本书名称:弃奴持刀重生   本书作者:今州   本书简介:   本文:1.   谢漆当了高瑱三年的太子影奴。第三年,上头的暴君撤掉了自家五弟的太子位,改立九弟高沅为太子。   高沅搬入东宫时,顺手向被废的五王爷讨要了谢漆。   彼时谢漆以为,自己陪了高瑱七年,越过无数风雨刀剑,那人不至于抛弃他。   可惜第二日,一杯迷魂汤倒进他的茶里,再醒来时他到了新晋的太子手上。   可笑的是新太子也不喜爱他,不过拿他当个替身。   2.   一朝重生,谢漆撩起衣袍走向了普天之下最权重的人。   那人冷冷地说:“朕是暴君。”   谢漆稽首:“影奴理应陪陛下一起躺进暴君传里。”   喜怒无常的暴君看了他半晌,挪了挪尊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谢漆:“陛下有何吩咐?”   暴君怒吼:“瞎吗?过来坐!”   谢漆:“……?”   “当个屁的影奴。”高骊将他拽过去,咬牙切齿,青筋暴露。   “当个皇后委屈你了?!”   3.   谢漆上辈子印象中的高骊是一头霸气侧漏的凶猛狮子,暴君吼三吼,天下抖三抖。   这辈子接触多了,他发现高骊还真是头货真价实的狮子——他炸毛,顶着一头泡面波浪卷的销魂卷发,平时束冠才无人知晓。   这头狮子最喜欢枕他腿上,哼哼唧唧要他给顺毛,炸毛大猫喵三喵,谢漆抖三抖。   “……陛下,你身长九尺,能不能不要发出这种撒娇的声音,辣臣的耳朵。”   暴君:“嘤qaq。”   黑长直/武艺强腰细软/训猫好手/奶凶/影奴&杀马特造型/外暴躁内打滚/凶萌/暴君   本文的纯元文名是:《弃奴持刀重生》(摊爪爪)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正剧 替身   主角视角:谢漆,高骊   其它:完结文有《小复婚》《小替身》《小废物》《小狐狸》   一句话简介:我的陛下有一头杀马特卷毛   立意:勇敢面对困难,共建美好生活 第1章 重生   晋国飞雀四年,秋来七月七,风调雨顺,朝上暴君高骊坐镇,朝内权臣吴攸辅政,朝外大将秦箸镇疆,国中安定。   天蒙蒙亮,稀薄天光漏进狭小的天窗,吝啬地抖落在牢中濒死的影卫谢漆身上。   谢漆靠着牢墙,时不时轻咳,血腥气萦绕在幽闭的牢里,逐渐蒸腾出地府的味道。   谢漆也知道自己要死了,靠着墙认真地思考要摆什么姿势才能死得帅气点,还没思考好,他的主子高沅蹬着靴子出现在牢房门口,一进来就赏他的俊脸一脚。   高沅是个还要再过十六天才弱冠的“小”储君,先帝膝下排行老九,母族强势高贵,乃是七大世家中的老二梁家。托梁家的助力,即便他蠢笨且断袖,仍是在一年前成功取代前储君高瑱入主东宫。   高沅入东宫时,写信向高瑱讨要谢漆,彼时谢漆只觉高沅莫名其妙,明明有的是影奴,要他干什么。那时他信誓旦旦地想,自己可是高瑱的影奴,当了他四年的五皇子影奴,再当了他三年的太子影奴,七年的朝夕相伴生死与共,自己是高瑱何其重要的左膀右臂、战友同袍……   然后第二天他的茶里被倒进一杯迷魂汤,连人带如意糕一起送到高沅手上。   铺盖都没给他。   俸禄全都克扣。   一分钱都没有。   再然后他便成了高沅的新影奴,猪狗不如地当到现在。   谢漆侧脸贴着清凉的牢墙,心想见阎王时还要顶个鞋印子也太丑了,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脸再投胎。   高沅怒气难当地踹了几脚:“玄漆,你要死了没?”   谢漆抖着手擦擦肋上的鞋印,眯着眼回答:“还没,殿下。”   “你怎么还不去死?”高沅闻不出他身上的死亡气息,像条花蛇一样盘踞在天牢里怒骂,“你还不招是吗?为什么要去偷撬戴长坤的坟?不知道他是皇帝的恩师吗?皇帝有多暴戾你不知道吗?!”   “知道。”谢漆抬眼看天窗,“属下是想求证,属下之前怀疑戴将军是属下的爹。”   高沅更怒了:“你爹?谁是你爹?我是你主子我才是你爹!”   谢漆失语地瞄了一眼高沅,心中回嘴你是个断袖细佬,断到断子绝孙的那种。   “是高瑱命令你给他办事的对不对?为了给他掩护,你才死活不招。”高沅蹲在他面前按着他的眼皮,狠声恶气地放慢语速,“你为什么这么贱,他把你送给我了,你还念念不忘?他叫你下地狱去捞月亮你也去,我叫你去给我买如意糕你他娘的跑去撬坟,做人这么贱很好玩吗?”   谢漆其实不想再听到高瑱二字,也不想再看到高沅艳丽凶蛮的脸,便故作感动道:“原来殿下是把属下当人看的?您不是一直以来都说,玄漆是一条狗吗?”   高沅不知为何气到抽疯,抽出束在腰上的短鞭劈头盖脸地朝谢漆挥去,颠三倒四地不知在骂些什么,好似盖着岩浆的一张纸被戳破,溅出来的岩浆疯狂解释自己是火山。   等高沅气消了,谢漆喘不上气了,头晕目眩地听到他叽里呱啦地说话:“蠢货尽干蠢事,活该受罚!还好攸哥答应我放水,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在这休息?”   谢漆耷拉着眼皮配合:“殿下说的是……叩谢殿下,叩谢阁相大人……”   “因为你他又要多费心费力,真是晦气,你等着,出狱后看我怎么抽你!”   高沅撂下狠话后转身踏出牢门,谢漆抬眼看了一眼,只看到他盘在腰上的短鞭。他晃悠悠地想,真不像这大晋国的储君,倒像是蛮夷之地养出的刁蛮小姐,晋国上有大暴君,下有蠢恶小储君,迟早完蛋。   缓了一会后他抓紧时间和无常赛跑,赶紧找角度靠好牢墙,不知道是摆个佛子坐化的姿势好,还是摆个托腮思考的智者姿势更帅,还没甄选完毕,天牢门口又进来一个人。   谢漆静了片刻,先反思自己的一双顺风耳居然没能早早听到动静,看来确实是毒入心肺积重难返,无常眉开眼笑来上岗。再然后,便是猜想眼前这位大贤王来这接通地府的天牢干嘛。   “谢漆,你可还好?”   谢漆听到这话时,绷不住笑出了声。他抬起头,眯着眼看踟蹰在天牢门口衣冠楚楚的高瑱:“拜见五王爷,您是别来无恙,玄漆是死人样,天牢挺好的,东宫也挺好的。”   高瑱在门口不进来,半身隐没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然而声音动听又富有情感,是悲是喜一听便知,是皇宫里最有感染力的一把好嗓子。如果来日晋国不幸完蛋,他完全可以靠这嗓子去街头卖艺,迟早能成为“京中有善口技者”的草根传奇。   谢漆听了七年这样声情并茂的好声音,一杯迷魂汤和一扇拒之不及的门让他分清了声音里的情是真是伪。   “谢漆,对不起……孤知道你眼下处境艰难,你……怨怪我也是应该的。”   高瑱泫然欲泣的动人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偏瘫听了他饱含爱护和挂念之情的声音,估计都能动容得翻身。   “当初别无选择,我才迫不得已放弃你,可我心中一直惦记着你,怕你在东宫受磋磨,怕我即便韬光养晦再久也无能为力带你回来……好在时隔一年,我已不复当初无能。”   高瑱的声调巧妙地压低了些,仅仅靠着一把声音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深情厚谊的贤王:“谢漆哥哥,你掘戴长坤将军棺椁一事令陛下暴怒,当庭暴喝要将你处以极刑,我与御史刘大人百般上谏,终于令陛下息怒,还获得七日后的旁听审判之权。我已想好,待帮你抚平此事,我便请东宫把你还给我,我的王府已为你备好青梅酿和东望阁,我们以后还能如从前一般亲如手足……”   高瑱用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声音描摹了一出美好的未来,谢漆眯着眼听了半晌,还没听够这动听的丑态,心口就突然一绞,只好暂停听戏,作感激涕零状:“真的吗殿下?那可太好了,您的意思是七日后就能解救我吗?”   他的声戏蹩脚滑稽,但高瑱深信老实人不疑:“是的,是的!谢漆哥哥,我们已为你想好了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要七日后你在堂上招供指使你掘坟的主使是高沅!你本在他名下,把这祸端推给他就好了,到时候东宫必然要承受陛下怒火,本王就能趁着东宫式微救你于水火之中!”   高瑱的戏够好听也够蛊惑,谢漆听了就知道,狗不会上树,畜牲不长良心。   他死到临头只想摆个帅气姿势迎接来世,没想到最后还要再沾染两坨污秽,看来这一生不仅是命如草芥,更是喝水塞牙缝放屁闪了腰的倒大霉。   “好,我知道了,我会斟酌,你走吧。”   高瑱信以为真,温情款款地说了一番期待接他回家的漂亮话,随后迈着志得意满的步伐离去了。   谢漆乏力地靠在墙上找月光,想借月光装饰自己保持帅气,又尴尬地发现听力衰退之后便是视力,眼前很快遍布雾霾,低头不见五指,抬头自然看不到浮光。   他只好闭上眼睛靠好墙壁,肺腑绞痛难当,身上的毒和经年的大小内外伤一并咄咄逼人地彰显存在感,他深呼吸几口,轻掰着指头搜刮记忆,回味这一生的美好,不想在无常眼中是个怨气冲天的厉鬼。   他还记得年幼时,母亲碎碎念的叨叨叨落在头上,路是那么长,可她的手又暖又有力,才能抱着他走过春秋。   他清楚记得五岁入霜刃阁,拜了师,和同期的小战友们一起嘿嘿哈哈地练武,他们每人养了一只小鹰,最喜欢看它们盘旋在半空。   一年一年霜刃,他埋过飞不起来的小鹰们,撑到十五岁,接平生第一桩任务,成功捱到十六岁,成功获得第一等级的玄级排名,佩玄漆刀出师霜刃阁,正月十九正式成为彼时的五皇子高瑱的影奴……   回忆触及高瑱,谢漆胸中一口血没憋住,吐得不住干呕,而走马灯还在悠悠轮转。   四年前,差一步就弱冠的年岁,国都长洛城战火席卷,后来史官称其事件为“韩宋云狄门”,那时他护着高瑱拼死逃出皇城,手下的十六个小影奴全军覆没,他折了四把刀带他逃出城时,他挨了无数剑,高瑱在他怀里毫发无伤。   霜刃阁的影奴就是这样,一生忠于一个人。他十六岁时坚信他会保护高瑱直至生命尽头,只是他守护的主子不堪不值。   走马灯到一年前,他既成了高瑱的弃奴,又成了高沅的新奴。新主子擅长让人不见天日,可以口口声声我喜爱你,也可以疯疯癫癫在他背上刺别人的名字,然后又哭又闹地死揪着他的背不放。   天牢内潮湿,微薄天光照不透漆黑长夜,谢漆不住吐血,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呕尽。他很想摸摸自己的爱刀,但他的刀在一年前就被高沅收走了。   走马灯走到现在,这一生像个李子,捏在掌心想要死命挤出几滴糖汁,挤剩一颗酸溜溜的李核,浮光掠影好不无趣。   谢漆觉得自己像戏台上的小丑,于是指尖刮了一指牢墙上脱落的石灰,往鼻梁上一抹。   他平静地放弃摆个帅姿势,想静静睡上一觉,忽然又有排山倒海似的动静传来,谢漆不知道是不是无常来,如果是,听动静,这无常一定是个大胖子。   他累得睁不开眼睛,隐约感觉到无常粗苯的手在摸他的脸,似乎也在喊着什么,可惜他听不见。   他耷拉着脑袋准备奔赴别的国度。   忽而天光乍破,谢漆耳边听到了非人的呜咽声,手里似乎捏到了一颗暖烘烘圆滚滚的珠子。   随后天光不要命地倾泻,裹着他不住逆转,他像一颗碗里的骰子,碗疯狂地颠,颠到粉身碎骨,骰子飚出来,飚到脱胎换骨。   被颠到天旋地转的谢漆头疼欲裂地醒了,一睁眼,就看到满天烟花的夜空,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没想到地府也有这么好的美景……   就在这时,他看到夜空中飞过一只熟悉的苍鹰,而后,十六只迅猛的黑鹰紧随在它身后。   谢漆一瞬绷紧了全身肌肉:“大宛?”   四年前的“韩宋云狄门”之夜,这十七只鹰全没了,他自己养的大宛没得最憋屈。十七只鹰连同全军覆没的十六个小影奴,全是他亲手埋的。此时再见爱鹰,被灼伤的烧焦感兜头兜脑地泼下来。   远处数米外突然传来呼唤:“玄漆大人!”   谢漆瞳孔骤缩,侧首一看,看到了远处的飞檐蹲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是昔年全军覆没的十六个小影奴之首,登记在霜刃阁的名号是甲一。   一只迅疾的小黑鹰停在了甲一肩膀上,少年肃穆的声音传来:“玄漆大人,小鹰说今夜皇城不对!属下闻到鹰羽上有火油的味道!”   谢漆逆着风死死盯着甲一,揪出记忆里的一页,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甲一继续着急地呼唤:“玄漆大人!请进一步指使我们!”   谢漆抬起僵硬的手,比了一个手势,试着用内力将声音传出去。   一瞬之间,平声静气的沙哑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荡了四方:“所有影奴,跟我一起下去,来我身边集合。”   谢漆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丧失了一年的内力此刻都还在。   “是!”甲一吹起一声口哨,瞬息之间,十六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在飞檐上一闪而过。   谢漆伸手按住眼角,眼睛看向脚下,果然,他也跟蝙蝠一样,蹲在皇宫高高的红墙琉璃瓦上。   好几年没上屋顶摸瓦了,有点恐高了。   他不着四六地想着,果断纵身一跃。   随后他像一只敛翅的燕子轻松自如地翻飞,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天与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眼前不是梦境。   月黑风高天牢夜,他小丑一样蔫吧死了。   而后火树银花战乱夜,他十分帅气地重生了。   十六个小影奴飞快地聚集到他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他:“玄漆大人!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   谢漆仔细地把他们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眼睛十分潮湿,心情十分美丽。   直到小影奴们齐声问:“大人,我们可要到五殿下身边去保护他?”   谢漆下意识地温柔道:“哦,让五殿下死去吧。”   小影奴们:“???” 第2章   谢漆说完后,众影奴都懵了,影奴的核心铁律只有一条,就是誓死保护主子。   为首的甲一磕磕巴巴地拱手:“玄漆大人,属下没听清……您刚说什么?”   谢漆一时半会说不清,吩咐道:“都把鹰召回来。”   说着他抬手仰天吹了口哨,影奴们连忙跟上,垂手时剩余的鹰全回来了,目光炯炯地收翅停肩上。   谢漆摸摸肩上的苍鹰,挥手让小影奴们全到自己身后去,比了个噤声手势:“今夜我只给你们一个总任务,活下来。”   小影奴们楞了楞,凛然应和:“是!”   谢漆把脑子从重生的激动中拎出来,抬头看向夜空中还在绽放的烟花,陷入了深重的忧虑。   怎么就重生到这一夜了呢?   今夜正是“韩宋云狄门”之夜,是先帝晋幽帝在位的最后一天。   晋幽帝在位时酒池肉林,最爱猎艳,登记在册的子嗣不少,还在宫外养了不少异族他国的美人。   皇后病逝多年,后位空虚,嫡长子储君高盛势单力薄,最受宠的韩贵妃生了第五子高瑱,娘家最强盛的宋贵妃生了第六子高琪。   以两个贵妃为首,韩宋两家争权多年,晋幽帝不停压制宋家,最后如愿以偿地立韩贵妃为后,准备废长子高盛的太子之位,立心爱的五子高瑱为新太子。   七月初七七夕节,晋幽帝特意挑选了这一天为韩贵妃戴上凤冠,本想扶持爱妃风光登顶,可惜是夜,不满已久的宋家发起政变,力图一举端掉老子送傻儿子上位。   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隔壁的敌国云国、北塞的狄族虎视眈眈已久,筹谋到今日抓住这绝佳时机,趁内乱插足进来,一干细作敌军将长洛城搅得昏天黑地。   当夜,皇室血流成河,万恶之源的皇帝崩,原太子高盛薨,十个皇子在京九个去六,韩贵妃未登皇后宝座就被宋氏所杀。   长洛城濒临崩溃之间,一直远离政治中心、野狗一般漂泊在军旅中的落魄穷鬼三皇子高骊正巧回来讨钱,钱没讨到,撞上了一个兵荒马乱的长洛城。高骊当即带军平定了长洛城,在其他强势皇子纷纷折戟的背景下,他以不世军功的加持,外加镇南王吴家一脉的突然拥护,毫无征兆地登上帝位,成功从不得志的落魄穷鬼一跃成为最大的暴发户。   此后,晋国喜送昏君一枚,又喜提暴君一个。   谢漆前世在这一夜一败涂地。世家倾轧的内忧外患,皇帝昏聩的国之倾颓,大厦之溃败,都不是一介影奴能收拾的局面。他重生的点太迟了,哪怕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也来不及改变。   现在,晋幽帝应该正拥着韩贵妃在新建好的比翼楼楼上看烟花,这是他给她的礼物,按照幽帝计划是烟花放完便别出心裁地在城楼上给韩贵妃戴上凤冠,造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温情又荒唐的惊喜。但幽帝大概到下地府时也想不到烟花绽放完,会有满天沾着火星的箭矢飞来。   谢漆此时在宫城飞檐上,是配合韩家一起布置宫城,如无造反,帝妃和群臣会从比翼楼返回宫城开设宫宴,正式开设册封新皇后、新太子的大典。   可惜此时比翼楼和皇城都已经被宋家人、异族异国人埋伏了,晋幽帝在位风流了三十年,已经把国运送走了。   “逃不了了。”   谢漆喃喃一句,周围的小影奴们凛然握刀:“大人,属下在这,您只需要吩咐我们办事!”   谢漆随手拍了其中一个少女的呆毛,而后四指比划:“见过云国人的飞弩吗?”   影奴们大眼瞪小眼。   “那是他们的最新弩器,占地小,分量重,射出的箭矢快且远,力道重,准头准。”谢漆肃穆地拉起自己的衣领,“我身上的金蚕甲勉强能抵,你们所穿的锁丝甲根本抵不住。”   前世十六个小影奴有一半是死于云国弩,他自己也在仓促间中了几箭,当云国制出了一轮新兵器时,晋国的弓弦还是老旧宽松的。   小影奴们不会问多余的,一个个绷着年轻到婴儿肥没褪去的脸点头:“属下一定努力活过今夜!”   谢漆深吸一口气,低声给他们下命令:“听好了,今夜你们全都只能听我一人的命令,任何高氏皇族的命令都不能听,全都不能死,听清没有?”   小影奴们应了是,甲一忍不住提问:“玄漆大人,今夜不是贵妃和五殿下的好日子么?难道有什么大变故要来?”   谢漆耳朵一动,立即将他们扫到身后去,他和肩上的苍鹰一起望向夜空,右手摸到了腰间的玄漆刀。   耳力眼力如旧,宝刀亦未束之高阁,现在他处在武力的巅峰期,盛年重来,一日再晨。   小影奴们茫然地在他身后排好四列队,也跟着看向夜空。满天烟花刚停下,帝王的盛大浪漫还有余音,王朝的盛大危机便轰然来临了。流星般的光点由远及近来,恍如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昙花雨,几个呼吸起落间,雨点锋利地扎向宫城,谢漆拦在一隅角落前,刀起自成结界。   待第一波箭雨停下,谢漆摸摸怒张一半翅膀的苍鹰,他给它取了个大宛的名字,寓意像古书中的大宛马一样金贵、自由如风。   大宛歪着脑袋蹭蹭他的手,谢漆转头看面如土色的十六个小影奴:“改朝换代要来了。保护好自己,活下来再说。”   话音刚落,第二波箭雨也来了。所有影奴的刀全部出鞘,众鹰离肩飞到宫檐下,歪着头看地上的人挥刀破流星。   箭雨一共袭来三波,箭一停谢漆便跃上宫檐,影奴们赶紧跟上,大宛率领黑鹰盘旋在他们头上,锐利的鹰眼俯瞰着一片陷入战火的大晋皇城。   谢漆脑子里浮现前世此夜的情况。前世他们在飞檐上仓促地避了一波箭雨,他还行,小影奴当中却有不少受了伤,士气一开始就输了一半。   箭雨一停他便带着他们前去高瑱所在,高瑱身边还有皇家、以及母族韩家派出的侍卫保护,但宋家来势汹汹,专门派出大批高手要让高瑱头颅落地,谢漆和小影奴苦战方休,护着高瑱准备出宫,谁知一出来就撞上趁乱杀进宫城的云国人和狄族人,在云国飞弩、狄族刮月刀的双重夹击下九死一生。   好不容易逃出皇城,高瑱哭着要去比翼楼救他父皇母妃,谢漆当时并不确定帝妃情况,身后追兵紧追不舍,经不住高瑱哭求,他咬牙将剩下的影卫一分为二,扒下高瑱身上的太子服披到小影奴身上当诱饵,随即两队分开,一队引开追兵,一队前往比翼楼。   浴火断刀赶到比翼楼时,晋幽帝的头颅已经不知被哪路人砍下垂挂楼上,韩贵妃死状亦惨,手中还抓着残破的凤冠,高瑱一睹惨状,哀嚎数声直接晕过去,谢漆只能背着他仓皇地向长洛城外逃。   宋家人要杀高瑱,云国人要杀高氏,狄族人要杀皇族……满城皆敌军。   长洛城的各个城门更是修罗般的炼狱,晋幽帝在位三十年的昏聩无能和向异域大量搜刮美人的举动给异族敌国提供了渗透的机会,十二道长洛城门也成了重灾区。   但高氏之下还有七大世家,为首的吴家紧握一半兵权,盯着重中之重的国都城防,七夕夜长洛城骤变,守城军里的吴家军最快反应,立即准备打开城门到外部求援,埋伏其中的敌军和内鬼便杀出来关城门,两方殊死拼杀。   当初谢漆背着高瑱逃到离得最近的青龙门时,身边只剩三个小影奴,四人投入破城门护主的战场中,犹如肉片上砧板,片刻菜刀剁,混沌成肉沫。   他们拼死从内打开了青龙门,小影奴尸骨残缺,谢漆撑着一口气抱着高瑱逃出去,就和赶来的三皇子高骊的北境杂牌军碰个正着。   记忆快速过一遍,谢漆已捋好了眼下的最优解,很快韩家军、云国人、狄族人将把宫城包得密不透风,他现在要赶在局势不可逆转前马上出宫,直奔长洛城的青龙门,速速开城门,把未来暴君的野蛮军队引进来平乱。   霜刃阁的轻功路数天下一绝,影奴们在飞檐上就如飞燕,谢漆为了让十六个小影奴能跟得上放慢了脚步,甲一跟到中途跃到他身后来,战战兢兢地提了问:“玄漆大人,这是出宫的方向,我们不管五殿下了吗?”   谢漆心里冷笑两声,面上保持高深莫测的了如指掌模样:“放心,五殿下身边有人更有后路,韩家安排得比我们周到。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向外求援,跟紧我了,一个也不能掉队。”   甲一应了是,十六人十七鹰全跟紧他。   *   此时,长洛城外的杂牌军昼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国都门口。   队伍中的副将张辽摸摸跺蹄子撒脾气的坐骑,问停在最前头的主将:“老大,要不要去敲门啊?刚大老远还能看见国都里的大烟花,现在城头上的肯定没打盹。”   主将身穿大毛袄代替甲衣,在马上也比其他人高出大半个脑袋,还戴了一顶有年头的毛帽,背着长弓的背影给人浓重的压迫感。   一只懒惰的海东青抓在他左肩上雷打不动地打盹,然后就被勤劳的主子拍醒了。   海东青竖起脑袋半展翅,扑了他一耳朵七天没洗澡的香风。   主将歪着脑袋打了个喷嚏,但眼睛还是认真地盯着城楼。   副将张辽又问:“老大,要不我去敲门?”   “不敲,长洛城里有动静。”带着点北境口音的主将高骊屈指弹了海东青一个响亮的脑嘣,“小黑,进去转转。” 第3章   戌时四刻,谢漆带着小影奴们赶到了宫城西南的望角楼,掠上飞檐后噤声埋伏。   晋宫城的四个方向各有宫门,但眼下能出入的宫门全是内鬼和外敌,出去即苦战,且寸步难行,他要是只身一人无所谓,但还有十六个下属,最好找一条内鬼们自己搭的桥。   谢漆记得前世这个“韩宋云狄门”之夜,宫城里九个皇子被屠戮得只剩三个,一个高瑱不提,一个高沅不说,还有一个就是宋贵妃所生的六皇子高琪。宋家一造反,马上令影奴把高琪送出宫去,走的就不是寻常路。   后来镇南王吴家的世子,也即后来的大权臣吴攸带头修补整座皇城,在最偏僻的西南望角楼发现了机关,经审讯确认是宋家在皇城偷建的第五扇门。吴攸借新帝高骊之手判宋家全族极刑,但六皇子高琪一来年少无辜二来毕竟是皇室,不好夺取性命,吴攸便下令判处保护他的十七个影奴极刑,并强迫高琪现场观刑。   高琪见影奴死,万念俱灰,当场自戕。   谢漆边回忆边腹诽影奴什么祸事都要背,属实受罪。   思量好,他吩咐其余的小影奴:“待会六皇子和他的影奴会到这来,为首的罗海是绛色排名,我对付他,其余的十六个小影奴身手比你们差一级,你们一人对付一个,最好一击劈晕。”   “是!”   从霜刃阁出来的影奴都有排名,共分四个等级,每个等级又有四个排序,共计十六个排名。谢漆位列第一等级中的玄绛青缃的玄,与他同代出师的还有另一个玄级影卫,是个名为张忘的女子,授命保护原太子高盛,如果此时来的是她,谢漆心中便只有六成把握。   还好高琪身边是绛级的罗海,那是个沉稳到有点像木头的影奴,擅使重刀,谢漆便伸手往衣裳里的夹层挑了铁指扣戴在食中二指上,准备用轻功掠到罗海背后,一记重拳击他后颈。   刚重生过来就要不停打仗,希望开个好头不失手。   很快谢漆听到了远处而来的动静,列手势提醒了小影奴,凝神盯起远处而来的小队。   为首的罗海个头相当高,虽然与谢漆同岁但比他还高半个头,此时正背着瘦小的高琪飞奔而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年轻爹背个儿子。   但既然背上有人,就不能用偷袭路数了。谢漆朝小影奴们手势变换,他相信他们的默契。   罗海飞快赶到了望角楼,开门即入,入楼直奔南墙,对着一面墙的特殊灰砖飞快敲击,眨眼间南墙就如活了过来,机括声隐约如敲金叩玉,严丝合缝的南墙开始出现了裂隙,挤进了宫外的一丝润白月光。   暗门显,谢漆从梁上落,手中的玄漆刀映着月光如墨梅,罗海反应也是神速,举起绛海刀挡住了携着落势千钧的玄漆刀,但刀上内力重,罗海膝一弯险些跪下。   “嗨。”谢漆友好地在刀光里打招呼,“这么晚了,罗海,你要带六殿下去哪?”   “玄漆!”罗海眼里浮现了惊骇,背上的高琪被吵醒,睡眼惺忪地醒来问:“罗海,你干嘛呢……”   “六殿下晚上好啊。”谢漆边打招呼边腾出一拳往高琪怼去,罗海只顾看到他手上有两个铁指扣,怕这一拳下去主子非死即残,一瞬就大喝着肩膀卸力把高琪丢下地去。   谢漆的一拳按照计划打中他,追加一脚把罗海踢飞出去。   变故快,罗海的小影奴反应不及,正此时,梁上十六个小影奴跃下,既狠又准地锁定每一个目标,十六记沉闷的劈颈声混如一体。   影奴们全部倒地不起时,望角楼的暗门也彻底打开了。   谢漆收刀比个手势,蹲下去搜罗海身上,小影奴们也迅速行动,很快全都搜到了他们身上的宋家令牌。   高琪今年十六岁,吓得瘫软在地上,心惊胆战地看着打败了罗海的人走来,那人走到月光照到的范围,高琪这才发现来人模样年轻得过头,不到弱冠的模样,面白唇红,左唇角下方偏左一个指节处有一颗小痣,突兀地勾人。   来人走近来,一阵翅膀呼啸声,一只苍鹰停在了他肩上:“六殿下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高琪惊恐地摇头,他隐约知道母妃、外祖、舅舅们合谋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他确实不知详情。   谢漆也知道宋贵妃对这儿子宠爱有余启蒙不足,披着富贵皮的烤乳羊罢了。   他拎起高琪,飞速搜了一些全身,没收了他的防身武器占为己有,并竖了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不知道就什么也不要开口,借殿下的影奴身份一用,但我脾气不好,若听到殿下开口,殿下自己承担后果。”   此时机括声又响,暗门正在缓缓关闭,谢漆不再多言,耸肩驱开大宛,抓着高琪往背上扔,脚下生风跑了出去。大宛展翅冲天,飞到半空上俯瞰前路,前路没有不明行军,便在空中利落地转一圈。   “前路干净。”谢漆看着大宛点头,背好高琪吩咐后边的影奴,“继续跟紧我,抓紧时间。”   开始飞奔时高琪忍不住迭声喊“罗海”,谢漆心里一动,边跑边恐吓他:“罗海现在还没死,他的命取决于殿下的听话程度哦。”   高琪顿时不敢开口,趴在他肩上瑟瑟发抖,偶尔发出一点含糊的呜呜声。   谢漆心里冒出点复杂的羡慕,很快又觉得自己戏多且可笑,眼睛继续追逐天空中侦测情况的大宛,不时吹口哨和它打配合,确定好路线又提了脚下速度。   他记得前世高琪后来是在烛梦楼里被搜到的,那去处是长洛城最大的青楼舞馆,晋襄帝甚至在那里养了好些个花魁娘子,故此世家势力默认烛梦楼属于中立所在,但没想到宋家渗透进去,把高琪直接藏在里头。后来,烛梦楼被血洗大半,但很快又被扶持开张。   全城很快会火拼得天昏地暗,谢漆要赶在那之前安顿好小影奴们,后面再走一步看一步。   跑了两刻钟,前路开始凶险起来。谢漆眼前有三条路,大宛在空中的三路方向上都转了几圈,圈数越多证明敌人越多,谢漆选了最接近烛梦楼的东北路。   “六殿下,前面不太妙哦。”他在衣服夹层里抽出了一把暗器,“前方有敌人,殿下要么祈祷来的是你的宋家军,要么乖乖抓紧我,不然我一挥刀就把你甩出去了。”   高琪:“呜呜罗海……”   谢漆侧耳听前路远处的脚步声,随后抬手给小影奴们提醒,来的是一路小队,约三十人。好在没听到弩箭在箭筒中碰撞的金属声,不是最危险的云国人。   他们埋伏在路边,月亮正好被乌云遮住半面,赶来的敌军手中拿的是刮月刀,刀身被稀薄月光反射得扎眼,倒是方便了谢漆他们锁定目标。   高琪全程不敢睁眼,闭着眼淌着恐惧的泪水听着耳边各种声响,有暗器射出的咻声,有刀与刀相击的铮铮声,还有影奴风轻云淡的冷笑声:“不好意思,此路不通,回北边放羊去吧。”   这些人厮杀的时间很短,高琪还是吓得够呛,一滴灼热的水珠溅到脸上,他觉得必然是血,吓得哭着松开了手,然后听到自己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啊,吓到了吗?那最好不要睁开眼哦。”   高琪听见那影奴如是说,又听得有长刀一荡入鞘,随即自己又被拎起来丢到背上去,影奴跟不会累的牲口般又开始飞奔起来,不仅不喘气,甚至还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你哭得可真可怜,高瑱那声情并茂的哭声该不会是向你学的吧。”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呢?全天下的影奴只有罗海是好的。高琪的泪水遂更多了。   戌时七刻,谢漆赶紧赶慢地终于赶到了烛梦楼的后门,这里位属长洛城十二大主街的西南一街,坐落在富庶的西区里,战火已经在周围蔓延,谢漆耳力好能听见远处其他宅院传来的掳掠烧杀声,但烛梦楼里只有骚动没有战乱。   他背着高琪跳上烛梦楼的高墙,小影奴们内力不足还得两两借力互助。谢漆蹲在高墙上,眼尖地俯瞰到烛梦楼后院的假山里藏满了人,便示意其他人等他,蒙好面自己先跳下去。   一落地,假山里先射出致不了命的暗箭,谢漆刀都不必出鞘,转着刀鞘挡下来,另一手从怀里掏出宋家令牌,捏着这巴掌大的信物展示在身前,还拿它叮叮当当地挡了几支暗箭。   假山暗箭骤停,灯骤起,一个女子提盏花灯从假山后走出,停在谢漆十二步开外:“阁下谁人?”   谢漆心想这我能怎么说,指尖转着宋家令牌瞄准花灯盖抛了过去,令牌滴溜溜地飞到花灯盖上旋转,那女子素手按下令牌,蔻丹五指抚过令牌上的宋字,随即落落大方地侧身向谢漆行礼:“殿下,请。”   她一侧身的瞬间,月恰好从云中展露,月光与灯光照出了她美丽的面容,谢漆看清后心头忽而一悸,古怪的似曾相识感兜上心房。但时间紧急,他也顾不上琢磨这古怪感,抬眼看大宛在空中悠闲地转了半个圈,便稳住心神向她走去,十六个小影奴见状跳下高墙跟上。   那女子提着花灯在前面引路,举止不妖娆,反倒有股谢漆熟悉的世家味,轻袍缓袖老神在在。   高琪不知不觉间不掉金豆子了,揉着眼睛不安地在谢漆背上环视,看起来也不熟悉烛梦楼。   走出后院来到主楼时,女子向等在楼前的中年夫人行礼,谢漆一行人便交由夫人引路。   踏进烛梦楼时,谢漆对金翠环伺和花香鬓影都视若无睹,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那年轻女子是谁。   那夫人把他们一行人带进三楼的厢房,房里有个蓝眼高鼻的狄族美妇人正抚着玉如意,看样子是专门等候他们。   谢漆打量她两眼,很快认出前世更早时查过她,这人就是晋襄帝养在烛梦楼里的花魁之一,现在看来花魁是狄族细作之一,又和宋家在底下结盟一起造反,宋家放进狄族人,并安排把高琪藏在这里掩人耳目。个中其他的,谢漆不猜想太多。   门关上,美妇人朝他们笑:“六殿下,小大人,请坐,千万别拘束。”   厢房宽敞,谢漆扫了一眼就把高琪放到一张矮凳上,而后比划手势让四个小影奴到美妇人对面的贵妃榻上并排坐,八个小影奴各守一个方位,其余四个背对高琪坐在他周围。   美妇人楞住:“小大人,这是在做什么?放心,这里安全得很。”   话落,她就发现对面贵妃榻上的四个蒙面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盯着犯人似的,把她给盯得又头皮发麻又好笑生气:“倒也不必如此……”   谢漆扯开高琪眼泪汪汪拽着他衣角的手,转身一瞬掠到了美妇人面前,玄漆刀悄无声息地出鞘横在她脖子前,她近在刀锋前但毫发无损,手里握着的玉如意却被刀气劈成齐齐整整的两段。   谢漆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意思,美妇人面色煞白,不敢再多说一句。   吓完人,他扭头看了一眼高琪,后者也不敢哭了,肩膀小抽起来。他这才收回刀,到窗口去看情况,守在窗边的小影奴睁着圆溜溜的眼看着他,谢漆很想伸手揉揉他们的脑袋。   前世此时十六个下属已去一半,他连看一眼他们尸骨的勇气都没有。现在这十六个人全都完好无损地杵在这里,值此一条,这重生就是上天的垂怜。   谢漆朝他们比了守在这里不能走的命令手势,看到他们都点头,才开窗往外看一眼。大宛在半空中盘旋,人不多,三楼也不是很高,他把刀鞘换到背后束好,随后一手抓着窗的上沿,身形一跃便荡出了窗外。   谢漆倒挂在烛梦楼的檐角上,不放心地再看一眼厢房里,催促窗边的小影奴把窗关好才放心了。   他眯着眼望颠倒的长洛城之夜,而后飞燕一样神出鬼没地跃出烛梦楼,背着单刀赴长洛城青龙门的再会。   月亮再度被乌云遮住时,他脑海中灵光乍破,忽然想起了那个提着花灯的年轻女子姓甚名谁。   那是未来的大权臣吴攸的左膀右臂,并且是未来的大暴君的红颜知己,谢红泪!   谢漆在昏暗的月下飞奔于长洛城的高墙屋檐,从西南一街飞奔到正南街时,向前一跨,便是进入了长洛城的东区,此时他距离正门青龙门还有三条主街,谢漆抬头又望了一眼月亮,脑子突然缺根弦。   话说大暴君叫什么?   啊,高骊。   一个马的名字。   卑贱,但是好听。 第4章   和富庶的西区相比,东区要无序得多。西区云集七大世家,打起仗来各家都有私兵,讲究个你他娘来我他娘往大不了同归于尽。但东区九成是农工商,真起战乱,家墙不够厚,马匹不够高,城中人只有被收割的下场。   谢漆一进东区便只能从屋檐上下来,拔出玄漆刀边开路边赶路。这边内鬼外敌比西区多,还有不少趁火打劫烧杀掳掠的恶棍,谢漆一朝有刀在手,神魔都挡不了,但越往青龙门靠近,所见惨剧越多,更迫切希望高骊带军进城来镇压。虽说他登基后便六亲不认地往暴君路子撒丫子狂奔,但此时此刻他还是长洛城乃至晋国的希望。   敌人太多,大宛在半空中不住转圈和发出尖啸声,叫了一会,谢漆忽然听到空中传来更锐利的鹰唳声,握刀的手突然一抖,猛然想起了前世大宛怎么没的,当即三两步跃上附近的屋顶吹起尖锐的哨声。   前世背着高瑱逃出城时,大宛也和他一样剩几口气,但它偏偏遇到了一只在空中盘旋的海东青,被生生咬断鹰脖子。谢漆九岁便养了大宛,从熬鹰到驯鹰再到爱鹰,从小同伴到小战友再到小儿子,大宛就像是他忠诚的小影子,人只要站在光下就不能没影子。   随着召唤的哨声,大宛收翅急速降落,最后降速扑棱着搭到他肩上,低头去清胸前的毛。谢漆定睛一看,只见大宛胸前的羽毛透着血迹,一拨开,三道锐利的爪痕新鲜出炉。   谢漆顿时光火直蹭,抬头看见了飞得更高的凶狠海东青,后槽牙咬得发疼。   前世他伤好后特意去查咬死爱鹰的海东青是谁驯养,管他是狄族人还是云国人还是哪一世家权贵,查到了就去算账。   结果查到海东青是新晋的皇帝养的。   他娘的。   谢漆摸摸大宛,飞速找出药瓶给它上药,不让它继续在半空飞了。往好的想,海东青既在,说明暴君已到了城外。   他如今在东南二街,需要冲过东南一街到正东街去,谢漆用轻功全速向前跑,突然听到了从远处而来的整齐划一的踏空声,心弦顿时绷紧了。   大晋第一朝皇帝便设立了霜刃阁,代代出百千影奴,高手如云,云国近几十年如法炮制,也暗中设立了一个类似的千机楼,养出了不少死士。趁着晋襄帝继位后松弛朝纲,云国把蒲公英似的大批死士输送进来,挑准时机在晋国身上剜出了数处创口,遗祸无穷。   谢漆前世就吃了无数云国死士的亏,尤其是在前世的今夜,城门死战的艰难有一大部分归功于这群蝗虫。   他边飞奔边从怀里找搭佩玄漆刀的暗器,摸出两个鹰爪钩提溜起大宛给它的爪子戴上,大宛一戴上武器便展开翅膀滑翔在谢漆周围,不敢再搭上他肩膀,歪着脑袋盯谢漆。   谢漆指天上,它便又乖又聪明地蓄势冲上夜空,没一会就看不到身影。   “乖儿子。”谢漆希望它再遇上海东青就反将它抓伤,就好比自己,再遇上云国死士就反杀。   他听着身后脚步声判断方位,飞身跃出东南二街,纵落进东南一街的瞬间,手里的绕指柔钢丝一回旋,钉着两户屋子划出了纵横三丝。随之以己度人,跳上更高的屋顶设下三处暴雨镖,最后贴在屋楼的东墙静等猎物入瓮。   远处的青龙门城楼上隐隐有星点火把在挥舞,开门之战想必已拉开厮杀,谢漆的目光掠过东街的奔逃和惨叫,到低头时看到此屋的地下躺着一个怀抱小狗的少年,看血迹与姿势,应是一刀剑从少年背后贯入,洞穿一人一狗。   身后的云国死士赶到了。   他们跃进东南二街,为首的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如蚊蝇入蛛网,扑进了锋利韧细的绕指柔罗网,扑通三声重物落地。其余死士后退跳上更高的屋顶准备俯瞰异常,全员脚沾屋顶瞬间触动第二波暗器,前排沐浴了暴雨镖洗礼,这回没有重物坠地,剩余死士抓住前排同伴做盾牌,侧步向东移撤退。   而后有刀掠起,一个晋国影奴对十一个云国死士。   谢漆身法在同代影奴里最快,擅用快刀,但此刻他使的是最重的吴钩三十六路刀法,压制不住的东西压在了一把玄漆刀上,挥刀如宣泄暴怒。   与霜刃阁影奴不同,云国死士用的是左短右长的双刀,称子母刀,攻守都相当有力。他们训练的基础也是轻功为主,谢漆和他们交战了十来个回合,凭着占先手解决了五个,感觉论实力评估,这群死士单个拎出来身手勉强能算第二级影奴里琴棋书画的棋,单个容易削,合起来便难挑,他们一旦从措手不及里缓过神来,彼此之间配合起来就变得相当棘手。   谢漆丝毫不惧他们配合得变幻莫测的阵法,一朝玄漆刀在手,就是霜刃阁几大长老联合起来群殴他也不怕。云国死士见他起初挥的是沉缓的重刀刀法,便全员舍守求攻,用子刀配合步法近身来压制,谢漆卖破绽佯装被刺中几处,在他们齐步袭来做围剿之势时,转刀改用最快的豆蔻刀法,一瞬飞旋,衣角旋似花,六个死士被秒五个。   最后一个死士意识到必死无疑,最后的求生欲爆发,一把从腰间掏出一颗石子似的东西,往刀上一刮便闪出细微的火星,然后猛的向谢漆丢去。   但谢漆等的就是逼出死士祭出底线的这一刻,他侧挥刀用内力控住丢来的石子,单手挥灭它的火星,而后撕破衣襟撕出一块布料眼疾手快地包住了这东西。   前世晋国给这玩意取了名字,叫破军炮。云国先研制出了它,率先用在了两国交战上,给晋国无数兵士带来了不可愈合的伤亡。   前世破军炮最早的出现就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当时的破军炮还是初步研制,体量仅仅石子大小,后来云国的研制越来越成功,破军炮越来越大,威力也愈发恐怖。   谢漆前世背着高瑱逃出青龙门时,那群云国死士见阻不了他们,遂丢出了这破军炮,伴着轰隆爆炸声响,谢漆把高瑱抱入怀里死死护住,仅剩的三个小影奴如工蚁一般死死围抱住他们。   轰炸声停时,青龙门终被兵士们以血肉之躯打开,谢漆抱着高瑱,透过血肉模糊、残骨支离的小影奴们的身躯,看到了城门外的最后的希望。   然而即使希望来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也失去了。   自己的下属,爱鹰,连同自己的未来,都在时代的铁蹄下被碾成齑粉。   现在谢漆重回血泪泼天的“韩宋云狄门”之夜,他要抢先一步杀云国死士,夺破军炮为样本,为了新生的片缕未来。   那云国死士抛完破军炮就没命地逃跑,谢漆把破军炮小心收进衣服夹层里,而后抬眼锁定跑出老远的死士,反握玄漆刀,长臂攥刀起,手背青筋暴起地掷出了长刀。   玄漆刀在夜空中划出真正刮月剐日的光芒,怒吼着劈斩到逃奔的死士背上。   死士带着惯性向前坠,还没从高檐上坠到地面,谢漆狂风一般掠到,单手握住玄漆刀刀柄拔出,而后一脚踏在死士身体上借力,一跃再上屋顶,再向青龙门进发。   死士加速摔到地上,死不瞑目前还喃喃着一瞬看到的刀铭:“玄……漆……”   原来那就是让云国千机楼不寒而栗的霜刃阁影奴。   谢漆在屋顶上飞掠,跃进正东街时终于看到了巍峨的青龙门,一道国都的脊梁。   青龙门是长洛城正东的主门,穷尽数代神机师的心血,整扇门内外的机关鬼斧神工,门的两翼钉有精钢铁索,要打开它不仅可以派士兵从内合力开,还可以操控城楼上的机关绞盘。   眼下青龙门前重兵把守,谢漆纵使可以扫光敌军也做不到单独一人从内开城门,唯一的选择是攀上城楼,抢夺机关绞盘的控制权,操控绞盘开青龙门。   前世他是和其他悍不畏死的将士合力从内打开城门,短短三丈内尸骨如山。城楼上的机关绞盘始终被敌军控制,那时他想过若自己武力全盛,便可以尝试上城楼。可当时他一来要保护高瑱,二来已经身负重伤,没有力气上城楼了。   这时半空传来熟悉的鹰啸声,他抬头一看,只见大宛疾驰到头顶来,锐利地连声蹄叫,与此同时,青龙门上的城楼忽然出现了一排整齐划一的火点,暴虐地射向城外。天空再响一声鹰唳,那只凶悍的海东青冲向青龙门外的城外,城楼上便有燃着火星的箭矢对准它。   谢漆眉头皱紧,看情况是城楼上的内鬼和外敌发现了城外的高骊军队,正在用箭阵削弱他们。   他立即再伸手进衣服夹层里找武器,摸了片刻,找到了专门设计用来攀墙的飞钩索。   正东街此时一片战火,有大批的敌军正在屠戮靠近城门的士兵和百姓,敌军之中也有人发现了鬼魅一样的谢漆,举起云国飞弩瞄准他,谁知射出的箭全被叮叮当当地反弹,弹回来击中射箭人。   敌军很快高度戒备,云集起来阻挡谢漆的前路,大宛在半空中紧盯云集的敌军,瞄准他们抽箭上弩的瞬间,收翅坠下再振翅呼啸,爪子上的鹰爪钩凶悍地划过敌军的眼睛,一举抓出了前排敌军的惨叫。   后排的敌军只看到一道小鬼影在前头划过,惨叫声还没停下,大鬼影又来了!   只见一道凛如寒星的刀光划来,一刮而过,便是今生所见的尽头。   赶来支援的一个敌军看到了两队弩兵的溃败,当即惊恐地后退,扯下腰间的一级警戒烟花朝天拉开,烟花滋啦着向天空而去,大宛疯狂飞着扑过去,追到烟火上空时用翅膀猛力拍去,将烟花拍到地面熄灭,但烟花也灼伤和震伤它半边翅膀。它啸过一声夹着翅膀滑翔,鹰眼又看到了青龙门前有十数枚烟花冲上天空。   大宛还要追去替谢漆拦下烟花,地上便传来一声哨声,于是它听从命令,锁定一处屋檐下的燕子巢,扑棱着滑去藏起自己。   它夹着翅膀挤进狭窄的燕巢,羽毛都被压扁了,一向爱漂亮的它忘了理理羽毛,只紧紧盯着在夜里飞翔的谢漆。他已飞跃到了正东街的尽头,从最后的屋檐上飞起,一道钢线从他左手里飞出,冲天流星般抓向了高高的城墙,钢线末端的飞钩钩住了城缘。   冲天烟花向上空绽放,抓着飞钩索的谢漆也向城楼上飞去,那城楼上的火箭在烟花里对准他,他的刀沿着城楼飞掠刮出火花,火箭还没来得及射到他,他已带刀飞上城楼,就像一鹰入万雀丛。   大宛这才呆呆地歪过脑袋,飞快地理起羽毛。   城外,远道而来的杂牌军们先是举着潦草的盾牌挡箭雨,再是控着马后退到射程之外,副将张辽擦着被火箭燎得卷起的头发骂骂咧咧:“什么情况啊这?自己人怎么打起自己人来了?老大,是不是走漏了什么风声,国都城里的大人物们要搞我们啊?”   前头的高骊毫发无损,头上的毛帽没损一根毛,冷眼眺望着长洛城楼上的异样:“不知道。有必要吗?”   这时海东青小黑呼啸着飞回来,急吼吼地飞在高骊头顶上扑扇翅膀,带起的大腥风刮得不远处的张辽眼睛睁不开:“老大,小黑说什么呢这么激动?”   高骊伸手一把抓住小黑的爪子,从它爪子上扯下一小块染血的布料,认出了布料上的花纹是北边的狄族人特有,眼神顿时变得森冷。小黑还在扑扇着传达鹰语,高骊看了一眼它爪子上没凝固的血迹,松手丢开它,但小黑一个华丽翻转停到他肩上去擦爪子。   高骊和海东青同步抬头望向青龙门:“长洛城里很多火和死人。出大事了,里面有敌人,我们进不去。”   士兵们“啊”的一阵鬼叫:“那咱们怎么办啊老大?”   高骊垂手握住扣在马鞍上的漆黑长枪:“准备一下攻城。”   “攻、攻国都长洛城?城楼上还有射箭队……”张辽率先结巴,但看眼前人镇定得就像讨论今晚吃什么的模样,瞬间也沉着了,“是,听将军吩咐!”   高骊正要抬手安排行军冲锋,森冷的眼神忽然一愣,眯着眼锁紧了城楼上的异动。   他眼力极好,盯了片刻,脊背一震:“全军停步,待会看我手令!”   高骊一扬缰绳,海东青展翅飞起,他控马策入城楼的射程之内,城楼上的火箭顿时对准了他。   他边策马边取下背在背上的旧长弓,取三箭上弦,拉弓如满月,瞄准了城楼上奋力转动机关绞盘的勇士周围的敌军。   三支自削的粗糙木箭离弦,长空破火箭雨,携着千钧势射飞了城楼上的敌军。   箭出,高骊一边仰头透过箭雨看城楼,一边解开漆黑长枪的束扣,箭雨兜头射来时,他单手提起爱枪蓄势当空狂扫,罡风扫开了箭雨。   正此时,机关绞盘拧到了最后一节,轰隆一声如地龙低鸣,铁索声擦着所有人的头皮响起,巍峨青龙门缓缓打开了巨口。   高骊背回旧长弓,左手向后比了手令,马蹄声、踏步声与开门声呼应成地动山摇。   此时城楼上大乱,高骊提着枪望着,看那个操控完机关绞盘的人持着一柄快刀由南端杀到北端,这是他见过最快的刀法,不凶,相当漂亮。   青龙门完全打开了,身后士兵赶到,高骊没有任何犹豫,提枪对准城门里举起飞弩的敌军:“杀!”   士兵回以暴喝:“杀!”   暴喝声震得人头皮发麻,谢漆即便身在城楼上也由衷感觉到征战沙场的将士的可怖气势,他深吸一口气,转反手刀再闪电般从北端杀到南端,几乎把能站着的敌军全部划伤到站不起来。确认城楼上的敌军已经凝聚不起来向高骊他们放箭,他便马上抓住来时攀楼的飞钩索,原路飞跳下城楼。   待落地的一瞬间,他把忍了半天的血大口大口地呕出来。毕竟是敌不寡众,能撑出来一个囫囵身躯,便是十四年快刀没白练。谢漆吐血吐得脑壳嗡嗡,收刀摸索着去接左臂的断骨,不远处战斗声滔天,他已把今晚能做到的极限都做了,接下来只需要暴君带军大展身手了。   他接好骨头靠着城墙勉力站起来,反手收了飞钩索,擦过吐血吐得满下巴都是的血渍,正要迈开灌了铅似的腿,突然感应到一股令人遍体发寒的气势。   谢漆猛地转头,看到了第一骑策入长洛城的马。   马上的未来暴君在腥风中侧首看他。   简直就像在看……一头猎物。 第5章   高骊看着那个从城楼上下来的黑衣人,原以为是彪形大汉式的勇士壮汉,没想到是年轻得不像话的漂亮少年。他看出他受了重伤,想策马去捞一把他,以及问一下长洛城情况,但忽然有个满头是血的家伙冲到他马前大喊:“三皇子殿下!您是三皇子高骊殿下对吗!属下守城二等军秦箸,今年正月十五见过您一面,现在长洛城中混进了大批云国和狄族人,恳请三殿下带兵平乱!”   高骊出生在北境军营里,每年才回几趟长洛,完全不清楚国都是个什么情况,听此只觉天方夜谭:“怎么会混进来?”   秦箸擦去满头的血,大喊道:“末将也不知道!”   高骊转头去看那个持快刀的少年,谁知几句话功夫,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周遭又开始激战,高骊只能按下寻人之心,漆黑的枪尖指向秦箸:“带路!”   前方,谢漆早已用轻功跑远,从正东街跃进东南一街时脚下一错,险些摔下屋檐去,只好就地刹住停下。   他边吐血边从衣服夹层里找急治的药,服了几颗金石丹也用了金疮药,包扎好伤口后抬眼看高骊所在的方位,隔了半条街还能听见那群从北境来的杂牌军的大吼,嗓门跟刀一样铁打似的,只听这气势都令人闻风丧胆,想来云国和狄族人正面对上他们也讨不到好。   谢漆松下一口气,以袖擦玄漆刀,今夜挥刀到极限,虎口发麻渗血,但刀还是好刀,不见一丝残损豁口。月光倾泻下来时,谢漆从爱刀上看到自己倒映出的双眼,心弦又绷紧了。   今夜才过去一半,接下来他要怎么走?   谢漆不敢多喘息休息,佩好爱刀继续跑,吹了低低的哨声,很快便看到大宛夹着翅膀不太灵便地飞来和他汇合。   大宛飞到他头顶上叫了两声,谢漆捏住它,解开它的鹰爪钩,给它的翅膀上了药,而后一把将它塞进破破烂烂的衣服里,下巴还磕了它脑袋一下:“乖儿子,今晚累坏了,先到爹的怀里休息一下。”   大宛呆呆地转动一会脑袋,半晌才把翅膀收得更紧,缩成一只芦花鸡似的。   “待会你再帮爹联系那十六个弟弟妹妹。”谢漆一手托住鼓鼓的衣服,“咱们爷俩回烛梦楼去,把那个六皇子捞出来,爹想到接下来怎么做了。”   谢漆刚才对上那个暴君的眼神时,内心涌现过对四年后死亡的恐惧,更动过扔下一切趁乱逃出长洛城的念头,想趁此机会逃到天涯海角,甩开霜刃阁和长洛城的阴影。   但那念头也只是一瞬。   霜刃阁下还有一个网罗阁,想脱离出来难比登天,而且他还没查清许多重中之重的事情,还有执念不能放下,也还有宿仇,没有报。   “儿子,你说,高瑱和高沅那两个狗东西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宛说:“咕。”   谢漆揉揉大宛,边跑边凝重地回忆,高沅身边的影奴是绛级,叫方贝贝,是个好人,但也不好过。前世的这个晚上,他也是舍命保护高沅,受了一身的伤,因冲进火里救高沅,左臂被烧得不成样子,一只眼睛受了重伤,后来怎么治都不得其法,最后盲了一眼。高沅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好时会摸着方贝贝的盲眼心疼地吹风,不好时就将他踹在地上,死命地碾他的左手。   谢漆最初被送到高沅那里时经受了一轮折磨,方贝贝明里暗里帮了他不少,然而不久后,方贝贝就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死了。   谢漆和他半是同僚半是弦外知音,知道他死时暗自烧了纸钱,结果被高沅发现,又是一轮酷刑。   今夜因为自己的重生,有些事情到底是被改变了,谢漆只能暗自祈祷方贝贝那家伙受的伤少一点,别护高沅护得那么拼命,不值得,他不是良主,是刻薄寡恩的疯狗。   至于高瑱,谢漆曾经真心当他是明主良主,舍命保护了七年,到头来发现,他不过是口蜜腹剑的猪狗。   今夜虽然没有去保护他,但谢漆相信以韩家的势力,高瑱死不了,但要想和上辈子一样被他护得毫发无伤,那是决计不可能。   一想到高瑱和高沅谢漆就如鲠在喉,如刺在骨,忍不住想吐,更忍不住想拔刀。   今夜翻篇后,“韩宋云狄门”的影响才刚开始,镇南王世子吴攸将会带领吴家凌驾其他世家权贵,极力拥护高骊当新帝,其他世家虽然不得已妥协,但也提出另外的要求,要高骊立剩下的皇弟为储。在七大世家的权力洗牌下,皇储全部都是棋子,围绕东宫位置的争斗,更是兵不血刃的硝烟。   谢漆当时是高瑱的影奴,便是大棋子的小棋子,轻功再好也跳不出旋涡。   一入霜刃阁,他的一生便脱不下影奴的身份,重来一次,谢漆第一个的愿望就是脱离“高瑱之奴”和“高沅之奴”的身份。   谢漆边想边赶去烛梦楼,眼下东区有高骊平定,西区却是翻倍的战乱,云国和狄族的大半精锐都布在西区,目的是杀皇室与权贵,此时敌人几乎都涌去了宫城。   谢漆一进西区便看到主街上有世家的各色私兵,七大家之中的何家、姜家派重兵围宅保护本家,对宫城、平民视若无睹;梁家因为有高沅,发动七成私兵去解宫城之危;吴家当下是吴攸做主,郭家追随吴家,都舍了本家冲去救宫城。至于造反的宋家、本来预备今夜拥护韩贵妃登后的韩家,本宅已然是空壳子。   谢漆避开耳目绕去烛梦楼,远远看到烛梦楼门户紧闭,花灯全熄,门前一个守卫都没有,他便捏出怀里的大宛,交代它去召唤十六个小影奴的黑鹰,小影奴接到鹰的讯息自然明白。   大宛风一般飞去,谢漆紧赶慢赶跑到烛梦楼时,身上的伤口半数裂开,他撑着一口气跃上烛梦楼后门的高墙,往下一看,竟看到先前令他倍感熟悉的谢红泪。   她提着一盏熄灭的花灯静静伫立在花院中,仰头望着月,轻声在不住说着什么。   谢漆觉得奇怪,竖起耳朵听仔细了,听到谢红泪喃喃道:“母亲,父长,仇人已死,报应不爽,我只恨不能手刃仇人,以平这二十年的滔天恨意。”   谢红泪对月轻声诉说半晌,声音细细颤着。   谢漆愈发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的心也随着谢红泪的哽咽而难受,无措之时,有一男子托着一点小烛火匆匆赶到她身边:“姐姐,鸨娘在找你。”   “知道了,走吧。”谢红泪拭去泪水,拂袖而去,仪态端方如世家子。   谢漆怔怔地看她离去,心中更觉异样,默默记下这个来历恐怕不寻常的女子。   毕竟这可是未来暴君的红颜知己,多知道些有关暴君的情报总归没错……   等等。   谢漆脑子里忽然划过一道霹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忽然想起那高骊因为生母是狄族俘虏,从前在皇子之中最不受待见,二十多年来都遭冷落,流落在外驻扎北境,一回宫城连寝殿都没有。没人把他当皇室看待,其他皇子全部有影奴,独他没有。   “这不就给我钻空子了吗?”谢漆琢磨起这念头的可行性来,但一想到后来高骊的暴君之名便犹豫了,“万一他是个更甚的变态,那可大大不好。”   他把念头埋进心里,蒙了面屏息跳进烛梦楼,循着记忆到高琪所在的三楼厢房,屈指一叩窗,小影奴便给他开了。   “大人!”屋内没有点灯,小影奴们全都抽刀作镜反光,见到他先是激动,继而慌起来,“您受伤了!”   谢漆蒙了面,只是小影奴嗅觉灵敏,个个闻到他身上鲜血混着药的气息。他摆摆右手说没事,反问起时间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人,亥时五刻了!”   谢漆看着十六个活蹦乱跳的属下都安康,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小影奴的头顶。   前世此时他们已经死了一半了。   今世大幸。   谢漆眨眨眼,扭头看到那狄族美妇人已被小影奴劈晕,再看高琪,这位六皇子瑟缩着不住掉眼泪,可怜得像只兔子,果然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高琪看到他,吸了把鼻涕,泪珠蹦得更欢了:“今晚、今晚到底是在干什么呀?”   “小孩子不要打听太多哦。”谢漆逗一句,又指着那美妇人问小影奴:“有在她身上搜出什么信物吗?”   小影奴中的少女出列,一脸愧疚地回答:“大人,都搜过了,没找到。”   谢漆一下子想到谢红泪后来效忠于权臣吴攸的关系,便放弃了在那美妇人身上找情报:“不用道歉,反正这里也不是我们能轻易渗透的地方。”   说罢他走到高琪面前,半蹲在他面前,认真地审视他。   高琪愈发害怕,在凳子上不住后仰,左右环顾着叫:“罗海,罗海……”   “六殿下别怕。”谢漆按住他的手,放轻了语气,“现在我就带你回去找罗海。只不过,殿下要做好准备,今夜过后,殿下所拥有的一切,可能都会烟消云散,如果殿下运气不好,或许连罗海也会彻底失去。”   高琪的脸失去血色:“为……为什么?”   “先到我背上来。”谢漆说着就把他拉到背上去,接好骨头的左臂发疼,他便单手托住,“抓好我,你不能藏匿在这里等到被发现,待回到宫城,我会告诉你怎么活下去。”   高琪发着抖追问:“那我的、我的罗海呢?”   谢漆心里微微一动:“那要看你怎么做。”   十七个影奴带着一个尊贵的拖油瓶屏息从烛梦楼的窗户里跳出,偌大的烛梦楼此时没有点一盏灯,寂静中隐约躁动,不详至极。   谢漆照旧带头引路,无声无息地跳出烛梦楼时,天空中出现了大宛和十六只黑鹰的身影。   他背着高琪带着小影奴挑着路返回宫城,每跑一段路他就吹一声哨声,大宛在空中长啼呼应,十六只黑鹰也跟着长啼,地上的人可能听不到高空上的鹰啸,但鹰的同类能。   谢漆希望高骊的海东青不止有利爪。   *   长洛城东区,高骊骑着马,漆黑长枪在地面划出一道罡风,他在马上大开大合地掀翻挡路的云国人,那些敌军发现根本挡不住他们时,迅速取出藏在身上的烟花点燃,一道又一道代表失败撤退的黄色烟花绽开。   高骊眉头紧锁地望着那些烟花,用长枪挑住在周围大吼着杀敌的秦箸,勾住他的后领一把拖过来,打断了他费嗓子的输出:“秦将军,不要在这恋战,你知道宫城那边什么情况吗?”   秦箸楞了楞:“对不起殿下!属下不是将军,我也不知道宫城的情况,我只是个守城的二等兵。”   “那你知道那个转动机关绞盘的黑衣少年是谁吗?”   秦箸更楞了:“属下没在城楼上守,不知道。”   高骊顿时烦躁起来,一烦躁他就收不住力气,有敌军见他们僵持,大喝着举刀过来,高骊手中长枪一挑,像甩糖葫芦的核一样把敌军甩出数丈远,敌军在地上风火轮似地滚,不停地撞开人,竟生生滚出了一条路。   一时间,正东街陷入了一阵恐惧的死寂。   云国人看着地面上长长的人形擦痕,率先尖叫起来:“怪物,怪物!”   高骊抿唇,这时他听到半空中响起了小黑的大叫声,他抬头一看,只见小黑在空中翻跟斗似的疯转,而后箭一般朝西南方向飞去。   他立即策马追上,漆黑长枪在地上拖出锐利的金属声,敌军骤然吓得边大叫边逃跑,“怪物”之声此起彼伏。   身后的士兵见敌人不战而逃顿时欢呼着吹口哨,只有高骊一点也不痛快。   力气大点怎么了?   力气大点怎么了! 第6章   谢漆背着高琪赶了好一会路,离开烛梦楼所在的西南一街时突然压制不住内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跪倒,蒙面的布料一扯开,血便吐了满地。   “玄漆大人!”小影奴惊骇下冲上前去搀扶他,二话不说把高琪扒拉下来换到自己背上去。   “拿金石丹给我。”   另一个小影奴迅速掏出金石丹的药瓶扑到他跟前奉上:“大人!药在这里,您还好吗?”   谢漆剧烈地喘了片刻,低头直接咬开药瓶的盖子,咬住瓶颈一仰头,一瓶药咕咚咚地全被他吞咽下去。   一吃完,他甩过脑袋把药瓶扔出去,其他人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谢漆面不改色地擦过下巴的血,沙哑道:“时间紧急,继续走。”   小影奴战战兢兢应了是,但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他背高琪,他便跟在高琪身边。   “玄漆……玄漆……”高琪在小影奴背上颠得脑袋直晃,还坚持着要和他说话,“我记得罗海说过,这个名字是、是五哥的……呃!”   谢漆嘲笑他:“跑路还说话,肯定咬到舌头。”   高琪眼泪汪汪的,但还不肯罢休:“你是玄漆……那你为什么不去跟着五哥,你为什么要打晕罗海,把我带出去又带回来?你还说我处境会不好,到底怎么回事啊……”   高琪一问,谢漆便感觉到十六个小影奴也竖起耳朵,他先抬头吹哨声指引大宛,十七只鹰继续长啼,他才低头看路,想时机已到,便斟酌言语。   “因为六殿下你的母族,世家当中的宋家,今晚串通狄族人、还有云国人造反了。”   小影奴险些摔个狗吃屎,高琪尖叫一声“不可能”后,更结实地咬到了嘴巴。   “千真万确。”谢漆冷了声音,“罗海就是奉你母妃的命令,准备护送你从暗门出宫,到烛梦楼去避风头,不信待会见到他你自己问。如果宋家成事,你就会被他们推上皇位,如果宋家失败,他们会被判处极刑,而你确实年少无能、一无所知,新帝看在你是兄弟的份上不会杀你,但会拿你身边的影奴开刀,罗海他们会做你的替死鬼,受一千刀的剐刑,死得只剩一副骨架。”   高琪嘴巴里淌着血,两眼呆滞。   “宋家已经完了。”谢漆再给当头一棒,“三皇子高骊支援的军队已经赶到,其他世家也回过神来,六殿下,你的母家已经彻底完了。弑君罪、造反罪、通敌罪、叛国罪,任何一条都是诛九族的下场。你救不了宋家的任何人,你母妃、外祖、舅舅等全部必死无疑,而且会钉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你唯一能做的只是自救,你如果救不了自己,罗海他们必定会处以极刑,生不如死地惨死。”   高琪的泪水涌出来,骤然爆哭。   谢漆任他哭,穿过西南二街时绕小路去宫城的西南望角楼,现在敌军的全部火力估计都在对准四个宫门,西南角这边偏之又偏,一路上遇不到几个人。   到得望角楼,谢漆取出飞钩索,宫墙高不说,砖滑瓦脆,没法用飞钩索钉住,他们费大劲攀爬的是高且斜的望角楼。   谢漆担心小影奴撑不住,把高琪抓到了自己背上绑好。高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爆哭得缺氧,倏忽一阵狂风来,谢漆左手一抖抓不稳飞钩索,两个人像荡秋千一般在半空飘,彻底把高琪吓醒了。   “你不妨看看脚下的悬空。”谢漆单手抓紧飞钩索,“很害怕对不对?怕就对了。你姓高,走的就是这样无形的悬空路,你母妃他们已经踏空掉下去了,现在你还有贱命一条的影奴们保护,等影奴们都没了,你大约会摔得不成人形。”   高琪和他之间只有一段绑紧的绳索,命悬一线的绝境让他止住了眼泪:“玄漆……玄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谢漆忍不住扯扯嘴角:“殿下把眼泪流干净就谢天谢地了,我的后领和后背已经全湿了。”   上面的小影奴垂下来帮忙,谢漆有些羞赧于自己的失手,鼓足干劲一口气顺着飞钩索攀爬上望角楼,全员跃进楼中梁,再借着楼中柱跃到地面去,幸好罗海和其他十六个小影奴还在原地倒地不起,没有外人闯进这偏僻的一隅。   谢漆把高琪放到地面去,活动了一阵筋骨后,低头看向他:“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得和宋家割席。来日你得用刚才爆哭的劲跪在你父皇的棺椁前,大哭特哭,哭到呕血,再呕着血自述宋家的罪行,再以头抢地做自戕状,把忏悔演得遍体鳞伤,他们才能给你一条生路。”   谢漆把一路上斟酌的怎么和宋家割席的想法告诉他,高琪一字一字地听着,不时抹去眼泪,最后沙哑地问他:“玄漆,你为什么帮我们?”   谢漆冷冷道:“我走一步看一步,帮的是我和我的人,你不过是顺手。”   高琪又擦通红的眼睛,一撩衣竟扑通跪在他面前,给他们咚咚地磕头:“我相信你,玄漆,如果……如果我明天、后天活不了,求求你捞一把罗海,宋家大错特错了,可罗海只是奉命保护我,他跟了我四年,他没有造反通敌,他不该因为我们死,玄漆,求求你……”   谢漆张不开口,他自身难保,他只是忽然很羡慕。   “我尽力。”谢漆走去拎起罗海,对准他的一处穴位猛地赠予一拳,把罗海打得痉挛着醒来。   高琪扑过去抓住罗海,随后埋进了他的怀抱里,像蜗牛找到了世上最后的壳。   谢漆转过身,低声叮嘱小影奴们其他的任务,待叮嘱完,高琪还没说完,他便去看望角楼的南墙,等高琪把一切告诉罗海,让罗海来把这面南墙的暗门彻底打开。   只是等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下心口的郁气,唇角悄无声息地沁出血来。   为什么。   谢漆想不通。   他待高瑱只会比罗海待高琪更胜百千,他不明白高瑱是怎么做到那么绝的。   “谢漆。”   身后罗海叫了他的名字而非代号,谢漆擦过唇边血回头,罗海把高琪搂着抱在胸前,无比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罗海天生木着脸,但眼神里透着恳求,“可是一切如你所说,如果宋家今晚失败,普天之下再没有六殿下的容身之地。我们愿意按照你说的一试,可如果还是不成,请你尽力救一把六殿下,罪责放在我们身上就够了。”   高琪要挣出来,被罗海摸着脑袋安慰:“影奴的命就该这样用,我生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   谢漆嘴唇动了动,应了好。   罗海这才松开高琪,提起绛海刀朝南墙走去,一边操控着南墙的机关,一边反手握紧绛海刀:“贵妃娘娘告诉我这里有机关设计的暗门,但它只能短暂地开一会,要想恭请三殿下顺利地进宫城,门得洞开。”   谢漆当即懂了,也反手握紧了玄漆刀:“你准备劈碎机关开门?可行吗?若可行我来打下手。”   罗海嗯了一声:“可行的,但你有不少伤,别逞强。其他人退开点。”   话落,机括声响起来,南墙暗门缓缓打开,众人看着那门开到最大,罗海在此时起重刀,手臂肌肉绷得线条凌厉,只见寒光如闪电,霹雳声轰然炸开。   谢漆从前在霜刃阁时会臭美,喜欢和其他影奴比刀的帅美,众人之中,他认为自己的玄漆刀最完美,张忘的玄忘刀最飘逸,方贝贝的绛贝刀最均衡,罗海的绛海刀最笨重。   但此刻他看着绛海刀劈墙如砍柴,莫名悟到了一种笨重暴虐之美。   罗海的重刀有惊人威力,但失在不够快,机关残块喷出来的架势和暗器没两样,一被划到便是皮肉横飞,谢漆上前用快刀辅助,两人一沉一轻,拆迁拆得高速高效,机关碎屑的喷溅如金属猛兽的崩塌。   很快,暗门被拆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口,宫城外的月光倾泻进来,大宛带着十六个小弟小妹正在高空上盘旋长啸。   谢漆和罗海不约而同地把刀支在地上撑住身体,仰头看月与鹰。   谢漆抿紧唇。   他重生的今夜太紧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是护住了小影奴和鹰,从死士手里截获一枚破军炮,再是赴了青龙门,还遥遥见了未来的暴君一面。   他确信高骊一定会带军平定东区,而后赶到宫城来。前世高骊走的是寻常路,直接从宫城的东门闯入,正面拉开战场,但他来不及回神,长洛城门的敌军不是重头戏,宫城里的敌军才是精锐。   是以他后来虽然连同吴家成功平定了宫城,自己的部队却损失惨重,直接导致登帝后手下只有极少心腹肱骨。后来心腹又被清空,直接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日渐养成多疑暴戾的癫狂状。   谢漆在赶向烛梦楼时斟酌过接下来的步伐,既然宋家留了一道生门给高琪,就该让这生门变成高琪的后续生路。   他想把高骊引到这道暗门的捷径来。高骊的海东青是鹰中霸主,是他最可靠的斥候,只要海东青听见了大宛它们的长啸,不管怎么说都会注意到这个方向。   它如果能跟着大宛飞来,高骊就能跟着海东青,顺着谢漆他们走过的安全路到这宫城的西南望角楼来,通过这道暗门进宫城,到敌军后方伏击。   这样一来,高骊能减少部下的损失,高琪来日可以向吴攸为主的世家忏悔认罪,坚称自己无辜,是直到这个晚上才知道宋家要造反。他可以说当罗海要带他从这道暗门离开时,他才得知宋家犯下滔天大罪,是他坚决不走,还派罗海到外面去通风报信,想的是大义灭亲,寻求外援来解救宫城。   在谢漆设想的剧本里,他确实给了高琪别无选择的生路,同时也是想要把自己兜进去,给他今天晚上种种未卜先知的行径做一个解释。   今夜平息后,作为高瑱的影奴,他没能在主子身边保护必定要被问责和猜忌,届时他可以拿高琪和罗海做变相的挡箭牌。   他大可说自己在巡视宫城时发现了高琪一行人的异常行踪,出于直觉跟上去查看情况,结果意外发现宋家要造反,于是在高琪的命令下,他和罗海一起到外部去求援。   比起保护高瑱一人的安危,自然是阻止宋家造反更为重要。   这个剧本仓促,但不是不可行,其中的烛梦楼复杂诡谲,谢漆考虑到谢红泪既然在将来是吴攸的心腹,那么不如把烛梦楼隐起来,以私下的形式斟酌着告知吴攸,可让吴攸凭此处置一直保持中立的烛梦楼。   谢漆把能想到的全都编好了,现在只差结果推过程。   就差高骊带兵赶来了。   如果高骊跟前世一样直愣愣地走大路,他得准备另一个剧本,但绝不会有这个剧本令人信服,高琪他们也难以“戴罪立功”,终难逃一死。   大宛在空中不停地长啸,一声接着一声,谢漆的心揪得愈来愈紧,罗海这样木的人也都绷不住等待:“谢漆,如果三殿下不会来……”   话没讲完,谢漆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鹰唳,他一把按住罗海的刀:“听!”   两个大影奴竖起四只耳朵,子时的风声穿堂而过,风里稍来了马蹄的奔踏。   “他跟着海东青来了。”谢漆喃喃着,心头大石哐当落地,不停思考的脑瓜子飞转起来——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吸引未来暴君的注意呢?   海东青飞得快,兵马未到,它率先飞到了西南望角楼,大宛此时爪子上没有鹰爪钩打不过它,迅速夹着翅膀带着小弟小妹们降落,找到主人的肩膀待好。   谢漆摸摸大宛,转头看高琪:“六殿下,你三哥要到了,接下来就靠你张嘴了!”   他心里还有点没底,高琪不过十六岁,在今夜之前还是个只懂春花秋月的天真皇子,现在就要逼迫他的演技达到高瑱的水平,实属是难为孩子了。   高琪双眼还是噙着泪,他点点头从小影奴的保护圈里走出来,走到洞开的暗门前,他先是泪眼婆娑地抓了一把罗海的手,汲取到些许勇气后,哆嗦着走到了门口。   沉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风越来越大,吹得高琪摇摇欲坠,罗海几次伸出手去碰他后脑勺,并不知道每碰一次,不敢回头的高琪就稀里哗啦地流一脸眼泪。   谢漆握紧玄漆刀直视前方,唇边溢出血都擦不干净,紧张了半晌,终于等到了高骊和他的军队。   骏马刹在暗门前,一柄漆黑长枪静静地吻大地,高琪踏步走出望角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长枪膝行蜿蜒而去,叩首在千军面前,伏下曾经尊贵来日烙罪的脊梁:“万死不可赎罪的宋家余孽高琪,拜见将军!”   开头一句,罗海轰然流下了泪水。   “罪人的母族宋家只因不满韩家得势,竟勾结外敌乱晋国皇城,毁高氏基业于一旦,其罪当诛、当诛九族!”高琪猛的叩头,额头上的血染在地上,一字一句如自剃筋与骨,“眼下皇城陷入一片战乱,恳请将军带兵从此暗门入,伏击敌军,解救天下,减少宋家犯下的杀孽——请将军入皇城!”   千军陷入了死寂,远道而来的北境杂牌军掏干脑子也不敢相信会遇上这等滔天政变,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骊身上。   谢漆也禁不住压迫感,抬眼朝门外的未来暴君看去。   未来暴君的体格看起来居然比罗海还高一头。   一如他的名字,像一匹塞外来的野马。   这匹野马的目光停在了他脸上。   谢漆的脊背瞬间发冷,垂眼不敢再看。   随后,所有人听到沉如山阿的命令:“随我进皇城。” 第7章   漫长的动乱之夜终于捱到了卯时,日出,淡金的阳光丝丝缕缕地照在宫城里,士兵熄完最后一处宫殿的火,焦黑遍处的大晋宫城曝在了日出里。   经过后半夜的救火救人、杀敌抓敌,谢漆一身衣裳彻底变得破破烂烂,夹层里的暗器所剩无几,金蚕甲也破损不堪,只是前头生吞的一瓶金石丹吊着他的精神,让他此时仍感到精神充沛。   他绑好了最后一个试图自尽的云国死士,忍下愤怒,押着死士摁在了众大人物面前,而后仗着自己也一身黑衣,混在吴家的黑翼影卫里,单膝跪下,随时听候差遣。   他悄悄抬眼,视线只看到不远处大人物们的腰部以下,锁定一只即便烧伤也紧紧握着一块残玉的右手。   那人便是镇南王世子吴攸,未来权倾朝野的权臣。   谢漆记得前世有关七大世家的种种,吴家始终作为世家之首,镇南王的站位一直中立,但世子吴攸不一样,吴攸和原太子高盛总角之交,私交甚笃,如果高盛没有在“韩宋云狄门”中死去,吴攸必然扶持高盛称帝。   可惜高盛以及原太子妃梅念儿乃是云国人的头号目标,即便有玄级影奴张忘护卫,东宫还是全体葬身火海。后来霜刃阁还回收了张忘的半截玄忘刀,刀在人在,刀断人死。   高盛之死让吴攸对宋家极恨,前世他对高琪的影奴罗海痛下杀手,未尝没有恨乌及乌。   “还剩多少人?”   问话的是吴攸,问的是抓获的敌军,以及幸存的人。   “回世子,宫城中的九位皇子薨六位,五皇子、九皇子全部负伤,御医已在全力救治,六皇子高琪收押在监。”黑翼影卫的领头人在地上低声回话,“宋家见事败多数自戕,只抓住四十二人;敌军抓获一百二十三人,全凭世子处置。”   另一边,跟随吴攸的郭家家主一大把年纪,涕泗横流,汇报了宫城外的情况:“陛下……陛下的龙体,臣已斗胆先收殓回宫,长洛城受损严重,伤亡难以计数……”   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吴攸紧握着残玉,指缝间血一滴滴地流,不知沉默着在想什么。   这时一道脚步声要远去,吴攸才如梦初醒般开口:“三殿下留步。”   谢漆竖起耳朵,悄悄斜着抬眼看去。   那位未来暴君带军从后方打了敌军措手不及,在这次动乱中出力最多,居然还负伤最少,不知是该叹他武艺高还是无缘了二十几年的气运终于眷顾了。   高骊这会不在马上,站在地上愈发魁梧,就是可能因为是从寒冷的北境赶来,身上居然披着一件破破旧旧的毛袄,站在满目疮痍的宫城中、站在狼狈不堪的世家众臣中,堂堂的三皇子,居然还是被衬得十分……十分接地气。   但他的相貌是出尘的好,大约因为生母是狄族人,五官较寻常人深邃英俊,眼睛因为狄族人的血统而有隐约的冰蓝色,多了一分剔透的神秘莫测感。   “你们忙。”高骊低声说,他头上甚至还戴着顶毛帽,把头发藏得严实。谢漆昨夜仓促没看清,也迫于他惊人的气势不敢多看,现在悄悄打量,莫名觉得高骊凶悍归凶悍,意外的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喜感。   他猜想,这大个子恐怕也不知道怎么和长洛城里的贵族们打交道,看着面无表情冷酷到没边,焉知不是局促,才想马上逃之夭夭。   “多亏三殿下昨夜带军回长洛,不然后果更不可想象。”吴攸声音沙哑,但显然已经回过神,嗓音再哑腔调也还是宛转动听的,一股世家的温润无锋气质,“三殿下远道而来,兼之行军疲惫,眼下正需要整顿,如蒙不弃但请移步吴家休整。”   不等高骊回答,他已唤身边的人:“郭霖,你来为三殿下引路,请行军前去休憩。”   郭家的少爷郭霖立即出列:“是,三殿下,请。”   谢漆瞟着,看到高骊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明显惶惑,十分像被一群狐狸牵着鼻子走的狮子,再能打又能顶什么,还是得被半邀请半强迫地带走。   高骊临走前,眼睛似乎又停在了谢漆脸上,这一次谢漆没避开,认真地和未来的暴君对上视线。   然后他发现高骊红了耳朵。   谢漆心想,谁叫他七月八还穿个毛袄戴个毛帽?换做是谁都要热得慌。   吴攸发现他没走,摸着手里的残玉轻唤:“三殿下?”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平心静气,然而谢漆总感觉到一股杀气,好似如果高骊眼下不配合,他也可以直接废掉刚摆上棋盘的棋子。   “这里也有很多人受伤了。”高骊拉了拉毛帽,遮去了剑眉星目,没头没脑地说,“伤患最好不要跪着,跪得满地都是血。”   吴攸停顿了一瞬去琢磨他说的话,随即看向跪着的众人,谢漆低头跪好,而后听见吴攸让所有受伤的人去太医署的命令。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岣嵝着隐在黑翼影卫里,随大众一起退下,走出一段路后忽然感觉到膝盖隐隐作痛,恐怕是昨夜被哪里的武器伤到,血都凝固在布料上了。   拐角时他侧首再看一眼,看到高骊的背影隐没在宫道上。   谢漆拖着腿边走边想前世高骊的暴君之名由来,前世这个时候,整个七月连同八月,他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受的伤太多,如今回想都想不起最致命的是哪一处,记得清清楚楚的反倒是高瑱陪在他床边握着他双手的垂泪。   ——“谢漆哥哥……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你要快点好起来……你说七夕节的时候陪我挂一盏花灯的,我们的灯呢?”   他娘的。   晦气。   谢漆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努力挖掘前世有关高骊的只言片语,可惜前世高瑱如履薄冰,处境危险,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耗在保护、安抚高瑱上,跟暴君根本没正面接触几次。   前世高骊的暴君之名远近闻名,此刻他先想起的是几件大事。一是高骊登基不久后的某个晚上暴怒,将先帝留下的一批太妃通通处死,被起居郎记录是“夜半宫城泼血水”。二是后来他骤然暴怒,将七大世家之一的何家判满门抄斩,震慑了整个长洛城。三是在一次与狄族的邦交上,两族派出武士比武,他突然暴怒亲自下场,赤手空拳将狄族的武士活生生打死,据说吓软了在现场的所有人。   都是暴怒、又暴怒、再暴怒,谢漆忍不住腹诽,他就算不是残暴的君王,也必定是个暴躁的皇帝。   而与高骊密切相关的人物并不多,跟随他的自己人有副将张辽,还有过早被暗杀的副将袁鸿、军师唐维,以及两个重中之重的,一个是先前在烛梦楼见过的谢红泪,还有一个是他的恩师戴长坤。   谢漆前世便是因为偷挖戴长坤的坟冢,才被押进天牢熬到油尽灯枯。   思及此处,谢漆抿了抿唇,他曾以为戴长坤会是他苦苦寻找的生父,可惜不是。   历数一番下来但觉单薄,不知道这一世有没有足够机会改变。   一路不停地漫无边际整理前世情报,等走到太医署,只见太医署人满为患,连院子都躺满了伤患,堪称哀鸿遍野。   黑翼影卫为首的领头人转身看他们,低声问:“你们伤得怎么样?不重的我们自己解决,撑不住的再进去。”   这可真是懂事得让人感到迂腐,谢漆知道吴家的黑翼影卫也是从霜刃阁出师的影奴。   影奴出身全是孤儿,不是孤儿也更甚孤儿,他们五岁前入阁,十五岁时完成平生第一项任务,根据完成情况酌定是否需要留训到弱冠,弱冠时若是仍然不达标会被内部淘汰。   通过的影奴经过霜刃阁评判获得评级和排名,分四个等级,越靠前的排名越强人数也越少,高等的基本可以命令差遣下一等级的影奴。   第一等级以颜色为排名,玄绛青缃如谢漆、张忘等侍奉皇族。   第二等级以文房为排名,以琴棋书画为代号,侍奉各王孙贵族,眼前的黑翼影卫基本都是琴级。   第三等级以方位排名,以东南西北为代号,入网罗阁为奴,收罗满朝权贵乃至天下情报,小半部分在网罗阁中终老继任阁主,大半部分死在探寻情报的四方路上。   第四等级以……敷衍为名,甲乙丙丁为号,侍奉第一等级,作为爪牙下的爪牙生存,乃是奴中之奴。谢漆的十六个小影奴便是第四等,甲乙丙丁各四个,无名无姓,以甲一、甲二等等称呼,最是寒碜。   除了第四等,前面三等都以排名加一个字相称,就如同大刀小刀互照镜,大小不同皆工具。   能否去掉影奴中的奴字,全看主人如何对待。似眼前的吴家黑翼影卫,便是被吴攸亲笔改称谓,舍奴字冠以卫字。   “属下没事。”   “属下也没事。”   黑翼影卫们顶着青青紫紫的脸、破破烂烂的身躯都说没事,领头的影卫扶额,没想到会适得其反,便走来一个一个察看:“我的意思是我也会点医术,不重的皮外伤我照看你们足矣,但那些伤筋动骨、伤及肺腑的不要死命逞强,我们的命也是很重要的。你,肩骨都碎了,旁边的搀扶他进去。”   谢漆低着头捂住玄漆刀的刀铭,听着领头人一个个半数落半担忧地点名,感觉这氛围还挺温馨,像个鸡爸爸叉着翅膀拍众小鸡,便在原地等。   没一会那领头人来到了谢漆跟前,声音有些狐疑:“你小子是哪个?我看你有些眼生,抬头来我看看,怎么一身破烂成这样?”   谢漆便抬头,虽然一身伤痛,但心情莫名有些好,便在众黑翼影卫的奇怪眼神里解释:“我不是世子大人的影卫,我原是宫城中的影奴,昨晚局势乱糟糟,不知不觉就混进了你们的队伍,抓完敌军便索性一起到世子御下汇报了。”   说着他展示自己的玄漆刀,周围一片哗然,异口同声喊了他的刀铭:“玄漆?是玄级?真的是玄级!” 第8章   领头人眼睛放光,先抱拳行礼再问安好:“卑职琴决,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述职的玄级影奴,玄漆大人领口还有凝固血迹,不知伤得重不重?”   谢漆抬起右手按按左肩:“我得进去找张床板躺着,昨晚撑不住时吃了一瓶金石丹,伤势暂时压住了。现在过去一夜药效还在,待药效一过大概就不省人事了。”   金石丹有些类似古时的寒石散,但更温和,且有治疗内伤功能,精神不济或伤痛难忍时吃一颗金石丹,可吊精神、压制伤势,还会麻痹痛楚。然而金石丹的副作用也不好,药效一过伤痛加倍,且会陷入重度昏睡,曾出过病人服用金石丹过度,后来活活痛死的极端例子。   “一瓶金石丹?”琴决脸色大变,赶紧匆匆检查完剩下的黑翼影卫,随即要背谢漆进太医署。   谢漆拒绝:“不用。”   “玄漆大人不必逞强!”   “不是。”谢漆脸色古怪,金石丹的药效正在慢慢退散,他先感觉到了左膝的疼痛,垂手一摸,这才发现膝盖骨碎了。   琴决也发现了他的腿不对,连忙搀扶他进太医署。其他几个伤势较重的不去排队找太医,反倒呆头呆脑地跟着。   恰好此时吴攸派来的吴家医师全到了,士兵清出了旁边的宫殿,把无处着地的伤患抬了过去,琴决先声夺人,又稳又快地扶着谢漆进了一个空房,屏风一拉,俨然一间小阁间。   “玄漆大人且放心躺下,吴家的医师不输宫里御医,定能帮你治好!”   谢漆刚想说不用这么大费周章,脸色就一变。   屏风另一头的床位抬进了一个少年,少年伤得理应不重,嘴里却迭声叫唤,还不住骂骂咧咧:“都是你没用!全是饭桶,废物,草包!打不过他宋家的人,连云国的狄族的都打不过!绛贝,本皇子养你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只老狗!”   谢漆拳头握紧了。   这声音和语句,除了九皇子高沅,没有别人了。   琴决和其他黑翼影卫也听清了高沅的话,俱忍不住转头透过屏风去看什么情况。   有长眼睛的都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高沅生龙活虎,伤只在右腿的一道血口。反观站在床边收拾和照顾他的青年,光是背影,他们便看到了他后背的衣裳被烧焦了一大片,露出的后背肌肤大片灼伤,极其骇人,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后背如有百蚁啃噬。   谢漆看着方贝贝弯腰去摸高沅的脑袋,哑着声音安抚他:“对不起,殿下别乱动,蹭到腿没准就要留疤了。”   “都怪你,废物!”   黑翼影卫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谢漆却看清楚方贝贝摸高沅的左手虽然有擦伤,但不是如同前世烧到皮肉萎缩的凄状,心中稍微好受了点。   这时吴家的医师进来,按照远近先去看了高沅,医师一瞟便怒斥:“你们怎么搞的?你浑身是伤,躺床上去,你这小子下来,小腿擦点药去爬树都使得,干什么占别人的床位?”   高沅怒骂:“大胆!孤乃九皇子,谁给你的狗胆跟孤这么说话!报上名来,孤诛你九族!”   医师似乎用家乡话怼了回去,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掏出一瓶金疮药一放,押着方贝贝就往屏风的另一边过来。   高沅气得要死:“狗奴才!你要带他去哪?”   医师扭头怒道:“这人再不医治就废了,当然是带他去治疗,九皇子伤不过三寸,火气却太旺,涂点药快睡一觉才是!”   方贝贝人正发着高烧,转头要朝高沅说话,一开口就吐了满襟血,让医师半拖半扶越过屏风来。   医师见屏风后坐满了人,从琴决开始扫起,看到谢漆时眼神不自觉地柔和:“床上的小公子让让,给这个伤患让让位置。”   “请。”   医师一松手方贝贝便往床上趴下了,边咳血边眯着眼看谢漆:“咳、咳,你……”   大部分影奴潜于幕后,彼此之间互不相识的大有,但谢漆在霜刃阁时好动,没少干出翻墙找其他影奴的事,虽然出师后极少见面,再见亦是蒙面,但方贝贝还记得谢漆眉目。   谢漆看着这浑身上下都是伤的昔日同僚,看他这一回眼睛没瞎,胳膊没废,庆幸后又是满心凄凉:“别动了,睡觉吧,外面太平了。”   方贝贝还想说话,叫医师一针下去扎晕了。   谢漆问:“医师,他怎么样了?”   “我尽力吧。”医师摇摇头,“铁打似的,就算是武夫,这么多重伤还能撑到现在,真是恐怖。”   医师给他施了一轮针,取剪子要剪开衣物,一旁的琴决过来打下手,只见方贝贝的破烂衣裳一剥,整个后背的微腐烧伤呈现出来,一旁的黑翼影卫见了都扭头。   “这得拿刀刮了。”琴决低声道,“医师,我是镇南王府中影卫,略通医术,你先看看那位,这位我来帮忙。”   “王府的?”医师脸色好看了不少,摊开药箱给他,对上谢漆时和颜悦色了不少:“小公子伤在哪?手伸来我看看,你又是哪位皇子吗?”   谢漆嘴角一抽,指着方贝贝摇头:“您折煞我了,我和他身份一样。”   医师有些惊讶,哦了一声把他的脉,没一会儿脸色阴沉得可怕:“你几岁了?”   谢漆想了想,这个时候他还差几个月才弱冠,但答道:“二十了。”   医师沉着脸拿剪刀要去剪他衣裳,谢漆赶紧动手自己解,脱完外衣里衬还叠整齐放床角,剩一层破损的金蚕甲和里衣兜着,脖子上戴着一段坚韧的项链,一颗圆润黑石头似的吊坠是他母亲赠予的唯一遗物。   医师看了他片刻脸色更沉,拿了甚粗的银针到他跟前比划:“领子解开!你也一身重伤,金石丹磕多了是不是?现在我要疏通你心脉,提前解开金石丹的药效,待会恐怕剧痛,你不能忍也得忍。”   说着医师使唤一旁的两个黑翼影卫来按住他:“一个按他右臂一个按左肩,小心点,他左臂断过,虽然骨头接得不错。”   谢漆眼见两个影卫微红着脸过来摁他,张口便说:“不用……”   说罢医师的粗银针扎进了他皮肉,再麻利一拔,谢漆顿觉胸腔里有一大把毒火,一路烧到喉咙来,逼得他伏到床边大口大口的吐血。   “不用什么?现在知道痛了吗?”医师没好气地把银针镀过火舌,又把针垂到了他后背,“诶你,把他衣裳扒干净,现在我要往他后心施针,得把淤血清干净才是。”   影卫连忙小心翼翼地脱下他衣裳,只见谢漆后背几道纵横刀伤,还好不是很深,但他这回大概是疼怕了,发着抖冒了一层冷汗,汗珠从漂亮的肌肉线条上不住滑落,竟让人想到可口二字。   银针再落下,谢漆忍不住挣动着吐血,下巴让影卫的烫手托着伏到床角吐,他想说话但着实说不出来。随着俯身和吐血,黑石吊坠一晃一晃地拍打着他白皙的侧脸,翻江倒海的痛楚不住席卷遍身,他只能撑着掀开眼皮。   谁知这一睁眼,却见屏风那一头的高沅起身也坐在了床脚,眼睛发直地看着他。   谢漆宕机的大脑闪过几缕灵光,意识到高沅定是在看他后背,剧痛当中只想拔刀砍了高沅。   看你姥姥,我阉了你!   心中破口大骂间,医师的银针又扎到他后颈,谢漆瞬间痛得蜷缩嘶鸣,意识陷入模糊。   他隐约记得上辈子的“韩宋云狄门”之夜吃了不止一瓶金石丹,原来这东西好用归好用,后劲这么骇人?这么痛,难怪他给选择性地忘了。这回可不能忘了,要谨记牢记,省得再遭罪。   “才二十?才二十!那个也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真是疯了!”   模糊间只听得医师的唠唠叨叨。 第9章   金石丹的药效过去后,谢漆很快在一片剧痛中人事不知地昏睡。   睡过去前他满脑子还在想怎么拔刀砍高沅,或许正是因为睡前强烈寻思,他恍惚之间梦见了前世和高沅的初见往事。   他成为高沅新影奴的那天,一杯迷魂汤让他在床榻间神智模糊,记得最清楚的是扑鼻的甜味。   高沅最爱吃甜甜的如意糕,那天的正式见面,他坐在谢漆床边等他从迷魂汤的药效里醒来,等到他终于清醒,他俯身蹭着谢漆侧脸,亲昵得仿佛久别重逢:“我等你等到吃了十三盘如意糕,撑死了。但如意糕还有,还甜着,玄漆,你要不要也吃一块?”   谢漆当时完全摸不清状况,只知道怔怔地环视东宫熟悉又陌生的寝殿。   “别看死的屋子了,看看活着的我。”高沅像小花蛇一样凑到他眼前,“今天开始我就是东宫的新主人了,我高沅才是太子,是你新鲜出炉的主子。这寝殿看着怎么样?我白天叫人来大整顿了一番,把五哥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旧东西都给烧了。床上被子都是新的,我亲手换的。你也是新的,宫人来来往往,我把你胳膊摆弄到泛红,你都沉沉地睡着。”   高沅在他耳边不住开怀地笑,轻声细语说着如何在他睡着时摆弄他,东拉西扯地不停说有的没的,说到入夜不肯睡觉,说到翌日白天不肯上朝。   直到方贝贝来叩门也不理,高沅一闷头钻进被窝,把被子盖过头顶,在遮天蔽日的被炉里抱住谢漆,仿佛深情若许:“五哥丢掉你了,你不要理会他了,以后你有我,我不像他,不会把你扔掉的。这么久了你一句话都不跟我讲,这样让我很伤心,但是没关系,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玄漆,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地做我的影奴,不要再想五哥了。”   谢漆短暂地相信过高沅,后来发觉,只是因为那时只有高沅可相信,他总需要一些支撑下去的东西,比如武力,比如信念,比如感情。他没有了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失去了坚守半生的信念,便浑浑噩噩地剩下最镜花水月的感情。   脱离掉名为感情的滤镜后,他感觉得到高沅的感情比高瑱真实,一半真切喜爱一半切实厌恶,喜爱源于他是他心上人的替身,厌恶也源于他是替身。   然而说到底,把感情放在高瑱和高沅身上,根本不如爱一朵花、爱任何一件器物来得安全幸福。   他从杂乱的梦里挣出来,睁开眼的第一感觉就是疼。   谢漆看着天花板沙哑地骂了一声他娘的,脚略微一伸,不小心踩到什么,随之听到了另一声“他娘的”。   谢漆吓了一跳,梗起脖子看过去:“谁?”   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床尾,方贝贝正侧倚在床头自己给自己上药,刚才一脚踹到了他侧腰,疼得方贝贝不住吸气:“谢漆,我日你,我这块地方刚涂了药,你他娘再踹重一点我肉就掉了!”   谢漆一时之间有些失语:“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记得方贝贝年少时在霜刃阁还是憨厚老实的,自从跟了高沅,嘴是跟着一日一日的刁起来。虽然本性仍憨实,但一开口总让人容易误会是个什么三流子。   方贝贝人如其名,长着一张略方的脸,这轮廓只要五官长得稍有差池,相貌就是灾难。好在他的五官长得非常好,尤其一双眼睛长到了妙处,看人时眼睛圆而有神,稍垂眼时眼角有细微上挑弧度,奇妙的乖,又奇妙的诱人。   前世他的左眼瞎了,无神的左眼反倒多了一分凄楚的气质,可他的脊背又是一直挺直的,坚毅又有几分脆弱。谢漆亦如此,内力丧失后沦为废人一个,脊梁仍是挺直,眼神仍是冷冽,都是命比纸薄,骨头比钢铁硬的人。   “哦,那我不跟你说了,我要上药呢。”方贝贝舔舔干燥的嘴唇,仔细地给胸膛上的刀伤涂药,但小嘴还是叭叭的,“你睡了一天半了,还好那个医师虽然说话跟呛了辣椒似的,但药很是管用,不愧是吴世子派来的,至少得有三把刷子。谢漆,我看你除了脸,身上也挺多外伤的,你要不要掀开衣服看看伤口裂没裂,要是裂开了拿药自己涂涂。”   谢漆摸到枕头旁边有他那身黑衣,放心些许,再扫了一眼屏风对面的床位,见高沅不在,空空如也更放心了。他嘶着痛声掀开薄被看自己什么情况,里衣穿得齐整,外伤全都涂药加裹绷带,十分齐整。   “谁给我擦的药?”   “就那个琴决。”   方贝贝边涂药边皱眉,但又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皱着眉咧着嘴,亮着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你光顾着昏睡没看见,那些吴世子的黑翼影卫有多好笑。那琴决给我剔腐肉,给你擦金疮药,哆嗦着小声说‘这还是我头次看见活生生的玄级、绛级影奴,天啊我这双手回去不洗了’,还有其他几个影卫,骨折的受了重伤的,全都杵着不肯走,没凳子宁可蹲在这里看,我憋笑憋得伤口好痛……”   谢漆慢慢地爬起来靠着床脚坐好,有被方贝贝的快乐感染到,虽然觉得那些黑翼影卫殷勤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你伤得怎么样?”   “残不了,最多这身皮以后好了不堪见人。”方贝贝涂好药,拢上衣襟后向谢漆伸手,笑得更灿烂了,“你呢?我们的玄漆大人,自离开霜刃阁,我们差不多四年没这样面对面地聊天了,没想到再见是两个死里逃生状,这不得握个手庆贺一下大难不死?”   谢漆由衷地笑了出来,伸手和他握了两下,重生以来的第一个觉过去了,当年已死故人今世活,已残故人今生全,不仅该当握手,还当浮一大白。   方贝贝看着他的笑有些晃神:“你长开了啊,杀伤力更大了。”   谢漆茫然:“什么杀伤力?”   是他的臂肌胸肌腹肌还是全部?   方贝贝伸手挠挠头,憨笑一会后,脸色凝重地转了话题:“对了,你主子怎么样?我那位保护囫囵了,真是万幸,但我手下的小影奴折了六个,唉……还好剩下的伤得不重,刚才还来汇报宫城情况,宫里九个皇子竟没了六个,太恐怖了,青级和缃级的五个一级影奴全死在主子前头,就连玄级的张忘也没了,这真是闻所未闻的灾祸,更别提陛下……”   谢漆听他絮叨,摸摸束了木板的左膝静心琢磨。   照方贝贝说的,他睡了一天半,那么眼下他的十六个小影奴应该都按照他的吩咐,各自潜伏好了。   那夜引来高骊后,谢漆没有让这十六个前世惨死的下属一起去夜救宫城,交给了他们其他的任务。   至于别的,顺其名为战祸的自然。   须臾,门外远处响起了笨重踉跄的脚步声,方贝贝停嘴,耳朵动了动:“好像来了个拄拐的人。”   谢漆没想太多,韩宋云狄门事件里折损的人实在是多,来个病友也是合理的。   但他没想到门嘎吱一声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个熟悉到既刻骨,又恨不得刮骨的人。   “五……五殿下?”方贝贝震大惊了,再伶牙俐齿,此时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难以置信地看看谢漆再看看来人。   韩宋云狄门之夜里死的六个皇子,全都是被一击斩杀,死前痛苦转瞬即逝,至于他们的影奴则是尸身不成样,都是保护主子保护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方贝贝也是如此,他比其他影奴胜在幸运,敌军烧了整片宫城,他们所在的宫殿似乎是造工上偷工减料,以至一根烧着的梁柱直接砸了下来。   他把高沅捂在怀里抱好,用后背挡住那梁柱。敌军近不得烈火,便在烈火圈外等了约摸一刻钟,等到空气中传出皮肉烧焦的味道,方收起弩箭撤离。   方贝贝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背上的火柱,承了一刻钟,等敌军离开才抱着高沅逃出来。   他见谢漆一身伤,以为那也是因为保护主子而受的,况且谢漆乃是玄级,另一个玄级的张忘要同时保护原太子和原太子妃两人才失败,谢漆只保护一个高瑱,怎么说也是能将主子护得周全漂亮的。   可眼前踉跄走进来的五皇子,方贝贝甚至不敢认。   浑身缠满了绷带的高瑱像个粽子,谢漆不知道他那副继承了双亲优点的好皮囊受损到什么程度,看他脚下,大约是右膝和小腿都碎了些许骨头,看他双手,右大臂的绷带裹得最厚,看来是右半边身体伤得厉害。   但他手脚都还在,耳朵健全,桃花眼依旧,比起埋骨火海的其他六个皇子,很幸运了。   谢漆想过如果没有自己和十六个小影奴,高瑱会是什么样子——原来就是这副伤筋动骨的模样。   高瑱看都不看方贝贝一眼,踉跄地拄着拐朝他走来。   一步仿佛一天堑。   谢漆沉默地看着他走到床脚来,弃拐,坐床沿,伸手触摸。   “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谢漆忽然很想笑。   前世飞雀三年深冬,他屡次被高沅折磨得不成人样,熬不住找到机会逃出了东宫,深夜里逃到了他的贤宁王府。   他也是推门而入,坐床沿,伸手触摸。   而后贤宁王高瑱从睡梦中惊醒,看清是他后,推开他的手,说——   “为什么要来找我?”   谢漆想笑,却笑不出来,低眉垂眼地回答道:“殿下,我们没有花灯了。”   主奴之间暗流汹涌,一旁,长着一张方脸的方贝贝感觉很方。 第10章   前世的七月七大封夜,高瑱穿朝服戴东珠冠时,谢漆在一旁看着,既替他即将入主东宫高兴又为他担忧,辗转不安半晌,便说:“殿下,等今夜大封仪式完毕,我陪您去挂一盏祈福的花灯吧?城中有平安灯,挂得越高越平安,我用轻功给挂到最高去,保佑殿下往后平平安安。”   高瑱戴完冠,回头朝他笑,不知是否开玩笑地说:“七月七只挂平安灯也太寡淡了,不如再挂一盏情人灯,可好?”   谢漆当时愣怔片刻,应了好。   现在什么也不必有。   “花灯……”高瑱眼里涌起一层泪光,哽咽着靠在了谢漆肩头上,“不止花灯……谢漆哥哥,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在床头目睹此情此景的方贝贝尴尬不已,要不是受伤,他现在就跳到房梁上去躲避。他不敢看别家的“家务事”,只是眼睛一瞟,发现五皇子已经梨花带泪,谢漆却面无表情,莫名觉得谢漆很像什么奇怪的负心汉。   眼前尴尬还未化解,他就听到又有脚步声靠近而来,且一脚深一脚浅,方贝贝后背瞬间冒出了细密的疼痛。   谢漆也听见了脚步声,眼神愈发冷冽,一言不发地任着高瑱在肩上哭,稍候门吱呀推开,迈进一只华丽的金云靴,捎带一张恶毒的嘴:“哟,这不是我差一点就登上太子宝座的五哥吗?听说韩贵妃尸身不太好看呢,五哥不去看老娘老爹,怎么瘸着个腿跑到这来搂着小白脸哭丧啊?”   高瑱浑身僵硬,缓缓转身看向高沅。   高沅打着哈欠欠步来,走到方贝贝跟前看他。方贝贝脸色有些白,一声主子还没唤出口,就被扇了一巴掌。   “绛贝大人,你可算醒了是吧?孤的左腿涂了两天药呢,半夜疼得辗转反侧,你倒是呼呼大睡,养你来混吃等死的吗?也就是看你平日得力,孤这次大发善心不跟你计较,但你可擦亮狗眼吊起一百个心了,孤没有五哥脾气那么好,你要是胆敢让孤伤到裹成个猪头,孤让你生不如死!”   他拿自己轻之又轻的小伤来刺高瑱,影奴是皇子们的工具,工具好用是本分,不好用就是天大的笑话。说话时他斜睨着眼去看谢漆,对方却连个眼锋都不给,惹得他既是窝火又是着迷。   高瑱气得浑身不住发抖,颤着手握住谢漆的手:“多事之秋,跟我回去。”   走与不走都是膈应,谢漆感觉得到高瑱的声音又在演戏,高沅那厮又在旁边吐蛇信:“两个瘸腿病秧子,倒真是匹配!”   这嘴真他娘……   还是先远离这张臭嘴吧。   谢漆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衣服取出来,神速地把里衬一套外衣一披薄被一掀,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佩好刀拖着伤腿下地,垂着眼,一副木然的石头状。   高瑱脸色好了许多,拿起柺拄拄好,另一手拉住谢漆的手,慢腾腾地往门外去。高沅在背后叽叽歪歪地说些刺耳话,他也不搭理。   待出了门,走出一会,高瑱靠近他轻声:“不用理他,纵使他的梁家现在势大,他到底品性劣,年岁轻,不堪大任。”   谢漆心中一惑,心想难道高瑱觉得帝位一空,龙椅能轮到他上去爽爽?   要真是这样想,故意跑来在高沅面前装惨,也不是不可能。   高瑱听不到回应,忍不住抓紧他的手放软声音:“谢漆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觉得谢漆实在是处处诡异,从前宝贝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磕了碰了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过,现在他伤得简直要疼死,谢漆怎么可以这么安静?不该疯狂自责、疯狂心疼他吗?   谢漆悄无声息地挣出手,刻意把声音压得沙哑:“殿下,卑职昨夜吸入太多浓烟,不便说话。”   高瑱只问:“你昨夜可有找我?”   “嗯。”   谢漆语焉不详,始终低着头不愿看他,高瑱含着眼泪不停地问:“你昨夜去哪了?为何不来我身边?”   还未回答,先前那位医师提着药箱迎面回来,老远就认出了谢漆,当即大骂:“那个叫玄漆的后生!你赶着投胎去吗?不静心卧床休养下地干什么?还要不要命了你!”   医师气冲冲地跑过来,高瑱这才突然意识到谢漆也受伤了,大约……伤得也不轻。   他凝视谢漆,先看到他欺雪赛霜的侧脸和颈项,唇失了血色,光透睫毛的碎影洒在侧脸上,白玉的肌理殷红的小痣冷冽却颓靡的气质,万般绮丽和千般冷酷组成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玄漆,让人想要依赖又想要摧毁占有的玄漆。   他想到刚才高沅看谢漆的卑劣眼神,愈发感到百爪挠心。   可他东想西想,就是没想谢漆拖着走的左腿。   医师跑到他们跟前来又开骂了:“仗着年轻就肆意挥霍,信不信十年后,一入冬你就能被旧疾刺得整宿不能入睡!”   医师扭头又去看高瑱,挽起袖子正要劈头盖脸再训斥一番,身后急匆匆来了另一熟悉的人,却是琴决。   “玄漆大人!”琴决三两步飞跑过来,额头竟冒了一层汗,旁人全看不见,只盯着谢漆,跑到他跟前来行过礼便伸手:“我家大人请您醒来后走一趟。”   医师认得琴决同为吴家人,本要骂叨扰病患,一听是世子吴攸叫人,生咽怒气指挥道:“这玄漆左腿膝盖骨碎得厉害,你召人怎么不叫其他人抬个担架来?”   谢漆自醒来就被不停息的叨叨声吵得头疼,听吴攸要问话顿觉解脱,沉默着向高瑱和医师行礼告别,扭头就比手势催促琴决带路。   琴决忙向医师道歉,随即搀扶谢漆离去,有心放慢脚步,怎奈他拖着一腿仍走得飞快。   医师看着他们的背影愈发不爽,扭头问起高瑱情况:“你又是哪个?绷带裹成这样还拄拐出来乱跑,和那玄漆又是什么关系?”   却见这刚才还楚楚可怜的少年突然冷道:“他是孤的人,你道孤是谁,与他什么关系?”   走出老远的谢漆耳朵一动,抿着唇忍住了作呕的冲动。   *   此时,长洛城西北一街某处豪宅,里头一堆生龙活虎的喧哗声。   高骊被郭霖“请”进吴家的地带后,手下的副将士兵们也被引入,杂牌军们在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养伤,看什么楞什么,个个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奇声。   “窝去,我们真要住在这?十来天前还跟狼似的趴草地上睡觉,啃得一嘴泥,现在我们要在这里住下?”   “这不是做梦吧?老大你快锤我一下,疼就是真的,快锤我老大,用力点!不要怜惜我这根娇草!”   “高兴到疯球了你?还叫老大用力,你那瓜瓢天灵盖顶得住老大一拳吗你!”   将士们鼻青脸肿地吊着胳膊,哄笑着你推我搡,个个都是大嗓门,声音简直能把屋顶掀翻。没一会儿吴家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来送东西,这一大帮极少见窈窕女郎的糙汉子才噤声,都有自知之明,生怕一个大喘气把世家的婢女给得罪、冒犯了。   他们看着美女如云,豪宅富丽,比起穷鬼乍富的狂喜,更多的是始料未及的惶恐。   侍女一走,因烧伤而裹得像粽子的张辽就慌张地问高骊:“老大,这到底什么情况?”   高骊摇头:“别问我,我不知道。”   高骊这两天都没睡,照看完将士便蹲坐着发呆。他不清楚国都世家的纷争,只是有一股尖锐的直觉,感觉自己被拉进了一个了不得的深渊。   他还戴着毛帽,鬓边出了汗,有个侍女进来送食物时看见,大胆而温柔地拿着手帕要去与他擦拭,高骊顿时回神,抬手拍开手帕喝道:“别碰我的帽子!”   声音一出屋顶似乎都嗡嗡的,侍女吓得又是跪地又是掉眼泪,气氛当即僵之又僵。   高骊焦躁透了,大踏步走进据说是安排给他的房间,门一关便坐在地上继续发呆。   良久,张辽小心翼翼来敲门:“老大?”   高骊揉揉眉头:“进来,有屁快放。”   张辽便推门进来:“老大你怎么坐地上?那凳子在旁边呢,雕得可精致了。”   “太精致的东西一看就不经磕碰。”高骊随口一说,伸手随意敲了一把凳子玩,忘了收点力气。   然后凳子嘎吱一声裂开,呈劈叉状。   “……”   “……”   “得赔、赔钱吗?”   “当然……不用。”高骊把“吧”字咽下,定定神给自己树立信心,“我们不知不觉地立了大功,吴世子只会犒赏我们。”   张辽十分相信他:“真的吗?如果有犒赏,能把军队的抚恤金给了就好了。”   高骊眼睛湿润了些许:“能的。运气好的话,不仅有抚恤,也许还能给他们安家。到时写信叫小黑送去给袁鸿,叫他把那些人接过来。”   “好诶。”张辽嘿嘿笑,“然后再赏我个美人就更好了嘿嘿嘿。”   高骊想嗤他两声,心中却一动,瞬间想到那个使快刀的漂亮少年。   一想到那人心里就止不住地荡漾,像北境的春天化冻的第一条河流,冷冽又迷人。   他咳了咳赶张辽出去,张辽临走前又安慰他:“老大,其实大家看出来你难过了,唉,生死有命,你也别太伤心,还有兄弟们呐。”   高骊莫名其妙:“我难过什么?”   难过没认识那漂亮少年?   这么一想还真挺难过。   张辽拍拍他肩膀,脸带同情:“再不好,那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爹,你别太伤心了。”   高骊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把他赶出去,门关好,坐地上。   无人时他才摘下毛帽。解开发带,一头蓬松的大卷毛全抖了出来,头皮暂时解放了。   高骊年幼时厌恶自己长了一头这么卷的头发,象征着自己身上有一半异族血统。他从来不肯被人察觉,都是自己打理梳头,剪断了都要把卷毛就地焚尸。   小的时候,他想过如果自己是纯种的中原人,头发不卷而直,眼睛不蓝而黑,皇帝爹兴许就会喜欢他了。   晓事之后顿悟不是的。皇帝不喜他,就跟不喜一只苍蝇一般。   他心中的父亲不姓高,姓戴,而他父亲已经埋骨沙场了。   高骊摸摸蓬卷的头发,忽然又想起那个漂亮少年,记得他鬓边凌乱的几缕碎发,柔顺且直,漂亮到每一根头发丝,漂亮到击中他每一个心坎。   他正发着呆遥想,忽然耳朵听到屋顶有极细的声响,瞬间抓起发带和毛帽理好头发,顺着那声响轻步到窗口处贴着墙壁。   吴家重地,什么闲杂人敢来侵扰?   高骊活动活动拳头,想着砸坏凳子应该不用赔,砸坏窗户呢?   这穷鬼正思考着怎么合理破坏,有二指轻敲窗沿,一道少年声轻轻传进来:“卑职霜刃阁四等影奴甲一,奉玄漆大人命令,特来保护三殿下,请殿下安。”   高骊脑袋上冒出问号,玄漆是谁? 第11章   谢漆在被琴决带着去见吴攸的一路上都不说话,该来的总是会来,从顺手给高琪和罗海编活路开始,他便猜想迟早有一瞬间会被吴攸问查。   这位前世在暴君阴影下一步步走到国之重臣、朝之权臣的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谢漆不敢乱下定义,只是有些大方向能感觉得到。前世在巅峰上的大人物们手上都沾染了血,暴君沾的是不明所以的暴怒之血,高瑱染的是奔赴权欲之血,高沅染的是满足私欲之血,吴攸手上,沾染最多的是保晋卫皇的血。   因为那时原储君高盛已经死了,吴攸既失明主,便剩天下。   现在就是这样。   吴攸清理完皇城的狼藉,势必清算混乱的根源,如果此时掌事的其他世家,必定先清算韩宋云狄的前者,谢漆猜想吴攸现在最憎恨的当属宋家不假,但警惕的必先是后者的云狄。   谢漆想了一路,琴决也在耳边轻声说了些话:“世子通情达理,只是请玄漆大人过去问些情况,你别紧张。”   “多谢你。”谢漆认真道谢,“绛贝说我昏迷时是你帮忙照料,现在身体好许多了,来日如果有缘,该请你喝酒。”   琴决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玄漆大人来日如果得空,演示一套快刀刀法给属下饱眼福,指点属下刀法一二,就是最大的恩赐了。”   “好说。不过我观你骨骼走向,重刀刀法适合你。”谢漆自然而然地提及别的,“六皇子身边的绛海重刀最出色,你向他请教才是最合适的。”   琴决顿了顿:“不知是否有缘。”   听语气罗海这会应当还在,前世这会他已经离极刑不远,不知这一世吴攸可会看在他们弃暗投明的份上手软一分。   路有尽时,谢漆的终点在宫城中焚毁得最严重的东宫。迈进去时,所见令他出神。   前世他养好伤后,局势已明朗,高骊登帝后,高瑱也作为储君迁入东宫,那时他在高瑱身后,踏进的是一个看不出丝毫损毁的富丽东宫。再三年,东宫主人变成高沅了,这里变得更奢靡辉煌,更无人记得雕梁画栋下曾经的残壁断垣。   “时间紧急,还未清理干净,小心脚下。”琴决搀扶着他,谢漆这才回神来,心绪复杂地踩过烙印灼痕、浸透血痕的地面。   慷慨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檐顶破碎地倒下来,一路光影如飞蛾,飞到东宫深处的残损桌椅,数枚夜明珠照出人影幢幢,吴攸在明珠之辉中凝视手里松不开的残玉。   “世子,人带到了。”   谢漆想要跪下行礼便被吴攸制止了:“不必行礼,你腿脚不便,来坐下吧。”   “卑职不敢,不跪则站即可。”   琴决悄无声息退下去,吴攸在把玉拢在掌心中摩挲着,眼神始终不离玉,并不看谢漆:“站着也好,比坐更好。谢漆,玄漆,我发信去霜刃阁问你的来历,难为你这样的影奴屈居在暗处给皇子当影子。这两日宫城混乱,你伤势可有得到医治?”   “全赖镇南王府的医师妙手回春,卑职已经大好。”   “是么?玄级的影奴体质都这么好的?”吴攸的语调浮现一点细微的波澜,很快重归平静,“我从高琪的影奴口中听说,你在封后夜发现他们的行踪,你以高琪性命要挟,他只好告知宋家叛乱。高琪方知母族罪行,痛哭流涕地弃暗投明,让你们到城外求支援。玄漆,此事当真?”   “当真。”   “你是五皇子的影奴,为何不去找韩家?”   “来不及了。”   “为何去开城门迎三殿下?”   “见海东青,知北境军。”   “那为何不找吴家?”   谢漆一直抱拳低头,喉头发紧:“因世子有偏爱,不敢冒险。”   吴攸吐字缓慢:“你笃定?”   谢漆脊背盗汗:“我直觉。”   吴攸收拢残玉,这才抬眼看向他,寂静之中剑拔弩张。   谜语人交锋,谢漆现在要拿高瑱做幌子。谁都知道吴攸和原储君高盛私交甚笃,吴攸要他给理由,他的理由就是如果吴攸得知宫变,很可能出于拥护高盛的目的只保护东宫,而趁火灭掉高瑱这个差一点入主东宫的新太子。他玄漆既是高瑱影奴,便以主子先,是故鼠目寸光。   可谢漆内心知道,韩宋云狄门之夜的战祸只能是高骊的杂牌军来收拾,只有他们从青龙门而入,才能从安贫的东区一路抚平到富庶的西区。换做吴攸,他必然以“大局”为重,舍东区保西区,甚至舍西区保东宫。   寂静之后,吴攸低声先开口:“你在宫城四年,你觉得储君为人如何?”   谢漆回答:“只恨自己不是玄忘。”   吴攸握着玉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谢漆抬眼只瞟一眼,看到吴攸眼角泪光闪烁。他在心中算算年岁,吴攸此时也不过二十有五,虽掌世家而老谋深算,却并非御万下而薄情寡义,世家之情义多表面伪节,真情如针尖麦芒,虽少却必重。   “我真想将你碎尸万段。”吴攸还在笑,“可你和罗海做得对……封后夜,换做我料理,现在逝者当多一番,长洛财物当多损四成。换做我镇压,东宫完好,万象皆毁……”   谢漆不敢听太多未来权臣的阴暗秘密,低头从怀里取出包裹好的破军炮,弯腰呈了上去:“世子,当夜出宫奔走时,卑职遇到过云国死士,他们手中有一种破坏力极大的武器,此物用刀一刮则冒火星,随后一丢便是轰炸,人体撞上,一炸就是尸骨残缺。卑职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此物恐怕只为云国所有,来日恐为晋国大患。卑职侥幸搜获一枚,但觉兹事体大,特呈世子察看处理。”   吴攸笑罢,伸手接过,解开布料看到了石子大小的破军炮,神情慢慢认真:“你既为玄级影奴,也觉得它危险?”   “危险至极。”   吴攸神情浮现了意外,把破军炮裹好不再多话:“此物我会处理,你还有伤在身,回去继续休养吧。五殿下离不开你这样的肱骨,守好他,你自有光明前途。”   谢漆应了是,拖着腿慢慢后退,忽又听到吴攸平静的一句:“也告诉你主子,把伤养好,未来的君主,面不可有损,身不可有疾。”   谢漆内心第一反应就是谎言,前世你分明力挽狂澜拥护高骊,这一世怎么可能掉头去拥护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的高瑱?慢一拍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他会找幌子,吴攸难道不会?他都知道派小影奴们赶去盯着高骊保护他,吴攸定然更会!   于是他当即做出惊愕之中带一点惊喜的模样,向吴攸边行礼边退出。   刚迈出东宫,琴决便又出现,搀扶住他关切问:“你还好吗?”   谢漆鬓边淌出一滴冷汗,不知落在别人眼里是另类的绮丽,只出神地望着天空。   “谢谢,尚可。”   他在想要怎么名正言顺地走到那未来暴君身边。   *   吴家宅院中,高骊贴着墙冷冷地三连问:“我有什么值得保护的?我需要你们保护?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甲一倒挂在窗檐下,轻声回答:“我家大人说殿下居功甚伟,牵动社稷,保护殿下就是保护晋国的未来。大人又说,殿下眼下处境尚可,但随时间推移,必将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处境将越来越危险。大人还说,殿下不必计较我们是谁派来、出于什么目的,我们不会对您不利,您只管尽情利用我们即可。殿下现在最重要的是按兵不动,保全自身,尤其是保全部下,不管是当前在吴宅里的部下,还是远在北境的部下,每一个兵都是珍贵的。”   最后一句话让高骊有所触动,想到下属们也会踩进沼泽里,他便越发感到窒息。   “我不能带着我的部下离开长洛回北境吗?”   “我家大人说很遗憾,不能,青龙门恐怕不能再为您开一次了。而且,如果您真的离开了,您回到长洛城的意义何在呢?”   “长洛城难道就没有我可信的人吗?”   “恐怕没有,世家还在混战,殿下只能信自己的兵,但他们比您还不明所以。”   高骊麻透了,梗着脖子粗声问:“你那个叫玄漆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甲一不卑不亢地照着谢漆嘱咐过的回答:“他是在城楼上得到殿下三箭庇护的幸运人。”   话落,甲一听到窗里的呼吸声骤然变急促粗重,惴惴不安于三殿下会作何反应,结果等了半天,听到屋里的人吭吭哧哧、满怀挂念地问。   “哦……他、他是不是受了不少伤?好些了吗?” 第12章   从吴攸处出来后,谢漆不得已要暂时回归高瑱身边,捏着鼻子回了高瑱的文清宫,继续充当五皇子的影奴。   文清宫被战火烧了一半,寝殿尚好,高瑱右半边身体伤得重,每天大半时间都得卧床,他在旁边设了另一张卧榻,让谢漆每天和他一起养伤,然后拉着他的手不住地哭,凄凄哭诉。   高瑱背后的韩家虽然遭受重大打击,但他作为先帝只差一步就立下的太子人选,继位登基的概率最大,韩家势弱后自有其他世家来拱卫未来的皇帝。   高瑱自己恐怕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视高沅为无物。   他现在拉着谢漆哭,有几分真心丧亲之痛,几分伪饰卖惨,谢漆都看不穿。   高瑱很快为当初带伤下地付出代价,伤口发炎发烧,急得宫人们来来去去地服侍。   谢漆原想趁此机会离开他的寝殿,高瑱却紧抓住他的衣袖,不停叫着他的名字:“谢漆、谢漆,你要去哪?”   “卑职没去哪里。”   高瑱抬起没折的左手抱住他,身体发烫:“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大封夜抱着我,我如此刻抬手抚摸你,摸来摸去,只摸到你满身滚烫粘稠的血……”   谢漆心中猛然一凛,暗忖这难道是前世记忆,高瑱也重生了?   然后就听见哭声如此:“我怎么叫你你都不回应,伸手摸到你心口无声,摸到脖颈无脉搏,你冷得像雪,我竟梦见、梦见你死了……”   谢漆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不梦见韩贵妃和襄帝,梦见他干什么,还咒他丧命。   “只是梦而已,殿下不用在意。玄漆只是一芥影奴,没有我,还会有更好的影奴来侍奉您。”   高瑱拽紧了他的衣领:“没有比你更好的了,没有了……谢漆,你抱我,你怎么不抱我了?”   “殿下又发烧了,我去喊御医来。”   “不准走,孤没有发烧,你又要去哪!”   然而高瑱确实发烧了,说话似醉酒,谢漆一转身他便从后箍住他,分不清真伪的依赖。   宫人们低着头不敢看见太多,放下照料的物件放到谢漆旁边,悄然便退了下去。   谢漆垂眼看拦在自己腰上的手,忍住一根根掰开他手指的冲动,侧首贴着他左耳微不可察地说话:“殿下还没问,大封夜我去了哪,昏迷后醒来,吴世子的影卫又叫我去问什么话,您不想知道吗?”   高瑱的呼吸沉且急,左臂更紧地箍紧他的腰身,抬头想去蹭他的脸:“你不想说,我岂会问……”   谢漆转头避开,轻声把先前借高琪编造的剧本说给他听,高瑱看似烧糊涂,举止却不含糊,不依不饶地贴过来,张口欲亲他唇。   谢漆又抬头避开,高瑱的唇齿便磕在了他下巴,不甘心般张口便咬了下去。   谢漆下巴一疼,语气没有停顿:“世子问我事实,我如实汇报,临走前,世子轻声嘱咐我,要好好保护未来的共主,那便是您。”   说罢,他留下时间让高瑱震惊,酝酿一下演技。   唇齿颤了一下,高瑱松开口,滚烫地贴着他:“谢漆哥哥,真的吗?”   谢漆顺势靠在他肩上,木着个脸,语气学他演深情若许:“真的,我在您身边四年,何时向殿下说过一字谎话?如无意外,您现在本该是太子;如无意外,您很快将是陛下,玄漆惶恐,不是不愿抱您,而是恐惧自己这般命如蝼蚁的人,怎可玷污万金之躯?”   高瑱左臂向上,按住他后背急切道:“不、不会的,无论孤是太子还是皇帝,你都是孤的玄漆!是孤要你,不是你污了谁……”   “玄漆就知道殿下最重情重义。”谢漆故作急切地打断他的话,“殿下来日成为九五之尊,莫忘玄漆与您的四年情分,九龙朝服我为您系,盛世钟声我为您做,只奢望您身边的从龙之臣中,能有玄漆一张椅的位置,不拘位置高低,官位几品,望殿下莫弃我莫束我于高阁,我想光明正大地站在您身边——”   谢漆的花言巧语说得快而稳,也能感觉到高瑱按住他后背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知道高瑱嗜权如命,八字还没一撇的凶险上位路刚开了个头,他便用这副奸佞的嘴脸要权要名,不知此时高瑱心中怎么沸反盈天。   察觉到高瑱喉结一动欲开口,他截住话头恶心他:“小瑱不会忘记我的好对不对?”   片刻凝滞,高瑱把他恶心回来了:“谢漆哥哥待我的好,我不会忘记一分一毫,你护我四年,我必怜你四十年!”   谢漆差一点就吐了满床。   好在御医的脚步声急匆匆地传来,谢漆赶紧抓紧机会挣出桎梏,趁着御医鱼贯而入逃出高瑱的寝殿。   他想呕吐想沐浴,想远走高飞想海阔天空,路上来往宫人却都看他,他隐于漆黑中藏惯了,急迫地想马上找块角落隐蔽起来,便一深一浅地快步赶去原先住的东边偏殿。   谁知偏殿里竟住着韩家派来的侍卫们,一见他来,先是眼神呆滞片刻,而后个个面露憎恶。   一个最年轻的韩家侍卫盯着他下巴的牙印,气汹汹地开口:“你就是五殿下的影奴?殿下在大封夜受难时,你在哪里?听说你还是诸影奴当中最厉害的一个,哪里强?靠脸爬上来的吗?”   谢漆扫了一圈偏殿内,共计二十七个韩家侍卫,十个负伤养伤,另外的大概是接替原先的影奴职责。虽则住了近四年的地方被人鸠占鹊巢很嫌恶,但于公说这些人是韩宋云狄门之夜保护了高瑱的功臣,接替守卫之职也是合情合理。   谢漆不想多费口舌,转身便走,谁知那出言不逊的侍卫不依不饶地上前来要抓住他肩膀:“喂!说你呢!下贱的狐媚子,竟仗着伤势和殿下共处一室,使娼妓手段……”   谢漆拳头硬了,侧肩避开来人的手,反肘击对方喉,反手一卸对方下巴,虚影不过刹那,侍卫便倒地捂着喉咙和嘴巴打滚。   屋内哗然,其他人要群起而攻之,谢漆迈出门一关,轻功一掠已上了宫顶,冷眼看着那些侍卫出门后气势汹汹地乱找。   风吹来,左膝隐约作痛,他仰面一躺枕在文清宫的檐顶,望着浩瀚天空,沉默得像一把刀。   他想,左膝的伤势只需稍好一些,他便天天上宫檐来借口守夜,实则眺望。   前世入宫八年光阴,有大半时间便是这样眺望过来了。后来高瑱拉他下檐角扯入书房寝殿,再后来高沅用鞭子和锁链把他抽进东宫的密室,暗无天日不知该眺望什么。   谢漆望着苍穹的一片流云,忽然一道矫健翻飞的身影闯入视线,死气沉沉的眉眼瞬间活过来。他吹了拟鸟叫的哨声,天空中的大宛闻声飞速冲刺而来,最后收声悄无声息地停在他脑袋旁边,歪着脑袋去蹭他的脸。   “乖儿子,翅膀好了吗?”谢漆笑着伸手捞住它,嗅到大宛的羽毛有一股花香味,心情更畅快了,“你又跑到哪家花丛里去蹭花蜜?香喷喷的要变花仙啊?臭美的傻鸟。”   大宛轻咕两声,抬起一只绑了信纸的爪子给他看,谢漆便取下那信纸展开。   信是甲一汇报的高骊近况,信上称他们已取得高骊的信任,沟通十分良好,高骊对长洛城局势一窍不通,浑然不知七大世家的情况,只知北境风雪。   谢漆看着几行字的描述,瞬间想象出了未来暴君呆头熊般的窘态,刚笑两声,又看到甲一最后一句话说,高骊希望见他一面。   谢漆眉头一蹙,捂着左膝缓缓坐起来,一边思考暴君见他做甚,一边掏出微型的火折子烧毁信,撕下一片里衣,取细笔回复。大宛蹦跶上他右腿,半展翅埋头梳理羽毛,歪头歪脑地朝他咕咕。   回信绑上大宛的爪子,它振翅飞远去,谢漆目送不久,宫檐下有侍卫发现他,厉声让他下来。   “殿下醒了。”韩家的侍卫极不甘心,“殿下要见你!”   谢漆垂眼俯视底下,见人潮如浪花,窒息再度卡喉头。   *   回信很快借由大宛传到了蹲守吴家宅院上的甲一,信展见字:“国不可一日无君,世子至多再掌长洛二十天,届时必有暗流。世家去宋剩六,梁家为护佑九皇子上位将有动作,郭追吴,吴推五,韩家不必说,剩下何、姜两家为变数,三殿下此处可能汇集暗杀之流,你们小心为上。我膝有伤,出宫之事量力而行,谨慎探殿下欲见我之所想。”   甲一看完忍不住挠了下手背,先忧谢漆有伤,再觉世家可怕,愈发感觉三殿下空长个子,处境危矣。   他毁信灭迹后去探高骊的窗户,刚摸上窗沿,屋内墙角就有窸窸窣窣声响:“小家伙?”   甲一:“殿下可称属下为小一。”   “好的小家伙,你家主子来了吗?”   甲一望了一眼老天:“没有,主子腿上有伤不便出行。”   “啊!?”屋内的声音瞬间担忧又蔫吧,“他伤得疼不疼?”   甲一听出声音里对自家主子的挂念,出于小兽般的直觉警惕起来,不愿再多透露谢漆情况,转而说起世家来。   高骊听得很累,这阵子他成天地困在这破大宅院里,拎着耳朵被迫听了满满的没用情报,而且还得自己消化,不能找张辽那些五大三粗的将士商量,真是憋得慌。   什么何家的何卓安,姜家的姜云渐,韩家的韩志禺,梁家的梁奇烽,郭家的郭铭德……世家的家主们、继承人们叫什么,在朝中干什么,他着实是不在意,搞不懂为什么那个漂亮玄漆要派个人来给他上课。   要是是那玄漆来,他或许还能瞧着他的脸多听下几句,现在实在听得昏昏欲睡。   不一会儿,窗外的声音突然停下:“三殿下,有人来找您了,对方有高阶影奴,属下先告退。”   高骊楞了楞,听着甲一的小声响迅速远去,他也不在意来的是谁,只无聊地抬手束紧发冠,确保一根卷毛也不会窜出来。半晌后,果然有人来敲门,他正要去开,门却忽然被一把推开,踏进一个清俊白净的公子。   “三殿下这些日子休整得可还好?”   高骊皱起眉来,虽然这地方是吴家的宅院,本身就是眼前这个镇南王世子名下的地产,但推门而入还是让他感觉到不舒服的冒犯感。   吴攸熟门熟路地走到桌椅坐下,抬眼看了高骊一眼:“三殿下请落座,我有事与你商议,比如你此次来长洛城索要的兵士抚恤金一事。”   高骊原本不想鸟他,但听后句,只能冷着脸坐到对面。   “先帝灵柩停在宫城中,长洛城眼下百废,至少还需要半个月喘息。”吴攸眼睛下是浓重的乌青,不知多久没沾床板,吐字如行尸呵气般冰冷,“三殿下来讨公道,我给,我要朝堂清宁的来日,也望三殿下给我。”   高骊满头雾水:“你在说什么?给什么?”   吴攸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系着的一块残玉,看向他的神情很微妙,是在谜语人里混太久了,来到这人面前说半晌才意识到要说人话的微妙。   好像不是同一个物种。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我给殿下要的钱,殿下帮我当皇帝。”   高骊猛地后仰,沉默着瞪了吴攸一会,反射弧有点慢,猛吸了一口气再后仰。   吴攸拢着残玉把语气放轻柔,循循善诱:“殿下拯救长洛城于水火,在北境也有累累军功,以功勋之身登基合情合理。请殿下不必惊惶,我吴攸带领吴郭两家为殿下马前卒,待局势稳定,殿下便可入主宫城,扶先帝灵柩,叩百代先祖,入住泽天宫,择日登大统。”   高骊又后仰了一点,懵了半晌才回神:“你……你疯了吗?让我当皇帝?我在长洛城待过的日子加起来都不足一个月,我对这里一窍不通!”   他到这时才明白了何谓凶险,为什么吴攸把他们关在这里,为什么玄漆会派人来暗中保护他,还要把世家的局势情报一股脑塞进他脑子里。   他们挑了我当棋子!   玄漆也是吗?   吴攸平静道:“那些都不重要,殿下只要答应,前路不需担忧。”   高骊一急,北境口音表露无遗:“你当押鸡进米缸低头只顾吃断头饭?皇宫里还有其他皇子,你怎么不去拖他们进坑里?还是你拖不动他们就想拉扯老子?不可能,没门!”   “我给你一个福泽身边人鸡犬升天的大好机会,殿下想好了。”吴攸却是笑了起来,“百步外的张辽,千里外的袁鸿、唐维,活着的老弱妇孺,死去的孤魂野鬼,你想好了。”   高骊急得要炸毛:“你敢威胁我?!”   “只是和殿下做不亏只赚的交易。”吴攸攥紧残玉笑,笑声如鬼魅,“高骊,你也是先帝的儿子,你的九个兄弟自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而你二十三年来都像野狗一样在北境漂泊,你也姓高,你就不怨?至尊宝座现在就在你面前,坐上它从此睥睨天下,你就不心动?”   高骊无措得急赤白脸,只觉周围有无形的潮水翻着慵懒的浪花,不疾不徐地将他灭顶。 第13章   谢漆接下来强忍着不适和高瑱同处一个屋檐下养伤,在他的要求下御医给他开了猛药,虽疼但好得快,一身伤养得差不多时,高瑱亲手给他拆下了左膝所束的木板。   高瑱此时拆开裹住脑袋的绷带,额角发际处有约两寸的外伤,御医研磨了上好的养颜药,保证他一个月后不见一丝伤痕。近来他不肯照镜,寝宫中会反光的物件全部撤下,烛火也点得幽微,以至于谢漆总感觉置身一片奢华的乱葬岗,一抬眼看见高瑱的双眼,就好似看见两点为权位熊熊燃烧的鬼火。   “你的左腿好了吗?”   “好了。”谢漆借故活动左腿避开咸猪手,做忠诚和忘形状,“随时能为小瑱继续办差。”   “好……好。”高瑱眼泪又滑落下来,“母妃一薨,我韩家只剩我这不成器的主心骨,族中根基更是被那可恨的宋家灭除众多,为今之计,唯有拉拢剩下的世家为盾。梁家是九弟的,郭家历来跟随吴家,何家号令姜家,当务之急就是拉拢何家站我这一边。先前在太学,我与吴世子相交尚可,他愿意扶持我便是最好的,但我与何家子弟疏于结交,这就需要你们替我去窥探那何卓安的动向了,万一她被梁家拉去,于我便是大大不利!谢漆,你手下其他的影奴呢?”   “伤势较轻的都被我吩咐出去盯着,一半就在盯何家,我替你先想周全了。”谢漆故作已知先机的睿智模样,果然看到高瑱眉头难以抑制的抽动。   “那另外一半呢?”   “在盯着三皇子高骊。”   高瑱眉目间顿时浮现轻蔑、浪费武力资源的恼色:“何须盯着他?你可在这事上犯糊涂了!”   谢漆作无措的低头状,高瑱方松了口气:“他算什么皇子,都不知道是不是高家的血脉,父皇最不喜的便是他,长洛城没有一粒米是分给他的,不过是一个在边境乱跑的野人,哪里需要在意这么个异族野种。把分散在他那里的影奴都收回来,去何姜两家才能派上用场。”   谢漆听他妄议高骊,思绪回到了韩宋云狄门之夜,想到了城楼上破开千军的三箭,城楼下遥遥的锐利一望,以及火海宫城中冲在最前头的高大背影,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   “三皇子到底夜救长洛,就算不可能登上大宝,以他的骁勇,和手下数千步骑兵,也值得拉拢。”   高瑱一口回绝:“不需要。吴家有兵,何家有户部财权,那野种并不值得我们放进眼里。”   谢漆看着他现在一口接一个野种,想到前世后来高骊登基,他谦卑柔顺的一声声皇兄。   他前世憎恨怨怪过他,重生后理应如此,然而昨日看他,今日看他,却像是在看自己曾经的一个美梦——一个渴望看到清明之世、公正之道、无憾之生的美梦,无情地崩塌成污浊的粪土。   高瑱嘱咐了许多事,谢漆垂着眼一一称是,趁着夜色离去,以替高瑱办事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出宫。   不必高瑱嘱咐,他本来也准备前往何家查探情况。   何家现今的家主何卓安是一位相当有手段的厉害女子,早年曾差一点被送进后宫中,步韩、宋、梁等贵妃的后尘,只是何卓安相貌不入晋襄帝的眼,挑了何家其他旁支的妖娆小姐。此事曾经是世家闺阁中常说常新的糗事,然而当何卓安踏进晋国朝堂,一步步赶上族中青年人杰,最后走到户部高位,接任何家的家主位,再无人敢拿她昔年闺中事取笑。   当其他世家还在孜孜不倦于挑出族中美貌女子入宫产下继承人夺嫡时,何卓安已经开始杜绝族中奉女入宫中,转头设私塾,培养出来的族女改以与世家权贵联姻。又因何家女多才干,一入其他世家经营,稍有时日都能经营出一番地位,从内影响了其他世家的决策,进而利何家。   渗入得最彻底的便是姜家,其家主姜云渐娶的是何卓安的小妹,对何氏姐妹几乎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如今已经变成带领整个姜家听从何卓安。   韩宋云狄门之夜,何卓安不发私兵解困长洛与宫城,而是保自身与本家。姜云渐便也跟从她行事,不发一兵一卒去救宫城,他将何卓安姐妹捧得至高,却看自己的亲妹妹、外甥女于无物,说宫城中的姜家女仅为妃位,膝下只二女无子,即便救之也无益。姜妃与大女儿葬身火海,剩小女儿毁容独活。   吴攸在战祸后出来料理长洛,何卓安方开门摘果实,族中产业虽受满城的战祸影响,但也于人祸中获益匪浅。关于高骊、高瑱、高沅三个硕果仅存的皇子夺嫡之事,前世她后来选择扶持高瑱,成为高瑱的后盾,使他在高骊称帝后受封太子。若是这么一直经营下去,何家只会不停壮大,可惜何卓安上头的皇帝是暴君。   前世飞雀二年,暴君骤暴怒,判何家满门抄斩。   何卓安的野心之路遂烟消云散,高瑱的废太子之路也因此正式提上日程。   谢漆现在要潜去何家,做的事最简单不过,先观望一下大名鼎鼎的何女官意欲何为。   何宅在西区,富丽更胜王侯家,守备也缜密,谢漆虽然刚伤愈,轻功弱于先前,但应付一下三四线暗卫还是绰绰有余。他也不算骗高瑱,先前安排四个小影奴提前潜入何家,碰头后很快锁定何卓安的所在。   月黑鹰高,他伏在屋顶用内力挪开片瓦,透过瓦缝俯瞰到底下的书房景象。   一个身穿深紫宴居衣的簪花女子站在书桌前翻着账簿,左侧的书桌坐着身穿同色系衣裳的男子,神情和顺地轻声对她说话。   谢漆动动耳朵,缓了片刻,听见了那男子说的内容:“八月十五快到了,卓安,中秋佳节,你可否移步到姜家来同我小叙?”   谢漆手背泛了点鸡皮疙瘩,料想男子便是姜家家主姜云渐。   何卓安一手扶鬓边花,一手翻账簿:“云渐若想见我,携小妹一起来何家便可。”   姜云渐语气有些低落:“好……你想要什么节礼,我为你备下可好?”   “只怕云渐备不下。”何卓安笑笑,“我自己先挣为好。”   “你可是在烦心新君之事?”姜云渐温柔道,“左不过剩三个皇子,你想扶持哪个,我便拥立哪个,只要你说。”   “云渐若姓高,我便扶持云渐,可惜啊。”何卓安开玩笑似地回应,“不急,立储慎重,我还没确定吴攸要站哪个,他吴家兵强马壮,我空有几个阿堵物,惹不起镇南王一脉。云渐,你觉得他站哪个?”   谢漆听了一会,暂时分不清他们的站位。何卓安逗猫遛狗般地闲谈正事,姜云渐降头般地言语腻歪,谈话内容里得有七成废话。   只是姜云渐忽然提到:“吴攸近来有不少次往烛梦楼、代闺台跑,到底是个男人,少不了需要下九流的发泄。想拿下新君不如先牵扯住他,你不如在何家中挑个好女子送到他身边去。”   代闺台三字触动到了谢漆的神经。   上品无寒门,平民无颗粒,代闺台是东区的一座歌舞坊,云集的了被世家打压的各处文人,他们作文章赋诗词都以妓子、怨女口吻,是故被冠以代闺台的名字。   前世吴攸后来越来越重用代闺台的文人,高瑱曾下过数次暗杀那些文人的命令,谢漆不是借故托辞,就是故意失手。   只因他那时慕名读过一篇代闺台文人的策论,题为大晋兵士论,中有大段提及霜刃阁。   当时有一句刺入他眼中:“霜刃阁壮士如云,只为权贵遮霜刃,竟小用如砍蚁刀,然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谢漆用十年时间学透了霜刃阁的刀法,使豆蔻快刀最顶尖,可他最喜欢使最不擅长的重刀,那大开大合的三十六路吴钩刀法。   他不敢为人道,也不知如何做,只能仗着一把刀向无形的壁垒挥去。   夜深,躺在数代功劳薄上的何姜两位家主私语无趣情意甚笃,谢漆把瓦片盖回去,迎风抬眼望向吴家宅院的方向,迫不及待想去看看高骊。   前世暴君高骊与权臣吴攸声名狼藉,谢漆畏惧过,却也敬仰过。   他的血都热了起来,离开此处富丽屋顶,取出来时准备好的密信,悄无声息奔去何家的议事堂。   密信中告知吴攸要扶持高瑱,何卓安见信生疑,且看她后续如何处理。   他脚下生风,掠到那议事堂的屋顶时,却万万没想到,迎面竟然有另一个黑衣蒙面人!   谢漆寒毛都竖起来,他耳听八方,直到这么近才听到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脚步,绝对不是善茬。   对方显然也惊到了,反应相当飞速地抽出短刀飞掠过来。   谢漆当即与对方对战起来,见对方一副鬼祟模样,必不是何家本家暗卫,而是别家派来的。   他也不想打草惊蛇,刀都不敢用,压着声音和内力打,却愕然发现对方内力之深厚、身法之快实属罕见,几乎和他不分上下。   这是哪路的新暗卫?霜刃阁中千百影奴,能在他手下扛住数十回合的可都或死或伤了!   谢漆心惊异常,最后击中对方一掌,谁知对方借着他掌风被打飞,趁机后退快速逃去了。   谢漆在风中懵了片刻,回神来才将密信小心翼翼放入何家的议事堂,随后撤出何家赶完吴家宅院。   他气恼地认定是自己伤还没好全,实力退了,一路愤愤然。   *   待赶到吴家宅院,谢漆气都不带喘一下,但还生着闷气,腮帮子鼓鼓地找到甲一等小影奴。   小影奴们团团把他围住,黑豆似的眼睛把他看了又看:“大人!您的伤好了?”   “没事。”谢漆挨个摸脑袋,问了些许高骊近日的情况,得知除了吴家的黑翼影卫,还有另两家派暗卫潜伏进来。   他猜想两家应当是梁、何,又问:“三殿下之前说想见我?”   甲一点头:“之后再没说了,自吴世子来过一趟,三殿下似乎对我们就警惕了许多。”   “我去探他。”   谢漆说罢便到高骊所住的窗边,此时夜深,未来暴君应该在打呼噜了。   他屈指轻抚窗沿,正想开窗,忽然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直觉握起玄漆刀的刀柄,果然窗户被骤然爆开,漆黑的枪头刺穿出来!   谢漆一惊,当即用刀柄格挡,那枪灵活地勾住玄漆刀柄,猛力将他拉进了屋子里,谢漆反身一旋,还抽空把窗踢关。   一入屋中,两人飞速过招,高骊的长枪可以拆卸成三节,此时仅用一节对弈,谢漆刀不出鞘,各自藏锋来回过招。   谢漆只是有意避让,谁知一个错身被高骊逼到墙角,枪尖镇刀鞘,左拳按右肩,膝盖顶大腿,暴君俯身锁影奴。   谢漆最忿忿武力值被压,腮帮子越发气鼓鼓,尤其是直视竟然只能看到对方的喉结,顿觉难以置信的离谱,当即卸关节使软骨功夫,凭借柔韧性滑不溜秋地挣出高骊的压制,轻功一闪,蜻蜓点水似的点踩墙壁上了房梁。   高骊扑了个空,反手只抓到他衣角的风,一抬头,只见心念许久的漂亮少年蹲在了梁柱上,脸上戴着的半边面具因方才对招,不堪重负地掉了下来,露出了在高骊梦中浮现几次的面容。   ——他唇角左下方竟然有一点朱砂似的小痣。   终于来了。   好漂亮。   好漂亮啊。   谢漆借夜色遮挡,左膝有点抽痛,便改蹲为坐,左腿自然垂下,低头朝高骊抱拳:“卑职玄漆,夜闯冒犯三殿下了。”   高骊怔怔看了他半晌才回过神来,把长枪收了,按捺住扭捏,故作高冷道:“原来是你,你到底是谁,谁派来的你?”   谢漆没有说谎:“卑职出于霜刃阁,现今隶属于五皇子名下。”   高骊的心突兀地一揪,他想噼里啪啦一顿追问,问既然是别人的影奴,来这晃荡干什么?派人来保护他做啥子?是不是跟吴攸一样,把他当棋子看?   但他不想听到不愿意听的答案。   于是他问别的:“霜刃阁是什么地方?我从前没听过,现在却频繁听到,为什么你们从那里出来的都自称是影奴,而不叫做影卫,或者死士?”   谢漆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喉头瞬间梗住——他在十五岁那年,也这样问过他的阁主师父。   手指不觉摩挲玄漆刀,他垂眼与高骊对视,回答了当年霜刃阁阁主的解答:“因为我们是皇家、世家的影子。”   他说得艰涩,不过一句话,一字一字吐露出来后,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在期待着有人能这样问他。   然后否定他。   不要认可他。   地上的高骊认真地抬头看着他,冰蓝的眸子一片专注:“为什么这么说?”   谢漆在梁柱上,区起右腿环住,眼里泛起一片见惯不公与死亡的冰冷:“因为不是平民、穷人的影子,不是晋国的影子,只是权贵用来满足高人一等的奴隶。权贵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才是什么,他们可以让我们做影卫、死士,也可以让我们做小厮、禁脔,或者,全做。只要他们想,我们便完成。是既绝对跟随的影,又是绝对服从的奴,所以是影奴。”   这是他前世沦为废人、临近死期才明白的。   高骊竖着耳朵把他的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入脑海,一想到自己生平头一遭惊艳得不行的勇士是别人肆意揉捏的影奴,心便拧成麻花:“谁弄的歪魔邪道……难道你也这么想?”   谢漆怔怔垂眼看他,有些怔忡:“不。”   高骊肉眼可见地松了眉头,干巴巴道:“那就好。”   夜色深深长夜黑,他站在处处精致的豪宅里,越发与此地格格不入,土气衣着,北境口音,异族面容,还有灼灼眼神。   谢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憋疯了,很多话他从来都只埋在心口,这一夜看透了高瑱的虚伪,目睹了两世以来世家高高在上的轻视草芥,此时对上高骊还没有染上暴戾的双眼,忍不住将心声微弱地道了出来。   “我想的是……有生之年,能否看到,霜刃阁的影奴变成真正的守卫者。一个又一个精通十八般武艺的武士,能否为晋国天下战,而非为权贵解衣宽带;一个拥有全套完整练武系统的霜刃阁,能否为天下开怀,而非为权贵铺床叠被。”   高骊捏住衣角,不知怎么感到心痛,沉沉道:“你一定可以看到的。”   谢漆顿时笑了起来,上辈子的有生之年只看到周遭的影奴一个接一个死去。   “能不能看到,大约要看跟的是怎样的主子吧,可惜影奴择主没有选择,影奴的脑子也大多不会转弯,十年的武艺修炼、主奴之分已经塞满了整个脑子。”   高骊呆呆地仰头看着他笑。   “我倒是见过一个和我很像的人,他也这么想,他希望跟随一个明主,然后去期待明主。”谢漆没由来地放松,说起了前世的自己,“那个人的运气似乎也比别的影奴好,他爬到最高峰的影奴位置,跟随了最有望登基大统的良主。他信心满满地想通过左右主人决策,看一条鲜花之路,可惜他还是看错了,他才是那个从始至终都被主人决策的奴隶,他的结局也从影与奴的位置,滑向了更下层的深渊。”   “什么深渊?”   谢漆笑着揭过曾经的愤怒与绝望:“兽,与物。失去了做一个人的资格。”   高骊喘不上气来,莫名的悲哀兜住了全身,实在忍不住,他巴巴地追问:“玄漆,那你效忠的五皇子,他是明主吗?”   “不是。”谢漆斩钉截铁,“他不堪,不配。”   说罢他静静地垂眼凝视高骊,后者逐渐脸红气喘起来,再笨也意识到了眼下气氛怪怪的……还妙妙的。   “三皇子,骊殿下。”   谢漆跳下梁柱,在他三步外向他低头。   “我真名叫谢漆,我愿意再次赌上性命,和命运再扔一次骰子,你……会是我的明主吗?” 第14章   “我……叫高骊,年二十三,没什么擅长,天生力气大,耐寒耐热,喜欢马和鹰,最讨厌饿肚子和打傻仗……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亲娘,今年想做的是讨钱,明年、明年想做的是找个好人……”   谢漆垂眼看着砚台上的一滩墨水,出神地想着三天前高骊结结巴巴的自报家门,直到一声呼唤把他喊回神。   “谢漆!”   谢漆抬头,高瑱满眼担忧地伸手来碰他额头:“你可是不舒服?”   “没有。”谢漆正色,“只是在想殿下登基后的盛况。”   “你怎么比我还心急。”高瑱笑开,随即把左手里的密信卷起放在火烛上,一双桃花眼倒映着明亮后的灰烬,“我的右手还握不住笔,你来替我回信。”   “是。”谢漆提狼毫代笔,这几天数次代高瑱回各处密信,加上小影奴们打探到的,隐约知道一些他们底下的交易。   宋家造反全灭,韩家被重创,宋家空出的绝大部分空缺全让吴攸飞快地派人顶上,韩家的家主韩志禺虽然年轻但老辣,父死树倒仍稳住了家族,用手下备用的门客暂时堵住了韩家的众多官职。不过也仅仅是暂时,韩家掌控的许多肥差职位、境内商链终究需要正儿八经的世家权宦顶替,高瑱与韩家便是要拿这些流油的空缺和何卓安交易。   “贵女桃灼,必报琼瑶。”   高瑱轻声说,谢漆跟着落笔,随后在脸上挤出点恰到好处的神伤抬头看他,他知道高瑱答应何卓安来日迎娶何家小姐。   前世他是直到高瑱入主东宫后筹备与何家小姐的定亲宴才得知此事,当时心中只觉本该如此,合情合理,可高瑱那天晚上却满眼哀伤地抓住他的衣袖,侧脸贴着他的手背喃喃:“我也不想这样,谢漆哥哥,可我没办法……”   那时只听到高瑱受制于人的悲伤,他并没有往深处想,直到后来何家垮塌,高瑱酒醉恍神,按着他压入床帐,神志不清地说了许多话,动了数次手,谢漆才五雷轰顶地意识到高瑱一直以来是怎么看待他对他的忠诚的。   他以为谢漆效忠他,源起是爱恋。   奉主的忠君之情被曲解成分桃断袖之情已经够离大谱了,然而更诡异的是高瑱认为他是断袖的下方。   这就很地狱笑话了。   他谢漆,堂堂玄级影奴,真认真起来一拳能打扁一头牛,虽然看着体格不够魁梧,但也肌肉结实流畅,人不能,至少不该。   不知道高瑱脑子里在想什么。   后来谢漆自己总结,高瑱看起来不像高沅那样明晃晃是断袖,但影奴与主人之间确实不失这种例子,高瑱便想当然地代号入座。至于要压着他游龙戏凤,恐怕是忍辱负重,想着让他继续无条件卖命。   说到底,高瑱多疑,任何事情在他心里都有精打细算的筹码,他不信谢漆真心,便自己找脏心烂肺去完善逻辑,这样他才能放心。   现在,高瑱也还是这么看他。   “谢漆哥哥,”他满眼悲伤地握住谢漆持笔的手,“你别多想,我答应他们只是时局所迫,你伴我四年,在我心里你比谁都重要,比来日莫须有的名位妻妾重要,你是不可替代的,来日我唯一的枕边人。”   谢漆用尽所有力气才没有反手拧断高瑱碰他的手,他快要演不下去了,赶紧转头假装动容,飞速卷起那密信就起身到窗边去,咬牙切齿的:“我为殿下送信。”   他要马上远离高瑱这个装起断袖来比真断袖还过分的伪君子。   他抓住窗栏要翻飞出去,高瑱却忽然一个箭步而来,从背后猛然抱住他。   谢漆顿时一僵。   “谢漆,你信我。”背后的声音沉闷,与往常的声情并茂截然不同,隐隐有狠劲,“待我执掌一切,宋家余孽也好,何家强盗也罢,通通都得匍匐在我们脚下。世上只有你是真心为我,我绝不会亏待你。”   背对时看不清神情,越发能感觉到他的演技当真是好得炉火纯青。   谢漆身体更僵了,赶紧敷衍:“我知道小瑱的心。殿下,别耽误了正事,我先去送信。”   近于桎梏的怀抱这才松开,喷在后颈的呼吸湿热,隐隐约约擦过了一吻。   谢漆抓住窗户飞出去,翻上宫墙后用力擦拭后颈,跃入夜色借逆风冲刷,一身恶寒和鸡皮疙瘩还是压制不下去。高瑱特意让他代笔,提前知道他与何家联姻,未尝不是存着打压他先前屡次明里暗里讨要官职的心思,打压后再来一顿腻歪戏码拿捏他,太令人作呕了。   谢漆内心不住怒骂,拐弯将越过宫阁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闪身便隐入了阴影。   不一会儿,几道身形熟悉的黑影飞跃而来,谢漆在暗影中盯着,很快看出带头的是方贝贝。   看这所去方向,定然是高沅派他去刺杀高瑱。   谢漆看着他们飞奔近来,摘下面具,叹了一口气。   为首的黑影身形一顿,立即停下握住腰间刀柄。   谢漆自阴影下出,几步路飞跃,闪电般冲到了黑影面前,伸手按住了抽出一半刀身的绛贝刀。   跟在后面的四个小黑影当即要拔刀,谢漆左手撩开衣襟展现玄漆刀的刀铭,小黑影不再乱动。   “他娘的……”方贝贝有气无力的骂娘声从面具下闷闷地传出来,“玄漆,你这么快干嘛,饿死鬼投胎都没你快。”   谢漆把他的刀按回刀鞘里,声音也有些闷:“是你慢了,你之前的伤比我严重,现在还脚步虚浮,根本没养好。就你这德行,不说我,韩家的侍卫群起围攻,你恐怕都没办法带着四个属下全须全尾地回去。”   方贝贝的大拇指局促地搓着绛贝刀的刀柄:“为人臣子,遵守命令是应该的。”   “想得倒美,臣子,高沅能把你当人看就谢天谢地了。”谢漆低声叹息,“把现在的你派出来跟我对决,跟让你送死无异。”   他就是感叹,谁知方贝贝眼圈顿时红了。   谢漆内心一抽,小声问:“他当着你的面说让你送死了?”   方贝贝小幅度地点头,小声道:“殿下希望换个更好的影奴。”   高氏皇子除了高骊个个千尊万贵,霜刃阁必分派一级影奴侍奉,如若影奴或死或废,便会替换旧奴代以新奴。只是每代影奴虽数量不少,但一级影奴还是寥寥无几,出了意外极难补上,皇子们再草菅人命也明白利弊。   谢漆早知高沅冷血,却也没想到这样快,一时说不出话来。今夜他刚好拦住,可高沅要是铁了心想让他死,他的命就不长。   前世他给方贝贝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明晃晃的去送命,他还是背着刀去了。   方贝贝推开谢漆的手,面具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谢漆,咱们各为其主,你拦得住我,也拦不住我。”   谢漆脸色铁青地戴回面具,侧身给他让路:“别死太快。”   “嗯。”方贝贝低着头正要过去,忽然后知后觉地回头,“等等,你要去哪啊?”   谢漆冷漠道:“我也有任务,你觉得我主子会给我什么任务?”   方贝贝顿时悚然:“难道你要去——”   “是啊。”   “!”   方贝贝马上以为他要去刺杀高沅,瞬间抬手势令其他小影奴回撤,谢漆又吓唬他:“你没发现我的下属们没跟着我?早派他们先过去了。”   话一落他感觉方贝贝的脸在面具下花容失色,脚下一掠还拦在他面前不让他回援,方贝贝急得跟火锅上的热螃蟹般。   谢漆坚持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侧身想让他回去,却忽然听到一声陌生的鹰叫。   “我、我的鹰!殿下!”方贝贝更惊慌了,一急起来浑然忘记伤势,提起内劲就飞速跃过谢漆,不要命地跑回去。   谢漆这下是实打实地楞了,眼见方贝贝的惊惶不似作假,那鹰啼也凄厉,他刚才随口唬人的,难道高沅真的遇刺了?这种节骨眼,谁家有能耐派刺客到皇宫来?   带着这不解,他心里留了第二个问号,转身先去办好自己的差事。   送信入何家时,他又察觉到何家的守卫比之前数量翻了一番,蹲守在这里的小影奴们被迫缩小盯梢范围,并告知了今夜的邪门事:“玄漆大人,今晚刚入夜,何女官就遇袭了!不知道是哪路人马,我们的鹰都没有发现,我最开始还疑心会不会是何女官自导自演,但是丙三确实看到了刺客,就一个人!”   谢漆顷刻想到了上次来何家遇到的厉害蒙面人,心中沉得厉害,密信塞给了小影奴转交,转身就朝吴家宅院跑去。   希望那位刚认没多久的傻大个明主没有被刺客光顾。   *   “我同意当皇帝。”   入夜,吴攸第二次来拜访高骊时,一进门就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地握紧手腕上的残玉,故作冷静地点头,握玉的手指却忍不住发抖。   “不过世子,你既然想扶持我当皇帝,总该开诚布公,你不扶持另外两个是什么原因,我当皇帝后你要借我的手做什么,总不能把我蒙在鼓里当冤大头。”   吴攸稍微定神,摩挲着残玉微笑:“在殿下口中,皇帝似乎是个多么不待见的东西。”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骊绷出一脸肃穆,上次谢漆端详了他半晌,小声说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够有威慑力,建议他面对吴攸时要始终绷出镇定、锐利的眼神,最好惜字如金,作俯瞰的高深莫测状。他说吴攸会为晋国天下着想,但绝对不会为他考虑半分。   高骊深信不疑,一边控制自己不要过度想念他,一边锐利地盯着吴攸。   “三殿下认为自己和另外两位皇子有什么不同?”   高骊情不自禁想为谢漆鼓掌,只因那夜谢漆也是这么问他的!   那时他答:“因为我笨。”   谢漆便看着他笑了,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在梨涡下十分扎眼。   现在他回答:“我背后没有盘根势力,我无钱无权,无人无地,晋国的朝堂上恐怕只有你想拥立我登基。我要是真的坐上龙椅,你就是最大的从龙功臣,我举目无亲也必须倚仗你,到时你要做什么恶事,骂名没准都是我来背。”   吴攸摩挲着残玉,深邃的眼睛凝视他,高骊不甘示弱地盯回去,然而沉默地盯久了之后,他竟然发现吴攸的眼睛形状似乎和谢漆的双眼有点像。   难道是三天不见想疯了?不行啊,眼睛不能花。   “我只想和殿下好好配合,治理一个新的晋国。”吴攸沉默良久后先开了口,“另外两位皇子,一个薄情寡义,一个胸无点墨,把晋国交到他们手上,不出十年可亡国。”   高骊眼皮一跳,想到谢漆教他和吴攸对话时,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就反问,于是一板一眼地问:“那把晋国交到我手上,十年后就不会亡国?”   吴攸摇头:“假如我有一个远亲乃是五品官员,他卖官鬻爵,打杀良民,按律当斩,殿下觉得该不该斩?”   “斩呐。”高骊答得顺嘴,随即因为回得太快有点后悔,赶忙想谢漆怎么说的,好在他说过如果吴攸问他有关良知方面的问题,凭良心作答即可。   谢漆还说这一块是他的优势。   优势!   他心中沾沾自喜,便听到吴攸说:“这便是了。换做另两位皇子,他们便不会斩。”   高骊板正地反问:“为什么是他们就不会斩?”   吴攸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一杯茶水入盏,道:“因为根已然全烂。茶壶劣,茶叶腐,茶水浊,茶杯仍欢喜接浊流。我想做的,便是把这套茶具和这份茶叶,全部换掉。”   高骊:“……”   不知道怎么接了。   他觉得谢漆真是说得太对了,这些大家族出来的宦门子弟是不太会说人话的,和他们相处就是天天过元宵节,把花灯的壳套在他们身上就能现场比赛猜谜语。   猜不出来怎么办呢?谢漆说吴攸的谜语底色是一个人,真交锋不出来,就把那人的名字搬出来。   高骊沉默了一会,眼见吴攸好像真在等他接话,便保持镇定地开口:“世子想做的事,和我那位没见过几次面的嫡长兄有关吗?”   话音刚落,他很明显地察觉到吴攸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呼吸和小动作都变重,眼神也控制不住流露出痛苦,一下子从斯文俊秀变成灰败憔悴,从大佬风貌变成瘫痪模样。   谢漆说吴攸引大皇子高盛为明君、知己、挚友,高骊觉得他果然说得对极了,就是他仔细瞅着吴攸,直觉他的痛苦下还有一份不能表露的感情。   吴攸完全没料到会从他口中听到故人,握着残玉直勾勾问道:“你见过太子几次?”   高骊实话实说:“每次新年来国都,只要进宫城,基本都能远远见上一面。”   今年过年他有回来,他不仅看见了彼时还没被废的太子高盛,还看到了他迎娶不久的太子妃梅念儿,一眼就觉得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但这个就不要搁这说了。   吴攸情绪有些绷不住,撑着再说了些话就草草告辞:“夜色已深,三殿下早点休息,不必忧心后路,今夜我得到了殿下的首肯,殿下愿意称帝开清平,我便尽力把控好分寸。十天后会有一场护国寺的活动,我已打点好,届时我再来请殿下莅临。”   高骊点过头,目睹吴攸失魂落魄地离去。   待人一走,他受不了地瘫在了椅子上,呆呆地想起谢漆来。   好在思念有用,发了半时辰呆后,窗扉有轻轻的敲声。   高骊顿时生龙活虎起来,排山倒海似地扑到窗口开窗,亮晶晶地看到了漂亮访客。   “谢漆。”他轻轻地喊,“谢漆。”   “殿下晚上好。”谢漆探头看他周围,跃进屋子后左看右看,确认真的没有刺客来,放心了不少,“我听我的下属说,今夜世子来了?”   高骊顿时叫起苦来:“来了来了,和他说话实在太累了,水都不敢喝一杯!我记着你说过的所有话,总算让他嚣张地进来蔫吧地出去了。”   谢漆被他的话惹得笑出声,回头一看,他也在笑。   他一笑就不凶了,这么高的个子,笑起来竟有几分天真腼腆。   “世子有提到什么正事吗?”   “有啊!”高骊哒哒跑过来,“临走时说到十天后有个护国寺活动,好像需要我去。寺庙啊,去看和尚的脑袋吗?”   谢漆回忆此事,窗户却忽然被敲动,此时会敲的只能是甲一,便凝重地过去开窗,高骊又跟着。   窗一开,就见甲一肩上站着目光炯炯的大宛:“大人,鹰来了!”   高骊探头探脑:“你的鹰么?啊,真漂亮!我也有一只,要壮硕一点。”   是壮硕得多吧。谢漆腹诽着抱过大宛从它爪上取信,大宛伸长脑袋去盯高骊,猛不丁地去啄他。   高骊连忙后仰,摸摸鼻子再摸摸发冠,生怕露出一根卷毛。   他正想向谢漆告状鹰啄他,就见谢漆脸色十分复杂地看着信。   “怎么了?”   “没怎么。”谢漆一手把信递给他看,一手盖住大宛的脑袋,显然余光瞟到了它的行径。   高骊没想到他直接把信给他,难耐激动地接过,指尖摩挲着信纸上残余的指温,没在意纸上是什么内容。   “殿下……你信拿反了。”   “对哦。”高骊赶忙掉转信,定睛一看,念出上面内容:“殿下遇袭,速归……哪个殿下?”   “文清宫的高瑱。”谢漆回答,随即若有所思地琢磨起来,今夜高沅、何卓安、高瑱都遇袭了,当真是凑巧。   一边的高骊却在想,吴攸方才说高瑱薄情寡义,谢漆之前说高瑱不堪不配。   他叫我殿下,可他现在的殿下是别人。   可恶,太可恶了。 第15章   谢漆不想太早回宫,高瑱那边分明还有二十七个韩家侍卫守着,交给韩家去团团转最好。   他看向高骊,见他发呆,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殿下?”   高骊回神,讷讷道:“来日我要是真成了皇帝,你还需要跟着五皇子吗?”   谢漆把大宛拍到肩膀上去站着,漫不经心道:“不会,他会先弃我。”   高骊手指抽动,感到难以置信和生气:“你这么好,他竟然会不要你?!”   谢漆对他的情绪转变过快感到神奇,上一秒还莫名地怂哒哒,下一秒就虎虎生威,哪怕是爱抽疯的高沅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喜怒形于色。   我很好吗?他心中滚了一圈,摇头略过这个话题:“和好坏无关。吴世子既然说到护国寺,殿下之前没去过吧?”   高骊很想揪着高瑱为什么会弃他的话题,但谢漆不说他也不敢随意逾越:“听都是头一遭听。”   谢漆请他到桌边坐下坐谈,不然高骊个子太高了,杵在跟前实在是压迫太强。沾到座椅后他摘下面具方便讲话,又察觉到高骊灼灼的眼神,纳罕地发现对方的压迫感更强了。   简直像有什么火热的东西呼之欲出。   我脸上有什么?   真是个怪人。   谢漆避开他的眼神看他的鼻尖:“护国寺时间悠久,建武帝萧然迁都所设,据传护国寺护着的是萧然迁来的宝藏,不过历经千百年,就算真有宝藏恐怕也消耗完了。每代新君登基都需要去护国寺祭拜先祖,国师会将象征天命的信物交给真龙天子。十天后大约就是请剩下的三位皇子前去,只要世子打点好,信物自会奉到殿下你手中。”   “哦。”高骊关注点和他不一样,“为什么建武帝不姓高啊?”   谢漆楞了一下,随后笑了:“是我忘记殿下远在北境,不知不足为奇。晋国起初国号为庆,皇族姓皇甫,建武帝当时是晋王世子,救庆朝于危难,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皇甫氏退位让贤,萧然便登上了皇位。后来萧然迁到此地定都,入主天泽宫,改国为晋,改姓为高,为了一个新开始。”   高骊惊住:“我第一次听,开国来历怎么不普及呢?”   “庆变成晋,皇甫变成萧,可能听起来像有什么阴谋,所以皇室也不宣扬。不过贵族子弟入太学的第一课都是听夫子讲述这段历史,不大肆宣扬但也不封禁。”   高骊的关注点又歪了:“如果建武帝没有改姓,我现在得叫萧骊,削一个梨。”   谢漆又笑了,这家伙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笑归笑,他还是继续说:“护国寺的天命信物仪式如今没多大意义,在以前却是非常重大的,国师把信物交到谁手上,谁就是下一任帝王,不管是不是储君。但这个规矩被您的父皇打破了。”   高骊鼻尖一耸,哼哼了片刻:“原来是先帝。”   谢漆看出他不认襄帝为父,将心比心换做他也不认,便也改口:“先帝出于中宫,出生便是嫡长储君,本以为会顺风顺水继位,没料到去护国寺祭拜时,当时的国师把天命信物交给了随行的另一个皇子。先帝自然不会遵从,最后还是顺利称帝了,至于那个被奉与信物的皇子,皇家史书并没有再提到。但先帝的嫡亲妹似乎有微词也有畏惧,出降后自请随夫前去南境了,留下长子在长洛城中,充当先帝的质子。”   高骊听得一愣一愣的:“他非但不是好皇帝,还不是个东西。”   谢漆可不敢随意附和,只在心里竖个拇指:“殿下听我后段的质子,不会觉得熟悉吗?”   “不会啊。”   谢漆真想伸出手揉揉他脑壳,敲一敲:“就是镇南王世子吴攸啊。他母亲是出身极其高贵的大长公主,父亲是吴家顶梁柱之一,为了发妻才请命去镇守南境,不久后受封镇南王。先帝在位时的宰相是吴攸的祖父,去世后便是吴攸代掌。正因他满门显贵,实权真切在手,其他世家才服从他。”   高骊恍然大悟:“这样!”   “等殿下登基,哪怕没有你册封,他也是名副其实的宰相。”谢漆忍不住揉揉眉心,忽感寒冷,“世家水深,你要小心。殿下是性情中人,千万别被吴攸牵着走。”   高骊点头,没忍住伸手捏住了他揉眉心的手:“你在宫城和世家里,会不会很怕?”   谢漆手抖了片刻,他手是冷的,高骊却是体温滚烫,一时让他忘记抽手:“怕的。”   “谢漆。”   耳边的声音低沉了些,谢漆抬眼,对上一双真诚热烈的异族眼。   “你既然跟了我,我会让你过上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我是高骊,不是世家,你不要怕我。”   谢漆已经很少听到这么平铺直叙的话了。他忽然很想握着高骊滚烫的手就此促膝长谈,从孩提记事谈到年少学艺,从双亲师长谈到死生知友,再从一己之见谈到天地辽阔。   可他已经习惯了克制,再心潮狂澜也不动声色。抽出手,低头行礼:“是,谢漆信殿下。护国寺之事,到时我也会在暗地里跟随,等仪式结束,我去接殿下,望殿下顺遂。”   高骊袖手搓着指尖,喜上眉梢地点头。   谢漆再说了一些其他要紧的:“另外,我知道殿下在北境还有心腹,副将袁鸿和军师唐维两位大人,其他人自然也查得到。千万别急着修书给他们,两位大人如果知道殿下情况,一定会赶到长洛城来。”   前世高骊就是提早修书给心腹,岂料袁鸿和唐维赶到长洛城后,还没接风洗尘就被暗杀了。   “好。”高骊目光有些发直,“还好你先来找我了……我前几天忍不住想写信,差一点就让小黑送信去了,还好没写。”   小黑??   谢漆难以想象一只鹰中霸主的海东青叫这么个名字,一时汗颜:“怎么我来了,殿下就收笔了?”   “你来了,我心里就有归处,眼里就有人。”高骊又目不转睛地认真凝视他。   “我就光顾着想你,没去想其他的事了。”   *   是夜,谢漆在赶回宫城的路上,脑子里也在想着高骊的话。   他感觉有点遭不住高骊的说话风格,怎么会有人把平平无奇的直白话说得那么情深意切?   谢漆边想边自言自语:“这要是个公主,保不准我真的沦陷了。”   话刚说出来他就提拳打了自己一下,浑身都尴尬了。   影奴与主子之间是不乏欢爱之情,可谢漆从一开始就警告自己远离那条名为爱的红线。主奴之间,忠诚与同袍情已然掏去了影奴的肝胆,叫他再献祭般地把热腾腾的心脏剖出来跪呈主子,那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他读过也见过太多情海孽潮、痴儿怨女,深谙情爱的杀伤力有多大,从霜刃阁出师时他便决意锻心如锻刀,刀是钢铁打的,他的心脏也是。他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却不愿袖添香相濡沫。   逆着风,他磨磨蹭蹭地回到文清宫,高瑱的寝殿里又塞满了御医,除了宫人之外,还多了一个不算陌生的人,韩家家主韩志禺,高瑱的表兄。   前世在东宫时谢漆没少见到他,高瑱拿捏他倒是拿捏得挺好,哄得韩志禺死心塌地地卖命。   晋朝之中,一相六部,七大世家各占一高位,吴家数代占据兰书台的宰相之位;六皇子高琪身后的宋家占兵部,现以被吴攸收回;追随吴家的郭家占工部;何家占户部,姜家占吏部,两家如今绑在一起,暗里敛的财恐怕富可敌国;高沅背后的梁家占刑部,不知是否深受严刑拷打的风气影响,高沅自己用私刑时俨然酷吏;最后便是高瑱的韩家,占的是礼部,因肥差不比其他家多,韩家在七家之中属末流。   但韩宋云狄门之夜的云国、北狄敌军把长洛祸害得天翻地覆,接下来数年的晋国外交会频繁且复杂,吴攸推行的春秋科考也会摆上明面,礼部也将空前繁忙,韩家也从中搜刮到不少,全力扶持高瑱。   此时韩志禺坐在床边着急地抓着高瑱的一只手,生于繁缛礼节的环境,他也养成了一副儒雅清秀的文士风,但在谢漆眼中他的气质要温润许多,不似高瑱,骨子里虚伪冷情,演技再精湛也有露马脚的时刻。   谢漆一回来,高瑱便让宫人和御医全都退下,扶着韩志禺的手强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轻声唤他过来。   谢漆做好心里建设挤出一副着急到要哭出来的情切样,上前便扑通跪下请罪:“玄漆竟然两次未能于危难中保护主子,伤在主子身上,痛在玄漆心中,影奴有罪,请主子罚!”   韩志禺脸色稍见好转,高瑱捏捏他的手开口:“表哥,这就是我的影奴玄漆,你是第一次见他,他对我的忠心日月可鉴,是自己人。”   他与韩志禺耳语一番,说了半晌才让谢漆起来。   高瑱问他:“玄漆,你今夜可有去刺杀高沅?”   “主子没吩咐的事卑职绝不敢轻举妄动!”谢漆用内力挤出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先装作急切,问高瑱遇刺受伤严重不严重,再谈起何家也遇袭,何卓安已卧床静养。   高瑱和韩志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对视后又是耳语,猜测是梁家出手,至于高沅遇刺八成是贼喊捉贼。   谢漆低着头垂立一旁,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他自在何家与那蒙面人交过手后,心里就始终留着一个问号。世家的贵族子弟们有他们的对弈棋局,谢漆他们这种阴影中的打手也有自己的擂台,凭空出现一个能和他不相上下的刺客,他总感到不安。   今夜三处重地遇袭,也许是有三个未知的刺客所为,但谢漆隐隐有种直觉,恐怕是一人辗转三地。   高瑱身边没有谢漆还有韩家的侍卫,受的伤只是外伤,但说不了几句话就疼得喘息连连,看得韩志禺眼圈泛红:“这伤本该是我来承,殿下如果没有挡在我身前,就不会受此灾苦。”   高瑱动容道:“别说这样的话。你不仅是臣子,更是我的表哥,区区一刀,不足挂齿。”   谢漆木着脸听,心中默默为韩志禺点蜡,挡刀是真,利用不假,由着他们愿打愿挨去吧。   韩志禺自然是感动又心疼,谈及十天后的护国寺之行,忧心忡忡于高瑱的身体。   “身上的外伤不足为道。”高瑱的语气忽然颤抖,“表哥,我只是心中有疤……今日世子来与我说护国寺之事,又谈到高琪的下落,声称已将高琪审了个透彻,宋家犯下滔天大罪不假,可他高琪确实无辜,说来日将高琪关押在护国寺,余生点青灯敲木鱼为国请罪……凭什么?宋家屠戮我父母亲人,毁我韩家,高琪也是罪魁祸首!他凭什么还能苟活于世!”   高瑱这回是真的激动起来,韩志禺连忙环住他低声安慰。   “好、好!我说世子宅心仁厚,不问罪身为皇族的高琪,那么他的影奴总该问斩!岂可全部放过!可是表哥,你猜吴攸怎么说?他竟然说高琪的影奴夜开成门,迎高骊入城是有功社稷!是故也不能杀?!”   谢漆本来只是听着,听到这里却心中一窒。   难道前世罗海被处以极刑是高瑱对吴攸提议的?高琪性软弱,依赖罗海成瘾,令他去观刑基本便是逼他自戕,这些莫不是高瑱要求的?   “什么叫有功社稷?”高瑱沙哑地低吼,“如果不是宋家造反,我们何至于此!一想到高琪竟然还能抱着他的影奴苟活半生,我就……我就!”   “我知殿下恨!”韩志禺脸上已是泪痕斑驳,他亦恨宋家入骨,眼下也只能抱住高瑱互相舔舐伤口,“殿下不要怒火攻心,来路漫漫,志禺一定陪着您复仇!”   两人相拥而泣,谢漆的存在便尴尬不已,高瑱哭了半晌才哽咽着让他先下去,韩志禺却补了一道命令:“高骊也将赶赴十天后的护国寺,虽说他人如草芥,但也不能不防,殿下,不如让你的影奴去盯梢吧。”   高瑱这回允准了。   谢漆便像随处使的入秋团扇,转悠了一圈,又被打发出去了。   此时夜深得不能再深,他不得休息地往外奔,脚步却雀跃。   等他再潜入吴宅,他料想此时高骊早就睡了,却没想到在屋檐上看到高骊房间的窗户洞开——未来的暴君正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抓蚊子。   谢漆悬在窗顶倒挂下去,嚯地故意吓他一跳。   高骊确实跳了起来——开心的。   “谢漆,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殿下怎么还没睡?”   高骊实诚道:“今晚你来了,就高兴得睡不下去了。” 第16章   十天的时间一晃而过,自韩志禺以照顾高瑱的名义进文清宫,谢漆就一直被打发出去执行任务,不觉间十天流逝,垂眼便听到高瑱在他耳边的嘱咐:“谢漆哥哥,明日护国寺可怕,你稍作易容,跟在我身后,不然我怕。”   谢漆回神应了是,因韩志禺稍候会过来,他自觉退下,高瑱又是不舍似地又抓又抱,耽误一会后才放他走。   谢漆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回偏殿,没想到在这前往护国寺的前一个晚上,韩志禺会亲自来单独会面他。   “见过韩大人。”谢漆站在偏殿的阴影里,听得出韩家侍卫把偏殿都围住了,仿佛他稍有差错,那二十七个侍卫便将冲进来把他削成人棍。   “摘下面具。”韩志禺温声说。   他单手解开绳扣摘下面具,平静道:“韩大人有何吩咐?”   韩志禺眯着眼睛端详他,谢漆猜想他要问什么,却没想到对方轻声说:“你生了一张祸水的脸。”   谢漆:“……”   韩志禺走近来,审视着他的脸:“殿下发烧昏迷时常会唤你的名字,我知你对他至关重要。”   谢漆心想,这又是在演什么?   “玄漆,殿下来日会有三宫六院,子女绕膝,枕边不可能只有你。”   谢漆木了,指尖磨着别在袖口的隐蔽暗器,告诫自己要平心静气:“大人说的是。”   韩志禺还没完:“就算殿下来日为了你一意孤行,我身为臣子,也会死谏令他舍弃你。”   谢漆内心冷笑,抬眼看向一无所知的韩志禺,忽然很同情他:“殿下是明君,自会定夺。”   不需要死谏,高瑱非常利落。   前世高沅索要他,他也曾疑心是否是其他重臣的劝谏,直到他自己查到,高瑱拿他和高沅换大理寺的职权。   后来韩志禺被斗下马,高瑱为了撇清关系,甚至上书请判他死刑。谢漆当初入天牢,韩志禺就在不远处苟延残喘,不知高瑱去看他时,可有绕步去几门之外的表哥。   他猜是没有的。   韩志禺还是盯着他的脸看:“男儿当存吴钩志,休要学妲己妹喜之流。”   谢漆受不了了:“受教了,可惜玄漆不是女郎,学不来!”   正掷地有声地说完,就有宫人来敲宫门,怯柔道:“玄漆大人,殿下吩咐奴来送您明天的衣物。”   谢漆气没消,用内力传声喝道:“卑职不是木偶,自会安排,不劳费心!”   声音嗡嗡震出,包围在偏殿外的韩家侍卫都惊到,倒是韩志禺好胆色,面色如常地看着他:“殿下是君,君要臣做什么便是什么,不过是衣物。”   说着他侧首让门外的宫人进来,宫人战战兢兢地捧着衣物送进来,跪地道:“殿下说,希望玄漆大人明日能方便随侍在他左右,没有别的意思,这一身是照着大人的尺寸裁剪的,正合身。”   韩志禺看了那衣物半晌,眼神又变得微冷:“殿下连你的身量尺寸都记得……”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你在他心中虽有分量,但也仅如此衣的身份,休要得意忘形。”   谢漆只是冷冽地盯着那衣服,受折辱的怒火经久不息。   *   是夜,高骊提着他的漆黑长枪在院子里挥舞。   月亮一出来他的眼皮就不住地跳,他归因于明天就得去那劳什子护国寺。   或许也因为谢漆今夜不会来看他,而是在宫城里伴着那个五皇子。   高骊没由来地感到焦躁,枪挥得飞快,整出了雷电之声的动静。今夜是八月初七,距离那动乱的大封夜过去了一个整月,他在这座吴家宅院里憋屈地困了三十天,如果谢漆没有来,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窒息到掉头发。   谢漆,谢漆。   有脚步声从远处来,不疾不徐的,除了宅子的主人没人会这么悠闲。高骊手中枪不停,一直等到那人走到不远处停下脚步驻足,他猛地反身挑枪而去,三节钢枪拉到最长,枪尖带着罡风指在来人脸前。   地上落叶被扫开,吴攸发冠下的发带也被扬起,神情却是自若:“殿下武艺高强,人中之龙也。”   高骊收了长枪,沉默地把三节钢枪拆开收成一节,不发一言地往屋回走。   吴攸慢悠悠地跟上前:“我今夜在这里留宿,明早跟随殿下一起前去护国寺。”   高骊嗯了一声依然不说话。   “殿下登基后最想做什么?”   高骊脑子里瞬间划过谢漆的身形,但这会不能暴露,他便用万能的反问句式去应付吴攸:“世子不是都知道?”   吴攸果然回答:“殿下来长洛想讨要的抚恤金,我已用吴家的积蓄填补上,殿下想让北境的老弱妇孺有家可依,我也规划好了,长洛城郊有闲置田地,如今已在整顿,不出一个月,殿下可以令副将袁鸿护送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迁徙到长洛城来。”   高骊先是震惊,再是激动,复又辛酸。   他的杂牌军在北境蹲了这么多年,挣扎着想立些军功换军饷,挥刀挥了十几年,敌不过国都的世子一句话。   “除此之外,殿下还想要什么?”   吴攸又问,高骊知道这是在谈交易,便也没客气:“我自出生便不见生母,不论生死我都要寻找她的下落。我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师父,名叫戴长坤,他是长洛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堂堂正正地回到长洛,可他……已经战死。我将他的尸骨埋在北境,在他坟前发过誓,有朝一日一定带他回故土。”   吴攸顿了顿,可能也没想到都是些论情论义的事:“好。寻人与迁坟,我会差人去做。另外,殿下登基是为立业,可曾想要成家?长洛城中贵女如云,如果殿下想,我着手安排。”   高骊原本还浑身深沉,听到后半段险些左脚绊右脚:“不用了!”   吴攸随之问重点:“殿下心有所爱在北境吗?”   高骊耳朵腾地发烫,心道在长洛,在宫城,在云端在月亮上,漂亮得像挨不着的嫦娥。   “那么,殿下如果想迎娶心上人,务必提前告知我,我好筹谋。”   高骊背对着吴攸羞赧地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吴攸因为看出了他另外的软肋,安心于有新把柄可以去拿捏摆弄未来的新君,便也没有再费工夫深交,转身就去别的阁间休息。   独留高骊在小房间里团团转,后背挨到床板也还在辗转反侧地想入非非,还因日有所思,做了个不太健康的梦。   *   天很快亮了。   清晨,气得一夜没怎么睡着的谢漆被高瑱拉着坐上马车,一路被他左看右看。   高瑱看了他半晌才感觉到他眼神冰冷,笑着靠近他轻问:“谢漆,你怎么不开心?”   谢漆别开视线,咬牙切齿的:“卑职不该易容成这个样子。”   他知道护国寺之行肯定会随从,前世这时他重伤未愈都强撑着跟过去,更不用说现在自己活蹦乱跳的。只是他原本打算易容成随行的侍卫,再不济小太监也行,却没想到高瑱让人给了他一袭宫女的着装,从头到脚都没落下。   高瑱一大早甚至不惜拄着柺过来看他,提了胭脂笔在他左眼下又点了一颗痣。他还要叫他照镜,谢漆黑着脸闭眼,只怕看见自己的样子会忍不住吐一地。   上了马车后高瑱还凑在跟前看他,不时摸宫服垂下的流苏和腰带,此时一手牵宽大的宫服袖口,一手缠绕谢漆垂下一半的柔顺长发,眼神迷离地看着他:“怎么就不该了?”   谢漆避开他,紧紧皱着眉:“丑,恶心。”   高瑱楞了楞,随即开怀大笑。自韩宋云狄门之夜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得这么不加收敛。   谢漆烦透了,看也不看他,内心不住大骂,折辱人还是你高瑱够恶心。他扭头盯着雕花窗外的浮光掠影,祈祷认识的人都认不出这副德行的自己。   可惜马车悠悠驱策到护国寺,刚一下车,迎面就看见低眉顺眼护在高沅背后的方贝贝,那主奴听声转头来,看到他后表情同时崩坏。   尤其方贝贝,圆眼睛都要瞪得迸出眼眶了,绝对是认出了他。   谢漆从没有一刻如现在想杀人,高瑱还要矫揉造作地带着他前去和高沅打招呼:“九弟来得最早。”   高沅的眼神比高瑱更令人发毛,艳丽的脸伴着见到什么稀罕物的贪婪神情,浑如鬼一样:“五哥也不晚啊,九弟要是像五哥一样有个称心的侍妾,肯定迟来一个时辰。”   高瑱只笑,笑意寒冷了些,话仍滴水不漏,语调宛转。   谢漆慢慢拉开距离,落在后面低头跟行,咬着牙只恨自己听力好,满耳高瑱高沅的碎语。   冷不丁一只胳膊伸来撞他,谢漆一瞟,只见穿着太监服的方贝贝也挪到了后头,眉飞色舞地朝他挤眉弄眼,用气声说话:“你这一身不错,真他娘养眼!不像我,只能穿这个。”   谢漆当他安慰自己,头一次这么羡慕他:“真觉得养眼我他娘跟你换算了。”   原以为方贝贝要面露嫌弃,谁知他竟真诚地跃跃欲试:“真的能换吗?”   谢漆:“……”   难道方贝贝?他看走眼了什么??   谢漆一直以为他是猛男来着。   正心中震惊,忽听得不远处传来马蹄声,高瑱和高沅都令队伍停下等候,一言一语地来回:“应是我们那位三哥到了。”   高沅阴阳怪气:“久闻大名!惭愧,九弟白长了这么多年,都忘记还有这么一号皇兄。”   不多时,马蹄近来,除了两个皇子,其他人都或跪或行礼,只因与高骊并骑而来的还有吴攸。   谢漆也跟着众人低头,恨不得钻到土里去,希望高骊千万别看见他。   听得吴攸令众人起身,他也跟着起来,不放心地抬眼扫一眼,却正撞入高骊直愣愣的冰蓝眸子。   谢漆内心一瞬飘过贼老天降雷劈我好了的念头,惶惶地低头不敢再看去。   而高骊身穿入长洛时的北境装束,慌张地抬手把毛帽拉下来压住半边脸,却也挡不住泛红的耳朵和脖子。 第17章   高骊满脑子都是谢漆的宫服着装,关于护国寺是怎么走进去的,周围多少人,同他说什么话,他都没有在意。谢漆两个字好像成了他脑子跟外部的结界,世间被屏蔽掉了,他一个人就足以和千万颜色相匹配。   隐约有听到两个便宜弟弟在说自己是高冷,还是听不懂长洛的官话,他也懒得理会他们,边走边专心致志地描摹着谢漆的模样。   美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生贪恋,遑论那美丽纠缠着宁死不屈的凌厉和清冷,愈发叫人想占有到深处,看绕指为柔的失控。   高骊心情迷离地走了半天,直到不知迈过几道门槛,耳边忽然响起浑厚的钟声,吓了他好一大跳。   “嗯?”高骊抬头四顾,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与其他人分开,独自走到了这样一座深深庭院。   周遭无钟,不知钟声何处来,但更奇怪的是不远处两侧有截然不同的植树,左边是不太高的秀美柳树,右边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高大银树,树上不见叶只见千万朵红胜血的花,花开引蝶千万,花开又瞬即花枯,飘落了满地壮丽的鲜红千枯。   高骊看呆了:“这什么树?这么邪门?”   花落如雨中,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出来,穿的是朱雀乌衣:“千枯树,开千枯花。其短开长败,短盛长枯,是为人间第一绝景。”   高骊看到来人相貌不凡,一双眼睛竟是琉璃似的碧色,顿时觉得亲切:“你是谁?看你眼睛,也是异族人吧?”   那人走到他面前,五官确实也有异域之色,和高骊差不多高:“我么,我叫泽年,你听过我的名字吗?”   高骊摇头,又去看那千枯花:“护国寺里怎么有这么神奇的树?”   那人目光探究地看了他半晌,而后笑了:“我移植过来的。你好,我是寺里的国师,三皇子高骊。”   “国师?”高骊关注点在对方的脑袋上,“国师不是个光头的和尚?”   “光头太丑了,我不剃发。”国师眼神深邃地认真回答,“你是这一代的半个天子,有气运,但也只有一半。”   高骊又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记得谢漆同他讲过护国寺的交接信物仪式曾经很重要,吴攸则说他已经打点好,那么眼前这个碧眼国师应该是被收买好了。他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大喇喇地伸手:“知道了。那个象征天命的信物呢?”   国师初次笑起来,倒是十分英俊:“我当然会给你,可你知道怎么用吗?”   高骊觉得象征性的信物是给别人看的,就和玉玺虎符类似,如果没有人去服从那些物附带的权威,那么物就是死物。   “这信物和死物不一样。”   国师似乎听得到他的心声,抬手捋上袖,将缠在手臂上绕成四股的一串念珠剥落下来,拢在掌心伸给他。   “这里一共四十八颗珠子,前有回溯,中有交替,后有舍身成仁,可惜少了一颗最好的。你只有一半气运,能不能找到另一半去使用它们,就看你造化了。”   高骊怔怔地注视国师掌心的血红念珠,心魂好像被它摄去,也不知出神多久,才伸手接过。   血红念珠入手,周遭钟声又起,大风猛然刮来,千枯花狂涌似海啸,惊得高骊后退一步。   “记住,今天是八月初八,每月的双重日,就是你能动用它的时刻。”   国师低沉的声音落下,高骊眼睛被千枯花盖住,惊得闭眼抬手去拂,谁知竟拍打到一只手。   “三殿下?”   耳边响起老态龙钟的声音,高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锃亮的老光头:“你是谁?”   老和尚胡子一抖:“贫僧是国师啊。”   高骊怒目一敛:“老秃驴也敢自称国师?国师不是那个长着碧眼睛的泽年吗?”   他脱口而出不经脑子,说完骤然发现眼前不对——   他没有站在千枯花飘落的庭院里,此刻他跪在宝相庄严的大殿里,眼前一排锃亮光头背后,是林列无数高氏牌位的高墙。   高骊看清了眼前,鬓边瞬间冒了冷汗,霍然站起身转头。   却见身后跪着六大世家的家主,左右跪着三个皇子,所有人全部见了鬼似的盯着他。   包括吴攸。   “不可能……”高骊不敢相信,扭头按住那老和尚逼问,“你们护国寺的千枯树在哪!”   岂料老和尚脸色比他还苍白,胡子直抖地看着他伸出的手。   高骊低头看去。   看到自己手腕上缠着绕为四股的血红念珠。   高骊要疯了。   “拜、拜见天子!”老和尚猛地跪下,叩头如捣蒜,“天子!您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的建武天子啊!”   *   谢漆蔫吧着,隐在队伍后方全然不想再抬头,方贝贝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撞撞他用气声聊天:“你看到那三皇子了吗?长得真是高大,眼珠子宝石一样。”   谢漆点点头,他也喜欢看高骊的眼睛,只是想到方才他瞅到自己的震惊眼神感到十分泄气。   不知高骊心里怎么倒胃口。   不久,剩下的五个世家全都到齐。梁家的梁奇烽不怒自威,郭家的郭铭德、郭霖父子沉厚寡言,何家的何卓安笑目如春,姜家的姜云渐风度翩翩,韩家的韩志禺温文尔雅。   加上掌易乾坤的吴攸,众人一齐动身迈入护国寺。   谢漆与之俱行,举目一扫,心中浮现一个疯狂的念头。   持掌天下的人几乎全都在这里了,如果让他们全部葬身在此,会发生什么?   迈进护国寺,方贝贝呼吸重了一些:“六皇子和罗海竟也在……”   谢漆心内一惊,抬眼扫去,只见前方寺内站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前世此时已死透的高琪和罗海静静驻足,左脸上都有一个“罪”的刺字。虽逃一死,却罪不可赦终生。   高瑱原本和吴攸和气地闲聊,一见高琪,身上显而易见地浮现了怒气:“世子,重罪之徒,难道也有资格到高氏英灵前去祭拜?”   吴攸平静道:“他终究流着高家的血,不能不听天命。”   高瑱攥紧了拄拐,然而身后六个世家无人开腔反对,或许一半是不愿与吴攸作对,一半是不把高琪放在眼里。何姜两家没准还会在暗地里感谢宋家的造反,才能覆灭后空出肥差来给他们。   谢漆没想太多,只是凝视着那对一月历经千帆的主仆,高琪依然气质怯懦,罗海依然冷峻似木头,两人并立,面刺罪字,是绝对依赖濡沫的姿态。   不知为何,远远看着还有生息的他们,近处看着左眼左手健全的方贝贝,谢漆眼眶微热。   那些前世消失、枯萎的事物,现在不灭不散地围绕着他。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谢漆低头继续前行,看着柳色绣棠花的宫装,抵触之心减弱了些。   跨过一道横亘死生的门槛,耳边有悠远钟声,鞋尖忽然踩到了一片鲜红的枯萎花瓣,他心潮正起伏,抬头一看,心跳险些停了。   这什么地方?   谢漆看到前方两侧的右边是一种从未看过的高大银树,千万如血的花疯开又疯枯,纷纷扬扬地飘落,左边则是一株依依柳树,树下有个朱雀乌衣的背影,怀中似乎抱着一个红衣人。   周遭所有人都不见了,谢漆一个人驻足,惊得发不出声音,慌手去摸索藏在宫装下的剑。   树下的人听到声音回头来,碧色的眼睛愣愣地望过来。   谢漆抖着手抽不出剑,虚弱地佯装镇定:“阁下难道是鬼?”   他内心一阵疯狂开解自己,都是重生而来的人了,鬼、鬼有什么好怕的?   “不,我是寺里的国师,你好啊。”国师朝他笑,“我叫阿然,谢漆,你不用怕我。”   “国师?”谢漆听到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更觉邪门,尤其是看到国师怀里的红衣轮廓不是人,而是一堆鲜红的枯花缝合堆积的假人,愈发战战兢兢了。   那国师双手一拢,一阵狂风吹来,怀里的花瓣被全部吹散,银树上的千枯花也鲜红地涌了整个庭院,迷得谢漆睁不开眼睛。   “这花叫千枯花,是赐福之花。”国师的声音在狂风里传来,“谢漆,这一生你不用怕……”   国师似乎还说了什么,但风太大了,谢漆着实听不清,脚下一趔趄,随之被人搀扶住了。   方贝贝小小的笑声传入耳中:“哈哈踩到裙子了吗?”   谢漆神智一凛,猛然睁开眼,只见自己站在护国寺的列英殿外面,左边的方贝贝诶嘿偷笑,右边的罗海木着刺字的脸扶住他,眼睛里的问号如有实质。   谢漆压着如雷心跳,细细地急喘起来:“没事……我们在这多久了?”   “大半时辰了。”方贝贝好奇地瞅着紧闭的列英殿,“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九殿下身上还有伤,跪着对腿不好的。”   谢漆脊背冒了一层冷汗,内心不住念叨着,真他娘见鬼了……   好似心有灵犀,就在此时,列英殿里吼出了一声几欲要掀翻屋顶的咆哮:“我不信我真的见鬼了!”   所有人全部悚然一惊,列英殿的大门骤然被打开,开的是高沅的舅舅梁奇烽:“三皇子突发恶疾意欲行凶,来人拿下!”   梁家的侍卫瞬间暴起,方贝贝也从嬉皮笑脸转变成肃穆,握住腰间佩刀便冲进去。   谢漆冷汗冒得更多了,神经一瞬紧绷,能跟随到护国寺最深处的各家侍卫都不是泛泛之辈,周遭人往里冲时他反手抓住了没反应过来的罗海,低声快速道:“待会帮我保护三殿下。”   罗海满脸木木的茫然,只知当初听从谢漆的话保下了高琪,听他总没错,便一边点头一边跟着他冲进去,嘴里叫了几声小琪。   刚进列英殿,就见最先冲进去的侍卫像毛球一样被丢出来,一群老少和尚跪着齐呼天子,贵胄之中除了吴攸个个铁青着脸喊着护驾,至于陷在包围圈里的高骊,却像一只发疯的暴躁狮子。   不是别人包围他,是他一**打脚踢众生。   高沅冷着脸对方贝贝下了命令,绛贝刀当即抽出扑向高骊。   谢漆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还听到高瑱吼来的命令:“玄漆!配合九弟的人!”   潜台词是配合围剿高骊。谢漆再清楚不过,绷紧全身追上方贝贝,反手摸索到缠在腰身腿上的软剑,浑水摸鱼地踹飞了几个梁家的侍卫。   忽听得铮然一声,谢漆耳边嗡嗡,只见方贝贝的刀劈在了高骊抽出的漆黑钢枪上,高骊暴怒地挥枪直接将他弹飞出去,神情混乱地吼道:“老子只是要找人!怎么可能见鬼了,滚开!”   谢漆眼看着方贝贝也像个毛球似的被丢出去,顿时头皮发麻,早听过高骊腼腆地说自己天生力气大,却没想到大到这么离谱。   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没带上玄漆刀只带了软剑,能撑一时是一时。他握住软剑剑柄一举抽出,三步跃其上,飘起的衣袂还没垂下,软剑已经勾住长枪。   谢漆冲到高骊咫尺间,压着声音飞快地对他耳语:“殿下冷静,你没有见鬼,我信你!”   他还以为自己也会被暴怒中的高骊丢出去,谁知软剑缠住的漆黑长枪毫无劲力,被他的剑一勾就给勾走了。   枪离手,高骊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懵逼的谢漆,使出了肌肉记忆的擒拿,三两下把他抓进了怀里。   他脑子一顿懵,一边抬腿把扑上来的侍卫挨个踢飞出去,一边抓紧挣扎的谢漆,关注点奇怪地小声发问:“我好像看到你的剑是从腰上抽出来的?”   喘不上气的谢漆隐约听到一句:“你的腰好细啊。” 第18章   谢漆两辈子都没遇到力气这么大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被人拿捏住关节,使不上一丝内力,只能像只小动物似地被人叩在怀里乱揉。   谢漆挣扎未果,又听得高骊嘀嘀咕咕着什么“腰”“脊”的东西,气急败坏地小声朝他低吼:“高骊!你个呆子,放开我!”   高骊“唔”了一声,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谢漆赶紧抓住机会挣脱,耳朵却听到不远处有弓弦拉开的声音,于是在逃之夭夭的前一瞬,他直觉地抓着高骊向一边侧避。   果然有一箭啸来,斜斜擦过了谢漆和高骊的手臂。   血珠溅出,谢漆不觉疼,回首瞟见罗海和熟悉的黑翼影卫已经在控制局势,赶忙一溜烟躲开高骊的铁臂膀,慌不择路地几步飞跃跳上了列英殿的房梁,惊悸未平地环住了梁柱。   腰被箍得好生疼,气也不顺,腿还发软,怎么会有人的胳膊这么沉莽?他喘息着瞪向地面,只见世家与皇子那边一顿混战,高骊在地上仰首呆呆地望他。   谢漆顿觉腰更疼了,吞咽着唾沫环紧了梁柱,手臂上被箭擦伤的伤口迸出血珠不觉往下滴落。   地上的高骊恰好伸手想去捉他,却未曾想谢漆的血珠正滴到了他手上缠着的邪门念珠。   他一瞬僵在原地,伸手如捉月,捉之不及化为望月石。   谢漆见他骤然呆滞得像一棵树,更加猜不透他在干什么,只是眼皮不详地直跳,又见不远处高沅再度冷峻开弓,又是一箭对准高骊。   箭出,高骊好似还是石化状,谢漆惊得腰身更疼,生怕这笨呆子还没成暴君先成了暴毙,反手扯下头发上的珠簪当做暗器掷出去,欲卸掉那暗箭的去势。   偏就在这时,高骊整个人好似重活过来,箭与珠簪并来时,他后脑勺长眼睛似地反手一把抓住二物,手背青筋一现,珠簪化成粉末流泄指间,暗箭咔嚓折为两截。   箭坠,穿着北境土气毛袄的高骊气压骤低,恍如君临天下,一字一字森冷:“尔等宵小,也敢弑君?”   虽没怒吼,声也不低,列英殿里的人都听清了,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只有高沅的舅舅梁奇烽冷冷地抬手继续下命令让梁家侍卫冲上去,吴攸本想喝止,高骊却大踏步直去,伸手快准狠地掐住一个侍卫的脖子,冷道:“奇烽,你杀国师时果决不输此时,现在刀口敢指向孤了?”   梁奇烽先是楞了片刻,待反应过来面如金纸,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你是……”   高骊掐着侍卫扔出去,低声斥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造孤的反!”   低沉的声音夹杂着外面的钟声在列英殿里回荡,世家都惊惶地看着骤然变了一个人的高骊,只有吴攸从容地拾起掉在地上的漆黑长枪,恭敬优雅地跪倒在他面前呈上:“请陛下息怒。”   殿中的诵经和尚们伏地直喊:“请天子息怒!”   跟随吴攸的郭家父子率先跪下,梁奇烽脸色惨白地瘫软在地,何卓安扫过一圈,屈膝行礼,姜云渐自是紧跟跪在她身旁。末了,只有韩志禺和高瑱高沅三人站着不动。   谢漆环在梁柱上将一切收入眼底,仿佛就在看一场即时的傀儡戏,他皱着眉看高骊,看他方才突然一展暴君遗风,却在威严地接过吴攸呈上的黑枪后,肩膀一抖,毛帽直颤。   他凝滞地扫了一圈跪下的人,略带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谢漆以为他又要整什么花活的时候,他看到高骊回头又抬头,泫然欲泣地看向他。   谢漆大为震撼:“……”   ……他怎么眼泪汪汪起来了?   *   护国寺之行就在一片混乱诡异但又不敢置喙的气氛中结束。   尤其是梁家那边,梁奇烽一出护国寺就撑不住晕倒栽到地上,也不知是受到了何等惊吓,高沅则是在踏上马车前阴着脸当众扇了方贝贝几个耳光,阴阳怪气说了几句含沙射影的话。   其他世家脸色也都不太好,包括吴攸。只因他原本提议让被指定为天命之人的高骊留在护国寺祭拜列王一夜,这其实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危。谁知高骊抖着嗓门不认人,咆哮着嚷嚷“我不会再踏进这见鬼地方”。吴攸估计是从没应付过这种怒吼起来震耳膜的主,拧着眉良言温声劝告,高骊大步流星排山倒海似地跑出去,翻身一上马,众人只听得马蹄哒哒,就见天命之人逃荒一般跑没烟了。   高瑱钻到马车里后不住冷笑:“天子若是这个德行,晋国迟早覆灭!”   事态走向离奇,韩志禺弃马也入马车,谢漆被迫挤在一边,原本想下车,袖又被高瑱紧紧抓住。   高瑱语气是遮不住的阴冷:“玄漆,你既为玄级,难道还耐不了那野人?为什么没有配合高沅的影奴一起将他就地斩杀?”   谢漆低眉:“是卑职办事不利,请殿下罚。但求殿下再给卑职一次机会,若准备充分,卑职也许……”   高瑱拽着他袖口的手发紧,阴鸷地打断他:“孤在远处看到了他将你抱入怀中,嗯?”   谢漆面不改色,牙酸地把锅推到高骊身上去:“那高骊口味重,以为卑职真是个女子,是故……而且此人力大无穷,一被擒拿就难以逃脱,卑职从未见过这等莽夫,肋骨险些被擒断。”   后半段夸张了,但谢漆凭经验感觉,腰身被高骊揉捏的地方一定是要有淤青了。   “殿下。”韩志禺插话打断了高瑱的盘问,“为今之计是必须尽快斩草除根!”   高瑱这才松了谢漆的袖口:“不错,什么天命仪式,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把戏,孤算是看出来了,吴攸嘴上说要扶持我为君,暗地里未尝没有存着扶持另一个一白二穷的高骊的心思。既然他要摇摆,休怪我等不仁,斩草要斩高骊,除根要除吴攸!”   韩志禺显然只提议杀高骊,一时始料未及,厉声道:“吴攸怎可除?殿下糊涂!大封夜长洛城死伤近万,宫城焚毁超半,如不是吴家在头上脚下收拾残局,换做何姜郭梁,国都现在还是一片哀鸿涂炭!”   高瑱也没想到会被斥责,楞楞地唤了两声表哥示弱,韩志禺便又慌忙放缓语气,把矛头转移到刺杀高骊一事。   马车刚回宫城,何姜那边也迅速地送密信而来,共同核心就一个,趁着还能挽回,今夜四家联手共同刺杀高骊。   四家自是包括梁家,高沅那边也是一样的意思,宁可新帝是高瑱,也不可是高骊。   谢漆在旁听着世家的联手,脊背都发寒。庆幸现如今吴家已把长洛整顿了大半,有力气腾出手来和四家对峙,换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刚发生时,若四家迅速联合和吴攸作对剿高骊,莫说他本人,只怕他的北境杂牌军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逃出长洛城。   今夜四家的精锐要把高骊待着的吴家宅院捅穿,谢漆自是韩家这边的领头。回到宫中后他马上卸下那身触霉头的宫装,脸上易容洗净才敢照镜子,换回熟悉舒适的影奴黑衣时,低头一看,果然见腰身上布满了凌乱指印。   高骊虽然傻呆,但那身力气和暴脾气实在太有成为暴君的潜质了。   谢漆在腰上多缠了一圈薄铁甲,束上腰封时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头。   实在是……被捏痛了。   待整装以毕,谢漆和韩家侍卫一起跪领高瑱的旨意,于夜色中一齐出行。   路上谢漆用了四分力气的轻功,韩家侍卫尚且跟不上,悬殊之下,谢漆吹哨声呼唤大宛,示意他先赶去吴宅,晚时再以鹰联系他们。曾以言语羞辱过他的韩家人目光闪躲,不敢应不。   谢漆便放开束缚,收到一直蹲守在高骊身边的甲一等人的消息,出了护国寺后,吴攸把罗海调去了吴宅,琴决等黑翼影卫全部出动来驻扎,都清楚以四家的德性会干出什么事来。现如今,高骊的兵全部出动围在吴宅外,而吴家的军队也在佩刀。   谢漆无比清楚这浑水里没一个安有好心。哪怕是吴攸也在算计,他就要让高骊看着四家是怎么联合起来剿杀他,推波助澜地让高骊杜绝未来倚仗另四家的心。   前世此次刺杀他因伤没有领头,但也记得高骊在今夜的纷争中受了不小的伤,手下残存的兵更是损失不少,重要的副将张辽便是在此夜被杀,但张辽究竟是四家所杀,还是吴攸借刀暗除,谁也不清楚。   谢漆的十六个小影奴已经全部聚集在吴宅,十个在暗中保护那位大力士,另六个在暗处盯着高骊的心腹团,如发现有吴家内贼先行除之。   至于他自己,最稳妥的是在路上和方贝贝汇合,一边搅混水一边探查梁家的动向。   可谢漆心里不停地浮现高骊在护国寺里回头的泪汪汪双眼,总觉得高骊那时的惊惧与孤独……不似作假。   他到底没忍住,火力全开先奔到了吴宅。   先看看大力士现在情绪如何。   有小影奴们从中接应,他顺利地迅速潜入吴宅,熟门熟路地到高骊的房间,抚窗先轻叩。   屋内没动静,但听得到鸟类的沉闷咕咕声。   谢漆有些慌张,一脚踹窗长驱直入,握住玄漆刀的刀柄环视,脑子里闪过许多不好的猜想。   他的目光在扫到屋内床脚的角落时楞住。   只见高骊蜷着高大的身躯躲在那里,抱着一只相当壮硕的海东青瑟瑟发抖。   场面离谱又滑稽。   谢漆移步过去,唤了几句三殿下,那白天生龙活虎的大家伙两耳不闻,他只好挪到他跟前半蹲下,抓住他冰冷发抖的手。   “高骊。”   高骊猛的抽搐着抬头,冰蓝的眼睛还有泪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依然残存在眼中。   壮硕的海东青趁此嘎嘎着飞出去,快得只剩一道残影。谢漆歪头看着它投胎似的矫健身影,轻声说冷笑话:“你力气那么大,我还以为你在不经意间把它抱没气了。”   高骊呆呆地看着他。   谢漆回头来,握一握他的手,看他还没什么反应,摘下面具凑到他眼前:“是我,别怕。”   高骊无神的眼中恢复了神采,眸光灼灼,一把反握谢漆的手将他拽进了怀里。   谢漆嘶起气来:“肋骨、肋骨要断了!松开!”   高骊不松,收敛力气粗鲁地摸索起来:“谢漆,谢漆……” 第19章   夜色涌动,云深遮月,谢漆腰没被箍得那么紧了,随后便感觉到高骊在细密地颤抖。   “殿下?”   “叫我名字……求你谢漆。”高骊将他整个人拢进臂弯里,像个迷途的混乱乞丐乞讨一句清醒,“好多人喊我殿下,我分不清我是谁了,你可不可以吼我两声叫我名字,你不是我的幻象对不对?”   谢漆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稀里糊涂好没逻辑,但觉他十分无助,伸手隔着毛帽去拍他的后脑勺,顺手报一报腰被掐痛的忿忿:“高骊。”   “诶!”高骊又高兴又委屈地应了,“能不能再叫我几声?”   谢漆拍拍他后背:“当然,等劫后余生,每天喊到你腻烦。白天在护国寺遇到什么离奇事了么?被吓到了么?”   谢漆问这时自己都在悚然,思及千枯花下的自称国师的碧眼人,他仔细回想仍记不起那国师最后说的几句话,反倒想到国师怀里抱着的血花缝成的假人轮廓很像自己。   实在太瘆人了。   “我……没遇到什么。”高骊声音在发抖,却只环着他说:“只是看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忽然感到很恐怖。好像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群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青面獠牙鬼……”   “人心比鬼可怖狰狞千百倍。”谢漆拍拍他后背,他自己都是一死二生之人了,纵世有怪力乱神又如何,比得过杀人不见血的宫城、世家、世道霜刃?   他提醒他:“高骊,骊殿下,今晚有很多人背着刀来杀你,我也是奉命来的一员,我的刀会演着戏砍向你的,这些比鬼灵要可怕多了。”   片刻,他听见高骊说:“不,你不可怕。”   “那只是我还没砍你……太相信人会吃亏的,骊殿下。”   “好,给你亏。”   谢漆楞了,总觉得是高骊一入长洛四面楚歌,自己则是趁虚而入的什么盗心贼。   他咳两声推开高骊,拳贴地面,低头行礼:“卑职惶恐,不敢僭越殿下心防。外面有很多刺客正在赶来,卑职先出去应对,骊殿下小心。”   高骊“诶诶”着,谢漆已经用轻功踩过床脚上梁柱,风一样扑到窗边闪出去了。   一上屋顶吹逆风,谢漆伸手拍了两把自己的脸再戴回面具,暗忖高骊怎么如此纯良,每次听他说些直白话,感动之余又莫名心虚。   他一边想着高骊一边召来大宛,大宛扑扇着翅膀而来,身后还跟着壮硕的海东青。   谢漆捞住大宛挥手赶海东青:“你跟着我儿子干什么?去!找你家主人去,这么大体型,叫人看见顷刻就暴露了行踪,别跟着我们。”   海东青黑漆漆地在半空中翻跟斗,耍脾气一样。   谢漆摸了一轮大宛,见它没有被欺负才放心些许,快速写了密信绑它脚上去联系韩家侍卫,轻声摸着它脑袋嘀咕:“离那只凶大个远点,上辈子你被它咬没了,打不过就躲。”   大宛眼睛炯炯有神,也不知听懂没有,只知咕咕着来蹭他两把,毛扎扎地撒娇。   大宛刚飞上天,另外的小影奴的鹰便呼啸着找到了他,爪子上沾满了血,是高骊的副将张辽那边先遭到了埋伏。   谢漆没有停顿,跟着小鹰赶去看情况,刚赶到地方,就看见两个小影奴围护满头血的张辽,一道快到看不清的残影神出鬼没地出现。   谢漆抽出玄漆刀赶上去,看准刺客脚下落地,一瞬扫到对方落地处斜刀上砍,然而预料中的血溅没出现,刺客竟在空中拧转抽剑格挡。   刺耳一声刀剑相击,谢漆和刺客隔着青锋对视了一瞬,随后,刺客挥出二十八剑,谢漆劈出三十一刀格挡反击,最后一刀挑过对方的内肘,血珠方出,那刺客便神速地后撤逃离。   谢漆没有往前追,只是不觉喃喃:“太快了。”   护着张辽的小影奴乙一跑到他身边来:“大人!抱歉,那刺客实在太难防,我们挡不住。”   谢漆反手摸小影奴的脑袋,看一眼不远处抬手擦满头血的张辽:“不用道歉,你们有没有受伤?”   小影奴鼻子有些堵:“乙三被捅了四剑,我被划了六剑,不是致命伤。”   谢漆吓了一跳,连忙把身上带着的药搜出来塞到小影奴怀里:“跟着那副将找个安全地方躲避起来,受伤了就不要再出来打杀,惜点命,你们才十七。”   小影奴闷闷地应是:“大人,那个刺客身手很快,您一定要小心!”   “保护好自己。”谢漆撸了一把小影奴的圆脑袋,看到空中有大宛的身影,便收刀追上前去。   方才和那刺客对视时,谢漆总觉得,刺客认识他。   虽然对方用的是剑,但他心里还是隐隐有个不安的猜测。   *   谢漆又溜走了。   咻的一下又滑不溜秋地跑了!   被留在空房间里的高骊团团转了几圈,左手上的念珠随着动作磕碰出声响,让他又吓了一大跳。   白天见一堆鬼且不说,他试了无数遍想把念珠薅下来,这东西却如蛆附骨纹丝不动。   好在现在他已缓过来,见鬼什么的只是白天在护国寺的小概率事件,就如谢漆所说,一堆人因为他是所谓的天子人选正在马不停蹄地赶来,他们可比鬼恐怖得多。   他看了看自己的长枪,枪是他师父戴长坤想办法给他淬炼出的武器,适宜在马上大开大合,不过现在他不在马上,地面上还是得用刀剑好。他师父精通十八般武器,尤擅刀,枪法也是融了一套刀法活用,带着高骊也会使点刀术。   高骊没拿枪,推门走出去找人,刚走到回廊就有一道黑影落下单膝跪在面前:“卑职琴决,三殿下有何吩咐?”   “给我一把刀。”   琴决直接解下自己腰上的刀呈上,高骊掂量了一下就还回去:“有更沉点的吗?”   琴决顿了顿,扭头唤了一声“绛海”,又有一道身影落下,正是左脸带着刺字的罗海。   罗海解下背上的刀呈上,高骊拇指擦过刀柄上的绛海二字,想到谢漆刀上的玄漆刀铭,心里咕咚咕咚地冒起热气。什么见鬼什么刺杀,通通见鬼去吧。   他要等谢漆天天喊他名字,听到梦里都是他的声音。   “谢谢。”他向借刀的罗海道谢,话刚落,就听到屋顶上传来不太妙的声音。   “来了。”罗海木木地对他们提醒一句,一手拔刀一脚踩着回廊墙跃上去抓住钉在墙里的灯架,抬头看着屋顶。   琴决挡在高骊面前:“绛海,屋顶有什——”   屋顶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嘣声响,被人硬生生砸开一个洞,高骊瞪大眼睛紧盯着,看见一道黑影伴着月光跳下来,罗海低喝着挥刀而去,空中本无躲避,偏那人身法快腰柔韧,反刀一砍身回旋,陀螺一样跃过了罗海,一落地直奔而来。   琴决大喝一声“殿下小心”,和来人刀对刀过招十来回合,刀速一跟不上,脚下不防,就被扫堂加变线踢,重心不稳被揍到一边去。   黑影提刀扑来,高骊沉着地提刀对砍,刀光快得看不清来人眉目,直待两刀相击时才有空对峙一眼,不看还好,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对面的人抽空朝他眨了左眼,正是“我的刀会演着戏来砍你”的谢漆。   玄漆刀灵活地一翻飞,刀和人一同掠过他身边,高骊慌忙侧刀,但身上的大毛袄还是被割开了老深的豁口。   刀锋横过时,高骊还听见谢漆冷淡又揶揄的轻声:“我不可怕?嗯?”   高骊:“……”   谢漆挽刀掠到回廊的入口把守,回廊的另一边则是后面跟上的方贝贝牵掣住罗海,他们俩一前一后把高骊等人包抄住了。   倒地的琴决很快爬回来守在高骊身边,握刀的手忍不住颤抖,高骊以为他是害怕,没成想听见琴决极小声的激动自语:“我的娘啊,玄漆绛海绛贝,三个一等影奴,全是活的,活的……”   高骊:“……”   琴决手下的黑翼影卫在回廊外想冲过来,被宫城的其他四等影奴拖住,罗海和方贝贝硬碰硬了数个回合打平手,一掠退到琴决和高骊面前,振刀权且休息。   罗海屈肘撞暗自激动的琴决:“难搞。援军何时到。”   琴决愈发手抖:“快、快了,世子说谈判一定,这边就退兵了……”   谢漆轻晃着刀尖看他们三个,在嘈杂的打杀背景声里听到了琴决的话,琢磨片刻,明白了。   吴攸现在是在和其他四家谈判,结果就是他扶持高骊称帝,何姜韩三家捧高瑱封太子,只有梁家和高沅受伤的世界达成。   但谁知道那群狐狸要谈到什么时候?按现在情况,他和方贝贝再包抄下去,高骊不挂彩不可能,不然就是他们俩放水,方贝贝回去少不了又要被高沅当泄气的沙包一顿胖揍。   他担心着高骊磕磕碰碰,谁知一眼看去,高骊只顾着亮晶晶地盯着他。   谢漆心里纳罕,我这么凶的刀,他还不怕? 第20章   谢漆这边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放水,方贝贝那头却是在认真地执行把高骊弄死的任务。   眼看着他拳打琴决脚踢罗海刀砍高骊,谢漆心里突突地捏几把老汗,赶紧趁乱让出破绽让罗海护着高骊撤出去。   方贝贝揣着刀要追上去,谢漆却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道刻入骨子里的恐怖声音,毛骨悚然地转身横刀并喊道:“小方!快跑!”   方贝贝喊回去:“你丫的叫这么亲热干什么!我比你大叫方哥!”   一回头却见一道噼里啪啦带火星的流星锤飞来,谢漆游刃有余地挑刀拦下,却从头到脚透露着一股瑟瑟发抖的气息,甚至喊破音了:“我师、师父来了!”   方贝贝和他一样,顿时从大杀四方的杀神萎成了急于逃窜的仓鼠:“娘、娘啊!”   他们入霜刃阁成为影奴时不过五岁,十几年生活都是在各自的师父带领下,师父当爹当娘当大佬,当严师时指导他们练武就少不了关键的挨揍环节,揍多了,一听到师父的武器声音就条件反射地竖起寒毛。   谢漆刚重生回来时,握着爱刀想过,哪怕霜刃阁的阁老们来群殴他都不怕。   事实证明,吹牛皮一时爽,师父真来,小心肝都吓得团成球了。   玄漆刀上的流星锤忽然勒紧,谢漆瑟缩着看到有身影从他们破屋而入的洞跳下来……而且不止一个。   他和方贝贝一起惊恐地啊啊叫起来,方贝贝拔腿就跑,赶来的一个健硕老头丢出九节鞭欲去抓他,谢漆闪过去用手臂挡住,小臂顿时麻痹。   “只抓到一个。”九节鞭者拈着胡子朝流星锤者说话,“无帆啊,抓到的是你崽。”   “你崽跑了,很开心吧。”   在方贝贝远去的“啊啊”回声里,谢漆小腿直抖地看着赶来的三个阁老,对着最前头的大汉虚弱地笑:“师……父……您怎么来了……”   霜刃阁的阁老们几乎不出世,基本都守在阁中维护秩序,充当幕后,除非遇到极其罕见的事件才会再次出山。   谢漆是什么也琢磨不出来了,满脑子都是“吾命休矣!”。   他的师父,霜刃阁主杨无帆左手持流星锤,右手提着一条棍棒,左脸上有三道经年的刀疤,正冷淡地看着他。   倒是杨无帆旁边的九节鞭老头多嘴,也就是方贝贝的师父:“听说护国寺认出了下一个天子,今晚你们要联合起来宰了他。但这天子有点不一样,你师爹要来确认确认。”   谢漆小腿肚抖到要抽筋了:“是,徒儿这就让开,请、请师父确认。”   杨无帆道:“可,先试你身手。”   谢漆:“!”   *   高骊是被谢漆拽着后腰带带出来的,他自在城楼下看到谢漆的快刀时便一目倾心,但没预料到真交起手来这么难顶,他擅长的都是大开大合的重器,在战场上倒是所向披靡,但在狭窄的回廊里对上两把快刀还真只有挨揍的份。   啊,不愧是谢漆漆,就是厉害。   他和琴决罗海一起向开阔的地方跑,刚跑出回廊进庭院,只见院子里也是一堆敌我在战,琴决捂着胳膊上的伤口正要带路,忽然听到背后有一道惊恐的大叫声。   然后他们就看到风一样的方贝贝使出最快的轻功,毫无章法地跑,还视他们于无物。   琴决懵了:“这是在干嘛?”   罗海放下警惕的刀松了口气:“不管了。难搞。不来最好。”   高骊回头:“另一个呢?”   回头就看见一个精神奕奕的老头脚下生风地闪过,手里舞出灵蛇似的九节鞭,一把逮住了跑路未遂的方贝贝。   方贝贝杀猪似地叫着被拖走了,目睹此情状的罗海神情一愣,倒抽一口大气,一手捂住脸一手提着刀也慌忙地跑起路来。   琴决又懵了:“绛海大人!”   高骊耳朵听见了风声,警惕地握紧刀来,只见那黑黢黢的回廊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大汉肩膀上还扛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小家伙。   大汉看见了高骊,随手把小家伙扔地上,抄起棍棒就闪了过来。   高骊借着月光看清被扔在地上的是谢漆,怒火顿时噌起来,抬起绛海刀迎上去,力道一放瞬息将对方的棍棒劈成数块。   大汉不慌不忙地用从谢漆那里缴获的玄漆刀对战,并低声朝高骊开口:“主子,是你吗?”   高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愤怒地用戴长坤教授的刀法劈砍而去:“你把谢漆怎么了?!”   大汉避过一刀,刀身倒映出他失魂落魄又吃惊的神色:“谁教你的刀法?”   高骊不欲缠斗,瞅准机会扫过对方就冲去回廊,发现另一个大汉不见了,空留谢漆躺在地上。   他赶紧把谢漆抱起来揉揉捏捏:“谢漆!谢漆!”   他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去探谢漆的鼻息都不敢,身后那大汉提刀掠来,刀尖指在他眼前:“你不是那人。告诉我,谁教你的刀法,否则,我杀了你怀中人。”   琴决要赶过来回援,被扛着方贝贝回来的阁老一指戳中昏睡穴,悲催地倒地而去。而另一个沉默寡言的阁老也逮回了逃跑的罗海,一人扛着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昏迷徒崽回来汇合。   高骊在刀尖前凛然:“你们是什么人?”   杨无帆不答,旁边摆弄方贝贝的阁老一边揉着徒弟的脑壳一边代答:“我们是霜刃阁的老不死们,你前面那个是你怀里小家伙的师父,也是这一代的阁主,他很疼他徒弟的。至于来干什么,当然是来看看这一代的天子,高骊三殿下,不用这么剑拔弩张,我们可是来护你不死的。”   杨无帆皱眉:“话多。”   “那不然跟他师徒俩一样哑巴?老子才不。”方贝贝的师父切了一旁的罗海师徒俩,又朝高骊吧啦道:“三殿下,听说你白天在护国寺抽了一把疯,其中你对梁奇烽说的话很有意思,我们阁主怀疑你是被他的死鬼主子夺舍了,所以你是吗?你现在是高骊还是先帝啊?”   高骊脸色变了,下意识看向戴在左手上的邪门念珠。   “他是高骊。”杨无帆冷道,“但他的刀法很熟悉。你师父是不是名字里有一个坤字?”   “坤,是玄坤吗?”那阁老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他当年要是放弃保护睿王,现在也可以像我们一样舒坦吧。当初怎么也找不到他,所以他是逃到了北境去吗?还教了个皇子当徒弟?”   杨无帆忍无可忍地回头用暗器点中他的哑穴,眼神里尽是愠怒和无奈。   “戴长坤。”高骊低声回答,“我师父叫戴长坤。他是长洛人。”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念珠,脑海里闪过很多记忆片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杨无帆寂静了片刻,蹲下身把玄漆刀收回谢漆的刀鞘里,而后沧桑地叹息。   高骊抱紧谢漆冷眼看他:“你曾是先帝的影奴?”   杨无帆不答,只是摸摸谢漆露在外面的手臂,低声道:“殿下,来日你成了陛下,对小漆好点吧。”   话落,夜空中突然炸出一道盛大的烟花,紧接着,另外三道颜色不同的烟花接连绽放,闯入吴宅里厮杀的刺客们见了烟花,就如退潮一般迅速退去,来时无声去时也无声,蝗虫一般让人无声窒息。   杨无帆看着夜空轻声:“吴家摆平了。”   一旁方贝贝的师父冲破了哑穴,兴致盎然地捏着方贝贝的脸又多嘴:“不错不错,吴世子可比他娘果断多了!权臣啊,就该这样,想扶持哪个当皇帝就放手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去大干一场!”   杨无帆“啧”出声,转身去拧阁老的头:“走了。”   阁老抓紧最后一丝机会拍拍方贝贝的脸,朝高骊喊道:“皇帝陛下你可别说我们几个老不死的来过哦!还有还有,当了皇帝后可以的话顺带照顾照顾我这徒儿吧,啊那哑巴的徒弟也是,能捞就捞他两把,可别让他另一边脸也刺个罪字,看把我这哑巴老友心疼的……”   旁边沉默地注视着罗海的阁老也“啧”了一声,起身掐住方贝贝师父的后脖子,和杨无帆一起架着他离去了。   高骊怀抱着谢漆冷冷地看着他们远去消失,这才松口气低头蹭蹭谢漆。   “这岳丈也太吓人了。”他嘀嘀咕咕地摸摸谢漆,待反应自己说了什么,赶忙抓起谢漆的手往自己脸上打,“唐突了,唐突了。”   嘴上说唐突,手上倒是不客气地摩挲着。   *   八月初八掀过去,天破晓时,谢漆猛然睁开眼睛,一醒就含糊地念着“师父”。   一只大手伸过来摸他脑袋:“你师父走啦。把你托付给我啦。”   谢漆懵了一会,扭头看见坐在床边镀了一层破晓熹光的高骊,连忙想要起身,腰却酸得起不来。   高骊略带心虚地扶起他,又忍不住摸摸他脑袋:“别急,那几个霜刃阁的阁老说是跑来保护我不死的,吴攸和几个世家谈妥后,刺客都跑了,那三个阁老也就走了,还叫我不要乱宣扬他们来过。谢漆,你感觉怎么样?你昏睡了三个时辰,总算醒了。”   “殿下,我没事,只是被点了昏睡穴……只有腰很酸。”谢漆忍不住龇牙,露出个小虎牙来,缓了片刻脑子一激灵,“那殿下可有受伤?”   高骊开心地挨着他贴近:“有,是些皮外伤,我皮糙肉厚,没事。”   谢漆被贴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问了他师父,也问了吴攸和世家的情况,高骊回答得头头是道:“吴攸半夜时来了,把他昨晚谈的交易跟我说了一下,其他家同意了我当皇帝,但是要让五皇子当太子,现在我们的处境好了。”   他没告诉他,吴攸来时他还抱着他不撒手,全程把谢漆搂在怀里与之对话的。   谢漆眼神放空了片刻:“如此……那卑职先回一趟文清宫看看情况。”   “不用再去别人那了。”高骊喉结紧张地滚动,“吴攸问我要什么,我说我看你合眼缘,想把你留在身边当、当侍卫。咳咳,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然而实际情况的吴攸是这样的——   “玄漆是高瑱的影奴,高瑱不会放他,殿下可以讨要别的东西。”   “殿下……听我一句劝,天下美人何其多,没必要为一个来刺杀你的影奴和高瑱交恶。”   “殿下,你怎么拎不清呢?”   “高骊!”   总之,在他坚持不懈地抗争下,吴攸揉着眉头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高骊小心地观察着谢漆的神色,怕在他脸上看出一丝不情愿的神情,但他只是怔忡片刻,垂下眼沉思。   “谢漆?”   “卑职得再回文清宫一趟。”谢漆抬手向高骊行礼,他还没有和这一世的高瑱了断,心里的刺得除个痛快,“卑职感激殿下厚爱,殿下愿意再等我一会吗?” 第21章   谢漆从吴家宅院出来,天刚亮,八月初九,距离中秋月圆只有六天。长洛城在努力恢复到昔日的繁华,美食铺早早开张,花月灯早早挂上,大家努力用连轴转的忙碌来麻痹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失去众多的痛楚。   谢漆亦如是。他昼夜不休地忘情投入一个个任务,琢磨目标,踏上双路,前后逢源,现在高骊急切地需要、倚仗他了。   他不是不开心。   只是十丈心结,千昼数夜,万般折磨,还没搁下。   一杯迷魂汤。   一炉散功香。   一根倒刺鞭。   一双酷吏手。   他从前世来,不能讨前世债,只剩憎恶苍凉加诸魂魄。   谢漆在清晨里抹了把脸,尽量自如地在街道上漫步,掏钱去买了一盏刚做出的纸扎花灯,观察了灯如何折,随后拆开压扁放在怀中。   走过清晨的人烟红尘,回到述职四年的晋宫城,短短一个月,宫城已经复建还原了八成。   谢漆很少在大白天这样敞亮地行走,大部分都是在黑夜里蒙着面走不寻常路,现在沐浴在清晨下,脚步声像掰开夏季的甜瓜一样清脆。   亮出令牌,迈进宫城,路上往来熟与不熟的宫人投来视线,他不再低着头视若无睹,侧首回望当无声的打招呼,只是那些宫人对视后大半都慌张地扭过头。   谢漆不在意,拇指摩挲着玄漆刀的刀柄走向文清宫,快到达时,听见半空中有振翅声,他一抬头,看见空中有雄鹰,不止有他的大宛,竟还有高骊的壮硕海东青。   谢漆眯着眼瞧,由衷地笑起来,呼吸一口清甜空气迈进文清宫。   宫中没有点灯,宫人屏声敛气垂站,看到他来都是一脸惊讶。谢漆直截了当走到高瑱寝宫门外屈指敲,寝宫内传来一声怒吼:“滚!”   “五殿下,玄漆求见。”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拍打到门口来,门霍然一开,双眼通红的高瑱拼命地将他拽进去,慌乱地抱住他:“谢漆、谢漆……”   谢漆脊背依旧挺直,看他的眼泪滴落到昏暗的地面,不由得感叹人的记忆大抵是顽固不化的,只需捎加搜索,总能翻找到曾经刻骨铭心的好事或坏事,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位比自己小一岁的五皇子是什么情形。   高瑱的母妃彼时正如日中天,自皇后崩,她便是有实无名的后宫之主,高瑱拥有的一切不比他的储君大哥高盛差,霜刃阁便把唯二的两个玄级影奴派出一个到他身边。   谢漆初踏入文清宫中时,也像现在这样不停地抚摸着玄漆刀的刀铭。举目一望,看到矜贵精致的少年在宫院里的石桌上坐着,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左手一卷书册,右手不自觉地捻着一个小香炉,看书看得入了迷,内侍便请新上任的影奴在一边等待。   谢漆在光影里静静驻足凝望,微风卷着香气缥缈地传过来,那是他十六年来都没嗅过的从容悠雅。高瑱在阳光下静静坐着,他觉得他就像一幅写意画,如此一眼望去,只觉尊贵,非常梦幻。   等到手里的书看完,高瑱才闭上眼抬起头,精致的眉目沐浴在阳光下。谢漆眼力好,看见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子在转动,脖颈下的喉结亦在微微滚动。   他忽然便觉得很有意思,五皇子看书看到眼睛发涩,喉咙发渴了,可他手里还攥着那书册不肯放开。   那时他浅浅地希望他来日能爱惜影奴胜过爱惜一卷书。   高瑱休息完才松开书,眼神里流露着悟到什么的精光,充满明亮的少年意气,内侍上前去禀告影奴来了,他先微怔,再小声地和内侍抱怨:“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的声音和语气还有些稚气,谢漆支棱着耳朵,随后看到五皇子招手让他过去。他垂眼快步上前,单膝跪在那金黄色的衣摆下:“卑职玄漆,拜见五殿下。”   “快起来,我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你了。”高瑱亲手扶他起来,笑着打量他,“玄漆,你多大了?”   “卑职十六。”   “才十六吗?”彼时矮他半个头的高瑱讶异,小幅度地比划着,“你才长我一岁,就这么高了?”   那时谢漆心里泛了笑意,脸上不动声色:“殿下是龙子,卑职是粗人,粗人长得粗苯,请殿下见谅。”   那时高瑱笑得也开心:“不,不粗苯。玄漆,你生得很好看。”   现在,近四年过去,高瑱的个子已经和他齐平了。按照前世的轨迹,再过一年,他的个头可以跃过他;过两年,他的体格可以压制他;过三年,他的双手可以沉稳地倒一杯迷魂汤。   现在,高瑱虽然不能称帝,却也不是输家,不到走投无路。   这一次,他还会倒一杯迷魂汤给他吗? 第22章   “谢漆……一夜过去了,你为何这么迟才回来?”高瑱含着哭腔抱紧谢漆,“那个野人,那个畜牲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谢漆听着他反反复复的追问高骊是否有“染指”他,一阵一阵地觉得可笑,高瑱仿佛把他看成什么面首一样。他推开人,隔开三步问:“五殿下,有个问题玄漆疑惑了许久,一直以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呢?”   高瑱眼睛泛起血丝,抓住他的手臂咬牙道:“你果然被他享用了是不是?”   谢漆想抬手给他一巴掌,暂时忍住了,昏暗的寝宫中,他闻到了一缕清甜的酒香味。   他拂开高瑱手臂去到桌前,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子母壶,两个醉金杯。   是很熟悉的画面。   “五殿下在等谁共饮呢?”   高瑱腿上伤还没好,瘸着腿追到他身边来:“我在等你,谢漆,一直在等你!”   谢漆拿起子母壶斟酒,斟出一杯桃花酿,他记得前世自己喝的是梨花白,都一样好喝。他端起第一杯轻嗅,没有异样,便递给了他。   高瑱摔了醉金杯,通红着眼向他怒吼:“吴攸说那野人要你!为什么他会想要你?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我待你哪里不好,你要去投奔一个异族杂种?!”   酒杯在地上翻滚,高瑱极少这么失态过,他把与帝位失之交臂的失望和无能化成愤怒砸在谢漆身上,连带着把“可能会失去谢漆”这一事实的恐惧掩盖。   谢漆沉默地用子母壶的机关再斟了一杯,酒入醉金杯斟满,他怔忡了一会,随后笑了笑。   “五殿下,你说你做过一个梦,梦见我浑身是血地死了,我也做过一个梦。”   谢漆说起别的,掏出怀里的花灯慢慢地拆开折起来。高瑱一直以来都怕黑,他从前常常替他提灯。还有大封夜的花灯,从前答应过,那便善始善终再点一次灯火。   “在梦里,我重伤卧床时,你写信给霜刃阁想要新影奴;我挑灯夜归时,你在与心腹探讨如何引诱我送死式刺杀皇帝;我拒绝侍奉二主时,你喂给我一盏梨花白;我跛着腿去求你时,你点了一炉香让我武功尽废。我梦见你在酒醉时说想与我共巫山云雨,梦见你在烛光下喃喃发问我为何没死,还梦见你在我死前满口谎言地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高瑱的愤怒仿佛被无形的大雨冲灭,眼神畏缩地落在桌上的第二杯酒,神情忽然变得惊惧难过。   谢漆点亮花灯,转着花灯看它晃出来的流光溢彩:“高瑱,不要说谎,你觉得,我们主仆之间还能回到从前吗?”   “能的……”高瑱眼里涌出了大股的泪,“能的,我不管了,我喜爱你,我离不开你的,你的梦都是反的,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谢漆,你回来,到我身边来,我去和吴攸谈判,我不要把你交出去,我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所爱,我要你做我的契兄,我不要看着你被那野人夺去……”   “那这杯桃花酿里面掺了什么?”谢漆一手提着灯,一手端起那杯酒,在酒香里闻到难以忘却的熟悉气味,迷魂汤的味道那么淡,又那么刻骨。   高瑱仓皇地后退:“酒里,酒里……”   谢漆摇晃着醉金杯:“你终究还是在酒里兑了迷魂汤。”   “不……谢漆你听我说……”   “我来替你说,五殿下。从世子告诉你新君索要我时,你就觉得与其耻辱地被夺物不如主动交出去,博得一个好,往后太子之路顺遂些。你还觉得那影奴对你忠心可鉴日月,可以在他面前做一番苦情悲戏,说服他,让他到新君那里去当间谍,继续利用他来争权夺利。戏演完了,迷魂汤也该喂了,影奴就该像杂碎一样弃了。”   “你从始至终把我看做一个可随意拆换的工具。只是我猪油蒙了眼,曾经义无反顾地相信跟随的主子是天底下最值得保护的人。”   谢漆将那杯迷魂汤浇进花灯里,单纯地给自己做一个恩断义绝的仪式,他向来注重仪式。   “高瑱,你记住,你口中的高骊不是野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新良主,他比你好千万倍,值得我付出一切去守护。对于你,我过往的四年效忠没有一丝作假,四年忠心,谢漆发誓日月可鉴。可我这微不足道的心,往后不会再给你分毫了。”   “你记住,我从来没有对你萌生任何一丝越轨的爱慕之情,从头到尾我待你为明主,看你像亲弟,没有任何断袖之意,请你不要再自作多情地认为谢漆要爬你的床,这一厢情愿太可笑了。哪怕世上所有女郎都香消玉殒,我也不会喜欢你这样虚伪,瘦弱,毫无英雄气概的脂粉男儿。”   “请你记住,这一回不是你弃我,是我谢漆弃你。”   “你不值得我追随,我要去守护我的明主了。”   他把火星熄灭的皱皱巴巴花灯丢到高瑱脚下,不知一番话凌迟出了怎样的诛心效果,转身利落地背道而驰。高瑱嘶鸣着追上去抱住他,谢漆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不再回头。   “高瑱,从今以后,你找其他人给你提灯吧。” 第23章 小甜甜   八月初九,吴家宅院的庭院里聚集了北境杂牌军,众兵士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台阶上的高骊。   张辽昨夜险些被刺客弄死,绷带从腿裹到脑袋上,身抖心抖声更抖:“老老大,你真的不开玩笑啊?你要当皇帝了?就就就你这样?”   高骊还穿着北境带来的蓬蓬毛袄,头发一根不落地藏在毛帽里,坐在台阶上被风一吹,像只毛茸茸的大动物。   “什么叫就我这样?”他敛眉目生冷气,“小心等你伤好了我揍你。”   众兵士哗然,七嘴八舌地大嗓门讨论起来,高骊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淹没在噪音里,无奈地抬手揉揉后颈,抬手时对着阳光一晃,发现袖子下的血红念珠手串有一颗珠子……褪色了。   跟随他的士兵们沉浸在升官发财娶老婆的美好愿景里,他们热火朝天,只有高骊如坠冰窖。   张辽跷着腿蹦跶到他身边,脸色红白交加:“老大,我听别人说过,长洛城里面水深得很,你真的能当皇帝吗?真的当了,我们是不是就是再也不回北境了?”   高骊拉回袖子,神情有些阴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这可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得厉害。”张辽看他表情不好,连忙像躲狗熊似地躲开点,“这不得赶紧叫唐军师和袁鸿来救火?老大你看我们剩下的这些都是脖子上一碗猪脑花花的,帮不了你啥啊,有火可别往我们身上撒……”   刚杞人忧天地嘀咕完,天空中传来了海东青小黑有气无力的两声哼唧,张辽就看到刚还一脸阴郁的高骊顿时容光焕发,不驼背不抠手不发呆了,那放光的两眼活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珠宝。   他嚯地站起来,还快速理了理衣着,才清清嗓子嘱咐他们一些注意事项,随后摇着尾巴似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地跑远了。   张辽眼睛瞪圆:“什么情况?跟要去吃烤全羊似的。”   嘀咕完就想到吃的,他赶紧擦擦口水。   高骊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高兴样在下属眼里像是什么要去给小兔子拜年的大尾巴狼,只顾着脚步哒哒地赶到前院去,跑过马厩时看见一个背着长箱子、肩上立着一只苍鹰的身影,脚步顿时刹车了。   谢漆摸摸蹭着他的马,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反手摸摸肩上的大宛转身,一眼看到了伫立在外的高骊。   “殿下。”谢漆朝他挥手,又改了口,“主子。”   “不用那么生分,私底下喊我名字就好,谢漆,你处理完那些有的没的了吗?看见你这么快回来我真高兴。”高骊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地朝他走去,对他而言,生气就是生气,开心就是开心,像一块充满塞外感的还未雕琢的原石。   谢漆没有雕琢原石的自觉,回答道:“处理了大概,带回了行李。”   高骊跑到他身边去没话找话:“行李多吗?我帮你搭把手?”   “怎敢劳烦殿下,行李都在这,一个箱子而已。”   他解开背上的箱子,爱惜地抚摸箱子表面,里面装着的是他从霜刃阁出师时获得的全部财产,九成是兵器,一成是武术秘籍和各种药。   因为心情很愉悦,他的话也多了些:“走之前卑职还去领取俸禄,当了四年影奴,我每月俸禄四两白银,我的十六个小下属则是一两,之前都没有支过,现在我们十七人的俸禄要支取,数目竟也不小,我只得先提取自己的份额。”   前世什么俸禄都没领,真是暴殄天物。   高骊算也没算就朝他竖起大拇指:“真富啊!”   谢漆被逗笑了:“殿下再过不久就能富有四海了。”   说完看着高骊满脸没有暴富实质感的茫然样,谢漆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粗心了,总把他当成前世那个在位四年的暴君,此时他分明才刚踏入长洛一个月,看了许多世家的丑陋面目,却还没见过众多长洛的美丽,不知即将拥有的是怎样的奢靡浮华。   谢漆想了想问他:“殿下除了马和鹰、吃饱饭和不打傻仗,还喜欢什么事物呢?”   高骊眸光一亮,羞涩地拉了拉毛帽,心想谢漆把他说过的话记得好清楚:“就是喜欢一些漂亮的……漂亮的刀法啦,漂亮的人啦……”   谢漆理解为他喜欢刀和欣赏美人,后者的话,迟早会来一个红颜知己的谢红泪陪伴他,前者他倒是能满足,遂兴致勃勃地问:“昨夜看见殿下借了罗海的绛海刀,殿下觉得那把刀用得喜欢吗?”   高骊老实答:“长度不错,就是不够重。”   “好。”谢漆知道他喜欢的刀型便简单了,摩拳擦掌就想背起箱子去整点送给明主的小礼物,但刚碰到箱子的带子,高骊就乐颠颠地抢在他前头把箱子放到背上去。   “谢漆漆,天还这么早,你肯定还没吃上早饭,和我一起去填饱肚子吧?”高骊调整好箱子,“你这箱子还挺能装,重量不轻啊,我看你背了一路来,就算吃过早饭也饿了,还是一块跟我去吃好吃的吧?”   谢漆被他的举止和称呼吓到不少,怎么能让主子干苦力?连忙追上去搬箱子:“殿下!我自己来背就好!”   “吃饭吃饭,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高骊托着箱子不给谢漆背,念珠在袖子里箍着,此刻都不在意了,看着谢漆像小猫一样围着他无从下手,好像泡在了糖罐子里一样。   路上遇到执意自己打饭的张辽,谢漆见这人满头绷带,还喜滋滋地捧着个脸盆似的饭碗跷着腿走路,顿时被饭碗的体积和干饭的热情震住。   而张辽迎面看到傻乐的高骊,又见他背后跟着个漂亮得出尘的腰细大美人,也是震惊了老半天,难以置信同在长洛,怎么老大一个月就能勾搭到美人?就凭他长得帅吗?   而且他那不太聪明的脑瓜子一下子睿智起来,以他多年的单身汉看郎情郞意、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经验,他立马就明白了高骊怎么能那么乐呵。   他一下子想起军师唐维对袁鸿说过智者不入爱河,袁鸿一把抱住军师的腰把人往肩上扛,大声地回答这爱河不得坠死的土匪模样。   捧着脸盆……饭碗回去的张辽内心噫吁嚱,忧愁哥们一个个有家室有娇娇的,就他只能孤独地干饭。   于是含泪又干了两大碗饭。   *   到了晚上,谢漆没想到第一天换岗就如此刺激,新主子热情蓬勃,人如其名好似一匹脱缰的野马。要不是他最后摆出生气模样,高骊不是拉着他一起去看星看月看花开,就是拽着他坐一块从大北方唠嗑到宅子里的小花园,那这夜是没法掀过去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演技不好的问题,他装作生气时,高骊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真是个奇妙的呆子。   夜晚的时间属于影奴。谢漆准备好夜行的衣物,戴好面具继续翻窗出行。   小影奴们听从他的命令,在吴宅的隐蔽檐角全部整装待发地等着他,等他的指令,也等他的解释。   谢漆赶到地方和他们汇合时,小影奴们先向他行礼,而后为首的甲一摘下面具,不解、天真、赤诚地望着他:“玄漆大人,我们收到消息了,五殿下真的舍弃您了吗?”   谢漆伸手盖在他的发顶上:“是,也不是。即便高瑱此时不弃我,来日最迟三年,他也还会将我抵押出去。但我也弃了他,过去四年烟消云散,我不会再回到文清宫。”   小影奴们眼神都流露出震惊和难过。谢漆温和地注视着他们,来时想过了眼前的情状。没有重生的前面四年,他的确对高瑱掏心掏肺地忠诚,高瑱那时也能称得上一句明主,小影奴们耳濡目染,也对高瑱充满感情。   高瑱会算计利用贴身的一等影奴,但对小影奴们却不必多费心思。因此,他摸摸甲一的脑袋和他们说话:“五殿下很快会充盈影奴的队伍,离开文清宫的只是我,不包括你们,如果你们中间有想要回去侍奉五殿下的,不用顾虑,想回去便回去。”   寂静片刻,甲一在他掌心下抬头:“大人,我很敬重您,可我也舍不下五殿下。”   谢漆想说什么,可看到甲一赤诚又难掩哀伤的眼神,酝酿到唇边的话便也咽回去了。   他明白,一直以来,高瑱在他们眼中确实是最好的主人,否则前世这些小影奴怎会拼尽一切和他一起保护高瑱,五皇子有其他皇子难以做到的细心温柔,哪怕这份流于表面的温柔会化为缜密计算的利刃。   他也明白,影奴认定了人总会捍卫到尽头。   谢漆抚摸甲一的发顶,轻声:“甲一,我也舍不得你。”   甲一用脑袋轻蹭他的掌心:“我也是的。我只是觉得,您比任何人都强大,而五殿下失去了双亲,韩家一蹶不振,他比您弱小,我都想保护你们,可我也弱小,无法兼顾您和五殿下。”   谢漆眼眶忽然有些温热,恍惚在甲一身上看到了所有霜刃阁影奴的影子。他们有的尸骨未存,有的强支残躯,执着地走一条出不来的胡同,是悲歌也是慷慨。   “回去之后……叫他亲自给你取新的名字。”谢漆扶起甲一,伸手抱住他,“一定要叫高瑱认真地给你取名字,叫他不把你当货物看,提醒他你有时候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丧尽天良的任务要婉转敷衍,极度危险的任务要借口推辞,你记住你刚才的话,他是弱小,你也弱小,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发肤。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他不需要或不值得你的守护,我就在这里,我也准备了一个新名字给你。”   甲一用力地抱了他一会,其余的小影奴有忍不住的哽咽,也有伸出手揪一揪甲一的衣角的。   最后甲一还是松开了谢漆,回头挨个摸摸头,他在十六人当中年岁最长,是个小哥哥。他必定是嘱咐过了其他人继续跟随谢漆,才只有他自己回文清宫。   谢漆想,他是个少年人,少年人很多如此,明知选择的路荆棘剧于鲜花,可不向前奔一遭总是心有憾悔,不怕撞南墙,怕无墙可撞。   “大人,关于我们这一月的行踪,我相信您的决断,殿下如果问起,我会守口如瓶的。”甲一戴回面具向他抱拳,“您还有什么话吩咐我的吗?”   谢漆道:“当了四年差了,记得去支取俸禄,拿到钱大胆地寻欢作乐一番。”   甲一楞了下,笑出声了:“好,甲一走了,您要保重。”   谢漆也朝他抱拳。   他们十六人目送甲一远去,月如钩时,其他小影奴问:“大人,您会再向霜刃阁要一个甲级影奴吗?”   “不会。我只有你们十六个小下属,重如手足,少一个都如断指。”谢漆伸手摸摸排名甲二的少年,“甲一暂时不归队了,以后就由你来带领剩下的小伙伴。”   甲二点点头,又小声问:“大人,我们也会有新名字吗?”   谢漆点头:“都有的,我人微言轻,等三殿下登基了,我去请盖章的御赐姓名。”   四等影奴里,前三等好歹能有姓名,第四等的甲乙丙丁却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姓名,都是级别加数字,获取赐名是他们大部分的执念。谢漆前世原本打算在大封夜后给他们挂上新名字,然而大封夜变成了韩宋云狄门之夜。   说着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高骊转着一块玉玺,像只蓝眼大白猫一样哼唧哼唧地哐哐盖章……   也太有喜感了。   小影奴们问起接下来的任务,谢漆回过神,调出七个随行,其余的继续环绕在高骊周围盯梢,以防变故。   “大人今晚要去哪里?”   “吴家本家。”谢漆整理袖口的束袖,“我怀疑吴世子藏了一些人,而那恐怕藏得很深,今晚只是初步打探,不能用鹰联络,记得我给你们做的哨子么?我们用鸟鸣声联络。”   谢漆两年前模拟着各种鸟叫声鼓捣了一套传递消息用的小哨子,分发给小影奴们,预防一些不能用鹰联络的特殊情况。   小影奴听了和他同步从衣服的夹层里摸索出小哨子,谢漆先吹一声斑鸠的小叫声,意思是:“记得怎么用吗?”   小影奴们回应了小声的哨声:“记得,大人放心吧!”   七声小小的鸟叫声方落下,远处忽然有些动静,谢漆侧目看去,只见高骊养的海东青忽然蹿上半空,蹄叫两声激动地乱飞,难道是听到小鸟的叫声想去猎取?   谢漆脑子里顿时闪过十种捉弄海东青的点子,按下不表先带着小影奴前去吴家本家。   前世他有几次潜入吴家,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大门的匾额上有“耕读世家”四字,据说那是改朝的第一代皇帝建武帝给他们题的,谢漆看了总觉得讽刺,最前头的“耕”是不见得,“世家”才是代代继承和强化的。   吴家当属世家当中最难渗透,谢漆凭着记忆和七个小影奴的掩护越过层层防守,找了几处地方,没在几处重地看到吴攸,最后却是在吴家的内池亭里发现吴攸和心腹的踪迹。   内池周围空地多,也有侍卫把守,谢漆深吸一口气,并指用石子掷中池边柳树,趁着树枝咔嚓一掉引走他人视线,一瞬潜到亭上去。   亭内吴攸与心腹刚回过神来,继续温文尔雅地对谈,心腹提到一个奇怪的话题:“世子不如找一个可靠的,扮做侍妾,不然其他家盯得紧,往后遮掩是难以遮掩过去的。”   谢漆听到“侍妾”时先楞,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滚了几遭,骤然脊背盗汗。   “不行。我看起来像色令智昏的蠢货吗?”吴攸一口回绝,而后哼了老大一声,“我又不是高骊。”   谢漆上一秒还悚然得炸毛,下一秒就扬起了眉,高骊看上哪个“色”了?   “这位三殿下确实有点……”   “不是有点,是非常有毛病。”吴攸掷地有声地抱怨起来,“我一天需得耗费两个时辰去料理他的杂事!有不少是根本无须在意的小事,油盐不进不尊礼法,不知趋利避害,一谈话便敲竹杠似地反问,真是叫人无语凝噎,简直无从下手。”   谢漆没想到人前光风霁月、斯文儒雅、风轻云淡的吴攸背地里会情绪失控地破口抱怨,只得在心里默默点蜡,谁叫你要扶持他呢?   没一会他还听见吴攸谈及自己:“他昨夜死皮赖脸索要高瑱的影奴,我将此事传达时,那高瑱得知降封为太子都没有那么暴怒过,光凭此事,往后想与高瑱周旋都不易了。就因为那蠢货见色起意,真是舍本逐末!”   谢漆:“……”   这“色”怎么可能会是我自己?   吴攸一气不带喘,不带一个脏字地将高骊从头到尾骂了一通,最后心腹甚至插不上话,讪讪地岔开了话题:“饶是如此,木已成舟,践祚大典还是宜快不宜慢。”   吴攸骂完了,叹气了:“仪仗之前便悄悄预备着,下月九月九便可执行。阻碍变革的四家,一步一步来,只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储君设想的蓝图成真。”   他口中的储君是死于韩宋云狄门之夜的嫡长子高盛,只要提到这位竹马知音,便没有不凝噎的。   谢漆甚至觉得他才像个小寡妇,哦不,是寡夫。   旁边的心腹劝慰几句,沉声地表示追随:“路漫漫其修远兮,开仁与代闺台众寒门向世子与盛储君致敬,感谢您为后世太平呕心沥血的付出,我等愿为世子马前卒,酣战无尽夜。”   谢漆在听到心腹的自称时指尖一抽,开仁,那必定是代闺台的许开仁,那位议论晋国兵制,抨击霜刃阁,力透纸背地写“男儿何不带吴钩”的文人。   前世高瑱还是太子时便命令过谢漆去刺杀他,他故意失手了,后来他到了高沅手上,高沅也憎恶许开仁,命令方贝贝去解决他。   然而许开仁那时历经刺杀,吴攸早已派出影卫部署在他身边,方贝贝彼时左眼左臂废,根本完不成这个任务。他走之时,谢漆拖着腿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之后,他再也没看到方贝贝了。   吴攸短暂伤悲,语气很快恢复平静:“这条路很长,且看高骊登基后,能不能先拔掉一个何家。”   谢漆竖起耳朵,急切地想知道他们怎么笃定高骊会杀何家,但吴攸并没有深谈,谈到了践祚大典的种种安排,还有世家错综复杂的动向,不止高骊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世家背后的烂摊子也需要他去周旋,高沅背后的梁家似乎是经营着一种暴利之物,近来有些过火,残局还得吴家去兜,这都让吴攸头疼不已。   他在这亭里和许开仁足足商谈了一个时辰,大半是政事,小半私事,绝大部分琐碎杂乱,全靠脑子一一捋清,谈到最后到尾声,吴攸忽然站起来快步出亭子,干净利落地一跃跳进了深夜的池子里。   这一发疯举动马上引起所有人的惊惶,谢漆藏在亭子上目睹,理智告诉自己此时正是最好的撤退时机,打探到的情报已然不少,想窥探的故人情报来日方长,是时候走了。   可他忍不住看着侍卫和许开仁去救吴攸,看未来的大权臣湿漉漉地被捞上来,呛完水,擦过脸,又是无济于事的风淡云轻:“无事,我想凉快一些而已。”   众人拥护着他回屋里去驱寒,吴攸不让搀扶,就这样拖着滴水的沉重脚步,前呼后应又寥落孤单地远去。   谢漆怔忡地目送着,心情意外的与目送甲一有些相似,都看到了一条孤独凄清的证道之路。   人走完,他看了看涟漪因风的池子,隔空用手抚过风,转身离去。   这个夜晚,遂在清风与水皱的涟漪里落下帷幕。   *   八月十日,一大早高骊就睁开了眼睛,往常这时是提了枪出去嘿咻嘿咻地晨练一番,今天高骊弃了枪,脚步轻快地跑去回廊尽头的小阁间。   昨天谢漆就安置在这儿!   高骊在门外停住,轻轻敲敲门:“谢漆漆,醒了吗?”   敲了几遍门里都没声音,正当高骊抓心挠肝地想推门进去时,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伴着温润如玉的声音:“殿下怎么在这里?”   高骊忙回头,看到背着箱子的谢漆歪着头瞅他,鬓边出了汗,一小缕碎发黏在左脸,发梢正勾在那颗朱砂痣上。   “我……来叫你吃早饭去。”高骊大清早就受到美颜盛世的冲击,耳朵噌地发红了,“你、你刚从外面回来?”   谢漆笑了笑:“是。”   他颠了颠背后的箱子,昨夜回来小憩到天亮,他便背着箱子出去敲长洛城中最好的铸剑大师的门,斥资一百五十两,定好了中秋节的礼物。   他又从怀里掏出油纸裹得严实的早点递给他:“回来路上看到一家新开张的早点铺子,香味扑鼻,勾得人馋虫大作,便想带一份给殿下。”   高骊受宠若惊地接过了,激动得心想不吃了,这可是谢漆送的第一份礼物,这不得压箱底藏好,以后再裱起来当个传家宝……   谢漆不知他的内心戏,跃过他开门而入:“殿下趁热吃哦。”   高骊亦步亦趋地跟着踏进去了:“你呢?吃过了吗?饿肚子会长不高的哦。”   谢漆脚步一顿,放下箱子摸了一把发顶,瞄一眼高骊的发冠,一手揉揉后颈一手向高骊伸去:“那我再多吃一块。”   高骊瞬间笑了,握住他的手拉到桌边坐下,小心拆开早点的油纸,和谢漆有说有笑地瓜分完了。   “往常这个时刻,殿下都做些什么呢?”   “耍耍枪,去马厩刷刷马,再去督促那群二流子起来练武。”高骊用完早餐直接手在袖口揩揩,再一抬眼,只见谢漆神情复杂地递出了一块朴素的手帕。   第、第二件礼物!   高骊赶紧接过帕子,飞快折成一个三角的祈福包塞进怀里,桌子上的油纸也不放过,捋平了擦干净了,心灵手巧地折成了个仙鹤状。   谢漆大为震撼:“……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高骊神采飞扬:“这都是很好的物件,我得珍藏起来。”   谢漆想,北境那边物资匮乏到这种程度么?   高骊凑到他跟前笑:“我耍枪去,谢漆漆,一起晨练吗?”   谢漆不自然地后仰:“改天再和殿下同乐,今天有些疲乏,我先睡个回笼觉。”   昨夜吴攸说高骊是“见色起意”,他不太明白,自己算什么“色”?   而且高骊又不是高沅,不是断袖。   他在军中混迹二十多年,与将士的肢体接触肯定也没有什么拘束,吴攸是放眼看人没袖子。   “那你快去睡。”高骊屈指敲敲他额顶,“睡不够更要长不高了!”   谢漆又被戳到痛点,转身拿着个后脑勺对着他了。   高骊发现了能拿捏他的地方,满心雀跃地回去,祈福包和仙鹤纸放妥了,今日的晨练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但他很快发现后面的晨练也很快乐!   后面的几天谢漆都在一边认真地看他耍枪,说是发现他的枪法有奥妙之处,想在一边观摩观摩,还问他是否介意。   高骊大呼一声“高兴还来不及”,长枪耍得更起劲了,他的爱枪是三节钢枪可拆卸,他还拆了耍单枪和双枪,一回头看到谢漆小猫一样目瞪口呆的神情,又是羞涩又是自得的,唯有快活二字能概括。   他自己晨练完还会去揪杂牌军起来聚在大庭院里一起练拳脚功夫,谢漆便跳上屋顶坐在上头看他们,愈发像只漂亮小猫了。八月十二那天开始,他看到谢漆甚至召来他的下属们,一起蹲在屋顶上看他们操练,那脑袋紧挨着的模样,更像一群小猫猫开会了。   每天清晨,高骊看他们都觉得萌哒哒,并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也很有趣。   八月十五的清晨,正是中秋佳节,美好的一天从观察高骊开始,谢漆带着小影奴们坐在屋顶上看他在底下带头操练,问道:“你们看,三殿下像不像某种大动物?像哪种呢?”   小影奴们每人手里一个热乎乎的大包子,探头探脑地抢答:   “像大灰狼!眼珠子冰蓝冰蓝的,拳法很凶。”   “我觉得像他养的那只海东青,虽然魁梧,动作却很利落迅速。”   “那还是大鹏更像一点。”   “三殿下也挺像熊的。”   “其实我觉得三殿下像棵大树……”   谢漆听着他们越来越离谱的回答,揉着后颈不住地笑。带他们来是想建立小影奴们对高骊的认知,也观摩一下他的武功路数,因他总觉得高骊的一招一式虽然与霜刃阁的路数不同,但似乎一脉相承,只是现在还看不出真切。   起初小影奴们悄悄拿他与高瑱比较,失望之情是溢于言表的,大家见惯了四年的世家风流,乍然见一个从北境来的接地气大块头,横竖怎么看都不对劲。   不过到底是同出武路,多见几回便觉得亲切,亲切到想下去和他比划比划,当然被谢漆制止了:“三殿下天生神力,千万别跟他硬碰硬,得以快取胜,不然吃大亏。”   他腰上被捏出来的淤青还没散呢!   真是个离谱的大家伙。   这会听他们把高骊一顿比喻,谢漆也在想什么样的猛兽像他,听来听去总觉得不够贴切,自己又想不出个精准的。   想到高骊晨练完跑到屋檐下呼喝:“谢漆漆!一起吃早点吗?”   谢漆从善如流地应:“吃。”   随即跟个没事人一样跳下高高的屋顶,仰头和高骊一边说话一边走去。   徒留小影奴们捏着大包子风中凌乱:“难怪玄漆大人不和我们一块吃……”   其中一个少女瞪圆眼:“这是重点么?关键是三殿下叫玄漆大人什么,好生肉麻。”   “谢……谢漆漆?”   重复完称呼,小影奴们齐齐地“嘶”起来,鸡皮疙瘩满胳膊。   “其实这也还好。”甲二咬一口包子,睿智地发表高见,“要是殿下叫大人谢谢漆,那就太好笑了;如果再叫成漆子、小漆子,那才是可怕,和叫媳妇一样。”   其他人:“……”   走远的谢漆并没听到那些后来让他羞到想钻地缝的称呼,只专心地和高骊说话:“今晚是中秋,殿下逛过长洛城的夜会吗?今晚就有哦。”   他说话会暗搓搓的,高骊则是直愣愣的:“你陪我一起去吗?”   谢漆点点头:“去。”   高骊便笑了:“好!”   两人一块走去吃饭,高骊不喜欢让宅子里的奴仆跟前跟后地侍候,自己去厨房拎了两大食盒回房,一进他的房间,谢漆第一眼看到倒挂在窗台睡觉的海东青,这已经是他第四次看到这鹰懒塌塌的了。   他看着这总是睡觉不巡视干活的海东青,终于忍不住向高骊发表疑问:“殿下,它真的是海东青吗?这么懒,是杂交的?”   高骊连忙澄清:“纯的纯的,有时候小黑也很勤快的!”   说着就打开食盒放到窗台,屈指一敲碗,海东青火速探头,离弦之箭一样飞过去大快朵颐。   谢漆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语,但看高骊一脸喜滋滋展示宝贝的模样,便也扯着嘴角夸昧良心的话:“不愧是海东青,爆发的速度真敏捷。”   高骊笑着过去拍埋头干饭的海东青脑袋:“是啊,你看它这速度,多纯,差一点就饿死似的。”   谢漆又忍不住,再问:“那……这么威武的海东青,为什么给它起名小黑呢?”   高骊道:“驯鹰的时候我总是朝它笑,长大后发现它对我的笑声最有反应,所以就叫它小黑了。”   ——看来他从前的笑声是“嘿嘿嘿”。   吃早饭时,谢漆极力开导自己,海东青嘛,叫什么都行,何况是那么一只以吃为大的海东青,笨笨的,名字朴素点也没什么。   等吃完早饭,他还是怀着哀悼的心情看了一眼还干饭干得不亦乐乎的海东青。   这可是海东青啊。   海东青啊。   旁边的高骊浑然不觉:“长洛城很多好玩的吧?谢漆漆,你经常去哪玩?”   谢漆下意识地回答:“花灯铺和点心铺。”   前者是为高瑱,后者是因高沅爱吃如意糕。   他捏捏后颈转过话题说起长洛城的布局来,两城区四城门十二主街七十二坊,他说得仔细,高骊便听得认真,末了问道:“我之前跟吴攸说希望把北境已故士兵的老弱妇孺家属迁到长洛来,他说安排他们在城郊落户,这是好还是不好?”   谢漆给了折中的评价:“合适。东区恐怕还不能容纳那么多外来人口,城郊是最合适的。如此说来,殿下的副将袁鸿和军师唐维快要起动了?”   高骊点头:“现在局势算是好了,我正准备修书给他们,要是能在重九前赶来,喝杯菊花酒就好了。”   吴攸还没有将九月初九办践祚大典的大事公布,他只沉浸在兄弟相聚的喜悦里:“袁鸿和唐维很好玩,谢漆漆,等你见到他们了,应该会喜欢他们的。”   谢漆应了好,心中想的是来活了,前世这两位一入长洛就被刺杀,这回可得护好,切断高骊沦为孤家寡人暴君的长路。   至于吴攸口中的借高骊除何家,慢慢查,他总会查到的。   天色很快见晚,谢漆回去搜出自己剩余的四十二两,换一身看起来不像夜行服的黑衣,玄漆刀佩在腰间,精神奕奕地去邀请高骊逛中秋夜。出门时高骊还要穿那身缝了又缝的北境毛袄,谢漆劝了一句入乡随俗,他便回去翻箱倒柜,换上先前吴攸磨破嘴让他换但他怎么都不愿的长洛文服。   “这衣服不适合我,穿起来丑死了……”他别扭地抖着宽松阔袖走出来,听谢漆噗嗤一笑,窘得就回头,“我还是换回我自己的!”   “不。”谢漆拽住他的袖子,“这不是很好看么?不喜欢阔袖,我帮殿下戴上两个束袖就好啦。”   一句好看,他便低着头任由谢漆安排,看着他将束袖扣在自己腕上,心原本喜滋滋的,直到谢漆抚摸到他左腕上的念珠:“殿下带着手串么?”   高骊才如梦初醒般想到那带来噩梦的念珠,指尖微颤地不知该如何陈述怪力乱神,谢漆已经隔着衣物将他的念珠往上撸,平静地把束袖给他套上了。   他还从自己的衣领里扯出一条颈链,向高骊展示那颗黑石吊坠:“我也有一条戴身上的饰品。”   “这、这样啊。”高骊瞄到他白皙的脖颈曲线和若隐若现的锁骨,耳朵发烫地转过了脸。   谢漆坦坦荡荡的,调皮地向他躬身一伸臂,唱歌一样地说话:“请骊殿下夜游原,见满庭芳,望浪淘沙,不需定风波,只看溯洄游。”   高骊被他逗笑了,这什么腔调和词?握住他的手只干巴巴地回应:“好!游!”   谢漆又笑了,带他出门去驾马车,原本是他自己来驱马,高骊又闲不住,非要钻出来和他并坐赶马:“谢漆漆,去哪儿?”   “去城北,我先去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开心?”   谢漆笑眯眯地只道到了就知道,高骊便也不多问,和他一起慢悠悠地在主街上赶马,依稀能看到城区内坊间的灯火,不远处是喧嚣红尘,近处是悠悠阔道,这是他二十三年来不曾体会过的悠游从容。   到了城北,谢漆拐着弯把马车停在一家古老的门店前,跳下马车进去,出来时眉眼弯弯地抱着一把入鞘长刀。   “殿下,这个可以耍着玩。”他跳上马车,长刀放在他旁边,扯过绳子便掉头,“祝高骊待在长洛的第一个月圆佳节快乐。”   高骊忘了去赶马车,呆呆地捧起那沉甸甸的长刀,摸了又摸,摸到刀铭上有个“骊”字。   “这是我用霜刃阁带出来的陨铁刀改的,那铸剑师手艺好,刀铭上还有名字。”谢漆把马车赶向东区的灯海,“殿下觉得称手吗?”   高骊喃喃:“太喜欢了……我会舍不得用的……裱起来当传家宝吧……”   谢漆又被逗笑了,马车赶到东区时,高骊还在呆呆地摩挲那把长刀。   “要去看花灯游了,我给殿下配上刀?”   “好……”   高骊还晕乎乎的,看着谢漆低头把长刀佩在他腰间,露出的一截后颈如玉,让人想低头轻吻或者重重地咬。   “好了。”谢漆抬头,朱砂痣一扬,跳下马车牵马去寄托好店家,邀请他用脚去丈量长洛城。   高骊摩挲着漂亮长刀走入东区的坊间,放眼望去,灯影幢幢,人来人往,虽然经过一次可怖的战乱,此刻却充满生机勃勃的欢声笑语,与荒芜苍凉的北境截然不同。   月圆之下,他对着灯河如星海的喧嚣人间不敢向前走,便眼巴巴地回头。   回头便看到了唯一的月亮。   谢漆专注的眼睛里倒映着他,唇角扬起露出小虎牙,左唇侧的那颗朱砂痣殷红得惊心动魄:“高骊殿下,未来的晋国君主,欢迎来到繁华的长洛城,你喜欢这座城吗?”   高骊心想,主要是城里眼前有喜欢的人。   他情难自已地伸出一根食指贴住他的痣,一下子把小猫似的笑容摁没了:“殿下?”   “啊……你这儿有东西。”高骊改用指腹轻揩。   谢漆没躲,还认真地凑近一点让他擦,并解释道:“也许不是脏东西,是这里长了一颗痣。”   “唔。”高骊心猿意马,忽然很想、很想亲亲他。   怎么这么乖。 第24章 甜咻咻   “御街行,月华如练,正良辰好景,山长水阔千风情……”   东区坊间传来嘹亮的歌声,谢漆拨下高骊的手,不好意思拉扯他的手,屈指捏住他佩在腰间的刀柄带他循声而去:“歌女开唱了,快去占个好站位!”   高骊讶异地被他带着走,他大可大步流星地抄到谢漆前头去,但脚下飘飘然,十分享受这种被谢漆牵着溜达的感觉:“哦哦!”   谢漆天生对音律歌舞敏感,大抵是因为母亲是出色的歌妓缘故,他从记事起便比同龄幼童擅长认五音,他记得母亲曾开玩笑地说过,要是他将来长大了一事无成,便母子上街卖唱讨饭去。   只是后来她没有继续教他歌唱的技艺,转而把他扔进霜刃阁,他便也慢慢忘记了怎么聚声唱戏,学会了也记住了如何抽刀断水。   谢漆虽然不会唱了,但还是喜欢听别人唱的。宫中歌声虽好,但就是失于庄重和谨慎,他还是喜欢宫城外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小台子,有机会出宫城时,有时间他便易容一番去悄悄听两支曲子。   带着高骊跑到坊间的小戏台下时,戏台前围了许多人,能坐的位置全满了,后排全是拥挤的站客,谢漆踮脚朝里望一眼,台上已换了曲目,换成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抱着琵琶唱满庭芳。   高骊低头朝他耳边说话,一把好听的低音在周遭熙攘里格外突出:“谢漆漆,你喜欢看这个?”   谢漆耳根子一酥:“看的不太在意,只是喜欢听。”   “你还说陪我出来玩,看来是你自己想溜出来游戏。”高骊在他耳边轻笑,“好啊你,平时的严肃劲飞去哪了?”   谢漆干咳两声,不自觉地抬手揉揉后颈,坦率地默认偶尔的贪玩:“先让我听两曲,听完陪你逛。”   高骊两根指头沿着刀身疾奔到刀柄上,勾住了谢漆捏着刀柄的手指:“那你讲解两句,现在在唱什么?”   “满庭芳。”谢漆专注地听着歌声,对待肢体的小小接触是不拘小节的态度,等到听罢一曲,回味完才发现自己整个手都在高骊掌心里。   他狐疑地抬头,高骊一脸开心地望台上,仗着身高的优势实时播报:“谢漆漆,现在是个小姑娘上场了,还有个男孩在旁边拿着小短笛,你听听下面在唱什么?”   笛声一起谢漆便听出来了:“这是……念奴娇啊。”   高骊绞尽脑汁地想和他搭话:“听名字就很好听!”   谁知谢漆没什么反应,小手也不挣动了,高骊低头一看,见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地颤,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脆弱神伤。高骊当即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怎么一脸吃不上饭的耷拉样?”   谢漆回神来,心想他是对饿肚子有多大执念,看什么都和肚子紧密关联,遂摇摇头笑着拉他出来,解释道:“我娘的名字便是念奴,因她最会唱这支曲子,直接以曲为名了。很久不曾听过这支歌了,唱得虽好,到底比不上前人。公子,我们去别处玩吧,你饿了么?东区的美食比西区多多了。”   高骊握紧他的手亦步亦趋:“我不饿,你……”   他自己没娘像根草,听到谢漆谈及生母,八卦的心跳到嗓子眼去,但又不敢冒失,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囫囵话来。   谢漆拉着他穿过灯河人海,走到了东区的食店,挤进去占了张食桌才松开高骊的手,一边抽出帕子擦桌一边好奇地笑问:“公子想说什么?”   高骊注意力又被食店里强势的香味夺去,晚上没吃饭就出来,这下肚子是真咙咚锵起来:“吃、吃什么?”   谢漆唤了跑堂,看了一眼眸子都洋溢着馋色的高骊,忍着笑掏出了一两白银和打赏的碎钱:“吃全茶。”   跑堂嘿呦道:“您大气!”领了钱银风风火火跑下去了。   倒是高骊纳闷:“喝茶这么贵?”   谢漆但笑不语,不一会儿跑堂便麻利地端着刚出锅的美食快活地跑来,嘴皮子和手上功夫一样利索:“两位俊公子,全茶一共十七道,咱先上些入口即化的小可口,这是头羹,石肚羹,合羹,这是碧碗,还有素分茶,您二位慢用!”   高骊吸了一口美食香气,忍不住后仰。   更丰盛的还在后头,另一个伶俐的姑娘面颊粉红地端茶过来,一边报菜名一边不住偷觑他们二人,高骊耳朵里听着荷包饭、桐皮面、软羊、肉淘、白胡饼、合斋食等等名字,瞳孔不住震惊。   “花好月圆良辰夜,祝两位公子吃得尽兴,长久归路!”姑娘摆完整桌亮着贝齿朝他们说好话,大饱眼福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高骊呆呆地从第一道菜看到最后一道,目瞪口呆地抬头看谢漆。   谢漆忍俊不禁,着实有被可爱到,用银针快速试过这套全茶,便递过筷子:“怎么光看着?再不动口就凉了。”   高骊接过筷子,犹犹豫豫地伸向看上去最朴素的一道菜,扭捏地夹了一小块,一入口眉眼都舒展了:“哇……”   谢漆口味清淡点,把荤素俱有的合羹端到面前开动:“请公子浅尝一些长洛风味,只管敞开享用哦。”   高骊被美食治愈得满脸要升天的幸福,筷子越动越快:“要是我那些北境兄弟现在在这,一定会被香得嗷嗷叫!”   谢漆带他窥见的甚至只是国都最常见的底层一角,见他这番情状,边斟酒边好奇问他:“北境有多艰苦呢?”   “但凡有第二条活路就不留着啦。”高骊扒拉着碧碗,还是有些嫌弃身上的文服,太易弄脏,“聪明点的都跑去其他地方谋生啦,留下来的都是些没脑子的,不过也有几个小例外,一是我师父,二是你也知道的军师唐维,他们都很聪明。”   谢漆递一杯酒给他,高骊直摇头:“不了不了,谢漆漆你自己喝,我不会喝酒。”   “怎会不会?”   “北境米粮难种,喝口粥也是难事,没余粮酿酒。”   谢漆愣住了。   一时心内复杂,独斟独饮,怜惜地望着对面不谙国都世事的高骊。   难怪他先前害怕。   一桌全茶让高骊扫荡了七成,谢漆领着他出去,好笑的是谢漆喝了一壶酒不见醉意,高骊却因吃得太美晃晃悠悠的,脸上挂着微醺的笑意,撒娇似地贴着谢漆问:“我们下一步去哪儿呀?”   谢漆这回没避开,往后也不会避开了:“去让你有用武之地的好地方。”   “哦~”   谢漆听着他拉长的尾音想笑,低声吓唬:“高骊,小心被拐跑。”   “已经被拐走了。”高骊微醺地朝他比出一个拇指,“我自愿哒。”   谢漆莞尔按下他的拇指,转过拐角时,不防迎面正跑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孩,举着花灯要撞上高骊,谢漆飞快一出手,轻手把小孩弹出几步去,栽了个屁股墩。   高骊弯腰嘲笑小孩:“叫你走路不看路,哈哈,你娘呢?”   “我的灯嘞?”小孩忙着找自己飞出去的花灯,皱着鼻子抬头看见高骊冰蓝的眼睛,啊呀叫起来:“有怪胎!你眼睛怎么这么怪?”   高骊的微醺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下意识就直起腰要捂住双眼,手腕却被捏住了。   谢漆手里提着捡回来的花灯:“过来取灯。”   小孩忙从地上爬起,屁颠屁颠地跑来伸手要,花灯却被眼前的漂亮哥哥高举,急得鼻涕泡要窜出来:“哥哥、哥哥,我的灯……”   “没见过中原人和其他族人的混血儿?”谢漆提着灯晃,看小孩瘪着嘴,“我身边的大哥哥就是混血儿,眼睛好看得很,有什么怪的?你向他道歉,我便把灯还你。”   高骊看着那小孩期期艾艾地和自己道歉,他倒是比小孩无措,想说不用,心里却实在暗爽。   谢漆打发走小孩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拉他走路,高骊挨过去逗他:“你好凶啊,以后自己有崽崽了也这么凶吗?”   “这哪里凶?”谢漆挑眉,“我师父揍我时可是十八般武艺混着来。”   高骊顿时找到了两人的共同点:“我师父也是!两手一顿混合双打,那气势,比一千个狄兵还恐怖!”   两人一时相见恨晚,神采飞扬地在背后掰扯自家师父的惊人行径,引得路人悄悄侧目,只觉这二人身量相貌匹配在一起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像刀与鞘,又似犬与猫。   谢漆带着高骊去的地方是东区佳节特有的比力气擂台,是一群壮汉简单地比手腕力气,赢到最终的能领彩头。   诚如谢漆说的,高骊一到地方,一见众看官包围圈里的比试项目,神情顿时嘚瑟了起来。   他碰碰谢漆的胳膊,嘚瑟道:“你就等着收彩头吧,我长这么大,我吹自己力气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哼哼。”   谢漆摊手:“请?”   高骊自信放光芒地走到小擂台旁报名,谢漆还没来得及给他想个花名,他就一根筋地汇报:“我叫高骊,马加丽的骊,可别记错啊,待会我要拿彩头的。”   记名的小书生只觉他好笑:“好好好,公子请,不过今晚能人辈出,彩头要收入囊中可不容易。”   高骊笑着活动活动手腕,回头看在身边的谢漆,又摸摸他的手嘚瑟:“等着啊,看我的。”   谢漆挥手赶他上擂台去,台上有两组同时进行,他眯着眼看高骊在左组和壮汉掰手腕,掰过了一个又一个,底下看官不时喝彩,此间气氛,他独乐乐,周遭众乐乐。   高骊掰玉米似地掰过两轮对手,右组的参赛者也赢麻了,最后便是他和那人角逐。只听唱名的小胖男孩字正腔圆地报幕:“最后对决,高骊对秦箸!”   谢漆在台下听及,霎时一愣,凝神去看那叫做秦箸的年轻人。   前世秦箸通过武举夺魁,代替高骊前往了北境镇守边疆,高骊大抵是欣赏他勇于赴任北境的选择,特授了晋国军中最高的荣誉象征,赐予一枚寒铁星花。若说前世谢漆和方贝贝是弦外知音,那么高骊和秦箸的关系便类似于此。   台上的秦箸生得也高大,剑眉丹凤眼,英气勃勃,就是神情看起来有些憨直。他听到高骊二字还不敢相信,等看清最后的对手,惊喜得脱口喊道:“三……”   高骊也认出了这个汉子,是大封夜他踏进青龙门后遇到的指路二等兵,高兴归高兴,身份不能暴露,便大声的干咳起来。   “三哥!”秦箸反应过来硬生生改口,跑到高骊那桌支上手臂,高兴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您,那天晚上看到您力大无穷,这回可以来场比试了!”   高骊揉揉肩膀,爽朗道:“勇气可嘉,比左手还是比右手?”   秦箸道:“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两只手都要!”   谢漆在台下听着他们对话,眉毛跳了又跳,这时旁边正好挨过来一对衣裳华丽的男女,女方娇滴滴地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俨然要结良缘的样子,谢漆当即一口拒绝。岂料那男方搂着女子凑到他跟前,色眯眯地笑道:“那小郎君看我怎么样?女人不喜欢,那男人喜欢吗?”   谢漆本该一拳上去,可他在对方衣领闻到了一种极其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香味,他的意识骤然有些凝滞,怔怔问道:“你衣领上沾了什么味道?既像香,又像草……”   “小郎君识货啊。”男人伸手在女子怀里摸出一段食指长的铜管,女子娇俏地用小火折在铜管末梢点燃,一缕细微的幽烟便从铜管中袅袅溢出。   男人在铜管另一头轻嘬一口,幽烟入他口,又再出他口,轻轻喷在了谢漆脸上:“这可是最新的雕花烟,小郎君,你喜欢吗?喜欢的话跟哥哥我走,哥哥府上多的是,保管你跟着我欲仙欲死……”   谢漆在第一缕幽烟溢出时,脑中便一片混沌了。   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飞快地闪过。   裹在透明琉璃缸中摇曳的红鱼尾。   琉璃对面蔓延过来的雾气,黑金靴踩过地面跳动的金鱼。   沾着血来到他面前。   模糊,都是模糊的。   “离他远点。”   一道低沉的冰冷声音响起,突兀地把他从混沌中拽出来。   谢漆眨过眼,听到身前有叫声,定神一抬头,看到高骊将说话不干不净的一对男女摔在地上,浑身散发着可怖的寒气。   “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碰他?!”高骊刚从擂台上跳下来,方才看到谢漆出神地站在一隅角落里,一男一女都扯住了他,顿时怒发冲冠地冲过来抡起拳头。   地上的男人大喊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眼睛蓝色的狗杂种,我舅父是刑部梁尚书!你敢动我试试看,我明天差人抄了你家——”   高骊火冒三丈,一拳带着致人死地的力道,要砸下去时却被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抱住,谢漆的声音在旁边虚弱地响起:“等等。”   高骊连忙转头,看到谢漆唇色发白,眼神还算清明。   “我来处理就好。”谢漆拼尽全力地把他拉回来,抚过他滚烫的手背,汲取了现世的温度,神智方彻底清醒地蹲下去看那对男女。   “你说你是梁家的?”   男人盛气凌人地推开怀里尖叫的女子,就地要爬起来:“不错!”   “那你认识高沅?”   男人一楞:“你是什么人?竟然认识我表弟?”   谢漆顿了一顿,冷道:“不准你骂我主子,再让我听到,抄你全家的就是我。”   警告罢,他冷静地蓄势挥去一拳,梆当一声,直打得男人晕倒在地,鼻血横流。   他擦擦手站起来,除了高骊一脸“我也要揍他一拳!”的表情,擂台上下的人都呆滞地看着他。   谢漆朝众人拱手:“打扰了大家的雅兴实在失礼,我们就此告辞。”   转身牵起高骊要走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锐声:“打得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老少也都应和起来,骂那男人该当被雷劈。大抵是那姓梁的平时就欺男霸女,下层的平民早恨得牙根痒痒。   走出几步,高骊气得要转身:“不行,我要回去踹一脚那混蛋。”   谢漆只好环住他蠢蠢欲动的胳膊:“殿下,擂台的彩头呢?”   “不要了。”高骊握紧他的手,鼻子直哼哼,“看到那傻缺堵你跟前,我也忘了这回事,懒得理输赢,彩头不是什么好玩意,又不重要,你最重要。”   “多谢殿下的看重。”谢漆声音有些缥缈,松开手抬头看天上的月圆,“本想请殿下来游一遭长洛,善始善终地高兴一番,没想到也留给了殿下不好的记忆。”   “我很高兴。”高骊伸手在他脑袋上一顿乱摸,“谢漆漆,你怎么又一脸没吃饱的耷拉样?是不是在想些没头脑的呆事?我今晚很开心的,有你陪着,我都觉得我高兴得像条狗。”   谢漆被他的后话呛住,咳得耳朵通红:“这什、什么话!”   “我自我感觉就是这样啊……反正你知道我很快乐就对了。”高骊拍拍他的后背,看他一下子红到脖子里去便觉得可爱,“来日方长,以后还有很多佳节,到时我们再出来溜达嘛,换我请你吃饭,我甚至可以做饭请你吃,我厨艺还是不错的!今晚我见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了,天也不早了,那咱们勾肩搭背地回去吧?”   谢漆又咳起来,回去就回去,为什么要勾肩搭背?   还没说话高骊真就上手了,一边拍着他后背一边环住他,一贴贴就开心了,嘴里哼哼着今晚听到的满庭芳曲子。   谢漆忍了又忍,终还是没忍住:“快别唱了!”   五音不全!五音不全!   “好吧。”高骊笑起来,五指比划着,“等我学会怎么唱到那个调子上,我再给你秀两手。”   谢漆撇撇嘴,委婉道:“歌舞都要天赋的。”   “我会跳舞哦,明晚点个篝火,我叫上张辽,我们跳个戏狗熊的舞给你看。”   “……”   一点都不想看。   走出花灯街区时,谢漆想到中秋不带两盏团圆灯回去太没仪式感,便又折回去买下两盏,据说是护国寺开过光的,十分昂贵。   他心中腹诽那鬼地方怎么还开拓了这等业务,但还是掏钱买下了。   他与高骊一人一盏,一手一缰绳,赶着马车悠悠回吴宅,高骊说话间不时蹦出些惹人发笑的笑话,整得谢漆原本有些低沉的心境又轻快起来。   到达时吴宅内灯火通明,谢漆忘记多想,和高骊插科打诨地来回笑谈,手中花灯不时便笑得流光溢彩。   直到他们一起走进吴宅的正堂,谢漆抬眼望去,只见正堂的主位坐着两个人,左边是继续端着风轻云淡高洁样的吴攸,右边……却是攥紧茶杯,面无表情的高瑱。   高瑱盯着谢漆和高骊手中提着的花灯,近乎目眦欲裂。 第25章 “我很喜欢”   谢漆走在高骊旁边,看到高瑱在位时,到底有些讶异,尤其是看到他座位旁边还放着一把雕工精致的手杖,恐是腿上的伤没有好全。   他提着花灯,心里想的是,甲一有没有随同高瑱一起来,有没有获得一个新名字呢?   高瑱忽然开口:“谢侍卫离开宫城后连行礼都忘了吗?”   谢漆微怔,还没出口高骊便环住他肩膀,脸上的傻笑消失,代以淡漠的冷冰:“一回来就有不速之客,真稀奇。世子我认识,说话的那个,你是哪根倒栽葱?”   “殿下,那是如今的五皇子,您登基后将受封的太子。”谢漆微仰首在高骊耳边轻声提醒,以为是他和高瑱没见过几面认不得,随后提着灯朝他们简单的躬身:“玄漆见过五殿下、吴世子。”   他行礼时高骊没松手,于是只能简单地弯下腰以示礼节,高骊的手随着他的动作变成半搂着他,肢体接触的快乐冲淡了声音里的冷:“啊,原来是五弟,你们大晚上不去找自己的人共度良宵,怎么相约到这里了啊?”   高瑱的脸色极为难看,旁边的吴攸则是斯文地点头:“晚上好,三殿下,您今晚的夜游原可还愉悦?”   高骊又反问:“你觉得呢?”   吴攸遂假装淡定地泡茶了。   气氛透露着奇妙的凝滞,高骊抱了一下谢漆的腰,低头冲他笑:“谢漆漆,今晚你累着啦,先回去休息吧,待会我找你去。”   谢漆也觉得待在这尴尬,点过头拿过高骊手里的花灯:“是,殿下的灯我拿去挂着。”   “好哦。”高骊愈发喜上眉梢,也不搭理在场的两个大灯泡,亲昵地在他脑袋上摸了两把。   前几天时谢漆对他的举止还有些别扭,现在并不在意,带着两盏花灯头也不回地离开正堂,自踏入这里,除了进门第一眼看了高瑱,之后再不给予半个眼神。   只不知道这人和吴攸相约跑来这里是讨什么嫌,他牵挂的是高骊一个直肠子应付两个石榴心眼会不会吃亏,快步到高骊寝屋把灯挂上,一翻窗便跃上了屋顶,想折回去看个情况,却在屋顶上见到方才挂念的甲一。   甲一像是专门蹲守着等他,激动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玄漆大人!”   谢漆一掠到他眼前,笑道:“中秋快乐。”   甲一眼睛顿时有些湿润:“您也是……”   谢漆拍拍他肩膀:“有话待会说,我先去正堂,和我一起?”   甲一忙拉住他:“大人不用去,五殿下今夜来不为什么,只是想向三殿下提议,把您要回文清宫。”   谢漆顿了顿:“你也希望我回去?”   出乎意料的,甲一摇头:“属下有事想向您汇报。回文清宫后,殿下大病了一场,宫中秩序稍乱,属下深夜侍疾时听到了殿下的呓语,当时不敢置信,探查后发现寝宫地下果真暗凿了一个密室——殿下病中呓语,便是将您永远关进密室中!”   谢漆皱起眉,这时甲一解下面具:“大人,您看看我这儿。”   谢漆抬眼,竟在甲一左唇侧看到了一点刺上去的朱砂痣,位置与他自己长的一模一样,他顿时火了:“他在你脸上刺的?”   “殿下还给属下取了新名,像个女郎的名字,”甲一摸着自己那颗人工痣,表情苦大仇深,“叫谢如月。”   谢漆蚌埠了:“……”   甲一——谢如月把面具戴回去,眼神也透露着一言难尽:“殿下平时都和往常没有区别,只是在和大人你有关的事情上,好像有些失智。属下看他是牵挂您的,不像是真的弃您不顾,可是真不舍,他又拖了这么些日子才来找您,属下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只是直觉,您要是回文清宫,恐怕会被伤害。”   谢漆无语地揉揉眉头,笃定道:“三殿下不会接受他的提议,随他折腾去,不过是些天之骄子的占有欲、胜负欲作祟,今夜过后他必不会再向高骊开口。”   他抬头看谢如月:“你还想继续守在他身边么?”   谢如月点点头:“殿下到底孤独,属下还是想多陪伴主子。而且,若殿下有什么反常的、想伤害您的举止,我也好在暗处处理一下。”   谢漆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心些,不用理会我,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谢如月朝他笑,正此时,夜空飞来他的鹰,轻啼三声,寓意高瑱已走,他只好急匆匆地告别:“殿下要回宫了,大人,您一定要保重。”   谢漆目送他远去,思及高骊说会过来找他,便不再来回跑,沉默地坐在屋顶上吹风。   如果没错的话,高瑱之前那杯迷魂汤不是为了弄晕他送给高骊,而是想把他……囚禁起来?   这是什么疯行?   如若不弃,那便从一开始便回绝吴攸就是了,不敢回绝,却又妄图囚他,脑子怎么想的?   不止高瑱,还有一个高沅,   谢漆头疼地按住脑袋,在东区时脑海里闪过了不少片段,可他怎么也记不起那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但那转瞬即逝的片段里有一双乌金靴,他死都不会忘记那双靴子。   高沅就是穿着那样华贵的靴子,一遍遍碾在他腿上,直至他跛腿。   他厌恶高瑱,失望透顶,对高沅却是一种混乱的恐惧。   那就是个阎罗一样的疯子。   是真的有病。   谢漆绞尽脑汁地想回忆起什么忘却的记忆,可惜怎么想都无济于事,心里梗着的刺愈发锐利。   正无措时,他听到屋顶下有噔噔噔的脚步由远及近,很快便是放声呼唤:“谢漆漆!你是不是又跑屋顶上去啦?”   谢漆一愣,滑到檐角去回应:“殿下,我在这!”   高骊那脑袋正从窗口探出来,一见到他便发出“嘿嘿”的笑声:“你不用下来,我要爬上去和你一块压瓦片。”   谢漆忙伸手,嘴上却道:“殿下这么魁梧,要是瓦片不够结实裂开了,你会掉下去的,我可拉不住你。”   “那就摔呗。”高骊握住他的手,笑意怎么也止不住,本是个长相冷峻的混血,谢漆也不懂怎么他一笑便能这么暖心可爱。   高骊嘿呦嘿呦地爬上屋顶,压上瓦片仍不放他的手:“不爬不知道,没想到这么难爬,你果然是属猫的,噌的一翻就跳上来了,脚下踩着风火轮,日翻跟斗三千个是不是?”   谢漆又被他惹笑了:“不至于……少年时在霜刃阁天天走钢索,底下全是火盆,要是不使出浑身解数便不能安全着地,都是生死一线赶出来的。”   “这么厉害。”高骊眼睛亮晶晶的,“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从青龙门那么高的城楼上飞下来,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下凡来渡劫的谪仙吧?”   谢漆被说得耳根有些烫:“其他一等影奴也能做到的,用暗器辅助,体力足就能掠上去。殿下这么快就结束了和另外两位的会谈?”   高骊噗嗤乐了,捏着谢漆的手仰头大笑,笑完还不够,他对着夜空发出了狼嚎一样的声音,月圆之下,他像极塞外对月嗷嗷的野狼。   谢漆不明所以,忽听得吴家宅院内,住在其他地方的北境军全都发出狼嚎声呼应,一直以来懒塌塌的海东青抛弃夜晚舒服的窝,振翅飞出来翱翔空中,发出拉长的鹰啼声伴奏。   谢漆喜欢听曲,耳朵对有腔调的声音敏感,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野性、原始、不分时空的大合唱。   不觉聒噪,但觉震撼。   高骊狼嚎了好一会才停下,大笑着对夜空喊道:“老子今晚太开心了!三喜临门!”   住得比较近的张辽遥遥地对喊:“别——扰——民——”   高骊笑着皱一下鼻子,扭头直接靠在谢漆肩膀上:“我实在太开心了,谢漆漆,吴攸说他都料理好了,城郊的荒废土地都翻整好了,能给北境那群老弱妇孺全落户,袁鸿和唐维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谢漆肩膀被他的大脑袋一压,声音都绷紧了:“确实是好事……那另外两喜呢?”   “就是和你去夜游!”高骊朝他比了个耶,“还有的,我不告诉你。”   谢漆作势抽出肩膀,高骊忙搂住他:“我说我说,又要滑不溜秋地跑去哪儿啊?”   谢漆莞尔,但听他笑了半晌才听到他说:“那高瑱喜欢你的。”   “什么?”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让谢漆措手不及和满心不解,“就算当真,这算什么喜?”   高骊脑回路清奇,说:“看他那样子,肯定是舍不得伤害你。你之前说他不堪不值,我总怕他私底下是怎么折磨你。那个排行老九的,护国寺那一回就看到他扇旁边的侍卫,还好这个不是。”   谢漆不明白他的思考回路,欲言又止。   “还有一件事啊,很重要的一件事,我下定决心了,我要给你看。”高骊直起身来左右张望,“这屋顶上安全不?周围没什么暗卫在盯着吧?”   谢漆吹哨示意府中小影奴清场,片刻后,看空中大宛的滑行轨迹方点头:“没有人了,殿下要给我看什么?”   “你看着我哦,别眨眼。”高骊神情有些紧张,双手伸向发冠,随着发绳一圈圈解开,他眼神飘忽,胆战心惊。   谢漆跟不上他的想法,便保持冷静看他要整什么花样。   发绳解到底,高骊一直以来束得严整的头发骤然炸开。   ——是真的“炸”。   一头蓬松的浓密卷毛盖住了他的脸,他紧张地闭着眼吹额前的卷发,干巴巴道:“给你看看我的头发。你说我的蓝眼睛好看,那我给你看个丑不拉叽的。”   寂静片刻后,高骊听见他的声音:“我……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么?”   高骊猛然睁开眼,拂开眼前碍事的卷发,看到谢漆两眼灼灼地看着自己,一只手已经伸在半空中了。   “当、当然可以。”高骊也有些结巴,受宠若惊地低头把脑袋凑过去,“你、你不觉得这头发看起来很丑吗?”   谢漆的手先是轻轻搭在发梢上,而后欲求不满地摸到了他发顶,富有节奏地一下下轻抚:“你不喜欢自己的头发?”   高骊口干舌燥:“是、是啊。它长得太奇怪了,你不知道,狄族人虽然天生卷发,但也没几个像我这样又卷又蓬的。很匪夷所思的,我长得不像中原人,却又不像狄族人,混血混得很邪门,确实像个怪胎……”   “一点也不怪,也不丑。”谢漆两手一起去摸他的头发,严肃地直白道:“我很喜欢。”   高骊低着头,整个人骤然发烫,心脏急剧蹦跶,要跳到眼睛里化成泪水掉出来了。   “小狮子。”   “你像一只小狮子。” 第26章   高骊有一顶毛茸茸的蓬蓬卷发。   谢漆梦里都是这头卷发,高骊的身影和气质在两世之中交叉,最终闪回他低头在眼前的乖顺模样。   前世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践祚大典,他在跪拜匍匐的千人中,高骊离他并不远,他只看了一眼套上层层华服的皇帝,觉得他长得凶,眼神冷,让人惧而远之。   后来他熟知的只有暴君高骊的前两字,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暴君。   哪里会想到,今生才来到他身边一个月,他便低头展示自认为最不堪的原罪。   “怎么会有人这样矛盾,又如此和谐。”梦中的意识也觉得稀奇,还有几分命运错过的遗憾,“可惜……”   他在月圆星河的梦境里呓语,徜徉许久才在破晓里走出来,醒来时天光满室,起身后惆怅不到一刻,门外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谢漆漆?”   不等来敲,谢漆箭步过去开门,高骊穿回他的北境旧衣裳,头发束得严密,额上绑着止汗用的束额,衬得五官给人的观感更为浓烈,眼睛深邃得像苍蓝海角,天涯之川。   高骊心花怒放地晃晃他腰间的刀:“早上好!谢漆漆,今天晨练我们比划一下刀术怎么样?”   谢漆摩拳擦掌:“那殿下得准备输。”   “好大的口气啊。”高骊拉过他衣袖往外走,兴高采烈的模样,“对了这刀这么好,我觉得要给它取个名字。”   谢漆顿觉大事不好:“呃,殿下要取什么名?”   高骊说:“就叫传家宝刀。”   “……”   谢漆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其实……其实我觉得名字都是代号,不如直接叫它陨铁刀就好,简简单单,不用挥霍殿下的墨宝。”   高骊脚步轻快:“传家刀、传家宝刀多好听啊。这么好的刀,以后一定会记录在兵器谱上,后人想知道它的由来,旁边就有一行批注:‘谢漆送高骊的传家宝刀’,多好啊。”   谢漆更觉得离谱:“来日殿下可是帝王,万一记入史书,那……”   “那就更好了!”高骊含着笑转头看他,“让后人知道我们感情多么深厚,想想都让人开心。”   他的笑意实在太纯粹了,谢漆便也没有往其他方面想,琢磨着这把刀成为来日的君臣美谈证物的可能性有多大。   君清臣忠,刀结同袍。   听起来似乎确实不错。   谢漆总是很会联想:“既然叫传家之刀,那来日等殿下有了孩儿,我斗胆请您让我来当小皇子,或者小公主的刀术先生,才不辜负一个传字。”   高骊“哈”了一声,笑得更厉害了,伸手来搭他的肩:“那还是先请小谢大人当一当我的小先生吧?你教教我,一招一式教个透彻,教个十年八载,看看我这个徒弟成不成器,好不好啊小先生?”   谢漆汗颜:“不敢当,帝王师的头衔可是很尊贵的,殿下,你对我的新奇称呼怎么越来越花了?这一声我可不敢应。”   高骊低头去闹他:“小先生小先生~”   两人边笑边闹地要拐过回廊去庭院晨练,谁知刚走出不远就有侍女来大煞风景:“三殿下,九皇子前来拜访,正在正堂里等待您。”   高骊脸上顿时老大不高兴:“昨天老五才过来,今天老九又过来,怎么不能相约着一起来?平白无故占用别人的快乐时间,真是烦人。”   侍女不卑不亢,继续行着礼拦在他面前。   谢漆听到高沅来,想着方贝贝不知在不在,拍拍高骊搭在他肩上的手安慰:“殿下不用心烦,我们晨练有的是时间。您和他们迟早会在同一片宫城的屋檐下相对,九皇子大清早过来,没准真的有正事,不如过去会一会。”   高骊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好吧。”   侍女侧身行礼带路,高骊在后头悄悄捏住了谢漆的手,边走边低头,把他的手往头上放,用气声说耳语:“你再摸摸我头发。”   谢漆的心跳骤然怦然扑通,想回绝却难以拒绝,便抚过他束得严密的发髻,又匆匆忙忙地收回手:“好……好了。”   手心发烫微痒,他不敢再看高骊一眼。   高骊似个打足气的球,精神劲头攒够了,直起身来调整好乐呵的表情,待走到正堂,表情恢复不笑时的冷峻和凶厉。   正堂里只有一人,高沅不像昨日高瑱来那般优雅地坐在主位品茶,他背着手散漫地站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吴宅的装潢修饰,从背后看,不熟悉他的人只当他是个矜贵明艳的贵公子。   侍女通报,高沅言笑晏晏转身来,一身珠光宝气,也只有他那样艳丽的脸才能压住了:“九弟高沅来向三哥问好。”   谢漆心中有一瞬的恐惧,应是前世遗落的残留情绪会发挥余温,但也只是一瞬。   “好。”高骊平静地在主位上坐下,“坐。”   高沅笑着前去落座:“谢三哥赐座,大清早来不知道有没有侵扰到三哥?九弟先前一直想上门拜访,苦于月余前遭到刺杀,伤口反反复复,这才耽搁到现在,三哥不会怪罪九弟来得太迟吧?”   谢漆在半暗的光影中侍立,听着高沅的话冷笑。此刻倒是热络,几欲让人忘却护国寺里的事件,第一个派侍卫围攻高骊的就是高沅和梁家。   高骊糙归糙,但也还未淡忘,冷着棺材似的脸不搭话。   高沅脸上不见尴尬,自顾自笑着继续说话:“来得早,闲来无事我转了几圈宅院,吴家虽然家大业大,到底因为大封夜的战乱把家底赔进去填窟窿了,三哥既然是未来的天子,怎么能住在这么清贫的地方呢?正好我带了几份薄礼来,但为三哥和攸世子尽点心意。”   他转头一弹指,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只见方贝贝和其他小影奴依次进来,共抬了九大箱,落地只开第一箱,都是些奇珍异宝,亮得瞎人眼。   高沅笑指那把北境杂牌兵全捆起来卖了也抵不上一半的箱子:“都是些小玩意,希望能博得三哥一眼。”   高骊沉默地面瘫。   谢漆猜他现在无语且无措,正想着要怎么替他解围,侍女上前奉茶,高骊慢慢地端起茶杯,磨蹭了一会才冷声:“昨晚我和身边人夜游原,走走停停,一切都很愉快,直到最后遇到一个街头无赖,兴致荡然无存,最后似乎听见他叫嚣说,舅父是梁尚书,你认识吗?”   谢漆眼睛亮了,忍不住扬起唇角,高沅似乎察觉到他的神情,一瞬间抬眼扫了他一眼,又像一尾五彩斑斓的带毒花蛇了。   高沅笑着朝高骊说话:“都是梁家的家丑,三哥方便先让无关人等退下吗?”   高骊慢慢地喝了杯茶,才出声让其余人退下。谢漆看着他的背影安心了不少,轻步退出正堂,一出来便去找方贝贝。可巧对方也有意找他,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和侍女交流眼色,咻咻几个眼锋,两人背身往反方向走。   走出老远,各自使出传统的看家功夫,上房不揭瓦,走路就是飘,绕了半圈在边缘的檐角汇合了。   两人勾肩搭背地在背阴的檐角坐下了,谢漆叫他“小方”,方贝贝鼻孔朝天:“都说了要叫方哥!”   “好的贝贝。”谢漆拍拍他肩膀,“你伤势好全了没?还有那夜围剿三殿下,三个长老突然就从天而降了,我师父是把我一顿扁,被他点中穴位后我就不省人事了,你呢?回去后你主子难为你了吗?”   “你怎么问题这么多?我还没问呢!”方贝贝搓他脑袋,“我身强体壮能有什么事,内伤都好了,外伤不重要,就是我那后背照镜子丑得慌,这以后娶媳妇躺被窝里不能点灯。然后说到那夜……我靠我不想回想了!你为什么问我!”   “你师父怎么着你了?”谢漆好奇地探头,“方哥你说,我又不会乱宣扬出去,再者你憋着秘密不觉难受?肠子都要怄断了吧。”   方贝贝张望了一会,气恼地哼哼:“老头子验我是不是还保留着童子身。”   谢漆安静了一会,自己捂住嘴笑得直颠。   “死老头子不正经。”方贝贝叽叽歪歪骂了一会,“至于我主子嘛,他就那样,脾气好的时候漂亮体贴,不高兴时花样百出,但他是有分寸的,不会往死里揍我就行了。”   谢漆恨铁不成钢:“你不要看他长副好看的臭皮囊就给他开脱。”   这家伙是个颜狗,当年得知自己被分配到高沅那里时欢天喜地的,就因高沅的脸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谢漆甚至怀疑在方贝贝心里,高沅就不是个皇子,是个刁蛮无常的公主。   他有影奴自有的死忠观,还有好色非淫的痴心,牢牢砸在高沅的坑里。   谢漆不知道谁能让他脱离沉溺,至少他不行。他都得死心几十遭加死透一回才郎心似铁,不知方贝贝这样更加一根筋的家伙要怎么卸下木枷。   “那毕竟是我主子嘛,他还小着呢,等长大了就更明事理了。现在他就很有世家风范了,昨天吴世子去和他坐了一下午,他可开心了。”方贝贝说着也笑起来,“就是大半夜梁家那边来人,他那混子表哥又惹麻烦了,说是在东区闲逛时被人打晕……”   他看向谢漆,眼神顿时有些复杂:“我在一旁听着那表混子的表述,一听就知道是你和三殿下。谢漆,你……五殿下真的把你送给了三殿下?还是那位仗着要登基成新君了,点你的名字搞了一通强取豪夺?”   谢漆比了个手势:“打住,你别这么看着老子,跟我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五殿下那时不算铁了心要放弃我,三殿下也不是什么强盗头子,是我自己先决断了,从前在文清宫的四年一笔勾销,我想重新开始。”   方贝贝不信:“诶你这人,是不是进大火里烧完通身还剩张嘴啊?就你嘴硬!五殿下多好啊,斯文俊秀温柔体贴的,他可从没有打过你,三殿下这么魁梧,又这么凶,护国寺那回你又不是没看到,那王八拳抡的,他要是揍你,你这小身板挨得住吗你?”   谢漆幻想了一下高骊想揍他的情形,他应该会跳上屋顶一路飞奔,一边飘一边喊“小狮子要发飙了”。   然后高骊应当会在地上委委屈屈地抱头,但是嗓门很大地控诉:“你欺负我上不去!”   这么想着,他甚至暗戳戳地期待起来。   “喂,你想什么呢你?”方贝贝又去怒搓他的脑袋,“你居然还能笑出来?谢漆,你是不是受太大刺激脑子不太好了?要不没事多吃点猪脑花补补吧?”   “去你大爷。”谢漆反手掐住他后颈把人按低了重心,“你才得好好补补,我把俸禄支出来了,我去买点肥嫩多油的猪皮给你补补,补到你以后洞房花烛夜能高照一夜红烛。”   方贝贝反手和他拆起招来:“哎呀!流氓!”   两人比试了好几套拳,从好端端地坐着变成四肢翻转打出残影,脚下瓦片楞是一片没损坏,打得难解难分时,鹰在空中飞啼,动手的两人才停下。   “殿下要出府去。”谢漆吹哨指引大宛跟紧,说着翻身就跳下屋顶,方贝贝连忙跟上:“九殿下也要出去,他们是不是同一道的?”   谢漆在脑中整理今天八月十六有什么重要事件,思索一番后想起来了:“今天是大封夜的宋家余孽、外敌斩首示众的日子。”   “这和两位殿下有什么关系?”   谢漆有些了解高沅的疯和坏:“恐怕是你殿下邀请我家那位去观刑。”   “哈?”   方贝贝还不信,等落地赶到高沅身边,果真听到他笑眯眯地说:“今日宋贼枭首示众,我请三哥一起看个热闹去。”   高骊没有换文服,看到谢漆神色缓和了冰冷:“小谢,还没吃早饭呢,你饿不饿?”   谢漆赶到他身后跟好,内心腹诽着怎么人前又把他叫成这称呼了,轻声道:“殿下也是,观刑恐怕影响胃口,不如留在府中吧?”   一旁的高沅笑起来插话:“三哥,奴仆主意太多可不是好奴,小心耳边风,枕边云云啊。”   谢漆舔过后槽牙,高骊拉住他胳膊明目张胆地偏爱,冷淡道:“总比九弟把侍卫打成哑巴的好。”   高沅还是笑:“绛贝,你看你,一声不吭的,叫一声狗叫给三哥听听,这才不叫人误会。”   方贝贝静了片刻,恭敬地叫了。   高沅正事办完又开始抽疯了。   高骊冷冷地扫了一眼,不再出声,和谢漆一起去骑马,前往东区北边玄武门的刑场。   路上谢漆轻声问他为何答应高沅同行,他控着缰绳靠近谢漆轻声笑:“谢漆漆,你不觉得这世上恶有恶报的事并不是太多吗?有一件是一件,那么严重的战乱结局,我想去见证一下。”   原来如此。   谢漆叹息一声朝他笑:“我就是担心殿下待会受不了那场面。行刑的是梁家的刑部,他们惯会用酷刑,殿下,你小心看了作呕。”   高骊顿时皱了皱鼻子:“不会吧……我也是从北境的战场上出来的,应该不至于吐出来。”   谢漆轻声细语:“忍不住时就朝我眨眨眼,我到你身后去捏捏你的穴位,帮你缓和一二也是好的。”   “好好好,这个好。”高骊眉飞色舞,“那我以后要天天冲你眨眼。”   谢漆失笑。   这小狮子真是,正经时能唬人得很,憨傻时又真的是可爱到让人想去摸摸脑袋。   赶了一会路,众人到达玄武门刑场,高沅根本是一早就预定好了最上好的酒楼观测点,诚邀他们一起上楼后,那靠窗的一等座上甚至摆好了各色精致早点。   谢漆在心里不住骂变态。   高沅就喜欢看人折磨人的致残情景。   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高骊还没有意识到对面高沅的扭曲心理,他倚在窗口俯瞰下去,轻声道:“那么多围观的人,不是在哭就是在骂,也不知道有多少户家破人亡。”   高沅无动于衷地拿过一盘早点慢条斯理地开动,说话开始阴阳怪气:“三哥罗汉身躯,菩萨心肠啊。”   高骊不理他,亦或是触景生情,只发着呆看那些围观的平民。   行刑的时间很快到了,高沅端着一盘早点靠在窗前,满脸沉醉地望着窗下。   谢漆还没有被刑场震到就已经先被高沅那副模样恶心到了,眼观鼻口观心地望着窗外天空,不一会儿看见了大宛在空中翻飞,凝神看了一会,原来是大宛记得高琪,巡视时发现他也在离这里不远的某处。   那个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哭哭啼啼的六皇子,此刻脸上烙印着罪,不知在哪一处静静看着他的族人被行刑。   很快刑场上的极刑开始了。   高骊的目光从百姓的身上转移到刑场,只看了一会儿就别开了视线。   他看向谢漆,睫毛颤抖地眨了又眨。   谢漆二话不说到他背后去,几根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梭着他的脊背,安抚了好一会,才感觉到高骊的肌肉放松下来。   刑场上原本还有百姓的痛骂声,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骂声逐渐也变小,只有邢台上一声又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久久回荡。   现在,满桌的精致早点在他们眼里都是让人作呕感翻倍的毒物。   只有高沅神情享受地看着窗下,用着美食。   他一边吃,还要一边介绍他认为非常出色的酷刑手法,说不到几句就被高骊粗暴地骂了:“闭嘴!没人想听这种东西!”   高沅酒醉一样靠着窗台,笑得眉眼舒展:“三哥何必生气呢?那些杀我们族人的云国和狄族人是死有余辜,那宋家人造反弑君,引狼入室,也都是些死上一百回都不够赎罪的。他们正是这祸国根源,就该饱尝刑罚而死,不然一刀就把脑袋砍下来,也太便宜他们了。玄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谢漆骤然被叫到,一动不动地假装受到惊吓没听见。   高骊冷冷地开口:“宋家造反祸国,源头不也还是皇帝老儿自己昏庸无道,才放外敌进来。老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帝罪这么大,高家人怎么不一起上去被灭九族?高沅,你说这个理对不对?”   高沅大笑起来:“三哥真会开玩笑,皇室要是都没了,这晋国也就要亡了!”   “天塌下来太阳照样升起。不过是没了一些蠢货,晋国人该活的活,该过的过,这么把自己当回事,怎么不上天当老天爷去。”   谢漆侧耳听着高骊说话,越听越想摸他脑袋叫好。   “要是没有我们高家人在维持这个晋国的运转,别的不说,北边的狄族人入关,那可怎么办?”高沅冷笑着,“到时候那批野人强迫着中原人和他们生孩子,生出一堆杂种,那可就太难看了。”   高骊的呼吸瞬间有些凝滞,幸亏谢漆在背后不住安抚,否则只怕他要当场拔刀把桌子劈成两半。   高骊深呼一口气,上下打量着高沅,冷漠地开骂了:“高沅,北境有很多孤儿,很多有娘生没人养的小孩也都冰雪可爱的。而你好歹是在富贵圈里打滚长大,真吃粪也是金子雕的粪,你过去父母都在,亲朋好友满堂挤不下,可你是怎么长出这么臭的嘴的?”   高沅愣住。   高骊又审视他:“而且我看你脸色不好,印堂发黑,走路虚浮,年纪这么小身上就不太对劲,有病就去找医师,早点治早点好,不要拖成流脓的绝症。”   高沅放下早点,默了片刻扬起笑:“谢皇兄关心。不过九弟觉得,有父有母,有养有育不一定就是幸事,反之,似三哥身世如此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六哥投了宋家和高家的胎,照样蠢如猪狗,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抹眼泪,还是三哥威风。世事无常,谁知道呢?”   “世事无常,天理昭彰,因果总有轮回,人心自有公正!”高骊站起来,反手到背后先捉住谢漆的手摩挲两下,“我不奉陪这顿饭,你自己塞去吧。”   他转身握紧谢漆的手大踏步离开,走出个虎虎生风,嘴却往谢漆耳边靠,小声委屈地抱怨:“你说的对,就不应该来。”   谢漆侧着脑袋轻撞他一下:“无妨,如此一来,殿下也算知道了那一位是个什么样的人,离他还是远些好。”   高骊不住点头,两人快步下楼,原本想马上离开,却在走到二楼时迎面遇上一个熟悉的家伙。   “吴攸?”高骊先开口,表情一言难尽,小嘴噼里啪啦,“吴世子啊我看你浓眉大眼的,你不会也跟那高沅一样蹲在这里看什么刑罚当下饭的节目吧?”   吴攸见到他们也是一愣,回过神后,那张素来风轻云淡的俊脸上浮现了相当明显嫌弃的表情:“殿下休要将我和他相提并论。”   此间没什么人,他轻叹一声:“我是带六皇子出来观刑。”   谢漆倒是猜到了,高琪和罗海都是重罪在身之人,没有特批就得在护国寺吃斋念佛到老,能出来定是吴攸的首肯。   “世子,六殿下走了?”   “哭晕了,罗海刚背着他离去。”   谢漆回想高琪的模样,心中也不好受,也就是罗海还在,不然真是不敢想象他如今会是个什么状况。   高骊见气氛低落,摸摸谢漆肩膀,好心地邀请吴攸一起回去吃顿迟到的早饭。   但吴攸一口回绝:“我去其他地方用饭。”   他本来转身想走,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来打量了高骊和谢漆片刻,斯斯文文、蔫坏地说道:“我将去烛梦楼,殿下,玄漆,要不一起来?” 第27章   马车缓缓驶过闹街,因反贼今日处斩,街道上往来皆是人,还有在道路两旁摆碗筷,跪地为亲人而祭的。   高骊透过车窗看两旁的祭祀者,昨夜来时还是喜庆的,今天看到的就是往来缟素。他觉得那些死于非命的人实在太可怜了,但在看到越来越多相约摆出饭菜祭天地告亡人的百姓后,心中又有不能言说的复杂。   那些祭祀的饭菜,大多是精米少糠,各种做工精细的点心和菜肴更不必说,全都是北境兵一年难得遇上一顿的好佳肴,而在这里,这只是用于祭拜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性贡品。   他不该总这么矫情的,可他总是忍不住发着呆两厢对比,越比越不好受,天府地狱,水乡塞漠,自然天地就是如此,无法怨怪谁。   都是命数。   “殿下腰上的刀看起来做工不错。”吴攸在另一边窗前出声,试图打破车厢内的寂静。   高骊回了神,心情大阴转小晴,看了眼没窗户可倚只能局促地坐在车厢正中间搓手手的谢漆,伸手往他发顶轻揩:“那必然不错。谢漆用自己的刀改了送我的,刀铭还有我的名字,太适合我了。”   吴攸探究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荡:“刀是宝刀。殿下认识玄漆不久,倒是信任倚重。玄漆也是,这么快就适应好了新主人。”   谢漆侧着脑袋给高骊揩,想岔开话题,瞟到吴攸手腕上戴着的若隐若现的残玉,假作无知地吹捧:“殿下手腕上的玉品相上佳,才是最好的宝物。”   吴攸垂眼看手腕上的玉,略有出神:“这玉……是我送给一位挚友的加冠礼,从极南的珊瑚山海开凿出来的海心玉,雕琢了送去的。玉器孤本上记录它坚固胜陨铁,有祥瑞之吉兆,可这玉历经了烈火刀剑,还是残破了一角。”   高骊扭扭捏捏、自以为很自然地挪到了谢漆身边挨着,捏着谢漆的五指细致地玩起来。   谢漆指尖微动,又继续找话题转移吴攸投过来的注意力:“卑职观这玉,想来当初经受的战乱颇为严重,难道正是大封夜?”   他当然知道玉的主人是原储君高盛,但他心里一直盘旋着与高盛紧密联系的另两人的下落。   万一他的猜想猜中了呢?   “韩宋云狄门之夜。”吴攸拉下袖口掩盖残玉,并不提高盛,“史官记史,是如此称呼七月七之夜的。”   高骊捏着谢漆的指尖抬头:“韩家居然放在最前面?”   “韩贵妃首当其冲。”吴攸在晃悠悠的马车里轻拍膝盖,“当初先帝下诏欲立韩氏为后,满朝赞成的本就寥寥无几。先帝一意孤行,贵妃不松其口,如今大封遭此剧变,史官自会将首责安在韩氏头上。”   高骊可能觉得荒谬,扭头去看谢漆,只见谢漆低着头,趁他一愣神,抽出手来反压在他手背上,十分像一些猫爪势必在上的倔强小猫。   吴攸原本还想多聊一些,斜眼看到他们腻腻歪歪的,顿时很无语。   他忍了一会这两人旁若无人地玩谁的手指在上的游戏,忍不住开口煞风景:“说到加冠,谢漆,你生辰在十二月十二对吧?”   高骊顿时愣住:“世子怎么知道他的生辰?”   “写信给霜刃阁询问的。”吴攸轻描淡写,旁敲侧击,“阁主欠我母亲一笔债,他不能不配合我。”   这下轮到谢漆惊住:“敢问世子是什么债?”   “我母亲当年还是嫡皇女时,十分喜爱一个影奴,做足了一切准备想出降下嫁,然而那影奴被阁主杀了。这笔债,将延绵到我母亲生命尽头。”   谢漆从不知道自己师父还有屠同门的事迹,愈发震惊:“为何杀人呢?”   “上代恩怨不可考。”吴攸侧首望窗外,“然影奴与贵主本是云泥之别、天堑之隔,就算那影奴不死,我母亲也还是会与我父亲结为伉俪。”   高骊漫不经心地摩挲谢漆手背上的一处疤痕,嘲道:“谁规定的?”   吴攸答:“历来如此,遂成时代。时代如此,便是洪流。顺流者昌,逆流者亡。”   谢漆一直知道这个道理,再从世家之首口中听一次,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倒是高骊忽然攥紧了他的手,不知何故周身气压变低。   马车正在此时停下,车外马夫恭敬地汇报已到,吴攸令开门,车门方开,他率先出去,下车时踩的是马夫弯下的脊背,随后的两人各自大步跳下。   高骊用北境话嘀咕了什么,直待抬头,一见眼前红妆绿裹似的烛梦楼,满眼纳罕地挨到谢漆耳边:“谢漆漆,这家酒楼的外形好花啊,他们的招牌菜都是什么?”   谢漆轻咳了咳,起初同车而来的路上他问吴攸烛梦楼是什么名酒楼,吴攸笑答不错,他便也没敢当面戳穿,现在都到青楼楚馆门前了,也不便多说了。   “殿下待会就知道了。”他正经地给他预告,“会有殿下喜欢的。”   有吴攸牵线,他待会应当能和前世的红颜知己谢红泪邂逅。   高骊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那是红烧的还是清蒸的呢?”   “殿下,玄漆,请。”走在前头的吴攸有些嫌他们磨叽,回头来笑着催促。   谢漆稍有局促地拾阶而上,高骊步子大大咧咧,直到进了烛梦楼的门,步子越来越迟疑,最终小碎步挪到了谢漆身边,声线有不易察觉的惊恐:“这、这是什么酒楼?”   只见烛梦楼中宛如七层浮屠,楼中设计为围屋,中空建三层舞台,玲珑别致有洞天。中央三层的六角大玉台上,二三层无人,一层有十来个冰肌玉骨的美丽舞姬赤足翩翩起舞,透亮的玉映照皎洁的足,一个按捺不住的男人正倚在玉台边缘,抓着一名舞姬的脚踝不放手。   舞姬并不躲,坐在玉台边缘由着单足被控制,玉臂照旧作舞,撩拨得脚下人愈发痴迷。   吴攸在前头优雅地走着,熟门熟路地到玉台下的第一排座位坐下,斯文地招呼他们在旁边落座。   高骊战战兢兢地贴着谢漆:“我还是饿肚子吧……不吃了,我要回去啃窝窝头。”   谢漆进门便悄然观察满堂,扫到了许多男男女女如狼似虎的眼神,此时脚下也发虚,但还是镇定地拍拍高骊:“殿下怕什么?你腰上带着传家宝刀呢,再不济还有我。”   高骊还是在抖:“我觉得……我觉得良家少男不该乱跑,不该去不正经的地方。”   “你……”谢漆险些笑喷,“你弱冠了,不少了呀。”   高骊口不择言:“我内心、内心还是个小孩,我要回去耍大刀。”   谢漆被他逗得险些岔气,脚下也不虚了,认真地带着他坐到吴攸的隔座:“我可没见过哪个小孩力拔山兮挑大枪,你别怕,不是最讨厌饿肚子吗?实在不行什么也不看,埋头吃饭就好了。”   高骊看他一脸可靠,只好提心吊胆地贴着他坐下,一双眼睛盯着眼前桌子的图案。   只是盯着盯着,发现图案另有玄机,这边是两蛇交缠,那边是两鱼濡沫……实在是太不正经了!   吴攸那边的桌子已经坐下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浑身不着脂粉,十指青葱不染蔻丹,但举手投足全是“荤”的,切切实实的风情万种。   高骊内心大呼:吴攸没想到你是酱婶的!   “殿下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子呢?”吴攸点了几道菜,转头斯文地问他。   高骊想大吼,老子不喜欢女嘚!   但吴攸又去问谢漆了:“玄漆呢?”   高骊心中一惊,扭头看身旁的人端正地坐着,唇珠微动:“有世家风范的,英气,大方,端庄,美姿容,正仪表,颜如秋霜,神如观音,不可亵渎的。”   高骊懵了,吴攸也怔了片刻:“想不到你喜欢这款的,看来我看错了,还以为你喜欢楚楚可怜,让人富有呵护之心的娇柔碧玉。”   高骊又懵了,这怎么看出来的?   旁边谢漆又应和:“听世子一言豁然开朗,也无不可,多多益善。”   高骊脑中有海啸风暴,感觉有一万只狮子在大嗷特嗷:不可能!这不可能嘚!一定是在糊弄吴攸,这叫掩人耳目欺上瞒下偷天换日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那便多叫几位女郎。”吴攸饮下身边女子斟的酒,“看殿下满脸的跃跃欲试,看来殿下也很期待。”   高骊现在想打他,还想拽着他的领子一顿吼:你哪只眼看到老子期待了?啊!   他心中沸反盈天,实际上只是怂哒哒,吭吭哧哧地在桌子底下捏住谢漆的手,声如鹌鹑:“我只要吃饭,不要什么女郎。”   谢漆又反手搭在他手背上安抚,小声地安慰:“殿下别怕,方才我发现二楼上有韩家的人,众目睽睽,做做样子就好,世子也是这样的。”   落座后谢漆开始竖起耳朵凝神去听整座楼里的窃窃私语,听到二楼有一桌在嘀咕:“世子怎么会带他来?那可是未来的皇帝!”   这声音一听就是韩志禺。   另一个不知是谁,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先帝不是也常常微服出宫,而且一来坐的正巧就是他所坐的位置。韩兄啊,父承子继,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韩志禺声音里透露了急切:“三殿下要是和先弟一个德性,那我们还辅佐他干什么?二三十年后迟早还是会有人出来反!”   “韩兄别急,别急,后来事交给后来人去操心嘛,咱们先着眼此刻的。”   那人似乎搂了一个女郎亲了一下:“西北那边咸州出了点岔子,我们记得西北这条路上,琉山这块地区有你们韩家的旁支,靠天靠地靠自己人,这不来找您帮忙了吗?劳烦韩兄写封信过去,把这关口卡一卡,派人把咸州那一批货处理掉,保证别有活口到这长洛门口。往后西北这条路上的货,梁家得利八三你韩家一七,您看怎么样?”   韩志禺声音有些迟疑:“梁三郎,你们开种这种东西时,可曾想过,这东西迟早会伤天害理?”   “天理是什么?是口袋里的金银财宝啊韩兄。”那人不住地笑,“别的不提,咱们五皇子殿下很快就要受封成为太子,这手底下的库房要是没有几块金砖,这怎么打点朝中上下啊?拿您韩兄的天理去吗?三郎我愿意认,可其他朝臣认吗?”   韩志禺不吭声了。   那人又搂着女郎腻腻地亲,势在必得地笑:“不急,不急,韩兄慢慢考虑,我待会还约了何家的女官人,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要是这桩谈不成,没关系,有缘咱们还会互相搭桥的。”   “我知道了。”韩志禺似乎是喝了一杯酒,酒杯磕在桌子上,声音闷闷的,“何必劳烦三郎再跑一趟,此事交给我,只不过,西北此路今后得利,你七九,我二一。”   “韩兄,你可是越来越狡猾。”那梁三郎不知是下了什么狠手去揉怀里的女郎,致使对方连续发出吃痛的声音,“东西北十来条旱路,刨去种植的本,这哪条路不得我梁家从中打点周旋,每年砸下去的过路银堆山沉海,还不知要折进去多少好手。现在就光这一条旱路,就这一处关卡,这一件事,你跟我开口要二一的利?”   接下来便是那两人你来我往的推拉了,谢漆不再听尾声,琢磨着梁家要求韩家做什么过路买卖,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隔桌斯文饮酒的吴攸。   前世是吴攸自己查出高琪藏匿在烛梦楼,借此把烛梦楼血洗了一通,安插和策反了不少心腹。这一世,谢漆提醒过高琪,让他在私底下告知吴攸烛梦楼的复杂以换取保命的机会。吴攸现在理应知道烛梦楼里错综复杂,可谢漆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暗地里把此地清洗干净,重新列为自己的地盘。   正想着,桌子底下高骊的手突然力气变大,捏得他嘴角一抽,赶紧使出软骨功夫抽出手,再往他大掌心里塞了自己的衣角。   高骊像捏救命稻草一样,捏着他的衣角,掌心热气腾腾的温度都要穿过布料,烫贴到谢漆的大腿上去了。   原来是几个女郎款款而来。   谢漆刚才说的第一种女郎类型是照着谢红泪的标准,对后面吴攸所说的只是随口敷衍,现在迎面而来的都是这些,可是偏偏没有谢红泪。   四个女郎平均坐在他和高骊的身边,一端庄一娇柔地给他们布菜倒酒,谢漆只是有点不自在,高骊却是瑟瑟发抖,越挤越贴近他。   “公子请用膳。”   高骊低着头拿起银叉去戳那早点,真心是想插起一块美食尝尝压压惊,没想到因为太悚然,手一抖把碟子给叉裂了,银勺更是吧唧一声,光荣断成两截。   谢漆憋笑憋得胃疼,高骊身边的女郎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其中一个风情万千地用勺子给他舀起了断碟中的早点,温柔似水地递到他唇边:“碟儿碎碎平安,公子莫要在意,且尝尝这口糕点。”   高骊被吓得侧仰,惊恐的脑袋挨着谢漆,压着低音炮沉沉道:“你……你们不要过来,我有手有脚,我自己会吃饭。”   光听声线还以为他在威胁谁,只有谢漆感觉到他在缓缓惊恐。   随后他像是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合格人,慌里慌张地拿起筷子就去夹另外一种早点,然后果不其然,筷子,亦卒。   女郎们眼中的惊讶已经藏都藏不住了,谢漆也实在忍不住了,克制着嘴角不要咧到太阳穴去,淡定地舀了早点伸过去:“公子今天碰到的都是脆弱的精致用具,您看这筷子,还成双成对地殉情了。看来今天公子不宜动手,您尝尝这块?”   刚才还说自己有手有脚的高骊二话不说低头叼住他伸过来的勺子,一口就把早点咬进嘴,但又因为太局促噎住了。   旁边的女郎倒好了一杯水,谢漆还以为是什么茶,接过便递过去,等到嗅出那杯中是淡淡的甜酒时,高骊已经慌不择路地把酒给喝进去了。   解脱后高骊更贴紧了他,酥酥麻麻的低音和若有若无的甜酒香绕在谢漆身边:“你喂我,不要她们。”   谢漆只好继续假装淡定地装作无事发生。   左右两边的四个女郎四脸恍然大悟,媚眼如丝地对视着笑,笑完不再插足,只在一边帮忙布菜和聊天。   一女郎问:“公子生得好标志,不知是从何处来的?”   谢漆以为问的是高骊,看他满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窘迫样,便做主替他回答了:“他从北方来。”   身边的娇柔女郎咯咯笑:“看出来了,小公子,你和这位北公子是个什么交情呀?”   谢漆正色答:“主仆之谊,刎颈之交。”   许是他太过于正气凛然,把四个女郎给震得笑不出来了,只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高骊。   而高骊……   他感觉眼前出现了环绕着转圈圈的星星,耳边还有扰人清净的嗡嗡蜜蜂。混沌之间,他只听到谢漆说他们的关系是吻颈之交。   他垂着眼看谢漆严整衣领下透露出的一点点肌肤,断断续续地想。   那当然。   该吻的。   不是现在。   而已。   嘛。   谢漆喂一口高骊就低头吃一口,乖巧得让谢漆内心不由得大加惊叹,前世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现在却像一只小狮子一样乖乖地进食,人生无常,实在无常。   他自己也饮了一杯酒,手心痒痒,很想摸一摸高骊那一头卷毛。   甜酒入腹,似乎有点奇妙的滋味,他舔了一圈唇齿,还没咂摸出来,六角大玉台上的舞姬退下,一男一女并肩上台,一人拂箜篌,一人吹长笛。   谢漆的指尖一顿,轻声问身边的女郎:“台上的女子好生美丽,那是谁?”   女郎刚要回答,隔桌的吴攸先来和他们说话了:“两位,台上女郎是这烛梦楼的台柱,名为红泪,外号黄金娼‖妓。”   黄金、娼‖妓。   谢漆听到旁人这么形容谢红泪,最富有价值的金属和最没有尊严的身份合在一起,骤然让他涌出哀鸣的冲动。   念奴娇,念奴娇。   娼‖妓之子,生来下贱。   旁边的女郎接着介绍:“吹长笛的那位是谢红泪姐姐的弟弟,名为谢青川。他们姐弟曲艺高超,又都是姿容美绝的人,确实是这楼里的台柱子。”   另一个女郎又补充,有些许辩驳的意思:“红泪姐不只会弹琴,琴棋书画都精通,还会料理楼里生意。青川也是,他文采风流,只是可叹生为贱籍,不然也能有一番作为。”   作为。   可叹。   谢漆沉默地斟酒自饮,玉台上的姐弟琴笛相合,谢红泪放声唱曲,动听如天籁,可他也没有心思去欣赏了,只顾着喝闷酒。   身边的高骊也有模有样地学他,呆呆地拿了酒杯,一杯接一杯入口,间隙里看了台上一眼,眼睛便离不开了。   谢漆喝了好一会才发现他的异样,看着他目光发直地看台上,意识到这一世他又看对眼了。   他忙放下酒杯去轻声问:“看得这么着迷,看出什么了?”   高骊低头来,刚才一直在桌子底下攥着他衣角的手忽然伸出来,不由自主地抚过他唇珠:“咦?”   谢漆不明所以,听到他痴痴怔怔的低声:“她的唇形长得好像你哦。张口闭口的,好像你和我说话时的模样。”   “啊?”   高骊眼睛迷蒙了些,又轻声说:“你长得最好看。所以……所以所有好看的人身上,都有你的影子。”   “……”   谢漆结实地呆住了。   一来从来没有人当面对他说他长得好看。   二来他终于察觉到这甜酒里到底有什么异样。   谢漆看着高骊红通通的耳朵,想到他既不能喝酒,这酒里又掺了那么一丢丢的助兴料,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盯着高骊眼睛:“公子,你看清楚啊,你眼前有几个我?”   高骊看了他片刻,一笑人畜无害,冰川消融,轻声亲昵道:“两个啊。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我手里一个,我心里一个。”   谢漆理解为他被放倒了,又问:“身上热吗?”   高骊委屈巴巴:“头晕,耳朵热。”   “那我们吃饱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高骊满脸灿烂:“好耶。”   谢漆不再耽搁,拂开女郎匆匆忙忙地和吴攸告辞,声称想起还有事,说罢赶紧搀起他撤退。   吴攸有挽留之意,谢漆赶紧脚底抹油,拉着高骊一顿跑。   谁知一跑越发激发了高骊身上的酒意和药性,一出门上马车,他便哼哼唧唧地靠在谢漆肩上,小声嘀咕难受。   谢漆并掌要往他脊背贴,他却不肯配合,左闪右拽的,醉意上头力气不加收敛,捏得谢漆呲牙咧嘴,着实无从下手。   忍了一路回宅院,谢漆赶紧半扶半拖着他回寝屋,高骊和大动物一样轻嗷低咕哝,歪贴着他撒娇。   路上还遇到拄着拐在努力复健的张辽,他还没吭一声问什么情况,高骊就傻乎乎地冲张辽笑了:“爹!你可算来看我了!”   吓得张辽扭头就单着腿跑,拐都不要了。   谢漆又无奈又好笑,把这人弄回寝屋,门一关,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先往他头上浇。   高骊坐在椅子上被淋了个透心凉,眼神机灵了一些些:“啊……谢漆漆浇我了,我要开花儿了。”   “殿下,你醉酒了。”谢漆忍着笑解开他束额,又把他的发冠发绳解开,看他头发炸出来,笑出声了,“还真开花了。”   “那烛梦楼的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高骊醉醺醺、蔫蔫地坐在椅子上,头发半蓬不蓬,一半炸一半耷拉,咕咕哝哝地抱怨,“吃的不顶饱,闻的呛鼻子,喝的疼脑壳……”   谢漆跑去拿条干毛巾来给他擦头发,促狭地问:“只有脑壳疼吗?那酒里有淡淡的助兴之物,对我是不起作用的,殿下你呢?”   高骊鼻子一抽,欲哭不哭,声若蚊蝇,委屈大发了:“难怪,下边也疼。”   “不会喝酒着实吃亏。”谢漆三下五除二擦完他的头发,摸摸他发顶安抚。   “殿下别怕,我来帮你,你别动,别抓我,好吗?” 第28章   “你……你要怎么帮我?”   高骊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不仅是头发炸开了,脑子也要炸开了。   他醉意欣然,难道吻颈之交现在就要来了?!   “我来了,你坐好。”   谢漆挽起袖子绕到他背后去,右手捏了一下他肩骨,让他坐直。   高骊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期待过!   然后谢漆就推起两掌,啪的一声打在他的后背穴位上。   “殿下,不会疼吧?我用内功帮你把酒意和助兴药催出来,你待会发发汗,洗个澡就可以了。”   “……”   高骊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望过。   “殿下感觉如何?”   高骊泫然欲泣:“……挺好的。”   “不会喝酒实在不方便,尤其是殿下以后会是天下共主,家宴国宴数之不尽。如果学不会喝酒,待会儿我去给你调一些醒酒药的药方,捏成药丸,可以随身携带以防万一。”   高骊撅嘴吹额前的碎发:“谢漆漆,你连医术都会啊。”   “略通皮毛而已。”说着谢漆双手在他后背上的各个穴位戳起来,力气拿捏得刚好,十分舒服。   高骊舒服得哼唧起来,感觉到身上在开始冒热汗:“你这样说话,会让我想到以前北境流传的一个笑话。”   谢漆还没听到就已经先笑了:“愿闻其详。”   “北境有一年冬天结了很厚的冰,举目望去全是白茫茫天地。有一天,一个饿晕的小孩儿在冰面上看到一个道人,他激动地问他,你是神仙吗?”高骊腮帮子鼓起来,模仿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的声音,“道人说‘小孩子不要想怪力乱神,要相信自然’,说完,道人就御着十二把斩仙飞剑飞走了。”   一滴汗水沿着鬓角流淌下来,身底下那点涨疼大大缓解,酒意似乎也随着汗水蒸出去,可他的心还是醉醺醺、飘飘然的。   想要原地变成一只小狗或者一头狮子,绕着他的腿来回奔跑,嗷嗷地叫着让他怜惜自己。   他若宠溺自己,他必然蹬鼻子上脸。   谢漆笑得低头,一手贴在他蝴蝶骨上,隔着他一身可爱的反骨,感受到了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蓬勃心跳:“可是这仙人的笑话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高骊脑袋后仰,卷毛蓬蓬好似蒲公英,冰蓝的眼睛便像是从北方随风吹来的新火种:“你擅长很多东西,武艺高强,胆色过人,长相美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就是仙人,你却要以为自己是脚下的泥土,哼。”   谢漆手下一按,力气大了些许,高骊顿时嗷嗷出声,弯下腰来向后倒去,谢漆用身体顶住他,双手顺势摸摸他富有光泽的卷毛,再向上去轻按他头部的穴位。   小时候他是个自大爱咧咧的熊孩子,他喜欢听别人夸他自己,或许现在内心深处也仍然有一个跳脱顽劣的存在,可与此同时,他内心也横亘着一根刺,唯独警惕别人拿所谓的好看皮囊来夸耀他。   很多年前,濒死的喘息和阿娘的闲言刻在脑海里,常以噩梦回顾。   要谨慎,不能相信。   他在霜刃阁的十一年岁月里把自己麻痹好了,不照镜子,不见己身,忘却自己,但见天地。   忘了有多久没有听到明确提及他长相的话,谢漆只是失控了一瞬,很快又稳住了:“殿下现在下边还疼吗?”   高骊瞬间耳朵通红,脸红气喘,羞涩得宛如一个被调戏到说不出话的黄花大闺女。   “殿下不用介意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既然有情,焉能无欲。”谢漆语气淡然地开导他,“春来时节,万物有躁动,有发乎情难以止于礼的情‖欲萌动,这没什么羞于启齿的。如果还不舒服,我可以用手帮殿下解决。”   “不不不用了!”高骊大着舌头,嗓门先是雷声大,很快又是雨点小,闷闷地委屈抽鼻子道:“我自己可以的。现在,现在消停了,不用的。”   实在是谢漆此刻身上散发着一种普度众生的正气,他不好意思扮猪吃老虎地亵渎下去。   面对这样平静的谢漆,他也不知怎么应对,脑子里搜起求助对象来,恨不得他那位追老婆好手袁鸿快点插着翅膀抵达,他好去取取经。   谢漆非常真诚地夸耀起来:“殿下不愧是殿下,控制力非凡。”   高骊脑子清醒了些,想到了刚才谢漆说的话:“等等啊,你刚才说助兴的东西对你没用,为什么没用啊?”   谢漆自若地回答:“从前在霜刃阁训练过,中招后自行利用典籍,先用内功后制解药,练不好会废,幸好没有终身不举。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和跟着高沅的方贝贝,还有您认识的罗海,以及原太子的影奴张忘,都算是百毒不侵的人。”   高骊懵到张着嘴巴发呆,俄顷,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你们那个霜刃阁好狠。”   谢漆腾出一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嘣:“这可是你的祖先开创的。”   他都没说他们还看过房中术,知识储备十分丰富,就为了防止主子们各种防不胜防的意外。   高骊被弹过的卷毛又蓬起来:“你们千锤百炼出来了,就为了保护权贵?”   谢漆纠正道:“还得是保护掌握实权的权贵,殿下生来姓高,也是贵胄,可我们不保护你。直到你被选为新君,事态才转变了。”   高骊眼睛里倒映着他:“如果我没有在七月七到长洛,你我就不会有交集了?”   谢漆替他揉完最后一处穴位,拿出帕子给他擦过额头上的汗珠:“如果殿下没有来,此时我已经死了。殿下救了长洛城,也救了谢漆的命。”   高骊瞳孔放大,炸着头发呆呆地注视着他。   谢漆神情自若,好似如果他没有阴差阳错出现,他当真会在七月七之夜战死。   或者一头撞死。   “好了,殿下现在该洗一洗了。”谢漆朝他笑,“我去打水来,殿下自己在房中洗,洗完换身清爽衣裳睡一觉就好了。”   谢漆说罢要出去,袖口却被高骊攥住:“不用那么麻烦,这宅子里不是有一口澡泉吗?我还没去过,你……陪我去泡泡就好了。”   谢漆一口答应:“那我替殿下找些清爽的衣物。虽然殿下不喜长洛的衣裳款式,但料子都是好的。”   说着他脚下生风去取,高骊坐在原地绑一头炸卷毛,眼睛直勾勾地跟着他,一种抓不住飞鸟的惶惑感像有一只猫爪挠心抓肝。   谢漆挑好衣物转头,看到他呆呆地把头发绑好,笑着打趣他:“没有花开了,现在是花瓣收拢,成了紧闭的花蕊了。”   高骊偏过脑袋摸摸耳朵哼唧:“明明是开花完要结果了。我长这么高,到时结三斤果子,吓死你。”   谢漆笑得弯下腰来:“是是是,吓死我了……”   高骊擦过额头的汗,一见他笑就开心,站起来想走过去,脚步略有踉跄,只见眼前残影一晃而过,谢漆单手抱衣跑到他身边,边笑边自觉地把肩膀递过来。   高骊喜不自胜,假装柔弱不能自理,大手一伸便搭在他肩膀上。   两人去到宅院后方假山环绕的澡泉,地方隐蔽,谢漆吹哨令小影奴清场,此间顿时只剩清风徐来,活水飒飒。   谢漆本想送高骊下去就够了,却也被拉住:“之前听张辽说这里的澡泉热乎乎,泡着有助于调理身体,你的手时常冰凉凉的,我们一起泡嘛?也许就是因为那拉倒的霜刃阁害你身体亏空了,谢漆漆才长不高。”   说别的都罢了,一听身高问题,谢漆立马举手赞成:“有道理,泡!”   于是两人背对宽衣,谢漆坦荡荡,高骊竖耳朵,手都不利索。他想着背后这小家伙平日里恨不得从脚底武装到牙齿,真不着片缕,那得什么样?   哎呀哎呀,不能乱想。   “殿下好了吗?”   高骊三下五除二扒完自己,传家宝刀枕衣上,越看越喜欢:“好啦好啦!我数一二三,谢漆漆,咱们一起下饺子!”   “行……张口闭口都是吃的,不愧是你。”   三声数过,一个像炮仗扎进去,一个像游鱼流进去,同一个池子,水花大不相同。   谢漆被高骊整出的水花兜了满头满脸,热气腾腾的温度惊得他心脏急剧跳动,不知是不是如高骊说的,他确实体温偏低,触碰热度灼灼之物总是不自觉地一惊一乍。   此时的热泉是,高骊不时的触碰也是。   高骊埋头进水里扑腾,快活得将北方塞漠人初次泡水里的激动展现得淋漓尽致,憋到没气了才在池中央冒出脑袋来,闭着眼睛十分多戏地嚷嚷:“哎呀哎呀好深的水,老子要溺水了。”   谢漆笑得身前涟漪不停扩散回荡,掬起一捧水朝他泼过去:“别演了三斤果子!这水只到我肋处,你虽站中间也不深,溺不到你的,别折腾啦,安生点泡着吧。”   高骊纯粹是临到阵前怂了,不敢睁开眼,半玩水半给自己做预警,怕被看出羞赧还把发绳解开,虎虎生风地把卷毛全都打湿,碎发湿哒哒地垂在眼前,遮住了耳朵也半掩了眼睛。   眯着眼瞧过去,谢漆靠在澡泉边缘,仰着脑袋枕在青石上的玄漆刀,眯着眼舒舒服服地泡着,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慵懒散漫。   热泉水汽袅袅,阳光透过假山树篱的缝隙吝啬地照在他半张脸上,缠着他浓密纤长的睫毛,绕着他那颗惊心动魄的朱砂痣,连光都故作若即若离地贪恋他。   高骊只看到他脖子以上露出水面,多的再看不见,可仅仅如此都让人春心萌动和食欲大发,像看到一只误入凡尘的小水妖,艳丽不可方物的容貌和清冷桀骜的气质都让人着迷,想潜过去禁锢他,先一顿急色的囫囵吞吃入腹,再仔细缓慢地细嚼慢咽,听他抽泣或细喘。   谢漆舒服地轻轻哼起小曲来,高骊这才回过神来,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甩甩脑袋狗刨过去,也学他靠在边缘,拿传家宝刀枕脑袋,也跟着他哼歌。   他的瞎伴奏很快搅乱了谢漆的兴致,谢漆睁开眼睛无奈地揉揉眉心,困扰又纵容地笑:“殿下,你又瞎哼哼。”   “哦……那不哼了。”高骊噌的埋进水里,不好意思地在水中吐出几个泡泡才慢慢冒出来,看到谢漆歪着脑袋,看着他莞尔。   高骊酒醒了,他却有些醉了。   “未来的晋国陛下,没想到现在看起来这么呆。”他伸手来放在高骊脑袋上,轻柔地摸了好几把,“头发打湿了发量还这么惊人,难怪摸起来这么舒服。”   高骊脸上温度噌噌直升,感觉到此时气氛静谧得过于静好,天地万籁俱寂,浮华万象远去,观天地观岁月,观人世观鬼神,左腕上的念珠也失去了恐吓的威力,只有白皙如玉的谢漆,小痣如血的谢漆。   “平时叽叽喳喳的,突然安静下来……”谢漆还在摸他脑瓜子,放松到眼神有些失焦,“也是可爱的。现在是落汤狮子,开不了花,发不起脾气,却很会埋水里吐泡泡的傻瓜。主子,你真的很可爱,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   高骊面红耳赤地想再躲进水里,谢漆手上动作幅度大了一些,露出水里的肌肤多了一片,露出了脖颈上带着的黑石链子,也露出了锁骨处两个泛红的指印。   高骊脑子一炸,嚯地钻出水面:“谢漆!你锁骨上被谁捏了?谁这么暴力,你看看你看看都红了!!”   谢漆楞了须臾,低头去看自己的锁骨,指尖怀疑地去戳了戳,微醺地恍然大悟,眼睛黑嗔嗔地瞪过来:“从来只有我扛别人麻袋的份,鲜少有能把我当麻袋的悍匪头子,这印子新鲜出炉,您贵人多忘事,忘记先前坐着马车回来在车上一顿揍我的事了?”   高骊震惊,揩油恶棍竟是我自己?!   不过想想好像也是,在马车上时谢漆要把手贴他脊背,大约那时就是想帮他驱散些酒意,可他带着醉意乱扭,还把他抓在怀里没轻没重地捏。   他又往水里钻深一分,抱着头小声地辩驳:“我那不是揍你……欸,天爷啊,我怎么会揍你呢?”   那分明是仗着酒醉动手动脚,我可真是个臭流氓。   谢漆也往水里埋深了点,一半抱怨一半玩笑地慢悠悠说话:“不止锁骨,此时我腰上肯定留有淤青。殿下力大无穷,在战场上那是能所向披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殿下这么大的手劲,以后迎娶皇后贵妃,女郎娇柔需呵护,彼时陛下可怎么办?”   高骊陷入了沉默,他摸去脸上的水珠,开口时又是那把酥酥麻麻的正经低音炮了:“我不会娶女郎的。”   谢漆只当是纯情皇子羞赧,并没往心里去,毕竟他前世有谢红泪作伴,便笑道:“为什么不会呀?”   高骊静了静,挪到边缘去枕上传家宝刀,先不说自己是个断袖,情之所至,想先说其他的事,心情就像那天晚上给他看自己的卷毛一样。   “谢漆,悄悄告诉你一件事,这是我头一遭告诉别人。”   “我听着呢。”   “其实我骨子里特别惧怕女郎。”   谢漆舒服得眯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他缓缓地转过脑袋,一脸迷茫地看着高骊,以为他又是要聊什么笑话了:“啊?”   高骊兜了一捧水往自己头上浇,湿漉漉的手拍拍自己的脖颈:“嗳,突然说起来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们正儿八经介绍自己的那天晚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我母亲嘛?”   谢漆点点头,更茫然了:“是,我记得,这有什么关联么?”   高骊的手逐渐变成掐住自己的脖子:“我就是想找到她,问个明白,当年她是不是真的想要掐死我。”   谢漆愣住了,回神后把他的手拽下来埋进水里紧握:“你……你说过你从没见过她,又怎会记得这样的事?会不会是记错了?”   高骊又擦了一把脸,碎发上的水珠还是不住滴落:“是啊,我也希望我记错了。我没见过她,又或者是我忘记了她的脸,年幼那会儿有点记事了,直觉能感觉到一个热乎乎的温软怀抱,混沌的脑子在想这一定是我母亲,而后有一天,那双温柔温暖的手掐在我脖子上,窒息感记得很清楚。再后来我睡了很久,醒来之后,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谢漆很想组织好语言告诉他一定不是真的,可他开不出口,他也有年幼的记忆残存至今,大概率遗留终生,而他也希望过那是他记错了。   谢漆只能抬起手摸摸高骊湿哒哒的脑袋,拂去他额前的水珠,头发被打湿之后的高骊看起来更显青涩,像个莽莽撞撞,一看就会撞南墙撞到头破血流的冲动少年。   “后来殿下长大了,意识到自己害怕女郎了?”   高骊神情有些羞涩地把脸往他掌心里贴贴:“是啊,年轻的,中年的女郎都害怕,只有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不那么怕。嗳,记得十七八岁那时候开始有媒婆要给我说亲,哎呀!那可真是吓得我屁滚尿流!连夜提起我的长‖枪,架着我师父,拎着呼呼大睡的小黑,马不停蹄就往山里躲去了!”   谢漆轻轻捏住他的脸:“那殿下没有想过找医师看看?”   高骊嘿嘿地侧过脸给他捏,语气都轻快了许多:“我师父就是医师,他说我这毛病就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去找我老娘。”   “万一找不到,怎么办呢?”   高骊害羞得不看他,钻进水里吐泡泡去了。   谢漆却是皱起眉思来想去,那前世谢红泪是个什么情况?   那时他都能听到风声,暴君每次盛怒,烛梦楼的花魁姑娘便进宫规劝,而后每每宫中留宿。   不似作假啊? 第29章   泡完澡泉,谢漆收拾完送高骊回去,一早约好的比刀晨练蹉跎不再补,高骊原本拉着他不知要去整什么活,半路遇到单条腿蹦跶的张辽,似乎他的北境军那边有事。   谢漆赶紧趁此机会溜之大吉,跃上熟悉的屋顶,召唤小影奴们群聚,开始掰着手指头整理各种疑虑。   “甲二,你联络网罗阁,看看能不能查西北咸州有什么异常,还有,查近来有什么商队或者官军经过西北的琉山。”   “乙一乙三在梁家打探,找一个被称为梁三郎的男人,尽量打探这人的所有情况。”   “丙一丙三两个负责盯韩志禺,丙级的另外两个下地,小心探查长洛城中一种名为雕花烟的东西。”   “甲三带上丁一,给我牢牢盯着吴攸。远远盯梢,他身边奇人异士多,吴家本家防守森严,你们以观察为主即可,盯久了定有破绽。吴家里肯定有密室,但那地方仅靠我们很难挖出来,你们注意查吴家府中采购的药材,如果有什么医师频繁出入报给我,时候到了我亲自抓人。”   谢漆清空完计划:“剩下的跟着我在府中看着三殿下,再过不久,殿下在北境的得力干将会抵达长洛,届时我们的任务是保北境的袁鸿、唐维不死。好了,就这样,严阵以待,随时听命,养老的悠闲时间先告一段落了。”   小影奴们得令,甲二这才汇报另外的大事:“玄漆大人,今天反贼处斩后,官员张贴榜告,宣布了三殿下将于九月九登基的大事。万民得知登基的是夜救长洛的殿下无不赞叹,皇榜我誊抄了一份给您看。”   甲二取出复制的榜告内容给谢漆看,谢漆仔细看完,榜告上把高骊夸得天花乱坠,看得他汗颜。   先帝那么个死德行,哪个皇子登基都会赢得一通感激涕零的喜悦,只是把高骊捧成万民眼里的完人,架得就太高了。   此时高骊那边,张辽正在把北边传来的讯息相告,和高骊养海东青做探子不同,他养的是没什么战斗力的,但耐力超强,并且非常勤劳不偷懒的信鸟,用它们传递信息非常可靠。   “老大,袁鸿他们起身时,西境的大军赶过去填上缺口了,军令是兵部发的。”   高骊手巧地把毛巾团成一顶帽子裹住头发,顶着这么个异邦拉面造型神色冷漠:“西境兵太多,北境百姓少,不到三年他们能把地皮刮干净。”   “军师在信里也这么说,担心他们强迫征税,可是这眼下也没办法,他说他刚收到信时就给老大你算了一卦,真他娘的晦气。”张辽声音低了,“卦象说你九死一生,距离死门只有一步之遥,而且只有一线生机,而且生机还得全靠别人,太危险了。”   “要相信自然,卦象不讲逻辑,好的准,坏的瞎说,不用往心里去。”高骊并不在意,“算算时间,他们应该过了天门关,路上顺利吗?”   “为了快点来,袁鸿抄的近路,结果摊上点事了。”张辽从怀里搜出布条给他,挠了挠头,“军师说话太他娘简短了,还是老大你自己看吧。”   高骊拿过来展开,布条上只有十三个字,他默默把字在脑子里置换三回,才读出上面的讯息。   “西北有片山区被灭了十来个村落。”高骊光是念出来都觉得唇齿凉飕飕,“袁鸿捞出了几个没死的带过来,唐维想查,兹事体大,先知会我们预警一下。”   “什么预警?”   “就是路上会有麻烦,到长洛后麻烦更大。”   “啊?”张辽大惊失色,“要是路上有危险,那我们得出去接应他们啊!”   “唐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高骊抬起手按了按后颈,“太远了,来不及去,而且吴攸那家伙,或者说那六大家根本不会让我们出城,谢漆不可能再给我们开一次青龙门。唐维把这都料到了,信上让我们等待,他相信他和袁鸿联手能够平安抵达,等到了长洛城外,那时我们说什么都要出城去接应一趟,他们没理由拦我们。”   “那、那我们现在除了等什么也干不了了?”   “你先把你那条腿养好吧。”高骊同情地看他,“那天晚上他们压根是冲我来的,我命大没受伤,反倒你被捅成这个德行。你要是再细皮嫩肉一点,没准就被捅成糖葫芦了,还好你的皮厚得赛城墙。”   张辽对他挥了挥拳头,一说到这个就又来气又恐惧,叽歪歪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个刺客的剑实在是太快了,还有几个穿黑衣的突然就冲出来护着我,都这样了,我们都还是敌不了。后面又来了一个黑衣人,我看他的刀法更快,才把那刺客赶走了,要不然我就没有命站在这里看你这个帅哥了。”   高骊忽然有点出神,张辽也不唠嗑了,站起来蹦着腿就要走。   高骊纳闷地看向他:“你干嘛去?”   张辽头也不回:“多吃两碗肘子,再多喝两碗骨头汤,争取尽早把我这条蹄子弄好,要是哪天嗝屁黄泉路上哥俩好,当个饱死鬼,下辈子投富贵胎去。”   高骊笑骂一声饭桶,张辽回了句“彼此彼此”,蹦着腿奔向了快乐的小厨房。   “对了!”高骊挥手,“等你腿好了,我们整一次篝火啊!”   张辽贱嗖嗖地回头:“那老大假装狗熊,我和袁鸿整打熊舞。”   高骊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谢漆会笑成什么样子,摆手答应了。   张辽刚蹦走,海东青咋咋呼呼地从外面飞回来,闪电一般扎进他怀里,铁鸟头撞得高骊胸口一窒,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你这铁头……”高骊顺着胸口大力咳嗽起来,“要杀你爹啊小黑!”   海东青若无其事地绕着他飞了两圈,又去窗台倒挂了,漆黑的鸟眼睿智地看着他。   “力气这么大是要干嘛!”高骊对它指指点点,数落到一半时忽然想到了谢漆锁骨上的指印,一时顿住,看起自己的指尖来。   这双手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熊,谢漆武功再高强,显然也没有熊皮厚,要是他不能把力气好好控制,以后怎么亲近人家呢?   高骊懊恼地扯下头上的拉面帽……是毛巾,头发不再那么潮湿后,就跃跃欲试地在炸成刺猬狮子头的路上飞奔,他摸过发梢握过拳,自己生自己的闷气,想到自己沾了酒就飘到不知天地的丑态更气,又想到清晨,那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高沅嬉皮笑脸对他说过几番话。   “三哥,听说你从五哥那讨要了他的影奴,说到这九弟可要给一个警醒,这些霜刃阁的影奴都是像狗像驴的一根筋,认了谁当主子都不改,比如我的绛贝,怎么折腾他都甘之如饴,那玄漆对五哥也不例外,都是群贱骨头。”   “对那种贱胚子,可不能过于信任,三哥把他带在身边招摇过市,可曾想过一种可能,这玄漆身在曹营心在汉,表面对你忠心耿耿,背地里还在和他旧主暗通款曲呢?”   “三哥啊,色字头上一把刀,不能太宠信奴才了。”   高骊当时便想揍他,那高沅又正经地说起别的,憋得他一口老火。   近来他也在夜深人静时复盘过七月七之夜到现在的轨迹,一往深处想,就发现自己从城外长驱直入长洛的一路都相当顺利,顺利得相当可疑。   两个明暗交织的助力最奇怪,一个谢漆一个吴攸,谢漆如果没有先夜开城门让他进来,再让他们从宫城的角楼进去,也许后面吴攸就不会选择他当皇帝。   抛开一见钟情,谢漆主动来找他的   第1回 ,高骊就认定整个长洛城能信任的只有他,只是谢漆为什么信他,他想不太明白。   但手一摸到腰间的传家宝刀,心就热乎乎的,管他是因为什么目的而来,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   高骊炸着卷毛,拿起传家宝刀眷恋地蹭一蹭,一想到以后还有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总感觉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另一边,谢漆清空完计划,一如往常悄无声息地走屋顶上的路,大白天咻成一道黑影,来到高骊寝屋的窗台,倒挂着想翻进去,结果先看到占位子的瞌睡海东青,再看到在屋里一脸痴汉地蹭宝刀的高骊,又是未语先笑。   小狮子又在想什么呢?   *   一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三,这天谢漆照常早起,一开窗就看到了早起的大宛在半空惬意地滑翔,看大宛这幸福的样子,便是不用干活的快乐溜达时光。   “还没消息。”谢漆嘀咕一声,望了一会天空,等了一刻钟也没等到高骊如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来敲他的门,料想他今天是睡懒觉了,便抓住窗栏翻起来,准备去吓他一跳。   到了高骊的寝屋,他礼貌性地敲了两下窗,没听到回应,便试着推开窗翻进去,床上果然还裹着一个熟睡的大家伙。   谢漆笑起来,在不远处喊他起床:“殿下,今天怎么还不起来晨练?再多睡几刻钟,早饭要被张大人吃光了。”   床上的高骊依然没出声,呼吸听起来有些不规律。   谢漆还没见过高骊赖床赖成这个样子,便轻手轻脚地挪到他床边:“高骊?小狮子?”   只见高骊双眼紧闭,眼珠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眉心紧紧皱着,像是梦魇了。   谢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他额头上有汗,掏出帕子给他擦一擦,高骊忽然在被子里抽动一下,汗涔涔地睁开了冰蓝的眼睛。   谢漆抽回手:“殿下被我吵醒了?”   “谢漆漆!”高骊一骨碌从被子里爬出来,一口气没喘匀不住干咳。   谢漆忙顺他后心,却听到他发着抖低声道:“我梦见袁鸿满身是血,我梦见他们死了……我他娘又见鬼了……” 第30章   高骊吸着鼻子靠在谢漆身上,他个子高,搂得谢漆喘不过气来,只得勉力一手拍他后背一手摸他脑袋。   先前高瑱也曾留着眼泪哭诉自己做了噩梦,那时谢漆整个心情便是你装,你继续装。   现在高骊因梦哆嗦,谢漆却觉心脏如核桃被一顿敲去,皱皱巴巴地现裂缝。   “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不用去在意的。”谢漆搜肠刮肚地找话安慰他,“我前几天还梦见殿下你变成一只老大的狮子,冲着我嗷嗷乱吼呢,可现实里殿下都不曾给过我一句重话。”   高骊呼吸平稳了些:“真的?”   谢漆摸到他后背的穴位轻揉:“真的,一定是殿下因为太牵挂朋友才会做噩梦,吉人自有天相,他们又都像殿下一样有勇有谋,这次不会出事的。”   高骊想想也是,呆呆地抱了会谢漆,嗅着他身上清淡的熏香味,又问:“你梦到我也是因为太牵挂?”   “是啊。”谢漆的手自然地从他   第1节 脊椎抚到倒数第三节,“再有十五天就是践祚大典了。殿下,你紧不紧张?我是挺提心吊胆的。”   高骊因着他的动作僵住,腿部肌肉绷紧,慌张小心地推开谢漆,被子拢起紧盖住腰以下,脸上一阵一阵发烫:“对对对紧张死我了……你、你先出去等我,我这还在被窝里,太失礼了,换身衣服我出去找你,快快出去先……”   谢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窘迫得像要钻回被窝里的模样,刚才高骊起得猛,这会敞着领子,露出上身骨肉,因将近二十年习武养出的线条十分养眼。   这腹肌真漂亮。   上手摸摸的话应该手感很好。   谢漆脑中刚浮现一念便立即转过身去:“是属下唐突了,这就出去。”   说着脚下抹油地冲窗台奔,仓促间跳出窗户时撞开了瞌睡的海东青,惹来一阵叽叽咕咕的鹰语。   谢漆逃也似地翻上屋顶,远远跑出一段,停下后心跳如擂鼓。   他静静站着任风吹日照,眺望半晌日出下红彤彤的半个长洛城,突兀地抬起手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疯了你。”   一直跟着他,在半空中盘旋的大宛一个猛子扎下来,到他头顶时降速,稳稳当当地停在他肩膀上,歪着脑袋看他被扇得微红的右脸,困惑的小眼睛里透露着不言而喻的潜台词:食不食油饼?   谢漆又用左手给个对称的耳刮子,嘀咕着骂自己:“未尽忠先逾越,无情反生欲,混账东西,学的东西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大宛一半翅膀拍他后脑勺:“咕咕。”   谢漆盘腿坐在屋顶上,无声地给自己默念了一段大悲咒,还没念完,天空中传来其他小鹰的鹰唳,大宛朝天一啸,小鹰忙不迭地飞过来。   谢漆抬起左臂支着,小鹰稳稳地停在他左臂上,张开翅膀露出爪子上的密信,同时朝大宛叽咕请安。   这个当头谢漆巴不得有正事来分散注意力,赶紧取下密信打开看看,信上记录着甲二从网罗阁那里找到的西北讯息,连带着查出了让他如鲠在喉的雕花烟之物。   梁家六年前偶然发现有一种效果奇特的作物,种植后提取出精华制作成藏杆烟草,点火吸取其雾能让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使人忘却尘世烦恼,一念天堂。   这种东西最开始产量稀缺,是故只兜售于富贵人家,随着一年年改进,如今梁家已学会择优地大规模种植和制造,西北开辟了四片山区的沃洲地带栽种,但其中的一片山区在提取精料时出现意外,烟雾浓稠成雾霾一般凝聚在山谷,梁家的管理层选择就地掩埋处理。   山区地广村少,地形又狭,这等灭村捂嘴的事件本来不易为外人知,哪里想到北境另一半的杂牌军正好抄近路碰上,以为梁家的私兵是山匪,提刀便上去干了,救出了几个活口,便一起护送着往长洛城而来。   想来那天在烛梦楼,梁三郎拜托韩志禺办的就是将证人灭口,最好是顺带着把袁鸿唐维为首的杂牌军一起灭掉。   “难搞。”谢漆看完不由自主地说出了罗海的口头禅,又骂出了方贝贝的常用词汇:“他娘的!”   前世那两人虽然回长洛的时间比现在早,但也难保没有遇上梁家种植烟草的祸事,他们死得那么快,一来恐怕是世家提防高骊的羽翼,二来是灭掉暴利背后的罪证。   谢漆按着指节沉思,指节噼里啪啦响,十指全部响完,除了出城跑去保护袁唐两人,着实找不出其余的办法。   六大家平时相安无事互撬墙角,在这等利益捆绑的事情前却不会胳膊肘往外拐。难怪他当初在吴家里听到吴攸在为梁家头疼,敢情是头疼于如何帮忙毁尸灭迹,大蔽天下。   谢漆思来想去,没别的办法了,事不宜迟,拍拍脸振作精神翻下屋顶去,找高骊报备。   此时高骊正在谢漆房间门口蹲着,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羹,沮丧得像一只垂下耳朵的大狗狗。   谢漆找了一圈才找到他,先在脑子里为清晨的亵渎念头忏悔,再镇定地到他跟前去蹲下:“殿下,你怎么在这呢?”   高骊猛地抬头,神情是又激动又说不出的羞愧心虚,弱弱道:“等你吃早饭,你怎么没等我?又去屋顶了对吧?你一上去我就找不到你,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了。”   谢漆不太自在地别过他的注视,拿过他的鸡蛋羹起身去开门:“对不起,殿下吃过了吗?”   高骊同手同脚地跟进去:“我们之间说什么对不起,不许再说啊。”   “好好好。”谢漆哭笑不得地到桌边,抬眼看到高骊毫不生分地坐在对面,一缕光纵在他脸上,斜斜照过他垂着的浓密睫毛,过高挺的鼻梁,跃过稍显锋利的下颌线,隐没在他侧颈。   高骊抬眼直视光也直视他,浓密得赏心悦目的长睫毛下是冰蓝蓝的漂亮眼睛,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无辜:“鸡蛋要凉了,谢漆漆,你快吃。”   谢漆猛地坐下,做错事一般埋头吃起来,内心直喊怎会如此。   他一早知道高骊长得不错,只是初见时被他的凶冷眼神和前世威名震慑得不敢多想,后来发现他外冷内热,外凶内萌,又有一头可爱卷毛,便是彼此在澡泉里泡澡他都是活泼地冒泡泡,他便坦然自若地或远或近欣赏着他的奇妙之处。   现在再看他心情却大不相同,早上晃过的所见又在脑子里浮现,挥之不去,充满莫名其妙的世俗欲望。   这、这怎么行!   想想他的力大无穷,想想他的憨态可掬,想想他的……   不能直视了。   高骊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吃吗?”   “非常好!”   谢漆大声回应,以至于把高骊吓了一跳:“哦哦!那明天请他们继续做这个!我们一块吃,滑溜溜的,吃起来很嫩。”   谢漆用帕子三下五除二擦完嘴,把自己掰正过来:“殿下,明天恐怕不行,我有事要与您商讨一下。”   他把梁家韩家、袁鸿唐维的事告诉高骊,打算今夜趁夜色偷偷出城,沿着西北的线路去和北境军汇合。他们现在离长洛剩下的路途并不太遥远,有大宛在可探路,不愁找不到。他本来就是隐在暗处的人,短暂消失了也不怕有人注意到,纵有,那便需要高骊打掩护。   “梁家要在暗地里灭口,派出的都是些刺客杀手,多以投毒刺杀为手段,这些套路我熟悉,虽然我势单力薄,但或许也能解决掉一些挡路的暗卫……”   谢漆还没说完,高骊便急着抓住他的手腕:“你一个人去?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这宅子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影卫在盯着殿下,六大家里只有郭家没有派出人手。”谢漆轻言细语,“宅子门口有把守的吴家私兵,纵横四条街里有近百伪装成商户的眼睛,殿下可以出府游玩,但要想出城,除非我们从这宅子底下挖一条密道,一直通到城外去。”   高骊不是不清楚,偏生好不甘心:“那你确定你能出去?”   谢漆点点头。他自己的话反而不会束手束脚,可以用各种手段出去,但也只限于自己,带不了人。   “而且践祚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吴世子恐怕会不停地跑来和你商讨事宜,您不能走开的。”   高骊生气地站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早上做的噩梦历历在目,他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两个好友在外惨死,可是……可是他也无比牵挂谢漆。   天天在眼皮子底下同吃同笑,夜里都不知梦见过几回压他,这一出去,焉知他不会磕磕碰碰?   “殿下放心,我争取快去快回,誓死也要保护两位大人周全。”   “要死啦!不许提个死字!”高骊跑过来按住他双肩,紧张地直接上手捧住谢漆的脸,“你这嘴平时也挺伶俐的,以后不许说不吉利的字眼!”   谢漆脸上涌了热气,慌张地要推开他两手……推不动。   “好、好的。”   高骊就这样呆呆看了他半晌,最后整张俊脸都皱起来,不舍地捏住谢漆脸上的两团软肉,指尖轻轻捏着,看他被自己揉捏得双眼瞪大的可爱模样,最后摸摸他的朱砂痣,不甘地一手把他捞到桌子上满怀抱住:“谢漆漆,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小心。”   谢漆懵逼地推了两把,而后双手僵住,嘴上答应得很硬气:“是,殿下放心。下午我会把剩下的琐事吩咐给我的下属,您有需要便让海东青去抓他们。”   看似理智健在,可他内心却惊慌失措地重复——夭寿啊,我摸到了主子的胸肌!   为什么隔着衣服摸起来都感觉很舒服! 第31章   谢漆决定好出城,便在高骊的注视下收拾好了准备出行的东西,他打开从霜刃阁带出来的那一箱子物件,将一堆暗器丹药细致地往衣服夹层里放置,收拾到中途高骊忍不住惊叹。   “谢漆漆,你的衣服也太能塞了。”   谢漆正在换三寸宽的腰带,腰带内的夹层藏了鞭子和软剑,听他这么说,手里动作一顿。   “您别看我,您出去先。”   他骨架比同龄人小,肌肉长得结实但并不厚,虽然也不算矮,但整个人身形比较单薄,衣衫一宽松便很好塞东西。原本倒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可想到高骊个子那么魁梧,忽然便觉得有些自卑。   三番两次的,被高骊一扣就挣不出来,实在是丢人。   高骊蹲在一旁不动,闷闷道:“你都要走了,我多看你两眼又怎么啦,小气鬼,还不给看。”   谢漆被逗笑了:“是是是,您大气。”   也不知道是谁清晨因为敞了怀,就跟个良家少男似的捂这捂那。   谢漆束好腰带,左腿踩在床沿上,撩开衣摆挽起内衬,把束甲绑在小腿和大腿上,提防中箭伤行动。   屋子里静悄悄,他便边束边认真地找话:“殿下和我讲一讲袁将军和唐军师的性格吧。”   高骊正呆呆地看他的背影,见他束好左腿换右腿,黑衣勾勒出漂亮曲线的身影,还是一如往常的裹得严实,不露出几分肌理,举止飘逸又庄重,看着神圣纯洁又放荡勾人,看久了,他感觉眼睛要馋出口水了。   “殿下?”谢漆束好腿上的转头看他,明眸肤白,貌美不觉,表情冷淡禁欲,活像个披了张艳鬼皮的冷情人偶。   “在。”高骊举手,喉结不觉滚动两下,“那两个人啊……嗯,天造地设。”   “什么?”谢漆不太明白,回头去继续清点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盘银针挨个别上了束袖内的凹陷位置,“是说他们两位大人合作颇有默契吗?长短互补之类的?”   “这么说也没错。”高骊蹲久了腿麻,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不舍地看他,“袁鸿年纪和我一样,比我粗鲁莽撞,他祖上三代都是西北正儿八经的土匪,到他这一代改邪归正了。他年少就参军,天不怕地不怕地不改匪贼本色,从前没少被顶头上司揍。记得有一年他因为饿得不行,偷吃伙头营的饭,差点没被他的上将拿拳头打死喂鹰。”   他边回忆边缓慢地说,声音愈发低沉,谢漆正在往衣领上别细微的暗器,听着他酥麻的低声,感觉像是有一条大蟒正在身上缓缓逡巡一样,又冷又烫。   “那时候唐维比袁鸿大几岁,但已经是小军师了。他是年少就自主参军,看起来出身不错,就是家族落魄了。他武艺不怎么样,体力不太好,但军中识文断字的实在太少了,破败地方难得来个文人,他一来便被提拔成小军师,有战事时就在后方出谋划策,没正事时就教大家认字读兵书。后来他说过,他师从儒家和杂家,什么东西都会一点,还教北境的人怎么种庄稼,虽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是他自嘲说的。”   高骊说了一圈再绕回来:“上将要打死袁鸿的时候,他已经帮军队打赢了几次战事,拿军功的徽章出面保下他了。从那以后,袁鸿在军中就跟了他,屁颠屁颠的,唐维怎么甩都甩不掉,只能无奈认栽。姓袁的就一大跟屁虫,嘿。”   谢漆觉得他描述得很幽默:“如此听来,两位是一文一静、一智一勇的搭配,是吗?”   “对!”高骊拳头捶掌心,“我和你也是这样的。”   谢漆指尖一错,差点把一件暗器戳到皮肉里去:“殿下说得太过了,我就是一介下属,不配和殿下相提并论。”   高骊哼了老大一声:“诶诶,不要再让我听见这种妄自菲薄的话了啊,再让我听见我可不收敛力气,直接把你扛起来一顿转圈圈。”   谢漆心想那我翻上屋顶不就得了?看你在屋底下气得头发炸开。   想归想,嘴上还是疏离客气,恭恭敬敬地问起别的:“那,殿下的恩师,戴长坤将军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谢漆前世拼死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偷撬了戴长坤的坟。他母亲把他丢下时,给他的最后一个命令便是倘若来日能靠近权力中枢,一定要去寻找他生父。她让他学会一身本领,长大有本事了,一定要为父亲洗刷冤屈,为其正名。   可念奴没有告诉他父亲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只说他在谢漆出世前便被奸人害死。生父如今只剩不知葬在何处的尸骨,其右小腿、右小臂曾同时被人在不同地方打折三次,接好后骨头仍有裂缝,如若开馆,认骨便可认人。   谢漆小的时候,她经常在他耳边告诫他:“你不是娼妓之子,你是尊贵的小公子,不要身处下贱,心也下贱,要学你父亲文雅从容,处事不惊。”   他一度以为生父只是外出远行没有来找他们母子,一直到念奴丢下他,最后才告诉他,他一直以来期待的幻影早就破灭。   可他那时已经习惯了用一个亲情的幻影来安慰自己,进了霜刃阁,熬不住时便把寻找生父当作毕生目标。   飞雀四年的秋夜,他撬开了戴长坤的坟,看到的是却一具支离破碎的枯骨。戴长坤在北境为军,身上有过伤病不足为奇,但一身骨头折成那副惨状,难以想象倘若是生前受的重伤,该承受怎样的剧痛。   谢漆当时仔细辩认过,戴长坤右臂和右腿上没有折得整齐的骨缝,不是他的生父。   最终也只是怀着敬佩,悄无声息地掩上棺椁,棺前叩首九下。   谢漆问完这句话,高骊久久没有回复。直到谢漆把身上的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转过身来到他面前蹲下,他才恍然回神地抬起微微潮湿的双眼。   “那老头子顶天立地,年轻时拉扯着我,又当爹又当娘的。”高骊笑了笑,“我以前很想喊他爹,也开玩笑的喊过几次,每次都让他冷着脸骂。叫来叫去,也只是叫做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谢漆伸手摸摸他的发顶,“不算叫错的。戴将军的尸骨也会在此次旅途中迁过来吗?”   高骊点点头:“唐维说这一来长洛,恐怕很久才能回到北境,所以也把他的薄棺小心地带上了。至于安置的墓地,吴攸说安排好了,为方便我以后能去常常祭拜,就在宫城靠南不远的山野。”   谢漆安静片刻,歉意地朝他低头:“对不起。”   非常抱歉,上辈子走投无路时去挖了你恩师的坟,打搅了他老人家的清净。   高骊只是伸手捏住他的脸,捏小孩一样地轻揉。   *   谢漆收拾完自己的装备,中午召来剩下的小影奴,一起吃完午饭后便将事情全部商量好了。   剩下的六个小影奴向他行礼:“玄漆大人,我们相信您所做的决定,请您一路务必小心。”   “保护好殿下,也照顾好自己。”谢漆挨个摸摸脑袋,“我预估自己可能会到九月才回来,如若有人来打听我的去处,能掩盖就掩盖,不能的话就谎报我受了重伤,去别的地方静养了。”   小影奴们答应,谢漆不再多话,摊开简易的地图铺在桌子上研究起来,前世他出过长洛,每年春猎秋收都有伴着高瑱出城,对城外线路有印象。也许来年春猎,就变成他伴着新君高骊出去了。   高骊在马背上长大的,来年肯定可以猎到很多。   怎么又想到他。   谢漆抬手又拍拍自己,一阵猛烈甩头,勉强把高骊摘出去。   大宛从窗外飞进来,停在他的地图前,低头去啄他的手指,谢漆顺势撸上鹰的脑袋。没一会儿听到门外又传来高骊的脚步声,他赶紧向小影奴们打个手势,就地一卷地图,夹起大宛三两步掠到窗口翻上屋顶去。   他蹲在屋顶上竖起耳朵,听到屋里小影奴开门,高骊低声问他的去向,听到已经动身,他便沉默了片刻,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谢漆松口气,臂弯里的大宛歪着脑袋瞅他,脑袋甩了又甩。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嗯?”谢漆揪住大宛的一撮毛,有些恼羞成怒地夹紧它。   “咕。”大宛又歪脖子,莫名有一股嬉皮笑脸的意思。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拉长的鹰啼,谢漆和大宛俱是一僵,扭头便往隐蔽的檐角一跑一飞。   可惜躲得再快也避不开海东青锐利的眼睛,那小黑锁定他们的位置,狂风一般呼啸着就扑了过去。谢漆听到风声只好停下,只见海东青仗着品种的优势,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扑棱着翅膀垂在他面前,迅雷不及掩耳地伸长脑袋去啄了大宛一下,再亮出爪子上绑着的信纸。   大宛悻悻地钻到谢漆怀中,翅膀缩起,把自己裹成一个蛹。   谢漆取下海东青爪子上的信纸,展开一看,只见是墨迹刚干的西北路线图,红墨勾出了北境军大概的范围,地图最后标着一句话:“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谢漆心里一软,看着海东青的眼神都温和了不少:“辛苦你这吃货来带话了。我出去逛一趟,你不要仗着自己体型大就欺负我们影奴的鹰哦,不然回来去偷你的饭,让你对着个空饭碗歪头。”   他摸了两把海东青的脑袋,海东青目光睿智,当着谢漆这个铲屎官之首的面子,忽然飞速低头又去欺负大宛,啄了它两下缩回去,一转身一个利落的展翅,大摇大摆地逃之夭夭。   气得大宛顶上绒毛竖起,谢漆抓不住更恼,隔空一拳低声:“这横行霸道的胖吃货,有种你不要再给我带话,下次看到你,我也让我儿子啄你两下!”   大宛也飞出来咕咕个不停,气恼地绕着谢漆自转。   很快,时间一晃,太阳便开始下山,谢漆掐好吴宅里各家盯梢的暗卫换班的时间,避开各路人马飞快离开了宅子。   他背着一个小包袱,每过一条街便易容成另一个身份,直到离开西区,背后也没有跟踪的脚步和盯梢的视线。   太阳彻底下山时,他又扮作一个佝偻驼背的穷人,拿着一块旧得残破的出入玉牒,瞒过守城的士兵,慢悠悠地穿过了青龙门。   夜色笼罩四野,他走出城楼覆盖下的阴影,没入更深更辽阔的黑夜。   *   两日后,八月二十五,午后高骊一个人坐在寝屋的窗台上出神,海东青站在他肩膀上,也在望着同一片天空。   高骊昨夜又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没有梦到谢漆,也不知是凶是吉。   之前他魇得睁不开眼睛的噩梦很长,梦里两位好友身上有箭矢、刀剑留下的创口,但造成致命伤的是皮肤上泛起的青紫色的毒素残留。   梦境里的细节无比真实,真实到他忍不住又挽起左袖,看那串血红色的念珠。   他力气这样大,用力去捏住念珠,念珠却能毫无损破。凑到眼前仔细看,能发现那些念珠并非天然的红珠,盯久了,那血红色仿佛是石中流动的鲜血,会缓缓地涌动。   非常邪门。   高骊盯了半晌,低叹一声把袖口放下,忍不住伸手去摸肩上的海东青:“小黑,我想谢漆漆了。”   小黑假装没听见,继续保持四十五度仰角,维持一只青春疼痛俊鹰的姿态。   “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和袁鸿他们汇合,路上安不安全,有没有按时吃饭。”高骊小声地自言自语,“唐维自上次之后就没有再传讯息给我了,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小黑继续不理他。   “啊……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两天半没看见他了,我已经有两年没看见他了。”   说着说着,高骊有些抓狂地抱头,吓得小黑迫不得已离开他的肩膀,扑棱着挂到窗台倒挂,抱怨地啼叫了两声。   “谢漆,谢漆……”高骊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又焦躁又不安,受不了时跑去翻箱倒柜,大狗刨坑一样,从隐蔽的角落里刨出了一个匣子。   他抱着匣子坐在地上,爱惜地打开,里面装着的全是谢漆不经意间送给他的各种物件,好几块素色的手帕折成各种简易的小动物,还有他从外面买来的早点附带的包裹油纸。   还有中秋夜谢漆从外面买的两盏灯,他回来后一眼看见灯挂在门的两旁,怕挂久了染上尘埃,便也悄悄收下,擦干净摸了又摸,提笔在两盏灯上写了“骊”和“漆”,又在灯的底部刻“花好月圆”和“永结同心”。谢漆不知道,他自己藏得开心。   高骊摸摸匣子里的物件,心情逐渐变好,最后抱着匣子开心地发呆,漫无边际地遥想。   他和谢漆现在才相处一个多月,彼此还不够了解和亲近,等认识满一百天,他就搓搓手朝他直剖心意。   但是谢漆会稀罕他吗?   算了,不稀罕也没什么,谢漆看起来就算不喜欢他这个人,也喜欢他的卷毛,到时他就拿把剪刀把自己的卷发剪下来送给他。   高骊并不设想假如谢漆稀罕他整个人,后续他要做些什么。他只觉得如果谢漆不愿意和他好,那他也没关系,打光棍就是了,反正前面那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顶多……顶多默默咬被子哭唧唧。   倒挂在窗台上的海东清歪着脑袋地看着他又开心又耷拉的,看起来一脸的无语凝噎。   高骊没沉浸太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三殿下,世子来找您了。”   高骊耷拉着的长眉一扬,收好匣子起身,拍拍衣服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吴攸在正殿里负手等待,看到高骊出来,二话不说把揣在袖子里的践祚大典礼单递给他:“殿下,九月九的大典已拟好了,你看看流程。”   高骊接过打开,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要从天没亮就爬起来,一直到当夜三更半夜才结束,也是够繁重的。此外,吴攸要他提前七天搬进宫城里去,因韩宋云狄门之夜波及的皇宫已经在工部的修缮下全部翻新。   “辛苦世子。”   “殿下说的哪里,这是臣子本分。”吴攸喝了杯茶,淡然地说起别的,“天泽宫便是殿下的住处,旁边的永年宫是给未来的皇后预备的,殿下之前透露过心上人在北境,不知等将心上人接来之后,可有想过册封妃后之心?”   高骊一楞,心想好家伙,我都不知道我有个心上人在北境,这是从哪蹦出来的?   “没有。”   “是么?”吴攸指尖拂过茶杯杯沿,“说起来,今天怎么没见到玄漆?”   高骊神情不变:“他又不是我的贴身奴婢,本来就不该天天跟着我。”   吴攸神情有些困惑,又有些赞赏:“君臣确实需要适当距离。像之前殿下与谢漆走的太近,并不是一件好事。”   高骊敷衍地低头继续看流程,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北境军过几天也要到长洛城了,赶在搬进宫城前,我想出城去给他们接接风。”   吴攸喝着茶回绝了:“安顿北境军的事并不琐碎,殿下直接交给我就可以了。”   高骊指尖将手里的纸捏皱,冷道:“接个风而已,都是共患难过十几年的兄弟,总不能一朝走运就忘恩负义了,传出去,天下人怎么看我?怎么看高家人?”   吴攸又以践祚大典的琐事繁忙为由,让他宽心地待在城里,高骊一把将手中纸拍在桌上,冷冷道:“这城我必出不可,世子一定要拦着我吗?”   吴攸顿了片刻,轻笑着岔开了话题:“殿下,近日来,我手下的枢机院研制出一种新武器,可以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您过去在北境驻扎了多年,您认为狄族难攻打吗?”   高骊皱眉:“怎么,你想在这当口派兵去攻打狄族?”   “是的。”吴攸决然道,“狄族和云国在韩宋云狄门之夜给了我们晋国重创,云国实力雄厚,暂且不便开战,但收拾一个未开化的蛮夷外族,杀鸡儆猴还是可以的。届时战事大捷,此战的硕果便当送给殿下做登基之礼。”   高骊将话绕回来:“我不需要这么名垂青史的礼物。如果真想送登基的彩头,让我出城去接风就够了。”   吴攸见他态度果决,于是先模棱两可地给了个态度,看得高骊火大,直白道:“怎么世子看起来这么心虚?难道世子对北境军做了什么?”   吴攸笑着说“岂敢”,眼神中并无笑意,又是拉扯道:“那么我来安排,待袁鸿将军他们赶到,我来设下接风宴,宴请远道而来的贵客。”   高骊见此,喝了杯茶压压火:“你研制出了什么武器敢去打狄族?北塞几十个部落,大老远去打他们根本吃力不讨好。”   吴攸笑了笑:“到时殿下就知道了。”   高骊舔舔后槽牙,想了想,问了其他的回堵:“世子之前一直操心着我的婚嫁问题,自己怎么不先迎娶一位世家小姐当世子妃呢?总不能三番两次到烛梦楼那种地方去解决需求吧。”   吴攸的神情出现点裂痕,语气也稍显硬邦邦:“不劳殿下费心。”   高骊见他这样越看越闹心,索性挽起袖子一顿敞开了数落:“世子,老实说我有点看不下去,不是位高权重就可以完全不把贞操抛之脑后的。你说你一表人才,岁数也有了,我就不信你这么多年没有中意过的人,喜欢你就把她娶回家好好安心过日子嘛,东跑烛梦楼西跑什么台的,这像什么样啊,你不怕肾亏空了还得怕把这腿跑断了吧?”   吴攸被说懵了,愕然看着他,一时之间竟回不了嘴。   高骊说了一通,忿忿道:“总而言之,不检点的男人就该拉去行刑!”   吴攸:“……”   *   城外,谢漆几近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夜两天的路,终于在八月二十五的晚上,于西北线路上遇到了袁鸿跟唐维带领的军队。   意料之中的,袁唐两人身上已经受了伤,并且中了毒,自出了琉山便一路被刺杀至今。   意料之外的,便是谢漆没想到这俩竟是一对夫夫!   难怪高骊说他们天造地设,他当时还疑惑过这用词,敢情这两位是已经互换八字,指天为媒指地为妁,年前就已经昭告四方结为夫妻了。   谢漆刚碰上北境军队时,袁鸿抱着唐维共骑一匹马,唐维因中毒而发着低烧,全靠袁鸿撑着。   他策马上前去自报身份时,袁鸿起初怀疑他是敌方派来的刺客,提起枪就与他开打,还是唐维醒来后看了谢漆半晌制止了无意义的打架。   袁鸿粗声问:“媳妇,你怎么看出他可信的?”   唐维轻声答:“看他的脸,挺好看的。”   袁鸿立马又提起枪了:“你丫的果然是刺客!!”   谢漆急得险些从马上下来,从怀中取出来时就备好的灵药,声称可以暂时缓解唐维中的毒,袁鸿才将信将疑地收了枪。   唐维看着谢漆轻笑,却是十分信任他,接过丹药便一口服下,入夜时退烧,神智清醒了许多。   袁鸿带军就地扎营休息,趁着他去带人过来,唐维招手请谢漆坐到篝火旁取暖:“谢公子,请坐。抱歉,袁鸿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动手比动脑快得多,若是在白天有冒犯你之处,还请谅解。”   “唐大人言重。”谢漆在这个白白净净,斯文俊秀,略有些病弱气息的青年人身上感受到了和吴攸相近的压力。   “你说你是高骊派来的,你何时追随他的呢?”   谢漆只把自己由高瑱之奴转向高骊的事情说出,唐维也不追问到底,只是拿树枝拨着篝火,轻笑着继续问:“谢公子在国都城长大,也曾靠近帝储中心,你觉得三殿下往后的处境如何?”   谢漆不太敢乱说,只道:“属下不知道。”   唐维还是笑着,又问:“那谢公子觉得,我们所有人能够有命走进长洛城吗?”   谢漆肃穆道:“这是殿下交给我的任务,属下一定护送大人平安到达。”   这时袁鸿抱着一个小孩过来了,唐维放下树枝,叹息道:“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谢公子保住这小孩的性命,她的性命恐怕比我们更珍贵。”   谢漆抬眼看去,只见袁鸿怀里抱着个瘦得像小猫,分不清性别的小孩,小孩奄奄一息,不知是因为脏还是因为脸色发黑,五官面目叫人看不太清,双眼完全睁不开。   “救救她。”唐维小心握出那小孩的伶仃细腕,“谢公子,请你救她,救救这个十三村落唯一的幸存者。”   谢漆心中一凛,连忙上前去诊断小孩的脉象,然而诊不到一会儿,内心便是惊涛骇浪。   “她……是中毒了么?”谢漆难以置信地找出身上的药给小孩应急,“她看起来年纪如此小,怎么会中毒已久呢?”   唐维取出水囊,动作轻柔地喂小孩服药:“可能是与他们村落种植的毒物有关,长期种植,毒素日积月累在体内,忽然过量便成了这幅模样。”   谢漆小心地掀开小孩的眼睑,看到的是微黑的眼白,生机只有一息了。   “两位大人,光靠我浅薄的医术恐怕不能救治她。为今之计只能带她赶紧回到城中请名医就诊,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袁鸿问:“这里离国都还有多远?你跑到这里来用了多久时间?”   “如果不出意外,军队四天就可以到达。”   谢漆刚答完,意外便来了,他耳朵一竖,立即拉起别在头上的面具铐在脸上,一回身就掠到就近的树上,腰间的鞭子抽出来甩出,一把将到达的刺客拖出来,反手刀一出,当机立断地将其割了喉。   “又有刺客!”袁鸿骂了一声,一手拿枪一手把唐维搂到身前来,两人一起挡住怀里的小孩。   但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有刺客过来,倒是等到谢漆单手拖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刺客出来,一把将其押着跪在他们面前。   “谁派你来的?”谢漆并指掐到了刺客身上的穴位,直接用内力逆行灌进去,让刺客浑身经脉剧痛。   刺客喉咙里发出痛吟,但不说一词,唐维怔了片刻,出声吩咐:“别取他性命,将他关起来,以备后用。”   谢漆便一肘打晕刺客,干净利落地把对方的双手一折断一拉脱臼,下巴也卸了,而后用绳子简单地在两手一绑便绑结实了。   袁鸿看着他的动作,冷不丁开口:“你干这行得有十年以上了吧。”   谢漆一顿,倒是唐维解释:“谢公子先前介绍自己是霜刃阁出来的影奴,你没听过,我知道。”   他简明扼要地向袁鸿说了霜刃阁的来历和作用,谢漆对他的来历愈发在意,若非世家权贵,恐怕也不会对霜刃阁这么清楚。   袁鸿似乎一直对他心存警惕,唐维表面看不出所以然,谢漆也不便多说,一路安静地当暗卫,护送着北境全军往长洛赶。   之前他听高骊说过几句,这一次袁鸿和唐维护送了不少的北境已故士兵的家属,但他没有想到现场看到时,军中的老幼确实很多,有他们在,这路便赶不快,原本预计四天的返程恐怕得到六天去,也就是九月一那天。   越晚越危险。   一路上,只要入夜,刺客便层出不穷,尤其是越靠近长洛,深夜而来的刺客便越来越棘手,恐怕世家里边是真心急了。   八月二十七的晚上,谢漆第一次感到麻烦,来的刺客成列成阵,他一人对抗,还要抽空去保护北境军中的人,头一次身上挂了彩。   与此同时,袁鸿跟唐维誓死要保护的那个女孩情况也在恶化,气息越来越微弱,心跳跟脉搏几近停止。谢漆把带来能保命的丹药一股脑塞给他们,但情况也不容乐观。   二十八晚上,赶来的刺客数量翻倍,这回来的刺客没有底线,不再像之前一样只针对袁唐二人还有那幸存的女孩,这回来的冷箭直接往军中的老弱妇孺放去。一时之间,哀嚎声并起,北境军拼死保护,战到天亮时,军中死伤数十人。   谢漆身上也受了不少外伤,暗器用掉了六成,天亮时坐在一边自己包扎。   他看着北境军清点死去的战友和百姓,死者有好些老人和小孩,其中两个小孩相拥在一起被一箭穿堂,似乎是一对兄妹,瘦得像两把柴。   谢漆身上又疼又累,唐维端了一个老旧的铁碗过来,碗里是现煮的稀到不能再稀的汤粥:“辛苦了,白天比较安全,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吧。这几日全仰仗你了,否则此时我们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   “多谢大人。”谢漆接过碗,不过几口就把汤粥全部喝进肚子里,味道只能说勉强能和喂猪的饲料媲美,喝完他努力地没有皱起眉头,便已经是最大的克制了。   在这种时候,他特别的想念高骊,想问问他,如果从小到大都吃着和这玩意儿差不多的食物,那他是怎么长出那么魁梧的个子的?   “再坚持走下去,九月初就可以到长洛的城门了吧。”唐维接过旧碗爱惜地擦擦,坐在他旁边轻声。   “是,我也这么觉得。”谢漆头有些晕,掐了掐手背努力想睁着眼,“今天二十九,再走……两天两夜,殿下一定会在青龙城门口等着。”   唐维有些意外:“你觉得他能出城吗?九月九登基,恐怕他现在就被世家要挟着搬进宫城里去,而一旦进宫,皇城的禁卫军在世家的操控下,他想要出城没有那么容易。”   “他会到的。”谢漆深信不疑,在半空中飞了几天的大宛降落下来站在他肩膀上休息,一人一鹰的脑袋相互挨着,他实在忍不住席卷而来的疲倦,沉沉的眼皮合上,嘴里还在轻声念叨着:“小狮子一定会来的。”   “你倒是相信他。”依稀听得唐维的轻笑,“还给人取了昵称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漆这一睡便睡得有些昏沉,等到醒来,他竟然是在一个士兵的背上,吓得他当场就跳下来,抬头一看,竟然已是下午。   士兵待他的态度倒是亲近,一张口全是北境的口音:“谢大人你醒啦?您别紧张,您就是太累了,一不小心睡倒在树下了。小的才把你背在背上继续赶路,您现在饿吗?我我我这里,我还有些干粮,您先吃点应付应付肚子……”   “多谢。”谢漆也顾不上挑嘴,接过硬得像石头的饼便踉跄着往前走,“我去找将军和军师。”   他的脑袋沉得不像话,记着现在下午,很快便夕阳,而后便是危险来临的长夜。   那士兵跟在他身后,又递过水囊,谢漆一边喝一边啃石头似的饼,等找到唐维他们时,脚步僵住了。   他的目光凝固在唐维抱着的那个瘦弱小孩身上,他看着她瘦骨嶙峋,眼周、唇周乌青,耳鼻齿缝都渗出紫红的血丝,死不瞑目的眼神呆滞,四肢以一种扭曲的挣扎形态僵硬坏死……他看着她脸上凝固着一种非人、如鬼、如兽的诡异神情失去生机。   谢漆突然觉得胸腔破开了一个洞,有两世的狂风穿堂而过。   他明明是因为一个年幼的性命历经摧残死去而感到悲哀,可胸腔里的剧烈撕裂感却在扯着意识,仿佛借着现世躯壳的双眼,在那女孩身上看到了彼岸彼世的另一个自己。   他仿佛曾在何时,在一面巨大的、雾蒙蒙的菱镜中看到类似的自己,非人、如鬼、如兽。   可是他忘记了,他想不起来。   “……他的结局也从影与奴的位置,滑向了更下层的深渊……兽,与物。失去了做一个人的资格。”   与高骊剖白自诉的对话忽然在脑海中回荡,他感到了一种目眩的困惑——他真的忘记了吗?   还是……还是他在内心深处舍弃掉了某一段时间的记忆。   谢漆头痛欲裂,他在平地上往后退,退不出三步便踉跄着往地上摔倒,幸亏被那一直紧随着的士兵搀扶住。   腥咸的血从喉咙中蔓延出来,谢漆在一阵五脏六腑移位似的绞痛里呕出一口血,听见唐维哑声说:“我们……尽力了。”   袁鸿没有多说:“走吧,继续赶路。”   “我再抱着她走一程。”唐维嘶哑道,“待入夜,全军先停下,我们找个位置给她火葬。愿这小女孩来世生在太平盛世,无病无灾。”   谢漆缓了片刻,明白火葬的意思,便是向每夜过来刺杀的刺客们投降:你们要灭口的证人已经死了,放过剩余的无辜之人。   谢漆擦过唇边的血,向那士兵又要了一点干粮,和着水细嚼慢咽吃进肚子里去,争取多恢复点力气。   是夜,夜色苍茫,唐维把怀里的小孩放在人迹罕至的野路,原本想放一把火送小孩上路,但观其地形又怕可能造成野火扑不尽的影响,最终又放弃了,只能就地挖坑,将女孩儿埋在一处树下。   夜色逐渐加深,北境军中的军民背靠着背想捱过这长夜,有的口中念着往生咒,有的期盼着再过一天便能看见光明。   谢漆一个人游离在队伍外,静静坐着看唐维埋下那个小孩,耳朵里听着暗处蛰伏的动静。   他辨着声音起身,慢慢走进山野曲路,等了半个时辰,唐维埋完了小孩,刺客们也即将启程赶回去复命。   谢漆便抽出了刀。   八月三十的破晓,谢漆从山野里走出,一身黑衣上尽是干涸粘稠的血迹。他若无其事地擦干净脸和手,镇定地继续融进北境军的队伍。   唐维撑了数夜也累瘫了,没有刺客侵袭,他便在袁鸿怀里沉沉地睡着,袁鸿为了不吵醒他不再骑马,背着他走在军队的前方。   谢漆隐在队伍后方慢吞吞地跟着,昨日背他的士兵发现他,便跑来作伴搭话:“太好了,昨天晚上总算没有刺客来了,谢大人,您昨晚睡得好吗?”   谢漆战栗的指尖摩挲着玄漆刀的刀柄,点头:“很好。”   非常好。   神清气爽。   不知是因为唐维主动将证人掩埋,还是因为谢漆昨天晚上杀的太狠,这天的三十晚上,再没有世家派出的刺客赶到。   谢漆抱着大宛睡了一夜,翌日起来,九月破晓,抬头望去,万千天光铺洒,巍峨的长洛城已经能望到雏形。   北境军难掩激动,走不动的相助相背,全都加快脚步赶去。   谢漆腿上有伤,捡了根木棍作拐,赶了一个半时辰后,他看见了曾经紧闭的青龙门洞开。   城门前,高骊肩上站着海东青,身后是韩宋云狄门之夜跟随而来的另一半杂牌军。   海东青振翅飞起,高骊的目光跟着它,扫过前头马上共乘一骑,虽狼狈但确实还活着的袁唐二人,扫过军中饿得面黄肌瘦的军民,最后停在一个脏兮兮的谢漆漆身上。   海东青扑棱着翅膀垂在谢漆面前,又要去啄在他怀里团成一团的大宛。   谢漆这回有准备,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手,敲了海东青两个板栗。   海东青被敲迷糊了,这时装睡的大宛一个机灵冲出来,仗着背后有爹撑腰,熊赳气昂地在海东青头上狠狠啄了两下,这仇报的是大快鹰心,得意得它跳上谢漆的脑袋,仰天咕咕叫了两声。   高骊策马赶到袁鸿面前,伸手拍拍他们俩人,而后便穿过军队,赶到脑袋顶鸟的谢漆面前。   海中青委屈地要扑到高骊的肩上去站着,被高骊挥走了。   他翻身下马,看了看谢漆,也把他脑袋上的大宛赶走了,弯腰一把将谢漆抱上马背单向侧坐,而后上马裹住他回城。   “出来七天,谢漆漆就变得破破烂烂了。”   “哦。”   谢漆累得慌,也不想计较什么场合,低头拱到他怀里就想睡觉。   靠着的胸膛微微起伏,高骊的声音逡巡在他耳边:“我好想你啊。”   谢漆眼皮动了动,想回三个字,又改成另三字。   “别撒娇。” 第32章   北境军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迁徙而来的平民被带去了城郊新开辟的新田,带伤的半数将士则被迎进了长洛城的东区,就近进入原本用于迎宾的典客署。   高骊和袁鸿唐维打完招呼,看他们两人受的伤没谢漆严重,便小心翼翼地带着谢漆头一个赶到典客署,里头一干人等已经准备好,医女带他们到二楼的厢房去。   谢漆太困了,只顾低着头睡觉,下马时让他背上了,想也不想地伏在高骊肩上埋头苦睡,累得眼皮都懒得睁开,全身心放松地任由高骊摆弄。只觉一阵沉稳脚步声,模糊间感觉躺在了一张床榻上,刚要舒服地抱个被子蒙头睡大觉,就听见一道怪熟悉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那个玄漆吗?怎么又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德性啊,不是来救治北境的将士吗?”   谢漆困惑地挤开一条眼睛缝,看到一个中年医师挎着个医箱健步如飞而来,脑子里思索片刻,想起了这医师是韩宋云狄门之后医治他和方贝贝的吴家医师。长洛虽大却也小,没想到人世的缘分这么近。   他含糊地咬字问好:“神医好。”   “好个屁啊。天底下总有这么多伤了病了的家伙,看都看不过来。”医师仍旧是刀子嘴,还挥手要把高骊赶出去,“大个子出门去,堵在这里碍手碍脚,去叫个医女进来帮忙。”   高骊摇头不肯走:“我照顾过伤患,有经验的,大仙,您就通融通融吧。”   医师被这尊称乐到了,眼睛看着谢漆脸色,手诊着谢漆脉搏,嘴巴还使唤高骊:“那也行,你来打个下手吧,我医箱里有剪子,拿来把他衣服剪开吧。这血腥味呛的,你得祈祷不是他自己出的血,不然以后又要落下新毛病了。唔,还好,这回不算伤到根本,不过血气不足了。”   高骊心慌,赶紧去开医箱,一着急就顺拐,两根手指捏着剪子就过来了,谢漆惊得当即往床榻里躲,脚踝却被高骊用两根手指捏住了:“谢漆漆,别怕,我会小心的。”   谢漆睡意顿时完全消失,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这是怕的问题吗?这是大逆不道!君臣倒置!   但一转念又想到刚才更是大逆不道,还让他背着走进来了。   ……疯了这是。   医师见他们的模样又乐了:“从裤腿剪起也行,他腿上也有外伤吧,还行,这回只是骨头有些错位,没断。不过玄漆,你左膝那块膝盖骨最好小心,再碎一次老了就得拄拐了。”   “好、好的。”   “他的腿之前怎么了吗?”高骊脱下谢漆的靴子,捏着他脚踝用剪刀慢吞吞地向上剪开布料,紧张地找话聊。   医师鼻子一动,先哈哈笑了起来:“玄漆,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爱干净,鞋子里还放干花,我说怎么突然闻到股香味,真不像个臭烘烘的武夫。”   谢漆紧张地完全不敢动弹,全身剩一张嘴硬气:“我没有放……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医师又懒得搭理他了,去医箱里拿针,转而和高骊说话:“你是他什么人啊?”   高骊剪到了谢漆左膝处,发现他腿上的伤自己都裹了绷带,但左大腿上有道刀伤有些深,渗出绷带的血令肌肤和布料凝固,一旦撕扯定然很疼,他不敢动弹了。   “是我家小先生。”高骊放下剪子,“他腿上有伤,我得去打盆热水来给他擦拭。”   “哦,爱去就去吧。”   高骊一溜烟出门去,谢漆这才活过来般,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自己动手边脱衣服边恳求医师:“神医,求求您让他别插手了,那位是即将登基的新君,哪里有让新君做这些的?”   “哦,我知道他是皇帝啊,怎么了吗?”医师面色如常,还催促谢漆快点脱下上衣转过去平躺,“混血三皇子高骊,看他那眼睛我能不知道是谁?当我眼睛白长啊?手脚长在他身上,嘴巴长在你身上,你怎么不自己爽快点说话?”   谢漆无言以对,踌躇时看到医师拿出依旧老粗的银针,寒毛直竖:“等等,我这回只是受外伤,您为何又要扎我?”   “你还有脸问?”医师横眉竖眼,“七月七那时候你伤得严重,又磕了一瓶金石丹,正常人卧床一月外加调养三月才能算好全,你是怎么把自己身体当儿戏的?你半月后用猛药了吧,伤是加速好了,那也后患无穷,猛药的毒性残留着呢!老子我给你扎几针妙手回春,你还敢说个不字?”   “不敢不敢。”医师捻着银针比划,谢漆避之不及地往后躲,内心叫苦不迭,外衫脱到一半时高骊端着热水噔噔噔回来。   “谢漆漆你别动啊!我来!”他麻利地拧完热毛巾跑到床沿去,一把捉住谢漆的手腕,热毛巾先捂在他后颈上,随即剥蒜似的,轻手将外衫给剥落了。   谢漆低着头僵硬着不敢动弹:“殿下,要不……您去看看唐大人吧?他们两位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和您商议。”   “他们有彼此照顾,现在安全了,不着急。”高骊察觉到他的抗拒,有些结巴地轻揉他的后颈安慰,“你、你不用这么僵硬,我只是想帮点忙,看看你受的伤严不严重,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别在意,可以放松点的。”   医师在一旁把银针消完毒,吹胡子瞪眼地催促起来:“快点呐,把他衣服弄开,我给他施点针,待会儿把他的伤口清洁一番,就可以上药了。玄漆你扭捏什么?之前不是挺爽快的?现在好生像个待字闺中的闺女,咿呀。”   谢漆没办法,只好自己抖着手解里衫:“那、那我自己来宽衣,劳烦殿下稍候帮我剪开纱布。”   高骊忙应好,看他右手明显地发着抖,待他将漆黑的里衣近乎粗暴地扯下,只见他赤露的上身缠着许多绷带,几乎都渗出了血丝。   高骊瞳孔骤缩,谢漆自己又去解开绷带的活结,右手之所以发抖便是因为臂上有不少外伤。   “我来。”高骊声音低哑了不少,剪开脊背的绷带,干净的热毛巾小心擦上他的肌肤,不多时,毛巾便黏上不少凝固的血块。   高骊转头去换毛巾,医师便上前去施针,看出他又疲惫又尴尬,索性一针扎得猛些,直接让他晕过去了。   医师嚷嚷着使唤:“快来扶着他翻个面!”   高骊立即过去托住谢漆,之前和他泡澡泉时想过他脱下那一身严整紧实的衣裳后,底下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看到了,见前胸和后背都一样,布满了层层叠叠的伤,新伤不少,旧伤痕也多,眼眶瞬间热得慌。   医师在谢漆后心施针,又吩咐:“把他下巴托住,得把积攒着的淤血吐出来才好。”   高骊老实地照做,大手托住谢漆,摸着觉得不对劲:“他的体温怎么这么低……”   话音方落,谢漆便闭着眼睛吐出了几口血,血溅在他掌心,异常的滚烫,越发凸显他体温的冷。   “透支体力嘛,又一直吃不上东西,都饿困了,这人要是一直饿着,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多想吃东西。”   医师淡定地沿着谢漆的穴位扎下十几针,再次惊叹。   “这些影奴真是铁人,老朽治过伤得只剩一口气的,原本断定那年轻人下半辈子都提不起刀了,哪里想到那么能捱,半个月就下地,二十来天又继续飞檐走壁,真是奇迹。”   高骊更担心了:“是不是他们小的时候在霜刃阁里用了什么药?”   “你还挺有见识。”医师把一排针扎完了,展开另一素布继续,“确实是这样。老朽研究了一下三个病例,他们经脉跟常人不一样,年少时肯定常施针泡药浴外加训练,任督二脉都打开了。好就好在潜力比常人高得一骑绝尘,恢复力也相当快,不好就是拔苗助长,可能寿命比常人要短些。”   高骊如遭雷劈,只觉心脏一下子被掏空了:“不……不会的……您是神医,您……您妙手回春……”   医师笑了:“你也不用这么着急,我说了就是可能,好好调理和休养,也是能与常人无异的。”   高骊还是急得要哭出来了:“大仙,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以后能不能定期来给他看身体啊?他以后该怎么养好?一天三餐变五顿,早睡早起勤锻炼,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身体会不会康健一些啊?”   医师憋着笑把新的一排银针扎完,这才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可以可以!你要是能把他养成猪崽是你的本事!行了别哭丧个脸,都说我神通广大了,保证把他整好!现在按住他后脖子,让他别动弹,几道伤先缝一下。”   高骊照做,看着医师拧开一瓶药水倒在药巾上,细致地擦开谢漆身上的血痂,银针挑去伤口里的些许碎屑,清洁好了便开始缝起来。   谢漆中途在昏迷中挣动,高骊连忙哭着按好他,看着医师把他胳膊上一道不浅的刀口缝了十一针,眼泪吧嗒吧嗒不住掉。   医师一笑再笑,手却很稳,边缝边闲谈:“我可没想到未来的皇帝陛下是个这么能掉金豆的。”   高骊哭着道:“男儿有泪重重弹。”   医师又被惹笑了:“哈哈哈哈说得好!人生在世该笑就笑,该哭当哭,我看你有潜力,一定能活到九十九!”   高骊哭着回答:“那谢漆怎么也该活到九十六,和我一块变成老头子……您有什么好建议吗?”   “那以后让他多哭哭。”医师笑着建议,“这小孩有心病,医者治得了身上的伤,其他的实在是爱莫能助。我看他跟着你就很好,以后让他多笑多哭,心胸开阔了,就知道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高骊不住点头:“好,我知道了。”   医师缝好了他胳膊,叫高骊把他翻到正面,洗干净手去缝他侧腰的剑伤,啧啧称奇:“这里伤得可真刁钻,应该是有人要去捅他腰子,他一闪避,变成擦到这里来了。躲得好哇,要是躲得不快估计肾就没了。”   高骊眼泪又不要钱地掉了:“还好还好,那真是幸运啊!”   医师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满意地聊起别的:“近三年来,一入冬天你多提醒他把左膝护一护,少跪,多贴炉子,实在不行,缝个热乎乎的护膝给他戴着,大有裨益。房中云雨时呢最要注意,别摘下护膝,省得年轻人不知节制晚年后悔。”   高骊起初还信服地跟着点头,听到最后头发差点炸开发冠,舌头捋不直了,满脸凝固的呆滞。   医师一脸“老朽懂得都懂”的模样,动作利落地把他身上该缝的外伤都缝好,开始拿出瓶瓶罐罐来准备调药:“行了,你给他擦一下,我到一边去调个药膏,待会来给他换新的纱布,一天半换一次,七天后拆线,保准恢复得不错。”   高骊回神来,定定神开始动手。谢漆昏昏沉沉地把脸埋在枕上,似乎睡得很深,他捏了一下他的脸,也没见他眉头动一下。   高骊以前便觉得他生得白,没想到身上比脸还要白,衬得那些伤疤愈发狰狞,好似霜雪上被造物主拿狼毫凌乱地乱切乱割。   他把动作放得更轻了,绕过伤口仔细擦那些没带伤的肌肤,萌生了一种自己在给一件珍贵的破碎瓷器弥补瓷缝的感觉。   谢漆一身肌肉线条漂亮流畅,沾上毛巾细细的热露,愈发像被海岸拍上礁石,沾满海砂的残破宝物。   医师调好药过来给他缠上绷带,高骊绕去床脚照料他受伤的左腿,剪开旧绷带,手不自觉地先摸摸他左膝上的一块大疤,怜惜地摩挲两下,眼泪又涌上来了。   再往上剪,他一手掌着谢漆膝弯,怀疑到底是自己手大还是谢漆骨架小,怎么一只手就能把他小腿给握住了?这肌肉也不少啊?   左腿上的绷带剪开,他看见谢漆腿上是纵横成十字的两道交叉伤口,脑海中瞬间脑补出了他与敌人交战的凶险,没忍住滚出眼泪,啪嗒滴落在他腿上。   谢漆方才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动弹不得,现在却突然抖动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什么。   高骊忙问医师:“他怎么了吗?是不是疼醒了?”   “没有,说梦话呢。”医师乐陶陶的,“是梦见自己去大草原探险了吧,嘴里念着什么狮子啊摸摸头发啊,真有意思。”   高骊破涕为笑,轻捏着谢漆的腿想,等你醒来,想怎么摸我的头发都任你摸,不用到梦里惦记去。   *   高骊守到晌午才端出一盆血水走出谢漆的厢房,张辽正好在外面等着,看他这么端出来,楞了一下问道:“终于生了吗?生的是个男崽还是个女崽啊。”   高骊原本耷拉着,听他这么说精神抖擞地一脚过去:“说什么呢你!”   “哦哦哦我糊涂了。”张辽一躲举手投降,“老大,谢大人还好吗?”   “睡得老乖了。”高骊把血水端去倒掉,“神医说他是饿困的,等他醒了我喂他喝粥去,等他大好了天天烤肉给他吃。唐维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那两人的厢房就在隔壁,此时静悄悄的。   张辽道:“伤口都处理好了,棘手的是身上中了点毒,医师说要慢慢调理,真是凶险啊,要不是先用药物给吊着,可能半路顶不住就毒发身亡了。”   高骊惊觉起自己的梦,立即抬腿走去:“真是万幸,我去看看他们。”   张辽却把他拉住:“哎呀等会等会,咱们先在外面透透气。”   高骊莫名其妙,扭头瞪他:“啥?他们那边很闷吗?”   随即便不听劝地挥开他的手,径直去找那两人,等到进了他们的厢房,他顿时明白张辽为什么宁愿跑出去外面蹲着了。   袁鸿坐靠在床上,连躺都没有,正搂着唐维坐着呼呼大睡,脸埋在他肩颈里,可能是睡得不安稳,不时便发出两声媳妇的呓语,而后便在睡梦里亲唐维两口。   唐维倒是没睡,但实在挣不开他,只好调整着姿势尽量不打扰他沉睡,自己端着一碗现熬的药慢慢地喝。   虽然空气中弥漫着药的清苦味,但依然无法稀释浓厚的狗粮味。   唐维见高骊进来,还试图把扒拉着自己的袁鸿推开,但袁鸿仍旧紧紧抱着,活像一只顽固的狗熊。   高骊被扑面而来的腻歪狗粮一顿暴击,揉揉后颈干笑:“看你们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你们先休息,有什么事等这家伙醒了咱们再一起说。”   唐维无奈地叫住他:“等等,不理会这头熊了,殿下,你直接坐吧,对着他耳朵大吼也吵不醒他的,正好有些事我也想跟殿下商议。”   高骊只好拉张凳子坐好:“你说。”   唐维不自觉地转着手里的药碗:“殿下九月九登基,对晋国朝堂有什么看法么?”   “老实说,我一点想法都没有。”高骊老实道,“搞不懂,我也提不起兴趣,只是当初吴攸承诺说把士兵的抚恤金全部发回给我们,还能把那群无处可去的家属接到这里来落户,条件很诱人,我就答应了。其实他最初提出想要扶持我当皇帝时,我心里特别慌张,就想写信跟你问问情况。唐维,你怎么看?”   唐维直截了当道:“我只觉得晋国中原没救了,迟早要完。怕殿下迟早要埋骨在这,本来到长洛是想跟你理应外合,大家一起逃回北境的。”   高骊神情微变,想起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梦里唐维交代给他的遗言,一时呆若木鸡。   唐维把来的路上遇到的村落灭口、证人已死的事件告诉他,末了总结:“这是世家酿出来的祸端,惊动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便免不了被一顿追杀。你在这里当皇帝,要么被他们吞噬,要么吞噬他们。但既然我和袁鸿大难不死,无论是为了北境的士兵和百姓,还是为了含冤而死的无数无辜人,我们总得努力一把,与天搏命一局。”   高骊回神,听着唐维说出了和他梦里的遗言截然相反的话语,心情一下子松泛许多:“好!这才刚开始,你们好好休养,有大家在我心里就有底了!”   唐维笑叹:“待在本就该属于你的长洛城,感觉如何?这段时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高骊简单地把自己近两月来的事情说一遍,谈到被刺杀,又谈到吴攸之前说的要对狄族动兵,唐维的注意力瞬间被勾住:“他哪来的把握呢?什么样的新型武器能一下切除两族的纷争?”   高骊摇摇头:“我也想看看,就希望他不是在吹牛吧。”   唐维皱了皱眉,又舒展开了:“怎么没从殿下口中听到那位谢大人?他现在可好?”   高骊不太自在地换了个坐姿,告知完谢漆现状,又把和他从相见到相识的过程捋了一通,说完自己先问:“你是不是觉得他到我身边来太侥幸了?”   “是的。”唐维笑了,“这一路来我们很感激他的保护,但即便是袁鸿这样的笨蛋都十分警惕他,可能是觉得他太像一个刺客,或者说太像一把自主的刀,而刀是不长眼睛的,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见血。我听过霜刃阁的名字,知道影奴终身的要义就是保护自己的主人,殿下觉得,自己有哪些地方能让谢漆舍弃原来的主人高瑱,转而毫不犹豫地投奔你?”   高骊答不了,只答:“我很喜欢他。”   唐维笑得忍不住低头去捏袁鸿的手指玩:“看出来了。”   高骊苦恼地捂住头:“我也想保护他,可我……唉,哪怕以后他不跟着我,我也希望他好好的。”   “这趟长洛来得太值了。”唐维不住地笑,“高骊,你还记得你当时拒绝一堆媒婆的推荐,说的是什么借口吗?”   高骊脸一垮,哭笑不得:“我去,军师,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东西!我都拜托她们不要宣扬了,到底是哪个大婶这么不讲信用?”   唐维笑得快要岔气了:“你不知道她们有多同情你,憋不住一肚子的怜悯之心,悄悄地跟我说,让我以后多照看你,别老是出谋划策地把你派到前锋。我三言两语问了一下,才知道你跟她们说、说打仗受伤,终身不举……”   高骊捂住脸,无言以对,声如蚊蝇:“我就是不堪其扰而已,完蛋了,一个大嘴巴肯定传染出十个大锣鼓,所以……军中是有很多人当真了吗?”   唐维笑得靠在袁鸿额上:“你放心,以后我会悄悄地跟他们讲,你到了这国都城以后,经过一堆神医的妙手回春,又举了。”   高骊:“……我可真谢谢你。”   唐维笑得咳嗽两声,笑罢又轻叹:“祝你的姻缘顺利些。对了,距离践祚时间这么紧,你没有被催着进宫城吗?”   高骊坐直了些:“吴攸就差派军队把我抬进去了。我誓死不从,他又和我谈条件了。”   唐维眼皮一动:“什么交易?”   “他说来日他想要废太子,另立储君,到时要我协助。”高骊皱眉,“你说,他是想废韩家的高瑱,另立梁家的高沅吗?”   唐维反问:“不然呢?”   高骊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是啊,不然呢?   *   谢漆一觉睡得深沉,但不知怎的,做了一个浅浅的梦。   前世此时,他跟的是高瑱,差不多在这个时间点,高瑱筹备着受封太子,也给他来日准备了一个职位。   他说要封他为太子少师,来日东宫上上下下的政务由他打理一半,他便是头号心腹。   谢漆梦到高瑱便觉得厌恶,硬生生把自己膈应醒了。   一睁开眼,便看到一把勺子横在眼前,乘着粒粒饱满的米粥,平常不觉得有何可贵的米香味钻进鼻子里,谢漆的味觉几乎是瞬间苏醒,饥肠辘辘地张口含住了勺子。   “别急别急,知道你饿,刚醒别吃太猛,好啦,细嚼慢咽哈,松口,啊——”   头顶上传来高骊的声音,谢漆虎躯一震,舌头马上把勺子往外顶,抬头正看见高骊冰蓝色的双眼——他此刻竟然窝在高骊的怀里,还跟个废物似的在让他喂饭!   谢漆马上支棱了,沙哑道:“您怎么在做这种事?我自己来。”   高骊两臂一夹把他团住了,又困惑又委屈:“不是吧,我怎么了?谢漆漆这么嫌弃我。”   谢漆:“……”   内心有个声音在虚弱地念叨:我现在隔着衣服枕在我主子的胸肌上。   谁来救救我。   救……我……   高骊继续喂他喝粥:“好啦,别乱动,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神医说你饿坏了还不自知,才会透支成这个样子,怎么样,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有没有舒服点呀?来,继续张口,再吃一口。”   谢漆呆滞地张开口又吃了,不敢乱动,整个人像泡在棉花糖做成的云彩里,飘飘乎地忘记了思考。   嗯,真舒服。   算了,还是别救我了。   高骊把手里一碗粥全部喂完才松了口气,一只手戳戳谢漆的肚子,另一手戳戳谢漆的脸:“是不是还想再吃一碗啊?怎么现在呆呆的?小先生?小谢大人?”   谢漆迟疑地点头,后脑勺隔着衣服蹭到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贤者的飞升状态。   “……竟然饿到没力气说话了!”高骊大惊失色,赶紧先把他放下,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再弄一碗粥。   于是谢漆自己一个人空落落地枕在枕头上,双手合十,呆滞地对着天花板忏悔自己内心的亵渎邪念。   没过一会儿高骊排山倒海似地又冲回来,又扑到床头把他捞起来,继续沿用刚才的姿势喂他喝粥:“来了来了,这回里面加了点碎肉跟蛋花,咱们再干他两碗,待会你身体就有力气了!”   谢漆心虚地抬眼,看到高骊满眼的心疼和关切,内心愈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了。   但饭还是要吃的。   于是又舒舒服服,飘飘然地枕着喝了两碗粥。   “怎么样?现在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个鼓起来的皮球了?”高骊放下碗却不放开他,伸手捏捏他的脸,“才出去了七天,感觉瘦了一大把,嗯,都瘪了。”   “没有瘪。”谢漆别开脸,在内心对自己的脸左右开弓,“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气,殿下,你……你不用这样抱着我,我可以坐起来。”   “不用着急,刚醒来呢,刚吃了饭,先这样子窝着消化消化。”高骊伸手在他腹部上隔空比划,“可是你的小腹还是平坦的,要不要再吃两碗?”   “不用了!”谢漆心想再来两碗他真的要顶不住了,捏捏拳头酝酿起四肢的力气,咬牙挣脱坐直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又去瞟了他的胸膛两眼,随后便像做错事一般低下头。   高骊略微有些受伤,以为他抗拒自己的怀抱,便试着去捏他的手:“身上疼不疼啊?”   谢漆摇头,换左手给捏,举起右臂动了动:“不疼的,右臂有几道伤,神医没说伤到经脉吧?”   高骊开心地捏着他左手的五指:“没事的,右手上是些外伤,神医给你缝过针,等拆完线就不大疼了。但是你这手在一个月之内不要提任何重物哦,除此之外还有你的腿,你的腰……”   高骊絮絮叨叨地嘱咐起来,谢漆想到自己是在他的注视下上的药便不大自在,搓搓指尖道:“殿下,那些杂事可以让医女来的,我一身狼藉,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和尘埃,脏了殿下的手怎么办?”   高骊没料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心脏猛然一缩,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扣紧他的左手反压在下:“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你的伤都是为了保护袁鸿他们而受的,四舍五入全都是为我遭的罪,我给你擦一擦,我抱抱你,我看看你,怎么了?哪里就脏了?”   谢漆看到他眼眶里的泪水吓住了,语无伦次:“我……”   高骊伸手又抱住他,呼哧呼哧地粗喘一会,低声道:“我们谢漆漆干干净净,还会偷偷在鞋子里放花,干净得不行,一点也不脏。尘埃和血腥都是别人跑来蹭你身上的,跟你没关系,别说些有的没的傻话……那我还是北境土生土长的混血乡巴佬呢,跟国都城里的世家贵公子完全比不上,你怎么不嫌弃我?”   谢漆怔了片刻,垂眼看自己的手背和指尖,依稀能想起无数浓稠的鲜血从指尖溅过的触感,只是现在表面洗干净罢了。   他踟蹰地抬手,拍拍高骊的后背:“殿下是很好的人,能遇到殿下是我的福分,为殿下尽忠是我的本分,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哦。”高骊抽了抽鼻子,“哼!!”   谢漆笑了,转移话题问起北境军的情况,听到袁唐两人平安没事,已故士兵的家属全部安顿在城郊,内心好受了许多:“那今天岂不是九月初二了?殿下,再有七天你就登基了!”   “人人都提醒我,你就不用想东想西啦。”高骊眷恋地摸摸他后脑勺,“是不是还要问我什么时候到宫城里去住啊?好啦我来主动报备,拖到后天就去,明天我要去城郊看一下父老乡亲,之后袁鸿、唐维、张辽等将士安顿在我们之前住的那吴宅,他们会注意好自己的安危的。只有谢漆漆你,如果你的伤势没有好转,你就继续在这里修养几天,之后再到我身边来。”   谢漆立马振作:“都是些皮外伤,不是什么大事的,我后天就跟殿下一起走。”   高骊捏捏他耳垂:“这可不是你口头上说说的,等明天神医来给你换药,看他怎么评价你的伤势。”   谢漆揪住他衣角:“当真没事的,韩宋云狄门之夜受的伤比这一回重多了,我不到一个月照旧上房揭瓦……”   高骊顿时抬起两手一起捏他双耳,忿忿道:“谢小大人比我有文化多了,知道什么叫欲速而不达吧?我看你是被高瑱那类人忽悠瘸了,有事一件件办,有伤一天天养,小时候就拔苗助长,长大了不能再走捷径了,你知道神医怎么说你的身体么?”   谢漆一愣一愣的:“怎么说?”   高骊想了想,吓唬他:“说你再不多多爱惜自己,再过十年个子就缩水!”   谢漆瞳孔地震。   “而且你左膝盖以前就有旧伤积攒着,弄不好不出五年就变成小瘸子了!到时候谢漆漆要想和我一样虎虎生风地走路,就得在左边的靴子里填厚厚的一层干花!那样才能维持平衡。”   谢漆有些自闭了,弱弱道:“有那么严重么?”   “那是。”高骊一本正经,“到时你连屋顶都跳不上去了,犯了错哪也跑不掉,被我抓在手心里一顿……咳。”   谢漆想到自己来日真的可能再次沦为废人,老实地问起他刚才说的伤后注意事项,高骊窃喜地事无巨细再说一遍,以及重重提到别的。   “神医说要让你多哭哭,说你压抑着太多东西,有心病。”   谢漆一头雾水:“可我心里很健康。”   除了馋高骊那什么的亵渎之念。   “好吧,这个来日方长。”高骊也还没想到怎么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多休息,多吃饭。”   “需要喝药吗?”   “那必须!”高骊一拍脑袋,把他放在床上捏捏,“光顾着沉浸在你醒来的开心当中,我去看看他们药熬好了没有!”   他活力十足地跑出去,刚出门又想到什么,掉头来问他:“怕不怕苦?要不要给你带两颗糖?”   谢漆失语而笑:“不用!”   听着高骊的“好嘞”和远去的脚步,谢漆平复思绪继续看天花板,脑子里数之不尽的念头转了又转。   高骊没一会又跑回来,兴冲冲地过来喂他喝药,不由分说地又把他拎到怀里去团住,谢漆抛下良心和道德,一口气把苦得发涩的良药喝下,苦得眼神麻木,放弃道德的谴责往后一靠,沉默地贴贴高骊的胸肌。   “张个嘴。”   谢漆顺从地张开,高骊的指尖便把一颗蜜饯塞到他口中。   一阵突如其来的甜意蔓延进四肢百骸,甜得谢漆舌尖打了个哆嗦,怔怔地抬头看他。   高骊自己也含了颗蜜饯,顶得腮边鼓起一小块,眯着眼回味,虽然此时没有憨傻地笑起来,虽然五官仍然冷冽凶戾,神情却透露着不言而喻的温柔。   谢漆怔怔望着他,忽然不知为何,眼睛湿润起来,但失控也只是一刹那,很快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冷淡。   “好甜啊。”高骊赞叹着,把谢漆团得紧了点,“谢漆漆,蜜饯甜不甜啊?我从厨房那边顺手拿过来的,真不错。”   谢漆支吾着说是,又说:“小孩子才喜欢甜津津的东西,我不是小孩。”   “哦,那可能对你来说太幼稚了,对我来说刚刚好耶。”   高骊可能是被甜舒服了,团着谢漆轻轻摇晃了一下:“以前在北境喝不上酒,糖也是稀罕的贵重食材,记得有一年生辰,师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袋糖,简直堪比过年,那个味道我记了好久啊。”   谢漆心酸地轻拍他的手:“您就将是陛下了,酒也好,糖也罢,都应有尽有,取之不尽。”   “昂。”高骊低头用下巴蹭一蹭他额头,“神医说你饿坏了,是不是你这七天在北境军里吃不到什么东西?让袁鸿两口子饿到了。”   “不。”谢漆摇头,“唐大人几次熬粥都先分给我的,还有好心的士兵也把自己的干粮分给我。”   虽然口感属实难以下咽就是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吃的时候在想什么。”高骊笑着用唇轻轻摩挲他额角,“说起来,昨天晚上你睡得沉,我把你发绳解开,帮你简单地洗了一次头,你的长发和我完全不一样,特别柔顺,又直又滑,舒服得我都不愿意撒手。”   谢漆想问自己是不是连发梢都沾到了血,最终还是安静地听高骊说话。   “你是长洛城这样的好水好地养出的漂亮美人,从头到脚都挑不出毛病,好看得让人第一眼见了就忘不掉。”高骊又夸他漂亮,轻手摸了摸他的腰,又认认真真地说,“我好希望北境的那些小孩落户在这里之后,在好山好水里不愁吃穿地长大,不用吃你我吃过的苦,长得像你一样漂亮,勇敢。”   谢漆原本想反驳自己并不漂亮,但听到他后面那么讲,头一次没有否认,点头认真地回答——   “一定可以的。” 第33章   翌日医师来给谢漆换药,所幸绷带拆开后观伤势恢复得不错,医师同意谢漆明日可以和高骊启程回宫城。   “老朽回去和世子说好了,以后定期入宫,替两位瞅瞅。”医师收好针拍拍谢漆肩膀,“小命一条,珍惜点用。”   高骊在一边蹲着,跟着摸摸谢漆脑袋:“记住哦。”   谢漆忙点头:“不知神医您贵姓?”   医师道:“姓神名医。”   两人都笑开,越发觉着这小老头有趣。   谢漆惦记着今天高骊要去城郊,便问:“神医,我已经躺了两天了,可以出去走动走动么?”   这神医一眼看穿:“哦,你是要跟着他出城去?不要骑马,走路注意点右腿的伤,少走一点就行。”   谢漆道谢,唇角忍不住扬起来,再躺下去他觉得自己着实要变成发霉的野蘑菇了。   神医啧啧数声“年轻人哟”,刷刷几笔留下一张加密的狗刨字药方,拍拍尊臀走去看另一对两口子了。   等人走了,高骊去捏谢漆的脸:“我就出去一趟罢了,你也要跟着?小谢大人,你是小跟班嘛?”   谢漆别扭地别开脸,狡辩道:“只是想出去透气。”   高骊也不拆穿他,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地出去安排了。   谢漆听他的脚步远去,想了想,用唇舌吹一声鸟鸣。   昨天他醒来不久便召来大宛,大宛和他一样爱干净,一身羽毛打理地柔顺光滑,不知又在哪蹭了一身花香,精神奕奕地打量他。谢漆看它已经休息过头,便嘱咐它回去联系其他小影奴,现在也应该回来了。   不多时,厢房的窗户外飞来大宛的矫健身影,这鹰成精似地用喙撬开窗钻进来,闪身便飞到谢漆的被子上,露出绑了好几封信的干净爪子。   “乖儿子。”谢漆爱怜地摸摸它的小脑袋,从爪子上取下三封信,展开依次看起来。   一封是汇报梁三郎。   此人全名梁千业,是梁奇烽孪生亲妹的三儿子,在梁家的新一辈年轻人里颇有话语权。梁奇烽和他的儿子们都在刑部当值,梁千业并没有入官场同行,而是在外经商,一年有半数时间在外奔走。   另外,中秋夜在东区搂着女郎羞辱谢漆的也是他。   谢漆看到这里时却觉得奇怪,看这人的简介还有在烛梦楼里窃听到的,梁三郎似乎手腕不俗,可那夜妄图调戏他的男人看起来却十分草包。   第二封是关于雕花烟的情报汇集。   原来这东西一早在长洛城买卖,只是彼时数量少,还没有制作成那夜梁三郎展示的烟杆,最早是制作成药丸子般装在小盒子里,因为盒子像胭脂盒,故叫做“醉胭脂”,用起来比较麻烦,效果也远不如现在好,价格还昂贵。   近来怕是梁家改进了这东西,各方面品质都跃上了不止一个台阶,迅速在各地的富贵人家里风靡。而且梁家推出了不同价位的烟草,有逐渐向下层推销的趋势。   第三封是吴宅里传来的,信上内容比较独特。   谢如月抽空跑到吴宅里找他,扑空后留下了他的近况——高瑱准备在不久后封他当太子少师。   谢漆走后,高瑱没有向霜刃阁再要新的一等影奴,只添加了韩家的侍卫若干,谢漆以前贴身近侍的职责近于“继承”到谢如月身上,把那少年整得受宠若惊。   谢漆捏皱了信件,思绪几经翻腾,作呕感油然而生。   他冷冽地慢慢将信纸撕毁,扔进嘴里和着水吞咽,想到谢如月,指尖便蜷起来。   没过一会,高骊端着饭菜兴冲冲进来:“谢漆漆,吃——你怎么不开心了?”   “没有。谢漆颊边的朱砂痣扬起,高骊跟个爽利的店小二一样单手托盘进来,另一手轻戳他的朱砂痣:“还说没有,皮笑肉不笑的,有心事别压着哦。”   “想到些过去的烦心事。”谢漆指尖摩挲腰间平时佩刀的位置,“但也只是过去的了。”   *   下午,谢漆终于踏出了典客署,结束半身不遂式的两天卧床生活。   高骊比他还挂念自己的身体,上了马车后还不住追问:“腿怎么样?腰感觉呢?”   “全都良好,殿下不用理我。”谢漆歪着耳朵避开他的追问,“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疼的。”   “不舒服的话可不许忍耐。”高骊捏他的耳朵,“待会我去看父老乡亲的时候,你在马车上看看就行,别乱折腾了。”   谢漆只好连连点头,只觉小狮子要向大鹦鹉进化了。   马车很快到城郊,高骊深呼吸一口气,显而易见的紧张。   谢漆看着他一身北境的装束,看他挺直脊梁走向城郊新建不久的新房,距离他践祚也就只有六天。   袁鸿和唐维也一起下车并行在他身后,高骊看到有士兵扛着米面,自己揽了过去,轻步走到最近的一所大土胚房前。在外面看,房子占地是按照六户人家的容量建造,然而里头却用茅栏隔开,紧挨着住了至少二十户人家。   高骊喊一声某叔某婶,宅院里的老弱妇孺全都跑出来了,笑容满面地喊高骊“小马”。   谢漆还是下了马车,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高骊和那些贫弱老少走进土胚房,到院子中间放下米,架起一口破破旧旧的大锅。   谢漆听到他们随风飘来的对话。   未来的皇帝和今天的赤脚草帽们谈笑煮粥,老人们聊寻常烟火的柴米油盐,关切问韩宋云狄门之夜战场的危险霜刃,高骊面色如常地去劈柴,笑着一一应了。   谢漆抬起指尖按住眼角,他依然不太清楚这一世的高骊日后会不会变回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只是眼下看着他,只觉看到了无数人的新生,信任由一颗种子大小逐渐破土为参天之树。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老人们拉着高骊上上下下地端详,平淡的一句话传入了谢漆耳朵里。   “小马,真快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谢漆楞了楞,五脏六腑突兀地绞起来,靠着背后的马车蜷住了指尖。   谢漆五岁入霜刃阁,同期也有众多小战友。一年又一年霜刃,同期越来越少,最后剩下他一个人。每年过年同期们的师父、双亲都会拉住他,上上下下看几遍,说一句都长这么大了。   以前不太理解,直到前世二十三岁那年,他沦为高沅的新影奴,年关将近时,他看到围绕在方贝贝身边讨福包的四等影奴们,突然之间也是那样想。   都长这么大了。   那些小影奴们如果还活着,也是长这么大吧。   谢漆撑着眼看高骊和老人们说话,看不了多久,转身上了马车,独坐捂住了眼睛。   高骊挨家挨户看了一通,摸过一堆小萝卜的脑壳,挑过家家户户的水,扛过一堆米粮,太阳下山时,他抱过最后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这才起身和大家告别。   那小孩惴惴不安地拉住他的衣角,怯生生地问:“将军哥哥,你以后是皇帝了,你还会来吗?”   “会啊,我会来看看你长胖没有。”   “那我们真的不回北境,以后就住在这了?”   孩童身上折射了全体殉国士兵的家属的忧惧,高骊伸出大手盖住他的脑袋,举目望四方而笑:“是的,别怕,天塌下来,我个高先顶着。”   太阳彻底埋下地平线,高骊不能再久留,挥过手转身,回到马车上时,看到双眼温润的谢漆,又伸过手去盖他脑袋。   “你也别怕哦。”   “知道了。”   谢漆蹭蹭他掌心,神情柔软。   *   回到典客署后,众人收拾完各自休息,明日高骊将回宫城,除了高骊以外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唐维忍不住念了一声“皇帝不急太监急”,被袁鸿扛回厢房去了。   “就他老妈子。”高骊嘿嘿笑两声,转头就对谢漆严肃地嘱咐一通因伤而需警惕的事项,絮絮叨叨到想要跟着谢漆同屋而眠。   谢漆掩门而闭,拒绝同寝的离谱要求,揉着后颈躺回床榻去,默默地琢磨着前日来路。   直到深夜,他四平八稳地平躺着,连一个翻身都没有,可一思及明日要随同高骊回宫城,难免便有些面对大事的激动,以至于不好入睡。   正想着回宫城后要怎么出力,他忽然听见一墙之隔的隔壁好似有什么动静。   谢漆犹如听到豺狼的兔子直竖耳朵,瞬间提起十万分警惕心,手一翻握住床里的玄漆刀,凑到墙边仔细听是什么动静。   他想着隔壁可是袁鸿和唐维两个,好不容易从前世的阴翳里走出来,可不能让他们在这关头出什么事……   这时隔壁的动静变大了,一阵窸窸窣窣,唐维在抑制不住地低低恳求。   谢漆皱起眉,这也不像遇袭,那两位怎么了?   很快,他又听见隔壁袁鸿的声音,尽管压低了,但还是比唐维的声音大:“哥,反正你也睡不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都要一个月没碰你了。”   唐维小声地气急败坏:“你都受伤了!”   “我先憋出内伤了。”   “再过五天,不,再过三天……”   没一会,唐维讨价还价不成,让袁鸿强买强卖了。   谢漆再听不出他们在干什么那便太愚蠢了,意识过来后他翻回去侧身用枕头捂住耳朵,听见唐维绷不住的哭声,内心一片老僧入定的淡漠。   只是动静越来越失控似的,唐维越哭越乱,袁鸿一通爱称乱叫乱哄,依然没减弱唐维的饮泣。   谢漆注意力再难以集中,不由得萌生疑惑,双阳调和的下方这么痛苦的么? 第34章   谢漆翌日早早起来,没能忍住满腔的情绪,把新的侍卫服穿束整齐,佩上玄漆刀,出门时守候在高骊门前,闭着眼睛等清晨的阳光照过来。   他听到典客署外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张辽房里最快出现穿衣声,袁鸿的低语和唐维的沙哑回应,再之后,便是背后门里高骊窸窸窣窣的穿束声。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新君和新臣历经艰辛,各负伤各愈合,保全性命安全地走在了新的起跑线。   实在是太好了。   谢漆耳朵动了动,感觉到有阳光照到了身上,不过须臾,身前吱呀声微响,高骊从屋里走出来了。   谢漆睁开眼,握住玄漆刀刀柄,看着面前的门缓缓打开,高骊穿好一身长洛的武服,腰间配着传家宝刀,身形英挺,一张轮廓深邃的俊美脸庞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不笑时气势逼人,像北原随时可能扑向猎物将其撕碎的猛兽,充满了危险性。   但他一见到屋外的谢漆,脸上瞬间扬起笑,从高岭之花变成了下野狗尾巴草:“谢漆漆!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谢漆一夜睡不着,百感交集,指尖克制不住激动地刮着玄漆刀,低头时唇齿战栗,情不自禁道:“陛下。”   高骊微楞,笑着伸手来摸他脑袋:“怎么突然这么郑重?换个宽敞一点的地方住下而已,我们平时怎么样还是照样,别跟我生分,吓得我小心肝不住抖。”   谢漆抓下他的手,仍然难以平复:“殿下,一入宫城便难以出来,海阔天空再也与您无缘,可您也从此不再任人宰割,我为殿下恐惧,也为殿下高兴……”   正说着,张辽出门来,看到堵在廊间的两人眉毛挑得高高的。袁鸿和唐维也并肩推门出来,前者神清气爽,后者眼角微肿,衣领高束,脚步不自然地虚浮,显而易见的被欺压惨了。   见谢漆抓住高骊的手,张辽和袁鸿异口同声:“哎哟哟哟!干什么呢干什么?”   唐维沙哑着声音,还“身残志坚”地努力打趣:“一大早就难舍难分,君臣之谊如此深厚,真令旁人艳羡。”   他甚至加重了“君臣”二字。   谢漆满腔的激情当即被揶揄得烟消云散,心想自己这模样看起来像是吃高骊豆腐,连忙尴尬地松开高骊的手,不太好意思地向众人行礼:“各位大人,早安。”   眼神瞟到唐维时,更是思绪如麻,看了看他与袁鸿的体型差距,内心又敬佩又同情。   众人语调奇妙:“早安——”   “早早早快下去吃饭!”高骊走到谢漆身边挡住他们奇妙的眼神,小心地半搂着谢漆肩膀往前走,低声咬耳朵:“身上还带着伤呢,大清早到门口来站岗做什么呀,谢小大人,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啊……”   谢漆窘迫不已,别开脸,打断道:“我闲着没事干,您别念了,我耳朵都叫殿下念怕了。”   高骊乐得不能自已,原本几人有说有笑地到楼梯口,刚想下楼梯时,却看到一楼的大堂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将士。   大堂中央的餐桌上,吴攸自己倒着一壶茶慢慢饮,身侧站着文武十六官员。   吴攸起身斯文地行过礼:“恭迎三殿下回宫。”   官兵齐声附和:“恭迎三殿下回朝!”   谢漆退出高骊的臂弯,绕到他身侧去,握着玄漆刀的掌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高骊平静地握住腰间宝刀的刀柄,走在前方不疾不徐地下楼。   他径直走到吴攸面前,垂眼俯视着看似弯腰行礼实则处处操控一切的吴攸,片刻后拉起他的胳膊令他站直。   “启程。”   九月初四,距离践祚大典只有五日,新君正式踏入宫城,于文武百官和诸皇孙贵族或真心或假意的簇拥之下,入主天泽宫。   *   高骊表面的镇定足足维持了四个时辰,直到傍晚被井然有序的大批美貌宫女迎进天泽宫,借口疲惫挥退所有宫人,躺上宽得空落落的龙榻后,全身的鸡皮疙瘩才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一把抓过金黄色的被子盖在身上,手脚依然觉得冰凉无比,侧身时把被子盖到眼睛底下,透过金丝织就的纱帐,寻找归属般地盯着方才解下挂在不远处的传家宝刀。   自从东区进入西区,他与其他北境军便被迫分道,一路向西直抵晋宫城。进入宫城后,晌午举行了一次小型宫宴,因是朝堂官吏才能赴宴,谢漆并不能跟在他身边,一转眼便看不到他了。   两个皇子和一堆不认识的官员在宴席上不停地朝他致敬和说话,他对着觥筹交错和翩翩舞姬避之不及,一张脸绷紧如木头,不举杯回示也不动筷子,半个多时辰下来,恍如坐着行刑。   宫宴完便是被邀请坐上御驾,吴攸骑着马带着二十史官和三千禁卫军,慢悠悠地请他巡视这三宫六院,前朝后宫,这偌大的巍峨皇城。   他感觉自己是块遭虫蝇围攻的腐肉,无数苍蝇般的声音在耳畔环绕,耳边充斥着各种有关晋宫城的历史,建立岁月,历朝历代的皇帝名臣、后妃女官,各宫的兴衰荣辱,韩宋云狄门之后的满目疮痍,修建造补的用料……   他们向高骊描述出了一个屹立不倒的高大巨人,然而在高骊眼中,它更像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巍峨怪兽。   煎熬的环绕宫城游行之旅持续了一个下午,辇队最终停在皇帝的天泽宫,太阳将近下山,残阳如淬冰之血,高骊才得以木着脸走下御驾,结束初入宫城的千万无形枷锁。   此刻他躲在被窝里,巨大的空虚感兜头满面,谢漆不在的四个时辰中,他凛冽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被恭迎进来的,而是被流放进来的。   多繁华的一座城,多可怖的一口渊。   高骊又累又饿,出神之间,一不小心把手里抓着的锦被撕裂了,绵密的棉花泄出来,一缕黏在他鼻尖,惹得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殿下还好吗?”   寝宫门外传来一道怜惜的温润声音,高骊猛然一震,鼻子都顾不上揉揉,拂开被子跳下龙榻,噔噔噔地便想要跑到门口去开门。   门外的人似乎也知晓了他的意图,又紧接着恭敬问道:“殿下可需要卑职服侍?”   “需要!”   “是,卑职进来了。”   两扇怪物的巨颚一样的寝宫门打开,一身藏蓝侍卫服的谢漆在门口先郑重行礼,而后抬腿迈进来,回身如拨花瓣拢回花蕊般关上了门。   再回身,高骊已经急慌慌地扑到他面前来,张口就想叫,谢漆眼疾手快地抬手捂住他嘴巴,带着他不住后退回寝宫深处。   谢漆示意门外有许多尚不知出处的耳目:“嘘——”   高骊此前的无助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都烟消云散,甚至好笑地觉得眼下此情此景,谢漆好像一个雷厉风行的小寡妇跑来偷情。   退到角落后,谢漆才松开手,歉意地整整高骊的衣领,小声问他白天好不好。   高骊委屈地一把抱住他,忍不住在他耳边一个劲摇头乱蹭:“你去哪了啊?”   谢漆怜惜地拍拍他蝴蝶骨,心想白天乌泱泱的一群凶神,肯定把小狮子吓到了,身边没一个信任的认识的,就这样一口气被百千陌生人围着打量着,没有失控真是太厉害了。   他摸摸高骊的后颈:“对不住,刚回宫城有些繁琐手续没办好,让殿下担忧了。”   谢漆进入宫城后因为此前文清宫的腰牌被作废,险些被打发出去。好在之前为此做够了准备,从前述职时积攒了好些宫中的人脉,加上谢如月这几天在暗中的帮忙操持,上下左右一通周旋后,终于得以在内务署取得御前近侍的新腰牌。   现在他是名正言顺的高骊近侍了。   这受惊的大狮子怎么摩挲都哄不好,谢漆只好拉着他去坐下,瞟见龙榻上的锦被惨状时哭笑不得。   “您可真是破坏霸王。”   高骊害羞地揉揉鼻子,又想伸手去抱谢漆回回神,谢漆却抬手去解开他发冠,脸微烫,轻声道:“我想摸摸您的头发,好久没有摸了。”   高骊心中也似锦被一裂棉花柔软地到处爬,二话不说低下了头。   谢漆把他的发绳一圈圈地绕在五指之间,观看奇迹一样,看着他的头发炸开来,伸手抚摸时,两颗心都得到了踩在云端般的愉悦和放松。   谢漆边摸边问他今日的感想,高骊哼哼唧唧,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哪个面生的讨厌家伙的小报告,又紧张地问起谢漆以后会不会还和今天一样不能跟在他身边。   “不会,以后您出门,我都将随侍您左右。只是我并非宦官,不能那么贴身地近前,但只要您抬眼,我总在您不远处。”   谢漆一字一字答,手里拢着毛茸茸的柔软卷毛,捻伸拉直,松开复卷,循环往复后,感觉到高骊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   高骊抬眼来瞧他:“只要能时时刻刻见到你,我就……不那么慌了。” 第35章   只要长相见,我心遂有归。   谢漆听到高骊说出这样倚重的话语时,心中感动非凡,却又会去警惕反过来的局面。   “殿下,您在宫中能指派的不止我,不用担心。”他揉揉高骊的卷发低声,“您听我说,入夜之后,会有一系列的宫人宦官来到您身边,这其中不仅有吴攸派来的,还有其他世家塞进来的耳目,暂时只有两个是我的人手,一是名叫踩风的宦官,二是名叫小桑的宫女,即便我因为别的差事而不在您身边,您也可以相信、指派他们。”   谢漆不知道这一世自己会不会因为别的变故而难逃死劫,先把能铺上的路全尽其所能地铺开,但求在滚石穿沙般的浪潮下,高骊能走的比前世更长远宽泛。   “来日您的助力会越来越多,您别担心。”谢漆想让他对来路抱有更大的信心,“除了我之外,还会有更多的人衷心地敬佩和仰慕你,我在您身边的位置完全是可替代的,终有一天,天下谁人不识君,谁人不敬明君者高骊。”   高骊楞了片刻,想反驳可替代那句话,但想了想,先抬头看向谢漆:“万一我不是你所希望的明君呢?”   “已经是了。”谢漆笑道,“你是,我的希望已经成真了。”   高骊眼前冒起星星,抬起手想抱住谢漆的腰,想说的话有许多,偏生这时寝宫门外传来宫女的汇报:“三殿下,该用晚膳了,宴席已开,请您莅临。”   谢漆拢起高骊炸炸的卷发,一丝不苟地全盘上去:“今晚又要去面对那些心怀鬼胎的众臣,您别介怀,我就在您不远处当值。对了,今晚免不了在宴席上用酒,之前的醒酒丸还在吗?虽然拒喝也无妨。”   先前高骊在烛梦楼栽了一跤,谢漆抽空去调了一匣子醒酒丸,装在香囊里送给他,高骊自收到便一直贴身带着,晌午的宴席本可以服用,只是他珍惜到抠门,宁愿闭嘴饿肚子也不想浪费那些谢漆亲手捏好的丸子。   现在被问起,他一边抻着脖子让他给自己梳理头发,一边伸手往怀里掏出香囊:“在这。”   谢漆梳理好了他的发冠,心里惦记着前世高骊夜杀太妃血洗宫闺的事,醒酒丸里特意加了解毒的草药汁,只求高骊不会在后宫这样的泥沼里深陷。   “为避免宫中有些不干净的手段,您以后在宴席开始前都吃一颗吧,我做了不少,随时可以补上的。”   “好。”高骊乖乖地捻出一颗吃了,谢漆替他理好衣冠,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寝宫,门外是低下的无数恭敬头颅和居心叵测的眼睛。   高骊余光看见跟在身后方的谢漆,脚步一改之前的僵硬迟钝,变得飒沓如流星。   此时的宫中夜宴上,皇子们和重臣说笑,一字一句含沙射影入主的新君,嘲他是从塞外来的土气异族,根本不曾受到过长洛的滋养,毫无为君之气。   高瑱和何卓安隔桌对谈,高沅举杯缠着吴攸说东说西,话里话外都在嘲讽新君午宴的僵硬姿态。正说得起劲,宫人一声报君来,高骊闲适而来,一撩衣坐下全场最中间的位置,挥手如招猫逗狗:   “众卿久等,开宴吧。”   宴上的人楞了又楞,吴攸含笑举杯先敬,高骊亦举杯遥遥一碰,毫无扭捏地饮酒入腹,爽朗大方。   其他些许朝臣举杯照猫画虎,高骊却不给面子了,自己倒扣金玉杯,只吩咐开宴。   众臣只得不自在地动筷,只有高瑱双手藏在桌子底下紧握成拳,一双眼忍不住死死盯着高骊背后不远处带刀值岗的谢漆。   然后即便望眼欲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宴席结束后,昔日寸步不离的影奴如今成了别人的小尾巴,唇角带笑地跟随别人远去。   眼睁睁看着,谢漆连一个眼风都不给他。   *   九月初四这晚,高骊抱着传家宝刀在新的锦被中沉沉睡了一觉,潜意识里似乎觉得抱刀如抱谢漆,以至于隔天醒来,传家宝刀的刀鞘上都是口水。   新的一天,果然有一批全新的宫女宦官进来服侍,御前的嬷嬷点人报人名如报菜名,高骊表面面无表情,暗地里悄悄注意着宦官踩风和宫女小桑,记得他们两人的面孔,后续便自在多了。   初五这天是扶先帝的棺椁入高家皇陵,高骊对这个血缘上的生父毫无情感,全程仪式冷漠脸,只有在听到吴攸谈及史官给先帝拟定的封号是寓意最差的幽字时,脸上才露出了一些波澜。   差一点就把晋国葬送的昏君,就该让他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为后人唾弃咒骂。   从初六开始到初八晚上,便是漫长的繁琐践祚流程准备,光是试皇帝的朝服,高骊就别折腾到发脾气。   “够了!”他看着穿上脱下不知多少次的长长一排朝服,那些金线龙纹快把他的眼睛晃瞎了。   他已经厌倦够了不停的试衣环节,在他看来每一件都是那么让人讨厌,明明每一件都是按照他的尺寸缝制出来的,他随手点其中一件作为践祚大典的衣裳,礼部的人又都一通瞎改,在礼制的规定上加上许多华贵非凡的装饰,硬生生改成他最憎厌的超级无敌华服。   高骊抓狂地抓起一件最简单的朝服,愤怒地想把它丢在礼部尚书韩志禺的脸上:“看好了!就这一件,原封不动,不要再改了!缝那么多珠宝干什么!修改得尺寸全然不贴,从头到脚的珠宝都在发光,根本没必要!”   韩志禺也有些不知所措,想当然地以为他和幽帝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也会喜好美色、喜好奢华,又是暴发户审美,于是便想讨新君欢心。   哪里想到讨到新君的雷点上去了。   见高骊是真的火冒三丈,不是他以为的说玩笑,韩志禺这才不再多此一举。   除了穿着,其余的食、住、行也都极其磨人。   高骊出身北塞,二十三年来品尝过的好东西确实少之又少,之前在吴宅暂住的时候,饮食都是按照他过去在北塞的口味为底,慢慢循环渐进地靠拢长洛饮食的变化。   然而这一回到宫城,御膳房似乎是觉得他身为暴发户必然急迫地要尝尽过去没尝过的美味,拼命地将山珍海味、珍贵调料疯狂叠加,就连早上刚起来,玉壶倒出的水都是甜得齁人的蜜浆。   此外,初四傍晚高骊就因没有控制住力气撕毁了锦被,内务署没有把他的生活用品换成结实耐‖操的,反而换成极其脆弱珍贵的贡品,于是高骊在短短三天内便不小心破坏了数十件珍品。   他的出入更是受到莫大的限制,如非重臣面见,想走出天泽宫去别处,密密麻麻的禁卫军如群蚁般包围着他,美名其曰为保护,实则名曰监视。   高骊最初尝试过去看看皇城的御花园和练武场,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的感觉却实在令人反感,于是黑着脸又回天泽宫。   紧接着,朝堂百官的无数折子便送进了天泽宫,几乎是冲着膈应他的目的,折子如狂风暴雨般疯狂涌进来,高骊人还没被折子淹没,脑子已经感觉被炖化了。   凡此种种,不过短短五天,谢漆在不远处将高骊面对的无数变化尽收眼底,发自内心地感到无比窒息。   他终于明白了高骊上辈子为何会变成让人闻风丧胆的暴君,这一世有他和暗地里其他的宫人扶助,高骊尚且如此憋屈,更不必提上辈子的处境。   或许他的变化不在具有代表性的转折大事上,可是从一开始踏入宫城,属于他的原本人格就被宫城的几乎所有人事不停挤压、磋磨。   眼看着高骊在不小心碰坏一个杯子,忍不住发起脾气,他不笑时本就凶,脾气一上来声音更是变成了他人耳中的吼,宫人们吓得跪倒一片,而他一个人站在跪着的包围圈里,却显得极度孤立无援。   对付他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如此,把看似吃肉的狮子放在一堆看似柔顺的兔子里,只要狮子压抑不住吼一只兔子,就能做实他的残暴恐怖。   所有人看他都觉得他在暴怒发飙,只有谢漆知道他明明是委屈得欲哭无泪。   高骊自己也深刻觉得整个人间都在针对自己,唯有谢漆是喘息的一根浮木。   可谢漆到底不是内侍,白日还能隔空看看,入夜他也只能呆呆地抱着传家宝刀,无眠时怀疑人生。   眼看短短几天内高骊的精神便愈来愈不好,谢漆急在心里,初八夜冒险和踩风调换了位置。于是等他进入寝宫深处,他便看到了在龙榻上抱着刀坐着发呆的高骊。   谢漆抿了唇,轻声在纱帐之外叫:“殿下。”   高骊猛的一激灵,掀开帐子往外一看,开心得眼泪要瞪出来。   谢漆快步上前去,牵住他衣角:“您明日践祚,怕您今晚睡不好,我和踩风换了衣裳,今晚我来为您守夜。”   高骊一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力气控制得极小,轻拿轻放似地把他摩挲一遍,小声问:“今天是你缝伤口的第七天了,那神医有没有进宫来给你拆线啊?白天一直想问,可是我找不到机会……”   谢漆没想到他开口一句话就问这个,心揪得自己都倍觉酸涩,忙抱紧他回答:“有的,神医下午进宫来替我拆线,我身上的皮外伤都愈合得很好,您想抱我不用小心,我不是那些容易受损的用具,殿下不用这样的。”   高骊却不敢如从前一样,小心地推开他,结结巴巴地找理由:“你的伤真的恢复得好吗?”   “好很多的。”谢漆恐他不信,二话不说解开了内宦的衣服,展现上半身的愈合状况。   “您看,我好了很多了。”   月光照不进天泽宫,只有人造的夜明珠在外围微微闪烁光芒,高骊借着微光看谢漆半身的伤疤,看到他锁骨下一道伤还有些痂,身躯残破之中又如此白皙美丽,献祭一般地透露着温暖。   谢漆又心急又心疼:“我很结实的,真的!殿下别怕哪里磕坏我,您看我,伤口都恢复得极快……”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高骊低头,小心翼翼地在他一道伤疤之上轻吻。 第36章   谢漆锁骨上落下了似亲吻的啃咬。   他的思绪忽然混乱,猛然想起也是一个看不清外界的深夜,也是一双手扣住自己的双手,滚烫的呼吸喷在脖颈之间,有些沉的另一人的体重压下来,压破了他抱着的最后幻想。   “你深夜来到我这里,不就是为了求我吗?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谢漆,你挣扎什么?嗯?”   那是前世飞雀三年的深冬夜,他找到机会潜入贤宁王府,忍不住想恳求高瑱让他回来,不要再把他丢在高沅身边,他忍不住高沅百千手段的折磨。   高瑱在床榻上醒来,第一眼见到他说的便是:“为什么要来找我?”   谢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出声,天真地以为四年文清宫、三年东宫的主仆情谊应该还在,他想说主子,我不想死,我实在怕极了,您能不能让我回到您身边,洒扫粗使都可以,只要别让我回高沅那里。   可他看着高瑱比深冬还冰冷的神色说不出口。   高瑱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毫无征兆地将他拖入床榻上,单手扣住他两手,另一手暴力地撕扯他的衣裳,不由分说地低头欺压他。   谢漆不明白为何如此,挣扎之间,高瑱一条腿压在他被高沅踩断两次的左腿上,掐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正是这样去求高沅的么?现在舍身来求我,不该卖身给我吗?谢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生来就是娼妓之子,生来就是下贱,生来就该卖身,现在做出这副立牌坊的样子给谁看?”   ——娼妓之子。   谢漆从泥沼里猝然惊醒,想用力推开眼前的人,就像前世推开高瑱那般。   然而刚反手扣下对方的手,看见的不是一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而是如苍穹浩蓝的亮晶晶眼睛。   “……”   谢漆怔了又怔,记忆的幻觉消失,劫后重生地喘息了片刻,代以掺杂懵逼的复杂好笑。   “殿下,你做什么啃我?”   高骊好像在他伤疤上碰了一下,接着便在他锁骨上张口磨牙,此刻一低头,只见锁骨上老红一印子。   小狮子变大狼狗了这!   他心想高骊不是高瑱,肯定不是对他抱有奇怪的想法,一定又是在整什么活儿了。   高骊冲动之下亲了他一口,此刻也害羞得无地自容,缩着手就要背过身躲进被子里:“我……我以为你是我的梦,啃两口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要躲,谢漆并没有往深处想着——如果真的是做梦,他在梦里没反抗,高骊会接着干什么。   他只觉着吃亏,索性捉住高骊的手,低头对着他左手腕也啃了一口。   高骊一阵头皮发麻的战栗,堪堪忍住嗷嗷叫,右手按住谢漆脑袋,兴奋莫名又心虚不已:“你你你做啥子!”   谢漆咬完甩着脑袋顶开他的手,昏暗灯光下,朱砂痣灼灼,像深夜潜行来吸人阳气的罂粟花妖:“回礼。我来为您守夜,您啃我,我不服。”   高骊一时怦然心动,好想扣住他后脑勺来一顿真正意义上的亲吻,他想,以谢漆猫一样的较劲性子,或许会不服输地回亲,两个人就可以耳鬓厮磨到天荒地老了。   但还没等把想法付诸勇敢的实施,谢漆又好奇地扒拉着他的左手:“殿下手上一直戴着手链?不然我就咬在您小臂上了。”   高骊指尖抖了抖,迟疑了片刻把袖子往上捋,展示了那串绕成三圈的血红念珠,不知从何说起,便拙拙地把它展示在谢漆面前:“给你看,就是这玩意。”   谢漆已在此迅速披回了一身小宦官的衣裳,单手飞快打好腰带的结,垂眼看到高骊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和令人联想到血脉喷张的青筋,眼神流连黏着片刻才回到那串血红念珠上。   那串念珠仿佛有着奇怪的魔力,谢漆只看了两眼,下意识觉得那念珠里有血液在涌动,便伸手把高骊的袖子往下撸:“看完了。殿下身上衣裳薄,夜已经很深了,两个半时辰后您就要起来去践祚大典,抓紧时间快快休息,快回被子里去入睡。”   说着他把高骊之前抱着的传家宝刀收回来,揉着他脑袋摁进被窝里,再牵着他一只袖子坐到他床下,侧首朝他笑:“殿下不嫌弃的话,今晚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守到仪仗队来敲锣打鼓地吵你起来,若我在床下让您不舒服,我便到外间去守。”   高骊半爬起来捞住他,低低的嗓音喷在他耳后:“怎么可能会嫌弃,求之不得哦。但你上来一起,你伤没好全,不要坐地板。”   谢漆惊慌:“这可是龙榻!”   高骊稍使力气把他捞到了床上,令他背对自己躺在身前,像抱着一个柔软的玩偶那样困住他,黑暗里耳朵烫得要令枕头燃烧起来,好在嘴很硬气,嗓音很低,声线很正直。   “三个月前,我还和北境的杂牌军们一起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全体穷鬼一起大被同眠呢。谢小大人,谢大侍卫,你之前都说咱们是吻颈之交啦,你还扭捏什么呀。”   谢漆心神一动,思来想去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正直道:“您说的是,您尚且还是野性难驯,正好中和我的迂腐板正。私底下您若想要减免繁琐礼仪的相处,我很乐意去习惯。”   高骊拼命忍住自己猪叫一样的笑声,脑袋抵在他后颈轻轻地蹭:“这可是你说的,你习惯我的野性,我可不习惯你的克己复礼,我会——”   他伸手去挠谢漆的痒痒,谢漆原本一本正经地巍然不动,不觉得自己身上有笑穴,直到高骊不知碰到他哪儿,憋不住一声短促的笑,这才当即抓住他的手反扣:“……快睡!”   高骊不敢闹他太过,便小心搂住他闭眼:“好,本狮子要睡觉觉了,但是本狮子睡觉时都喜欢抱着点东西,你不让我抱传家宝刀,我就轻轻抱着你,你要是嫌弃就扯开我,再恶狠狠地朝我手上再咬一口。”   谢漆被他的低音炮反差自称萌得一塌糊涂,安静地带着节奏感轻拍他手背,无声地哄他入睡。   不出半晌,背后便传来了安稳的呼吸声。   谢漆心中安定,望着纱帐外的昏暗灯光给自己下暗示,待得三更天的报时声传来,他便立马醒过来,轻手轻脚离开高骊去和踩风换回来。   他闭上眼睛默念着催自己入睡,迷迷糊糊将要入睡时,背后的高骊下意识地贴过来,谢漆脑海中的记忆又不由自主地发生了错乱,脊背泛起后遗症般的鸡皮疙瘩和战栗。   前世在东宫的最后一年,高沅经常也是这样贴着他的后背,只因他后来说过他的背影和他的心上人特别相像。   于是高沅时时要贴着他脊背入睡,睡得着是天大的好事,睡不着就是谢漆的噩梦。   前世高沅是切切实实的有病,谢漆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总之高沅……不举。   对于一个一定要凌驾在上位不肯屈居人下的断袖而言,不举可能是无形的酷刑,或者比死还难受。   高沅又恋慕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心上人,身体的顽疾和心理上得不到的困境交织在一起成了间歇性发作的疯症,一旦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便会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疯事。   对于方贝贝,他是明明白白的谩骂和痛打,对于谢漆,他便用尽极度扭曲的其他发泄手段。   飞雀三年深冬夜,高沅有一夜怎么也睡不着,发疯地撕扯着谢漆的衣裳欲行不轨,然而他又完全没有作案的能力,便将谢漆捆紧,用他头上的发簪,一笔一划地在他背上刻下心上人的名字。   因恋慕了十年,便刻了整整齐齐十个名字。刻完,又憎恶谢漆背影像他心上人,又发疯地把那十个名字全部划乱。   血珠缓缓地渗出,沿着肩颈、两腋、两肋慢慢地淌过,谢漆神智模糊间只能怨怪自己太能忍,这样都晕不过去。   可是……他又有什么错。   凭什么只能怨怪自己。   谢漆死命抓皱了锦被,生生把锦被抓到绷裂。   我没有错。   是高瑱不值。   是高沅不堪。   错的明明是他们。   理智慢慢回笼,唇齿之间差点咬出血渍,他在心中默念了千百次高骊的名字,暂时让自己脱离前世地狱般的阴影。   我身前是高骊,不是高瑱。   我背后是高骊,不是高沅。   高骊心无旁骛,赤子诚心,乐天悯人,和那些渣滓不一样,不会伤害我。   我前路坦然没有阴翳,绝不会重复我旧路的暗无天日。   给自己下了无数次暗示之后,他同命运宣誓般地往后挤,克制着一身鸡皮疙瘩往高骊贴近,就是要正面地和那些前世阴影割席。   谢漆无声地忍耐着,高骊无知无觉地睡得香甜,大手无意识地搂住谢漆的腰身,或许是因为还不够有安全感,指尖轻轻地揉捏起来,捏完便是小范围的怜爱摩挲。   摩挲也倒罢了,嘴唇还贴到谢漆耳下,小声吧唧吧唧,富有节奏地啄起来。   谢漆:“……”   继大狼狗之后,这小狮子还变成啄木鸟了! 第37章   三更的打更钟很快到来,谢漆霍然在龙榻上醒来,背后高骊睡得深沉,手从他腰上横到了他胸膛前。谢漆轻悄地拿开他的手钻出被窝,不太好意思地把抓坏的被角压好,这回这个破坏的锅只能高骊背了,以后他再赔罪。   他整整衣裳,走之前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高骊发顶,低头时看到他手腕上的念珠在锦被中闪着悠悠的红光,心头一阵莫名寒凉,便给他掖了掖被子。   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时,背后层层纱幔中的高骊睡眼惺忪地睁开一线眼,只困惑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又复睡。   谢漆出去和踩风换回衣裳,悄声嘱咐一些侍奉的注意事项,很快便看到宫城中灯火全明,皇城恍如一座苏醒的黑暗巨兽,伸着懒腰开始迎接新主。   悠远的盛世钟声开始敲响,拉长的钟声仿佛是从九天之上传下来的神谕,惊醒了整个长洛的睡梦。   谢漆听罢钟声,不知为何感到古怪的心悸,眼皮不住地跳,御前宫人鱼贯而入天泽宫,不多时他便听见寝宫深处传来沉闷的瓷器摔破声,只能是高骊刚苏醒时力气没控制了。   谢漆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看着天边鱼肚白,海东青小黑沿着宫城有规律地盘旋在高空,大宛则是环绕在低空,锐利地一遍遍俯视宫城,如有异状,鹰比人先知。   他望着鹰,心中也一遍又一遍梳理,践祚大典一共九个重大仪式,繁琐而隆重,漫长而冗杂,谢漆把前世的今日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这一次应该也会顺利完毕。   不多时,天泽宫内声响渐静,脚步声整齐地朝门口而来,谢漆和其他御前侍卫齐齐单膝跪下行礼,看着高骊的龙袍衮服从眼前踏过,脚步僵硬而沉重。   谢漆低着头看他的嵌金线龙靴走过,刹那一瞬间,左膝和心口有异样的剧痛蔓延,似乎被生生剜去了什么心头血,他皱着眉悄悄侧首凝望逐渐远去的高骊背影,明明那仍旧是熟悉的高骊,心头却在无声叫嚣着不对。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呢?   谢漆想不通,与其他御前侍卫一起跟随在仪仗队伍后方,带刀护卫全程,期间他时不时在人群当中抬眼凝望高骊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困惑。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也只能归根于是自己神经太紧张,才觉得高骊怪怪的。   而穿上龙袍的高骊走在百人前、千人前,穿过一道道宫城的长街,拜过八个方位的神明,最终站在了万人前,终于走到了孤高不胜寒的祭天台。   白日漫漫,天光万顷,高骊撩衣跪在从护国寺出来的光头老国师面前,低下头颅,接受老国师最后的赐礼。   老国师将辉煌的晋国帝冠戴在高骊头上,再将晋国的护国玉玺交到他手上,苍老的声音蕴含着深沉的敬畏:“请天子接任,这晋国的国运。”   高骊伸手向上接过玉玺,刹那间,长风从八方来,宫城最高楼的盛世钟声再度敲响,悠远漫长地敲动九响,昭告晋国,昭告天下——   大晋新君立,旧帝灭。   大晋昨日死,今日生。   *   盛世钟声之下,在这祭天台上,新君高骊接过帝冠玉玺后缓缓抬头,冰蓝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苍穹,瞳孔当中烙印了两只交替盘旋的鹰影。   左袖当中,血红色的念珠在无人窥探处不停闪烁着鲜血般的光芒。   祭天台左方,高瑱跪在高氏子弟的最前列,他抬眼看到台上天下瞩目的共主,眼角余光瞟到跟随在身后不远处同跪的谢如月,心中涌生的千万不甘中,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谢如月此刻跪着的地方……是谢漆陪过他的位置。   冥冥之中,仿佛曾有过另一个时空,是谢漆陪着他一起走过无忧无虑,度过刀光剑影,跋涉过风刀霜剑,最后枕在他掌心中。   可是此时的谢漆在哪里?   他找不到。   谢漆不让他找到了。   高瑱不远处稍后方便是高沅,他低头跪着的姿态比高瑱标准得多,弯下的腰久久直不起来,身后的人以为他在尽忠地向新帝表示忠诚,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突然犯病了。   他头疼欲裂,想打杀人。   他饥渴如鬼,想点一杆雕花烟。   可是现在不能……不能。   祭天台右方,吴攸跪拜在百官之首,蟒服繁复精致的袖口下,左手系着一块格格不入的残玉。他低头叩拜时,左手用力地攥着残玉,额头叩在宫城地面上,落下了一行无声无息的泪水。   身后是庞大的世家百官,庞大的仇憎巨影,他只能于心中默念着高盛的名字,念到肝肠寸断。   长风将九响钟声传入长洛城的护国寺内,高琪跪在满堂祠牌前,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不知跪了多久,虔诚地低头叩过九次,这才抖着有些麻痹的双腿站起来。然而跪了太久,一站起来便打晃,险些亲吻冰凉大地时,身后一直相伴的罗海伸出手捞住他。   “抱歉……我连站都站不好。”高琪哭丧着在罗海怀里,借着他铁一般的胳膊使力才站直,“罗海,你说我这么没用,以后真的能办好那件事吗?”   罗海还跪在他身前,仰头看着高琪脸上从眼角横贯到下颌的狰狞罪字刺青,默默地伸手将他抱紧:“一定可以的。”   高琪也抱住他,眼眶发红地眺望寺门外遥远的古钟,小声地哽咽着抱紧罗海:“罗海,你听到钟声了吗?三哥登基了,我们也要努力啊……我胆小怯懦装不下去的时候,罗海,你一定要提醒我,打打我,我就有勇气了。”   “不打。”罗海闷闷地抱紧他,“我只抱着你。”   高琪在钟声里紧紧回抱他:“好,好……哪一天我要是死了,可以的话,你也抱我如此刻,那样我就不怕了。”   九响钟声传入长洛烛梦楼中,最高塔层上,被冠名为黄金娼‖妓的谢红泪负手眺望着宫城的方向,染遍蔻丹的五指间把玩着一截不知谁人的指骨,浓艳的脸上冷若冰霜:“皇城钟声九响,高骊继位,青川,你说这一回的皇帝和幽帝相比会有什么不同?”   谢红泪的养弟谢青川挽着一件轻薄的斗篷走来,取走她把玩的指骨,把斗篷披在她肩上:“是什么皇帝并不重要,只要镇南王世子答应姐姐的不会食言,就足够了。”   谢红泪眼角的红艳胭脂如饮过血的刀:“我等了这么多年,我要先看着梁奇烽碎尸万段。”   谢青川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和煦:“那我在姐姐身边提刀,你要谁死无全尸,我便将谁千刀万剐。”   九响钟声飘到长洛东区的代闺台,被寒门文人推为魁首的许开仁正在和一个腕系佛珠的女子下棋,钟声传来时,两人都停下了对弈的指法,不约而同地一起眺望宫城的方向。   “钟声九响,改朝换代。”许开仁语气遗憾,“可惜继位的不是先太子。若是高盛储君,中宫皇后便是之牧你的姐姐。太子妃兰心蕙质,必然可以协助储君扫荡晋国的五蠹,实在太遗憾了。”   “人皆有命,天道如是。”女子出身南江的书香寒门梅家,亲姐乃是先太子妃梅念儿,名叫梅之牧。听罢徐开仁的喟叹,她神情并无太多波澜,继续执子下棋,佛珠紧扣脉搏。   许开仁继续与她对弈,又遗憾地问道:“之牧,人皆知你和何卓安互为知己,来日你当真下得去手?”   梅之牧落子的指尖微微凝滞,安静须臾后,淡淡道:“她犯错至此,因果轮回,总该轮到她俯首认罪。我拦不住她,既为知己,便该亲手葬送。”   许开仁落子,一瞬输了棋局,只能合手认输。   钟声荡到西区吴宅中时,唐维正窝在袁鸿怀抱里,窗外不远是张辽练武的嘿哈声,他听到长风传来的九响钟声,一碗苦得难以下咽的汤药只喝了一半就放下。   唐维神情有些怔忡,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殿下真的登基了。戴师父当年说的预言,竟然真的成真了。”   袁鸿强硬地把药端回他唇边:“媳妇,天塌下来你也得喝药啊。你身子本来就虚,还好这次没伤到底子,不然以后我连睡你都得小心吧啦的,那这被窝暖得跟上刑似的,我可不想那样束手束脚的。”   “……”唐维被打断了思绪,听再多次他的荤话都适应不了,红着脸忿忿地接过药碗训斥:“你脑子里除了周公之礼还有别的么?今天可是高骊正式当皇帝的日子,你不替他担心?”   “我都听你的。”袁鸿舒舒服服地搂着他笑,“你知道我脑子不聪明的,我干着急也没用,反正你在,我就听媳妇的,需要我做什么,你给我草草我就去办好差事。”   唐维一口气喘不上来,只好通红着脸把剩下的药全部吞咽完,苦哈哈地伸手拍拍袁鸿:“好吧,那你就安心地做我的贤外助,把身上的土匪习气收一收。”   袁鸿的回应是把他抱到正面来,不顾药苦,低头就亲。   钟声九响而停,天将暮,践祚大典的九个仪式结束,新君的仪仗返回天泽宫,谢漆隐没在队伍中跟随,不时便抬眼凝望高骊的背影。   高骊从日出到现在日落,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起来意志坚定,沉稳有度,可谢漆总觉得他奇怪的摇摇欲坠。   回到天泽宫后,谢漆驻足在宫门外搓着指尖思考,忽然听见寝宫深处传来了锐利的呼唤——   “谢漆!”   谢漆心脏突突一跳,克制着情绪假装镇定地推门而入,走到寝宫深处,看到高骊脱下龙袍剩一身里衣,低沉地命令其他所有宫人退下去。   御前宫人低着头陆陆续续与谢漆擦肩而过,谢漆半跪在地上,等到宫门关上,才急迫地抬头。   却见高骊站在他不远处,整个人呆若木鸡,神情是魂游天外的悲喜交加,他伸着手想要靠近谢漆,手又凝固在空中,不敢再向前一步似的。   谢漆毫不犹豫地快步走上前去,从白天到方才的不安定终于消失,眼前的哭唧唧大狮子就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高骊。   他踮起脚,抬手给高骊擦眼泪,由衷地松口气:“我的陛下,您怎么这样娇气,一轮践祚大典下来,累到流泪了?”   高骊泪眼婆娑地看了他好一会,什么也没说,只弯腰紧紧抱住了他:“不累,我就是看见你……开心到喜极而泣啦。”   谢漆回以炽烈的拥抱。   “陛下别怕,谢漆在这。” 第38章   九月初十,高骊开始不那么正式地上朝。   谢漆倒是已经正式地整了几天活。   御前侍卫不像其他宫城的禁卫军听从禁卫统领,也不完全听从内务署的调配,第一听从皇帝, 第二听从御前大臣,后者一般只是挂名,现今的御前大臣便是吴攸挂着个虚衔,给其他人象征性的威慑意味比较浓厚。   现今的御前侍卫加天子宫门近侍共有一百二十人,天泽宫外门八十人,内门四十。谢漆进宫城几天后基本摸清了这些侍卫的来历,一半是旧日留下的幸存者,经历过韩宋云狄门之夜的大浪淘沙,留下来的不是真正武艺不俗的好手,就是些混吃等死的正经咸鱼。   另一半则是世家抽调出来的“高贵”出身,吴家抽出来好几个黑翼影卫,其他家也派出同为霜刃阁出身的好些影奴,但更多的还是纯粹过来捞个资历,来日升去朝堂或宫城上级领官衔的世家子弟。   此外,他那十五个小影奴如今收了八个回来,融入了外门侍卫当中,另外七个继续在长洛城中或盯或守,随时听候调遣。   谢漆隶属一等侍卫的二十人之首,另外十九人都不足为虑,头一天入宫当差时简单快捷地“修理”了一番,现在一半同僚看他的眼神畏惧,另一半友好,有事主动上报,彼此都不添堵。   目前的御前宫人当中他都处理好了人际,不过再过一阵子会有起居郎到来,那可是凭着一支笔将高骊写进史书中的重要人物,谢漆对此有些忌惮,好在御前有帮手。   宫女小桑和宦官踩风曾经险些被宫规吞没,他伸出手救过一把,后来顺其自然地把他们培养成了自己的助手。   小桑为人沉着,细心慎重,和谢漆比较像同一路人,过去是在东宫当职,侍奉过先太子高盛和梅念儿两夫妻,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大难不死,因前头死的太多直接资历上升,名正言顺地调到御前来。   小桑   第1回 到御前去侍奉高骊时便看出来新君不喜欢女子的靠近,明里暗里地把踩风推了上去做贴身的细活。   宦官踩风则比较机灵伶俐,深谙宫中生存法则,虽然自认顶头上司只有救命恩人的谢漆,但他除了借助谢漆的助力之外,和宫中其他内务高官的关系也十分润滑,凭着一张嘴在升职加薪的道路上比其他小太监跑快了至少十年。   虽然也是名正言顺地调到御前,但他的同僚们都认为他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墙头草、油嘴花,但讨厌归讨厌,到底还是干不过他。   踩风近身侍奉过高骊几回后也瞧出了独属于他自己的见地,向谢漆汇报时,言辞用语让谢漆脑门青筋直跳——用文雅的书面用语来概括,大意就是说高骊一看就是寂寞深闺,缺个枕边人、解语花。   说着这见过了太多人性丑恶、满肚子超标的男盗女娼、机灵又鸡贼的宦官便摩拳擦掌地表示自己可以为皇帝陛下把关枕边人的品质,东西南北四地八方的宫女,从小鸟依人到英姿飒爽,他全都能把控好。   一句话,只要皇帝想要,他就能弄过来,并且不用计入内务署的花名册留档,堪称精准物色又隐秘无痕。   谢漆对此的反应是曲起两个指节给他脑袋上一个暴栗,并让他自己抽出时间抄写五遍大悲咒。   于是踩风后面便顶着脑袋上的包正直凛然地当值,被其他宦官们以为“改邪归正”了。   有帮手连成一线,御前日子熬过最初便不算太难过。谢漆也希望高骊能越过越顺心,但这也需要时间,内务署那边需要踩风和小桑慢慢渗透,待来日能有其中之一掌内务的权,高骊的的日子便不至于那么窒息。   现在高骊上朝,谢漆便从踩风那里拿来事先准备好的太妃花名册,想借着为新君审查后宫的鸡毛令箭,和小桑一起抽空去走一趟后宫。   前世高骊后来莫名血洗一众太妃,他想看看前世那些被他斩在刀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后宫九座主宫,从天泽宫出来离得最近的就是皇后所住的永年宫,谢漆悄然看了几眼永年宫,心里想着不知道以高骊那性子,这里要迎进一位怎样的皇后。   或许高骊因为生母的心病,不会主动去亲近皇后,然而既然走到了权力中枢,恐怕会顶不住各方势力的压制,最后妥协封一位名义上的皇后来平衡。   谢漆绕着永年宫走过,日光洒在他身上,他不着边际地想高骊什么时候膝下会有孩子,他答应过以后要当小皇子、小公主的刀术先生的。   走过永年宫,穿过八座从前热闹非凡、争奇斗艳,现在冷清寂寥的后妃宫院,最后的慈寿宫便是太妃太嫔们统一居住的所在。   宫门外是上年纪的侍卫把守,谢漆带着小桑一起上前去出示腰牌时,一个鬓边有白发的侍卫看他年轻长得好,还特意善意提醒:“里面有些太妃年纪还轻,谢小大人审查时离她们远一点。”   谢漆取出银钱打点谢过,在四个嬷嬷的引路下带着花名册,和小桑一前一后地进去。   因为晋幽帝贪恋女色,荒淫无度,导致先前的后宫妃嫔盛多,不只有晋国本土的中原美人,还有不少蓝眼碧眼的异族美人。韩宋云狄门之夜的敌军率先屠戮的是有皇子皇女的妃嫔,最后杀剩下的尽是些无儿无女的年轻美人。如今她们无处可去,有的万念俱灰主动殉葬,剩下的大多都在此地苟延残喘。   穿过一间间宫舍,小桑捧着花名册,一个个对过名字打勾,谢漆只是负责审看有无不妥。起初审查过程并没有什么意外,然而到了中途,在审查一个年轻貌美太妃的时候,那太妃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吃错了什么药,老虎似的朝谢漆扑了过去,竟然青天白日地非礼起他来。   “!?”   谢漆被抱得吓得慌,一出手手上没控制好,直接把太妃的两臂给拉脱臼了。   然而太妃被摔在地上之后还痴痴地望着他,有些神志不清地不停嚷嚷:“陛下,陛下,您也有好几年不曾踏入臣妾的闺房当中了,求求您怜惜怜惜臣妾吧,臣妾昨日刚做了一个有祥瑞征兆的好梦,梦见一条飞龙游进臣妾的肚子,只要陛下您来,臣妾这回一定能为您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嗣……”   带路的嬷嬷见怪不怪地把这位太妃捆绑到了床上,动作相当熟练,恐怕也不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事了。   谢漆提心吊胆,接下去的审查全部握紧了刀柄,反倒是小桑淡定地抱着花名册走到他前头去。   然而即便如此,后面的审查也还是出现了不少太妃“袭击”的事情,谢漆腰带都险些被拽断,一脸懵逼地抓紧腰带,看着狂风浪蝶般不停朝他涌过来的太妃们,逃也不行站也不行。   “大人别见怪。”捆绑太妃的为首嬷嬷冷淡地劝慰,“太妃们久不见圣眷,常年困守宫中,年轻男子的面也见不上几回,突然见到您这样美姿容的,疯症加重几分是正常的。”   谢漆对嬷嬷们口中的正常无言以对。   审查到了最后是慈寿宫的主位,韩宋云狄门之夜唯一没有被杀死的世家贵妃,高沅的生母梁太妃。   谢漆从前跟在高瑱身边时,也曾去过各宫请安,次数很少,对当时满宫的后妃最有印象的便是韩宋梁三位贵妃,韩贵妃端庄优雅,宋贵妃嚣张跋扈,梁贵妃则是楚楚可怜,长着一张艳丽无方的脸,性子却是小家碧玉般的怯怯。   更奇妙的是,嚣张肆意的宋贵妃生养出了胆小如鼠的高琪,怯懦温柔的梁贵妃却生养出了张扬抽疯的高沅。要不是各皇子都继承了自家母亲的无敌美貌,谢漆都要怀疑皇子们抱错了。   梁太妃看到御前来人审查,一张素面朝天然而依旧美丽动人的巴掌脸布满了不安,气度还不如身边贴身的嬷嬷稳重。   小桑拿着花名册上前向她汇报此次来审查的用意,语气都特意放缓放柔,生怕呼出一口大气就惊扰到像花栗鼠一般的梁太妃。   “原来如此……那辛苦你们。”梁太妃声音细细,旁边的嬷嬷取出一些金银来打点,小桑先柔声回拒,推不过便用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回礼交换。   谢漆听着看着梁太妃的做派,一手抓着刀顺带提着腰带,明白了难怪这慈寿宫的小太妃们那么混乱。梁太妃的模样看起来只能是被别人呵护的,让她去管理偌大一个宫院,难怪迟早出问题。   小桑和对方打点完,他正想要转身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曾想竟被座上的梁太妃出声叫住了。   “那位带刀的小大人,请留步,转过来,哀家看看你。”   谢漆深吸一口气,料想梁太妃不至于和其他憋疯的太妃们一样,便镇定自若地转过去上前行礼:“微臣谢漆拜见太妃娘娘。”   梁太妃的声音变急切了:“平身,你抬起头来。”   谢漆站起来照做,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见,抬头时与梁太妃的视线对上,从她眼中看到了十分复杂的古怪情绪。   谢漆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荒谬的自嘲,心想,高沅因为他的背影把他当心上人的替身,他母亲难道也在他身上某个地方看见了故人的影子?   梁太妃看他的眼神也确实很奇妙,似悲似泣,声音都低落了:“你今年几岁,父母谁人,家住何方呢?”   谢漆回答:“微臣自幼被霜刃阁收留,寻常孤儿。”   梁太妃念了几遍霜刃阁,眼里涌出了失望和落寞:“霜刃阁只收留家世清白的,看来……只是缘分罢了。谢大人,辛苦你们今日跑一趟,以后得空,欢迎你们常来慈寿宫走动。”   谢漆不再多做停留,也不便追问梁太妃口中的缘分指的是什么,快步和小桑一起离开了慈寿宫。   走出来之后呼吸才算流畅了,小桑年岁还比他长几岁,虽然个子比他娇小得多,神情却一派长姐的老神在在模样:“大人,以后若还需要到慈寿宫审查,还是让奴婢和踩风来吧。”   谢漆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得不点头,回头再看一眼慈寿宫,不觉萌生了怜悯之心:“她们也是些可怜人,往后这样的冷清日子,还有几十年。”   小桑自己也算是可能老死宫中的一员,只是眼下的生活是她所想要的,语气便淡漠:“审查过后,大人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么?”   谢漆摇头,只看出了些难以言喻的可怜人生,越发不明白前世高骊得因为什么事情才会动手一夜血洗。   小桑又说到别的:“只是梁太妃看大人您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是将大人您当做了什么人,大人可要查一查?”   谢漆心中微微一动,想到母亲念奴曾经说过的生父细节,前世熄灭的希望之火又在此刻重新燃烧起来:“若有余地,我自当查。”   小桑笑了笑:“那便交给奴婢吧。一有情况,奴婢便告知您。”   谢漆点过头,结伴绕近路回天泽宫时,路上穿过宫中的藏书阁,抬眼看到了二楼一晃而过的女子面容,不知怎的感觉到些许熟悉,便问起小桑:“藏书阁中当值的女官是谁?似乎有些面善。”   小桑对宫中的变化了如指掌,一问便知:“大人还记得姜妃膝下的两位公主么?”   谢漆一听便想起来,之前七大世家里除了吴何两家,其他五家都送女眷进宫,姜家家主姜云渐送进来的是自己的妹妹,姜妃膝下只生了两个公主,在宫中的存在感不是很强。   韩宋云狄门之夜,何卓安为了保全本家的利益,不派私兵来支援宫城,姜云渐紧追着何卓安的脚步,丝毫不顾自己的妹妹和两个外甥女的安危。姜妃遂在火海中被杀,只剩下小女儿毁容独生。   谢漆想起来之后有些讶异,小桑继续相告:“那位便是姜妃所出的白月公主,宫院被毁于一旦之后,公主容貌受损,无处可去,便进了藏书阁暂住,后来不肯回去了,直言欲做藏书阁中女官,终此到老。内务署无法,只好先允诺让公主代为女官,在藏书阁中避世洒扫。”   “白月公主……”   谢漆很快想起前世自己也听过这个名号,记得晋国后来与狄族罢战签订盟约,晋国屈辱地以战败的姿态向狄族奉金银,虽然没有割地求和,但也将晋国的皇室公主派出去联姻了。   便是这位自降为官奴只想终老宫中,却不得所求的白月公主。   谢漆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不知何处来的命运大手拨动他的心弦,拨得他的心脏一阵阵地发疼。   *   回到天泽宫时,高骊已经下完朝回来,独自一人在角落里自闭,其他御前宫人都被排斥在门外,只剩下踩风在里头小心侍奉。   一听谢漆回来,踩风立马歪着帽子逃也似地跑出来,假装淡定地指向谢漆:“陛下想和谢侍卫练练拳脚,以发泄心中郁气。”   此话一出,谢漆立马收获了全体宫人的同情目光。   经过短短几日的侍奉,宫人们已经数不清自己搬出了多少样损坏的物件,内心里都把高骊划为了喜怒无常的破坏霸王,又因为他发脾气时凶得吓人,如今是一靠近他就胆战心惊。   宫人们反观谢侍卫,见他清瘦白皙,人虽然冷淡,但骨子里温柔正直,何况又长得那般好看,对他的印象都不错。   现在目送着他的单薄身板主动走进皇帝陛下的大掌心,个个都为他捏了一把狂汗,生怕哪天谢漆出了差错,脑袋带脖子地被皇帝拧掉了。   谢漆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戏,主动进宫关门,快步跑去见高骊,心里想着要怎么安慰他被复杂朝堂轰击的小心灵。   昨天才刚结束践祚大典,高骊昨晚捏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不肯入睡,连平时最有干劲的干饭环节都提不起兴趣,时不时看一看左手,时不时望一望他的脸,即便眼角的泪痕干涸了,依然让人觉得他那双泪泉眼会突然溃堤。   谁知穿过珠帘,高骊在角落里坐着朝他笑。   他像只大动物般,伸手朝面前的地板拍拍:“谢漆漆,快来。”   谢漆二话不说撩起衣襟,过去准备盘腿坐在他面前,谁知高骊突然伸出胳膊把他搂进怀里,让他侧坐在他大腿上。   “坐我这就好了。”高骊不让谢漆跑,抱在怀里,搂住他的腰低头靠在他锁骨上,“神医说过你左边膝盖不好的,少盘腿坐,要静养嗷。”   谢漆有些不自在,轻手摸摸他的脑袋:“陛下今天上朝,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   “有啊,可多了,不过不用理会他们,谢漆漆让我抱抱,我就能开心起来了。”高骊抱着他轻轻摇动,“私底下你也别叫我陛下,就叫我名字,你知道的,我不是当皇帝的料子,我只是一匹野马,我也喜欢当。要是你觉得叫我的名字太唐突,不合规矩什么的,那你就叫我小名好了。”   谢漆好奇:“小名是什么?”   高骊咳了两声:“就,小马,小丽,都可以。”   谢漆无语:“……我还是叫高骊吧。”   高骊一下子被他戳中了笑穴,抬头来揉着着他一顿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谢漆坐得不稳当,还被他揉得东倒西歪的,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高骊发现了身上的不对:“咦,谢漆漆,你衣服怎么皱成这样子?谁抓你了?”   谢漆趁此扣住他的手安分下来,把今天去慈寿宫里审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高骊摸摸他皱巴巴的腰带,又把他抱紧了:“谢小大人,以后可不要去了,你看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万一被生吞活剥了,那我怎么办呀。”   谢漆被抱得有些呼吸困难,心想,我怎么觉得离你太近才会被生吞活剥。但他也只是纵容地拍一拍高骊的脊背,找到穴位轻轻给他按摩:“今天‖朝上说了什么不开心的?”   高骊舒服地贴紧谢漆,鼻尖蹭着他肩颈,一件一件慢慢历数:“吴攸在说对狄族用兵的事儿,你猜怎么着,原来他用兵没有事先跟其他世家说好,让其他家的大官怒气冲冲了。   “韩志禺在说下个月云国和狄族的使节来晋国的问题,准备开国库,修建一堆有的没的建筑。   “何卓安在说广开商路的事,也是要钱,要在晋国各州之间修出又宽又直的大路,方便各州之间商贸往来。   “姜云渐是吏部的嘛,说的是因为七月七那天晚上的战乱有太多官员死于非命,要马上召开科考,弄一堆新人进来,顶替那些空出的职位。   “梁奇烽呢,因为新皇帝登基天下大赦的问题,要我给出一个新规章,给出新条件,什么犯人能大赦,什么犯人不能。   “郭铭德那小老头呢,工部的嘛,他跟他儿子之前一直跟在吴攸身边的,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结果好家伙,颤颤巍巍地站出来,就要我赶紧什么选秀入宫,广充后宫,开枝散叶……呔!我看他那嘴碎得跟北境的媒婆们有的一拼,果然人生在世,有几件事是万万逃不掉的,我今年才二十三,青春貌美一枝花,内心还是个孩子呢!他们就要催我成婚造小人啦。”   谢漆越听越抱紧他,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在高座上说些什么?”   高骊的大手摸着谢漆单薄的脊背,也笑了:“我能说什么呀,他们一上来就拿一堆大事来整我,我要是回答,那不就只能顺着他们的话头说下去嘛,我又不懂。我干脆也不张口,就捏着那龙椅的把手,看着雕在上面的龙头。然后他们一堆大官在下面越吵越凶,我手一拍,一不小心就把那把手上的龙头给拍下去了!那龙头咕噜噜地在朝堂上滚,他们看着那倒霉龙头,可能吓了一跳,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吵不下去了。”   谢漆想象一下那画面,震惊不已:“这……”   “还没完呢!”高骊笑得抱着谢漆晃悠,“我看出来了,他们那一堆大官里就韩志禺老实,只有他出列来问我,啊,陛下,龙椅损坏,龙体可有受伤?”   他惟妙惟肖地学着韩志禺的语气,把谢漆逗得想仰天大笑。   “然后我就绷着一张脸,说,这龙椅质量太差啦!你们要是不把这龙椅修好,朕就不来上朝了!说完,就下朝了。”高骊笑着拍小孩那样拍谢漆,“至于他们那一堆奏折,现在还堆在御书房,我看了大概三成,都是些又大又空的事情,就没几件脚踏实地的实事,批不下去后,我就回来看你了。”   谢漆笑得瘫在他身上,抽出手去捂眼睛:“我的天爷……高骊,你怎么这么奇妙……”   高骊摸摸他的后颈,发现新大陆一样把他抱出来:“哎呀,谢漆漆,你的身体居然也有这么柔软的一天?你居然笑到身体都软了!”   谢漆软绵绵地捂着眼睛,慢慢地把笑意克制回去,唇角又抿成一条线才放下手,只是眼里仍然充斥着笑意:“怎么可能软,我一身横练十几年的硬肉。”   高骊伸手就戳戳他的腰:“咦?咦!好吧,你切换得也太快了!神医嘱咐让你该笑就笑,该哭当哭,我这算是成功逗笑你了,很好的开头啊。”   谢漆忍不住捏住他的手:“小狮子,私底下放浪形骸倒是没什么,但不久后就会有负责记录你一切小事的起居郎到来,为免以后在青史上留下不太好的名声,我们之间还是得有些君臣的模样的。”   “不叫小马叫狮子,哼。”高骊故作不乐意地说话,脸上却是神采飞扬的开心,“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谢漆看出他现在没刚进门时那么郁闷,便拉他到桌椅去落座,倒了杯水想给他喝,只是桌上两樽玉壶,一壶是甜得让牙齿发软的蜜浆,一壶是醇厚得让高骊打喷嚏的酒液,谢漆一心的轻快喜悦瞬间被冲没了。   他没忍住把玉壶往桌上一磕,低低地骂起来:“内务署那群饭桶……”   宫城的一众重要职位目前还是由世家占据着,他们想让宫中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即便是皇帝也只能照做。除非提刀全部拔除干净,否则怎么发作都只是修剪枯枝花叶一样不痛不痒。   高骊揉揉鼻子,把装着酒的玉壶又拎来嗅嗅,反过来笨拙地安慰他:“这是什么酒?它烈么?要是先吃你给我的醒酒丸再喝它,顶得住吗?”   谢漆看出了高骊的安抚,心中越发不好受,拿过那玉壶,直接对着壶口,一口气引颈饮尽。   高骊看呆了:“你、你不怕醉啊谢漆漆!”   谢漆喝完把空壶放回桌案上,面色如常:“二十年的春风渡,醉不倒我。你的话,可能得吃三个丸子,才能扛住它的酒性。”   高骊伸出手去捏谢漆的脸:“你真的没醉?”   谢漆笑开:“这不算什么的。酒不错,很清冽,可惜你不会喝。”   高骊那股子好胜欲顿时被激发出来,摩拳擦掌地准备,下次内务署的人又送酒过来,他就吃几颗醒酒丸,早日学会喝酒,这样就可以和谢漆共饮。   正想着,门外传来宫人的汇报声:“陛下,宰相大人求见。”   谢漆一瞬有些迟钝:“世子怎么追到这来了?”   “我叫他的。”高骊整整衣袖站起来,伸手怜爱地摸过谢漆的发冠,“我让他来带我出一趟宫城。”   谢漆愣住:“出去,去哪里?”   高骊眸光微闪:“去护国寺。”   *   晌午,出宫的马车晃悠悠地在街道上行走,一千禁卫军严严实实地将车队包得密不透风。谢漆骑在马上望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头,心想,如果能借着头顶上大宛的眼睛看这地面,或许就像在看一团移动的乌云,或者像是看一只巨大的刺猬。   高骊出宫前只说,去护国寺是因为昨天的光头老国师在受封礼上对他说了句奇怪的话,他百思不得其解,此外也想借着这机会出来透透气。   高骊一开始甚至不想让谢漆跟他一起去,谢漆一壶酒刚下肚,表面看不出什么,内里的犟其实翻了好几倍,听他这么一说,低着头便抓紧了刀柄:“我是陛下的影子,陛下去哪就跟到哪,如果陛下嫌弃我碍手碍脚,我这就交还腰牌,转去旧主那里……”   唬得高骊哇哇直叫“不准不准”,出宫时二话不说把他带上了。   谢漆在马上随行着,眼睛不住看向载着高骊和吴攸的那辆马车,竖起耳朵想尝试听到他们在马车中的对话。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冲动地喝下了一壶酒导致听力不复之前灵敏,还是因为周遭的士兵实在太多了,脚步声掩盖了他们的谈话,他沮丧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去护国寺干什么呢?   吴攸也在马车上这样轻声问高骊:“陛下为何突发奇想,想去那里呢?”   高骊托着腮看着没有打开的窗户,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一声不吭。   吴攸等了半晌听不到答案便自己找话:“陛下入宫才几天,似乎性格变沉稳不少,不知道宫中生活可还习惯?”   宫中动向他基本都知道,只是想等高骊开口主动抱怨和提要求,他原本以为高骊憋不住太久。然而哪怕是今天初次上朝,高骊坐在那龙椅上,除了比较沉默阴郁和不小心拍掉龙头以外,并没有出现什么不妥之处。   这和他最初调查到的高骊不一样。   他预料当中的高骊应该是容易暴怒,什么也憋不住、藏不了的一根筋——是容易操控,容易看透的好傀儡才对。   “习惯。”高骊头也不转地低声回答,“比起别处别人,确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吴攸问:“哪处哪人呢?”   高骊不回答,坐直起来看向他:“吴攸,之前你要把包括我在内的几个皇子带去护国寺举行天命仪式时,你曾说你把护国寺的国师打点好了。现在我想问你,你是怎么打点他们的,用钱,还是用权?”   吴攸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样偏的问题,直觉不太对劲:“我允诺将城外的白涌山,山上的一万亩地,记到护国寺的名下,国师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陛下为何问这个?”   高骊又不说话了,继续扭头去看窗,虽然窗户没打开,但是他知道,谢漆就在窗外。   吴攸是典型的猜不出一个谜语便会抓心挠肝的人,被高骊怎么兜在圈子里的滋味十分不好受,忍不住又问了他对护国寺有什么想法。   高骊却又把话题拐瘸了:“说起来,之前去烛梦楼的那一趟,你在马车上说,谢漆的生辰是腊月十二,对吧?”   “是的。”   高骊左手在袖子里握紧,心中转过几个字眼,八月初八,九月初九,每月的双重日……也许等到下个月的十月初十,他便能知道答案了。   吴攸快要被憋麻了,高骊看他那一脸蓬勃的求知,然后又因为求知不得的郁闷,干脆编了个理由给他:“哦,光头秃驴国师昨天在祭天台上骂了我一句,太可恶了,我都要登基当皇帝了,他居然还敢骂朕。朕昨晚、上午一想到他那话都不开心,所以朕要去找他,教训可恶的老秃驴。”   吴攸一脸的“就这?”   想了想,他又不太相信:“敢问国师骂了陛下什么话呢?”   “他骂我断子绝孙。”高骊冷冷的,“他还说高家血脉会在三十年后断绝,从此晋国有名无实。怎么样?宰相大人,这算不算骂?”   吴攸皱起眉头:“国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上个月的护国寺之行,他还老泪纵横地感谢我将陛下你带到寺中,直言晋国国祚不灭,仍会延绵不绝的。”   高骊捏住了袖口,装作漫不经心地接口:“那这老秃驴恐怕脑子不太好使,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国师什么的还是退位让贤算了。”   吴攸眉头的结打开,估计是在内心里找到了逻辑和答案,整个人舒展了不少。   高骊见他表情轻松了,又忍不了地给他添堵:“今天‖朝堂上六大家吵得凶,宰相不用去调和吗?”   吴攸拂过袖口,斯文温雅地开口:“无妨,迟早会有这一天的。陛下不用担心,您只需要坐在龙椅上,等着边关将捷报传来,振一声好便可了。”   高骊看着他的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同情,无声叹息过后,意有所指地也说起了谜语话:“宰相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车队赶到护国寺时,谢漆从马上跳下,走到车门旁边给车上的人开门,吴攸率先出来,还是和之前一样,踩着马夫的脊背下车,高骊则是把手放在谢漆肩膀上直接跳下来。   高骊还借着这一瞬触碰,指尖假装不小心地扫过谢漆的耳垂。   谢漆看着他走进禁卫军的护卫圈当中,心中默默地数落着,顽劣的大狮子。   高骊和吴攸进护国寺的内院去,他和其他侍卫只能在外院等着,谢漆想到自己上次来的模样,前后不过一个月,却是今非昔比。那时他还只能屈辱地穿着宫女的衣裳,现在却名正言顺地作为御前近侍在此眺望,生命的大起大落当真是刺激。   守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外院忽然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扛着一捆柴走来,自觉到院落的角落里去劈柴。   那人脸上有一个罪字刺青,正是和高琪一起被“发配”在这里的罗海。   谢漆默默地看着他劈完抱起柴离去,忍不住和身边的侍卫换班,借口自己要去如厕。   出了外院,一到无人处他便翻上屋顶,看着罗海抱着柴走进了内院,他踟蹰了片刻继续跟上,想去看看他们的近况。   一入内院,翻过一处屋顶时,他眼前恍惚了一刹那,再抬头,发现自己又和上次来护国寺一样,步入了一处如同白日梦一样的幻境里。   谢漆脊背绷紧,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怪力乱神不可怕,看着周遭飞花如雨的血红千枯花瓣,只看到不远处有一株挺拔的鲜红千枯树,没有看到上次在树下的碧眼英俊国师。   正纳闷着,背后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你喝酒了。”   谢漆一瞬间冷汗全都冒出来,炸毛的猫一样原地跳起来翻了几个跟斗,直翻到千枯树下,定睛一看,才看到那个碧眼国师就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的背后,怀里还和上次一样,抱着一个由枯萎的鲜红花瓣缝成的人偶。   国师朝他道歉:“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是不是?怪我。”   谢漆不敢去看他怀里那个人偶的脸,瑟缩着握紧了腰间的刀,战战兢兢的:“你真是国师?”   国师琉璃般的碧眼里泛起笑意:“是,叫我阿然就好,上次我向你介绍过我的名字。”   谢漆咽了口唾沫:“敢问国师,这里是什么地方?”   国师似乎因为他不肯叫他的名字而有些落寞,抱紧了怀里的人偶苦笑:“这里是我的世间,是我的梦境,也是我的监狱。你将我理解为代代守护高家的看门犬便可以了,能走进我的监狱里来的,只是因为你是我的……”   他还没说完,怀里的人偶忽然就被狂风吹散了,只剩下满地的枯萎花瓣。   谢漆在纷飞的花雨中看到他脸上淌落的泪水,以及模糊地听到他在呼唤着某一个人的名字。   狂风又摧枯拉朽地将花瓣吹向天空,吹向地底,谢漆被狂风刮得睁不开眼睛,模糊之中听到了国师传来的一句话——   “谢漆,世上只有你知道谁是真正的高骊,你一定要分清楚。”   伴随着尾音消失,谢漆定神睁开眼,还好这一次自己还在刚才翻过的屋顶上。   屋下,罗海和高琪在内院的台阶上坐着,高琪也要去干粗活,被罗海拉住,一把抱到怀里去了。   谢漆脑子刚清醒就听到罗海用那口低音炮说情话似的忠诚宣言:“小琪,不用你做,我是为你而生的,我为你做就好了。”   谢漆一时呆住了,莫名被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击中了心坎,而后便想到了高骊。   *   日暮,高骊终于走出了护国寺,他脸色不太好看,吴攸只是一脸一如往常的斯文,对于他而言,这个下午只是在护国寺里找了个清净地方喝斋茶罢了。   只有高骊自己清楚不一样,他低着头走出护国寺,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谢漆,一脚踩上马车,沉默地坐上回宫之路。   吴攸另坐其他的车回他的吴家去,高骊便一个人坐在马车上撸开左袖看手腕上的血红念珠,清清楚楚地看到念珠上有两颗珠子褪色了。   没有错,八月初八那天,他只是像做梦一样,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高家往事,这就是碧眼国师所说的“前有回溯”。   但昨天的九月初九就不是回溯了,直接变成“中有交替”。   高骊心乱如麻,脑子乱糟糟地回到了宫城当中,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都坐立不安,到入夜都辗转难以入寝。   直到打更时,谢漆提着一盏灯进来了,问他是不是还没入睡。   高骊马上拍拍自己的床:“是的!睡不着!快来!陪我睡!”   谢漆在不远处揉揉后颈,轻声说:“我先和陛下说一些心里话吧。”   高骊眼巴巴:“你说。”   “我就是心有所感,罗海最一根筋,他对高琪说,他是为他而生的。陛下,我没办法像他那么说的,我做不到像他那样纯粹。”   高骊刚想说嗨呀这有什么,本该如此,就听到下一句。   “我不是为你而生的,我只是愿为你死。”   高骊心脏一抽,眼泪顿时涌了上来。 第39章   这天晚上高骊又在哭唧唧,用他那双冰蓝的漂亮眼睛泪眼汪汪地看着谢漆。   谢漆放下灯走过去,转瞬就被他拉住:“谢小大人,你的心里话怎么听起来又血腥又温馨。”   谢漆笑起来,伸手去揉揉他太阳穴:“刀口舔血,心口看陛下,所以不自觉便这样了。陛下又泪眼婆娑了,其实有什么难事只管吩咐我,不必压在心里的。”   高骊相扑似地一把将他抱进被窝里,呼吸不匀了好半天,才低声哽咽道:“我……最近老是做噩梦,要我们谢小大人一起陪床,不然睡不着。”   “好,以后我当陛下的守夜人。”谢漆费劲地挣出一只手揉他后颈,“也许是多思才多梦,不如明天让宫中御医过来为你看看?或者下次神医再进宫时,让那神医也为陛下把脉?”   谢漆对于高骊的拥抱越来越觉得习以为常,完全没有男男大防的警惕观念。   于是高骊将他越抱越紧,他也不知躲:“算啦……恐怕谁也治不了,我只要有你陪着,心里就好上许多。谢漆漆就是我的神医和灵药,灵验得不行。”   谢漆耳朵一动,又听到他低低地在耳边问:“不过谢小先生,无聊时我想东想西想到了别的事儿,你说,如果你没有跟随我,现在是还继续跟着高瑱吗?”   “陛下怎么会想到这个?”   高骊手有些不安地摸摸谢漆的后脑勺,因为有些焦虑,指尖不小心挑开了他的发绳:“我做过一个找不到你的噩梦,那种滋味实在是……梦醒了我都久久不能回神。我来到这长洛之后,感觉所有的好事都跟你紧密相连,我都不敢想,假如从踏进青龙门开始,自始至终我都没有遇到你,生命当中没有你走过的痕迹,那我现在得是什么情况?”   谢漆皱起眉,什么情况?   那不就是前世高骊的暴君状态么?   他不敢自诩自己在高骊生命当中的分量有多重,只是假如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重生,没有弃高瑱投高骊,也许高骊现在就是彻底的困兽。   谢漆经不住多想,高骊到底是因为做了噩梦,还是因为他现在眼见局势稳定,开始怀疑他最初来到他身边的动机了?   假如怀疑他是高瑱派来的偷心间谍,那倒也合理。   但高骊嘴巴不停,根本没往怀疑他的方向多疑,只是满满的忧愁:“一想到假如这辈子遇不到你,我就头皮发麻。如果啊,咱们来如果这番那番——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我,现在还在高瑱身边尽忠,然后嘞,本狮子当皇帝之后看中你貌美花,直接把你抢过来,你会如何?”   谢漆眉头舒展,顺着他的假设往下想,从中假设自己处于前世的位置。   倘若自己还是高瑱的影奴,此时正是主奴最患难与共的时刻,他对高瑱的保护欲正处在巅峰,如果有人来强迫他从高瑱身边离开,他大概会觉得是一个骨肉剔离的状态。   高骊等得有些着急,指尖穿过他的长发追问起来:“谢漆漆,你诚实地说嘛,别说谎话安慰我,要是我真的把你从高瑱身边那什么强取豪夺了,你会怎么办?”   谢漆斟酌了一下,保守地诚实道:“我恐怕会不从,那毕竟是主子。”   ——放开的诚实恐怕是绝不屈服,动刀子杀强迫自己的权贵。   事实上,前世后来高沅也有这种担心,他怕谢漆会因为对高瑱的旧情而对他不利,于是先下手为强,把他的武功废了一半。   谢漆想到这里时便觉得骨骼泛起细密的疼痛,自我批判起来:“愚忠要不得,害人害己而已。”   高骊指尖有些战栗,有些小心翼翼地补问:“这种愚忠,是像罗海对高琪那样吗?还有那方贝贝对高沅那样?”   “是的。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尽忠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谢漆轻揉高骊后背,语气有些歉意,“所以方才才对陛下说那样的话。如今我不想再丧失理智地愚忠,我可能做不到任何一切都为陛下生,那些丧尽天良、我自认为触碰到我底线的事恐怕难以去执行,但我愿为陛下死。”   高骊安静了好一会儿,指尖把他柔顺的长发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低声道:“我懂了。所以对你不能来硬的,只能来软的。你会主动放弃高瑱选择我,不是因为我比他好,而是因为你睁开眼了,你觉醒了……是你主动走到我身边来,只有你主动,我才能像现在这样不用顾虑地抱住你。”   “是主动,但也是因为高骊就是比高瑱好,比他好百倍千倍。”谢漆笑起来,“没想到小狮子平时居然会想这些,陛下啊,你不多为自己考虑,也不专朝政,反倒在想我这个影奴何去何从,你脑瓜子怎么这么有趣呢?”   说着他指尖从高骊后颈往上抚摸,挑掉了他的发绳,幸福感爆棚地摸起他半炸出来的卷发:“奇妙的脑瓜子,才会长出这一脑袋奇妙的软乎乎卷发。”   高骊低声笑起来,惆怅地更深入理解了谢漆的性格,不再隐晦地多提他在两个大晋国之间的横跳,只更加珍惜眼前。   “好哇!不让我多想你,那就罚你明天陪我一起去看奏折!”   高骊笑着试图把他的头发揉乱,结果叹为观止地发现谢漆的长发又柔又直,怎么鼓捣都卷不起来,天天束发,一解开竟然也不见褶皱蜷曲,不由得在心里美滋滋地想,他们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一卷一直,哈。   *   翌日,谢漆真的被他揪到了御书房。   谢漆万万没想到高骊说的是真的,当他看到御书房的大桌案上垒着高高的几排奏折时,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这……”   “哼,说我不专朝政,嗯?”高骊刚下朝,头上的帝冠摘下来了,金光闪闪的外袍也扒开直接丢在另一张椅背上,活动完肩颈便坐在了桌案里头的大椅上,埋在一堆奏折里像一只慵懒的蓝眼大猫。   “谢小大人,来了就不要客气嗷。”高骊顽劣地朝他笑,“快来快来,现在这里没外人,快点来帮朕,多看看几封老掉牙的折子。”   谢漆是和踩风换了衣服,又穿着一身小太监的衣裳跟进来的,原以为自己顶多过来看一看高骊的情况,陪他解解闷,或者上手磨墨,绝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离整个晋国的决策这么地近——近到让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小先生,你怎么不上来呀。”   高骊边说边开始上岗干活,只见他坐在大桌案前,嘴里叼了一截笔杆,手里拿着那块护国玉玺,另一手摊开一封奏折,一目几行看完,觉得所报的不合理便哐哐哐地盖了个驳回的玉印上去,盖完丢到地上去。觉得有一点子道理,但又好像不完全有理的,便把折子待定放到一旁去。   谢漆眼睛瞪得更圆,觉得他活脱脱是一副高效到让人怀疑的大猫按爪德性。   高骊哐哐哐地送走了一叠奏折,见谢漆还是一动不动,眯着眼睛抬起头来朝他笑:“哈!哈!是不是被本狮子专心干活的模样给帅到了!好啦别杵着,傻漆漆,干站着腿要酸的,快来我身边坐,帮帮看得眼睛要花了的本狮子,分担一下这些折子吧。”   谢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脑子一抽,敬畏地回答道:“陛下,后宫不可干政啊。”   高骊呆了片刻,神情是意想不到的狂喜,嘴里叼着的笔啪嗒掉了,又害羞又窃喜地问:“哎呀,你觉得自己是我的后宫啊?”   谢漆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赶紧抬起手给自己脑袋上一拳:“微臣一时胡言乱语!陛下别往心里去。”   高骊于是撅着个嘴低头又去哐哐哐盖奏折了,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谢漆漆是木头,不可操心过急,不可强取豪夺,必须要顺水推舟,顺其自然地等他主动走过来。   他嘴上假装并不委屈地招他过来:“你再不过来帮帮可怜的本狮子,我就要往心里去了哦。”   “可是这……妥当吗?”谢漆还是不敢走上前去,心里慌得一匹。   和皇帝一起批奏折?   前世吴攸后来在宫里设了兰台阁,每天下朝后帮着皇帝一起批奏折,身边还有好几个出谋划策的门生,全都是寒门出身的代闺台文人。   吴攸出身高贵,位高权重,手上实权强悍,饶是如此也被其他朝臣攻击得狗血淋头,要不是他身边高手如云,恐怕哪天就被暗杀的刺客带走项上人头了。   高骊头也不抬地翻开奏折,语气温和得像在问他午饭吃什么:“哪里不妥当了呀?”   谢漆斟酌了一会,认真道:“皇权至上,不容染指。何况在其位才谋其职,世间法则皆如此,我……微臣只是一个影奴,说好听点是御前侍卫,可说白了就是一介武夫,哪里有参政的资格?”   “那在此之前,我只是北境一个大大咧咧,野性难驯,只略通几个大字几本兵书的傻大个哦。”高骊快刀斩乱麻地盖完了一排奏折,“他们私底下都叫我野人,结果还是把我整到了这个位置来了,说明什么呀?”   “说明是什么禽兽坐在龙椅上都不重要,世家贵族们觉得自己才是瓜分这个天下的老大。嘿嘿,也许我现在盖的这些奏折在他们眼里就是废纸,把折子扔上来走一个流程而已。是我批折子还是你批折子重要吗?对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大们而言不重要嘛。但这些,不管是敷衍的还是认真的折子,对我而言还是挺重要的。”   高骊看到了一封有点意思的折子,便把它放在右手边,顺便短暂地中场休息一下,揉揉手腕和后颈,大智若愚地继续招谢漆过去:“谢漆漆,你懂的可比我多太多了,在其位谋其职,说得对,我也想学一学如何当皇帝,前车之鉴摆着,不能学着那死鬼当昏君。你愿为我守夜,现在为我看一看折子,怎么啦,这个事情算丧尽天良,算触碰到你的底线吗?”   谢漆更震惊了,他不知高骊也会有逻辑如此清晰,如此洞若观火的一面。   “不算吧?快来快来。”高骊揉完后颈朝谢漆伸手,“你快来看,折子里有一封何卓安拟定的税制,这个我实在看不懂。”   谢漆神使鬼差地还是向他走了过去,高骊一双眼中满满都是信任和倚重,直接把一封奏折塞到他手里:“你看看嘛,这玩意说的什么东西?”   谢漆碰到奏折的指尖都发烫了,脑中一阵一阵发晕,颤巍巍地缓慢展开折子,意识里是天旋地转。   上辈子,在高瑱一度最倚重他,封他为太子少师的东宫岁月里,高瑱也极少将朝政之务给他看过,顶多是将几件比较麻烦的事情在口头上跟他商量过。   他经手最多的,也仅仅只是东宫的内务,那时他便觉得范畴已经很广了。   现在高骊直接将属于晋国领地内的决策塞到他手上,不仅要询问他的看法,他的回答甚至可能直接影响手中决策的去向。   这是真真正正的生杀予夺之权。   娼妓之子,影奴之躯,也配享用这样凌驾万生的权力吗?   头晕目眩之间,高骊温和的低音传来:“怎么样?这个何卓安提议的什么丁亩女子税制,这是个什么情况啊,可行吗?能批吗?”   “不行。”谢漆听到自己僵硬却坚决的回答,魂魄仿佛脱离出来悬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身躯和高骊一对一答。   “陛下,何大人的目的看起来似乎十分光明,天下女子立户的确实是少,这值得鼓励,但她想要通过抽丁女子的税制倒逼那些多女之家放女抽身立户,那就似乎本末倒置了,我甚至觉得这简直是何不食肉糜……”   谢漆感觉自己的神魂飘在御书房的上空,不可思议地瞪着那桌案上的奏折一本本地减下去,高骊认真地和他轻声对答,手里的玉玺慢慢地哐哐落下,每一下都好像敲击在他手上。   等到谢漆终于从这种飘飘然的处境当中抽身出来,感觉魂身一体时,他才晕乎乎地发现自己坐在了高骊旁边。   就坐在这张宽大的龙椅上。   高骊一只手还搂着他,另一手看着一封关于皇室宗族的折子,边打哈欠边念出折子上的内容,随后懒懒地发表评论:“姓高的是不是除了我都这么锦衣玉食啊,扩建个什么地儿给谁立个什么碑就能张口讨要十万白银,太让人大开眼界了,呜哇——”   高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了谢漆僵硬的肩膀上,嘟囔着抱怨:“不行了,不想看了,不能批了,谢漆漆,我们回去吃饭睡觉吧……”   谢漆一脸懵逼地握住他的手,让他掐自己几把,试试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掐我一下,我现在竟然坐在这龙椅上!啊?啊!”   高骊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身心放松地低头咬在他肩膀上,含糊道:“是啊是啊,你都懵懵地在我身边坐了要一个时辰了,怎么了,觉得这椅子雕太多龙,不舒服不想坐吗?那没事,下次坐我腿上,好不好啊?”   他还兴致勃勃地想到了别的:“对了,你不是担心长此以往会被其他大臣说宦官干政吗?总是穿着小太监的衣裳确实不太好,要不下次你试试把那柔顺的长发放下来,装扮成一个漂亮宫女陪我进来?咱们整出五天三花样,那样的话,那群恶臭大臣们肯定以为我也在玩风月,没准就看不出什么了。”   高骊是开着玩笑,没想到刚揉着谢漆说完这话,御书房外传来了宫人的禀报声:“陛下,宰相大人求见。”   谢漆从懵逼的状态当中率先回过神来,赶紧抬头看看御书房有没有房梁,满脸的“天爷啊我得赶紧跳到屋顶上去躲起来”。   高骊倒是镇定地看了一下周遭,随后往谢漆耳边轻声:“谢漆漆怕不怕见到吴攸?”   谢漆找不到梁柱,忙不迭点头,绷着一张忽白忽红的小脸肃然地低声:“肯定不能让宰相看见微臣!”   高骊便摸摸他滚烫的脸,说了句“那你躲一躲”,随后半抱着他,腿张开把他往大桌案底下的空档塞。   谢漆心想好地方!桌案前有帘布垂挡,正好够他躲在这下面!   于是抱着膝盖缩着身体,安安分分地蹲在了这小小的空间里。   高骊大手伸来摸摸他发顶,小声问:“会不会太挤?”   谢漆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地给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不会,正好我瘦!”   他那正直肃穆的小模样让高骊口干舌燥起来,自己又是张开腿给他挪出桌案底下空间的姿势,此上此下的情形,让他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   高骊紧张地理了理衣摆:“那、那我见吴攸啦。”   谢漆一手抱膝,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圈,另外三根白细的小指头翘起来,一脸严肃地躲在昏暗的桌子底下向他保证:“陛下放心,我肯定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   高骊垂着眼盯了他片刻,忍不住按自己的后颈,咽着唾沫抬起头来,缓了片刻才宣吴攸进来。   谢漆便像一只小猫似地把自己蜷起来,老老实实地躲在桌子底下,耳朵又似兔子般竖着,听着吴攸快步走进御书房来,心跳也跟着紧张地加快。   “陛下!”吴攸进门后急迫地走到了大桌案前,声音里不见往日的沉稳,“边关大捷!北境的狄族被我军连番打败,而今顶不住我们的攻势,主动呈上降书来了!”   高骊楞了须臾,声音里也是无比的惊讶:“你真的没吹牛?狄族是一块硬骨头,这才短短多久,你就把他们打到投降了?”   “臣不敢有狂言。”吴攸激动过后开始镇定,“此前曾经和陛下说过,枢机院造出了一种新型武器,威力巨大,用在战场上对我方百无一害。臣一造出来便将其运送到西境军的手中,陛下与北境军民跋涉而来时,西境军接管过北境的局势,因狄族猖狂,在七月七之夜伙同叛贼扰乱我国都,是以臣先斩后奏地令西境军利用这新武器对狄族用兵,其威力效果之好,远远超出想象!”   高骊追问:“之前问你这新型武器是什么,你高深莫测地说到时候就知道,现在是时候了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漆抱膝躲在底下,很快就想到了这新型武器是什么。   果然,吴攸在桌案前抑扬顿挫地回答:“这新武器颇有些像烟花炮仗,但经过了极大的改良,在战场上,尤其是开阔地带,一点燃便可以有远超乎烟花的爆‖破效果。因为此物可不费吹灰之力地破万军,是以取名为——破军炮。”   高骊问:“这东西这么厉害?你发明的?”   吴攸答:“是臣的手下率先发现,之后大规模研制出来的。此物能在我们两族的战场上发挥巨大作用,今后也能在和云国的周旋上发挥效果!从今以后,有破军炮在手,便能四两拨千金地震慑他们了!”   “你手下能人辈出,真是厉害!”高骊确实被震惊到了,“狄族和中原打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在短短时间内就让他们主动投降,吴攸,你果然是一代名相!”   谢漆躲在底下安静地听着,内心既开心又有些羞惭,这破军炮还是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夜从云国的死士身上抢出来的,吴攸能利用着在短时间内发挥出这么好的效果,属实是强悍,但这破军炮说到底还是云国先发明出来的。   吴攸的语气里也难掩兴奋,大概是站了有好一会儿,不等高骊开口,自己主动走到一旁的位置坐下,将狄族上交的投降书的内容转述出来。   “狄族原先便想要在陛下登基后的下个月前来朝贺,现在更是带着投降的诚意而来。我军的破军炮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损失,他们这回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趾高气扬,而是谦卑地带着上好贡品而来,此次前来甚至还带上了他们族中的圣女,卑躬屈膝地想将她送到中原来,充入陛下的后宫,以表狄族对晋国的臣服——”   前面说的话,高骊只是不停地赞同,然而当听到狄族要送女人来联姻,他一下子绷不住了:“后宫?不行!”   因为太过激动,他张开的大腿忍不住向中间靠拢,一下子把谢漆的半边身体夹住了。   高骊:“!”   谢漆:“。”   吴攸不知所觉:“为何不行?”   高骊小心地继续张开腿,假装镇定地抬起手摸摸发烫的耳朵:“咳咳,朕这后宫都还是空的,突然就让一个异族的女人进来,这太怪了。”   吴攸直接提建议:“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在这一个月之内就挑选中原女子进宫,充实陛下的后院。”   高骊又大喝了一声不行,太过激动,腿又把谢漆夹住了:“朕的后宫必须是空着的!现在谈什么妃嫔,这实在是太早了!”   吴攸声音冷了些:“狄族自愿想将他们高高在上的圣女送进来以表臣服,这是最好的向其他边关敌军、敌国震慑的办法,是向四海八方昭告我晋国国力的证据,这是国之大事,不是陛下自己一个人的家事,这恐怕不由得陛下自作主张地否决!”   “好你个吴攸,这才登基的第几天,你想干什么?”高骊也冷冷地拍着桌子回怼,“朕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捞出了陷入战乱的长洛城,朕在护国寺接过国师手里的天命,朕在祭天台上接过了晋国的国运,朕现在坐在龙椅上和你面对面地对答,你这副独断专横的德性是做给谁看的?要不要我们把位置调换一下?你不要姓吴,你来姓高!你直接来当皇帝不就更省心了吗!”   吴攸被噎得无话可说,似乎也被高骊一番唇枪舌剑怼得脸色难看,御书房的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硬。   高骊冷冷地发着脾气,突然膝盖被一根小小的指头戳了两下,浑身紧绷的肌肉松软下来,冷冽的气场也收回不少,悄悄地垂下眼去看桌子底下的小猫咪。   谢漆在底下还被他的腿夹着一半肩膀,高骊要把腿张开,他便伸手盖住了他膝盖,在桌子底下朝他比熄火的手势。   现在不该是和吴攸撕破脸的时候。谁都知道他确实是朝堂上手可遮天的摄政大权臣,这样的现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真要和他对刚,高骊也得想一想还借住在吴宅里的北境军,以及城郊的北境遗民。   高骊想通之后深吸一口气,搓搓指尖把语气放缓,干脆利落地先道歉:“对不住,宰相知道我本来就是从北境而来的粗人,脾气一上来,什么话都不经脑子,宰相不要往心里去。刚有了一场再好不过的胜利,你我都被这场大捷给冲昏了头脑,这样,下个月狄族不是和云国的使臣一起来朝拜吗?还有一个月时间,不用这么着急武段地决定,我们可以慢慢商议怎么处理狄族。”   吴攸也恢复了一些以往的沉着:“是臣一时得意忘形,请陛下恕罪。”   高骊顺势下坡,有些干巴巴地笑:“这叫什么得意忘形,我要是像你一样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我直接跳到屋顶上去对天下昭告我的丰功伟绩了。”   吴攸也配合地笑了笑,转念说起了其他的朝政来,高骊刚才和谢漆看了一大半的奏折,有些朝政也能对上几句看法,对上吴攸若有若无的刁难也不算完全败于下风。   吴攸在被他几句对朝政的见解问住时陷入了些许的凝滞,轻笑着旁敲侧击地夸赞高骊耳聪目明,隐晦地提到他手下也有不少能人。   高骊只是假装不知情地弯腰,伸手摸摸桌子底下的谢漆脑袋,指间有微微的战栗:“白天上朝,在朝堂上听底下的大臣们乌泱泱地乱吵,吵来吵去,想到了一些不足为道的东西而已,我能有什么能人,又不是宰相你,手底下人才济济。”   吴攸笑了笑,话题一转,直接把话问到了高骊最警惕的地方:“说起来,之前在吴宅里有一段日子不见影奴谢漆在陛下身边,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悄悄出城,到了城外去保护袁鸿和唐维两位大人吧?”   高骊摸着谢漆脑袋的指尖猛的一抖,谢漆自己却是冷静依旧。   吴家的情报网天通地达,更何况那个给他们医治的神医本身就是吴家出来的人。他本来就预料到自己那一出行迟早会暴露,然而在他出城的那一瞬间,吴攸不能把他关住,谢漆便赢了。   各派之间的对拉和制衡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手下的人手能有多少,现在高骊手下的张袁唐三人都还在,他的小影奴也还在吴宅里牢牢保护他们,高骊的青山还在,就不愁没有大本营。就算吴攸现在要来一场秋后问斩,也改变不了袁唐两人成功存活的定局,谢漆不怕吴攸回过神来一刀把他砍了。   但他不知道高骊怕。   “不错。”高骊的声音克制得十分低沉,“那阵子我做了一个我的兄弟们横死在半路上的噩梦,醒来之后惊恐万状,是我派他出去的。长洛城守备森严,原本也想不到他真能出去,不过是试试看能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没想到还真就给他碰上了。”   吴攸轻笑:“谢漆到底是霜刃阁的玄级影奴,确实颇有魄力,说起来,他现在还在陛下身边当值?”   高骊声音更低了:“他平时也就是给我看个门罢了。”   “陛下只希望他看门吗?”   谢漆听到这里总觉得不太对劲,怎么突然一个两个的,都在他身上找存在感了?   “他是个武夫,当个看门的侍卫最适合他了,这就行。”   “臣还以为陛下打算将他充为脔宠。”   吴攸一语说罢,谢漆彻底绷不住了。   “!!!”   什么玩意儿?   竟然这么亵渎他和高骊之间的纯纯君臣之情、兄弟之友谊?!   太龌龊了这个人!   太可恶了!   高骊好像比他更失控,把他的肩膀夹得老紧,声音也破音了:“宰相在开什么玩笑呢,朕和谢侍卫都是男人!”   吴攸继续淡定地说道:“自古以来,喜好男色的皇帝并不足为奇,开国皇帝的建武帝在记载中也曾经有过一个隐晦的男儿挚爱,从前的后宫当中也曾经藏过男后妃的先例,不过这些都是见不得台面和光影的私下晦事。”   高骊低声:“晦事?”   吴攸对答:“不错。而且也有男儿靠美色来通过承宠,从而获得在官场上一飞冲天的捷径,微臣看陛下对谢漆确实也有几分偏爱——”   谢漆内心不住咆哮:我和高骊明明是很正常的男人之间的真诚友谊!为什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一股脏污不堪的味道!   他突然在心里对踩风的印象大大提升,和吴攸对比,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踩风一下子显得是那么的淳朴。   踩风和他换衣服,让他去守夜,都没这么亵渎过他和高骊的友谊!   吴攸!你这斯文败类!   吴攸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另外一位当事人正在桌子底下对他破口大骂,仍然继续小嘴叭叭:“此事是陛下的私事,但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尊,私事也可当看作国事。刚才见陛下如此抗拒狄族圣女的入宫联姻,提到谢漆神色又如此不自然,想来陛下对他确实见色生情。但微臣不得不再上谏,请陛下警惕男色,尤其是这男色最初的旧主是当今的太子高瑱。”   谢漆倒吸一口气,什么涵养道德全部都忘了,此时在心里一通狂喊杀杀杀。   高骊也感觉到了底下小猫的炸毛,大手发着抖小心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安慰他,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拙劣演技:“宰相多虑了,谢侍卫现在忠心耿耿……”   “昨天陛下问我谢漆的生辰,想来陛下关于对谢漆的所知都是从别处听来,敢问陛下问过他的出身吗?除了霜刃阁出身,他可曾主动向陛下坦白过其他的?”   高骊眉头不小心皱了一下,吴攸便继续说下去:“最开始我便查清了他的过往旧事,包括他的生身父母。”   在心中对着吴攸狂扎小人的谢漆在听到这一句话时,全身从头到脚忽然都僵住了,体温急剧流失。   他不希望高骊听见,内心有个幼小的孩童在尖叫着不要说,不要说。   可他最终只能亲耳听着吴攸口中的宣判。   “二十年前,谢漆的生母是长洛下等窑子当中的有名娼‖妓。因为一曲艳曲念奴娇唱的好,直接被叫以念奴之名。”   高骊的身体也僵住了,谢漆只在中秋夜游那天晚上短暂地说过他母亲是一名歌姬。   “陛下不信可以到长洛的东区窑子去打听,念奴的名字直到现在还有一些旧人能记住。”吴攸冷淡地说着自己所知的情报,“在她那些数之不尽的恩客口中,我也打听到了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往事。有人直到现在还记得念奴在某一年产下一子,她本生得绮丽,其子诞生下来后也酷似她,年纪小小便容貌艳丽,生父是某一位不知何处的嫖‖客。”   谢漆在桌子下发着抖,抬起手想要捂住双耳。但是桌子底下的空间不够宽敞,他只能竭尽所能地把脑袋埋在膝盖上,用胳膊堵住耳朵。   不要说了。   不要再说了。   “因这孩童的容貌,即便他是个男孩,他也引来了其他嫖‖客的注意,念奴甚至因为这孩童的存在,接待的恩客越来越多,因为她把他调‖教成小小的雏……”   “住口!”   高骊猛然站起,手背青筋暴露地在大桌案上捶下一拳,书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嘣声,但好在材质上好,不至于裂成两半。   吴攸只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起了后续:“这孩子直到五岁才被霜刃阁买走,此后才获得了谢漆之名,十一年后出师,通过不懈努力获得玄漆之名,带刀走进高瑱的文清宫。”   高骊双眼通红:“吴攸,住口,够了。”   “不够。”吴攸冷然地沉声继续说下去,“你不在长洛城中长大,也没有被赐予霜刃阁影奴,根本不知道影奴对于权贵们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先前你硬要从高瑱手里把他讨要过来,那时我并不觉得你会对一个影奴认真,是以没有多说。但假如因为他的存在,你不愿接受狄族圣女,甚至要让后宫空虚,那我便不得不将这疮疤揭开。”   高骊脑中一片嗡嗡震响,垂眼看到蜷缩在桌子底下,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的谢漆,骤然感觉被压迫得难以呼吸。   “主子对影奴,通常都是多重身份的使用。权贵想让这些命如蝼蚁的影奴做什么,他们便是什么,吴家对影奴只是用作黑翼影卫,先太子对他的影奴玄忘只是用作太子妃的贴身侍女。”   吴攸的语速越来越快:“但是其他权贵并不是这样的,影奴通常先是他们守卫的一员,再是床榻上的玩物,最后可能是权贵与其他权贵交换赏玩、使用的物品,在世家里,影奴的身份并不比娼‖妓脔宠好到哪里去。你以为高瑱为什么因为谢漆的归属问题而屡屡跟你我作对?正因为谢漆不仅仅是他的守卫,更是他的脔妾!他既有那样的出身,又有那样的一张脸,于媚上一道最熟练不过,高骊,你可以赏玩他,但若是对他真用情,那你就完了。”   他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甚至都做好了被暴揍的准备。   然而高骊失控过后,现在反而一片冷静,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指向了门外:“狗屁放完了?回你的烛梦楼去。”   吴攸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工工整整地行礼:“微臣告退。”   待脚步声离去,高骊全身的力气才像被抽干一样,眼前发黑地蹲在了书桌前。   他把躲在里面把自己捂住的谢漆抱出来,掰开他团住自己的手臂,擦了擦他脸上不住淌落的泪水,张开手把他抱入怀里。   “哎呀,别管别人怎么说。”   “我知道的,我们谢漆漆是天底下最冰清玉洁的人。” 第40章   谢漆记得自己从记事起就很黏着母亲,到哪都要跟着她,有时念奴都受不了地捏他耳朵:“小跟屁虫,你别总是跟着娘!”   她经常会离开他们那个窄小的草房,谢漆便被关在小房子里自娱自乐,或是编一根狗尾巴草玩,或是自己摸索一截断笛吹着玩,念奴太久没回来他常会哭鼻子,吹出的笛声呕哑嘲哳。   后来念奴不舍得再关他,便将他抱到不远处相识的女子家里暂留,那是户庄稼人家,家中最大的小孩不过七岁,便天天跟着父亲下地去。谢漆也想跟着帮忙,另一个小孩拉住他,说他有阿娘躺着挣饭吃,不用下旁人的地,自己就是地。   类似的话听多了,他人轻蔑神情见多了,谢漆便不愿去旁人家中,念奴不在,宁可抱臂蹲家里。   只是不久后,破窄的家里常常有各色男子来光顾,念奴在时脸色总不大好,用各种办法把他们赶走,但也架不住来客们越来越勤。   不知是哪一个冬日,念奴又不在,一个经常光顾的来客拎着驱寒的物件来造访,谢漆懵懂不知善恶,以为他面善,便喝了来客送的热汤,穿了暖和的小女孩式样毛袄,晕乎乎地让来客抱起。   他只记得天很冷,身上的衣裳十分暖和,至于来客不知在摸些什么的手,忽略了。   但很快便又冷了,念奴从外边回来,开门而入看见后,兀自言笑晏晏地将他从旁人怀里抱出,剥开他身上的袄子,将他扔到门外,让他去外边游玩一会再回家。   “阿娘和叔叔有事要做,漆漆乖,要听话,别打扰。”   谢漆晕头转向地被冻清醒了,抱着胳膊惶惑地在外边走了一圈,长风落日,长洛万籁,长路不尽。   走到心里害怕时便往回走,小短腿虎虎生风地跑起来,跑到门口时听到破草房里有诡异声音,门推不开,便害怕地矮着身体钻小破狗洞进去看看娘亲在干嘛,结果看到娘亲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一截腿暴露在空中。   而那来客大喘气着躺在床边,胸膛上扎着一把旧剪刀。   来客还没咽气,刀是刚扎上去的。   “阿娘……”   念奴回过头,美丽的脸上溅到了半边血,艳丽似艳鬼:“漆漆,闭上眼,小孩子不要看。”   谢漆躲到角落里,只是闭了一瞬,又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娘拔出剪刀,用力地再捅了一次。   “漆漆,人在江湖飘,男不露财,女不露色,不管以后是在外面玩泥巴,还是在家里蹲着玩耍,都不要毫无防备地相信他们,别让他们靠近你。”   她把男人拖到床下,擦完手挽起头发,还以为他一直闭着眼,继续说话。   “漆漆,你很快会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要记住,有什么人夸你漂亮好看时,你一定要小心哦,我们是一无所有的草芥,别人对你好大抵都是贪图你的什么,不是脸和身体就是生命,要谨慎,不能相信他们。长大以后学会一技之长,凭本事端饭碗。”   “你记住,你一点都不好看,不要去照镜子,不许卖身,多好的男女都不许卖,别像阿娘做皮肉生意,干这三百六十行里最低贱的行当。记住了吗?身贱不许心贱,你要堂堂正正,你爹顶天立地,你要挺起胸膛,做一个清风明月的小公子。”   谢漆恍惚里想起了年幼时懵懂的遗惧无穷的往事,心里隔着十五年遥遥呓语:阿娘,可我是你生的,我当不了小公子。我们去种田好不好,我种豆子给你养老,你别丢弃我,阿娘……霜刃阁也许不坏,可那里太苦了,我既到了那样的去处和这样的人世,如何不卑贱?   他战栗着深吸一口气,猛然惊醒过来,睁眼看到眼前是热腾腾的坚实胸膛。他呆了好一会才回神来,伸手推开令人愉悦的胸肌抬起头来,看到高骊低头望来的眸子。   “陛下。”   谢漆刚开口,高骊便伸手想来擦拭他的脸,他下意识地避开,高骊便改用手盖住他发顶。   谢漆像是从一场放纵过度的梦里醒来,推开高骊自己胡乱快速地擦净脸,回头看到御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小心地拽住了高骊的一双袖子:“陛下,我……我……宰相说的那些事情并不都是真的……”   高骊握住他一双冰冷的手:“谢漆,不想说的话就不用说,我不在意你过去是什么模样,你现在跟着我,我就知足了。”   谢漆喉中一哽,不知怎的想起前世高沅说过的话,竟然与高骊此刻所说的类似。   他说不在意他跟随过别人。   然后践踏他。   谢漆低着头看高骊滚烫的手,额角沁出了汗珠,艰涩地低声:“主子,我是出身低贱,是卖过命,没有卖过身,连想法都没有的,你不要听他们所说的厌我,再弃我。”   高骊鼻尖一酸,控制不住地将他又抱紧,摩挲着他的蝴蝶骨不住安抚:“说什么傻话啊?我清楚什么叫身不由己,求告无门,我知道活着太难了,好难好难的,人世让你伤痕累累,我只会怪伤害你的人。谢漆,我永远也不会厌弃你,永远都不会的,苍天知道我多中意你。你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断,那都是一帮何不食肉糜的蠢货,别理会他们,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谢漆靠在他肩上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虚空,眼睛干涸,忍不住抬起手抱住了他。   他如梦初醒地想再问一些其他的,只是害怕得到自己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高骊抱了他许久,大概是流的眼泪比他还多,开口都是沙哑的哭腔:“饿吗?我们回去吃饭好不好?一顿不吃饿得慌。”   “好。”   谢漆和他一起起身,一张脸全然不见泪痕,仿佛他从来没有失控地飙过泪水,仍然是苍白如雪的清冷。   吴攸一番锥心刺骨的话语背后,他也后知后觉地想到高骊是惧怕女色的,他之前竟从来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假如高骊……也是断袖,那该当如何?   他是影奴玄漆,不可能是暖床的脔宠物件。他也不配。   待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他在暗地里给自己好几个耳刮子,不敢细思回想先前和高骊诸多的肢体接触。男男大防、男男授受不亲的念头,慢慢地涌了上来。   *   自这之后的几天,谢漆如常当值,只是不再多此一举地和踩风换衣服到寝宫里去为高骊守夜,安静地保持退避三舍的距离。   高骊似乎也察觉到他如常之下的反常,但也没有多提什么,朝政越来越忙和复杂,下朝后他还会带着谢漆一起谈论朝政批奏折,直到三天之后,起居郎调来了。   上任的年轻起居郎名叫薛成玉,生得眉清目秀,身上有一股子不谙杂事的文士天真,说得好听是文官直臣,说得难听就是有点呆呆的。   薛成玉夹着册子和小笔来拜见高骊时,谢漆也在不远处看清了这年轻得有些过头的起居郎,看他容貌清秀和呆头呆脑的惹人怜爱的气质,心中不由自主地乱想,如果高骊是断袖,也许多加相处,说不定会看上起居郎。   薛成玉一上岗便一板一眼地步步跟紧高骊,经常在手里的册子上挥墨如书。高骊起初因他跟得实在太紧,敲着桌子冷冽地警告他注意分寸,薛成玉并不像其他宫人一样对他的凶冷表现出畏惧,只是又呆又认真地行礼。   “陛下,微臣的职责便是跟紧您记录,请您不要妨碍微臣的公务。”   高骊被这话给气笑了,但谢漆在一边看着,错以为这是高骊对起居郎青眼有加的表现。   于是他内心复杂地去悄悄调查起居郎的家世和为人,把人家祖上九代都给刨干净了,依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薛成玉真真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枝荷叶。   因起居郎认真上岗,谢漆便也不再接近高骊,虽然距离不远,但也嫌少再密谈,擦肩而过才有短暂的呼吸交错。   谢漆原想,如果高骊嫌弃起居郎跟得太紧了,怒不可遏地发脾气了,那他便想办法让高骊喘一喘。   但高骊大约是并不抗拒薛成玉的做派,并没有发过脾气。   于是他便也安分守己地做好侍卫的本职,不再多言。   倒是踩风好几次守夜后,多嘴地向他汇报提感想:“恩人,我还是觉得陛下身边无人,看起来太寂寞孤清了。好几次我都看见他半夜睡不着,摸着旁边的枕头发呆了。这人呀,食色性也,我这底下咔嚓掉的,都觉得要找个人来陪一陪呢,更不要说陛下正是好年纪,血气方刚的了。这如今后宫也无人,恩人你看,要不要私底下运筹几番?陛下闷闷不乐时,歌姬也好,舞姬也行,让陛下解解闷儿啊?”   谢漆想了想:“你觉得……撮合陛下和起居郎,可行吗?”   也不知怎的,这念头化成话语说出来,舌尖都酸溜溜的。   踩风小脑袋瓜一亮:“恩人你比旁人都了解陛下,说得一定有理,那我试试!”   谢漆点点头,卷走了舌尖的奇怪苦意。 第41章   此日九月二十,谢漆和御前近侍换过班值,到了僻静的侧卫房,跳上屋顶和手下的几个小影奴碰面。   头顶大宛悠闲地飞着,几个影奴感觉到舒适的安全感。   果然,对于影奴而言,屋顶才是避风港。   甲二汇报起唐维的行踪:“大人,唐维大人身体养好之后,开始在长洛城中奔走了。”   谢漆心道太好了,速速联合打群架!遂转头嘱咐要汇报梁三郎情报的乙一:“把梁家雕花烟一系列的情报传给唐大人。”   在西北护卫路上,那个惨死的少女偶尔还会在谢漆的脑海中晃过,梁家造的杀孽保不准石破天惊,而且那雕花烟一系列的烟草……谢漆难以忘怀脑海中不时浮现过的记忆片段,有些怀疑自己前世被高沅按着吸食过,只是他记忆不太连贯,恐为药物之故想不起来。   这时乙一满脸八卦的小表情:“对了大人,那梁三郎经常到烛梦楼去,十次有七次找谢红泪姑娘,像是有恋慕之心。”   谢漆眉尾一动,恋慕?就那梁三郎的样子?他只怕是梁三郎去欺凌谢红泪。   如果以后有机会,他想亲自去和谢红泪谈谈,那位女郎现在应该站在吴攸那一边,但看她谜团重重,保不准也可以策反过来。   想罢,他看向盯梢吴府动向的甲二,甲二扑灵扑灵眨着眼睛,震惊地看了乙一一眼:“大人,吴宰相平日一直忙着朝政,吴府越回越少,因下月他国使节来,他下朝后常到东区去和韩志禺大人一起督工,每到东区便绕路去代闺台。回了西区,他则常去西区的烛梦楼,呃……也是十次去七次找谢红泪姑娘。”   话音一落,众人大眼瞪小眼,甲三问得比谢漆快:“他们都找同一人,不会撞上吗?要是撞上了,不会吵起来吗?”   甲二和乙一互相挠挠头:“没发现这样的情况诶。”   谢漆干咳了两声:“好啦,别八卦那些大人物们的皂角韵事,东宫和九王那边有什么情况么?”   初入宫时,他和谢如月见过几回,那少年穿上朝服的模样像个偷穿成年服装的小孩,慌里慌张地求安慰,谢漆便依照着前世记忆列了些东宫需注意的事项列给他,大抵是有些裨益,谢如月近来没有再来找他了。   至于高沅,那家伙岁数小,一贯懒得掺和朝政,平日里梁家供养着他,他便只是纨绔般地混吃等死,但梁家一旦出事,他倒也站得出来。   “九王近来一直居家不出,除了定时去慈寿宫向梁太妃请安没有其余动静。东宫那边,何家在催太子殿下与何家小姐定亲,不过太子一直用借口拖着。”甲四脸色有些古怪,“但太子自从搬进东宫后,每晚都点了不同的宫人入夜侍宠,私底下悄悄办的。”   谢漆有些吃惊,倒不是吃惊于高瑱会突然寻欢作乐,而是吃惊于谢如月并没有把这事告诉他,想来是他处理得过来?   旁边几个小影奴神情也都有些古怪,其中一个大胆咂摸道:“殿下会不会是因为玄漆大人不在那边了,就失控了啊。”   谢漆满脸莫名:“太子有手有脚有脑子,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若太子不听他人言执意放浪形骸,那也是东宫自己的因果。”   小影奴们面带唏嘘之色,到底是看过了四年的旧主,旧主比从前堕落,心里便总觉得难过。   谢漆挨个摸摸脑袋,柔声说起了些开心的事:“好了,回去继续当值吧。此间局势好了许多,三日内我去向陛下请求给大家赐名,玉玺一盖,以后我们全都有名有姓了。”   小影奴们顿时双眼放光,甲二激动地搓手挠脸:“玄漆大人,那、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们可以脱离奴身啊?”   “那是自然的。”   甲二的眼睛和脸一起涨红了,捏着自己的耳朵自言自语道:“那以后娶妻生子就不用怕了吧……”   谢漆惊了一下,啼笑皆非:“好哇,你才多大就想着娶妻,是有心上人了?”   “没没,卑职这就回去当职!”甲二捂住脸支支吾吾地跳下屋顶去,其他小影奴见状也笑着向谢漆抱拳,随即矫健地翻下屋顶去。   谢漆看着跑远的小影奴们,内心泛起一种老父亲似的感慨——啊,青春啊。   他是没有这种心境了。娶妻生子,这辈子是不必想了,下辈子再想吧。   谢漆返回天泽宫去换班当值,内心翻涌着给十五个小影奴拟定的名字,料想现在时机合适,应可以向高骊申请给十五个小影奴盖章了。   回去时正是傍晚,高骊应当准备用膳了,果然到天泽宫后就看到小桑和踩风端着膳食往里送。   谢漆提前到门边和同僚换班,同僚是上届御前侍卫,经历过真刀枪剑雨后顿悟人生真谛就是平淡是福,最爱回家躺尸,能不干活就不干,真干就好好干。谢漆又提前来换岗,同僚心里谢意涌生,换班时小声道:“小谢哥,你又早来了,吃过饭么?没吃的话晚上兄弟请你。”   “吃过了。”谢漆笑了笑,“刘兄去休息吧。”   不过是几句话的换班功夫,同僚刚走,谢漆抬眼,意外看到高骊竟站在天泽宫门的不远处之前,一身修身束袖的武服,肤色透着微红,气息有些不匀,看起来应当是跑去练武,到饭点才回来。   起居郎薛成玉依旧拿着小册子,边走边奋笔疾书,高骊在前面停下了他都不知道,一不小心直接哐当撞到他后背上,呆呆地弹坐到地上。   谢漆看到薛成玉的呆气,忍不住低头抿唇笑了。   笑了片刻,听得高骊的脚步声走来,不知怎的,直觉感觉皇帝陛下的心情不是很好,忙收敛笑意,低眉顺眼、不苟言笑地站岗。   高骊走到他身边时脚步停顿,身上的低气压又消失了。   站得近,谢漆鼻子灵敏,嗅到高骊身上沾到了起居郎常用的墨水味,料想是踩风这几天来撮合得不错,陛下与起居郎愈发亲近了。   高骊干巴巴地杵在门口,谢漆垂眼看到他修长的指尖似乎在局促地搓着,不知怎的心跳得快了些。   这时薛成玉整理好手册跑来,疑惑发言:“陛下为何不进宫门?”   高骊身上的低气压又出现了,一声不吭地迈进天泽宫去了。   谢漆看着一前一后迈过门的两双靴子,心中又莫名地想,高骊个子高起居郎好多。   踩风布置完膳食出门来,朝谢漆抛了个一切良好的眼神,谢漆回以笑,思绪又跳到袁鸿和唐维那一对身上,想到那两位的体型差也挺大的,武将与军师十分般配,武帝与文臣应该也十分……   这时天泽宫内传出老大一声平地雷:“踩风!!”   刚还一副笑脸的踩风脚下险些打跌,赶紧转头小跑进去,谢漆也纳闷地竖起耳朵,还没听出什么,一溜儿的御前宫人都满脸害怕地跑出来了,小桑最后迈出来,神情也有些后怕似的。   谢漆正茫然,就见高骊大踏步出来,压着声线对他说:“谢侍卫单独跟朕出去一趟,朕想再练一会武。”   他的语气听起来平心静气,谢漆愈发觉得奇奇怪怪,应了是便跟上去。待走出不远,宫中的禁卫军又一如往常地跟上来两队,乌泱泱地跟着。   高骊身上的低气压越来越沉,走到御花园的小树林时直直走到一株树前,单手一拳把树木打断了。   众人:“!?”   树木嘎吱断成两截,高骊转头,指着断裂的树木截面,对着两队禁卫军的头领面无表情地说:“很闲吗?没别的事干了?再跟着朕,全部来陪朕练拳脚。”   两队禁卫军懵了。   高骊二话不说到第二棵更粗壮的树面前,一拳下去,树又倒了。   禁卫军头领瞬间正气凛然地抱拳告退。   谢漆瞪圆眼睛,看着那两对禁卫军飞快地撤退,唇边的笑意还没扬起来,身前不远的高骊便出声了:“谢漆。”   谢漆心中噔的一声,赶紧转过头来正色行礼:“陛下。”   高骊一把拽过他的手,指尖滚烫地把他拽进小树林。   谢漆一头雾水地快步跟上他,高骊捉着他跑到小树林中央,目之所及,夕阳西下,光线昏暗,树影幢幢,无人独天地。   高骊反手扣着他的手把他压到一株树上,低下头和谢漆平视,谢漆本能地想要后仰,却避无可避,后脑勺磕在树木上。   谢漆有些炸毛:“陛下?是有什么事情要秘密吩咐吗?”   高骊只是伸出另一只大手扣住他后脑勺,让他不再磕到树面。   谢漆近距离看着高骊冰蓝蓝的眼睛,突兀地感觉到了一种心悸。   他感觉高骊好像在生气,可是身上又没有散发吓死人的低气压。   “陛、陛下?”   谢漆惴惴不安,暗戳戳地想推开他的手,想利用轻功跳到树上去了。   “谢漆,谢漆漆。”高骊又靠近来,嗓音低沉沉的,“你躲了我六天了,你、你还让踩风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到底要干嘛?”   高骊方才还冷冷凶凶的眼睛忽然变得委屈兮兮。   谢漆想,他看起来好委屈啊。   ……如果他没有这么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就更好了。 第42章 哇哇告白(一更)   退无可退和被紧扣紧盯的感觉不太好受。   谢漆挣了挣手,试图讲道理:“陛下可不可以先松开卑职?”   岂料高骊抓得更紧了,不仅抓着手,扣着他后脑勺的手还用二指夹住了他耳廓:“我是不是只要松开你,你马上就跟跳屋顶一样跳到树上去了?”   “不会的。”   “你哄人,你在躲我,我知道。”高骊皱着眉头咬着唇,腮边都气鼓了,“谢漆漆,你躲我,人人怕我,你现在也怕我了是不是?”   谢漆看到了他眼里的受伤,心中愕然地又疼又软,摇头解释:“不是,陛下最近这么繁忙,卑职不能到您跟前叨扰。”   “你……”高骊委屈得眼里泛起泪,耳朵却通红了,“你明明就是把当初吴攸的话听进心里去了对不对?你、你怕我就像他说的那样,看上你,把你拉到被窝里去这样那样,你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谢漆始料未及,挣着他的手,头皮发麻,嗓音发抖:“我没有这样想!”   高骊抓得愈发紧,磕磕巴巴地又靠近他一分,灼热的气息彼此交错着:“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你躲着我,还让踩风弄那些有的没的,故意让我看到什么书,在我跟前说着起居郎哪里好,让他给我磨墨点香时说什么红袖添香,还在饭桌上摆他的碗筷,菜式都是成双成对的,还说什么杵臼之交……你说过和我是吻颈之交的,现在你疏远我不说,还要联合踩风把我往外推,你……你……”   他实在是靠得太近了,仿佛下一秒便要亲下来一样……谢漆指尖下意识便发抖,意识忽然又有些模糊,呼吸交错,似乎前世的哪一刻也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惊惧过。   周遭有窃窃私语,不止一个呼吸——   “他的瞳孔都散了。”   “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反抗。”   “我若将这刀尖送入他眼中,五哥,你信不信,他还是会朝我笑?”   谢漆脑中刹那剧痛,猛然想起了确实曾有一把小刀停在自己眼前毫厘之处,那锋利的刀尖划过他的睫毛,沿着他的眼角险险地滑过,而后高沅弃刀,抓着他衣领低头来咬他唇角。   唇角破皮滴血时,模糊的视线里,近处有几个人围着,不远处有面色苍白的高瑱站着。   谢漆经受不住如此令人作呕的记忆,单薄的身躯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气,凶狠地挣脱开高骊的桎梏,扭头捂住嘴巴便弯腰干呕起来。   高骊被他的反应骇到,连忙扑上前来轻手轻脚地拍他的后背:“谢漆你怎么了?你还好吗?对不住,是我不好,是我碰坏你哪里了吗?”   谢漆视线忽明忽暗,脑海里天人交战,透过方才的记忆片段,联结其他的记忆,牙根都要咬碎了。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前世深冬夜去找高瑱求助时,高瑱为何要以言语和举止羞辱他了。高沅那渣滓,前世定然对他用了什么药物,和其他蛇鼠一窝的渣滓一起欣赏他的丑态不说,还叫来了高瑱观看他的狼狈。   高瑱不管他是否清醒、康健、意愿,直接断定他是个卖身求荣的娼妓之子。   谢漆唇齿间迸出了悲愤交加的憎声:“该死的杂碎,他娘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不堪记忆里愤恨,话刚呢喃完,身后热乎乎的热源火速离开他了。   谢漆意识回笼,意识到现今皇帝在身边,赶忙拍拍自己的脸扭头看去:“陛下!”   只见高骊一个身长九尺的大高个笔直地戳在落日余晖里,眼睛因眼泪汪汪而更加亮。   “你骂我,你嫌弃我了。”   他委屈成一根蔫吧的杂草,竟然抽噎起来了!   谢漆内心嚎了两声,不知所措地到他跟前解释:“不是的!我刚才是因为你靠得太近,记忆里触发到了一些忘却的旧事,想起了一些令人作呕的畜牲做过的腌臜事,一时没忍住就骂起来了,绝对不是对着你!真的,我发誓!谢漆若骗高骊则五雷——”   高骊抽噎归抽噎,速度却迅速,一把捂住他嘴巴让他断了毒誓:“真的?是些什么畜牲?”   谢漆瞧见高骊的眼泪慌了神,慌乱之下也说得仓促:“是群不堪入耳的断袖……”   说罢两人都僵住了。   谢漆内心呜呼哀哉——他明明前几天还在猜想高骊可能也是断袖啊,怎可为败类如高沅就连坐高骊?   果然,高骊眼里止住的泪水又涌出来了,虽然委屈,但是语速很快,声音很低:“你不喜欢断袖?你被断袖欺负过?是哪个家伙?我去揍他!”   谢漆有点顶不住了,后退一步就地一跃想上树,结果高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腾空的小腿,轻而易举把他逮下来了,就是重心有些不稳,两人叠肉馍似地砸到地上去。   谢漆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压在晋国皇帝身上的一天。   而且皇帝还在他身下哭得发抖。   “你别躲我啊谢漆……有什么事咱们不能说开的?你别怕我,别讨厌我……什么起居郎,什么狄族联姻,我都不要,你不喜欢断袖,那、那你还喜欢我的卷发吗?”   谢漆靠在高骊胸肌上,大脑有点宕机,拼命转着脑子想他说的什么意思。   “喜欢卷毛的话别远离我,没事就可以摸啊?你要是真的……真的无法忍受断袖,也别躲我太远好不好?你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更不让我碰,我晚上都睡不着……”   高骊一手抱着他坐起来,后背靠在树上,哭唧唧地、轻而易举地把谢漆抱在大腿上箍住腰,额头抵着额头,嘤嘤呜呜地小声哭诉:“先前那么、那么要好的我们,忽然就变成两块冰,冻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别冷着我,我都要觉得我得风寒了!”   谢漆被高骊可怜巴巴的话语和强势搂抱的举止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心是铁打出来的,可是高骊偏偏用泪泉眼和率直心把他拿捏住了,多理智的脑子、多冷冽的警惕这会都不管用了,他只知道笨拙地哄着:“不至于的,先前我还出城去唐大人他们身边,我出城七日,你也没风寒是不是?”   高骊哭着吧啦吧啦:“可我那时也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那时你是坚定地为着我去受罪,可现在你冷着我为的什么啊?头三天我天真地以为因为起居郎来了,你说过在史官面前不能没有君臣的样子,好嘛我信了,可是后三天呢,踩风那小矮人在干什么啊,他听你的吩咐的,他居然在让我亲近起居郎?这肯定是你的想法,我怕我们完了,吻颈之交没做明白你就不要我了,我以后怎么办?我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谢漆让他那滔滔不绝的断线泪珠子震到了,赶忙伸手去小心擦拭:“你别哭了,我从未见过比你还能哭的,你可是皇帝陛下……”   “可是你躲着我还讨厌断袖,我好伤心。”高骊搂紧了他的腰,额头还相贴着,眼睛不敢看他太久,瞧两眼谢漆就掉眼泪,明明高大魁梧,却猛男猛得很奇妙。   “那你要怎么样才不伤心了?我不躲你的,高骊,你别哭了,我心脏都要被你哭碎了。”谢漆又懊恼又心疼,心底的保护欲浓烈到自己都察觉不到,他与人相处时确实是把自己当成了影子,对方冷血严酷,他便抽刀无情,对方斯文败类,他便虚与委蛇,高骊直来直往,他也跟着坦荡敞亮了。   “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君臣和睦地相处好么?”   高骊狮子带雨:“那你现在知道我是个断袖了,我们还能和睦如初吗?”   谢漆贴着他滚烫的额头,疑心他要哭到发烧了,抬起指尖便能接到他灼热的泪珠,脑子浆糊一般,虽然得知小狮子真是断袖心绪复杂,但还是肯定地承诺:“如初的,我先前是觉得你可能有龙阳之好,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有一个身家清白的良人陪伴,能为你带去助力又能为你排遣心中的孤寂,而且不会对你的声誉造成损害才是最好的,所以我才觉得可以撮合你和起居郎,薛大人生得钟灵毓秀又正直单纯,我想你会喜欢……”   “我不喜欢!”高骊贴着他,委屈得想要低头埋到他衣襟里去,“来一排潘安一列谪仙我都不喜欢,你怎么会觉得我看上那人形笔杆子?我活了这么久,我是从小就怕女郎,可我也不是天生就断袖,我是羡慕袁鸿和唐维神仙眷侣,可我也不是有样学样就断了袖。”   有些丝丝缕缕的情愫一揪出来就没完没了,藏也藏不住,高骊全然把之前打算认识谢漆百日后再剖诉情意的计划忘了个精光,开弓不回头,豁也豁出去了。   “我在战乱夜的青龙门见到你,在西南望角楼的宫门见到你,在满地疮痍的宫城里见到你,在吴宅的梁柱底下听你问我是不是明主,然后我就断袖了!”   谢漆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冰蓝眼,一下子呆滞了。   “我喜欢你。”   简单四字如野马脱缰,高骊泪珠止住了,但是红意一下子从耳朵蔓延到脸上和颈间。   他害羞到要疯了,为了掩饰无所遁形的羞红便更大声地破罐子破摔:“我喜欢你!特别喜欢!我不藏藏掖掖了,我摊牌了!我袖子断了!我只为你断!别的通通滚一边去!”   谢漆两辈子都没被人告白过。   而且还是这么气沉丹田、气势汹汹、气贯长虹、气壮山河的告白。   他也觉得要疯了,长年体温低冷的霜雪一样的人,突然在此时全身升温,心要蹦出天灵盖了,灵魂要钻到指甲盖的缝隙里了。   脑子彻底不好使起来,嘎吱嘎吱地用一句傻话应对:   “那我……那我给你缝袖子?” 第43章 甜甜二更   “缝……我?”   天黑了,此处又是树林,入秋夜多风,高骊眼睛叫风吹了后愈发想飚泪珠,心想我完蛋了,谢漆要缝我的断袖,他不喜欢我,他还要掰直我,多大的仇哇。   心里话藏不住,他就这么说出来了,眼见谢漆坐在他腿上一懵,艰涩地说道:“不是的,实在是谢漆自觉太不配了……”   “不配?”高骊箍着他腰身的胳膊向上摸,抓到肩膀,一手就将他单薄的上身严实捞住了,炮语连珠地气鼓鼓道:“我们年貌相当,哪里不配?你嫌我大你几岁?你嫌我比你没学识?还是你嫌我头发没你直!”   谢漆被箍得涨红了脸,自己堂堂一个儿郎,被高骊抓得像只猫崽似的,真是离谱。   而且为什么会有头发的卷直问题??   他抬起胳膊想卸掉高骊的力,可恶,卸不掉,只能潮湿着眸子低声道:“你是陛下,我是影奴,身份悬殊。”   高骊紧贴着他不肯松开,呼吸交错地端详他:“皇帝算个什么东西,姓高的不见得就高贵,我不过是个草包,是个两族混血的杂种,是个在外跑马的野狗,一遭转运才在这里假装人模狗样,你不一样,你是少年英雄青年才俊……”   “不是!”   高骊掰开他捂着耳朵的手,看到谢漆不住微颤的低垂睫毛下是通红的眼角,挺翘的鼻尖和白皙的脸都泛红了,紧紧抿着的唇樱红润泽,整张脸上是无措的神情,不见一丝媚态,偏天生长着一张勾魂摄魄的脸。   高骊很想亲亲眼前瑟缩兮兮的谢漆,怕冲动是魔鬼,遂只不要脸地摸摸他那颗朱砂痣:“身份和地位是世间定的,别人捧的,我们都不是傻瓜孩童了,我知道我的灵魂定好了性,又俗又土气,我知道你的灵魂高贵又纯洁,我们有什么不配的?你只管问自己小心脏,谢漆漆喜不喜欢高骊?”   谢漆太想逃了,他受不了了,他心乱如麻地不敢想,拼命挣扎着想逃开,偏偏高骊力大无穷,越挣扎越像是掉进了他的网兜里,情急之下只能眼红红地示弱:“陛下……您给我一点时间思虑好吗?”   疯了疯了。   再这样下去肯定会被这头大狮子逮住的!   高骊也不敢逼太紧,只吧嗒着泪珠小声问:“喜不喜欢另说,反正你还没有讨厌我是不是?”   “是!是!”谢漆红着眼角不住点头,眼睛哪哪都不敢看,只好用手捂住双眼,说话声像受惊的猫崽,快要被抱哭了:“你……快放开我啊……”   高骊怕是自己力气太大把他揉疼了,连忙松泛一些抱,趁着谢漆捂着眼无地自容,一把将他扛到肩头去了,一擦脸眼泪一收,又是一头霸气侧漏的凶冷大狮子。   “松、松开我!”谢漆在他肩头上大惊失色,出师后的四年里,就没有他被别人扛麻袋的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高骊扛了也太离谱了。   “天黑了,该回去吃晚饭了。”高骊放下谢漆后还箍着他的腰,举止那么混账,眼神却那么委屈巴巴,“谢漆,那你不要思虑太久,就思虑一个月,就一个月好不好?是喜欢我还是烦死我直接给我个痛快好不好?”   “好……好!我知道了松开我。”谢漆眼眶红红,不住拍打高骊铁一样的手,“从我腰上松开。”   高骊被拍红的手背离了他的腰,又缠人地拉住了他的腰带,嗫嚅着说是好几天没贴贴控制不住。   总而言之是把谢漆缠得大脑混沌,呼吸不匀。   待回到天泽宫,高骊哭起来虽凶但恢复得也快,现在面无表情又是个冷脸凶神,反观谢漆没掉几滴眼泪,眼睛却还胭红得像被狠狠蹂‖躏了一番。   苦着个脸缠住起居郎的踩风思忖着自己到底是哪里招惹皇帝陛下不开心,这回看到恩人和陛下回来,陛下仍然冷着,恩人却不复从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禁欲模样,踩风那个善于脑补的脑袋瓜一下子机灵了。   原来如此,陛下瞄上的原来是他这位小恩人!   踩风暗骂自己也有眼瞎的这一天,悄悄瞅了那两位站一块的体型差,心中一下子对恩人抱以莫大的同情,这要是上了龙榻,不得被折腾得手脚无力,陛下看着又那样孤寂,得手了定然要加倍索取,造孽啊造孽。   “帝与御前近侍膳前练武,帝举止常出反差……”一旁的薛成玉一见到高骊回来便立即奋笔疾书,书写时抬头多看了几眼,忽然脸红红地小声问踩风:“风公公,不知那位侍卫大人姓甚名谁?”   踩风扭头看这呆呆的起居郎,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唏嘘:“薛大人呀,饭都冷啦,您这才来问煮的是什么米,太迟啦!”   薛成玉一脸懵,见这御前小总管不告诉他姓名,只好在小本本上先记录。   “帝之近侍貌美卓绝,与帝出入如双璧。”   *   托高骊的福,谢漆收岗回侧卫房时,度过了一个大脑发空的夜晚。   闭上眼,脑海中是他那双哭得稀里哗啦的冰蓝眼睛,以及中气十足的那什么告白。   睡不下了睁开眼,又想到了他给自己的一个月考虑时间,顿时又蔫了。   一个月?早知道就应该跟他说要考虑一个甲子。   太失策了。   谢漆拿起被子把自己盖了个兜头满面,躲在被窝里不停地想着时限到了要怎么办,明日再见又要以什么面目去看待他……越想越觉得令人掉发。   躲在被窝里抱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窗台之上有大宛的小声鹰啼,一下子激灵地起身,轻开窗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只见大宛咻的一下飞到他身边炸毛,尾翼后面紧跟着一坨黑影,却是那平日最爱吃喝睡觉的海东青小黑。   谢漆见鹰如见人,不自然地挥手想打发掉海东青,小黑却不依不饶地扑扇着翅膀停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爪爪。   谢漆只好从这壮鹰的爪上取下那卷起的信笺,展开看到上面的内容之后,指尖都烫了。   “吾甚爱君,今诉情喜忧参半,望君勿厌,好梦无我。”   白天用大白话直诉衷肠,到了晚上还要让他的懒鹰特地跑来捎些文雅话再诉,真是叫人……   谢漆二话不说把窗关了,信笺三两下就地销毁,但听海东青还在外面扇着翅膀,他又掏出了平日里给大宛备着小零食的小食匣,开窗神速丢了块肉干去。   海东青矫健地叼住扔到空中的零食,心满意足地拍拍翅膀走了。屋内大宛则停下理自己的羽毛,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谢漆。   谢漆讪讪地拿出好几块零食摊在手掌心去喂它,大宛咕咕两声,啄零食时顺带着啄他掌心两下,以表鹰爹对孝子的教诲。   隔日,谢漆当值时仍然有些神游,好一个“好梦无我”,这话简直像是反过来的暗示,昨晚他整个梦里全是那厮,可恶,实在可恶!   心里激昂地嘀嘀咕咕,然而真到下朝时分,看到快步回来的高骊,谢漆低着头决然不肯抬眼,只恨不能原地化为鹌鹑就地钻进地缝里。   “谢卿和朕出宫走一趟,宰相有事。”高骊大步而来抛下一句和颜悦色的话,随即便兴奋过头地抓起他的袖子带他走。   薛成玉敬业爱岗地小跑在后面跟着,小笔又是刷刷一记:“帝执近侍之袖,甚喜之色。”   谢漆挣出袖角,小声问出宫何事,高骊一把将他的肩膀搂过去,顺带着朝薛成玉一个眼神:“朕和谢卿说政事,起居郎不要靠太近。”   薛成玉索性放缓脚步速记,寥寥几笔在纸上勾画出了君臣勾肩搭背的轮廓。   谢漆耳根子红了起来,低着头硬气轻声:“陛下,不要借着公事与卑职逾越君臣本分。”   高骊眨眨眼,“嗨呀”两声,搂着谢漆一本正经地说正事:“十月初将有外国与外族使节前来朝拜,宰相在东区那里建了不知道什么样的台子,这会是专门叫一些武艺高强的好手去试试场地。谢小大人,我是牵挂着你一身旧伤不愿意让你去上蹿下跳的,可偏偏你是御前侍卫里的门面,宰相愣是点名叫你去。”   谢漆楞了片刻,依照着时间点搜刮前世十月的晋国外交,很快想到了晋国在与狄族的友好切磋比武会上,彼时的皇帝高骊骤然暴怒,上台赤手空拳将狄族的一个武士活生生打成肉泥,从此暴君之名远近闻名。   他的心一下子有些揪住,轻声恳求道:“我想去看看,若宰相之后仍然吩咐我上场,您别推拒。”   高骊搂得更紧,默了默,低声细语:“好吧,既然心上人想去出力,那我肯定得支持。但是待会出宫你跟我一起坐马车上,我有东西给你。”   谢漆脸皮热起来,赶忙推开他胳膊拉开距离,高骊便一边走一边掰着手指头细数,低音炮里尽是喜悦:“一个月的考虑时间,已经过了一天了,还有二十九天,嘿嘿,嘿嘿……”   落在后头的薛成玉追上谢漆,带着求知欲羞涩地请教:“敢问大人,不知陛下在算什么时间呢?”   谢漆只能欲盖弥彰地捂住眼睛:“……在下也不知道。”   待出宫门,高骊上了马车朝他伸手,他生怕高骊又要搂人,赶紧趁着还没变成关注焦点自觉跳上马车,一上去他便关门,高骊则关窗,两人举止高度统一,而且关完后,两人眼神一交汇便快速移开,像是要在这车上干出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谢漆经不住在内心喝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如此扭捏??   “谢小大人……”高骊刚咳了两声先笑着开口,“好啦,谢漆漆,你别躲那么远,现在车里没人,我不会动你哒,我是真有东西要给你,快转过来,别害羞呀小先生。”   谢漆心想这嘴里叫的是些什么玩意,调整着面部表情,让自己面不改色地转过去,愣是要整出一股君臣的相处礼节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别扭和害羞。   “不知是何物?”   高骊把他不动即是动的神情变化全看在眼里,自己也羞涩起来,这么大一个块头,羞答答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朴实无华的护膝。   “咳咳……神医说你左膝要好好保护的,你身上的皮外伤估计是好得差不多了,可是骨头还是得好好将养的,现在深秋了,很快就要入冬了,你那么喜欢上房梁,蹦蹦跳跳时膝盖要小心点。”   谢漆内心一软,悄悄一抬眼,果然看到了高骊手上拿着一块厚实的护膝。   高骊也悄悄看他,两人视线一对上又移开了。   半晌,马车悠悠,谢漆有些晕乎地听见高骊说:“好啦好啦,怎么又扭捏起来了!快来,裤脚拎一下,我给你戴上,省得待会你磕磕碰碰到。”   他张口就想要回绝,突然又听见他说:“这护膝我整的,我看看你戴上合适不合适,合适的话以后继续弄。”   谢漆:“……?!” 第44章   高骊见谢漆呆住的样子,大胆挨到他身边去,在他眼前挥挥手。   谢漆目光落在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难以置信:“你自己做的?你怎么会做?宫里应当有现成的呀?你素日那么忙,怎么还为这点小事挤占宝贵的闲暇时间?”   “事关宝贵的左腿怎么能说是小事呢!”高骊摸了他脑袋一下,两根手指便去夹起他衣摆,谢漆忙拍手要躲,便听到高骊压得低沉沉的声音:“不戴的话我可就往死里亲你了。”   谢漆又惊又懵,还真就怕他强来非礼,睁圆眼睛不敢躲了,手忙脚乱道:“好好好多谢陛下挂念,我自己来戴。”   高骊虎着脸盯他:“我名字叫陛下咩?”   “高骊。”谢漆实在是投降了,“小狮子,谢谢你惦记我的左腿,我自己来戴好不好?”   高骊哼唧地把护膝递过去,在他接过后低头挽裤腿的刹那红透了脸,内心斥责自己实在厚脸皮,心中又忍不住长笑傻乐。   谢漆不知道要怎么应付黏糊唧唧的大狮子,只好先顺着他来,护膝拿到手上时先感觉到了一股灼灼的暖意,不知是用材好,还是因为沾染了高骊的体温。   一联想到后者,脑子里便乱糟糟地想到护膝是从他怀里掏出,自然而然贴了好一路胸肌……打住,不能再乱撒丫子了。   谢漆不敢抬头,粗鲁扯起衣袖,雪白的一截腿好似俏生生的梨花钻出深秋的冷风,他低着头赶紧把护膝放到左膝上,指尖有些着慌地去绑护膝的绳带,愈慌愈出错。   “我帮你绑,不用紧张。”高骊忽然蹲到马车上,两手握住了他的手,热腾腾的呼吸喷在他小腿间,让谢漆顿时如芒在背。   “在北境军中时我照顾过不少生病的士兵,肢体接触多了去了,还没遇见过像小先生你这样敏感的哦。”高骊故意激将,一手握住谢漆要躲的小腿,掌心里捏到的是硬邦邦的小腿肚,可想而知他有多僵硬。   高骊指尖沿着梦里乱想过数回的小腿向上,赶紧用聒噪来驱散彼此暗流涌动的紧张:“北境冬天总是很冷,那时我们便去猎狼猎鹿,剥下皮毛做成御寒的衣服,皮毛不够做不了,就做护膝束袖毛帽这些必须的。我不知道长洛的冬天冷不冷,就知道长洛的布料真好,这是我托踩风弄来的,三层布料叠一起又暖又耐磨,我还在里层夹了三片干花,你喜欢花香是不是啊……”   他说得飞快,手上动作却很慢,先是慢吞吞地拿着护膝在谢漆膝盖上比划大小,之前谢漆受伤在典客署昏睡了一天,他给他换药擦拭时用手量过他的骨架,腰也好腿也罢,纤细的,不够他这个粗人盈盈一握。   谢漆生得白,那些残留在肌肤上的疤便显得愈狰狞,愈让他揪心。   眼见他左膝上叠加的旧疤似一掌蛛网,他小心把护膝摆正,两手绕到膝弯下去系绳,想到在典客署悄悄给他换衣服时看到的满身斑驳,忍不住酸涩难忍地低声问:“你年纪这么轻,怎么一身这么多疤,我还没见过哪个伤兵受的伤比你多的,伤到你这样程度的已经到黄泉下去了。”   自他蹲到脚下时谢漆便呆若木鸡,价值观受到了过大冲击,理智叫他躲,心智却让他别动。   高骊的呼吸酥酥麻麻地绕在腿上,他怔怔地看着他头顶,听他说完北境说自己,眼里竟落出一滴泪砸在他腿上,滚烫地沿着小腿,缓缓淌到只剩一线泪痕。   护膝绑好,高骊给他放下衣裳,还像只大动物似的蹲着仰首,残存着泪光的眼睛温情又怜惜地望过来。   几缕穿堂而过的光线随马车前行抚过他眉眼,浮光与高骊,拼凑成此时谢漆心里的一眼万年。   他的指尖情不自禁地抬起,如果不是马车突然碾过石子,颠簸令怦然的动容缩回去,他的指尖大概已经摩挲在愿意折腰于脚下的皇帝脸上。   “护膝很合适,很好。”谢漆拉起高骊,自己闪到对面坐下,低头假装揉左膝,眼前是斑驳的暖光。   高骊正想伸手,忽然看对面低着头的小家伙轻声道:“我很喜欢。”   倏忽间,两个人一转头一低头,俱红透了耳朵。   *   待到东区目的地,谢漆脸上的热意在看到拔地而起的六层擂台时消失,尤其是在看到不远处,吴攸身边带着琴决,高瑱带着包括谢如月的几个侍卫,高沅带着方贝贝等人,一下子冷住了。   众人看到高骊过来俱行礼:“参见陛下/皇兄。”   “免礼。”高骊走到吴攸等人面前,见桌椅都设好直接坐在主位上,扭头看着擂台纳闷,“建这高台做什么?”   “以往他国来晋国朝拜时,晋国都会设台以文武会友,此番乃是陛下继位之贺,臣自以为当隆重过于历岁,便与礼部工部设新台。”吴攸最先起身,坐在离高骊最近的次位,指着六层擂台解释,“此台名为玉龙台,只差装饰几番,届时我朝之武士便在此台上,与云国、狄族武士一较高下。”   高骊冷眼将玉龙台从下往上扫,不说话时全然是狼顾虎视的凶厉,周遭人顿时如履薄冰。   他看向韩志禺:“韩尚书,比武,一层不够?比谁摔断的骨头更多吗?”   韩志禺在尚书里属于最好捏的硬柿子,被寒声点名时他复又行礼,硬着头皮对答,高骊依旧冷着脸,吴攸和一旁的工部尚书郭铭德开口一起解释,场面还是僵冷。   谢漆在重臣之外悄望,有些意外在马车上黏人热诚的小狮子到了世家圈里变得这么冷若冰霜,心中不免感叹,高骊手里没什么实权,不硬凹出凶悍霸道的模样,那些人对他怕是更肆无忌惮,委屈他要做戏到天荒地老。   忽然感觉到有不善的目光投过来,谢漆往左前方一瞟,意外对上了高瑱的桃花眼,心中直呼晦气地移开视线了。   众臣议论着,被召过来的侍卫们也没有闲着,跟着吴攸的琴决表面淡定实则激动得指尖哆嗦,把各家的侍卫全部聚在一起,解释了待会大家要怎么试场,简单来说就是层层试炼,从底层一直打到最高层。此刻被召过来的侍卫们擅长的武术路子各有侧重,吴攸想看届时什么样的人更适合作为代表去和外族人比试。   谢漆看到玉龙台时便有些兴奋。   前世的晋国在韩宋云狄门之夜被打得一片狼藉,在外族来朝拜这一事上是处于战败方的屈辱位置。这回他能理解吴攸为何如此看重,晋国既然在狄族那里打了胜仗,更要抓住机会在这次外交上建立威信震慑云国。   比武这边,台场越离谱他越跃跃欲试,自出霜刃阁后打的架全部是一些得懂分寸的任务,现在能够单纯以武力取胜摘荣耀,倒贴他都想打几场过过瘾。   与他抱有类似想法的必然是方贝贝,他特意站到谢漆身边,当着其他人的面就在他面前比划手势,无非是想和他痛痛快快地打几场。   谢漆原本也觉得在场的人只有方贝贝能耍两把,但目光一转看到谢如月身边站着一个面生的低调侍卫,看起来不像是韩家本家的人。   出于同类的野性直觉,他敲走方贝贝的手向对方抱拳:“未曾见过阁下,不知如何称呼?”   他一问众人便将目光投过去,那侍卫看起来和谢漆身量接近,长相周正气质温和,扔在一堆俊秀帅哥当中并不起眼,开口才引到了众人的注意:“在下青坤,见过玄漆大人,久闻其名,今日一见不胜欣喜。”   他刚说完,他身边的谢如月就补上介绍:“青坤大人是昨日才从霜刃阁调到文清宫来守卫太子殿下。”   方贝贝嘴快:“那么你是一等影奴当中的青级?”   青坤点头:“是,久仰绛贝大人,阁中长老很牵挂您。”   方贝贝脸上浮现后怕的神情:“那我真是谢谢他。”   谢漆不再多问,时隔四年,霜刃阁终于又养出了一等影奴玄绛青缃当中的青级,那么现在当世存活的一等影奴便有四个半——末尾半个是谢漆的猜测,不知生死是故为半。   他们这边在说着,玉龙台那边已经有普通士兵上去热场了,是宫城禁卫军和城门守卫军的交锋。   “开始了啊,那人群当中的大高个,我看他能站到最后。”   方贝贝指着玉龙台一层,谢漆笑了:“是不是那个体格不输陛下的大汉?我有缘见过他一面,他名叫秦箸。”   谢漆眼尖,刚才就看到其中有之前在中秋夜遇见的守城军秦箸,那位未来高骊的莫逆之交。   秦箸光从他的姓氏上看,他就不是出生含了金汤匙的世家子弟,他能走到守城军二等兵的位置不外乎天赋和机运,谢漆中秋夜对他有那一面之缘,对这人的印象倒是不错。   方贝贝也笑,摩拳擦掌:“好极了!琴决,待会那秦箸还站着,我们当中谁要先上去和他打一架呢?”   琴决有些被他俩跃跃欲打的气氛感染,还是忍着激动先泼冷水:“在座各位大人都是影奴当中的佼佼者,那位秦将士就交给吴家的影卫吧。说起来,玄漆与绛贝大人先前各负重伤,不知现在可有完全康复?”   方贝贝全不在乎:“我这人就是耐打扛揍愈合快,早好了!”   谢漆漫不经心:“小伤,不足挂齿。”   琴决笑了:“既然如此,那待会我等比试便不必有顾虑了。”   谢漆问:“一对一比还是混战着比?”   方贝贝:“一!”   琴决:“混战,一对多,一对一都可。此番我们只是来试场子,不拘泥的,是看谁最先到顶层便是胜者。”   方贝贝神情有些蔫,谢漆倒是更乐了:“混战很野啊。刀剑不长眼,除了绛贝,其他人我不出刀,以刀鞘就好了。”   高瑱那边的青坤笑了笑:“玄漆大人莫把在下忘了。”   “不好意思,记住了。”   三个一等影奴和若干个世家的二等影奴聚在这里当众商讨待会的混战要瞄哪个目标,只有位居四等影奴的谢如月格格不入。   谢漆好战之心退却后也意识到了,走去和那少年打招呼:“如月,太子也让你来参战吗?”   谢如月见他便笑,唇边那颗和他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十分扎眼,让谢漆深刻怀疑自己脸上的痣是否也如此刺目。   “卑职武艺一般,无法跟各位大人相提并论,太子殿下让我来观战记录,琴决大人稍后也上场,这边的后勤便由卑职来为大家准备吧。”   谢漆听了心里也放心些,自然亲切地笑道:“既如此,那就麻烦你待会替我备一壶茶,加一坛酒了。”   谢如月眼睛一亮:“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大人加油!”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过来和谢如月说些自己想要的茶果酒水,谢如月先前在谢漆手下磨炼,又当了半个月太子少师,调度和安排越发熟练了。   谢漆见他的笑容不见阴霾,料想高瑱再败类应该也不至于去糟蹋他,心里放松了不少。   过半刻,玉龙台上果然只剩下秦箸,吴家的黑翼影奴上去一列,直接不讲武德四对一,秦箸撑不到几个回合就被排成阵型的黑翼影卫打下来了。   座中观战的众臣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神情,只有高骊怒不可遏地拍桌:“几个人对战一个,谈何公平?”   吴攸笑道:“真正的勇士猛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臣便是想看看接下来的对战有没有这样的人。”   高骊心道不好,这么说来,他的心肝宝贝待会岂不是也要面临一对好多的局面?   他一下子十分后悔把谢漆也带了出来,正想着要怎么叫停试战,那边的侍卫群已经开始向玉龙台上走了。   高骊火急火燎的转头去找他的小心肝,只见谢漆在众侍卫最后面慢走,眉眼带笑地朝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他看着谢漆脸上那一抹小猫崽似的开心笑意,心里软乎乎地安定了。   我的谢漆漆可是敢以一柄快刀在城楼上单挑无数敌军的。   他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高骊眼里也酿起笑意目送谢漆的背影,结果不远处的高沅忽然冷不丁地开口:“那个走在最后面的御前侍卫,背影看起来倒是令臣弟感到万分熟悉呢……”   高骊眼里的笑意顿时消失,扫过脸色铁青的高瑱和神情玩味的高沅,低沉沉哼了一声。   座中气氛瞬间再度僵冷。   直到众臣看见九个侍卫上了玉龙台,九个人各战一个方位,不听一声啸,骤然无声拉开八对一的群架。   高骊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御前近侍谢漆对八人。”吴攸眼里流露出赞赏,头也不回地吩咐站在众臣不远处的起居郎:“薛大人,这雅事值得一记。”   薛成玉不解堂堂的宰相大人怎么会知道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卒,但心中也欣喜,应了是马上记起来。   台上谢漆早有准备,一上台就拔玄漆刀,左手刀鞘右手刀,规规矩矩地等着别人来打他。   随后便能堂而皇之地打回去。   在场九个侍卫,六个出于世家的二等影奴,琴决是佼佼者,另外五个可以很快解决。只是谢漆没料到新来的青坤刀法快得出乎意料,他的佩刀比谢漆的要窄短一些,更像刺客之刃,谢漆起初不够警惕,两刀交锋速度没提上,袖口被挑了。   方贝贝原本是要凑着热闹打谢漆,见势不妙反刀就去打琴决等人:“琴决!我记得你对玄绛青缃的影奴们挺仰慕的,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跟你练两招啊?”   琴决心说我激动得刀要飞出去了,咧着个不太庄重的笑容提刀就扑了上去。   于是乎,谢漆对青坤,方贝贝对六个二等影奴,分成两拨打得好不热闹。   座席这边的气氛也热起来了,吴攸观战观得来劲了就吩咐薛成玉记几笔,其他大臣也绕有兴致地品评起来。   有大臣恭维高沅的:“九王的侍卫敢于一对六,果然非同凡响。”   有和高瑱搭话的:“殿下手下文武齐全,与殿下一样,皆为少年英豪。”   高骊左等右等,也想要等人来夸他的小宝贝,结果没人敢跟他搭话,只能孤独地无声呐喊助威:冲呀谢漆漆!   在台上持快刀酣战的谢漆在两刀交错之时打了个喷嚏,青坤的招式已经被压制到下风,趁着这间隙轻声说话:“玄漆大人,阁主让我代他向你致歉。”   谢漆手一顿,指间一轮转刀,轻声道:“上面说。”   说罢他以轻功掠起身,沿着一层的梁柱飞一般地翻飞跳上二楼。   座席各臣猝不及防看见两个影奴燕子似地飞上二楼,几个年轻沉不住气的喝起彩来:“真是精彩……”   然后就听见主位上的皇帝陛下大喝一声“好”,雄浑洪亮的声音吓得一旁的宰相执杯的手都一抖。   谢漆飞上二楼,欺身以刀制青坤:“难怪方才便觉得你的刀快得离奇,你也是师父带出来的弟子?”   青坤被打得后退,刀仍不松毫厘:“是,你出师后,阁主才教我刀法百书,你是我师兄。”   “叫师兄也不会放水。”谢漆打得兴起,但仍有理智,“师父为何要向我致歉?”   他的师父杨无帆,霜刃阁一阁之主,先帝晋幽帝昔日的玄级影奴。谢漆出师时,杨无帆曾说过他们师徒难再相见,如非重大事件他不能出阁,谢漆若要回去,也得熬到能够继任阁主之位的时候。   八月初八世家围剿高骊那夜,杨无帆和另外两个长老突然现身来保护高骊是谢漆不曾预料到的,醒来后师徒又不复相见,遂把思师之心按下了。   青坤笑了笑:“师父说,那天晚上把师兄打得过头了,原本想守到师兄醒来,可是他们几个长老不能随意出阁,只好先匆匆忙忙回去了。此番太子身边缺影奴,师父派我出来撑门面,也命令我将来要护师兄周全。”   谢漆心中一暖,刀转擦身对峙,眸光灼灼:“我此身所在便是保护陛下周全,师父若是让你护我,那便是让你拥护陛下,但你本该去守卫太子。两相矛盾,你怎么说?”   青坤刚要回答,一楼的方贝贝大喊着也翻飞了上来:“青坤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啊?玄漆是我要打的,你闪一边去!”   “不好意思。”青坤用反手刀蓄力飞到方贝贝身前,刀法一瞬快到极致,一把将他摁回一楼去了。   方贝贝始料未及,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又掉回一楼,现在他是身体力行地明白了这个玉龙台为什么要建这么多层了,往上冲和往下掉都令人热血沸腾,十分刺激,十足兴味。   一楼的另外六个侍卫已经被他打出去了,他撑刀站起来要继续跳上去,眼睛一转忽然看到了玉龙台的不远处有两个书生站着在写什么手册,其中一个高大的眉目淡雅,鼻梁高挺,唇角天生带笑,气质敦厚又温润,不知怎的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方贝贝记事起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如谢漆,如高沅,那等肤白貌美的最能击中他心坎,眼下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突然觉得一个书生眉清目秀好不顺眼。   他假装休息地竖起耳朵,听到那看得顺眼的书生被人唤作“开仁兄”,得知了名字后才把刀一转,蹭蹭蹭大步上二楼去。   刚上去想要大喝把谢漆留给老子,就见谢漆脸色不太好地一脚把青坤给踹飞出去了。   “贝贝,来!我们好好打一架!”   方贝贝避过被踹飞的青坤,大笑三声后戛然而止,气冲冲地携刀扑上去:“都说了要叫我方哥!”   谢漆眉目生花:“好的贝贝。”   青坤在被踹飞的途中后稳了稳身形,落地时倒也不算狼狈,他收刀拍拍衣袖,小跑回谢如月身边,只见那些世家侍卫都鼻青脸肿在一边喝酒,只有琴决挨打后仍一脸兴奋地看着玉龙台上的对决。   “青坤大人!您可还好?”谢如月端一碗茶来,青坤接过道谢,苦笑道:“不太好,在下可能惹玄漆大人不高兴了。”   谢如月顿时惊愕:“你惹他哪儿了?玄漆大人心善,脾气很好的。”   青坤摸摸鼻子,悄悄看了两眼在座席上眼巴巴地观战的皇帝陛下。   方才他在台上回答他那位貌美的小师兄:“太子来日也将是陛下,师兄与陛下我都守卫。”   结果他的小师兄像被摸到了逆鳞,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摆手道:“我的陛下只有一个,姓高名骊,你走吧。”   青坤还以为小师兄会对太子这个旧主心存旧情,现在看来……故不如新啊。   皇帝陛下看起来忽凶忽呆的,有什么好呢? 第45章   谢漆很久没这么痛快了,一柄刀,一轮落日,一个快意恩仇的简单人间。   方贝贝也痛快得鬼叫,拿着绛贝刀和玄漆刀电光火石地劈砍,两人一如缠斗的两团飞絮,不停变换着招式边打边往顶上的楼层翻飞。   “看我豆蔻刀法!”谢漆大喝一声,嘴上说着招式结果一个侧翻用刀挑出了回马枪的变招。   方贝贝哎呦叫着躬身用刀挡和向后闪,肩颈上被玄漆刀划出了裂痕,要在实战当中这一刀直接劈砍下来能令一条左臂搬家。退出十步后他没停顿,就地又携刀扑上去:“看你哥我的胡旋十一刀!”   谢漆转刀变直刃准备拆招,结果浓眉大眼的方贝贝也耍心眼子了,用他刚才唬人的豆蔻刀飞上来快斩,谢漆只得拿玄漆刀当杆子撑跳后翻,还没落地就在空中回旋把刀当暗器掷出去,一举把绛贝刀劈飞出去。   两柄好刀交叉成轮转的两叶刷地飞出玉龙台,咻的一下一同扎进玉龙台外的地面。两刀离近距离观战记录的两个书生还有十来步,书生之一的许开仁纹丝不动,旁边的则吓得喊叫着后退。   许开仁回头:“刘兄?”   另一书生名刘篆,吓跑后又小碎步跑上来,满脸羞愧:“愚弟怯场,开仁兄见笑了。”   “刀锋确实令人生畏。”许开仁笑,“不必介怀。”   刘篆点着头又埋头在手册上记录,他们两人皆为工部的外聘者,也是枢机院的一员,代闺台中有很多这样身兼数职的寒门子弟,此次他们和世家合力设计各处新建筑,本次试场特意到前头来看玉龙台的设计可否需要改造。   “他们打到四楼去了。”许开仁望着赤手空拳哼哼哈嘿飞到四楼去的两人,忍不住笑起来:“真像两股旋风。”   刘篆附和:“我这等丝毫不通武艺的人都看入迷了,到底是宫城的武士,果然艺高胆大。”   “那是霜刃阁养出来的。”许开仁笑意淡了些,“可惜霜刃阁只为世家卖命,真是暴殄天物。”   刘篆想了想,撺掇道:“先前我只在开仁兄这里略听几句霜刃阁,所知片面,开仁兄不如回去后就此写一篇策论?不止愚弟我求知若渴,其他人也十分想再拜读开仁兄落笔的文章啊。”   许开仁摇头自谦,但眼里看着玉龙台上打得难解难分的两团旋风,心里还是埋下了一个动笔的念头。   没一会儿,他看着旋风们呜呜渣渣飞上了五楼,心手皆跃跃欲试,不仅想写策论,还想写几首诗了。   台上谢漆和方贝贝已经打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全然懒得去搭理台下的人怎么看他们了。拳脚相向之间,依稀想起少年时在霜刃阁里大汗淋漓的苦逼学艺岁月,但往日苦归苦,到底是青春。于是两人打着打着,直接返璞归真。   谢漆一记飞腿踢过去:“狭路相逢勇者胜!”   方贝贝一记抱摔回应:“你他娘来看谁楞!”   谢漆灵活地从他臂弯里飞出来:“看你老子大鹏展翅!”   方贝贝就地一滚再续快拳:“看你爷爷扶摇直上!”   “太公钓鱼!”   “猿猴捞月!”   “河东狮吼!”   “河西狗叫!”   “打狗棍法!”   “痛打猫猫!”   两个人幼稚地大吼大叫着,拳脚的招式已经跟报菜名似的口述完全不一致了,边打边飞上了六楼。   一上顶层两个人更打得忘我,小孩子式的招式都出来了,谢漆吃了体格的亏,但腿法更快,趁快一脚绊倒方贝贝借力逮住了他的脑袋瓜,左腿屈起就要给他一记亲切问候的膝击。   “哎呦我的头发!”方贝贝嘴上嚷嚷着发型,手却是不含糊地挡住了他左膝,弃发冠逮住了谢漆的无影腿。   “哎呀我的护膝!”谢漆这回真心口如一,只因猛然感觉到护膝被方贝贝抓住了,顿时紧张了。   两个人哇哇大叫着在顶层上扭打,六楼的顶层中央有一根梁柱,最上头放置着一枚木雕的花,正是琴决说过的要摘取的彩头,结果现在他们俩只顾着打架,管你这彩头是金是银。   打到最后两人内力全都爆发出来,各自阿哒大叫,一记飞踹踢过去,两靴一撞硬碰硬,顶层骤然爆发出一阵狂风,随即两人都被对方弹飞滑到顶层的边缘处。   谢漆柔韧和平衡性更好些,跟个扑棱燕子似的歪歪扭扭保持住了平衡。   方贝贝就比较倒霉催了,头重脚轻地扑棱不成,哇呀呀叫着从顶层的边缘坠下去。   谢漆吓得心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三步轻功横跨整个台子扑过去抓方贝贝,拼着抓住了他一条胳膊:“方哥!”   原以为抓住就好了,怎奈四年不见,谢漆个子窜得不如方贝贝快,昔年的憨厚瘦小少年如今是个大高个,体重沉得他始料未及,带得他身体一趔趄,两人一起“哇啊啊啊”地离开玉龙台直奔大地去了。   谢漆右手抓着方贝贝,左手条件反射地甩出缠在左臂上的绕指柔细钢丝,电光石火地将钢丝套在了顶层的那根柱子上,随即他们吊在半空中晃荡,异口同声:“天爷啊!”   方贝贝瞄了一眼此处距离地面的高度,顿时两手抓住谢漆的右臂热泪盈眶:“好手啊!兄弟,兄弟!要不是我对男人没兴趣,我都想——”   “想都别想谢谢!”谢漆龇牙咧嘴地抓紧他,俩小虎牙都藏不住,“你怎么重得跟头猪似的?年还没到你就养膘了吗贝贝?”   方贝贝立马中气十足地反驳:“胡说八道!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膘,这叫练家子!”   “好的练家子,你他娘好重……”谢漆被拖得五官狰狞,他们此时正吊在六层和五层之间,他瞟了两眼就准备自救:“我待会借着钢丝荡起来,你可以用轻功跳到五层那儿去吧?不能我送你一脚!”   方贝贝嗷嗷叫:“没问题!送我屁股上都行!”   “那我开始荡了!”   谢漆蓄力要将方贝贝送进五层,然而他忘了一件事,他用的绕指柔是杀人用的锋利暗器钢丝,不是适合攀岩抓取的鹰爪钩,结果他这么一用力荡,那削铁如泥的绕指柔直接把顶层的柱子给整整齐齐地切开了。   谢漆刚把方贝贝丢进五层,左臂上就是一阵突如其来的脱落感,绕指柔失去依托的一瞬间被他左臂上的机关扣收取回来,收回来的惯性让他左臂发麻,来不及去和五层边缘的方贝贝搭手。   谢漆便无处着力地往下坠,并一脸懵逼地看到头顶突然天降柱子,看样子下一秒就能把他砸开花儿。   “我的亲娘啊!”五层的方贝贝大叫一声便从那边缘拼命飞出来一腿,千钧一发之际大力出奇迹,一脚把刚掉下来的柱子踹偏离轨迹,后果是自己也从五层掉下来了。   谢漆脑子完全跟不上身体,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半空中怎么腾翻出来的,只知道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能视物时他抱住了当空砸下来的方贝贝,呼啸声一起,左臂上的绕指柔再一次弹飞出来,咻地勾住了玉龙台第四层的檐角。   一线钢丝让他们悬吊到了二层的半空,好歹没让倒霉哥俩一起去亲吻大地。   两人耳膜嗡嗡地在半空中晃了两下,踹开柱子也罢,抱住人再射钢丝也罢,全都是多年练出来的肌肉反应了。   脚下忽有轰隆一声,大脑一片空白的谢漆低头一看,只见那截柱子把地面砸出了老大一个坑,尘土飞扬间,一个身影飞也似地冲台下奔来,一吼震耳欲聋。   “谢漆!”   谢漆和方贝贝都被喊回神了,一回神全都“哎哟”起来,方贝贝是用力过猛地踹飞柱子导致右腿麻痹,谢漆是左臂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总之是各坏各的。   谢漆这回不敢乱动左臂,以免绕指柔把四层的檐角也给切下来了:“方哥,这是二层,你能跳下去吗?”   方贝贝十分的方:“平时翻两个跟斗是可以,可现在我我我我腿麻了呀!”   谢漆不知怎的特别想笑:“那你今天可沾了我的光啊,我主子来接我了,先接一下你吧。”   说罢他低头朝快要跑到台下的高骊放声呼唤:“陛下!”   吓得心脏直突突的高骊冲到了台下,抬头时手就伸出去了:“我在这儿!不要怕!只管下来我接住你!”   话落台上一声“接好”,一个身影就下来了,高骊忙照着那人影站好位置,眨两眼的瞬间便接到了,手臂挨到时还有些纳闷怎么份量不轻,臂弯里的人就呜哇大叫着跳下来:“卑职方方方贝贝,陛下下下下恕罪……”   高骊当真是眼前一黑,一口气都没提上来就再抬头看,只见半空中的身影翻着跟斗小陀螺一样翻下来了,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地在前方。   高骊提起来的气这才吐出去,气急败坏地再跑上去大喝:“谢漆漆!”   谢漆甩甩脑袋,感觉有些晕,索性调整姿势不站起来,改成半跪在地面,抬头便冲跑到跟前来的高骊笑。   高骊脚动刹车停在他跟前,着急忙慌地不敢碰他:“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不站起来?”   谢漆头不晕了才伸出右手,自己都没意识到此时的语气像是讨要奖励的撒娇:“陛下拉我。”   高骊看着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小家伙,虽然灰扑扑却笑得开心,活像一只灿烂的小猫咪,心中的着急和生气一下子尽数化成了爱怜。   他把他拉起来抱入怀中,趁着其他慢一拍的人还没赶到这里,轻手轻脚地把他揉捏了一通:“你把我吓死了!那么高!柱子还断了!”   谢漆趴在他胸上埋头,痛痛快快地蹭了两把。   这不是有你跑过来接住我了么? 第46章   两刻钟后,谢漆和方贝贝齐齐去不远处的典客署,乖巧地看着吴家那位神医黑着个脸走进来。   神医的嘴,战无不胜的鬼:“又是你们这两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   两人不敢吭声,神医提着药箱乓地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各自伸出一只爪子来!”   他们连忙各伸一只手,神医直接一手把一个人的脉,随即脸色好了些:“不错,长进了些,不严重。”   两人松了一口气。   “但是!”神医撒开他们的手去开药箱,一手拿药瓶,一手掏出个清晰度极好的镜子摆在他们面前,“好好看你们这两张脸,为什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脸?太可恶了,都快肿成两个猪头了!”   方贝贝先去照镜子,呜哇一声心痛不已:“这铁定不是我!”   谢漆半信半疑地去看镜子,叹了一口气:“这果然是丑陋的我。”   神医脑门青筋突突,满脸写着“没救了”,只得拔了针出来:“行了,左手、右腿伸出来,袖子、裤脚都捋干净了。”   两人无不照做,还好毕竟是兄弟,比刀也好拳脚也罢,分寸都是拿捏好的,方贝贝还抓着谢漆的右手直呼过瘾:“我好久没打过这么爽快的架了,我那个心啊,一下子感觉又回到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时候了!”   神医直接腾出一手呼了方贝贝脑门一掌:“我看你现在是还没断母乳!”   方贝贝老实巴交了,挤眉弄眼的,用眼神和谢漆说神医的坏话。   谢漆点头,眼珠子转了转,叹道:“是很过瘾。只可惜罗海没有光明身份能过来一起比,还有玄忘,她虽然是个女子,但对十八般武器的精通真是登峰造极。”   神医胡子一吹:“还想多和几个人比武?断几根骨头就够过瘾了?保家卫国使得,惩凶斗恶不使得!真是的,小年轻就是不惜命。”   神医说罢,眉头皱了又皱,眼神忽然有些复杂,唏嘘着摇头:“你们那霜刃阁可真是造孽,女娃子都不放过。”   谢漆试探着问:“神医见过?”   “见没见过都不妨碍我骂两句。”神医换了银针来扎谢漆的手,谢漆被扎得嘶出声,小臂上冒起一阵鸡皮疙瘩。   “还知道疼就行,你们从那地方出来,拔苗助长地长大,往后身体会有后遗症的。”神医表情严肃。   方贝贝问:“什么样的?”   神医罗列了一堆,谢漆沉默不语,方贝贝腿都发软了:“好的好的,我争取再干几年就回霜刃阁养老去。”   神医表情一言难尽,转到一边去调药膏:“小年轻的,天大地大怎么就这么一点出息。”   谢漆心中有些迷茫,他很理解方贝贝所说的,他也曾有衰弱后回霜刃阁继任的想法,直到后来他意识到此生最好的归宿不该是霜刃阁,或者说不该先当刺客,年老后又去当刽子手。他因着天赋成为霜刃阁的获益者,可那里又正是令他痛苦的所在。   正纠结着,有来客拜访了,出乎谢漆的意料,来的正是吴攸在代闺台挑出的心腹许开仁。   谢漆顿时想到前世方贝贝正是接了去刺杀他的任务,自己反而落得一个挫骨扬灰的结果便心梗,不免忧心忡忡地看向旁边。   谁知方贝贝此时眼神痴呆地注视着来人。   谢漆:“?”   许开仁是带着手册来的,礼貌地向他们都行过礼后说出了来意,他作为玉龙台的设计者之一,想来访问一下那台子的受害者……或者说是加害者也行,毕竟他们差点把玉龙台拆了。   神医不喜欢听这些,涂外伤的药调好两瓶塞到他们二人手中,嘱咐完每日用量,背着药箱风风火火地去看其他鼻青脸肿的傻蛋了。   神医一走,方贝贝才生龙活虎:“你姓许啊?玉龙台不是礼部和工部弄的?怎么会是你?”   “在下是外聘短工之一,只是恰好今天在此地勘测。”许开仁和和气气,“不知两位大人如何称呼?方才在玉龙台下取走了两位的佩刀,已转交太子少师了。”   方贝贝只说自己姓方,谢漆毫不留情地把两人的姓名相告,果不其然,许开仁在听到贝贝这个名字时眼里泛起了笑意,倒不是嘲讽意,单纯被可爱到而已。   但方贝贝顿时有些蔫,觉得自己名字不够威风,更喜欢用绛贝这个称号来自称。   两人说了些在玉龙台上酣战的后感,说到最后方贝贝实诚地补充:“但是我俩的意见没什么好参考的哦,整个晋国找不出多少能比我们俩更能打的牲口的。”   许开仁又笑起:“玉龙台以后还有用处,两位大人的英姿让人一见难忘,就以两位为战力上限参考,改出来的玉龙台才能是最好的。那么,不叨扰两位大人休养,草民告退。”   方贝贝眼神一直跟到他离去,谢漆瞅他不对劲:“人走远了,你还看什么?”   “这书生,嗯,蛮有劲道。”   谢漆脑袋上冒起问号:“啊?你是煮过还是嚼过才知道人家有劲道。”   方贝贝嬉皮笑脸:“这话说的!这等能设计出玉龙台的好人才,你认识他吗?”   谢漆心想你刚才拖着腿走路时还在破口大骂那台子是个垃圾:“代闺台的寒门文人代表,别看他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是替宰相做事的。”   方贝贝眼里有光:“这还叫平平无奇?我看他前途光明。”   谢漆组织好语言轻声预警:“晋国说到底是世家的晋国,他出身寒门,前途越光明就越挤占世家的位置,要是哪一天他的存在碍了梁家的眼,你主子让你去处理他,那怎么办?”   方贝贝的脸色顿时变了,显然也是被这假设问得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时就先拿兄弟开涮:“哎呀谢漆,你这人怎么阴暗啊,老想这些血腥残暴的,我看你上辈子是个屠夫吧!”   谢漆微笑:“那必然是磨刀霍霍向贝贝。”   方贝贝说不过就动手,伸手把谢漆脑袋搓得一团糟:“别以为我忘了你刚刚说我像猪!此仇不报非君子!”   谢漆大笑,甩着脑袋懒得回手,甩不到一会耳朵一竖,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才拨开方贝贝的手。   抬头一看,两个快乐的伤患顿时凝固了。   “卑职拜见陛下!”方贝贝语无伦次地说感谢之辞,谢之前高骊接住他,还有些怕自己的敦实体重砸伤了皇帝的手。   高骊沉着脸说了不必介怀,原是想赶走他,但看他是腿伤,便冷着走过来带走谢漆。   谢漆朝方贝贝挥别,拿了药瓶颠颠地跟高骊出了典客署,又上了来时的马车,门窗一关就让高骊抄起来放在大腿上坐着了。   “陛下……”   “神医说你胳膊有些拉伤,要注意。”高骊揣起他左臂慢慢摸,轻轻地捏起来,“我看你吊在半空中时,吓得肝胆都要裂开了。那看不见的钢丝是从这胳膊上射出来的吗?你藏在哪?不会箍得血脉不流畅?”   谢漆挣扎不出桎梏,只好靠在他肩颈处把绕指柔简单解释,妄图把发烫的猪头脸藏起来:“陛下跑得好快。我们不过挂了片刻,连琴决青坤那样的侍卫都还没跑过来救急,你就先狂风似地来了。”   “挂着的又不是他们老婆当然不急了!”高骊没好气地脱口而出,后怕地揉着谢漆侧腰,“一看到那台子我就眼皮直跳,那么高,万一有个闪失谁赔我一个健健康康的谢漆漆?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只会看着你们鼓掌,真是气死我了。”   谢漆被那两字称呼震得外焦里黑。   “而且比武就比武,你和那谁谁打了好久的拳脚功夫,什么搂搂抱抱可太多了!”高骊酸溜溜地抗议,“我都没那么摸你碰你!”   说着他掰过谢漆的脸仔细凝视,心痛不已地哀嚎:“看看这小脸,青一块紫一块的,早知道这么暴力,我就代你上去了。”   谢漆被他的眼神看得出神,心中浮起倒计时二十九天的数字,但听到他的话当即想到前世高骊打死狄族使节的事,心中冷冽重,惯以淡漠压炽热,很快克制住了:“别说这样的傻话。你既为君,就不要做臣的事,很危险的。”   高骊气哼哼地捏他的脸,谢漆有一肚子的正事想说,楞是被他捏得眼角含泪,嘴里说不出话来。   *   回到宫城后,高骊执意要亲手给谢漆的脸涂药,起居郎在一旁都丝毫不顾忌,惹得薛成玉两眼震惊地奋笔疾书,不知道又怎么在他的小本本上编排。   涂完高骊衣袖都是药味,匆匆吃了两口晚饭又直奔御书房去,重臣和皇子都有事要商议。   谢漆在御前这除了收获凝视他脸的同情视线别无所获,直截了当地换岗回去,换下衣服直奔东宫。   此时高瑱在御书房,他来找谢如月取自己的爱刀,谁知谢如月竟然也被带去了御书房,只有青坤无所事事地在东宫里专门等他来取刀。   “小师兄。”青坤对他的称呼说不出的尊崇亲切,引着他到无人处跳上东宫的飞檐,蘸着如酱的落日说小声话。   谢漆不了解这个名义上的师弟,但青坤聪明,谢如月不在,他代替耳目位置把下午玉龙台的后续详细地说了一遍。   这次初试台场,说白了就是挑选合适的人在下个月去和他国使节比试,试场结果下来其实顺位和影奴的排名一样,只是谢漆在典客署待着时,高骊黑着脸在和吴攸掰扯,不希望谢漆再去比试。   谢漆有些无奈,这回的左臂只是拉伤,在他看来并无大碍,韩宋云狄门之夜他用鹰爪钩攀上高高的东城墙,那时的冲击力比下午强得多,左手都断了,如今自己还不是好好的。   他想去比试,为自己也为高骊,如果能在第一现场,倘若高骊因为什么事而暴怒欲杀使臣,他也能及时阻拦。   “把刀给我吧,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想取了刀就走,青坤却拿着裹在棉绸里的玄漆刀不撒手,轻声道:“师兄,师弟我的首要守卫目标是师兄你,下午在玉龙台上说的话如果惹师兄生气,那我现在就摆明我的位置,请师兄大可相信我。”   谢漆看着他有些疑惑,前世他不记得有这号人,不免猜疑起来。   青坤又低声道:“师兄如果需要东宫的耳目,我来就好了,谢如月如今对你还算有旧主之心,但很快他便会彻底倒戈向太子,只会对你不利。”   谢漆只在意那少年发生了什么:“高瑱对他做了什么?”   “授之以权,赐之以情,师兄之前守卫过太子四年,应当清楚太子要收服一个下属有千百手段。”青坤没有说太多,而是又说到了另一件事,“狄族下个月来朝拜,是打算将族里的圣女阿勒巴儿送进皇帝陛下的后宫的,但陛下已经和宰相拉锯了十天,宰相烦躁了,太子便主动请缨了。”   谢漆瞳孔一缩,心中诸多思绪纷转,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   谢如月走的不是他前世的路,但似乎又有些像。   高瑱如果真与狄族圣女联姻,对今后的未来会有什么改变吗?   他抬眼盯着青坤:“你连狄族圣女的名字都知道,谁的手能伸得这么长?”   青坤这才笑了起来:“下午不是才与师兄说过?师父派我来的。师兄,师父会在背后给你撑腰的。”   谢漆愈发哑然,他不是不敬师父杨无帆,只是,前世又残又废,试过求高瑱,也试过传消息求霜刃阁,最后一个月苟延残喘,阁中未必不知道。若此刻师父真的派出奴中之奴来护他,那前世算什么?   就因为……这一世他是皇帝的影奴吗?   不是储君或封王的,而是晋国皇帝的影奴,是名正言顺的阁中继任者。   是故将阁中资源倾斜过来?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青是阁里的排名,青坤是你腰上的佩刀名字,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几岁了?”   “十八,就叫青坤,随师父姓,杨青坤。”   谢漆愈发无言以对,他在霜刃阁十一年,眼前这少年小他两岁,武艺天赋不算差,可他从没见过他。   他不愿再深想,只疲惫地伸手:“把玄漆刀给我吧。往后有事我会寻求你们的帮助,你在东宫当值,我只希望你平日里能多保护谢如月。高瑱底色那样,他的性子如此,泥潭是陷下去了,我只求在高瑱要伤害他时你能先护他,再报信给我。”   青坤眉头微蹙:“他只是甲一,何必浪费人力在他身上?”   谢漆愈发低落,摇过头夺取过玄漆刀,拨开棉绸,把这倒映出自己青紫交加的爱刀收入鞘中,一言不发地跳下屋檐。   青坤跟着跳下,一声哨声吹过,一只和大宛长得颇为相似的苍鹰飞来,在谢漆面前低飞。   谢漆爱刀也爱鹰,看着眼前扑扇着翅膀的苍鹰,伸手摸了摸它的发顶,眼前鹰比大宛脾气好得多,眼神乖顺得像雀儿。   “师兄,这是我的鹰,与你的鹰是同一窝里的,以后有急事,我就让它去找你。”   谢漆手像被烫到一样,沙哑应了一声,沉默不语地往天泽宫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摩挲着刀柄离开东宫不远,就在宫道上和返回的高瑱等人撞个正着。   谢漆低着头行礼等他们走过去,却等来了停在面前的玄金靴。   一只手伸到他下颌处捏住,不由分说地抬起他的脸:“玄漆,你来了。”   谢漆面无表情地对上了高瑱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平静地开口:“御前近侍谢漆,参见太子殿下。”   高瑱原本无动于衷的脸上浮现了痛苦的神色,一双眼瞬息间蕴含了泪意。   “谢侍卫的脸伤得不清。”高瑱低头眯着眼看他,背对宫人和夜色,在谢漆面前垂落了泪珠,“孤宫中有最好的伤药,谢侍卫也许需要。”   谢漆纹丝不动,平静即是冷漠如刀:“谢太子关怀,天泽宫有,卑职不需要。”   高瑱还不放手,声音有压不住的颤抖:“不需要,也可以用,谢侍卫可以试试。”   谢漆忽然领悟到了天之骄子们爱说谜语的好处。九曲回环的话中话说出来,那些未浸润透彻的天真人还听不懂,分不清,天之骄子手握解释权。   就像此时,一番我还需要你,我还想要你回来,我允许你回头和我再结前缘的话可以说得堂而皇之又不动声色,上雅又下流。   两世了,谢漆知道自己早已被同化成深谙谜语脏污的浑浊人,他只是侧过眸子,看到站在不远处,眼中还有几分焦急担忧的谢如月。   他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站在那里,糊涂茫然,偏偏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坚定不移,像是不移山的愚公。   谢漆拨开高瑱的手,垂着眼轻声:“卑职不试,多谢殿下。”   高瑱指尖微抖,养尊处优的手迅速隐入玄袖,转身快步走回东宫。   谢如月和其他宫人也只好急匆匆跟上,谢漆等着脚步声杂乱地远去才起身,背对东宫方向回天泽宫。   *   天泽宫内,高骊直到亥时四刻才匆匆回来,自远处就看到安静站岗的谢漆,秋风萧瑟,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染了秋霜才看他如轻愁薄烟,还是他真的在秋风里伤悲不能抑止。   高骊脚步放轻,走到他身边时,在身后起居郎刷刷的誊写声里轻声轻语:“夜深了,谢小大人怎么还带伤站岗?夜也冷了,朕刚好想吃份夜宵,谢小大人不如陪着朕一起用吧。”   “是,卑职拜谢陛下。”   高骊接住他行礼的手,转头吩咐踩风去整点夜宵,并补了一句:“御前其他人也有份。”   站岗到深夜谁不想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填肚子呢?爱岗敬业如薛成玉都兴奋得笑了。   高骊拉着谢漆的袖子走进宫里,把他带到桌边坐下,大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揉捏他的手指,趁着薛成玉在门外和踩风报告想吃什么夜宵,他凑到谢漆跟前小声笑:“我现在捏你的手指头,你觉得我力气还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吗?”   谢漆笑着摇头,一张漂亮的脸上泛着几处淤青,长得太好看就是这样的任性,只需消肿,那些青紫的淤痕反而衬得他眉目如画。   高骊逐渐开始明白那些世家权贵、皇子王孙为什么那么喜欢把霜刃阁出来的影奴倚重又糟蹋,他们喜欢看影奴因为自幼习武而自带刚硬的气质,喜欢看影奴因为饱学侍奉书而养出的忠愚纯澈眉目。   因为忠诚又强悍,所以放心倚重。因为强悍又忠诚,所以尽情糟蹋。   此刻谢漆的脸,冷冽的,残损的,坚毅又破碎的,破碎又忠实的,依然漂亮得让人难以挪开视线。高骊不是人渣,多看他几眼身底下都有些俗气的冲动,更别说那些喜欢此道的渣滓了。   他忍不住轻捏谢漆的手指:“捏得疼不疼?”   “不疼。”   他用指尖轻挠谢漆的掌心:“挠得痒不痒?”   “不痒。”   简单无聊的几句话,高骊和他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些最寻常的笑意。   薛成玉揣着手册小跑进来看他们,继续埋头记录,高骊可以抬头呵斥他一天到晚记个没完,但他心里一转念,想到让这傻蛋书生记录此刻也不是坏事,把他和谢漆记在史书的草稿里,为他们今后烙印在正史上的爱情故事打个底。   不错不错!   在起居郎目光炯炯的注视下,两人在刀尖上起舞。   “陛下,卑职想斗胆问一件事。”   “但说无妨,谢小大人今天是功臣。”   “玉龙台比试完,不知卑职可否有幸进入下个月的正赛?”   “谢小大人……你还受着伤呢。”   高骊虎着个脸,诚然今晚在御书房吵来吵去的就有这个事,私心里他就不希望谢漆再去以身犯险。   可现在谢漆在他面前,用一双哀求的眼睛望着他:“陛下,卑职不想浪费这样的大好机会。”   高骊顿时说不出一个不字来,他不太明白谢漆的眼里为什么有泪光,不管怎么说,被他用这样可怜巴巴的眼神瞧上两眼,骨头都要软了。   嗯,这要是哪天到了床上,这眼神望过来,他可能会把持不住,把他摁在褥子上,从床头搞到床尾,没准还会激动地将他搞断腿。   不行,急需定力!   高骊咳了又咳:“那这……还是得看看谢小大人伤势的恢复情况。”   这么一回答其实就相当于答应了。   谢漆笑起,唇边朱砂痣在梨涡下游鱼一样捉摸不透:“多谢陛下,卑职还想再求陛下一件恩典。”   “谢小大人只管说。”   薛成玉今天记录的已经很多了,即便现在到深夜,他听着谢侍卫和皇帝陛下的对话,仍然觉得非常有值得记录下来的价值和意义,依然手速飞快地记着。   “卑职手下有十五个霜刃阁所出的四等影奴,每一个都无名无姓,只有阁中排名和数字做代号。”谢漆说得舒缓,语速放慢,让薛成玉在后边仔细地记录下来,“他们年纪轻轻,为晋国鞍前马后了四年不止,卑职想恳求陛下为他们赐名,解除他们低人一等的贱籍,赐他们往后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他们有余地堂堂正正做人。”   “好。”高骊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想了想,眉目间才有一抹忧色,嘴角还继续挂着笑,“十五个姓名全让朕来想吗?谢小大人知道的,朕文化有限,命名什么的最不在行了。”   薛成玉忽然觉得陛下这一幕脱离了往日的冷厉乖戾,露出了痴缠的奇妙娇憨底色。   “卑职询问过他们的意见,斟酌出了十五个名字,只差陛下盖玉玺了。”谢漆笑笑,“只差这一个了。”   “如此一来,甚好甚好。”高骊文绉绉地摇头晃脑,落在薛成玉眼里与之前判若两人。   这时夜宵送到了,高骊肚子发出了老大的一声叫,有谢漆在便不继续端着了,伸长脖子一看,看到夜宵是简单的汤食。御膳房总算有点良心,大晚上送来的不会跟白天提供的那样重口味,总算是不给他添堵了。   他想和谢漆共进夜宵说说话,义正言辞地把薛成玉给打发出去了,起居郎也是难得的上道,手册一卷木楞又开心地去外边吃饭了。   人不在高骊彻底放开,他不让谢漆动手,自己麻利地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食放在他面前:“手拉伤了就不要提重物啦,我来,人受伤了就要多吃点多补点,待会再吃三碗。”   谢漆看着摆在眼前的一碗“重物”,抿着唇笑了片刻,突然对高骊说:“小狮子,我的生辰是十二月十二。”   高骊停下大快朵颐的准备,心跳突的一快:“嗯?”   “我有名有姓,但我还是不够知足。以前……我一直希望有人能在我弱冠后赐我一个字。”   前世高瑱没有,高沅没有,连师父也没有。   这辈子应该是可以有。   谢漆没有动汤勺,取字的愿望不是空穴来风,可是这个愿望说出来确实是今夜的突发所想,想要抓住一些看不见的但弥足珍贵的东西。哪怕高骊给他取小蓝小绿之类的,他也欣然接受。   “我今晚的恳求比较多,你别嫌我烦。十二月十二那一天,你能够为我加冠,并赐我字吗?虽然你给海东青、给陨铁刀取的名字都有些一言难尽,可我还是衷心地希望着你给我取字,不仅因为你是皇帝,还因为你是高骊。”   “所以……小狮子,你愿意吗?”   高骊不是喜欢说谜语的阴阳人,也经常听不懂,只是此刻他突然心有灵犀,猜中了这个秋天的灯谜。   如果你要把一半的生命和魂魄共享给我,我一定会珍而重之地拥抱你。   “——我愿意!” 第47章 甜甜一更   七天后,九月二十八,谢漆又生龙活虎起来,脸上青紫淤痕还剩一些,神医给他的药瓶已经抹到见底了。   从霜刃阁那受的打击在这些天里吞咽入腹,消化大半,更在高骊的注视下随风飞去。   “诶嘿侧一下脸,耳朵下还有一小块淤青。”高骊的食指在药瓶里使劲划拉出最后一点药膏出来,热乎乎指尖沾着冰凉药膏蘸到了谢漆脸上。   谢漆第十四次清咳着抗议:“陛下,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涂的。”   高骊笑眯眯:“你不可以。”   谢漆也就闭上眼任他涂,感觉到高骊指尖蝶翼一样在自己脸上轻悄地点过,涂完,爪子就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摸摸了。   这会起居郎又被夜宵勾引出去,没有外人时谢漆便任他摸,反正眼睛一闭羞耻心也闭,眼下贪恋就贪恋了。   那滚烫的指尖轻轻柔柔地摸到了他眼角,谢漆闭着眼歪过头,把脸贴在他掌心里:“你怎么不倒数日期了?”   他没头没脑地来一句,高骊却瞬间接上他的思绪,低笑道:“还有二十二天,谢小大人,你答应过我一个月后,就回复我的情意。但我一点也不着急了,真的,你要是还想再拖延时间,我没意见嗷。”   谢漆睫毛抖了抖,眼睛仍然闭着:“为何?”   “就算二十二天后你说不喜欢我,我也不怕了。”高骊两手一起捧住他升温的脸,耳语声缠绕,“我在翻书呢小先生,在想一个贼拉好的字,嘿嘿。”   谢漆想逗他:“那一月之期到了,我就说,对不住小狮子,多谢你落花有情,可惜我凉薄流水无意,我不要你,我以后要去迎娶一个娇弱的小美人,不能自理的那种。”   “你敢?那你最好祈祷你家那位不要为你的字大醋特醋,毕竟那是我拟的!垂涎你的老子取的!”高骊低声气闷,随即又厚着脸皮把语气放轻柔了,挑着谢漆不睁眼看不见的此刻,凑近了用鼻梁蹭他鼻尖,捏着嗓子做作装腔:“谢小大人,你看看我,我没了你觉都睡不下,还会被你冷得得风寒,我可柔弱了。”   谢漆忍不住笑:“柔弱得能一拳打断一棵树?”   高骊厚脸皮道:“人家心里是个走路都会平地摔的小狮子,很软很弱的。”   “那你也不是个小美人呀。”   “我是大美人,混血大美人。”   谢漆实在是被逗得不行了,在他掌心里笑得直抖:“好吧,那不知眼前这位力拔山兮的大美人,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高骊看着他弯弯的笑眼,心都要化了:“是个顶顶好的日子,六月十六,有两个六,凑起来就是六六大顺。”   谢漆感到有些遗憾:“那还有好长时间,我不能很快地回馈你。”   “你都已经给了我很多东西了。”高骊实在是心痒难耐,嘴巴在自己指尖上吻了一下,再拿指尖去轻摸他的脸,心里有满足油然而生。   他眷恋地摩挲着谢漆耳垂:“反倒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取悦你。”   取……取什么?   这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字眼真是叫人浮想联翩。   谢漆又欲盖弥彰地咳嗽起来,只要紧张就会谈到比较正式的事情:“最近陛下在朝政上有什么头疼的事情么?”   高骊又去蹭他鼻尖,飞快地碎碎念:“每天上朝都跟行刑一样,每天上早朝出门前我都会看你好几眼,下朝回来远远的又能看见你,幸福感维持到现在,朝堂上的那种难受都说不出来了。谢小大人,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你教教我,是不是爱情能蒙蔽人的五感啊,你看我在龙椅上那是度秒如年,看谁谁不顺眼,现在到了你眼前,我只觉半个时辰只有一瞬间,看什么美什么。”   谢漆耳朵猛地一热:“书上……不解释情海恨天。”   “我只有情海,没有恨天。”高骊认真道,“我脑子里经常只想着你,不想人世间。”   谢漆又咳嗽起来:“不如明天去藏书阁一趟?翻些能入眼的书,所知越多,困惑越少。”   “嘿。”高骊揉揉他下颌的淤痕,贴耳边悄咪咪地说:“小先生,我让那薛呆瓜给我弄来好一套书了,摆在御书房呢。每天下朝那一群大臣都要在御书房里吵吵闹闹地议事,他们也不理会我的意见,我就在那里看书,东翻翻西找找,想着怎么给我心上人取一个字,看那种鬼画符似的天书都能看得心花怒放。”   谢漆眼睛快要闭不下去了。   高骊还唠唠叨叨的,喷吐出来的气息像是无数柔软的小触手,撩拨着谢漆的心弦:“小大人,你真厉害,我师父在世时都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看书,他有时会训斥我是匹目不识丁的野马,哎呀,真想让那个老头子看看我现在的上进模样。我会跟他那老光棍炫耀说,是啊,我就是匹野马怎么啦,我漂亮可爱的心上人来套我了,我还要低下脑袋给他套久一点。”   谢漆要被一整套情话组合拳干蒙了,喉结滚动着抓下他的手,睁开眼豁然站起来,羞得转身想出去吹吹冷风冷静。   谁知道一转身就被他伸手抱住了腰身,高骊还坐在椅子上,丝毫不扭捏地把脑袋贴在他后腰上:“谢小大人怎么这么快就要溜出去啊,别走别走嘛,来来来我要诉苦了,其实我被那群官老爷们气得要折寿啦!”   谢漆被他搂得僵硬,扭头只看到一个脑袋抵在腰间,看起来是很魁梧、体量很沉的委屈,不舍得推开他,便伸手去摸摸他后脑勺:“折什么呢,别说不吉利的话,什么苦呢?有不高兴的千万不要憋着,憋久了习惯了苦,气性都弱了。”   高骊美滋滋地抱紧他的腰,这么抱着实在太幸福了,嘴边的烦心事说出来,语气都是甜滋滋的:“外邦会在下个月的十月初七赶到长洛,吴攸那家伙敲定邦交要在十月初十举行,说什么是个好日子,可我觉得日子坏透了,叫他提前一天或者延迟一天,他就不,想到这个就把我闹得头疼。”   谢漆指尖不由自主地拨进了他头发里,把他束得严严整整的发冠弄乱了:“这日子有什么问题么?”   高骊唉声叹气,胳膊向上一搂,隔着衣服搂到了谢漆穿衣显瘦脱衣有肌肉的胸膛,幸福感更加强烈了,甜兮兮的笑意,阴森森的内容:“双重日,我怕我大白天直接见鬼。”   谢漆脱口而出地安慰:“子不语怪力乱神,迷信信不得。”   说完就想到自己可是重生的,自己就是最大的怪力乱神,一时失语。   “对对,你说得有理,嘿嘿。”   高骊没心没肺地笑着,随即乐得过头,大手捏重了。   谢漆:“……嘶。”   胸膛可能要有印子了。 第48章 嘿嘿二更   时间过得飞快,十月初五时,谢漆和另外几个影奴受命一起到东区,适应不日正式的赛场。最靠近青龙门的东南一街几乎都清出来,专门改造出大片的外交场所,典客署都扩充了三倍,寻常百姓则被迁到其他街坊。   比武用的玉龙台这一回全部改完,从远处看玲珑宝相,来到台下看却又是简单的朴实实用,比之试场时稍加雕琢而已,围栏和顶层的柱子全用了刷漆的铜铁,这下安全性极大地提高了。   谢漆和方贝贝作为最暴力的两个人,挨层殴踹试下来,坚固安全得挑不出毛病。   许开仁这一回仍在现场,方贝贝见了人便上去打招呼,但且笑,不知搭话。   谢漆便指着玉龙台夸赞:“许先生是栋梁之材,不出意外,玉龙台恐怕屹立得比西区的其他高楼更为长久。这么别出心裁又坚固的比武台,可惜只能用于久久一次的邦交。”   许开仁仰望着玉龙台,眼里蕴着真切蓬勃的光:“它自有延绵后世福泽的用处,物之所在,也有天理,正如人有在其位谋其职,物也有物尽其用。”   方贝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比武在玉龙台,谢漆问起比文的场所,许开仁眼中亮光更盛:“代闺台此前就坐落在东南边缘,位置虽偏,胜在向南是城外的白涌山,景致开阔,适宜文人吟诗作对。宰相大人体恤此地的大兴土木,文试的场地便征用了代闺台,休整之后不复从前破败了。”   谢漆微怔,征用代闺台不过是场地问题,本质是要征用大片的代闺台文人。   晋国持续了数百年的世家掌权局面,也不知在他有生之年能否看见打破。   许开仁兴起:“两位大人,不知可有意移步代闺台一看?”   方贝贝抢答:“看!”   许开仁笑着在前头引路,谢漆在身后哭笑不得,拿手肘撞撞方贝贝:“绛贝兄,你我是武夫,此番出宫是来适应场地的,况且白丁之你我去看代闺台,身上的粗鲁之气只怕要搅浑了先生们的风雅。”   “谢大人言重。”许开仁笑着回头,“不敢当大人一句先生,代闺台聚着的都是些酸儒和下九流,皆为民间的下游,请两位大人移步去是压台,若代闺台有灵,只会欢迎两位的踏足。”   方贝贝不知怎的眼神总离不开这书生,大有色令智昏的奇妙由头:“玄漆贤弟,我们难得出宫一趟,不如趁这难得机会,多探熟这片区域吧,五天后当值才能胸有成竹。”   谢漆被方贝贝突如其来的文雅说话激得一身鸡皮疙瘩,刚想笑他两句近朱者赤,心里忽然想到方贝贝原本就是单纯的人。跟着爱抽疯、满口污言秽语的高沅,他就被带着说话粗俗,做事狠决,现在跟文人接触,也就被影响出几分文质彬彬,这不是坏事。   其实霜刃阁的绝大多数影奴都单纯,无非是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选择面如果广阔了,呈现出来的性情举止又不相同了。   只是九成九的影奴终其一生只有一个选择,跪生战死。   等到了代闺台,谢漆远远看见一对有些熟悉的男女,身体愣住了。   ——烛梦楼的谢红泪和谢青川竟然也在。   他陪着方贝贝瞎逛了一会,很快借口人有三急离开,匆匆绕过来来往往的士农工商下九流,踟蹰片刻,走到了他们姐弟面前。   “谢姑娘,谢公子。”   谢红泪简单易容过,戴着面纱,穿的素服,素面朝天且在脸上点了三颗痣,她在西区是艳绝的黄金娼妓,到了东区就化作寻常的抱琴歌姬,身边的谢青川也是轻装上阵。   听到称呼,谢青川高大的身形站在谢红泪面前,审视着谢漆:“敢问阁下何人?”   谢漆并不打算隐瞒,开门见山:“在下御前近侍谢漆,七月里与主子去过烛梦楼,正巧看见两位登台演奏,心有惊叹。”   他看到谢红泪纤长但指节长茧的手指拨开谢青川,面纱上的容长美目静静地盯着他,盯了片刻:“妾身竟与大人同姓,实令妾身不胜惶恐。敢问谢大人族祠何方?或有缘,妾父在族中祠。”   “在下出自霜刃阁,无家不知祠。”谢漆笑了笑,“或许祖先在百年前与谢小姐的宗族同在一片飞檐下,一姓之谢,百年之缘。”   谢红泪眼里没有波澜:“妾身低贱,怕是没有这等缘分,不知谢大人到我姐弟面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谢漆心里暗叹谢红泪真是冷若冰霜,想结交都无从结起,总不能说前世你是我现在的主子的红颜知己吧。   他摆出一副曲迷的模样:“上次烛梦楼侧耳倾听,只觉得两位的演奏当属人间能得几回赏,此刻在这里遇见,按讷不住听曲之心,就来大胆问了,不知两位是否会在这里演奏?”   邦交上总是需要一些歌曲杂技的,他猜想是吴攸有需要用她的地方。   谢红泪不多透露什么:“代闺台周边多有云游歌姬,妾身来访故友而已,今后若是有缘,或许也能登台奏曲,只是不知届时能否与大人再结缘了。”   谢青川又接口:“谢大人见谅,天色不早,草民与家姐需得回楼中了。”   谢漆只得说声告辞,要想打入烛梦楼,凭他还是太难了。   他目送着谢红泪姐弟离去,转身时,谢红泪绣鞋踏上马车,遥遥再望了他一眼。   谢漆回去找方贝贝,找到人时发现他孤身一人待着,手里拿着一本粗制滥造的薄册子。   “小贝,怎么就你一个?许先生人呢?”他打趣着在他面前挥手。   方贝贝低着头看册子:“韩尚书也在这里,看起来和他交情不浅,把他叫过去议事了。”   谢漆吃惊:“你竟然不反驳我对你的称呼?看什么呢看这么入神。”   他凑过去看,只见纸面粗糙,墨迹晕染的劣质手册上,写着工工整整的瘦金体,只看两句,谢漆就看出内容正是他前世读过之后备受震撼的大晋兵士论。   他抬眼看方贝贝的神情,见他出神,轻声问他读后感,语气轻得像是怕惊扰一个梦中的黑夜人:“这册子哪来的,写的什么?”   “许先生写的,我看其他书生聚在一起边看边议论,听到他们嘴里念叨着霜刃阁的名字就买下来了,这篇叫大晋兵士论。”方贝贝哗啦啦翻到了前面一页,指尖垂在霜刃阁的一页,缓缓地念出来。   “谢漆,他写,‘霜刃阁壮士如云,只为权贵遮霜刃,竟小用如砍蚁刀,然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谢漆报以沉默。   不一会,方贝贝喃喃地问:“我也想问,我也想知道答案,为什么呢?”   谢漆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手:“或许,我们应该回去看一看武场了。这本册子,你要是想看就藏严实些,回去不要让你主子看见。”   方贝贝如梦初醒地把册子往怀里放好,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被翻新改造的代闺台,眼神是茫然的。   他又巴巴地问谢漆:“许先生在文章里那么问,我虽然是霜刃阁的,可我也没想过那样的问题,你想过吗?”   谢漆走在他左前方:“想过,没有答案。别想太多了,徒增痛苦罢了。”   方贝贝有些迷惘地抬手摸胸膛,隔着衣服贴那本册子:“痛苦吗?”   谢漆心想,等到哪一天你收到刺杀许开仁的命令,你会更痛苦。   只是这一世方贝贝武功没有废掉大半,不至于重蹈前世覆辙。   想了想他还是有点不放心,直接轻声明示:“你看了许先生的文章,应该能感受得到,那样的人,最为世家忌惮。我真没跟你开玩笑,如果以后你主子命令你去将他斩草除根,你要是出于敬意和仰慕不愿意动手,你就走个过场,回去后朝你主子痛哭流涕地演戏,说许先生是宰相的人,身边有高手保护着,实在无从下手。”   说罢没听到回应,谢漆转头一看,只见方贝贝捂着心口眼圈发红。   他期望他看开些,抬手去拍他胳膊:“你一个大汉,怎么摆出这副西施捧心的鬼样子?”   方贝贝憋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来:“你主子还是陛下呢……他也会给你这样的命令吗?”   “我主子?”谢漆忍不住轻笑,“我主子一见我从玉龙台上摔下来,吓得比谁都跑来得快,接了你也没说牢骚。他看到我一脸被你揍出来的淤青,嘴上骂得不少,可他也没拿权势难为你。他和九王、太子不一样,许先生这样的人,他只希望多多益善。”   方贝贝低落地跟着他走了好一会,来到玉龙台前时,才轻声:“之前觉得你抛弃了五殿下转向他是迫不得已,原来你早就看透了。”   “嗯。跟着他我才能活着,心也不必死。”谢漆眯着眼看围在玉龙台周遭帮忙打杂的守城军,看到了里头忙碌的秦箸,挥挥手便走过去了,“我见到个熟人,咱们先各自看武场,到点汇合。”   谢漆不紧不慢地走到秦箸面前打招呼,秦箸一眼看到他,就认出他们在中秋夜的掰手腕擂台下见过。   他着急地从怀里拿出一方用布条裹住的东西交给谢漆:“小公子,我那天看到你在玉龙台上比武了,你现在还跟着陛下吗?这是他中秋节那天晚上,在小擂台上比力气赢得的彩头,他那时走得急没拿上,我代他保管了。”   谢漆手里拿着这不明彩头,不知道该说眼前这武将是实心眼还是其他,只得收下彩头请他到人少的地方:“秦将军,借一步说话,我如今是陛下的御前近侍,后天狄族和云国的使节都赶到,不知道你后天可否仍会在青龙门当值?”   秦箸不住点头:“卑职在的,到时人一定很多,守城会加两倍兵力,保证不出乱子。”   谢漆环顾四周,压低声:“我想请将军帮个忙,请多留意狄族来的武士,将军也是武艺高强的人,应当能简单分辨出哪些武士过于出挑。到时,我提前来到,将军告知我,我上玉龙台比武也能有所准备。”   秦箸痛快地答应了,笑出十八颗牙齿:“小公子,祝你旗开得胜,把那些外族人赢得口服心服!”   谢漆抱拳。这边拜托完,趁着这趟出来时间充裕,他在东区到处走了一圈,到不同街坊去探问百姓们对新君的看法,收获了大批百姓对高骊的肯定。   百姓提到高骊先提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对长洛城的解救,再提他对北境遗民的迁千里而安置。不过在安置遗民这事上,有人觉他不忘江东父老是有情有义,也有人觉得北境太多移民是两族混血,非黑发黑瞳的北境人其实在长洛引发了不小的舆论。   总体而言,此时的百姓对高骊还不太熟悉,对他的印象都只是纸面上的良好。   这次邦交,对晋国朝政重要,对高骊也至关重要,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向整个国都、晋国宣扬自己的德行。   得愈发小心。   逛完一大圈再回到宫城,太阳都已下山了,高骊正在天泽宫里拿着本书使劲看,有不懂的就问一旁的薛成玉,眉头时皱时展。   谢漆走上前去汇报,将今天所行规规矩矩复述一遍,称和秦箸偶然相遇。而后在薛成玉的注视下,掏出怀里把迟到了一个多月的中秋彩头交给他。   高骊听完他的解释有些开心:“朕看看是何物。”   把那被盘得包浆似的布条挑开,只见彩头是一个小长匣,长匣开,里头放着两块皂角,两小包不知道还有无香气的香囊,还有两支木削的发簪。   他摸了一会发簪,不知怎的,特别开心地抽出一支塞到谢漆手里:“朕很喜欢,送卿一支。”   谢漆纳闷地看手中发簪,看到簪头刻着四个字:岁岁相见。   高骊把手里的发簪大喇喇别在发冠上,谢漆悄然瞟过一眼,看到他的发簪也刻了四个字:   年年相欢。 第49章   十月初七,狄族与云国使节终于赶到长洛城。   浩浩荡荡的人马穿过三月前险些遭受灭顶之灾、而今依旧繁荣昌盛的大晋国都城,晋国百姓在街道两旁的店里或楼上,出乎意料地沉默冷视。   宫城的君臣同样以高高在上的沉默审视,厌恶俯瞰的冷意对待,在祭天台上高高站着,接受云狄全体的跪拜。   狄族的圣女白衣散发跪在狄族前端,以战败俘虏的匍匐姿态宣告全族在破军炮下的投降。   云国的二皇子云仲单膝跪在云国人队前,神情恭敬,行礼举止不卑不亢,虽臣服不卑微。   风尘仆仆的朝拜之后,云狄的使节们退回东区的东南一街落脚,朝贡的一切宝物都被压着,晋朝要到初十之后才肯收下,宝物也包括欲联姻的女子们。   这天晚上回去高骊一出反常的冷,御前宫人被那低气压震得战战兢兢,踩风上道地支开了薛成玉,不住用眼神和谢漆示意。   闲人退散,谢漆朝冷冰冰的高骊走去,单膝跪在他面前轻声:“陛下为何事不悦呢?”   高骊那张凶神恶煞的冷脸顿时破冰,弯腰发狠似地把谢漆拉起来抱住了,沉闷闷地低声说:“你不要跪我,这里又没有别人。”   谢漆在他怀里挣扎半天才钻出脑袋,无奈地微喘着:“见你不开心,不敢造次。小狮子,你这会的力气太大了,勒得慌。”   高骊忙松泛一些,大手不再发狠地捂着他蝴蝶骨,改成从颈椎抚摸到尾椎:“抱歉抱歉,脾气一上来就手脚笨重。”   “为什么发脾气了?”   高骊无意识地对着谢漆的腰又捏又揉:“今天……看见那些跪拜的使臣么,我看云国人没有什么波澜,但看狄族人,心里复杂得很。”   谢漆忍住被捏痛的呻‖吟:“想到你的恩师了?”   他记得高骊对恩师戴长坤的敬重,也记得前世掘开戴长坤的坟墓时,看到那具骨折无数的尸骨的震撼。   他想着,戴长坤恐怕是和狄族交战,死状才那般凄楚。   高骊瞬间变得低落,浑如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犬:“谢漆,你总是能一针戳到我肺腑里,你好像比我还了解我。”   谢漆想,或许,高骊也比他还了解他。   “我师父的尸骨是我去收的。那天特别冷,狄族来进攻时,你相信吗?”高骊在他耳边轻说,“一半北境军饿得逃不动……真的是活生生饿到跑不快。我们没办法,师父留下来断后,让我护送着那些新兵撤回去。等我安顿好士兵,再回去的时候,我师父的尸骨不成样子,他握着那杆长枪跪在雪地里,朝着长洛城的方向。”   谢漆抱紧他。   “狄族人杀了我真正的父亲,可是我生母是狄族人,北境的老弱妇孺还有很多和我一样是两族的混血。”高骊喃喃,“打仗时我恨狄族人,现在看他们跪在下面的样子,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痛快。”   他推开谢漆,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看我,蓝眼睛高鼻梁,不是狄族人也不是中原人,娘亲不要我,没准还想杀了我,生父也不要我,他是皇帝,他讨厌我就像讨厌一只苍蝇……”   “你不是。”谢漆捏住他的脸,从最容易切入的地方安慰他,“你是翱翔在天的苍鹰,先帝是地上大腹便便的寄生虫,他不是讨厌你,是警惕你,他畏惧你终有一天展翅高飞后,会不会飞下来啄掉他。他怎么配和你比?”   高骊楞了楞,笑了:“大腹便便吗?从前每年我到国都来,都是远远地瞄两眼就走了,那渣皇帝长得是不是又胖又丑?”   谢漆也笑开,抚过高骊英俊的眉眼,煞有其事地点头:“嗯,相由心生,先帝歪瓜裂枣,不像小狮子,威武霸气,英俊挺拔。”   然而其实幽帝长着一幅上好的皮囊,谢漆觉得高骊的眉眼轮廓是众皇子当中最像幽帝的,其他皇子都比较像他们美貌无比的母妃。   高骊皱起鼻子扮猪,嘴里还发出猪叫声:“现在还俊不俊?”   谢漆卷舌发出布谷鸟的叫声,也回以口技,用夸张的口吻惊叹:“天呐,天下第一帅哥竟然就在我面前!”   高骊逗他不成反被逗笑,一笑神采飞扬,又一把将他怀里闷:“你还会鸟叫!你还有什么不会的谢漆漆?”   谢漆调侃:“我不会跳狗熊舞。”   高骊笑得更发颤:“你不说我差点忘记了,我之前和张辽说好的,等他伤好了,我俩要一起点篝火给你跳狗熊舞的!”   谢漆拍拍他脊背:“你来,我想看你一个人的,看看小狮子怎么装狗熊。”   高骊顿时兴致高昂,说来就来,轻松松地用一条手臂把他抱起来放在桌子上:“那你来当篝火!我围着你跳。”   谢漆憋住笑,努力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样子点点头。   高骊也不用热身,他直接拉开手臂,躬起腰摆好架势,鼓起腮帮子,笑意盈盈的冰蓝眼睛凝视着谢漆,就这样围着他,交错步伐跳起充满原始野性的狗熊舞,嘴里还模拟出熊的沉浑声音。   谢漆眼神跟着他,努力地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双手捂眼捂嘴,笑得浑身都发抖。   真是夭寿,小狮子装起大狗熊来竟然还有模有样的!   *   十月初九,高骊整个人开始呈现出一种紧绷的紧张,谢漆这天晚上要和方贝贝一起离宫去东区,准备明天的以武比试。   谢漆当他是担心自己,走前不住悄然安抚,又对踩风和小桑千叮咛万嘱咐,也吩咐了手底下的八个小影奴,明天高骊将从宫城出发赶到东区去坐镇,全程都要保护好他。   尤其是明天的饮食,任何从口入的,用鼻子嗅的,全部都不能疏忽。   等他到东区的驿站,他又先悄行去找秦箸,问起狄族内有无不对劲的人。   秦箸还真的有发现,低声道:“狄族来的使臣里,有一个武士体格特别庞大,跟在队伍中间都像一个移动的巨人,因为他相貌长得不好,狄族人也没有让他进宫城去朝拜,直接留在了典客署。小公子,明天如果你和那巨人比武千万要小心,拳怕少壮,比武怕怪物。”   谢漆谢过他的提醒,悄回驿站时把这事也和方贝贝说了。   “秦箸魁梧得和陛下不相上下,连他那样的人都说那狄族人像个巨人,你我要小心了。”谢漆擦拭起玄漆刀来,“我们少年时也和体型比自己大上两三倍的怪物比试,你还记得吧?如力不从心,当——”   “穴位弱点入!”方贝贝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狄族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我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和狄族人的刮月刀交锋过,问题不大,我只怕云国的那些死士,他们的剑一短一长,很难防的。”   “那叫子母剑。”谢漆擦完玄漆刀,漂亮的脸上浮现了腾腾杀意,“豆蔻刀第七式接吴钩刀第三式,再变线接胡旋第五刀,必割断他们的喉咙。”   方贝贝说干就干,扣上绛贝刀刀鞘就在驿站的房间里挥舞起来,最后一刀凌厉至极,连他自己都喝彩:“好!谢漆你看我——诶你这个家伙,干嘛一脸要去杀人的样子?”   谢漆被说得一愣,低头看玄漆刀的刀身,果真看到自己有些狰狞的眼睛,收刀闭上眼,翻身就往床上躺。   “没什么,紧张而已。”   他只是在想明天谁敢动他的小狮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一梦见前世,他梦见自己前世此时在东宫之中,一身伤甚至都还没好全,庸庸碌碌,不知不畏。   待窗外破晓,谢漆猛然睁开眼睛,不知怎的心脏突然一窒,光着脚丫子就从驿站的床上跳下来,跑到窗边,开窗就吹哨声召唤大宛。   大宛在外面巡视了一夜,一听召唤仍然不知疲倦地飞到他面前:“咕?”   谢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跳如雷,比划着让他去找高骊的海东青小黑,他想要确认高骊的安好。   大宛振翅高飞而去,流星一样沾着破晓的光芒划过长洛城,最后盘旋在天泽宫的高空上,长唳不止。   恰此时,天泽宫的宫门打开,踩风弯着腰侍奉皇帝踏出,起居郎薛成玉在御前宫人之中一起齐声陛下万岁。   今天的陛下没有出声,而是大踏步地往外走,走出不远时耳朵一动,他抬起冰冷的蓝眸望向天空,看见高空上有两只鹰在互相盘旋。   他眼中浮现出困惑,直到熟悉的禁卫军在前方等候。   高骊收回目光,沉默冷漠地向宫门走。   穿过日复一日的不变宫墙,宫门口停着御驾,文武百官和两个皇子已经候着了,最熟悉的人等在禁卫军前端。   “陛下万安。”吴攸一身隆重的朝服,亲自到御车给他开车门。   高骊走过低下的一排头颅,大踏步上了马车,出乎意料的是吴攸也跟着上了马车。   吴攸关上车门,神色恭敬,语气悠闲:“陛下,狄族圣女联姻之事,您抗拒到昨夜,臣想问陛下最后一次,您真的要让后宫空虚吗?”   高骊眼中滑过飞快的情愫,沉默地点了头。   “那臣就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吴攸笑叹,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帕子递给他,“对了陛下,您之前嘱咐臣去查找有关您生母的讯息,微臣派出人手在狄族内查了许久,此番狄族前来朝贺,有关您生母的重要信物终于获得了。这帕子上绣着的正是皇太后的相貌,请陛下一睹。”   高骊怔了片刻,指尖抑制不住激动微颤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了他呈上来的帕子。   他打开这方陈旧泛黄的信物,袅袅幽香丝丝缕缕地溢出来,他看到了帕子上绣着的狄族女郎,瞳孔不由自主地骤缩。   吴攸静静地观察着他动容的眉目,看着他像一个无家可归多年的孩童,强忍着通红的眼睛和鼻尖,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上帕子上的女子。   一遍又一遍,他摩挲了一路。   “朕的生母……原来长相是这样。”   高骊沙哑地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此时马车也到尽头了,他在吴攸的提醒下把帕子收起放进怀里,定定神沉住情绪,在吴攸打开车门要下车前问他:“宰相为何要赶在这个当口把信物交给朕?”   吴攸回头,那双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地萌生亲切。   “臣的母亲,也在臣幼年时便抛下我,绝情赴山海路。”吴攸的神情里浮现了难过,“臣明白,子女对生母的眷恋之情。”   说罢他下车,高骊紧随其后,踏到地面上时,抬头看见屹立在不远处的六层玉龙台,直视前方时看到了夹道相迎面带笑容的国都百姓。   “陛下,陛下!”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个头,其他的百姓也跟着山呼起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爱戴之笑,语气里也是满满的尊敬之情。   高骊就在这样的夹道欢迎里故作面无表情地走过,其实掌心紧张得盗汗。   走过百姓的山呼,他走到了朝臣们给他安排好的主座,目光扫过前方,有些怔忡地望着那六层高台。   这高台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呢?   这高台是什么时候建起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高台仿佛是北境的一座雪山化身。   他眨过眼,眼神慢慢茫然起来。   在他眼前,繁华的长洛城忽然变成了北境荒芜苍凉的冰雪天地。   那座他永世不能遗忘的雪山就出现在那里。   雪山前,狄族庞然的武士进攻,恩师一人持一枪,不回头地怒吼:“高骊!带他们走!”   他信任着无所不能的恩师,于是听从他的命令,没有留下来和他一起断后。   再回来时,亦师亦父的戴长坤死无全尸。   在那之后,多少午夜梦回,他都在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我没有留下来呢。 第50章   旭日阳光长铺,大宛振着翅飞回了整装待发的谢漆身边。   谢漆正在背着镜子绑发绳,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无法落地,大宛捎来高骊没事的讯息,他才压着心底的一点奇妙惶恐。   “谢漆,你穿好了没啊?我看典客署的使臣们已经全走光了,咱们也差不多该去候着了。”   门外传来方贝贝的声音,谢漆握着刀出去,一开门,方贝贝一见他就愣住了。   “我好了,我们走吧。”   方贝贝走在他旁边,不看路光看他了:“感觉你今天的眼睛特别亮啊,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一样,之前不是见你一脸拽拽的冷漠,就是颓废的丧样,你是有多紧张啊?”   谢漆难以解释他的直觉,摆摆手只顾着走路,谁知一路上碰见的人个个在看他们,弄得他一脸茫然:“这些人看我们干什么?”   方贝贝啧啧两声,也不说缘故,风一样小跑去了别的地方,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个木制的面具,塞给他一个:“戴上吧谢大人,不然你到台上比武比赢了,八成会被人说胜之不武。”   谢漆莫名其妙,谁知方贝贝还真去把他的想法告诉了礼部的官员,对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片刻,不仅同意,还要求他最好戴面具。   到后场去候着时,两人把面具绑好,方贝贝还语气轻松地调侃:“我是说真的啊谢漆,如果你是个女郎,不管你的刀多凶,我都会不要脸地追着你。”   谢漆满头黑线,当他是在为了缓解他的紧张而说的垃圾话,懒得搭理,只顾着眯着眼睛跳望远处的高座。   高骊和皇子、文武百官就坐在那里,最下座有云国的皇子云仲和狄族圣女。   繁琐的礼仪之后,两族两国开始拉开以文武会友的仪式,方贝贝扭头看着远处的代闺台,谢漆抬头看玉龙台。   很快,晋国这边的武官们上了台子,云国和狄族的武士也躬着腰上台,三方互相行礼谦让,司仪解释本场武试的胜利,即哪一方人马最快赶到顶层,摘下柱子上挂着的卷轴,各队上来的人数是七人,如有受伤可以换成队内的替补武士上来。   谢漆扫了两眼云国和狄族的武士,都是体型正常的,往外跳望,不远处不仅有各国官员们看着,东区还有很多百姓都挤在外围看热闹,不时有人喊晋国加油云云。   像是一场娱乐的,不必问生死的快活游戏。   随着一声开始,三队武士全部行动。而且调配方法一致,两个轻功上好的只管向顶上楼层飞跃,其他马步扎实的全在一层。   晋队这边简单粗暴,谢漆和方贝贝瞬间抽刀飞起,目标明确地先除云国再打狄族。两人配合利落,快刀划出飞叶割花似的声响,瞬间将妄图飞上二层的武士摁到地上。   外围的百姓爆出齐声的叫好。   谢漆和方贝贝飞上二层,两个人短暂的面面相觑。   方贝贝吹了声口哨:“他们好弱啊,要不要慢一点?你听,我们要是赢得太快,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看不过瘾。”   “看两队候补上来的新人。”谢漆低头看一层,有些别扭地敲敲那遮住半张脸的面具,“这面具有一点碍事。”   方贝贝笑开:“这面具的造型明明很酷!保护帅脸有什么不好?上次跟你激情对打,打得我鼻青脸肿,回去后被主子嫌弃了好多天。万一其他人弄些什么暗器的,脸肯定要保护好啊。”   谁知道说什么来什么,谢漆耳朵忽然听到从下往上的利器放射声,按住方贝贝的肩颈一起后仰,眼睛捕捉到擦身而过的暗器。   方贝贝骂起娘来,与此同时,一层的云狄武士联手跳上来了。   谢漆手上留着余地,边打边抽出余光去看一层的动静,还没有看到狄族那个据说像巨人一样的武士上来。   三队人边打边继续向高层冲击,两个晋国影奴放着水,刀光电影里营造出势均力敌的假象,直到来到五层时,云国武士先摊牌不装,剑在手暗器在身体的任何一处,打法瞬间和韩宋云狄门之夜的阴毒手法一样。   谢漆冷着寒星似的眼,正想三刀送走一个云国死士,突然感觉到玉龙台震动了起来。   五层的地面嗡嗡震颤,外围的百姓爆出叫声,三队人的身形都乱了一刹那,而后狄族人最先缓过来,开始准备充足地反击。   其他人以为震颤只是意外,没想到几个须臾后玉龙台更用力地震了起来,晋云的武士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幅度最大的云国死士被狄族的刮月刀飞快割下头颅,像一颗喷洒着血的球滴溜溜地从五层掉了下去。   一狄族人负责杀,另一狄族人还把剩下的云国死士威胁着策反了,直接三人三方先围剿晋队的两人。   谢漆和方贝贝立即背靠背提防,云国的暗器射来时两人劈刀要拦下,谁知道玉龙台在这个节骨眼又震颤了!   方贝贝的乌鸦嘴还真应了,刀一抖,几枚暗器擦着他的面具飞过,险险地护住了他的半边脸。   “底层一定是那个狄族巨人上了台,我们速战速决。我这次手臂上缠了鹰爪钩,待会我用钢绳抓檐角荡到对面,杀一人上六层,摘下卷轴就结束了。”谢漆朝方贝贝快速说话,这玉龙台已经是许开仁那些人加固改造过了,还能被震成这样子真是恐怖。   方贝贝语气肃然:“没问题,我杀两人断后。”   谢漆二话不说地握反刀,在又出现的震颤里凭空跃起,用力甩出左臂上的鹰爪钩抓住对面的檐角,借力飞去时在空中雁过留影地划下三刀,把其中一个狄族人削了。   他荡着刀上血荡出五层,借力直接上顶层,三下五除二地点足踩柱子飞上去摘下卷轴。   也正是在此时,外围看热闹的百姓爆发出了最大声的叫喊。   那叫喊声似乎不是为晋队的胜利,更像是在看到某种恐怖的东西而惊恐万状。   谢漆鹰爪钩都还没收,卷轴到手时心脏又是一窒,又听到外围的万人叫声如此之怪,从昨晚到现在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   他把卷轴塞怀里就要下楼去,就在这时,整个玉龙台以一种可怕的力道疯狂震动,不知道是因为底层武士的声音太大,还是玉龙台设计的回声效果好——谢漆竟然感觉自己听到了高骊的吼叫。   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抛弃了安全的下楼路,直接就着抓在檐角的鹰爪钩,最大限度地放出钢线,不要命地直坠跳下楼。   钢线将要截止在二层,他连停都没停就扯开了左臂上的收线机关扣,翻着跟斗从二层跳到一楼,一落地就模糊地看到了一楼的巨大声响、震颤来源。   ——高骊像一只失控的野兽,徒手暴揍一个体型至少是他两倍的庞然武士。   谢漆的心脏差点就要爆裂,手抖得直接丢了玄漆刀,用了最快的步伐冲到一层的台子里去,踩过地上横躺的凌乱尸体,全然不敢想这些死伤都是谁造成的。   外围的百姓还在持续不断地惊恐叫喊,谢漆扑到让晋国人恐惧的来源,扑上他的后背锁扣住他:“陛下!停手了!”   高骊就像是听不进人话的发疯猛兽,怒吼着腾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谢漆的肩膀,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力气将他从背上扯下来,丢垃圾一般往旁边狠狠丢开。   谢漆肩膀一阵剧痛,全凭着肌肉记忆在空中用翻身卸掉高骊的抛力,落地猛刹一瞬,这回不要命地冲着高骊的正面而去。   昨天晚上和方贝贝的对话在脑海中响起:   “还记得少年时和体型比自己大上两三倍的怪物比试,如力不从心,当——”   “穴位弱点入!”   谢漆忘却了一切,眼里只盯着眼睛通红的发狂高骊,双手的束袖里藏着的银针全一瞬抽出,盯准高骊全身的穴位,犹如一道闪电般冲到他面前,抓住他挥拳而来的一刹那破绽,将银针全部刺入他的各处大穴。   可怖的拳风震碎了木质的面具,谢漆被击出一丈之远,后背撞上围栏才停下,一口血涌到嗓子眼又吞下,起身第三次冲过去。   这回,被定住的高骊视线模糊地看着一道人影扑到他身上来,借着惯力一把将他猛扑到地面。   旁边是巨人武士濒死的呻‖吟声,而身上是一声声嘶哑的微弱呼唤,和颤抖的一针针的剥离。   “陛下。”   “主子。”   “高骊。”   “小狮子。”   呼唤声突然一顿,一口热血溅到脖颈上,烫得高骊神魂归位。   他睁开眼就看见压在身上的谢漆,不远处有无数百姓的叫声,不远处更有吊诡的官员们叫喊着要冲过来却迟迟不来,混乱混沌的天地之间只有谢漆的眼睛是清醒明亮的。   然后谢漆就在他眼前转过头,又一口血吐出来。   血珠飞溅。   白的谢漆。   红的谢漆。   “谢漆……谢漆!我……我都干了什么……”   “别管我,起来……”   高骊混沌地看着这颠倒的天地,只知道崩溃地喊着他的名字。   谢漆咽下血拽住他的衣领,浑身绷到极限时并不知身体的疼痛:“起来,国都的人都在看你!起来高骊,你是皇帝,不是暴君,起来!”   他楞是硬生生地把高骊拽了起来,另一只手发抖着去掏出怀里的卷轴,猛塞到他手里,声音也开始发抖:“我把彩头摘下来了,卷轴上一定有什么东西,你打开,快看!”   高骊视线模糊,泪珠不住滚落,展开卷轴,颤抖着机械着念出上面的字:“蛮狄投降书……”   谢漆笑了,原来这场比武的彩头是这个,晋国人赢,晋国人威慑狄族,晋国人警告云国,他早该想到吴攸那些人会这样安排的。   “陛下……”谢漆心神一松便咳了一口血,“用你最大的声音,把降书昭告天下吧。”   “告诉他们,你是这么多代皇帝以来,唯一一个让狄族臣服的君主……”   “告诉他们,你会失去控制暴打那个武士是因为……因为生气他打伤晋国的武士。”   谢漆脱力地跪在他面前,额头贴着地面,在他颤抖的宣读降书声里喃喃:“你是我的陛下,不是暴君。” 第51章   日暮,谢漆一个人悄悄回了驿站,让一个小影奴帮他去找医师。   白天高骊发狂后谢漆一直假装没事人地紧跟着他,在一边小声地提示他如何应对百官和长洛城的瞩目,已经尽力地把局面控制了。   尤其是高骊在看到唐维等北境将士从代闺台方向出现时,四面楚歌的惶恐大大减轻。   现在扛过了一个下午,该走过的仪式和排场全都完成,晋国和云狄的使臣将在东区这边举行大规模的夜宴,谢漆抽出御前侍卫的空位,安排唐维、袁鸿、张辽全部到高骊身后顶替位子,手下的小影奴也全都盯紧拱卫,这才放下心来,喘几口气。   从玉龙台下来后,他又悄悄吃了金石丹压制伤势,高骊回神后不住泪眼婆娑地问他的伤势,谢漆发挥一流演技笑着掩过去了。   此刻他隐秘迅速地回了驿站,小心轻按肋间。   即便穿了护甲,还是断了三根肋骨。   但是非常幸运,如果骨头扎进肺腑里现在就得交代遗言了。   吐了好几口血是些习以为常的内伤,肩膀和后背的骨头都没有碎裂,应该不过是淤伤。   就是下午开始视线不时模糊,略微有些头晕,不止是因高骊之故,应该更是因从玉龙台跳下来跳得太猛,一身的冲击没缓。   谢漆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查找伤势,金石丹的药效还在就不会感觉到痛楚,如此摸索自身就像在摩挲一具冰冷的木偶。   他不怎么在意自己,仍在想高骊的发狂,如果可以,从玉龙台下来后就应该让医师去检查高骊是否中了什么迷药,偏生举世瞩目,质疑接踵而至,仪式层出不穷,根本没有机会,高骊能坚持清醒地完成接下去的事已属不易。   正想着,小影奴急匆匆地带着医师而来,谢漆抬眼一看,好家伙,还是熟悉的那位妙手回春的神医。   谢漆忽然感到凉飕飕,强烈地想拥有完全属于自己这边阵营的医者。   ……奈何没有哇。   果不其然,神医探头一见还是他,脸黑得好似焦锅巴:“你这小子又不爱惜自己身体了是吧?!”   谢漆尴尬地咳了两声,支走小影奴,关了门和神医共处一室,小声辩解:“神医,我今天是上了玉龙台和他国人比武,好歹算是借武力为晋国争口气,不是不爱惜,只是常规受伤,劳烦您再给我看看。”   神医一眼看出他肋间异样,着急地喝令他到床上平躺去,一边诊脉一边询问他的受伤过程,谢漆刚说了个开头,就听见神医拔高的声调:“你又吃了金石丹?七月七那次受伤没让你长记性吗?”   “没吃多。”谢漆想到那次疼得昏死也有些惧怕,“神医,待会我还需护送陛下回宫,您别让我昏睡。”   神医黑着脸让他把上衣脱了,擦干净手先给他接骨,白天没观武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这会听了谢漆简单的受伤描述气得半死,直言要撬开他的天灵盖去舀掉里头的积水。   他不仅边接骨边骂谢漆,连高骊都骂:“那个只会用蛮力的蠢皇帝!打人打到上头是什么德性!亏我以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懂得爱惜身边人,怎么一遇到事冲动成那个鬼样子!”   金石丹药效在不觉难受,谢漆清醒地审视神医,一直以来都觉得神医是个难得一见的医术仁心尽有的局外世人,现在再冷静地审视,结论不变。   他轻叹道:“陛下当时的发狂样子不对,恐怕是受了什么阴私手段的影响,比如迷药之类的。”   神医怪叫:“堂堂一个皇帝,谁敢……”   说着神医也愣住了,毕竟是领取吴家薪酬的,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奇葩事,吴家那位家主做事向来神秘莫测,此外还有另外五个更凶狠的世家,谁知道呢?群狼环伺下,皇帝算什么?   神医一时苍凉地叹息,接完谢漆的肋骨,去检查他肩膀的大片红肿:“这样吧,下次老朽进宫后也给皇帝诊脉调理。老子虽然大部分时间听吴家调配,但不涉政,一把老骨头而已,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有数。”   谢漆心中羡慕,乌云之下,哪一根草能躲过阴影?神医却确实不一样,到处医治不同阵营的人,生龙活虎地自由洒脱。   正想对神医说些千恩万谢的掏心窝子话,他就又被神医骂了:“你这蠢货小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安生点!七月七   第1回 重创,九月初二第二回,好容易定时到宫里去给你小子调理,二十一那天和绛贝比武又弄一身青紫,今天骨头都断了好几根!这么下去老子的药和针都是白费功夫,医你像医无底洞是吧?”   谢漆被骂得缩着脖子不敢顶嘴,中途背过身去,神医又骂高骊蛮劲大,说他后背被砸出一整片乌黑淤痕,骨头没事是好,可一肩伤一背伤,待金石丹药效退去,整宿都能疼得睡不了。   神医叨叨叨地去开药和调药膏,脑袋甩成痛心疾首的拨浪鼓:“他娘的,我都能预见你小子以后得被折腾成什么样了。”   谢漆绑着腰上的固定束甲,听到这话楞了楞。   不知怎的,想到一月前在典客署,隔着一堵墙听到袁鸿干唐维的声响。   ……感觉还是让高骊揍自己两拳的存活率比较大。   *   是夜宴席结束,一众官员大臣回府,皇帝回宫,队伍里多了一个来联姻的狄族圣女阿勒巴儿。   狄族人还会留下一阵子与晋国谈判,那个被高骊暴揍的武士虽然没有当场毙命,但抬回去后不久还是咽了气,狄族人对此不敢算账也不敢大肆宣扬。云国那边,不知吴攸是怎么发挥话术的,亦或是云国人本有打算,那二皇子云仲半扣留半自愿地被留在长洛当质子。   待回宫城,谢漆马上洗漱一番给身体擦药,收拾清爽了到私底下盘问踩风到底是怎么看着高骊的,饮食可都有盯着。   踩风直呼冤枉,称除了出发去东区的路上没上马车贴身跟着,其余时间他都紧盯着高骊,只不知为何,他在高座上观望了一会玉龙台,等到那狄族的巨人武士出来就突然跟疯了一样。   “若是要说有蹊跷,那只有一桩。”踩风神情凝重,“陛下上马车后宰相也跟着一起上去了,一直到东区才一块下车。”   谢漆顿时感到头疼,最怕的就是高吴相斗。   “恩人,该不会宰相对陛下……”踩风有些惧怕地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谢漆示意他噤声,只能令他一切慎重,找机会拔掉藏在身边的眼线最好。   夜已不浅,寝宫里的高骊忽然传召他进去,直接要他守夜,同时直呼不妥的薛成玉被轰了出来。   谢漆顶着周遭人的奇怪目光进去,掩门时发现高骊就赤着脚在门后,门还没关全他就伸手往他身上抱,慌得谢漆一脚重重把宫门关紧。   谢漆生怕他俩这不雅举止让门口的宫人们发现,声音更不敢出,任由着高骊半抱半拖地带到龙床上去。   脊背靠在褥子上时高骊人也压下来了,谢漆避无可避,他不觉得高骊要对自己做什么,只感觉到他强烈的不安,什么也没说地回抱住,安抚地在他后背上轻拍。   高骊呼哧呼哧地抱了他许久才开口:“谢漆,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不需要道歉的。”谢漆抬手摸到他的后颈,轻轻问道:“现在没有别人了,白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高骊脑袋埋在他肩颈上,谢漆感觉到有水珠濡湿了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是我眼花了,也可能是我脑子有病了,我刹那间以为自己还在北境,看到那大个子在徒手打死我师父……当年来袭击北境军,导致我师父惨死的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坨巨峰一样的武士,不然我师父再怎么饿到腿软也不会死的那么凄惨的,他身上断了二十六根骨头,全都是被巨力活生生打断的……”   谢漆想到前世挖开戴长坤棺椁看到的堪称支离破碎的尸骨,明白了为何惨烈至此。   “我一见到那人出来,恍恍惚惚地以为我回到了北境,我控制不住想打死他的念头,只要打跑了他,和我师父一起断后,老头子就不会死了。”   高骊说着抬起头来,泪珠断线一样滴落在谢漆脸上:“我没想到,等我一醒来,我打的却是你。”   “我没事的,你很快就清醒了,我并没有什么大碍。”谢漆摸摸他额头,语气又认真起来,问起吴攸今天在马车上和他独处时有什么异样。   “马车上?”高骊语气有些古怪,不太肯定地说道,“他……给了我一块帕子,说是我娘的信物,刚拿到时我激动过头没有多想。今晚在那宴席上,唐维也问了我今天有没有吃喝过、接触过不太对劲的,我就把帕子的事情告诉他,现在那东西被他要过去检查了。”   谢漆顿时觉得唐维靠谱,稍微放下心来,哄着高骊起开别压他。   高骊听话地翻身起来,却麻利地蹲在龙床下,二话不说地扒了谢漆的靴子,趁着他满脸惊呆,又是扑上来压住谢漆,还顺带把被子一拉兜住两个人了。   他强势得像一块铁板,语气却可怜巴巴地说:“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谢漆却突然想到,自己今天晚上的金石丹药效会消失,疼起来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赶紧要挣出来:“这于礼不合,我得出去到门外守,不然起居郎要记你几笔,宫规和朝制也没有这道理……”   “就是因为太给他们脸才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了。”高骊摇头抱紧了谢漆,语气低沉沉地绕在谢漆耳畔,“经此一役我算是明白了,要么直接还给他们玉玺不当皇帝,要么直接打到底。我不要再忌讳他们的条框规矩,我喜欢你我不要让他们的小姐进后宫,我喜欢你我不要再束手束脚地遮掩,我——”   未说完的话忽然顿住,谢漆挣扎间衣襟松开,高骊愕然闻到了浅浅的药味,指尖一抖,翻身压住他,扯开他腰带扒开他衣裳,入目先是他右肩上刺目的大片红肿。   ——白天不在此世,他真的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你整个下午都一脸淡定地告诉我你没有受伤,可……可你身上这是?”高骊手足无措地扯开他的衣服,还要去扯他腰上的束甲时,谢漆放弃挣扎了,握住他小指,讪讪说了话。   “我是在和云狄人交手时受了一点小伤,不打紧。你别扯那束甲,肋骨断了一根。”   高骊通红着眼睛,还是用另一只手挑开了束甲,发抖的指尖摸索了几下,摸出了真相:“断了三根骨头……骨头接得齐整,是一瞬间齐断的……你武功这样强,怎么可能……是我打的,对不对。”   “不是你本意。”谢漆想安慰他,脚趾忽然一蜷,仰起白皙的脖颈瞪大了眼睛。   “谢漆?”   谢漆抓住身底下的褥子喘着气要翻身,金石丹的药效开始失效了,后背疼得他头皮发麻。   高骊连忙顺着他把他抱起来翻过身,就此看到了他一整个后背的乌黑淤肿,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只是磕碰到而已,不碍事的,都是小伤。”谢漆睫毛不住抖着,忍着剧痛解释,“是因我下午吃了金石丹屏蔽感觉,丹药药效过去后,剧痛会翻几倍,其实这伤真的不严重的,只是现在没有金石丹,才、才会疼。”   谢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短短几句话,金石丹的后遗症蔓延了上来,他的无知无觉假象维持了一个下午,现在骤然被翻几倍的剧痛袭击,突兀之间没适应过来。   他极力想跟高骊说清楚这一点,他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而已。   高骊抖着手给他将束甲绑回腰间,知道他现在平躺后背剧痛,侧躺肩膀也疼,便抬手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大腿上。   “高骊……你……”谢漆高估了自己的抗疼能力,再开口时说话都不利索了。   脖子上的黑石吊坠紧贴着他的心跳,他蹭蹭高骊的侧脸徒劳地安慰他:“我真的没事的……你别哭了……小狮子,小狮子……”   高骊抬起手捏住他下巴,贴近了,不留间隙地亲吻那张明明疼到苍白却还要安慰他的嘴唇。   他的泪水不停地涌下来,说不出一字道歉的话。   只能这样贴紧了,耳鬓厮磨着,无声地恸哭。 第52章   人在被疼麻时神智一般不怎么好,谢漆就变迟钝了。   长夜漫漫,谢漆关于自己是怎么被高骊箍在腿上这样那样,一开始残存的理智还能让他躲和抗议,后边痛感逐渐掩盖理智,依稀就只记得高骊泪珠簌簌的冰蓝眼睛。   他心里拧巴极了。   搞不懂怎么会有人这么可恶,明明是他力大无穷地非礼自己,结果他却在那儿可怜兮兮地迸泪珠。   谢漆心里一软,安抚地回应了一下,昏昏沉沉地便睡过去了,模糊的意识还在想高骊今后的路怎么走。   等他从龙床上醒来,脑袋又晕又沉,视线半天才清晰,定睛一看,晨起意志不够坚定,绷不住了。   高骊的胸膛近在咫尺,薄薄的里衣领子半开,胸肌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谢漆屏住呼吸,眼冒金星。   ……要被色晕了。   “醒了?还疼不疼?再睡一会吧。”   高骊低哑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大手还摸上他后脑勺了。   谢漆鼻子一抽,魂飞九天的意识拉回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高骊微光粼粼的冰蓝色眼睛,阳光镀在他眉眼,晃得他像一块热腾腾的琉璃冷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去上朝?”   高骊看着谢漆睡得粉扑扑的脸,心想捂了他一晚上,总算是把他那张时常苍白的脸给捂红了。现在看谢漆在他怀里慌慌张张,模样像极了一只探头探脑的小动物。   “上什么朝啊,还不如上你。”高骊摸摸他后脑勺,语气低沉里透着点笑意,“今天不去了,晌午再去御书房。”   谢漆有些懵,但当务之急还是先从他怀里出来,于是推着那胸肌要起身,高骊却是麻利地抱住他起来:“小心点,你一身的伤。”   谢漆先着急地往窗口一看,天光亮堂,更绷不住了,没想到现在时间如此之快:“陛下,现在有辰时两刻吗?”   “你是日晷吧,看时间这么准。”高骊一下子被他逗乐了,捡起叠在枕头旁边的衣服轻手轻脚地准备给他披上。   谢漆除了重伤晕睡,此外从没有睡到这么晚,一下子受到了打击。很快又被高骊的动作惊住,不顾身上伤痛,手忙脚乱地抢了衣服自己下地要去穿。   寝榻不远前有面镜子,他赤足跑到镜子前去穿里衣,谁知竟然看到自己上半身有些怪异的痕迹,没有受伤的其他地方都是一些斑驳的红痕。   谢漆愈发感到头重脚轻,一边快速拢腰带一边难以置信地回头,高骊敞着领子皱着眉,拿着衣物无奈地跟来了:“你动作怎么那么粗鲁啊谢漆漆,束甲嘞,这还没绑上呢?”   谢漆噌地一下夺走了他手里的束甲,塞进里衣里去,十分警惕地远离了他好几步,绷着一张忽白忽红红的脸试图谈正事:“陛下为什么不去上早朝?踩风小桑他们难道没有过来劝阻吗?你怎么不叫我起来呢?”   高骊看着他歪着发冠,眼睛黑嗔嗔地左右游移,知道他别扭地想跳到屋顶上去。   他心里忽然像被戳软了一块角落。   就在昨晚,谢漆软绵绵地任着他抱,任着他亲,却不是因为乖巧,而是因为疼到神智模糊,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三更夜时,谢漆明明已经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了,却还在他怀里不住地抽搐战栗,弄得他心如刀割。   好在现在,他又生龙活虎了。   虽然是不给亲不给抱了。   高骊唇边挂着点笑意,合上衣领慢悠悠地把朝堂的事解释了一遍,他有打算,不会任意妄为的。   至于御前的宫人们……   “天亮时踩风他们就端着水进来了。”高骊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把那情形说了出来,“那会你可黏我了,在我怀里咕哝咕哝地蹭来蹭去,我舍不得松开你,就抱着你轰走他们继续睡了。”   谢漆:“!!”   这样一来,那他在御前宫人眼里岂不是威信全无?   他一下子都不想再去计较高骊在他上半身留下的痕迹了,说到底是他自己不够顶用,不过是几颗金石丹的后效,怎么连扛都扛不过去,先让高骊哭了小半宿后又让高骊酱酱酿酿,责人得先责己。   他现在只想赶紧麻溜地把衣服收拾干净出门去正经站岗。   谢漆跑到龙床边去捡靴子:“昨晚我实在是太失态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我现在收拾完,继续出去当职了。”   高骊三两步来到床前蹲下,一只手握住了他脚踝,激得谢漆半身鸡皮疙瘩:“高、高骊!”   高骊拨开他衣摆,俯身在他左膝护膝上轻轻一吻,抬头来痴痴地凝望他:“谢漆,你相信我吗?”   谢漆脚踝都抖了:“什么?”   高骊低头给他穿袜套靴,低声道:“跟我在一起不用这样胆战心惊。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世俗闭嘴,还有,我……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你。”   他低着头,模样谦卑又虔诚地侍奉他:“我说我喜欢你,皇帝喜欢你,高骊喜欢你,一字不假。”   谢漆张了张口,摁住心里的悸动,只忍不住伸手轻摸他发顶,回以略显奇怪的一句话。   “我们相依为命。”   高骊手里动作一顿,眼眶湿热起来:“谢小大人,这可真是我目前为止……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   相依为命和相濡以沫差不离了。   *   上午掀过去,晌午,高骊不疾不徐地赶到了御书房,里面已经挤满了一堆大臣。   上午他就是不去上早朝了,故意叫起居郎薛成玉去前朝宣告称病,这回他想看看有哪些人跑来蹲着。   不出意外的,两个皇子在,吴攸在,另外五个世家有韩志禺和梁奇烽在,何姜郭都不在。   高骊一走进去就听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呼喝,都是些较有资历的、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老臣。   “陛下为何上午不上早朝?可知晋国规制、祖宗礼制悬于高堂?”   “陛下昨日在东区就有失礼之处,今日为何又变本加厉?”   “听宫人细说,陛下昨夜把一个御前侍卫带进寝宫里过夜,这成何体统!”   “后宫不可乱!陛下难道忘了先帝血淋淋的教训?先帝正是因为荒淫美色,丝毫不把礼制放在眼里才会让晋国蒙受灭顶之灾!”   这两个月来,高骊每次上早朝,每天就先是面对老臣们看似声势浩大实不痛不痒的讨伐。   也只有这些倚老卖老的老骨头们能嘴硬了。   之前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地绷着一张冷脸,今天他没忍着,看了一眼越嚷越大声的一个老臣,那老臣甚至已经在上谏把昨夜违规留宿天泽宫的侍卫给斩杀。   该名老臣的亲生儿子正好也穿着官服在一边,高骊淡漠地快步走上前,一只手拎住了老臣的后领,另一只手抓住他儿子,一个拎一个拖,神情轻松自如地把他们抓到御书房外丢了。   讨伐声瞬间全部安静了,一个又一个懵逼脸。   高骊面色平和地走到刚才不停嚷嚷的另一个老臣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你刚才说要看先帝的教训,说的不错,朕还没有听够,你再说几句先帝的事迹来听听。”   那老臣也是个骨头够硬的,战战兢兢地还真继续历数起来:“先帝……先帝酷爱美色,大型采花,致使国中女郎减少,又酷爱在后宫当中大兴土木,导致国库虚空,民间怨声载道,是也……是也陛下应以此为戒,不可贪图美色,犯下君王重色不早朝的陋习……”   “怎么光说着先帝好美色这一条了,怎么不说先帝最早登基时的杀戮暴行呢?”高骊面无表情地看向梁家的梁奇烽,“梁尚书,朕知道,先帝第二天上早朝时就亲口点了四千人的死刑,这还是你去办的,杀的相当干净,对吧?”   梁奇烽面色一变,恐惧的神情又浮现上来,不知怎的,想起八月初八在护国寺那天,那时高骊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对他颐指气使的样子。   “朕在边关长大,驻守二十三年。”高骊慢慢地走到御书房的主位上坐下,“朕不比先帝清楚国都里的朝政,但是朕的刀一定比先帝锋利。”   他抬手在御书房上猛烈一拍,质地无比坚硬的书桌在他掌下突然裂开,一分为二,轰隆一声响,摆在书桌上的奏折如山崩般倒下。   “朕杀人的法子,杀人的数量,也比先帝多得多,不知道在场的各位爱卿们的脖子,有几个比这张书桌坚硬。”高骊慢慢整理左袖,掩盖住袖子上褪色三颗珠子的血红念珠,“现在,诸君还有什么正事需要开口的吗?如果没有,朕有,梁尚书留下。”   御书房一片狼藉,一群大臣脸色煞白地沉默。死寂之中,吴攸面不改色地上前来行礼:“微臣有要事相商。”   “朕和宰相倒是无话可说。”高骊一眼都没有看他,只是抬手指向了梁奇烽,“梁尚书留下,其他人全部滚出去。”   吴攸纹丝不动,身后的所有大臣们也战战兢兢的不敢走。 第53章   谢漆整理好衣物走出天泽宫时,不出意料地收获了一堆悄然观察的奇妙眼神。   他不喜欢高调,更不喜欢变成其他人关注的焦点,但有预感以后还会有比现在更尴尬的境地。沉默地站着当值半天,换岗时他快步离开走回侧卫室,屋里头已经蹲着两个小影奴了。   “大人!”两个小影奴一个甲二,一个乙一,甲二取的新名字叫张关河,乙一叫张征远,十五个小影奴都姓张,因他们都是无名无姓,无家无亲的孤儿,命运和缘分让他们抱着团跟了谢漆,他们这十七人便是异父异母的手足。   原本他们要跟谢漆姓谢,只是谢漆自己觉得谢这个字不好,花开花谢,世间谁人喜欢零落凋败,于是做主让他们挑个更大气的字当姓氏。   甲二选了张,其他人也全跟着他,于是谢漆现在有十五个张姓的活蹦乱跳的弟弟妹妹。   只是少了一个谢如月。   谢漆走过去摸摸他们的脑袋:“关河,征远,怎么了?”   两人先傻笑,复又严肃:“大人,昨天陛下把您叫进寝宫里,有没有强行对您做什么?”   谢漆满头黑线,心道没什么,就是趁着老子神智不清一顿狗啃,啃完嘴啃上身,啃得上半身一堆不堪入目的痕迹,还好下半身裤子还在。   “没做什么。”谢漆一脸正经,“在谈正事,你们也知道陛下在玉龙台发狂,我们在商讨对策。”   “原来如此,然后陛下就不上早朝了啊。”张关河点头,“可是现在满宫里都在造谣您被叫去侍寝了!”   谢漆差点绷不住吐血,但转念就想到别的:“你们去协助踩风,查查谣言是哪个御前宫人传出来的,查到问清楚,清理掉。”   正好趁着这会儿拔掉那些苍蝇似的耳目。   两个小影奴一下子明白了,一个出去办事,一个留下来继续看他:“大人,其实您昨天受了不小的伤对吧?文清宫那边,如月哥昨晚悄悄送了药过来。”   说着他把藏在怀里的药瓶捧出来,谢漆接过,心里微妙的叹息和欣慰:“没事,我伤得不重,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张关河又说起别的事来:“对了大人,小桑姐姐说关于之前慈寿宫的事情要跟你汇报,苦于近来找不到时机当面汇报,她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这说的是之前在慈寿宫,梁太妃把谢漆看成某个故人的事情。   谢漆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张关河把一封信笺呈上来,谢漆打开信,看到了上面罗列着的一堆上代官员,有一些已经在韩宋云狄门之夜被杀死了,还有的在更早时命丧黄泉。   梁太妃没有出阁前毕竟是梁家千尊玉贵的大小姐,少女时一定认识了很多宦门子弟,谢漆把信笺上的名字一个个扫下来,只希望自己生父的名字也有可能在上面。   不为别的,只为他这生之目的。   “在宫外的小影奴抽出一个,得空时帮我查这些名字。”谢漆抿着笑意把信笺交过去。   “没问题,您怎么这么开心?”   “也许我能在这里面找到自己的亲人。若是找到了,不论生死,我都算有落叶之根的安定了。”   同为影奴,张关河最能理解这种心情,使劲地点着头:“没问题,交给我们。对了大人,那狄族圣女进宫后暂住太子从前住的文清宫了,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盯梢?”   谢漆琢磨了片刻,前世宫城里没有这号人物,那时是反过来,是晋国将已故姜妃所出的高白月送去联姻,这一世的变数是越来越多了。   “可以,查一查对方底细。”谢漆站久了觉得肋骨隐隐作痛,找位置坐下复盘,“有好些女郎是需要我们盯好的,头一个是宫外的何卓安,第二个是烛梦楼的谢红泪,第三是慈寿宫的太妃动静,这些都是对陛下有潜在威胁的,现在圣女是第四个。”   张关河紧跟着他:“大人,也许会加上第五个了,您听过梅之牧这个名字吗?”   谢漆微怔:“先太子妃梅念儿的妹妹梅之牧?我还记得,她是何卓安唯一称为知己的人?怎么了?”   他是记得这个名字,除此之外不知道了,梅之牧这个名字,也仅仅是因为和先太子妃、何家女尚书有关联,才会让谢漆前世在一堆资料里翻过两眼。   “梅之牧在昨天的代闺台文场胜了云国的文人,也胜了此前最有名望的许开仁。”张关河挠挠头,他们这些武夫对于凭脑子就能安邦定国的文人最崇敬,梅之牧又是女郎,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和崇敬。   “昨天比试全结束后,何卓安直接迎梅之牧进何家了,而且今天陛下是没征兆地不上早朝,何卓安却是早早就称身体不适请假了。但我们盯梢何府的知道,她没有生病,她只是和梅之牧在同一间屋子里彻夜叙旧。”   谢漆总觉得这彻夜叙旧听起来有点微妙,忍不住揉了揉后颈:“一个何卓安已经很麻烦了,再来一个巾帼,还有一位未知生死的……是需要警惕,何梅两位都要盯着。希望陛下的麻烦最好不要与日俱增。”   “是!”张关河瞅了瞅谢漆的眉目,又小声问:“大人,您对陛下的感情是已经超过了对主子的感情么?”   谢漆揉着后颈的手一僵:“为何这么问。”   “您对陛下,和对当初的五殿下不一样。”   谢漆依然平静:“何处不一样,说详细些。”   “您十五岁时完成了考核,收了我们十六人,到现在我已经跟了您五年了。”张关河不太好意思地笑,“从前我们把甲一——谢如月当哥哥,把您当叔叔的,虽然您也不过比我们大三四岁,可是……您真的太冷了。”   谢漆眸光微动,心里好笑地想,当他是叔?怎么感觉是把他当做爹了。   他继续说起来:“玄漆大人,您杀人时血溅进眼里都不眨眼,您盯梢着什么任务对象时,老实说比大宛还锐利瘆人,我第一次跟您出任务看见您的眼神时就在想,这辈子绝对不要成为您的任务对象,实在很恐怖。   “后来跟着您一起进文清宫,五殿下是那样春风拂面,您也逐渐变得多一些笑意。我们都看得出来您对五殿下是掏心掏肺的忠诚,我们也都在效仿您的忠诚,那是学得来的……可是现在您对陛下的态度,我们发现学不来了。”   谢漆自己并不能感觉到这些变化,他低头看他。   张关河默了默,改了对他的称呼:“谢漆哥,我见过你为五殿下着急烦恼很多次,可我没见过你为他生气和伤心,即便是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们,五殿下弃了你,你也仍是冷冰冰的。可后来你跟了陛下,似乎逐渐从一块冰里走出来了,我看着你情愫越来越鲜明,感觉很奇怪。   “原本我们还想学着你对陛下的忠诚,可看着看着,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也许是从他第一次叫你谢漆漆而你泰然自若地答应,又也许是大家发现他有一段时间佩在腰上的陨铁刀十分熟悉……全都不一样了。谢漆哥,你……”   张关河抬头注视他,像注视神明:“你是喜欢他吗?”   谢漆转过头看窗户外的光线,他默默地想,不知道高骊现在在御书房里怎么样,可有吃亏,可会发怒。   “谢漆哥,你还记得四年前对我们说的话吗?你说,影奴命贱,毫无选择,可心可以自由,我们可以为主子赴汤蹈火,只有一条不可以。”张关河有些难过地低下头,“你说谁都可以,唯独不可以爱上那个掌控我们生死的主子,那样太悲哀了。”   很少有影奴能回头,跟上了,爱上了,这辈子就像一支不会回头的箭,一直往前飞,飞到尽头粉身碎骨。喜欢上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主子。   半晌,谢漆才开口:“关河,你帮我拿一壶酒来吧。”   张关河有些讶异,但也不敢横加阻拦,退下去后很快找来了一壶酒。谢漆收了酒之后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令他继续下去当值。   等人走了,谢漆关门掩窗,脱下上衣出了会神,而后拧开酒盖喝了三口,随即将剩下的酒从肩膀的伤开始淋,酒液顺着乌黑青紫的淤伤慢慢淌,被高骊亲吻啃咬过的细密地方泛起钝钝的刺痛。   一壶酒淋完他又不明意义地出神,之后擦净身体换了衣服,一身伤不上药,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继续做自己该做的。   最初的路上经过一些宫人,擦肩而过走出一段距离了,宫人的窃窃私语传进他耳朵里:   “爬床的就是那位呀?明明看起来那么正经,怎么就不走正常路子呢。”   “要能一飞冲天,少走二十年辛苦路子,谁不想跟他一样。可惜我们没长出谢侍卫的脸,也没养出风总管那样的嘴,那就老实本分喽。再说了,谢侍卫是影奴,影奴干的就是这个,我们可学不出来。”   “你说得好像也想爬陛下的床似的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要是先帝那会儿,满宫都是娼妓。”   谢漆充耳不闻地走远,心跟着身体都是钝钝的。   世俗一直如此,不足为怪。   *   御书房内,帝与相安静地剑拔弩张。   高骊忽然指着人群当中的高瑱,眼睛看着吴攸平静道:“要不宰相现在就再换个皇帝吧。”   吴攸眼里划过转瞬即逝的东西,恭正行礼后退:“臣告退,陛下莫说气话。”   说着他往门外而去,一堆大臣便紧跟着他退出。哗啦啦一阵脚步远去,御书房内很快剩下高骊和梁奇烽。   高骊一脚踩在破碎的书桌残骸上,昨晚抱着谢漆彻夜未眠,他想了一整个晚上,整理了些许头绪。   “梁卿。”   梁奇烽忙低头:“臣谨听圣谕。”   高骊右手按着左腕,俯瞰着梁奇烽,酝酿片刻开始演戏:“朕知道你执着的是什么。你要吴家走下该死的神坛,要幼岚跪在你脚下,向她十五岁当众泼在你头上的那盏热茶道歉。”   幼岚是吴攸他娘,当今大长公主的小名。大长公主现在还和她丈夫镇南王在南境不回国都,个中缘由只有上代人自己心知肚明了。   梁奇烽猛然抬头,一脸见了鬼地看着他。   这些上代人的隐秘恩怨又深又杂,上代人又快死完了,他不明白高骊怎么会知道。   高骊右手握住左袖,按住那串带来无数真实梦魇,却又告诉他无数过去血淋淋往事的念珠,他戴上它的   第1回 “见鬼”,见的是上一个戴上这串念珠的主人的记忆,他那个作了无数孽的生父——   幽帝的记忆。   高骊垂下眼面无表情地演戏:“奇烽,在护国寺的时候你不是就在怀疑朕是谁吗?”   护国寺那天,他脑子里涌进了无数的记忆,连带着他在一瞬间都怀疑起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就是那该死的人渣。   “陛下……?”梁奇烽眼神有些惊恐,“您、您真的是陛下吗?”   高骊抬眼睨视他:“高沅出生那天,你妹妹难产,她哭嚎时喊的是高子歇的名字。朕在产房外勃然大怒,所有与她产子相关的人,是朕命你一个个灭的口。现在你说,朕是谁?”   他说的是十五年前梁贵妃生下高沅的往事。   梁贵妃待字闺中时恋慕的是另一个皇子,但幽帝登基后直接抢了她进后宫。大约所有人都以为只要时日一长,她的心上人一死,梁贵妃就会死心,麻木不仁也好,认命也罢,总之心甘情愿地留在后宫里。   然而当幽帝心急如焚地在产房外等母子平安时,却听到了梁贵妃一声又一声哭喊的“子歇哥哥”。   梁奇烽当时也在场,听到妹妹嘶喊那个禁忌之名时吓得腿都软了。事后他亲自把那夜梁贵妃宫中的宫人全部灭口,此事最后也只有他和幽帝知晓。   所以眼前这个新君,其实是借尸还魂的旧主!   梁奇烽瞬间跪下在高骊面前磕头:“陛下、陛下!您真的回来了?”   “嗯。奇烽,此事朕只告诉你一人。”高骊做戏做全套,抬起一只手扮做手刀在脖颈一划,模拟韩宋云狄门之夜被砍头颅的情形,“那该死的刀把朕的头颅割下来的瞬间,当真是疼。云国,狄族,宋氏,通通该死!”   演戏演的太投入了,声音一下子没控住,那个“该死”的尾音在御书房里十分有力地嗡嗡回荡。   啊这,这也太响了。   声音大到高骊自己都尴尬起来。   梁奇烽却更加相信他这壳子里钻着幽帝的魂了,咚咚咚地磕着头涕泗横流。   当初的七大世家里,幽帝实际上最倚重的就是刑部的梁奇烽,两个嗜杀重色的变态简直就是蛇鼠一窝的知音,一个享受践踏世间的乐趣,一个享受分享皇权的乐趣。早年梁贵妃得宠,梁奇烽趁机带着整个家族异军突起,坐稳了世家里的万年老二的位置。   幽帝之前执意要捧韩贵妃为继后和立高瑱为太子,梁奇烽是支持的,他们最大的目的还是要削弱原储君高盛和吴家,至于韩家不过是世家之末,根本不足为惧。   梁奇烽甚至都清楚幽帝那渣滓确实是真的喜爱韩贵妃。   那昏君一辈子荒淫无耻,心却奇怪的滥情,爱过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爱时就是恨不得将整个江山都搬来放在她怀里。先是元后,再是梁贵妃,中间一堆香的臭的,最后真爱才变成了韩贵妃,痴狂得想要把最好的都塞给她。   然而滥情如此,高骊却没有在幽帝的记忆里看到自己的生母。   他的母亲不过是他到北境装着样子安抚民心时的一时猎艳。   毫无尊严,毫无人性。   而且这人渣只爱他的女人,根本不爱他的子女,他对自己的骨肉的关注直接取决于他对子女生母的爱意。   极端的天生有病。   高骊对这样的渣滓憎恶至极,可他现在又不得不利用这渣滓的名头。   梁奇烽磕着头,情绪激动了老半天,大概是激动于梁家的春天压根就没有断绝,但借尸还魂这样的事到底过于惊世骇俗,他紧跟着问起了别的问题,高骊冷笑着踹了他一脚,慢条斯理地尽数回答,梁奇烽便又像狗一样爬过来跪着。   “陛下,那您昨天晚上为什么要传召一个男人进寝宫?”   高骊心理建设做得充足,脸上很快调整出厌恶的表情:“还不是因为高骊喜欢,和这具身体共处的不好就在这里!”   他趁机杜绝梁奇烽给他的后宫塞女郎的打算:“高骊这混账不爱女人只爱那侍卫,一接近女人还会浑身抽搐,逼得朕只能天天茹素!但朕也没办法,为了相安无事,也只能由着他了。”   说着高骊憋出眼泪来,忍着牙酸说反正他的真爱韩贵妃已死,他现在也不想靠近女色了。   紧接着高骊阴寒地命令:“不许动那御前侍卫一根毫毛,否则高骊一疯,朕也不复清醒,这具身体里共处的两个魂魄将会互相撕扯导致魂飞魄散,届时,吴攸必然转而扶持高瑱称帝——之后他们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奇烽。”   梁奇烽被说得一愣,高骊压根不让他喘气,昨天在东区,唐维告诉了他查到的一些触目惊心的烟草大案,这些迟早都是要收拾的。   现在高骊先咬着牙快速警告:“你梁家在西北咸州干的动静不小,屠了十几个村落也就算了,却还留下了活口,你是猪吗?吴家有的是梁家祸事的证据,他们手里还有兵,等到哪一天你对抗不了吴家,刑部的十大酷刑就轮到你身上了!”   梁奇烽满头大汗地不住磕头:“奇烽求主子庇护,求主子指路!微臣接下来要怎么走?”   高骊想起昨天唐维说的,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相信他:“你梁家最近给我收敛一点,有人手派去对付何家,查好她何卓安的账。”   “是,是!奇烽知道了。”梁奇烽先白着脸答应,答完才后知后觉,“主子为什么要先对付何卓安?”   高骊演戏演得累了,直接又是一脚把他踹开:“问那么多干什么?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说吗?滚!”   那幽帝本人也是个喜怒无常的,这么粗暴地揍人反而越发让梁奇烽信服,高骊冷眼看着他捡起官帽惶恐又激动地退下去,看塞外的狼都比看这败类顺眼。   等梁奇烽彻底走出去,他才瘫在龙椅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忘了被幽帝那些记忆恶心得做了多少个噩梦,也记不得多少个夜晚不能安眠入睡,更记不得有多少时刻发呆焦虑暴怒,只记得谢漆在身边时的安宁。只要他在,他就无比安定。   他离不开谢漆。白天离不开,黑夜更离不开。想时时刻刻地抱着他,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化作一处。   也许高家的人天生就是有病,高瑱还看不出,高沅是妥妥的疯病。   他高骊也有。   树欲静风不止,御书房外很快又传来吴攸的声音:“陛下,臣求见。”   高骊睁开眼睛,坐好了开口让他进来。   吴攸孤身一人走进来,高骊看了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问:“吴攸,昨天我在玉龙台发狂,是你动的手脚吧。”   吴攸神情毫无波澜,只是深深鞠躬行礼:“陛下何出此言?臣不敢。”   “你敢的可多了,没有外人,不用装了。”高骊修长的指尖在膝盖上轻动,“之前我幻想过能和你和平相处,看来是我愚蠢。现在,吴大宰相,你我开诚布公怎么样?你当初扶持我当皇帝,想要利用我做的事,你现在直接跟我说个明白,我会配合你,只要你不要再乱施那些阴毒手段。”   吴攸又行礼:“陛下是君,吴攸是臣,臣不能放肆。”   高骊便直接往他逆鳞上戳:“那行,那朕就放肆了,朕这就下旨把高盛的墓掘了,把他的尸骨给我拖出来暴晒三天。”   吴攸猛然抬头,那双眼睛变得有些狰狞,看得高骊不舒服,皱着眉冷声:“我说到做到。这个皇帝我是越做越烦,当初你帮我们安置北境的遗民,我感激你,你放着另外两个姓高的不扶持转头来找我,我警惕你,昨天你使手段让我发狂伤了谢漆,我厌恶你。趁着我们还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你直说吧,到底要做什么。”   吴攸还是冷冷的不出声。   高骊现在大概也摸出了和这些世家人谈判的规则,要有筹码,还要有所求,这样他们才会安心于以利互利。他的筹码是帮吴攸坐帝位,他还需要一个所求。   “这样,你我互相交易如何?”   吴攸脸上闪过“果然如此”的神情:“你想要什么?”   高骊先说了个狂妄的:“我看云国人非常讨厌,你把云国灭了吧,省得当初在践祚的祭天台上,国师骂我的那些话成真,老秃驴说三十年后晋国会被云国灭掉,这话让我一直非常不爽。”   吴攸显而易见地被噎住了,冷声道:“云国也有破军炮,人力物力国力都比如今的晋国强上些许,我方拼尽全力最多就是给予他们重创,且就算是重创也要部署上好几年——”   高骊打断他:“所以你真的在部署打云国?”   吴攸面无表情地默认了。   高骊一下子有些语塞,打完狄族才多久,这么快就怀揣着野心勃勃要去打云国。   吴攸又开口:“高骊,你提一个别的要求。”   高骊咳了咳,庄重,严肃,但依然挡不住些许羞涩地说道:“我日后要娶谢漆,我要立他当皇后。”   吴攸:“……”   吴攸:“这样吧,我们还是来说一下怎么攻打云国的问题吧。” 第54章   谢漆走在宫道上,快要走到天泽宫时,有个面善的宫人上前来行礼,含笑道:“谢侍卫,太妃想请您过去坐一趟。”   谢漆认出宫人是梁太妃的贴身嬷嬷,心里有些讶异,原想叫上小桑一起过去慈寿宫,想了想青天白日不至如此,便颔首跟上嬷嬷:“不知太妃娘娘有何吩咐?”   嬷嬷笑着快步走出一段路,轻声道:“太妃娘娘在宫里虽然看着什么都不缺,其实终日独坐,孤单得很。娘娘上次见谢侍卫,倒觉颇为亲切,一直惦记着,便想着有时间请谢侍卫再过去坐一会儿。”   谢漆反问:“九王尚在宫中,不是有定时去看望娘娘吗?”   嬷嬷苦笑:“谢侍卫在宫中也有年头了,想来也听说过九王为人,虽是母子,娘娘却是怎么也管束不住他的,相见倒是不如不见。”   谢漆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沅确实疯疯癫癫的,只是他到底也才十五,年纪轻轻便疯成那样子,也不知是天生有病还是后天累积,又或者,两者都有。   与其说不如不见,他总觉得是不如不生。   不久,慈寿宫走到,上次来像是误入一个盘丝洞,这一次来各小宫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那些还青春年少的小太妃们似乎都被关好了。   到得主位,梁太妃正独自坐着,低头痴痴地看着一盘残棋。   待听得声音,她抬头看来,一张巴掌脸笑起时眼角有些细纹,虽然沧桑颓靡,却仍是美丽的。年少时是花开时节扰书生清梦的紫藤花,如今半老是霜打雨淋后的憔悴枯萎残花,但花就是花,盛极枯极都不是野草能相比的。   谢漆行过礼,梁太妃笑着说话,声音是细细的清甜声:“谢大人请坐,本宫老了,老来多寂寞,还请谢大人别厌烦老婆子。”   谢漆眉尾一跳,恭恭敬敬坐在梁太妃对面的位子上,垂眼看到她把那死局的残棋一颗颗收了,还柔声问他会不会下围棋。   谢漆答只会一点,梁太妃便十分高兴,把黑棋篓推到他面前,邀请他一起下一局。   谢漆答应了,借口后面还要当值,就只下一局。   “本宫年少时有个故人,他最喜欢的就是下棋了。他棋艺高超,本宫万万不能及,可他又手软,时常退步让江山。”   梁太妃爱不释手地轻捏白棋:“自入宫后,本宫就再也没有下过棋了。今日大梦初醒,恍然回神,就将这醉金棋盘翻出来,只是想要与人下一盘快哉江山时,身前身后几十年,枯骨生野草,坟冢饲虫蚁,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下棋的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先下了棋,顽童似地催促着谢漆,谢漆跟着落黑棋,客气道:“娘娘节哀,莫忧思伤身。”   梁太妃说话的语气不像忧愁,反而是轻快含笑的,上次他们来查慈寿宫时她还是怯怯的,这回却是开朗了许多,口中不住絮絮叨叨地轻声说些不为人知的琐碎往事。   一局下到后半,谢漆的黑棋已经被蚕食了大半,梁太妃忽然笑着拂乱了这盘棋:“谢侍卫一定是让棋了,这局不算,再下一盘。”   谢漆只好看着她收完棋子重新再来一盘。   下了三盘,都是如此。   太妃拂半棋,奕奕开新局。   谢漆也不恼,心里计算着时间,觉得时间差不多时准备道歉离去,梁太妃又开口说了其他的话:“谢侍卫,本宫虽然老了,只能久居这慈寿宫,但本宫说的话还是有几句能算数的,昨夜皇帝扣留你的风波,本宫今天也听到了。”   谢漆这才抬眼悄悄看了梁太妃一眼,后宫没有新一代的妃嫔,现在主事的仍是梁太妃:“宫中多谣言,卑职百口莫辩。”   梁太妃颔首:“自皇帝践祚,本宫见过皇帝几次,英武不凡,到如今这般年岁仍未有妻妾,倒是稀奇。本宫知他前半生飘零艰苦,此番因缘际会,不过短短几月,他便是翻天地覆的逆转人生。需知等闲变却故人心,昨日良善今日为权醉,本宫担心谢侍卫你进这虎口。”   谢漆原以为她要问责,却没想到说的竟是这样的意思。   “谢侍卫,皇家妇难为,遑论皇家夫呢?若是你有心逃离这是非之地,本宫现在还是可以办到的。”梁太妃又把稳赢不输的这盘棋收了,抬眼注视他时,眼神盈满干燥的温柔和悲凉,“你是个好孩子,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保身,不如早日离宫去,守着半亩云田几间铺,亲友相携,快意自在,一生倥偬无病灾。”   谢漆怔怔地看了她一会,本自冷硬的心肠忽然动容。山野隐市,奉养阿娘,有妻有友,是他很多年前的心愿了。可惜天有不从人愿,世有不假辞色,说破了,想破了,那也只是一场梦而已。   梁太妃还想与他再下一盘棋,谢漆回神来起身行礼,艰涩道:“卑职不敢拂娘娘一片护心,卑职更不敢逆陛下一片真情,娘娘恕罪。”   梁太妃楞了楞,站起来伸手来扶起他,温声软语里多了苦涩:“好了,不用动不动就行大礼,本宫   第1回 见谢侍卫时便觉慈爱,如今人老爱管闲事,若是方才说的话里有冒犯到谢侍卫,也不必往心里去。”   谢漆只道不敢,起身时抬眼看到太妃微红双眼,站直时又见太妃身形实在娇小,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告退后离开慈寿宫,他忍不住回过头,远远看到梁太妃消失在宫门边的广袖,苍凉之意挥之不去。   也不知道前世高骊是因为什么事情暴怒,才会对这些太妃们痛下杀手。   离去路上,又迎面碰上悠哉悠哉走向慈寿宫的高沅,谢漆扫过两眼没看到他身边有方贝贝,愈发满心不喜地退到墙根等他过去。高沅却又眼尖,溜溜达达地走到他面前来讨嫌:“哟,这不是玄漆嘛?”   “参见九王。”   “改天本王是不是要跟你说一句参见嫂嫂啊?”高沅越说越近,谢漆越退越后,不觉脊背就贴到宫墙,“你可真是能人,昨天活蹦乱跳地比武,绛贝回来都蔫了,你昨晚竟还有力气去爬龙床,三哥是不是把你干到今天都舍不得下来了才罢早朝啊?”   “九王自重。”和疯子论不来口舌,谢漆负手在背后的宫墙上抠下一点红漆,屈指一弹,准确地把那红漆颗粒弹到了高沅的眼皮上,瞬间就看到高沅那双生得和梁太妃极像的艳丽眼睛红了。   颗粒太小,谁也看不清,高沅捂住眼踉跄着后退,疼得眼睛迸出了泪花,愤怒得直吼:“贱畜!你都干了些什么!”   谢漆一脸无辜的惶恐,行礼辩解道:“卑职也不知道九王怎么了,莫不是被什么飞沙迷了眼睛?慈寿宫就在不远前,不如先去宫里用药。”   眼皮脆弱,高沅越捂泪水飚得越多,贴身的宫人围上来紧张地嘘寒问暖,反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哭着快步朝慈寿宫去了。   谢漆冷眼看这小疯子远去,不免也有些惘然,怎么梁太妃会养出这样神经兮兮的儿子。   转身走时他整了整衣袖,鼻尖忽然一动,抬起袖口,闻到了一缕让人感到非常不适的烟草味。   是那雕花烟?   谢漆眉头皱得更深了。   沉思着走回天泽宫时,远远就看见宫门口一团乌云,乌云中心戳着一个气宇轩昂的大块头,但是大块头看着心情不太妙,脸色黑沉沉,带着周围的宫人个个苦瓜脸。   谢漆快步上前去,脚步一错肋骨疼,高骊远远看见他,脸色瞬间诠释何为阴转晴,大踏步赶到他面前来。   “谢漆!”   谢漆忙轻声应:“陛下,在御书房那儿还好吗?”   高骊牵过他的手慢步走,气声说:“不用担心我,来,慢点走,你还有伤呢,累不累疼不疼?我要出宫去我师父墓前扫墓,你先在天泽宫好好待着别乱跑,等我晚上回来,一个被窝里跟你细说。”   谢漆一凛,也顾不上他后半句不正经的玩笑话:“那卑职跟着陛下,都是些小伤,不足挂齿的。”   一堆宫人跟在他们身后慢步,无数双眼睛包围着,高骊置若罔闻地小心搂住谢漆没受伤的肩膀,十分渴望肢体接触,低头耳语:“谢小大人,骗人是不好的,你昨晚在我怀里痛得打滚,我怎么啃你你可都没反应。”   “那是金石丹药效上来的原因!”谢漆又急又气,还十分不自在于宫人们悄无声息的关注视线,别扭得像身上爬了蚂蚁般,赶紧悄悄地捏开高骊的手低声说话,“陛下别当着众人的面碰我!昨晚、昨晚的事我不知道,不计较了,但这没有下回了。”   高骊力气大,手死活不松开他,贴着他就像贴着一块糖似的,眼里甜兮兮,语气里却捏出了委屈:“谢漆漆,你就这么嫌弃我?我粗枝大叶属狗的,又惹你不高兴了吧,对不住,要不你还是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出宫去就好了。”   谢漆最怕别人委屈可怜,尤其这是高骊,脾气瞬间又沉淀下去了。   两人于是大喇喇地贴着慢步,一直到宫外上马车,谢漆被一路的各色眼神看得浑身刺挠,上了马车身体才放松下来,心里叹息着想,这下他和高骊的关系更要洗不清了。   高骊哈巴狗一样挨到他身边来拍拍自己的大腿:“来!快坐我腿上,我固定住你,你的骨,你的背,你的肩才不会因为马车颠簸发作。”   谢漆挥手拒绝,高骊就耍赖地威胁:“不给我抱我就亲你哦,亲到你腿软腰软升天。”   “你怎么这么不正经……”谢漆已经极力不想去回忆昨天晚上那个吻了,眼睛都不敢落在高骊的嘴唇上,谁知道这人还三番两次地提了又提!   这时马车一走,谢漆不由自主地往后仰,高骊赶紧护住他后脑勺:“小心别碰到后背!”   他拧着眉头,一时之间也不顾别的,轻手一搂一带,飞快地把谢漆托到自己腿上来掌住,又立马说正事转移他的注意力:“下午在御书房里可是累死人了,别人也就算了,就吴攸那个嘴硬的,实在是太难对付了。谢漆漆你知道吗?我只是跟他提了一件很简单的要求,他竟然说要考虑到明年去!”   谢漆被抱得满脸通红,马上转头看门窗关得紧不紧,结结巴巴道:“你提了什么要求?”   高骊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心里愈发忿忿然,暗道不过是娶你,不过是立个前无古人后就会有来者的男后,他吴攸就跟被拽了拴绳的蚂蚱一样上蹿下跳,家底那么大格局却那么小,真是的。   他悻悻地炸毛:“他还反对着,我就先不说了,免得说出来让你期待落空。”   谢漆感觉到他的不满,不禁伸手触了触他耳垂:“然后就出宫来透气了?”   高骊耳朵一抖,随即赶紧把耳朵往谢漆掌心送:“昂!透气不用出宫只用你摸我,快摸摸我,这样我就不生气我就开心了!”   得,一下子又变成乱拱乱撒娇的小狮子了。   谢漆又在不经意间被萌得一塌糊涂,神使鬼差地摸了他耳朵两把,高骊开心得简直冒泡,大手准确地掌着他腰间没受到伤的地方,越亲昵越觉得上瘾,越上瘾越觉得不够,顺着杆子往上爬地抬头来亲他下巴:“谢漆,谢漆漆……”   谢漆赶紧躲,胡乱擦着下巴推开他的脸:“你……别不正经。”   高骊委屈得简直像是头顶有一双耷拉的大耳朵:“怎么现在连下巴都不给亲了?好好,我正经,你来不正经可以不,快摸摸我,没有谢漆摸摸,我要死了。”   谢漆麻得一胳膊鸡皮疙瘩,忍着牙酸脸热碰碰他脸,以为这就是高骊撒娇到最不正经的境地了,殊不知往后还有大狮子一连串的撒娇加强版。   高骊上瘾似地贴着他的手,鼻尖挨在他指腹嗅嗅,黏人黏得谢漆无所适从:“你为何看起来像是犯病的样子?我掌心有什么?”   “没有啊……”   高骊不敢把满肚子的话说出来。昨夜他抱了谢漆一整夜,放在平时谢漆肯定不会那样任他掌控,可这回是特殊情况,眼看着撤下一身警戒的谢漆迷迷糊地在他掌心里喘息,那么可怜又那么色,他看了几眼就硬得忍不住,只得在他身上完好的地方不停地又亲又啃。   近在咫尺又经常触手不可及的心上人突然乖乖地在怀里任君采撷,确实令他这个俗人上瘾。   “对啦,其实我要去我师父那里扫墓还有原因。”高骊岔开他的关注点,鼻尖蹭着他的手指,非常想亲吻他的唇,亲不到就克制着小声说:“我跟唐维约定好了,今天是必出宫到师父墓前去跟他碰头,还有一些事情没商量好。”   谢漆一听心里越发安定,不禁感叹:“有唐军师在,真让人感到可靠。”   高骊眉毛一挑,心思转得飞快:“喂喂他有袁鸿了哦!”   谢漆没反应过来,茫然道:“什么?”   高骊搂紧他贴贴,胡搅蛮缠地伺机而动:“我看得出来,你们几个影奴似乎对书生都有种莫名的崇敬,我也承认唐维他很聪明,但是!人家已经是有夫之夫了,你可不要乱动心思哦。”   “哈?!”谢漆气愤地想要敲他脑壳,谁知嘴巴一张,高骊便凶猛地扑上来了。   一时之间,他挨了一记实打实的“偷袭”,这场唇舌之战一败涂地。   高骊又凶又急,又粗鲁又沉重的亲法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第55章   日渐西斜时,御驾到了西南园林,下车正常走上一刻钟就能到戴长坤的坟墓。   禁卫们等了好一会,马车上突然传出不小的一声“咚”,片刻后马车的门才打开。   人高马大的皇帝陛下率先跳下来,下唇破了,神情却透着欣然,伸手去接马车里的谢侍卫,谢侍卫那张漂亮的脸绷着严肃的冷色,然通红的眼尾、唇珠暴露了他刚才在密闭的马车里遭遇了什么事。   禁卫们看在眼里,心里“咿”了好大一声,一面觉得那北境来的陛下光天化日好不色色,一面觉得谢侍卫皮相愈发的勾人摄魄,长得未免也太出挑了。   正待多看上两眼,皇帝陛下忽然意识到视线,眼皮一抬冷冷一扫,凶冷的眼神里透露着浓厚的警告意味。   禁卫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皇帝陛下之前一拳打折一棵树的场面,马上自觉垂眼了。   高骊心里暗哼一声,扣着谢漆的手走在最前头,不时斜着眼瞟谢漆,看他低着头故作淡定实则耳朵滚烫的模样便觉可爱。   他舔舔被咬破了的唇瓣,一阵心理的餍足。   为顾着谢漆的伤势,也为珍惜这样牵手漫步的时光,高骊特意慢走,足足走向两刻钟才到恩师的坟前。   他命令禁卫在墓园外止步,人一少谢漆马上发作了,挣出他的手后退数步,背过身去不住地擦自己的嘴唇。   高骊偷笑,心中一片亮堂,一撩衣先跪在戴长坤的坟前磕头:“老头,我来看你了,不知道你的灵魂还在不在这天地,如果在的话,你看,现在你终于回到你心心念念的故土了,要是在地下躺得哪里不舒服,记得托梦给我。”   谢漆手一顿,转身看向那墓碑上的冷冰冰的名字,和跪在墓碑前热气腾腾的男儿。   戴长坤的坟墓背靠生机盎然的树林,面朝开阔东方,可眺望宫城和西区,墓碑前摆着新鲜的贡品。   前世的飞雀四年,他就是跑到这里来掘了这位戍边二十年的英雄的坟,看到一具骨折遍身,惨不忍睹的尸骨。   带着敬意和歉意,他也撩起衣摆,在高骊身后慢慢地跪了下去,本该磕上两个头,只是肋骨加后背的伤导致弯腰疼痛,便抱拳行礼。   高骊听不到他的动静,跪在前头絮絮叨叨:“当年那个打死你的狄族武士,合该天道轮回,昨天在两族会战上让我看见了他,那身躯我一看就认出来了,头脑发昏地冲上去提拳就打,楞是把那武士打到重伤不治一命呜呼了,这也算是替你报了仇。不过,一个月前我们晋国的军队就带着破军炮直接把狄族打到来投降了,你的仇在那时也算报过了。”   谢漆跪得笔直,听到这里心中微动,破军炮他也有擒获之功,那这报仇雪恨的功劳里算不算也有他一份呢?   高骊说着说着突然伸手拿起了墓碑前的供品,挑了个新鲜的苹果,擦擦干净张嘴就啃,嘶着声音笑:“哇,老头,你有没有吃到这苹果啊,很甜哦,咱们爷俩在北境待了那么久,能啃上的蔬果不多,难怪你这么怀念故土。你看这里好多好吃好玩的,不仅不用挨饿了,好吃的东西还任着你挑,你在地下都能尝到吗?”   苹果汁流到了他下唇的伤口上,他嘶着气点点唇珠,话风一转,他得意洋洋地汇报起了别的:“老头,你现在能不能看到我嘴唇上的伤口哇,我告诉你,这是我心上人咬的哦。我带着我这宝贝心肝来见见你了,你从前还说我会打一辈子光棍,哈,你现在睁大你的老眼看清楚了,我心肝漂亮得不行,简直就是长洛第一美人,你看看我身后——”   他边啃苹果边往身后指,一扭头看见谢漆黑着脸直挺挺地跪着,吓得手里的苹果骨碌碌地要掉,好在珍惜粮食的概念刻在他骨子里,他手忙脚乱地翻着花手把啃了一半的苹果接住,朝着谢漆瞪圆眼:“谢漆漆!你怎么跟我一起跪下来了?见到岳丈也不用这么热情的,你身上还有伤呢!”   “你啃我的时候可没有顾虑我身上。”谢漆黑着脸,继而发现了华点:“岳丈?”   怎么说得好像高骊要嫁给他似的……   “快起来快起来,尽到心意就好啦,这糟老头子不用你跪他这么久哒。”高骊捏着个香甜苹果让他起来,谢漆一言难尽地挥着手让他继续:“少自作多情,我所跪与你无关,你继续你的。”   高骊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冰蓝的眼睛忽然笑成了月牙,喜不自胜地咬着苹果继续汇报:“嘿,老头,你看到了不?这美人就是你儿媳,也是你女婿,我今年能进长洛全亏他当时不要命地开城门,我一眼见到他就荡魂了,后来这心里就很后悔呀,怎么我从前每年回长洛都没有碰见他呢?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我就能……唉,不过那时候我无权无势,兜里比脸干净,好像也做不到什么。”   高骊啃完苹果,核都啃干净了,吃完拍拍手,目光炯炯地看着墓碑认真道:“师父,我这个杂种已经当了一个月大晋皇帝了,这非我本意,算是我误入世家的漩涡,这条路磕磕绊绊不好走,起初我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心里有些眉目了,这回可靠的兄弟们又都在,山来撞我我拔山,就不信这条路走不好。”   他低头再叩首,语气诚挚起来:“只有一条我力不从心,不孝徒儿真心喜欢影奴谢漆,他就像一阵穿堂风,我怕我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他。师父,如果你地下有灵,还请你多多保佑他,保佑他以后不要再受伤,现在的伤都快点不留后遗症地好,保佑他不用再吃苦,往后都跟着我甜甜腻腻地过,保佑他所愿都成真,所求都唾手可得。”   高骊认认真真地磕着头,谢漆全然没有预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心神俱震,心跳沉快得让他疑心胸膛破了个洞。   高骊说他像穿堂风,那他就像山间洪,总是在不经意间让谢漆被冲刷得头晕目眩,沉沦又沉溺。   他指尖颤动,想要抬手去触碰高骊不住弯腰叩首的宽阔后背,忽然在这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噗嗤笑声。   谢漆满心旖旎荡然无存,迅速在地上摸起一块石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抛出去。   哗啦一声,不远处的树林落叶齐飞,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略显瘦小的人从树上跳下来,一落了地两人紧贴着笑起来,好似树袋熊和树。   谢漆:“……”   来人正是袁鸿跟唐维,高骊也始料未及,又薅了戴长坤墓碑前的贡品,拿起一个桃子就扔过去:“你他娘的到了不早说!我还以为你们还没到!”   唐维从袁鸿怀里跳下,袁鸿一手搂着他一手准确地接住了高骊丢过来的桃子,往身上擦擦干净哈哈大笑地啃起来。   唐维更是笑得弯起腰来:“我们要是没先到,戴师父墓前哪来的贡品,你也不动脑筋,自顾自的就在那里滔滔不绝起来……”   高骊脸涨得通红,赶紧先爬起来,转头就去扶谢漆,谢漆脸色也红得好似残霞,一站起来就背过身同手同脚地要跑:“陛下先和两位大人商讨,我我我先退下去望风。”   高骊知道他脸皮薄,叮嘱了别跑太远,目送他躲进远处的灌木里,扭头就气鼓鼓地怒视那对夫夫:“你们两个煞风景的,偷听墙角就算了,不会挑现身的时间吗?”   袁鸿要笑疯了:“已经在忍了,你知道我们都是受过训练的,平白无故的肯定不会偷笑,除非忍不住……还好张辽没来,不然他得笑抽!我去你嘴唇那伤口肯定是被咬的吧,你也有栽入爱河的一天啊?戴师父要是在地下听到你那情话,保准也得拍着大腿仰天大笑。”   高骊被笑得恼羞成怒,提起拳头跑去要揍他,唐维赶紧憋着笑挡在袁鸿面前:“好了好了不笑你,我们很开心看到你有春天了,祝早结连理结发同心,别动气少发怒,来,我们不如谈点正事。”   袁鸿弯腰躲在唐维身后还在贱嗖嗖地笑:“大块头要揍我,媳妇快保护我,我怕他。”   高骊被贱得磨后槽牙,拳头提了又放放了又提:“他娘的,说正事!你丫的不要再笑了,谢漆还没给我个明确的答复,你们这么猖狂地嬉皮笑脸万一把他吓跑了,我上哪找老婆去!”   唐维震惊加佩服:“人没答应你就这么死皮赖脸,你和袁鸿不愧是兄弟。”   高骊木着脸作势转身:“不说正事的话我去找谢漆了谢谢。”   夫夫俩赶紧拉住他,清咳了好一会儿才忍住笑意。   唐维先说昨天收到的帕子情况:“吴攸给你的那块帕子是浸透了有毒药汁的,尤其上头所绣的女郎图案,那丝线本身就是用一种喂着致/幻药物成长的蚕丝,致/幻药性极其强,一触碰就能渗进肌理。你必定是用手一直摩挲着那帕子,才会被药物渗透,故此眼前会出现幻象,昨日才会发狂。”   高骊表情有些扭曲,所以说那帕子根本就不是他生母的信物,就一个钓他上当的谎言。   他按着不快皱眉:“致/幻的蚕太精细了,可吴攸怎么就确定我会在那个节点发狂?”   他昨天可是穿梭到了另外一个大晋,虽然那里场景不同,但他也看到了那个武士,同样是发狂地冲去打他。   “我说过吴家手眼通天。”唐维吁了一口气,“从你阴差阳错在韩宋云狄门之夜立下第一等功时,他确定扶持你当皇帝之后,肯定把你的家底全部查干净了,包括和你关系匪浅的我们。”   唐维说到自己稍微停顿,他不确定吴攸可否查到他的身世,又或者查到了他也不以为然,纵他是上代的睿王一派余孽。   他继续解释:“戴师父肯定被查透了,他自然能知道戴师父为何而死,为谁所弑,你又是那样重情重义的单纯性子,他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你对戴师父的感情。狄族这次落败,那杀了戴师父的武士保不准是他暗地里命令狄族圣女一定要带过来的。他赌中了致/幻之毒的你在看到武士后必然会发狂,只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疯打人,目的就达到了。”   高骊皱着眉不太明白:“我打死人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陛下,真以为他扶持你是要扶持一个明君吗?”唐维笑了笑,“我敢肯定,他心里有一个比你适合千倍,比高瑱、高沅适合万倍的皇帝人选,你只不过是推出来的幌子,他不可能放任你收割民心坐稳这个位置。你熄灭了长洛的战火,又迎来了狄族百年不曾有的降书,即便你是两族混血,民间依然有大把人支持你,这肯定让他如坐针毡。他怕来日不好把你从龙椅上薅下来,现在势必要抹黑你的名誉,而你不好色,不如趁现在就为你量身定做造一个暴君的污名。”   高骊眉间一跳,沉思道:“有道理,那他心里的皇帝人选会是谁呢?”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不是他自己,他们虽然经常不把高家人放在眼里,但同时又打心眼底地捍卫高氏皇权。”唐维开了个玩笑,“没准,他到时准备捧他娘,那位大长公主登上帝位?”   高骊听得认真,在脑海里搜索起那位大长公主高幼岚的印象,煞有其事地点头:“好像也不是不行。”   唐维正色:“我开玩笑的,女子不可能为帝。”   高骊道:“有能力就行,分什么男女。有雄才大略的女郎可以当皇帝,同理,男儿也能当皇后。”   唐维一下子读出他的意思,满脸的晴天霹雳:“天,你是打算到时立……立他?”   高骊一脸“有什么不行”的狂拽冷。   “……大哥你醒醒!你先让他给你一个喜欢与否的回复吧!”   高骊顿时蔫了些许:“昂。”   唐维又好笑又好气,这事儿听着震碎三观,但从高骊口中说出来确实是有几分信服力,终归他不是个在意旁人眼光的奇葩,闹不好真就破罐子破摔了。   他咳了咳:“还有,我猜吴攸接下来会让你接触烛梦楼的谢红泪,届时你不防答应他,逢场作戏。”   高骊眉头直皱:“啥东西?”   唐维比划着很复杂的手势:“我也很难将这里面的错综复杂解释清楚。简单来说,烛梦楼当初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充当了一个微妙的中转站,里头有勾结云狄的细作,吴攸后面拔掉细作安排进自己的人反之假装细作,他在利用这些细作套取云国人的情报,大概率是要部署日后对云国的反击。我所说的谢红泪就是其中一个,昨天东区会朝,我们的人盯着谢红泪,已经察觉到有晋国人通过她和云国皇子云仲接线,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碟中谍了。”   高骊听得张大嘴巴。   唐维让他缓缓,身边的袁鸿递过来一个水壶,盖都拧开了,他就着喝一口润润嗓,随即继续说:“我为什么猜他会让你接触谢红泪,是因为花魁娘子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棋子,尤其是她背后不仅有吴攸,还有梁家的梁千业,牵连了很多位高权重的枢机密要。接下来再推她与皇帝结交,让云国人相信她与皇帝的紧密关系,放长线钓大鱼,各方一起调动起来。谢红泪色艺俱全,城府不浅,由她来充当皇帝陛下的红颜知己是合情合理,也最快捷有效的。”   高骊抬起手费劲地把自己的下巴托回去:“我的乖乖,这果然复杂,难怪吴攸说有在部署攻打云国,他一个脑子够用吗?而且云国人真会上套吗?”   “他很聪明,不过执行的东西也有不少是旧决策了。继承自高盛,又回溯于睿王,有志者一直在等着机会推翻旧祖制,也许现在就是最有可能实现的时代了。”唐维笑叹,“至于云国人,诚实而言,假如我就是云仲,我一定会上这个钩。晋国派出的间谍身份非比寻常,有一万分的叛国说服力。”   “间谍是谁?”   “保密。”唐维抱拳向苍天,“且祝他们来日成功。”   高骊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不说就不说,他直接问别的:“还有你昨天跟我说的梁家和何家的是怎么回事?既然掌握了梁家滔天罪行的证据,为什么不先灭掉他们?”   “何家历来管户部,可以说几乎就是世家的钱袋,世家的盘踞已经深入晋国的骨髓,要铲除他们,最好先打七寸,砍掉他们的财路。”   唐维比划了个手刀。   “他们囊括了整个晋国的七成钱财八成兵力,但是现在兵部在吴攸手里,吴攸势必是要对其他世家斩草除根的,是以接下来最要挑破的必须得是何卓安。梁家浑身都是胆,敢那么走烟草的毒路,最开始的钱财资本就是和何家合作得来的,只不过现在烟草的暴利路让梁家冲昏了头脑,梁家的梁千业已经在伺机打破何家的掣肘了,现在是搅混梁何两家的最好时机,就让他们为财而疯。”   高骊听得脑袋嗡嗡,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作为唐维保镖的袁鸿,袁鸿也是眼神放空,脸上好似写着“救命这些人是从小到大吃猪脑补脑长大的吧”。   “陛下听明白了吗?”唐维又笑了,“会面一次不容易,我便多说了些。简而言之,吴攸带着吴家要变革,这变革只能是血淋淋的,而你这位皇帝陛下是他的挡箭牌,你可以和他合作,但要提防他为了撬开你的龙椅而使绊子。目前世家之中,何卓安就好比世家里的蜘蛛,一人蛛网牵连无数贵族,姜云渐是自甘为蜘蛛俘虏的苍蝇,梁家就好比狐假虎威的变态鬣狗,韩家更像披着羊皮的黄鼠狼,郭家是垂垂老矣只会跟着吴家的工蚁,为首的吴攸是光着脚不怕穿鞋的猎豹,而你高骊……”   唐维笑意兜不住了:“是一脑门只想抱得美人归的朴实大汉。”   最后一句话总算是人话了,高骊一点都不觉得冒犯,仰天松了一大口气:“人生大事就是吃饱饭娶老婆暖被窝,这争权夺利七拐八拐的长洛真的不适合我。要是这里没有谢漆吊着我,没有北境的父老乡亲提醒我,我他娘的连夜骑上马带上小黑就跑。”   唐维不住笑:“那么,祝你早日和心上人打破隔阂与界限。”   袁鸿嬉皮笑脸地用力拍拍他肩膀:“放心,陛下你可以的,迟早能像我一样,抱到老婆夜夜笙歌。”   唐维屈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我要汇报与解释的已经全部说完了,陛下有什么需要问我的么?”   高骊视线从苍穹转移到面前的人身上,脑子还是懵懵的:“军师,我有一点很费解,你是什么人啊?你查到了好多东西,可我不是记得你和我们一样一直在北境吗?你到这长洛也不久,你好厉害。”   唐维笑了笑:“以前我说过,我的家族也曾是书香门第,只是上代的父辈被迫害了,家族中的不少人隐蔽起来,不是没人。现在,我站在国都,在皇帝面前,手握实现志向的机遇,这是命运眷顾我,俗称运气太好了,自然是调动起所有能用的势力帮你。至于我们的来历,不着急,等你坐稳这皇位,时机成熟我必知无不言。”   高骊点点头,他和唐维等人在北境结识了十来年,他相信同生共死十几年的兄弟情分,也清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那我没有什么需要问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是什么?”   高骊面无表情地捋开了左袖,向他们展示绑在左腕上的三圈血红念珠,已经有三颗念珠褪色了,代表他“用”过了。   “这串念珠摘不下,砍不破,有怪力乱神的力量,上代皇帝也戴过,这一代借着护国寺的天命仪式,又继承到了我手上。我希望你们帮我查清楚,这串天命念珠是怎么来的。”   明晃晃地把这个邪物说出来的时候,高骊脊背不由自主地发寒。   念珠带给他的是只有他自己能抵达到的噩梦世界,他现在想尝试着找到它的来历,破除每月一次的真实梦魇。   *   日暮时分,躲在灌木里思考人生的谢漆听到了哒哒而来的脚步声,还有高骊的轻声。   “咪咪,咪咪在哪啊,谢咪咪快出来,快跟我回家啦……”   谢漆扶额,这又叫的是什么鬼!!   听着高骊越叫越起劲,他只好捂着眼睛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生无可恋地回应:“……在这呢。”   高骊立马撒着欢跑到他面前来抱一抱,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边:“是不是等了我很久啊?干嘛躲这么远啊,唐维跟我说的一堆费脑子的东西能听到吗?”   谢漆心想你和心腹聊机密,我肯定得回避,怎么可能凑上去,只能感慨这皇帝憨里憨气的。   “没有,只是等了一会儿而已,太远了没听见,我在此处望风,没有听到有人靠近。”   高骊扭头就在他眼角飞快地吧唧亲一口,牵着他的手往回走:“今天你照旧躺我床上,我给你上药,托着你睡觉你才不会压到伤口,顺便我把唐维告诉我的那些东西跟你捋一遍,我急需你的脑子跟我互补,还需要抱抱贴贴你,不然我要因为用脑过度死掉了。”   谢漆好气他力气怎么这么大,怎么挣都挣不开,快被亲亲抱抱麻木了:“谈正事的话,我还是换一身小宦官的衣服过去给你守夜吧?昨夜那样高调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今夜再来一遭,只怕以后我出门办事不方便。”   “正因为我亲近你,这才更是你的荫蔽不是吗?”高骊坦坦荡荡地朝他笑,“我喜欢你,我要保护你,我要向别人光明正大地传达我的偏爱,你办事才不会束手束脚的吧。你看,我人高马大,长着一张不好惹的臭脸,长洛有北境兵是我后盾,大宰相甭管真心实意反正表面还得恭恭敬敬的,正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正因为他们忌惮我,这才可以保护你啊。”   谢漆被这逻辑带得急起来:“可他们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攻击你!”   “那就攻。”高骊低头亲他耳廓,“我倒要看看,有谁能比我更攻。”   谢漆倒抽一口冷气,心砰砰直跳,咳了咳歪过脸不给亲:“那我要是说,我不愿意呢?”   高骊撅起个嘴,委委屈屈地低头来轻声:“那这也没办法呀,你刚也说了满城叽叽喳喳的风雨,在他们口中本糙汉陛下已经和漂亮小大人搞在一起了,那他们都那样说了,不搞也是搞了,那不如真搞了呀。”   谢漆:“……”   “好啦,逗你的。”高骊涎皮赖脸地凑过去用力地亲他那颗唇边朱砂痣,“那不愿意就不要啦,等你愿意的时候,一年两年,十年百年,我等你等到老。”   他说这话的语气平静自然,谢漆侧首看他,看到他那双泛着光的眸子,想起他在自己恩师墓前说的话,无形的涟漪不住往外荡。他想,就算往后眼前的皇帝改变心意,为权位所蔽也好,为世俗退缩也罢,为这世上任何有利或无利的因素而转变都行,为这一刻垂眸,他将无往不利。   谢漆扭头看前路,说:“小狮子,我上身没一块好皮。”   高骊的手一抖,骤感心酸:“今晚我给你涂药吧?后背你又够不着,找别人涂不如找我啊。”   “我是说今晚你别再啃我上身了。”谢漆一脸肃穆的正气凛然,体表却是藏不住的升温,“我们谈谈正事,规规矩矩地休息,你不要不正经地乱来,可以吗?”   高骊脚步顿了一下,紧接着吸吸鼻子低头哑声说:“那我亲亲你别的地方怎么样?上身我给你涂药,下边没事啊,哦对了你左膝不好,我给你暖一暖——”   谢漆顶不住了,脸爆红地捂住肋骨快步走:“你别再说话了!”   成何体统,真是成和体统!   *   是夜,御前侍卫谢漆再次进了天泽宫过夜的消息插着翅膀刚要哗啦啦地飞出去,踩风和小桑就拦截下了大半。   两人看着被押在冰冷地砖上的耳目,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使过眼色,继续把这些世家塞进来的线人们除掉。   到得深夜料理完毕,踩风往地上呸了一口:“正想着要多久才能给恩人除掉这种心头大患,这两天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些人就是存心要抹黑他们的名声,什么狗腿东西。”   小桑翻着手里的手册飞快记录,眼下有青影,精神劲头却不错:“我在内务署那边安排了自己的人手顶替进去,天泽宫的一应物件差不多能自主调配了,很快就不用你每天如履薄冰地在陛下跟前捡那些碎裂物件了。”   “那敢情好。”踩风拍拍手,一拍才知道手指头疼,借着月色一看,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伤了,也许是在收拾皇帝陛下磕碰坏的瓷器时不小心沾到的。   他忍不住贼眉鼠眼地往四下瞅瞅,无人才敢叽叽喳喳:“你说陛下会不会有什么隐疾?比如别人是不行,但是陛下是太行的那种?他力气也忒大了,看着总让我提心吊胆的,恩人那么单薄,今晚又被他逮进去了,万一被他碰坏了可怎么办?”   “谢大人再单薄也是能以一当十的习武之人,哪里需要你操心。我看他们挺般配的,你平日小心伺候,没事把起居郎拉开就行了。”小桑瞥了他一眼,看见了他指尖的伤,便停笔收册子,拉过他手腕回屋,“走吧风总管,我给你处理手指,御前当值伤不起。”   “诶好,叫我风儿就行,你这家伙不要有事没事就来这么一句,听的我瘆得慌……”   两个御前头领忙活了一天一夜,原以为能把别家的耳目给掐干净些,事实也的确是“些”,还是有一些窥探者不能彻底拔除。   比如鹰。   一只黑鹰在夜空上盘旋良久,最后悠悠飞回东宫的青坤臂上,青坤侧耳听了爱鹰的鹰语,得知了他的小师哥今天又被那个魁梧的皇帝拉进寝宫,心口突然就有一口郁气。   这感觉就像是自家的白菜被一头山猪给拱了一样,而且那还是一头特别野的猪。   青坤心里郁闷,不希望只有自己添堵,于是放了鹰去拜见太子,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果不其然,太子手里的狼毫滴出了残墨,刚才还温柔斯文的皮子撑不住了,阴冷的气质席卷了全身。   青坤已经听过了不少次东宫的墙角,知道太子怎么肖想又怎么憎恨他师哥,现在察觉到太子通身的不爽,他就爽了。   太子还故作淡定地让他下去,青坤弯着腰退出来,出来不久就悄无声息地上东宫寝宫的屋顶,躺在屋顶上无声无息地望黑夜,看着鹰飞在高高的夜空,静候好戏,心中碎碎念。   影奴啊,风里吹雨里淋,狗都不干的营生。   青坤想了半晌,叹了气,心想我是狗都不如的青级影奴。   他进这东宫不过才大半个月,太子高瑱压根就不信任他,什么正经活也没有分配给他干,他是没办法才只好夜夜跑来这屋顶听墙角。   不过据他查到的些许资料,他那位小师哥玄漆最开始来到高瑱身边时,也是常常躺在屋顶上守夜的。   走师哥走过的路,干师哥干过的事,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青坤对名义上的小师哥非常感兴趣,起初是一种执念般的想要超越,他在霜刃阁时,八岁就被阁主杨无帆选中,成了秘密培养的影奴。   师父是个话少的人,有时候在训练他的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类似“你师哥就不会犯这样的错”的话,那时总让他耿耿于怀。他从师父口中说出来的话东拼西凑,知道小师哥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少年时就将那玄漆当成一个假想的一生之敌。就是没想到一生之敌本人长得那么好看,见到人之后,只让他觉得敌不敌的倒是无所谓了,要是能天天待在一起共事才是美事,做他手底下的小影奴也是不错的。   正想着,他耳朵微动,听到屋顶底下的寝宫传来的动静。   夜深了,太子要继续抽疯了。青坤掏了掏耳朵,开始聚精会神地听墙角。   东宫的寝宫深处珠帘重重,纱帐熏香,格格不入的旧花灯高挂,太子高瑱正按着个人在榻上温柔似水地做云雨。   他抚上那人左唇下的朱砂痣,情不自禁地按住他鼻梁以上的脸,俯身激动难抑地做着,但是嘴里说的话却很奇怪:“谢漆,谢漆……高骊会像我干你一样干你吗?”   青坤最开始听到了类似的话时心里狠狠一抖,以为他那个貌美清冷的小师哥真被野兽撕了,但后来就发现太子说的和做的不是这么事儿。   “不会的……玄漆大人不喜欢的,没人能强迫他……”   谢如月被他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   高瑱于是松手,擦拭了他脸上的泪水,温柔地吻那颗朱砂痣:“那如月喜欢吗?”   谢如月急急呼吸着新鲜空气,颤颤巍巍地回答喜欢,但是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如月,你如此了解他,你说说,谢漆喜欢什么?”高瑱俯低压得更深,沉溺无谓的放纵游戏。   谢如月极力让语气平稳:“他喜欢保护身边人,学会强大去扶弱。”   “那他为什么不保护我了呢。”高瑱喃喃着,眉目间生了怒气,忽然一把将谢如月翻过身,刚才的云雨或许还可以称之为另类的温柔,现在一翻过身,就只剩狂风暴雨的错位顶撞。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谢漆,你凭什么好好地保护了我四年,就为了一盏迷魂汤跟我诀别?就那一盏!一盏!”高瑱咬着牙抓着谢如月的发髻,将他扯着偏过左脸来,低头狠狠地吮着那颗后天刺上去的朱砂痣,“我说我爱你,非你不可,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高骊有什么好的?他到底有哪一点值得让你抛弃我们四年的情分?谢漆,谢漆你告诉我!你现在就在他身下是不是!你回答我!”   谢如月没能撑住太久便开口求饶:“主子,我是、是谢如月……不是玄漆大人,你可不可以……别这样……”   高瑱对失控的情绪收放自如,松开手又继续温存地安抚他,动作慢慢来,语气也轻柔:“是,你是如月,是我亲自给你赐下的名,你和谢漆不一样,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谢如月沙哑地说是:“您是我的主子,我为您生。”   高瑱抓住他的头发:“但是如月,就为这样的理由,你就回来了吗?你本可以继续跟谢漆,现在孤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回去?”   “我想保护殿下。”   “保护我……学谢漆吗?”   “是的。”谢如月发着抖,但是坦言相告,“我也想保护玄漆大人,只是他很强,足够保护自己,还有余力去保护别人,可是殿下太孤独了,我舍不得丢下您。”   高瑱的注意点却是在别的地方:“你喜欢我吗?”   谢如月怔了怔,点头:“是的,您是我的主子。”   “那你也喜欢谢漆?”   “是的,他是我的领路人,是兄长。”   “那你希望被他干?”   谢如月骤然破防,声音都抖了:“殿下!您不要乱猜度我和大人的羁绊,我们之间不是您以为的那样!”   高瑱不依不饶:“不是的话,那你是想去干他?”   谢如月脸都气红了,欲哭无泪:“您怎么可以这么说……”   屋顶上的青坤听墙角听得津津有味,不仅可以听到一些热热闹闹的八卦,还能从他们两人口中听到小师哥为人,实在妙极。   一个觊觎垂涎师哥的神经太子,一个尊敬守望师哥的执拗影奴,两个人在一起滚得不亦乐乎,结果开口闭口全是师哥的名字,这种戏码青坤听多少回都觉得有趣至极。   夜越来越深,动静越来越嘈杂,青坤听久了再听不出什么有营养的话,只好掏着耳朵悄悄远离。   也不知今夜又是谁的不眠夜,终归这宫城里的正常人少之又少,多的是患有疯症的可怜虫。他只希望自己那个小师哥少一点不眠夜,多点桃源梦乡。   青坤背着手悄无声息地走入黑暗,做起了整个宫城里最自由潇洒的影奴。 第56章   十月十三,神医来给谢漆复诊。   侧卫室,谢漆硬着头皮不肯脱上衣,只道每天擦三遍药膏,身上的淤伤已经大大转好,肋骨也恢复得不错,只肯摘下束袖让神医把脉。   神医骂骂咧咧地数落他,把完脉到桌边去龙飞凤舞地写药方,谢漆无奈地绑回束袖,侧首看窗台上暮色,安静地想些事。   “伤患少多思。”神医又数落他,“怎么还当值,你就该告假休养。”   谢漆假装没听见,沉吟片刻问:“神医,您听说过雕花烟吗?”   神医胡子一吹,眼神严厉地扫过来:“略有耳闻,怎么,你小子想抽那东西?”   谢漆摇头:“只是认识一个人,总在他身上闻到烟草味,令人不适。我之前目睹有显贵吸食雕花烟之物,也见过有人深受其扰的模样,料想神医常在长洛中行医,可曾医治过吸食这等烟草的病人?”   前天夜里听完高骊跟他转述的唐维所说的事情,他明白了一些之前盘桓不去的疑点,现下看到神医,很想问问那烟草的利弊。   按照唐维的打算,先何后梁,虽然计划没问题,只是前世何家倒下后,其余的都受了波及,唯独梁家还屹立着,梁家不太好对付。若梁奇烽不好入手,不如直接从高沅那来。   “那等享乐之物,只听说过贵族们爱之不及的,没听过有人吸食到生病。世子在吴家严禁吴家人沾那东西,老朽虽然想瞅瞅也没路子。”神医写完了药方,吹胡子瞪眼,“怎么,你见过有人因烟草生病的?”   “是死。”谢漆想起那个在西北回都路上惨死的少女,也想到前世视线模糊的烟雾缭绕里的高沅。   神医眼神如炬:“你且说说死者身上的特征。”   谢漆便仔细回忆那少女最后的遗容,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问起种植的原烟和制成的精烟会有什么不同。   神医有些焦灼地敲着桌面:“老朽又没亲眼接触过,光听你的描述,原烟怎么那么像烈性毒?回去后我还是得花点钱去买些来研究,最好找个经常吸食的把把脉象。”   谢漆压低声音:“您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后给当时还是九殿下的九王诊断过脉象,那时他的脉象没有问题么?”   “那皇子喜欢抽这个?岂有此理,他年岁才多大!”神医眉毛顿时飞得老高,凝眉细想后摇头,“那时只诊出他血气方刚,肝火旺盛,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谢漆眉尾也一扬,心里十分微妙,前世高沅不举,这个诊不出来?   “你若有友人总是吸食这东西,还是趁早让他悬崖勒马。”神医语气不太好,“前阵子倒是听过有几户人家的当家,为了买这东西卖田契典当传家宝的,乌烟瘴气的。”   谢漆应好,打算找个时间唤方贝贝出来,问问他有没有接触此物。前世他记忆里是没有,难保今世如常。   正想着,他听到高骊沉快的脚步,料想他是在御书房奋笔盖章盖麻了,果不其然,高骊急冲冲地到门口才停下,嗓音里低沉的怒气和温柔相糅杂:“谢漆,朕来了。”   谢漆要去开,神医自顾自过去,今天过来本就想顺势给他诊断,谁知开门见高骊的脸色不好,倒把神医吓了一跳:“皇帝陛下,你几天几夜没睡觉了吗?脸色跟个死人似的。”   高骊低头进门来,反手关上门,把紧跟着的薛成玉啪的一下关在门外,主动自己捏捏脸调整微表情笑笑:“这几天晚上睡得贼香了,就是被杂七杂八的气着了而已。”   说着他贼眉鼠眼地往谢漆眨眨眼。   神医催促着他把手伸出来把把脉,高骊硬要坐到谢漆旁边才捋袖子,直白灼灼地盯着他,方才的冰冷黑脸仿佛全没存在。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找到谢漆的手扣着,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那你的气性也太大了。”神医把着脉,表情有点严肃,“戒骄戒躁,气久了肝不好。”   高骊情感充沛,确实不时发脾气,只是不在谢漆面前撒气,在别的地方确实经常冷着个臭脸。   他不以为意,摩挲着谢漆的手背问:“神医,他怎么样?”   “他的伤总是好得比别人快上一倍,但你劝劝他,不要再用金石丹。”神医瞟一眼谢漆,“只怕用久了丧失痛觉,那可就完了。”   高骊如临大敌地叨叨起来,谢漆顿觉头大,看神医那脸色明显是在吓唬人而已,也就高骊这傻兮兮的老实人会被骗到了。   他搬起椅子远离高骊那滚烫的呼吸,转而去问神医高骊的身体,神医神色凝重地把胡子摸了又摸,稀疏的眉毛又挑又皱的,最后眼神奇奇怪怪地去翻医箱,把一个药瓶摆在高骊面前:“每日服一颗百草丹,连服十五天不可中断。”   随即神医笔杆刷刷写了两页药方,并特意嘱咐他们要找信得过的抓药熬药。   言下之意不必说,自是隐晦地给高骊解毒。   神医忙活完惦记着别的事,叮嘱谢漆按医嘱就药便要离去,高骊破天荒地起身说要送神医出去,送到外面时抽出藏袖子里的小纸条,迅速地塞给神医。   他想向神医要一些可以暂时令人丧失武力的软骨散。   事毕他退回来关门,简陋的侧卫室一下子只剩他们两人,高骊走到谢漆面前不由分说地抱住他,低头便含住了他的嘴唇。   谢漆要躲,让他扣住后脑勺吻得更深,长长地厮磨了许久才松开。   高骊抱住他,潮湿的四目相对,喘息里安静注视,无声自胜有声。他擦擦谢漆唇珠的濡湿,牵着他便出门回天泽宫。   用完膳洗漱过,高骊依然拉着谢漆一起过夜,到了龙床上小心翼翼地给他后背的淤伤上药,边涂边叹息:“嗳……谢漆漆,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谢漆转头看他那副耷头耷脑的模样,只以为他是被今天的朝政给气到了,刚要开口问,高骊便低头在他侧脊处亲吻。   谢漆瞪大眼,骤然绷紧了背肌,伸手就去推开他那脑袋,慌乱地低喝:“干什么!又不正经了是要闹哪样?”   高骊微微湿润的眼睛在他手下看过来,眸光湿亮,在夜色里像野兽盯梢猎物的眼神,极具隐秘的攻击性。   谢漆不知为何,皱着眉抽手贴他额头:“发烧了吗?”   高骊今天话少,只抓下他的手轻轻地细吻着,眼睛还是饥渴地盯着他:“没事,就是今天事多,脑子使用过度糊涂了。”   每次脑子使过头,他就想活动活动身体,做一些消耗体力的事情。现在不能做也就只能干巴巴地看看了。   谢漆第一百遍试着挣脱出手来,但还是挣不动,微恼地解开他的发带,看他那一头卷毛炸出来,心情顿时好到上天,边摸摸边和煦地问:“都是很麻烦的事么?”   高骊忍不住眯起眼睛,微喘着低声笑答:“啊,杂七杂八的,他们准备开始筹备明年的春秋科考,现在弄好,明年开春就可以举办了。然后,吴攸要搞一个侍笔的小内阁,想要弄一堆他的人到我身边来,说是帮我决策,其他人肯定在那里反对,吵得能把屋顶掀翻天。”   谢漆愈发觉得他可怜,捋过飘到他眼睛前的卷毛:“还有呢?”   高骊轻轻地咬谢漆的手,鼻息更重了:“还有各地的实事,除了南边因为有镇南王没什么乱子,其他地方都有些灾情。之前因为韩宋云狄门之夜,还有新君登基国祚不稳的事,底下都压着不报,现在全部爆发着涌上来了。西边旱灾,东边涝灾,北边蝗灾,真是……还有北境,就要过冬了,西境军还有不少待在那里,光是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来,北境的地养不起那么多人。下朝后我第一次去问他们国库怎么样,结果一个一个装糊涂,摆明了国库名存实亡。”   谢漆被咬得疼了,捏住他鼻子令他松口:“别着急到上火,先帝在时情况比你想的更完蛋,现在只会越来越好。”   高骊头疼的这些谢漆都有印象,前世在东宫做太子少师时偶尔旁听高瑱和韩志禺的对话,以及不时整理案牍,高骊说的这些灾害实际上有瞒报的成分,只有北边的蝗灾可信,其他两处都是拿往年的天灾出来夸大其词,上报朝廷后,地方的世家旁支好借此名正言顺地收取国都世家分下来的“赈灾银”。   结果其实仍然是世家糊弄天下百姓,冠冕堂皇掠取国之财富的恶臭手段而已。   “真的吗?”高骊没得咬了就挪动着轻轻环住谢漆,粗沉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   “不久会有解决的。”谢漆摸摸炸开的卷毛安慰他,不好透露前世的轨迹,等到年底会有东边的百姓跑来敲登闻鼓,涕泗横流地告发东边的何家旁支鱼肉乡里的种种罪行,那是吴攸和代闺台一派特地推出来,送给何卓安的“新年大礼”。   从年底的登闻鼓开始,他们对何家的打击便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按理来说只要顺其自然,何家必然会因为触犯晋国的刑律而被判处满门抄斩,但是前世的高骊偏偏就在明年的某个夜晚骤然暴怒,亲自提着枪和刀把何家屠戮成血流满地的惨剧。   以至于后来民间每每在痛骂何家贪污的同时,都要加一句皇帝陛下做法虽对但杀孽甚重。   再加上前有打死狄族武士,后来他又屠了慈寿宫的一应太妃,暴君名号是彻底洗不掉了。   谢漆正想着前世高骊的经历想到出神,高骊就顺杆子上爬又来亲吻他嘴唇了。   他赶紧躲开,无奈至极地红着脸捂住嘴,瓮声瓮气地斥责他:“皇帝陛下,你……可不可以清心寡欲一点?”   高骊泫然欲泣:“不可以。”   谢漆:“……”   “我今天在朝上好想你,特别特别想念你。”   谢漆:“……我们难道不是天天见面吗?”   “可是怎么办,我前一脚跟你分开,后一脚就开始想你了。谢漆漆,小大人,小先生,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相处时间,待会儿就要入睡了,你能不能让我亲一亲你?就亲几下,一会会就好。”   高骊用他那双冰蓝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谢漆,谢漆眼睛睁地看着他那眼眶里的泪水越攒越多,一时想到前世他过的日子不见天日,一时又想到他现在也还是龙困浅滩,心一软就松开了手。   高骊小心翼翼地贴近他,试探性地小啄他两下,湿热得蓝湛湛的眼睛看过来,谢漆近距离地望着,恍惚间觉得像是被一片星空装进去了。   高骊见他不抗拒,很快就用力地亲上去,攻城略地地撬开他唇齿,一下一下,富有节奏感地胡搅乱吮。   谢漆丰富的理论知识输给了贫瘠的实践,起初还能硬着头皮假装自己没怎么样,但没过多久就有些撑不住了,总觉得灵魂都被扫荡出来了。   然而习武之人会吐纳换气,谢漆没办法假装自己窒息了,只好紧紧闭着眼睛由他这样亲密地解压。   也不知这漫长的亲吻持续了多久,只知高骊的鼻息越来越沉热,谢漆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原以为这小狮子和他一样紧闭双眼,谁知道高骊一直就是睁着眼盯着他的,浓密睫毛下,一双沾染了无边欲与色的冰蓝眼睛不复凶厉,只剩下饥饿到可怜的贪图。   谢漆脑子轰然要炸开,抵住他的胸膛强势分开两人,口津还藕断丝连着,高骊便蛮横地捂住他后脑勺又继续凶狠地掠夺式亲吻。   光是吻也就罢了,他仗着力大如牛掌着谢漆侧躺到褥子上去,眼睛依然盯着他,膝盖不由自主地屈开谢漆双膝。   谢漆全身的温度都往脸上涌,赶紧调动身体用少年时学过的一堆武术招式跟他对抗。   一顿不如不使的武术招式过后,谢漆让高骊抱到了身上圈住,全身僵硬,大脑空白地不敢动了。   高骊耳朵通红地靠在他颈侧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时之间太激动就不正经了!我太想你了,这这这,臭皮囊的反应而已,你别管我……”   谢漆懵圈了片刻才回神,抖着嗓音摇头:“就、就憋着?身体会不好的吧?”   高骊眼睛又潮湿了,指尖摸到他肋骨,咬咬牙也摇头:“谢漆,别管我了,咱们睡觉吧。”   说着他恋恋不舍地松开谢漆,把他抱到旁边侧躺去,拉过被子就准备粉饰太平。   谢漆脑子里划过一道又一道霹雳,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人有七情六欲,这是人之常情,不用如此忌讳行医……   高骊小心贴过来亲他的朱砂痣,轻喘着,湿漉漉地朝他笑:“真好,有谢小大人在,今晚我又能好好睡一觉了。”   “要不我用手帮你吧。”   一句羞到脚趾头蜷起的耳语低声飞出来,擦着高骊的天灵盖消失在夜色的尾巴里,他觉得自己更受不了了。   他结结巴巴的:“手、手……太矜贵了,不要吧。”   谢漆勇气清空,哦了一声要背过身去找地缝钻起来,身体又被抱住了。   高骊激动到不住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先用脚就够了,可以吗?”   “……?”   许久后,龙榻上的喘声归于寂静。   谢漆经历了从“?”到“!”再到“……”的心路历程。   事实证明,丰富的理论知识并没有什么用。   *   十月十六这天,天气开始明显地转寒,秋风萧瑟,谢漆值岗时总感到秋风一天比一天的冷。   傍晚回侧卫室吃晚饭时,大宛突然笃笃地飞过来敲窗户,他三两口把晚饭扒完便去开窗,不仅看到了宝贝的鹰儿子,还看到了另外的一只鹰。   谢漆一眼看到鹰爪上有一圈白斑,当即认出这是方贝贝的鹰。   他心中惊讶,方贝贝很少会主动跑来找他,也不知道这回是怎么了,想到原本他就想约方贝贝出来问问事儿,于是直截了当地让张关河去回一下天泽宫那位饕餮,今晚休想再让他寝宫,他有事儿要忙。   待夜色渐深时,谢漆依照着那只鹰爪上绑着的小信笺,穿好一身黑衣出门去。肋骨还没好全,跳屋顶有些受限,他便借助鹰爪钩上宫墙,一路慢腾腾地赶路,等到了方贝贝说定的地点时,竟然听到了方贝贝在轻声地哽咽。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阎王爷抢孟婆汤喝了?”   谢漆小声地打趣着跑过去,方贝贝正蹲在雕得精细的檐臂下咿咿呜呜,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哗啦啦喷出来了。   “娘的,这都什么点了,我还以为你这个有了热炕头的就忘了兄弟的家伙放我鸽子了!”   谢漆到在他近处撩衣坐下,借着十六的月亮,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的脸:“高沅他又发疯打你了?”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光并不黯淡,照在方贝贝的脸上,越发让谢漆将他脸上和脖颈的伤看得清清楚楚。   方贝贝鼻青脸肿,耳下有鞭痕,脖子上也有一道深深的掐痕,指印纤细,一看就是高沅那双不沾阳春水的恶毒手。   “我……”方贝贝粗鲁地擦了一把眼泪,吸着鼻子把眼泪憋回去,缓了片刻摇摇头:“我没能完成他给的任务,他才会惩罚我,事出有因,不算发疯。”   “他叫你干什么了?”谢漆在身上摸索着,还好有些必须的东西一直带着,从衣服夹层的暗口里掏出一瓶细细的金疮药递给他,“今天打你的?你先涂个药,省得明天起来破相了。”   方贝贝缓缓地抽噎着,打开药瓶就胡乱往脸上和脖颈拍,一句出,达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他……他命令我去把梁太妃的头颅割下来给他。”   谢漆耳朵一嗡,瞬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这不叫发疯那什么叫正常?那是他母亲!他简直丧尽天良!”   可怜梁太妃还在慈寿宫孤零零地摆弄一盘又一盘残局,至亲不像至亲,日子不像日子,一芥弱质女流幽居深宫中能威胁到他高沅什么?   谢漆越想越怒火熊熊:“当真是败类!先帝什么时候管过这些儿女,没有梁太妃,他怎么能好端端地飞扬跋扈到现在?生养之恩全抛到脑后了吗?禽兽不足,猪狗不足!”   方贝贝从前也为高沅执行过各种奇奇怪怪的任务,看着高沅那张脸,和秉承着为主生为主死的忠诚,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行差踏错,唯独在今天听到高沅给他下这样的命令时绷不住了。   他也跟了高沅四年,高沅彼时还年少,一直住在梁太妃宫中,来来往往间,他也经常在暗地里见到梁太妃,她性子温和软弱,待人接物都是和和气气的,哪怕是见到他这样的影奴也是关心有加。方贝贝对自己的父母没什么印象,在梁太妃身上看到了些许母亲的影子,对她何尝没有感情。   韩宋云狄门之夜后,他庆幸于梁太妃没有惨遭毒手,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起初高沅不需要他时,他还偷偷跑到慈寿宫去看她安好与否,本来每每见她孤寂沉默便很难受了,岂料今天高沅还来了这么锋利的一刀。   谢漆狠狠地痛骂了老半天,骂了半天还不解气,扭头想再说,看到方贝贝无声地淌着眼泪,一时之间心口堵得慌。   他伸手拍拍方贝贝肩膀,等夜风越吹越冷,才找出块手帕递给他:“诶,先擦擦吧,可别待会鼻涕冻脸上了。”   方贝贝接过,擤了两把,安静片刻后又忍不住轻轻哽咽了。   谢漆只好再拍拍他后脑勺:“这会要是有个耳朵灵敏的宫人走过,保不准明天整个宫城就会传出一个夜半女鬼悄声放哭的谣言。”   方贝贝这才沙哑的开口骂他:“去你娘的,什么女鬼,怎么着也得是帅气的男鬼吧。”   “有道理。”谢漆附和,“那么,这位帅气的男鬼,你主子是怎么回事才让你去干这样荒唐的事的?他是吸食什么烟草发病了,才神志不清地这么命令你吗?”   “烟草?”方贝贝懵了一会,“什么烟草?我不知道啊。”   谢漆也楞了片刻,想了想把雕花烟的东西详细清楚地告诉他,还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你日日夜夜跟着他的话,没道理没撞上他吸食那东西。梁三郎,他那位表哥你应该是认得的,前不久我才查出来,他表哥就是烟草货路上的大东家。”   至于西北咸州十几个村子被残忍灭口的事情,谢漆便缄默了。   方贝贝擦擦眼睛,想了片刻还是摇头:“从两年前开始,他就不让我每天晚上都守夜了,起初还以为他是体谅做奴仆的,想让我也能睡几个饱觉。听你这么一说,那回去之后我再细细地观察他。”   谢漆一下子有些语塞。   “我也不明白,我知道他从小就对他娘不怎么亲近,可是,再不亲那也是他母妃,不至于憎恶到想让她死的地步。”方贝贝低落地倾诉着,“甚至在皇帝陛下登基的这两个月来,因着太妃娘娘不再和他住在一起了,他反倒念出了太妃娘娘的几分好,去那边请安时也积极了些。可是我搞不懂,也就前几天的事,他去慈寿宫见娘娘,回来之后两眼通红,人不知怎的就有点奇怪。”   谢漆皱了皱眉,莫非是那天梁太妃叫他去下棋,他在路上用红漆教训了高沅一顿的那天?   “而且隔天他就发烧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季天气冷的缘故,他身体底子本来也不强,就这样卧床风寒了,一直躺到今天精神劲才好一点。”方贝贝越说声音越低,“殿下只要生病就不肯让我照顾,我也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今天冷不丁被他传唤进去心里本来还挺雀跃的,谁知道就听到他下这样的命令。”   理所当然的,他当然不肯接受这样的命令,生平第一次对高沅说了不行。   生病当中的高沅苍白着一张脸,力气不大,怒气却极其旺盛,拿了鞭子一遍又一遍抽打他,最后没力气挥鞭子了,便用手掌扇他耳刮子,以及发狠地掐他脖颈,恶狠狠地说——   “他说做不到就让我滚。”方贝贝眼泪又涌上来了,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无措,“主子如果不要我,那我该怎么办?他才十五岁,我原本想着我们的一生还有好多年的光阴……”   “你没有错。”谢漆打断他的悲声,“我明白你为什么喊我出来谈话了,你想着当初高瑱也是驱除了我,现在想来问一下我的建议吗?我对月说实话,假如他因为这样发疯的理由就将你驱逐,损失惨重的是他,劫后重生的是你,这是值得放上一百串鞭炮庆祝的幸运事。你人高马大,有手有脚,武艺不俗,天地之间除了宫城,除了霜刃阁,何处去不得?”   “你……”方贝贝刷的眼泪更多了,“我、我怎么可能……我又做不到像你那样果断,我……”   眼看着他语无伦次,谢漆顿时也觉得凄凉。   前世他被高瑱扔在东宫的床上,睁开眼,第一眼看见高沅时,他也像现在的方贝贝一样崩溃得不行,全然心如死灰。   谢漆也没办法了,只能伸手抱抱他:“我知道你陪了他四年,眼里喜欢他的脸,心里舍不得,虽然在我的眼睛看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疯子,着实是个不配人追随的主子。也许往常不管他怎么玩弄你,虐待你,你都有自欺欺人的充分理由,比如他年纪尚小,心术还没定下,可你看今天,他能命令你向他的母亲伸出毒手,你总该擦擦眼睛,看看他那副好皮囊下的剧毒心肠。”   方贝贝怎会不知这样简单的道理,可他终究是拗不过自己认为的日积月累的主仆情分,越哭越忍不住,最后抱住谢漆嗷嗷哭起来:“谢漆……你为什么不是个女的,你要是个姑娘我的日子还有点盼头……你为什么不是个皇子王爷……要是的话我就能努努力跑去当你的影奴,总不至于现在这么凄凉……”   谢漆也差一点没忍住,用了好大定力才克制住跟他抱头痛哭,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这都是些傻话,假如他真的也是皇子王爷,他在这样的染缸里又怎么可能会是个好种,可他听着这么愚笨的痴心妄想,不知怎的,就是忍不住鼻酸心酸。   命运如此,怎奈风霜。   “别想如果和万一了,世上没有如果,眼前就是真切的,我们也拿它没办法啊。”谢漆忍住哽咽拍拍他肩膀,“我把肩膀给你,哭一哭总是好的。”   方贝贝抱住他,沉闷地大哭起来。   谢漆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肩膀不住抽动。   *   翌日,十月十七。   傍晚了,谢如月穿着太子少师的官服匆匆走在宫道上,拐过角时,突然听到头顶一声熟悉的拟鸟哨声,他心神一震,急忙忙地抬头,一眼便看见了蹲在飞檐边上的谢漆。   谢如月还是少年意气的年纪,情绪一上来便有些忍不住,明媚地笑了起来。他看看周遭,确定没有人,赶紧就地一跳就要跳上屋顶去,但因为疏于锻炼有些够不着,屋顶上的谢漆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住他,一把将他拉到了屋顶上。   “玄漆大人!”谢如月一时有些惭愧,谢漆摸摸他发顶,随即捂住肋骨,面色不变地招呼着他到隐蔽的檐角坐下。   “如月,近来还好吗?”   谢如月不觉有他,笑着点点头:“事有些多,东宫内外的琐事不少,殿下都让我去弄了。不过虽然忙,倒也觉得充实。”   谢漆也点点头,昨晚方贝贝那一出让他心魂都颤抖了起来,原本昨晚冲动之下都想把方贝贝带到御前那里去找个职位当职了,却没想到深夜时方贝贝的鹰飞过来,咕咕几声之后,方贝贝擦完眼泪还是回去了。   高沅愤怒归愤怒,打归打,这回还是没有驱逐他。   毕竟他是很难再补上来的绛级影奴,且看高瑱,没了影奴后也只能调过来一个青级的。   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方贝贝回去那深渊里。   后半夜在侧卫室里全然不能入睡,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影奴们,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谢如月的处境,越想越不放心,索性今天跑过来了。   谢漆先问:“你在东宫当职的这些日子,那位韩志禺大人可有为难你?”   前世韩志禺每次到东宫来会谈都不待见他,经常让高瑱撤掉他,看他就跟看眼中钉似的。搞不懂怎么就那样针对他,对他那么有大意见。   “没有啊。”谢如月有些楞,“韩大人每次出现在东宫都是很和善的。莫说为难我,其他的小宫人他也是和颜悦色的。”   谢漆看他表情不似作假,有些纳闷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其他人呢?可有为难你?会抱团给你使绊子吗?”   谢如月有些不好意思:“都没有的,东宫内外的宫人都很尊重我,里外外都称呼我一声少师大人。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被人称为大人。有时心神恍惚,还以为自己还在您手下等指令,等不到您,还会四处张望一圈。”   谢漆也笑:“你早就独当一面了,就是在关河他们面前也是兄长的。”   说到这谢漆给他一一列数了其他十五个小影奴的新名字,谢如月早前就在张关河那里知道了,谢漆再说一遍,他就专注地听着,想着如果自己还在,获得的名字会是什么。   两人蹲着聊了一会儿,谢漆肋骨实在不住疼痛了,便就地坐下,吹着冷风端详眼前眉目渐渐展开的少年郎。   他看出谢如月身上的气质跟以前不一样了,从容,成熟,还有——一些略略有些不太协调的风情。   谢如月自己是感觉不出来的,在他面前还是弟弟的语气。   谢漆想了想,又轻声问:“太子对你可有不妥的?”   谢如月顿时高低眉,表情浮现了一些波动:“您不在后,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从前四年在远处看着看不出什么,现在靠近了才知道,殿下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温柔可亲,他现在私底下会喜怒无常,怪怪的。”   说着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谢漆,斟酌半晌,还是选择闭口不谈。   谢漆也沉默些许。前世高瑱经常在私底下拉着他掉眼泪,一副值此世间我除了你再无其他可依之人的脆弱,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垂泪垂得人肝肠寸断,恨不得为他上刀山下火海。   他是演戏届的扛把子,也许到了最后依然不知道他皮子底下装着的是什么。   也许只是他那唯爱自己的自己。   “如月,只要你有一分不愿,你想离开东宫,你便回到我们身边来。”谢漆看着眼前的少年低声,“不必等到撞南墙再回头,那太疼了。”   谢如月脸上浮现茫然,轻问道:“您在殿下身边撞过南墙吗?”   谢漆一时缄默,只能轻笑,开玩笑似的回答:“是啊,撞过,撞死了,砰的一声,脑浆四溅,好不难看。”   谢如月眉头微蹙,神情有些苦恼:“那……大人,您在皇帝陛下身边,就一定不会撞吗?”   谢漆安静了。   他想过,他不会跟人说,哪怕是高骊,他也绝对不会谈这种心底的恐惧。   “陛下啊,我也不知道……我和陛下的牵扯有些奇怪,我与他之间似乎有一些感应,有时心中窒闷,盖因他不对劲,这种感觉我尚未得知原因。”谢漆眺望远方,眼神有些空茫,“我想我们之间,轻则我撞墙,重则他碰壁,若他不是我的劫,则我是他的劫。”   谢如月怔怔看着他:“遇上了就是劫吗?”   “相遇即是缘,良缘或孽缘,遇久即生情,私情或公情。”谢漆看向他,看了一眼他唇边那颗痣,“你对高瑱不似私情,不然你不能忍他这么久。如月,既非私情,既然你也知他怪,何不如回到我们身边来?”   谢如月不安地绕着手指头:“可是,如果我能改变殿下的怪呢?”   谢漆轻声细语:“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改变你,你不一定能改变他分毫。”   见谢如月不太信,他声音更轻了:“我们与他们的世间不一样,他们在青天白日里,我们在漆黑长夜,他们与达官贵人推杯换盏,我们与魑魅魍魉殊死相搏。他们有走马观花的宽广世间,我们有的是寂静无声的一隅角落。我们双方的世间容量不太一样,他们的世间包括我们,而我们的世间囊括的全是他们,不对等,也不平衡。也许你能改变他的些许举止,这种形式上的表面,但他的底色定然不是你能撬动的。”   谢漆有些悲凉:“如月,如果你喜爱上他,那样就太无助了。”   谢如月却突然看向他:“不会的,我还有您在。”   谢漆一下子感到怔忡。   “有您在,我就不怕。”谢如月有些腼腆和紧张,“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至于没有退路的,有您在,我便觉得任性些也没关系,如果有一天世间都驱逐我,我想大人还是会在我身后的。也许我会犯错,但不会犯法,那您大概是不会抛弃我的。”   谢漆怔了片刻,笑了起来:“好吧,没想到被你摆了一道。”   “玄漆大人以后还会管我吗?”   “会啊。”谢漆点头,认真看他完好的眉目,“我不想看到你们的墓碑,想看到你们生气勃勃地折腾。”   谢如月看了他片刻,手欲伸不伸:“我能摸摸您脸上那颗小痣吗?”   谢漆故作冷酷道:“要收费的哦。”   “我发俸禄了,很有钱了。”谢如月乐呵呵,“千金碰大人。”   “打个骨折,一金足矣。”谢漆半真半假地说着,谢如月真掏出钱袋,拿出一朵小金花郑重其事地放到谢漆手里。   谢漆也真收了,谢如月便伸手碰碰他那颗朱砂痣,一次两次,小心翼翼地像摸着一个神明的梦。 第57章   十月二十这天,一如唐维查到和猜测的,吴攸提前和高骊说了接触谢红泪,高骊老大不愿意,留了个心眼又和吴攸谈条件,若他推行的侍笔小内阁成立,他要唐维也在其中。   原本他更想要谢漆做侍笔,被吴攸严词拒绝了。   吴攸无语凝噎:“你若想要让他来日当皇后,就别想让他再做内阁,旁的不说,这是想累死谁?”   高骊只好作罢。事后把这事告诉谢漆时,谢漆表示感谢他的作罢。   人各有职,专项一职就够了,他最要做的不是干涉朝政。朝堂的那些事需要执政者站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地接受世人的审视和监视,而谢漆这么久以来干的是监视别人的活儿。他习惯了在暗处。   谢红泪将在十月二十这天晚上秘密进宫来,高骊说什么也要谢漆在场,这个他倒是欣然应允。   前世暴君陛下的红颜知己啊。   逢风雨夜,及风雪夜,谢漆便常在东宫得到讯息,道脾气火爆的暴君陛下又在宫外来的花魁娘子膝上醉卧。   上次烛梦楼初见她演奏箜篌,高骊并没有什么感觉,只不知此番将如何。   谢漆仔仔细细地查过谢红泪的来历,查到她六岁便被送进烛梦楼,身世难寻,年少时不止一次寻死,后来大抵是认了命,不再到处折腾了。十二岁时挂牌,先从清倌人做起,精通数种乐器,歌舞俱佳,又兼生得一张倾城脸,身价越涨越高。十六岁时撤下清倌的牌子,一夜被各浪荡子哄拍出万两黄金,身价飙升成烛梦楼当之无愧的花魁娘子,此后更被冠以“黄金娼妓”的外号。   迄今为止,她在那销金窟里待了二十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心存某种绝志,二十年里能经营的事情并不少。   她在十九岁那年收了一个养弟,取名为谢青川,背地里不遗余力地培养。谢漆记得前世   第1回 春考放榜,谢青川只在许开仁之下,后者一直为吴攸办事,谢青川是入大理寺投靠梁家。   最后一年他在高沅那儿时,也曾见过谢青川几回,端的是芝兰玉树,虽从风尘之地来,却不见靡艳钻营,更看不到自惭自轻,让人好感倍加。   谢漆整理着思绪等夜幕降临,上午高骊上朝,下午在御书房,白天暂时不需要他,趁着换班的空档,他走了一趟慈寿宫。   上次梁太妃的眼神让人难以忘却,更遑论方贝贝前几天嗷嗷呜呜了一趟。   他手里也有一份记录了梁太妃一生当中的重要经历。世家贵女,牡丹般的花颜玉身,少女时也曾打马过长洛的繁华大道,惊惹多少秋风花架。梁奇烽只有这一个嫡亲妹,梁家对她的期望不可谓不浓厚,但当年的梁小姐最初的议婚之人不是后来的幽帝,而是旁的儿郎。这段杂谈如今只找得到梁太妃的只言片语,找不到曾经与她订过婚约的那人情报。   幽帝早年最宠爱梁妃,说是爱之如狂并不为过,为此故意将那前婚者的事迹抹除也不足为奇。   虽然记录上没有明言,但排除不了,她在宫中的三十年并非心甘情愿的可能性。   谢漆来到慈寿宫拜见时,梁太妃的贴身嬷嬷都是惊喜的,带着喜出望外的神色一路轻快地引他到正殿里去:“娘娘,谢侍卫来看您了!”   梁太妃正坐在之前与之对弈的椅子上,好似自那天下完棋之后,她便一直在这里下到今日。   看到谢漆的第一眼,梁太妃眼里又浮现了些如遇故人恍如隔世的飘渺感,回神后才让他不必行礼。   谢漆再次坐在醉金棋盘的对面,梁太妃笑意盈盈地端详他,开口的熟稔语气仿佛他们是忘年交,又好似他们是故人:“谢漆,你近来如何?”   “托太妃娘娘关怀,卑职近来甚好。今日秋光溶溶,陛下想起太妃娘娘宫中孤独,特令卑职得闲前来陪伴娘娘闲话。”谢漆恭恭敬敬地行礼,搬了高骊当借口,垂眼不直视,又恭顺地问了她的近况。   “一成不变罢了,日子毫无新鲜之意,见你们年轻人前来,方能觉出自己还有几分活力。”梁太妃微笑着催促他一起下棋。   谢漆陪她下棋,客客气气地闲话几番,委婉地把高沅的事说了。   “卑职上回来太妃娘娘宫中请安,回去的途中遇见了九王爷,此后便听闻九王爷感了风寒,身体抱恙。”   “是么?”梁太妃停顿了片刻,轻叹道:“那孩子,身体还是这么弱。大约是因为换季了,他最是容易受这天气摧残。”   语气中透露着的是浓浓的怜惜。   “九王爷大约是惦念着太妃娘娘,来往时受了寒气。”谢漆听不出什么奇怪的,忍着牙酸说出这话来,“母亲不在身边,身体便自然而然地疏忽了。”   梁太妃清细的声音里涌出了哀愁:“他有今日之病体,也全赖本宫底子不好。”   谢漆静静地听她细细诉说。高沅今年也才十五,而她入宫三十年,在高沅之前怀过四次身孕,皆因各种原因小产,身子骨越发的娇弱。高沅出生时甚至差一点因难产而母子双双病亡。   或许是因为过去太久了,现在梁太妃把旧事说出来时,语气中尽是一种风轻云淡的漠然。仿佛痛若剜骨的不是梁氏,而是某个素不相识的街边人。   谢漆听到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卧床三月伤口仍然复裂的时候,心中一阵惊心动魄,忍不住抬起眼去端详她。   大抵是他不过才见了这位太妃几次,还不了解她,初见时对梁太妃怯弱、不像世家贵女而像小家碧玉的印象被冲散掉了。只有孤独寂寥依旧。   察觉到谢漆的视线,梁太妃不好意思地朝他微笑:“本宫一上年纪便越发像个老顽童了,口无遮拦地和你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当真失态。来,我们继续下棋吧。”   谢漆心中复杂透顶,扫过这正殿里那些侍立的呆若木头的宫人们,那稍微机灵些的嬷嬷忙着去料理一宫的内务,而其他的年轻太妃们不是疯疯癫癫,就是哑巴一样的沉闷。至于她的亲生骨肉,却在病榻上发狂地让自己的侍从来杀了她。   梁太妃好似一捧被人遗忘在天涯海角的枯花,若非方贝贝来哭诉,若非前世的史书上有一页写着她被高骊亲手杀死,谢漆也压根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存在。   一盘棋下完,谢漆忍不住轻声建议:“太妃娘娘在宫中无人可倾诉,慈寿宫中看着也过于凄清,不如卑职在内务署那边问一下,下回来向娘娘请安时,抱一只容易将养的宠物来?”   梁太妃兴致勃勃地收棋子分篓,满眼只有这一个旧棋盘,不知怎的雀跃着,精神劲头十分好,笑容里也带了些许憨态:“这提议听着倒是不错,你想带些什么来呢?”   谢漆脑子里第一念头想到了高骊那头手感极其好的卷毛,那必然是毛茸茸最好了。   于是他建议:“不如挑一只可爱的猫来吧?”   梁太妃头也不抬地摆棋,笑眯眯的回答道:“好啊哥哥,都听你的。”   谢漆蓦然一愣。   梁太妃兀自整理了一下棋子,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抬起头来时眼睛沉静如海,那缕微笑依然没有消散在唇角:“啊,本宫年少时常在家中与兄长对弈着玩闹,方才一不小心便叫错了。谢侍卫,不必往心里去。”   谢漆连忙回应着不敢,只是再抬头来看梁太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   入夜,高骊在御书房忙得头大如斗,晚饭也直接在那边吃了。原本按照以往的安排,这会他就可以回天泽宫美美地抱着谢漆在床上这样那样,偏生今晚还有谢红泪秘密进宫,整得他焦躁不已。   他在先帝幽帝的记忆那里隐隐见过谢红泪,那时候谢红泪还很年少,并不像现在光彩夺目,整个人看起来透露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枯萎腐败气息。   他并不喜欢这么一个来历阴影重重,看起来城府就不浅的人,不论男女。   只是她有一点不招高骊讨厌,便是说话时嘴唇不知怎的和谢漆有些像,大约是因为都是美人,美人不分雌雄。   高骊正苦大仇深地扒着饭,谢漆就到了。   一见到他,高骊满心的焦躁和不安瞬间都烟消云散,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的大沙漠。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就不能用过度,不然想亲近谢漆的心就会浓烈到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谢漆只要出现在他视线里,好像就能补他的脑子似的。   像现在看到他,他都觉得自己有一条无形的大尾巴在疯狂摇晃,手里的饭都不香了,急忙放下碗,不顾其他人在场便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   “谢小大人吃过晚饭了没有啊?”   谢漆不太自在地扫着书房里的宫人,还有在不远处的薛成玉,干咳着想抽出手:“多谢陛下关怀,卑职已经用过了。”   “……”高骊一下子找不到什么话想说了,就只是这样呆呆的,满心欢喜地看着他。   正想这样看他看到饱,门外传来了求见声。   谢红泪到了。 第58章   深秋临初冬,御书房收拾完,四角的暖炉温出一片暖融融。   但谢红泪一进来,好似将寒霜带进了宫城。   她裹着蓝灰斗篷进宫来,内里穿着一袭月白流云纹缎裙,长发用象牙银珠簪半挽,左腕双银环,右腕白玉镯,一身着装配饰以白为主,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她是夜行进宫奔丧。   谢漆在离高骊不远的地方站着,充当护卫的门神,起居郎薛成玉也在一边,看到谢红泪解下兜帽露出脸庞来时耳朵一红。   她是冬雪红梅一样的夺目,美得咄咄逼人,又冷得动人心魄。   谢红泪行礼,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得好似从画中出来,谢漆都觉得眼前一亮,枯燥庄严的御书房都因美人造访而变得蓬荜生辉了。   他瞟向高骊,想看看他有何反应,却见高骊后仰着,整个后背都紧贴在椅背上,剑眉微微蹙着,嘴巴也抿成一条线。   一副避之不及的忌惮样。   谢漆心里默默,忽然感到神奇,暗想他当了一个多月皇帝了,看起来还是没沾染到长洛的贵气和世家的横气,还是那么“不值钱”。   谢红泪恭敬且优雅地行礼跪安,礼节毕后说的第一句题外话确是关于谢漆的,自称是当日在东区目睹他比武取胜,倍感崇敬,又想到习武之人经常受伤,身体恐怕会留下许多伤疤,而烛梦楼正好有许多自制不外传的祛除伤疤的良药,此次闻召入宫就带了一些来呈上。   朴素的檀木小匣由一双柔夷呈上,高骊脸上的抗拒一下子淡化了不少,看了好几眼谢漆,原本冷冰冰的眼里泛起了些笑意和怜意。   谢漆总觉得这看起来怪怪的,往旁边薛成玉一瞟,眼尖看到了他在手册上飞快地写:“花魁娘子夜入宫,先呈良药赠谢卿,帝颜阴冷复转晴,可知夫人外交重也。”   ……夫人外交是什么东西?   这起居郎是在写什么东西,到底是记录青史还是写民间话本?   按照吴攸的剧本,谢红泪会得召入宫是因高骊当初在烛梦楼一见难忘,今夜初次进宫,高骊想怎么打发都行,但必须让她在宫里待满一个时辰。   这只是给外界一个表态。   高骊虽然配合了接见人,却干巴巴地坐在椅子上望天望地望谢漆,谢红泪行完礼他赐座,然后他似乎就打算这么干坐着熬过一个时辰。   好在谢红泪非寻常人,坐了一会儿便主动找话题聊开:“民女有一友人擅丹青,前日突发奇想欲前往白涌山取景作画,民女与之同往,不觉白涌山有何壮丽,倒是见城郊的北境移民生活图景,颇为值得入画。”   高骊一下子来了兴趣,挑眉问:“你见过城郊的北境老少?”   谢红泪笑不露齿:“是。”   高骊有好一阵子没去看看他们了,自然而然地问起他们的情况来:“那些父老们状况如何?”   谢红泪便浅笑着娓娓道来,说到烟囱几何,背柴几人,孩童几团,将北境移民为过冬准备的画面说得绘声绘色。   高骊问起记忆中的几户艰苦人家,她也答得有理有据,将那些人的行为举止描述得不差分毫,仿佛是把所有北境移民的情况都摸透了。   光说还不算,她含笑行礼:“民女画技虽一般,却也略通几笔,民女斗胆借陛下的万金纸墨一用,好将目睹的北境移民生活画与陛下观看。”   高骊乐得让她打发时间,宫人们麻利地将桌子搬到她面前,纸墨和颜料备上,谢红泪解开斗篷,一手执笔一手敛广袖,就这样落落大方地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作画。   谢漆略通画技,在不远处看了一会,看到她风轻云淡地将城郊的背景远山轮廓画完,顷刻间就换了细细的画笔去勾勒延绵的画脊。   这可不是画技一般。   高骊那边终于不用再虚伪地惺惺作态了,便朝谢漆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谢漆乖乖到他身侧,高骊叫他来其实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干,单纯就是想和他贴的近一点,但脸上假装非常肃穆,提笔就在面前的纸上写他的名字。   谢漆看了两眼幼稚的皇帝陛下,眼观鼻口观心假装没注意到。没过一会儿高骊笔尖刷刷的,手在桌子底下拽了拽他衣角示意他看过来。   谢漆便垂眼,结果看到高骊那纸上画了一只小猫。   为什么他能看出来那是猫,是因为高骊非常贴心地在旁边标注了。   至于那画工,只能说是和猫毫不相关,歪瓜裂枣裂得要变成另外的物种了。   谢漆心中正觉得好笑,就看到高骊用笔把他的名字圈出来,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了那只猫。   谢漆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什么玩意儿这?   有你这么画的吗??   高骊自己穷开心,画了一只还不够,又铆足干劲画起第二、第三只猫了。   谢漆眉毛抖动地看着他画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移开了视线,心中摇头腹诽实在是太伤眼了。   尤其是等到谢红泪做完画把画作呈上来时,谢漆一看,顿觉眼睛得到了一万分的治愈。   不过是四四方方一张平面纸,谢红泪勾勒出的远山近屋却仿佛是流动的,颜色用料运用得相当之巧妙,且画作上的人物惟妙惟肖,得形又得神,根本就是大家之笔。   高骊也算是见识到了世间的参差,默默地把他画的歪瓜裂枣小猫群盖住,搜肠刮肚地找好词好句夸赞谢红泪的画。   谢漆本想遁回他刚才的位置,但又因为那画实在太漂亮了,忍不住便多看两眼,却突然发现了画中藏了一个熟悉的女子面孔。   谢漆认出那张脸是谁的时候,脊背顿时发麻,眼锋凌厉地看向堂中亭亭玉立的谢红泪。   谢红泪依旧是含笑垂目,颜如观音,声如黄鹂,从头到脚却仿佛拢在一团迷雾当中,千看万看都如看镜中花。   一个时辰煎熬但迅速地结束,谢红泪到点便恭敬柔顺地告退,谢漆借口送行来到御书房外,方见外头的天地下了纷纷细雨。   “多谢谢大人送行。”谢红泪系上斗篷,机灵的宫人折返去拿御制的伞,一时间,近处没有旁人。   谢漆低声地急迫追问:“谢小姐画中的西北方向第三人,那个寥寥几笔勾勒的玄衣女子,你当真见过她?”   谢红泪不知有无听清,只在斗篷里望细雨,柔声道:“谢大人,民女呈上的那些祛疤药有良效,谢大人得空时不如试试用着。”   谢漆焦灼地还想再问,拿伞的宫人便回来了。   她接过伞又是郑重地行礼道谢,随之打伞走入冰冷刺骨的雨夜里。   雨雾重重,谢漆踟蹰着皱眉,将要回去时看到雨夜中的谢红泪侧过首,模糊的水汽中,她通身只有嘴唇是点过胭脂的红,仿佛全身的血气都在这一张点绛唇上,夜如猛兽,雨如银丝,那殷红嘴唇边挂着的笑意便显得格外扑朔迷离。   谢漆回到御书房时强忍着镇定,温声细语地夸赞谢红泪的画作是神仙手笔,不过丹青到底是消遣之物,最好不要高挂,还是卷起来收藏着。   高骊爽快地同意了:“朕也觉得,等它干了就卷起来塞抽屉里吧。”   高骊送走谢红泪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伸手就想搂过他回天泽宫,谢漆借口想先回侧卫室去洗漱,高骊只好收回笨笨的大手:“好哦。”   谢漆临走时把谢红泪呈上的小匣子带上了,满心的焦灼致使他伞也不打,带着那匣子便迈进雨中。   画中西北第三人。   他一路小跑回到侧卫室,进了自己的厢房后连一身的雨珠都赶不上擦便急忙打开那匣子,匣子外表朴素,内部四壁却雕刻了精致的方位景物,如旭日与北斗,显然是标注好了方位。   按照西北之方,谢漆把这个位置的一小盒胭脂般的药盒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摸索了一遍,在药盒的底部扣开了机关,翻转一看,只见药盒底部刻着一个字。   “忘”。   谢漆刚才的焦灼全部消散,从七月中旬以来,一直埋在心中的一根刺埋得更深。他所猜测的真相经由跟随了吴攸的谢红泪的隐晦提醒,终于尘埃落定。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隐隐有酿成洪灾之势。   雷电交加,风雨如晦。   *   雨下的实在太大了,高骊匆匆忙忙地赶回天泽宫时,因为他块头实在不小,再大的伞也有遮不住的地方,等回到寝宫时半身都湿润了。   御前宫人们忙活着要让他洗漱喝姜汤,高骊摸摸头顶,想了想,只准他们把热水打到这里面来,他要自己洗。   洗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卷发。   等谢漆快速地把自己收拾完撑伞回来当值时,就听到踩风说陛下把自己关在里头洗刷刷的事。   薛成玉躲在屋檐底下碎碎念地继续记着:“皇帝陛下当真是不拘小节……”   晋国这么多代皇帝,哪一个洗浴不是到特定的汤泉宫里去?就他这个不讲究的,浴桶一摆就直接开洗了,而且还不让人贴身伺候。   谢漆正好笑地摇摇头,就听里头传来一声呼唤。   谢漆:“……” 第59章   谢漆同手同脚地走进天泽宫时,窸窸窣窣的水声越来越近,待他忐忑地越过屏风,映入眼帘的就是只穿着长裤,蹲在两桶水前洗头的高骊。另外一边老大一个浴桶,热腾腾地波澜不兴,然而空气中却飘浮着无形的躁动。   谢漆不动声色地看了两眼。   水桶好巧不巧只挡到他胸肌以下。   这晃的。   叫人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谢漆漆,我突然想起个事儿啊。”高瑱像只大狗一样蹲在水桶前,双手富有节奏地揉搓脑袋上打了皂角的茂密卷毛,“今晚看到谢红泪,我突然想起那个狄族来的圣女,你一直都没有问过我怎么处置她哦。”   谢漆别开视线,被他这豪放不羁、狗里狗气洗头发的样子给笑到了:“我为什么要问圣女呢?”   “因为吴攸那家伙最开始不是要逼迫我和她联姻吗?”高骊抬眼嗔怪地瞪了他一下,愈发像大动物了,“你就不怕我真的蠢兮兮地娶了个女郎啊?”   谢漆心里愈发想笑,原来这是要摁着他的脑袋让他吃醋?   高骊对着倒映的水面洗头发,嘀嘀咕咕:“今晚来的那个谢红泪也是,他摆明了想让我学他那股败坏的风流劲,哼,这一次进宫来是一个时辰,下次时间肯定要延长了,到最后没准就让她在宫里过夜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我在那儿如临大敌,你倒好,看她的时间比看我还长。”   谢漆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谢姑娘确实很美丽动人,多看两眼是人之常情。”   高骊揉搓脑袋的手停住,抬起头来张大嘴巴望着他,干瞪了好一会后,干巴巴地说道:“我也不差,那你平时怎么不看我?”   谢漆严肃:“看腻了。”   高骊原本生得凌厉的眼睛瞪成了圆核,他低头猛的把脑袋埋进了水桶里,好似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徒留一截小麦色后颈。   谢漆摸着下巴看这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要干什么,结果等了老半天,他还没从水里出来,水桶冒出的泡泡咕噜咕噜直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烧水。   谢漆又好笑又好气:“陛下,你在练习憋气吗?再不洗水都要冷了,天寒别闹了,早洗漱早上榻不好吗?”   谢漆与他相处这么久胆子越来越大,举止之间的主奴界限淡化了不少,眼见高骊继续潜水,直接便挽起袖子过去,指尖破温水而入,曲指敲了他脑袋两下。   高骊这才慢吞吞地钻出来,大手抹了把脸,又扭头把脑袋埋进另一桶干净的热水,又进去憋气了。   谢漆把旁边架子上挂着的毛巾先取下来,好笑地蹲在一边看他咕噜咕噜。   怎奈高骊闷头潜水潜得久了些,时间一久他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视线从逡巡在后颈,开始脱缰地一路往下。   习武之人,肌肉线条总是好看的。   高骊长着张气势凛然的凶脸,光看他的脸便容易让人联想他身上会有很多伤疤,事实亦如是,光是后背他便有不少深浅不一的疤痕,看那伤疤的痕迹,不难能看出大多是狄族的刮月刀造成。   但谢漆没想到他身上除了伤疤,还有不小的一片刺青。   他默默看着高骊左腰那一片海东青的展翅,就一片怒张的羽翼,苍青色的鹰羽根根分明,好像确实有一只活生生的残缺海东青寄生在他骨肉里,待吸食殆尽他的血肉,便将破土而出化做不死鸟。   但那刺青再栩栩如生,谢漆靠得够近,还是能分辨出这苍鹰羽翼下覆盖的深冽伤口。   高骊独自闷头潜水潜够了,这才结束幼稚的面水思过,自己拔萝卜似的把脑袋拔出水面,抓过发量茂盛的头发拧掉些水,正要自己去拿毛巾,轻柔的布料便兜在了脑袋上。   那双他爱之不及的手轻柔地隔着布料先擦拭过他眼角,而后蜿蜒到耳廓轻轻擦去水渍。   高骊扭头看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湿漉漉地淌下来,眼角鼻尖都微红:“真的看腻了嘛?”   谢漆被迎面而来的蓬勃野性晃得眼神聚不得焦,忽然视线朝下,发现了高骊腰上除了极具冲击力的腹肌,左腰还有一片奇怪的图腾烙印疤痕,大约是已经过去了很久,那疤痕已经浅了,然而谢漆还是突然感觉到了左腰被一种莫名的刑具烫化血肉。   “你左腰为何有这样的伤痕?”   高骊低头一看,用指尖戳了戳,情绪扬起了一些:“这你可没见过吧?是小时候被北狄抓去当俘虏的事了,为了避免俘虏逃跑,他们会用族里的图腾生铁烙一个刺青上去,那时候虽然小,但是我力气已经不小了,最开始被当面烙的时候一直在挣扎,所以印得不是很正,然后就被他们打晕翻过面去,烙了一个在我后腰。”   谢漆机械地擦他的头发。   高骊又摸摸他后腰展示:“谢漆漆,你看到这的刺青没有?好看吧?是我师父后来给我刺的,张辽和袁鸿看过之后都说很威风,我也觉得,哈哈。”   谢漆手里的毛巾濡湿了,他默不作声地把毛巾挂回原处,看着眼前人脸上不见阴霾,只有展示帅气刺青的小骄傲,想伸手摸摸他左腰,最终还是伸手摸摸他湿哒哒的卷发:“水快凉了,你先把澡洗了,不然得了风寒更要头疼。”   “那你在外边等我,很快我就洗好了。”高骊拿把木梳稳稳当当地盘住头发,风风火火地继续他的洗刷刷大业。   谢漆走到了屏风外面,心乱如麻地站了一会儿,耳边充斥着细微的水声,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   他迟钝地站着,直到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大手把他的眼睛盖住,高骊低沉沉的声音绕在耳边:“谢小先生,满脸阴郁地在想些什么呢?”   谢漆抿了抿唇:“你不恨狄族么?”   高骊脑子转过一圈,反射弧歪斜:“哦,你是想问我讨不讨厌那个狄族圣女吗?”   谢漆抓下他的手,刚想问他少时被抓去当俘虏后的事情,就听高骊低笑着他耳边讲八卦:“我最初确实对那圣女没什么好感,联姻什么的那是打死不从,吴攸那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就把和狄族联姻的这事儿扣在了高瑱身上,现在还没正式把这事儿给敲定,因为高瑱那还有一桩和何家的定亲没落实,现在这么掰扯,那圣女夹在里头一定很难堪吧?嘿,但是我跟你说,并不!”   高骊拉着谢漆走出屏风去找位子坐,神采飞扬的:“没事时我总打发薛成玉去宫里那藏书阁搜些好书来,结果薛成玉十次去九次能看到那个圣女在里头,这也就算了,你猜怎么着?看书也就算了,她还在那里乞皮白脸地缠着一个女官!”   谢漆怔怔地看着他眉目:“这有什么奇怪的?”   “就是两个女郎在一块儿了。”高骊比划着解释,“狄族和北境那边因为连年征战,有几年儿郎稀少,一些女郎就相伴着当了伴侣,支起个小家庭来。”   谢漆只当做是些离经叛道的猜测,堂堂一族的圣女,怎会……   突然灵光乍破,谢漆猛的想到前世晋国的高白月公主被派去狄族和亲的事,眼下这位公主似乎也是在藏书阁里自降做女官的。   难道……?   “这么震惊的吗?”高骊笑着轻轻捏住他鼻子,“不用这么吃惊,你我皆是儿郎,不也是在一起了?旁人都是女郎,照样也可以在一起啊。”   谢漆回过神来拂开他的手,避开这个话题问他年幼时被俘虏的事:“你既然被抓走了,后来是怎么回到北境的?”   高骊想了想:“就是醒过来之后看到他们给我铐上了草绳链子,虽然那草绳子编的是挺粗的,但是我毕竟不是普通小孩,那个时候已经力大如牛了,阿哒一声把那绳子扯断,直接把关着我的那个羊圈给踹坏了,跟着羊一路狂奔出来。对狄族人来说,一大堆小绵羊可比一个穷酸的中原人值钱得多,所以我就这么一路跑回来了。”   谢漆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很惨烈的逃亡故事:“……”   “那个时候我身上就一条短裤。”高骊回忆到他的过往并不感到悲伤,反而嘻嘻哈哈地调侃起自己,“我简直就像一个野人一样,狂奔了不知道几十里还是上百里,跑回北境军里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有一头熊冲过来抢粮食了,甚至还举着枪要把我叉出去!但是我那时候真的是力气太大了,我直接一把环住他的枪,一使力把那士兵给扔出去了。看我这么蛮横,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是我,嘴里叫着只有那个小子才有这种蛮力。”   谢漆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但还是忍不住指他的腰:“那腰上的伤怎么样?”   高骊满不在乎地说:“就烂了,脏兮兮地糊成一大团,所以后来我央求师父给我刺青。怎么样,觉得好看吗?”   谢漆眉头微扬:“你突然在洗浴时叫我进来,不会就是想向我展示你的肉‖体吧?”   高骊楞了楞,他倒没往这方面想,不过既然被这么问了,也就这么答了:“是啊,喜欢吗?” 第60章 “爱你哟”   谢漆不答,拉着他先去暖炉旁边,喊了踩风等人进来收拾洗浴的东西。都隔着屏风了,高骊还是紧紧抓着头顶上的木梳,生怕被人看到他那头卷发。   谢漆朝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趁着高骊刹那的分神,四两拨千斤地顺走了他头顶上的木梳,一瞬之间,半湿半干的卷毛似丝绸裹不住的棉花,软绵绵地炸开来,任凭高骊手再大也按不住。   他捂着脑袋看谢漆,看他把玩着手里的木梳,明明脸上无甚表情,可高骊就是感受到了他全身心的愉悦欣然。   滑不溜秋的一只顽皮猫崽,欠提溜。   待宫人们全处理完退出去,高骊立马出手按住他后颈,把人摁到眼前来左看右看:“谢小大人,我耳背,你刚说了什么哦,我没听清。”   谢漆不禁缩了缩泛红的脖子,抿着唇不吭声,不甘示弱地抬手去拂乱那头卷毛,一顿太极手法,直把卷毛揉成了鸟窝造型,抬眼一瞥就笑了。   高骊也不逼他再说一次了,低头熟门熟路地撬开唇舌,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谢漆的肋骨,想着这儿好了没呢?   不知是否焦急了,谢漆忽然吃痛地顶开他舌尖,一松口就呢喃了个“等等”。   高骊连忙松开手:“我弄疼你了?”   “骨头愈合得不好。”谢漆微哑地解释。   高骊改成轻拿轻放地抱抱,指尖沿着他脊柱轻抚:“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怜我们小大人。”   谢漆靠在他锁骨窝里,鼻尖嗅到清淡的松香,埋头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做?”   高骊突然就咳嗽起来,整个人好似出锅的大闸蟹,钳子挥舞着不知道要夹谁。   脑子里回荡着方才他附耳来的那句“是又如何”,整个人愈发像泡在蜜罐里蹦跶。   “你这时候倒是不含蓄了。”他磕磕巴巴地蜷起二指抓住谢漆的腰带,感觉像是抓住了一个高空的风筝,“想啊……”   “那你想吧。”谢漆故作冷酷地打断他,“夜深了,陛下,该梳梳头发休息了。”   高骊发出夸张的做作哽咽:“就知道小大人严于律己,恪守男德,呜。”   谢漆最近越发喜欢捉弄他的感觉,见高骊臊眉耷眼的手又痒了,牵着他去塌前桌坐下,拍拍他卷毛逗他:“想什么想,脑袋上顶着个鸟窝呢陛下。”   “那你这只飞鸟会来栖息不?”   “现在又说是飞鸟,今晚是谁在宣纸上画一堆丑猫的?我要是猫,只会捣乱。”   “捣吧捣吧,求之不得。”   谢漆手里拿着木梳轻缓地梳通他那一头卷毛,心想,难怪那些陷入恋慕的人会变得那么愚蠢,难怪古往今来的情爱话本畅销不绝,这个中滋味确实值得说道说道,不用千回百转,只稍当下闲话三两,再愤世嫉俗、苍凉无望的心境都变得轻快光明起来。   情之一字诱人不浅。   “谢小大人,谢小先生。”高骊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地迫使他梳慢点,“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喜欢我啊。”   谢漆指尖掠过梳通的卷发,看他的头发越干越蓬松,好玩极了:“狮子陛下现在不耳背了?真是医中奇迹。”   高骊理直气壮:“那必然。我现在记得牢牢的,喜欢就是喜欢,往后你要是想赖账那是不能够的。”   “我长了一张会赖账的薄情脸吗?”   “那倒不是……桃花多情脸才是。”   “怕我见异思迁?”谢漆不疾不徐地抚过手感越来越好的卷毛,半真半假地眯了眼睛,“我背离高瑱转而投向陛下,在陛下心里怕是有个黑杏出墙的前科吧。”   高骊楞了片刻,猛的握拳一敲掌心,恍然大悟地站起来一把将谢漆抱到榻上去欺。   “我说我心里不时涌出股不安,是这个道理了。”高骊直勾勾地看着谢漆,过于直白,反倒让谢漆无处着力。   “上朝这么久以来,朝堂上不少人一说起太子就是赞不绝口,夸他文质彬彬,颖达高才,德贤仁厚,听多了我也人云亦云。那高瑱相貌好才能好,和你又有四年共处情分,反观我除了力气大之后一无是处,这力气还容易叫你吃苦头,往深处琢磨,我是一点也不配你。我是很怕你见异思迁,怕以后有个比我优秀得多的,天命之子那样的,就把你抢走去了。”   自惭形秽。   患得患失,杯弓蛇影。   “今晚忍不住叫你进来不为别的,是今天二十了,上个月的九月二十我说喜欢你,你要一个月时间思量。自从你跟我说让我来取你的字,我心里是一点也不慌了,可我脑子又不好,东区比武那天过后又忧心忡忡了。即便我们现在已经建立羁绊了,可我还是害怕哪一天就寻不到你——”   高骊左拳握紧,小臂绷紧的肌肉线条使那串血红念珠的紧箍感更强。   “一个月到了,谢漆,现在你能给我答复吗?”他亲亲谢漆的唇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很笨,喜欢还是无感,你说清楚点?”   空气中寂静了半晌,时间却像是经过千川化沧海一片。潮起潮落,潮湿的濡沫间,高骊听到了谢漆的回答。   “四年。高骊,四年之内,你不用杞人忧天,想对我做什么就什么,怎么对待都没关系。”   “什么意思……?”   “四年之内,我只爱你。”谢漆伸出微抖的食中二指按住自己过快的脉搏,摁出了低哑但沉稳的回复,“一诺千金,至死不渝。”   高骊脑子里万籁俱寂,只反反复复地回荡着那一个爱字。   爱爱爱。   爱是什么?   突然不认识这个字了!   他像一只刚开了鸿蒙智的大妖,低头小心地问明月是不是真的要照沟渠:“爱、爱什么来着?”   谢漆把脉搏按得更用力些:“……谁应我谁就是什么。”   高骊又怔了些许,待反应过来一把将谢漆翻过身,低头一口咬在他后颈上。   谢漆吃痛地轻叫一声,也没想到他这是在做甚。   他当然想不到。北境的苍狼求偶便是如此,先凶神恶煞地咬上后颈,再温存小意地舔舐皮毛。   高骊啃咬又亲吮了老半天,直到打更声远远传进来才回神停下,眼见谢漆原本白皙的后颈被他的犬齿糟践得不忍看,这才急忙抱着他侧躺道歉:“咬你呢!怎么这会这么乖?”   谢漆一脸忍痛忍得眼角发红的认真:“刚立誓了,你想怎么对待我都行。”   高骊忙捂住他嘴巴,通红着脸喉结不住滚动:“谢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没什么控制力,你再说我打地铺去了。今晚真是放大烟花了,我还以为你说个喜欢就很了不得了,谁知道你野起来时震得我尖头少脑,震得我朝了叭叽……”   他一着急就满口北境口音,没说完就感觉到温热的舌尖扫过掌心,脸热得赶紧松手,狂甩卷毛挡住脸,冰蓝眼珠子像要撑破眼眶,脸红脖子粗地看着眼前若无其事的人。   他紧紧抓住自己被舔舐过的左腕,脑子又不好使了:“谢漆漆……你学坏了。”   “此言差矣。”谢漆面不改色,按住脉搏的二指发白,“陛下,我本来就是坏的,漆就是黑,底色就是漆黑。”   高骊懵懵地看着他,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主动方,告白也好亲昵也好,是他一头热臭不要脸地黏乎上去,谢漆只是被动地让他磋磨罢了。   现在他却惊觉非也,主导的一直都是谢漆,他带属下来接触,他背长匣来投靠,他领俸禄来带他中秋夜游,他换宦衣来守夜,他穿侍卫服来同寝……疏远则淡漠,情愿便纵容,就像玄漆刀入鞘时寂寂,抽刀必飒沓。   他咽了咽口水,心情忽然像泡发的棉花,心想——好啊,被拿捏的是我嘛。   激动的开心几欲满溢龙床,他不住地笑:“谢漆,你说你爱我,那那,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漆指尖换了个位置继续按脉搏,唇边朱砂痣因着笑意牵动:“也许很早了。”   高骊拱到他身边侧躺,轻轻喘息着:“我第一眼见你就中意了,你还能比我早?”   谢漆眯着眼睛看着他,汹涌的情愫在灵魂里翻江倒海,都叫他用二指摁住了。   情愫汹涌又有迹可循地抽丝剥茧。   此处宫阙是金碧枷锁,这无垠天地,没有多少人把宫阙当笼子,贵人们把宫城的一砖一瓦当作攫取无上权力的踏脚石,奴仆们把宫阙中的一花一草当作飞天梯,影奴们把这里当作颠沛前生得到的后生栖息奖励。   他身在其中获益又明知沦陷的悲凉。两世以来,也只看到一个人在其中置身获益又清晰地抗拒。   于是各自不足为人道的煎熬,他无声,暴君咆哮。   祭天台上遥遥一眼仰望的暴君。青龙城下风中一眼对望的将军。   相遇即是缘。   是很好的缘。   情愫汹涌又不讲逻辑地万川归一。   “说啊,不说话时又在琢磨什么坏点子?”高骊笑着凑近来亲他那颗朱砂痣,亲完就想蹭蹭他侧脸,结果谢漆第一遭主动吻上他嘴唇。   高骊本就开心,这下愈发亢奋,捂住他后脑勺抵死亲起来。   结果便是长夜耳鬓厮磨,险些违背男德初心。至夜深灯烛没灭,高骊一刻都不想松开手,于是谢漆解开发带分作四股,蓄力掷去灭灯烛。   视线归于漆黑,他全然忽略了谢漆口中四年的期限是怎么回事,只顾着摩挲他松散开的柔顺长发。两人都爱不释手地抚摸对方的青丝,绕指绕到密不可分,像两只互相舔舐皮毛的野兽。明明是两情相悦,却又像两禽相悦。   *   人逢恋爱精神爽,接下来的日子高骊脾气好了许多,上朝也好盖奏折也罢,再烦心的政事也能让他不时笑出来。   有一回上朝,底下的梁家一派和韩家一派毫无营养地吵,吵得甚至撸起袖子要动手,结果忽然听到高座上的皇帝发出了奇怪的桀桀桀,两派人一下子都偃旗息鼓,古怪地打量起皇帝来。   下朝后吴攸沉着个脸到御书房来特意提醒他:“不管你和谢漆如何了,少把私人情感带到龙椅上去。”   高骊捂住自己老是要咧到太阳穴的嘴角,认真地点头,又认真说道:“嗳,宰相,你这个岁数了,为什么不娶一个媳妇儿啊?”   如今私底下双方都敞开了交易面目,彼此都多了真性情,吴攸不喜便皱眉,语气也冲了些:“私人私事,与你无关。”   “好吧。可是你真的不想找个神仙眷侣吗?”   “不想。”   “哦,好可惜啊。”   “不可惜。”   “我跟你说啊,有了爱人日子都不一样了,现在我看那个薛跟屁虫都不烦了,看你这厮心里也不堵了,心情美得能和在座的各位都拜个把子。”   “谢谢,别拜。”   “哎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正儿八经地和谢漆成亲呢?”   “总之不是现在!”   吴攸受不了地扭头就走,刚踏出御书房的大门就想到了怎么疏解烦躁的办法。   于是当天下午,宫城里就传出皇帝陛下召见烛梦楼花魁后龙颜大悦、老来怀春的谣言。   当晚高骊听到了这谣言,气得撸起两个膀子就想去找吴攸单挑一顿,被谢漆拦腰牵回来了。   这谣言明里暗里能帮谢红泪多取得云国人的信任,要是后续真能攻破云国防线,那是功在千秋的大事。   高骊明白,但他还是气:“什么叫做老来怀春!我才二十三,谢红泪还比我大不是吗!”   谢漆逗他:“大概是因为你长得比较着急?”   高骊顿时委屈成个河豚,他长得过于高大和凶厉,眼睛又天然的冷,就冲这番格格不入的莽将气势,人人看他如看黑脸阎王爷,哪里会想到他不过是这把年岁。   自然也没人敢想他私底下会撒娇打滚。谢漆憋着笑哄完,他又能乐呵呵了,好哄得很。   很快到了十一月,天是彻底地冷下来了。   谢漆抽空挑了一只蓬尾猫送去了慈寿宫,虽然入了冬,梁太妃身上却透露着一股旺盛的活力,之前一直不太有神的眼睛都泛出了灵动的神采,许是逐渐从幽居生活中找出了以前不曾有过的僻静和乐趣。   谢漆为之高兴,梁太妃接过蓬尾猫的时候,神情甚至泛着一点少女般的光彩,直言会好好照顾这陪她一起过冬的小宠物。   随后谢漆便主动去了一趟藏书阁,那夜听高骊说起狄族圣女和阁中女官,翌日他就去问负责盯梢的小影奴们,他们看到的和高骊以为的不一样。   “那位圣女阿勒巴儿进晋国后就改了一个中原名字,俗叫金阿娇。进宫后名义上是被内务署当做预备的太子侍妾对待,实则内里层层克扣下来,用度和宫人无疑。金阿娇不在乎这些,进宫三天后就直奔藏书阁,这位圣女是通晓三族文字的,进了藏书阁后就专注于那些记载实业的中原孤本,士农工商无所不及。”   也就是说,人家进宫是来发愤学中原的知识,像个野心家,不像徒以联姻的后妃棋子。   “至于白月公主——”张征远语气微顿,“金阿娇年岁比公主小,千里跋涉而来,正因异族才无眼高手低,许是宫城中寥寥无几对她表示尊重崇敬的,所以白月公主对她尤为亲切。”   谢漆听罢心中有刺,是故主动去一趟藏书阁,隐在暗处无声俯视那位传说中的圣女。   分布如纵横山环的典籍书架之中,金阿娇卷发碧眼,手执一卷农册请教一旁的高白月。女官打扮的高白月比她矮上些许,脸上戴着一个遮了半边脸的面具,因受韩宋云狄门之夜的战火波及,半边脸毁容了,不知嗓子是否也受了战火炙烤的影响,说话的嗓音嘶哑如磨砂。金阿娇看起来不在意她毁容坏嗓,而是一味耐心含笑地和她闲聊。   虽然高白月看起来冷静自持,全程都是金阿娇言笑晏晏到显出卑微,可谢漆还是隐约感觉出了错位的高下。主导的是圣女,不是公主。   不久后他单独约见了蹲守东宫的青坤:“你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太子尽早迎娶狄族圣女。”   青坤笑:“小师哥,你怎么关心起旧主的姻缘来了?”   谢漆摇头:“那位圣女,我直觉不太好,只是希望借东宫的势力震慑她罢了。”   青坤摸摸下巴:“得令,师哥留意的,那我也上上心。”   谢漆又问起东宫有什么异状,青坤似笑非笑:“除了太子一堆风流韵事,其他没什么。”   谢漆知道要到明年春秋科考韩家才会不停动作,眼下高瑱床帷之事不断,他也从其他小影奴那里得知了。   他只问一条:“他有没有强迫谢如月?”   青坤正色:“没有。”   至于后头的那一句自愿便故意不说了。   谢漆只好继续让他多在暗地里关照他,走时问了一句:“你可有定期与师父联系?”   青坤点头:“有的,师哥有什么需要我传达的吗?”   谢漆只在最初离开霜刃阁时会令大宛送信到他师父杨无帆那里,起初杨无帆还会回几个字,后来便不复回信。   谢漆只能落下一句枯燥的祝愿:“祝师父身体康健。”   “好。”青坤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师父要是有什么话给师哥的,我一定第一时间转达给师哥。”   谢漆从很久之前起就不抱希望了,挥挥手谢过他,转身便想跳下屋檐。   青坤却忽然一个轻功闪到他身边,抓住他小臂说一句:“师哥,高沅半个月前确诊终身不举了。”   谢漆一愣,他还以为高沅这毛病是与生俱来的。   青坤忽然又轻声:“你小心梁太妃。” 第61章 一杯倒   十一月三日,谢漆还没想好青坤的话,神医先定期进宫来给谢漆诊脉了。   “看起来你的伤势都快好了。”神医眉心微蹙,“不过你这经脉似乎有些不规律的凝滞,导致你愈合得比以前慢了,之前并不会这样。你最近干什么了?”   谢漆捋出了自己的行踪,也就是在这宫城里的几处地方走动而已,思来想去,如果有不对,那可能是上房揭瓦没注意。   “行吧,下次来再看看你的脉象。”神医开了调理的药方,而后压低声和他说起别的。   “谢漆,你之前耿耿于怀的那个雕花烟,老朽最近花了本钱去研究,谁知道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这烟草已经又出新的了,最新的叫云霄烟,安在鼻烟壶里,扣开机关直接吸食就好了,这推陈出新推的也太快了。”   谢漆点点头:“神医勘查过这些烟草的利弊了吗?”   “囊中羞涩,只查了几种,只目前来看,除了贵,基本是有利无弊。”   这个结果让谢漆有些意外:“利在何处?”   “你受伤时不是总爱去磕金石丹吗?即便知道等药效消失剧痛会翻倍反噬,你还是会在刚受伤的时候先服用几颗压一压。这就是普罗患者总会选择的一个方向:长痛不如短痛。即便知道后面痛感翻倍,可是缩短了疼痛的时间,这便够了。”   神医叹息:“老朽试过了几次,这烟草有止痛舒心之效,不像金石丹那样可以直接屏蔽痛感,但它好在没有金石丹那般剧烈的反作用。民间百姓讨生活不易,尤其是那一些下地苦耕的,一天劳作下来身体怎么可能没有个酸痛?抽一口烟草,缓解些许酸痛,心情舒畅了,饱饱睡一觉了,明天起来又是精力旺盛的一天。其实从医者的眼睛来看,这烟草从短期来看是个不错的东西。”   谢漆凝神回忆自己前世在高沅处的记忆,但越想去回溯就越会陷入迷茫的混沌。   “此外,老朽所查的雕花烟有微量的致‖幻效果,不知道是人性使然,还是原料的药材效果使然,这烟一抽食,吸食者会不由自主地回想到自己最美好的记忆,能舒缓人的神经和心情。这对于那些生活非常不幸的人来说像是一种神力,至少在吸食烟草的时候,缓解了身上痛楚,又能回忆起往昔的美好。”   神医打了个讽刺的比方:“民间多的是雪利钱,毕竟家家户户总有某些无常时刻,总有需要急切用钱而求助无门的时候,束手无策时只好去借这雪利钱来应急,烟草也类似如此。只不过它解决的燃眉之急是人们的心灵健康问题。这是很多药物都做不到的,而这烟草甚至不是药,仅仅是一种享乐之物,却医了人们的身体和心灵。”   谢漆安静片刻,开口:“我想世间没有事物是能绝对的真善美的。它理应有弊病。”   “我前面讲了,它很贵。”神医摇摇头,“这东西现在还是只能在上层之间流传,下层百姓比上层更需要,但是他们大多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只能买最少的分量。”   谢漆思量片刻,摇头道:“这不是它根本的弊病。归根到底,烟草不是粮食,不能满足一个人最基本的饱腹,且它时兴得太快,又是世家一手打造和扶持出来的东西,还不能知道究竟是功在千秋的事物,还是祸患无穷的毒物。”   神医颔首:“说得对,它崛起得太快了,老朽诊断的个例还不够多,一种东西的好赖得拉长时间维度来衡量,这种新奇玩意,还得多多实地接触。”   谢漆拿了自己的一半俸禄给神医:“一直以来都劳烦您调理我们的身体,这是晚辈的一点诊金,请您务必收下。如果能为您的勘察大业添砖加瓦,那是我们的荣幸。”   神医是个洒脱的爽快人,正好最近为了研究烟草让他口袋空空,他便痛快地收下了,同时察觉到他的用词:“哟,‘我们’指的是谁?除了你还有谁啊?”   “当然是高骊。”谢漆也爽快地应了,“您研究烟草时也需多多注意身体,医者悬壶济世却最难自医,您可别学了尝百草的神农。”   “老夫有数。”神医捻着长须笑眯眯,“你真跟那混血小子好上了?我在民间可是没少听他的混账风流韵事。”   “都是谣言。”谢漆轻笑,“他在感情上不是混账人。”   神医想到了之前高骊悄悄写小纸条让他调配软骨散的事,这会一下子明白了高骊的心思,长须捋得更欢快了:“你这小子心思沉郁,多疑伤心肺,别人是纵情过度,你是禁欲甚深,既然现在了了自己的心意,就跟他好好过,随心所欲一些又不用进天牢。嘻笑怒骂敞开些,对你身体大有好处。”   谢漆笑意深了些:“知道了。”   神医这回是笑着离开宫城的,感觉他快要把自己的长须给捋到掉毛了。   谢漆被那开心感染到,心情甚好,吹了哨子召了大宛来,打开食匣喂它零食。   大宛优雅地吃着,他手痒去逆向抚摸它的羽毛,惹得大宛不得不停止吃零食转而去啄他的手,黑豆眼透露着一股看叛逆儿子的谴责眼神。   谢漆索性把它抱进了怀里,摸着鹰望着狭窗外的广穹,怡然自得。   *   御书房中,高骊正满心烦躁地盖奏折,一众吵闹的大臣刚走,只剩吴攸留下在侧桌慢条斯理地喝茶。   高骊哐哐哐盖了好一会奏折,冷眼看向了吴攸:“是你要建小内阁,现在骂名却都是我来背?”   当初吴攸在朝堂上公然提议建小内阁的理由就是高骊不熟悉政事,美其名曰要挑选出能臣才俊侍笔。他先诓了其他世家,称侍笔人选都从世家里选拔,结果到了最后举荐名单全是寒门。   这几天世家都炸锅了,先是险些把吴家的门槛踏破,吴攸在他们面前演得情真意切,一张嘴把黑的说成白的,坚称是高瑱仗着有北境军在长洛,硬要抬举唐维进内阁,唐维一不做二不休,把交往甚密的寒门士子全部推举上去,高骊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便剔除了世家子弟。   于是一众官员成群结队,有胆魄的当面骂高骊,没胆魄的就在底下写折子狂递上来,仗着人多势众和法不责众,拧成一股粗绳猛烈地朝高骊脸上不住狂甩。   “建立内阁难道对你没有好处?”吴攸声音冷淡,“唐维是你直属亲信,等内阁建成,眼下你忍受的每一口唾沫都是值得的。”   高骊心中邪火烧得欲发旺盛,只能闭上眼睛里默念三句谢漆是我老婆消消气:“我看这回你是真戳到他们肺管子里去了,如果后面这个内阁建成了,但是另外五个世家底下的官员全部不配合,来一场集体罢朝,那你还整什么变革?”   吴攸眉尾一扬:“若真罢朝,求之不得,我底下多的是人手等着替代那群米虫。”   高骊半信半疑:“不是说欲速则不达吗?这么紧急的时间,万一你手底下有些滥竽充数的鸡鸣狗盗之徒,走错一步你就完犊子了。”   吴攸睨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们为这场变革准备了几年?”   高骊想了想先太子高盛和吴攸接近的岁数,猜了个极限年数:“十年?”   吴攸冷笑:“是四十年。”   高骊吸一口冷气,手里的玉玺差点盖偏:“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你怎么知道?”   吴攸又不细说了,高深莫测地提起了别的:“有些事,你得好好地去问你的好兄弟唐维,问问他家族是什么来历,又是卷进了什么纷争,他才至于在年少时就跑到北境去谋生路。”   高骊啧出声:“少来那套挑拨离间的把戏,人爱说就说,反正兄弟又不会害我,不像你,还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呢,我看你一肚子坏水,一叶纸船都浮不起来,迟早窜稀。”   吴攸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总是会被高骊突然蹦出来的一两句大俗话给堵得无言以对。   他只好喝了口茶,冷淡道:“天真。”   高骊埋头盖着奏折:“我看你还是尽早改了名字吧,叫什么无忧啊,你家长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是希望你无忧无虑吧,但我看你揣着八百个心眼子,猜疑这猜疑那的,干什么事都搞十八弯的圈圈套套,直接改名有勇有谋好了。”   吴攸顿住,也不知道是回不了嘴,还是懒得浪费时间拌嘴,招呼也不打,拂袖就走了。   高骊也不在意,继续吭吭哧哧干活,看到有骂他的折子就丢一边去,边盖边丢,不知不觉心里又窝火了。   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了梁奇烽的求见,高骊没好气地接见了,准备摆出幽帝的样子骂他两顿,或者踹他两顿解解气。   梁奇烽进来时手里还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先狐疑地问了句:“陛下?”   高骊一个眼锋扫过去:“不用试探,朕是你主子。”   梁奇峰一下子谄媚地跪在了地上:“主子,臣知道您最近不耐那群乌合之众的争吵,特意找了好东西来孝敬您。”   高骊瞬间皱眉,又是他娘的孝敬。他和谢红泪的谣言刚传出去时,梁奇烽就以为他故态重萌地要猎取女色,急吼吼地就要把自己府里养着的美女献上来,高骊忍着恶心给了一顿骂,只能编戏说召谢红泪进来是想念当初韩贵妃的箜篌,斯人已逝,找点念想而已。   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梁奇烽这个龟孙又搞什么东西来了。   高骊脚又痒了:“你又鼓捣什么了?”   梁奇烽跪在书桌底下高高呈起打开的箱子:“主子,这是人间极乐物,臣向您保证,您用过一回,个中美妙滋味便熟知了。”   高骊放下玉玺,皱着眉头看那箱子里装着的十六个小巧鼻烟壶。   *   这夜,谢漆到天泽宫时,感觉到高骊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愉悦。   他竟然还叫了两壶酒,摆在桌面上乐呵呵地招谢漆过去。   谢漆一坐下,他就挪着椅子凑到他身边来,亲昵地先亲他腮边:“谢漆漆,今天神医是不是来给你诊断身体了啊,你的伤都好了吗?”   谢漆抬头回应,蜻蜓点水地亲完一口,屈指敲了敲桌子上的酒壶轻笑:“差不多。怎么今夜突然想要喝酒了?就你那酒量,解酒丸还有吗?”   “就是突然想起,还没有和你一起喝过酒,我知道你爱喝的,对不对?”高骊弓着腰靠在他肩膀上,还没喝似乎就先醉了,眯着眼笑着给谢漆斟了一杯酒,“我不想吃解酒丸,你就是我的解酒汤,今晚高兴,我要喝酒,学着喝,以后才能和你一起痛饮三百杯。”   谢漆坐直任他靠,又按住他的手:“别玩物丧志,酒不是好东西,闲暇时喝几杯解愁抒怀可以,但要是变成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豪饮变成海饮,就失了酒的乐趣了。”   高骊笑着轻咬他白皙颈子:“好好好,听我们谢小大人的,小大人真是太克己复礼了,干什么事都不会放纵沉溺一样。不过小先生,你心里如果有一把尺子的话,你爱我的尺度有多深啊?”   谢漆端起那流光溢彩的精致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把玩着酒杯若有所思:“这是莫厌醉金杯,你不是不喜欢过于奢靡精致的东西么?”   高骊伸手搂住他:“踩风拿来的,我懒得换了。而且你的相貌就是奢靡精致的模样,艳若桃李,色如渥丹,我第一眼瞧你却喜欢得不得了……诶诶不对你干嘛又转移话题了!快说快说,不许装糊涂。”   谢漆被他逗笑了,歪过脑袋轻轻蹭他:“我心里的尺子量不到你,你在我的原则之外。”   “也就是说,爱我这事打破了你的底线吗?”   “是啊。”谢漆小指勾住他大拇指,“是脱轨的千里马,一路向着未知的荒原狂奔。我也不想把马拦下来,就让它这样跑到天边去吧。”   高骊心里猛的荡漾开来,忍不住直起身体来抱住他亲吻,谢漆顺从地厮磨,待松开怀抱,高骊咂咂嘴:“酒是个不错的好东西。”   谢漆咳了咳,通红着脸一手按住脉搏一手去斟酒:“那允许你今晚喝两杯好东西,酒量不好不可贪杯,喝完还是得服两颗解酒丸,再早早漱口休息,免得你明天起来上朝头疼欲裂。”   高骊一把抱住他捞到腿上来坐好,从后亲昵地圈着他:“好,都听我媳妇儿的。”   谢漆手一抖差一点把酒洒出来,故作镇定道:“之前不是说要嫁我?”   “嫁嫁嫁,什么也不要,倒贴嫁谢小大人都好,所以谢小先生什么时候来娶我?”   谢漆又是好笑又是惆怅,高骊既是皇帝,此生的婚事便不由得轻易做主,嫁娶之礼大概只能存在他们心里了。也许等到哪一日时机合适,私底下倒是可以偷偷置办一些。   “说啊?我等得花儿都要谢啦小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漆端起酒杯喂了他一盏,高骊喉结咕咚咕咚,一滴不剩地喝完,没过多久,眼睛就失去了焦点。   谢漆摇摇头轻刮他鼻梁:“这酒量啊,一杯就醉,还想什么成亲拜堂呢?只怕你交杯酒一喝,人就栽到床上不省人事了。”   高骊略有些迟钝地眨眨眼,看了谢漆片刻,忽然抄起他大步要往龙榻走去,谢漆泥鳅一般从他怀里跳下来,飞一样绕到他背后去戳他:“带着酒汽呢,不要沾褥子……”   话没说完,高骊反手扣住他手腕,一转身便拦腰将他扛到肩上,走回桌子边扫开酒壶,直接把他放到了桌上锁住,摁紧了低头来欺压。   “我才没醉,才不会不省人事呢!”   谢漆:“……” 第62章 出师未捷   高骊整个晚上都是飘飘乎的,他想是那杯酒的后劲太大了。   “你做什么一直按着脉搏。”他勾住谢漆二指拉开,两手相扣着摁在桌子上,随即低着头眯着眼,眼看着谢漆霜雪一样的肤色慢慢变成了靠近桃花酿的酒色。   不止肤色,谢漆的声音也不复沉稳:“那你做什么一直按着我?”   高骊眨眨眼,眼里略微迷茫,实诚道:“北境的苍狼求偶时都是按着的,不过它们都是在背面咬住配偶,我呢……我想正面看着你。”   “呆子。”谢漆低低地数落他,“我们又不是狼!”   “是吗?”高骊笑着低头咬住谢漆衣襟扯开,谢漆一动他便俯身,仗着体型优势覆盖得严实,谢漆情急之下屈膝要顶开,让他轻而易举地以腿还腿了。   高骊咬开了衣襟后轻叼住谢漆一小块皮肉,含混道:“你好像块煎饼哦,被我摊开的饼子。”   谢漆发冠都歪了,狼狈地磨着牙:“饿了我们先吃夜宵去。”   “嗯……”高骊专注地啃啃咬咬,中途看见谢漆脖颈上一直戴着的黑石吊坠,直接叼住吊坠抬头来朝谢漆炫耀,“嘿嘿。”   谢漆严肃地红着脸:“别叼,还我。”   高骊叼着那吊坠送到谢漆唇边,圆润光滑的椭圆黑石在谢漆唇珠上不住碾磨,谢漆没处说理,只好张嘴咬住黑石的一端,通红着脸跟他唇齿拔河。高骊坚持了一会就耍赖地弃权,把黑石还回去时唇也覆盖上了,迫使谢漆含着吊坠和他接吻。   不知怎的,下午那一口云霄烟让他想到了一些忘记的陈年旧事。   谢漆之前问他的刺青和俘虏经历,那时他记着逃亡的首尾,云霄烟缭绕在呼吸间时,他却蓦然记起了逃亡路上的中途。   他在逃回北境军的路上遇到过一群苍狼。   或许因他年纪小,脏得看不出个人样,又或许因他被狄族人关在羊圈里,狼群把他当做了过冬的囤粮两脚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往雪山赶路。   对常人而言那应该是不可磨灭的可怖经历,可高骊想起这段记忆时,心情却是一种怪异的安定和满足。   他想起夜间呼啸的风雪,狼群用温暖的皮毛堵住了他周围的霜雪,风吹过狼毛时呼呼沙沙的声音。想起一对又一对苍狼脑袋依偎,唇舌舔舐,交缠着互相依靠的身影。想起大狼叼着幼崽,狼王压着狼后,天枕着地,雪山踩着冰河。   想起冰蓝的狼眼望过来,一刹那觉得自己也是狼崽的安心感觉。   狼群井然有序的集体让彼时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感到由衷的扭曲归属,如果当时他再小上两岁,还不会说北境话,还不会认字,也许他就呆呆地跟着狼群迁徙了,可能熬不过冬天沦为口粮,也可能同化成功变成两脚狼人。   后来遇到了恩师戴长坤,结识了小军师唐维,认识了张辽袁鸿等鸡飞狗跳的兄弟朋友,他心中模糊了边界的人性和兽性才清楚地区分开来,兽性退化成了野性。大脑像是要保证自己是人非兽,逐渐下意识地忘记与狼同行的路途。   可现在高骊又想起来了,恍惚间错觉自己就是狼王,身下压着的就是那顺从乖巧,温暖温柔,天地间最不会背叛自己的狼后。   天边雪山见证,我将标记我的狼后。   俯首群狼看着,我们一夫一妻,你死我亡,我死你殉。   从此我有了你,就有了世间不会倒塌的家。   “嘶——痛!”   一声低喝忽然在耳边炸开,高骊下意识地松开手,野兽一般甩了三下脑袋,浆糊似的脑袋才清醒了些。   哪里有雪山冰川,哪里是风雪荒原夜,哪来的苍狼竖瞳,明明是天子寝宫,不太大的一张桌子,被压其上的谢漆衣衫不整,眼睛散着潮气似的,脸色忽红忽白。   高骊赶紧抱起他,忙不迭地道歉:“罪过罪过!是不是我力气不受控制弄疼你哪了?”   谢漆发冠都歪到左边要变成乱蓬蓬的堕马髻了,腰带被扯得松松垮垮,衣领敞开大半,锁骨以下布满深浅不一的咬痕,但这都不算什么。   谢漆颤巍巍地伸手要去扒拉褪到膝间的布料:“……我的裤子!”   高骊低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内心直呼本人真是个禽兽,谢漆裤子挂到靴子上去了,只剩下护膝在左膝上套着。   他连忙伸手帮忙,想把谢漆那可怜裤子拽上去遮盖他腿上的深红指印,哪里想到刚才手劲大,早已把人家的裤子扯坏了。   还遮什么遮,越遮越不对劲。   高骊只好慌里慌张地拉拉谢漆的衣摆极力盖住,结结巴巴地问:“哪、哪疼呢?”   谢漆也是面红耳赤地喘了一会,缓过来推开他胸膛,奋力在桌子上坐起来,仓皇地抹了把脸,不太好意思地笑着嗫嚅:“……吓得心里疼。”   高骊眼看着他的眼睛瞟过自己某处,顿时窘得连连作揖:“对不起对不起!!”   谢漆咳了又咳,连忙假装若无其事地去整理自己的衣服,方才突然想起之前听到袁鸿压唐维的动静,一下子吓得手脚僵硬了。   谁知道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高骊拉扯得不成样子,上衣还行,裤子是彻底废了,外衣的衣摆遮不到小腿,又狼狈又滑稽。   “陛下,解救丸……还是吃两颗吧。”   “吃吃吃!”   高骊窘迫地过去取,谢漆趁此空隙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努力认真地在脑子里搜索从前在霜刃阁中学到的种种理论知识,琢磨着琢磨着,知道云雨如何来如何去,可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和后怕。尤其方才高骊忘我地瞎顶一通,联合唐维当初那凄惨的哭唧唧声,愈发让他觉得恐怖如斯。   谢漆捂住眼睛唉声叹气起来,没一会高骊到他眼前,期期艾艾地又道歉了:“对不住,对不住……谢漆,我把你吓坏了是吗?”   谢漆坐在桌子上,闷闷地把脸埋在掌心里:“不是的,诚然刚才太过突然,可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说过喜爱你,说过怎么来都好,可临到阵前竟然怯懦了,真是可恶……”   高骊懵懵地看着谢漆坐在桌子上自责,没一会就见谢漆下定决心似的松开手,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小狮子,要不今夜我们再试试?”   高骊一颗心突然就冲到了九天云霄上:“可……可以吗?怎么试呢?”   谢漆心里一紧,看着高骊无措的呆样,心中顿觉不好:“你不知道怎么做?”   “……昂。”   谢漆脑子也有些放空了:“你不知道怎么做,那你刚才做什么扒了我裤子乱顶?”   高骊一脸空白:“是啊,我顶哪儿了?”   四目相对,一对傻子面面相觑,最后眼睁睁看着对方面皮通红,着急忙慌地同时转过头去。   “算了。”羞耻半天,还是谢漆干咳着先开口,“什么也没有,还是改日做好准备再来好了。”   “哦哦哦!”高骊连忙应下来,同手同脚地去倒水来给他漱口,臊眉耷眼的,眼睛不知道往哪看,“咱们……咱们早点休息。”   谢漆捧过杯,低头看自己倒映在杯子里的眼角,忽然觉得好笑极了:“陛下,先前你让我踩你,我还以为你是个中老手。”   高骊耳朵热辣辣的:“没有……那会怕你用手帮我太刺激,就想着……握着你脚踝时也心火怒放的,要不今晚再踩踩我?”   谢漆心弦乱蹦,赶紧继续用二指摁住自己脉搏,认真地漱完口,刚想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高骊看了一眼他挂在靴子上的破烂裤子,以及裸露在外若隐若现的地方,赶紧抬起头望天解开外衣,裹在他腰间一把抱起来。   天寒地冻的,还是先进被窝里再闲聊。   待灯烛尽灭,打更远去,两个在黑暗里对视的人忽然发出一声笑声,倏忽,你一声我一声地傻傻笑起来。   “我跟个色中饿鬼似的,居然出息到扒裤子了?真不敢相信。”   “少喝酒吧呆子,助兴助得过头了。我记账上了,帝高骊,欠侍卫谢漆一条裤子。”   “好说好说。”   “哦,还叼我吊坠!”   “吊坠算什么……你来咬我回去吧?”   “咳,也不是不行。”   一阵窸窸窣窣。   半晌又窃窃私语。   “没想到啊,急得要死,结果半途而废。”   “胡说,明明是出师未捷,刚出师就折戟回家。”   “啊对对对。”   “哈哈哈……”   *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十一月十日那天,高骊在满朝的怒骂声里推动了内阁的正式运转。   唐维第一个穿上侍笔的小吏官服,光明正大地进入宫城,久违地见到了高骊。   高骊在御书房独自焦急地等着,一见到唐维便先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斥退旁人追问:“这阵子朝臣吵得凶,唐维,你们没遭到什么刺杀的吧?”   唐维脸上挂着发青的黑眼圈,精神劲头却很好:“有,不过都是小事,袁鸿在呢,况且我看似乎有影奴蹲守在我们那边,虽然这一个月来危机四伏,但也没有伤筋动骨。陛下最近顶住四方压力,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高骊带他去御书房旁边开辟的偏殿里,这里以后就是内阁的就职之地了。   他不太自然地摸摸后颈干咳:“白天是很烦,不过晚上有谢漆陪我,日子也就不算难捱。诶你以后要是天天进宫忙活,袁鸿怎么办?要不要找个宫里当值的空缺塞给他?省得他闲到长膘。”   唐维笑开:“可别,千万别操心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上那股顽固的土匪气,宫城里到处是礼制规矩,让他进来当值他非得闷死不可。他那人就适合做个副将,每日练练兵就是了。往后我若是天天往返于吴宅和宫城,他就顺便当当马夫。”   “这样。”高骊之前经常想着要给袁鸿和张辽安排职位,可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位置是安全且舒心的,何况吴攸从中阻拦了几次,他更没什么做主的权力。   唐维就着小内阁的侍笔人员聊了好一会,见高骊没什么精神,便转了话题:“说起来,你最近和谢漆进展很好?”   高骊窘迫得耳朵微红,胡乱点过头搪塞过去,有心想请教些事情,结果张口又闭口,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唐维看不明白他到底要传达什么,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高骊最终还是开不了那个口,反正眼下的燃眉之急也不是这个,他揉揉眉心,满怀期待地指自己左腕:“先不提别的,唐维,之前拜托你们帮忙去查找我手上的天命念珠的事,你们有查到眉目吗?”   唐维歉意地摇摇头:“对不住,我们背地里努力地翻找过护国寺,但是关于你所说的天命念珠,却是毫无头绪。”   高骊叹了一口气:“唉,反正这东西也是邪门的物件,不着急,慢慢来就好。”   他一想到明天十一月十一就浑身刺挠,忍不住还是嘱咐了唐维:“明天这小内阁就开了,如果明天我有什么地方表现得怪异,你就当我是在演戏,不用理会我的奇怪之处啊。”   唐维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答应了,随即又谈起别的事:“对了,梁家近来在市面上做的烟草生意越来越广,前不久塞人进了我们住处,试图拿那些烟草来引诱我们入道。虽然如今我也没听过有谁人吸食那烟草吸食到生病,而且你也远在宫城,但是那事发生之后我心里总是不安定。陛下,你小心梁家的烟草,最好不要沾染到那销金物。”   高骊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想到那张书桌暗格里塞着的一匣子鼻烟壶,袖中指尖蜷了片刻。   还好——   他想,他只用过一壶,吸食过几口而已。   不管怎么样,以后不要再去碰它就是了。   找个时机扔回给梁奇烽那龟孙就行了。   “知道了。”高骊片刻就恢复了镇定,“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烟草这种东西。”   *   因着内阁初立,长洛城中的寒门子弟行动得越来越频繁,因着上一辈的蛰伏者不住浮出水面,谢漆的小影奴们查到了不少事情。   这天下午他们便在偏僻的飞檐上开会。   “大人,您看这名单。”   张关河把之前谢漆希望他们去寻查的名单交过来,名单先是小桑依据梁太妃看他的奇怪眼神而找出的昔日故人名单,谢漆继而在名单上划掉了一些不可能与他存在血缘关系的人,现在名单又在小影奴们的排查里剔除掉了不少名字。   现在名单上剩下的两个名字,便极有可能是谢漆苦苦追寻的生父。   谢漆接过名单,喃喃着念出上面的名字:“汤执棣,唐实秋。”   两个名字的后面都伴着查到的种种资料,小影奴们看谢漆怔怔出神的模样,便按顺序深入浅出地和他概括:“按照年岁和身份,还有与梁太妃娘娘的关系,这两位大人最有可能是与您息息相关。”   “这位汤执棣,昔年是寒门世子当中颇为出众的人物,二十年前他还住在东区,彼时寒门变革失败多年,他家境拮据时和三教九流来往密切,常常为歌女们写曲,为舞姬们编舞,而且,我们打听到这位大人生前最喜欢听的一首曲子……就是念奴娇。”   谢漆先前为了让他们寻查得更容易,便将自己母亲念奴的事情告知,眼下从他们口中听到“生前”、“念奴娇”等字眼,心中自是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点头,垂眸不语。   小影奴们轻声又说起第二个:“至于这位唐大人,来历正好和陛下那位唐军师有渊源。”   谢漆皱了眉,仔仔细细地看着名单上的内容:“睿王的……妻舅?”   “是。”小影奴们面色肃穆,“有关睿王的事迹太难寻查了,但唐维唐大人此次进驻内阁牵扯出了唐家的许多旧人,我们顺藤摸瓜才找出了唐家与当年睿王的关联。”   谢漆熟读过皇族高家的族谱,对高家人有基本的大框架了解,只有睿王此人不清不楚。   因幽帝最憎恶这个手足,于是直接抹除掉了睿王在族谱里的所有记录,宗庙中更是直接排除,不见一个牌位。   更有传言睿王之死也是幽帝派人下手的,因长公主高幼岚对幽帝的态度而推测出来的。据说长公主少女时与睿王手足情深,甚至一度动过念头想扶持睿王登帝,但睿王当年主张扶持寒门抑制世家,遭受了世家的极大排挤。   而彼时的储君,也即后来的幽帝,却是毫不犹豫地直接选择成为世家的代言人,与世家共利共血,不仅将睿王一派打压到尘埃里,甚至在最后还要赶尽杀绝。是以,长公主对长洛心灰意冷,最后索性和丈夫远赴南境,丢下儿子吴攸在长洛。   谢漆一边想一边看着名单:“睿王的妻子便是唐家人?”   小影奴们点头:“我们查到的就是如此。四十年前的唐家是寒门中一呼百应的大族,就和如今先太子妃的梅家地位接近。”   说到梅家,谢漆就想到先太子妃梅念儿,何卓安的知己梅之牧,以及……影奴张忘。   如果把四十年前的唐家和今日的梅家对比,谢漆便会觉得唐家也是不容小觑。   果然只听得小影奴解释:“当年他们唐家中人才辈出,大小姐与睿王情投意合,结为良缘,小公子便是这位唐实秋。他们姐弟最初到长洛城时,住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代闺台,也正是他们联手办了代闺台。唐小姐扶助女子,建女堂兴女学,唐公子集结寒门子弟,数年之间寒门之势蔚为大观。那位汤大人也是在代闺台闻名,进而差一点入仕的人物。”   谢漆很快明白了:“原来如此,他们当年风头如此之胜,睿王都迎娶了唐小姐,那么,彼时的梁太妃打马恣肆游玩长洛,自然就认识了他们。”   “是的!”小影奴们说着说着都激动起来,“梁太妃娘娘少女时是家当中最不拘一格的大小姐,常常女扮男装到东区与各寒门子弟结交,交情最深的寒门子当中第一个便是唐实秋,第二个就是汤执棣,太妃娘娘既然把您看做了某位故人,说不好就是把您认作了这两位中的一个!”   谢漆让小影奴们说得心跳加快,这两个名字中的一个,真的会是他在追寻的答案吗?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名单,心中默默地琢磨。小影奴们还在完善他们的结论,他也安静地听着。   确实,他的母亲念奴自幼便被骗人楚馆窑子之中,能够与之珠胎暗结的人不太可能是高高在上的西区世家子弟,应该就是长居东区的寒门士子。   念奴不止一次说过他生父是顶天立地的好人,那么,追随了睿王,意欲推翻晋国持续百年的世家,这样危险却远大的志向,不正是顶天立地吗?   前世他最后会猜测戴长坤是生父,也正是因为戴长坤有常往东区的经历啊。   谢漆心潮起伏地想着,只是看着名单上二人的一生经历,听着小影奴们在耳边的补充,心中最后不免哀叹。   无他,只是简单地哀叹当年睿王一派的悲凉结局。   家破人亡的,背负骂名的,流离失所的,四十年过去了,不见一笔好字。   谢漆感慨完,想到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唐维和唐实秋是什么关系?”   “父子。”   谢漆差点一口呛出来:“什、什么?”   小影奴严肃地点头:“我们起初也不太敢相信,是从霜刃阁本部查到的。二十年前睿王身死,唐家面临的灭门局势更加严峻,唐实秋留下来吸引火力,把唐维送出了长洛,直接送到了离国都最远的北境去。直到今年,唐维大人才因为陛下回到了故土。”   谢漆忍不住按了按后颈,隔着高束的衣领按到了高骊咬他的那些印子,疼得他吸了一口气:“那么,按照你们所查到的情报,我很有可能是唐实秋的遗腹子,而唐维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小影奴们更加认真地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朝他抱拳:“是的!玄漆大人,唐维现在不就进了宫吗?您要不要和陛下说一声,然后直接去问唐维?如果他们唐家人说不是,那么您的生父就应该是另外那位汤大人了!”   谢漆心中涌出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情感,越是答案呼之欲出,越是不敢去触碰。   唐维是什么人啊?那可能是最后唯一一个可以和吴攸抗衡的可靠文臣了,唐家又是那样悲情壮烈的家世……他一个娼妓之子,霜刃阁影奴,如果真的流了一半唐家人的血,那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感到蒙羞?   谢漆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名单:“没事,不急,我心里有数。辛苦大家没日没夜地为我的事奔波了,此事告一段落,你们先各自回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处理。”   小影奴们纷纷笑着说不辛苦,如果谢漆真的能认祖归宗,他们便是第二高兴的人了。   谢漆挨个摸摸脑袋,结束此次开会后跳下飞檐去,看天色还早,于是先绕步去了一趟慈寿宫。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回去慈寿宫,只见到处都挂上了喜色的红灯,虽然有些于礼不合,但是冬日里见到一些鲜艳的颜色,心里总是会更暖上几分。   此时下午,梁太妃正在正殿门口的庭院和谢漆先前送来的蓬尾猫玩耍,这一回她不再穿礼制规定内的广袖太妃宫服,而是穿着一身裁剪得体、但样式有些像是几十年前时兴的女武服款式,从着装到举手投足,比之上次更有青春蓬勃的生机了。   仿佛每一回来看她,她都在往前返老还童,返璞归真了。   “谢侍卫!”   梁太妃远远就看见他,蓬尾猫也不逗了,直接快步朝他而来,身形虽娇小,步伐却虎虎生风。   谢漆想到了刚才小影奴们搜查的情报里包括的梁太妃少女时期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卑职给太妃娘娘请安。”   他弯腰行礼,心中勾勒梁太妃少女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中途三十年深宫蹉跎,夫君无情子女无缘,如今寂寥地闭门,只能靠着当年已死的故人故事来唤醒自己沉寂的生机与活力。   梁太妃快步到他面前来扶起他,笑意明艳,只是眼角沧桑的细纹让人难以忽略她在这岁月间遭受的摧折:“快快起来,休要再这么多礼,本宫还要好好答谢你。多亏你送来的那只活泼猫儿,最近天寒地冻,它仍然有用不完的旺盛精力,带得本宫也有兴致出来走动了。”   谢漆起身随她一起走到庭院中去,梁太妃实在生得太娇小了,走得近了,她头上的简素发簪甚至都没高过谢漆的肋骨。   这样娇小,又是这样年岁的深宫太妃,几乎身处一个孤立无缘的沙漏里,谢漆无法理解青坤那句小心太妃的警告。   “小糖!来!”梁太妃走到庭院里弯下腰招呼那只蓬尾猫。   谢漆刚才刚听了唐实秋的事情,突然之间听到梁太妃念出这么一个字眼,心里不觉触动。   那蓬尾猫身体雪白,四爪、耳朵、大尾巴都是黑的,从不远处欢快得跑到这边来时,就像一个特别漂亮的毛线团。   那猫特别亲人,一把跳到梁太妃的臂弯里,梁太妃怜爱地把它从脑袋抚到尾巴尖,不住地夸赞它毛茸茸的极好手感,还有惹人怜爱的乖巧性子。   说着抱着它如抱一个小婴儿似地向谢漆展示,蓬尾猫也不怕人,娇声绵密地冲谢漆啼叫,那双琉璃般的鸳鸯瞳孔,还有这挠在人心尖上的撒娇啼叫,都让人无比喜欢。   这猫是谢漆亲自挑的,他自然也知道它多么的可爱,伸出食指在它面前轻轻画一个圈,那猫就伸出黑乎乎的小爪子,软绵绵地扒拉他。   梁太妃被它可爱得笑容满面,颠了颠它抱进正殿里去:“来,谢侍卫,难得你有空过来瞧本宫一趟,咱们再下几盘棋。”   谢漆应了好,等到落座后,棋盘摆好,棋篓各置,他捻过棋子轻笑着试探:“太妃娘娘棋艺高超,不知棋艺是与哪位高人学成的?卑职棋艺极差,倒是想好好学一学。”   梁太妃落子的手指一顿,脸上的笑意也僵了,那双年轻时动人倾城的眼睛抬起来望向谢漆,失了青葱时的灵动,多了年长时的幽微。   片刻后,她又微笑如故:“小时候在家与自家兄长乱下乱学的,也曾和几位故人好友连连对弈,可惜到如今,除了本宫的好兄长,其他人都已不在了。”   谢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些波动,便平静地陪她下了好几盘棋,期间蓬尾猫乖巧地窝在梁太妃的怀里,乖巧地只摇着蓬松的大尾巴,全然不捣乱。   谢漆下到第四盘棋的时候便以猫为话题:“刚才听太妃娘娘对猫的称呼,不知您是给这只猫赐了名吗?”   梁太妃兴致勃勃地抓起怀里小猫的左前爪去按棋盘上的黑棋:“不错,这小棉花圆头圆脑,颇像民间东区的一种糖食,我便叫它小糖了。”   谢漆笑道:“是个一听就让人感到清甜的名字。不过刚才卑职心神一恍惚,误以为您是在唤另外一位大人。”   梁太妃揉着猫笑着抬头:“怎么,这宫里也有人叫小糖吗?”   谢漆面色不改地下棋:“陛下近来设立内阁,调遣了他在北境军中的军师唐维唐大人进宫来。他们二人兄弟手足情深,陛下便称呼唐大人为小唐。”   梁太妃饶有兴致地问起唐维:“天底下同父同母的兄弟手足都有反目成仇的时刻,这位军师和皇帝是异姓兄弟,你怎知他们是手足情深呢?”   谢漆笑着话里话:“唐公子非井底之蛙,虽然出生于寒门,但却也有远大的志向抱负。陛下虽然降生在世家拱卫的高家里,却也不是那种迂腐不开明的蠢材,多年战友,同生共死,高氏君王执炬开路,唐家子弟赴汤蹈火,互为信奉,互相依靠,自然情谊比之同父同母的手足还要亲厚。”   梁太妃微笑着抱紧了怀中的猫,不动声色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原想一言不发,却还是忍不住从唇齿间磨出了三个字:“唐家啊……”   谢漆轻缓地笑:“是。听闻如今名盛一时的代闺台是在四十年前由唐家人建成的,如今又有唐氏子弟进入宫城之中为晋国效力,倒真像是循环往复,文人才子既往开来。”   梁太妃微笑着,下了一步臭棋:“有理。确实,当年那代闺台,唐家人最出类拔萃。”   谢漆静静地抬眼:“太妃娘娘少年时是长洛贵女,莫非也认识一些唐家中的风流之辈?”   梁太妃的表情又出现了波动,谢漆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心中感觉到了惶惑。   他在梁太妃身上感觉到的似乎是不向外宣泄的……浓厚厌恶。   “往事峥嵘岁月稠,不提也罢。”梁太妃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抱着猫下棋。   谢漆这回更加明显地感觉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亲和温柔。   如果她对唐家的感情是厌恶,那么谢漆便不可能是唐家人。   谢漆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便不再多心了,有些失落地陪她又下了几盘棋,最后看时辰不早,便恭敬地告退了。   “近日必要下雪,谢漆,你穿的也太单薄了,回去之后叫皇帝不要太苛刻于你了,让他赏几匹好缎子给你做衣裳吧。”   走时梁太妃抱着猫笑着送他出行,告别的话听着也俏皮,谢漆便也笑着踏出慈寿宫。   梁太妃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最后她才转身走回宫殿,一路步伐沉重,不知不觉地捂紧怀里的猫,一直回到正殿里时,低头才发现怀里的猫已经被捂断气了。   梁太妃愣了好一会儿,有些疼惜地捏着那猫的后颈皮,难过地自言自语:“这可是哥哥送我的猫啊……”   难过没多久,她的神情又变了,松手直接将猫丢到了地上,独自坐在棋盘前,方才蓬勃的生机气息消失,又变回了萎靡与惆怅,怯弱与哀怜。   她慢慢地把棋子收回棋篓,弱弱地哽咽。   “谢漆又不是他。”   “他明明早就死了。”   *   谢漆这天晚上回到天泽宫,原本以为要一如往常地和高骊共处一个热乎被窝,夜里说些黏糊糊的话再相拥着安睡,没想到高骊今晚像是转性了一样。   “御书房那还有好多内阁的事情没有弄完。我准备半夜就起来,去那边收拾个首尾。谢漆漆,咱们今晚就不一起睡啦,以免明天一大早我起来吵到你。”   高骊捏住他的鼻子轻轻摇晃,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劲,表情一如既往地真诚,笑意也不见作伪,可是谢漆不知道为何,一颗心突然不安地下坠。   “没有什么吵不吵的。”谢漆拉下他的手扣住,对着他的脸仔细地左瞧右瞧,“今晚真的不一起睡吗?你确定?小狮子?皇帝陛下?”   高骊只怕自己再过一会儿就绷不住反悔了,连忙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确定确定!你之前不是说看我太久就看腻了吗?我是怕你跟我睡久了,你又把我腻歪了。正好明天是真的很忙,我不想打扰你休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段安生日子……”   高骊说着说着鼻子都有些酸。   他也想每天晚上都这样抱着心爱的人,可明天不一样。每个月都会有这么一天不一样。   谢漆听出他的哭腔,便反过来笑着安慰他了:“那便听你的,近来见你繁忙,那你早点休息,我们说一会儿话,你就到床上去躺着。”   高骊闷闷地应了一声。   谢漆推开他,见他眼圈红着,更是忍俊不禁:“怎么还哭鼻子了?”   高骊说不出什么话来,先拉着他细密地亲上好一阵子,缓缓心里的不安劲儿。   到夜深人静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谢漆。   谢漆挥手他别磨磨蹭蹭,看着他进了龙榻,又亲自剪灭灯烛,这才整整衣襟走出天泽宫。   今晚他一出来便收获了御前宫人满满的震惊眼神,踩风更是差一点就要把眼珠子瞪出来:“谢大人你怎么出来了?”   谢漆淡定地回复:“陛下明日一早有事,先歇下了。”   踩风勉强松了紧皱的眉头,干笑两声:“那谢大人也回侧卫室歇息吧,今夜奴等在此守夜,大人大可放心。”   谢漆不便拖拖拉拉地强留,便行过礼转身回走。   等他回到了之前睡习惯了的单人榻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月来一直和高骊同床共枕,今夜少了一个热乎乎的怀抱,却是有些难以入睡。   又或是因为今天得知的事情过于刺激,他闭着眼睛平躺了小半时辰,依然没有半分睡意。   谢漆无法,只好起身来悄悄推开窗户,穿上外衣翻上了屋顶。   他一路向天泽宫而去,说起来,他还没怎么爬上过天泽宫的屋顶。从前在文清宫,前世在东宫,倒是经常在屋顶上望着满天星辰过夜的。   大宛在头顶翻飞,他悄无声息地一路疾驰到了天泽宫的地界,寻找了一个最适合平躺的位置,随即舒舒服服地躺下。   虽然已到了冬日,天寒地冻,但是满天星辰依然闪烁耀眼。   谢漆一边望着夜空,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夜风冷便用内力御寒,周遭无声便在脑海里自唱念奴娇。   唱罢,愁绪满怀地无声对夜空发问:阿娘,若你在天有灵,你能不能入梦告诉我,我的生父是谁呢?   他也不知道这样呆呆地看了夜空多久,直到打更声忽然传来,宣告子时四刻,今天便结束了。   谢漆闭上眼想尝试入睡,忽然听到屋顶下的天泽宫传出了异样的声响。   他心神一凛,以为高骊大半夜就要去御书房操劳了,顺着屋顶掠到飞檐,借着夜色隐蔽着从上往下俯瞰。   原本是要目送高骊前去御书房,结果他发现,高骊只是披了件外衣出来,在天泽宫门前站着不动。   谢漆静静地看着他。   高骊只一味地站着。   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到底在想什么。 第63章 小天阉   深夜,时间已经超过子时了,往常这时唐维还不休息,站在书桌前整理繁复的条目,袁鸿则是在外面围着门窗不停地巡视,提防着夜里随时可能出现的魑魅魍魉。   今晚是个例外,火烛尽灭,门窗紧闭,房间里不见一丝光亮,一双人都在温暖的帐里,唐维咬着牙在上方。   袁鸿大脑一片空白,瞳孔在黑暗里放大,晕乎乎地看着唐维隐在夜色里的轮廓,惊喜来得太突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当家的,你开窍了?”   唐维一声不吭地低下头来堵住他的嘴。   袁鸿呜呜两声,心里感动得眼泪口水一起哗啦啦地流,不是梦,不是梦啊,往常总是含蓄委婉地平躺捂脸的媳妇,现在热辣辣地愿意和他玩几出压寨夫人在上的小游戏了。   袁鸿肌肉鼓起,扣住唐维贴得更近,力度更深,唐维一声闷哼抖成了几小段,受了半晌凿进凿出,眼泪又有失控的苗头了。   袁鸿的脸被他的眼泪烫到,脑子勉强清醒了一些,连忙想要往外退,虽然也退不出多少,但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忍耐了:“媳妇,你明天得去干活呢,今晚不闹你啊,你下来,我抱着你睡。”   唐维只说了个不字,嘴唇一路轻蹭着找到袁鸿的嘴,紧紧堵住不让他说话。   送上来的大餐没有不吃的道理,袁鸿这辈子就学不会矜持,得了骨头还要肉,得了肉还要汤,来多少吃多少,像是永远喂不饱的大胃王。   唐维在这事上眼泪多,尤其袁鸿时常得寸进尺不肯松口,每次办事都能让他弄湿枕头。两个人最开始时唐维还能忍着,后来不仅不忍,反而还要敞开了哭。   人生多艰,无论是幼年时奔逃风雪路,少年时埋没冰川雪,还是青年时对峙暗箭刃,清醒时他只会笑对,流血是勋章,流泪是示弱,他想过自己会在一条死路上笑着走到灰飞烟灭,多曲折也不示弱。   只是没想到中途会遇见一个参军的土匪,被他扛在肩上丢到床榻里,头次折腾眼泪就兜不住了。   后来唐维很喜欢在袁鸿臂弯里哭,好像终于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供发泄,他想反正自己在下方,受不了袁鸿的蛮力,在此事上哭不是示弱是本能。   今夜眼泪格外多,唐维就是想主动“挨揍”,才能让两个多月以来,或者是许多年以来的压抑找到一个堂堂正正的发泄端。   袁鸿粗心大意地折腾了他两回,稍作休息后把他压回熟悉的姿势,边蛮横地“揍”他边迟钝地亲亲他脸颊:“今晚怎么不吭声?枕头都能拧出眼泪来了,媳妇你怎么不叫啊?”   唐维被揍得肩膀不住摩擦着褥子,神智不太清醒时才松开牙关,袁鸿听着高兴,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心满意足地猛猛吃了个饱。   后半夜时他才披衣起来烧水,等水烧开的时间里还哼着北境粗俗的小曲把唐维抱着乱弄了一通,瞎折腾完才去打水,把怀里累到头发丝的压寨夫人擦拭清理。   换完清爽衣服,袁鸿心里美滋滋地搂着今晚倍疼人的唐维钻回被窝里,大手轻拍着他后背哄他先入睡,很快便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   袁鸿刚要心满意足地跟他一起入睡,忽然就听见了唐维唇齿间的轻声梦呓:“十九年了……”   袁鸿懵圈地把耳朵贴近他唇边,想听楚在说什么,等了半晌才听到唐维沙哑地接着喃喃:“父亲,母亲……十九年了……孩儿在外十九年……大难不死回来了……”   袁鸿隐约知道他双亲早逝,连忙揣紧他轻摇着,笨拙地哼起摇篮曲。   隔天醒来,唐维负手轻捶着侧腰,满脸一言难尽地和袁鸿说话:“这附近是有什么人在为逝者超度吗?我昨晚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了哭丧的调子,怪瘆人的,带着我做了好几个连续的噩梦。”   袁鸿突然感觉嘴里的饭不太香了,心想绝对不能告诉他是自己在唱摇篮曲,扒拉着大碗假装不知道糊弄过去了。   饭饱想起兄弟来,袁鸿在他不远处走来走去消食:“媳妇,高骊现在怎么样?”   唐维慢吞吞地吃饭:“昨日观他气色,看起来不错。”   “我最近听到不少闲人在嚼他的舌根,说他和那个烛梦楼的花魁怎样怎样,虽然我们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可是他那个谢漆知道吗?”   唐维平静道:“不知道也没什么,高骊能不能和他长久还不好说。”   袁鸿扭头来问:“他不是很中意他?”   “我和你认识了多少年?”   袁鸿立马笑了:“我十三岁认识你,今年刚好十年了。”   唐维吃完最后一口了,慢腾腾地也起来消食:“他们才认识三个月。不过一百天,世事难料,等闲变却故人心,谁又能知道前方还有什么等着呢。”   袁鸿想想也是,摸摸下巴说道:“怎么说呢,我第一眼就不太喜欢那个谢漆,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反感。”   唐维奇怪地看他:“为何?”   “说不上来。”   “张辽对他印象倒是很好。”   “张辽那傻缺只看脸,我看气质。”袁鸿想了想,勉强用言语来概括他的感觉,“以前我家一窝土匪,从上到下最讨厌的就是当官的,尤其是那些世家人,旁支了还是很讨厌。之前第一次看到那谢漆,他给我的感觉就像看到西北那边世家旁支的官老爷一样,那股世家味,感觉是正宗的。”   唐维想了想,最后笑了笑,感觉他还是看脸判断的。   两人吃完饭稍作休息,没一会儿袁鸿便精神抖擞地换了身马夫的衣裳,要驾车送唐维进宫城里去当职。   唐维心中还有些不安,一路上在心里把各种讯息捋了又捋,紧张时便撩开帘子去看兴高采烈的袁鸿,看他就不紧张了。   等到了宫城,迈开腿踏进去,一切反而顺理成章,怯场之情消失不见。   此时高骊还没有下朝,他先赶去内阁报备,另外三个侍笔到了两个,都在旁边的偏殿等着。   三刻钟后,君臣从前朝回来了。   内阁的侍笔们全都起来行礼,不过是个简单的行礼,他们只等高骊回一句免礼,谁知高骊迟迟没有说话,以至于周遭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唐维?”   半晌之后,唐维听见了高骊饱含惶惑的声音。他也不知道高骊为什么突然要点他的名,此情此景不管怎么说都不太对,他只能维持着弯腰鞠躬的姿势上前:“微臣参见陛下。”   又是片刻令人不安的寂静,高骊仿佛刚回过神来,口称免礼,让他们到内阁去。   唐维和其他人恭敬地退入内阁当中,转弯一瞬间忍不住用余光飞快瞟高骊一眼,看见他坐在那张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议政的大臣们。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唐维感到费解,那为何他刚才叫自己时,语气像是久别重逢的样子?   *   下午谢漆在天泽宫值岗,昨天晚上睡得并不好。他不知道高骊昨晚大半夜怎么回事,竟然跑到寝宫外看着夜色发呆,一直看到深夜下雪都不回去。   他在庭院里站了多久,谢漆便在飞檐上凝视了多久,等到高骊终于慢吞吞地回天泽宫去补觉,一上一下的两人脑袋上都淋了雪。   什么都还没做,却悄无声息地先假作白头。   谢漆想着今天晚上要怎么和高骊说话,未时四刻时天泽宫门前竟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玄漆,跟本王走一趟。”   盛气凌人,长相艳丽,但是面色苍白的高沅站在不远前对他发号施令。   谢漆感到莫名其妙,其他御前宫人更是觉得稀奇。   谢漆先合乎规矩地朝他行个礼,再挑拣言语试图让他明白自己是御前侍卫,不是他九王的看门大爷:“九王恕罪,御前侍卫一概直接听命陛下,若无陛下调配,不可——”   还没说完高沅就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玄笺丢给他:“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谢漆心中不快地接过,展开玄笺后看到里面的内容,赫然是高沅上书的信,明明白白地写着因绛级影奴方贝贝负伤,他请求调配谢漆过去帮忙当差七天。   谢漆瞳孔骤缩了一瞬,指腹再三摩挲那右下角盖着的皇帝纹章,既不懂高沅在干什么,更不懂高骊怎么就盖章批准了。   让他在高沅身边待七天?   这是怎么同意出来的?是让人威胁了,还是让人绑架了?   谢漆脑子乱转。   昨晚高骊说是不想让他腻歪,所以不和他一起睡,今天这一出是想干什么?为了不让两人太过黏糊,保持点新鲜感,所以先让他到别的地方去待七天?   高沅颐指气使地扬起下巴:“看完了没有?看完了就跟本王走,现在,立刻,马上。”   谢漆顿了片刻,行了一礼,随即把玄笺重新卷好,递给一旁目瞪口呆的踩风,随即拖着脚步走上前去。   高沅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身快步离开,谢漆皱着眉跟在后头,完全理不清状况。   只是有一件事恐怕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方贝贝真的受伤了。   走出天泽宫来到宫道上,谢漆在高沅身后轻声问:“卑职斗胆,敢问九王爷,绛贝怎么了吗?”   高沅头也不回地冷声:“废物而已。”   谢漆手心顿时发痒,很想抽他一顿。   “你先护卫本王出宫。”高沅在前面走得越来越快,语速也和平时不一样,“本王要出宫择地建王府,绛贝伤了,其他的更是比他废物百倍,本王才屈尊降贵点了你顶替他。”   谢漆牙根痒痒,只是听高沅这么说,很快想起了前世的一事。按理来说,除了太子,其他皇子满十八岁后才能考虑出宫建府,前世高沅一直住在宫里,住到十八岁那年,高瑱正好被废弃掉太子之位,他便顺理成章地搬进了东宫。   眼下听到高沅说起要出宫建府,他惊讶过后,想起前世高沅确实曾在中途闹过要出宫,要整一个大宅子自己住,结果他兴冲冲地出宫,跟着梁家人、户部的郭家人考察了几个地方,最后却在某个旧地出了事,结局又叽叽歪歪地回宫城了。   谢漆想到这里,一时也肃穆起来,按照他上呈的那封玄笺,他要护卫个七天,七天时间,没准他也能从中看出点什么东西。   高沅走得飞快的结果就是还没走到宫门时,便累得气喘吁吁,他转头看向面不改色的谢漆,顶着满额的冷汗,脸色苍白地指挥他:“玄漆,本王累了,剩下的路你来背本王!”   高沅在身前还好,他一转过来,谢漆猛然间对上他那双艳丽的眼睛时,心中涌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   前世被迫跟了这小疯子一年,眼睁睁地看着他用上一堆刑具,使上一堆手段,一股脑地折磨人。每次折磨完他,高沅又会事无巨细地给他上药,不时在冷血发疯的酷吏和良心未泯的骄横太子之间切换,好似他是由两个善恶无界的双胞胎拼成的缝合怪人。   谢漆觉得自己没被折腾疯已经是不幸当中的万幸了。   高沅怒气冲冲的:“玄漆,你耳朵被银铅堵住了吗?本王已经说了第一遍,你来背本王走!”   谢漆顿了顿,眼睛沉沉地开口:“你身上可有穿铁犁衣?”   铁犁衣是他们梁家在刑部操刑多年,不知是哪一代子弟突发奇思妙想制造出来的。他们在一件轻薄些的甲衣上缝细密的铁钉,穿到身上后披上外衣就能把这件刑具衣裳遮地严严实实。周遭的人如果不知情,伸手去拍穿此衣者的前胸或者后背,就会被甲衣上的铁钉扎得手掌受伤流血。   谢漆前世被高沅这样捉弄过,他说他腿脚不舒服,让他背着他去指定的某个地方,谢漆无知无觉便去照做,结果后背被他身上的铁犁衣扎出了许多小窟窿。后背流血时,高沅却是开开心心地在他耳边笑。   高沅被他问得呆住了:“什么?铁犁衣?”   他对刑部酷吏那些东西感兴趣,否则也不会在宋家被处以极刑时兴冲冲地跑去观刑。区区铁犁衣,高沅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   但他完全不能理解谢漆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他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苍白的脸反问:“你有病啊!你以为我会穿那腌臜衣服来整你?我高沅要弄死你需要用那些东西?!”   高沅现在还是十五岁的芯子,嗓子还在变音期,一吼声音便尖锐,显出稚嫩单薄的底子,和三年后变沉的嗓音截然不同。   谢漆回过神,垂眼道歉:“卑职失言。”   高沅气得鼻息呼呼,胸膛不住起伏,一生气扭头又继续走,边走还边骂:“通通都是饭桶!耍奸不想背,竟然还敢子虚乌有地诬陷我!通通都是混账,贱婢,天阉——”   骂到天阉时高沅自己闭了嘴,脚步越踩越沉,谢漆在身后跟着,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个年纪的高沅私底下虽然也喜怒无常,但比起三年后还是正常许多的。换在前世,谢漆若抗拒他的某一个指令,顷刻间就会被他关进密室中与黑暗作伴。   世事难料,等闲变却故人心,谢漆最初重生时杀气腾腾地想过一刀宰一个,先高沅再高瑱,后面冷静些许,一世归一世,尘土归尘土,他只想远离这两个渣滓。   高沅坚持走了一会儿又喘不上气来,却咬着牙不肯再命令谢漆来背。谢漆懒得理他,但耳朵灵敏,依稀听见了他的喘息声中有隐藏着的低声哽咽。   走到宫门,梁家的马车已经备着了,谢漆原本想去骑马,高沅直接指着他,叫他一起上车。   高沅扭头命令完他就钻上马车,谢漆看到他脸上有干涸的泪痕,掐了掐手背,料想高沅现在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抽疯,于是忍着鸡皮疙瘩上了车。   上了车,谢漆贴在车窗,高沅恶声恶气地让他把车门跟窗户全部关上,等谢漆一关上,高沅就跟受了莫大的刺激一样,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双手抱膝,埋头膝上,肩膀直抖。   谢漆:“……”   这家伙在哭??   谢漆无意理解这小疯子的脑回路,只挺直脊背靠紧车门,真有什么意外也好直接夺门而出。   高沅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埋头在那里哭了半晌就抬起头来,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脸上倒是泪痕斑驳,双眼布满血丝地狠狠瞪着谢漆:“玄漆,你的眼睛是长着摆设的?你没看见本王这么伤心吗?你都不会张开口安慰本王两句吗?”   谢漆更加无言以对,回道:“九王恕罪,卑职对王爷不了解,这种事情……可能还是得方贝贝来才比较熟练。”   高沅被噎了一下,火冒三丈地爬起来坐在车上,找出怀里的帕子擦脸:“绛贝就算武功比你差,嘴巴也比你强多了。”   谢漆眼睛看着别处,不想吭声。   高沅话却多起来了:“要不是绛贝爬不起来,本王也不会特意点你出来,你少在那沾沾自喜。等绛贝好了,你还是要滚回天泽宫去。最近本王听到风声,说是皇帝天天晚上叫你去侍寝,还以为他有多看重你,今天本王不过是上一封折子,他还不是爽快地盖了章。可想而知,你在他那里也不过就是个小玩意儿。”   谢漆舌尖扫过后槽牙,不怒反笑:“卑职在梁太妃娘娘宫中听闻九王因风寒而卧床多日,却没想到九王在病榻上还能有精力道听途说,想来王爷的病情并不是有多严重?”   高沅顿时脸色青白交加,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名为风寒,实为不举。   他咬牙切齿地又通红了眼睛,却没闭嘴多久,而是带着浓浓的鼻音追问:“你没事就往慈寿宫里跑,安的是什么心?”   谢漆心想,总比你这个心存弑母之志的逆子要正常的多。一来他是担心后面高骊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动手杀一众太妃,二来不过是同情梁太妃一个深宫妇人。比不得高沅,一脸凶神恶煞地妄图杀母。   “你在那老妖婆那里听说我风寒?她自己说的?”高沅又尖声逼问起来,说到最后尾音直颤,俨然一副又要飚眼泪的模样。   谢漆皱了皱眉:“太妃娘娘是王爷你的生母,即便母子离心,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这样蔑称于她。你是她唯一的子嗣,娘娘在言语之间也常会流露关心你的言辞,一片慈母之心纯然肺腑。”   谢漆刚说完,高沅真的飚眼泪了。   他背过身去面墙,没有什么哭声,只有急促的喘息声,让人一听便觉得忍得很辛苦。   “……”谢漆完全不能理解他到底在干什么。   难道是把他自己的不举怪罪在了梁太妃身上?怨怪她当年身体底子不好,连累他不能有一副健康的体魄?   幸好马车已经走了半天,很快悠悠地到了地点。   车一停,谢漆马上弹起来开门下车,抬眼看到了眼前恢宏大气的府宅,正是梁家本宅。   高沅紧跟着下车,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净,除了一双眼睛还有些血丝,其他的倒也看不出什么。   “你紧跟着我,别想偷懒。”高沅走到他旁边沙哑地命令,“我要是在外伤了一根头发,我回去就令方贝贝把你手下的小影奴全部杀掉。”   这威胁简直是恶毒爆顶。   谢漆脑门青筋直跳,现下心中对高沅的恐惧被磨灭了不少,代以等量的厌恶。   梁家门口还是风平浪静的,高沅提衣大踏步迈过台阶走上前去,门卫看清了他的脸后才大惊失色:“九王爷!您怎么不通传一声便回本家来了?”   谢漆有些狐疑地看向高沅,很快便知道了高沅这次出行,匆忙到没有和梁家本家知会一声。   他似乎是刚在病床上养好了身体,便马不停蹄地拖着身体去上朝,一口气交折子,得到盖章后便兴冲冲地调来谢漆,随即跑到宫外来,自作主张地要离宫建府。   简直就像是要躲避宫城里的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高沅脚步飞快地进了梁家内部,梁家马上从刚才的平和变成了鸡飞狗跳,高沅直奔中心地跑到正堂里去坐在主位上,梁家奴仆奉茶,他一把夺过便摔在地上,诡异的脾气惹得梁家里的人战战兢兢。   高沅不许他跑太远,谢漆只好站在他身后看他发飙,隐约间感觉此时的高沅就像是一个因恐惧而扭曲了的野生泼猴。   高沅发了好一会脾气,直到一个修长的人影从外面沉稳地赶来,身上的阴鸷气息才有所减轻。   谢漆看着那青年步履轻盈地走进正堂里,看了片刻他的脸,认出了这是谁。   ——那个在中秋夜的东区里,搂着一个女郎不三不四地调戏他的梁三郎。   也是那个在烛梦楼和韩志禺谈判,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准备解决掉西北咸州因烟草而灭口十几个村庄之事,言语犀利的梁千业。同时,还是小影奴们查探到的,经常去见谢红泪的风流恩客。   梁千业绕过满地的碎片,走到高沅不远处前弯腰,身上不见纨绔气息,倒像是个翩翩公子:“许久不见殿下了,殿下近来可好?”   高沅一下子不再那么紧绷,松了口气地挥手让他坐下:“三哥不用多礼,坐。”   梁千业撩衣坐下,眼皮轻轻一掀,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谢漆。   此时梁奇烽还没从宫城里回来,刚才偌大的梁家好似没有主心骨的散肉,因高沅小孩子式的大发脾气而吓得全府上下不敢多动,现在,梁千业一回来,梁家又恢复了散漫和放松。   梁千业令一个美婢重新去沏茶,并特意吩咐道:“让小厨房现做两笼如意糕,殿下爱吃。”   高沅身上无形的刺又是一软,有些黯然神伤的失落:“三哥还记得我爱吃什么,我就知道,只有三哥是真心疼我的。”   梁千业笑了笑:“一些小事而已,无需殿下夸赞。殿下此次出宫,可要在梁家住下几日?”   高沅立马点头:“住,我要住七天。”   梁千业丝毫不问他回本家的理由,直截了当地说了好:“西院的厢房一直是殿下的归处,殿下不来也时时打扫,稍候收拾一下,您今晚便可以在本家落榻休憩。”   高沅整个人彻底放松了,刚才挺直的脊背,现在已经贴在了主位的椅子上,谢漆靠得近,还看见他后颈泛着一层大病初愈的人特有的冷汗。   美婢很快将热茶和点心送上来,梁千业亲自端过去伺候高沅,高沅也坦然地受了。   梁千业等高沅吃过了两块如意糕,见他眉目舒展才问起旁边的谢漆:“殿下此次出宫,怎么没有带上方侍卫?”   “绛贝受伤了,让我失控打的。”高沅坦然相告,苍白的食指指了指身后脸色铁青的谢漆,“我信不过别人,整个皇宫比绛贝级别高的影奴只有他,他就是玄级影奴谢漆,我特意写折子去向皇帝陛下要人了。”   梁千业看向谢漆的眼神有了不小的波动,随即眼神更加复杂地回到了高沅身上:“殿下把御前侍卫调来本家了?谢侍卫也要和殿下一起,在本家住下七天?”   “影奴就是影奴。换了什么身份也还是霜刃阁的影奴,自然理所应当地能为世家办事。”高沅逻辑虽然蛮横但是清楚,“三哥怕他把梁家的底摸透,回去上报给皇帝吗?”   说着高沅就转头对着谢漆发问:“玄漆,你敢吗?就算你敢有这个胆子,你最好也想想霜刃阁里还留着的那群老东西和小家伙。是我们世家在养着你们,不是高骊在养霜刃阁,懂吗?”   谢漆没有吭声。   梁千业见势不妙,便先劝下高沅,起身要带着他去西院休息,谢漆被迫跟着,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等到了西院收拾得富丽堂皇的厢房,梁千业才问了高沅本次突发离宫的打算。   高沅答:“我要宫外建造自己的王府。”   梁千业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更复杂了:“殿下……和舅父商讨过此事吗?”   “没有,我是王爷,我想出宫建府,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舅舅肯定也会答应的。”   高沅回答的语气生硬,梁千业也不恼,语气温和地哄着问:“殿下可是在宫城当中受了什么委屈?”   高沅眼眶又通红了,谢漆在他他背后不远处,光是听到他的呼吸声都能听出是他又哭了。   谢漆平生最怕人哭,一见高骊哭便觉得肝肠绞痛,今天下午的短短时间内,一口气听到高沅哭了好几遭,却是心肠冷硬,毫不同情。   “三哥……我不要再留在宫里了。”高沅呼吸不稳地沙哑道,“再留在那里,我不死即残。”   谢漆在心里默默地给他补充道,不对,你已经残了。   天阉了。   *   傍晚,夕阳西下,御书房中吵吵闹闹的大臣,奋笔疾书的侍笔们全部都告退了,唐维是最后一个走的。   等空无一人了,龙椅上坐着的皇帝陛下依然没有动弹,而是呆呆地出了许久神,而后,他试探着在书桌的暗格里摸索,掏出了一个熟悉的匣子。   他打开来,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其中的鼻烟壶。   一个,两个,三个。   最后他若无其事地把匣子放回了暗格里。   他起身站起来,想走出御书房,回去他的天泽宫。   刚走出几步他便在平地踉跄起来,然后他在原地猛烈地甩了好几下脑袋,如梦初醒似地摸摸自己的脸。   高骊干咳了好几声才醒过神来,不知怎的有些抓心挠肝的饥渴,眼前也一阵阵发黑,脑海当中是徘徊不去的杂乱记忆。   “来人……”高骊抓着喉咙叫人,叫来了在外面离得最近的起居郎薛成玉。   薛成玉臂弯里还夹着本手册,屁颠屁颠地跑来热情追问:“陛下有何吩咐?对了陛下,宰相大人走之前说今夜是那位谢姑娘进宫的日子,下官既然是起居郎,当然是有义务将这样的事情记载下来。今晚下官能不能继续在您身边伺候笔墨呢?”   高骊头疼欲裂地挥手让他先给自己倒杯水,薛成玉看出他精神状况不太好,连忙先去倒杯水过来:“陛下您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下官帮您叫个太医?帮您叫个太医后,您让下官今晚继续记载可以吗……”   高骊听得耳朵嗡嗡的,一口气把他倒来的水牛饮完,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知道了,可以可以!”   真是个烦人的碎嘴篓子。   高骊喝完一杯水,感觉精神好了不少,拧着眉头又去龙椅上坐下,不舒服得直抖腿。他没想到谢红泪今天晚上真要过来,下午那个吴攸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高骊烦躁得直揉太阳穴,又起身去内阁里面转了一圈,薛成玉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旁边,呆头呆脑的只会碍眼。   高骊受不了地以起居郎不可干政的理由把他轰出去,自己在内阁的桌子上拿起几封奏折看看,内容跟他今天下午看到的竟然都八九不离十。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更加紧急的事情,三两步跑到书桌那边坐下,抖着手去摸索暗格,把那匣子掏出来打开。   检查一通后,高骊在龙椅上安静地发了好一会呆,最后又把东西塞回去。   他僵硬地起身走出御书房,大步流星地往天泽宫而去,起初还只是快步走,最后直接小跑起来,仿佛只要他跑得够快,就可以甩掉一些阴魂不散的小鬼。   好不容易回到天泽宫,他焦急地里里外外走了几遍,最后在御前宫人恐惧的眼神里,一把揪住踩风的衣领,将他像个小鸡仔一样拎起来:“谢漆呢?”   踩风双脚都离地了,危急关头下还能撑出一副可靠的沉稳样子:“回陛下,谢侍卫已经按照您的旨意,跟九王一起出宫了。”   高骊如遭晴天霹雳,脸色一下子惨白了:“什么?”   踩风赶紧从怀里把那封玄笺拿出来:“陛下您看……这是您下午盖章的,九王便是凭着这封旨意过来,把谢侍卫调走了。奴才派人跟着他们走了一路,得知九王是出宫回梁家本家小住七天,谢侍卫便被一同带去了梁家。”   高骊丢开他,抖着指尖展开那玄笺,白纸黑字,没有半点虚言,那盖上去的纹章也的的确确是往日他盖过无数次的章子。   高骊怔怔地看了好一会,突然像一头发飙的狮子般大踏步冲出去,想要这样一路无阻地冲到宫门口,纵马去把那人带回来。   宫道上的禁卫军被惊动,靠人海战术把宫道给堵住了,统领们硬着头皮跪在宫道上行礼:“不知陛下欲往何处?”   高骊一片混沌,一声怒吼震得在场的人耳膜嗡嗡:“让开!”   明明是他们千百人聚齐围住他,禁卫军却反倒被吓得够呛,觉得皇帝陛下此时像某种庞然的野兽,獠牙已经怒张了。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锐利的鹰啼,高骊眼中恢复清明,猛地抬头看去,只见谢漆养的那只大宛在空中盘旋着,他连忙朝天挥手,大宛通人性,瞬间收翅降落而来,在半空中一个翻滚,干净利落地踩在了他肩膀上。   它像个摇头唏嘘的老父亲般抬起它的小爪爪,露出了鹰爪上绑着的信件。   高骊刚想取下,又见宫道上挤满了禁卫军和其他腿软靠墙的宫人,又是爆了一声怒吼:“看什么看?全部散开!”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德性在旁人眼中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只顾着轰走其他人,好让他单独看一看谢漆信件上写了什么。   众人逃也似地一哄而散,高骊摸着大宛的翅膀走回去,步子缓沉,一展信件,便见谢漆熟悉的字体。   信件的前半部分是调侃着数落他,言辞幽默,光是读着字眼,高骊都能感觉到谢漆落笔时唇边扬起的朱砂痣。文字也是富有感情的,不过是短短十几句话,高骊一个字眼接着一个字眼地抠着读,唇边也浮现了安定的笑意。   信件的后半部分则交代了他在梁家本家遇到的事和人,言辞转而冷峻,基本大意便是说,既然难得进一趟梁家,来都来了,不如就此旁观一下,看看高沅会捅出什么娄子。   信件结尾便又是谢漆调侃他,说是寥寥七天,让他先试试看孤枕的滋味。   最后还在信件的两个小角画了两只小小的猫,笔墨干净,惟妙惟肖,虽然小只但却活灵活现,比他之前画符一样的几只怪猫强了不知多少。   高骊反反复复地把信件从头到尾读了许多遍,最后停在宫道上,身体半靠着高高的宫墙,最后一缕斜阳消失,大宛忍不住轻轻敲了他两下,才把他魂游天外的魂魄敲回来。   大宛踩踩他的肩膀:“咕咕?”   高骊回神来摸摸它的爪子,缓慢的甩了甩脑袋:“我没事……好吧,回去了,今晚还有事情要做……”   他一边走还一边掰着指头,时而数着这七天,时而背诵着谢漆信件上的内容。   等他这样慢悠悠地走回御书房,天已经完全黑了,薛成玉不明所以地呆站在门口,见他来了又跑上前问他是否安好。   高骊揉了揉眼角,挥手走进御书房,草草把晚饭吃了,便坐回龙椅上,安静地等谢红泪。   真是奇怪,好像只要谢漆不在,周遭的一切对于他而言都变成了空洞无物的泡沫一样,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任何事,似乎都不能再引起他心中的波澜。   谢红泪再美丽动人,琴声多么优雅动听,薛成玉如何烦人聒噪,记载的笔声多么令人厌恶,一切的感官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高骊甚至不知道这一天晚上是怎么结束的,等他回过神来,他便看到自己一个人躺在天泽宫的龙床上,呆呆的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高骊抱住脑袋强迫自己背诵谢漆写来的那封信,读了不知道多少遍,夜已经完全黑了,还是睡不下去。   最后他仓皇无助的掀开被子下地,衣服都没有披就打开宫门出去。   刚走出宫门,踩风看见他出来又吓到了。   “陛下……”   高骊挥手让他继续睡,而后赤着脚走进冰凉的庭院里,呆呆地仰头看着满天星辰。   夜深,有细碎的雪花打着旋落下来,他摊开手接住一朵,冰凉刺骨的感觉让人惊觉凡胎肉‖体的脆弱。   雪水蜿蜒着流淌进他的左手腕里,高骊打了个寒噤,心中恍惚地想,假如有一天他消失在此世间,是不是没有人能察觉出来? 第64章   高骊在宫城中背诵信的时候,梁家现场发生的事并没有信中写的那么幽默。   大晚上的,高沅和梁奇烽在厢房里吵架。   吵得非常之凶,谢漆在西院门口站着,隔了老远也还能听到高沅破音的怒吼和乱七八糟的物件摔打声,冷风捎来几个争吵中的字眼,隐约夹杂了梁太妃的全名。   谢漆竖着耳朵,八卦心熊熊燃烧,要不是梁千业负手站在旁边,他真想跳到屋顶去看大小恶人互殴的场景。   梁千业不去劝架,大抵是在西院门口这里等着收拾烂摊子,神情淡定,远观了一下战场后还和谢漆说起话来:“谢侍卫可需先就餐?”   谢漆客气地回拒了。   梁千业又忽然为当初中秋夜的调戏道歉,言辞恳切地自责当时醉酒闹事,谢漆也言辞诚恳地为中秋夜那一拳道歉,互歉又互吹。   他瞟了梁千业一眼又一眼,只觉得中秋夜的浪荡纨绔子和眼前风度翩翩的人很难重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双胞胎。   说了一会客套话,梁千业忽然聊了点别的:“下午梁某前去烛梦楼,才知晓谢娘子今夜进宫不见外客。”   谢漆眉尾扬起一瞬,又听对方问他:“谢侍卫既是皇帝陛下的亲近之人,不知可见过谢娘子?”   “见过。”谢漆摁下心底的波澜,“谢小姐蕙质兰心。”   梁千业语气自然地轻声问:“那谢侍卫可知陛下待谢娘子的用意?是悦赏,还是属意?”   谢漆眸光一沉,低着头笑问:“公子是否问得逾越了?”   梁千业忽然拱拳行礼:“梁某冒犯了,只是梁某原先欲为谢娘子赎身,但……陛下骤对谢娘子青眼有加,梁某不安月余,有些无措。”   谢漆后仰了些许,内心惊疑交加直呼好家伙,还好表情管理仍然稳健:“谢某只见过谢姑娘一面,不敢妄加揣测圣意,恐怕帮不上梁公子。”   梁千业脸上闪过失望,垂立一边缓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和谢漆闲聊其他话题,但显然心不在焉。   谢漆只听不乱应,先前在纸面上看到的梁千业是管控梁家二十六条商路的总东家,梁家散布晋国百州的旁支都受着本家源头的哺育,现在看到的梁家源头之二,和纸上寥寥几笔记录的不同。   世上的人都拥有千奇百怪的面具,随戴随摘,忽真忽假。   西院厢房内的争吵忽然停下,不过一会,梁奇烽犹有怒气地大踏步出来,还没走到西院门口便喊:“三郎!”   梁千业走出来弯腰,摆足了谦卑:“三郎谨听舅父吩咐。”   梁奇烽虽人到中年,体态和体格却都还保持得不错,虎背熊腰,是文臣也是武人,他像阵狂风似地刮来,抬起一脚就将弯腰的梁千业踹飞出去。   梁千业摔在地上,就着匍匐的姿态跪好:“舅父息怒。”   西院门口的侍卫奴仆全都低着头站着,梁奇烽转头抓出一个小厮,动作干脆地连打带踢,拳上一沾血便把小厮丢开。   “九王现在心情不好,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他,让他先自己一个人静静,半个时辰后再去给他送饭。”   梁奇烽心情好了些许,走去拽起梁千业拖走,应当是抓着他去别的地方商讨事情。   至于平白无故被暴打的小厮,两个梁家主事人刚离开西院,那小厮便鲤鱼打挺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肿成一片的脸一瘸一拐,面带喜色地快步朝别的地方而去。   两个年轻奴仆小声交谈,语气艳羡:“挨两下而已,就可以领四倍赏钱,真好啊……”   全程不过就是短短半炷香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美婢鱼贯而入西院,手里捧着一堆精美的食盒,仙女散花般到厢房里去给高沅送饭。   片刻后,美婢们端着空盘子仓促地退出来,为首的脸上多了个鲜红巴掌印,似笑似哭地到院门口来叫人:“谁是玄漆?九王命你单独进去。”   谢漆面无表情地走进去,穿过庭院中被萧索冷风刮动着的珍贵花卉,来到玉阶下时,厢房的门洞开,高沅放浪形骸地倚坐在门槛上,白得不见血色的右手拿着一支雕满血蔷薇的细长烟杆,弯着眉眯着眼,缥缈的薄烟从他口鼻中悠悠蔓出来。   糜烂了,仿佛骷髅披华服。   “玄漆,你来了,你进去,把她们送过来的饭菜全部尝一口。”高沅衣冠整齐,脸上不见伤痕,笑眯眯的艳丽脸庞上是满溢出来的愉悦,“给我试个毒。”   谢漆停在玉阶下。   风往厢房里吹,高沅吐出的烟雾都被风带进厢房里,和那些散发着食物香气的精美饭菜混为一体。   高沅见他不说话也不恼,继续坐在门槛上愉快地嘬烟杆,吐烟的间隙里随心所欲,不分逻辑地说话。   “你是在外面先吃了东西才不饿吗?如意糕很甜,我赏你两块。你分得清什么毒什么药吧?我娘以前说过霜刃阁影奴最可靠了,会打会伺候,什么东西都会一点,试药手到擒来。你是不是比那个玄忘差啊?不然都是玄级,怎么她跟了盛哥哥,你跟了高瑱那垃圾?绛贝真没用,又蠢又傻,这烟我不给他用。我喜欢你的背,你转过去,玄漆,你转过去,我要看看。”   谢漆闭上眼强忍,片刻,耳朵听见一声呼啸而来的抛掷,他闭着眼侧过脑袋,准确地躲开了扔过来的东西。   “我让你转过去!你有没有听见!”   谢漆睁开泛起血丝的眼,看到发飙的高沅两手空空,再侧首瞟过地面,看到滚在泥地里的精致烟杆。   高沅上一秒身处极乐,下一秒急躁愤怒,情急之下就把手里的烟杆当做武器丢过去了,愈发气急败坏。这时谢漆转过身了,他瞪大眼睛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情还没有平复好,就看见谢漆迈步走到那烟杆面前,一脚下去——   咔嚓一声,烟杆被踩断了。   *   是夜,亥时四刻,高沅一通瞎折腾后终于肯躺到床上去,他先是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仿佛有极大的被害妄想,总觉得人世间处处充满了陷阱。   最后他拨开蚊帐,尖锐地朝外面朦胧的漆黑呼喊:“绛贝!”   声音回荡出去,没有回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头用力地打了自己的脑袋两下,改口呼喊:“玄漆!”   一声不见回应,他继续吼,吼到第九声时,黑夜里传来了一声冷冰冰的回应:“什么事。”   高沅既添堵又放下心来,眯着眼望着黑暗里隐隐绰绰的轮廓,手里还攥着帐子不肯放下:“我害怕,你今晚不许走开,就在堂中守着我。”   黑暗里静悄悄的,高沅刚想发火,忽然想到别的:“玄漆,你现在是不是背对着我?”   这个念头令他大脑发热,他连忙伸出手在床角的右上支柱乱摸,摸到了机关扣开,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起,一颗固定在支架里的夜明珠被缓缓推出来,照亮了三尺之内的小天地。   高沅借着夜明珠的微光看了半天,看清了不远处正堂中央的谢漆,他确实是背对着自己站着。   于是那点愤怒烟消云散,代以信任的安心。   “看在你的背影上,我不跟你计较太多。”高沅趴在床沿看那背影,头脑仍有点不甚清晰,反射弧漫长地算起账来,“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烟杆踩断?你去给我拼回来,我还要再抽两口。”   寂静半晌后,他听见谢漆清清冷冷的声音,让人想起翻书时记载的昆山玉碎:“太妃娘娘曾在闲谈中说过,你年岁尚轻,沉迷烟草对身体有害无益。”   “胡说。”高沅恶狠狠地磨牙,“我抽了两年,御医定时给我检查身体,从来都没有什么问题。老妖婆骗人,她骗人,我再也不要相信她了!”   又是一阵冰冷的沉默。   高沅气愤地捶了下枕头:“你说话,你是哑巴吗?你跟着皇帝也这么沉默寡言?”   半晌,那背影才开口:“夜深了,请九王早点歇息。”   高沅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蛇,愈发愤怒了:“怎么,我要是睡着了你就想跑了是不是?你要回去找高骊对不对?我就用你七天,不过就七天!你要是胆敢离开我半步,我回去就杀人!”   静默片刻,高沅看到那背影一动,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悠悠地传过来,就像他吐出过的那些烟雾一样缥缈。   高沅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看着那相似又绝非故人的背影,一声叹息让他忽觉浑身刺挠,刺到心房里捅出了好几个窟窿一般。   他咬牙切齿地搜肠刮肚,想着还要加上什么威胁的筹码才能让人乖乖听话,忽然看到眼前那人慢慢转过了身。   高沅顿时睁大眼睛,微光照不到太远,视线到底还是朦胧的,他只看到谢漆的眼睛,因他双眼清亮,好似他第一次吸食烟草,透过烟雾抬头看到的满天星辰。   但也只是吝啬的一眼,高沅就看到那小气鬼又转回去了。   “早点歇息吧。”   还是这样敷衍至极的应付话。   高沅气得倒仰,后脑勺撞在绵软的枕头上,眼冒金星地看了半天帐子的顶端,纷繁记忆潮起潮落,他抓住被角盖过头顶,沉闷的声音从被隙里漏出来:“算我求你了,你不许走。等绛贝好了,你爱去哪再去哪。”   还是没声音,他把安静当做默认,这样想着,心中便安定了许多。闹了一天,大病初愈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来,不觉眼皮沉重,缓缓沉进了梦乡。   谢漆也听见了均匀的呼吸,想离开时,听见背后的被窝里传出含糊的梦呓。   “母妃,你为什么把我生出来。” 第65章 腐宅   高骊几乎是一夜没睡,隔天一早踏出天泽宫时心里总有股嗜杀冲动。   脑海里有乱七八糟的思绪翻滚,走路的时候,他怪异地觉得一步灵魂飞,一步灵魂落,踩在沼泽里一样。   早朝时他浑身充满低气压,坐在高座上时厌世厌得想灭世,以至于揪着内阁撕吵的两拨人声音越来越小,总怕高座上的凶厉傀儡君主在酝酿蛮力,待会暴起拧掉谁人的头颅当皮球踢。   不少文臣内心发出哀叹,扼腕长叹皇帝若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就好了,那他们便不会沦为如今时时提心吊胆的模样。   但户部和刑部近来在互翻旧账,何卓安一派和梁奇烽一派吵得不可开交,政事上掰扯不开,便揪着对方一派的人品私德节操互相攻击。   梁奇烽含沙射影:“谁不知道何尚书红妆压弓箭?一年胭脂面蔻丹指,能有姜尚书勤于提石榴裙搭功,抵得了糙陋儿郎夙兴夜寐十年业。姜尚书也是能人,可真是一娶得双,坐享齐人之福。”   谁都知道姜云渐娶了何卓安嫡妹后便遣散了旧妾,偌大姜府只一个主母,摆足了伉俪情深的名头。但姜云渐又时常借妻之由与何卓安过分亲近,与妻姊的关系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现下二人关系被冠以情色牵动,何卓安还没生气,姜云渐便先怒发冲冠了。   两派人怒而互揭老底,何系骂梁家府上私刑盛行如私狱,梁系骂何家私养貌美女子到处联姻如私窑,真正能互为攻克的点却只字不提,比如何家暗地里放行的雪利银钱,梁家几乎摆到明面上流通的烟草商贸。   吴攸冷眼看着他们狗咬狗,巴不得他们撕扯到残肢体乱飞。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悠长的哨声,他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到上面去,距离不近,看不清高骊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那双冰蓝眼睛冷得像两簇鬼火。   哨声还没停下,众人就听到锐利的鹰唳从朝堂外传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一只壮硕的海东青惊雷般飞进来,滑过一道令众人懵逼的弧线,最后停在了皇帝的肩上。   吴攸内心扶额:“……”   好端端的,又在整什么?   礼部的老朝臣和老御史都出列来上谏,斥责朝堂之上不可携禽带兽,污了国祚洁净理应将禽兽杀之。   高骊歪过脑袋,海东青顺势给了个可靠的贴贴,他不带疑问语气地平铺直叙:“尔等看到禽兽了?禽兽当杀?”   两位上谏者面面相觑:“正是,老臣亲眼看到在陛下右肩之上……”   高骊慢慢转过眼珠子,瞟向梁奇烽:“奇烽,你也看见朕肩上有禽兽?”   其他世家只知眼下的君主是吴家一手推上去,现在听他点名梁家,多少有点反应不过来。   梁奇烽远比其他人懂得媚上,当即出列高声道:“臣未见!”   高骊缓慢道:“朕倒是看见了一个禽兽。”   他抬手指向了何家派系里的一个户部五品官员,清楚记得盖过的雪片奏折里有一封是弹劾此人,折子上数目清晰地指责其人在两个月内受贿六十万两白银,借税务之便逼死商户六家,论晋律当斩首抄家。上谏的是个实名举证的寒门小官,彼时高骊在奏折上披了个准,但被弹劾的无事发生,上谏的没几天就被贬出长洛调往千里外的偏境。   高骊准确地叫出了那个官员的名字,被指的人一脸惶惑地站出来。   梁奇烽一见到他指出了一个何家派系的人出来,二话不说便高声附和:“陛下慧眼如炬,臣亦看到有一禽兽耳!”   被点名叫出来的官员涨红了脸争辩起来,高骊沉声将那份奏折上弹劾的罪名念出来,最后问:“朕所说的这些罪,有哪一条是冤枉了你的,你来说。”   那人就地跪下语无伦次地大呼冤枉,高骊眼睛看着他,手指向何卓安:“既然你说你冤枉,那便由梁尚书彻查你,若罪名有一条属实,你应当受的刑律,由你的顶头上司何尚书来承受。”   何卓安的落眉一跳,刚出列要开口,忽然见眼前有一道黑影裹着腥风飞来,惊得忍不住后退,被姜云渐搀扶住了。   他们看着那只大张着翅膀在空中腾飞的海东青,仓促之间寒毛直竖。   “陛下!”   “朕没让你们开口。”   高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隐约感觉到自己有些异常,但他喜欢这种异常。   他再叫一遍那户部官员的名字:“朕再问你,你当真冤枉?”   梁奇烽得意洋洋地回头看,皇帝能把刀递到他手里,他求之不得。   那跪着的官员汗流浃背,惶恐地先看了旁边的何卓安,姜云渐先于她抛来冷冽警告的一眼,看他的眼神如看一个死人般。他再抬头,冷不丁看到眼睛发亮的梁奇烽,恐惧几乎掩盖了理智。若不承认,一进刑部……梁家十八道酷刑,得挨到几道?   高骊专注地竖着耳朵,听到了那人颤颤巍巍的认罪二字。   梁奇烽冷笑:“此非禽兽,何为禽兽?”   不知为何,高骊的心情突然好极了。   他一字一顿地模仿方才上谏的老朝臣的语气:“禽兽当杀。”   话落,哨声响起,海东青扑向了那官员。   *   高沅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巳时才慢吞吞地起来,张口又是先喊“绛贝”,继而才喊“玄漆”。   听到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外堂回应,高沅一骨碌爬起来,没人伺候衣鞋穿得稀里糊涂,头发更是梳不好,一气之下直接披头散发出去了。   到了外堂,只见谢漆的背影站在食桌边,梁家一堆奴仆都候着。   高沅脸上挂不住,退回里屋去喊谢漆过来,别扭地让他帮自己整理衣着。   结果就看到谢漆面无表情地冷着那张暴殄天物的脸:“你十五了。”   高沅被堵得满脸通红,恼羞成怒地抬腿去踹他,谢漆一闪身,人掠到五步开外去了。   高沅踹不到人,还险些重心失衡栽倒,咬牙切齿地指着他:“你躲什么?!绛贝就不会躲!”   谢漆就当没听见:“殿下自己叫个别的人来帮你。”   “我就要你伺候我!”   说着他转身要走,高沅急得快步上来,谢漆耳朵听着声音往旁边一闪,高沅没刹住,一把倒栽葱地摔到了地上,若是没两层地毯铺着,怕是得磕掉个门牙。   谢漆看着高沅趴在地上不动地躺尸,一上一下安静半天,他伸手拎起了高沅的后领,把这个披头散发掉眼泪的小疯子拽起来,半推半带地把他丢到妆镜台前去坐下。   “你算哪根葱,绛贝就不会这样……”   “你把方贝贝打到爬不起来,现在是怎么有脸说这话的?”谢漆冷淡地打开镜台的小抽屉,找了把最简朴的宝石梳子和发绳发冠扔到他面前,“自己梳,不然叫别人来,或者重回宫城。”   高沅捏着掌心里的梳子,瞪着含泪的眼睛看向他,谢漆直接拉起张椅子到旁边去坐,露出个凉薄的后背。   高沅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才机械地收拾自己的脑袋,不过是简单束发,梳子掉了三次,发冠更是掉了五次。谢漆安静地听着,不知是他真不能自理,还是因烟草吸食过度。   前世对高沅的印象只有那些喜怒无常的疯癫行止,现在看眼前,还是个利爪尚未磨出的小疯子天阉。   谢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得,看梁家上下、内外,浑然无药可救。   高沅虽然如今年纪尚小,但也基本没救了。   等高沅艰难地梳完,谢漆轻叹着问:“殿下今天预计怎么做?选址开府之事,梁尚书同意了吗?”   “那是当然。我舅不会违逆我。”高沅还想趾高气扬,鼻音却重,“未时就去看。宗人署、工部、礼部都会派人来,你陪我一起去看那些地方。”   谢漆回头看了一眼他那发型,惨不忍睹,着实伤眼。   他把头扭过去,不想说话了。   高沅:“……你那个眼神,是不是瞧不起我。”   “时间不早了,殿下还是先去用饭吧。”   高沅又生气又委屈,咬牙抬头挺胸地出去,吃饭前还是和昨晚一样,要谢漆先给他试毒,也不知道他这样强烈到怪异的警惕心是因什么事情萌生的。   即便是回到了梁家,这个他第二熟悉的母族之家,除了谢漆,加上梁千业和梁奇烽,他似乎也不相信其他任何人,哪怕自己的发型和衣着歪七八扭,也不允许其他人来碰他。   用完饭高沅便立马翻脸,让其他奴仆都收拾完东西滚远,自己到厢房的门槛那里坐下,望着西院里的花卉植株,后脑勺歪斜的发绳随风乱飘。   他安静地坐了半个时辰,全程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而后他毫无征兆地抖动了一下身体,僵硬地抬起手抱住脑袋,自己低声地重复了许多句“为什么”,之后又如梦初醒似的醒过神来。   他转头看向谢漆,指自己旁边的门槛微笑:“玄漆,你也到这里来坐。”   谢漆摇头。   看起来,高沅即将又抽疯了。   “站太久不会太累吗?不到我身边坐的话,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高沅眉眼弯起,他笑起来时和梁太妃的神情极其相像,艳丽长相的攻击性被亲和温良的气质掩盖过去,是蛊惑、讨喜的模样。   果然是在抽疯。只是这一回不是坏的抽疯,而是短暂的温良。这两种状态,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的真正面目,谢漆并不知道。   “对不起。”   高沅突如其来的一句轻声道歉,震得谢漆腿抖了抖。   “突然就将你从天泽宫调出来,你心里一定对我怨声载道,对不起。”高沅眼睛又看向那些风中摇曳的花卉,“除了方贝贝,我不知道还能信谁,所以便擅自把你调出来了,虽说只有几天而已,但你被迫远离了三皇兄,心中一定很不舍。”   谢漆盯着他的后脑勺。   “谢漆,三皇兄看起来很凶悍,私底下他待你好吗?会像我打方贝贝那样打你吗?”高沅的语气有些低沉,像是泛着一层水落石出的愧疚。   谢漆不答,他又自言自语:“应当不会。当初你们试武从玉龙台上掉下来,只有他惊慌失措地冲出去,隔着那么高的地方,都愿意伸手去接你。”   高沅自说自话了半天,一句话还没截完,果然又陷入了一阵安静,似是被砍断提线的木偶。   过了半天,他伸手摸自己身上,不住重复嘀咕“我的烟呢”,而后便站起来在门前团团转,显然团团转并不能让烟凭空出现,他很快便气冲冲地跑到了花卉丛中,发狠地抬起脚,把那些珍贵的植株名花胡乱踩坏。   踩到一半他便体力不支,喘着气站在狼藉里抬头,风将他凌乱的胎发吹到遮住眉眼,他红着兽一样的眼睛看向谢漆,嘴唇在风中一开一合,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话,但全部被皮囊堵住卡在灵魂里了。   谢漆分辨出他的口型,无话可说。想了想,他在衣服的夹层里摸索寻找,有时候在外执行任务会突然饥饿难耐,每天整理衣着时,他都会在身上备一些细小的糖粒。   高沅浑浑噩噩地站在花丛里,忽然看到门里那个人向他招手,他下意识便跑上前去,主动地伸出手索取:“烟……烟……”   结果掌心里放了三颗裹着油纸的圆形东西。   他皱着眉狐疑地抬头,眼前人顶着那张漂亮至极的脸,用着一种薄情寡义的冷淡口气说话:“抽什么烟,吃糖去。”   高沅烦躁得想杀人,忽又听到那声转瞬即逝的低低叹息,心里的怒火恍然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我又不是垂髫儿。”他不由自主地边说边撕开一颗糖,捻在指尖左看右看,皱着眉头扔进嘴里去。   三颗都吃完之后,他一屁股又墩在门槛上,心里有些久违的平静,情绪稳定地看着谢漆半蹲在被他踩得稀烂的花丛中。   *   下午,御书房中除了吴攸和梁奇烽请求求见,其他朝臣通通不来了,内阁中六个侍笔忙得没空喝水,哗啦啦地分类堆积成山的奏折。   高骊先让梁奇烽进来,先关上了内阁的门,随后打开书桌里的暗格,将他之前呈上来的匣子发狠地掼到他脚下。   梁奇烽连忙跪下:“陛下这是?”   高骊满心说不出的焦躁与焦灼,不想再看那个匣子一眼:“你呈上来的东西,自己拿回去处理。”   “陛下不喜欢此物?”   高骊明显地察觉到内心中诡异的不舍,越发暴躁地怒吼:“朕叫你拿回去就拿回去!”   梁奇烽摸不准眼下的皇帝是高骊还是幽帝,便先把匣子收上来。反正上午他是在朝堂上酣畅淋漓了,和皇帝配合良好地先压了何卓安一派一头,再是难得见海东青的利爪染血,那猛禽又带给了他一些新刑罚的灵感,这灵感让他一直激动到现在。   他刚想走,忽然又听到皇帝低沉的嗓音:“叫高沅马上回来,把谢漆还给我。”   都不自称朕了,一股子浓浓的低迷控诉气息。   梁奇烽懵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想起昨晚和高沅大吵大闹,依稀间记得梁千业和他说高沅出宫带的是个御前侍卫。   这带谁不好,怎么带的是皇帝晚上暖被窝的?   梁奇烽心里又冒出了火气,连忙先再三保证回去就把侍卫还回来,这才看到阴鸷了半天的高骊气场软化些许。梁奇烽一下子把他早上的怪异和此事联系在一起,想痛抽高沅一顿的心又猛了几分。   他赶紧弯着腰告退出来,不住在心里怒骂小兔崽子,出来时遇到等在御书房外的吴攸,脊背一下子挺直了,心道你吴家现在风光无限又如何?迟早被我梁家踩在脚下,碾落成烂泥。   谁知吴攸连个正眼都不瞧他,也不打招呼,直接气势凌人地迈进御书房。   梁奇烽心中的妒意和恨意愈发浓烈,走出老远后狠狠地啐了一口,恨道大长公主盛气凌人,她儿子也一样讨人厌。   那厢吴攸进了御书房,先看了一眼内阁的门,继而脸色阴沉地开口:“陛下上午为何纵鹰?”   高骊深吸一口气,按住紧皱的眉头回答:“心情不好。”   吴攸身上气场全开,三两步走到书桌前,一掌大力地震在桌上,张口便是猛烈的怒骂。   高骊没吭声,任由他劈头盖脸一顿苛责,心中也在质问自己,上午为什么就变成了那样子?   为什么他在看见那个死有余辜的官员的血溅在地上的时候,心中是无比的欢欣鼓舞?   “高骊!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说话!”   吴攸的怒吼声又传来,高骊略微有些迟钝地转过眼,看到吴攸满脸怒容,心中本来也焦躁,但一看到他那双和谢漆有些相似的眼睛,那些怒火又讪讪地熄灭了。   高骊揉揉眉骨:“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吴攸气得牙要咬碎,更用力地用左手在他书桌上不停地捶:“何家迟早要收拾,但现在还用不着你这么快就出来打草惊蛇!我手下的人已经在准备扳倒他们的导火索了,你这么快就出来给个下马威,只会让何卓安近来收手!你知道我们准备了多久……”   他的左手捶得太用力了,一不小心捶到了自己左手腕上系着的那枚残玉,他的怒火也一下子被熄灭了。   吴攸慌忙缩回左手先去察看那枚残玉有没有受损,朝政什么的,比起故人的遗物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好在残玉依旧,他的气一被打断,此时也聚不回来,跟高骊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悻悻地到侧桌去坐下了:“内阁之事,再加上今早变故,只怕接下来几天他们真要集体罢朝了。”   高骊去翻积在桌上的奏折,直白地道歉:“对不起,接下来你应付得了吗?”   吴攸脸色凝重地攥着残玉,虽然准备已经预了这么多年,他是有信心能够去料理这些盘根错杂的世家固疾,但是怕会因为某些小事而影响全局。   “我希望晋国是堂堂正正地迎来变革,千千万晋国人能对皇室还怀有敬慕之心。”吴攸冷着眼看向高骊,“但若是因为什么人事,而破坏了局面,我也不介意动用不入流的肮脏手段去剔除威胁。比如各种暗杀清肃,整个霜刃阁的影奴都将为我驱遣。”   高骊翻奏折的指尖一顿,随即压下折子的角,不冷不淡地说:“那你就堂堂正正地去博弈。只会动用一群孤儿的刀剑,那算个屁变革,先太子高盛在地底下估计都要气吐血,要是能这么干早干了,他也不用那么早死。”   吴攸犹如被掐住咽喉般窒息,正此时内阁的门被从内敲响,高骊主动过去打开,里头走出的是唐维,唐维见他只客气地问句陛下好,而后捧着手上的折子恭敬地弯腰走到吴攸面前,言辞恭顺地向他请教上面的疑难。   吴攸草草翻过两封,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身招他进内阁,他要和所有侍笔一起商讨。   帝相之间的僵持消失,总算没在御书房里掐架。   一直到酉时,内阁里的商议才停下,吴攸最早离开,唐维最后走,人不在也不拘束了,拎起水壶对着壶口咕咚咕咚地直喝。   喝完一壶水唐维才舒服了,呼了两口气便朝高骊笑起:“上午的事,我在来时的路上就听说了,难得见小黑重振雄风,我还以为它离开北境太久,在皇宫里吃太多饭,已经胖到飞不动了。”   高骊郁闷地把脸埋在奏折堆里,听他们掰扯了一下午,脑子要炸了:“对不起,早上冲动了。”   “是冲动了。”唐维也没给面子,直接训斥,“那官员罪行不假,足以抄家下狱诛九族,只是你不该让海东清出来,用暴戾的北境武力去震慑文武百官是最不可取的。一个暴君可以镇压一个国家十年太平,但随后便是反噬的灭国苦果,你上午太冒失了。”   高骊应过,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唐维担心接下来几天文武百官将放开内阁,而转而拿高骊的暴行来作为罢朝的理由,要是真这样,不出几日长洛城便会飘满不利于高骊的言论,哪怕掌握了民间舆论动向的代闺台站在他们这一边。   “要是这两天有什么重大的案件就好了。”唐维摸着下巴寻思,看高骊半死不活,想安慰他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只好故题重提,“陛下和谢漆如何?”   高骊稍微来了点精神,但脸还是埋在奏折堆里,把谢漆昨天被高沅调出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唐维最震惊的只有一点:“你自己盖的纹章吗?原来你舍得?”   高骊更加欲哭无泪,有气无力地把左手抬起来甩了甩:“有空的时候,帮我多查一查这串天命念珠的事吧。这世上有些事,是我所不能阻止的。”   双重日和云霄烟的叠加让他对这世间的认知边界愈发模糊,变成享暴戾的不可理喻的另一个人,好像正在不可逆地走向面目全非的路途。   现在他只想等谢漆回来,他来了,他对这世间的边界才能确定。   正想着,御书房外传来了急匆匆的求告声,那声音分明是刚刚离开不久的侍笔之一。高骊揉揉眼圈直起腰来,把那侍笔传进来。   唐维也纳闷,直到听完侍笔急促地将一件大案上报之后,眉毛都差点要飞出去了。   正愁着没有大事情出来转移耳目,谁知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过来了!   高骊也听惊了:“高沅发现的?”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那谢漆岂不是也在现场!   他蹭的站起来,浑身充满了力量,皱着眉头大踏步走出来:“朕也要去看事发现场!现在就走!马上!”   唐维赶紧跟上去,莫名觉得他这么急,主要是想去找谢漆。   *   未时,宗人署派出了宗室的人,工部也来了官吏,梁千业赶来陪同高沅去看选址,临走前特意挑了新的衣裳给高沅换上,才避免了一个衣冠歪斜的少年蠢王形象。   谢漆骑马随同,中途高沅不时把脑袋挤出来趴在车窗那里看他,他全当没意识到。   与高沅同车的梁千业却无法忽视:“殿下怎么一直往外看?”   高沅不情不愿地把脑袋撇回来:“三哥,舅舅呢?他今天这么忙吗?”   梁千业低声:“舅父今天还要转道进宫去看望太妃娘娘。”   高沅凝固了片刻,右手有些神经质地抓住自己的左手腕不停抠:“他要去干什么,他要去杀了她吗?”   “胡说什么呢?别瞎想。”梁千业安慰他两句,却又轻声说,“不过,殿下正是因太妃娘娘才想离宫,若是太妃娘娘不在了,殿下还需要提前离开宫城吗?”   高沅表情有些扭曲,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细若蚊蝇地喃喃:“我不是真的要她死……”   梁天业见他状况不太对,便先安慰他先去看选址,高沅勉强定下心来,但不到半路,神情便出现了熟悉的抓狂。   “烟……烟……”他抠着自己的喉咙呢喃起来,梁千业出来时带上了,转身便要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云霄烟,却看到高沅突然转身趴在车窗上尖锐地喊叫:“谢漆!给我糖!”   梁千业神情有片刻的空白,听着车外的马蹄声靠近,一只指节白皙但布满各种细碎伤疤的手握成拳伸进来,先是有意无意地敲了高沅的脑袋一下,继而在高沅手心放下三颗裹了油纸的圆糖。   高沅先是紧紧地把糖攥在手心里,看着车窗外的骏马又拉开距离,才握着拳头转过身来,先啃自己的指节,之后才松开掌心。   梁千业震惊地看着他慢慢地剥开一颗糖,含进嘴里舍不得咬。   高沅紧紧握着剩下的两颗糖,闭着眼睛靠在摇晃的车壁上,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停转动。   “小沅?”   高沅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浑浊地看着梁千业:“……哥?”   梁千业试探着把匣子往他那边递:“烟在这里面,需要么?”   高沅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腮边忽然顶出一个小圆点,是那颗还没融化的糖。   他扯了扯衣领,盖住不住滚动的喉结:“不用。现在不用。”   梁千业便先把匣子放回来,深究的目光穿过车窗,看不太清那个眉目如画的皇帝禁/脔。   马车先停在西北二街的一座富丽宅子前,这里和西南二街都是最接近皇城的主街,位居西区的繁盛之地。车一停,高沅便先推开车窗往外看:“这是哪里?”   宗人署的宗室拿着手里的图纸殷勤地跑到车窗下来向他介绍:“小王爷,这里是……”   “你谁啊?滚!”高沅满脸怒意地轰走人,脑袋钻出窗外去追问别人,“玄漆!这里附近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谢漆抬头往远处看了一下,觉得这里地段很好,就是往远处看,能隐约看到比翼楼的遗址。幽帝就是给韩贵妃建了那座高楼,携着她想在那上面封后,结果被敌军把头砍下来挂在那儿了。   那楼建造之初本就兴师动众、劳民伤财,韩宋云狄门之夜后本该推倒,但又因为君王的血洒在那上面,就只好不尴不尬地让它继续矗立在那里。   谢漆实话实话:“都好,只是从此处向外眺望,能看到比翼楼。”   高沅当即勃然大怒:“怎么这么晦气!我的王府怎么可以建立在这里?不要了!去下一处选址!”   一大车队的人面面相觑,只好继续出动到下一个选址去。   第二个选址在西南二街,高沅又问谢漆,谢漆还是实话实说:“都好,向外眺望可以看到西南一街的烛梦楼,十分富丽繁荣。”   高沅又生气了:“不要!人太多了不安全,去清静点的选址!”   一车队的人只好跟着他瞎折腾,高沅现在才嫌弃西南区有个烛梦楼,车队只好又绕到了西北一街去,还得挑一个悠远僻静的,看不到高高的比翼楼的选址。   又淘汰了三个地方后,他们来到了西区和东区交界的偏远位置,梁千业眉心直跳地挥手:“此处距离皇宫太远了,距离平民聚集的东区又太近了,殿下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开府呢?”   高沅一听离皇宫远却觉得不错,坐了半天马车也坐腻了,直接踹开车门跳下马车:“这里安静,本王要看看这里。”   其他随同的官员都暗自叫苦不迭:“九王爷,这处选址虽然僻静,但是已经太久没宗室居住了,其中的布置设施必然已经老化,不利王爷居住啊……”   “破旧那便翻新,位置才是最重要的。”高沅认定了此处选址,拍拍手指向那扇紧闭的老旧大门,“来人,把门打开,本王要进去巡视一番。”   工部的官员和宗人署的宗室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好一起下马取出钥匙去开。   高沅在原地走了两圈,眺望了八方周围的僻静环境,虽然房子旧,但周围开阔,人少,只要有足够多的私兵把这宅子围起来,里面便很安全。   “玄漆,你过来。”   谢漆下马过去,看了眼天色,估计着大概寅时三刻,时间还早。   “这宅子老旧,待会进去你别离我太远,没准里面躲着什么禽兽。”高沅看着那些人把大门打开,派出了一队侍卫进去打探,兴味十足。   谢漆没答话,只是他鼻子灵敏,大门一开,里头便有一股腥风传出来,可能是因为里头有腐烂的植被和小动物的残骸。   高沅急着要进去打转探险,伸手便拽过谢漆的手臂:“走!”   谢漆眉心微皱,上台阶时要拨开他的手,却忽然被大门里一阵从内到外刮过来的狂风扑了满脸,刺激地扭头打了几个喷嚏。   高沅一条腿还跨在台阶上,笑出声来嘲笑他:“怎么,你得风寒了?”   谢漆忽然反手将他拽下台阶,捂住鼻子皱紧眉头,小指盖不住唇边朱砂痣,眉眼愈发绮丽得惊人,高沅晃了一瞬眼,他就把自己推开了。   “全部在门口等候。”   他看到谢漆三两步便掠到了大门口那里,把刚刚进到庭院里面的人喊出来。待其他人都退回门口,他自己从怀里掏出了块面纱绑在脸上,高沅刚急匆匆地跑上台阶时,便看到谢漆自己一个人进了府宅里,一个眨眼间便看不到他的身影。   高沅要追上前,反被梁千业拦下,惹得他愤怒地痛骂其他官员:“杵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让他自己一个人进去?!”   “小王爷息怒,是那位侍卫不让我等进去。”那宗室不住弯腰,“他说是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先去替小王爷探探路。”   高沅神情才好了一些,焦急地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   一刻钟后,等在门口的众人忽然都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所有人都看到了,在那府宅深处涌起了一堆蝙蝠,它们盘旋在半空,浑如一股送丧的黑浪。   高沅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放声朝门里大吼:“玄漆!谢漆!”   刚叫了十来声,那身影就出现了。   他走到庭院时动作粗鲁地扯开了脸上的面纱,即便身后是那样吊诡的环境,因着这么一个人走出来,鬼境似乎都被衬托成了仙境。   高沅还是在叫他的名字,谢漆皱着眉头到众人面前去:“听到了,别叫。”   高沅将他从上到下看了数遍:“里面都有什么?”   谢漆没看他,转向了工部的官员:“劳烦大人兵分三路,一去京兆尹报案,二去大理寺,三进宫上报,兹事体大,不好拖延,此处先封锁起来。”   “怎么了?”高沅急忙跑到他身边去追问,“你带我进去看。”   “小孩子家家看什么看。”谢漆皱着眉飞快地骂了一句,继而要轰走他,又把高沅整得牙根痒痒。   他怒气冲冲地不走,谢漆扫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又继续向工部官员说话。   “府宅深处吊了一百二十七具尸体,地面上还有四十二具。年限有远有近,最远大概是四年,老少青壮都有,太多的尸骸积在里面,引来了成群的蝙蝠和腐鼠,其中毒气浓厚,恐怕需要调配许多仵作和医师来。”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懵了。   梁千业第一个回过神来:“此处是宗室的地,怎会有这么多的……骸骨?”   谢漆想起那飘洒满地的泛黄雪利银钱欠条,闭上眼说不出太多的多余解释:“等上边派人来调查吧。”   何家死不足惜。   他无意识地蜷起指尖,手忽然被握住了。   一回头便看见了高沅那双又浊又清的眼睛。   他问他:“你看到那些东西,怕吗?” 第66章   “你怕吗?”   高沅揪着谢漆不放,谢漆抽出手挥手想让他走远点:“我身上有腐气,离我远点。”   谢漆转身一走他却紧跟着:“我怎么没闻到?”   谢漆懒得理他,找了腿软的宗室要了这选址宅子的平面图,展开看了片刻圈出宅中西北角的一排厢房。   高沅又不依不饶地问他:“你数了一百多具尸体,真的不怕?是杀人如麻了见惯了?”   谢漆看着图纸,眼睛阖了片刻,睁开眼看向他:“是啊。我在王爷这个年纪时已经杀了能堆满一个乱葬岗的人数,行了,你满意了吗?”   高沅表情微变,看他走到哪就跟到哪:“我不是来捣乱,玄漆,你犯不着这么抵触我。你跟我说说,里面为什么那么多尸体,是被人杀了丢进去的吗?”   “不是,基本是自尽的。”谢漆刚说完,梁千业也过来问明情况,他便指了图纸的东北墙线,“这里位置偏僻,太久没有人来维护,墙边有破损,大抵最开始是被一些流民钻进来当避难所了,可惜避难不成,遂一死了之。”   高沅伸手戳他戳的位置:“为什么要跑到这里面来寻死?”   谢漆看向梁千业:“梁公子走商,应知道何家在民间设有不少钱庄,开了一个叫雪利银的应急账吧。”   梁千业眼皮一撑,一时之间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还不起那债,所以纷纷以死来勾销账务了。”   高沅看他们说话脸上俱是不爽,挤进他们俩中间问起梁千业雪利银的由来。   梁千业简单解释一通:“何家钱庄在好些年前便设了这个雪利银,供民间有急需用钱的去借。期限一到便得还钱,除了归还所借数额,还需得还数额增生的利钱,借的越多还的越多,借的越久也还的更多。起初雪利银规定的还利不多,民间借的人不少,到得后来,如今的何家主上位,雪利越来越高,前面所借的人还不上,越拖所欠越多,道便越走越窄了,许是到了最后走投无路,欠债者便以死了之了。”   高沅匪夷所思地只看谢漆:“只是没钱便要跑到这里来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在身在,还能找不到活计?”   谢漆不太想和他说话,把图纸折好递给梁千业,自己快步走远去通风口的位置吹吹风,散一散身上隐约的腐气。只是眼睛虽然眺望着灰蓝的天,眼前却不时晃过方才清点人头的场景。   一百二十七具上吊的,四十二具以其他手段自尽躺在地上的,腐烂的,破败的,新近的死不瞑目的,旧亡的眼珠被啃噬殆尽徒留眼窝的……骷髅和腐尸不会说话,他们只是死前张着嘴。   谢漆伸手捂住口鼻,眼前忽然有些发黑,顾不得脏乱快步到台阶的边缘去坐下了。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了许多过去的记忆,他人生当中杀过的人,处理过的尸体,那些模糊或清晰的面目突然都在脑海中苏醒过来,编织成一张滴落着粘液的蛛丝网。   旁边忽然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谢漆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到了高沅的脸。   “嘴硬什么啊,你看了那么多死人,现在肯定害怕了不是吗?”高沅皱着眉头盯着他,手里不知从哪要来了一个水壶要递给他,“你喝口水压压惊吧。”   谢漆当即用手背把水壶抵了回去。   高沅虎了脸:“为什么不喝我给的水?”   谢漆冷道:“我怕里面有烟草。”   “你!”高沅五官扭曲了些,咬牙切齿地把水壶咚地放在一边,“我真是想掐死你!烟草融不了水,就算里面真有烟草又怎么了,别人千金难求的极乐,到你这里来却变成蛇蝎的毒了吗?”   “对。”   高沅气得不知道要如何发泄,手都要把水壶捏爆了,忽然又听见旁边冷冰冰的一句:“王爷最好少抽点。”   高沅心里变畅快了,嗤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对我指手画脚。”   结果说罢,他便抓着谢漆的手臂站起来:“不要坐这里,去车上,这座宅子里的事情你给我说仔细些。刚才过去报案的人要抢你的功,要那宅子里的异样报成是我发现的,那群蠢货。”   谢漆听到这倒没觉得是什么抢功,那工部的官员大概是以为他是高沅的侍卫。再者用高沅的王名上报更能闹大,最好让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让何家彻底压不下来,趁此机会让吴攸为首的那群人定罪何家。   想到这里他有心要将里面的异状跟高沅说个清楚,便不轻不重地拂开他的手,到马车边时坐上马夫的位置,示意有什么话就在车外讲。   高沅气得歪着鼻子看了他好一会儿:“本王真是服了,就不能到马车里面说?”   在马车外才能看到府宅里外的情况,谢漆想等上边查案的人过来,随口便用了方才的理由去敷衍他:“我怕马车里有烟草。”   高沅表情一僵,别扭地坐上了马车前的左位。   谢漆看着他的表情无言以对。   ……他娘的,车里还真有。   “你为什么对我吸烟有那么大意见?”高沅闷声,“你又没有碰过,何以断言那不好。”   “你下次再饥/渴地想抽烟草时,自己拿个镜子照照,看你那副表情是人还是鬼。”   谢漆眼睛看着府宅前封锁的军队,吹了声短促的哨子,没过片刻,矫健的苍鹰影子在从空中出现,呼啸着朝他飞来。   谢漆屈起右腿踩在马车上,目光跟着大宛,看它咻地停在了自己膝盖上,炯炯有神的黑豆眼一眨一眨。   高沅被大宛吓了一跳,看谢漆从怀里拿出了小小的纸笔飞快地写着什么,便伸手想去摸一下鹰的脑袋,结果谢漆头也不抬地倾斜了右腿,高沅除非歪过身子,否则手便够不到了。   可他不愿意歪着身体伸长手臂,便只收回了手,还要把气撒在谢漆身上。   谢漆对他阴阳怪气的话置若罔闻,写好了小纸条卷起绑在大宛的鹰爪上,随即故意伸手抚摸了片刻大宛毛茸茸的脑袋。   大宛乖顺地歪头给他摸摸,跟他一样不瞧旁边的高沅一眼,最后强壮的双翅一展,又轻巧又凌厉地飞上天空了。   谢漆送走大宛后没有把右腿放下去,踩着舒服,索性伸出右手搭在右膝上,侧首打断高沅喋喋不休的垃圾话。   “王爷想知道府宅里的什么?具体情况我刚才向那位工部的大人汇报得差不多了,梁公子应该也和你解释了不少雪利银的高债,所以你现在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高沅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视线不由自主地去捕捉他唇下那颗朱砂痣,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要问什么?   他不知道。只是想和他多独处,多说话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是不知道。   “我会来到这个宅子的事情……全都是巧合吗?”高沅口干舌燥,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这一切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谢漆眉尾一扬:“你还真是多疑。”   高沅看着他,嗓子眼发紧:“是巧合就行。”   “那也说不准。”谢漆又摇头,“那些被雪利银的高债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如果没有被人引导,不一定会前赴后继地到这里来,把一块宗室的大宅子当乱葬岗。假如从一开始他们便是被指引好的,这一块地方迟早会被发现,时间早晚而已。”   高沅愣了愣,片刻才开口:“那些尸体是要让其他人来查何卓安的雪利银,用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去打击何家?”   谢漆没否决,没一会又听高沅上扬的语调:“让大理寺接管,那不就是要让我舅舅他们来查?何卓安之前和我们梁家关系不错,最近倒是有些紧张……”   高沅自顾自地嘀咕了半晌,等到他捋得差不多的时候,抬眼便看到了谢漆出神地望着虚空,虽然面无表情,但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悲凉的阴翳。   高沅不觉放轻声,像是怕惊扰到了他:“你在想什么?”   “走投无路的人真多啊。”   他又听见谢漆发出了那种让他心肠千回百转的悠悠轻叹。他才听见三次,心中莫名有一种冲动,想把他关在某一个地方,叫他天天这样叹息给他听。   高沅紧张得吞咽:“是啊,你见过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对吗?”   他看到谢漆还是那副出神的表情,只是脑袋不觉向右边歪了一下,浓长的睫毛垂着,明明近在一尺之间,却忽然好像远隔了天涯海角。   “我有个下属,年幼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上欠官府的税,下欠钱庄的银,走投无路,就把几岁的儿子卖了。兜兜转转几路辗转,最后为霜刃阁买下,一进十年,拼死拼活地训练,后来成了第一个跟我的下属。”   高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看到他伸手捂住脑袋,臂弯里露出小半边苍白如雪的脸庞。   “世上走投无路的人那么多,穷人命多艰。”谢漆复杂地瞟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你们世家在,我们故此命途多舛,走投无路。”   高沅当即皱起眉:“什么叫做你们世家?如果没有世家的统领跟庇护,那些蠢货能知道什么?人有三六九等,他们生来便是下流,要怨怪也只能怨怪胎投得不好。你说什么‘我们’,你又跟他们不一样!”   谢漆便不说话了。   他转过头去看那府宅,高沅干瞪着眼看他露出的小半截苍白脖颈,不知为何,感觉和这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可是他们生来便是远隔天边的,就如他刚才自己所说的,他生来姓高,他注定在万人之上。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霜刃阁出来的九流之辈,是卑贱的和狗没有什么两样的奴隶,他为什么会有想和这个人拉近距离的念头?   谢漆看到京兆尹先派人到了,料想时间差不多了,头也不回地问他最后一遍:“王爷还有什么想问的?”   结果听到高沅脱口而出:“你来跟着我吧。”   谢漆眉心皱起,露给他一个无动于衷的后脑勺:“不了,我现在当着御前侍卫很快乐,王爷那边也不缺侍卫。”   “我缺,我很缺。我回去就跟我舅舅说。”高沅语气急促,“我再写一封折子给皇帝,他要什么我都可以跟他换。他有很多侍卫,不需要你,他是个皇帝以后就有一个皇后很多个妃子,也不需要你,但我需要你。”   谢漆转头看向他,冷得好似一块寒冰:“卑职和九王过往几乎从无交集,不过是昨天被九王调配出来,相处不过两天一夜,九王现在大费周章要调走我是为了什么?哦,昨晚听九王命令卑职转过身去,难道是将卑职的后背看成了某个故人?”   高沅表情空白了一瞬。   “九王生来高人几等,认识的故人必然也是人中龙凤,把对故人的想念寄托在我这样低贱的、下九流的、狗一样的人身上,难道不会既糟蹋了故人,也糟蹋了王爷自己吗?”   高沅像是被人当面邦邦打了好几拳,他抬手抓住了放在胸膛里没吃完的那两颗圆糖,急迫又无力地张着嘴,好像胸腔里有满腹的争辩,却又无从谈起:“不是……”   “谢漆配不上,九王要找侍卫也好,找玩物也罢,要找就找那些把胎投得和九王差不离的人,六大世家里何愁没有,霜刃阁全体卑贱者都不配。”   谢漆抱拳一推,抬腿下了马车,高沅方才不愿意斜过身体伸长手去抚摸那只鹰,现在倒是想赶紧抓住他,却只抓到了一手的风。   高沅着急地下车绕过去,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人了,仿佛只要他想离开谁人的视线,便能躲到任何人都目之难寻的地方。   正此时,梁奇烽从大理寺听及这件大案,马不停蹄地跟着刑部的其他人一起冲过来了。一看到高沅,梁奇烽脸上是和昨晚截然不同的欣喜若狂,一把跑过来抱住他:“殿下不愧是我等的福将!仅仅出宫一天就能发现这么重大的事!”   高沅费力把他推开,慌张无措地到处张望:“舅舅,不是我发现的,是谢漆发现的,他不见了,你帮我把他找出来!”   梁奇烽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有所僵硬,大手不轻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说到这个,下午皇帝陛下正惦记着这个呢,那是他的御前侍卫,你调谁不好,干嘛调这么一个人出来?差不多就得了,休要再任性了,待会就把人调回去。”   高沅眼眶迅速红了:“我不!”   梁奇烽觉得他又是在发疯了,眼看着能痛击何家的大刀就在眼前,对他不免多忍让了几分,循循善诱地耐心安抚道:“好了小沅,你要谁都行,就是别跟皇帝抢人,舅舅以后给你挑出更好的。对了,三郎研制出了更新的烟草,你回来不久,有没有用上啊?”   高沅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一个沙坑里,他无知无觉地在坑里享受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要爬出来,刚开了个头就被掐灭了:“我不要抽烟,我只要谢漆……”   梁奇烽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伸手直接把梁千业叫过来,把这个梁家的小祖宗丢过去,自己便兴致匆匆地要到府宅里去打探情况了。   高沅以前最听梁千业的话,这回却怎么哄都不肯听从,只知道粗喘着气到处张望:“三哥,你把他找出来,我要见他,我要让他一直守着我!我不要烟了,别再用烟来哄我,我要糖……”   这时官道上传来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两只苍鹰在半空中盘旋着交错飞翔,府宅前的队伍见到赶来的御驾,有些许官员对今早发生的海东青杀人事件心有余悸,连忙先跪下口称万岁。经此一带,其他人也纷纷跪下来行礼,梁奇烽也从庭院里跑出来,跑到最前头去摆好跪姿:“恭迎陛下!”   高沅也被梁千业半抱着行礼,高沅力气不比他大,只能徒劳地继续抬头张望着。御驾的骑兵队越来越近,天边的残阳也到了最艳红的回光返照时刻,整条大路都被映照得像是泼上了一层胭脂。   御驾停在了离府宅不远的前边,高沅突然心有所感,睁大眼睛看着那为首一骑当先的高骊下马。果不其然,他看到有一道黑影从府宅旁边的竹林里掠出,高骊小跑着扑过去,那黑影还没来得及行个礼,就让他拽进怀里抱住了。   谢漆,谢漆……   高沅急促地喘息着,也不知为何,想以头抢地狠狠地撞上几下。   仿佛不撞出个血溅三尺,就不能将心里的熔岩浇灭。   *   高骊一路飞奔而来,心脏也跟着马蹄不停地起伏,现在终于能停下颠簸了。   他急切又粗鲁地大力摸索着怀里人的脊背,简直像是饿得要把他拆开吃进去了一样。   “高骊!”怀里人发出吃痛的闷哼声,随即笑了,“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啊陛下,快松开我先,我身上还有些不干净。”   高骊胳膊刚松开些许,胸膛就被抵开了,怀里的谢漆奋力挣出他的臂弯,头发都被他弄乱了些许,几缕胎发在额前碎乱地飘荡。   谢漆先默不作声,两眼放光地将他从头到脚看几遍,随即歪头看了眼他身后赶来的禁卫军,认真地跟他拉开距离,轻声笑道:“我的陛下,回去再说,现在先办正事要紧。”   高骊笨口拙舌地拉着他的手点头:“好好好……”   “那你松开我的手啊。”   “好好好。”   结果大手包着小手,死也不松开。   跟在后面的唐维袁鸿赶到一起下马车,唐维大声干咳了两声,就见高骊挥手叫他过去:“唐卿!快和大理寺的各位一起去查看什么个情况!”   唐维:“……”   一到就要打发人去办事,是有多不想让别人打扰他。   高骊继而叫跪在前面的一大片人免礼,连赶带轰地让他们进去查案,自己牵着谢漆的手到一旁又看又问:“你有没有添加了什么新伤?有没有哪些混蛋东西欺负你?他们来上报说在这里发现了一堆尸体,你有没有看到有没有被吓到啊?可恶,我已经整整一天半没看见你了!”   谢漆被问得不住后仰,失笑地捏捏他的手:“陛下,是你自己批准了让我出宫的,怎么现在要死要活地找我算账?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你放心吧,不用为我瞎操心,我一切都好。”   他抬手指指飞在半空中的鹰:“没想到你会出来,还来的这么快,那我让大宛托给你的信你怕是还没看。”   高骊两只手握住他一只手,眼睛牢牢地看着他,要不是现场还有不少人,真想现在就把他扛在肩上,跑去放在马上,两人一马,策马到北境去。   “你昨天送来的信,我都会背了,今天写了些什么?”   谢漆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哭笑不得:“怎么都背上了……一天而已,怎么就至于这样。府宅里的尸体我清点过了,既然梁家现在已经赶到了,他们本就占据了刑部,接下来的倒也不用你怎样发愁,就看他们互相制衡了。刚看见唐大人了,他也赶到了,当真是太好了,宰相还没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吴攸带着黑翼影卫飞快地骑马赶了过来,高骊听到声音转头去看,只见吴攸神情凝重到府宅前停马,下马后先装装样子,客套地过来向他行过礼,急迫得都没数落他私自强行出宫,很快步履匆匆地带着人进了那府宅。   谢漆看吴攸那如临大敌的样子,摸不准这地方到底是不是他所安排的。   高骊摸不着头脑,拉着谢漆的手看了一眼府宅的大门:“这是不是要翻天了?这么多死者,简直是耸人听闻。”   谢漆握紧他的手,想到前世他孤身去屠杀何家满门的事便心有余悸:“此事梁家会查个水落石出,吴攸手下那些代闺台的人手会将舆论发散,针对的都是何卓安的何家。吴家本来就要清肃何家,这只是一个开始,到了年底恐怕还有更多的转合。你高坐明堂上,不要下来沾脏血。”   高骊回头来看他,见他满脸凝重的担忧,连忙伸手揩过他鼻尖:“好好好,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总之你说什么我都听!”   话落,突然有阵急促的脚步跑过来,谢漆一见是高沅,眉头便紧锁。   高骊一瞬间便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扭头看到脸色潮红的高沅跑来,谢漆握着他的手轻声要到别处去,他反手便扣住他五指,不动如山地戳在原地。   高沅喘着气跑到他们面前来,眼睛先看了谢漆,再低头朝高骊行礼:“臣弟拜见皇兄,臣弟有一求,请皇兄成全。”   高骊脑子忽然非常清醒,比干瞪着那一堆奏折要清醒千百倍:“哦。”   高沅咬了咬牙:“臣弟想请皇兄割爱,将御前侍卫玄漆暂时调给臣弟。”   他要把酝酿好的一大堆理由说出来,结果还没开个头就被掐掉了。   “不行。”   高沅慌急地抬头:“陛下,请你先听我说!”   “不,你先听朕说。”   高骊语气非常平静,谢漆还以为他听到高沅说出这样的话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这么淡定,顿时狐疑地看着他侧脸。   高骊抬手指空中:“高沅,你看到天上的那两只鹰了吗?”   高沅愣愣地抬头。   高骊一脸严肃:“那两只鹰,一只是朕的海东青,名为小黑,与谢漆的漆字对应。另外一只是谢漆的爱鹰,名为大宛,大宛是一种名贵的马这个你应该知道吧?朕名高骊,骊亦是马,大宛正与朕的名字呼应。”   谢漆一脸震惊,心想,这也能掰扯出成双成对的意思来?   果然高沅也惊愕:“什么?”   高骊指着那两只鹰铿锵有力地说:“朕的海东青和谢漆的苍鹰是一对儿,就像比翼鸟、鸳鸯一样,不可失去另一半。”   谢漆:“……”   你问过大宛和小黑的意见了吗?   礼貌吗你?   高骊又严肃地抱住谢漆的腰:“朕与谢漆,也是不可分割的一对,不可能割爱。这种话你不用再提了,不管你提多少遍,提出多少要求,磨上个一年五年、磨到花甲古稀,朕都不可能放手。你岁数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这种青丝白首绕指柔,朕这一次不和你计较,你都听明白了吗?”   高沅脸上现出青白交加的慌张无措,扭头看着谢漆着急地嘶喊:“谢漆!你、你难道也和高骊想的一样吗?”   谢漆眼皮一跳,舌尖扫过唇齿,忍不住抬起微抖的手指,按住了颈边疯狂跳动的脉搏。   天边的残阳逐渐消失,大地逐渐为黑暗所占领,月亮还没出来,高沅看着谢漆眼里先涌出了星辰。   “对。”   “我亦如此。”   *   天刚黑,与西区的人仰马翻不同,东区此时是一片一如既往的安宁。   神医哼着小曲蹲在自家茅草屋的小庭院里,臂弯里夹着一本行医的手册,手里整理着晾晒在药架上的药草。   他今天又去走访了三户吸食雕花烟草的人家,都是富户,最短的也吸食了半年,最长的两年,身体都没有异样。   神医的心里轻松了不少,正想着晚饭整点什么吃好,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   神医的哼曲声骤停,想着可能是哪个急症患者来求医,连忙放下手册过去开门,没想到一开,冷风刮进来,来者竟然是他云游多年未见的师弟。   神医灰黑的胡须一抖,还没来得及高兴,师弟就直挺挺地往前面摔倒。   神医连忙扶住师弟,一边怪叫着一边把人往小破屋里放,倒了一碗温水给师弟灌下去,猛掐师弟的大穴:“师弟!”   急救了好一会儿,他师弟才睁开眼睛,一张嘴便迷迷糊糊地喊:“烟……”   神医心中咯噔一声,又听见师弟急吁着一个烟字,当即意识到了这一次患者的事关重大。   他连忙使出全身解数去医治师弟,一把上师弟的脉象便惊得眉毛差点跳出天灵盖。   他慌张地用剪刀剪开师弟那脏污得分不清是什么布料的衣服,衣服一剥开,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具骨瘦如柴,青紫斑纹遍布,堪称骷髅发了霉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   神医从医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中毒症状。   震惊之间,他突然想起了当初谢漆跟他形容过的因烟而死的亡者的症状。   与他师弟此刻的身影重叠了。   神医一直紧急救治到半夜,在喂完第三碗米粥的时候,师弟终于醒转过来了。   神医喜极而泣:“师弟!你这老不死的总算是醒过来了!感觉现在怎么样?脑子有没有清醒一点?”   “明明你才老……清醒着呢。”师弟虚弱地反驳,随后沙哑道,“不过……师兄,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临死前能撑着一口气来到你这里,真是太好了。”   神医一下子破大防,嚷嚷道:“你这家伙怎么自己咒自己?谁说你会死了,不就是中了点毒吗?师兄我有的是药草,我再去搞几个千年人参来给你补身体,迟早把你的身体弄得跟从前一样倍儿棒!”   “不用费那功夫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师兄你别安慰我了。”师弟虚弱地看看身上,见自己光着瘦弱的膀子,一下子从有气无力变成一只尖叫的报时鸡,“师兄我衣服呢?你把我衣服丢哪里去了!”   神医忙抓起地上堆成一团的破衣服给他:“嚷个什么啊,你都一把老骨头了有什么好看的!这不是急着看你身上的情况吗?”   师弟接过破衣服,颤抖着手摸了两下,精神一下子恢复了不少,鼓足力气就去扒自己的裤子。   神医看他吃力也帮着扒:“你这破衣服到底穿了多久!你怎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是逃荒了还是去当丐帮帮主了?还有弟妹呢?你们不是一起云游的吗?”   师弟扒完衣服,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师兄,你别跟挤葵花籽一样噼里啪啦地追问,我待会慢慢一件件给你解释,现在你先把我的衣服拼在一起看看。”   神医嘴上叽里呱啦的,动作倒是利落,很快把他的破衣服拼好了。   这时他才看到这身衣服并非是因为在泥地里打滚才颜色浑浊,而是因为他师弟在衣服上写下了一个庞杂的毒和药方。   “师兄,这是我两年的研究。”师弟刚说完这话就感觉脊椎骨被抽走了,“这是解烟草之毒的药方和办法。”   神医怔怔地看了这破衣服半晌,突然间感觉老了几岁。   他扭头去骂他师弟,一开口声不成行:“混账东西!谁让你自己去试毒了!你他娘在自己身体上试了两年?你让弟妹怎么办?”   “师兄你也知道烟草这东西对不对?好,那我也就不用说它的来历了。”师弟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一开始沾染上它并非我本意。师兄你别跟个漏水壶一样,我先说。”   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开始讲起他的所见。他是在两年前游历东北一带时,第一次接触到了烟草。不是如今长洛城里精心打磨过,剔除杂质后的精烟,而是那种种在地里,一望无际的原材料。   他围观了那个村庄的人是怎样将那种植物摘下来,运进烟囱高高的土窑子里熬制,目睹了大风吹来,村庄里的人闻到那烟囱里飘出来的烟雾之后脸上露出的迷醉神态。   之后他便从村庄里的人手中低价购买了几份烟草,研制了一通之后只有些许头绪,与神医最初研究雕花烟的结论一样,虽然邪门,但不是个坏东西。   他便与妻子继续向西游历,两年间走过了许多荒山野岭,逐渐发现种植同样烟草的地方越来越多,而越向西边,他越发现西边的烟草和东边不一样,不知是否和地质水源有关,西北种出的烟草效果几乎是东北的三倍以上。   尤其是在游历过程中,每到一个村子他便发现村里总有好几个神智失常的病人时,才逐渐意识到了重要性。   他近距离医治过好几个这样的疯病人,由正西向西北,患者越来越多,症状也越来越统一。   “过度吸食烟草的结局,是心智退化,会脑生幻象,会迅速消瘦,脏器受损,还有更多的我不知道了,也许接下来师兄你可以就着我的身体研究一番。”   神医抖着手去找了张凳子,一屁股没坐稳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若是吸食普通烟草,这些症状是需要吸食的时间和量积累的。直到我们到了西北咸州那一带,我们发现……”师弟抹了把乱糟糟的鬓角,“咸州把一边的烟草毒性翻了至少百倍,恐怕是与那边的水土有关。这也便罢了,当初咸州的那批村庄,炼烟的手法和东北那片的也不一样,好像是在做新的研制,想要研制出一种药效加强百倍的新烟草。”   神医脏兮兮的手发着抖摸了把灰发:“所以、所以研制出新的了?”   “对。那十几个村庄都成功了,但村人也没了,几个窑子不够密封,烟雾渗透出来,风一刮,人都中招了。”师弟冷得把被子裹紧一点,“随后……世家的私兵进山,把村庄全屠了。那一批新烟,恐怕也被带到了各地进行高价售卖,长洛只怕也不少。”   师弟干咳起来,咳了几声便呕出血来,枯瘦的手抓住神医的手臂:“师兄,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啊……” 第67章   入夜了,府宅里的尸体调查正在大规模进行,京兆尹紧急调出了城中八成的仵作,大理寺调出一车的档案,庭院里灯火通明,往来秩序井然,一百六十九具担架摆着,还有三成空着,府宅深处还没清完。   梁奇烽戴着面纱加面罩,手戴手套,蹲在腐臭熏天的担架中间问仵作:“彻查年份最久的那一具,有没有找到什么?”   仵作面对这个酷吏名在外的梁尚书有些害怕,慌忙说道:“尸体甚多,还没有确定是哪一具最早……”   梁奇烽没发怒,起来出去找在门外吐得虚脱的工部官员:“之前报案说尸体当中年限最久的是四年,谁确定的?”   那官员有气无力地朝他抱个拳:“是九王身边的侍卫说的,我等刚来到这府宅的门口,那侍卫便赶来说不对,宅里腐气甚重,之后就是他一个人进去打探。”   梁奇烽想起高沅和他说过的话,扭头讪讪地看向远处竹林里的隐约人影,虽然想过去把那人叫过来协助调查,但一想到皇帝那魁梧的身形和阴晴不定的暴戾性格,脚步便有些踟蹰。   这时一个飞快翻着户籍档案的青年大踏步出来,脸上直接套了个避毒的头套,梁奇烽看了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面纱加面罩十分不够格。青年走到门口来,扒开头套呼吸了几口,梁奇烽一看正是吴攸,心情更坏了。   吴攸正眼都不瞧他,也是来问那工部官员是谁确定现场,一听是谢漆先发现,他也不像梁奇烽那样畏手畏脚,手一挥,黑翼影卫的统领琴决就来了。   “叫谢漆过来。”   梁奇烽看着那黑翼影卫二话不说就飞跑进竹林,片刻后,皇帝黑着个脸,牵着身边被他衬托得身形单薄的侍卫出来了。梁奇烽没想到连皇帝都这么快就被叫出来,愤恨又嫉妒地瞟了身前的吴攸一眼,心中不住痛骂吴家云云。   不一会儿,梁奇烽就看到那侍卫脸上戴了半边面具上来:“卑职谢漆见过宰相大人。”   随后又向其他人行礼,梁奇烽想到皇帝对这人的关注和自家外甥莫名其妙的看重,不觉侧身越过吴攸去打量他。   他先吴攸开口:“就是你确定的尸骸数目和年限?大理寺须确定最早的尸骸,需得你过来协助指认。”   他看着这谢漆点过头,面具以上的眼睛微转,冷亮地看向了吴攸寻求他的指示。梁奇烽心中忽然感觉到奇怪,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吴攸颔首,这时不远处的高骊戴好面罩也跟上来,一到谢漆身边就好似黑压压的一堵墙。   吴攸把头套戴回去,说话的语气像在下逐客令:“入夜了,陛下还是回宫比较好。”   高骊冷道:“你查你的,少管。”   这话一落,梁奇烽乐得见吴攸吃瘪,谁知刚乐了两下,就看到另外一个戴了面罩的少年蹬蹬蹬地跑上来:“舅舅,我也是见证人,我也来协助!”   梁奇烽牙根一痒:“天黑了,王爷还是回府比较好。”   高沅嚷道:“你查你的!别管!”   梁奇烽:“……”   寂静一瞬,谢漆先伸手:“各位大人请。”   吴攸和梁奇烽各自咬牙切齿,到底还是查探要紧,转身一起走进府宅中了。   谢漆一走,左右两边两个也跟上,画面在旁人看来莫名有种诡异和滑稽。   一进庭院,谢漆先扫了一眼满院的担架,先转身把一帝一王拦住:“腐尸之地,请陛下和王爷止步。”   说罢自己快步上前去,手套一戴进入了仵作的队伍当中。   高沅看到了距离最近的担架,仵作正在拿白布盖上,但他还是看到了上面的尸骸面目犹新,躯体半腐,高沅一下子感觉胃部被一只大手从下往上捋,要把他今天进食的东西给挤出来。   高骊脚步只是顿了顿,眼睛跟着忙碌的谢漆,缓缓扫过每一具担架,最后看到在不远处的唐维和袁鸿,便越过人走上前去和他们汇合。   唐维弯腰站着,身前摆了张破旧大桌,摆满了从府宅中搜取出来的泛黄雪利银债单,袁鸿则拿着一份档案在旁边,他说什么便记什么。   高骊走到他们五步开外的时候,听到唐维口中念着:“东区十六坊李大海,欠利银五百七十九两,限时三月归还,否之罚田契与收汝子之卖身契,拖欠一日利银增息……”   还没念完唐维便发现了高骊过来,连忙直起腰来,顺带喘气歇息:“陛下,你怎么过来了?”   袁鸿也停笔,开口还是先叫他一句老大。   高骊走到他们桌前去,看到那一叠韧纸积有拇指指腹厚,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唐维站直时站得猛,头有点晕,弯起手肘去揉揉自己的侧腰,低沉的叹息从面罩下传出来:“陛下许久不见尸骸,小心染了邪祟之气。”   高骊转头望了一眼那庭院里的担架,看着仵作们用布裹住从府宅里找到的尸身搬过去放上,久久不能出神。   邪祟之气应与戾气相生。北境的亡者杀气冲天,戾气甚重,或许有几分可能会变成个戾气缠身的战鬼。长洛温山软水,天子脚下国都宗室府内,一个个手无武器的亡者裹在裹尸布里,生前死后都任摆弄,不见邪但见生之多艰,只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不知他们可走过了忘川河,饮上一碗热腾腾的孟婆汤,忘尽前生多苦。   唐维见他不说话,便自己解释起何家钱庄的雪利银,而后说起今晚满庭的沉重:“不管这些百姓前赴后继地到此处来是不是受人挑唆煽动,此事一传出去,民意沸腾,是绝不能让何家善了的。”   沉默了许久后,唐维听到低问。   “钱庄,不该是由官府监督的?利债,不该是由商会量力裁定?”   唐维默默低头,去辨认新的债账上面的字体,片刻才答道:“何家掌户部,他们便是官。何家自民间设商,从迁都以来,从立国伊始,民商逐渐为一何独大,他们便是商会之首。”   周遭又陷入了沉默。   另一头,谢漆手里拿回了府宅的平面图问仵作:“可有依照厢房的区域来分类这些尸骸?”   仵作忙道:“有的,大人想看那一块区域的?”   “东北方向第三廊道,第九房。”   仵作点头应好,立马带他到指定的位置去,谢漆收了图纸赶过去,梁奇烽急于查案也不顾及别的,连忙跟着前去。   到了那一片区域,担架一共有十五具,谢漆挨个拨开裹尸布,拨到第七具时停顿了片刻:“这位就是最早的。”   仵作马上上前察看,查看了一番后还没有直接同意他的判断,只点头承认确实是已故四年左右的。因府宅里蝙蝠腐鼠太多,这些亡者被啃得难以确定腐朽时间,人数又多,挨个查过于费时。   现在梁奇烽知道哪一具是大概最早的,便马上让人去调查这个死者的身份和事迹,不为别的,他就是想要查出是哪一派势力在煽动这些人跑到这里来。   梁奇烽抽空抬头看了一眼谢漆:“谢侍卫,你是怎么知道那具尸体就是最早的?”   谢漆和仵作一起小心地搜查那亡者身上残缺的挂饰,头也不抬地回答:“嗅觉。”   梁奇烽听了一愣:“用鼻子闻出来的?”   谢漆应声。   梁奇烽知道霜刃阁训练人的方式和内容千奇百怪,大概知道这些影奴的五感都远远超过常人。只是眼下他蹲在一堆死者中间,看着这个人眼里毫无波澜地帮忙搜查,突然总觉得不寒而栗。   要怎样才能用鼻子嗅出死者的年份,难道是以前就埋在死人堆里挨个分辨?   谢漆忽然在尸骸胸膛的骨缝里发现一些纸片,小心翼翼地用二指夹住抽取出来展示给那仵作看。   仵作忙举过灯来仔细辨认:“这些纸片上写的是什么……莫不是那些雪利银的残片?”   “不是。”谢漆轻轻转动那纸片,“纸质不同,这个看起来像是油纸,民间用来裹食物的劣纸,易吸油防水,不易于写字,但是这上面有字体。”   仵作有点吃惊于这人能分辨出四年前的残纸,语气愈发恭敬:“大人可能分辨出上面的字是些什么内容?”   谢漆眉头微皱,眯着眼睛费力地把那些纸片连起来,调换各种顺序看了好几遍,最后眉头愈发紧锁:“有往生咒内容,还有……风水术?佛学与周易,大概原件是两份内容。”   这时旁边的仵作也用细钳子夹住了一颗东西过来报备:“头儿,这是从死者胸腔里找到的,你看这是什么?”   谢漆和梁奇烽都看过去,只见钳尖夹着颗灰圆的东西,仵作问起:“有没有串孔?是不是串珠?”   “没有孔洞。”   仵作没有头绪,正想叫手下把那遗物给收起来,突然又听到旁边的侍卫开了口:“是佛珠。”   其他人都看向他,谢漆眯着眼看着那圆珠,微冷的声音从面具下面传出来:“四年前我在五皇子麾下当差,那年中秋奉五皇子指令在外面买花灯,彼时东区有一个佛僧布道,手中佛珠俱是自己所磨,正巧全部没有串孔,只有三针细戳出的针痕,叫三宝如意,你看看有没有针痕。”   那是他跟高瑱的第一年,第一年中秋到外面买寓意吉祥的花灯时,顺路把满城其他跟吉祥沾上边的东西都逛上了,没过多久就在东区找到一个布道的僧人,他还停下脚步驻足跟着听了好一会佛道。   僧人音色温润,布道的内容柔和,谈的都是些重死轻生、修德望来生的忍耐之道,谢漆听在僧人声音好听的份上驻足得久了点,心中并没有把内容听进去,当初围观的百姓倒是有不少货真价实的信众。   后来他要走,但看僧人的佛珠是真心诚意磨出来的,觉得寓意甚祥便上前去拜佛求取,一人只得一颗。他回去后把佛珠送给高瑱,不管那神佛真假,总之希望一切未知的人外之力能庇佑高瑱。   高瑱起初很开心地收下,说要收进香囊里天天戴着,但因为佛珠无孔,最后还是弄丢了。   虽然丢了,谢漆一拨开纷繁记忆,还是一想就想起来了。   仵作连忙举灯去看,果然看到三点润泽的针痕,梁奇烽马上便挥手:“你说的那僧人叫什么?在哪里?本官这就派人去抓。”   谢漆知道梁奇烽要两手抓,痛打何卓安固然过瘾,但还要把所谓的幕后黑手揪出来,不然便会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威胁悬于头顶,夜寝难安。可是谁知道这位酷好刑器的酷吏一查起来,要搜刮多少捕风见影的莫须有嫌疑人?   这佛珠暂且只是遗物,不一定和煽动死者们的幕后有关。   “不知道,一面之缘而已。”谢漆实话实说,声音愈发冷冽,“那位僧人当初也是云游到长洛,落脚些许时日而已,后来便走了。大人想查,那便去查四年前的长洛出入关牒,大抵能查到蛛丝马迹。”   梁奇烽一听人云游了便打消了念头,烦躁地要去寻找其他线索。   谢漆协助结束,自己起身扫了一圈,看到高骊在远处和唐维他们一起便想过去,可梁奇烽刚走,他和仵作又被吴攸叫了过去,被一通细致追问。   一番事无巨细的回答后,吴攸的表情就和梁奇烽一样,充满因为查探不出幕后者的郁闷烦躁。   他语气难掩焦灼地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仵作答没有,谢漆默了默,只答:“无论是何人煽动,此间逝者自尽的导火索,都是不堪重负雪利银。”   吴攸顿了顿,眼睛扫过那片疮痍的庭院,更加燥郁地垂眼看手中的档案:“我知道。你回去吧,护送陛下回宫,夜已深,陛下明天还有政事繁忙。”   谢漆行过礼,转身去找高骊,但刚走出几步,吴攸又跟上来了,到高骊面前草草一行礼便开门见山:“请陛下尽早回宫,发一道将何卓安停职的旨意,今夜之事耸人听闻,即日起我与刑部要彻查何家名下的钱庄。”   高骊沉默片刻,静然道:“吴攸,你下午在御书房说在准备一个导火索,这里就是你准备的么。”   “不是。”吴攸声音嘶哑了些许,“这……不是我之愿。”   高骊冰蓝的眼睛在夜色与灯烛的熏染下好似蒙上了一层雾,静了片刻才点头:“有劳诸君了,辛苦。”   说罢他越过吴攸走到谢漆面前,低声说一句回宫。   谢漆陪伴在他身边,两人静悄悄地并肩离去,到府宅门口,看到高沅弯腰扒拉在石狮子边,还在冷风里不住地干呕。   谢漆心中闪过了几个念头,高沅爱观刑,喜欢见活生生的人在酷刑的折磨下惨叫求饶,喜欢看人头落地一刹那的死亡巨丽,现在看到那么多腐尸,反倒受不了了。   高骊摘下面罩和手套还给值岗的医师,等谢漆也摘下,大手牵过他的手便往马队而去。   高沅在干呕间看到了他们的背影,想迈开灌了铅似的腿追上去,到底是赶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高骊把谢漆抱着放上马,自己再上马去搂住他的腰,带队扬长而去。   高沅气得脚痒,折回来一脚踢向石狮子,反把脚趾踢到,痛得抱起腿嗷嗷直叫。   此处大概也只有他是轻飘飘的。   *   回到宫城中后,高骊先过去写下旨意,待写完发出去,他才放空地朝谢漆伸出手:“谢漆,来我腿上坐好不好?”   谢漆一直看着他,知他心情低落,此时他在他眼里就跟一只垂头丧脑的大狮子差不离。   他一把走过去拉起他,清咳了两声:“今夜自腐尸中穿堂过,先沐浴吧,去浴泉宫,你可以在那里掉眼泪,咚咚咚的,假装在戏水。”   高骊眼里现出些波澜,卸掉力气任由他拉着自己起身,结果便看到谢漆使力的表情,一张淡漠的脸忽然有些皱巴巴的,满脸写着“你怎么这么重啊”的话语。   高骊心中的阴翳忽然驱散了些许,起身站起来反客为主:“走喽。”   一刻钟后,御前的宫人体贴地全部退下,热气腾腾的偌大浴泉宫只有两个人。   高骊脑袋上顶着自己盘成鸟窝的大毛巾,一脸懵圈地看着巨大的浴池:“这不是洗澡,这是来游泳的吧?!”   谢漆被他的感想呛到,哭笑不得地让他好好洗,自己到外边去等,刚要走手就被拉住了。   高骊生怕他真的撒手不管,两只大手攥他一只小手:“走什么走啊谢小大人,这里这么大,万一我淹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谢漆看看他,又看看飘着热气的浴池,眼中光芒一闪,忽然伸手把他推进了池子里。   扑通一声巨响,两人一起掉进了热水当中,谢漆摁住高骊的后颈将他欺在水里,高骊在水下不甘示弱地擒住他,摔跤的姿势都出来了。谢漆深吸一口气便潜入水中,直接在水里跟他慢动作地格斗,两人比划了半天同时憋不住气,步调一致地窜出水面游到岸边去靠着。   高骊抹了把脸呼出一大口热气,转头看到谢漆脑袋靠在岸上的玉阶,微微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口热水。   高骊游过去靠近他,呆呆看了他片刻,还没开口,谢漆转身便先抱住了他。   “今晚看到那场景,是不是又生气又害怕了?”   高骊心口顿时涌着一股暖流,四肢百骸都回暖了,不复昨天开始的冰冷。   他抱住谢漆湿漉漉的后脑勺,毛巾不知道躲到了水下哪处地方,身上衣服湿淋淋贴着,他顾不上这么些许,低头便靠在了他肩膀上:“我不怕,战场上的死人难道会比那少,我只是……”   谢漆安抚地轻揉他脊骨:“有点难过么?”   高骊呜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不是有点,是很难过,心里堵得慌。要是在从前,心里难受,那就去塞上跑一趟马,生气了便去找人过来单挑,拳头说话最好解决了,可是现在这样子,我听着唐维细数着那些雪利银账单上的死者情况,心里像被捅了几个窟窿一样,血也好,呼吸也罢,全都堵得吐不出来。”   谢漆抬手轻揉他后颈,正常人就该是这样的反应,苦其死者,悲其凄凉,上位者更甚,不能共情于民,谈何为天下之臣君。   高骊抱着他絮絮着说了许久,又低头去看他:“谢漆,你呢?你心里会不会很难受?”   谢漆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眼睛,抬手拂去了他眼角的泪珠,不知为何忽然很羡慕他。   他独善其身太久了,好似从记事起便一直在苦于立一身,稍微有些能力之后,最多也只是尽可能地庇护身边重要的人。高骊从前驻扎北境,现在扎根庙堂,他的感情似乎一直是无疆的,大开大合,直来往去。他却和他相反,谨小慎微习惯了,到此时被直白地问一句,想要敞开心扉地回答出来,竟也觉得艰难,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霜刃阁刀下削出来的良心未泯,还是早已被同化了的虚伪至极伪善。   他点点头,迟疑地轻声道:“心中觉悲凉。”   高骊两手搓了搓他的脸,低头和他额头相贴,闷闷地说起过去他在北境中看见的难以忘怀的逝者:“我上次看到这么多走投无路而死的人,还是在好几年前的冬天,村庄里粮食不够,老人先断食,硬是要把口粮留给下面的人,那年我的驻军粮,不知道是几人省出来的。好不容易捱到春天,村庄里却还是尸横遍野。我们在那里穷山恶水也就算了,长洛这样的好地方,怎么也那么多凄惨的倒霉人。”   谢漆贴着他,近乎贪婪地听他说话,好像多听到一分他对其他人的同情,自己便也是曾被眷顾的那一员。   高骊说着便想到了何家,皱起眉生起气来,低声地骂起那何家,可他对国中的世家盘根交错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他极其不明白本源:“他们都是百年世家了,金山银山用不完,为什么还要用这样苛刻的法子去压榨他们?国库甚至都没有什么东西,天下的口粮都进了他们的口袋,他们还不满足?”   谢漆安静地听他质问和生气,泡到水开始微冷都没意识到。   最后两人只是草草地背着身在已经冷掉的水里沐浴过,起身换上新衣服便结伴回天泽宫。   是夜高骊仍然紧紧地抱着他,只是隔了一天却有满腹说不完的话,低沉的吐息不停喷洒在他的耳边,谢漆甚至都不用应答,只需这样听他自问自答,便感觉长洛的冬夜不复清冷。   谢漆在闭上眼睛入梦的时候,心中默默地想。   我好爱你啊。   *   深夜的另一处,寒风呼啸着吹过满堂的花草,刮到何家灯火未灭的深处。   何卓安在府上的书房里,是夜紧急赶来的姜云渐着急地与她商量接下来的应对,何卓安拨动着手里的一串佛珠,神情一直淡淡,应答也不积极。   姜云渐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急:“卓安,我已将那府宅的情况都打听到了,共计有一百多具尸体,据说都是自尽,都说是因为被那雪花银的账目逼到走投无路,于是结伴而行跑到那宗室的府上去。说到这我便生气,那宗室平时便是吃着世家的干饭,圈了几块地给他们,他们竟然还没有定时去清扫打理,以至于让那些流民贱民刁民趁虚而入,当真是该死!你虽然被停职,但我还没有,明日到朝上,我会抓住这一点去向宗室施压,好好质问这些高家的人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好事!”   何卓安拨着佛珠,忽然微笑着抬头看他:“云渐,你要不要思量一下,将我妹妹暂时休离回何家?”   姜云渐一听这话表情变了:“你这说的是什么傻话?难道在你蒙难的紧要关头,你却要我袖手旁观吗?你明知我不是这样的无情无义之辈!”   何卓安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佛珠,眸光幽微:“云渐,云渐啊……我只是惧怕,恐怕何家这一回不能善了了。”   “你往日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人,如今怎么先长他人威风了?是不是还因为今天上午那皇帝在龙椅上发疯,把你手下的人杀了的事?你莫怕,那高骊算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吴家捧出来的傀儡!”   何卓安摇摇头,将佛珠一颗一颗抠过,声音轻飘飘的:“何家不止有今天这两桩事情,云渐,我的旁支都出事了。”   姜云渐焦灼道:“出些什么事了?那群贪得无厌的蛀虫又写信来向你伸手索要银钱了?你别怕,先把他们堵回去,有事情我先来替你垫。”   “半个月前我便收到消息了。”何卓安唇边扬着一抹灰白的笑,“一个月前,东北那边的旁支假借天灾之名,上折索取赈灾银,往年也是如此,今年他们不顾改朝换代,又是折腾出这样的老手段,这一回便被抓住了把柄。那边的平民带着多年被欺压的万民血书赶上来,现在就在路上,怕是不久后就能到了。”   姜云渐连忙安慰她这不算什么:“我在那边的旁支有私兵,既然他们假借天灾,我大可让这假的天灾变成真天灾!还有那些敢跑到国都来的,一不做二不休,也在路上将他们处理掉就是了!”   何卓安左手攥紧佛珠,攥到指节发白,语气幽远:“是啊,我起初的想法与你一致,我以为可以不必打扰你,何家就能解决,可惜事情没办成,反被抓住了破绽。”   她说起何家在十三州的旁支,从上到下,从官到商,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内不停地出事情。起初她以为只是某一个旁支肆意妄为捅出来的小窟窿,不以为意地想堵上,却没料到,第一个窟窿还没堵住,后面便疯狂地涌出了更多的乱子。   “这两个月来,我心有不祥预感。”何卓安轻声笑,“原本想通过和东宫联姻来垂死挣扎几步,却没料到中途又杀出个狄族的圣女,太子以此为借口迟迟不肯定亲,如今,我何卓安除了你,谁敢伸手来?只怕都迫不及待地抬起脚,想要踹断何家的脊梁,好吸取我们的血肉骨髓。”   姜云渐听她一桩桩地将麻烦事列举出来,才知道她在短期内遇上了这么多劳心劳力的事情,心中只气愤自己不能早点察觉到她的处境,悔得眼眶泛红。   何卓安看向他,唇角的笑分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云渐,我何家将要大厦倾颓,我只盼着你不要入我的渊泽,还是好好保全自家,方为上策。”   姜云渐到底是忍不住淌下了泪水来:“你何苦说这样的傻话,我与你相识一生,纵使到此路尽头,我也不会先撒开你的手,纵是你要推开我,我也不允准的。”   他急迫地想要找一些同盟来帮助何卓安度过难关,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一个之前他一直有意忽略的人:“那梅之牧不是在你府上暂住了有一月吗?她在外素有高洁之名,何不让她出来与代闺台的那些文人相抗,好歹为你多争取点时间。”   何卓安脸上的面具出现了裂缝,她将左手的佛珠换到右手,有些沙哑地笑答:“她啊……待会我去问问吧。”   “韩家那边我去说。”姜云渐急切地站起身来往外走,“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世家绑在一起百年,今年才走了一个宋家,其余人不都还是同在一条船上?你何家要垮塌,他们胆敢不伸手拉你一把,我便让这一艘船坠海!”   说罢他连夜就要准备去韩家府上寻找同盟,临走前,何卓安送了他一个暖炉,嘱咐了一句夜寒风大脚下留意,姜云渐到底没忍住,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卓安,你莫怕,有我在呢……”   何卓安谢过他一片诚心,送走他后转身回去,抬头时看到了书房外的回廊里站着一个人影。   她攥紧手里的佛珠快步向那人而去,唇角携着笑,掌心血指印淌着血:“之牧,夜里冷,你何苦出来呢?”   梅之牧向她伸手:“找不到佛珠了,料想是落在你这儿。”   何卓安当即把佛珠套进了手上:“送我吧。你不渡我,让佛祖来。”   梅之牧静默片刻,修长的手握住她手腕,带着她转身走回寝屋。   她牵着她走过何家错落的华灯:“四年前,我邀请你同我一起归隐,卓安,那时是你先拒绝了我。”   何卓安一惯喜欢笑,听到再伤心的话语也还是言笑晏晏:“那如今还能迟来地允诺吗?”   两人走到了寝屋门口,梅之牧回头看她,平静道:“迟来,便是晚了。”   何卓安反手扣住她手腕推她进屋,门都来不及掩上便将她推到了床榻上,衣襟撕扯出裂帛之声。   梅之牧容色平静,任由她如何逾矩都不反抗。   “自你回到我身边,我的一切都加速乱套了。”何卓安慌乱的呼吸喷在她脖颈间,都是穷途末路的直觉,“你今年从东边游学回来,我何家东边十三州的旁支便全部出了事。你四年前离开长洛,走之前你特意提醒我不可放任雪利银的加利,今天便出了鬼宅的事,死得最早的贱民便是四年前。我知你佛口法心,我知道你儒释道法皆通,我知道你在外游历与佛僧往来密切,我知道你最能言语蛊惑人心!今日的鬼宅之事,是不是你从一开始便煽动的?”   梅之牧岑寂着,眼里流露出悠长的悲凉,像佛前最醇厚的那一口静酒,像道祖前最朴实的那一把钝刀,她是破戒后的空无一物,又是空洞后的森罗万象。   “你说啊,你告诉我!现在摆出这副看破红尘的模样是做给谁看!”   梅之牧轻声呢喃:“我既能蛊惑世间千万人,为什么就蛊惑不了你呢。”   何卓安猝然眼眶通红,双手放上了她脖颈,顷刻按出了红痕。   梅之牧平静地闭上眼,任由她来掐住自己的脉搏。   “我早该想到你一回来便不是好事……”何卓安喃喃,“当年你亲口说若我为何家家主一日,便与我决裂一日,此生不负相见,四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变了,你也改了,原来……你只是回来送我上路,看我大势已去,看我亲手葬送自己的基业……梅之牧,你是有多恨我,才要这样报复我,你若要报复我,为何不直接取了我项上人头,为何要这样倾轧我的心血……”   “你的基业,心血,钉在千万人的骨髓里。你吸食着我在内的国人血液,反过来,怨怪我们的血不够热,不够多。”   梅之牧还是闭着眼,嗓音喑哑。   “你以出身为荣,以人伦为傲,乐于俯视我,惯于侮弄我,而怨怪我不以寻常心爱你。卓安啊,卓安啊。”   “我自私自利,不见天良,可憎可恨的卓安啊。”   何卓安死死看着她,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掐断她的脉搏,只能颓然倒在她身上。 第68章   酉时五刻,日落风冷,韩志禺一得知西区边缘的鬼宅之事,便想到何家一出事,何姜最早找上的同盟就将是韩家,饭都没吃便马上穿回朝服马不停蹄地赶去东宫。   此时的高瑱正在案牍前看密报,身侧坐着谢如月,案前站着毕恭毕敬的青级影奴青坤。   韩志禺得召进来时便看到高瑱神色莫测,眼神冷如檐上霜,早已不复从前的清澈少年意气。   他的脚步顿了刹那,不合时宜地在心里怀念不久前明眸含笑的殿下。   韩志禺之前一厢情愿地以为高瑱的转变是因韩宋云狄门之夜,毕竟那一夜韩家集体损失惨重,韩贵妃一殁,韩家跻身世家上流的梦想彻底破灭,对于高瑱而言,丧母丧权首痛,身体重伤次痛,是故面目改、气质变。   韩志禺起初是这么自欺欺人地坚定的。   直到高瑱在某人走后逐渐与他疏离,再到他看到高瑱身边忽然出现一个谢如月,一个在左唇外侧刺了一颗朱砂痣的末流四等影奴。   东宫夜晚淫靡纵欲的丑事传到他耳中时,韩志禺心惊肉跳,心痛难当,妒忌与痛苦相生。   他知道高瑱什么意思,他怨怪他。   当初高骊索要谢漆的要求经由吴攸的口转达出来时,韩志禺也在现场,亲眼看着原本文雅的高瑱骤然发怒到发狂。   那是韩志禺第一次看到高瑱如此丧失理智地怒吼。   “我已失父母,再失体康健,我只剩这一个谢漆,让我交出他?绝不可能!”   彼时吴攸面对他的失控怒火尤为冷静,甚至唇角微笑着向韩志禺看过来,仿佛在向他说——你看啊,你韩家的主子,你全族的忠诚,你满心的恋慕守护,他不放心里,反而心里去放个卑贱的影奴,这成何体统,你还不管管?   他在吴攸那样戏谑嘲讽的目光里无地自容。   他是高瑱的表兄,年长他几个春秋,不仅是他本家的手足、竹马、还曾是他伴读,从前高瑱回韩家小住,回回都是他陪伴他促膝长谈,夜灯高照,他曾是与他最亲近之人,焉能不知高瑱后来的细微转变。   他怎会察觉不到殿下看着那人时眼里流转着的勃勃欲念。   怎会看不出他在那人面前扮乖示弱,为了多讨取那人的关注和保护,不惜扮演着楚楚可怜若小女的温良假象。   他又怎会不知殿下而今因羽翼未丰而忍耐,一旦来日殿下掌上位,只怕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与那人修成正果。   韩志禺憎恶着,忌恨着,警惕着那人的存在。   好不容易等到高骊的横加干涉,他几乎是毫不犹豫、欣喜若狂地劝慰殿下:“若献谢漆得东宫有何不可?得罪新君有何裨益?先权后情岂不正乎?不得东宫岂告贵妃娘娘之灵?”   结果他却看到殿下在他眼前落泪。   他只能颤栗着握住殿下的手,换了说辞:“吴攸与高骊来势汹汹,殿下何不如避其锋芒,韬光养晦?高骊于长洛毫无根基,何不如令谢漆暂立高骊之侧为耳目?他若忠于殿下,必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他若初心不负,来日必愿重回殿下身后。”   结果他没想到殿下还是不肯,流着泪决绝颤声。   “谢漆是我的。谁也不能夺。他要夺,我便藏,对外宣告,他不屈受辱,触柱而亡。便是在别人口中,谢漆纵死也是要死在我掌中。”   韩志禺没料到突如其来的干涉竟会让激发高瑱强压已久的占有欲,更没料到,文清宫寝宫的地下有密室,从前韩贵妃用来处理宫闺密事,现在高瑱要用来藏匿……或者说囚禁一人为禁脔。   那天高瑱要喂那人一杯迷魂汤,韩志禺就在文清宫的地下密室里等着,等着那人昏迷,帮高瑱完成他的心愿。因高瑱流了许多泪水,因高瑱苦苦哀求他相助,因高瑱除了求他之外无计可施。   韩志禺都下定决心强迫自己坚持了,结果却在密室里听到了谢漆对高瑱说了长长一番话。   “不是你弃我,是谢漆弃你……”   “高瑱,从今以后,你找其他人给你提灯吧。”   韩志禺感觉到了自己卑劣的激动。   殿下何其骄傲之人,竟被如此劈头盖脸地直白羞辱拒绝,以他傲气,往后决然不会再纠缠。那人性刚烈,既认定自己被放弃,眼下甘愿一断四年情分,往后也决然不可能回头再续前缘。   他急匆匆走出密室去到高瑱身边,看着他摔倒在地上,伤腿都不顾的泪流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又庆幸得难以名状。   啊,真好,那人主动离开殿下了。   殿下可心无旁骛了。   我可为殿下提灯了。   韩志禺当时是这么庆幸的,直到后来,他看着高瑱性情渐变,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更倚重、依赖自己,反而去调教一个除了身份之外毫不相似的粗陋替身。就因那四等影奴是谢漆下属,有此一子在,谢漆有与他藕断丝连的可能性,他便那样倚重,甚至于带到床帐中去,发泄着谢漆看不到也不在意的怒火。   失去谢漆一事,他仇恨在高骊身上,怨恨在吴攸权上,甚至还怨怪到他这里。   好像谢漆义无反顾地走了,缘由都在别人身上,是外力“拆散”了他们,而绝不可能是内部。   绝不可能是他自己造成。   韩志禺先前在自欺欺人,而高瑱更甚。   到现在,韩志禺也没能想通,谢漆之出走,对高瑱而言到底是好是坏。   对于他自己,究竟是福音,还是不可挽回的打击,他也不清楚了。   韩志禺脚步微沉地进来拜见,高瑱看到他便放下手里的密信,挥手让青坤退下,而后朝他扬起熟悉的客套微笑:“表哥来了?这个时间点怕是还没用上晚膳吧?外间霜重夜寒,快来暖炉身边坐坐,孤让如月给你备上膳食,待会我们一起用。”   韩志禺看着他唇边那抹文雅依旧而无温度的笑意,而听着他那锵金鸣玉、富有感情的声音,觉得割裂,觉得悲伤,而无计可施:“多谢殿下。”   “如月,听到我方才的话了吧?”高瑱伸手慵懒地环过身旁谢如月的腰,语气轻快透着宠溺,“你帮我去小厨房嘱咐多备一份晚膳,表哥喜欢吃石髓羹,你看好御厨们,莫要让他们犯懒。还有鱼兜子,我知你爱吃,下午嘱咐过了,今晚我们一起用。”   谢如月耳尖微红,急忙应了是,有些慌张地起身来朝韩志禺行礼,随即步伐不稳地退下去了。   谢如月行礼时广袖微敞,韩志禺眼快,看到他左腕内侧有个不浅的吻痕,裹在不重的牙印里,泛滥着夜间淫靡或白日宣淫的欲。   韩志禺没有太多波澜,终归只是一个“如”,只有在看到这人脸上那颗朱砂痣时心中难以克制惊涛,那才是“月”,不知何时才能让高瑱淡忘的“月”。   谢如月踏出殿门,高瑱唇边笑意变浅,但眼神认真了两分:“刚想传信请表哥来东宫避一避,表哥就自己来了,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鬼宅之事如今已在六大家里远扬,我们之前与何姜有所往来,现在当真是尴尬。”   韩志禺勉强回到正事上,庆幸地叹了口气:“幸而殿下还没来得及与何卓安定亲,否则现在骑虎难下。这些年里,何家派出的女郎数量实在不少,其他家就算本家没有何氏妻妾,旁支也有不少,现在何卓安出事,若她只是被重创,我等还能收渔翁之利,但眼下看吴攸、梁奇烽,还有皇帝的表现,怕是要让何家永无翻身之地。”   高瑱眉头微皱:“梁家再大胆也不敢一口气吞下何家,只有吴攸……看起来,他是真要把何家拆骨入腹了。可他吴家这几代以来本家都是一脉单传,旁支无甚出息,之前宋家偌大的一块兵部让他吞下已经够撑了,现在何卓安这么大一块膏腴,他切了又能分到哪里去?怎么分才能彻底消化?何家纵横百年,底下的职缺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有一处关节崩断,不提长洛,只怕晋国的六十九州都要受波及。”   韩志禺起初想的和他差不多,只是他两个月前在东区筹办外族朝拜的各项工程,和不少的代闺台寒门子弟接触,想法有了转变:“殿下,吴攸亲代闺台一派的平民由来已久,我只怕,他是准备让权寒门了。”   高瑱缓缓抬眼,一双桃花眼中尽是鄙夷:“让权寒门,他怎么敢,就凭……”   他想到什么,轻嗤道:“就凭先太子娶了个寒门出身的梅念儿,是以他也要效仿我那大皇兄么?寒门出于弹丸之地,所出之子平庸微陋,若不置身于世家沃土,哪里有资格接管晋国各部的权杖?”   韩志禺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起之前在东区认识的许开仁、梅之牧、刘篆等人,解释起这些寒门子弟的能耐之处,甚至是那烛梦楼的谢红泪、谢青川姐弟两人都非同寻常,绝不是他们一直以来以为的愚昧浅薄形象。   高瑱越听眉头越紧:“表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志禺顿了顿,语气依旧轻缓:“臣是以为,自韩宋云狄门之变故以来,七姓去一宋,剩下六姓人才凋零,我们韩氏尤其严重,本家拿不出多少才俊。眼下皇帝身边的内阁俱是寒门侍笔,吴攸与代闺台往来亲密,眼下有意抓住何卓安腾出空缺,而明年春秋科考一经变通,只怕到时那批寒门子都将后浪拍岸。我们韩家世代入礼部,明年正是放异彩之时,与其现在扶助大势已去的何卓安,不如早做准备,挑选适当的寒门奴为我等所用……”   高瑱没等他讲完便否决了:“与贱民共治天下,滑天下之大稽。”   韩志禺知道世家睥睨由来已久,他亦如是,若非之前在东区被许开仁的文章、梅之牧的匿名策论惊到,他也仍会俯瞰脚下蝼蚁。   他看着高瑱此时脸上的傲气,心中虽有些急切但并不恼,反倒萌生了几分呵护意和成就感。他需要他。他不得不需要他。   韩志禺循循善诱,充满耐心地详谈。如今何家大柱中空,旁支败类,眼看着即便吴攸不伐也难挡梁奇烽垂涎已久的脍刀,届时何家一倒,韩家难分其膏腴,便将愈发没落。来日高骊膝下有子,那高瑱今日的太子之位,又能稳到什么时候?   当然,高骊除了一己蛮力不见什么长处,除了留驻长洛的一些粗蛮北境军,即便有子嗣,真想坐稳皇位也不是易事。皇子之中还有高沅,高沅自己不足惧,但是梁家这几年风头太盛,倚仗着一个梁千业打造出的烟草商路大掠其财,假如梁家再笼络武将,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和吴攸抗衡,一旦梁家起势,高沅必将被推出来竞博帝位。   届时,寡财缺人,薄权无兵的韩家要如何成为高瑱的后盾?   拥抱寒门贱民并不丢人。高瑱与韩家是共生,寒门对于韩家是寄生,等级分明,不过驱策他们为韩家的看门石狮而已,每代科考用一代,三年一换,或舍或废,便不足为惕。   高瑱有被说动,只是神色仍然纠结,还有芥蒂与耻辱。   韩志禺趁热打铁,抿了抿唇,咬咬牙道:“殿下想想谢漆,他不也是贱民之身?殿下当日能容忍、挽留萌生二心的谢漆,自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及今日的太子少师谢如月,殿下都是能任善用,既如此,何不如将这份广博之心,稍放些许?”   他在偷换概念,霜刃阁不是寒门,是世家之脔奴,谢漆更不是寒门子弟,得青眼的理由更不是为了共治巩固韩家。   他就是想这样颠倒黑白地劝解,偷梁换柱地曲解高瑱对那人的执念。   高瑱这一回沉默了,面无表情,眼神放空。   韩志禺安静地等着。   这时谢如月在门外恭敬地请他们用膳,高瑱才恍过神,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墙上挂着的一盏发皱花灯。   韩志禺自然知道那花灯是被那人浇过迷魂汤才发皱,丑陋,破旧。这盏灯挂在东宫里,照在谢如月那颗朱砂痣上,交缠出具现化的浓稠扭曲的压抑吞噬欲。   “用膳吧。”高瑱起身来,声音平静,“我未曾与人分食过,今晚和表哥试试。”   韩志禺知道他答应了,既松了口气,又堵了口气。   *   漫长的十一月十二日落幕,谢漆一觉醒来时,枕边没有人了,他先是怔怔地摸摸那微凉的枕边,再眯着眼看看寝宫中的天色,感觉眼下才寅时七八刻,高骊这就爬起来出去了。   谢漆慢慢把起床气推出身体,抱住脑袋嘿呦鹞子翻身起来,昨天在高沅那几乎没怎么睡,这会一到天泽宫就睡得不知昏天黑地,竟然连高骊起床都没能察觉,作为影奴而言真是失职啊。   他起来下地取外衣披上,三两下整理好衣冠便出门去。   天还早,日未出,御前宫人们跟他问好,还带着些许打盹的黏糊音色,只有踩风见了他便精神奕奕,一副见了亲爹的模样。   谢漆直觉不对,招手和他到僻静地说话:“我昨天不在,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踩风看左右无人,扯开衣襟给他看脖子上的淤痕:“恩人啊,前天你跟九王一走,陛下就跟困兽似的吓人,找不到你就这么把小的拎起来了,你看看这,喉管都险些被掐断喽。”   谢漆看他那淤痕确实不浅,先找药塞给他:“你受罪了,可还有别处受伤?其他人呢?”   踩风收了小药瓶,把高骊一天半里的异样详细地跟他说了,包括被禁止乱宣扬的殿前海东青杀人之事,总结道:“陛下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以前也凶,好歹是凶于物,这回一对人动手更瘆人了,小的都怕那薛成玉不长眼睛被陛下一脚踹死。”   谢漆谢过他告知,转身连忙回去侧卫室,一声哨声出,大宛带着其他小影奴的鹰而来,张姓的小影奴们也赶到了。   谢漆就着踩风告知的那些怪事问他们,听了小影奴们的口述之后,知其不假,便更担忧。   他心里打着鼓,又去找了薛成玉,询问他昨天晚上谢红泪进宫,高骊是个什么状态。   薛成玉二话不说把自己昨天晚上记的手稿给他看,只见开头就是一句:“御前侍卫谢统领不在,帝心神飘忽,魂飞天外,纵花魁娘子在前,天籁之音绕梁,曼妙之姿凌波,帝皆耳目闭塞,意兴阑珊,黯然伤神。”   谢漆:“……”   他抬头看一下这个模样十分呆直的起居郎,忍不住先问了个别的问题:“薛大人平时是喜欢看话本,读闺台诗吗?”   薛成玉眼睛流露出诧异:“谢大人看出来了?”   谢漆失语,总觉得起居郎这手稿的文笔润色看起来很像坊间的三流恋情话本,跟正史的端肃春秋笔法一点也不搭边。   如果哪天他在坊间看到了高骊和自己的化名话本,他肯定第一个跑来质问薛成玉。   谢漆咳了咳把手稿还给他,还是直接问起昨天高骊的异样,薛成玉思索片刻,用文人式的华丽比喻给了个感受:“昨夜陛下确实神思恍惚,如中空之芦苇,在周遭再罩了一层中空之竹筒,两相空空,无魂无神。”   谢漆概括:“行尸走肉?”   薛成玉呆:“啊对对对!”   谢漆谢过他,随即脸色沉重地蹲守在天泽宫外,左思右想着等高骊回来怎么收拾他才比较妥当。   高骊那边度过了一个必须得用兵荒马乱来形容的早朝跟午会。   鬼宅一事刚出一夜,吴攸和梁奇烽双管齐下,一个用手下的文人储备去散布消息操控舆论,上午时就把鬼宅事传播到了民间,百姓苦雪利银久矣,消息所到之处都引起了极大的愤懑。   一百六十九个死者背后更是牵扯出了庞杂的民间交际网,不少人相携着到官府去认领已腐的尸身,认得出是失踪已久的家人者便在官府门口嚎啕大哭,认不出的便以此为案例去催官府,想要找出自家失踪者。嚎哭之下,悲声冲天。   梁奇烽带领大理寺和刑部彻查何家名下的钱庄,连夜抓了一堆何姓旁支、何宅家奴,不知是严刑拷打出假罪,还是逼供出了真恶行,总而言之,整理出来的案薄十分厚实惊人。钱庄雪利银高利是一回事,何家人以索利为正当理由,结果在私底下大量动用私刑、奸淫掳掠才是更触目惊心的累累罪行。   这两派人是势要将何家碾到地底里去,但何卓安虽然被停职,身后也还有不少的人脉,姜云渐和其他与何家有千丝万缕的盟友在朝堂上负隅顽抗,且姜家在吏部根深叶茂,操控着朝堂大半的调迁,一站出来参与骂战,一张口便倒出了众多其他官吏的把柄,堪称当堂不停放炮仗。   此外还有中立的,不知道在混什么水摸什么鱼的派系,在高骊眼中,朝堂上就是几股有毒的面团揉在一起疯狂搅和,谁也不服谁,狂甩太极拳。   早朝吵,下午御书房更吵,熙熙攘攘的人头挤在不大的御书房里,还有一波冲到内阁里和侍笔们理论,乱轰轰地几乎要吵翻天灵盖。   高骊听了足足一天的无意义党争,听到最后才发觉这群混账东西没有几个去办正事,满门心思想的都是何家如果倒塌,多少空出来的职位能分到他们手上,多少被抄被查的何家钱庄能落到他们囊中。为此他们可以说出世上最动听的高洁高德话语,也可以骂出最不堪入耳的脏话,上一秒可以是为民请命,下一秒便能变成我取你狗命。   高骊意识到这一点时烦透了,怒发冲冠地起身,拎起几个嗓门大内容虚的官员丢了出去,回来后一吼门窗嗡嗡。   “一百六十九个死者,怎么就没人提这一群人的债要如何解决!”高骊气得一脚把那大书桌踢翻了,好歹还留了点力气,没把它踢裂只是踢出个跟斗,“关于他们所背上的利债,死后是不是一笔勾销?他们生前偿还过了多少数额,该不该对其家属补偿?因为雪利银而被强迫卖房卖田、典妻卖子的又该怎么赔偿?吵吵吵!何卓安是跑到天边去了还是何家的大宅子搬到海角去了!都给朕看这些死者问题该怎么解决!”   他一个嗓门顶一百个人,一吼所有人都被震得头皮发麻,便是吴攸也惊在原地呆若木鸡。   高骊单手把倒仰在地上的大书桌拎起来高举,猛力正面掼在原位置,省得叫几个侍卫宦官过来搬桌子正型,桌重逾数百斤,砸到地面上时地面都被带得小规模震动,浑如地裂而来。   众人耳膜与脚下皆嗡嗡,在威压下一时死寂。   高骊伸手在书桌上猛拍继续吼:“现在都哑巴了吗!现在怎么不开口了!白吃的干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怎么解决?户部管户籍管钱的站出来!装你他娘的死啊?!该哭坟的时候尽假上吊,该上供的时候尽哭坟是吗?!”   群臣俱懵:“……”   最后还是吴攸冒着鸡皮疙瘩出来调兵遣将,点名道姓指出能对死者的善后事件处理妥当的官员出来。   高骊怒着一张悍匪脸听了半晌吴攸的调配,这才觉得有些满意,擦擦大书桌染上的尘埃,检查了一番没看到裂缝,于是又坐回龙椅上:“行,你们继续吧。”   一干人等不约而同地心想这还怎么继续,吴攸第一个端不住脸皮告退,挑架的领头一走,直接就带走了一波追随他的门生,其他人更是不想再继续和皇帝在密封的空间里呆着,纷纷口干腿软地告辞了。   结果轰然之间,御书房一走为空,剩个小内阁还待着几个侍笔。   唐维最淡定地收拾满桌的混乱折子,其他几个侍笔偷看高骊的眼神复杂至极,个个都大气不敢出一口。   最后唐维照旧是最后一个走的,挂着两个一夜未睡的黑眼圈,跟他简单说了一下鬼宅之事的进度,直到今天中午他才从那里赶到宫城来,说到如今已有五十三具新近的尸体被其家人认领带回去入土为安,高骊便沉闷地点头:“唐维,你也累得慌了,回去快点休息。”   唐维笑了笑:“应该的,那么,陛下,臣先告退。”   他行过和往常不太一样的礼,脸色虽疲倦,脚步却轻快地离开了。   高骊等人全走散了,坐在椅子上发呆了半晌,最后才抬手揉揉头痛欲裂的脑袋。   难受。   窒息。   想见血。   想杀人。   揉完了脑袋,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书桌的暗格,结果掏了个空。   也正因为掏了个空格,才脊背发寒地回过神来。   高骊触电似的跳起来,心中不住默念着要命要命,念到最后变成了谢漆谢漆,于是撒开腿赶紧离开御书房,小跑冲回天泽宫。   一回到天泽宫,他便看到踩风和小桑正忙碌地备膳食,一众宫人看到他都屈膝行礼。   谢漆就在最前头。   高骊心中那驱之不去的阴霾和戮念,一时之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快步上前去,也不管其他人还在现场,薛成玉的笔还在刷刷刷,当即就把谢漆拎起来抱进了怀里。   踩风备银箸的手一抖,小桑则迅速卸掉货,赶紧拽着他的袖子猛提醒,众人一起驼着背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飞快溜出去了。   薛成玉双眼炯炯有神地还在那里看着帝与侍,不要命地快速画简笔轮廓,踩风折出去大老远,发现这竹竿还戳在那里,赶紧弯着腰跑过来把他拉出去了。   门一关,谢漆腾空的脚便不适地晃了晃:“抱完了吗?陛下,大狮子,你这一身蛮力,箍得我骨头疼。”   高骊不答话,仗着身高和力气的优势,抱着谢漆的两手往上一送,便将他扛到了肩上去,如此扛着他,昂首挺胸地在天泽宫飞快地走了几个来回。   换在别的时候,谢漆定然要对他一顿拳打脚踢,三两步跳到房梁上去对他捏鬼脸。念在今天他必然在朝堂和御书房受双重折磨,回来时总该发泄发泄怒气,便乖顺地由着他奇奇怪怪的举止。   他也想看看他还能干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与往常大相径庭的,与性情完全相悖的举止来。   高骊走到第五个来回的时候,还没听见他说话,发热的大脑这才冷却了几分,赶紧换手把他打横抱在怀里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时脑子不清醒,欺负我们谢漆漆了。”   谢漆因倒吊了一会儿,脸上有些血色,眼前略略发晕,视线还没清醒就被他捂到胸肌上去摩挲,心里更没脾气了:“我没事的,你好点了吗?”   高骊心里开花,抱着他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低头先捂住他一顿啃咬乱亲。   谢漆被咬得唇角有点疼,微微蹙着眉躲开,哑声问:“你不饿么?从半夜奔忙到现在,不累不饿么?”   高骊铿锵有力地答了个饿字,粗鲁的大手扯开了他腰带,热腾腾地抱住他的腰,低头埋在他身上到处亲和咬,亢奋又泄愤,模样好似一只野兽。   谢漆被咬得不住吸气,也没听他停下,索性咬着牙不说个疼字,想要看看他还能弄到什么程度。   高骊亲咬完正面,忽然不过瘾似地将他抱着一个翻身,一举将他压到了地毯上,捞着他又按着他,撕开他衣衫露出半个后背,随即埋头对着他后颈又啃又磨。   谢漆绷紧了蝴蝶骨,两手抓住身下的地毯,心里复杂的感情几乎要泼出来。   当真是异常。他大概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高骊厮磨了半天,把他上身弄得一片狼藉,最后看着他大片白皙肌理上的那些深红浅红痕迹,目光缠绵如同在看一件自己的艺术品,这才满意地把他衣服拢回去,贴着他耳朵粗喘着说:“好饿,我们吃饭去,谢漆漆饿不饿?冷不冷?”   谢漆冷淡道:“冷什么,被你弄得热得慌。”   高骊笑开,语气像恶作剧得逞似的快意,他抄起他,迈着醉拳式的步伐抱着他到饭桌去坐下,刚才一通瞎闹还不够,这会愣是还不让他从腿上下来,箍着他要他在自己腿上一起用食。   他单手抄着谢漆,胳膊长的好处便是一手纵揽他半身,可以愈发紧贴着拥抱他。他另一手去拿小碗的清火汤,殷勤地递到谢漆嘴边:“来,谢漆漆,你先喝一口。”   谢漆看了他一眼,十分顺从地喝了一小口,高骊心情越发好,就着他喝过的地方,把剩下的半碗汤一饮而尽。   喝完他也不知道怎么的,一个兴奋就把那碗猛地摔在地上了,听到碎片裂开的声音愈发高兴,而后心满意足地搂着谢漆一起吃饭。   谢漆眼睛扫过地上的碎片,安静地小口吃饭。只是坐在别人腿上毕竟姿势别扭,他只要稍微动弹一下,便被高骊箍得更紧。   谢漆吃得不多,高骊相反,单手抱人单手吃饭其乐无穷,谢漆手空下来后看不过,便直接给他布菜,高骊稍愣了愣,搂他搂得更紧。   “老婆。”   谢漆手抖起来,掀开眼皮抬头又看了他好几眼。   高骊乐呵呵地把他布的菜全部吃完,而后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我吃饱了老婆,老婆对我真好。”   谢漆嗓子眼发痒,掏出帕子仔细地给他擦擦,低声道:“不许这么叫。”   “哦。”高骊改了口,“那叫你,我当家的,我炕上的,嘿嘿。”   谢漆神情愈发冷静,专注地看着他,把他一毫一厘的微妙变化都收进眼里。   高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三年前,有一年秋天,霜重,北境真的很冷,冷到寒意扎进骨头里,人在荒原上走,每一步都好像能走出骨头的碎渣子。那年我们扎了一个好大的营,棉被湿哒哒地干不了,毛袄沾了霜捂得人浑身痱子,大家就只好穿着破单衣,互相依靠着用身体取暖。那时候,袁鸿就很喜欢唐维,他去把他抱过来,敞开衣襟贴着他取暖,吃饭一起吃,睡觉一起睡,那年秋天过去,不少人都得了风寒风湿,他们俩就没有。”   说着高骊自己解开衣襟,露出半个胸膛,把谢漆捂进了怀里:“那时候我要是有你,我也那样抱着你,一定不让你生病。”   谢漆贴着他胸膛,认真地听着他不规律的心跳:“那真是谢谢。”   高骊又生气又好笑,大手摸到他腰间去轻轻捏了一捏:“说什么傻话啊说这个,你是我媳妇,媳妇好,当家的你好。”   谢漆道:“你好。”   高骊被他逗笑了,乐不可支地抱起他去书桌那厢坐,分开他两腿跨坐在自己身上,面对面地又把他捂进怀里:“谢漆漆,我的谢漆漆,这世上有好多东西都容易让人生气,有好多烂人渣滓容易让人愤怒,只有你是例外的,独一无二的,我一看到你就像看到冰川上的月亮,我怎么一看到你心里就这么美啊……”   “因为你吸食烟草了。”   高骊心满意足、饕餮饱腹的愉悦心境戛然而止,混乱的大脑一瞬间放空,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切开了他与极乐之间的脐带。   他那飘飘乎的双脚骤然从九天上坠下来,踩到了一片污泥的地里,他听到谢漆的声音回荡在身前,他臂弯里还抱着他,战栗了片刻才回神过来,今晚弄的都是些什么离奇动作,心惊胆战地低头时,对上了谢漆黑嗔嗔的双眼。   “对吗?” 第69章 驯马   谢漆看着高骊泥塑木雕的模样,眼下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那烟草钻着人的心志侵蚀,防不胜防,也不知道会从什么时候起就被它拖成失智失神,在神医来之前简单话疗一下比较妥当。   谢漆逼近高骊冷声:“从什么时候开始沾到这个毒物的?”   他的心跳得飞快,将韩宋云狄门之夜以来的时间段切割成好几份,怕他未登基时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染上了瘾,玉龙台发狂就是一例了。   高骊心跳如撞洪钟:“不、不久前,就……就就最近。”   “确切时间。”   高骊慌得记忆不好使了,本身对于他而言,记忆与世间就是混乱的,这下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忘记了,那天也像刚才那样咬了你……”   谢漆顿了一瞬,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啃得不能见人的后颈,若有所思:“突然喝酒的那天晚上?那夜你也这样咬我后颈,当时在喝酒前,是不是白天先沾了烟?”   高骊这下便想起来了,紧张地红着眼眶点头:“那天就是第一次沾、沾到的。”   谢漆呼吸一滞,心中涌了极其强烈的震惊,最初在梁三郎身上,后来在高沅身上,不管他们用了什么熏香把身上的烟草味覆盖,他总是能嗅出那缕若有若无的清淡烟草味,可是高骊喝酒那一天,他确定没有在他身上闻到那股味道。   他揪住高骊的衣领问:“你那天在我来之前洗漱过,把那股味道冲刷掉了吗?”   高骊猛摇头,泪珠都甩出去了:“没有!没有洗的,吸食完飘飘然的,直接回来找你了。”   谢漆这才察觉到了事情的更严重之处。他的嗅觉在霜刃阁中都是最灵敏的,连他都闻不到那种烟草味,那他今后要如何靠嗅觉去分辨?   “谁给你的那东西?”   “梁奇烽……”   “他是三朝之臣,背地里的腌臜手段数不胜数,给你你就敢碰?”   “当时没有多想……从前在北境没见过什么鼻烟壶,最初只是想看看那个壶怎么用……”   谢漆静静地看着他,都说穷养儿富养女,这话不对,不看环境,怎么养都算问题,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一个极致穷养的当了皇帝。   高骊对他的情绪有着微妙的感知,感觉到他现在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其实心里已经生气到要拔刀,当下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惊恐得恨不得缩成一只鸵鸟或是一颗鹌鹑蛋:“我没想到,一打开那烟雾就出来了,吸进气管里,钻进脑子里,然后我的记忆就开始有些错乱,想到了一些以前忘记的事情,我……以为自己是一只狼,所以那天晚上就、就想顶你。”   谢漆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指尖却是猛的一跳,心里沸反盈天了。   原来不是错觉。不止那天晚上,还有刚才他把他按在地毯上咬后颈的举止,也特别像是一只野兽。   如果说高沅过度吸食烟草的后果是变得像个疯子,那么高骊的问题也相当严重,他直接脱离了人的范畴,退化成一只兽了。   那么,他既然当自己是野兽,谢漆在他眼里只可能也是一只兽。   约莫是一只雌兽。   不被当人看。   平生所厌之事。   谢漆闭上眼,仰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那天是   第1回 ,那你今天又吸了第二回?吸的量多不多?”   “我今天没有碰,我昨天也没有!”高骊竖指发誓,看着他修长的脖颈,喉结不住攒动,”   第1回 不小心吸了一个鼻烟壶,第二回是十一日那天,我……”   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小声地说了他在另外一个世间的量:“那天,神志不清醒,吸食了三……是四壶。”   谢漆安静了好一会,再开口时声音克制不住微抖:“所以那天你神志不清地允准了我跟高沅走,所以你昨天在朝堂上纵鹰杀人。”   “是、是的。”   “你在将自己的喜好凌驾于他人身上,将施虐欲施加在我身上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是异常的吗?还是快乐着的?”   高骊瞳孔骤缩,猛然抱紧他摇头,辩解了别的:“我不是想对你施虐,不是的谢漆!”   谢漆双手蓄积起内力,一把将他的胸膛推开,干脆利落地把自己松垮的衣衫撕下来:“高骊,你看我身上,这都是你刚咬的。”   高骊顿时不敢看他狼藉的上身,又馋又怕,赶紧腾出一只大手去捂住他那些痕迹。   谢漆轻轻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语气很平和,内容很刺骨:“你现在还沾得不多,性情还没有扭曲到过于疯魔的程度,你当然还留有理智,不会虐我太深。如果是你现在吸食了数十回,也许刚才你已经把我后颈上的肉咬下来了。喝酒那夜,你大概也会仗着天生神力按着我霸王硬上弓了,到时候血流成河,我不是精尽而亡,就是血尽而死。”   高骊:“?!!”   谢漆握起他的手温柔地轻吻:“我说实话,你想弄死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怎么弄都行,但是不要是因为外物影响而来玩死我,那样会让我非常、非常愤怒。”   高骊感觉到了,指尖哆嗦了起来。   谢漆同样很难将自己的一些心情说出来,因为那是他的前世。   前世他在高沅那里受够了一个疯子的折磨,中秋夜游那天晚上,更是猛然想起了自己一些遗忘的记忆,也许他前世有一段时间是和高沅一起,沉浸在烟草的迷雾当中,和命运尽情地牵着手糜烂。   他在想起这一段遗忘的记忆片段时,便是这样愤怒和恐惧。   谢漆握着高骊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猫一样地贴着他的掌心,朱砂痣贴着他指腹,微笑着恳求着:“可以不要那样玩我吗?”   高骊再也绷不住了,抖着指尖把他滑落至腰间的衣服捏上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穿好,束紧腰带,拢好衣襟,颤抖的吻落在他朱砂痣上。   谢漆垂着眼看他,距离贴得太近了,便什么也看不出来。片刻后,唇珠先尝到了滚烫的苦涩。高骊没有抵开他牙关,轻吻了须臾便弯下腰靠在他锁骨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声声道歉,“我疼你还来不及,没想过……玩弄你的,谢漆漆。那一匣子的烟都丢还给梁奇烽了,我不会再碰的,绝不会伤害你的,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往后我一定小心谨慎,绝不再粗心大意。”   他一手抱着谢漆,一手摩挲着谢漆的脸,指尖摸到了灼热的泪痕,惶然地把他抱得更紧。   正无措地想着谢漆为何在愤怒之外伤心欲绝,他便听到谢漆问他:“高骊,你确定自己现在说的话,做的事,都没有受烟草影响吗?”   高骊手背鼓起了青筋,骤然明白了忧惧,头一次领略到什么叫身无外伤而内伤致死的感觉:“我分得清!我现在清醒的!”   “你怎么确定自己是正常而非异常的?你如何知道?”谢漆双手抓紧他后背,竭力想要撕扯掉一层看不见的画皮,“就好像高沅,我近来才得知他吸食烟草至少两年,从前我讨厌憎恨这么一个打骂成性的疯癫贵胄,我以为他生来如此周遭如此所以他更如此!”   谢漆沉沉地喘息起来,视线是涣散的,闭上眼就是高沅前世嗜虐的笑和蛇蝎般的眼神,睁开眼就是高沅一天半之内的半疯喜怒和无助的泪眼朦胧。那是他前世的加害者,他无法面对今世或许也是受害者的罪魁祸首。   “我以为他为虎作伥,无恶不作。”所以他恨他。   “可他在烟瘾发作里朝我道歉。”所以他混乱。   “我不知道他是性本善,而受两年以上的烟草侵蚀才变成现在的恶,还是反过来性本恶却受烟草影响萌生几分良善——我不知道!”所以他愤怒。   谢漆又推开高骊,两手抓着他衣领,指节用力而苍白,唇珠间缓重地呼出一口热气,团团白雾淋散在泪水里:“医师是诊断不出来你们吸食烟草后的影响的,你明白吗?烟草或许不给你的身体致命一击,可它在时间里温水煮青蛙,你的脑子,性格,善恶,爱恨,一寸寸地自以为正常顺流,结果奔向逆流的异常。你可以嘲讽我在这里小题大做,我却恐惧你再逆流下去将有什么样的归途,当你真疯了,你还会认定自己是健康的,当你被世间所有人判定为疯子、暴君,你还会坚持自己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受害者——可是那时候你已经变成了加害者——可是那时候你已经分不清了。”   高骊无力地垂着手,血红的念珠缠在手腕上,混沌的边界在此时被切割开,他看着谢漆的眼睛,看到另一个异常的自己,也看到眼下悬崖边上的自己。   危于累卵。   “人之一世,难得清醒。”谢漆语调无甚起伏,脸上泪痕已干涸斑驳,情浓情淡快速平复,冷和炽在他身上交织,他像是块被水滴石穿后的通透残浊石,“你现在不是孤家寡人,你身后有很多人在,北境遗民,北境将士,亲友成团,都在给你做后盾,你要是把自己的矛给瓦解了,那一切都结束了。我追随的是最初的你,我回不了头,宁愿你清醒地漠视眼前的我,也不要你糊涂地怜爱我。”   谢漆松开他皱巴巴的衣领,起身从他腿上跳下来,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低声:“你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不准再碰一缕烟。”   高骊发着抖想去握他的手,他没让。   他只好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向你发誓……”   “向自己。”   “高骊向高骊发誓……”   磕磕巴巴一句誓言,艰涩地发完了。   高骊发完誓,怯怯又灼灼地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谢漆缓缓地抬起双手,拢在他脖颈上,掌心和指腹有不少的茧,双手仍然冰冷,指尖还有颤栗的余韵。   他将双手相扣,唇珠的血色慢慢回来,缓缓吐出轻声。   “咔嚓。”   高骊肩膀一抖,蓦然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是项圈。   卷毛的狮子脖子上有了项圈,钥匙在谢漆的心脏里。   *   翌日高骊睡醒起来,臂弯下意识地收紧,结果抱了个空,神智顿时彻底清醒,地动山摇地狗刨式爬起来,还没出声就听见纱帐外传来了谢漆沙哑的声音:“我在这,没走。天色还早呢,你睡得不多,补个觉吧陛下。”   高骊哪里还能睡下,赶紧伸长手挂起纱幔,上身赤露着,一动作便牵动结实流畅的肌肉,本就生得好,肌肉鼓胀得性感,现在这好皮囊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咬痕,高骊低头看着自己都觉害臊。那串血红念珠套在手腕上都失去了阴森气息,反而因为红色而增添了糜艳的浮华气息。   昨晚被谢漆“讨债”了。   谢漆让他细数自己身上被啃咬的痕迹,然后在自己身上找对应的部位,最后谢漆跟着他指定的地方,一处处地咬回去了。   整个过程谢漆强势冰冷,就是个艳丽的讨债人,高骊是受不了这么大刺激,光是看着谢漆露出虎牙埋在他胸膛上的模样都硬得慌。   咬到十来处时高骊没忍住哭了,十分没出息地求饶,想让谢漆要么别讨债了,要么踩踩他。   谢漆眼神深如潭水地看着他,没用脚踩,跳过用手,低头用含给他解决了漫长的一次。   结果怎么说呢……   感受就是云霄烟算个屁啊!!   疯啦疯啦!!!   彼时高骊哭得又懵又爽,脑子里闪过的东西比吸食云霄烟时多了几倍,人生当中从未遇过,非常非常非常攒劲。   尤其是谢漆抬头后的模样和神情,高骊觉得他这辈子不管去到什么时空,活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   他害怕地哭着找东西要给他擦擦,谢漆却只是冷淡地伸出舌尖舔舐过唇角,嘶哑道:“陛下,现在就哭成这样,以后你真干我,你会晕过去么,我们之间,谁干了谁啊。”   然后高骊捂住他的嘴哭得更厉害了。   疯啦疯啦。   怎么可以这么这么这么攒劲。   做错事的是他,他也只能认栽受罚,哆哆嗦嗦地继续指认位置,看着能看不能吃的债主顶着糜丽的脸、冷若冰霜的表情来罚他,看着他克制着的冷峻疯狂,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欲求不得,得了更欲的磋磨。   那滋味,终生难忘。   高骊现在不敢再回想,粗糙的大手捂住无地自容的脸,卷发乱蓬蓬地炸着,内心的小人哇啦哇啦大叫了一通,才敢张开一条指缝去偷偷看纱幔外的谢漆。   谢漆长发披散着,柔顺笔直地贴在单薄的脊背上,殿中炉子烧得暖,他就只穿一件单衣,微弯着腰伏在镜妆桌上,左臂压着纸的小角,右臂的袖口挽到肘部,修长的手指执着一支细笔速写着什么。   高骊呆呆地看着他微红的侧脸,看他的长睫毛低垂着,浮光落在鼻梁上,暗了颌线的光影,亮了唇侧的朱砂痣,清冷冷的神色,溢着让人勾魂摄魄的采撷欲。   正看得咽口水,谢漆转过脸来,寒星似的眼睛扫了他一眼,右唇角肿了一块:“真不睡了?”   高骊看着他唇角,听着他喑哑的音色,满脸通红地捂住大半张脸,透过指缝亮晶晶地偷看他:“不、不了,不困。”   一见人,脑子一想,就精神过头了。   “哦,那陛下,早上好。”谢漆笑了,扯到唇角一疼,转头去继续誊写了。   “早上好老婆。”高骊低低地应了,山不过来便就山,光着膀子捂着脸,羞怯着大块头挪过去蹲下来了,“你在写什么呀老婆。”   “不要这么叫。”谢漆垂眸看了一眼蹲到大腿边的呆呆大狮子,眼睛扫过他胸肌,掠过那些讨债痕,想到高骊昨晚可怜兮兮地哭着喃喃老婆的情形,抿着唇把视线放回笔下,“在写老子的《道德经》。”   高骊先试探着把下巴杵在谢漆大腿上:“为什么要写这个啊老婆?”   “别叫。”谢漆腿没动,目不斜视地写着,“你不是说吸食烟草后能最深刻感觉到的异常便是杀人冲动么,你三天前吸食了四壶,太多了,接下来或许还会萌生异样的暴戾冲动,尤其是你本来就易怒。除了寻医服药,你需得自控,假如后面你意识到自己又不对劲了,你就把这信笺抽出来默读,直到能背下来为止,后面我会再誊写别的给你。”   高骊把脸枕在谢漆腿上:“好的老婆!”   谢漆腿还是没动:“陛下,说话能不能别加那个后缀。”   高骊亲昵地蹭蹭他,伸手戳了戳他左膝的护膝:“知道了,老婆。”   “……”   算了,看在他脑子暂时还不清醒的份上,先由着他吧。   “你怎么懂那么多啊老婆。”高骊害臊地皱了皱鼻子,大手隔着护膝丈量他的骨头,“昨夜也是……”   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谢漆二十岁的骨头,并不知道自己揉捏的是一把二十四岁的灵魂。   “不喜欢的话以后就不要了。”谢漆神情依旧冷淡,烟草这东西让他余怒未消,准备至少冷他一阵子。   怎么着也得冷个两天吧。   “喜欢喜欢!”高骊一听这话连忙否决,大手握住了他小腿肚,侧脸枕着他,抬起瞪圆的眼,低低地小声道:“以后也要,可以吗老婆?”   谢漆没回答他,右手写完一篇,笔尖在角落里慢慢勾勒一只小黑猫,高举一双指甲尖锐的爪子。他把左手腾出来,轻柔地揉揉高骊散在他腿上的卷毛。   高骊以为他不愿意,想了想便说:“不可以的话以后换我来,好不好?”   谢漆腿一抖,笔下的小猫脸画丑了,赶紧改了两笔,把冷脸小猫画成了一只笑嘻嘻的。   “不要。”   “为什么啊老婆?”高骊大声了点,“很舒服的,以后我来。”   谢漆定力十足地绷着脸:“我禁欲。”   “欲也不赖啊,我帮你纵啊。”   “闪开。”   “不要赶我走……”   谢漆轻吹着信笺等墨迹干涸,左手指尖拨了拨那卷毛,屈指敲了敲他:“不是赶,起来,不补觉就去穿戴整齐晨练,别缠着我,何家那么大的事,你接下来都会很忙碌的,去吧,锻炼好身体再来找我。”   高骊依旧蹲着黏在他腿上,吐息呼哧呼哧,谢漆富有节奏地敲了他脑壳好一会,最后还是拉他起来,俯身在他额头上吧唧一下。   高骊怔住,看他亲完又转过脸去整理信笺,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侧颈。   暖烘烘的人,说出冷冰冰的语调:“别撒娇。”   不仅被亲了额头,好像“项圈”也被指尖吻过了。   心跳骤然因这一句一动而加速,高骊慌乱地捂住眼睛扑腾着起来,醉酒似地摇晃着去找衣服。谢漆瞟一眼,看到这大块头羞得红透了上身,有点疑惑他的敏感之处怎么奇奇怪怪的。   高骊逃也似地迅速收拾好着装,走过他身边时仍旧捂着眼睛,滚动着喉结哑声:“我去晨练啦老婆。”   “好。”   高骊不敢再看他,急匆匆地踉跄出来,一打开门便往外头星光渐熄的破晓跑,把守夜的踩风吓得够呛。   高骊跑到小雪中央,仰首松开手,雪花簌簌落在眉目间,被滚烫的体温融化成温水,他伸手接住数片雪,感觉每一片冷每一缕温都镌刻着谢漆两个字,心脏上蹿下跳地大呼小叫:   像被熬的鹰,像被骑的马。   被驯服了,被套住了,被喂饱了。   好开心、好喜欢。   *   高骊去上朝后,谢漆才嘶着气掏药擦唇角,一边擦一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未知的提心吊胆。   他甚至掏了瓶易容的药膏把痕迹盖住,这才能面无表情地走出天泽宫。   高骊一走,御前的气氛才放松下来,他找机会把小桑叫出去寻求帮助:“你可否对天泽宫的所有人开展掘地三尺的肃清?”   小桑有些震惊:“大人想要肃清什么?”   “禁止梁家的烟草靠近天泽宫和御书房,杜绝任何人将这东西拿来沾陛下的衣角。”谢漆一说话嗓子就疼,唇角也疼,“九王高沅如果不久后照旧回宫城,他那里怕是会有烟草潜行,我们管不了他,便只管一点,不准他宫里的人靠近陛下三丈之内。”   小桑思索片刻后先点了头:“奴婢尽力而为。大人既然对梁家如此警惕,那么慈寿宫那边也必然要万分提防了。太妃那一边有内务署的梁家官宦做接应,奴婢的手伸不了太长,但可以为大人查上一查,看看慈寿宫中有没有烟草流通。”   谢漆指尖一跳,想到梁太妃前世与今世,蜷起指尖点头道谢。   拜托完小桑他上了屋顶,放飞大宛去找别的鹰,得到两边回应后,马上悄悄赶去了东宫。   青坤正半蹲在东宫的檐角,看见他来眼睛都亮了不少:“师哥好。”   谢漆到他附近半蹲:“不好意思,又要有事情拜托你了。”   “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师哥只管吩咐。”青坤听了他的声音后,眼睛便在他高束的衣颈那里扫来扫去,“是什么要紧事呢?”   “东宫有没有沾染梁家的烟草?”   青坤微怔,还以为他要来问沸沸扬扬的何家:“梁家那些时兴的烟草吗?太子和梁家不对付,在内倒是没有见他碰过,在外应酬怕是说不好了,这东西在长洛的达官显贵之间十分流行,可贵了。”   “那劳烦你在暗地里警惕着这东西,如果东宫出现了,麻烦你尽快消除掉,然后告知我一声。”谢漆揉揉眉心,“也许烟草现在还没有露出什么损害的端倪,但我总有很不好的预感,总之别让这东西近身,你也是,如果不慎沾染到了,当断即断,一定要戒,不能多碰。”   青坤痛快地应了好,说起别的事情来:“师哥,你上次不是让我多注意那狄族的圣女吗?是不太对劲。”   谢漆想起藏书阁里一高一矮紧挨着的身影:“怎么了?”   “我之前制造了文清宫的几个小冲突,让太子注意到圣女,太子单独召见了她一回,当时我在暗处里偷听到了他们的话,挺吃惊的。”青坤摸了摸下巴,眼睛里是一副看戏的玩味,“那位圣女开口就说要和太子做交易,两族的交易,而且直接开口就是军/火,口气太大了,太子也只当她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嘲笑了一通战败之躯丧权之奴,没理她直接走了”   谢漆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圣女提出的军/火是什么?她又要什么?”   青坤笑了笑:“军/火是虚的,狄族不可能有那等武器储备。至于她所要的,竟然是希望来日可以继续回到狄族去,即便后面她很可能会嫁进东宫。”   谢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站在他们中原的角度,北狄就是荒废贫瘠、愚昧粗野的放逐之地,中原人会觉得狄族人一进中原就被富庶繁华所吸引,从此背弃自己的故乡,这只是中原人的自傲。   再者,这一世他们依靠破军炮让他们臣服了,上一世却不是这样子,上一世晋国才是战败国,晋国才是屈辱地把和亲公主送进狄族去的。   谢漆反问:“太子暂时不打算跟狄族联姻?”   “是的。”青坤眼睛绕回谢漆脸,眼珠子滴溜溜的,鬼马机灵,“太子一直在拖延,如果没有被外力施压,大概会一直拖,拖到所有人都把狄族圣女这回事给忘了。”   谢漆管不了这事儿,也不知道这对于两族、数位当事人而言是好是坏,只能回以沉默。   青坤忽然问:“师哥怎么不问太子和韩家他们怎么应对何家的事?”   谢漆大概知道高瑱和韩志禺会怎么摇摆。先冠冕堂皇地中立,套取关心则乱狗急跳墙的姜云渐,一番不动声色的撕扯,其他派系都争夺着去撕咬何家的肥肉,只有韩家在一片混乱里,另辟蹊径去啃食姜家。   一群驻扎礼部,最通仁义道德,衣冠楚楚的衣冠禽兽而已。   “你怎么看戏是你自己的事。”谢漆看出青坤就是个乐着牙花的局外人,不怎么靠谱,但也不怎么碍眼,“你既然之前言之凿凿地说是要在暗地里守卫我,真有什么会威胁到我的,你再告知于我就是了。”   说完谢漆要去会面其他人,青坤偏跟在后头:“小师哥,你要去见谢如月对不对?我是你师弟,他是你下属,你平时私底下跟他私交都聊些什么?方不方便师弟也听一听?”   谢漆挥手:“不方便,离远点谢谢。”   青坤用一种浮夸的伤心语气跟他告别:“好吧,那师哥再见。”   谢漆边离开边听身后动静,确实没听到他跟来的脚步,不免啼笑皆非。   之前觉得他会是霜刃阁暗中培养出来的奴中之奴,相处过几回后发现青坤和其他影奴不太一样。   不知道他师父杨无帆带这么一个徒弟时是怎么雕琢的。   杨无帆带他时也不太一样,虽然也和其他阁老一样拼命给他灌输所谓的影奴之道,但还是有些许细微的离经叛道。   只是那些感动与崇敬,到底只存在于少年时的浮光掠影。迄今为止,两世以来,谢漆始终不明白他师父究竟是要怎么塑造、处置他。   边想边绕道去了东宫的另一端,他看到谢如月姿势奇怪地半跪在弯弯的檐角下,刚过去跟他打招呼就发现了他的异样。   谢如月一只手捂着耳朵,谢漆看出不对拉下他的手,结果愣住了。   谢如月已经是竭尽所能地用衣着来掩盖了,但实在盖不住耳廓上新鲜出炉的牙印和红痕,眼尖的人一看便知道这样的痕迹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如此发生了。似乎是意料之中,但又的确出乎意料,抱着的那一份侥幸就这样被击碎了。   “玄漆大人。”谢如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您近来好吗?”   谢漆有一时半刻是沉默的:“高瑱强迫你了么?”   谢如月连忙摆手:“没有的……啊,大人你的嗓子,怎么这么哑?”   谢漆苍凉地抹了把脸,脑子一时半会儿有些转不过来,看着他的眼神欲言又止:“不用在意我,我现在的心情就像看到自家地里的白菜被猪拱了一样……”   谢如月脸庞红通通的,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是的。嗳,大人你别这么看我啦,其实殿下平时对我真的很好的,只是偶尔兴起,一些事上无伤大雅地乱来而已。”   说着他悄悄地用舌尖顶了顶自己的腮边,知道那是那颗朱砂痣的位置。心里闪过些念头,殿下那样对他可以,但要是想对眼前人那样,那不行。   他笑着问谢漆:“您说有急事想来问我,是些什么呢?”   谢漆又胡乱地抹了把脸,年轻的脸上透着老父亲的沧桑:“甲一,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心绪有点乱,我不太放心你。”   谢如月噗嗤笑开了,谢漆看着他的神情举止,确实没有透露出半分对东宫的不满意,心情更沧桑了。   “大人……要不我叫您一声哥吧。”谢如月看着他的表情,越看越傻乐,“真的不用,哥,你不用这么担心我,我已经很好地适应了东宫的身份转变,有很多事情只有在这里才能更好地做到,而且殿下确实缺人,我能帮到他,也能帮到你,眼下没有什么不好的。哥,你先说急事吧?你不说我心里也慌张啊。”   谢漆第三次抹了把脸,心神混乱到把唇角的易容给抹掉了都没意识到:“我是想来问你,太子可曾碰过梁家的烟草?”   谢如月眼神发直地盯着他唇角,没忍住伸出大拇指轻轻抚过他唇角,脸上是和谢漆刚才如出一辙的晴天霹雳,一脸的白菜被山猪拱了的痛心疾首:“哥……陛下强迫你了吗?!你唇角都肿成这样了,还有你的声音,我就说你声音平时那么好听,今天来怎么会哑成这个样子!”   谢漆:“……”   谢如月后知后觉地明白出来:“哦……你不会做自己不愿意的事的,那哥你就是自愿的啊?这,这这,陛下体格那么魁梧,有没有伤到你?啊,看你刚才过来的身法,好像也不是,那陛下一定是个和外表不符的很温柔的人吧,看不出来陛下还是个猛虎嗅蔷薇的。”   谢漆:“……弟,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熟练。”   谢如月:“……”   两个人僵硬着大眼瞪小眼了半晌,谢如月干咳着打破了死寂:“梁家的烟草么?我想想啊……自我贴身跟着殿下之后,并没有发现他沾染这物什的情况,他也从来没说过自己碰过。但是梁尚书曾在一次应酬当中想要赠给他,他不好拒绝,只好象征性地收下,回来之后交给我,我就收入东宫的仓库当中了。这东西很要紧吗?”   谢漆勉强回过神来,揉揉僵硬的脸点头:“对,很要紧,你不要让太子沾到,最好不要让这东西再流通进东宫,太子不沾,手下的人更不能沾。陛下沾了一点点,我便觉得十分危险,此事不可宣扬。所谓享乐之物,往往都有玩物丧志的风险,尤其这些烟草在史书上并不曾见过。”   “好,我明白了,我会盯着的。”谢如月斩钉截铁地应了,随后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哥,那个,大人,你需不需要一些药物之类的?就是……就是那个?”   “咱们跳过这个话题吧。”谢漆脸都要成苦瓜了,复杂万分地摸了摸谢如月的脑袋,“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早吃了这种苦头……”   “啊,不苦啊。”谢如月一脸茫然地打断他,“其实做熟了很舒服的,哥你、哥你不会是跟皇帝陛下还没有做到最后那一步吧!还是说他那什么技术不好,让你有阴影了?”   谢漆:“……”   已经无话可说了。   最后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和谢如月告辞,脚底抹油地疯狂开溜。   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在谢如月那里得知这么一连串爆炸性的事情,当真是瞌睡遇到吊床翻滚栽地。   好在东宫还没被烟草渗透,那么接下来就剩下高沅宫中那边需要提防了。   谢漆想到方贝贝眼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惨状,不知道现在伤势好转了没有。   他再派出大宛,就算联系不到方贝贝本人的鹰,方贝贝手下那群小影奴大概还是在的。   等了半刻钟,他把唇角的伤又遮好了,大宛也带着回应回来了。   谢漆松了口气,趁热打铁地跟着大宛潜进了高沅宫中的屋檐,果不其然在约定的地点看到了方贝贝手下的两个小影奴。   那两个小影奴看到他眼圈都红了,期期艾艾地叫着玄漆大人。   谢漆上前去追问:“你们主子怎么样?”   小影奴泪眼汪汪的,看起来有些六神无主,小心翼翼的问他:“绛贝大人现在没有什么人管,您愿意去看看他吗?”   谢漆脑子又被轰了一记:“什么叫做没有人管?”   小影奴们把方贝贝的情况说了几遍,谢漆才回过神来,沉着脸跟着他们跳下屋檐,潜进了高沅宫中的侧卫室,一进去就看到方贝贝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发着高烧。   谢漆赶紧上前去看他是个什么情况,一掀开被子扒开那单薄的里衣,就看到他身上全是一些外伤。不重,但一看就拖了不少日子,伤口已经烂到发炎了。   方贝贝往常那一张生机勃勃的脸毫无血色,别说医治,看起来都像是好几日没进食的虚弱样。   “为什么没有人给他上药跟医治?”   “王爷嘱咐的,说不让他养伤……”小影奴们眼圈红红的,“之前听到王爷私底下喃喃自语说,说主子没用,只有他爬不起来了,才能去调玄级的差遣……”   谢漆心中好似被一锅开水泼上,伸手把自己腰上的腰牌给他们:“用我的腰牌去叫个御医来给他医治,现在就去,快点,别耽搁了。”   小影奴们也不知道等这一刻等了多久,拿过腰牌赶紧就跑出去了。   谢漆在方贝贝病床边简单处理他的伤势,搜出小刀想处理他身上那些溃烂的地方,指尖抖得下不去手。等听到外面脚步匆匆传进来时,他转头看到了御医,以及跟在后面风尘仆仆的高沅。   高沅凑巧刚从梁家回来,看见他便快步上来:“你……”   谢漆猛然暴起闪到他身后,一把掐住他后颈,踢了他膝弯,逼迫他跪下去。 第70章 鞭笞小九   高沅完全搞不懂情况。只知眼前一花,冰凉的一只手搭上了后颈,雪花似的三点指尖骤然用力,外加膝弯遭踹,他天旋地转地看着膝磕地,冷和疼似风雪扑面而来。   高沅茫然地本能发怒,抬手便攥住了掐着自己的那手腕,挣扎着要抬头,那劲瘦的手腕却纹丝不动。   “谢漆!”高沅粗喘着喊,另外一只垂下的手神经质地发着抖,像是在克制着不要抬起来去打那手腕,又像是单纯因为激动而战栗,“除了天地君亲师,还没有人让我跪下!你现在松手本王不和你计较!”   他听见头顶上微抖的嘶哑声线,却不是在和他说话:“医师,劳烦你快去医治病床上那位侍卫。”   高沅身体一僵,一者是怕方贝贝伤重不愈,二者却是莫名感觉到了这人身上的低气压,透着一股愤怒之外的伤心低迷。   后颈上的手没松,高沅自己先松了攥他的手,讨好似地轻握他手腕,一下又一下。   御医在不远处前哆哆嗦嗦地解释着方贝贝的情况,高沅听不太清,也不怎么在意,全身的感知集中在那只手腕上,颈间脉搏悄无声息地震耳欲聋,他溺水般地喘息着,世界只有他自己躁动。   忘记了此刻还跪着,地面的冰凉在顺着膝盖攀援自己这座腐烂的荆棘山。   三天没有点燃烟草,没有薄雾缭绕这具华丽骷髅,只有抚平后捏皱再抚平的糖纸。   忘记了此刻还难受。   各种哆嗦的脚步从身边掠过,高沅忽略了那些窸窸窣窣,竭力斜过眼睛去看身后侧静驻的靴尖,心里有一只手抽搐着,在摸索,在期待,谢漆要对他做什么,要让他干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影奴端着一盆水走过他身边,忧惧双管齐下致使手抖,不小心把水盆摔到了地上,淡淡的血水淌过地面,蜿蜒着蔓延到高沅膝下。   高沅看到血水流到膝盖旁边沾湿了衣服,吊诡的期待被打散,厌恶地皱紧眉头便骂:“脏死了!谁打翻的?有没有长眼睛……”   还没有说完,后颈上掐着的那三根手指变成了五根,施加的力度大了几倍,高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着扑到地上去,只来得及狼狈地侧过脸,才避过了鼻尖撞地。   脑袋撞出咚的一声,侧脸挤压到了地上,蔓延的血水缓慢地流淌过来,沾到了半边脸和脑袋,血腥味和腐药味难闻地冲进鼻子里,触感和嗅觉顿时让他头皮发麻,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恶心。   高沅鼻翼翕张着,不敢出声。   因为终于看到了头顶上的那张脸。   很美。   但是很冷。   他莫名理解了为什么高瑱带着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四年却没有动手,因为馋归馋,怕归怕。   又馋又怕。   他鬓边淌出冷汗,发着抖喘着:“你要我跪,我跪就是了……放我起来……”   那双一掠而过的寒亮眼睛没有再看他,无动于衷地半蹲在地上继续单手压制他,眼睛在看前面的病床。   高沅从来没有用这么丢脸的姿势跪趴在地上,三天没怎么进食的身上没有什么气力,心智又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完全崩塌,顿时喘息着软趴趴地任由被控制。   御医和影奴在身边走来走去,下九流的贱种们都看到了他的丑态。   高沅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地转动,心里有混乱起伏的心声。   【我被一个贱种单手拿捏。】   【可是……可是……后颈上的手不一样……好像很可靠……】   【什么都不用去想,不用去理会,就这样被操控着的感觉真好。】   一种久违的归属感扭曲地覆盖着,沉沦的神志在他自己的手腕被另一只手小心捏住时才清醒。高沅被别人的体温触碰得一惊一乍,瞪大眼睛看过去,发现是一个老御医要给他把脉。   他趴在地上尖厉地喊出来:“大胆!你是什么老狗?滚,别碰我!再不滚开本王诛你九族!”   御医被吓得不清,当即就要撤开逃跑,但是被身边另一个人拦住了:“继续。”   高沅一懵,模糊的视线看到那张冷冷的嘴开口:“闭嘴。”   像是某种听到指令的流浪禽兽,高沅发着抖不吭声了,眼睛发直地看着那老御医颤颤巍巍地把手搭在他的脉象上,诊了半晌,哆哆嗦嗦地汇报道:“小王爷除了因进食不够而气虚,并无不妥。”   高沅听了想怒吼废物,再也硬不起来能叫做并无不妥?虽然他中的毒已经被梁家的医师清理干净,可他不举了,再也硬不了了,结果宫城里的御医都是一群废物,滚,都该滚。   “他真的没有失心疯?你仔细看他现在这副有病的样子,你诊不出来任何异常?”   高沅听见那沙哑的声音这么发问,他愣住了。   【啊,问失心疯,是在担心我吧。】   【是的是的。】   御医又小心翼翼地诊了一下他的脉象,答案还是一样。   “换别的御医来。”   高沅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后颈上的手由按变成了掐,他被软绵绵地拎起来,那人似乎要扯着他到旁边去,可是他双腿无力站不动,狼狈地要歪倒过去。   【接住我接住我。】   “站好!”   裹挟着愤怒的冷斥钻进耳朵里,双腿又有力气了,高沅站直了。   那只手拎着他丢到一边的简陋椅子上就不管他了,走去了病床边。   高沅这才抬手擦脸上沾到的血水,心里吼叫着好恶心,但是眼睛看到那个站在病床边的背影,感觉到了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难受,于是他也跟着难受了。   想要张口问问他,可是刚才他说闭嘴。   【那就该闭嘴啊。】   不一会儿,新的脚步声赶来,这回来的御医是两个青年,先隆重地向高沅问安行礼,而后恭敬地伸出手要放到他手腕上诊断。   高沅不想让外人碰到自己的任何一丝一毫,但是御医是那人叫过来的,是担心他的证据,他只好既排斥又接受地伸出手。   两个御医轮流诊脉,其中一个小声地问:“小王爷……可有感觉到身体不适?”   高沅还是闭嘴,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背影。御医一直等不到他开口,没办法转过身去到谢漆身边耳语,然后高沅看到他侧过脸来,压着悲愤哑声:“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说。”   高沅感觉心里痉挛了一下,捣蒜似地点头飞快地回答:“我知道,我没有觉得哪里不适,我身体很好,我现在感觉很舒适!”   然后他便看到谢漆冰冷的眼神出现了波动。   一望无际的厌恶憎恨底下出现了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悲凉,高沅敏锐地捕捉到了,只是一点点,但是一点点已经很够了。   两个青年御医诊完脉象,有些面面相觑地回答,他们确实没有在高沅身上诊断出什么异常。   这样的回答高沅听多了,内心吼着他们就是废物,随即听到谢漆在沙哑地问:“疯子的脉象,跟正常人难道没有任何不同么,心智失常是诊断不出来的吗?”   高沅又粗喘起来,双眼发光,脸色苍白。   【他看得出来?】   【是啊是啊。我是不是很难看出来?】   【我好像早就疯了,但是所有人都说我是正常的。】   【我让他们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撒下一把金珠,他们兴高采烈地磕头说谢主子恩典。我挥鞭子抽方贝贝,他说属下做错了主子息怒。】   【他们说我观刑鼓掌是继承梁家家风,他们说我打人骂人是率性行事,他们说我抽雕花烟是效仿名士风流。】   【不管我做什么事,我都是对的;我既然都是对的,那我就是正常的。那我怎么会觉得我自己疯了,我真的有疯吗?只有哥说我做错过,可是哥没了。他不在了,还有谁会说我错了疯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谢漆,谢漆。】   御医惊恐地赶紧行礼:“谢大人慎言!这、这是我等医术不精,还请谢大人请其他医者来为小王爷诊断吧……”   高沅竖着耳朵,心中有一个直觉预感,谢漆听完回答一定会——   果不其然,御医说完话之后,高沅就听到了那一声他期待已久的悠长叹息。   【啊……真好听……】   【这是第四次了!】   【好喜欢好喜欢。】   谢漆听着那样的回答只能转过头,眼睛扫过神情扭曲的高沅时,凛冽地知道他现在分明就处在抽疯的精神状况里,因此更不想说话了。   御医们看着眼色赶紧退出去,于是房间里剩下三个人,谢漆垂眼看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方贝贝,心中厌恨挥之不去。   “高沅。”   高沅语调怪异地应了:“干什么?要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方贝贝。不止这一次,一直以来,你为什么一直这样视人命如草芥。你折磨人的时候,没有人跟你说过,害人流血、生病是作恶吗?”   谢漆看到高沅脸上浮现了个扭曲的笑,如果不是他顶着那样一张好脸,现在妥妥就是一个惊悚的画皮鬼。   高沅指着方贝贝,胸口不住起伏着,扭曲地笑喘着:“绛贝除了上个月不肯执行我的命令,说了个不字之外,不管我怎么打他,他都没有说过不好。折磨?他乐意受的那也叫折磨吗?作恶,我舅还说我太心慈手软太善良太没手段了呢,谢漆,谢漆……就你这么看我!这么说我!一千个人的说辞跟你一个人的口舌,你觉得我相信你,我能相信你吗?”   谢漆默了默,看着他那癫狂模样,头有些疼地轻喃:“光说是没有用的,道理并不适用疯子。”   高沅喘得更粗重了:“你说我是疯子,我难道就真的是吗!”   谢漆轻轻拨过方贝贝身上的被子,看了一下他上半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绷带,想着刚才看到他的外伤,有很多道鞭伤。   前世他也见过不少次那鞭子,做得很华丽精致,抽起来也是真的疼。   谢漆掖好被角,侧首扫了高沅身上。   他用大拇指轻轻捏过自己的食指指节,发出一声轻响。   跟疯子不能用常理来沟通,要以牙还牙。   要解此心头之愤,要破心中残存恐惧的壁垒。   正好现在他孤身回来,梁家忙碌,管不上他。   正好他伤透人心,手下无人。   高沅紧跟着他的视线,兴奋难耐地问:“你看什么?”   他看到谢漆先出去,好像嘱咐了门外的小影奴们什么,而后转身回来,门“咔嚓”一声,关紧了。   高沅还没有感觉到岌岌可危,只顾着听谢漆用轻柔的语调哑声说:“你不是有一条鞭子么?缠在腰带里,是吧,取出来怎么样?”   高沅紧张地擦了擦半张脸,快乐地高声叫骂:“你叫我拿我便要取出来?你以为你是谁!贱种!下九流的烂货!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差遣我!”   “凭你拿走过我的糖。”   高沅剧烈地呼吸着,扭曲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做作地颤抖着擦了鬓边的汗珠:“那才几颗!除非你再给我一次!你还敢给我糖吗?”   “为什么不能。”   高沅瞪大眼睛,汗涔涔的视线里看着那个人在不远前,和以往认识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琢磨不透。不对,不用琢磨,跟着他就好了。   “你过来拿。”   高沅登时站起来,又听他说:“用鞭子换。”   高沅口舌生津地去摸索自己的腰带,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根细细的鞭子,迫不及待地朝他跑去:“你说的,成交……成交!”   鞭身被接过去了,高沅摊开掌心接到了谢漆放在他掌心里的三颗熟悉糖果,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席卷了全身。   “你离我远点,挡住我看这条鞭子了。”   高沅攥紧三颗糖喜上眉梢地后退,潜意识察觉到,这几颗谢漆送出的简单的糖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等到下次还想再抽烟,就可以用这个去代替。   它们比烟草甜。   “高沅,手垂下,站好一点。”   高沅跟着照做,因激动而发亮的眼睛看向谢漆:“干什么?还要我干什么?”   “你就是用这根鞭子抽方贝贝的。”谢漆转了转鞭子的柄端,活动活动腕骨,“他因为念你是主子,忍着不说。现在你来假设一下,我是你主子,我抽你,你能不能忍。”   高沅就听进了“我是你主子”五个字,喘息着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后听见一声破空的声响,细细的鞭子末梢抽到了他身上,那是十足的巧劲,一下过来就把他华贵的衣裳抽破了。   高沅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破开的衣裳,像是一只鼠第一次见到一只猫,世间都被重塑了。   第二鞭没有停顿地扬过来,滋啦一声,衣服又开裂了,胸膛的细皮嫩肉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抽打,先是浮现红痕,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渗出一点点血渍。   三鞭过去,高沅哭叫了出来,蹲到地上去抱住脑袋:“别抽了别抽了!好疼好疼!疼死我了!”   【破皮了,出血了!】   【好疼,怎么会这么疼!】   谢漆拖着鞭子走到他身前去,抓着他的发髻让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来,哑声问:“很疼吗?”   高沅忙不迭地点头,哭得五官皱在一起,这么生龙活虎,跟床上有气进没气出的方贝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怎么够呢……”谢漆轻喃一句,随即按住他,并指点了他身上的痛穴。   高沅发出杀猪般的哭叫。   谢漆作势扬起鞭柄,高沅哭着捂住自己的嘴,崩溃的哭叫口齿不清地传出来:“别来了、别来了!”   谢漆扣住他,把他拖到方贝贝病床旁边按住:“你看着他,回答我,你之前抽过他多少鞭?”   高沅像一滩烂泥瘫在床沿,这辈子受过的疼就那么几回,韩宋云狄门之夜小腿只受了一点小伤,不久后被个刺客偷袭,也是刮到了腿,伤了皮肉,现在连疤都没有。   眼下却疼得感觉踏进了鬼门关。   熟悉的鞭柄横到了他眼前,他惊恐得涕泗横流:“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数过!”   “肯定不止三次,不是吗?”   高沅不敢回答了,不住地哭。   谢漆抓着他靠近到方贝贝的枕畔:“你躲什么?你睁大眼睛看着,他是铁打的吗?你会疼他就不会吗?韩宋云狄门那夜的战乱,他险些丢了一条命在那里,你有没有看见过他后背的伤痕?你躲在他怀里,让他用后背顶住了一整条燃烧的火柱,医师给他剔除了一整个后背的腐肉——现在才过去四个月,你把他抽打成这个样子,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今天又让医师剔除了他身上一堆腐肉!我他娘才抽你三鞭,你就受不了了?”   高沅挣扎着要逃跑,谢漆拎着他后领把人拽出来扔到地上,避免他的泪水溅到方贝贝身上去。   鞭子一甩缠绕到了他脖颈上,谢漆半蹲在他面前俯视他:“有那么疼么高沅。你不是很喜欢看别人疼么,现在轮到自己疼了,怎么就不喜欢了?”   高沅扭动着大哭,扭动着想逃开,越挣扎胸膛上的三道伤口越沁出血珠,痛穴引发滔天痛意,他哭得撕心裂肺,口中甚至还叫着方贝贝来救他。   谢漆用鞭柄扇了扇他的脸:“你都快把他打死了,还指望他来救你,谁给你的脸?”   高沅挣扎不开自己的鞭子,哭得狼狈至极:“你还要我做什么……”   “我的要求一直很简单,把影奴当个人看,不准再随意折磨我们。”谢漆收紧鞭子,把他拉到自己眼前来,盯着他混乱的瞳孔,一字一句,“还有,从今以后不准吸食烟草,不管你有多馋,都给我忍住。”   高沅哭得直抽,谢漆便抓着他肩膀低声重复,让他听清楚:“不准再打骂影奴、不准再吸食烟草,听明白没有?我已经给了你糖,你要是嫌不够,方贝贝醒了之后和他要。你要是还想再吸食烟草,让我知道了——你不是很喜欢观看别人实施酷刑?我会在你身上慢慢践行,用今天的鞭子,先在你身上抽出千百道疤。”   高沅泪水四溢地疯狂点头,哭叫着知道了明白了,和往日的跋扈、和三年后的暴戾判若两人。   谢漆盯了他半晌才松开手,看着他惊恐慌乱地往后爬,躲到方贝贝床下,边狼狈地抽噎边擦着眼睛偷看他。   谢漆左膝依旧贴在冰冷地面,久久不能起来。   因前世一年折磨而对高沅抱以的恐惧……终于在今日剔除了。   那些暗无天日的漆黑密室,种类繁杂的非人刑具,断过三次的腿,刺过满背的窟窿,那些如蛆附骨缭绕着的模糊烟雾……仿佛只是做了好长的一场大梦。   没有人能把他从梦里拉出来。他一个人在渊泽里,徒手攀过一面又一面渗透着粘液的湿滑黏壁,就这样一寸寸爬了出来。   *   方贝贝是在傍晚申时醒过来的。   他还没醒来时,高沅的痛穴就一直没有被解开,眼下看到他眼皮终于颤抖着张开,简直像看到了再生父母。   方贝贝嘶哑地叫了个“渴”字,耳朵动了动,听到有不太平稳的踉跄脚步跑来,把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   他视线模糊着,费力地叼住杯沿,咕噜噜地喝了半杯水,才感觉到身上恢复了一点点气力。   “你、你好点了没?”   方贝贝刚要闭回去的眼猛然睁开,扭头看了一下旁边的人,吓得差一点把刚才喝下去的半杯水吐出来:“主主主子!”   “躺好。”   眼前脸上一片泪痕的高沅被拎开,他惊愕地看着谢漆端着一碗药坐到床边来,伸手要将他扶起。   方贝贝懵逼到摸不清状况,闭上眼睛沙哑地叨叨:“这一定是做梦,待会我睁开眼睛,我就能看到母猪上树。”   “喉咙都要烧废了,怎么还那么能说,嘴张开。”   方贝贝如遭雷击地睁开眼,没看到母猪,倒是看到了两个花容月貌的,一个冷若冰霜像讨债鬼,一个哭得要蔫巴了。   谢漆把药递到他唇边:“快点,喝完再说,喝不完祝你下半辈子不举。”   好毒的诅咒,必然是谢漆!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做梦。   方贝贝赶紧把药一口气喝完,苦得舌头都发麻,木着脑子跟一张方脸看着高沅,竭力想伸出手去碰他一下,问问他怎么哭成这个样子,结果高沅眼神又恨毒又惊恐地躲开了。   方贝贝只好把眼睛看向谢漆,一开口便因苦药而大着舌头:“里肿么债仄儿?”   谢漆正色:“路过。”   方贝贝无语凝噎:“……里当偶撒瓜啊!里把殿下肿么了?”   谢漆放下空药碗,感慨万分:“大哥,我他娘要是再晚来一天,你可能就真烧傻在炕上了。原以为你刚醒来,要么虚弱到难以自持,要么委屈到怨怪起迫使你伤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没想到你一醒来还是很快就精神抖擞,不计前嫌。当年在霜刃阁,阁老们说你脑子虽然不太好使,但是身体最抗揍,我现在相信了。”   方贝贝满头问号,把舌头捋直了之后左看看右看看:“我是躺了很多天吗?”   谢漆打了个响指,让守在门外的小影奴们进来,他们一见方贝贝醒,含着哭腔便上去围住了。   在从小影奴们那里听闻自己的情况之后,他才想起自己在被暴打前发生的事,那道拒绝的刺杀梁太妃命令,看向高沅的眼神便复杂了些。   谢漆转头打开窗,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已经不早了,怕是很快又要下雪。   他眯起眼睛审视周围,鹰隼似地环顾半晌,在对面远处的屋檐上看到了几个疑似梁家的暗卫,估计是看高沅进了这里半天没出去,便猥猥琐琐地想要探查情况。   那厢的小影奴们把话说完,他便把窗户关紧,又让他们出去把屋子围好,不要让其他暗卫靠近。   方贝贝目瞪口呆,发出惊叹的四连哦:“你丫干嘛哦?这是我的地盘哦,那是我的人哦,你怎么使唤得这么熟练哦。”   谢漆屈指弹了他一个脑门崩:“哦个屁,我揍你时也很熟练,有意见等好了尽管来约架。”   他拉了张椅子过来坐好,又命令高沅过来:“跪,道歉。”   方贝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就看到高沅挂着泪珠撅着嘴,皱巴巴着那张往常飞扬跋扈的脸,扑通一声跪在了他床下。   “对不起,绛贝。”   高沅泪水又不争气地掉出来,一边哭一边道歉,虽然语气难掩怨毒,但是……哪怕是浮于表面的道歉,也从来不曾有之。   方贝贝:“……”   他僵硬着脖子转向了谢漆。   谢漆淡漠地解释:“我抽了他一顿鞭子,点了他痛穴,等你有点力气了,你再给他解开穴道吧。”   方贝贝瞬间感觉自己外嫩里焦,语无伦次起来:“你、你干嘛,我去,天爷在上,阿弥陀佛,屙屎没纸,我脑子不好使……”   高沅在他床下哀凄地哭:“绛贝,我知道错了行不行?你快点帮我把穴道解开,我疼死了……”   方贝贝混乱的脑子勉强醒过神来,伸手便要去将高沅拉起来,猛地一动弹,才感觉到整个身体的剧痛难当。   他叫了一声痛,手腕便被谢漆捉住,轻缓地放回了被窝里。   “你以后少惯着他。他是你主子不错,他可以管你没问题,但你也得先护仔细了。”   方贝贝疼得脑门上冒出了冷汗,哆哆嗦嗦地看着谢漆。   “你之前说两年前他不让你守夜,所以你就真的没守着了。”谢漆从一旁的热盆里拧过毛巾,贴在他额头上吸掉冷汗,“你怎么想的?梁家的侍卫再多再好,也比不过你跟你的属下们。别的不提,得亏这两年内梁韩没有交恶,不然哪一天晚上高瑱派我来刺杀他,我保准一刀得手。”   谢漆看着方贝贝的脸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涨红,打开一瓶强身健体加快治愈的药到他鼻子底下让他深嗅,打量着他神色,慢慢地将高沅吸食烟草已久的事情告诉过去。   方贝贝一边努力地嗅,一边忍不住咳嗽,鼻尖都红了。   他正不知道要怎么说好,便听到谢漆忽然轻声警告:“你主子现在恐怕已经因为烟草半疯了。宫里御医诊断不出来,或许是此前没有过这样的病例,因此全都一致推断他正常如初。”   跪在床下的高沅猛地抬头,瞳孔放大,眼中布满血丝。   “你要是还在他身边当差一天,就多看紧一天,别让他再吸食烟草。此外前几天不幸跟了你主子一天半,去了一趟梁家,看到了他烟瘾发作时的癫狂举止。如果他不打人,大概就会去破坏周围的器具,如果他既不打人也不破坏器具,恐怕将来便会以自残来阻遏冲动。”   谢漆缓慢地说着,有故意夸大的成分在里头,停顿片刻后,他侧首看高沅:“你那么信你三表哥,知道他院子里关着药人吗?”   高沅愣愣地看着他。   “你那天晚上回梁家,我等你睡着后出去在梁府里转了一大圈。”   谢漆语调没什么起伏,那夜整夜没合眼,自梁家府宅里察看了个遍,到了梁千业的地盘窥探了许久,待要放弃离开时看到了个四肢动作扭曲的怪人贴着墙角扭过,还没等看清,便看到梁千业屋里出来人,把那怪人抓回去了。   只看到几眼,他也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情况,只是一想到梁千业最先研制出烟草,借此在梁家本家一马当先成为不二的掌权人,便总觉得那怪人,很可能是用来试烟草的药人。说到底,还是一股直觉让他厌恶烟草。   谢漆大致形容了些许,故意把情况说得很严重:“那药人是疯魔的。你发疯时的样子跟那药人挺像,再吸食下去,或许就会步上那后尘。”   高沅还怔怔着,方贝贝便比他先着急了,咳嗽着追问起细枝末节来,谢漆挑拣着高沅抽疯的模样,跟他认认真真地说了好几遍,说到最后,一屋之内除了他的声音,只剩下两道凌乱的喘息。   “言尽于此,有些东西该禁。”谢漆看天色已经逐渐晚下来,便不再多说,拧完最后一遍毛巾,擦过方贝贝鬓边的冷汗,“你先把这残躯养好,主子是你自己的,该怎么守跟管是你自己的事。多余的,我随时在天泽宫等你联系我。”   谢漆放下东西,起身时拽过高沅拉他起来,冷道:“小疯子,你好自为之。”   高沅身体一颤,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眶又迅速通红了。   *   当此时,东区一处破草屋里,神医和他的小徒弟正忙碌地交替按着病床上的枯瘦师弟。   “师父!师叔身上的青斑更大块了!”小徒弟奋力按着不停挥舞着双手的中年人,大冷天里浑身是汗。   神医飞快地倒完药端进来:“小崽子!你按紧他抱起来,我灌他一碗再说!”   小徒弟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半抱起那中年人,一手抓紧他枯瘦干瘪的两手,一手捏开他的牙关,神医赶紧过来,稳准利落地把药给他灌了进去。   一碗药下去,一炷香后,一直挣扎着的中年人便安静了下来,目光放空地望着天花板。   神医跟徒弟安静地等着他下一轮发作,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他眼睛清澈,嘴角扬起少年人般的微笑,转头对着病床旁边桌上的一盆枯萎绿植含情脉脉地说话:“师妹啊,我给你备了一份及笄礼……”   神医把他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捏着嗓子颤道:“死鬼,我在这呢!”   中年人恍然大悟,歉意地朝他笑着继续说话。   神医眼眶酸胀,一边听着他讲的话,一边在手册上记录着。   【脑生幻像,误为重回当年】   中年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神医边写边捏着嗓子问他:“二师兄,咱们采完花草便回去找大师哥吧,他一定炖好了人参鸡腿汤等我们喝哩。”   中年人笑了起来:“师妹你开什么玩笑呢?咱们谷中大弟子便是我啊,哪来的大师哥呢!”   神医的炭笔停顿,抬头来看结伴了四十年之久的师弟,安静了半天后,平声静气地把自己的姓名跟年龄报出来,问他认不认识。   枯瘦的中年人一脸毫不作假的迷茫:“这是谁人?”   神医沉住气,挑拣了他们少年时一起学医跟闯荡江湖的一些趣事来问他,说到与师妹的,他对得上,说到他们三人行的,中年人怎么也想不起彼时神医的位置。   好像神医不曾在他的生命当中出现过一样。   神医用炭笔潦草地记下了新的病状。   【记忆缺失,彻底忘却故人,故人为我】   中年人并没有把遗忘的大师哥放在心上,害羞地笑着继续和他的师妹说起话来。   但他的言语并不像是对话,而像是他在捋出自己的记忆,对着师妹的幻影,总结他们走过的一生。   他们游历的路途上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风景,其中包括了两年的研究烟草之旅。神医认真地听着,根据他的记忆不停地记叙。   【原烟之地恐影响怀胎四月以下之妇,恐致使小产】   【小产者为师妹】   神医听着言语记载了四页,中年人便又陷入了其他的病状发作当中,浑身痉挛不止,大喊大叫起来。   小徒弟熟练地掏出一卷麻绳来把他的双手捆住,制止了这位师叔无休止的自残。   前两天捆住他的时候,他挣脱的力度还十分强悍,从今天开始,力道已经小了许多。   神医心有所感,伸手去诊他的脉象,安静了半晌后,又继续拿起笔记录。   【师弟经脉速枯,继神志丧乱,今武功全废】   神医在小徒弟的小声啜泣里飞快地继续写着。   *   谢漆离开高沅的宫中,在路上紧赶慢赶要赶回天泽宫时,没想到竟然会在路上碰见了高瑱。   高瑱身后没有跟着谢如月,反倒是跟着青坤,他一看到青坤眼里看戏似的表情,便心觉微妙。   好在他今天刚收拾完高沅,心里比较舒坦,看见这么个讨厌的人,心里并没有许多波澜。   于是潦草地行了个礼,便想越过他回去天泽宫,谁知高瑱却双眼布满血丝地堵在他面前,开口就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孤都知道了。”   谢漆挑了挑眉,心想,知道了什么鬼东西呢?   他若有所思地略过高瑱去看他身后的青坤,青坤朝他比了几个无声口型:师哥,我还是偷听了你今天和谢如月说的话。   谢漆:“……”   他今天和谢如月说的都是些不太堪入耳的东西。   所以说,这个想看好戏的家伙就拐弯抹角地告诉了高瑱?   说他和高骊“圆房”了?   这什么鬼癖好?   高瑱接下来一句问话解答了他的疑惑:“谢漆,你身为影奴,真的分得清对主子的忠诚和爱欲这两码事吗?!”   ……还真他娘的是指这等事。   谢漆怎么说也在前世跟了他七年,一听便知道他在追问的是什么意思。   他心想,他怎么会分不清?   这两辈子以来,他跟过三个主人,对高瑱最忠心的那七年里,在他身上寄托的感情再深,得知他和何家小姐定亲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在他酒醉想要欺压他的时候,内心感到极度的不适。而对于高沅,他确实短暂地相信过他,对他有过微不足道的忠诚,但是在他动用一切非人的酷刑折磨手段时,他只感受到莫大的侮辱,愤怒,恐惧。   只有高骊是那个意外。   他一个如此注重仪式感的人,却还是和高骊无媒苟合了,并且苟合得非常快乐。   他只会对高骊萌生掌控欲,会生气,会不自觉拈酸,心中其实会不愿意看到他和其他的人暧昧,不希望他哪怕仅仅只是在名义上有妻妾后妃。   只有高骊,会让他的原则和底线朝秦暮楚,不停变通。   除了那毫无道理可言的情爱情/欲,导致他如此善变的还能是因为什么?   “我分得很清。”   “我喜欢高骊,无可救药地喜欢,就是这样。”   谢漆直接了当地粉碎他抱有的侥幸之心。   青坤在高瑱身后朝他竖了个拇指,他想看的就是这一出好戏。缺德人尽干没品事。   谢漆心中无言,想快点回去看一看小狮子了:“太子殿下突然拦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高瑱神情惶惑了许久,喃喃问道:“那我们那四年算什么?”   “过眼烟云。”   “虚度光阴。”   “毫无意义。”   “覆水不收。” 第71章 “小鬼”   谢漆看着高瑱就想到谢如月耳廓的痕迹,心想谢如月赤忱坦率,却也不是傻子,未必不知道高瑱故意在他唇边刺那颗朱砂痣的怪念。可那少年爽朗地不在意,神情看不出不情愿,那才是高瑱所问的——身为影奴分不分得清对主子的忠诚和爱欲是两码事。   就像先前同谢如月在屋顶上剖心交心时说的一样,贵胄主子们的世界太广阔了,站得那样高,高高在上地俯瞰下来,底下奴仆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能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明白了,依然毫不在意地侵轧了,知不该为而为,不在意而已。   更令人产生难以言状的反胃。   眼看着高瑱脸色苍白,神情复杂到近乎狰狞,心里不知道在颠来倒去地想什么,谢漆久违地感到了无力的烦躁。   他走近高瑱,低声认真地开口:“我就是从来没有对你萌生恋慕之情。不管是守过你四年,还是守了四十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高瑱本就虚弱的脸色愈发不好,一双惨淡的桃花眼看着他,呢喃道:“我不信。谢漆哥哥,我不信。”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谢漆心中徒增厌烦,若高瑱没有对谢如月那样,他眼下便提拳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我们曾经日复一日地相伴,你守过我一千多个黑夜的美梦,我见过你四个春秋的窗外飞纵,我们相视而笑过无数回,你用那样纵容宠溺的眼神望了我四年……你陪着我长大,可我又何尝不是看着你成长?你当时来到我身边也仅仅只有十六岁,少年郎初识爱恨能有多少四年?”   高瑱神情惶惑难过地低语,像是一个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从心爱的哥哥那里讨到糖吃的迷津小孩,竭力想用感情牌挽回背道而驰的所爱。   “这些日子我翻来覆去地回想你我相伴过的那些日子,我拼了命地去细想,我究竟做错过什么,我可曾苛待你,可曾惹你生气,你可曾冷眼看我疏远我……我日思夜想,除了当日那一杯未能得逞的迷魂汤,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我们之间何以至此?仅仅是在四个月前,一百三十天前,我还畅想着,等母妃入中宫,等我入东宫,一系列册封之后,我将和你跃入下一个相处之道的阶段,我有我所心,你怎会没有所意,我是那样认真地期待过我们来日的光辉璀璨。可是一场七月七剧变摧毁了一切……”   高瑱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七月七那夜,你并未像从前那样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当其他的皇子身边都有影奴誓死保护着的时候,我身边的十七个人,你们全都不在。”   高瑱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喑哑快速地说着,每一个字里都浸透了浓烈的情感。   “我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好全。我的右手再怎么努力握笔,也写不出从前那样端正的瘦金体,右腿再怎样努力复健,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踩着马蹬跨上马背。我的亲人,身体,全部都回不去了。我身边最重要的只剩下一个你,我怎么可能会因为别人的几句无端索求,就将你交出去?可是谢漆哥哥,你就是那样看待我的,你……在我不曾做出任何负你之事,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了我,投向他人怀抱。我直到现在,想到这个事实……都心痛得难以呼吸。”   谢漆唇角险些扯出一个笑。   他听了如此一番话,全部半真半假,唯有在这一句七月七剧变,知道这是真正的肺腑之言。   是,一场七月七的失败大封,一个韩宋云狄门之夜,高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也是,无数人都是,众人各自的小命运都在那一夜被巨轮命运的牙床嚼碎。   然而假如韩宋云狄门之夜不曾发生过,他顺顺利利地当上了太子,他和他,难道就能够从相亲走向相爱吗?   未可知,未有如果。   谢漆只知道在他辗转入主东宫,他陪着他度过最艰难的那三年刀光剑影之后,他快刀斩乱麻地把他给舍弃了。   没有今日这份拖拖拉拉、真假难辨的不甘和悔恨,那个时候的高瑱在权斗漩涡里练就了炉火纯青的铜心铁肠,丝滑地转变成画骨画皮的贤王。   他能在把别人卖完之后,还能用一把声情并茂的好嗓子,哄骗得令被卖的人替他数钱。   他也知道今生重来之后,韩宋云狄门之夜的剧变之后,假如不离开,继续守着他,必然会换来不一样的结果。   可谢漆偏偏不想。   他怎么可能做到继续守着一个曾在另外的时空,将自己背叛得体无完肤的,画皮鬼。   “世上没有那么多一目成心许,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天降真命天子。”高瑱喘息着,又怨恨又哀伤地看着他,“时间才是最不会撒谎的证据,长久不绝的陪伴,习以为常的习惯,青梅竹马,相知相守……情不从狭隘性情形貌来,而在涓涓细水长流中永生。你离开我后,我尝试过用许多人去代替你,终归不及你万一,而你离开我之后,还不见熙熙攘攘众生,还未等时间冲淡你我羁绊,你只见一个与此间格格不入的异族混血,你只度过四个月一季度,你便如此笃定对他抱以爱……我不敢相信你善变如此之快,我更不愿相信你会变得如此肤浅。”   当真是能言善辩啊。   不仅是言辞巧妙,而且还言之凿凿地富有逻辑,他的逻辑。   谢漆甚至都能猜到他是怎样想出一些理由,来填补他不爱他的原因的。比如慕高骊为君的身份,或者图高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易操控带来的成就感,形形色色。自然了,除了形形的理由,色色也能是直接原因。   随他怎么想。   高瑱既然想要胡搅蛮缠,他也不介意以假堵假:“那么太子殿下,假如现在皇帝陛下给你一个选择,让你主动放弃东宫的位置,除下身上的朝服与官印,从庙堂之高退到江湖之远去归隐,这样我便继续追随你,你愿意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吗?”   高瑱的泪意懵住了。   谢漆再向他靠近一步,而他下意识地后退小半步。   谢漆用轻柔的婉转语调同他轻说:“殿下既然口口声声不舍我至此,那么,不过是区区的皇家特权,舍特权而重得故人,应该是很简单的抉择吧?”   高瑱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大概是在脑海中极力搜索着如何应对,刚要开口,谢漆便又轻柔地截住他:“殿下要选我么?”   高瑱的回答没有要与不要:“谢漆哥哥……你莫要跟我开玩笑。”   谢漆伸出一根手指停在他心口处,轻轻柔柔的语调:“你心中即便有千千万万份爱意,也还是寡苍生,薄亲属,最爱的便是自己,还装什么呢。”   高瑱低头看着停在他心口的指尖,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谢漆的表情重归于冷漠,抱拳利落一礼:“各执一词多说无益,倒也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昨日已死,我刚新生,告辞。”   谢漆即将要掠过他身边,高瑱突然不管不顾地抓住了他手腕:“谢漆哥哥!”   这一声喊得大了点,大约是他虚伪地克己复礼这么久之后的一次小小人前爆发,谢漆一下子惊住了。   不为高瑱,为的是——他看到站在宫道尽头拐角处的高骊。   高骊半个身体隐没着,冰蓝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整个人像从冰窖里刚出炉的新鲜木头人。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眼下心中在想些什么?   谢漆当即反手挣脱高瑱的痴缠,快步向那尽头跑去,高骊看见他跑来,眼里出现了波澜,然后……扭头就跑了。   谢漆都被噎住了。   当下直接把高瑱等人抛之脑后,赶紧冲上前去追赶,拐角过后先看到了扶着宫墙气喘吁吁、嘀嘀咕咕的薛成玉,而高骊仗着腿长步子大,竟然跑出眼前的宫道,看不见影子了。   谢漆更加凝噎,赶紧上前去先抓住起居郎追问:“薛大人,你方才跟着陛下在这里待了多久?”   薛成玉夹着小册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知:“挺、挺久的谢大人!陛下刚从御书房里出来就去找你,找不到你就到处问,我等答不上来还被他凶视,结果最后是陛下的海东青飞上天空,他才跟到这里来的……”   谢漆顶不住了:“说重点!他在这里待多久了!”   薛成玉还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大约一炷香是有的。”   那基本是把他和高瑱的拉扯都看到了,他一个习武之人耳力也好,大概也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差不离多少。   那既然如此,高骊理应也能听得出他的意思,又为什么要跑呢?   谢漆松开这弱不禁风的起居郎,走之前揶揄了他一句:“薛大人,平时还是多多锻炼身体为好。”   高骊能通过他的海东青小黑来找他的行踪,他也有。   谢漆边走边对着天空吹了一声哨音,没过一会儿就看到大宛矫健的身影出现。   他便跟着大宛的身影走,结果刚走出两条宫道,便看到天空中又出现了一只海东青,那该死的壮硕肥鹰扑住大宛,轻而易举地压着它一顿翻滚,最后两只大爪子掐着大宛得意洋洋地飞远了。   大宛留下了两道破音的鹰叫。   没伤到,就是在愤怒地骂海东青。   徒留谢漆站在地面目瞪口呆:“……”   *   戌时二刻,高骊一个人坐在宫城西南边的望角楼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隐约听见了望角楼外呼啸的荒凉风雪声,心中忽然感觉到久违的安定感。   入冬了,北境荒原上的风雪声比这要狂上许多倍,他小时候有许多次躲在山洞里挨饿躲风的回忆,那些张牙舞爪的风雪声穿过厚厚的山壁,从每一条缝隙里钻进来,刮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把北境和长洛比拟为人的形象的话,北境便是敞着胸膛的粗壮熊人,长洛便是温香软玉的闺阁少女。   难得能在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听见令人怀念的风雪声。   高骊颓然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靠着大柱环顾,看到一座中空的,嶙峋的高楼。   望角楼靠南的那一片墙已经被工部全部修整完毕了,完全看不出当初他带军进入宫城时的大洞。   这里是他的“发家致富”之地,他牵着马穿过那个洞门时,那夜谢漆就跪在角楼的内侧,偷偷地抬起眼皮看过他一眼,他便接住了那炽亮的眼神。   那时他心中划过个奇妙的念头,觉得那美人看自己就像……像看着一个救世主。   他是么。   他配么。   高骊脑子里一片混沌,有些疲惫地抱住屈起的一条腿,下巴戳在膝盖上,怔怔地看着望角楼里的黑暗出神。   现在他承认谢漆昨夜说的,那些烟草会在不知不觉改变他的心智的话了。   因为换在四个月前,他绝对不会像这样多愁善感,敏感又自卑。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黑暗中什么也没有,他再怎么冥想也无法凭空想出一些御寒抵饥的东西,没过多久,便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一声抗议。   高骊原本是想要无视的,反正挨饿的日子多了去了,只不过是在进入长洛后没有挨过而已,现在再忆苦思甜一下,也没什么难的。   结果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清幽的烤肉味儿,他鼻尖刚嗅到,肚子也就接收到这个信号,大声咕噜噜叫着赶快投喂。   高骊耳朵在黑暗里红透了,他按住自己的肚子骂道:“没出息!”   望角楼外风雪声更甚,头顶更有一道降落的潇潇之声,高骊坐得久了,腿都坐得有些麻,一时之间没能立刻跳起来跑开,就感觉到一个身影跳在了自己面前。   心脏在黑暗里扑通扑通狂跳,他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先放在了自己发顶上,轻轻摩梭着滑过他侧脸,这样一路蜿蜒下去,最后贴在他肚皮上。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时,眼前人也嘶哑地开了口:“让我一顿好找。”   高骊不知怎的眼眶里涌出些热意来,僵硬的手不知如何安放,想抱他,又想推开他的手逃之夭夭。   “闭上眼睛。”   他一听见这话便下意识地乖乖闭上眼,而后便感觉到身前亮起了一束光。突兀在黑暗中见光,眼睛总是难免刺痛的,像此刻他便受不了,泪珠挤出了眼角。   微冷的霜雪欺过来,唇上覆来了柔软的触感。   高骊浑身血液逆流,被冻冷的双腿顿时感觉充满了热度,慌里慌张地抬起手要去抱住眼前人,手掌便被啪嗒一声打开了。   “睁开眼睛,先吃饭吧。”   他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欺霜赛雪的人,他手中拎着一盏小小的灯,还是夜明珠做成的,奢靡又脆弱地灼灼照亮了周遭。   谢漆一手执着这样一盏与他相得益彰的灯,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纸塞给他。   高骊在肚子的投敌声里讷讷接住了油纸,还是热乎乎的,打开一看,看到是一个肉夹馍。   “你、你吃过了吗?”   “嗯。三刻钟前便用过了。”   “好哦……”   谢漆先站着看他揭开油纸吃起来,这才提着灯盘膝坐下,认认真真审视他的举止,想在他身上找一找异样处。   最后感觉没什么奇怪的,又或许是刚才已经短暂抽过疯了,现在已经恢复正常。   他把灯放在两人中间,轻轻地搓着冰冷的双手,温和道:“皇帝陛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往严重了说,是在离家出走?我向御前的宫人们承诺一定把你找回去,他们才没有惊慌失措地去找禁卫军满城搜索。”   高骊一顿,一手拿着肉夹馍咔嚓咔嚓地咬,一手伸过去盖住他两只交叉的小手,握住了摇晃起来。   像猛兽在撒娇。   谢漆合拢双手贴着他的体温,心中感慨,这人的手可真是够大的,也够热腾的,这样冷的天,独坐在这空无一物的角楼里,体温还是这样的滚烫。   他等着高骊吃完东西,两只手也被捂得差不多回暖了,便两手扣住他一只,左右各握住他两根三根指头,轻轻地泄着愤拉扯:“今天可有觉得自己脾性与之前不太一样?可有把我抄给你的道德经翻看?”   高骊抽了抽鼻子,低沉的声音传荡在角楼里,直接背诵出了他抄给他的四页内容。   这便是明晃晃地告诉谢漆,今天也有过念头不浅、时间不短的暴力冲动。   谢漆抿着唇,裹住他的手,打断了他顺畅的背诵:“傍晚在宫道上看见了我与太子的交谈是不是?”   高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嗫嚅道:“是哦,听了很长时间你们的对话。”   谢漆问:“你为什么要跑?”   跑了也就算了,竟然还让自己的海东青来欺负他的宝贝鹰儿子,搞得他头大地去解救大宛,之后在宫城里面到处乱找。高骊分明无处可去栖身,他便把他往常去过的几个地方都转了一圈,风雪中遍寻不得,最后还是灵机一动,想到西南望角楼才马上揣着饼子赶过来。   谢漆把自己找他的心路历程说了一通,微弱的光亮里,看到高骊的眼睛慢慢涨红了。   而后他便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偌大的一个大块头,伤心欲绝地抽噎。   谢漆哭笑不得,顺着他的手臂挪过去,屈指敲了敲他小腿问:“怎么就伤心起来了?”   高骊埋头,发冠下的玉绳轻轻抖动:“我就是……突然好难过,我这么没用。”   谢漆有些不解,放下了最初打算冷他几天的计划,温声哄起这个脆弱的大块头。   很快,他便听见了高骊低沉的轻声:“高瑱说那么多,自始至终一个核心,便是他不相信你因爱我不要他……爱的是我这样的蠢货。”   谢漆愣住。   高骊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借着这当口说出自己未有一日拔除的窒息:“我其实就不该还留在长洛。我最好的归宿便是那一天和北境的将士们把长洛平乱了,之后扬长而去。从此之后长洛这里会留着我们的传说,会留下对我们的崇敬跟惊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即便我坐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他们包括我都知道,我不过就是一个摆设的玩意儿,动摇不了什么,只是一个竖着的幌子。”   谢漆心脏一抽,蓦然先想到一个对比,前世高骊比现在孤寡得更严重。   “为什么就要让我在那上面做个被耍的猴呢?如果现在是高瑱当皇帝,那朝堂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都乌泱泱的。”高骊紧贴着谢漆的手,低落的呼吸缠绕在他指间,“我只需要和过去一样,回到我那鸟不拉屎的北境,守着我们那一块贫瘠,但是安定的土地就够了。偶尔加一顿饱餐,多猎到一件大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不像现在,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穿我那一身毛袄毛帽了。”   他抬起头看向谢漆,冰蓝的一双眼睛像黯淡的宝石:“长洛的华贵衣裳穿在我身上,你觉得我穿着好看吗?”   谢漆轻轻抚过他侧脸:“好看,十分帅气,我很喜欢。”   高骊低哑地呢喃道:“可是谢漆,这不是我啊。真正的我,是七月八那天早上,那个站在群臣面前,被众人既敬畏又嫌弃地看着,穿着毛袄毛帽的混血杂种。那才是我。”   谢漆反手用手背轻拍他侧脸:“那时是有些难看了,十分土气。”   高骊呆呆地看着他:“啊……”   “但我还是很喜欢。”   高骊闭嘴了,眼里的泪珠淌落下来,竟然有点像是深夜爬上岸来的迷茫鲛人。   ……虽然这位鲛人块头太大了。   谢漆从怀里找出帕子,给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其实,按照陛下那样说的,我也是个没用至极的废物。”   高骊泪眼婆娑的,一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又将他放在了腿上箍住,含着鼻音咕哝:“胡说什么啊?”   “其实你眼前的我也不是真正的我。”谢漆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热腾腾的胸膛里,没有任何心防,下巴靠在他锁骨上,抬头看近在咫尺的人,“真正的我现在废了大半经脉,正佝偻着在某一处乱葬岗,想找几块残破骨头去建墓,结果怎么找也找不到。”   高骊听得云里雾里的:“这说的是什么哦?”   谢漆缓缓地举起双手,在他面前猛的张开十指,骤然将五官撑到最大,装出了一个大鬼脸,阴森森地大喝:“你眼前的谢漆其实是一个鬼!这才是真正的我!”   高骊被他吓了一跳,泪水都顿住了,呆呆地抱着他看他表演。   “其实我是从阎王手底下爬出来的一只鬼,我爬呀爬,爬回长洛这里来,从城楼上摔下,看到土里土气的混血将军从青龙门里穿梭进来,如此高大威猛,看起来阳气就很足,我就打定主意赖上你了。”   高骊被他逗乐了:“哦,我阳气很足,你是阴气很重吗?重在哪?我怎么瞧不出来?”   谢漆小动物似的瘫软在他胸膛里,眯着一双眼看着他:“本鬼吸食了你好几个月的阳气,现在已经补足身体的亏空了。”   高骊托住他臀尖,把他抱着往上掂量了又掂量:“身体哪儿亏空了啊?小鬼?”   谢漆软绵绵地任他动作,垂着眼睛仿佛快要睡着了:“断了不少骨头,亏了一身血,身上有一堆马蜂窝似的窟窿,吐一口血都是带毒的,到了阎王手底下,哪个无常都不待见,所以我正好借着他们瞧不起我这么个废物的时候,趁此机会跑回阳间来了。赖上你之后,最开始还没想着真要和你发生点什么来加速吸食阳气,但是昨天晚上,你也知道,身体顿时倍精神了,一点窟窿也不见了。”   高骊顿时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的体温急剧上升。   谢漆认真地看着他,眼里是他看不太懂的浮光:“谁说你没用了,你救了很多人,尤其是救了眼前这只鬼。我很需要你,我特别特别需要你,没有你我就失去了阳气,没了支撑来源,迟早要掉回地府里去了。”   高骊心中掀起万丈狂澜,也不管他说的阴不阴间,低头便要亲他几通,结果谢漆刚才明明还是柔弱无骨,现在却支楞起来躲开了他的索吻。   他那只捂热之后又很快变冷的薄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就像是凭空捏住了他的项圈,语气里透露着一股主人对不听话的宠物透露的微微生气。   “才吃完饭多久就想亲我?想都别想。回去,洗漱休息。”   高骊喉结滚动着,贴着他那只手,他觉得他的体温如此之冷,说是真的鬼似乎也不为过。   他笑着抱紧了他,哭唧唧完又是一条好汉:“好,那我们回去吧,今晚要吸食我的阳气不?”   谢漆表情顿了顿。高骊看到他唇角被顶起一小块,应该是他舌尖下意识地去舔了一下微肿的唇角。   这微小的动作举止也太色气了。   高骊为了预防自己再想一些有的没的,赶紧一手去捞那小灯,一手抱起他站起来。   他就是跟他开个玩笑,结果却听见怀里小动物一样的人,突然严肃地回了一个字。   “吸。”   高骊差一点点就抱着他搞了一个平地摔。   *   深夜,高骊单手拎着灯,抱着谢漆同手同脚地走回天泽宫。   走回寝宫时,就看到御前的众人激动得都要哭出来了,大概是想着他再不回来就要吓到去敲洪钟了。   踩风三两步跑到他们面前来作揖:“陛下!谢大人……”   高骊嘘了一声:“谢小大人今天怕是忙累了,现在睡着了,别说话,悄悄备些简单的洗漱东西来。”   说完御前宫人们默契十足地屏声敛息,来往动作都放到了最小,洗漱物件很快便备好送了进去。   高骊单手抄着谢漆便走进去了,怀里的人是真的睡着了。从西南望角楼走到天泽宫来的一段路并不短,他也不知道谢漆今天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劳心劳力的事情,大约是到处找他,又疲又累的,现在找回他,便安心趴在他怀里睡着。   尤其是昨天晚上那样……他觉得谢漆昨晚定然没有合眼。   估计是先因为发现他吸食烟草而精神紧绷,紧接着便对他弄了那一系列的啃咬跟赏赐似的“惩戒”,结果没等一会儿,等他睡着了又爬起来去写道德经。   然后怀里这只明明已经累到睡着的小猫、主人跟他说今晚要吸他阳气。   把人抱着走回寝宫之后,高骊有一些不知所措地杵在床头前,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回来的路上谢漆趴在他耳朵边跟他讲了不少事情,有些是他听不太懂的自述:“我今天把一个噩梦踢得远远的了,踢完的那一瞬间一身轻,那个瞬间特别想跟你分享。”   然后他就跟醉倒了似的,温声软语地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床笫之间的东西。   高骊没听多久便赶紧捂住他的嘴,求他别说了,不然他待会可能就走不动道了。   现在高骊抱着他回到了熟悉的床榻边,看着那张他们一起相拥着度过不少夜晚的床,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害怕躺上去。   高骊一脑子的浆糊,想着谢漆跟他说要小心点,要轻轻来,不然他会被伤到,所以……要不还是算了吧。   果然人只要放弃就没有了烦忧,他轻手轻脚地把谢漆放到床榻上,给他脱了鞋与外衣,把他塞进一片暖融融的被窝里,粗糙的大拇指抚摸过他眉眼,情不自禁地轻唤一声:“老婆啊。”   谢漆紧闭的眼皮轻轻一动,慢吞吞地睁开了那双让人心魂荡漾的眼睛。   “回来了?”他扫过周围一圈,眨了几下眼,便睡意全消地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高骊刚要往后一退,谢漆便伸手拽住了他衣角:“回来了怎么不叫我。”   高骊被这么一抓,心都颤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已经很累了,我怕、怕打扰你休息,谢漆漆,你快躺回去先睡,我我我还要去洗漱。”   谁知道谢漆拽紧他衣角直接站了起来,懒懒地打了两个哈欠,眼神却没有糊涂,散漫又专注地说:“一起吧。”   高骊左腿绊右腿,瞬间平地摔了。   “……”谢漆慢慢地半蹲下去,五指交替在他脸上掠过,“至于吗?陛下?”   高骊语无伦次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慌得好像一个刚刚盖了红盖头就要送进洞房里的黄花大闺女。   谢漆看他这样子反倒不紧张了,心中轻快地拉着他过去。   然后接下来的一夜,对于高骊而言便是稀里糊涂、猛鹿乱撞、难以描述的奇妙一夜。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因为烟草的影响,而导致心理、感官、记忆不再正常。   这一夜的记忆就像是一串穿着珠子的长长红绳。   很多个场景都镶嵌在那些珠子里。   第一颗珠子是他背过身去,在共浴的浴桶里,感受着谢漆冰凉的指尖,从他颈椎一直下滑到脊椎,而后绕着他后侧腰上的那块鹰的羽翼刺青,不停地逡巡。   谢漆当时的举止跟言语,就好像在用一种苛刻的眼光,挑一块案板上的鹿肉一样。   第二颗珠子是在热气腾腾的热水里相拥,谢漆附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流程,然后有意无意地捏捏他一身紧绷的肌肉,又用手掌跟手背交叉着拍他上身,说他长了一身硬肉疙瘩。   第三颗珠子是从水里出来,高骊没忍住流了鼻血,谢漆边笑边给他擦拭,恨铁不成钢、又胸有成竹地摇头说,你待会肯定会哭吧。   第四颗珠子是床榻上的昏暗光线,起初还亮着一盏小小的灯,后面谢漆自己受不了地把灯灭了,如此,他们便在黑暗当中开始相拥。   第五颗珠子是开始探寻,开始摸索,滚烫的指尖跟冰冷的指尖互相扣着,分不出彼此。   第六颗珠子,第七颗,第八颗……   高骊很快就记不住,数不起来了。   最后漆黑的昏天暗地里,只记得谢漆柔顺的长发缠绕在他指尖,而他第一次听见了谢漆克制不住的哭声。   他在极致的欢乐里面想起了当初神医跟他说的,要让谢漆该笑就笑,当哭则哭,要好好照顾他。他见过谢漆笑,但让他大大方方地哭出来总觉得很难。   他没有想到是在这种事情上让他哭。   更没想到他的哭声非常好听。   他很喜欢,特别喜欢。   到了后头,他甚至想让他哭得更大声、更肆无忌惮,最好是哭到破音的那一种。   所以他也就往这么个方向努力去了。   谢漆后来复盘时总是扼腕这一夜的放纵,他输了主动权,被高骊起初没出息的嘤嘤嘤给骗了。   高沅看他时是扭曲的兴奋和狂欢,高瑱看他是隐晦的痴恋和怨恨,高骊看他……是肆无忌惮的羞耻和热恋。   就是那种会嘤嘤嘤地哭泣着,结果比谁都用力地亲吻拥抱索取的呆子。 第72章 非人哉(禽兽)   夜深,踩风提着一壶热水怔怔地站在天泽宫外守夜,檐外风雪潇潇又滚滚,热气只有手里提着的热水。   外间不相干人等都让他屏退到外檐去,只他和小桑一起在近处守夜。   忽然,身后的天子寝宫深处传来低唤,踩风一激灵,赶紧轻推门而入,而后很快提着空壶低着头出来,看一眼天色后,他小声地嘀咕:“这个点都寅时了吧?”   “寅时一刻。”小桑带了计时沙轨,轻呵了一口热气,瞟向旁边满脸真情流露的踩风,轻问:“里间还没结束么?”   踩风忧心忡忡地摇头:“三回水了,莫说夜深,天都快亮了这,进去时远远听恩人声音,已经比之前微弱了。那位平时什么暴躁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桑儿,你说恩人受得了吗这?”   小桑没答话,她不清楚这个领域,明明踩风在男欢男爱这类事情上比她知之甚多。她知道他虽是个内宦,但如今到这位置上,底下也有不少想通过媚身来巴结的,他处理赶上来的狂蜂烂蝶倒是嬉皮笑脸的麻利爽快,两面三刀,嘴甜手辣,处理得人又吃蜜枣又挨鞭子,说不出个委屈来。   现在碰上小恩人遭这,就陷在里头糊涂且无措了。   踩风自言自语的,说话不为听答复,自己嘀嘀咕咕:“我怎么在这上头瞎眼呢,要是早看出那位心思,怎么着也把恩人支远一点啊,这以后城门失火,恩人就得是那池鱼了,多好一个人,怎么就命数这么倒霉。那位与此间格格不入,抓到恩人当脊梁骨了,可不得往死里糟蹋?我方才听见恩人藏都藏不住的哭声了,唉,恩人习武一小辈子,铁骨铮铮的冷儿郎,得被糟蹋得多难熬,才能发出那等啜泣,我这么个没子孙福的,听了都心疼得慌。”   小桑依然插不上话,也不知如何回复,听着他嘀咕时想起些旧年事来,想起他们在宫城中相遇与结识,摸爬滚打的十来年相伴生涯。   想起三年前的一个秋夜,踩风因得罪人,夜半被五个膀大腰圆的老侍卫架着丢进井里,数百斤的井盖压上去,只留了一条细缝。她等人走了才敢出来扑上去,使尽一身气力想推开井盖,却连分毫都撼动不得,只能在秋风里跟着井里挣扎的水声一起哭。   原以为踩风还没能踩着风扶摇直上,就要先淹溺在这样一口脏深的井里时,夜里从天而降个黑衣覆面影奴来,因巡逻时听见她的哭声而来察看情况。   “还以为是深夜女鬼,吓人。”影奴庆幸地叹了一声,走上前去敲井盖,“里头有人吗?”   她口不择言地哭求道:“有,是奴婢的对食小太监,被人欺凌丢了进去,求大人救他上来。”   “这样啊。好像还有一点吐泡泡的声音,应当还有几口气,你先别哭。”影奴没问什么,边宽慰边伸手去搬井盖,试了一会摘下碍手的手套,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薄掌,绷起臂肌去推井盖。   半炷香后,五个人盖上去的井盖让影奴一个人推开了。   她哭着扑到井沿去看井底光景,叫着踩风,影奴微喘着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卷机括绳,一端钩子咬井沿,一端绑在手掌,摘下了脸上的面罩,露出张十六七岁的青涩露华脸庞,跳下井时安慰她道:“放心吧,死不了,踩风是个好名字。”   而后风声和水花声从井底传出,影奴捞出窒息的踩风,沿着井壁爬出来,湿漉漉地扛出幽深井底,鬓角滴着水地两手叠交按着踩风胸膛,按到踩风吐出积水,睁开死里逃生的双眼。   她抱着踩风大哭,等两人回过神来,只见那影奴戴回面罩手套,默默把井盖上的血掌印擦干净,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影奴走之前放下一截从井底顺手捞出来的手骨:“别人问你怎么爬出来的,就说是让水鬼带出来的,吓吓他们。再有人要害你,可以拿这骨头威胁回去,说井底有骸骨三具,报内务署一查必然拔萝卜带泥。”   他们愣愣地看着那滴着水的影奴离开,道谢都忘记了,搀扶着要起来时,借着月光看到踩风衣襟上有一个模糊的血掌印,是那影奴受的伤。   后来他们每晚交替着到那口井附近等,等了一个月,等到了那影奴再现身。   踩风跪下磕头,嘴里说要报答他,一番酝酿已久的真真假假卖惨话毫无凝滞地说出来,既是想报答救命恩情,也是在求提携。   也不知当初那影奴可否听出了实情,但不管怎么说,踩风与她都得到了自己想求的。   踩风被调进文清宫的小厨房,因伶俐与善钻营,受彼时的韩贵妃赏识拨进御前充为幽帝耳目,而她被调进东宫,侍奉太子高盛和太子妃梅念儿。   一追随便是三年。   她原以为那影奴送她进东宫时,是要让她刺探太子夫妻的实情,未尝没有过在明主善意与恩情道德之间挣扎,但寻机再见那影奴时,对方只是说:“太子与太子妃是好人,你好好过。”   她也不知影奴在文清宫的几年时间内解救了多少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只知影奴很少私底下找他们,直到今年改朝换代,昔日十七少年郎找到他们,今朝二十弱冠,唇边朱砂痣未改:“今后我想守着新君高骊,两位帮帮我。”   踩风说赴汤蹈火,小桑没说什么漂亮话,朴实道正好大家都在御前当值,顺势而为的事而已。   且……还恩与尽忠,有时是分开的。   现在,那影奴在龙榻里啜泣,一个小桑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魔幻场景。   在旧东宫的时候,她见过太子妃身边的玄级影奴张忘,一见难忘,知其无坚不摧。   同样是玄级影奴的谢漆会哭么?她想不出来。   一边的踩风又在扼腕长叹了:“明天恩人肯定起不来,桑儿,你记得嘱咐小厨房弄点入口即化的吃食,明天我守着他去,希望他别被磋磨出伤来。”   小桑回过神来,心中浮出真切的忧虑:“真有那么严重?”   踩风语气沉闷:“都好几个时辰了。”   话里透着一股难言的浓烈复杂。   她想到在踩风那里见过的那身溺水旧衣,他悄悄保存着,血掌印还凝固在上面。   一时风雪不停,她也无话。   *   踩风原本以为自己设想的结束时间已经够离谱了,万万没有想到皇帝陛下会把他那位小恩人糟蹋到天亮。   禽兽乎?非人哉!   皇帝陛下起来的时候甚至完全看不出昨晚干了些什么激烈事情,精神劲头非常好,收拾好衣冠要走的时候,微红着耳朵,冷着脸叮嘱他好好照顾龙床里起不来的谢漆。   踩风表面上恭敬地答应了好,心里要破口骂娘了,这不废话,当然要好好照顾了!   他壮着胆在心里对着这不知节制的该死家伙拳打脚踢,等皇帝一走,便赶紧跑到寝宫里面去看他那小恩人。   只见他小恩人趴在没意料中那么糟的被褥里沉沉睡觉,身上衣裳都是清爽干净的,最最庆幸的就是人没发烧,皇帝陛下既没说需上药什么的,那便也没外伤。就是眼下看着他,见他那眉目之间难掩疲惫,眼角鼻尖唇角耳垂全部都是红的,好似一抹远山被拽过来拆卸开,胡乱揉搓后才放回画上,失了从前高山雪岭的不可触及的清贵气,剩下一望无边的颓靡柔弱。   踩风稍微放下心来,转头就看到床下堆着好几套狼藉衣服,恐怕都是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衣裳,一看那衣裳的数量,心里愈发不好受了。   谢漆这么一睡,直接睡足了五个时辰。   踩风一整天都守着他,看他实在是累到不行,累到连个翻身都没有,便也没有叫他起来用食。还没守到他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自己,那位皇帝陛下就急躁地回来了。   御书房的午会结束,他带着一身低气压,几乎是横冲直撞、排山倒海地踏进来,踩风都有点害怕他看到小恩人还睡在床上时会不会生气。   结果高骊一进来,看到谢漆的睡颜,凶冷凶悍的脸便变柔和了。   他轻手轻脚地换了沾到霜雪的衣裳,到床边去问踩风谢漆的情况,踩风如实相告,他便烤了好一会手才去把谢漆从被窝里抱出来,温温柔柔地在他耳边轻唤:“谢漆漆,要不要先起来吃个饭?你一整天没有进食了,我们一起喝个粥,你再继续睡好不好?”   踩风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凶厉的混血陛下脸上表现出这样子的神情,因为那一声谢漆漆而冒出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就又听见了高骊轻声在谢漆耳边念了一句:“老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好不好?”   踩风:“!?”   那一声离谱的称呼似乎真把谢漆叫醒了,他睁开红红的眼皮,懵懵地看了周遭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老婆醒了?”   “嗯……”   “身上难不难受?”   “……不,就是困。”   踩风:“!!!”   苍天啊!小恩人居然真的应了!   踩风脑子里顿时乱哄哄的,怎么布菜和伺候都全靠着机械的肌肉记忆,其他的一概不知了。   入夜与小桑照旧在外头守夜,他脑子发懵了一整天,直到又听见里头传出熟悉的叫水声的时候,他才心痛难当地接受了一个事实。   他也在文清宫待过不短的时日,见过那人和当初的五殿下些许相处的光景。那时他对五殿下又怎会不好,但凡是五殿下所需要的东西,上天入地他都去捧过来送到他面前,不曾听他一句怨言。那时他没有“名分”,就是一个处在暗地里守卫的卑微影奴,脸上必须时时戴着严严实实的面具,可面具下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只要一看到五殿下,又有几时不是带着笑意的。被那样的笑眼注视着,身在污泥中也觉得站在云端上。   那样万分专注的眼神,和全心守卫的姿态,周遭人谁不觉得他真心喜爱着五殿下。   他知道大家都是奴仆,是抱守残缺的下九流们,可他私心就是认定着那人比谁都不可替代,他所付的真心也需得是值得的人才配拥有,满宫的主子里,也只有清风明月般款款温柔的五殿下,才堪以能说个配字。   小恩人与五殿下,一明一暗,一守一护,没有人能比五殿下更配得上他了。   新君也不能啊。   如今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人,天泽宫中除了那一张结实的床板,其他东西几乎都被他折腾坏过。怪力之人,凶厉之辈,身上一半边境敌族的异族血统,行事举止与国都中的谦谦君子们全都不一样,犹如一个从别的人间跑来的奇葩。从外貌到性情,全都如此格格不入,叫人望而生畏,畏后叫人生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恐惧。   踩风听到小恩人离开高瑱转而到新君手下时,心中瞬间闪过的念头便是这定然是个局中局,戏中戏。   他想着小恩人暂离旧主来到这里,怕是有些难言之隐,怎么着也得是新君仗着权势去逼迫他,未曾想,竟然会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怎会是……怎么看怎么不配的两情相悦。   踩风提着壶热水进去换水时,又听见了小恩人控制不住的微微啜泣,内心不住捶胸顿足。   好好的白菜,被最不好惹的山猪给拱了。   怎么还不带歇地拱啊!   什么人啊!   换完水出来时,踩风忍不住在风雪外间伤心欲绝,小桑见他如此,只好久违地抬手去碰碰他后脑勺,长吁短叹地安慰:“别伤心了,你也守这么久了,困的话先小憩一会儿,我来守下半夜吧。”   踩风连忙抬袖擦擦眼睛,犟得直摇头。只是他再怎么强撑,到底也还是疲倦,终究是忍不住靠在外间睡着。   等一睁开眼,天正微微亮,他没看见旁边的小桑,正想四处张望叫人,结果就看见小桑有些僵硬地提着壶从里间走出来了。   踩风:“……还没停?”   小桑:“……是的。”   沉默了好一会后,小桑认真地转身:“我去吩咐他们熬点参粥,再备清火汤。”   踩风捂住了脸,心想这是大补汤和降火汤能解决的事情吗?   *   头个晚上时,高骊也没想过自己能有幸混账个几天,他以为前半夜就已是如梦如幻了。   换水时,他怀中抱着谢漆,换了巾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擦完又去喂他喝水,谢漆还没喝完就已经累到瘫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光速睡着了。可想而知,生涩的初次瞎鼓捣和酣战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体力消耗。   高骊抱着他轻手轻脚放下,现在脑子清醒了一些,赶紧掌着他从头到脚摸索一通,看看可有什么地方给伤到。   他就怕他不受控制,力气一失控把谢漆捏出个骨折肉碎什么的,那便是惨剧了。   检查完,除了被抓出来的一些淤青,没有实质性的伤害,高骊顿时感到很快乐。   但这也许只是他还留有一些潜意识的理智,说不准以后还能否这么保持,为防他的大力作怪,还是得想个办法。   他在夜里认真地思索,想到之前在神医那里开的软骨散。   一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抬起左手看看手腕上的念珠,起初想要软骨散是想在每个月的双重日喝一剂,以免自己在那一天因为什么突发事情而暴起伤害旁人,喝了软骨散,一身力气怎么着也卸掉了五成,就算真由着另一个“自己”发飙,也不至于重蹈之前玉龙台的覆辙。   左手上的血红念珠悠悠地泛着莹润的红光,他看着谢漆,又看着那串念珠,一时之间尤为同情起“自己”。   他有这么一个人,当真是幸之又幸,另一边行尸走肉的那人却只能苦苦挣扎,莫说有销魂夺魄之爱侣,就连能说上三言两语的,勉强信得过的都没有。   高骊陷入了好一会混沌,随即又想到,软骨散也许也可以用在这用途之间。他赞叹自己可真他娘是个大机灵鬼,俯身抱住谢漆便在他耳边小声地商量:“老婆老婆,以后抱你前我都先喝软骨散好不好?这样我力气就不是很大,就不会把你折腾得这么累,然后我们就可以久一点,好不好?”   谢漆眼角挂着泪珠,睡得很沉。   高骊痴痴地望着他的剪影,踩风进来换水时亮了一小盏灯在远处,托这一点光在那,他便觉得现在时间还很早,压根就没有想过到底折腾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精神抖擞,想来是还没有足够的。   他挨过去静静地看着谢漆的睡颜,越看越意动。   谢漆总觉得自己刚睡一会儿就又弄醒了,其实事实上也是如此。   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高骊那毛绒绒的大脑袋,伸手想去打他,可是手到他后脑勺的时候,又因无力变成了轻抚。   是毛绒绒的纯情大狮子啊。   谢漆有气无力地顺那一头手感超级好的卷毛,沙哑道:“你又想干嘛。”   高骊不说话,眼圈红起来,看着像是一副委屈的大狗狗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个被欺负到哇哇大哭的,谢漆光是看了几眼,心都软了好几分。   也是,按照那些个上天入地的稀奇修仙话本里面所说的,这位卷毛大狮子珍藏已久的珍贵贞洁让他采撷去了。   既然采都采了,那肯定是要对他好好负责的嘛。   谢漆几个念头下来,全然忘记了自己才是受罪的,剩不了几丝力气的手指轻揉高骊的后颈。   高骊悄悄抬眼,看到他疲惫归疲惫,眼神却太清澈温柔。一时想到他总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碎碎念,他把一轮月亮摘下来捏碎了,把一个仙子抢下来了藏住飞天的羽衣了。   他这个臭烘烘脏兮兮土气极了的凡夫俗子,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福,才能在今生抓住一个清冷绝美,纯善纯欲但又浑身伤疤的稀世仙子。   他让本会普度众生的仙子画地为牢了,让那九天上洒下来的恩泽雨露变成只哺育自己一个人的养料。   他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想到这里,他看着谢漆,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既快乐又自责,馋得头皮发麻,同时羞愤欲死不好意思讲出来。   谢漆伸出指尖抚过他眼角,往常他对时间的感知十分敏锐,但是今晚让他的时间概念模糊掉了,他也以为现在还挺早,以为自己还挺有体力的。不过区区几次,十五年习武出来的强劲体魄,怎么会为这区区几次败下阵来呢?   于是他虚弱又自信地纵容道:“别哭了,累的话一起休息,不累的话继续也可以。”   高骊震惊万分,受宠若惊地睁大眼泪汪汪的冰蓝眼睛,明明就是一副馋生馋死的流浪饿狗样,偏生又是纯真纯情的羞涩样,眼角细碎的泪意在微光里闪闪凝聚成大颗的泪珠,冰蓝的异族眼眸像是波光粼粼的冰川。   谢漆没有去过塞外,没见过冰川,但见过他,或许也像见过天地。   高骊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次谢漆,谢漆点了头,他也不见动作,一直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谢漆纵容地又说了两遍,事不过三,说完他也不说了,别过头去打盹。   就在他要入梦见山海的时候,旁边那呆瓜却醒过神来了。   *   结果,谢漆连着三天下来,顶不住了。   原先确实是想着放纵一把,结果没有想到放纵了这么久,居然三天之内都没有走出天泽宫,简直是太离谱了!   他几乎是把半辈子的眼泪全部留在高骊的臂弯里了。   谢漆说什么也不肯再留在天泽宫留宿了,趁着高骊上朝去,扶着一把酸到不行的老腰拖着腿出去,慢腾腾地回了侧卫室,鞋子一脱,便又继续栽倒趴到了床上。   心中一顿数落——   蛮牛!   野熊!   饕餮之徒!   他不知道高骊开荤后会是这么个狼吞虎咽的可怖情形,实在是非常人所能承受。尤其是后两天他竟真的去喝了软骨散,但是即便这样,谢漆也还是头一次萌生了自己会不会被搞死的念头。   顶不住顶不住。   投降了投降了。   他趴在床上又沉沉地睡了一上午,晌午睁开眼之后,隐约才觉得一身气力恢复了不少。   爬起来之后猛猛拍了自己的脸庞,把梦里挥之不去的饕餮版高骊驱散,恍如隔世地想要办点正事来。   他吹哨声叫来了大宛,也叫来了手下的那些小影奴们,想问问这几天内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小影奴们全都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先是低下头让他顾念好自己,接着再各自把这几天/朝内的一些重大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鬼宅之事还在发酵,吴家和梁家联手是要让何家一败涂地,一口气不带喘地把何家相关的陈年旧事、今岁新案翻出来一起算总账。   谢漆一边听着一边回忆起前世何家此事的牵连,何卓安在这一世的倒塌比前世的时间点要推前不少,至少推前了有大半年。   前世他记得非常清楚,直到飞雀一年的夏季,高骊才直接横冲直撞地去把何家灭门。何家所犯的罪行里面有必然一桩能牵动高骊,而这件事现在还没有被翻找出来。   他对这个能激怒高骊,迫使他提刀灭门的关卡十分警惕。   小影奴们提到何卓安,便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名:“大人可还记得梅之牧?”   谢漆从沉思当中回神,点点头让他们继续说。   “那梅之牧住进何府有一月有余,昨天刚刚背着行囊从何家出来。”张关河深吸一口气,“她去了大理寺,做了两件事,第一桩是将何卓安成为家主后的私账交出,上面记载的全是何卓安历年来私底下做的勾当。那私帐一出,直接惊动了整个大理寺,梁家连夜都在彻查,一直到今天上午也才排查出冰山一角。”   谢漆眼皮一跳:“私账?确定梅之牧带出来的账本是真的吗?”   梅之牧与何卓安一直以来的关系都是闺中密友、弦外知音,此事在世家中人尽皆知,除非……她是大义灭亲。   “是真的,梅之牧说,那是她从何卓安的密室里窃取出来的机密,为的就是要送何卓安上刑台,动机说是不愿看她泥足深陷,丧尽天良。”   谢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前世根本就没这一遭,他也不知道前世何家的倒塌里,有没有梅之牧添进去的柴火。   他只好按下不表:“不是说梅之牧去大理寺是做了两件事吗?那么第二件事呢?”   张关河声音绷紧了:“第二件事是……投案自首。梅之牧对于鬼宅当中的一百六十九具尸体之事供认不讳,自陈是四年前,她离开长洛时蓄意开启的煽动阴谋。”   谢漆愣住了:“她……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吗?”   正如她所说的,她在四年前就离开了长洛,人在国都千里之外,怎么可能办得到这样触目惊心的诡异之事?   小影奴们交上密信,上面是连夜调出来的档案,有一些笔迹甚至还没有干:“我们也完全想不通,这是从大理寺偷偷调出来的,据说是梅之牧本人的口供,大人你看。”   谢漆连忙接过那些密信展开,从头看到尾,心跳越来越快,直觉在看一件匪夷所思的,妖狐怪谈似的话本之事。   ——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与事么?借用佛学、道学、周易之说,去煽动那些本就精神岌岌可危的负债平民百姓,蛊惑他们前去一处宗室遗忘之地,到那里依次自尽,把自己死后的怨气凝聚在国都一角,诅咒整个宗室灭亡,诅咒何家来日走进十八层地狱。   谢漆翻来覆去地看了那些密信几遍:“……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就算她梅之牧在四年前离开时,煽动了几个因雪花利而负债的平民百姓,那她走之后的四年内,依然还有陆陆续续一百多个人自主前往,那这些如何说?”   密信上的陈述是,梅之牧在煽动第一个人时便留下了环环相扣的连锁指令,让负债者在走投无路想要彻底放弃生机前,去找下一个所谓的接替之鬼,将梅之牧蛊惑的话传授给下一个人,由此在负债者心中安下一道所谓的今生尽,来世光辉灿烂的救命稻草。   谢漆只觉得这不可能。   张关河语气有些颤抖:“是的,我们最初也不相信,但据说,大理寺里正面记录梅之牧口供的几个官员全都深信不疑。他们说,如果是梅之牧,那便不是天方夜谭。梁奇烽尚书自然是不信梅之牧的一己之词,梅之牧便提出了一个自证的建议。就在昨夜,她自己一个人轮流进入了十五个关押着死囚犯的牢狱里,在每一个牢狱里呆两柱香时间,在此时间内与囚犯说话,然后……”   张关河脸上有些惊恐,谢漆皱着眉头追问:“然后怎么了?”   “她在每个牢狱里用两炷香时间去游说,然后离开,两个时辰后,十五个牢狱里的死囚犯,全部自尽了。”   谢漆懵住。   “梅之牧还说,她是煽动了那些人到鬼宅里去自尽,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何卓安自己推行的雪利银过于丧尽天良,她说她是推着那些人离去的送葬人,而操刀的是何卓安。”   “因为她三言两语地让那些死囚犯自尽一事,大理寺等人是相信了她的供词,只是也有官员不明白,世上能做到用言语蛊惑他人送死的人怕是没有几个,假如她不来投案自首,也许她这一生都可以逍遥法外,追问她为何偏偏要来自首。”   “梅之牧说,她今年回到长洛,起初是想去觐见自己的姐姐,那位先太子妃梅念儿。但是没万万没想到,发生了韩宋云狄门之变这样的惨事,她在这世上唯二牵挂的人已经没有了,故此心存死志,只想自焚于世。”   “她最后还说……她万死莫能赎罪,何卓安也是,假如来日有缘,当与她共上断头台。”   谢漆完全听震惊了。   他还没从这样匪夷所思的,但是又好像特别有逻辑的供词里面切换出来,便听到了薛成玉熟悉的大叫声在门外响起。   “谢大人!谢大人可在里面?”   谢漆回过神来,小影奴们先去开门,撞进来了一个跌跌撞撞的薛成玉。   “薛大人何故惊慌?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成玉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知:“微臣刚从御书房里出来,是被那位唐维唐大人叫出来的。他说陛下因为何卓安大人的一些事情,现下暴怒到要发狂,要出宫去,要赶到何府上去杀他何家满门……唐维唐大人说,放眼整个宫城,能阻止皇帝陛下的只有谢大人你了,是故差我来,请谢大人赶紧出宫去拦下陛下!”   *   今日上早朝时,梁奇烽在朝堂上将梅之牧之事全部告知,重点在于何卓安的那份账本,但是彼时朝堂上的人都先在震惊于梅之牧煽动民心这样的事情来,高骊也觉得不可思议。   直到下午在御书房中,他和唐维在看何卓安账本上繁复的贪污账目,心中怒火越燃越旺。   而他的怒火在吴攸递过来的一份账目条例里达到了巅峰。   ——何家历年来都在克扣北境的军粮跟抚恤金。   尤其是何卓安上位之后的十年,对北境的克扣几乎翻倍。   高骊头脑空白地看着那张账目,这数日之以来一直强行压制着的暴戾杀人冲动在一瞬间暴露无遗。   他想到了北境里无数人的尸骨,想到那些士兵们有一大堆不是死于轰轰烈烈的为国捐躯,而是死于秋冬无法忍耐的饥寒交迫,想到无数士兵的亲属们死后拿不到抚恤金,在北境的荒原上勤勤恳恳地耕作,最后却还是难逃饿死的结局。   想到他师父戴长坤战死的那一年,他们正是因为饿到跑不动了,才需要他师父强行留下来断后去阻挡狄族的敌军,想到他师父最后才会那般惨烈,被狄族的巨人武士活生生打死。   还想到了今年,他为什么会在七月七这个节骨眼赶上国都来,也是因为北境的人实在是穷得要过不下去了,怕今年扛不住深冬,于是便故意挑着先帝要大封皇后跟太子的这个节骨眼来,想要讨生,想要哀求,求他们从那满当的口袋里面掏出那么一点点的残羹剩饭来施舍他们,让他们得以在那片荒原上活下去。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知道吴攸故意给他看这个账目条例,就是想要激怒他,让他去何家去大开杀戒,去发泄这十几二十年的愤怒。   他知道。   他明白。   他还是要带上一柄快刀冲出宫城去。   高骊一旦真的想走,这宫城里面便是有再多的禁卫军也拦不住他。他任由着狂风在脸上呼啸而过,疯狂催赶着身下的快马冲到何家府上。   他一个人在长洛里如入无人之地,到了何家府上长驱直入。   直到一个本该昏昏沉沉地躺在天泽宫里休息的人从天而降,从高高的屋顶上跳下来,跳到他面前,站都站不稳地苍白着脸,按住他的肩膀。   “……先别冲动,好吗?”   高骊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看着他。   “小狮子。”那人一声声地重复叫着,突然脚下一趔趄往前栽倒,高骊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震耳欲聋的疯狂心跳被接碎了。   谢漆伸出手抱紧他,想着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让他抽出刀来,心跳疯颤时,听到了他在耳边叫自己。   “谢漆漆。” 第73章   风从北方来,人在燕巢下。   高骊抬手抱住身前的谢漆,抬头看着那屋檐下的燕巢,清醒又糊涂,眼里看到了许多飘洒下来的羽毛。   他想那大约是已经走得远远的北境群鬼们魂归来兮,在此间对着天空中看不见的月亮狼嚎。   他便也跟着眼中那些看不见的魂魄一起仰天狼嚎了。   青天白日之下,何家的婢女们吓得躲入厢阁中,而那些慌乱地跑过来,想要象征性地拦一拦皇帝的士兵们,全部都在狼嚎声里停下脚。   吴攸身边那一队黑翼影卫也在,但是他们接到的命令不是阻止皇帝,而是阻止可能会尾随而来的玄漆。黑翼影卫中的头领琴决对此只觉得主子太强人所难了,他们怎么可能拦得住?   眼下,帝已经持刀冲到了何家主堂的阶下,刀还没出鞘,千防万防但就是防不住的玄漆从屋顶上跳下来扑到他前面去,两人合起来便成了一个闭环的结界,外人不敢靠近。   狼嚎声一声声地在此间回荡,震耳欲聋地朝九天而去,悲怆得不少人顶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而胸腔仍然窒闷。   传说望帝化杜鹃啼血,谁听谁泣,现在混血蓝眼的皇帝在庭中狼嚎,谁听谁怕。这长嚎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琴决强撑了一会儿,也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眯着眼睛去看那一双抱在皇帝脊背上的手,好奇那人怎么能撑得住。   他们都站在高骊身后远处,自然没看不到他双手抱着谢漆,捂着他的后脑勺按在心口上,也捂住了他的耳朵。   谢漆听到了指缝漏进来的狼嚎声,也听见了高骊胸膛中那颗疯狂撼动的心脏,好似置身于末世的洪钟之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越发用力地抱紧他,抓着他后背想让他减轻几分难过,脑子里嗡嗡地后怕着,要是再晚一点赶到,是不是就会看到一个丧失理智的浴血大狮子。好在高骊还认得他,还没到那种癫狂的程度,还有的挽救。   高骊狼嚎了不知多久才停下,谢漆连忙抬头去看他情况,只见他满脸都是泪,泪水挂在下颌处,谢漆一抬头就被滴了满脸。   他欲伸手去擦,高骊先擦了他的脸,眼里还在扑簌簌地掉眼泪,却先习惯性地朝他笑了笑:“你怎么来了呀。”   谢漆瞬间没忍住,不知是不是连着三天被他在床榻上撞得泪腺失控的缘故,此时泪珠骤然就滚落,嘶哑地低声道:“不知道,反正怕我的小狮子出事。高骊,你……现在好点了么?”   高骊低头在他眼皮上轻摩挲,低声道了歉,随即弯腰一手抱起他,姿态就如抱着一个小孩,另一手把腰间抢来的一柄快刀往身后丢去。   那刀丢在地面上,距离人与刀都有好一段距离的士兵们却惊得往后又退了丈远,眼睁睁看着皇帝抱着那不知何处来的少年抬腿走进了何家的内宅。   琴决原想追上前去看个情况,结果就看到谢漆似有所感地在高骊肩上抬头看来,一双眼好似活的刀锋,当即觉得还是止步为好。   他刚想挠个头,抬头就看见何家的屋顶上出现了之前未曾有过的黑衣影奴们,那些少年从风中赶来,又在风里停驻,眼下全都对底下虎视眈眈,他们的主子应付一个皇帝,他们则应付底下的数千士兵。   琴决在庭院中和他们遥遥对峙了好一会儿,最终抬手抱拳,主动带着所有人退出了何家,继续回到门口去。   那厢高骊抱着谢漆旁若无人地走进何家空空荡荡的主堂,抱着他抬头看中墙的壁画,附在谢漆耳边沙哑地把来的目的三言两语说了。   “刚才在书房里看到何卓安十年来压缩北境的军饷,一时气不过,就带刀过来了。”   谢漆脑海中锵然一声,总算是明白了当初他灭何家满门的原因。   他凑到高骊正面去看他:“你……抢了禁卫军统领的刀,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是不是想着要杀何卓安?”   高骊泪痕未干,唇角朝他轻笑着,眼中一片死寂:“你别怕,我不搞事,尤其是现在你来了,我更不会做什么,我……”   谢漆低头,像一只发飙的小动物般用额头撞了他的鼻子,撞得高骊一个没忍住后仰,泪水瞬间止住了,但是抱着他的手还是稳稳当当的:“谢、谢漆漆,鼻血都要让你撞出来了……”   “没流鼻血,你放心。”谢漆环着他脖颈紧盯着他,“现在冷静一些了吗?那股杀人冲动还在吗?”   高骊望进他泪光微盈的眼睛里,一时感到委屈又安定,附过去蹭他的朱砂痣:“嗯。”   谢漆总觉得他杀心未减,鼻尖紧贴着他侧脸,近在咫尺地轻声细语:“何卓安既然已经被证实罪行,死罪便是难逃。你不杀她,晋国的律法也将会把她押上刑台,让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人的罪行,记载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这不比被你单刀杀死的结局痛快?”   高骊不吭声。   “好……看来你比我更明白这个事实。”谢漆滴水未沾良久,越说声音越嘶哑,“我想着你因北境之贫苦积愤良久,从前或许只能将所遭受的灾苦当做天命难躲。如今有了一个具现化的罪魁祸首,所以你要将自己一人的悲愤,连同北境无数战死尸鬼、恩师戴长坤之惨死、还有北境百姓的所有债都通通算在何卓安头上,算在这富丽堂皇的何家府上,包括在这宅子里的所有人身上对不对?”   高骊神情出现了些许波动,眼眶通红地看向了他。   谢漆喘了片刻,凑近过去轻吻他眼角:“我知道的,我都能感觉到的,高骊,命之一字,最苦不堪言,如果真的能以杀止杀,以暴止暴,那世间便太简单了。我拦不住你,谁也拦不住你,你眼下也大可一人痛快地屠戮她满门泄愤,只是那样一来,快亦是你,痛还是你。因这长命的苦路上,何卓安只是你我追寻福祉的拦路虎之一,你先打死狄族的武士,再杀死眼前一个何家,往后还有数之不尽的,可能也是造成我们过往灾苦的罪魁祸首,到时,在明明有公刑可判他们死刑的情况下,难道我们还要动用私刑一个个亲手去剐吗?那怎么杀得尽呢?”   高骊眼泪又出来了,别过脸不愿看他:“你别说了……”   谢漆喘息着贴紧他,鬓边淌下冷汗来:“我快说完啦,说完了就不说,不要嫌我烦。”   “没有嫌你烦,你是我老婆,我怎会嫌你……”高骊泪珠不住往下掉,越哭越像个小孩子,知道道理所在,只是就是想跳脱身为人的束缚,发疯发狂都行,狠狠杀一通来泄愤,就当一只睚眦必报的狼。   谢漆一出现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当狼了,谢漆要当人,讨厌被当做兽与物,他不要变成野兽的伴侣,所以他只好也跟着当人。刀方才就丢了,丢掉刀的手只能用来抱老婆了。心结方才就忍了,吞下了命运不公的又一个苦果,于是眼下只剩下拟兽的狼嚎,孩子似的悲哭。   谢漆抱紧他轻哄,心中还是觉得难过。至情至性中人便是这个样子了,若非自焚,便是焚世,要么变成吊在鬼宅上的那些枯尸,要么变成顺流迁移的北境移民。   高骊情绪失控了好一会,半晌才颤悠悠地瞪着他:“谢漆漆,你不是说还有话没说完么?你说啊。”   谢漆回过神来,靠近他轻声:“我是想说,这次何家的事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死罪,但若是来日有什么人力所不能及的问罪,到时你要杀谁,我替你去杀。”   高骊噎住了:“什么啊,你这家伙,谁会让自己的老婆去干打打杀杀的……”   谢漆亲亲他侧脸,半真半假地安抚:“我先是陛下的影奴,很乐意把陛下的黑暗都收过来,藏在谁也看不到的天涯海角。就好比现在,假如你心有不甘,还是想杀了何卓安来痛快两把,那你在这里等我,我提刀就去,把她的头颅拿过来给你当皮球踢着玩。”   “……不要。”高骊胳膊托着他往上掂了掂,“会脏了手的。”   “对,所以你也别去杀,脏了手,就交给梁奇烽的严刑,吴攸的峻法。”谢漆疲软下来,软绵绵地靠着他,“就把干净的,光明的都留给我。”   两人紧紧相依了半晌,高骊吸吸鼻子问起后续:“那我这一趟发疯就当白跑了,我们回去么?你都被我干三天了,怎么现在还能跑过来?精力这么好的话,晚上再来。”   谢漆:“……”   谢漆:“少插科打诨,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去见一见那位压榨了晋国四海八方的女尚书,见见世面。”   *   何府自鬼宅之事出,就被梁家派来的私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准人出不准进,昨日梅之牧孤身离开后,入夜围府的私兵多了一倍,且这回来的是吴家的兵。眼下何家府上愈发人心惶惶,一众仆役族人听得外围的是酷吏成风的梁家人,以及无故绝不发兵的吴家人,霎时都明白何家没得救了,吴家握着正大光明的法权杖,梁家提着暗无天日的刑具,翻不了身了。   本就摇摇欲坠的不少人——男人心中生出了倒戈奔逃之心,还剩下一半人依旧忠心耿耿,全是府上女郎。   主上一人在寝屋内闭门不出,她们也不过问,不叨扰,自觉维持了何家的运转,发现有二心者也不怀柔,客气坦然地结了月薪送走人。一上午下来,散财送人,体面得好似依旧岁月静好,至于走出何家大门的奴仆们会对围堵的吴梁私军上报些什么,她们也不在意。   鼎盛也好,衰败也好,她们不介意何家门楣的荣辱,此身生死甚至都度之至外,跟着何卓安才是她们所在意的。府上女郎有本是何家中人,也有许多是从外间而来,三教九流、天南海北皆有,跟随何卓安的理由都一致,那便是呆在她这里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不是像一个真正的女人,而是像一个真正的人。她们喜欢这样的栖息地,便不想离开了。   于是上午走的全部都是些儿郎,剩下来的通通是女郎。   不过,昨日身穿道服离去的梅之牧是个例外。   昨日,何家的女郎们看着梅之牧离去,资历稍深的人都想起了她当年第一次来何家时,也是穿着那身道服。   那年节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彼时梅念儿甚至还没进入东宫成为八年的太子妃。梅之牧那时随阿姊而来,年纪尚小,只是因沾染书卷太深太多,少年老成,似女道又似女学士,文雅如拙石。   当时她顺道慕名来拜访还没成为家主的何卓安,寒门少女与世家女宦坐谈一日,相见如故。   而后女郎们看着她们从交往甚密,到秉烛夜谈、分镯而佩、易簪相换,再到开始争吵、意见相歧、背道而驰,最后到决裂分离。   记忆好的女郎还记得,梅之牧四年前最后一次来拜访,来的时候穿的是初见的道服,走的时候穿的是何卓安的旧衣。   而一个月前,梅之牧再度出现时,身上就是那洗得发白的一身旧衣,四年了,不知是穿了多久,总而言之是旧得看不出布料的原本底色。   何卓安也根本没有认出来,拉着她的手回府时,踏上门槛便说要替她换几身新衣。   那两人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念旧。   此刻何卓安自己一个人卧在寝屋中的太师椅。   四年前梅之牧离开,她将与梅之牧有关的东西全部摔了个粉碎;昨天她又走了,她倒是想搜出与她有关的东西来摔,可是除却手腕上一串耐摔的佛珠,再没有与她相关的东西留着了。   她只好安静地在寝屋里一个人呆着,思来想去,找出了当初梁家送来的一系列烟草,按照时间先后,一盒盒享用了。   梁家六年前才研制出这等享乐物,先在东边的旁支领土上试验,研制一成,便自觉来找何家,低声下气地想开路走商。   彼时她也不把这么个小玩意当回事,烟草算得上什么东西,上流的贵胄们要雅物,天南海北的珍奇都由何家牵线,她一声令下,一字传千里,要什么没有。   现在独坐时想用一些东西来消遣,可自己所拥有的都腻味了,想起之前用过烟草的人对此物的夸赞,便放下戒心,来尝个迟到的鲜。   从梅之牧开始走的那一刻,她翻出烟草来开始抽食,一夜半日过去,不曾入睡见梦,眼前却自有海市蜃楼的实境。   她手中持一杆雕花烟,看着火星在眼前一闪一灭,薄雾拂到眼前来,胸腔中弥漫飘飘欲仙的放松,脑海中轻描淡写地想起了无数业已遗忘的记忆,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生已经这样的漫长了。   长到即便眼下就死去,也不需要感到任何的可叹可惜。   她享用过人间数之不尽的荣华。   极东的何家开蚌村,每年下潜死几百来号人,开得杂珠百筐,莹润珍珠几壶,千里快马运来,最好的先过她的眼。   极北的何家采药村,每年攀岩绝壁摔死百来人,采得峭壁名药几十斤,千里快车送来,最好的先入她的腹。   她享受过十年俯视他人的成就感。   那些少年时期曾经看不起她的人,最后不是跪在她脚下,就是弯腰鞠躬将头弯进泥土里,任由她言笑晏晏地冷眼俯视。   便是如今的姜云渐,最初也未尝没有对她施以蔑视,但她从容不迫地用这十几年时间,把姜氏训成了最死心塌地的一条狗。   便是少女时期被幽帝以“貌若无盐”一句话而退婚约的耻辱,也早就在幽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处处倚仗世家扶持的低头里消逝去了。七月七韩宋云狄门那一天的比翼楼,还是幽帝在私底下央求她出银钱,她张口施舍一个好字,才得以建起来的高楼。   她不似梁奇烽,梁奇烽能对昔年公主高幼岚泼面的一盏热茶耿耿于怀数十年,而她早就不在意了。   烟雾一口接着一口吐出,她在雾里看到了自己鲜花怒马的过往,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掠夺国中无数资产来豢养自家旁支,来扶助无数女郎,来实现自己凌驾千万人之上的痛快过往。   她又想到抱着梅之牧时,她在她耳边说的那一句叹息。   “我自私自利,不见天良,可憎可恨的卓安啊。”   一想到梅之牧,何卓安就没能忍住咳嗽出来,烟雾呛得胸腔充满烟花焚尽过后的灰烬味道。   视线穿过迷雾,看到枕榻上还维持着梅之牧走的模样,乱糟糟地卷成破烂的一团。梅之牧那身被撕裂的旧衣裳随意地堆在床角,完好时寡淡陈旧得像僧衣,撕碎后才有了几分潇洒的旷达。   梅之牧走时只能去拣她的衣裳蔽体,找来找去,无奈地叹息都是华服,不如赤足赤身走出去算了。   她嫌她事还是这么多,爬起来去开密室,翻出压箱底的一身旧道服,是梅之牧四年前撂狠话诀别那夜后留下的,走得匆忙,不知有意无意留下,总之还在,现在重见天日。   “这不是也撕碎了?”梅之牧接过旧道服时展开看看,准确地抚上记忆中撕裂的开线处,摸到了肉眼看不见的补丁和针线。   她不答,看她神情没什么波澜地穿回旧衣,心想这回撕碎的衣裳就不用补了,没那必要。   梅之牧要走,她指向密室内的私账冷声:“也带上那册子,算是嫖你的定金。光带着何家十三州旁支的烂账去检举我有什么用,最有用的还得是我自己的账。”   梅之牧泰然自若:“这么久才付定金,换做是一纸雪利银的账单,得赔到倾家荡产吧。”   她冷笑道:“这会不正在倾家荡产么,差不远了。”   “差得远,取自国中还国中,却不是还我的。”梅之牧认真地把私账取来,看也没看便往袖中卷,随意道:“我还是让白嫖了。”   她原想要让梅之牧难堪,结果转了一圈还是自己难堪,懊悔想着,跟她做什么都行,为何偏要和她做口舌之争。   梅之牧说话间找到把剪子来,走来摩挲她柔顺的乱发。   她冷喝一声作甚,便见梅之牧剪去了一缕青丝,老神在在道:“这才是我应得的嫖。资。”   一时无言以对。   见她真的将走,又忍不住冷笑:“这回怎么不说一番动听的决裂话了?说说。”   “想听?”梅之牧打开了门,冷风吹肩上半短不长的发,明明她年岁比自己小,却早早生了银丝华发,“不说。”   梅之牧迈开一条腿往外走,她叫住她怒喝:“凭什么不说?”   “凭我们和好了。”   她就那么随意懒散地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   还是走了。   为了送我去死而走了。   何卓安一边想一边敲掉烟杆的灰烬,想到天与地,日与夜,聚与离,荣与贵……想到梅之牧的头发,兜来转去地觉得吃亏了,也该剪她几缕的。   也许那样下到地府去时,阎王询问婚配与否,也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正此时,寝屋的门被敲了,门外传来微哑的声线:“在下御前侍卫谢漆,叨扰了。”   看似礼貌地打过招呼后,门被踹开了。何卓安镇定自若地继续抽烟,抬眼看看来的是哪个人形的阎王。   却是个形貌昳丽的生面孔。   *   谢漆稳住了高骊,找了何家府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何卓安的所在,随后一路找到这寝屋来。   怕高骊再出什么事情,于是他在前面先开门,一推开门就嗅到屋里充斥着那股子令人发寒发厌的烟雾,当即沉着脸反手把高骊推远:“别靠近这里!里面全是烟草!”   高骊直接被他推到了阶下,打了好几个趔趄,赶紧一手捂住自己鼻子,一手举起示意投降,瓮声瓮气地同他说话:“你也下来!别被那劳什子沾到了!”   谢漆在衣服夹层里面到处翻找,不一会儿找出一块浸润了药汁的面纱,三两下绑在脸上,朝高骊竖了个大拇指:“我装备多,不怕沾染,你有前科,不许靠近,等我说你能进你才能进来哦。”   高骊:“……好吧。”   谢漆这才转身踏进屋中,一进去就看到坐在太师椅上,穿着一身齐整的朝服,却披头散发的何卓安。   “御前侍卫也配进我的领地?”何卓安手里的雕花烟刚好抽完,她悠悠吐出一口烟雾,转身要从旁边的桌子上再开一个新匣子,里头装的是今年最新的梁家云霄烟。   谢漆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刀扣,连刀带鞘伸去,转手一阵花里胡哨的翻转,刀鞘将那桌子上的匣子挑过来,匣子在空中转过一道弧线,翻滚两下落到了他静候的另一手上。   何卓安已经抽完了满地空盒的烟,最后一盒云霄烟被他挑过去,也不起身,只冷冷地坐在太师椅上看他。   谢漆带着匣子到她寝屋的窗边去,用刀鞘敲开了窗,让屋外的寒风吹进来,尽快驱散着屋中蔓延不去的烟雾。   “在下霜刃阁影奴谢漆。”他站在窗边转过身来,逆着风把手里的匣子丢到窗外去,“自幼在霜刃阁阁中度过十一年,家师是阁主杨无帆,听过家师曾经讲过,霜刃阁是由七大世家一起出资扶助的,推表及里,我也曾在那十一年里受过何家的供养。如今七大世家中最有名的何女官即将走入万劫不复之地,带着最受万人瞩目的何家走进地府,是以我想来瞻仰一下,何女官最后的垂死之姿。”   何卓安笑起来:“想起来了……你就是那皇帝的禁|脔啊。” 第74章   谢漆听到禁脔一词并不生气,不爱才会生气,真心喜爱的,他可以坦然地把与禁脔类似的词当做他与高骊之间的情趣。   不过刺一刺还是可以的,他笑了笑:“比不得梅姑娘颖悟绝伦,能在女官心中占个自交私账的分量。”   梅之牧到大理寺交出何卓安私账一事,他猜想着不是窃取的,是何卓安主动交出来的。至于为何会主动交出,一者是她一人账不知牵连多少其他几家的阴私勾当,直接鱼死网破捅出去,还能赌一赌吴攸为首的权臣们会出手捞人捞己。   但看高骊噔噔噔跑来的速度,吴攸怕是更想看何卓安原地入土。谢漆猜他会找个光明正大的替死鬼来兜何家的一堆烂账——已死的宋家。   宋家死得又早又好,最适合拖出来鞭尸背锅了。当世还会因宋家而波及的只剩下原先的六皇子高琪,和他的绛级影奴罗海。他们最初的处置是被发配进护国寺守一世的高家牌位,但早先唐维等人在暗地里查探到吴攸派出棋子去和留守长洛当质子的云国二皇子云仲玩谍中谍,谢漆一听这一条线索便想到那两人。宋家背的锅越多,声名越狼藉,高琪在云仲那边越能受信任。   一石几鸟的事。   二者交私账,说不好是不是何卓安料定自己一败涂地了,穷途末路直接自掘坟墓,简称女权臣玩了这么多年玩累了,不想玩了。三者则看交账的人,因为是梅之牧,所以可以交给她,死在知音手上,大有刎颈之交的意思,大好头颅送知交。   谢漆猜想最主要的原因还得是第一条,结果何卓安的反应是愠怒的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她相提并论。你主子又是什么货色的傀儡,也配拿来和我比较。”   谢漆默默品了片刻。   她说他是高骊的那什么,转头就将自己和梅之牧的关系代入他们的。   原来如此。   那倒是明朗到好办了。   果然,只要是人便有软肋。   谢漆笑了笑:“梅姑娘确实风采卓绝,只可惜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却要困居天牢,来日或许还将与女官共上断头台,真是让人唏嘘啊。”   何卓安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透露着一种想要隐忍,但又着实克制不住的复杂,只用右手拨动左手腕上的佛珠来掩饰些许波动,冷笑:“咎由自取的蠢货,活该。”   谢漆扫过她眉宇间那一抹掩盖不去的阴郁,轻飘飘地说:“一想到当日梅姑娘用来写文章的手,现在正在被梁家的酷吏们用刑具剥皮抽骨,便叫人感到痛心。”   梅之牧的手。   何卓安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颤动。   她失手折断过梅之牧的左手小指,两次。第二次是四年前她走的那一夜,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梅之牧的哭声,想来必然很疼。   这一个月的相聚以来,她无数次摸索过梅之牧的指骨,不知是不是第二次折断时没有及时接回去,总是无意识地弯曲抖动。   梁奇烽为首的梁家人是些什么手段,她在十几年执宦生涯里不是没有亲眼见过。印象最深的恶心腌臜事是某一年在梁家参与世家聚会,梁奇烽兴致顿起,向来参会的世家主们展示了他最得意的一件“藏品”,那是某一个人的手骨,光是从骨头上来看,那只手的指骨修长有力,是男人的手。   有断过再接合的痕迹。   梁奇烽当时喝了醇酒,向来缝紧的嘴被酒精的银针划开了裂痕,得意扬扬地在那里吐露了当年磋磨某个阶下囚的手段:“我打断他那条腿三次,接了打,打了接,见他无动于衷,想着腿骨粗壮不易疼,转而便去敲他手骨,一寸寸地打下来,那声音,可真是太动听了……”   何卓安想到那只高氏的手骨,再也没能忍住,死死抓着左手那串佛珠,感到一种刻骨的异体锥心之痛。   谢漆逆着风靠在窗台上,语气认真的话语随着风飘到了何卓安耳边:“何女官,你我做个交易如何?很简单的情报互换,你来解答我的疑惑,我替你到大理寺天牢里去走一趟,你是要梅之牧毫不痛苦地好死,还是苟且偷安地活下来,我都能替你做到。你何家眼下无人可靠,姜家主根本不在意梅之牧死活,能进梁家掌控的大理寺去处置梅之牧,除了我,没人能帮你。”   何卓安抬起眼皮看向他,好似有什么用东西压在千顷镜水下。   片刻的寂静后,谢漆知道她默认了,抬手抱拳一让:“我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想问问执掌何家这么多年的你,可知道,霜刃阁最初建立的目的是什么?”   谢漆自在护国寺见过两次“鬼”,心里便留了位置扎这根刺。   当初在护国寺的青天白日幻境里,他看到那血红色繁花开完即枯的千枯树,还有在树下抱着用花瓣缝制的人偶的碧眼国师,那人自称“阿然”,谢漆私底下翻找过护国寺历代以来的国师名单,没有一个名字是带着“然”的。   但高家却有,而且是迁都的晋国开国君主,建武帝萧然,令后代改姓为高的那位初任晋帝。   谢漆深知自己是重生而来的怪力与奇迹,转念假设这人间能存在更多的怪力,便觉有些地方能说通了。   他翻查透建武帝萧然在位时办过的事,庞杂的迁都、建国、立制等事随便拎出来一件,都足以令一个史官穷尽一生去证实史料的蛛丝马迹。正因萧然办过的宏大正面事迹太多,以及灯下黑的缘故,谢漆起初忽略了一点,直到后来因青坤的出现,发现整个霜刃阁因为他成了皇帝的影奴而出现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处置,便开始疑惑起霜刃阁建立的意义来。   而他骤然想到,霜刃阁最初就是由萧然一手建立。   他少年时听到的霜刃阁初立初衷是为晋国培养源源不断的武学者,他成年后亲眼看到的霜刃阁现实是当世家的走狗、猎物。他重生后,又再次对霜刃阁的存在产生疑惑和感悟。   是以追索。   何卓安的神情有些怪异。   “霜刃阁是用来做什么的,我想知道这件事。当年建武帝萧然创设出霜刃阁,七大世家分掌晋国的大权,也继承了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小霜刃阁。我一直觉得霜刃阁的重要性不太像只是一个养奴养妓的所在,不然为何不直接公开,建成和烛梦楼类似的所在,更容易获利,方便自给自足地运转,就不必耗费世家的口袋。”   谢漆认真地询问:“思来想去,我只能小小阴谋论一把,当年建武帝设霜刃阁的初衷,只怕和现在流传的不一样。而七大世家代代家主香火未绝,只怕也能继承到建武帝的初衷。所以……我想问何女官这件事。”   何卓安冷笑起来:“你内心深处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低贱的出身。给霜刃阁编造一个背地里其实大有用途的故事,把霜刃阁拔高了,就好似自己也跟着高贵了,如此的卑劣想象而已。”   谢漆并不否认,面纱上的那双眼睛弯起来:“确实有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生硬想象,如果真的是我多想了,何女官应该很乐意给我当头一锤吧,你大可来嘲笑我异想天开。所以,你知道霜刃阁的渊源吗?”   不等她答,谢漆屈指在窗台上轻叩,感受着寒风从指缝中流淌进来:“女官告诉我,我得到解脱了,才有更多的余力去让梅姑娘解脱。”   何卓安看了他半晌,轻嗤了一声,语调缓慢地陈述:“世家确实继承到了。”   谢漆眯起眼睛,安静地听。   “霜刃阁建立的初衷有两个,一个是保护高家血脉,还有一个,继承到后来,世家已经不知道含义是什么了,只知道它的字面意思,叫‘执行天命’。”   “与之对应的是护国寺的建立初衷,叫‘确立天命’。护国寺那些国师不是没有干出过,用所谓的天命仪式来动摇晋国下一代君主的事情。世家在岁月的长河里想过瓦解这两个机构的神权,成功了一半。七大家变相磨灭掉霜刃阁的重要程度,慢慢地整改它,一代代削下来,最终它变成——”何卓安语气冷漠,“豢养出无数个像你这样的禁/脔的卑贱所在。”   沉默了良久,谢漆先问:“如果世家真觉得霜刃阁威胁到了俗世的王权,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撤销掉它的建构?”   何卓安冷冷地答:“破坏比建立容易得多,既建成,便不该浪费。”   谢漆顿时发出了笑声:“好一个不该浪费……”   所以世家就将霜刃阁扭曲成了现在的卑微模样。上至阁老,下至小童,大家一起从上往下、从下往上、内部外部都一起来的奴隶洗脑烙印。   洗出他谢漆。   洗出张忘,罗海,方贝贝,谢如月,琴决……   洗出无数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前赴后继的愚蠢奴仆们。   谢漆不住笑着:“行。虽说我想探索的答案愈发诡谲,但若女官所说的都是属实,那有一个事实,倒让我更加深信不疑。”   窗外的冷风把屋内的烟雾吹散得差不多了,他摘下面纱,轻喃道:“世家啊……当真是该死。”   何卓安靠在太师椅上,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温润的佛珠,冷冷道:“没有世家最初的开垦,就没有今天晋国的蔚为大观。”   “是是是,晋国的千万万百姓都要感谢世家的恩惠,鬼宅的一百六十九具死尸要感谢你的压榨,就连现在在天牢里的梅之牧也该感谢你何卓安的恩泽。”谢漆握紧腰间玄漆刀的刀柄,手背青筋毕露,磨牙吮血地笑,“何卓安,你可真仁慈啊。”   再待下去刀肯定会不受控制地抽出来,谢漆僵硬地踏步走出屋子,看到乖乖站在阶下的高骊才挥散了心中的一些阴霾。   高骊一看见他摘下脸上的面纱,便三步做一步地跨上台阶来,看了他一眼便放轻语气:“谢漆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那何卓安惹你了?”   谢漆微抖着手去抹了把脸,目光阴鸷:“要不是你在这里,不便大张旗鼓,我必要将这一代的何家家主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高骊连忙捧住他的脸:“……冷静冷静,老婆你可是来劝我不要开杀戒的,别脏了手。”   谢漆急怒地喘了一会才勉强平复:“我怕我受不了。我要问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呢?”   高骊看出他心情极其不好,忙捏捏他的脸:“那我去发泄两句,你在这等我,说完我们便离开这个烂地方。”   谢漆摁着刀,脸颊被他捏出两小团,萌萌又闷闷地点了头:“我在门口守着,你快点。”   高骊摸摸他,随即抬腿走进屋中,先看到地上放着一堆空盒子和烟杆,糜烂到危险的程度。   何卓安攥着一串佛珠按住了额角,看起来头疼欲裂,看到他走进来也全不搭理,一张脸浑私死人脸,唇瓣无声地重复念着小牧二字。   高骊俯视了一会这女官欲癫狂又不能的模样,开了口:“何卓安,不管朝堂上谁给你求情,我要你死。我还要你全族死。”   何卓安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过来。   “你知道北境十年来战死的士兵多少人吗?粗略不到一千。可你知道每年饿死的士兵有多少吗?至少比战死的翻倍。”   高骊脑海里闪过了一张张远去的面孔。   “你知道北境每隔几年就要闹的**里,平民百姓要饿死多少人吗?我告诉你,三成到四成之间。”   他站在远处俯视着何卓安狰狞的面孔,眼前却浮现了北境连绵不绝的荒原。   “饿死的人当中首先是老人,年纪越年长的越先饿死,因为他们把剩下的口粮塞到了小的嘴里。饥荒最狠的时候,围着那一点少的可怜的存粮,人们自觉地选出赴死的饿死鬼。”   “十五岁那年,我不愿吃存粮,恩师把稀粥硬灌到我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和了谁的血泪,味道让人难以忘却。我恩师当时说,有人为你而死,来日要谨记,勿为一己私利害他人,应为天下安危付性命。”   “后来我成了北境军的将领,北境的老人们把他们的孩儿交到我手上,让我教他们保家卫国。我教了,怎样骑马挥刀射箭,都可以,可我保不住多少士兵,有不少死在我手里。”   “我以为是无可奈何的命让我们死于骨瘦如柴,现在你的私账告诉我,我们之所以碗里找不到一片肉,捞不出几粒米,是因为在国都的你们扣住了本该属于北境兵的口粮、抚恤。”   “真是太奇怪了。听说何家从前用砸不完的金银珠宝和鲜花培养出一堆何家小姐,养得知书达理,倾国倾城,嫁进其他世家里联姻,而那时我用枯林里的干瘪猎物喂养北境的兵马。你让她们的皮肤吹弹可破,我让他们饿得眼前出现海市蜃楼。”   高骊一字一句地说完,积淀在胸腔中的沉沉死气散了些许:“我不想再看见你们在我眼前活蹦乱跳,我会思考每一个何家人身上是不是沾染着北境人的骨灰。今天不请自来,原本是打算亲手把你们的脖子一个个割断,现在,朕改变主意了,你现在不能死,你要把命好好地留到邢台上。”   “当你们何家人被押上邢台的时候,朕要让驻扎在长洛城里的北境军马,以及迁徙到长洛城外的所有北境移民都过来观刑,好好看着将我等敲骨吸髓的一代禽兽,谢罪天下。”   高骊将话全部平声静气地说完,转身便走,突然听到身后何卓安从太师椅上摔下来,嘶哑地不住混乱低吼着,让他放过一个叫梅什么的人。   高骊觉得她怕是一口气吸食太多烟草,开始崩溃癫乱了。   他随口扔下一句:“放过?你放心,和你有关的所有人,就算他们放过了,朕也不会。”   他朝外面而去,和守在门口的谢漆相伴走下台阶,走到外围还听见何卓安在身后凄厉的嘶吼。   高骊见谢漆脸色依然不好,杀气腾腾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便伸手搂住他的腰轻声:“谢小大人,今晚回去好好吃一顿,我们一起相拥而眠吧,不折腾你,就是想和你一起做个好梦。”   谢漆眼皮一动,黑曜石似的眼眸看向他,眸中浮现出了光来。   他神情顿时柔软,乖巧得像只猫咪:“好哦。”   *   从何府出来,刚到门口高骊就看见了唐维和袁鸿,心中愈发安定。   这对夫夫一看见他无事发生的模样,步调一致地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高骊朝他们比了一连串在北境军中惯用的手势,寓意:不好意思让大家吓死了,老子现在已经没事了,现在想抱着老婆回去了。   唐维也比手势:无事就好!当真是吓到我了!   袁鸿也比了个手势:他娘的,卧槽,你吓死我老婆了!   一堆或心怀鬼胎或正直凛然的士兵们围在门口,里头还有一些被高骊刚来时在盛怒之下推开以致摔伤的,四面八方的视线让谢漆大不自在。   高骊当即察觉到他的不适,直接带着他到唐维跟袁鸿的小马车前,强行征用了他们的代步工具,打了个利落的手势给他们。   唐维连忙挥手让他快走,只恐他不回宫城去,别说是把马车让给他们,眼下恨不得长出对翅膀,掰下来塞到他背上带他飞回去。   于是高骊随手点了在前头探头探脑看情况的琴决,让他过来当马夫。很快,小马车便在众人奇怪的注目礼下悠悠地驶回了宫城。   高骊关好车门,回身把谢漆抱起来,掌好托好放在自己腿上:“没事了。”   谢漆回到了密闭的空间,闭上眼蔫塌塌地瘫在他身上,高骊便一遍遍摩挲他脊骨,低沉地小声问:“很累是不是?明明都让我折腾三天了,眼下肯定受不了了。”   谢漆咕咕哝哝的,高骊没听清楚。   “说什么呢谢小大人?”   “我说……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不是那种身体的累,是放松下来了。”谢漆闭着眼睛眷恋地贴着高骊的胸膛,说话似春风拂来,“是突然意识到,今天已经迈过很难的一个坎,虽然也在这里受了一点怒火,但是总体还是很开心。感觉就像是参透了一本天书似的上古武功秘籍,一时之间胸腔中全部充斥着克服它的满足感。”   高骊听着听着嘴角歪了:“是说我是秘籍?”   “打个比方而已。”谢漆笑了,眼睛也没睁开就攀着他找嘴唇,找到了就吧唧一口亲下去。   高骊顿时被亲得心花怒放。   谢漆几根冷冰冰的手指在他后颈上轻点轻弹,高骊不一会儿就被撩拨得头皮发麻,抵开谢漆的唇齿狼吞虎咽地往死里亲,谢漆在他后颈上的乐章鼓点也便更急促,冰冷的指尖逐渐变灼,沾染的都是高骊的体温。   分开之际,谢漆还是不睁开眼睛,闭着眼睛蜷在他怀里,仰面安静地“凝视”他,或者说,是安静地任由高骊肆无忌惮地审视他。浓稠得化不开的爱意黏在两人肢体接触的每一处,谢漆主动来黏,高骊被动颅内高潮。   他有些僵硬地抬起拇指去摩挲谢漆糜红的唇珠,擦去他唇上附着的口津,马车的轮子碾出悠悠的坎坷,他脖子上那个无形的项圈也在悠悠地拨转,转出爱意粘稠的安定静好,和欲意喷薄的炽烈燃烧。   也许他生下来就是一团火,天性让他气势汹汹地去到处燃烧,北境的风雪没扑灭他,长洛的弱水笼罩了他的火星,他憋得发狂,噼里啪啦的火星子没有弹出去,便烧到了自己的身上。可是现在谢漆来了,一个像黑暗又像冰水的人,好像怎么烧他,他都傲立在那里烧不尽。   他现在就想抱着他回去,好好地烧烧他,或者让他浇浇自己。 第75章   谢漆一路都自觉窝在高骊怀里,心里不住地琢磨着剩下的些许问题,找个时间他定要去护国寺,去试试看还能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幻境,见到那个碧眼国师,当面询问他是否就是建武帝萧然的鬼魂。   当然最重要的是剩下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慈寿宫的一众太妃,前世高骊曾经将她们全部血洗,又血腥又暴戾,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他。   谢漆琢磨到此处时,睁开一条眼缝去看高骊,就看见他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不知是触到了他的哪根筋。   “在想什么?”   “唔……在想距离你的生辰不远了,二十天不到。”高骊说话时,胸肌的震动被谢漆清楚地感知到,“还记得你之前说要让我做什么吗?”   谢漆不动声色地贴紧了他的胸膛,突然之间被开发出了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十分享受对方结实肌肉律动的感觉:“当然,之前就郑重其事地跟你说了,想让你在我弱冠那天为我取一个字。皇帝陛下,想好了么?”   高骊箍紧他点头,含着泪光低头来蹭他,原本想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结果贴着谢漆额头,贴出了惊慌:“谢漆,你发烧了!”   谢漆比他淡定:“没事的,受点小凉而已,跑去何府找你时,在路上发过了一层汗,现在只剩点余韵。方才让你亲得升温,我直接催动内力把余热发出来了,等回去就好了。”   高骊胸膛起伏大了些,心疼地乱摸他脊背:“是因为被我弄的吗?”   谢漆默了片刻,带着感慨长吁短叹:“我想,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受得了你三天的纵欲,能到现在才发点低烧,我这身体已经是相当之强悍了。”   “……对叭起。”   谢漆逗他:“据说与发低烧的人做起来也很舒服,今晚还试试吗?”   高骊手上力气更紧,胸膛鼓胀的波动更大了些,滚烫的力度像个固执撒气的孩子,搂着谢漆的腰虽没有再动,泪意却更多了:“不……不行。”   谢漆越来越喜欢捉弄他,但看他此刻确实不好受,便转移话题问起了正事:“你是在谁手中看到何卓安克扣北境的私帐条例的?”   高骊浑身蓬勃的欲念气息瞬间萎了,絮絮地低声:“还能是谁,吴攸递过来的,大概是很乐意看我暴起杀了何卓安。那家伙就是……怎么说呢,跟他相处就是不时被背刺,不时又被递了几颗糖。北境遗民和我们那杂牌军还在他地盘上打秋风呢,一想到是他吴家出钱出力地给北境人挪地方,我就对这人很难恨起来,讨厌倒是讨厌的,然而有时又想到他全盘管着那么多事,内忧外患都不放松,便觉得这人劳碌得忒过头,不免又有一些敬意。在他面前,我总觉得我很多的心理跟举止都被他揣测得透透的。”   “透透的。”谢漆模仿他的语气,唇边朱砂痣高高得扬了起来。   好可爱一大块头。   “是这样的。”高骊歪了大脑袋看他,“你说,我跟这家伙的相处之道该是什么样子的才比较好呢?”   “介于唐维和梁奇烽之间。”谢漆揣摩着他与其他人的相处态度,给了一个具体的参考,“眼下皇帝是他在当,没什么好反驳的,但吴家那样的环境,注定了他永远会站在臣的位置。被利用和推动,是皇帝永恒的宿命,他利用你,也被其他势力所利用,大家都在皇权的圈子里,很快你也将用那些利用他的势力来牵制他,循环往复的。”   高骊听了之后若有所思,眉头皱着嘴角不太敢相信地扬着,表情很搞笑:“可是除了北境一干人,我还能有什么势力能用?”   谢漆看着他,没忍住抿抿唇珠,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可描述之物,但一想到在褥子上被压到最后粮尽弹绝只会抽搐着哽咽的场景便打消了念头,正色道:“至少要到明年他们推行的科考去了。届时天下寒门子弟带着真才实学熙熙攘攘而来,其中将会有很多既臣服于他,又期盼得到你助力的人物。”   高骊沉思。   谢漆直接开答卷亮答案:“谢红泪有一个养弟,名叫谢青川,他们姐弟名义上是在吴攸手下办事,但未尝不是在利用着他做些什么,你若有手段,到时候大可用谢青川去掣肘他。”   “我没手段哇。”高骊投降,“唐维……应该可以。”   “哇。”谢漆又学他的语气助词,抿着唇直笑,“好,文臣的事就交给文人去打理,明年科考还有武举呢,你还记得中秋夜游那晚跟你掰手腕的秦箸么?届时你或可留意他,武将调配上,他们不如你。”   高骊眼眸亮了些许,不住点头,看了看他,用低头来贴贴他额头,检查他的低烧退了没有。   悠悠一路回到了宫城门口,天又下起了小雪,谢漆穿得单薄,等回到天泽宫,身上的低烧不轻反重,入夜时高骊裹着他,抱进了被窝里轻揉满捏,帮他发发汗。   谢漆今晚要休息,偏去逗弄他,高骊又知道不能进去,便只是难忍地狂摸。   他一只手牵制着谢漆的腰,感觉这腰像是浸过水的玉,如果不狠力抓住,这玉就会从手中溜走一样。所以要很用力地抓住他,像是要把手指嵌入他骨血一样用力才可以,不然这么可口的小家伙,迟早会像泥鳅一样溜之大吉。   他那只大手紧贴着他的肌理,游走在后背,随处摸索确定敏感的地带,像是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翻来覆去地把玩不知魇足。力道逐渐不知轻重,是刚尝到甜头不久的血气方刚青年,适可而止根本就是天外笑话,必须要痛痛快玩几场,才对得起这件天赐的礼物。   谢漆后背被摸得发烫,已经出了汗,他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好笑。抬头时看到高骊那双侵略性极强的眼睛,眼里有温柔,有贪婪,也有因为难以餍足的难受和哀求。   他在谢漆的注视下,用湿漉漉的眼神去逡巡谢漆的五官和脖颈,看一会,眼神就会注视回谢漆的眼睛,吞咽几下,不断让他牢牢地认知到一点——他真的是很难喂饱的一头狮子。   “别来。”谢漆读懂他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欲,脚趾蹭着褥子向后悄悄挪开,语气困懒含笑意,吐息都是热乎乎、慢吞吞的,“肚子现在还酸着,骨头差点都要被你捣错位了。你再来,我明日怕是走路都成问题。”   高骊耳朵腾的烫红,我我我了小半天,低头喘着道歉:“对、对不起,老婆。”   谢漆心想他可真像个无底洞,揣着看不到尽头的饥饿。   前三天对于他而言,或许只是开胃菜而已。   *   是夜,外界风云诡谲,不停搅动又推动那一切的吴攸穿着常服造访了深夜的大理寺天牢,如夜游散步的鬼魅一般,静悄悄地走去了关押梅之牧的牢房。   牢房里,梅之牧一身道服,背对牢门向天窗,安静地在枯草上打坐,与隔壁其他天牢里面关押的囚犯不同,她十分安静,安静到简直像是死寂的。   锁链解开,吴攸迈步进去,护卫而来的影卫点开一支火折子,借着火光与狭窄天窗漏下来的几缕冰冷月光,吴攸先看到了梅之牧后背上的白发。   吴攸看了看脚下的脏乱杂草,最终还是撩起衣襟坐下:“别来无恙,小牧。”   梅之牧连头也没回,淡淡道:“长洛这一片漩涡里,只剩宰相大人无恙,其他人非死即残,或在非死即残的路上狂奔。此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最是讽刺不过。”   吴攸默了片刻,挥手让护卫的影卫离去,天牢之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昏暗的腐朽气息随着夜色的幽深而蒸腾起来,呆久了,置身其中的人便会错觉,自己也是一具枯尸。   “小牧,你不该这样决绝地将何家之事曝露出来。”吴攸缓慢地说,“何家很快会倒,本不用你搭上自己的性命和声誉,来推动这一时片刻。”   “一时片刻啊……”梅之牧笑了起来,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眼里含着刀片一般,一字一字沉缓地吐露出来:“吴攸,那场韩宋云狄门之变,你大抵也是这样想的,就放任去,就推波助澜去,不急这一时片刻,让他们战得愈演愈烈,方能借此坐山观虎斗,看内讧之下败类们多多自刎。毕竟,都演变到这程度了,一时片刻而已,不需出手干预了。”   随着话音落,整个天牢弥漫出了一股剧烈的冷意。   吴攸死寂了半晌,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你查到了。”   “不用查。”梅之牧声音里浸透了冷,“你就是会那样做的好权臣。党权制衡,派系争斗,世家之中,你最熟悉这一套玩法。”   吴攸安静地不发一词,默认了自己在韩宋云狄门里的角色。   他不是蠢货,他是自大的聪明人。而在这世上,有很多人往往不是死于愚蠢,而是死于傲慢。   “可惜你玩脱了,没等到韩家与宋家互相抵消,反而等到了云国的死士蜂拥而至,直入宫城杀皇室。”梅之牧厉声,“太子与我阿姊有一半血是被他们所放,而剩下一半,却是被你放干的!你眼睁睁地把他们送进了别人的刀剑之下!”   吴攸陡然攥紧了左手腕上的残玉,压抑着胸腔里的悲声低吼:“我没有!”   他的本意是想替高盛清除掉韩家的威胁,他不愿意看到幽帝为了所谓的狗屁真爱改立高瑱为太子,而让高盛陷入废太子的深渊。   所以才对宋家勾结狄族的乱国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隐期盼着、甚至推动宋家去拔掉韩家、乃至幽帝。   他只是没有想到云国人那样野心勃勃和胆大包天,带着要灭晋国的部署闯了进来。他自以为在高处俯视了一切,却没有看到万里之外云国的虎视眈眈,让他们不仅有机可乘,还直接直捣黄龙。   他明明是想要让高盛未来的称君之路更为顺坦的,他是想要跟他一起将改革改制推行得更顺利的。   他明明是想做一个辅佐他的良臣的,为他鞍前马后,守望一生。   明明是想在后世的青史上留下君臣美谈,想做生前效忠死后共跻太庙,两名相挨的不可磨灭的君臣楷模。   明明……   明明是云国人的错,不是他的错。   吴攸痛苦地握着高盛的残玉闭上眼,低声地重复:“我没有,不是我的错。”   梅之牧先是轻笑,继而放肆大笑,笑如放声悲哭:“枉我相信你能保护东宫,枉我以为你和其他世家有所不同,然后结局开膛破肚,你不过比他们好在多披了一层羊皮,值此而已,值此而已!”   韩宋云狄门之夜的惨剧传遍晋国的四海八方时,梅之牧正背着搜寻到的何家旁支罪证的行囊在赶回来的路上,听到高盛与梅念儿的死讯时,轰然不知天地为何物,怆然病倒在途中,拖了大半个月才重新启程。赶到长洛后回代闺台,与许开仁下棋时追索吴攸和东宫的四年事迹,一遍遍复盘长洛四年来的局势所变,结果她只能揣度出这样一个撕心裂肺的结果。   高盛与梅念儿双死是一重打击。   吴攸冷眼旁观玩皇权制衡更是一重打击。   他预料到了宋家会在七月七大封夜连同异族发动宫变,可他就那样在暗处推波助澜,眼里只看到威胁东宫高盛的幽帝、高瑱、韩家,没有丝毫去看宫城之外的长洛城,没有看世家盘踞的西区外的贫苦东区,没有,完全没有。   于是在七月七之夜,不仅皇室遭受到了皇室血脉断流的打击,长洛城的东区是更严重,范围更广的尸横遍野,家破人亡。   他的傲慢与何卓安不分上下。   梅之牧看错了何卓安,她不恨,只气,可她没想到还看错了吴攸,对世家抱有的那一寸期待彻底灰飞烟灭,那才是理想破灭的绝望。   屹立几百年的晋国,不可能指望改革改制是寒门从下直达上的一鞠而就,他们必然需要更多明理明智的上位者参与,从上往下一起联手,可她没想到整个世家都腐烂至此。   亲属、挚爱、理想尽入坟墓,那她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思?   不如与何卓安一同断头来得痛快。   梅之牧望着天窗如此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只苍鹰悄无声息地飞来,停在了天窗上,鹰爪有一截是刺目的红。   她的目光凝固了,她当年进东宫,不止一次在窗檐上看到这只鹰。   吴攸沙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轻不可微地说了一句话,梅之牧如遭五雷轰顶。   “我们还有希望。所以,小牧,你别死,活下来。”   “和何卓安一起死不值得。” 第76章   晋国的冬季进入到了十二月。   伴随着越下越大的雪,何家一派因着何卓安的私账曝露、鬼宅之案牵连出的雪利银民愤,整条线上的何家派系俱受到了巨大的牵连,朝堂上的党争斗到私下见血的程度。   幸好高骊在十一月十六日前去何家时没干出什么冲动的灭门血腥事件,否则如今整片朝堂以及民间的舆论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沸腾,集体矛头全部指在何家身上,而积累了民间冲天怨气的代表,又当以何卓安为首。   在她公开的私账中,大至克扣全体北境军民十年粮草,小至纵何氏家奴仗势欺人,雷雷罪行罄竹难书,长洛东区的草台戏班子连着半月排演何卓安掠财十几年的戏剧义演,场场看官爆满,悲哭痛骂之声直上云霄。   过去曾受何家各种私立税制迫害,或者目前仍在受迫害的平民百姓,纷纷不约而同地去官府上告,有的冤屈得到了平反,还有的早已家破人亡,只能得到一个迟到已久的微弱道歉。这一系列的连锁和反转,又在不停地为草台戏班子提供源源不断的戏剧取材。   执笔指引舆论的代闺台文人们几乎写到头皮发麻,现实的乱象与圣贤书的大同之治完全相悖,光是何家一脉的种种超常识罪行,就足够这一批文人书写个十年都不会被冠以江郎才尽的名号。   就在何卓安的声名达到最狼藉的时候,民意沸腾到巅峰之时,何卓安三个字背后绑了梅之牧的新名字。   何卓安,巨贪之奸臣,梅之牧,惑众之妖道。   二女阵营相反,但却是自梳之谊。   阴谋与悖伦,瞬间让这两人的名字紧紧相绑着出现在沸腾的民意当中。   十二月三日的上午,谢漆悄行出宫城,易容后到东区去感受何梅两人的声名。一如他所想的,十个人里有七个人在谈论何与梅的私情,儿女情长的漫议夹杂着何卓安所干的一堆恶事,以及梅之牧用言语蛊惑受雪利银压迫者接踵前去鬼宅自尽的吊诡能力。   早前梅之牧在寒门子弟当中的声名极好,她出生在继唐氏之后的书香寒门梅家,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一生下来,与她亲姐便都是寒门中的“世家”。她过去也曾是代闺台文人的领袖之一,故而如今代闺台的文人一个也没有编排她与何卓安的戏剧跟话本,甚至有在暗自努力挽救她的声名,但是架不住民间爱议论情来情往。经此一役,梅之牧的名字是彻底摆脱不开何卓安,亦吊诡亦半恶了。   谢漆在东区感受完舆论,便带着易容过的一张脸出长洛城,到城郊的北境遗民聚居地去。   谢漆早前约了唐维私下相见商谈,正巧唐维也想找个时间与他谈谈,于是一拍即合,私底下约在了这个时间段。   地点是唐维选的,此时他和袁鸿相伴在一户墙壁较厚的北境人家里借坐,此屋家中的老妪病痛缠身,身为北境兵遗孀的儿媳一早背着婆母进城去看病了,一来一往要看到傍晚去。唐维之前参与了北境全体遗民的户籍和居住安排,他又本是北境的军师,对军民的家属信息再清楚不过,特此随机一大早而来,选择了借助这户孤媳寡母的住处。对方莫有不从,一早把家里最好的鸡蛋拿出来煮,热情地先请唐维和袁鸿一对夫夫吃两个,这才年轻背老迈相携出门去。   他这么小心翼翼,只为着在这紧要关头避人耳目。自从他入内阁,一举一动都被一堆世家人紧紧盯着,要不是他背后的唐家一派在这三十多年来藏得够深,这会只怕祖坟都要被扒出来了。   唐维深知自己背后的唐家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只是他没有想到,最早拿这个背景来和他开诚布公的会是谢漆,还拿这个事来请他的唐家帮忙做一些小动作。   他以为怎么着也得是吴攸。   正想着,谢漆到了。   易过容的谢漆在门口轻叩柴门:“唐大人,袁将军。”   唐维循声望过去,结果看到了一张蜡黄蜡黄的中年男人的脸,懵了好一会:“……谢大人?”   谢漆行过礼,走进来掩过门:“是我,不好意思,为掩人耳目我易容了。”   唐维和袁鸿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彼此对方的脸洗洗眼。他们都见过谢漆,知道他长的是什么模样,虽说他现在易容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不起眼普通相貌,但一想到他原本的脸是那么个好面目,对比下来,现在的易容样就丑得惊心动魄了。   谢漆环顾了一下环境,感觉这里是安全的,便放下心,穿过养了几只母鸡的露天小庭院去到小屋里,到简陋的小木桌前坐下。   他注意到袁鸿腰间是佩着刀的,两袖束紧,贴腕的束袖比寻常的长度更长一点,大概率是在贴腕处藏了便于一瞬抽离的武器。   是一副不动声色地警惕着,戒备着,甚至预备着跟他动手的姿态。   唐维主动倒了三碗粗茶水:“谢大人约我出来是想谈些什么呢?”   庭院里不时的鸡鸣声,与檐下几只过冬雀的叽喳声交织,萦绕着绵长的农家风味,谢漆接过豁口的茶碗先抿了一口,不太好喝,但好在没有不该有的药物。   谢漆拢着茶碗笑起来:“还是唐大人先问我吧。”   唐维笑了笑,便也不客气,问道:“你令影奴传密信给我,让我们去传播舆情,抹黑梅之牧的声誉,为什么?她煽动人心确实不妥,目前也还在天牢中受困,很有可能也有性命之忧。但说到底错在何卓安,为何要把她拉出来一起抹黑?”   唐维自己也是寒门中人,对梅之牧的看法不褒不贬,虽有一点忌惮,但更多的是可惜至极的叹惋。   他觉得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明明活下来还能和其他寒门联手,去做更多的事,可她刚刚才入这棋局,自己便想要一头撞死。   “我很敬佩梅姑娘,对她本人没有针对的意见。”谢漆摆明看法再说做法,“只是我觉得她没有性命之忧,不仅会活下来,以后还会发光发热。吴攸先前是坚决站在先太子高盛那一派的,有先太子妃梅念儿的身份引领,梅之牧作为寒门之首的梅家传人,如果能与阁下的唐家,或者说愿意与高骊互为盟友,那是最好的,但是如果她帮助吴攸与我等为敌,那就太麻烦了。”   “先在民意里插一根刺,来日……吴攸如果有易储甚至易皇位的想法,梅之牧今日在民间引起的舆情,到时可以化作民间的质疑。在民间的百姓眼里,比草菅人命的权贵迫害平民更可怕的事情,是道德高洁的仁人志士也在迫害平民,很不凑巧,梅之牧正好就是这样一个高洁志士。”   谢漆垂眼看茶碗中自己的倒影,怎么做表情都是平平无奇的,他便朝倒影的自己笑了笑:“总而言之,是我想埋个钩,防着吴攸来日可能会采取的举措。”   唐维思考了一会他口中的吴攸未来可能会做的举止,片刻后仍然想不出答案,但他理解了:“你是觉得吴攸现在笼络的寒门子弟已经太多了。我在专注眼前寒门与世家的争斗,而你在假设这场战役是吴攸率领寒门胜出,最后一党独大。”   谢漆点点头。   事实上也是如此。   前世他活到飞雀四年,那时晋国朝堂的局势就是寒门壮大——在吴攸带领下的壮大。那时硕果仅存的世家里,梁家要倚仗谢青川,韩家倒了,高瑱要倚靠刘篆,何、姜直接被取而代之了,郭家是顺其自然地经过科考的大换血,工部的主话语权被擅长督造的全能人才许开仁接过了。   梅之牧那时并不在这场明面的角逐里,她的存在感很小,谢漆觉得是前世自己活得不够长,假如前世他再坚持多活个两年,他大概率就能看到梅之牧走到阳光底下,去拥护能取代暴君的新君主。   吴攸藏着人,保护着秘密,谢漆如今捋顺下来,只觉得前世他的规划很清楚。   先是把高骊竖在龙椅上当靶子拖延时间,避免梁韩两家利用手里的皇子登基而让世家之权膨胀,高骊在位的时长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把世家收拾干净扶持寒门上位。   吴攸一边斗着世家,一边见缝插针地给高骊营造不得人心的暴君之名,等他料理完另外的世家,高骊的利用价值就失去了,他自然就能用暴君的名义将高骊拽下来,扶持自己真正要扶持的“正统”。   这个“正统”是吴攸的执念,是他如今严防死守的,需要时间成长的秘密。   唐维忽然问:“你是发现了吴攸的什么秘密么?”   谢漆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没有直接证据,猜测而已。不过现在还为时尚早,他保护着的那个秘密迟早会揭晓,现在还为时太早,或许中间还有变故——这个秘密也有可能流产或夭折。我只能肯定地说,吴攸不会让梅之牧死,很有可能会让她在天牢中用假死来金蝉脱壳,日后寒门与世家的争斗当中,不仅会有唐大人你的唐家,肯定还会有他们的梅家。”   谢漆没给他留太多间隙,紧接着问了另外的问题:“我对如今崛起的寒门局势不太清楚,想问问唐大人,在寒门之中一呼百应的是哪一派系?”   “没有派系。”唐维苦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们了,即便现在何家将倒,七家去二,那上头还有五个大族呢。现如今的寒门从内到外都是一股麻绳,必须拧紧自己人,否则一旦有谁被世家蛊惑反过来内斗,前面的努力恐怕就付水东流了。”   谢漆换了个说法:“四十年前睿王背后的唐家,和这十年内先太子背后的梅家,这两家当中,谁才是寒门的领袖呢?”   唐维看了他片刻,才坦然回答:“唐家直系的只剩我了。自三十年前幽帝继位,唐家几乎被灭,我能活下来也是牺牲了许多人,彼时我逃往北境时只七岁,没人相信我还活着。如今我背后的唐家,有的只是当年追随睿王的那一批老前辈,我父亲的,以及我大姨的那一批同伴,他们寥寥无几,避世无言。”   唐维口中的大姨便是当年的睿王妃,代闺台建立者之一,那对唐氏姐弟在如今寒门子弟心中的地位仍然卓绝。   “你想问这一代寒门当中干实事的人,那唐家几乎只有我,这一代当中最出色的许开仁是从普通耕读人家崛起的,烛梦楼的谢青川也不错,他们才是这一代的实际领袖。如果梅之牧不出事,很可能也是领袖之一。”   谢漆静静地听他讲解。   “但我刚才讲的是干实事的,真正的话语权其实仍是在那批老前辈手里,但他们现在不能入世。只要梁奇烽还在世,那一批老前辈就不能出来。当年梁奇烽捏造了以假乱真的一系列罪证,扣在睿王、唐家、一大批参与改制的寒门子弟头上,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为老前辈们洗刷污名,他们都只能在暗地里静待时机。”   唐维手指捏紧了茶碗,发白的指腹不小心按在茶碗的豁口上,血珠沁了出来。旁边一直默默的袁鸿立马看到他指腹的小伤,牵过他的手小心处理起来。   唐维说得有些出神了,很多话他在去到北境之后便无人可说,也不能说,就连同枕好几年的袁鸿也无处开口。   “先太子高盛想压制世家扶持寒门的一系列举措,很多都是依据当年睿王一派的举措演变出来的。假如来日寒门有幸掌权,替那些老前辈们正名,他们只要再度入仕,就是寒门当之不让的领袖。因为寒门的这片天下,是他们流血剔骨,先踩着荆棘踏出来的。直到现在,他们当年的改制条例还在引领着我们前行。”   他眼中浮现了一种深刻的怆然:“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我父我母,姨母姨丈,一众师父与长辈,尽皆得正名。”   谢漆心中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震撼,唐维口中的那批先驱者失败三十多年了,睿王也死了二十来年了,当初那样轰轰烈烈推动晋国改制的人,假如现在还活着,留下的又有几人呢?得到正名的豪杰之中,会不会就有属于他生父的一份呢?   他语气认真地期盼着:“有的,会有那样一天的。”   唐维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情绪,轻笑道:“是以我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扶持高骊,他在龙椅上多坐一日,我等到那一天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谢漆认同地点头:“我亦如是。先前查探到唐大人正是当年轰轰烈烈的唐家后代,我更深信我能看到世家垮塌,晋国欣欣向荣的那一天。”   唐维眸中浮现了波澜,直到此刻才有些确定,谢漆不是要拿他是唐家后人这件事来威胁他的:“你期盼看到世家垮塌,是本心之所求,还是因主子是高骊之故?”   谢漆爽快道:“都有。”   “谢大人,我说些实话,我从一开始见你就不太喜欢,直到现在也依然有一点点抵触。”唐维笑了笑,“其实我对你本人没有什么意见,而且我很喜欢你的脸,美人谁不喜欢呢?只是一想到你是霜刃阁出身,尤其……”   唐维的语气忽然不自觉地沉了些:“尤其当我得知你是当代霜刃阁阁主杨无帆的徒弟,我便更不喜欢了。”   谢漆认真地听着他说对自己的看法,心中忽然感到一些滑稽之处。   他自己的亲友们,十六个小影奴,连同方贝贝,或多或少都觉得他与高骊不太像是能走到一处去的爱侣,有时他看踩风欲言又止的表情,也看得出他的不理解。   而高骊这边的亲友们亦如是,或多或少对他有些小抵触,同样觉得他与高骊不般配。   直到现在,谢漆还没见过哪一个人看好他与高骊能够长长久久的。甚至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他从飞雀四年重生而来,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活过那个时候去。   “霜刃阁历来总是与世家绑在一起,吃世家赏的饭长大,匍匐在世家脚下,有时候我也在疑惑,你一个从霜刃阁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正统’影奴,竟然会背弃高瑱转向高骊,真是不可思议。”唐维神情重归于温和的笑意,“当真是叫人好奇。”   “唐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霜刃阁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卑贱不堪的?”谢漆揉着后颈轻笑,“没有谁一生下来就长着奴才的骨头。即便经过多番洗脑,驯服,烙印,被强加的奴颜媚骨也可能会土崩瓦解。”   他朝唐维抱拳行了礼:“不愿当奴隶的影奴或许也有不少,等你们来,已等了很久。我想与唐大人私下商谈,谈的便是这样不足为道的事情。也许还有其他的影奴仍沉浸在世家打造的鸟笼和谎言里,他们会遵循世家的命令,悄无声息地去刺杀你们,但这样的影奴会越来越少。至少在此刻,我只想保护你们不死。”   唐维眉目豁然,抬手回了一礼:“多谢。”   两人相视而笑,谢漆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起身便告辞了,他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去做。   唐维目送着他离去,眼神中流露出了之前不曾有的神情。   “媳妇儿,我每次听你跟这些人说话,听得都好累。”一旁的袁鸿看人走了,直接把脑袋枕到木桌上去,睁着眼睛仰头看他,“但是今天我听懂了一件事情,就是你爹娘大有来头,你是唐家后人,你本来该是牛逼哄哄的小公子,一辈子吃香喝辣地长大,是吧?”   唐维无声地笑着,伸出手搭在他的脑袋上,目光悠远:“是啊……很抱歉直到现在才让你在外人的口中得知我的身世,早些年,我以为唐家无望洗刷冤屈了,说出来徒增危险和伤感,便不曾对你解释。”   “其实呢,我爹是三十多年前就声名鹊起的唐家公子唐实秋,他在二十年前护我远赴北境,自己被屠。   “我娘是江东商贾罗家的大小姐,受唐家波及,也受世家觊觎,罗家被吞并,我娘与我爹同生共死。   “我的第一个恩师,是曾斩获科考榜首的汤执棣先生,他被世家陷害、压迫,最后不知所踪,不知生死。   “我姨母是惊才绝世的睿王妃,她初创代闺台,死于睿王府。姨母膝下有一女与我同岁,乳名小钏儿,小时候便生得粉妆玉琢,冰雪聪明,我娘甚至与姨母约定过,让小钏儿与我结娃娃亲……”   袁鸿身上的肌肉顿时绷紧了,刚想开口问个明白,就听到唐维声音沙哑了:“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了。”   袁鸿愣了愣,直起伸来伸手抱住了他:“你现在有我,以后也有我。”   唐维伸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服,只是笑了笑。   *   谢漆听完唐维对寒门局势的解释,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那些寒门前辈来日如若洗刷冤屈,坚持和唐维站在同一条战线,带领其下的子弟支持高骊继续在位,那么高骊就不会被吴攸用另外的皇室血脉薅下来,这就够了。   离开农家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回到长洛城的东区,准备去找有好些日子不到宫城去的神医。   他一直在等着神医进宫去给他诊断身体,那样就能顺便让神医为高骊看一看,探查他吸食了烟草之后的身体可有变化。   谁知道左等右等都等不到神医前来,他心里有些不安,今天掐准时间出来便该把其他事摸排完。   他记得神医虽然述职于吴家,但平日都住在东区,除了给达官贵人们诊病,更多的还是在民间替平民看病。   依据着查到的情报寻地方,很快他便找到了神医的小屋,那老旧紧闭的小木门前挂着一块牌子,上书“急病勿扰”。   谢漆以为是神医在里面医治重症患者,便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等着。   但架不住他听力太好,那门板又薄,院墙不够高,没一会儿就听见微风把里面说的话捎了几句出来。   “依照您的所说,这烟草是非禁不可了……”   “可是这么重大的事情,理应早禁早好啊,依靠我们这几个枯老庸医在私底下去传播,效果只怕不够好啊。如今长洛又是这样的多事之冬,百姓们都被其他事情给攫去了注意力……”   “您不是在吴家述职么?那位宰相大人难道……”   谢漆听到这里顿觉不对,心都跟着猛跳了起来,按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小木屋里的其他人出门来,探头便看到了在小庭院里的神医。   谢漆怔然看着神医从前灰黑的头发全部变白,这位从前精神奕奕、雄赳赳气昂昂的铁嘴神医身上好像被剥去了一些东西,变得沧桑而颓然。   他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去敲门,小庭院里的神医回头来,疑惑地问:“阁下你谁?”   谢漆走进神医的小木屋,反手把门关上,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神医,是我,谢漆,我易了容从宫中出来找您的。”   神医一听便冲上前来,铁钳一般的手紧抓着他的手臂让他抬起头来,对着他左看右看:“谢漆?你真是谢漆?”   谢漆刚想擦下易容,神医便通过看他的瞳孔辨认出来了,老孩子一般笑了:“太好了!我正愁着不能进宫去找你们呢,你这小子真是好啊,自己跑出来找我了,太好了,快点随我进屋,咱们说正事去!”   神医的精气神一下子回来了七八成,兴冲冲地拽着谢漆走进他那光线昏暗的小木屋里去,摊开一张小板凳就把他按下去坐好,熟悉的飞快语速噼里啪啦:“谢漆,你还记得你曾经跟我提过那些梁家烟草的危害吗?我跟你说大白话,这个东西一定得禁,杜绝再种植,杜绝再制造售卖,不然遗患无穷!”   谢漆心绪绷紧了:“是,这东西该禁,您现在是能诊断出受烟草影响的脉象了吗?”   神医一听他支持禁烟便涌出泪来,抓了把四腿歪一的坏板凳,歪歪斜斜地坐在他对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跟他讲了这段时间以来对烟草的发现。   谢漆聚精会神地听着神医从自家师弟中毒开始讲起,听着那位在西北咸州幸存下来的医师,是曾经怎么在两年的跋山涉水里实地考察和实地研制出针对烟草的解毒之方,又是怎么在病床上一步步从半正常半疯癫的患者彻底走向了溃败溃烂的终局。   他听得手脚都冰凉了。   神医讲得泪花和唾沫横飞,讲完他一把老骨头送年轻点的骨头进坟墓里去,随后沉默片刻,小声地讲起了别的事情:“禁烟这事,我给师弟送完终之后就去吴家找世子,但是他有别的考量,暂时还不赞成在整个晋国之内禁掉,他说他会收紧烟草的版图,慢慢把这东西掐灭,让我不要瞎折腾。”   谢漆声音有些发抖:“都有人因为烟草而丢掉性命了,您说那云霄烟的效果是之前雕花烟的百倍,那云霄烟吸久了,人会生病,会溃烂,会死的!”   神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长叹三连:“只怕现在那批云霄烟已经售卖得差不多了,而享用这一批烟草的全部都是达官贵族,那东西太贵了,底下的平民百姓没有多少能用得起的。世子说这事很重大,他会在私底下让梁家不要再生产效力这么重的云霄烟,争取早日让烟草全线断绝……”   谢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抓住神医的肩膀,想立即把他带进宫城里去:“您先同我进宫可以吗?您会分辨受烟草影响的细微脉象变化是不是?您手上既然还有清除烟草之毒的药方,那求您先跟我进宫。”   神医被迫被他拎着站起来,稀疏的眉毛一竖:“怎么回事,看你这表情,是不是那混血皇帝也吸食了云霄烟?”   谢漆急得手指发抖:“……他已经有十几天不曾吸食了,他有控制住,现在精神状况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但是起初是有显而易见的异样,就如您刚才所说的中毒之后的症状,其中有一条性情大变,易狂躁易致残,这个症状很相似!”   “你先别急,你告诉我他吸食过多少壶云霄烟?”   谢漆脸色发白:“五壶,前后间隔时间很短,且第二次他一口气吸了四壶。”   神医吓了一跳,一口气四壶,那剂量是又猛又重了,便一边跟他出门,一边小声询问情况:“一口气吸食太多剂量的话,体质差一点的可能当场会陷入幻觉当中,之后若意志薄弱会出不来的,而且尤其容易上瘾。他后续可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谢漆想到这里脸色才好了些:“不会,我怕他心志不够坚韧,想了些办法让他克制住暴戾之心,也隔绝了能把烟草递给他的渠道,只是他每天下朝回来,我问他的情况,总觉得他还是深受那烟草影响,呆愣楞的,心志浮动很大。”   这浮动很直观地体现在他俩的床榻中。   高骊还是会箍着他弄个不停,虽说每次都先喝了软骨散,还算好一些,但是也有几次是平白无故地,莫名其妙地乱弄乱咬他了。   谢漆在体力上又挣不过,起初被他掐着从床头搞到床尾时还只当是他激发了什么新嗜好,结果有一夜让他从龙榻上搞到了榻下,弄得浑身淤青。等歇过神来,高骊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不住掉着眼泪跟他道歉。   好在高骊最多就是在这事上失控,在朝堂之间没有再整出那种因暴力而无差别杀人的事情来。   遭些罪的也就谢漆了。   谢漆想到这便觉得侧腰隐隐作痛,但他也不是没跟着舒爽,反正即便他受伤,受的也是些皮外伤,就觉得应该没那么严重。   刚才在小木屋里听神医讲另外的那些症状,他就怕高骊身体里面的烟草之毒没有剔除干净,会影响到以后的心智去,那就不好了。   谢漆拉着神医走到门口时,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您刚才说您不能进宫城去,是宰相不让您去?”   神医无奈地点头:“恐怕是担心我到宫里头去跟你们讲这烟草的危害,撺掇你们一起禁烟,破坏了他的计划吧。”   谢漆牙根险些咬碎,他觉得不止,他猜测吴攸恐怕知道高骊是吸食过云霄烟的,或许他就在坐等着高骊发疯。   坐上马车时,神医萧索的脸孔关切地看着他:“小子,我看你气色也不是很好,把手伸过来,我先给你看看。”   谢漆摆手:“我现在满腔怒气,只怕脉搏跳得太快,影响您的判断。我没有什么事,只恳求您先跟我进宫去,等陛下下朝了你给他仔细看看。”   神医长叹一声:“也好。老朽只接触过我师弟那种重症的,不知道像混血小子那种轻症状的会是个什么脉象。”   “您刚才是在木屋里召集其他医师商谈,想在私底下提醒其他人禁烟吗?”   神医点了头,竖了一根食指轻声说话:“你暂时不要把这事到处宣扬,虽说烟草会伤人身体,但这个是建立在得是云霄烟、甚至是原烟那等级别以上的,才能清楚地通过脉象诊断出来。我这几天也去找过那些吸食雕花烟的烟民,因为他们吸食的剂量少,那旧烟的效力没那么大,脉象基本没有多大的变化。目前来看,云霄烟还没有风靡到下游,我估计它的货量少,否则肯定会有一些权贵生病叫其他医师去诊治的。我已找遍了长洛所有的名医,还没有听到严重的病例,只听到一些稍微受波及的。”   谢漆神情凝重。   神医表情比他更沉重:“这东西是得禁的,但是一旦大规模禁,就得先把受它影响的症状张贴布告出来,而其中是有神志失常、性情变异的,这症状更趋向于心病,根本不能量化出来。万一到时候可能某些烟民只是心情不好,发脾气锤了两通墙壁,结果就被其他人误认为是中了烟草的毒变成了疯子,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地把这恐慌散播出去——那到时候问题就更大了。现在问题还局限在权贵上层的小部分,要从根源之处拔除,不在我们的普罗大众穷人,在挥金如土、享乐无度的他们那里。”   谢漆明白为什么他们暂时决定在私底下悄悄禁烟了。接下来要看梁家肯不肯松掉这一块到手的大肥肉,假如他们不肯停止种植,那该怎么办?   “解烟草之毒的药方,我已经都分发给了长洛城里的医师们,脉案也都分出去了,只能说,现在情况还算没有到最糟糕的程度。”神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它才出现了六年,真正风靡的也就三四年,要是再盛行两三年,全民吸食烟草,那这晋国还有什么盼头啊?这东西恐怕是会影响子嗣后代的,轻则小产,重则生出个不健全的婴儿,造全家的孽啊。”   *   一路紧张地回到宫城,谢漆借助踩风和小桑他们的安排,和神医一起换装成宫城里的太监才进去。   等把神医安全地带到了侧卫室,谢漆才把脸上的易容洗掉,神医老大不自在地拍拍身上的宦官服饰,顺手抓了他的手腕去诊脉,眉头跳了一会儿之后,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你们年轻人要节制,你就不怕你们太过于纵欲,以后肾虚、身体亏空吗?”   谢漆就知道脉象会整出这样子的结果来,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锅推到了高骊身上:“陛下可能是因为烟草的原因,蝻風睹珈十分重欲。”   神医眉头又是一跳,认真地思索起来:“你说的这可能性不是没有啊,毕竟我师弟年纪岁数已经有了,在欲字之上的表现和年轻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待会那大块头来了,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他的脉象。”   烟草之毒,神智失常,可能导致欲念加重,性格变异……伴随着几个关键词的结合,谢漆脑海中不知怎地浮现出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场景。   第一次去慈寿宫校对情况时,打开每一扇门后,那些举止疯癫,十分渴望年轻男子肉/体的,如狼似虎的年轻太妃们……   谢漆还没完全整理出思绪,高骊便下朝回来了。   高骊从踩风那儿听说谢漆在侧卫室这里等他,赶紧迫不及待地跑来找他,一推开门,看见坐在里面的神医,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神医穿着一身老太监的衣服坐在椅子上,板起脸来盯着他的神情,不怒自威地拍拍桌子:“你小子见了我就想杀人的表情是干什么?赶紧过来,是病人就要有自觉。”   高骊大约是在朝堂那边带了一身煞气回来,情绪还没有调整好,闻言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这小子想想,你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让你弄死在床上,你信不信?”神医指着一旁的谢漆,半真半假地恐吓他,“很早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他左膝盖是不太好的,我刚才给他诊断脉象,发现他左膝的旧伤更重了,不是你这小子搞的,还能是别人弄的吗?”   谢漆原本还想开口叫高骊过来,闻言没法吭声了。   他那膝盖磨损得多是事实。   高骊身上的煞气消失了不少,眼睛瞪圆之后显出了些幼稚的憨态。他立即进来,反手关上门,大踏步就到神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神医刚把手搭上他脉象,还没诊出个所以然来,高骊就在那里紧张兮兮地追问了:“我真的会因为那烟草的影响而伤害谢漆吗?这种影响要等多久才能剔除掉呢?还有我的症状会传染给他么?”   “老朽给人看病的时候,这嘴只有我开口问的份。”神医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眉头一皱,“不是,你这软骨散吃得也太多了吧?吃太多旁的药会干扰到我对你脉象的诊断,你干嘛拿它当饭吃……”   神医说到一半自己停住了,吹着胡子看着他们俩。 第77章   神医在给高骊诊脉的时候,谢漆靠在窗边,把一小卷纸条缠在大宛爪子上,嘱咐它去找方贝贝的鹰。   放飞不久,就听神医在背后说:“谢漆,幸好你小子不是个丫头。”   他回过头来,见神医诊断完高骊的脉象后撂下了这一句话,足见情况是个什么样子。   高骊默不作声,神医要了纸笔去写药方,从前是鬼画符似地写几味药,这一次是笔迹工整地仔仔细细把药材、步骤写下来,千叮咛万嘱咐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否则没有药效也就罢了,加重病情才是更严重的。   谢漆皱眉:“解法是以毒攻毒?”   神医点点头,沧桑道:“万物都有相生相克,云霄烟的毒来自西北,需要用到的相克物也是那一个方向的药植,西北那边的商路不够发达,这药方子的材料不好找的。若非我师弟以身试毒,也不能这么精确地给出具体的解法……”   神医很快收回心绪,转而又嘱咐起高骊来:“你原本的情况不至于这样严重,只是可叹你之前在玉龙台发狂那天中过另外一种致/幻毒草,那东西和云霄烟是相生的,更急速加重了你的情况。我开的药方你至少要连服九天,九天后我再来看你后续的情况,在此期间你就不要再吃软骨散了,也少折腾点谢漆。还好他是个经脉强健的武人,又是个青年郎,换作是个普通丫头,只怕又病又有孕,那是造大孽。”   高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含着深重忧虑,悄悄地瞟了谢漆一眼,低头蔫蔫道:“我知道了。”   谢漆愣在神医说的日期,九天后是十二日,是他生辰。   他看了一下有些低落的高骊,走过去轻摸他后脑勺,想着如果他能在自己生辰那一日彻底根治好,那就是送他的最好生辰礼了。   比那个为他取的字都要贵重。   高骊像某种虚头巴脑的大动物,耷拉着耳朵坐在椅子上,神情低落地歪过头来看着他,低低地说了这阵子以来对他说的重复率最高的一句话:“对不起。”   谢漆心里忽而被揪紧,指尖摸索到他耳廓轻轻揉捏:“不用和我说这个,人有生老病,天性而已,治好了就是获新生。”   神医在一旁插话:“谢漆,你前面管的是对的,让他克制自己平心静气,多读点老子佛经道书什么的,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再接触烟草,云霄烟对他来说太毒了,如果再沾染到很容易甩不掉那个瘾。”   谢漆郑重地点头:“我记下了。”   神医写完药方再诊了一次高骊的脉象,这回是在那里写脉案,要带回去研究。   谢漆给他补充了病例:“神医,这宫城里还有一个在烟草里打滚的病人,那个程度比陛下还要严重,待会我带您悄悄过去。”   高骊困惑地眨眨眼,想了一会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伸长胳膊就抱住了谢漆的腰,大脑袋靠在他胸膛处咕哝:“叫踩风带着神医去就好,你陪着我啊。”   “乖,你忙了一白天,先在我那张小床上休憩一会也行,我待会就回来,正好赶上晚膳的时间。”谢漆弯腰把下巴贴在高骊发顶上,“那位现在疯成什么样子我不感兴趣,但是方贝贝之前被剐了半身腐肉,伤得厉害,不知道现在伤势有没有好多了,我去看看。”   高骊是真的听他话,贴在他胸膛处轻蹭了一会儿,待神医和谢漆要走,他就脱了鞋到谢漆的小床上盘膝而坐,魁梧的体型缩在那小床上显得格外好笑,尤其是他那可怜巴巴的目光。   神医还是穿着一身宦官服饰和谢漆一起出来,回头看了两眼高骊,思考了一会儿,唏嘘道:“看来这烟草还有一个症状,依赖性。”   谢漆眸光微沉,没说话。   神医意识到了什么,走到谢漆身边警告说:“他中了烟草之毒后,绝对有心智薄弱的时候,你若趁虚而入,他自然会对你言听计从,产生厚重的依赖性。这种依赖欲现在还是由外物激发出来的,等到他医治好了,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极度渴望你,但也有可能再也扭转不过来,你要注意点。”   “我会注意的。”谢漆脚步微微凝滞,有意无意地略过这个话题,提起了别的请求,“神医,宫中有此烟瘾的人或许规模不小,我希望您不要等到九天后再来,可不可以明天或者后天再来一次?宫中御医不可靠,我们能信赖的只有您了。”   “那……就再像今天这样悄悄伪装着进来吧,不要让世子知道,让他知道了,只怕我行动要受限。”神医揉揉太阳穴小声抱怨,随即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谢漆,皇帝在治身心,你只怕也要提防自己的心。老朽这半辈子行医,最怕医治的不是那些身体上的怪病,而是心里的固有顽疾。就好比现在的你们,掌控一个人,尤其是这人是带军平乱韩宋云狄门的英雄,掌控指使一个英雄的快感,就像官迷们手握权柄操控了千万人生死一样让人着迷,你不要陷进去,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埋在心里的烟瘾。”   谢漆瞳孔微缩,颊边的咬肌浮现一刻弧线。   他确实有好几次察觉到了高骊对自己无条件的服从,那个时候他的状态是不太对的,但是就像神医所说的,他对那种感觉有一点点上瘾。   试想那么一个身长九尺的魁梧凶悍家伙,一身横练到极致的劲悍肌肉硬鼓,一张英俊凶厉的脸,在外对谁都冷脸凶眼,结果回到自己这里,却会低着头弯腰黏糊糊地撒娇,再配上那头炸开的蓬松卷发,仰着头用一双湿漉漉的冰蓝眼睛望着你。   他怎么可能忍得住呢,那么具有反差感的可爱家伙。   谢漆想想都觉得心脏充斥了荒野疾驰的春风和夏雨,那种极致的热恋和完全的被信赖感再加上彻底的掌控滋味,让他不能割舍。   他在意的始终是那种被彻底需要的心理满足,是情感的宣泄,膝盖磨损或者后颈齿痕都只是外化罢了。   他大概能感觉到自己在高骊那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是他代替了烟草的瘾。   谢漆每次想到这个都觉得天灵盖被猛击,既猛烈又微妙的一种震撼,涌动成海啸。   但当他到带着神医到方贝贝那里,看到了高沅的近况之后,他一下子觉得自己能成为别人的支柱,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高沅抱着一个等人比例仿制的大人偶,谢漆在看到那个人偶左唇边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时,胸腔里骂娘的心上蹿下跳。   神医皱着眉过去给高沅诊脉,谢漆则面部漆黑地去方贝贝那儿,先问了他的身体情况如何,然后再低声骂娘:“不是他这是在搞什么鬼东西,那人偶一看就是我的样子!疯了吧!”   方贝贝脸颊比之前要消瘦一些,眼睛倒是蛮有神,身体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他是真能扛揍的强健体魄,从韩宋云狄门之夜到现在,居然还能这么生机勃勃,不只是有筋骨皮肉的强悍,更是有心态达观豁达的原因。   “没有,哪里像你,就只有那个痣的位置,你这么标致,那傻不拉叽人偶还没把你的百分之一绣上去呢。”方贝贝笑起来,“不给殿下吸烟,他说他忍不住,除非你来抽他。我说你忙得很,没办法过来,他就退而求其次要了一个人偶,你还别说,有这么个棉花绣球似的守门神给他捏捏抱抱敲敲打打的,他那个精神一下子好了不少。”   谢漆上半身向一侧歪过去,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又转头去看高沅。   只见那小疯子连唇色都是苍白的,半阖着眼,耷拉着眼皮任由神医给他把脉,一只手紧紧地抱着人偶,因那惨白的脸色和萎靡的表情,在外人看来,他与怀中的人偶其实是一体的,都是非人的。   谢漆看了一会,发问:“他这样……都算是精神好一些了吗?”   方贝贝拉着他手臂到外间去悄声说话:“按他所说,他已经有三十一天不曾吸食烟草了,那天你走之后的几天里,他还能维持着如常,可是坚持不到七天,整个人开始发狂了。起初嘴里还嚷嚷着要吃糖不要烟,但是没过多久,糖也不起作用了,如疯如魔地叫嚣着要烟草,先是嚎啕大哭,再是低声啜泣,最后是麻木不堪地失魂落魄,模样很可怜。这阵日子梁家忙得飞起,腾不出精力来管他,我趁着机会清除周遭,把殿下留在寝宫里看管,朝堂那儿请了长假,也不见得有谁来问候他。”   方贝贝停顿片刻,难过道:“四年了,我从来没见过殿下这样子。从前只觉得他是年少乖戾,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有恶疾。那人偶没送来之前,要不是我看得紧,他都要把腰带拽下来扔到房梁上去悬吊了。”   谢漆感到脊背一阵恶寒,嘱咐方贝贝待会差人稳妥地送神医出宫,自己便急匆匆地要回天泽宫那一边了。   他走了不久,神医便在里间喊人进去。   方贝贝连忙进去看情况,先看到高沅趴在床上晕过去,神医正拿着银针扎在他后颈和后脑勺的一排穴位上,语气沉得像浸满了水的海绵:“你们殿下除了吸食烟草过度,还吃过一种药,是宫里给男人净身前先吃的药,那种药一吃下去,这辈子就算是断了子孙缘。他心智和神智原本损坏得不严重,具体的疯癫时刻,恐怕就是从吃了那种药之后开始的。”   方贝贝怀疑自己听错了:“断……断子孙缘的药?”   “就是吃完之后变成天阉了。”神医看了他一眼,“老朽猜着,因受到莫大刺激,他不止身体受损,心病也更严重了。我待会会写仔细的药方给你,让他先吃个九天,这期间他需要人严加看管,你最好再把他的心病源头找到。我方才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喂给了他那种断子绝孙的药,他顿时便哭了出来,看他神情和反应,大概是知道罪魁祸首的身份。你要是能和他好好细说,问出始作俑者并带过来,尽早解开他那最大的心结,那他的心病会先迎刃而解,于他后面的治疗有莫大的帮助。”   方贝贝怔怔地答应:“是……”   神医扎完一轮针去写药方,又说起别的事:“他除了在神志不清时会念叨着谢漆的名字,还叫了另一个什么哥哥,那感情像是发自肺腑的,这宫里他也就只有两个哥,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子,这两人和他的感情算好的吗?”   “不好。”方贝贝低声回答,“殿下默念着的,不是先太子,便是宰相。”   “这样啊。”神医感到有些棘手,心志崩溃的病人需要有能给他动力支撑下去的存在,既然他的支柱一个已死,一个不可能管他,一个没精力管他……   那他要好起来,只怕很困难。   *   谢漆快步回到了侧卫室去找高骊,只见他还盘腿坐在床上,高大的脊背贴着冰凉的墙壁,垂着眼皮歪着脑袋,不像休憩也不像在思考,看起来俨然就是一个放空的巨大人偶。   谢漆的心揪得厉害,走上前去轻唤一声,高骊顿时回神而来,眨了几下眼睛,眸子里全是亮晶晶的光彩:“啊,老婆。”   他手忙脚乱,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过来,还没下来谢漆便已走到了床沿,正巧被他一把抱住上身箍进了怀里,呼哧着热气像大狼狗,刚把冰雪的外衣融化掉。   谢漆抬手轻揉他后颈:“陛下,我们尽早吃晚膳,我去给你煎药。”   高骊咕哝了一声什么,抬头来饥渴地覆住谢漆的嘴唇,拖着他按进小床上,一翻身手便熟练地捞起了他的膝弯。   谢漆当即伸出手按住他双眼,身体借力在床上空翻起来,一腾转下了地,飞快远离了他五步。   高骊怀里扑了个空,呆呆转过头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了,发着颤嘟嘟囔囔地说着:“是不是我吃了药变好之后,我们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了?”   谢漆这才听清他说的,僵在了原地,又听见他泫然欲泣低哑地说:“等我好了,你就不会再管我了。”   谢漆沉默了片刻,才迈开铅一样的步伐向他走去,刚伸出手,高骊便将自己的脸送到了他的掌心里,泪眼婆娑地把最无助的姿态坦然呈现给他。   他想了想,只能说:“等你好了,我是不想管你,我想让你来管我。”   高骊茫然地看着他:“你撒谎,你明明不喜欢被人处处钳制。”   谢漆顿了顿:“你是例外。”   高骊蹙了眉,执拗道:“你撒谎。就算我是例外,你也喜欢楚楚可怜的,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谢漆懵了好一会:“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高骊语出惊人:“你只会喜欢需要自己保护的。”   谢漆怔住。   高骊使劲地把脑袋拱进他胸膛里,像是恨不得把自己钻进他的骨髓里融为一体厮守。   “我有一种感觉,很快我就会失去需要你保护的地方了,你就像拿着一卷书卷,依照着上面的任务在给我挡劫数,挡完一劫还有一劫,最后一劫好像就要到了……等我的劫数都没有了,你会觉得我失去了被保护的意义,也失去了被爱的价值。”高骊惶然地喃喃,“你会走的……我能感觉到。”   他知道自己在上一种名为谢漆的瘾,而且并不打算戒除。而且他似乎还知道,只有自己还处在“病人”的状态里,才能向这个瘾索取更多的无理要求。只要他一直病着,一直没好,他就永远能保持在不会被丢下的处境里。   谢漆眼下才深刻体会了神医所说的。   他不能放任自己沉迷对高骊的掌控欲,因高骊在意他,会竭力把自己变成他所想要的,所喜欢的那个姿态。   隐隐约约的,因他曾是影奴,所以他在潜移默化地培养一个属于自己的奴,而高骊也在成全他,想把自己变成他一个人的奴。   换句话说,高骊知道自己心里出了病,却因着谢漆对他的表现和反应,在放任自己越病越重。   *   是夜,谢漆全神贯注地按照神医的药方煎好了药,端到高骊面前时,高骊正炸成一头卷毛萎靡地坐在床前,甚至不想喝药。   谢漆轻声哄了一会,他像个固执己见的小孩低着头,简直要把头埋进地里去:“不想喝。”   “神医说这是以毒攻毒的药,也就是说,这碗药是有毒性的。”谢漆收回手,“陛下不想喝的话,那我代你喝掉好了。”   他作势要把药递到唇边去,结果被高骊一把抢过去,含着泪水仰头一口饮尽。   喝完了,他就双手捧着个空碗,又气愤又委屈地看着他,泪意盈满了整个眼眶,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特别像一个委屈到爆炸的松果。   谢漆默默地把空碗收过来,舌尖焦灼地舔舔唇齿:“今晚我在外间守着陛下,依照神医的医嘱,这药需得连喝九天,九天内不宜行房。”   高骊憋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谢漆漆……”   谢漆忍住了自己想伸过去摸摸他脑袋的手,他此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怎么做才能缓解两人之间不健康的病态状态,也许与前面半个月的纵容相反就好了。   这么想着,他转身想走,结果听见后面传来一阵狂风,腰霎时被高骊紧紧地给箍住了,滚烫的吐息喷洒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全是复杂到浓郁得化不开的炽热渴求。   谢漆被痴缠得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折中留在了天泽宫的龙榻下,多铺一层褥子直接在地上睡。   大半个夜晚,他都在深刻地反省自己的性格和渴求,刚刚摸出一些眉目时,脑海中不自然地浮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种了烟草之毒,被烟草迷乱了心智,无限激发心中的惧怕与剧烈渴望的人是他,那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也即是说,前世他很有可能被烟草俘虏——也就是他失去了记忆的那一段过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谢漆光是想到这一层,浑身便克制不住地发抖。   世之人,大有勇气面对看得见的千军万马,少有勇气愿意去直面最泥泞不堪的弱小自己。   就在他感到寒冷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高骊悄悄从龙榻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挤到他身边去。   谢漆紧紧闭着眼不动,在黑暗中感受着他的手从被角那里伸进来,举止像是某种阴冷诡谲的鬼魅,但是一身的温度实在是蓬勃的滚烫。   活像上赶着的莽夫,急需把多余的阳气分给摄取阳气的狐妖。   谢漆假装自己睡着了。   高骊也假装他睡着了。   两个人蜷着身一前一后地侧卧,慢慢的,犹如张开的蚌含住一颗粗糙的残次品珠。   风雪在外轻轻地来回撞击窗户,想要突破那一层薄薄的窗花扑进来攻下心房。   那轻轻呼啸着的风雪仿佛下定决心,要坚持不懈地发动这场持久的、不易分出胜负的心理战。   *   翌日,十二月四日,谢漆度过了一个明明与高骊身体相贴却失眠的夜晚,浑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阴郁气息。   高骊也带着一身低迷的冷气上朝去了,天泽宫里当职的所有宫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帝与侍之间存在的怪异,不像是吵架之后的赌气和冷战,倒像是一种奇怪的迷茫神伤。   踩风尤其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不是伤筋动骨但绝对是剐皮刮心的诡异情愫,绞尽脑汁地想让他小恩人开心一些,最后灵机一动地跑去跟神经最大条的起居郎薛成玉耳语了几番。   薛成玉听得一脸茫然,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点点头直接照着踩风说的话,过去向谢漆行礼:“谢大人,您有空帮微臣搬书吗?”   谢漆从出神状态当中回过神来,见天色还早,神医还需到下午才过来,便直接点了头给自己找点事做。   薛成玉口中的搬书是高骊这一段时间以来,陆陆续续差他去藏书阁里借过来的典籍。那些书藏在御书房的书桌下,有不少书被翻到卷边了,谢漆在想高骊到底是翻过了太多次才导致卷边,还是因为力气太大,狠力一翻就变成这样子了。   薛成玉搬出一摞书给谢漆:“藏书阁里的典籍都是有分类和规定借还限期的,一般典籍借过三十天应当按期归还,陛下有一批书已经差不多到时间了。”   谢漆伸手把书捞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各种典籍的名字,忍不住轻声问:“陛下会喜欢看这些书吗?”   薛成玉实诚道:“不喜欢,陛下一看书,脸色就又郁闷又无奈的,好像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这些书拿去糊墙,像是在尽力搜索什么信息,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哦,陛下还有一本私藏的小册子,里面似乎是他从书上摘录下来的东西,微臣之前好奇地问过陛下在摘录个什么,随后就被陛下斥责了。”   谢漆心中不由得一动。   高骊大概是在通过这些书,绞尽脑汁地想着给他的弱冠字。   薛成玉这个呆子看不出来只有爱情才能让人捏着鼻子咽下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还想当然地以为高骊是为了在业余刻苦用功,补一补自己在文化上的不足。   谢漆默默地听着他一路小声的对高骊平日举止的转述,眉间越来越舒展。   两人抱着书并排走到藏书阁时,谢漆还完书,目光略过高竖的一排排书架,心情忽然感到平和,突发奇想地想在这藏书阁里多留一些时刻。   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藏书阁深处,冰凉的指尖扫过一排又一排更加冰凉但是厚重的书脊,心中静谧地畅想,后世他与高骊两人,会在泛黄的纸张上留下怎样的位置。   因这藏书阁的寂静,他也屏声敛息,双脚好像垫了软垫的猫爪一样悄无声息,就连衣摆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寂静之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在他敏锐的双耳中便显得尤其清楚。   他先是听到藏书阁角落的深处有一种类似于爬行动物的蛇信声,魂飞天外的平和思绪拉扯回来,他循着声音悄悄而去,目光越过四排书架,窥探到了一幕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场景。   前世被送去狄族和亲的姜妃所出的高白月公主,和如今的狄族圣女阿勒巴儿亲密地并立着。   她们两人的手隔着一小段距离停在半空中,圣女的手腕上有一条小小的金鳞蛇,正微微地吐着蛇信缓缓地向高白月的手靠近。   高白月并没有惧怕冷血爬行动物,手平稳地停在那半空中,最终那条小金蛇怯怯地从圣女手上盘过去,蛇信缓缓地舔过高白月的一整根食指,最终一跃而起,神速地盘到了高白月的手腕上。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狄族的圣女像是接受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邀请,迅速地低头扣住晋国公主的后脑勺,一吻封缄。   看到这一切的谢漆大受震撼:“……”   怎么谈恋爱还带蛇的?   异族人,好会玩。   他也不知道该做何评价,悄无声息地退出来,等出了藏书阁,才疑惑地揉揉后颈。   他漫无边际地琢磨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奇怪爱侣们,忽然觉得自己与高骊还算是挺正常、挺幸运的。   多是庸人自扰之。   *   下午神医又是穿着那一身伪装的宦官衣服进宫来,询问谢漆这宫城里还有什么吸食烟草的病例,谢漆直接请人去到了慈寿宫。   “这是太妃所居住之地,不一定能成功地诊到任何一位太妃的脉象。”谢漆进去前先把事实摆出来,“我心里放不下,想请神医您哪怕只是通过望闻问切中的望闻,也看一下太妃是否有因吸食烟草过度的症状。”   神医顿时了悟。   谢漆深吸一口气,随即进入慈寿宫,先去拜见梁太妃。   梁太妃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曾见过他,听到求见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小跑着从主殿里面走出来,见到谢漆时,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种放松的欣喜神态,紧接着目光转到他身边的神医脸上,神情又重归于平和。   谢漆先向她行过礼,梁太妃温柔端庄地带着他在主殿外的庭院石桌上落座,神医站在谢漆不远处,默默地观望。   “之前听闻谢侍卫去到了梁家本家,又发现了鬼宅之事,短短时间内真是经过了不少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事件。”梁太妃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亲切地笑着让身边的宫女奉茶上来,语气自然地向他打听起在宫城外遇到的异事。   谢漆便保守地将自己看到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些出来,说完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便转头问起了之前他抱过来送养的宠物:“娘娘,那只憨态可掬的蓬尾猫小糖呢?”   “谢侍卫事情这么多,竟然还记得那只猫的小名。”梁太妃带着喜色笑了起来,“那猫儿实在太招人喜欢,本宫的兄长上次来此看望时,便把那猫抱回梁家将养去了。当真是奇怪,他那样一个对宠物无甚兴趣的人,见了小糖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谢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梁家本家看到的,那些梁奇烽对仆人的拳打脚踢暴行,突然有一种直觉,那只猫现在已经不在了。   梁太妃温柔地看着他,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去我们梁家本家时,可有与本宫那位兄长见过照面?”   谢漆点头:“见过。”   梁太妃又笑问:“你相貌这般出色,他见了你,可有夸赞你这双眼睛生得好?他那个人,尤其喜欢看人的美目。”   谢漆总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奇奇怪怪,心想着梁太妃之前一直把他当做故人似的看待,莫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故人,梁奇烽也是认识的?   他试探着回答:“卑职虽然与梁尚书大人见过几次,但梁大人气宇轩昂,俗务缠身,每次都是急匆匆地擦肩而过,并不曾认真直视过卑职的眼睛。”   梁太妃脸上浮现了惋惜的神色,说起了别的东西:“也是,何家这一趟事情,兄长必定是忙碌至极。卓安啊,卓安,本宫一听到她的事情,心中便不免黯然神伤,料想当年,她也曾是稚子纯真,怎会一步一步走成了现在这样?”   梁太妃似乎被牵动了对过去的回忆,开始带着感慨的语气,轻而自然地讲述起过去她与何家的来往。   谢漆始终认认真真地听着她的故事,听了半晌,忽然又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这一回他不仅没有和梁太妃在主殿里坐下,而且他们两人之间的桌上,也没有再摆上那一盘棋局。   梁太妃就着何卓安足足讲了有三刻钟的过往,讲到谢漆最后都实在插不进话去。   眼看着天色实在是不早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起了别的:“说起来,卑职来求见太妃娘娘有数次了,每次来都见慈寿宫中的门户紧关,不知其他太妃的状况如何呢?”   梁太妃笑不露齿,眉眼弯弯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爱的事情:“谢侍卫,你这样一个年轻俊美男子,这样问另一群年纪尚轻的太妃,可是要遭人非议的哦。”   谢漆只好演出越界的窘态,连连道歉过后起身便打算准备离开,梁太妃又叫住他,慈眉善目地笑道:“谢侍卫,本宫多谢你常来看望本宫这样的孤寡婆子,不由自主地多探听了几句谢侍卫你的情况,未曾料到,谢侍卫你的生辰即将到了,十二日就是你的弱冠之日,对吧?”   谢漆没有想到她会去打听自己的事情,连忙应是:“卑职是卑鄙之躯,不值得太妃娘娘牵挂至此。”   梁太妃摇头,半斥责半无奈:“退而言之,谢侍卫你的身份并不仅仅是侍卫。本宫也曾短暂担任过后宫中的若干主事,你如今与皇帝的关系明摆着,虽明面不言,但你也当有自觉为皇帝料理后院的心啊。”   谢漆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所谓的后宫交叠政权的事情,一下子呆住了。   一个太妃突然对着一个小辈说这样的话,什么情况?   简直就像是把他看作了高骊的后妃一样。   “本宫念你一片孝心,一来有感于你的殷勤走动,二来有感于你的隐层身份,你弱冠的这份生辰礼,本宫是必然要送的。”梁太妃掩袖而笑,“本宫幽居慈寿宫中出不去,望谢侍卫那一日不嫌弃,大方来此处,本宫想作为一个长辈,为你赐予弱冠的祝福。”   话说到这份上,谢漆只好红着耳朵,不自在地鞠躬答应。梁太妃便不再多话,起身笑着送他们出去。   谢漆走出慈寿宫时脚步还有些虚浮,直到身边的神医忽然摸着胡子冷不丁地询问:“这位太妃就是九王的生母对吧?”   谢漆回过神来:“是,您可有在她身上看到烟草的影响?”   “看不出来。她这精神挺好的,气色也红润,若是受烟草影响,目光总会浑浊,性情也当会摇摆。但看她与你的对话,我在一旁察言观色,觉得她逻辑也很清楚,是个慈善人。”神医捏了捏胡子,“另外的那些幽居在屋子里的太妃,老朽是没见着,那就不好说了。”   谢漆点点头:“是以仍然不能确定慈寿宫中到底有没有烟草横行。”   “是这个理。”神医甩甩宦官衣服的大袖子,“话说……太妃看起来真年轻啊,她真的已经有四十五岁了?她的气色很好啊。”   “是的。”谢漆想起了最初来拜见梁太妃时她所说过的往事,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太妃当年与幽帝的婚约,本人似乎是不乐意的,但抵抗不了父母之命,十五岁便入了宫,在诞生下九王前,曾经足足小产过四次,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亏空。”   “那确实。”神医称奇,“恐怕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宫中,才能呵护出从少至年迈的娇花了。在民间,这个年岁的妇人早已是病重缠身。”   谢漆没再多说什么,想请神医再去诊一次高骊的脉象,看看他昨天喝的那碗药有没有什么效果,转头看到神医摸着自己的胡子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一个宦官怎么可能会长出胡子呢?   *   “蓄着一把稀疏美髯的宦官。”   慈寿宫中的主殿里,梁太妃自己一个人坐在没有对手的桌前,把玩着之前一直下着的棋局,指尖不停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一颗黑棋,自言自语地笑着。   “他大约是对我有戒心了吧。”梁太妃另一手拿着白棋落在棋盘上,“那是个医者,一定是。”   她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动手里的那个黑棋,突然在某一刻时,脸色才变了:“但是有一件事是非常庆幸的……梁奇烽那禽兽没有发现他。是因为时间太久远了吗?久到他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亲手杀过的人……不对,他这半辈子来杀过的人那样的多,又怎会还记得他呢?”   她对着棋盘上满满当当当的白子自言自语了许久,突然又变了性情,勃然大怒地将棋盘上的棋子全部扫落在地。   “不能让他看到他,不能!”她细弱的手腕掐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掐得脸色惨红,“即便过去了二十年,不,是二十一年,只要让他再看到他,他一定还会痛下杀手的!”   她狰狞着脸低头,看着自己另一只手手里始终捏着的黑棋,突然流下了眼泪来。   在她眼里,谢漆仿佛变成了那颗黑子:“你为什么会和他的儿子厮混在一起呢?父是九死不能赎罪的禽兽,子又能是什么好种?都是一丘之貉,终究是蛇鼠一窝,终究是父子同归啊!你怎么可以和他厮混在一起!”   梁太妃痛苦地闭上眼睛,也握紧了手里的那颗黑子,不停地喃喃自语。   “既然如此,何不如由我来亲自断绝,替你解脱……” 第78章   谢漆想尽办法盯着高骊喝了五天的药,神医也如约来了五天,认真记录了高骊和高沅五天的脉象,比对着先前得到的病例,观察着他们服药之后的变化。   大约因高沅的情况比高骊更深,又或者他心智本就更为脆弱飘摇,服了药之后的变化尤其明显,喝过药的第三天,方贝贝就忍不住传信,请谢漆去看情况。   第三天,谢漆赶在高骊上朝的空闲时间准备过去瞄一眼,谁知一到了高沅的寝宫就收获了一个涕泗横流啊啊大叫的野兽版小疯子。   谢漆赶到时,高沅正四肢着地地匍匐,扭曲飞快地在地面上爬行,嘴里全然发不出属于人的只言片语,只会发出分辨不出意义的疯狂叫声。但他在爬行到谢漆身后不远处,抬头看见他的背影时,动作一下子迟缓了下来,浑浊的眼中出现了凝滞的困惑。   方贝贝趁着高沅凝固的时刻,飞快绕到他背后去,一把将他松松垮垮地绑起来,到底是不敢绑太紧。   谢漆在蛇一样阴鸷的诡异嘶气声里转身,皱着眉看在地上挣扎着对空气拳打脚踢的高沅,而后者在对上他的视线时,眼神又出现了短暂的清明。   “不能把他打晕了,丢在床里睡大觉吗?”   “那位神医说,最好让他四肢松泛,怎么发泄就怎么来,发汗、涌泪、大叫都是很好的发泄渠道,不要让他沉寂无声。”   方贝贝剐除过腐伤的肩膀刚被高沅在失控下抓过,疼得脸皱巴巴的,那皱巴的程度活像一只两颊和额头都有王字斑纹的呆老虎。   “顶、顶不住了,谢漆,对不起,我实在是哄不住他,只能求你来帮个忙了。那神医说他给殿下开的药方是更猛更见效的,为的是要让他在头一个疗程里把积压的毒素都发出来,原本是说他可能最初会一直沉默无声,连服九天药之后或许才会开始大爆发,出现一些反弹的癫狂反应,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现症状了。”   方贝贝料理过不少罄竹难书的真正恶人,但面对高沅如今的情况,着实是无从下手。不仅无从下手,还感到一种不敢声张的害怕。   谢漆皱着眉听他说高沅三天来的情况,前两天喝完药之后,他确实陷入了一个自我封闭的画地为牢状态,整个人由内而外空空荡荡,饿了不知进食,渴了不知饮水,困了不知入睡,就那样痴呆地睁着一双眼睛,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未知之处。方贝贝坚持不懈地在他耳边说了很多的话,觉都不睡了,絮絮叨叨地说到嗓子都哑了,不管话题多么的刺激猎奇,谈到了多少印象深刻、记忆凛冽的故人和故事,他都完全给不出反应。   方贝贝只能动用外力把饭跟药喂到他肚子里去,高沅呆滞着,如此不开口不反应地熬了三天后,骤然出现了剧烈的癫狂嚎叫。   “神医说一旦他开始出现反应,只有他心里最大的执念者能刺激他,我只叫得动你,就想着麻烦你过来搭把手……也不用搭把手,露个脸或者露个背影,也许就能看出他接下来会怎么样了。”方贝贝边说边擦汗,刚说完就看到高沅趴在地上,嚎叫声变成了吸气声。   没过多久,诡异的发声消失了,他大张着嘴,眼睛像空洞的泪泉枯井眼,死死地望着谢漆的方向,不停地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谢漆对上那样非人的瘆人眼神,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高沅一边疯狂地涌着泪向他爬行过来,谢漆只是不易察觉地后退了半步,他便像是被挨了一道雷击的焦炭,四肢用一种扭曲的姿态凝固在地毯上,涌出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地板上的地毯。   两个影奴被吓到了,瞬间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   谢漆头皮发麻地小声同方贝贝说话:“神医有没有说过他会维持这种……状态多久?”   方贝贝紧张得脸色没有比高沅好到哪里去:“我不知道。神医只说他首先会困在一些幻象里……幻象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些什么,也许是与他过去的记忆有关,又也许与任何东西都无关,只是与他一些剧烈到快要炸裂的情绪呼应。他已经经过了三天毫无反应的空洞情况,现在就要过渡进满到溢出的状态,比如大喜大悲极度恐惧什么的。你看他现在,好像就是正处在自己幻想的悲剧里?”   高沅那扭曲诡异的姿态,夹带着疯狂涌出来的泪水,实在是让谢漆感到脊背发毛,这地方场景简直像是阴曹地府:“他的眼神太诡异了,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既然已经露过脸了,你继续看着他,记得封锁消息,不要让外头知道——”   谢漆一边悄声说着后退想要离开,结果他一有动作,高沅便也跟着扭曲地蠕动了起来,那模样险些没把玄漆绛贝两个大影奴吓得厉叫。   “我靠靠靠他真的动了!他像虫子一样动了!”   “救命啊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么精辟的比喻!我头发要吓掉了!”   谢漆和方贝贝实在是受不了了,全都凭着肌肉记忆顺着寝宫里的梁柱攀爬到了房梁上,两人各抱一根木头,战战兢兢地低头看地面上,眼前那不太能被称为人的活物。   谢漆短促地叫了一声:“他不仅疯,而且真的很像鬼啊!你不是刚才把他绑了吗?怎么绑得这么松垮?早知道就把他绑在柱子上,让他不要乱动啊,他那四肢流动似的姿势真的是让我惊恐……”   “我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子啊……”方贝贝抱着根木头,活像一只大树袋熊,他是又怕又心疼又慌张,本就有些呆的脑袋空白成一片,“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你!”   谢漆都觉得自己身上的皮要被那眼神看得剥落下来了。   方贝贝又追问:“不是你的皇帝陛下情况是个什么样子,也会这样子吗?”   “不要乱咒别人!”谢漆肝胆俱颤,声音都发起抖来,“他不会这样子,他一切都很如常,他除了比平时更沉默寡言一些,根本不会像你主子这么的恐怖瘆人!”   高沅像某种从阴沟里面爬出来的生物,扭曲地在地板上不住地乱动着,抬头一直死死地看着谢漆。   那简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疯癫小怪物。   高沅的这疯癫情况,持续到下午神医到来才得到了极大的缓解。神医动用他妙手回春的绝妙针法,飞速地给他试了一轮针。   眼花缭乱地拔除四十五根针之后,高沅那双令人哆嗦的眼睛才合上,呼吸急促地埋在锦绣堆里睡着了。   神医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手册,一边和两个脸色苍白的影奴说话:“没事,你们不用太害怕,把他当做短暂的另一个存在就行了。他如今表现多狰狞、多疯狂,之后神智便会恢复得更正常,我师弟便是这样子的。”   谢漆和方贝贝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发白的脸色,全都说不出话来。   “这只是一个开头。他的情况已经比我意料中的要好上许多了。如非必要,接下来不要喂食他进食太多,他恐怕会爆发出比平时的自己更猛烈好几倍的气力,会疯狂地想要破坏周遭的一切,砸物或者砸自己。到时候也不要把他绑得太重,一定要让他多发汗。”   神医心里其实也有些心惊胆战,但是竭力表现出了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来安慰两个局外者。   他又问方贝贝:“对了,你有没有问出他那心病的来源?”   方贝贝惨白着脸摇头。   “也是,现在还为时已早,先死寂过一阵,再爆发过一阵,最后他大概率会疯狂地将自己心中的顽疾吐露出来,届时你看着他,你或许会接收到,他许多不为人所知的心底深处的阴暗面。”神医说出了自己师弟的症状来给他参考,“只要他一开口,不管说什么,你都顺着他话里的意思说下去,引导着他的情绪,让他通通发泄出来,不要让他自己在那里唱独角戏,你们都是对他知根知底的。他潜意识里大概率还能认出你们来,神智会慢慢恢复的。”   看见眼前这两个人都还处在对高沅一下午的发癫状态里的震撼当中,神医只好又来安慰他们两个:“我知道,对于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在一息之间转变成了这样如疯如魔的非人情况,你们心中一定感觉到了巨大的阴影。也许你们可以这么想,他在被毒药侵蚀之后,被另外的鬼魂给占上了,被夺舍啦。他们发病的时候就是一种精神污染,他们自己是已经陷在黏稠的污泥当中,你们要兼顾好自己的心智,不要被他们带进那地狱中去。”   方贝贝发着抖追问:“这个病需要治多久呢?”   “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也许短则一月,又也许一年,又也许……”神医难以把话说死,“看他身体与心志情况,老朽会竭尽全力,根据他后续的反应来调整的。”   “也有可能再也回不到他最初的模样吗?”   神医没有否认,只强调:“神智会恢复的。”   只是不一定会和最初的一样。   换言之,有可能会丢掉一个真正的自己。 第79章   与高沅那等由人退化为如鬼如兽的情况不同,高骊服药后的在别人眼里的变化并不大。   严格意义上来说,整个宫城除了谢漆,甚至没有人能感觉到他与之前有什么不同。熟悉他的人忙着各种各样的大业和朝政,不熟悉他的人不敢多看他一眼。   除了谢漆和神医,他在其他人眼里仍是如常的。   第三天的时候高骊自己都受不了了,在小内阁结束对何家怎么理都理不清的余党清算和后续补足,唐维急匆匆地收了卷宗便要回去继续为此奋战,高骊没忍住,满眼血丝地叫住了他:“军师。”   这个称呼是高骊从前在北境,少年时最常对唐维的尊称,后来大家出生入死几年,自然而然成为了能托付生死的同袍,私底下就成了称名道姓或老大老小爷爷孙子的乱叫。   唐维被何家和来年新春的科考等大事拽得恨不能把一刻钟拽成一时辰来用,听到久违的求助称呼时并没有多想,一只脚迈出去没有收回来,迅速侧身问:“陛下还有什么事要吩咐的?”   高骊看不出唐维的神情,这三天来他眼里看到的是一个个披衣戴冠的骷髅,除了谢漆有皮相,其他人的脸庞都是骨头架子。每看一人讲话,便看到两排崎岖或齐整的黄白獠牙相磕,空洞怒张的眼骨里没有眼珠,却偏有实质性的凝视眼神。   他的眼睛在这三天里不起作用,全靠耳朵分辨。此刻听出了唐维语气里的倦倦又奕奕,一听就能听出来唐维正忙着去做别的事情,并没有精力来分神管他。他的音节只好滚到舌尖停下了,摇头改口道:“回去记得好好休息。”   唐维飞快地谢过一声,又飞快地走出御书房去了。   高骊握拳藏在桌下的双手抖着,左手哆嗦着不住去摸索书桌的暗格,明知那里现在空了也还是不停地摩挲,下午看到梁奇烽的骷髅脸在堂下侃侃而谈时心里千回百转地强烈想着,想让他闭嘴交出云霄烟来,然后把在场的骷髅通通徒手打断脊梁骨,让那些看不到的脑浆和肠子流得满地都是,抽出他们的骨头堆成千纸鹤的形状,剥落他们的人皮叠成祈福包,用怎么流也流不尽的血做颜料,涂在宫城的每一道红墙上画出各种各样的猫。   瑟缩的右手抬起按住阵阵作痛的太阳穴,按住脑海里地裂山崩似的打鼓声,那里头有一面兽皮制成的表面绣着戮字的黑鼓,鼓椎刻着杀字,一刻不停地猛烈敲击震动。鼓声轰隆隆的和心跳声重叠,高骊总觉得心脏长错了位置,塞到了脑子里疯狂蹦跶。   他呆坐了好一会,爱岗敬业的起居郎薛成玉很快夹着小册子又进来报备,朝堂上的人下班了就该轮到他上班了,他的笔杆子已经等不及要记录新一天的皇帝生活了。   “薛爱卿……你觉得朕这几天和以往有不同吗?”   薛成玉的小笔杆惊吓得差点戳破手册,抬头惊愕道:“陛下,这是您第一次称微臣为爱卿,微臣惶恐。”   满眼血丝的皇帝又重复问了一次,薛成玉莫名其妙,这位混血皇帝本来平时就凶厉阴沉喜怒无常,怒都是对他人喜都是对谢侍卫,眼下这么一问更像是又要发散怪脾气了,于是他答了个微臣愚钝,不知所云。   高骊又按了一会太阳穴,青筋无规律鼓动的青白手背按着墨褐色的书桌站起来,听到薛成玉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并倒了一杯水风风火火地呈过来。   高骊是有些渴了,但他不想喝,脑子的迟钝连累了身体,动作稍微凝滞了一些,眼睛便来不及闭上,看到了水杯当中自己的小小倒影。   一张骷髅脸,眼窝骨里不是空洞的,而是装着两簇阴森森的红焰。   高骊脑海里的鼓声疯狂躁动,他抓起水杯一握,玉瓷一瞬被攥成几块碎片,水和血一起淅淅沥沥地流下去。   然而他还没松开,攥着那碎片猛然扎在按着书桌的左手手背上,不知痛觉地扎了三次,眼里看到的是一只骷髅手骨上迸开三小簇血花。   见血了,鼓声消停了。   高骊这才舒出一口饱含放松和愉悦的喘息,丢了碎片闭上双眼,甩甩两只血淋淋的手揣进袖子里藏好,大踏步准备回天泽宫去。   薛成玉都吓懵了:“陛、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还不记你的册子去?”高骊扭头怒吼,“没长眼的骷髅头!”   他睁着血丝更重的阴鸷冰蓝眼睛走回天泽宫去,微微佝偻着,阴沉沉又惧慌地瞟着一切,看到来往路上的所有人都是穿着各色衣服的骷髅。   男骷髅,女骷髅,老白骨,小白骨。   人间何故不见活人。   他越走越快,很快走到了天泽宫门口,一眼望过去,或高或低或男或女的骷髅当中,站着一个真正的活人。   别人都是惨白的骷髅头,只有他,是眸光盈盈、脸色微红的绝佳美人皮相。   高骊险些脚步一错当场跪下去,脑海中的鼓声像是不能见光的鬼见到了月光一样退散。   他忍着想哭的冲动走上前去,心里念过千万遍期期艾艾的谢漆,两片唇却总是因为在他面前过度紧张和欣喜而分不开,于是便只用一双见惯太多骷髅的眼睛,极度渴望地凝视着他。   他看到谢漆黑嗔嗔的眼睛里浮现了清楚的心疼神色,他揣好手跟着他走进天泽宫,走到深处时看到了一个穿着宦官衣服的白头骷髅,他知道这是乔装打扮进来给他把脉的神医。   他听见谢漆轻缓道:“陛下,袖子里的手轻轻拿出来。”   高骊胳膊一僵,讷讷地照做。   两只沾着些许血迹的白骨手露出来,他听见了神医的吸气声,眼睛则一刻不停地紧跟着谢漆。   看着他衣摆翻飞地搬来了医疗的东西,沾了温水的洁净毛巾带着小心翼翼的力度在他的手上擦拭。   高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低垂的纤长睫毛,一只手给神医诊脉,一只手给谢漆包扎。   神医在一旁问:“手是自己弄伤的对吧?因为什么理由呢?”   高骊不答。   他看着谢漆抬眼来看他,眼眸里有泪光环绕,是越发勾魂摄魄的一双眼睛:“怎么了?”   高骊马上回答:“有点想杀人,不行,先制止住自己。”   神医又问:“你已经连喝了三天的药了,眼前有没有出现什么幻觉?”   高骊紧盯着谢漆,不知不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没有。”   这不算说谎,只要他看着他,眼里的世界就是正常的,是活色生香的。   谢漆冰凉圆润的指尖伸过来擦拭他的眼泪,高骊瞬间压制不住自己的渴望,抬起那只刚包扎完的手握住谢漆的手,不住地在他掌心指间亲吻。   这个他世界里唯一的活人,还是美人,还是爱人。   神医在一旁记录脉象,对高骊痴缠的举止视若无睹,又问他:“有没有觉得头痛欲裂,或者心口绞痛的?”   高骊饥渴地亲着谢漆的手,含混道:“有,现在不会了。”   神医又问了几个关于他身体的问题,问完之后便要叫谢漆出去嘱咐一些注意的点,不让他听的。高骊眼睁睁看着那只被他亲到红通通的手抽离出去,眼里的泪珠更多了。   但谢漆说很快就回来,他就驼着背,佝偻着高大的身板,睁着通红的眼睛掉着眼泪,沙哑地说好。   *   谢漆和神医移步到外间轻声说话,听神医嘱咐了用药方面的不少要点,而后说起了高骊的心病。   “高沅是走向扭曲的极悲,他更像是走向清醒的悲伤。以前他的脉象沉稳有力,性格大开大合,喜怒形于色,嬉笑怒骂都明朗,这几天下来你不会因为灯下黑而感觉不到吧?过去直率、生机勃勃的皇帝陛下,正在迅速被动扭转心性,滑向和他从前相反的敏感萎靡。”   谢漆十指抠住衣摆,哑声问:“我该做些什么?”   “你一直陪着他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神医顿了顿,微阖眼遮掩了眼中的泪意,“若我师妹没有一尸两命,我师弟不至于那么快放弃生志;若我师弟没有彻底遗忘我这个师哥,他或许还能感受到几分对这世间的眷恋。一个人在这世上,如果爱的都死了,都忘了,觉得自己真的是这精彩人间的一粒微尘,很快他就只想去尘归尘。活着不需要意义,死才是需要的,空就是最重要的死亡动机。”   神医又说到了别的:“其实你一个人承担了高家两个人的依赖。”   “我分身乏术。”   “我不是在强求你救两个人,是想让你知道,你很重要。谢漆,他们都在不自觉地追逐你。”神医拍拍他肩膀,“你小子现在一个人牵着两条命,你也要多多顾着自己,心里不要太沉重窒息,平常心对待他,你越如常,他们越容易跟着你回归日常,不要绷太紧。”   谢漆点过头,送走神医后快步回去,高骊默默无声地驼着背掉眼泪,看到他时颓废的气质才略微变成精神一振。   谢漆慌忙上前去,高骊坐在椅子上,一伸手就抱住了他的腰,下颌骨靠在他胸膛上,眼巴巴地抬头来望着他。   “老婆……”   谢漆一下午着实是被高沅吓得不行,现在看到高骊如此,虽然没有被吓到,却也止不住心酸。   “不要伤害自己。”谢漆忍着眼泪捏捏他的脸,“把你所想的都告诉我可以吗?”   高骊遍布血丝的泪眼专注又迷糊地看了他半晌,才通红着耳朵嘀咕:“只想和老婆睡觉。老婆已经、已经三天不和我睡了。” 第80章   这天晚上,高骊喝过苦得惊人的药后还需药浴,神医觉得可以开始第一次药浴,搭配汤药可以事半功倍,只是药浴比喝药后劲大。   高骊提不出意见,神医要怎么治他就怎么服从,他只是满怀期待地看着谢漆,纱布裹得严实的两手眷恋地攥着他五指。原想借着他的怜惜之情贪点好,谁知还没动手,身体忽然发起低热来,只是光坐着就汗流浃背,一刻钟的功夫便湿透了衣服。   谢漆一见他不对便让其他御前人退下,接手去看顾他。   外人不在高骊更加不掩盖本性,晕乎乎也要去抱人,黏糊得谢漆走不动道:“陛下,你发汗了,不是发另外的,我们先去浴身好不好?”   高骊因低烧而不住喘,紧紧缠着谢漆不住求抱:“谢漆漆,我……我没力气。”   他越热,便显得谢漆的手越冷,冰凉的手捧到他脸上来,就像冰泉来捂化岩浆,舒适得高骊不住往他掌心里拱。   “是解毒药在起作用,别怕。”谢漆停下动作先安抚他,“除了无力,身体有没有哪里疼?”   高骊低喘着去咬谢漆的手,齿间咬不出什么力度,咬不住舌尖便舔舐着痴缠,饶是如此仍留不住这只有血有肉的手,谢漆的手指一离开他的唇,他便急得想哭。眼泪还没滚落,谢漆便低头覆过来,深重漫长的一吻解了他短暂的惶然无助。   冰凉的手指贴上了脖颈,手势是环着逡巡,高骊的感官都在无限放大,感觉到谢漆在抚摸他脖子上的无形项圈,不安的心跳慢下来,被四两拨千斤地抚摸到安定。   高骊呼出湿热的喘息,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漆,这才回答起他的问话来:“脑袋有点疼。”   谢漆的吻落在他太阳穴,高骊微颤,喘息轻缓下来,竭力朝他笑,可怜巴巴的好似落水犬。   谢漆忍住酸涩剥去他衣物,搀起他去药浴,高骊步伐踉跄,滚烫的汗珠淌进眼里看不清周遭,与世间的联系就只剩下搀扶着他的一具身躯。   待进了浴桶,谢漆把神医研制出的药丸放进水中,热水没一会就变成淡淡的青色,高骊两手带伤只能搭在浴桶边,不敢看水面倒映出自己的骷髅头,便仰着脖颈汗涔涔地看着谢漆,声线低沉,语气撒娇:“老婆,我在出汗,老婆,我没力气,我要掉进水里去啦。”   谢漆一只手托着他的下颌,另一手轻捧他的脸,弯腰沿着他额心一直亲到嘴唇:“不会的,我托着你呢,小狮子。”   高骊刚想朝他笑,就猛然感觉到浑身像被千百根针扎了一样,疼得一哆嗦。谢漆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两手,以免带伤的手掉进药水里被浸染,药水毕竟是带点毒性的。   高骊反手攥住他两手,紧紧闭上眼睛靠在浴桶边,边忍边低喘,一身热汗滚滚,忍不住煎熬时,便开口叫着谢漆的名字。泛青色的药水似乎正在缓缓地推进他肌理中,等他热汗冒完,药水由青变为最初的清澈。   一场药浴下来,本来就没精打采的高骊更蔫巴了,爬出来后他直接倒在谢漆身上,瘫软成这样了,还贼心不改地嘀嘀咕咕:“老婆,我还要跟你睡觉的,我们一起去睡觉吧……”   谢漆本来酸胀不已的心被他惹得哭笑不得,把他送到床上按好,自己和衣钻到被窝里去抱住他:“睡吧,我的倒霉小狮子。”   高骊咕咕哝哝:“不是这个睡。”   “等我生辰那天吧。”谢漆一遍遍摩挲他后腰的刺青,亲昵地亲亲他鼻梁,“你现在压不了我,小狮子没力气了。”   高骊哼哼唧唧:“那我要亲嘴。”   谢漆被逗到了:“都这样了还撒娇……”   “就撒。”高骊累得眼皮沉重,耷拉着微阖眼睛,“老婆等我,等我好了,我要睡你三天三夜……”   谢漆抱着他轻抚,等他呼吸均匀了,抿着唇在夜色里泪水汹涌。   *   神医认真地一连进了宫城五天,第五天傍晚刚悄悄地在掩护下出了宫门,徒步走出半里地才叫了辆小马车,准备回东区去。谁知他刚上了马车,破帘子一掀,被里头坐着的贵人吓得差一点摔下马车。   马夫推着他的后背把他塞进去,神医只好收拾好心情进去坐下,恭恭敬敬地行礼:“世子大人。”   吴攸的脸在昏暗的光影里:“坐,你近日辛苦了。”   神医坐在他对面,反而镇定了些:“世子才辛苦,日理万机,如您不弃,老朽为您把一下平安脉吧。”   “高骊和高沅哪个比较平安?”   吴攸轻描淡写地问。   神医眼皮不住跳,沉默了好一会,吴攸伸出左手去拨车窗的帘,眼睛看着沉下来的夜色,西区的不少高院豪宅已经点起了华灯,照透了本来寒凉的冬夜。   那些微光照在他手腕上的残玉,闪烁出冷然的杀意。   神医鬓边的白发被冷风拂过,用苍颓的声线回答:“高沅比较严重,保守估计至少得治疗半年以上,高骊心志和身体强得多,坚持一个月祛毒,只要不再沾染到毒物,基本就不会再复发了。”   吴攸放下帘子,平静的目光落在神医的抬头纹上:“你要知道,我现在不杀你,仅仅只是因为还有病人需要你。”   神医心中一抖,刚才生怕被手起刀落宰了,现在听了这话才悄悄松了口气,都说医者不自医,自医其病还好,就怕糊里糊涂卷进什么纷争,身体康健地被卷进乱葬岗。他还不想死,师弟师妹折损了三条宝贵性命才研制出解烟毒的法子,他还没把这医术传远播深,还没完成至亲者的遗志,还不能灰溜溜地走进坟冢。   吴攸说完这话,他原本还以为是说长洛有不少其他病人在等着医治,但马车一颠,神医骤然想起了吴家府上曾经还有两位棘手的病患,因着有一个月不曾传唤他去,他便以为病人的病顺其自然地好了。   眼下能让吴攸亲自来……怕是情况又危了。   神医抬手擦了把汗,既担心起手底下的一堆病患,又庆幸得亏自己医术过人,专治疑难杂症,不然这脑袋一早就搬家了。   “说说宫里那几位的情况吧。”回吴家的路还有点距离,吴攸倚着车窗,微抬着下巴俯视神医。   神医不敢搪塞,但会说一些真实的废话,挑着两个高家人的中毒程度和心理素质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调动一切语言竭尽可能地把焦点钉在两个病患身上,不透露半分另外的存在。   然而即便他怎么努力地想要让吴攸把注意力放在皇帝和九王身上,吴攸还是开口时便一击毙命地问起了别人:“谢漆在其中是什么角色?”   马车内光线昏暗,神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作出最镇定自然的表现:“他就是一个御前近侍,到底是个武夫,除了插手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其他的只会干着急。”   “是吗。”吴攸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高骊既在发病中心志悬于一线,谢漆没能帮他拉住这一线?”   神医暗掐大腿,平和着声音回答:“要想康复,更多的还是依靠病患自己的意志,皇帝骨子里是个铁人,靠自己能痊愈的。但是九王只怕不太行,他的状况不太妙,心志脆弱也就罢了,周遭缺乏亲属,老朽听过九王在昏迷中呼喊世子你的名字,若世子有闲暇时刻,有恻隐之心,不如抽个时间悄悄去看一看那孩子。”   他怕吴攸动手除掉谢漆,眼下那两位的情况在节骨眼,谢漆要是这个时候没了,只怕他们会彻底疯下去。   好在吴攸的关注点转移了:“高沅还叫过谁的名字?”   神医回答:“那小孩总叫哥哥,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兄长,也许仍是叫世子。”   “不是我。”吴攸的语气里出现了微妙的波动,“是他大哥。”   神医不敢噤声,料想他关注点不再就足够了。   等到了吴家的后门,神医下了马车走进去,吴攸在前方快步走,衣袂翻飞着穿过眼花缭乱的障眼建筑,神医的眼睛被人蒙上,带进了几乎与世隔绝的一处密室。   待结束了一波劳心劳力的救治,神医还没喘口气,密室外的吴攸又给了他另一个任务:“制一份假死的闭息药给我。”   神医心头突突:“世子,此药有毒性,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乱吃,体弱之人吃了会伤身体的根本的。”   吴攸没有多余解释,也没有重复第二遍,神医还没擦掉满头的冷汗,眼睛就又被蒙上送出来了。   若说今日此行到此结束也就罢了,神医没想到离开吴家后还有多余的刺激等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地被吴家的人接送回到东区的小木屋,进了屋后微抖着手点了灯,还没坐下喝一口水,就看到烛火一晃,一个黑衣人风一样飞到了面前。   神医吓得差点嗷出声,那人就扑通跪在了眼前,干脆利落地磕头:“夜深惊扰,望神医恕罪。”   神医把叫喊吞进咽喉里,问起那人身份,只见黑衣人拉下面纱片刻,露出一张让神医印象深刻的脸来:“是你……”   黑衣人跪着没起来:“神医,我主子如何了?”   神医不敢乱说:“这、这,你怎么不去问世子呢?”   “没用,我问了没用。”黑衣人哑着声,“我见不到人。”   神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见黑衣人还笔挺跪着,只好硬着头皮说些基本情况,那黑衣人听罢才松口气,站起来便要离开。   神医叫住人:“你当初伤势没好全,小心身体!”   “谢谢您。”   黑衣人道过谢,伤痕累累的身躯毫不停顿地往外走,继续执行今晚的新任务。 第81章   高骊服药后的第六天,神医因为其他病患的事没空再进宫来,谢漆确认完神医的安全放心了些,高骊解毒中略有不适,但还能控制得住,高沅是逐渐癫狂到令人悚然。   眼下白天高骊不在,谢漆思来想去,揪了踩风和小桑私底下议事,把高骊中毒的事告知。   踩风听了之后,拧着的眉头反而松开:“恩人,你肯说就好,连日来你和陛下的异样我们不是没察觉到,只你不说,奴不敢问。而且陛下在奴眼里和往常差别不大,看不出您口中的严重情况。”   小桑则紧皱眉头,深思了一会反问:“大人之前嘱咐我等警惕烟草,莫非陛下的情况是与这有关?”   谢漆应过声,问她另外的事:“之前你去查慈寿宫,太妃宫中可曾流通烟草?”   小桑摇了头:“梁太妃坐镇其中,便是有梁家人在其中做铜墙铁壁,奴婢调出过内务署往里头的进贡,宫中无甚,梁家外家送入的名单上不见烟草,多是些药物和玩物。”   说着她便把袖中誊写出的梁家送物名单交给谢漆,惹得踩风侧目,谢漆接过展开,一行行扫视下来,字里行间找不到一丝烟草的痕迹,反倒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比如梁家一共送进两副珍贵棋盘,其中一副就是谢漆和梁太妃对弈过数次的醉金棋。   看不到烟草通行,也有可能是慈寿宫抹账,但还不至于抹掉过于大比的账目。谢漆收好还回去,嘱咐小桑道:“十二日那天我将去一趟慈寿宫,届时你和我走一趟。”   小桑点头应过好,一旁的踩风急起来:“恩人,那奴需做些什么?”   谢漆把神医交给他的解烟药方转交给踩风:“陛下不喜女郎接近,汤药不便让小桑来送,来日若我因其他事不在,你便照着这药方替陛下熬制,注意好方子上的每一处要点,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出不得。”   踩风当即对天起誓来,郑重得让谢漆想笑。   谢漆原想自己来盯高骊的药,只是很快年关将至,还有不少阴私事需要去拨动,光靠他一人确实是分身乏术。   神医让他保重自己,不能出事,不然牵连到两个病患的命难辞其咎。谢漆虽觉得神医说得夸张,却也不能不警惕。   随后他悄然离开天泽宫,上了屋顶先悄行去文清宫一趟,有事要拜托青坤帮忙。   自何家案出,东宫便忙得挪不开脚,青坤之前再被高瑱放在边缘,眼下也不得不被派去干各种杂活,除了东宫之外,狄族圣女阿勒巴儿住着的文清宫也全由他盯着。此刻东宫人多眼杂不适合碰面,两人便约在了还算清净的文清宫。   谢漆借着大宛联系了他的鹰,两人在文清宫屋顶会面,甫一见面青坤还打趣他:“师哥,这可是你躺过四年的屋顶,故地重游,怀念吗?”   “这里在韩宋云狄门之夜被烧毁过不少地方,翻修后不再是我的故地了。”谢漆轻抚过宫顶的新瓦,转眼便拜托他帮忙:“你能不能找借口暂时从东宫告假,帮我去盯大理寺的梅之牧?何卓安恐在年前问斩,梅之牧在上邢台前很可能在牢里诈死被人劫走,劫她的人不好对付,你的轻功比我好,或许可以胜过劫囚的人。”   “师哥,不愧是你,短短几句话就抛给了我不少未知的难题。”青坤摸着下巴歪头打量他,“梅之牧什么身份和事情,劫囚的又是什么来头,劫完了人往哪安置,是要放生还是要大卸八块丢进乱葬岗?”   “如果你和劫囚者对上刀,你应该就能感受到对方是什么身份。”谢漆不便多说,对青坤,或者说对霜刃阁总部那边的盘算还抱有芥蒂,“如果你成功劫到人,请你把人送去烛梦楼,最好亲手送到花魁娘子谢红泪手里。”   谢红泪用那一幅画和一盒祛疤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张忘的未死,谢漆不知道她居心如何,肯定的是她并非全心效忠吴攸,那就干脆把梅之牧送到她那里去,这浑水大家一起来搅,他倒要看看谢红泪怎么应对。   青坤嘶气:“好哇,师哥,你和这谢红泪难道还有交情?”   谢漆不和他贫嘴,肃然沉声:“我还是有些不能信你,青坤,阁老们和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一概不知,劫梅之牧一事也确实是强人所难,正因难,你若真能成,我姑且相信你是真正站在我这一边,那么等你回来,我会将其中种种都告诉你,你称我一声师哥,我也叫你一声师弟,自此知无不言。”   青坤楞了好一会,下巴也不摸了,搓搓手掩盖紧张,认真地点了头:“好,那师哥等我,我也等师哥。”   谢漆抱拳谢过,扭头就离开了文清宫,悄行去了方贝贝那儿,短暂地看几眼处在癫狂当中,再哭就要瞎了双眼的高沅。   高沅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要没昏睡就竭尽所能地在地上扭曲阴暗地蠕动爬行,那非人姿态谁见谁怕。   方贝贝光是让他喝药就心力交瘁,每天唯一的放松时刻就是谢漆跑来支援。高沅扭曲的双腕只有在抓着谢漆小臂时是正常的,泪流不止的双眼也只有在谢漆伸手捂住时才短暂地停息。   高沅在彻底的黑暗里只听得到这清冷克制的低声:“别哭了,小疯子。”   *   这天是十二月九日,青坤一收到谢漆的求助,很快找到理由去找谢如月告假:“少师大人,对不住,我受伤了,想告假两天。”   东宫全体幕僚跟着高瑱和韩志禺已经奔波了一个月,被何姜两家的事吸完了精力,谢如月也是,高瑱有多少夜不眠他就有多少夜不休。高瑱确实倚重他,从前谢漆在,他都不曾主动让谢漆参政,现在却几乎是手把手地教谢如月接触,这样一来,有些比较琐碎细小的政务高瑱来不及料理,谢如月便用太子少师的印章代替他盖章生效。   谢如月此时正管着偌大的东宫内外政务,听到青坤要告假有些着急,因他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去看东宫以外的情况,青坤一直在帮他盯梢文清宫和其他动向,便着急地问:“青坤大人哪里受伤了?”   青坤捋起袖子给他展示手臂上四处獠牙印子:“在文清宫查探时不慎惊动了圣女养的一堆宠蛇,被其中有毒的咬了,现下内力被封一半,我得回去找帮手看看怎么解毒。”   谢如月睁大眼睛:“圣女在宫里养蛇?!”   “昂。”青坤放下袖子,“异族人,诡异事多。怪我太悠哉,风雪声一大就听不清蛇的爬行声,一不小心就着调了。看来以后还是离那些异族人远一点好。”   “等今年忙完来年就去禁止他们养蛇,太危险了,那青坤大人你去休养吧,两天够吗?会不会不够时间调理身体?”谢如月一边找文书盖章,把青坤手上负责的区域划分给其他韩家的影卫,一边飞快地问他话,“宫里御医医术高超,您准备找哪位御医啊?”   青坤挥挥没有被咬的那只手:“不必动用宫中人手,我回一趟霜刃阁。”   青坤心中冷笑,宫里御医都是些什么脓包,又都是哪些世家的人手,他怎么可能在宫里看病。   他早发现狄族圣女养蛇,按下不表到现在,纯粹是他觉得可以当理由利用,现在刚好,便拿狄族蛇来做个幌子。至于说回霜刃阁,一举两得的事,这样他按照谢漆的吩咐去办事,也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你……能回霜刃阁?”谢如月手上的动作全部停下,惊愕地看着他,“霜刃阁不是有规矩,全体影奴出师后不可回山?纵使回山,山门不开,怎么回?”   青坤挑眉,似笑非笑:“我师阁主,我是例外。”   谢如月咬牙,脱口而出:“玄漆大人也是阁主弟子,你能回他为什么不能回?”   青坤摇头笑:“我不是阁主,少师大人替师兄鸣不平的话,可以飞鹰传信去质问。”   谢如月回神来,脸色煞白地起身向青坤行礼:“甲一不敢对阁主有何异议,一时失言,请青坤大人恕罪。”   青坤散漫地笑着,行了个更大的礼:“少师大人言重,言重,那事假既已告知,我先退下了。”   说罢也懒得再看谢如月什么反应,他一顿轻功就飞了出来。每个霜刃阁影奴对阁老们的恐惧都是深刻骨髓的,但他现在不怕。   因为霜刃阁那群退休的老头子现在不管打打杀杀,也不管鼓捣新苗子,他们现在正在忙着研究怎么种田。   是的,种田。   韩宋云狄门之后,吴攸决意要捧毫无根基的三皇子高骊当皇帝,先是直接拉拢护国寺造势,要借着那天命仪式,让一波脑袋瓦亮瓦亮的国师和尚们指认高骊才是真天子。当时国师给出的条件是,把长洛城外白涌山的万亩闲置田送给护国寺,吴家财大气粗,一手盖章就送地了。   只是吴攸大概不知道,杨无帆和护国寺私底下做好了交易,万亩田,一半归霜刃阁。   现在阁老们都放下了兵器,满手泥地琢磨着怎么致富,早日解开外头的桎梏。   于是乎,老少影奴都忙得飞起。   卖命的卖命,挣命的挣命。   青坤说是回霜刃阁,实则先去了城外的白涌山,大老远看到三个易容成老农的阁老,没忍住哈哈大笑。   方贝贝的师父最为老不尊与跳脱,听青坤谑笑就抠起一块泥巴用化骨掌振出去,几十块小泥点准确地击中了青坤全身,没一点不中。   阁主杨无帆无语凝噎地踹了那阁老一脚,随即脚下一掠,眨眼间就无影掠过了几十丈来到青坤面前:“宫里如何?”   青坤狼狈地抠着脸上的泥点,开口先说:“师父,师哥生辰要到了,还是弱冠日。”   “我知道。”杨无帆低头脱下脏污的手套。   “知道怎么没个表示。”青坤一撩衣坐在一棵果树下的木凳,擦着脖子上的泥点先从谢漆说起,“师哥倒霉人总遇倒霉事,太子私底下对他还是虎视眈眈的,九王那边也不对味,两边人看着都恨不得拆下他几根骨头去暖被窝,皇帝那边吧,皇帝本人怎么折腾他先不说,但除了皇帝完全相信他,另外的都是人精,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咬他两口血肉。”   青坤抠完泥巴就去弹指甲缝,详细地讲起了三件最棘手的大案:“师父,最近有不少事件很新,新到霜刃阁没记载清楚,我弄不懂。总有直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在宫城的人手不够使,你们几个老头鞭长莫及,我担心我应付不过来。”   杨无帆直接堵住他的话:“你看着办。”   青坤笑起来:“啧,你们这么放心我,万一我办砸了,把师哥给弄丢了……师父,到时别怪我没有先预警哦。” 第82章   服药第八天,正是十二月十一日,高骊在难得安眠的梦中醒来,昨晚梦里没有交织了不知谁人记忆的遍地骷髅,只有漫山遍野的野花,花的尽头是谢漆蹲在花丛里鼓捣着什么,他跑上前去想帮忙干活,谢漆只是十指翻飞地把一个编好的花环戴到他头上去。   眼下梦醒,脑海里的山花却还盛开着,高骊望着还没天亮的昏暗穹顶出神了好一会,都没等到脑海里那催促人杀戮饮血的鼓声。他紧张地吞咽了好几下,转身看向身侧睡得正沉的谢漆,胸腔中有千言万语,但是这几日来沉默寡言习惯了,张嘴都不知道怎么张。   他伸出粗糙的拇指抚摸上谢漆的侧脸,指腹一遍遍揩过他的朱砂痣,摩挲到谢漆在半梦半醒里呼出微哑的热气:“小狮子,不老实。”   高骊心中山花更炽,搂过人贴得更紧,濡湿地轻吻着他,嘴唇是软的,只是蓬炸的卷毛会扎到谢漆的眼角。他这样黏黏糊糊地贴了半晌,谢漆的睡意终究被亲跑了,蹙着高低眉困乎乎地睁开眼睛:“早……”   “早。”高骊眼眶瞬时热起来,亲他的力度大了些,“早!”   谢漆被亲得后仰,眨了好几下眼睛眼神才聚焦,探出脑袋去看外头天色,还是薄弱星光一片,风雪砰砰,地龙声如流水轻荡。   “这会是真的早啊。”谢漆被高骊抱回来塞怀里,咕哝着抬头看他,“好陛下,这么早的时刻,你多睡一会吧,还是说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都好,你困不困?困的话靠着我睡。”高骊忍着心中那份疑似康复的激动,大手捞着谢漆尽可能地要将他拢到怀里来,他脖子上的黑石吊坠硌到了胸膛,他便伸出滚烫的两指捏出吊坠拨到后颈去,务求和谢漆紧贴得不留间隙。   浮光稀薄,手伸出热乎的锦被瞬间,映入他眼底的是熟悉的糙手,手背还裹着纱布,指节明朗。   一瞬间,浮光如炬。   “靠太紧了高骊……”怀中人被他在激动之下按得狠,高骊连忙松开一些,谢漆赶紧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来,脸都让闷红了,散乱的鬓发黏到唇角去,像画笔不小心勾勒出的黛青水雾。   高骊低头就朝那缕水雾欺了上去。   谢漆起初揪着被沿死撑,撑不过猛烈抽打的暴风雨,转而去揪褥子,结果还是没撑太久,只得胡乱咬住自己被掀起来的衣角不出一声,有些迷茫地望着前迁后移的纱帐,看帐上的昏暗慢慢地,一寸寸地染上微光。   天刚亮,谢漆偏过脸靠在枕上,微微抖着蹭掉眼角失控的泪意,嘴里还没松开衣角,人就被抱起来坐直了,正因坐得直,他把衣角咬得更皱,无措地闭上眼睛克制兜不住的泪,关上视觉后被迫感知其他感官带来的感受。   高骊抓着猫崽似的掌着他。   上朝的时刻很快就到了,踩风知道皇帝陛下正在养病当中,以为是身体不适赖床,便先静悄悄地在外间布置好东西,布置完再控制着刚刚好的音量去提醒内间的两位,他知道就算皇帝陛下起不来,他那小恩人也能哄着皇帝起来。   谁知今天反过来了,先出来的是衣冠整齐的皇帝,气场与前几日都不一样,多了餍足的柔和,气色也好了许多,通身气质不再像之前戾气横生。   他是卡着时刻起来的,飞快洗漱和用食过就掐着点赶去上朝,走前无声地朝踩风递了个往内间去的眼神。踩风小心肝一跳,屏退了人轻手轻脚到内间去,看到了小恩人累极地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散乱的柔顺长发有几缕掉出被褥,轻悠地晃荡在纱帐的包裹里,又乖巧又可怜。   *   巳时时分,方贝贝按着无声恸哭着要去满地乱爬的高沅,手里捏着神医特意对症调的药丸,唠唠叨叨地劝听不见人话的高沅:“主子诶,你能不能消停一会会?咱乖乖吃个甜滋滋的药丸好不好?这不苦,是像糖果一样能救你命的灵丹,你咬咬牙吞了它就能轻松啦。”   无奈他怎么发扬碎碎念功力,高沅也还是置若罔闻地要去当虫,边无声地哭着边蠕动。   方贝贝没得办法,举起手要往他后颈劈一掌的时候,谢漆来了。   “兄弟,我的亲亲兄弟啊……哎你的腰怎么了?”方贝贝脸上是夸张的小表情,看到谢漆一只手扶着个腰走来,眼里是真诚的大大疑惑。   “闪了,少问,别管我。”谢漆脸不红气不喘,拖着脚还没走到高沅面前,高沅便四肢各自用力地爬了过来,仰着脸朝谢漆呜呜地怪叫着。   谢漆看空气似地看他,朝他伸手指向方贝贝那边:“去,去吃药,别哭了。”   高沅一片混乱的脸上是更混乱的表情,但他听得懂谢漆的话,扭头又带着那组装似的四肢爬了回去。   方贝贝连忙把药塞到高沅嘴里,药猛,他吃下不久便摇晃着脑袋一头栽倒在地上。方贝贝一只手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他拎起来丢到药浴的木桶里去。   谢漆找了位置想坐下,结果坐了比站了还难顶,只好揉着胳膊靠在墙壁看方贝贝忙碌:“贝贝,纸包不住火,梁家忙完何家的事,很快会回头来监督高沅,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方贝贝绑好高沅的手,拍拍手转过身走来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派人试探过了梁家那边对这里的态度,现在仍然是不放在心上的放养,梁三郎倒是派人来问过他怎么病假日久的情况,我用殿下任性不愿上朝的理由搪塞过去了。包括太妃娘娘那一边,我也去试探过了,但娘娘这一阵子来在忙着料理她宫中的其他琐事,都是些不顶用的。我一天是殿下的影奴,就一天看顾他,尽量不让梁家人来打扰他的治疗。你呢?你家那位情况好些了吗?”   谢漆没忍住嘶了轻声,小心揉着自己的后腰:“他情况没高沅严重,今天开始见大好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方贝贝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终于啊!虽说解毒的时间还不过多久,可我真的是觉得度日如年,更不知道在他们这些病人眼中看到的世间又是怎样的荒谬。皇帝陛下能走出来,那真的是好事啊!”   谢漆唇角的朱砂痣扬起来,哪怕是高骊好了之后扬言要把他绑在床头搞得昏天黑地他也不在乎了:“是啊,是好事,只不过……”   他揉着腰的手蓦然一用力,话锋也转了:“一想到烟草还不能在长洛禁止流通,我心里就不踏实。这一回他是能靠自己的毅力走出来,可烟草还在这世上流通一日,我就担心有朝一日,还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烟草送到他眼皮子底下。”   方贝贝听出了一些熟悉的语意:“直说吧谢漆,你想干嘛?”   谢漆刚要开口,嗓子突然发哑,干得咳嗽起来,方贝贝连忙去倒了杯水给他:“好好的你怎么咳嗽了?”   谢漆咕咚咕咚地喝水,没脸解释是在床上被搞的,喝完故作豪气地一挥手,继续和他商量:“指望宰相和梁家人去禁烟,压根就不靠谱。神医之前就带着烟草的种种危害跑去宰相那里说明白,但是宰相并没有打算禁烟的意思,只怕私底下还不知道要用烟草去办什么其他的损招。可是你我也是烟草之害的当事人,都知道烟草这东西不禁不行,如果他们不愿意禁,我们也得在暗地里把他给禁掉了,这理你是明白的吧?”   “明白得透透的,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真他娘的是阴到家了。”方贝贝呸呸两口,“我一看殿下那样跟个野兽似的在地板上乱爬,心里就不好受。你说这梁三郎是在哪块缺德地方找到灵感才把这东西搞出来的?荼毒到现在简直是为祸苍生。我就不信他在研制这一种折寿东西时,没预料过它以后泛滥的后果,私底下还搞药人,真他娘的……”   方贝贝噼里啪啦的一阵骂,谢漆刚想顺着他的话继续讲,结果一旁泡在木桶里药浴的高沅似乎是被药性刺激到了,醒过来后仰天一顿鬼哭狼嚎的大叫。好在方贝贝提前把他的手给绑着固定在木桶边,才没让他挣脱出来。   方贝贝悲愤交加:“你看看你看看,殿下又他娘的天狗狂吠了!”   谢漆被他一连串的口头俗语整得哭笑不得。   “这阵子,我看着他这样子不是没想过禁烟的事。”方贝贝动作有些粗鲁地搓了搓脸,“这世上有一个受罪的高沅就够了,我实在是不想再听到有第二桩这样倒霉的事情。梁尚书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要让他松口这块给他带来暴利的肥肉,他怎么肯呢?梁三郎那人……从前我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但现在……越查探越不对,简直就是……就是,总之不是个东西!”   谢漆就在这时开了口:“所以,还是把他杀了比较妥当。”   方贝贝两手把自己的脸摁出了一个小包:“啊……?”   谢漆黑沉的眼眸看过去:“绛贝大人,你觉得呢?” 第83章   方贝贝揉揉自己的脸,不管谢漆有无玩笑成分,反正他眼下是当真了。   “让我先想想。梁尚书直到现在都不娶妻,膝下几个光明正大的私生子平平无奇,分散在政部各处打下手,不足为虑,梁三郎如今是梁家的第二把手,虽然没进朝堂,可他手眼不比尚书差,走南串北的大东家,手底下的守卫多如牛毛,真要暗杀得费大劲的,杀完还须得造出个不被怀疑的情状……”   谢漆听他头疼地嘀咕着,并不着急插话,一时之间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虽说当初他们这批影奴出师来效忠各皇子,但往深处其实也是效忠于皇子背后的母族,似罗海便也效忠宋家,张忘效忠太子外家梅氏,谢漆早年也是被韩家的上代家主拉拢,只是韩宋云狄门之后韩志禺继任,对他多有芥蒂疏远,他才逐渐不与韩家绑定。   他们为世家办事,世家也交予庇护和依托。   然而方贝贝是众皇子影奴当中最与世家远离的,只因梁家最瞧不起霜刃阁,他在高沅这里便只是个打骂撒气的仆役,在梁家那儿便是有事随意差遣无事一边凉快的小丑角。   假如现在是方贝贝建议谢漆去杀韩家家主,他大约会斟酌一下,到底前四年还是有过薄恩与深缘,但在方贝贝这,梁家于他除了排外和蔑视,全无半点好记忆。   他与梁家的联系,只有一个不成体统的疯癫高沅。   谢漆希望方贝贝先斩断和梁家本就不亲厚的依附,来日寻得适机再与高沅一刀两断,带着他手下的小影奴们海阔天空,想去哪儿潇洒就只管去。   只不知他除了霜刃阁和宫城,剩下的牵挂还能有什么地方。   若真能剔骨剪筋地切断小前半生的无形桎梏……切断后到底还是大伤元气,自出生便沉在泥河下游的浮萍,上哪再去找人世间最后的依托呢。   方贝贝还在认真地琢磨着:“我现在皮肉还没长回来,伤没半好只会拖后腿,再给我小本月时间,赶在新岁前,瞅准梁三郎在外洽谈走动的时机,真要下手也不是不行。只是后续,要把他的死推到哪一方去好呢?”   谢漆开始接话:“一个是姜家,一个是吴家。”   方贝贝每次紧张便会去捏耳朵,眼下两手一起捏着来看他:“怎么说?”   谢漆呵气搓搓手:“梁奇烽力主斩何家满门,姜云渐力求保何卓安但保不下来,何卓安若死,姜云渐本就有可能去咬梁家报复,把梁千业的性命丢给姜家,梁奇烽会深信不疑,你操作起来难度不会太大,但要抓紧时间,拖太久我只怕姜云渐也快要被韩家拖下来倒塌了。”   “韩家怎么也在这里面浑水摸鱼……”   “韩家以后会收拾的,现在先谈禁烟的。”谢漆又飞快喝了一口水润润嗓,身上一阵阵发冷,“但如果你有余力,我建议把梁千业推到吴家身上去更好,现在何家这条板上钉钉的鱼让吴梁短暂地联手共剥鳞,可一旦砧板上只剩鱼骨,两个胃口都胀大的食客就要进阶到互撕对方的膏腴上去了。梁奇烽因大长公主的原因一直都对吴家抱以敌意,吴攸那头正好有神医进谏过禁烟的前情,他手下又有一支够强的影卫,不愁梁奇烽不信梁千业的死是他所为。”   “推给宰相比推给姜家,能有什么利处?”   谢漆看向在浴桶中嚎叫的高沅:“吴梁相杀,你主子才能隐身,不然,你主子要在何家倒下之后,被拎出来当傀儡和东宫一党对峙。不止梁奇烽要拎他,吴攸也需要他,你要知道他当年从宠冠六宫的梁贵妃腹中降生出来,当傀儡就是他一生既定的宿命。”   不然前世也不会有三年后废高瑱立高沅的局面。   方贝贝怔怔。   “等你觉得时机成熟了,我跟你一起去把人解决了。”   方贝贝猛的回神来,看到谢漆黑亮的眸子和伸出来的一只手:“绛贝大人,你要救你的主子了却职责,我要护我的主子断绝危险,到时候,我们一起联个手怎么样?”   他还有些没能回过神,便看到前面的那只手轻轻摆了摆,突然令他想起少年时在山中练武完,两人互拍手背以示成功的手势。   方贝贝伸出手去与他手背一击。   “好……等我伤好,就这么说定了。”   “行,等你伤好。”   *   梁奇烽下午去了一趟慈寿宫,盖因梁太妃频频用梁家人传召他,他再三推阻,日子都是算好的,算到她近日正是性情转变的时刻,这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来慈寿宫,看一看世上唯二与他同根同枝的亲妹。   走进慈寿宫时,梁太妃故意打开众太妃宫门,梁奇烽带着乔装成宫人的多个影卫,这才顺顺利利地穿过了堪称难熬的短短一段路。   他虽人到中年,却不落下晨练,一生最大的嗜好本就是施刑于人,硬是为着能赤手空拳折磨人而横练了一身好体格,从欲念蓬勃却独守空闺的一众年轻太妃中间走出来时,即便有影卫护卫开路,衣摆也沾染了混乱的脂粉气。   每次进慈寿宫,梁太妃都会如此放开一路,不让人拦,大放寡妃,为了让他亲眼看看浸染了烟草之后的年轻女人会是什么可怜丑态。   韩宋云狄门之后,梁奇烽带着影卫第一次走进慈寿宫时,根本预料不到太妃们会是如此的疯癫饥渴,失手下他甚至几拳打废了一个异族后妃。等到提着滴血的拳站在正殿门口的庭院下时,梁太妃倚在门扉处看着他,眼神分明漠然,笑意却分外狂热。   “哥,你看到她们发情的模样了么?你看仔细了,那些年里,你就是如此把我喂出来,让我用那样的姿态去面对高子固。”   “哥,你看仔细了吗?你觉得她们这副情状如何?好玩么?不堪么?”   “哥,你觉得我又如何?”   梁奇烽听完那一番话久违地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淡薄的内疚和痛苦散发出一时片刻,很快让他压制住,压到谁也找不到的深处去。   他觉得自己是一生下来就没有良心的天生恶种,后天养出的唯一一点心肝投放在了小妹身上,就那么一点,他把少年时的小妹养护得很好。给她各种自由的假象,结交知友的自由,恋慕所爱的自由,天地之大的自由。   再然后,他看到了当初如日中天的储君看向小妹的炽热眼神,他在夜深人静处自己把心肝乱嚼了,天亮时把小妹拱手送给了储君。所有自由通通收回。   他想尽办法让小妹在宫城里固宠,吸着她的骨血壮大整个梁家。   又想尽办法让她不准死,让她破破烂烂地活到今日。   现在她疯了,不,她疯很久了。   梁奇烽感到一种隐秘的满足。只因梁家的天生恶种,终于不止他自己一个。他一寸寸地把曾经捧护出的唯一光亮碾在漆黑的泥土里,从此手足相残相依,夜路行踏到底,后半生漆黑到底。   他们是伟大的高贵的世家,是万民众生只敢仰望不敢直视的云端人上人们,是光鲜亮丽倾国倾城的世家贵胄们,众生管中窥豹,不见他们锦绣里的全面,不知他们靡丽下的腐烂。   上次踏进慈寿宫,是得知高沅被她弄残的事,梁奇烽等高沅被梁家的医师救回来,才姗姗来迟,配合着穿过众年轻太妃的丑态,他走到面无表情的小妹面前,伸手说:“给小沅喝的也给哥一杯,只要你高兴。”   她坐在玉阶上抬头看来:“你觉得我高兴……?”   梁奇烽比谁都知道怎么把她往更疼、更疯的炉子里摁,于是蹲下来朝她笑:“你不是很喜欢听小沅在地上乱爬的哭声吗?你喜欢,哥知道你喜欢的。”   然后他看到梁太妃眼里蔓延的海潮:“梁奇烽……你不是想让高沅来日称帝么?”   “是啊,小沅如果能称帝,咱们梁家就位列顶峰了。”   “皇帝需开枝散叶,一个天阉做不到。”   “咱们梁家不是还有子弟吗?哥看三郎很好,到时让他替小沅代劳就可以了,保证未来下一代的储君仍然是我们梁家的血脉。”   “……”   而后他把失心疯的梁太妃抱起来送进主殿的门里,自己站在门外绝不踏进入半步,看着多年前身前身后甜腻腻地叫唤着兄长的人变成口口声声称名道姓的辱骂,在物是人非的三十年里感到一种极致的快乐。   今天他照旧是经过了一群疯癫太妃的包围才走到主殿的阶下,看到梁太妃照旧坐在玉阶上倚靠着门扉,手里把玩着一支空了的雕花烟杆。   梁奇烽一下子想到高沅十三岁时,坐在本家的花阶上吸食烟草的模样。他那秾丽肖母的眉眼拢在一片烟雾里,散发着稚气的沉醉,特别像十五岁的梁小姐抱着一捧花踏月而来的快活模样。   梁奇烽想到这笑起来:“妹妹,你今天气色不错。”   梁太妃裹在一片银灰狐裘里,天寒地冻,眼角的细纹仿佛是狐妖化人后未能祛除干净的妖纹:“哥,进屋坐吗?”   听到这一声阔别已久的称呼,梁奇烽安静了好一会,而后摇头:“妹妹,我想除了死的赠礼,你不会邀请我。慈寿宫的主殿,我永远不会踏进去。”   梁太妃拿着雕花烟杆站起来,走下台阶走向他,梁奇烽见她走近一步便后退一步,快要退出庭院时身后出现了乔装打扮成宫人的各个影卫。   梁太妃只能停下步伐,死气沉沉地看着远隔的血亲。   梁奇烽面色和蔼地看着她:“今天想和哥叙什么旧?就在这里说。”   “我只是想……”梁太妃轻喘着,不觉把手里的烟杆折断了,“想杀你。”   “哥不能答应你,咱们家正是最好的崛起时分,哥要是在这节骨眼走了,你这么多年的苦就白吃了是不是?”   “那以后你会让我杀吗?”   “不会,哥想活到无疾而终的垂垂老矣。”梁奇烽摇头,“不过妹妹,等到那个时候,哥可以让你打几顿,哥怎么敲断那位的骨头,手法哥教你,你可以现学现用来敲哥。”   梁太妃攥着断成两截的烟杆,用那稍显锋利的横截面划在掌心上,划出滚滚滴落的血珠,依然划不出神智,在狂怒中颤抖着把烟杆丢了过去。   梁奇烽一伸手就抓住了丢过来的烟杆,摇头道:“打不过就丢东西,还像个小孩一样。”   还没把烟杆上沾着的血擦干净,宫人们便上去把发疯发病的梁太妃压制住了。   “给她两壶烟,她吸一吸就好了。”梁奇烽挥手让人送烟给她,喊起一直照料梁太妃的贴身嬷嬷,那嬷嬷刚走到三步开外便被他一脚踢飞出去,“狗奴才,叫你看顾娘娘,你怎么看的?”   那嬷嬷不顾疼痛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罪,袖里藏了一把短短的匕首,原想趁着近身便殊死一搏,怎奈这位梁尚书一直以来就戒备成谜,根本不容她们主仆近身。   “我妹妹近来都见过什么外人?”   嬷嬷跪着答:“除了内务署往来的梁家人,只有御前近侍来过。”   梁奇烽没放在心上,手指着慈寿宫的回廊:“不准她踏出去一步,听清楚没有?让我知道她踏出半步,我就将你的腿剁下来,剥了你家人的皮裹住你的骨头。”   那嬷嬷浑身克制不住惊恐地战栗,连忙磕头称是。   “既然妹妹今天情况不好,哥下次再来看你。”梁奇烽把断掉的烟杆收进怀里,看了一会在地上挣扎的梁太妃才作罢,语气柔和道:“年关将至,等新岁到了,哥来陪你看烟花。”   说罢,他负手转身离去,那些影卫瞬间起身上前围拢,护卫着他走出慈寿宫。   嬷嬷等人彻底走远了才连爬带跑地扑过去,搀扶起沾到血与雪的梁太妃:“娘娘,娘娘……”   梁太妃掌心血珠未止,眼里泪珠也未停,神智狂乱着,抱起泥里的云霄烟醉生梦死地吸食了一壶。   嬷嬷连忙用裙摆藏住剩余的一壶云霄烟,可梁太妃就如嗅到酥肉的饿兽,不顾阻拦扑过去抓出第二壶,一口气全部吸食殆尽。   雪越下越大,嬷嬷抱着醉醺醺般的梁太妃,欲哭无泪地搀着她一步步挪回寝殿。   梁太妃抱着一个空了的云霄烟壶,神智逐渐魂归,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谣,叫过数声年少时仰慕的心上人,低念过数声“小沅”,最后只剩哽咽的无数声“谢漆”。   *   这天高骊上早朝时看堂上的其他人,满目还是骷髅,但把目光放到远后方,发现一些没干过亏心事的小官吏不再是骷髅,在他眼里已恢复成了人样。   这种感觉太稀奇了,他垂眼看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察看,有几个瞬间手一半是血肉一半白骨,再看脑海便要混沌了。   下午在御书房,内阁之中的人已先恢复出了人样,高骊看着唐维那张脸,看了老半天,看得唐维一脸疑惑地小声问何事。   高骊连忙故作严肃地抬手表示无事,扭头去看两个争执得不可开交的骷髅头,梁骷髅和吴骷髅在争辩何日定何卓安斩首,梁骷髅要早,吴骷髅要年后,高骊眼珠左转右转,他只要求对何卓安公开绳之以法,不准让她在牢狱里因为某某意外而私底下死翘翘。梁吴提议的斩首时间前后不过间隔半个月,他和北境众遗民都等得起。   两个世家的家主在内阁里对喷得难舍难分时,唐维悄悄把一封账目递给他看,高骊接过一扫,只见是对北境全体的大额补偿账目,最下方赫然先盖着吴攸的宰相公印,内阁的印刚盖,现在只差他盖上皇帝的纹章。   高骊一个穷鬼,看着那账目的补偿金数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傻傻得揉了好几遍眼,才确定自己没多看出一个万字来。   穷得鸟不拉屎的鬼故地能有钱援助了?这简直是他这么多天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   高骊连忙去拿纹章给盖上去,一个激动戳的力度大了些,把书桌带出了老大一声响,引得其他人侧目。   “你们继续吵你们的。”高骊连忙绷回一张严肃的脸挥挥手,抬头时忽然看见吴攸的脸出现了不一样的情况,之前在他眼里这人的脸就是一个完全的骷髅头,结果现在他竟然看到吴攸的左半边脸是有血有肉的正常脸,右半边还是个骷髅。   ……更吓人了!   吴攸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看自己的眼光中包含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恐和嫌弃,本来心情就不是很好,于是皱着眉直接发问:“陛下何故用此怪异眼神看微臣?臣的脸有何问题吗?”   高骊猝不及防,没及时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去,看到了他那一半血肉一半骷髅的嘴巴拉巴拉地可劲张,一阵恶寒没忍住,扭头去干呕空气了。   内阁陷入了一阵奇妙的安静:“……”   梁奇烽呵呵冷笑:“那必然是宰相过分丑陋,污到了陛下的圣眼!”   吴攸脸色铁青,不敢相信地直视高骊,结果高骊连看他一眼都不能看,一瞟就皱紧眉扭头去捂住嘴干呕,干呕也就算了,他甚至还捂着嘴一边道歉,一边挥手让吴攸扭过脸去:“对不住,宰相你先别看着朕这里,有什么事可以背着身说!”   把吴攸惹得险些没倒仰。   午会结束后,唐维照例是最后一个走,大约是因为北境的事情让他的情绪昂扬了不少,走之前不再拘于礼数,上前来与高骊攀谈,高骊对此也开心,走之前又嘱咐了他:“明天是十二,我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你只管无视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明天又是每月的双重日了。   唐维笑问:“莫不是什么重大日子,才能令你心神不宁?”   高骊搓搓手腕,没忍住笑了笑:“明天我老婆弱冠了。”   唐维差一点绷不住失声大笑,一手捂着嘴一手做半个揖礼:“恭喜恭喜!恭喜你心上人正式长大成人了!你若不说我当真要忘了他岁数比你小,平日里见他稳重沉默,总觉得他才是那个年长的,你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明日我来,我私底下给他备一份生辰礼!”   高骊搔搔鬓角,唔唔地道了谢。   待唐维走了,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个下午就在半好半坏的奇妙幻觉里度过,没有之前那样沉重窒息了。   不一会儿,薛成玉照旧来有事没事地记录他的言行,高骊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呆笨顽固的起居郎在自己眼里的模样也变了,脑袋上有头发了,眉骨也有眉毛了,除此之外还是个骷髅脸,因为有了几撮毛发,看起来十分的滑稽可笑,不那么瘆得慌了。   薛成玉看高骊摸着下巴,探究地严肃打量自己,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陛下看小臣做甚呢?”   “原来你那两撮眉毛……”高骊看了半天得出一个滑稽的结论,“浓厚不一样啊,回家后自己修一修吧,不然看着好像大小眼,不一定丑,但一定怪。”   薛成玉无语了好一会,木着个脸把这话给记进了小本本。   高骊试着调整好自己的心志,把险怪诡谲当做滑稽逗笑的皮影戏,来往路上看经过的宫人们,赫然发现之前眼中看到的一整排骷髅都出现了一些五官的小轮廓,只是不少都是缺鼻子少眼的,伤眼得很。   待回到天泽宫,他扫过一圈御前宫人,清晨走得匆忙,没仔细看清众人的面目,眼下再看,大部分人在眼中都不再是骷髅了。   最离谱但又合理的是踩风,在高骊眼里他仍然是那个骷髅脸,但是……嘴长出来了!   于是踩风跟其他人的画风不一样,别人都还是那一口森森的白骨白牙,就踩风一张嘴红润肥厚,还不住叽里呱啦。   高骊默默地看着,越看越想笑。   等人走了,谢漆给他备药,一边看药一边头也不回地笑问他:“陛下今晚看起来很开心,踩风的嘴怎么着你了?让你一直忍俊不禁地看着。”   高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有些惊讶:“谢漆漆,我都一直板着一张死人脸的,你怎么看出我想笑啊?”   谢漆回头来在他额上轻啄一口,扭头又去忙活了:“不知道,兴许是枕边做出来的灵犀吧,就这么看,一看就看出来了。”   高骊顿时面红耳赤,小心地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腰:“老婆啊……”   谢漆嘶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掰开他的手往后丢:“别闹我,我在熬药,你清晨又弄得我起不来,我腰上还有淤青呢。”   高骊滚烫着脸小声道歉:“对不住,我我我这……”   在他支支吾吾的间隙里,谢漆把药壶摁进炉子,转身抓住他衣领,把人拽下来伸出舌头漫长地亲吻。   一吻似地老。   今夜仍然是喝药和药浴,结束漫长得好似锥心噬骨的发汗,高骊人瘫在床上,魂都差点飘出躯壳去了。   谢漆坐在旁边解开他的发绳,摸着他毛茸茸的卷发问:“今天是不是感觉好了一些?”   高骊竭力抬头把脸庞往他掌心里送,乏力地低应了一声:“是哒,老婆。”   谢漆抚摸他因消瘦而越显硬朗的下颌线:“你之前不说处在什么样的幻觉里,现在可以说了么?”   高骊安静了好一会,沙哑地讷讷开口:“幻觉里是鬼东西,不想说出来脏了老婆的耳朵。”   谢漆也不强求,轻手抚摸他毛茸茸的卷发:“好吧。”   高骊竭力伸出胳膊去箍住他的腰,往前一挪隔着衣物亲他侧腰,咕咕哝哝的:“可是不论我看到怎样莫名其妙的幻觉,在我眼中你还是那个你,天地都颠倒了,你也还是那样清冷美丽……这就叫心有所感,我想我一定特别特别喜爱你,比我从前想象中的还要爱你很多倍。”   谢漆呆了小半晌,指间拨过他手感特别好的蓬松卷毛,绷着声线鼓励他:“还有……还有呢?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自十一月下旬以来,高骊几乎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多是低迷颓然的模样,谢漆都错觉有一年半载没听过他絮絮叨叨地说很多话了。   高骊乏力归乏力,此刻的心境确实与之前不太一样,脑海中不再有那道压迫感过强的鼓声,眼下与谢漆独处,脑子里想的是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梦里是满山遍野盛开的山花。   谢漆把他毛茸茸的大脑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枕着,高骊有些恍惚地抬头,看着他垂眸而来的神色,这样刁钻的角度看上去,他的谢漆漆还是一样挑不出任何死角,哪哪都是美丽流畅的。   “我还想……还想亲亲你的发梢。”高骊痴痴地看着他,“我要边亲边和你说话。”   谢漆神速地把自己的发冠解了,手指粗鲁地捋过自己的长发,幸亏天生头发就是柔顺的,不然照他这么狂捋的劲儿,早就被薅秃头了。   那柔顺的黑长发垂下来,高骊伸出食指卷过一小圈,凑到唇边去摩挲,冰蓝汪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谢漆满含期待地等了好一会都没听见他开口:“嗯?”   “老婆。”   “在这呢。”   高骊一时没忍住咧开了一个傻笑,突然想起最开始睡到他的时候,谢漆还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称呼,现在怎么叫他,他都怎么应了。   谢漆见他露出久违的憨气十足的熟悉笑容,自己也笑出了梨涡,拇指轻轻刮过他眉眼,低声地笑着训斥他:“说正经的,别撒娇。”   高骊认真地想了想,说起了朝堂连日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说了何家满门下狱后的一些后续,谈及从何家府上搜出的海量财宝,愠怒时冷冷地哼过几声,眉间顿时显出戾气。   谢漆便卷过自己的发梢去挠他眉目,把高骊挠得痒了,扑闪地眨着眼边笑边躲避。   谢漆弯着腰,一手撑在他身外一侧,低头柔和专注地凝视着他,循循善诱:“还有呢?好久没听见小狮子说这么多的话了,声音真好听,我想多听一些。”   高骊望着他,想爬起来把他压到褥子上去,从这床上弄到床底下的地毯。怎耐药浴过后浑身乏力,只好老老实实地顺着他继续讲起了别的,谈到了礼部的韩志禺等人牵头,唐维在深处补充绸缪,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地等明年的春秋科考。   谢漆抿着笑看他:“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几个需要注意的寒门子弟吗?”   “记得记得。”高骊顺畅地调动起自己的脑袋瓜,“武将方面有之前那个和我掰手腕的秦箸,文臣那边可多了,唐维也讲过好几个出挑的,谢红泪那个养弟谢青川,代闺台一堆文人领袖,像许开仁,刘篆啊,都是来年要好好留意的。”   谢漆揉揉垂到他膝盖去的卷毛,认真道:“我的陛下将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军队,晋国内的大好英雄都将投奔到你麾下,成为你忠实的左臂右膀。陛下良善的余晖将不止洒在北境的遗民身上,我等水深火热的万民,都将沐浴在你的朝晖之下。”   高骊听呆了,奋力一转身,把脸朝内靠在了他腰上:“啊呜谢漆漆……你别说得这么夸张,我不良善,我只是一头目不识丁的凶狠大狮子,我只会嗷嗷大叫着去捕猎吃肉。”   谢漆忍住笑意,轻手捏捏他耳廓,又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叙述:“但是今天长洛向北境发钱了,天哪谢漆漆,你没看到那个数额,那数目真的大,简直就像是从天上下钱雨,一窝蜂地下到北境的土地里去……真的太好了,当初我们大家一起到长洛来,本就是来讨钱的,现在真的讨到了,还远远超乎了我们的预料,人生真是奇妙哇。”   谢漆笑着摸摸他,心想何家一连疯狂克扣了北境十来年的军饷和抚恤金,如今当然是要一本带利地拨还去。更何况,与在何家府上搜出来的巨额财宝相比,还给北境的这一张账目,恐怕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高骊的满足纯粹浓烈,嘀嘀咕咕地说着自己总算是可以向长眠地下的许多军民交待了:“谢漆漆,我们挑个合适的时间,你陪我一起到城郊去,看看迁过来的北境人好不好?看到那张账目的时候,我真恨不得立马飞出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谢漆笑着一口答应:“好,等时间合适了,你去的时候,我定在你左右。”   高骊眷恋地抱着他的腰,嘀嘀咕咕地说了一连串事情后,便把话题绕到了明天他的弱冠生辰去。   唯一的苦恼只有这是个双重日。   高骊抬头来痴痴看他:“之前你说要我给你取一个字的,其实我在不久前就想好了,要不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不好?以免明天我被什么事情绊住……”   谢漆捂住他嘴唇,朱砂痣扬着:“不用,明晚再告诉我,我不急。”   他对高骊会给他取什么样的字一直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但今天不是生辰,他不想听。就要明天,就要明晚,最好就在这张床上坦诚相待时,听他亲口在自己耳边告知。   高骊下半张脸被他捂住,便显得那双眼睛蓝得愈发深邃,两人这样痴痴地傻乐着互望了好一会儿,高骊抓下他的手,喉结滚动了好几下,低声地继续聊天:“明天神医是不是还要进宫来,给我看看后续的用药啊?之前他说过了,我们先吃九天的药看看情况,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好了许多啦?”   谢漆应了一连串是,低头又在他唇角亲了两口。   高骊脸都涨红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又害羞又炽烈:“我这是不是很厉害啊?”   “美得你。”谢漆捏住他高挺的鼻子。   高骊被捏住也不挣扎,瓮声瓮气地同他说话:“老婆老婆,你不夸夸我。”   谢漆实在是快要憋不住了,低头笑到小虎牙都露出来了,顺着这撒娇的大家伙的语意夸了他好几句,捏捏他的大掌心柔声叮嘱:“不过神医之前也说过,解毒完后还要提防复发,你往后千万不能再碰烟草,再多想都要忍住,千、千、万、万不能再碰到。”   高骊忙不迭地点头向他保证,想了想包住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有节奏地捏捏:“这东西是梁奇烽他们那一家子弄出来的,要不要我后面命令他把这东西禁掉啊?”   谢漆亲昵地用发梢去碰他的侧脸:“梁奇烽老谋深算,唯权利是图,他会听你的吗?”   高骊想了想,不太确定:“那这个要怎么办?吴攸会同意禁吗?”   “就算他肯,他只怕要拖延,不知要拖到什么猴年马月去。要广而天下地禁,恐怕要等上好些时日,至于私底下,梁家最早研制出烟草、并且负责烟草通商的梁千业,就交给我们霜刃阁来处理吧。”谢漆弯腰弯了太久,感觉后腰又酸了,便抽出高骊缠绕在食指的发梢坐直起来,把上午和方贝贝商量好的,后续联手杀梁千业的事告诉了他。   高骊震惊之下,鼓起肌肉窜了起来,两条胳膊撑在谢漆两侧的床头板上,把他圈在怀里灼灼地盯着:“会不会太危险了?不行,这种打打杀杀的太难估量了,要不后面还是我去和唐维商量,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把他逮起来?”   谢漆长发本就披散,被他这么一圈乱到披满了肩头,突然被他这样暴起压着,又感受到了来自清晨的熟悉压迫感:“不会的……只怕你们从明面上去抓他会打草惊蛇,不如霜刃阁私底下解决的快捷。梁奇烽我们或许暂时还动不得,但除掉一个爪牙,还是可以办好的。”   高骊撑了好一会儿,身上力气便又卸下去了,瘫在谢漆肩头压着他:“那你什么时候要和他去动手,一定要提前告诉我,让我有个准备,我们一起筹划好不好?这么危险的事你千万不要瞒着我,当初在典客署那里照顾你,我实在不想再看到那样伤痕累累,好似个破烂小木偶的你了。”   谢漆被他的魁梧体格压得身体往床上滑,没过一会儿便真的被他带着瘫在了褥子上,笑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好……不会瞒着你的。好了,我的陛下,不要再拱了,夜已深了,你不困倦么?快别闹了,躺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入好梦好不好?明天一早见。”   高骊因药浴过后的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劲头能撑到现在已算是比之前进步了,他趴在谢漆身上凝神听了一会儿宫外的打更声,知道现在离子时还有三刻钟,便老实地侧卧到谢漆一边去,亲亲他的朱砂痣:“我前两天晚上做了噩梦,谢漆漆,我知道你有安魂定神的药丸,可不可以给我吃两颗?我想抱着你好好地做一场美梦。”   谢漆不疑有他,掀开锦被披头散发地下床去,到他那一身缝了许多里层内衬的神奇衣裳去,摸索了一会儿,就找出了装有安魂药的小瓶子。   他倒出一颗小小的安魂药丸给他:“前两天怎么不跟我细说呢?此药一次不吃太多,它便不伤身的,含一颗入口,今晚便能睡得香沉。”   高骊就着他的手,叼过那小药丸吞进腹中,蹭蹭他虎口轻笑:“这不前两天脑子还不太清醒吗?以后我又睡不着,我一定和你细说。”   他有心想再服一剂软骨散,但思来想去,明天也没有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地方,又喝过了两次解毒的药,再喝就窜药了。于是只好作罢,抱着谢漆埋进被窝里,搂紧了他的腰,指尖勾着他的长发,又抵着他的腰窝,深深长长地吻了一个晚安吻。   “谢漆漆……明天一早见。”   “嗯……明早就见了,我的小狮子,快睡吧。”   “生辰快乐。”   “说提早啦。”   “岁岁平安,年年相欢。”   “好……快睡,别撒娇了。”   他在谢漆的笑声里,就此做起了他解毒以来甜美的第二个好梦。 第84章   十二月十二日,谢漆比高骊早醒,睁开眼便觉天地焕然一新,周遭毫无窒闷的凝滞感。   他揉揉眼看看高骊沉睡的英俊脸庞,他今天睡得比以往要沉。谢漆舍不得吵醒人,便附在他耳畔轻道了一声早,随即自己先下去整理衣着,待会高骊就得去上朝了。   满头青丝披散着,他也不必执梳对镜,取过发绳用手捋着束起来,绑好一束高马尾时,隐约感觉背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侧身一望,以为是高骊醒来,却见他还和先前一样呼吸均匀地沉睡着。   谢漆轻笑了笑,一丝不苟地继续收拾自己的衣着,本想趁着上朝前揪揪高骊,外间已经传来报时声音。   声音一传入,高骊便眯着眼,神情恍惚地爬起来了。   谢漆走去把他的衣服递上,顺手摸了两把他那蓬松的炸卷毛,轻快地笑道:“早,小狮子,眼睛还睁不开,这么困么?”   “嗯……早。”   高骊耷拉着眼皮,动作稍显僵硬地背过身去穿衣,谢漆没走,在他身后左右晃荡:“除了道早,还有别的呢?”   谢漆歪着脑袋讨生辰吉乐,高骊顶着卷毛转过身来,大手先盖住了他的双眼,灼热的吐息轻轻喷洒在他耳边:“晚上回来和你说。”   谢漆在他滚烫的掌心下笑起了:“好吧……离晚上还有好长时间。”   高骊无声地疑惑着,审视着这个面目不是骷髅的美人,看他鼻梁下的嘴唇,觉得除了多一颗朱砂痣,这人的唇笑起来的轮廓和谢红泪很相像。   他扯开僵硬的嗓音,低哑地竭力柔声:“很快的,乖。”   手掌下的人捉下他的手,低头在他掌心里轻啄一口。   高骊转头去束发,被吻过的掌心忽而发烫,忽而冰冷。   踩点起身导致皇帝急匆匆地出了天泽宫,他踏出热烘烘的天子寝宫,满目冰冷地扫过被雪覆盖成银装素裹的宫城。   一切都是一样的,又不一样。   高骊面无表情地重复自己日复一日的行止,上朝,午会,这一回听到的内容他听不太懂。下午坐在御书房里,熟悉的众臣在堂下争吵不休地议政,他不动声色地摸索书桌的暗格,没找到藏烟的匣子,反而找出了放在里面的一封奏折,他取出来打开一看,折子上是狗爬式的字,是一封给他的信。   确切的说,是“自己”给自己的一封信。   高骊在众臣们喧闹的议政声里慢慢地把每一个字都看完了。   信件上告知的内容隐匿在暗语里,是当年在北境带军时他们自创的密语,他看完最大的感想就是,字好丑。   至于信上的内容,他解读完之后并不相信。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人值得信任,包括他自己。   高骊抬眼来,看向御书房里的众人,扫过每一张脸庞,看着那些并不齐全的骷髅脸,内心涌起了一个别样的想法:   【这些恐怕都是我的幻觉】   但是,还能看到故人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高骊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跟着唐维,不过分胶着,模样甚至比平日显得更沉稳,无人起疑惑。   唐维午会与其他人掰扯完千头万绪,累得嗓子要冒烟,等其他人都走了,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一份用蔷薇花红封纸裹住的东西塞给高骊:“咳咳,陛下,这是给谢漆的生辰礼,你可不能私下拆开,回去后私底下无人处再送给他。”   高骊接过那物件,无一处明白,但无一字发问,维持着如常的神情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镇定地点头:“好。”   “他会喜欢的。”唐维掩袖遮住了神情,语焉不详地假咳了片刻,才爽朗地笑起来,“陛下,祝你们苦尽甘来,百年好合。”   高骊眼中浮现更浓厚的怪异:“……好。”   内心深处的那个别样想法愈发强烈。   【这一定是我想象出的新幻觉】   【而且是无理无据的混乱幻像】   *   一上午,谢漆去了一趟方贝贝那儿,帮着忙短暂地令高沅乖乖用药后回来,在侧卫室里收到了小影奴们送来的各处消息。有来自青坤的上报,他已易容进了大理寺,开始盯梅之牧的生死。青坤送来的信笺里还夹着一封贺生辰的信,字迹是阔别许久的苍括笔法,不知是不是怕他忘了笔迹看不出来,落款还盖了小半个霜刃阁的私印。   是他师父杨无帆。   谢如月也送信笺来了,也是祝贺他生辰吉乐。谢如月原想悄悄过来送他一份生辰礼,偏近来东宫忙之又忙,他不想假于人手,便想趁着晚膳时分溜出来找他。   谢漆啼笑皆非,回信让他不用把这当回事,一笺的祝贺他就满足了,不必耽误正事过来。而且今晚晚膳时分,他会和高骊一起,没时间去见他。   回完信,十五个张姓的小影奴聚齐在侧卫室里,挨个都来祝贺他弱冠,平日里都是谢漆伸手摸他们脑袋,今天小影奴们个个壮了胆,纷纷伸手反摸他发顶,见谢漆心情轻快地纵容着,越发嘻嘻哈哈地搓他脑壳,摸到后面把谢漆头发拨乱了。   屋顶上的大宛领着十五只鹰小弟小妹聚着,毛茸茸的脑袋挨着,颇通人性地轮流探头,去看屋里欢笑的人们。   群鹰探头探脑了一会儿,窗里支出一个大碗,被一股劲力打旋着抛到了窗台上。   于是群鹰叽叽咕咕地挪过去啄零食。   午膳后,慈寿宫那边的嬷嬷过来邀请谢漆前去。谢漆原本打算把小桑也叫上,但小桑手头有其他的琐事,他转头看见无所事事的薛成玉,想了想便邀请他一起出行。   薛成玉一整个受宠若惊的动作:“谢大人喊下官一起去?为何?”   “不为何。”谢漆心情好,随手送了他两颗生辰的糖,“若说真的有理由,那就是想和薛大人凑个近乎,希望薛大人往后莫要在史册里把陛下描绘得过于狰狞。”   薛成玉接过了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据理力争的理直气壮:“在下都是据实所述的,不会胡乱渲染。”   谢漆笑道:“那薛大人眼睛擦亮,下笔小心了。保存真相本是一项极其艰巨庞大的工程,需要似薛大人这样的人才肃穆地记录、修正、证伪、守护,才有可能成功保留真相。只靠我们这等无知的庸众口口相传,哪怕亲历者再多也无济于事,庸众不善言辞,说不明白,亲身经历的真相也会慢慢被污染、被篡改,最后留下来的只剩谣言与谬误,那想想真是害怕。”   薛成玉脸上现出茫然。   谢漆只是想到前世他记录高骊一夜血洗慈寿宫的事,记录得太妙笔生花,活灵活现到像民间话本。   他淡了笑意:“不好意思,今日话多,薛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慈寿宫不在大人下笔职责范围内,是谢漆唐突了,还是我自己去为好。”   他也不是有意激将法,但薛成玉就如上了钩:“不,谢大人说的是,在下有幸能同谢大人面见凤颜,岂有不去之理,还请务必带上下官。”   谢漆应好,前往慈寿宫时脚步一顿,折回去把备给高骊的解烟药丸带在身上,以备梁太妃不测。   他总觉得太妃应该需要。   在和薛成玉前往慈寿宫的路上,薛成玉拿着自己的小册子,呆直地问到了其他的事:“谢大人,陛下既已登基,为何不将自己的生母立为太后呢?”   谢漆脚下险些打跌:“什……么?”   薛成玉见他表情古怪,有些无措地红了耳朵:“哦,下官是听说过陛下生母乃是异族出身,只是再卑微的出身也是帝王之慈母,封为太后是合法合情理的,再者就算陛下不封生母,也阻不了天下的悠悠之口啊。”   谢漆一时失笑:“诚然……陛下不立太后是有生母身份的缘故,但最大的缘由不在这。”   薛成玉又被钓上了:“那是什么缘由?”   谢漆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帝位都不是陛下想做就做,想退能退的,何况立太后。包括来日陛下立任何的后妃,比起本人意愿,更大的推力是朝堂之下、凌驾之上的重臣。换言之,是重臣们决定,不是陛下决定。”   薛成玉噤声半晌,又呆直地说:“可是谢大人你和陛下,分明是无重臣阻碍的。”   谢漆也沉默片刻,笑答:“我只是一介侍卫,既不是女子之身,也不是贵胄之裔,无名无分无定时,倚仗陛下悬于一线的宠信而已,我又威胁不到他们,他们又何必费心来管我,眼下还是安定的。”   薛成玉边走边沉思,本自文人,何苦涉政,听说的越多,头脑越混乱而已。   不多时到了目的地,两人一起进慈寿宫拜见梁太妃,依旧是长廊的长门紧关,梁太妃和嬷嬷在院中。   梁太妃披着一身斗篷,在放一只飞不高的纸鸢。   谢漆和薛成玉一起上前行礼,梁太妃便剪断了纸鸢的线,回头来朝他们微笑:“谢侍卫,你来了。”   “卑职来得不巧,耽误娘娘放纸鸢了。”   “怎会,不耽误,来得正好。”梁太妃笑了,“你身边这位是谁?”   薛成玉连忙上前报上姓名官职,引来了梁太妃含笑的讶异:“你是起居郎?起居郎啊……本宫有将近三十年不曾听说过这个官职了,从前高子固荒淫无道,又不容于人,起居郎早在他登基前两年就被残杀或是裁撤掉了。”   薛成玉本就紧绷的脊背愈发僵硬了,高子固?那可是先帝幽帝的名讳!   他紧张地往旁边瞟一下,见谢漆低头行礼,规规矩矩的淡定。   梁太妃谈兴甚浓,一边卷着手中的纸鸢缠绳一边笑:“小薛大人能在这一代做个起居郎,倒是个不错的去处,若在上一代,此刻只怕身首异处,在乱葬岗中横看满天飞雪了。”   薛成玉懵懵的,不知道如何应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觐见太妃,随知刚见就听到这么大不敬的。   梁太妃卷完绳子先叫谢漆起来:“谢侍卫,今日是你弱冠的生辰,不必再如此拘泥多礼,只当本宫是家常的长辈赐福你弱冠便好了,快起来吧。”   薛成玉这才惊异地转头看谢漆。   没等谢漆站好,梁太妃笑着上前去扶起他的小臂:“因谢侍卫生辰,更因本宫一见谢侍卫便如故,莫要拘泥了,大好日子,来陪本宫下两盘棋,我们老少叙叙话。至于起居郎薛小大人,不妨在这庭院中欣赏一下雪景,本宫先与谢侍卫说完话,再接待你不迟。”   薛成玉只怕真被接待,连忙挥手说留在庭院最好。   梁太妃抬头看灰白的苍穹,笑意寥落:“谢侍卫,进主殿坐吧,本宫与你叙这天高海阔,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谢漆隐约感到梁太妃语气里与往日的不同,抬眼看到主殿里的空荡,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危机,便毕恭毕敬地随她进入主殿。在主位落座后,桌上是一副新的棋盘,不是之前那副华丽镶金的醉金棋牌,而是一副不知材质是什么木材的质朴棋子。   主殿的大门虽然没有关,但离庭院也有好一段距离,梁太妃的贴身嬷嬷就站在门外卷帘,以避免风雪侵入主殿。   珠帘一放下,主殿内的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梁太妃点过了桌上的一盏精致花灯,素手从棋篓里拿出一枚白棋,率先落在那张棋盘上。   “谢侍卫,上次见面本宫与你说了不少何家的故人往事,这一回,要从哪儿讲起好呢?”   “娘娘但凭心意。说什么,卑职便听什么。”   谢漆从棋篓里拿出黑子紧跟着落在棋盘上,棋子的表面稍微有点粗糙,不像之前的玉石那样温润冰凉。   材质好像不太好。   “故人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为好……”梁太妃下了几颗白棋,歉意地朝谢漆笑笑,“不如从梁家说起吧。谢侍卫,你对梁家或有了解,大抵知道梁氏一族,祖上便是掌刑法之吏。”   “知道。”谢漆同她下棋,“年少时习字读书,见过记载,听过教诲。”   梁太妃笑着点点头:“祖上掌的是刑律,是律法,不知岁月几经变迁,言传到后来,梁家不再出公私分明的律臣,而盛出酷吏。你也曾在世家中游走,听过不少我兄长的酷烈行径吧?或许还亲眼见过。不似我,我对他的暴行,一直只有耳闻,有些还是他恬不知耻地亲口告知……可我到底不曾亲眼见过兄长掌中滴血的模样,倒是年幼晓事时,对我父亲靴尖的血渍记忆深刻。”   谢漆听她静静地说:“我母亲,还有数位庶小娘,都是在我生父的靴下碾去性命的。我兄长少年时除了脸是好的,华衣之下不见好皮,生父暴虐时并不管子女弱幼与否,他数次也想磋磨我,但我兄长代我承受了。我也是在他紧扣的掌心里,透过他鲜红模糊的指缝,看到母亲在生父靴下破碎的脸庞。很多年幼的记忆我根本记不住的……直到我吸食了烟草,尘封的记忆相挨苏醒,断断续续许多年,柳絮般一道又一道,飞天又坠地。”   谢漆直到此时才猝然抬眼直视她:“太妃娘娘……”   梁太妃伸手打断他将开口的话:“烟草大规模流通,是在六年内,这是你所能查到的,只是,你大约不知道,它在泛滥前演变了几十年,或许我是第一个受试验的人。”   谢漆忽觉周遭冰寒刺骨。   “起初,那是一种媚草,后来,他们发现那药草致小产,研制几年后压低了毒性,再喂食,又发现药草致人入幻。”   谢漆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束袖下青筋浮现。   “入幻后,世间极其美好。”梁太妃神情祥和地下棋,“所爱在这指尖,触手可及。”   谢漆没继续落子,她就自己下了三步,再徐徐叙述:“出了幻象,才觉天崩地裂。一口入幻尝甘,一手放下见长夜,镜中镜外,谁才是镜中花逐渐变得不重要了,我奢望存活在哪一面,才变成了最重要的。”   短短几句话,触手可及、天崩地裂的几十年便揭过去了。   “其实眼下,我看着你酷似故人的眼睛与轮廓,我也会叩心自问……”梁太妃抬眼温柔地注视他,“你究竟是人世间真的存在的一条性命,还是我过分牵挂故人而幻想出的替身呢?”   谢漆耳中似听到断山的洪钟,心魂崩震半晌,才回答:“我脸上有一颗痣,太妃娘娘你的故人,难道也有这样一颗痣吗?”   梁太妃眼神稍有波动,看了他左唇外侧那颗徒增绮丽的朱砂痣片刻,有些颓然地摇头:“他脸上无痣。”   “所以,我是真人,不是幻象。”   “那么,你是真人,更无望了。”   谢漆又被猛敲了一记,攥紧了一颗黑棋,颤抖着低声问:“太妃娘娘,你把我看做谁了,请你告诉我,你牵挂着的那个故人叫什么?那人是不是我父亲,请你告诉我。”   梁太妃眼中流露出疑惑:“我既说了无望,你怎么还想知道呢?”   谢漆几乎要控制不住手:“是你先说的,就在刚才,你亲口告诉我的,我遍寻不到生父线索,现在你故弄玄虚地暗示我,然后呢?”   “对不起。”梁太妃忽然痛快地道歉,眸中又迅速地露出哀伤神色,“我没想到你会想搜寻生父的信息,早知如此,我便不说了。”   谢漆脸色青白交加:“……”   “谢漆,不必去查。”梁太妃落了无暇的白棋,浑浊的一滴泪落在了白子上,“你有傲骨,这里最容不得有傲骨的人苟活,若我将那人姓名告知你,你知他临终过往,知二十年不公艰辛,或许你会想触柱而去。所以,别去查,也不必查了。”   谢漆沉默不知何道,梁太妃又说起了她记忆中过去的故人:“你可曾听过大长公主高幼岚的事迹……”   “梁太妃娘娘,我不想听。”谢漆低声打断,“我只想知道你口中那等让人无望的真相,你认识我生父,他究竟是谁?不管他是怎样高贵的或者不堪的存在,我都想知道。”   梁太妃轻轻地落下了几颗白子后,声音飘渺地说:“你父亲当年曾在不经意间对我说,我们这一代世家人的底色,只是如此了——梁家、韩家狂热崇拜权力,何家疯狂崇信钱财之力,宋家念念不忘斗争,高家帝王生活淫。荡堕落,郭家不善独立思考,而世家为首的吴家又习惯性推诿避责……我们是注定给下一代人巨大负债的四凶。”   谢漆瞳孔一缩,想要开口询问,但又怕干扰了她的思路,便等着她平静地继续往下叙述。   “那时我正年少,我对他说不,就算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全然一无是处,但他绝不是。我曾经盲目地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我信奉他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意义深远。”梁太妃毫不间断地下着白棋,直到白棋把棋盘上全部占满,她所说的话也就逐渐到头了。   “可是他后来还是死于世上最卑劣,最下流,最肮脏的罪名,死得不为人知,毫无价值。”   谢漆心跳骤停,巨大的洪钟敲得他头脑空白。   梁太妃把棋盘上的一颗颗黑棋挑拣出来,握在掌心里。   “生真是一件异常苦痛的事啊。我的三十年,你的二十年,都是暗无天日的浑浊,明天永远不会新生,我们等待的明天永远只是日复一日的忍受、煎熬、粉碎。”她那双依旧秾丽的眼睛流露出了不知到底是疯癫还是正常的柔和,“活着就是灾苦,就是形销骨立,人世是无望的,没有任何人可以解救我们,包括我们自己。你看这世家,他们从阳间烂到深渊,无处不在,我们无处可逃的。去了一宋一何,那又如何呢,高家在上,你在高骊之侧,这便注定活着就是无望。”   谢漆沉浸在方才所听到的生父死讯里,沙哑的嗓子还不能说出只言片语,又听到梁太妃的声音:“谢漆,人世无可救药,所以,和我一起走吧。活着的世间没有净土,死亡是解脱的极乐。”   谢漆还没反应过来,梁太妃骤然用尽气力,捏碎了掌心里的所有黑棋,而后将掌心里的粉末倾洒在灯烛里。   那簇火焰一瞬膨胀,将漆黑的粉末燃烧出滚滚浓烟。   烟雾先充斥到梁太妃口鼻,她沙哑地朝谢漆笑。   “生辰吉乐。”   *   傍晚,刚刚恢复过来的高骊按着额角回天泽宫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想到今天是谢漆的弱冠日,心跳便异常快捷,充满了蓬勃的欣喜。   走进寝宫后他没看到谢漆,扭头便问起踩风谢漆的去处。   踩风在他眼里还是骷髅脸加一张滑稽的嘴,他分辨不出踩风的神情,只能靠听声辨别他的情绪。   他听到踩风在笑:“谢大人说有惊喜留给陛下,晚膳不必等他。”   高骊害羞地摸摸鼻子,心想老婆生辰,他给老婆惊喜还差不多,怎么还能让老婆忙活呢?自己真是不懂事。   但老婆既然让他等,他就乖乖地等。晚膳之后,踩风端过药来,又说是谢漆手把手教他熬出来的解毒药,是他这九天疗程的最后一碗药,务必要先喝下去,或许喝完这一碗药,便药到病除了。   高骊挑挑眉,还没说什么踩风又笑道:“谢大人希望陛下能在对他说生辰吉乐这句话时,身体完全康复过来了。陛下您也知道,谢大人有时很注重一些小节。”   “不是小节。”高骊接过药碗,抿着点克制不下去的害羞笑意,“他说的都是对的。”   说罢仰头把一整碗药喝尽。   喝完便是熟悉的发汗发热,高骊有些难耐地扯着自己的衣领,想见谢漆的心愈发强烈:“谢漆……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呢?”   一旁踩风语气变得有些低哑和急促:“恩人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见您,奴悄悄带您去找他吧。”   高骊此时脑子再不好使也感觉到了不对:“什么意思?你先令我服药,服药是谁指使你的?”   这时他乱糟糟的脑子想到了一件事情,不是说今天神医会进来给他诊脉吗?难道今天没有来?可是不管如何,谢漆应该在他午会结束的时候,就过去悄悄找他的。偏偏今天于他而言又是个特殊日子,他根本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身上的汗越发越多,他大汗淋漓地抬头看踩风,仿佛眼前出现了什么看不见的神迹一样,他看到那张脸在一点一点的从骷髅脸变为一张正常的人脸。   正因踩风在他眼里恢复了正常的人样,他才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充斥着怎样悲伤惊惧的神情。   “陛下,是神医嘱咐的,说务必要让陛下先服最后一碗药,才能告知您一件事……”   “陛下,谢大人出事了。”   *   夜色浓郁,高骊踉踉跄跄地快步冲到慈寿宫,迈过宫门的槛,穿过洞开宫门的长廊,跨过了不绝于耳的阵阵哀嚎声,停在了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前。   薛成玉正眼眶通红地守在门口,脸上是还没有干涸的泪痕。   一见到高骊,薛成玉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哭腔浓厚地将下午发生的事告知于他。   他一直在慈寿宫主殿外庭院里的石桌上坐着,并不知道卷帘之内的主殿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那时间过得飞快,还没有一会儿,谢漆便从主殿里奔逃出来。   是七窍流血地奔逃出来。   守在卷帘外的嬷嬷甚至想将他推回去,被他反手扣住推进了主殿,他推完人之后还奋力地将主殿的大门关上,关紧后守在门前,眯着淌血的眼睛朝天空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   大宛迅速飞来,鹰爪沾了他脸上淌出的血又迅速飞走。   事情发生得太快,薛成玉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谢漆拽着那大门不肯松开,逐渐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扯下腰上的腰牌丢给他,让他立刻回天泽宫去调踩风和小桑过来,守住整座慈寿宫,不能让任何风声传出去。   谢漆只告诉他一件明确的事,梁太妃**于棋,藏匿于宫,梁家意图对皇族不轨。   而后,谢漆守在那门前,七窍流血地等到了神医急匆匆的入宫。   高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薛成玉转述的一切,踩风也在这时赶到了,神色慌张地把下午做的善后和谢漆的状况转达给他。   每个人都在劝他镇定冷静。   高骊推开薛成玉跟踩风,走到那扇门前,僵硬地抬手敲了敲门:“神医,是我,谢漆是不是在里面?我推门进去看他了。”   “高骊,你可以推开门,但你先不要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就好。”   得到屋里的回复,高骊僵直地推开了那两扇轻飘飘的门。   门内,神医蒙着面纱正在洗手,一个赤露上身的年轻人安静如沉睡地躺在小床上,上身扎满了银针,每一根针的针身都泛着黑色。   神医洗完手便去诊谢漆的脉象,看到高骊到来先是紧张地眯着眼看他面色:“你喝过药来的对吧?眼中的幻觉消失了吗?没有消失的话先不要进来,别被谢漆身上的毒气沾染到。”   “幻觉……还有一些。什么叫做身上的毒气?”   “你暂且再等一会,稳住心志,千万不要崩溃,不然这九天以来的解毒就功亏一篑了。”神医诊完谢漆的脉象,对着门外的高骊解释,“梁太妃下午召谢漆来,说是要贺他弱冠,骗他去下棋聊天,谁知她手里那副黑棋全是由原烟打造的,硬生生地捏碎后点燃,涌出了浓烈的毒烟。好在谢漆及时闭气,也关上了主殿的两扇门,才没让里面的毒烟卷出来太多,但毒烟渗入肌理,他还是被沾染到了。”   高骊静静地站在门口。   神医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是连在一起,他的脑子就是反应不过来。   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做毒入肌理。   更不明白眼前看到的。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象,那个长着和谢漆同一张脸的年轻人躺在那里,死气沉沉,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那是他的谢漆吗。   “高骊,你要做好准备。”   神医一边说,一边擦完手拔掉了谢漆身上那些泛黑的银针。摊开新的一卷针,他用五十根新银针扎在了谢漆上半身各处的穴位上,不一会儿有二十七根银针的尾端全部浮现了黑色。   谢漆苍白的,伤疤遍布的上身出现了三块青斑,分别在左腰,胸膛,侧颈上。   唇角、耳朵、眼角不时有微黑的血珠流淌下来。   “你和高沅所中的烟毒和他不一样,高沅是因为量的积攒,你是因云霄烟的毒性,但是谢漆是更为猛烈原始的原烟。我也没有想到世上竟然还有原烟那种东西流通,我以为云霄烟就是毒性最大的烟草了。梁太妃和她的贴身宫人已经暴毙在主殿中,后续事情要如何查是你们的事,我现在只管怎么医治他。”   “但是你要做好准备,原烟的毒太猛烈了,之前谢漆就跟我说过,他在西北那条线路上护送北境人到国都来时,看见过一个少女就是因为原烟而死的。我已经尽我所能将他的经脉跟穴位全部封住了,毒素不会再扩散,但是造成的伤害基本是不可逆的。我说的基本,奇迹不常见。祈祷奇迹吧。”   “等他醒来,他的身体将面临两个最大可能的问题,二中有一……除非有奇迹。”   “第一,武功半废。”   “第二,余寿折半。”   “此外,有一个后遗症是绝对存在的。”   “那就是他恐怕疯了。”   “或者说,已经疯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尽力了。”   高骊安静地听着神医说的每一句话,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唇瓣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仿佛在一天之中,命运将他所有的生命和光亮全部抽走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前天晚上,还有昨天晚上做过的和谢漆有关的美梦,梦里谢漆给他带花环,梦里谢漆带他爬树去摘果子。   昨夜入睡前谢漆还在与他笑着说情话,还在等他今天给他一个生辰的礼物。   对了。   他还没有跟他说他想好的给他取的字。   他在心里默默地,迟到地对谢漆絮絮叨叨地说话。   “从你告诉我,让我给你取字开始,我就又激动又慌张。”   “我读过的书不多,我怕我取的不好,我翻了不少的书,请教了不少人,想来想去最后觉得,就拿我心里的感觉来取就好了。”   “七月七那天晚上,我从青龙门进长洛城时,我在马上遥遥看见你,不远处都是战火和嚎叫,天地都是慌乱的,我也是。可你不一样,你孤身一人经过厮杀,唇角都是血渍,一身黑衣不知道藏了多少伤,眼神却还是坚定不移。”   “七月七,乞巧七夕节,你像是一轮掉落地面的月亮,我想过给你的字取望舒,后来觉得根本不够。”   “你在我眼里心中都是闪闪的。”   “煦光。”   “书上说煦是暖,是升起的太阳,不知道你对于其他人而言是怎么样的存在,我只知道你在我生命里是这两字,暖融融的,很耀眼夺目的光。”   “漆太黑了,我希望你今后的生命是耀眼的,温暖的光。你自己就是光了,我希望你身边有其他人做你的光。”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把草稿说出来。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眼前陡然陷入了一片漆黑,漆黑后又恢复光亮,谢漆就在那张床上,毫无生气地沉睡。   他突然意识到。   他的光灭了。   *   烟草在摧毁谢漆身体的那一瞬间,也击垮了他的心智,激发出了他心底最恐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一身上下没有死穴,却不知道截然相反。   一个恐怖的念头占据他的脑海。   【我真的重生了吗?】   【我是不是还在那死牢里,这一切是不是我在临死前的走马灯,是不是因为我对命运的痛苦和不甘,让我在死前发挥想象力创造出了这样一个世界?】   【啊……是的,是这样的】   【世上哪里有起死回生、穿梭时空那样的事情呢?】   【当初在护国寺陡然进入的幻境,那个说自己是国师的碧眼青年,难怪这个事情始终说不通、想不明白,因为那是我的妄想吧……是我编造眼前这世间时,设想的漏洞吧。】   【我为自己编造了一个临死前的走马灯美梦,我眼前所度过的漫长时间,原来是我回光返照的死前一念。】   【这人间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我的幻想。】   【真正的我,还在天牢里。】   【真正的我的十六个小下属已经都死了。所以我在这死前一念里幻想他们现在全部都还好好的。】   【真正的我一身残缺,伤得太重,金石丹服用太多,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医师私底下告诉我,我剩下七年不到的寿命。所以我在这里幻想出一个对我尤其关心的神医,幻想他告诉我,只要我好好调养身体,能够长命百岁。】   【真正的我在高瑱身边,在高沅身边,身体和灵魂一起崩坏。所以我在这里幻想,我从重生起就远离了他们,开启我的新生。】   【真正的我在生命当中的最后一年被烟草的烟雾环绕,我恐惧着它点燃的那一刹那,又万分欣喜地接受它给予我的麻痹。所以我在这里幻想着,又想禁烟,又在这里欲罢不能地、假装无可奈何地拥抱了烟。】   【真正的我,我从来……从来没有主动遇见过高骊。】   【真正的我,只在他登基那一天,跪在万人之中遥遥看见他冰蓝色的眼睛。觉得好看,觉得可怜。】   【所以我在自己编织的幻境里,构思了一个与他从头到尾的,完整的,闭环的,情爱话本。】   【现在我明白了,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无能为力的我,死前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应有尽有的人间。】   【这人间是我的一念。】   【这人间是假的。】   【假的。】 第85章 飞雀   隆冬,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袍的少年人徒步走进东南二街,快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了一家寻常茶坊,冻皲裂的手数出七枚铜板,买了一碗热茶和一个茶位,和其他茶客合坐一张桌听两刻钟的茶舍说书。   继说了一个月的何梅二女野话后,近十天来东区全在拐弯抹角地论说世家中的大族梁家。   一个是因先前在东区沸沸扬扬的梅之牧在大理寺牢狱中受刑过度暴毙,大理寺卷宗泄露外扬,写着梅之牧临死前正是被梁氏酷吏动用私刑。   另一个是宫中那位梁氏太妃,韩宋云狄门之夜“硕果仅存”的世家太妃也暴毙了。   十一天前的十二月十二夜,皇城夜敲五声洪钟,御前一队黑衣侍卫连夜出宫召长洛满城的医师进宫,缘由是梁氏太妃染毒日久致失心疯,**宫中戕害皇帝,波及其子九王,宫中御医解毒无能。   之后便是长达九日的皇帝罢朝,消息一道接一道传出宫门,挤出西区世家的封锁,插翅飞到东区迅速远播。   十三日,宫城闲置近百年的审刑署被砸开积灰的宫门再度启用,太妃投毒之事绕过梁家执掌的刑部,由中毒的皇帝与御前直接查探。审刑署之门刚开,西区休养了五个月的两千北境军迅速启身,一半围梁氏本家,一半守皇城宫门,摆明对梁氏一族的警惕和守卫宫城的混血君王。   十四日,梁氏太妃暴毙消息传出,梁府私兵先与北境军冲突,反击失败被斩百众。兵部介入,助北境军。   十五日,宫城内务署与慈寿宫押出六十余人入审刑署,出身俱梁族,罪名各有不同,有窃卖御品,有暗地纵淫,还有杀人藏尸,按罪行论处皆死罪。禁卫军介入,与宫门外北境军动干戈。   十七日,一道似真似假的消息传出,梁氏太妃所染之毒乃梁家所售烟草,东区购烟者稀少,只沸谈,西区获烟者众,皆异动。消息传得飞快,几日内传到长洛之外的五十余州,即便烟草是毒是悦乐物尚无定性,售烟之路已开始堵滞。   二十一日,梁尚书请罪上折,推责梁氏太妃,自请降罪九桩。宰相与内阁明面介入。   翌日,冬末下了最大的一场雪,雪下到最盛时,称病九天不上朝的皇帝睁着熬红的眼短暂恢复了常态,再开朝会。   围堵梁府的北境军撤退,宫门照旧。   来到今日,距离新岁只剩下七天,东区的茶舍戏台座无虚席地连开了两个多月,说书人啧舌说到哑声仍说不尽,野话本子售卖得赶不上写印,数万看官明里见的是对梁氏一族的声讨,实则听的是对那位极昏聩极荒淫的先帝的痛骂。   没有先帝几十年对梁氏的倚重,怎会有酷吏当道的刑风。   没有先帝三十年的挥霍无道和倒行逆施,怎会有韩宋云狄门之夜的惨祸。   灰袍少年认真老实地听了两刻钟精彩纷呈的说书,到点续了十四枚铜板延时,边听说书边竖起耳朵听茶舍里众庸众的议论看法。   七嘴八舌里有九成半是拐弯抹角、毫无营养的对先帝和权贵的粗俗谩骂,剩下指甲盖大的议论声是对被投毒的新君的同情。   “那‘织女’可真倒霉,明明织出了老大的‘云彩’,结果跑来‘鹊桥’讨不到好,按头吃‘牛草’,现在喝‘砒霜’,‘九重天’真不是人能待的!”   “就是,这二十年来谁听过‘织女’这号神仙啊,好事通通轮不上,流放着吃糠咽菜,现在揪回‘天庭’说要当神上神,结果啥好都还没捞到,命就要丢了。”   少年听清了近旁这两句,边喝茶边服底层的口才,一套一套的,就算现在梁家负责抓议政言谈的酷吏坐在旁边,估计也听不出来他们在说什么。   新君是七月七来,就被隐为织女,云彩是军功,鹊桥是国都,牛草是登基,九重天与天庭都是宫城,议论得浅白又隐晦。少年若不是混迹东区三个月了,现在也不能听懂。   灰袍少年听到了时间,身上铜板不够了,便喝完最后一口冷茶离开茶舍,照常去挑柴卖柴。   不同的是他卖的主顾是住在东区典客署的云国人。   他借着烛梦楼暗地里的牵线和隐匿,卖了两个月的柴后搭上了云国二皇子云仲。   云仲第一次见他时手里正摸着云国特质的袖珍破军炮,和善地同他笑谈:“六皇子,你想与我做交易,做什么?我不过是扣押在贵宝地的异国质子。”   他折腰砰砰磕头,口齿清晰地将排练了百日的长篇大论讲出来,每一处节奏和火候都把握得刚刚好,云仲只在中途打断过他四次,每次他都圆上了。   假如这场初见会面里,云仲没有打断他超过五次,他就是成功了。直到现在,这场戏他都成功地演进去了。   灰袍少年也即昔日宋贵妃所出的六皇子、今日的左脸刺罪宋家罪裔高琪,正背着柴脚步沉稳地走进典客署的后门,去过柴房,绕过曲廊,到了往常会面的厢房。   今天烛梦楼的花魁也在。   “小琪来了?天寒地冻,快些入座暖手。”云仲见他挥手示意,笑道:“我与红泪等你一刻钟了。”   冻得唇色微白的高琪歉意地朝他们作揖,边落座边烤手:“对不起,来时被几段说书绊住脚,迟来了。”   一旁的谢红泪贴心地递过两盒药瓶,一盒治皲裂,一盒用以易容遮左脸的罪字刺青:“不迟,方才妾与二公子恰好也在议论此事。”   “是么?”高琪感激地收好药瓶,抬眼看向云仲,恭敬地笑问:“不知道云兄议论到哪里了?”   云仲轻笑着令谢红泪继续。   谢红泪轻挽红袖,钗环不晃地倾壶分茶,声如夜莺:“正说到皇城开审刑署,皇帝中毒和梁氏如何善了先不提,只是这次先斩后奏地重开审刑署,或许是皇权要收些世家的刑案权,百年了,这倒是稀奇事。”   不等云仲和高琪接话,她轻柔地继续说:“我与皇帝陛下接触日久,陛下一介武夫,专于儿女情长,对收权一窍不通,这分权之事必然是宰相和吴家在背后推动。陛下和北境军不过是台面上的幌子,梁家会服软,到底是惧于这次兵部的威慑。当初是吴家快刀斩宋家,不然,本该属于宋家和六皇子的兵部也不会落入他吴家之手。”   谢红泪和颜悦色地把幕后全部推到吴家身上去,即使这次风波也让吴家乱得够呛。   她一边烹茶一边笑着再次建议云仲:“二公子,我们若要让长洛倾覆,让晋国内乱,杀了宰相吴攸就够了。”   高琪每次听到谢红泪这么建议时总是会心跳加速,觉得她诱敌诱得太肆无忌惮了,那可是他们顶头上司,真要被云国人杀了,那他们一直以来的心血也完了。   尤其是谢红泪每次建议刺杀吴攸的时候,那神情让高琪分辨不出到底有没有演戏的痕迹。   好在云仲还是照常地端起茶杯,笑叹着摇摇头,神情遗憾不已:“不是不想杀,当真是杀不了。你们晋国的霜刃阁代代出武学奇才,那吴攸身边有极其棘手的影奴,我云国千机楼比不上霜刃阁,养出来的死士不是你们影奴的对手。”   高琪心跳放缓,就见云仲转眸看向他:“可惜小琪你手下的绛海被废了,不然或可派他前去刺杀宰相。”   高琪流畅地露出少年人的痛惜和悲愤:“云兄莫再提我的伤心事了,罗海苦练十七年的武艺被废是我心中极恨之事,我来日必要那高堂上的勋贵血溅七尺,来偿还罗海流过的血。”   “是我口误,又激发你的杀意了。”云仲笑着拍拍他的灰袖,又转头去和谢红泪说话,“眼下是吴家和东宫韩家牵制摄政吧?短短数月之间,晋国七大世家去了宋、何、梁,吴家吃得下么?”   谢红泪笑答:“不管吞不吞得下,只要结果是晋国内斗耗损国力就够了。二公子莫要忘了,宫城中还有狄族人,他们也心心念念蚕食晋国,等到晋国再内斗到你死我活时,我等再发动一次云狄门,势必让那高家血脉断绝殆尽。”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沉,但她说完看了一下高琪,俏皮地笑着补充:“当然了,不包括六皇子。”   高琪心想我谢谢你。   她这表情演得实在太炉火纯青了。   “再发动一次云狄门不是不可能。”云仲拇指揩过腰上佩戴的袖珍破军炮,眼神深邃了些,“只是,明面上高骊和北境军仍在这长洛,暗地里霜刃阁藏于无形,这二者至少得去其一,才不会重蹈七月七的覆辙。”   他最忌惮的不是吴家,晋国世家一丘之貉不足为惧,最初最提防的是成立了几百年还不倒的霜刃阁,七月七之后又多了一个高骊。   或者说不仅是忌惮,云仲每次想到如今的晋国皇帝是这样一个混血来当,便觉得如坐针毡。   那高骊无论是慧是愚,是贤是暴,只要他坐在那位子上就足以令云皇辗转难眠。他身上的异族血统对于晋国人而言或许是诟病之处,但对于云皇而言,晋国皇帝一半的狄族血统很有可能意味着促进晋狄和平相交,那是最差的局面。   晋国最好是由一个敌视狄族的中原人当皇帝,更好的是皇帝是上代幽帝那样的败类,只有那样,他泱泱云国才能有更多的把握吞并古老的晋国。   “皇帝陛下与北境军还会维持着如今互为矛盾的局面,除非到后面让北境军参与世家兵部的纷争才能消耗掉,但二公子放心,霜刃阁在没落了。”谢红泪垂眸看杯中花茶,“这次梁太妃惹出来的毒祸不仅伤到陛下,还折戟了陛下身边的玄级影奴。九王身后的绛贝也元气大伤,本代霜刃阁走出来的一等影奴,寥寥无几了。”   云仲眉目松泛了些:“是那个当初在玉龙台摘下狄族降书的武士,也是那个打开青龙门的影奴,对么?”   他看向高琪,高琪肃然点头:“是他。”   云仲一口气喝下杯中残茶,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惋惜:“那真是太好了。”   *   此时的宫城内,熬红了眼的不止一个皇帝,几乎所有朝臣全都满眼血丝,更别提因背后各自原因逼得方寸大乱的重臣。不过即便如此,众人眼中苍颓归苍颓,神情依旧绷成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稳镇定。   包括在高座上大病初愈的皇帝,每一声吐字都是冰冷镇定的。   今天已是二十三,距离新岁只有七天。   一干重臣各心怀鬼胎,早朝上只挑一些明面上的光鲜政务出来呈谏,都预备着午会在内阁里和同僚商讨各项要事。皇帝虽恢复朝会,却都自称病体不耐,散了早朝后就要回深宫休息,午会都是宰相和太子牵头摄政。   梁太妃投毒一事致使风光没两天的梁奇烽停职在府,吴攸和高瑱是最累的两个人,前者是被政务和私事起火逼得指头都发麻,后者是一朝掌权亢奋到夜不能寐的疲累。   第三累的是从十二夜开始快刀斩乱麻的唐维,自苍鹰传信而来,他连夜开始协助高骊平乱又起浪,彻查过慈寿宫,开过审刑署,见过高骊亲自行刑斩罪人,也探视过沉睡的谢漆。   如今审刑署里还有许多查而不明悬而未决的线索,他们还不确定梁太妃是从谁手中接过那一副原烟所制的棋盘,梁奇烽对此直呼冤枉,承认有定期将烟草送入宫城之中,但对原烟此事咬死不认,最后把所有罪责推到了梁太妃身上,反正死无对证。   唐维在此事当中最憎恨的正是梁家,他们需要铲除世家不错,但在宋家覆灭、何家坍塌的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梁家又倒,别说寒门接替梁家职权,就是早有准备的吴家都无力再吞并一个梁家。就连梁家的烟草商路,他们甚至都不能广而告知天下来一气切断,烟草流通了六年,梁家暴利之余,除了国库没有充盈,地方州库抽的税利是超乎所想的庞大。它可以禁,它必须禁,却不能在何家倒塌后上下内库财税混乱的此刻。   梁奇烽暂且还不能死,烟草也暂且不能全禁。唐维把这句话艰涩地告诉高骊时,高骊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   “他说过。”彼时高骊把那沉睡的人抱进了怀里,声音平静,“他知道,他和方贝贝商量过,会在不久暗杀掉梁家负责烟草流通的梁千业。从内里铲除,梁奇烽靠后。”   唐维说不出话来,包括那个开审刑署的提议,他也说不出话来,似乎在谢漆的设想里,哪怕他真的在这里没了,仍然死得其所一样。   下午,唐维除了和吴攸高瑱等人捋一捋庞杂的各种混乱局面,韩志禺还提到了另一个刻不容缓的事情。年关将至,新岁一来,高骊该定一个新的年号了。   礼部已经拟了几个斟酌的年号,韩志禺出于各种避祸心理,不太愿意直接交到高骊那里过问,连吴攸都不想去触霉头。年号敲定的事,最终也只能托付到唐维身上。   待午会结束,天已经要黑了,唐维步履匆匆地前往御花园。谢漆是在神医治疗七天后醒来的,现在才醒了四天,昨天便下地外出了,谁也拦不住——高骊不拦。   神医说一切都还没有定数,包括他的身体损耗到什么程度都诊断不出来,还要再观察他好一阵子,谢漆现在或许生活在一个他自己创设的幻觉当中。但唐维一个局外人看着,只能感觉他像是失忆了。   唐维走到御花园处,远远看见起居郎薛成玉在外围,而高骊在一片树林外站着,静静地看着在树林里腾跃翻飞练习轻功的谢漆。   唐维快步上前去,和薛成玉打过招呼,停在一小段距离外唤高骊。   高骊专注地看着树林里翻飞的身影,头也不回:“有事,直说。”   唐维清了清嗓子,有些歉意地和他说了新岁定年号的事情,取出袖中礼部拟定好的几个年号,隔着距离念出来给他听。   “陛下觉得哪个年号比较适合?”   高骊高大的身影半晌不动,唐维耐心地等着,等久了,眼眶便有些酸涩。   高骊最后才开了口:“飞雀。”   唐维有些听不清:“什么?”   高骊看着树林里翻飞得像一只自由的小雀的人,低声开口说:   “年号,飞雀。” 第86章   唐维走后天逐渐黑了下来,雪和夜色一起洋洋洒洒。   高骊站了半晌,视线专注跟着那小飞雀似的身影左闪右突,小雪飒飒时,高骊冰蓝的眼眸倒映着小树林里骤出的寒亮刀锋。   那把削铁如泥的玄漆刀旋切着雪花从枝头飞出,猝然冲高骊而来。   高骊连指尖都不动。   玄漆刀不伤他,准确无误地刺入他三尺前的地面。刀柄还在嗡嗡振动时,墨如燕雀的身影从小树林里飞掠出来,轻盈利落地穿破风雪,带着周身微冷的霜雪风氤氲而来。   黑影足尖点在刀柄上驻足,刀身没有向地底多刺入半分,衣袂和发梢都在风雪里微扬。   高骊从他足尖开始往上看,看过衣角里的小腿,腰带箍紧的细瘦腰身,高束衣领上的白皙小脸,清冷冷的霜雪颜,绮丽沾欲的朱砂痣。高骊由着他垂眼俯视打量,专注地和他四目相对,并没有因为他突然带刀袭来退却半步。   站在刀柄上的人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那双黑嗔嗔的眼睛异常明亮,无声地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一种疑惑不解的情绪。   高骊上前一步,语气自然地问他:“谢漆漆,饿不饿?”   谢漆眨了一下眼,足尖从刀柄上下来,雪花还没落地,他咻地一下拔起玄漆刀飞身出去,一瞬闪到站在外围的薛成玉面前,拿刀背对着他做出横切的假动作。   薛成玉一个从未习过武的淳朴文人,眼睛完全跟不上他身影,被凭空而来还仗刀吓人的谢漆吓得一屁股摔地上:“谢、谢大人你别吓人啊……”   谢漆看一眼看薛成玉的受惊样,提刀转头看向高骊,满眼写着“你看你看,别人怕我,你怎么不怕我”。   高骊挠挠耳后向他而来,心想你是我老婆啊。   谢漆歪了歪头,不作声地收刀回鞘,静静地看高骊向他走来。   满眼都是明亮的打量。   看陌生人一样的打量。   高骊来到他面前,靠近他三尺之内他会不动声色地偏移拉开距离,是以高骊一靠近他的“结界”就止步:“谢漆漆,天黑了,回去吃饭啦。”   说完他指指前面,自己先走了出去,挥手让爬起来的薛成玉快滚。   薛成玉眼下并没有拿着手册事无巨细地记录,他在谢漆沉睡的七天里已经抖着手写了太多,现在不想写,想用眼睛记录。   他爬起来看看谢漆,结果后者面无表情地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薛成玉:“!”   谢侍卫今非昔比,破坏力惊人,刚醒的时候险些把慈寿宫拆了,可远观不可近渎,还是小心为上。   他连忙赶在谢漆拔刀前跑了。   人一跑,谢漆眼中流露的兴味便消失,小幅度地摇头晃脑,跟上在前面走的大个子,脚下有节奏地走路,轻快四步,啪嗒一重步。   高骊每次听到啪嗒声就要回头看看他,小家伙睡了七天,在鬼门关前游荡了不知道多少圈,一醒来便不开口、听不出话、认不出人,但高骊没有太大的要求,只要谢漆人能醒过来,平平安安地蹦蹦跳跳,他就能开心到斋戒茹素还愿。   小雪下得急,有落成鹅毛大雪的趋势,宫人恭敬地送上伞,高骊撑开伞伸长手臂罩在谢漆头上,见他摊开掌心去接着雪玩,便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谢漆漆,你刚醒来不久,身体还虚弱,小心得风寒哦。”   谢漆明亮的眼睛看到他靠近到三尺之内便往外偏,高骊见他是这个反应毫不受伤,反而倍感欣喜,前两天只要旁人靠近他的“结界”,他就不管不顾地施展轻功跳到梁柱上去。现在他贴近,谢漆没有扭头就飞,只是往外蹦一蹦。   高骊伸长胳膊举伞,一点又一点地试探他的极限边界,谢漆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挪,两人歪歪扭扭地走出了好一段路,谢漆白纸一样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生气的情绪。   “对不起,好好好,我不靠近你了,你别跑——”高骊连忙道歉,抬腿就往外退,谁知谢漆鼓起腮帮子,一低头闪到了他身边。   高骊怔怔地看着他,手臂还维持着将伞往外撑的姿态,绵密的雪花盖满了他肩头。   这是谢漆第一次主动走出结界挨到他身边来。   高骊眼眶微涩,忙把伞举回来,见他鼻尖沾了一点未融的小雪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揩了揩他鼻子。   谢漆侧首看他,腮帮子鼓鼓,生气的模样。   高骊忙举手表示不碰了。   谢漆打量了他两圈,忽然深吸一口气,吸到脸都涨红了,随后猛地吹出一股热风,把高骊肩头的雪花通通吹散。吹完,他自顾自地鼓起掌来,把手都鼓红了。   高骊看着他眼里透露着的天真无邪,垂眸朝他笑了。   谢漆看着他,双手停顿一瞬,然后鼓掌鼓得更用力了。   伞下的一双人就在一路啪啪啪的鼓掌声里回到慈寿宫去。   因着他当时在此地中毒,神医禁止随意搬动他,就在这里为他治病治到如今。慈寿宫的所有太妃都被驱赶到另外的行宫暂住,从长洛城中召来的医师们带着神医的脉案和解毒方,正在没日没夜地治疗那些受烟草侵染已久的疯癫太妃。   一进慈寿宫,高骊就先闻到了苦得刺鼻的药味,踩风和神医正在檐下熬药,谢漆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稳不住了,溜出高骊的伞下,咻咻咻地沿着廊柱爬上了宫顶。   高骊丢了伞蹲在阶下哄他,谢漆蹲在屋顶上,微嘟着嘴,动作稚气地抠起一片片琉璃瓦。   熬药的踩风红着眼睛不忍多看,神医见怪不怪地摇着蒲扇熬药,伸长脖子看了一会谢漆的情况,和蹲在台阶下的高骊说话:“他以前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小兽?我看他这模样,像是把自己当做某种小兽了。”   高骊抽空回答:“他当什么都没关系,我等他恢复过来,三年五载也等,三十五十年也没关系。恢复不过来,我守着他过一生。”   神医欸了一声,蹲在屋顶上的谢漆耳朵动了动,低下头看过去,随时随地都能看到高骊专注的冰蓝眼睛。   雪下得快,屋顶上和台阶下的两个人很快被雪覆白了头,高骊在下面哄了小半会儿,怕他被寒气侵体,正要叫人去弄架梯子过来,屋顶上的谢漆大鹏展翅地跳下来,高骊心里一慌连忙起身伸出手想要接住他,就像当初在玉龙台下一样。   结果谢漆旋着身法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他掌心,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落在了他背后。   高骊转身看到他拿起了被丢在地上的伞,举起来撑在他头顶。   雪是暗沉的白,他的眼睛是漆黑的亮。   神医看到了这一幕,哎呦了老大一声:“老朽的针和药没白废!他定是逐渐能认出你来了!”   正好药熬好了,神医倒出浓黑的一碗苦汤,喜气洋洋地朝谢漆挥手:“小子!快点来喝药,一滴都不能剩!”   谢漆脸一垮,扛着伞就要转身,让高骊一手搂住了腰。   高骊哄他:“现在不喝的,神医逗你玩呢,咱们先去吃饭,不理他啊。”   谢漆低头看了片刻腰上那只大手,伸手去轻挠他手背,高骊没松。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乖乖地收了伞转过身来,摇头晃脑地看着高骊。   高骊:“……”   他忽然觉得他很像猫。   晚上两人独处吃完饭,高骊试探着想喂他喝药,谢漆嗅了嗅,皱着鼻子乱甩脑袋,满眼写着脏话,摆明了不想喝。   高骊自己也还在解毒,他也有药,便率先端起自己的药一口闷,喝完故作若无其事地朝他露出笑容,摊开两只手在他面前一握一放,模拟兽爪:“喵。”   谢漆震惊地看着他:“?”   高骊心想他果然是把自己当猫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让谢漆把他当做友好的同类,捏着自己那一把低沉的嗓子乱叫:“喵喵喵~”   谢漆死鱼眼:“……”   高骊喵了好一通没什么效果,想了想朝他比划:“你等一会儿,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解开自己的发冠,粗鲁扯开发绳,满头蓬松的卷毛炸在了谢漆的眼里。   高骊甩甩卷毛,小心翼翼地把药推到了谢漆面前:“喵呜。”   谢漆眼睛亮晶晶地看了他好一会,最后眼睛一闭,视死如归地端起药碗,嗷地一口闷了。   喝完露出了一张苦哒哒的脸。   高骊连忙喂他吃糖。   喝完药不久,高骊就开始浑身发汗了,但谢漆只是坐在他旁边,两手抓着椅子边沿摇晃着玩。   高骊汗涔涔地看了他好一会,忽然感到担心,连忙跑出去如临大敌地问隔壁的神医:“谢漆为什么喝完药后不发汗?”   神医正在研究脉案,一脸无语地看他:“你以为他为什么到处乱蹦跶?他这里跳那里蹦的,汗都发完好几轮了!你时时刻刻看着他,竟然连这点都想不到?”   高骊这才放心,回去后看到谢漆自己蒙上眼,他走过去问他在做什么,谢漆便凑过去嗅他。   像是在认他的气味。   晚上一起睡,他抱着谢漆的腰不敢抱太紧,刚刚浅眠,就感觉到谢漆在怀里抬头。   高骊睡意消失,静静地等他动作。   不知等了多久,谢漆凑上来了,温热的呼吸游走在他颈上。   片刻后,谢漆舔舐过他喉结。   高骊一整个绷住了。   淡定淡定。   要镇静!   这恐怕是自认为猫后的举止。他看过他很久,记住了他的模样,听过他很久,记住了他的声音,嗅过他,记住了他的味道,现在,是在记住他的触感。   真像一只微冷的小动物。   高骊闭着眼不敢吓到他,感受着谢漆从喉结舔舐到他唇角。   不知多久,高骊听到了小幅度抽动的呼吸。   像是在笑。 第87章   翌日高骊天未亮就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卷毛悄悄爬起来,趁着谢漆还在沉睡提前赶着去上早朝。   借着暗淡的一层天光,他看到谢漆侧卧的踏实睡颜,寝衣没有封到他脖子,高骊看到他侧颈上没有消失的青斑。   一点雪中点绛的朱砂痣,三块雪中晕染的青毒斑,都在他身上。   高骊轻捋过他散在枕上的一缕捣蛋长发,二指夹着轻轻绕回他发冠去,低头给他掖好被角,又在他被角上轻轻一吻。   小煦光,早,今天也是新的一天。   无声道完早,高骊束过发披着外衣回天泽宫去捯饬,穿戴好朝服上朝去。   他因烟毒而生的幻觉在谢漆没醒的七天里有加重的态势,起初是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骷髅,原本经过第一次疗程的九天治疗已有极大的起色,但后面因心志崩塌又有些恶化。现在除了谢漆在他眼里如常,他见人不是骷髅脸,而是一个脖子上支着两只眼睛,除此之外空无色。   坐在高座上往下看时,朝堂里站着一群无头有眼身,十分猎奇。   他想这或许是心底深处的恐惧浮出水面,本能觉得到处充斥着无数双居心叵测的眼睛。   高骊不知道谢漆眼里是什么样的幻觉,他们现在都陷在自己的世间里浮沉,好在都能蹦能跳,可以拥抱扣手走过去。   他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太长久地浸润在生杀予夺的朝会里,坚持上早朝是给唐维和北境军乃至无数潜在的支持者做台前的支撑,他活着,北境军和内阁背后的寒门就有底气。   早朝结束后,高骊抖一抖满耳朵听到的朝务,照旧要早退,结果没走出多远,被吴攸追上来商量一件事,那就是让他把守在宫门外的北境军撤了。   自慈寿宫事出,北境军便分兵两路去围梁府和围宫门,说不过就干,干得过就杀,十足的塞外野蛮气息。现在梁奇烽低了头,北境军对梁府的围攻已经撤下了,但是另外一波人由张辽带队仍在宫门口把守。   那些北境军个个人高马大,其中有不少和高骊一样,身上混着些异族血统。朝臣们每天从宫门进出都要在那些北境军鹰隼般的眼神下,个个都有些头皮发麻。   吴攸不想在兵马上伤和气,先和唐维说过了北境军威慑的问题,唐维先是打圆场:“宰相说得对,是北境军护主心切,关心则乱办出不妥当的行经。不过,到底只有小一千人,若说能威慑那倒不至于吧?宫中禁卫军是这数目的好几倍。”   然而事实情况是北境军几乎都以一当十,战斗力均值是禁卫军的数倍,还个个长着凶相,压迫感十分惊人。   吴攸再三坚持,唐维索性摆出了严肃的样子到宫门处和张辽交涉,义正言辞地让他把北境军撤下,结果张辽一脸更严肃地指着在半空中一遍遍巡视的海东青,回答皇帝陛下不让他们撤,他们就会在这里一直守下去,若有其他军种过来驱赶,北境军便将此视为对皇帝陛下安危的威胁,以刀还刀,以战止戈。   张辽态度强硬,唐维左右推诿,吴攸便来找高骊直言。   自慈寿宫出事,高骊就不曾在私底下单独见任何朝臣,就像谢漆对人有保持三尺距离的警惕一样,他也有。   高骊让吴攸停在他三步外,身后不远是宫人和禁卫军,言简意赅:“不撤。”   他看到吴攸那双悬浮在脖子上的眼睛流露出一点狠色,但他耳朵里听到吴攸的声音仍然是彬彬有礼的,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从各个方面长篇大论地来规劝他,并保证梁太妃一事纯属意外,禁卫军绝对能保护好他的安危。   “晚了。”高骊吐出一口寒天里的热气,看着那团团白雾消失在空气中,“宰相,朕已中毒,此毒一日不剔除,北境军一日不撤退,多说无益。你若是真有意见,发动逼宫也行,调动兵部开战也好,北境军就在这里等着,待杀干净,重回北境就是了。”   吴攸那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片刻没有声音,高骊便想走了。   隔着距离擦肩而过时,吴攸抬手制止其他宫人接近,站在宽阔宫道上看似恭敬实则狂狷地低声询问:“重开审刑署,陛下是听了谁的谏言?”   高骊停下脚步,反问:“梁太妃藏原烟在宫中,宰相是听了谁的献计?”   吴攸冷然:“此事与臣无关。”   高骊侧首看了一眼他那双冷冷的眼睛:“此事永无休止。审刑署既开,不杀尽负罪者,朕决不罢休。”   高骊走过他身边,平心静气:“御书房和内阁还需要宰相摄政,回去吧。”   而后他回头冲那些停在距离之外的宫人怒吼:“身在曹营心在汉吗?跟上!”   宫人们连忙快步跟上,走得快仍不敢喘气。   隅中时分他赶回了慈寿宫,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一进去身上的戾气便消失殆尽,张口就喊谢漆漆。   庭院里传来了神医中气十足的声音:“你谢漆漆又跑到屋顶上去了!一小会功夫又要把这里拆了!”   高骊把冠冕一丢连忙快步跑上去,眼下他需要谢漆做药引,谢漆也需要他做药引。谢漆不认人,刚醒的时候面无表情地大闹天宫,慈寿宫的瓦片几乎都被他抠下来了,抠得指甲都破了。其他人都不敢靠近他,高骊顶着破相的风险一遍遍扑过去,仗着力气大把他抱下来。也不知道谢漆是被他的犟劲儿惊到了,还是掂量了一下力量悬殊被他的力气折服了,折腾两天后只对他不抗拒。   高骊跑到庭院里一看,只见地上遍布瓦片的遗体,神医正抱手站在庭院里,指挥一个步伐不稳的生面孔拿着长竹竿去戳屋顶上左闪右避的人。   竹竿戳不到谢漆,他正面无表情地飞快揭瓦。   高骊看了一眼满地狼藉,上前去先把长竹竿拦下:“不许拿这东西碰他,退下!”   拿着长竹竿的是个脸上有青肿的小青年,如果高骊能看到他的脸而不是只能看到一双瞪在空中的眼睛的话,他大抵会认出这个人,当初他在东区的玉龙台见过,眼前人正是自称为谢漆同门师弟的青坤。   “是。卑职没有以竿碰他。”青坤扯了扯嘴角,“和他闹着玩呢。”   高骊一下子皱眉,懒得跟这陌生人掰扯,转身便朝趴在屋顶上的谢漆挥手:“谢漆漆!屋顶上风大,不要冻着了,先下来好不好?到点了,待会我们可以吃午饭了。”   青坤闷闷不乐地看着屋顶上躲起来只剩半道脊线的身影,他之前就按照谢漆的吩咐,大理寺里的梅之牧确实假死,让人背出来时,他半道上前去抢人送到烛梦楼去。那夜正是谢漆的生辰夜,他与那个身手极其厉害的人对上了,也明白了谢漆当初为什么和他说,只要一对上就能从身法刀法认出对方是什么身份。   那分明是霜刃阁出来的影奴。当今在世的影奴能比他厉害出一截的除了谢漆,也只有另外一个玄级影奴张忘了。   张忘没死,而且很可能就在吴攸手底下办事,这可是一个大讯息,内里不知牵扯到多少纷繁的冗杂信息。   是以他想通这一点之后,紧赶慢赶地把因为和张忘交手而受的伤养好,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找谢漆,结果却得知他中了毒,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一时心中多少痛惜痛恨数不胜数。   这一个上午,谢漆就跟一只矫健的猎豹一样到处乱窜,青坤如今受了伤,脚步还有些虚浮,虽然跟不上他的步伐,但也能辨认出谢漆因为受了伤之后武功退化了不少。   询问了神医他的近况之后,心里更复杂了。   眼下高骊回来了,他倒要看看这皇帝是怎么让完全失去记忆,还转变了性情的师哥下来。   结果他就看到高骊蹲在下面温声软语地哄了好一阵子,谢漆就屁颠屁颠地从檐角跑出来,三两步跳下来,围着高骊摇头晃脑地转圈了。   青坤一整个不理解。   为什么?   为啥啊??   按照神医所说,师哥现在活在幻觉当中,甚至很可能把自己当做某种小动物了,完全变成另一个存在了,可他为什么偏偏就还能记住高骊?   记住就算了,为什么对其他人都面无表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为什么一对上高骊,却可以露出那么纯洁无辜的热诚眼神啊?   高骊隐约感觉到了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怨念,但他实在没空理会那些多余的人,眼里只看着谢漆摇头晃脑地过来,围着他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的。   他看着谢漆有些紧张:“怎么样?嗅出什么了?我还是那个我吗?”   谢漆煞有其事地耸耸鼻尖,明亮的眼睛看得高骊愈发紧张无措,最后才闹着玩似地举起两只手一握一放,虽然嘴巴没动,但眼里写着含笑的“喵呜”。   高骊心房被击中,伸手把他两只手握住包在掌心里搓热:“谢漆漆,天越来越冷,你穿得太单薄了,你的手都冻白了,我带你回屋里去烤烤炉子,不跑了好不好?”   谢漆没有把手抽出来,在原地小碎步踏地,演技十足的脸写着“不,我不,我已经在跑了”。   高骊看出他在逗自己玩,放下心来牵着他回屋里,谢漆手安分,脚不安分,一直在他旁边踢踢踏踏。   青坤傻眼,神医则去搬出了一个透明小鱼缸,在谢漆面前晃:“小子,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猫了?你看,这是鱼,你喜欢吗?”   谢漆看到那鱼缸眼睛一亮,看了一眼高骊,高骊心领神会地松开手,谢漆便风一般跑到神医面前,二话不说一把将鱼缸抢过来,转身踢踢踏踏地跑回了高骊面前,把鱼缸伸出去。   “送你”。   他眼里这么说。 第88章   晌午,红鱼尾在鱼缸里轻轻拍打出水声,水花极小,但因寂静,显得格外喧哗。   谢漆正被高骊半抱着圈在怀里,神医在准备朝谢漆施针。   高骊坐在床边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斜揽过他胸膛伸到他下颌,粗粝的五指轻轻捏住他的脸,看似松垮实则密不透风地强硬箍住他。   谢漆刚被他哄着喝了药,身上力气散了一半,正耷拉着脑袋让他抱紧坐在身前,起初被他捉到怀抱里挣了好一会,察觉到高骊的手臂大腿都纹丝不动,遂放弃了。   他的脖颈在高骊灼热的掌心里,被迫仰着首,如同被卡喉的待宰小猫,便是想费劲转头去看高骊的脸都不能够,只能略带无措地吞咽着,整个身体嵌在高骊的束缚里,上身让他双手箍住,两条长腿也被高骊用强有力的腿夹住。   “别怕,神医给你施针祛毒。”高骊夹抱着他是怕他挣扎之下导致神医扎错穴位,眼下真锁住了他,又怕他无声地投来谴责生气的眼神,是以低着头不敢看谢漆的眼神。   他的手腕贴着谢漆的胸膛,贴到了他明显加快的心跳,手掌覆着他脖颈,自然也覆到了谢漆因紧张而滚动的喉结。   高骊感到抱歉,感到焦灼,也感到了躁动。   他垂着眼睛看神医按住谢漆右手,捋起袖口,把银针旋着刺破苍白肌肤,扎进苍青的经脉里。   谢漆在沉睡的七天里每天被施针四次,每次都逼出毒血,从七窍中流出。神医起初没让高骊旁观,是高骊铁了心要看,谁知当他看到紫黑的血珠从谢漆紧闭的眼角唇角迸出时,险些因大恸发疯。   谢漆自醒来后就太闹腾,神医有心再替他施针,施针逼毒最快捷但也易触发经脉痛觉,他不给高骊和高沅扎针,但谢漆中的毒太深,还是得尽早逼出毒血为好。   一见谢漆对高骊有破例的亲近,神医便大胆让高骊协助了。   高骊也没法拒绝。   一只手施十四针,神医动作快,换手时谢漆开始挣动了。   高骊贴到了他跳得更快、更乱的心跳,是疼到了。   神医按住他青筋绷紧到仿佛要跳出肌肤的左手,捻出新的银针哄他:“谢漆,就一小会,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神医声音平稳地说着,针也沉稳地扎了下去。十四针结束时,谢漆在高骊怀里如溺水窒息的猎豹,体温剧升,病态的潮红从脖颈飞快蔓延到眼角,钻进眼睛里成了血丝。   高骊适时松开对他脖颈的钳制,禁锢刚消失,谢漆就弯下腰去,一口紫红的毒血呕在了地上。   高骊眼睛被那口血刺到瞳孔骤缩,左臂更紧地箍住谢漆愈发细的腰。   神医的声音响在了他身前:“高骊,稳住心志,别忘了你和他在一起治病。”   高骊仓皇转移视线,看到了谢漆折腰后微微抖动的优美脊线,低头靠在了他后心上粗喘。   克制。不杀。   克制。不戮。   克制,要爱谢漆,要爱老婆……   心里正默念,左臂里的一把腰突然绷紧,毒血刚吐完的谢漆猛的挣扎起来,拧转过半边身子,青白的手扬起就给了高骊一个大耳刮子。   高骊耳朵嗡嗡,不听神医在一旁的说话声,伸手掐起谢漆按进胸膛里,在床边猛然一转身就将挣扎的谢漆猛按趴在床上。   “出去!”   神医被吼得头皮一麻,壮足胆子也吼:“你小子悠着点!”   紧接着他就看到谢漆挣出一只手,又扇了高骊一巴掌。   高骊压制着发狂的谢漆,头也不回:“我他娘知道……滚出去!”   神医抱起医箱拔腿就走,边走边提醒:“你让他闹腾完睡一觉就好了,他现在神志不清,别跟小孩计较……”   高骊听到一声宫门关上的声音,脸上已经被扇了数个耳刮子,戾气与爱意在胸膛里冲撞,掐着谢漆推进床榻深处用体格压制住,又抽出腰带一端绑住他右手一端绑到床头柱去。   谢漆满眼血丝,脸上表情凶狠愤怒,唇边的毒血没擦拭完,腿被压住手被握住绑住,剩个脑袋便使出铁头功去撞身上的高骊,砰的一响,两头相撞看谁脑壳硬,谢漆败于下风,晕乎乎地仰倒在床褥上。   “别跟小孩计较?”高骊一张脸被扇红了几个度,额头也被撞得疼,都比不过心里那点乱窜的爱与戾气,他低喘着捏起谢漆下颌,指腹揩走他唇角的血渍,又爱又气地磨牙,“你不是我小孩,我不当你是小孩,你是我老婆,谢漆,你明不明白?我当你是老婆,不是抓我的猫,是我老婆。”   谢漆眼里流露出些许茫然,但神情看起来还是被施针刹那的剧痛所拉扯,咬牙切齿地张口咬住了高骊的手指。   高骊看着他齿间瞬间蔓延出自己的血丝,脑海里不知疼痛,只觉心被锯过,借着压制的上位屈膝摁紧了谢漆腿根,滚烫的另一手扯坏衣裳长驱直入,掐住了掌下这具躯体敏感的骨肉:“又打我?嗯?”   谢漆猝然松开了利齿,张着口混乱地呼吸着,盯着他的眼睛里茫然与欲交织。随着高骊掌心的偏移,不一会儿眼里泛起了薄薄的泪光。   高骊压着他,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喘气融在一起,只差一步就能酿成负距离的疯狂。   高骊自己收手,微微战栗着拢好了谢漆被扯坏的衣服,低头吻了他颤动的喉结片刻,抱紧他低声:“我不会害你的,你相信我,疼是一时的,我们迟早会好的。”   谢漆在他怀里屈膝轻微地踹他,高骊搂紧了人,声音喑哑:“以后别打我了,我们一起治病。”   桌上鱼缸里的两尾鱼又恢复了岁月静好,交缠着轻摆鱼尾,但床榻那边的动静没一会又闹腾,惊得双鱼在缸中乱翻。阳光照在鱼缸边沿,折现出不远处变形的场景,那只让腰带绑在床头的手绷紧了,由白泛红,青筋毕露,那手在一阵拆床板的噼啪声里握成拳,指骨通红,折腾了半天,那手才松开五指,乖顺疲惫地垂下来。   双鱼遂又悠然。   *   高骊走出来时已是未时六刻,神医一听见开门声便从隔壁探出灰白的脑袋来,关切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你小子没事吧?没像上次一样遭皮外伤吧?谢漆睡下了?”   高骊抬手按住侧颈,脸上有轻微的巴掌印:“嗯,消停了。”   神医见他身上已无戾气,这才迈出步来:“没事就好,谢漆那几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属下来了,你去忙你的,谢漆这儿至少要睡下小半时辰,我来看着他。”   高骊点过头,和神医擦肩而过交换场地,大步走进了隔壁。   谢漆此前的十五个张姓小影奴现在听命于他,他们的姓名还是当初高骊亲手盖下玉玺完成赐名的最后步骤的。大抵是因为谢漆和赐名之故,高骊勉强能看出他们的脸孔。   为首的甲二张关河上交了整理好的信笺,高骊捂着侧颈让人直接念,眉目沉静地听着近七天内的讯息,以往都是谢漆定期听集处理。   张关河把大理寺、烛梦楼、吴梁两家、代闺台的动静汇总上报。何卓安的刑期暂定在了明年的一月七,审刑署缺人,重启的这阵子是唐维两头跑镇住,长此以往不现实,内阁拉扯敲定,吴攸举荐吴家门生许开仁破例入驻,高瑱也推出韩家一派的人。   等骨干慢慢入驻那空有骨架的旧部,老葫芦装新酒,迟早也变新葫芦。   高骊听完默不作声,半晌才出声:“你们也进去,先进三个,带着朕的手谕去,谁去,你内部挑,去了,职位和许开仁平级。”   张关河一愣,片刻开不出口,半晌才低声问:“陛下觉得……奴等有这等才干和资格么?”   太过震惊以至张关河忘了不可直视圣颜,抬头直愣愣地看着,就见皇帝那双冰蓝眼睛看过来。不知怎的,那眼神与谢漆明明不同,张关河却莫名觉得就是相似。   “去吧。”   言简意赅。   一列影奴齐齐屈膝,随后又齐整地退下,没人问谢漆情况如何,影奴全身都是眼睛,眼见为实的很多,深知眼下谢漆在皇帝手里,安全着,多问是多此一举的不信。   人走后,高骊松开了捂着侧颈的手,衣领不够高,挡不住谢漆狠力咬在他这处的数个重叠牙印,没有吮吻,纯粹是以牙齿做武器啃他泄愤。   他看了看自己指腹沾出的血痕,没想把这里涂药包扎,只是有些窒闷地想,以前谢漆逼迫他承诺永不复吸烟草时,在他脖颈上套了一个无形项圈,现在像是把他的项圈咬破了。   高骊又捂回侧颈,捂的不是伤口,是捂紧被咬松的项圈。   他回到谢漆那里去,谢漆仍在睡着,神医正在一边桌上摊开十二天来的三十多张脉案研究,见高骊来立即开口:“皇帝,刚才谢漆一瞬醒来过,他开口了!”   高骊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快步而去两手撑在桌上几欲目眦欲裂:“他说什么了?”   “就说了两个字,假的。”神医眼睛看到了他侧颈斑驳的咬痕,咿了一声,找出绷带给他。   高骊不要:“他是不是有极大的好转?”   “证明解毒法子没错,施针虽痛却最有效,如若可以还要带他药浴。”神医依次收起脉案叠成一沓,“他的经脉有所受损,但没我先前设想的糟糕,大约武功会退减三四成。不过他武艺太高了,即便这样也很难制止住他,若他连你也不认就滥伤,那我给他调制些不伤身的软骨散……”   “不行。”高骊打断,“你不能封他的武功,他会更害怕,心志更混乱的。”   “你确定?”   “确定。他自认的后盾很少,武功是他唯一坚定的倚仗。”   神医相信这个病患枕边人的判断,点头道:“那下次给他施针,还得你来搭把手。”   “嗯。”高骊看向床榻上的人,低声:“神医,我想尽早带他回天泽宫,那里他更为熟悉。”   神医听从他的意见:“可以,前七天他一直昏迷不便搬动,现在可以转移,你量力斟酌他的心志情况来确定何日搬回去。”   说罢神医伸出手给他把脉,看看他的情况如何,诊了好一会,神医叹气:“皇帝陛下,你的情况反而在慢慢加重。”   高骊不在意地笑了:“会好的。有您这样妙手回春的神医在,治愈是早晚的事。”   神医并没有因为他的吹捧放松:“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先前我就跟谢漆说过,高家两个人都巴望着他垂怜,他不能出事,谁知现在更糟糕了。”   神医过去给高骊开新的药方,一边写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高沅那边的情况,那小疯子一连十几天不见谢漆,什么事都不配合,方贝贝实在没办法,神医只好开安魂药让高沅多躺躺了。   “都是心病。”神医不住摇头,“经脉骨骼好治,可要是心魂撕裂了,老头子我就实在帮不上忙了。”   “您能者多劳,辛苦了。”高骊道过谢,走上前去坐在床边轻摸谢漆的沉睡的脸庞,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那朱砂痣。   “对了,谢漆手腕上有淤青。”神医想到了别的,“虽说你是在制止他发狂,但我还是要厚着脸皮问你,你是不是还想跟他行房来着?他后颈都是吮痕。”   高骊原本四大皆空的脸一下子兜不住慌乱表情了:“我不是,我没有!”   神医无语,心想那谢漆后颈那些都是鬼亲的?笔下刷刷地把新药方写完,神医一边吹干字迹一边安抚他羞于见人的情绪:“之前我和谢漆探讨过你受烟草影响的后遗症,其中有一条就是对水乳交融的念头更强烈。那时你是一口气吸食太多云霄烟吸出来的欲念,谢漆这回中的是原烟,受影响更甚,等他过几天好一点了,也许你很难招架得住的。”   高骊大脑空白了好一会,片刻才回过神来:“那倒不会……招架不住。”   没准他还得喝几剂软骨散,控制一下身上的力气。   神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带着药方出去熬制新的药,都走出门去了,又觉得有些不妥,折回来指指点点:“虽然如此,但是年轻人,还是要节制为好!”   高骊:“哦。”   神医被敷衍得无话可说,悻悻然地出去了。   高骊脑子里并没有想乱七八糟的,他只是看着谢漆的脸在琢磨,他中间说的“假的”是什么意思。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谢漆就醒了。   高骊期待又紧张地看着他:“谢漆漆?认不认得我是谁?不要再打我了哦。”   最后一句语气有些委屈。   谢漆明亮又陌生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最后朝他皱鼻子,皱完还朝他吐舌头,展示一口好牙齿,在他面前空咬得嘎嘣响。   “不打你也要咬你,谁叫你欺负我”。   高骊一下子看出他的意思来了。 第89章   二十五这天早上,高骊早朝不在慈寿宫,神医一早起来在檐下鼓捣药与毒,听到半空有振翅声,抬头看去看到一只苍青色的鹰飞来,是谢漆的鹰。   万物有灵,此鹰更甚。正是辰时四刻,鹰来踩风也来,他来帮神医看顾谢漆,料想眼下这个时刻谢漆也该起来了,端着早点去敲谢漆的门,敲了片刻轻推门而入,走进去后先感觉到寒风扑面。   床上被褥整齐,那腰细腿长的美人穿着单薄的素白寝衣赤脚站在窗边,长至及腰的黑发被冷风吹得微扬,他伸出右臂直接让苍鹰大宛站在小臂上,鹰丰羽眼锐利,人瘦削长睫垂,形销骨立又脊背挺直,颓然衰弱又锋利如刀。   踩风只看到他颓冷的侧脸,心头突突的激动:“恩人?”   谢漆似没听到,任由冷风洗面,安静地看着小臂上的大宛。   踩风心中涌起的希望破灭,有些沮丧地放下早点,振作精神向他走去,模仿高骊的语气:“恩人,风太冷了,你莫要站在窗前,会冻着的。”   窗前的苍鹰忽然展翅而飞,窗口刮进大风,踩风被大风刮得眼角一闭,再睁开眼时,窗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谢漆顺着窗台向上攀援,躺到了冰冷的屋顶,小雪还在下,太阳半掩在乌云后,阳光暗沉萧索。他枕着双手直勾勾地看了半晌的灰白苍穹,听见了下头有人在寻唤他。   他腾出手抠起片瓦避着人声丢出去,还是听到了呼唤。   世界充斥了聒噪的羁绊。   谢漆只好从屋顶上站起来,赤脚踩踏在屋脊,瓦片嶙峋,像踩在龙骨上。   庭院中的人看见了他,喊他添衣加餐服药,一概左耳进右耳出,他只顾着沿这条龙骨走。   走到缺口处向前飞跃,跳上了慈寿宫主殿的屋脊,找到合适的位置就躺下。   恰时太阳从厚云围剿中胜出,万顷天光铺洒,冬雪告退。   谢漆向天光伸出手,看那阳光垂怜在指上,好像不是触碰了冬意,而是摸到了即将来临的春光。   檐下的人们呼唤了好一会儿,大约是能看见他一直百无聊赖地在那里认真玩手,仰头仰得酸,便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了。   一刻钟后,再没有呼唤他的声音,谢漆放下把玩阳光的手,沿着屋脊悄无声息地潜行到慈寿宫主殿的窗口,徒手拔掉封窗的钉,潜进了主殿。   主殿里作为当初原烟焚烧的危险场地,早已被医师们清除完原烟痕迹,被影奴们掘地三尺地搜索出烟草,而后封禁。不止主殿,整座慈寿宫都在事发后被搜出了一众烟草。   但搜出来的是明面上的烟草。慈寿宫除了梁太妃,其他年轻的太妃能中烟草之毒中到疯癫的程度,不仅是因为被喂食,还因为随身携带的不少物品都掺杂烟草灰屑。   谢漆赤脚走在昏暗冰冷的主殿地上,苍白修长的五指慢慢抚过主殿的墙壁,抚摸到中墙悬挂的名画时,指尖一顿。   他鼻尖轻耸,嗅到了垂涎不已的淡淡烟草味道。   云霄烟纯度太高嗅不出来,能嗅得到的都是毒性较淡的雕花烟。对于沾染烟瘾的人而言,烟草的味道便是最大的春/药,能让人通往极乐。   谢漆伸手抚摸上那幅万花春猎名画,闭上眼如痴如醉地嗅着。   嗅久了,便觉不够。   他扯下悬挂的名画,赤手掰下主殿角落的一片砖瓦,解开脖子上挂着的黑石吊坠,耐心地用黑石与砖瓦敲击生出火花。   火花落在名画的下角,慢悠悠地烧到万花的图案,纸张焚烧的灰烬和烟草灰屑焚烧腾出的味道悠悠地钻进鼻子里,带来真正的极乐。   谢漆捧着慢慢烧毁的名画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嗅着那极乐,被火星烫到手也毫不在意。   前世飞雀三年至四年,遗忘的浮光掠影记忆从深埋的地底苏醒,记忆爬起来开门,谢漆也就进门了。   他一进门就瘫在东宫寝宫深处,手脚虚脱地趴在一张黄檀贵妃椅上,右臂从椅子上滑落垂到地面,屈起的指节贴着地毯。   周围是十二扇描金彩云围屏,每扇围屏前都有一张座椅,坐满了十二个世家贵胄,正东坐着太子高沅,靠南有六个梁家子弟,包括梁千业,剩下的是其他与梁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公子。   高沅手里拿着一只雕花烟杆,长开后的五官更加秾艳俊美,五官笼罩在烟雾里更加飘渺似九天仙,那张嘴吐露出的话尤其灼灼:“怎么样,孤新到手的影奴,长得够带劲吧?”   一旁的世家公子也在吸食烟草,吞云吐雾地笑:“太子殿下的眼光向来都好,微臣光是看着都觉赏心悦目。要是殿下能赏微臣荣光,上手玩几把美人,那便更美哉了。”   高沅深吸一口再吐露出来:“行啊,孤准你上手摸,不能真玩进去。”   “殿下吝啬了,只是摸几把有什么好玩呢?”那世家公子嘴上虽这样说着,却持着烟杆走向了黄檀椅,先抓住了谢漆垂到地面的右手,一寸寸向上抚摸到他的脸上,而后边笑边朝谢漆背后的方位开口:“啊,差点忘了五王殿下,听说微臣手中这一位曾是您御下的人,微臣只是上手摸几把骨肉,五王爷您不会介意吧?”   高沅先在主座上笑咳:“是啊五哥,难得来东宫故地赴宴,怎么不见你有欣喜之色,是对这宴会上的主菜有所不满吗?”   背后无声。   高沅叼着烟蹭地站起来,大踏步走到黄檀椅前,一把掐住谢漆的脸让他转向背后安静坐着的高瑱,邪戾扭曲地狠声:“玄漆,你看仔细,你旧主来看你了,开不开心?难为你在孤的床上都心心念念旧主,现在看见人了,怎么不笑一笑?五哥也是,这样的人说送就送,让九弟我好生内疚,五哥还没碰过玄漆是吧?要不现在趁此大好机会,一起上来?”   片刻的寂静之后,是高瑱淡薄的斯文笑声:“九弟喜欢便只管取乐,本王对于弃过之物,从来不会回头再拾捡。”   彼时谢漆在黄檀椅上,涣散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浓稠得化不开的迷雾。身体与记忆都沉浸在浓郁的烟草香里,或许单纯因为烟草而丢失了记忆,或许因为自认太过不堪,而自作主张地在潜意识里抹除掉了这些记忆。   难怪后来他在冬夜赶到贤王府上夜跪高瑱,求他让自己回来的时候,高瑱咬牙切齿的一句冷声拒绝:“娼/妓之子,生来下贱。”   名画烧掉了三成,谢漆在淡淡的烟草味里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冰冷的食指摁着火星划过,熄灭了名画上的万花图烟草香。   指腹摁出了灼烧过的焦痕,也抚到了名画里的异样,画中似乎还夹着另外一张薄薄的纸。   谢漆拨开薄薄的纸层,指腹捻出了藏在名画中的隐藏画纸,小心轻手地捻出那张画纸,他看到烧掉了一小段的画像。   画上笔触凌乱,画了足足十一人,依稀能辨认出众星拱月的中间两人身份,左边的少女是年轻时的梁太妃,而她紧靠着的,右边的青年笑容和煦,面容与谢漆有六七分相似。   谢漆眼中浮现混乱的茫然,这又是什么假象?   他茫然地抬头环顾着这几乎空无一物的偌大主殿,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时看到血肉模糊的残肢断骸漂浮在空中,有时看到一张张人//皮像纸鸢一样飞荡。   主殿封锁的宫门外传来喧闹,夹杂着气若游丝的哭泣声,谢漆低头把画了十一人的小画像小心塞回名画当中,将名画折起,撬开了主殿角落的砖瓦,把名画压进去,再用砖瓦封好。   他从窗户出,把封钉钉回去,慢慢地爬回屋顶上,看到主殿外的庭院里来了不速之客。   方贝贝背着高沅来了。   “殿下已经三天不能进食了,再这么下去就算没被灾病折磨殆尽,迟早也得饿死。”方贝贝愁眉不展地向踩风和神医求助,“神医,可不可以让谢漆看他一眼?就看一眼。”   神医凝重地伸手翻高沅的眼皮察看他的情况:“他是情况不好,只是现在谢漆精神也不好,老朽也不知道让他们两人相见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话音未落,方贝贝就背着人飞速地往一边躲开了,刚才站立的位置上有落地粉碎的碎瓦片,足见力气之大。   神医稀疏的眉毛直跳,抬头望去,只见屋顶上站着披头散发的谢漆,谁也看不清他表情,他也不出声。   方贝贝在底下愣了愣,率先开口:“谢漆!你还好吗?你怎么穿那么单薄站在上面吹冷风啊!”   背上瘦成一把骨头的高沅竭力地伸出手,向屋檐上的谢漆挥手,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神医直觉不对,健步冲到方贝贝面前,张开手向谢漆直挥:“谢漆!你还认得人吗?不是你等等,这两个是你以前的熟人,你别冲动,高骊待会就下朝回来了,你别冲动啊!”   他看着谢漆在屋檐上默不作声地站立着,骤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大宛从空中飞来,不知道是听从了什么样的命令,旋着怒飞收翅直往高沅而去,如果不是方贝贝以肉/体之躯挡住了大宛,那鹰爪就不是只抓伤了高沅的侧脸和侧颈,而是穿透他的脖颈。   大宛又迅速展翅飞到了谢漆身边,谢漆伸出右臂让它停栖,左手抚过了鹰爪上的血,捻在指尖感受温度。   底下声音混乱,各人喊各人的,都在叫他,谢漆也觉混乱,还觉刺骨的寒冷。   一道低沉的声音突然穿过人潮与记忆,穿透力十足地扑过来。   “谢漆漆!”   谢漆一愣,垂眼望去,看见朝服未脱的高骊冲到了屋檐下,冰蓝的眼睛里满满是急切和慌张。   “谢漆漆,你怎么散着头发穿着单衣站在上面?”高骊三两下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展在手里朝他挥舞,模样看起来很滑稽,“上面很冷的,你下来我裹住你就不冷了!”   谢漆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高骊像是个引诱一头失去理智的牛过来撞击的斗牛手,不停地挥舞外衣和呼唤他。   就连右臂上的大宛都被吵得展开了翅膀,歪着头朝谢漆咕咕叫。   谢漆歪头看了一会大宛,轻轻喵了一声,振臂放飞了大宛,从屋顶上跳下去。   刚站定,高骊便拿着外衣扑上来把他裹住抱进了怀里。   高骊隔着外衣搓他肩背念叨:“这么冷的天……你竟还光着脚!”   谢漆摇头晃脑片刻,低头撞进了他心口。 第90章   高骊用外衣把谢漆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一边焐热一边听了神医转述的事情。   听完他扫了一眼庭院里不知所措的方贝贝:“谢漆既想杀高沅,必然是高沅曾做过恶,你比我更清楚高沅为人,你是谢漆为数不多的朋友,难听话我就不说了。一句话,谢漆自顾不暇,滚回去。”   方贝贝有些无措地背着不省人事的高沅,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高骊单手抱起裹成团子的谢漆抬腿就走:“你和谢漆商讨过一件正事,你敲定执行之日,再来找朕。”   说罢他让神医留下看高沅死活,自己径直把谢漆抱进里屋,门一关快步冲向床榻,把他放在床边随即抓起厚被就把他裹紧了。   谢漆在棉被里挣扎两下才把乱糟糟的脑袋钻出来,茫然又明亮地看着他,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散在额前的乱发。   高骊一手捏住他鼻子一手捧住他清瘦了许多的脸低声数落他:“穿件寝衣就去爬屋顶,笨老婆,脑子怎么想的?”   谢漆被他又捏又揉半晌,眉眼都被揉皱了,呼吸不畅地憋红了脸,张口故态重萌地去咬他的手,高骊把手往下移,低头去吻住他那张嘴,手穿过湿冷的寝衣触到了他微冷的腰背,像在焐一块不易转暖的冰块,又是心疼又是狎昵地揉搓起来。   原本以为谢漆在遭受“偷袭”后会用牙齿咬他,好在他眼下脑袋虽混沌,本能却清晰,怔了片刻就乖乖松开牙关任由高骊往里吻。   高骊仍旧不眨眼地紧盯着他,边强势扫荡边看着谢漆紧闭乱抖的睫毛。   这一点上还是没变。   亲吻半天高骊才松开他,感觉揉热了谢漆脊骨,便伸出手梳通他乱糟糟的长发,转身去找他的衣物。   待把谢漆的衣袍带回来,他看见谢漆有些呆萌地坐在床边,厚被堆在肩上,衣襟敞到腹处,又被长发遮挡了一半肌理。高骊慌张别开眼,垂下视线看到了他一半苍白脚背和通红脚掌,分明是划破了脚心凝了血渍。   高骊赶紧过去给他穿戴好黑衣,转身快步出去,不一会端了热水和纱布进来,单膝跪在床下握住谢漆冰冷的脚踝。   谢漆猛然一抖,这才从神游八方的状态中回过魂来,像被踩到尾巴的动物般要跳起来,左膝便被高骊压住了:“谢漆漆别动,你脚心扎到碎片了!”   他瞪圆眼低头看高骊半跪在脚下给他细致地擦洗涂药,高骊抬眼来问过疼不疼,他仰头看梁柱作听不见情状,换来高骊不轻不重的生气一拍:“喝药知道苦,施针知道跟我犟,自己踩到碎瓦流血翻白肉怎么就不在意了!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数落他,手上动作却轻巧,握着谢漆脚踝放在自己半跪的膝上一圈圈缠绷带。谢漆这才低头来看他,看到他脖颈上绑了一条和朝服颜色一样的缎子,看不到他喉结了,便伸手去扯开他的缎子。   高骊抬头来瞪他:“给你包扎别捣乱。”   谢漆直勾勾地看他侧颈的好几处重叠牙印。   高骊抬起他另一脚,歪头给他看仔细侧颈:“看看看,你昨天咬的,结血痂了,以前还说我是狼狗,你看看现在咱俩谁才是龇牙的?”   谢漆认真地看了片刻,伸出手想去摸又不太敢,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到处乱翻乱找。   高骊看一眼就知道他是在找那些藏在衣服夹层里的各种小药瓶,轻摇摇头把绷带缠好了,擦干手起身坐到他身边握住他双腕,注视着他迷茫又焦急的眼睛解释:“你藏在衣服里的一应物件被我没收了,怕你稀里糊涂地掏出各种暗器伤人伤己,你别着急,等你好了就还你,不私吞你的宝贝,放心吧。”   谢漆蹙着眉,伸长脖子去看他侧颈的血痂,高骊笑了一声掰正他的脸,鼻尖蹭着他鼻尖逼视他:“现在知道心疼我了,昨天就不知道。”   谢漆道歉似地微晃着头蹭他额心。   高骊逗他:“想道歉简单啊,今晚跟我一起药浴,两口子两个浴桶,一起虚脱着扣紧手,我陪你祛毒你伴我治病,答不答应?”   药浴的药水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谢漆脚上有伤,并不适合药浴,他只是料定他不答应才这样逗着。   谢漆眼里果然浮现思考的神情,高骊亲了他唇珠一下:“不和我药浴的话,不如告诉我,高沅那厮怎么了你,你从前厌恶归厌恶,还不至于到动手宰他的地步,怎么了?”   谢漆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眼睛倏忽冷了下来。   高骊见状不妙赶紧亲了他眼角两口:“好好好,我不多问,等你愿意谈就跟我谈,我在这等着你呢。”   谢漆眉目并没有松泛,凝着眉像涂抹了一层雪霜在脸上,这个时候他像是清醒了。   这样的神情高骊见过,就是他初见的时候,在青龙门下见到的冰冷影奴。   高骊心惊胆战地等着,在他黑亮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蓝眼睛,安谧没维持多久,谢漆眼眶悄无声息地泛红,两圈泪意堆积,一行泪猝不及防就淌下来了。   最是无声震有声。   高骊怔住,忍着心脏的骤然劈裂感,不安地用力抱住他:“谢漆,这还是你除了在床上以外掉眼泪……怎么了?这里只有我们,你能不能试着开口和我说说话?你能说的对不对?神医说你昨天说了两个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幻觉,知道了什么真假?”   他紧张地凝视着谢漆的眼睛,但谢漆的眼神又恢复了此前陌生的呆滞,仿佛刚才那乍现的清明只是意外。   高骊感到了挫败,擦干净他脸上的泪痕,强撑着摇摇欲坠的一线抱他进怀中,絮叨着安慰他和自己:“没关系,不过才十几天治疗,我不着急,我不怕,我等你愿意开口的那一天,或者不开口也没关系,只要你平安健康不闹腾。我们还有很多年岁,距离白头还有很长时间,我不怕的,你也别怕,我们一定可以厮守到长命百岁……”   谢漆安静了一瞬,骤然反手推开他,三两步跳上了梁柱,背靠在上面默不作声地坐着。   高骊怀抱空空,来到梁柱下仰首看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发梢和晃荡在空中的腿,桀骜难驯的,遗世封闭的。   他在梁柱下撑着笑哄他,谢漆一直安静固执地坐在上面,连头也不低下来看他。   高骊上不去,仰首看了半天,抬手捂住自己的侧颈,无比惧怕脖颈上的项圈会越来越松。   *   到了晚上,谢漆仍蹲坐在梁柱上不下来,一天不吃饭了,抱着梁柱看似自在地发呆。   高骊锲而不舍地哄到天黑,跟着他一起滴水未沾,因空腹不便喝药,于是便安排了药浴。   神医救治了一下午高沅,刚把人送走,觉得谢漆和高骊这边怎么插手都搞不懂,只好先听高骊的安排。   高骊在堂间准备药浴,刚展开两架屏风分出内外,就听到梁柱上传来了指甲抠柱子的尖锐声音。他抬头望去,看到谢漆低头死死盯着屏风,晃荡在空中的腿也收了上去,高骊愣了愣,赶紧把屏风收起来,指甲抓挠梁柱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既感到纳罕,又感到好笑,原来躲在上面的黑猫一直在悄悄关注他的动静。   既然他在看,那就让他看好了。   高骊撤走屏风,不再刻意仰首去看梁柱,认真地宽衣解带,做足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迈进了浴桶里。   刚坐下没多久,就和之前一样,感觉一身皮好像被撕下来,药水里的无数利刃扎进了血管当中,一直扎到骨髓当中去。   高骊忍了又忍,等着浴桶中的青黑药水颜色慢慢变淡,需得药水变成清澈时才算结束。先前药浴有谢漆陪着并不觉得漫长,今天谢漆不再捧着他的脸一遍遍安抚地亲吻,孤身待在这泥沼里,才觉得每分每秒都仿佛成了一夏一冬。   高骊胸膛起伏着,两只手抓在桶的边沿,忍得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死死盯着自己左手腕上那串念珠,内心窒闷地算着日子,还有五天就到了新岁,一年新初始新春处,却是不容置疑的双重日。   身心都越来越煎熬,高骊没忍住,一遍遍地低唤着谢漆的名字,额头上的热汗越流越多,汗水沉沉地砸进眼眶里再坠入药水中,叮叮咚咚似雨水。   视线模糊时,体温沸腾时,那只熟悉的冷冰的手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高骊扬起汗涔涔的脸,看到悄然无声从梁柱上下来,站在他面前的谢漆。   他仍披着那一头柔顺的长发,眼里好似下着大雪,一手托起高骊下颌,一手捂住他双眼,低头来一遍又一遍地啄在他唇珠上。   高骊感受着他唇珠的温度,视线透过他指缝模糊不清地看着混乱又清醒的人世,痛归痛,喜归喜。   “老婆。”   高骊满足地一遍遍念叨着,鬓边的汗水淌进了耳廓,使世界陷入了模糊的失聪。   以至于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嗯”。   结束药浴后高骊虚脱地从浴桶中爬出来,歪歪斜斜地倚在谢漆身上。谢漆长发未束,似是故意将一些乱发拨到眼前来,使人看不清表情。   他略带僵硬地帮他把寝衣穿上去,搀扶着他到床榻边躺下,放完人转身便想走,又想回到那高处不胜寒的寂静梁柱上。   高骊奋力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把人捞拉回身边,粗喘着在他耳边轻笑着问:“一天没吃饭了,饿不饿?我有点,但我现在累得不想吃饭了,费咀嚼的劲儿。老婆,你陪陪我好不好?”   谢漆背对着他还是要向前走,高骊声音便泛起了哭腔:“老婆,老婆,你好歹回头看我两眼,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不行吗?你以前很疼我的。我脑袋很疼,天天晚上做噩梦,我真的需要你,我想抱着你。”   他故作可怜兮兮地求垂怜,臂弯里的那把腰最终到底是贴回了他上腹。   高骊摸着他散乱在眼前的长发,得逞地无声笑笑,挨过去亲亲他耳廓。   谢漆背对着他不动弹,不搭理他,不看顾他。   高骊到底是虚脱,很快疲惫地沉沉睡去,隔天天没亮就被饿醒,醒来时下意识地往怀里看,看到谢漆面对面地枕在他颈窝里,睡得正安静香甜。   好似从来没有中过毒一样。   高骊贴在他耳边道了一声早。   怀里小猫一样的人呼吸不变。   高骊轻轻叼住他耳廓,哑声地重复了百遍:“煦光,生辰快乐。”   怀里安睡的小家伙身体越来越僵硬。   等到踩风来轻叩门时高骊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戴完之后饿得感觉有点走不动,强撑着回头看着被褥里的那个背影,便觉得血管里淌满了力量。   出了门,他脚下生风地走回天泽宫,问身后的踩风:“天泽宫里的守备和新安置都办妥了吗?”   踩风连忙点头称是,这些日子来,宫门外的北境军调了三百精兵进宫里来,其中最精锐的一百人在了天泽宫外围值岗,顶替掉了之前的禁卫军。   “你上午再好好布置,今天下午,谢漆就能回天泽宫。”   踩风精神一振,激动得声音发抖:“陛下,谢大人、谢大人的病情好转了吗?”   高骊不答。   *   二十六这一天晚上,谢漆被高骊单手抱着回到了天泽宫。   路上大雪如鹅毛纷飞,他躲在高骊的斗篷里,脑袋全然不露出来,像一只躲在主人怀里取暖,两耳不闻世外事的小猫咪。   神医还是有点担心,谢漆身上杀意戾气未淡,现在就回天泽宫,会不会有点快?但看着高骊一手抱着他,一手打伞走在血夜中的背影,又觉得理应是可靠的。   别的不说,慈寿宫的守卫实在比不上天泽宫。这几天来,慈寿宫的访客确实比较多,前天是那神龙不见首尾的青坤,昨天是背着高沅的方贝贝,今天上午还来了一个东宫的太子少师,全都是来找谢漆,全都是来质问他谢漆的情况。   那些人脸上的关切神情虽然不假,但到底是隔着一层。得知谢漆中毒失智失忆还丧失部分武功时,震惊与悲痛是发自肺腑,可等到他们看到了谢漆真正浑噩呆滞的情况时,关切之中又难掩那一抹真切的失望。   好像他们来看望谢漆,不只是看他这个人,主要还是来看望那个曾经站在所有影奴巅峰的持刀影子。   现在影子出现了缺口,慕强之情也跟着崩塌,剩下浮于表面平平无奇的同情与难过。   也只有高骊,完完全全地依赖又包容他。   不止是因为他们是爱人,还因为他们彼此的灵魂互相填补。   高骊抱着谢漆穿过一列高大的北境军守卫回到天泽宫,到了寝宫深处单手解开斗篷,低头吻在谢漆头上轻声:“老婆,回家了。”   谢漆耷拉着脑袋并不看焕然一新的天泽宫,只是满脸倦容地靠在他胸膛上。   刚刚被神医扎过针。   他不怎么反抗。   *   谢漆在天泽宫安静了两天,高骊不在就自己爬到梁柱上去跟大宛玩,时常不束发,披头散发地晃荡。   二十八这天下午,他让高骊背出天泽宫到御花园里去散心,他把脸埋在高骊宽阔的后背上谁也不看,像是下定了决心,除了眼前这个人,要与这世间的其他一切割断联系。   高骊穿着武服,迈着轻快的步子偶尔掂掂他,谢漆不时便把手伸到他脖颈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随后捂着他侧颈,轻轻敲动手指,还晃动着脚丫子,很像一只惬意的黏人猫。   高骊带了两把木刀,背着他到御花园后放他下来,递给他一把仿着玄漆刀制作的木刀,捏捏他鼻子笑:“之前没当皇帝时,你说过想和我比试刀法,我们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得空了,谢漆漆,我们来比一下刀术怎么样?”   谢漆手里捏着那把木刀转了几个花里胡哨的飞转,跃跃欲试地看着他,眼里写着“比就比,谁怕谁,可是这是木刀诶,好没意思,为什么不用真刀呢”。   高骊揉了他两把脑袋笑:“木刀才好玩,不许嫌弃。”   谢漆撇撇嘴,屈指敲了敲木刀作无聊状,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刀从下往上斜劈,高骊反应也不慢,反手刀挡住了他的来势汹汹。   他看着眼前那一双突然光芒万丈的璀璨眼眸,那不可能是一只猫的眼神,那是一个武士的眼睛。   高骊认真地和他对起招式来,谢漆身体随着中毒的虚弱,刀上的力气不重,但是招式还是相当之快,闪电一般对他发起攻势,每一声双刀劈砍的声音都像是溅出了开心的浪花。   高骊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开心,但是两人比刀比了两刻钟后,他看到谢漆的眼睛里闪过了炽烈的疑惑和震惊。   高骊假装累了,主动求饶停下比刀,木刀戳在花泥里,毫不顾忌地盘膝而坐,言笑晏晏地抬头看他:“谢漆漆,我输了,不跟你比了,再比肯定就要被你打啦。”   谢漆歪着头伸手来,在他脑袋上轻拍三下,神采飞扬地朝他做了几个鬼脸。   高骊被逗笑了,刚想抱住他的腰,谢漆就挣开他的手去把他插/在花泥里的木刀拔/起/来,脸色逐渐凝重,照着他刚才的招式慢慢地重复模仿起来。   高骊懒洋洋地坐在地上看他演练自己的招式,苍蓝的一望无际的天空下,冷风捎来馥郁花香……美人如玉剑如虹。   谢漆身体天赋不如高骊,武学天赋却独出无二,背对着他把他刚才所有招式从头到尾完整地全部演练完,瞪大眼睛发现了怪异之处。   这数套刀法的实招虽然与霜刃阁传授的刀法有所不同,但其本质根本还是一样的。   高骊所会的刀招——根本就是脱胎于霜刃阁的流派。   而教他这种刀法的人,是那戴长坤。   谢漆握着木刀停在最后一个招式上,混乱不堪地思考戴长坤和霜刃阁有什么关系。   只是心底不时浮现一个声音。   【这世间假之又假。】   【想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犹豫地提起木刀又放下木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高骊。   冬意消散几分的沧澜下,他像一只懒洋洋的狮子舒服地坐在那里,见到他回头,便投来专注的目光,眼里是毫无遮拦的爱意与满足。   飞花落叶,不问生又何欢死又何苦,世间有如此爱侣,夫复何求。   就算他是妄想。   就算他是假的,也愿意不时当他是真的。   高骊笑眯眯地看着他:“比划了小半天了,累不累?”   谢漆放下木刀,正要朝他走过去,忽然听到不远处守卫的北境军传来了一阵异动。   高骊也听见了,他带着谢漆出来,也带着北境军,意在封锁不让人打扰。眼下还有人来打搅他们的兴致,来头只怕不小,他一回头,眯着眼看到了和北境军谈话的太子高瑱。   高骊心情好,挑眉和身边站着的谢漆说话:“那斯文败类过来干什么?眼下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御书房跟吴攸他们周旋……”   话刚说完,就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狂风,他心头一跳,只见刚才还在地上的木刀被打着旋挥了出去,那架势一下子让他想到了谢漆对高沅的态度。   木刀没有砍中高瑱,不知道谢漆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扔偏了,还是因为身体原因有心无力,但那木刀到底是把北境军和高瑱都吓了一跳。   高瑱长身玉立在不远处,投向震惊的视线来,没看到站在那里的谢漆,只看到高骊高大阴鸷的身影。   高骊眼里仿佛有山雨欲来,只稍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高瑱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到一声低沉的怒吼:“滚!”   北境军一听命令,毫不客气地架起高瑱往外丢去,全然不管这是太子还是王爷,反正惹怒了自家首领就得滚蛋。   高骊看着那不速之客被丢走,转身赶紧看谢漆的情况。   只见他脸色苍白,眼里遍布了血丝,身上爆发出了一股压抑的戾气和杀意。   高骊对这种情况最熟悉不过了。他最初因烟草的影响,坐在朝堂上时看谁都想杀谁,只是在谢漆这里,能引发他的杀意目前只有两个人,全都姓高。   自那天谢漆失控地想要杀了高沅,高骊就吩咐他的小影奴把他过往的生活经历列举出来给他看,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谢漆与高沅的交际明明少之又少,直到今年,韩宋云狄门之后才有些许稀少的交涉。   而除了高沅之外,谢漆在文清宫的四年生涯,他也全通过那厚厚一沓的纸张,窥探到了他过往的岁月经历,也没有看出他与高瑱之间有什么冲突。   他从来不认为谢漆会无端发怒和想杀人。   一定是高沅和高瑱两人对他做错了什么事。   谢漆依然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开不了口还是不愿开口,整个人杀意凛然又失魂落魄地站在苍穹之下,高骊只怕再看到他像那天一样掉出眼泪来,连忙单手抱起人往小树林里快步而去。   “谢漆漆别生气,别伤心,你看谁不顺眼,我们就再也不看。”高骊几乎是小跑着把他拐进小树林里,一路毫不停歇地跑到了一棵小树前,捏着他的脸带他看那一棵树,“还记不记得这棵树?”   谢漆脸色依旧苍白,茫然地看着天与树,树与人。   高骊把他抵在树上,在他眼皮上惩罚似地一啄:“好啊,居然连这都忘记了。”   谢漆迷茫地看着他,忽然被这距离与姿态激起了记忆。   ——高骊就是在这对他说喜爱二字的。 第91章   高瑱此前隐约知道谢漆在梁太妃投/毒一案当中受了些许的伤。   因着谢漆此前的背弃,以及转投他人怀抱的事,他心里始终对他置气,存心不去过问有关他的情况。后来又因梁奇烽被梁太妃牵连,继何家之后,梁家也被搁浅了掌中权,中空之下,终于轮到了他登上摄政的台。   他一连昏头转向地奔波了二十多天,直到这两天才算是捋清了政事的正轨。年关将尽,宫中与韩家都还需要他分神分心去操持,重重压力之下,忍耐不住地想在榻上发泄,可谁知昨夜久违地按着谢如月时,眼睛看到他唇外那一颗朱砂痣,又被触痛到了。   一句他如何了的简单问话跳出口中,怎么都阻止不住。   谢如月的眼眶一瞬通红,声音颤抖地将自己打探到的,以及亲眼见到的谢漆现状一字一字地告诉他。   高瑱先是感到一阵心悸,心情与之前谢漆倒掉那一杯迷魂汤的反应有些相似,然而在这之后,蔓延在他心中的是另一种意料之外的狂喜。   谢漆如今废掉了。   他不再有那无人匹敌的武功,脑子坏掉了傻了废了,那皇帝也许不会再要他了,也许他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他要回来。   高瑱总觉得自己入主这东宫之后,几乎没有一刻不想把他抓回来,谢漆二字似乎成了他的心魔。眼下有这样一个契机,哪怕那人废了残了,他也毫不介意。   这个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一度压过了脑海当中的政务和各种权力制衡,一整个早朝他都在想着这件事,到了下午忍不住寻找借口,草草提前走出御书房直奔皇帝而去。   他长居宫城当中,不像其他朝臣需要每天进出宫门,不曾直面过北境军的冷厉彪悍,高骊在他眼中仍是那个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且他如今还因为中毒而半疯,无权无心无力照顾好谢漆。   赶去御花园的路上他想了许多,只是怎么想也想不出会有一把木刀抛掷到自己眼前不远处,更想不到自己堂堂储君之躯,竟会被几个粗蛮得像野人的混血守卫丢出去。   高瑱没能当面看清谢漆,甚至没能靠近高骊说明来意,被丢出去之后,还被北境军半赶半驱地送回了东宫。   高瑱固执己见地猜想,谢漆废了,高骊为什么还要留着他?   因他相貌?因他身体?因他是娼/妓之子适行禁/脔之事?   他不该被别人那样磋磨。   高瑱咬牙切齿地掀翻了寝宫桌案上的一应物件,连自己都意识不到,什么叫妒火中烧。   *   风轻云疏,树叶声沙,谢漆望着天在脑海里回忆彼时高骊委屈嚷嚷的告白,还没看清天空中聚了几朵云,脸就被高骊掐来四目相对。   高骊锲而不舍地问他:“还记不记得?”   谢漆迟钝地眨过眼,抓住他的手想掰开,谁知高骊气性一起来,那手怎么推也推不开。   他说不出话,只好费了大劲低头去咬他的袖子,咬肌一奋力,直接把他袖子咬裂开来。   高骊听着裂帛一声响,唬得心头一跳,看着他叼着他的断袖抬眼来觑人,便知道他是记得的,揉他后颈:“真厉害,我们谢漆漆记性就是好。”   谢漆叼着断袖半眯眼看他,明明一声不吭,那神情却让高骊听见了情潮四起的涟漪。   他用二指拨下谢漆唇齿间叼着的断袖,低声哄他:“滋啦一声就咬断袖了,嘴上力气可真不小,张一张,让我看看牙口伤了没。”   谢漆听话地照做。   高骊鬼使神差地想把二指探进他唇舌里搅弄,谢漆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他的意图,低过头用鼻尖顶住他的指腹。   呼吸略急地挠在指间,那轻淡的酥痒从指梢一直蔓延到心底去,高骊越来越觉得渴,赶在自制力尚存时把呆愣的谢漆揣进怀里抱了半晌。   谢漆埋进他锁骨窝里弓起脊背,高骊不住摩挲着他小竹似的脊骨,垂眸时看到谢漆略显宽大的后领。   他衣服里暗藏的一应物件被收走,又因这一阵子来清瘦得飞快,以往贴身的衣裳现在都变宽大了。这样一蜷缩,高骊的视线便顺着他松开的后颈,一直望到了他的蝴蝶骨。   若隐若现,最诱人躁动。   高骊艰涩地闭上眼,脸上好似扣了个痛苦面具,只得在心里给自己左右开工十来个巴掌,心底还幻化出两个自己,自己狂揍自己。   谢漆正安宁地贴贴,听到他忽然加速的心跳,满眼疑惑地抬头来,眼角还有些迷离又缱绻的微红。   高骊不敢多看,把他后脑勺捂回颈窝,抱着人快步回天泽宫去:“天、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   大抵是因为捂得用力了,谢漆半路上便有些不快,甩着脑袋要挣扎,高骊略松了手,单手托着他臀尖低头轻声哄:“祖宗,累的话眯上眼睡一会儿,很快就回去了,你别乱蹭。我让他们在天泽宫里给你做了个木工,这会子应该装好了,希望你见了中意。”   一听有礼物,谢漆便茫然地塌手塌脚,埋首趴下不发作。   他不讨厌这样被托抱着,闭上眼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坐在人形的小轿子里,暖融融的沉稳安定。   只是他不知高骊虽抱他轻而易举,却也有因肢体大面积接触扯出的欲求不满难熬。   等到了天泽宫,谢漆都昏昏欲睡了,高骊抱他到梁柱边站定,拨转过他的脸,语气有笑意:“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督建好了。”   谢漆漫不经心地贴着他抬头,结果看到了个高挺的庞然大物,一架依靠着梁柱搭建的奇怪大梯。   说是梯子也不像,更像是一架平地冲出来的小树屋,他伸出手指头认真地从   第1节 阶梯算起,共算出了十三节,每一级阶梯都十分厚实硬朗,更像是一块托板。   每三节就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窝,里头覆盖着软毯,从那圆形的孔洞钻进去,便可以窝在里头坐卧,或发呆或小憩。   谢漆第一眼看到这大梯子时,只觉得奇形怪状,什么木头东西?谁知认真地看了半晌,越看越有爬上去的冲动。   “谢漆漆,你不是喜欢爬到梁柱上去坐吗?”高骊轻柔地摸着他后脑勺,“那房梁太高太硬,坐着多不舒服啊?我趁着有时间画了这么个爬窝,差人去打造,做完看倒是挺不错的,适合让你攀爬,那些小窝也够你一个人在里头闹腾。它虽然庞大笨重,好在这天泽宫本来就宽敞得没人气,摆在这里也不占地。”   谢漆晕乎乎地听他说,屈指敲了敲他胸膛,高骊知道他的意思,半蹲下来把他放到地上,轻拍了他两把腰臀:“上去试试?”   谢漆跃跃欲试地绷直脚尖敲敲地,随后噔噔地爬了上去。   天泽宫足够高,阶梯之间距离不短,他用着轻功一步一蹬,先钻进了第一个椭圆的窝里,倒真像是一只矫健的黑猫。   高骊抬脚踩在   第1节 阶梯上,小臂随意地搭在膝上,抬头看在窝里忙忙碌碌的谢漆:“里面够不够宽敞啊?够不够你在里头玩?”   谢漆一条手臂伸出入口的孔洞,朝他用力地一顿乱挥,看得出来,满意到手舞足蹈。   高骊跟上去,爬到   第3节 时屈膝,身板太魁梧,半跪着才不拘束,他探头去看他在里面干什么,正看到谢漆跷着脚躺在里头,伸出手拨着小窝顶端悬垂下来的羽毛绒球玩。   高骊被他逗笑了:“这就舒服得像个大爷了,现在好了,叫你祖宗是名副其实了。”   谢漆有些不好意思地钻出来,双眼亮晶晶地捧住他的脸,吧唧一口亲在他额头上,随即毫不停歇地继续向上爬,钻进第二个小窝里去探险,只留下高骊半跪在托板上,摸着额头满脸通红。   谢漆不亦乐乎地把三个窝都摸索了一遍,都进去滚了几圈,发现那些覆盖在内壁顶上的绒毯里粘了一层小夜明珠。拨开盖着夜明珠的绒兜,窝里不至于太昏暗,若他想在里头睡觉嫌弃有光刺眼,也大可把那些夜明珠盖回去。   他很喜欢,窝在里头可蜷可舒,十分适合自闭,非常有安全感。   这一玩就收不住,他在里头一直呆着不肯出来,等到了饭点时间,还是高骊爬上最高层的小窝,伸手把他抱出来他才罢休。   高骊稳稳抱着他跨下去,循循善诱:“和屋顶房梁比,这爬窝是不是比较有趣啊?”   谢漆猛猛点头。   高骊松口气,爱怜地亲他发顶:“至少你在这爬上爬下的也不会扎破脚心,我也能看得到你。”   高骊最头疼的就是谢漆总是爬到房梁上去抱着梁柱晃荡,他又难以上去,抓不住他只能站在底下干瞪着眼,仰着脖子看到眼酸颈酸也无济于事。也就是谢漆柔韧好,在那窄窄的梁柱上能稳住平衡,但若是哪天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脑袋着地什么的……他都不敢想。   爬梯正好和房梁齐平,以后谢漆要是腻了又跑回梁柱上,他也方便直接踩着梯子上去抓他。   谢漆似乎是真的喜欢那大梯子和三个小窝,晚上吃饭吃药都十分配合,高骊捞着他坐在腿上,他也不挣扎,喂他吃什么张口就含。   本来最好趁着这时机施针,只是神医接到宫城外病人的讯息,一早急匆匆地先离开宫城出去医治别的重症患者了,承诺明天就回来。   待洗漱完毕,谢漆又爬到小窝上去闭关,高骊哭笑不得地站在底下伸手哄他:“我明日一早就又要出去弄那些劳什子朝务了,那时你就有大把时间跟自己玩啦,晚上的时间还是留给我好不好?”   谢漆想想也是,微乱着鬓发爬出来当空跳了下去,高骊现在完全不慌,接人接出了习惯,稳稳地就把他接抱进了怀里,大踏步地往龙榻里走去。   内务署被清肃过,天泽宫现在彻底搬走了那些精致的古玩装饰品,只留下几样必须用到的,先前还有一架十六转屏风,本可以用,但让高骊撤掉了,盖因上次看出谢漆对屏风这物件有莫名的抵触。   入夜窗外冷,寒风萧瑟,地龙烧得却旺。谢漆似乎因为激动而睡不着,赤着脚在地毯上来回走了好几圈,克制着不再去玩那架爬梯,便猫猫祟祟地贴着墙壁晃悠认地方,后知后觉地发现天泽宫与之前相比,宽敞了好几倍。   他走到哪高骊也跟到哪,他火气比较旺,走到第三圈的时候,身上甚至出了汗,便松开了衣襟。   谢漆精力充沛地转了几圈,目光最后落在悬挂东墙的两把刀上,一把是他的爱刀玄漆刀,另一把更沉更长,他凑上前去摸摸抠抠,看到刀铭上刻着一个骊字。   高骊从身后跟来,伸出手解开刀扣,抽出一小截寒亮的陨铁刀身:“谢漆漆,这是你送我的,传家宝刀,记得吗?”   谢漆看着刀身沉思,刚想从混乱线头似的记忆里梳理出确切的片段,就看到刀身上倒映了他们两人交错的身影,高骊衣襟半松开,袒露了胸肌。   他还没想起中秋夜游的轻松愉悦过往,脑海先泛起曾经抵足纠缠的疯狂惊涛。   高骊摸着刀,原本只是认真地想跟他聊一聊两人短暂却又极度充实的相处片段,谢漆忽然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他胸膛。看了好几眼,回头假装去看刀,又忍不住地把眼神转回来继续盯着,眼里简直要流出口水。   高骊:“……”   他安静地把传家宝刀收回去,啪嗒一声用力扣上刀扣,好像脚下的地龙窜出火星来,把两个人熏到火烧火燎。   “睡觉去。”高骊掌住他腰身,手背青筋直冒,半抱半抢地把人带回纱帐里去,“我都是你的,想看只管看。”   谢漆微微哆嗦着伸出手,脸上是绷紧的面无表情,瞳孔的明亮暴露了一切。   高骊安静地注视着他,以前谢漆除了小腹收紧会哭,其他的时候总是很淡定,他也不太拿得准谢漆喜欢他哪,现在面对着一个坦诚数倍的谢漆,什么都看出来了。   谢漆这会确实很诚实,而且好模仿。   高骊虔诚地一次次轻吻他因清瘦而愈发明显的锁骨,谢漆有样学样地模仿回去,被互相依偎的安定感糊弄得眼冒金星,直到高骊滚烫的手从他脚踝向上摩挲到膝弯,掌着贴到他左后侧的苍鹰羽翼刺青上。   他忽然才发现好像不太对。   北风呼啸地直撞窗栏,那窗好像不紧实,以至于寒风从缝里钻进来,才令深处的纱帐乱飘乱荡。纱帐里,夜实在是深了,谢漆被做怕了,趁着高骊哼着走调小曲擦拭小腹时窜出龙榻,一深一浅地跑着想躲到爬梯的小窝里去,身后的小曲全无停歇,像是预料到了他会跑。   谢漆笨拙紧张地顺着爬梯往上爬,小曲声却已哼到了身后,才向上爬了几节,脚踝就被攥住了。   他战战兢兢地低头,看见高骊赤着上身追到了爬梯下,仍在好整以暇地哼着歌,仰着英俊的脸望着他,指骨有力地紧抓着他。   满眼化不开的欲。   不对,欲更炽了。   谢漆眼眶湿润,慌不择路地去踹他,人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到他这里来却完全相反。   “你要去哪儿?我们晚上不是说好了吗?我不在时,你再到里头去玩,夜里留给我啊。”高骊眉眼舒展,轻而易举地把谢漆抓回来,揣在怀里赤脚走回去,随意地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小曲的调子愈发欢快了,“现在还很早啊。”   谢漆逃脱失败,拼不过力气,埋在褥子上时眼角不曾干涸,弄到天快亮时,迷迷糊糊地在高骊面前第一次开口——   “喵!”   高骊哭笑不得:“……”   罢了,他也不强求太多,抚过一把铺在枕上的漆黑长直发,不管推得再乱,他这一把青丝还是那样的顺直,叫人爱不释手:“好好好,喵喵喵~能开口发声就是最大的进益了,来,再努努力,我们迟早更上一层楼。”   高骊口中的努力就是弄到天亮去,他神轻气爽地去上早朝,而谢漆废了似的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他下完朝回来,他甚至都没睡够。   睡到傍晚时起来,被高骊哄抱着吃饭服药,之后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努力”当中。   那架他中意的爬梯,他纯粹干看着。   *   二十九晌午,神医耽搁了一天半才从吴家府上出来回到宫城,走之前吴攸淡淡地问了他宫中几个主要病患的情况,神医提心吊胆地说完,吴攸不置可否地让他走了,仿佛只是顺嘴问一句而已。   神医进宫城时还在思考吴家那位贵人的病况,总觉得那情况有些不稳,但吴世子这回看起来不着急了,不知道是不是准备听天由命了。   神医忧愁地摸了把依然茂密的白发,所以都快要过新年了,这手头上的病人却还是一个比一个棘手,而且几乎是看不见治愈的出口。   世上灾患当真是多如牛毛。   神医忧心忡忡地到回到天泽宫去,意外从高骊口中得知谢漆现在会发声了,激动得搓搓手就要给谢漆把脉:“那小子人呢?我这就给他看看脉象。”   高骊干咳了两声,屏退其他人请神医到寝宫深处去,神医一眼看到了半死不活躲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的谢漆,眉头一跳去把他的脉象,一边诊一边问高骊:“谢漆来到那欲求不满的阶段了?”   高骊诚实道:“是我。”   神医:“……老夫给你开点软骨散吧。”   “等新年,等一月一过去。”高骊伸手摸摸谢漆熟睡的后脑勺,“一月一那一天让他好好休息。”   神医听得莫名其妙,忽然看到他左手腕上露出的一串念珠,总觉得那物件有些不祥。   *   二十九深夜,临近三十的破晓时,高骊用手肘箍着他的脖子,滚烫体温从背后覆盖下来,微哑地问他:“谢漆,还记得第一次的时候我弄了你几天么?现在才两天而已。”   谢漆噙着泪摇头,被箍着仰起脸来,嗓子已经能熟练地发出喵呜的声音。   高骊热腾腾地告诉他是三天。   谢漆更努力地摇头。   高骊没说什么,沉默低喘着继续,谢漆照例只能趁着他上朝不在的时间里睡大觉休息。下午高骊回来后却不让他多睡,闭门不出专心致志地继续鼓捣他。   高骊看他晕头转向,从背后搂住了,凑近他的后颈轻轻地嗅着,像是即将饱餐一顿的饿死鬼,生怕错过一丝美味似的。手停留在他胸膛上摩挲着,依然像是很久没有见过这副骨肉,来回逗留了很久。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今晚不动你,明天也不动你,明天你就躲在小窝里,不要让我找到。”他掌着谢漆腰侧的手微微使劲,往里鼓捣捣出了一声喵呜,“谢漆漆,今晚就是除夕夜了,宫里有个朝宴,原本还有个家宴,我省去了。”   他弯腰贴着谢漆蝶骨听他乱颤的心跳,愈是忧心忡忡愈不知轻重,热汗顺着低哑的喉结淌下来凝在下颌:“朝宴不知道要磨蹭多少时间,也许等我回来的时候都已是新岁的时刻了,今晚和明天白天你不要乱跑,你好好地在小窝里藏好,等我明天晚上回来和你贺新年。”   下颌处的汗珠滚落,他微微松开了手:“对了,明天就是今年,我的年号是飞雀,小雀儿小猫儿,都是你。”   谢漆还是不会说话。   他只是趁着他松手时挣扎着要翻过身来,高骊屏住了呼吸看他作甚,但谢漆神志不清醒,看着好像也不是要让他那把柄滚蛋的意思,而是在褥子上要翻身,屈起膝奋力扯坏了褥子,一把成功转过了身来,喉咙里没有喵,倒是有一声呜。   一瞬间大狮子浑身似灼烤,毫无防备地栽倒,脑袋靠在他肩上,侧首时嘴唇贴着小猫的耳朵,而那小猫的唇珠也贴着他耳廓,彼此都听见了对头含着哭腔的低声。   高骊难以置信。   谢漆记起来怎么让他提前结束了。   正经的记不起多少,不正经的倒是记得飞快!   傍晚时分,高骊换好朝服要去开朝宴,眼神久久地看着躲到了爬梯上最高小窝里的谢漆,谢漆在他的注视下呼呼大睡,一只手垂在孔洞边沿,指甲都透着疲惫。   高骊走之前爬上去轻轻把他的手放回小窝里,又悄然同他说了一句:“新岁平安顺遂,我的小猫。”   *   除夕夜,吴攸直到亥时才从宫中的朝宴回来。   回到吴家时,本家惯例的宴席刚开始,府上有身份的旁支首领云集。众人熙熙攘攘又有条有理地度过宴席的大半,有不少旁支子弟,尤其是相貌姣好的年轻男女,纷纷表露忠心想留下来陪伴他守岁。   吴攸一概笑着婉拒,子时前送走了所有吴家中人,待府门前的马车陆续驶远,他收敛了笑意转身走回吴家的堂屋里,长风穿堂过,一时之间,吴家府上空荡得像是一座阔绰的鬼屋。   镇南王与大长公主自二十三年前离开长洛,就再也不曾回来过,即便是新年,即便是新君继位,他们也没有回来。   以往新年这个时候,吴攸还有东宫的高盛可以相聚,举杯换盏,今年是头一个孤身年。   明天就是一月一,还有很多祭祀大典需要他去操持,眼下最好就该闭灯关门,抓紧时间休息,可他不想合上眼睛。   吴攸穿过漫长的各种回廊,走进曲折狭窄的密道,走到尽头开启机关,迈进深埋在吴家地底的密室,淡定自作地在桌椅边落座。   密室里的人和他一样镇定,即便这是吴攸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踏进这座密室,并且摆出了一副聊天深谈的兴致。   密室里住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她在密室窗口下的单桌坐着,密室在地底,窗口只是摆设,她只是需要一种可以透气的错觉。   “今晚是除夕夜,明天就是新元年了。”吴攸率先开口,语气有些嘲弄,“新君把年号定为飞雀,不登大雅之堂。”   女子却是很喜欢这个年号:“很好的寓意,大智若愚。”   吴攸摇头,把玩起桌子上的玉杯,视线停在左手腕上戴着的残玉:“若是太子登基,年号必定比这好听数百倍。”   女子也跟着摇头,叹息道:“当今太子是高瑱,已经不是高盛了。改朝换代啦,世子。”   吴攸还是摇头:“我如今已不再单纯是镇南王世子,我挂了晋国的相印,只长了兵部的虎符,接手了何家大半的财政大权。”   女子看了看窗:“政、军、财,还有皇帝御前门户,那你如今当真是大权在握,是真切的万人之上,不算在一人之下啊。集皇权与世权的大权臣,古往今来也不见得有几个这样的存在,真是了不起,世子。”   吴攸沉默片刻:“即便如此,仍然有些事情在偏离一开始的轨道。”   女子明白了,他是有些难解的困惑和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这才会趁着除夕夜这样孤独的时刻过来倾诉。   又或者是想寻求一个参谋的解决之道。   但她曾经是谋士,现在并不是。   “殊途同归就够了。”女子笑了笑,“就像百川终究会流向大海一样,当初睿王和唐家一起开启扶持寒门的计划,那就是一个很好的火种,总有一天这场火会燎原,世家再强盛也会被时代的铁蹄碾碎,并不需要担心。时序如此,晋国总会向前走,谁当皇帝都不是很重要。”   吴攸低声问:“你当真这么看时局?”   女子点头,笑道:“这不是还有世子在吗?挽大厦之将倾,定是你这双手扶持出来的。”   至于把大厦扶正之后,后续会不会逆行倒施,满盘皆输,眼下就不必说了,大厦还没有立起来呢。   吴攸在宫里的朝宴上喝了不少的酒,眼下似乎有些疲乏了,垂着眼,慢慢地将另外一些疑惑问出来。   女子认真地听着,指尖在膝盖上无声地轻轻敲点着,听到梁太妃宫中自戕时叹息。   吴攸扶住额头喃喃:“梁奇烽可以纵容她吸食烟草,但没必要把剧毒的原烟送进去,为什么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梁家内部有裂痕吧?”女子虽说的是问话,语气确实笃定,“梁尚书的为人啊,能走这么长远,都是一个奇迹了。世子大概会疑惑,太妃恨兄长入骨,既然有原烟,为什么不与之同归于尽吧?”   吴攸觉得头疼稍解。   他不出声便是默认,女子便继续说下去:“把原烟送给太妃的梁家人便也是这样想的。换句话说,那原烟送到她手上,便是在撺掇着她与梁尚书玉碎瓦破。放眼梁家,家主若死,谁最获益,或者快意,便八/九不离十了。”   吴攸眉目有些舒展,却偏说:“梁家那边不重要,日后总会整顿的。”   女子也笑,知道他言下之意是在困惑梁太妃的抉择:“从前我便觉得梁家之中最不近人情,最奉行弱肉强食,强者吞噬弱者,层层盘削下来,不见几分人味。太妃娘娘深处十五年,要在宫城当中浸淫三十年,这等烙印早就抹除不去了。兄长于她是强者,先帝于她也是强者,她习惯了忍受,很难反抗的……手里哪一天有了屠刀,也是挥向比自己更弱的人,这才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吴攸愣了楞,安静了半晌后没有发一声反驳。   他承认很有可能就是如此。   梁太妃可以肆意迫害自己的亲生子,随意戕害一个明明不怎么熟悉的侍卫,可她这么多年似乎都不曾向梁奇烽提出一句置喙。   女子有一段时间不曾说过这么多话了,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语气还是温润:“那位御前侍卫中了原烟,现在还一息尚存吗?”   吴攸遗憾:“还活着,不过也废了。”   女子轻轻敲着膝盖,不知为何有一股莫名的直觉,但还说不出所以然来:“新君从前并没有影奴,那一位以前是五皇子的下属?这倒是稀罕,霜刃阁至今还没有出背主的影奴呢。”   吴攸又沉默了须臾,有些凝噎地解释:“高骊喜欢他,此前这份爱意轻淡,他受烟草影响之后,对玄漆依赖更甚。曾经开玩笑似地提过要求,说是来日要立他为皇后,简直是贻笑大方。”   女子听完安静了片刻,也笑了:“无论发自肺腑与否,倒是个性情中人。他又是两族混血,眼下云国虎视眈眈,由他来做皇帝再好不过了。”   “他不是我承认的明君。”   女子心平气和地说:“不承认没关系,眼下他确实相当适合,世子还是以扶持他为主较好。”   吴攸更凝噎了:“辅佐不来。”   女子温和:“那就慢慢来,何须着急呢?”   吴攸不想再提起高骊那个让人头疼的混血了,说起了何卓安与梅之牧之事:“之牧被劫走了,我至今还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女子语气里不见着急,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她更是性情中人,既然敢犯下煽动民心自尽的妖言惑众事,必然也是想好了不独善其身,救她多此一举,何必呢?”   吴攸沉默地看了女子好一会儿,才开口:“不管如何,眼下她寻不到踪迹,此事令我辗转数夜不能入眠。”   他说得简单直白,女子轻咳两声,无奈不已:“世子,我自踏入这密室当中就未曾再迈出去过,我也不曾在私底下见过其他人,更不用说与任意的影奴联系,你若是多疑到我头上,岂不是在怀疑整座吴家的严密?”   吴攸在黑夜中陷入死寂,确实是昏了头了才会想到这里来,又亦或是,他更希望梅之牧出事是源于这里,倘若是外部掺合进来,那这浑水更混乱了。   想想便觉得头疼欲裂。   那女子见他良久不开口,自己谈到了其他的话题:“不知高盛的陵墓在哪一处皇陵呢?”   吴攸心中顿感一痛,缓慢地将皇陵的名字和方位答出来,女子点点头:“那处是龙脉炽盛之地,风水极好,选址在那里,可见世子费心啊。”   “死后的哀荣不过都是虚无。”吴攸摇头,既想多说一些有关高盛的往事,然而每次想到又觉心口绞痛,愧疚悲痛之情难以遏制,仿佛舔刀而行,不行不可。   “世子,其实不必如此悲痛。”女子叹气,“或许……假如现在登基的是高盛,你反而会与他渐行渐远,青梅陌路。未完成的蓝图,世子眼下只管走下去就好了,不是为了薨逝的太子,只是为自己心中的野心。”   吴攸不愿意听了,起身打开密室的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   没有了高骊不顾人死活的放纵,谢漆一觉睡得尤其香甜。   最初的梦里甚至都是高骊箍着他做那档子事,半夜把他吓醒了。他从小窝的孔洞探出去,眯眼偷窥看到高骊安安静静地在龙榻上独睡。   看了好一会后,他又觉得他孤身一人好可怜,于是纠结混乱地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悄无声息地从小窝里爬出来,慢慢地爬下爬梯去,瘸着脚一瘸一拐地拨开纱帐,走到他床头去打量他。   高骊还是那个高骊,只是一个人独占大床时睡得格外老实。   谢漆看了他半天,恍惚地想到自己是泥泞了两天,但他这两天内也不是没有休息。   反倒是这精力旺盛的家伙,从他身上下来之后又去上朝,从朝堂中回来又接着弄他。   合着他们两人之间,从头到尾都没怎么休息的是高骊。   他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掰着手指头惊叹,这大狮子的精力真是吓人。   高骊眼下大概也是累得不轻,才能睡得这么香沉。   谢漆恍恍惚惚地坐到床边去,轻手轻脚地解开他的发绳,摸一摸他蓬松的卷发。即便被他搞到现在见他都有点畏惧,可对于他这一头卷发,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喜欢得不得了,只要一上手便觉得幸福感爆棚。   摸了半天卷发,指尖似乎扯得用力了一点,高骊眉头微微皱起,谢漆心一跳,便慌不择路地松开手捂着小屁/股往外爬,生怕又被他握住脚踝拖回去这样那样。   他不敢回头,有些踉踉跄跄地爬回他的小窝里,躲在上边看半天,见高骊只是翻个身继续睡觉,便放下心来,趴在小窝里补自己的觉。   睡得够足,隔天高骊起身的动静虽然微弱,他也还是敏锐地竖起耳朵,一瞬间眼睛也睁开了,想下去和他道一声早,又傲娇地不愿意下去,躲在里头等着他走到梯子下边来向他道早,再念一个谢漆漆的大名,或者什么小煦光之类的。   他等了半天,确实等到了高骊穿戴好繁琐华丽的朝服,走到这梯子下面来。   谢漆一手捂住嘴一手捂住一只耳朵,留出右耳等着他念一句早,结果半天没听见动静,人却转身远去了。   他眼下虽然又呆又痴傻,但却本能的觉得现在的高骊好像不太对劲。想到这里心就忍不住狂跳,也不顾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麻利地起身来爬下梯子去,三两步从背后抱住了高骊。   高骊还差七步就将走出天泽宫,许是完全没料到,那庞然大梯子里面真的躲着一个人,身后的人又来得太快,被抱住时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他下意识便抓住横在胸膛的手给了一个过肩摔,谢漆晕头转向,天旋地转,幸亏身体的轻功本能还在,被甩到空中时便反身扭开他的手,咕噜噜地翻转到地上,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高骊冷烈地转身,看到了一个穿着单薄寝衣,半蹲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小美人。   长发遮挡住了他的些许面容,但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小美人的嘴巴轮廓长得和谢红泪很像,而谢红泪昨天晚上才在朝宴上出现了。   高骊眯了眯眼睛,不确定这是个真人还是个假人,但大清早地被一个人猛扑,心情终归有些不好。   他言简意赅地说:“退下。”   说罢转身便走。   谢漆茫然惶惑地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态。   心底有清冷的笑声。   【你看,都说了,是假的嘛。】 第92章   今天是飞雀一年的第一天,神医昨天被高骊吩咐了,今天要看着谢漆,眼下整个宫城都在忙乱中秩序井然地前行,天泽宫外熙攘喜庆,天泽宫内清静安谧。   神医系着腰牌,背着小药篓走进天泽宫去,御前两位总管都在忙着新岁的各类操持,留下了一个老实忠厚的小宦官不远不近地看顾谢漆。   见神医来,小宦官行礼,一板一眼地汇报谢漆的情况,穿戴喝粥睡觉,一进小窝与世隔绝。   神医来到那一架爬梯之下,看几回震撼几回,感叹着高骊到底用心,连阶梯与阶梯之间距离也算得刚好,按着谢漆腿长迈步的距离定的尺寸,就朝夹缝求生还有这个用心劲,足见有多怜爱枕边人。   神医放下药篓直接坐在爬梯的第一阶上,木板结实宽厚,十分适合放脉案,拿出来摆成一列齐齐整整。   谢漆中毒的前七天脉案是如今长洛一众会解烟草毒的医师的参考,毕竟是第一个中了原烟的试炼者,毒性被侵蚀得最明显。尤其是和那一众太妃相比,身体受损的症状明显得多,最初的七天里五脏六腑都极危险,心跳几度险些爆裂和停息,别说高骊旁观惧怕,神医每天也怕了不下十次。亏得习武之人体魄强健,筋脉宽厚,硬生生靠内力撑过来,换做常人非死也得全瘫。   神医不太敢和高骊说最差的状态,原烟毒性太强,找不到对症能治的药草和克毒,就怕谢漆可能一生都无法清醒过来,即便好运康复,也怕后遗症深远。   神医正思索着西北一带有什么草药毒物,是否择日出发实地考察,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了旁边,衣摆扬起的风把几张脉案拨乱了。   神医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谢漆那张脸,边数落边收拾脉案:“你小子怎么下来也不先打个招呼?”   “喵。”   神医没预料到能听见声音,震惊地抬头,看到谢漆神情略有僵硬地想弯腰捡脉案,神医赶紧顺势把住他手腕:“好小子,可算听到你清醒地发声了,来来让本神医看看你进展如何……”   神医的喜色没维持多久,快乐啪嗒一下就无了:“你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好似严重了点?”   谢漆翻转手腕收回手来,轻轻拍神医的肩膀,苍白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了道歉的神色。他郑重行过礼,比划着两只白皙漂亮的手,简单一束的长马尾随着鞠躬散在身前,显得愈发年少绮丽。不远处的小宦官看着他,眼神挪不开。   神医以往看不明白他想传达什么,这回却是看明白了他的举止和神情传达出来的意思。   他在说“过年了,还在麻烦您,还没有礼物送您,对不起”。   神医被逗乐了:“你小子都呆成这样了,还知道过年要送人礼物啊?老头我都活了五十年了,真论礼物,还得老头子先给你压岁钱哩,虚礼什么的别理会。你都生病了,咋还惦记那点俗世人情,迂腐!”   谢漆挠挠头,随即又是一通比划,转身赤足走去天泽宫的窗边,脚上缠着的绷带是昨日高骊换的新的,只是旁人看着他走路,总会觉得脚疼。   他走到窗边打开,又折回来穿上袜靴,乖乖朝神医和小宦官挥挥手,指指外头比划两下,神医看懂了:“你现在有那梯子了,怎么还要到屋顶上去?”   谢漆没吭声,稍微僵硬朝外地一翻身,飞鸟一般荡出去了。   一出来才觉冷,抑或是越发虚弱了,他逆着风爬上天泽宫的屋顶,先眺望了一眼宏伟的晋宫城,新春的狂风把长发吹散到背后去。   早上看到高骊后便总觉得身体里疼,不是体表,分不清是脏腑疼还是骨血疼,回窝里睡觉睡不下,脑袋越来越疼,像有万箭齐发在里头,煎熬得很。   不过神医好似诊不出什么,那大抵是错觉。   世间是假的,他对身体的感知也是假的。   谢漆抬手揉揉后颈,很想吸食烟草。   念头一起就怎么也克制不住,心里也有一个笑声在督促着他前去,谢漆不由自主地想向着慈寿宫的方向而去,那里有他需要的极乐。   谁知才走出几步,尚未离开天泽宫的范围,天泽宫下的北境军守会就发现了他的踪迹,十来个身材高大的混血汉子喊了两声嫂子就住嘴,生怕大声喧哗把他吓得掉摔下来,胡乱在底下挥舞着胳膊。   谢漆微皱着眉低头看去,如今眼力还没有退化,看到北境军中也有几个眼睛带着一抹蓝色,只是不似高骊那样蓝得清澈。他略微有些出神,看着他们挥舞着手臂的举止,脑海中被拨动一根弦,忽然想起一个与高骊的片段,当时他坐在桌子上,高骊围着他跳北境的篝火驱熊舞,很笨拙,也很热烈。   风吹得眼睛看不清前路,谢漆还听见头顶有一声苍鹰锐利的啸声,眯着眼抬头,看到一只越发肥硕的海东青灵活地翻滚着飞到他眼前来。   只是估计因为进了宫城后伙食太好,海东青体重彪悍,速度刹不住,扑棱老大一声砸在谢漆不远处前的屋脊,落地后滑稽地扑棱着健硕的大翅膀,全然没有鹰中之王的英姿勃发,更像是一只深山当中的肥胖山鸡大哥。   谢漆本心喜欢鹰,看着海东青那笨样先觉得好笑和可爱。   随了它主子。   海东青小黑前两天得到了铲屎官高骊的贿赂投喂和不厌其烦的命令,眼下是扑飞来守着人的,跷着鹰爪蹦跶到谢漆脚边围着他,叫声和大宛的咕声不一样,雄浑些许。   谢漆心绪简单,想跑去吸食烟草的心淡化,盘膝坐下,伸手拍拍大腿,海东青小黑给点阳光就灿烂,以往高骊每次用手拍拍哪里,便是要投喂的前兆,小黑便直接扑棱着跳到了他大腿上,那健硕体格的重量压得谢漆歪了一下嘴。   这时半空中传来另一鹰声,一道更为凌厉的身影翻旋着滑翔下来,稳稳地收翅停在了谢漆的肩膀上,略有不满地伸出鹰喙去轻啄谢漆的衣领。   谢漆肩沉腿酸,眯着眼睛笑着抬手摸了两把大宛,另一手屈起轻敲海东青小黑的脑袋。   小黑平日一定是欺负大宛成性了,看见大宛站在谢漆肩上,便闹起玩弄的禽心,扑棱着张开爪子要去把大宛抓下来。   谢漆情急之下逮住它,口中也吹出了哨声,他小时候熬了大宛许多年,熬到对禽语略有所通,现在人声发不出来,动物的拟声倒是发得顺畅,麻利地用哨声训斥小黑不可伤害大宛,激动之下还骂他七月七那天晚上抓死了大宛。   吹完一顿抑扬顿挫的鸟哨声,两只灵性十足的帅鹰都陷入了懵圈,大宛转着鹰脑袋张开翅膀一收一放表示本鹰活得非常好,小黑则是缩着脑袋让谢漆不轻不重拍了一顿,十足的呆样,羽毛还掉了两根。   谢漆和两只鹰玩了一通,突然发觉天泽宫底下的北境军全神贯注地都在望着他,挠挠头感觉到了微妙的尴尬,口中叼起自己被风吹得乱飞的马尾发梢,乖乖地向下跳又从窗口荡回天泽宫里头去了。   他还是不太愿意钻进人群当中,即便是熟悉的人也不太喜欢走得太近,麻利地又躲回他的爬梯小窝上。大宛和小黑或上或下,都在爬梯上的夹板蹦哒着玩,权当这飞雀一年陪伴他玩闹的两个小友。   *   高骊直到深夜才跌跌撞撞地赶回了天泽宫,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回来的时候先灌了两大碗解酒汤,眼眶仍然是红的。   他急切地屏退其他人冲进天泽宫来,一眼就看到了那架爬梯最高处小窝上闪过的一张苍白的脸,三两步跑到了爬梯下,小屋里的人又躲了回去。   尽职待在夹板上替他守人的小黑扑扇着翅膀落下来,到了他肩头歪着鹰脑袋叽叽咕咕。   高骊耳朵一动,眼角的红意加重,双手都哆嗦着,原本想要直接爬上去把他捞出来,刚抬腿便遏制住了,小心翼翼地用手轻敲夹板,低哑地叫他:“谢漆漆……我回来了。”   谢漆原本心中还七上八下地畏惧着,听到这声音莫名觉得与早上那个是不一样的,这回来的还是那个莽撞又热切的大狮子,于是睁圆眼钻出头来看他,看到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底下望着他,满眼莫名的悲怆。   谢漆心中一揪,手脚并用地从爬梯上爬下来,一步一步到他面前,高骊泪意汹涌,一伸手,他便自觉地上去让高骊抱住。   小黑张开翅膀悻悻然地飞上爬梯,大宛咕了一声,率先展翅飞出天泽宫,小黑见状也跟着飞出去,冲上夜空化作两道自由自在的黑影。   高骊两手抱紧谢漆,眼泪骤然失控,埋在他侧颈那里发出沉闷的嘶哑啜泣。谢漆不明白他怎么了,无措地用力地搓搓他宽阔的脊背。   高骊胸腔中一片窒息,身上的酒气有些压垮理智,捧起他的脸颠来倒去地亲。谢漆抗议地呜了两声,被扣紧在夹板上拨开了腰带。   “你是不是……”   谢漆心跳震天响耳朵听不太清,试图转身爬走,右膝跪在阶梯上再上不去,马尾发梢兀自乱抖,前行不能,向上伸出欲要抓什么支撑的手也被按住,被扣得生猛。   “替我挡劫数……”   听不成行,呼气也不成行。   谢漆脑子嗡嗡,愈发觉得当下不是真切之地,糊涂又懵圈地想,又来了,还在来,这还是人吗?   太深了。 第93章   新年一来,更多的冗杂事排着队扑面而来,各地新科考推行,长洛今春先试点,其他州正轨要到明年才开启,七日何卓安处斩,紧接而来便是白涌山春猎。   “先前我黏着你,还说着……”高骊鼻梁蹭着谢漆的下颌骨,“说着我陪北境移民看何卓安谢罪天下的结局,你陪着我,现在我不太放心。”   高骊本意不想在亲昵时谈屋檐外的风风雨雨,只是一解禁,他一见谢漆就想死在他身上。此刻也仍是怎么看都觉不够地紧盯着他,谢漆一身紧劲流畅的肌肉在他的视觉触觉味觉里都极度诱人,加之一身或明或隐的伤疤,色兴之外充满内敛的野性,冷白的肌理和灰白的疤痕掺和成克制的色感。   谢漆软塌塌地躲不开,可即便他被高骊磋磨得喵呜到哑,安全感也还是来自这卷毛大狮子。   高骊轻吻他撇到锁骨窝里的黑石吊坠,唇上温柔手下克制着狠力,低低地继续同他絮叨:“你的三个下属调进了审刑署,我大概知道了你当初给他们取名时是想怎么安置他们了,都是大好的少年少女郎,一身利落拳脚和侦查嗅觉,和你一样刻苦十几年出来的好苗子,本领扎实性情忠纯,不输送到办实事的地方里去多浪费啊。”   谢漆因干渴而无意识探出点舌尖,本是迷离状,却在听到高骊轻诉对十五个小影奴的安置打算时,布满水雾的眼睛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高骊一下子看出他是真心牵挂那些小朋友。   一时又是欣慰又是酸胀:“老婆,你也多多牵挂我。”   谢漆诧异到震惊地看着他:“喵……”   他满脸写着“不是吧,都让你做成这样了,还不够啊”。   高骊顿时不太好意思:“是我贪了。”   可是他就是想要更多。   高骊扣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充满隐忍的眷恋依赖:“小煦光,床上你听我的,谢漆漆,床下我听你的,可我仿佛有好久不曾听你掌控我了。”   谢漆迟钝地慢慢眨过眼睛。   眉心微微提起,神情是饱含怜爱的柔软悲伤和宠溺。   高骊哑然,从前谢漆克制,现在谢漆烂漫,他都爱之入骨:“我好想你,我还是好爱你。”   他捧起谢漆的脸欲亲,忽听到海东青的声音在窗外略有锐利地啼三声,知道是有人要来会面,抓紧时间捧起谢漆后脑勺一顿发疯似的狂亲。谢漆膝窝猛抖,左膝上的护膝正巧在不久前的跪状里半松,这会经不住抖缓缓滑下,被甩到地上去了。   高骊不餍足但满足地提前中止,弄完细致擦身,拿干净寝衣裹住谢漆掖进被窝里:“真乖。”   谢漆脸还红扑扑的,疲惫的脸上半是余韵未消的绮丽,半是委屈嗔怨的可怜巴巴。   力气又拼不过,当然乖了,哼。   高骊看出他的表情,笑开了:“睡吧,睡饱饱的,到晚膳时间我抱你起来。”   谢漆侧首便安心睡去了。   高骊下地把纱帐放好,穿戴整齐去开窗,并指指挥小黑传话,小黑翻飞到天泽宫前门指挥北境军守卫,众守卫自觉屏退十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水。   不多时,打好招呼的方贝贝秘密赶来,和谢漆一样,这些影奴们习惯不走正门,利落地从窗户翻了进来。   方贝贝跳进来后顺势半跪着,扫了一圈后面朝高骊行礼:“陛下,卑职来叨扰了。”   “起来。”高骊坐在桌上,示意他直接说正事。   方贝贝有些拘束地站起来,坐着不敢站着又变成俯视皇帝,还不如跪着自在,而且一站起来就看到了空空荡荡的天泽宫里有一架树屋似的奇妙爬窝,他的注意力被那玩意勾去了小半会,越看越有攀爬的冲动。   没想太久,他就意识到那东西不是弄来摆设,九成是造给谢漆的。   不,是十成,绝对是建给他攀爬的。   羡慕之情让方贝贝醒过神来,低头报起了正事:“禀陛下,卑职已想好哪一日适合铲除梁千业,初七何家论斩,长洛城将如宋家处斩时一样万人空巷,梁家主掌刑部更会多施人力在刑场上,梁千业身边的防守未尝没有可趁之机。”   他是刺客,高骊听从他自己的准备:“你一个人去?”   此前谢漆刀渴,也为了保险,本是要和他搭档一起杀流通烟草的罪魁祸首的,眼下……   方贝贝想到当日看到谢漆的状况,铁石心肠和没心没肺的性情都破防了:“卑职会带上手下影奴,虽然我们捆在一起都不如昔日的谢漆,但今朝这样,竭力一拼,未必不能杀成。”   “人手不够直接说。量力而行,活着回来。”   谢漆的朋友不多,折一个少一个,要是方贝贝死翘翘,高骊想他一定会很难过。   “是。”方贝贝郑重低声,他可以伤不可死。今天初三,还剩下四天,他身上的伤刚养好不久,初七是苦战。   但梁千业必须得死。不然,梁太妃的,高沅的,高骊谢漆的,这些近身之人所受荼毒引起的他心中的怒火不能平息。   方贝贝神情愤恨地行过礼,没一会便小心询问:“陛下,谢漆最近好吗?”   “在休息。”高骊看了一眼纱帐,“还不会说话,慢慢治。”   他语气平和,越平和方贝贝越听得想哭:“神医可曾说过,他何时能康复呢?”   神医说高沅轻则半年疯癫重则两三年癫狂,康复后性情大概率会变,他是顺其自然了。   可谢漆若治愈后与此前性情不同,方贝贝光是想想便觉得心痛难当,更遑论很可能留下显而易见的身体损害。本代霜刃阁的玄绛青缃影奴本就死的死伤的伤,现在更寥落了,玄漆刀那一路出神入化的豆蔻刀法,或许就此不能重现了。   “他的病例特殊且独有,都不好说。”高骊声音低了些,但很快乐观,“慢慢调理,不急。”   也许世间能存有奇迹呢?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   方贝贝难过了好一会,鼓起勇气提到了别的:“陛下,烟毒迷乱心智,如果谢漆在宫城中的康复状态迟迟没有进展,您可曾想过把谢漆送回霜刃阁试试?”   高骊疏忽愣住。谢漆一身皮肉上的疤有一半源于霜刃阁,从前也曾听他对影奴身份的自嘲,高骊便以为他不爱故地,在此之前全然没想过那劳什子霜刃阁。   方贝贝有些艰涩地说着:“他当初在霜刃阁中生活了十一年,与阁主师徒如父子,比之在文清宫的四年、天泽宫的半年,也许霜刃阁有更多人事能促使他回想起记忆。”   高骊陷入沉默,有些焦躁地无声刮着指尖,理虽如此,一想到谢漆要暂时离开自己便觉心如刀绞。   他想想觉得不对:“你带高沅回了梁家?”   方贝贝顿了顿,点了头:“九王殿下小时候常回梁家本家,对那里到底有感情。卑职在年关前三天带他回去一趟看他情况,故地确实有刺激到他。”   高沅早先见不到谢漆太久,人废成了最初的无感外界封闭状态,那日好不容易去慈寿宫看见他,赶上谢漆戾气爆发欲杀他而后快,他也感觉到了谢漆的杀意,再兼梁太妃此前就是在慈寿宫亲手喂他喝断子绝孙的毒,两重心结发作,回去之后就不好了。   神医建议方贝贝带他另找出路,方贝贝便带他回一趟从前常去的梁家本家,顺道去小心观察梁千业。   高骊问:“什么刺激?”   方贝贝如实告知,梁奇烽大抵是确没想到梁太妃突然暴毙,再见高沅时流露了些舅甥真情。高沅原本对外界毫无反应,被梁奇烽一通呵护,浑浊的眼睛竟然有几瞬清明的迹象。或许他就是缺爱,哪怕给予他亲情的血亲正是推他进火炉的渣滓,他也还是渴望被爱。   只是梁家府上还是有烟草,高沅病中对烟草气息极其敏感,几次发狂要去抢烟吸食,方贝贝便提前带他回来了。   高骊听完阴沉着眉目安静半晌,挥手让他离开:“朕会考虑。你去吧。”   *   傍晚唐维赶在出宫前跑来天泽宫看望,高骊正抱着谢漆坐在爬梯中间最宽阔的夹板上看书,听到是唐维过来便不起身,直接让他进来。   唐维见过那架庞然大梯,单看物件觉得奇怪,现下看着一对爱侣依偎在上面,因合情而觉得合理。   “坐。”高骊一手环着谢漆的腰拿书,一手捏着他手腕把玩,懒洋洋地背靠小窝孔洞没动,谢漆也安静地不动,垂着柔软长睫专注地看书。   唐维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逗留片刻,那等严丝合缝的契合气息让人无法涉任何足,话到嘴边便也层层精简:“陛下与谢大人可好?”   高骊托着谢漆手腕比了个好的手势:“你给他的生辰礼还放着呢,等他以后自个拆。”   唐维感觉唇舌略有些苦涩,或许今年、来年,还会有送出去就尘封等待的生辰礼。他振作精神:“昨天我询问神医关于烟毒进展,恰巧老人家问起北边药毒,言谈之意似乎是有心想往西北走一趟,若有需要届时让袁鸿护卫而去。”   高骊有些讶异,神医还没和他说过这事:“要往西北去找解药?”   唐维应是,再说了些别的,天色便已黑沉,于是告退。   天泽宫复又安静,高骊抱着谢漆再看了半晌书,是薛成玉匿名编写他俩的情爱话本,本该是津津有味,但脑子里老是绕着一个念头,攒着劲。   谢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焦躁,抬起头来柔和地看着他,眼里写着“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   高骊一顿,亲亲他唇角,轻声问:“谢漆漆,你小时候在霜刃阁长大,那里有你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你会想回去吗?”   话落,他感觉到怀里软塌塌贴着的人身体动了,身上没有看到、听到高瑱高沅时会爆发的戾气和杀意,而是一种轻烟薄雾的怅惘。   高骊便知道他到底还是怀念自己长大的地方的,即便那里可能暗无天日又危机重重,就像北境于他,虽然贫瘠荒凉,骸骨四野,可到底是哺育他长大的故乡。   他抬手捏住谢漆的下颌转过来打量:“想回去的?”   谢漆脸上神情几度转变,高骊看不太出他变化莫测的复杂眼神是在想什么。   谢漆看了高骊半晌,在他怀里侧过身来,屈起一条腿绕着高骊小腿,小幅度地用脑袋磨蹭他侧颈。   意思是“不舍得你”。 第94章   初七很快来到,高骊上完早朝径直出宫,和北境军先前去城郊接一众北境遗民,浩浩荡荡地同去长洛北门的刑场观刑。   谢漆独自趴在龙床上沉睡,昨夜闹的花样多,按理他该累得睡到日上三竿,可一入睡便做起梦,不一会儿便惊醒。   许是先前高骊问了他是否想回霜刃阁的缘故,三天来总是梦见以前的旧事。   霜刃阁本部藏在山腹,山是枯山,腹是深腹,距离长洛约有七十里,不远是乱葬岗,论风水是崎岖地。   梦中众多故人的脸齐聚霜刃阁中,生母恩师,知交旧主,群鹰犬猫,十年练武里逐渐掉队死去的近百同伴,玄漆刀下不瞑目的血污脸庞,人与兽蜂拥至霜刃阁,一寸寸皮销肉烂,最后剩林立的黑骨。   念奴的手骨按在他发顶轻柔地谆谆教诲:“小漆,你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君子,去查,去洗冤,去堂堂正正地做小公子。”   梁太妃的手骨却是掐紧他脖子怯弱哭泣:“别查,别去查了,查出来后你定更觉无望,人世如此灰暗,还是和我走吧。”   谢漆猛然睁开眼睛粗喘着扯开纱帐,四肢不太协调地从龙床上爬下来,太急摔到了地面,好在铺了一层地毯伤不到。   他有些狼狈地靠在床沿,咬痕密集的后颈靠着床沿,仰头望着天花板大喘气。   踩风正轻脚进来欲洒扫,听见动静忙走来探视,迎面就见谢漆披着柔顺的长发颓靡地坐在龙床下,衣襟袖口露出的皮肉都布满吻痕咬印,极像春宫图里掉出来的病弱娈童。   踩风脚下绊了几下赶过去,谢漆听见脚步声慢慢低回脑袋,喘息逐渐平稳,在踩风即将靠近他三尺之内抬手让他停下。   踩风苦涩地停住:“恩人,你还是认不出奴么?四年前你在深井里把奴背出来,两手攀着井壁攀出了血……”   谢漆置若罔闻,撑着膝独自站起来,取了穿习惯了的黑衣套上,长发不束,微皱着眉,边薅着自己的长发边往外走。   “恩人你要去哪?”踩风连忙跟上,见他把长发薅断了几簇,边跟着边捡起扯断的发丝,“陛下下完朝要出宫去,恐要到天黑才回,你是想去找他吗?”   谢漆一声不吭地出了天泽宫,出门不远就看到一列身形高大的北境混血军目光炯炯地跟着他,谢漆下意识怕他们去汇报高骊耽误行程,于是转身来朝紧跟不舍的众人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示意噤声。   一百北境军留下一半守天泽宫,跟来的军士见了谢漆的动作楞了楞,忙行礼表示配合。   谢漆转身有些急迫地快步冲去了藏书楼,一路上脑海里回荡的是念奴的声音。藏书楼的地下楼收录了历代皇室要案的卷宗,睿王的名字虽在史册中被抹灭,可他背后的寒门追随者数不胜数。   唐维说过,那些第一批参与改制的寒门遗老们死伤大片,还活着的前辈身上都有不白之冤,一日不脱罪便一日不能现身。睿王名字是抹除了,可延绵十年、影响深远的改制案不一定会抹除干净,去查录,也许会查到什么……   谢漆像是吊着一口气才奔来了藏书楼,被把守在楼前的侍卫拦下了:“光天化日之下被发跣足,尔等是谁?”   谢漆如梦初醒地低头看看自己,身后踩风带着怒容上前,腰牌亮出来,顿时畅通无阻。   谢漆迈进去的步子却不如来时急切了,略带僵硬地走进去,目之所及是模糊的现实林立书架和真切的幻觉漫天飞雪。雪太大了,即便他知道冬天与雪不长久,积雪迟早会融化,会变成瑞年丰收的水源,可他眼下还是觉得雪太大了。   踩风小心翼翼地隔着距离问他想去几层楼,想看些什么书,谢漆恍惚地抬头,有些抖着手指了地下。   踩风怔了片刻,地下楼是皇家卷宗之地,他为难了一瞬便满口答应,亲自去和掌管藏书楼的官吏们周旋。   谢漆脑子乱糟糟地等,没一会听到了不远前方传来流利的汉话:“您是御前谢大人吧?”   谢漆戒备地抬眼,看到了一个长着金色卷发蓝色眼睛的异族女子。   “我汉名金阿娇。”本命阿勒巴儿的狄族圣女笑着和他打招呼,“谢大人想翻阅什么典籍呢?我常来观摩,对这藏书楼的典籍分布挺熟悉,也许可以帮谢大人的忙。”   谢漆见她有一双蓝色眼睛,不自觉的有些爱屋及乌的心,情绪平稳地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圣女臂弯里正夹着好一叠书籍,笑意开朗,爽快地转身告别,谁知没走出多远又回来了,不仅自己回来,还带上了另一个戴着半边面具的女官。   女官急匆匆地赶到谢漆面前行礼:“臣下高白月,不知谢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白月的母妃姜妃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无辜惨死,母族姜家对她这个排不上用场的庶出公主并不关心,她才自请进藏书楼做个小小女官避世保身,然而去年何卓安出事后,姜云渐拼了命地走通关系想救何家,也找了在宫中的外甥女高白月。   高白月活到现在,头一次收到了母族的嘱托,姜云渐在密信中言辞恳切求她想办法面圣,求求皇帝对何卓安网开一面,用词之哀足以让人潸然泪下。   高白月被打动了。饱读诗书竟也被打动了。   可惜她虽然贵为高家女,却实在人微言轻,年少无靠,如今又破相毁容,除了藏书阁其他地方都不太敢、也没资格乱走,只能在这里等待御前的人造访。早先御前的起居郎还会来借书还书,可是起居郎实在呆直,攀谈了几回都无功而返。   现在据传是皇帝的枕边人来了,高白月一听便急忙赶来。何家今天问斩,她是帮不了那位曾经站在姜家身上敲骨吸血的风光无限的何尚书,可姜家受何家牵累却是要努力一帮的。   高白月姿态谦卑地想先和这位御前红人攀谈,走得太急冲到了他三尺之内,谢漆脊背顿时发寒,挥手便用力推开了她。金阿娇见状变色,连忙接住险些摔在地上的高白月,袖中一道金色的影子飞窜出来,一气呵成地跳到了谢漆手臂上。   谢漆感知到了属于蛇的冰冷触感,少年时在霜刃阁中没少次和五毒同行,皱着眉一记手刀反手捏住了蛇颈便想捏碎,却到底晚了,手背上赫然有两个细细的蛇牙印。   一瞬间天旋地转,剧痛席卷全身,视线一半漆黑,一半腥红。   *   藏书楼外的北境军守卫沉默着把守,为首几个是高骊从前的亲信,站了半晌后,其中一个忍不住小声和周围同伴悄悄话:“你们觉不觉得,嫂子最开始让我们噤声的那个眼神很熟悉?”   同伴眉头跳了跳:“我还以为只我这么觉得。”   那守卫点头:“五官不像,眼神和气质却突然很像戴老将军,真奇妙。”   同伴大开脑洞:“哦豁,陛下那么快就爱得不要不要的,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守卫茫然:“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没说上几句话,藏书楼里就传来骚动。   *   午时终于到了,北门前的刑场万人空巷,大道小巷都云集了人,附近高楼全占满了人,全部都在等待何家的斩首。   距离刑场不远的东区边缘是高骊和一众北境人,西区边缘则是一众世家。   高瑱和韩志禺伴着脸色惨白的姜云渐,包了一座酒楼上的高层。姜云渐此前甚至在策划当场劫法场,被韩志禺得知之后拼命拦下,废了大功夫劝告安抚,让他先保留青山在,日后才好为何卓安报仇,才勉强算是拉住了他。   高瑱时而春风化雨时而慷慨陈词地激励和安慰这看上去丢魂落魄、犹如丧家之犬的姜云渐,心里嗤笑他为了一个阶下囚,为了一个女人崩溃成这副德性。   不远处另一家酒楼坐着吴攸和郭家父子,许开仁也在,一桌人临在窗台看刑场上的状况。   吴攸举杯饮酒看北境人,恍然意识到从最初以来一直轻视的北境势力其实人数众多,下至可供收税的北境移民,中至可供战力的北境军队,上至内阁干事的唐维、天泽宫中避而不出却存在感依旧十足的皇帝高骊。   看起来竟然不容小觑。   许开仁在专注地看刑场。   当初宋家被处以极刑的时候,他在东区和各位平民朋友挤在一起,挤得满头大汗地目睹宋家人的结局,虽然感到解恨,充斥胸腔中的却依然是悲愤占了上风。韩宋云狄门之夜死了多少人,其中不乏他的亲朋好友,那些到底是回不来了。   现在,践踏了多少年国中百姓的何家也得到了惩罚,许开仁的心情与上次相似,悲愤与快意各占心房。   至于自己此时翻天覆地的处境,几个月前还是白丁,现在与宰相尚书光明正大地共坐一桌,他并没有感觉到不同。   人上人的琉璃金樽杯,人下人的缺口粗瓷碗,对于许开仁而言,区别都不大。   杯碗中是良水就好。   紧接着是一家酒楼的隐蔽小隔间里,三个易容过的人坐二站一。   谢青川倒热茶给谢红泪,谢红泪摆手不接,转头看向站在纱窗前的清瘦人影。   去年十二夜,这个毫无气息的女人被一个神秘人交到了她手上,谢红泪听到女人的名字是梅之牧,犹豫了一个无眠夜才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如今梅之牧身体调养得尚可,只是或许因为假死的闭息药毒性较强,又或许因为别的,梅之牧本来半白的青丝如今全白了。   这一趟出来并不安全,但梅之牧坚持要出来,谢红泪拗不过,此前没少在民间听到她和何卓安之间的事,恻隐之心动了念,便冒着风险易容出来。   梅之牧凝固了一般地站着,隔着一层模糊的窗纱远望。   午时三刻还没到来,执刑官吏在刑场上放声宣读何家上下犯下的种种罪责,刑台下万民愤声,准备好的各种东西不要命地往刑场上砸。   一众何家人或嚎或哭,被砸得头破血流一身脏污,何卓安在中央戴枷低头而跪,早在大理寺中尝过了梁家种种不见天日的刑罚手段,血流进唇角也不觉疼,视线只看着左手上斑驳只剩几颗的佛珠手串。   大理寺狱卒说梅之牧死了,还说整个长洛都在编造杜撰她们的污名情史,如果梅之牧没有耐不住刑罚先死在她前头,此时她们两人一起受刑斩首,必是一个笑话。   何卓安没见过她的尸首便不信,至于据说远传的情史,她深信了。   午时三刻到了。   窗纱前的梅之牧抬了头,看偌大苍穹,刑场上的何卓安低了头,锵然血溅四方。   生时唇齿相依,死后史册相依。   臭名昭著,正是一双好结局。 第95章 一更   刑场下,高骊在万人当中冷眼注视着。一排排何家九族的头颅落地,台下积愤声起初震天动地,随着头颅越来越多,刽子手手中的砍刀出现卷刃,浓稠的血从刑场上流淌到台下,台下声音逐渐变得安静。   高骊看着那片猩红,起初觉得解恨,但眼见着落地头颅越来越多,心中越来越难以克制愉悦。   酒色财气是缠住无数人的瘾。高骊不会喝酒,对钱财没有多大的概念,对气没有执着,唯一最上头的在于一个色字,这色还得是特定的那个唯一爱人,然而他身为一个军士的贪杀欲,想收割的却是不分普天之下的对象。   烟毒激发了高骊作为一个人最富有冲动的欲念,即便现在身上的烟毒解了将近一半,此时看着满刑台滚落的头颅,他还是舔舐着犬齿感到遗憾——如果当日谢漆没有在何家拦下他就好了,他就能一气呵成地戮个痛快。   距离他站得最近的唐维察觉到了他的古怪,悄悄瞟了几眼他那嗅到血腥克制兴奋的眼神,内心不觉感到后怕。   朝廷量罪定刑,当着万众的面斩首何家,所砍的头颅都让人心惊胆战,若是何家满门的脑袋当初是被他一人砍下,不让人毛骨悚然才奇怪。   唐维想到十二月中旬时,他在审刑署里杀那四十几个宫人的模样,内心不免感到担忧,生怕他此时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便走近了低声说话:“真是可惜,谢漆不能陪着陛下一起来。北境百姓当中有不少老人们十分关心陛下的姻缘,早先便屡屡听过谢漆,想见他的父老乡亲不少。”   高骊身上的扭曲亢奋勉强压下些许,整个人一下子低沉下来了。   难怪上午前到城郊去看望那些老人小孩时,不少老人对着他身边的人一个劲地猛瞧,却又不说他们在看谁,惹得高骊纳闷。原来那些期待的,怀疑的,炽热的眼神,都是在等着他把媳妇带过来。   唐维又看了他几眼。高骊如今虽然名义上是个皇帝,可在北境的老人眼中还是那个孤苦伶仃有爹生还不如没爹的孤儿,从小就吃着百家饭长大,与他年龄相近的小伙子们又陆陆续续在战场上丧命,不少痛失亲子的老人家把对亡子的怀念和疼爱寄托在了他的身上,看他就像看儿子。   高骊成家的事,老一辈的人比他上心得多,从前便没少要给他说媒,现在听说他讨了个男媳妇,愈发牵挂了。   有被人牵挂,便是背负了期待,缠绕了俗世的羁绊枷锁。   便更要好好过活。   高骊抬起手摁住太阳穴,回想一路霜雪山花,回想昨夜谢漆挂在他臂弯的腿,慢慢摁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杀欲。   何家处斩结束后,高骊转身准备护送北境遗民回城郊的住处去,新年刚刚解除府内禁足的梁奇烽赶到了他面前来。   这憔悴清减了不少的梁家主刚刚作为刑部尚书料理完了何家,便马不停蹄赶来要给高骊牵马充当马前卒,姿态几乎要放到尘埃里去。   梁奇烽谦卑地跪下:“微臣拜见陛下,臣有过,但求为陛下侍马,罪从马前赎。”   唐维皱眉想开口,高骊挥手让他不用来,任由梁奇烽匍匐着去牵马绳。   高骊翻身上马,梁奇烽既然想来作秀,那便让他作,梁家一把手在这,不知方贝贝此时可有成功刺杀那二把手梁千业。   从长洛城北门赶到东门去几乎要横跨整个东区,路途不短,街道上又全是平民,一向自视甚高的世家家主谦卑做马前卒,换在从前不可想象。   梁奇烽低着头颅摆足了谢罪的姿态,起初不敢多开口,走到东二街口时,街道旁抱手看好戏的百姓越来越多,看得他浑身冷汗潺潺,好似皮剥赤肉,钻在肉里的蛆全被人在光天之下看光了。   梁奇烽在冷天当中汗流浃背,咬牙切齿地想,若不是为了挽回声誉……   “梁卿。”   马上的皇帝忽然低声和他说话,吓得梁奇烽牵马的手一抖:“微臣在!”   “你觉得你妹该死吗?”   梁奇烽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两下,绷着声线掐出愤怒的余韵:“胆敢损害陛下圣体,便是她有九条命,也该被剁过九遍去喂狗!”   “原烟之事,真的不是你指使?”   梁奇烽发誓:“陛下明察秋毫,审刑署一开必能明鉴,若臣有萌生半分陷害陛下之心,臣之九族都必遭雷劈!”   “既然如此,叫你刑部的人管好手头的事,少对审刑署的开设指手画脚。”高骊抬腿踹了一下,把梁奇烽踹出去滚了几圈,冷眼看着他灰头土脸地马上爬起来,继续跑来讨好牵马。   倒是能屈能伸了。   街道两旁响起憋不住的哄堂笑,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是、是,臣必定对下属严加训诫。”梁奇烽唯唯诺诺,耳朵里听到一些窃窃笑声,又在心中破口大骂贱民。   队伍走过了东二街两个路口,抬眼可见东区典客署的高楼,即将到下一个路口时,高骊低垂的眼皮掀开,若有所感地看向了路口。   梁奇烽适时谦卑地开口:“陛下,春猎将至,若陛下不弃,届时臣也愿像此时一样做陛下马奴,先帝在时,臣也是牵惯了缰绳……”   高骊离开宫城时,带上了谢漆送他的传家宝刀,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了刀扣上。   经过下一个路口时,街道左右两边的人群中有乔装易容成平民的刺客迅疾动作,悄无声息地放出冷箭,一波射向马蹄,一波射向马上,四面八方如渔网兜来。   “陛下小心!”   惊呼此起彼伏,有梁奇烽为表忠心的做作大叫,也有身后不远处唐维等北境人的声音,高骊没功夫分辨,拨开刀扣抽刀而出,刀铭上的骊字挡过了射来的暗箭,另一手拽紧缰绳,猛力一拽,硬生生地把骏马拽得往斜后方跳出去丈远。   骏马长嘶,冷箭放完三波便立即停止,高骊提着刀第一个下马,刀尖轻轻刮着地面掠出去,冲进南边的路口瞄紧刺客,周边窜逃的百姓尖叫声此起彼伏,他置若罔闻地飞奔去,准确无误地抓住一个撤逃的刺客后领,一刀掼下去,碾碎了后心和吐息。   身后的张辽和袁鸿带队默契地往南北两边街道而去,九成人维护秩序剩下的追踪刺客,唐维则下马捏着鼻子拎起护驾受伤的梁奇烽。   东区一时陷入了规模不小的躁动,偏偏是今日观何家受刑,人实在太多了,挑着这个点来行刺,即便得不了手,也能把这恢复秩序没不久的东区再搅成一团烂泥。   不远处典客署的高楼上,向西南的纱窗上戳了一个小洞,一柄长筒千里目陷在质子云仲手里,小小一弧圈的目镜里,映出了混成一团的东区乱象,纤毫毕现地收进云仲眼里。   “我早说过了,这晋国的国都就像筛子一样。”云仲透过千里目看着乱上加乱的东区笑出了声,“再来几场韩宋云狄门也还会是这副德性,孜孜于内耗。”   坐在身后不远的是云仲心腹,云国千机楼的副楼主白牙。第一楼主代号黑牙在云国储君身边,白牙跟着云仲千里迢迢来当质子,底下的要拼在千机楼的前程,上边的要博在云国皇室里的前程,同道同归。   白牙手里也有千里目,不需要看,迎合着云仲的意思接话:“晋国不配占据中原最富庶的土地。”   云仲满意地调整千里目去捕捉在东区街道里追刺客的高骊,嘴角笑意凝固了片刻:“晋国皇帝真是莽撞,就这么不带一兵一卒地去追死士了。”   白牙这才抬起了手里的千里目去看情况:“公子宽心,千机楼死士必不会活着落入他人手中。”   “不要紧,晋帝没想留活口。”云仲看着高骊又抓住一个死士,干脆利落地一刀削了脑袋,冷笑道:“就算有活口也不打紧,他梁大人搭的戏台子,和我们有什么关呢?”   白牙认真看了一会:“公子,眼下除不了晋帝,来日或可绸缪,他身边没有得力的霜刃阁影奴。”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云仲笑了,边看边闲聊,“另外,霜刃阁总部找到据点了吗?”   白牙惭愧:“对不起公子,属下还没找到。”   “慢慢找。”云仲调整千里目去看正东街的情况,千里目定格在正东街上指挥的唐维,“父皇当年年少来到晋国当质子,对当初的睿王一派颇为敬仰,最中意的当属睿王身边一个叫玄坤的影奴。按照霜刃阁内部的规矩,如果玄坤没死,眼下不是霜刃阁的阁主就是长老,如果能把那人找出来送到父皇面前,必是父皇最龙颜大悦的寿礼。”   白牙想了想,问:“若是那玄坤已死呢?”   云仲笑答:“那便把尸骨挖掘出来,仍然是最好的寿礼。”   白牙恭敬道:“是。”   在千里目的观望下,高骊顺着人群盯准刺客。   烟毒带来的影响还没有彻底解除,在他眼中仍有一小撮人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而看不到脸庞轮廓。此刻奔逃的数千人当中,晋国人在他眼里有鼻子有嘴,只有那些刺客徒有一双警戒的猎人般的眼睛。   高骊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捕猎的感觉了,少年时他师父训练他练武,一入山便是锻炼这种在猎人与猎物当中切换的直觉。   直觉到了,万物都是猎物。   天地只有他一个猎人。   高骊抓住了第八个刺客,毫不犹豫地一刀下去,而后又若有所感地回头。   典客署窗边,云仲啪地放下了千里目,一时之间心跳如雷。   白牙关切问:“公子?”   云仲方才看到了晋帝回头望来的一眼,脊背有些悚然。   “……无事。” 第96章 二更   东区行刺皇帝之事耽误了高骊回宫的时间,本来准备回府回宫的西区贵胄们都被惊动了,乌泱泱地不约而同都赶到了东区,齐心协力地把东区的混乱镇压下来。   到了申时,东区平稳下来,唐维清点因踩踏而受伤的人数,麻利地现场登记做账目,正好吴攸和高瑱都来了,便上交过去让他们出钱。   吴攸随身带着私印,毫不拖泥带水地盖过,反倒是一旁的高瑱皱着眉仔细校对账目,夸赞的话是谨慎,实话是小家子气。   吴攸快步走去高骊等人身边查问情况:“陛下可曾受伤?”   高骊小臂被暗箭擦过,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伤,他都不屑于提。只有梁奇烽当初站在前头牵马绳,冲在前面自作主张地护驾,导致被暗箭伤了不少处,高骊的坐骑都没他伤得多,但没伤到致命所在,现在正躺在担架上呻/吟,念念叨叨说着些尽忠的话。   高骊全然不想看梁奇烽一眼,把人丢给唐维,提着刀和袁鸿张辽等人汇合:“你们抓到其余的刺客了吗?”   袁鸿耸耸肩:“刚抓到手就咬舌自尽了,一个个鸡贼得很。”   张辽点头:“我这边也是,逮不到活口,陛下那边呢?”   高骊找不到可以擦刀的布条,只好荡了荡长刀:“原本以为你们能逮到几个,一时兴起就都杀了。”   袁鸿:“……”   张辽摸摸脑袋:“不过反正也有留下尸体来,带回去让军师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吧。”   袁鸿有些无奈:“啥事都交给我媳妇,他都快瘦得掐不出两把肉了。”   高骊转头看看,看到吴攸在那问唐维情况,于是便过去把刺客尸体的事抛给了他,吴攸痛快地答应了。唐维干咳一声,顺风顺水地也把梁奇烽丢了过去,一甩袖继续把北境遗民护送回城郊去。   高骊擦完刀宝贝地收回刀鞘中,到北境队伍当中走了几个来回,没有伤患才放心。待把众人护送回城郊,天色已不早了。   回来时张辽情不自禁地感慨:“这次刺杀和去年八月八那天晚上的相比,那可真是太儿戏了,能打的都没有,还在青天白日里搞,闹着玩呢?”   八月八时,唐维和袁鸿都还没有到达长洛,到了之后又急着养伤养身和暗中调动布置,眼下听张辽感慨,便问起了当夜情况。   高骊在旁听着张辽的回忆,眼皮一跳,那天是他在护国寺接到了天命信物的日子,因着老秃驴国师指认他是天子,那天晚上世家六大家都派了精锐的刺客到吴家偏宅当中去杀他。   那时候情况的确凶险,张辽受了一身重伤,差一点小命不保,不像高骊前有谢漆过去打定心丸,后有霜刃阁三个阁老出山来庇护,身上都没有挂彩。   高骊想起了那天晚上三个阁老前言不搭后语地和他说的几句话,那时刚得了念珠,脑子一片乱糟糟,压根没能想清楚多少东西,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忽觉太阳穴突突的疼。   一旁唐维和张辽说着话:“看来当初世家是真的想让你们悄无声息地溺毙,动起真格来还是瘆人。今天这一出虽然像是作秀,但比上一次还要罪大恶极,混乱之下踩踏的负伤者太多了。不管这事和宰相有没有关系,还是让他去处理比较好。”   高骊越想越觉得头疼,抬起手按住额角,旁边的几个老伙计都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问起怎么了,高骊皱着眉挥手。   正兀自头疼,半空中出现了海东青的身影。   *   高骊回到宫城时天已经黑了,回到天泽宫时见到门口不远处站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女官装束,一个一看就是异族女子,他恨得手都在发抖,却也知眼下不是再行杀戮之事的时刻,匆忙进宫里去。   踩风上前来跪呈藏书阁的事,高骊唇上血色消失,三两步冲进天泽宫,一进先闻到满宫浓郁的酒香。他心上更慌,往里多走几步,一眼看见谢漆穿着单衣坐在爬梯的阶梯上,眼睛上绑着一段遮眼的黑布,安安静静地伸出右手任由神医在他手臂上扎满了银针,整个人像是刚从酒缸里爬出来的一样,散发着浓郁的酒气。   高骊的眼睛死死停在他左唇那颗绮丽的朱砂痣。   朱砂痣下的白皙肌肤上有一小块云朵似的青斑。   他对那青斑熟悉不已,谢漆原本身上有三处,是最直观地反映他中毒与解毒情况的标志,只要青斑有淡化一点点的痕迹,高骊就能高兴得发疯,结果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谢漆脸色出现了第四块青斑。   谢漆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回家,歪过头朝他的方向转过脸来,醉醺醺地轻喵了一声。   神医施针施得投入,听见这声音才发现高骊回来,看了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你先别发狂,没事的,谢漆现在好多了。”   高骊在原地几乎化作一只大螃蟹,倒是想挥舞着钳子去夹死人,梗着青筋直跳的脖子走过来,发抖着手去摸谢漆的脸,看到了他蒙着眼睛的黑布底下有没擦干净的血渍,浑身骤然冰冷。   谢漆感应到他的发抖,抬起空着的左手握住他的,摸索着扣住他五指,张开嘴断断续续地发声:“小、小……喵……”   高骊心脏如被猛捏,目眦欲裂地低哑问:“神医,他会说话了?”   “嗯,在努力呢。”神医把针全部扎完才揉了揉肩颈,解释起下午的情况。   上午他在藏书阁当中偶然被那狄族圣女的小金蛇咬了一口,那金蛇只有些许微薄的毒性,偏生毒性和原烟的毒相似又相克,骤然加速激发了谢漆体内残余的烟毒。   “他下午右眼出血了。”神医见高骊小心翼翼地拨着谢漆蒙眼的黑布,说起谢漆下午在天泽宫内的爆发,烟毒剧烈发作引发了他心智与认知上的混乱,和起初中了烟毒的前七天状况有些相似,七窍渗出了一些血来,右眼最严重,好似留下血泪一般。待他停止流淌之后,神医便调了药给他将双眼裹上,以防视力受损。   高骊手愈发地抖:“他这回发作不爬屋顶,不砸东西,反而去喝酒了?”   神医摸了摸胡子:“是想吸食烟草。他在这里横冲直撞没多久就不停团团转,无头苍蝇似的,我们喊你的名字,又拿了你的衣服去哄他,他便径直抓了衣服爬到了这爬梯的小窝里去。混乱没多久,谢漆开始说人话,说来说去就一个烟字,越说越情绪激动,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吸食到了烟草,那才是万劫不复的程度,这才给了他几坛酒对付,哪里能想到这小子是个千杯不醉的。”   高骊小心摸着谢漆的脸庞,半蹲下来轻抱住他:“谢漆漆,对不起,我刚回来,你现在醉了吗?”   谢漆脸还是那样的白皙,看不出喝了多少酒,倒是鼻尖有些微红,耸了耸后,摸索着去抓他的左臂,准确无误地把鼻尖贴到了他受皮外伤的那一处伤口。   “怎……么?”谢漆张开嘴轻轻咬着他的袖子,似乎是想看看他受的皮外伤。   “我没事,一点点事都没有的,不过是很小的小伤而已。”高骊听着谢漆艰难的吐声眼眶发热,捧着他的脸越抱越紧,“怎么鼻子这么灵,这儿都被你闻到了。”   神医诶诶两声把高骊拉扯开:“他这胳膊上的针还没拔干净,腻腻歪歪晚上再去。”   高骊只好松开他,忍着欲滴不滴的眼泪追问:“那狄族圣女的蛇能医治他吗?”   最初听到谢漆中了蛇毒之后,他满心里想活拆了那罪魁祸首,现在心绪大起大落,反而对此寄予了希望。   神医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地开始拔除谢漆手臂上的针,谢漆到底还是醉了,以往施针的时候总是剧痛难忍,他或多或少会有些挣扎的举止,眼下乖巧得像块任人拿捏的软豆腐,怎么摆弄都不吱声。   “说不好是歪打正着,还是对症下药,总而言之,得有那位圣女的金蛇研究。”神医吹了吹胡子,“下午老头子我跟她说了,想借用她所豢养的蛇研究,保证不伤及性命,但是……”   高骊都快要急疯了:“但是怎么了?”   “但是人要先和你谈交易。”神医拔完了谢漆胳膊上最后一根银针,拿过一旁的毛巾给他擦拭,摇摇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似乎这宫城里的每个人都带着点目的和动机,谈不上善恶好坏,一层皮扒下来,还是隔山隔海。 第97章   入夜,高骊和狄族圣女阿勒巴儿在偏殿里坐对面,那一尾咬了谢漆的小金蛇就盘踞在她脖颈上,蛇头贴在耳垂下,蛇信无声地吐露着。   高骊克制着炽烈的急迫不看那蛇:“你说想要交易,交易什么?”   阿勒巴儿观察着他的神情,笑了笑先抛出预警:“也许我想交易很多,陛下能承受得住吗?”   高骊在桌子底下抓住自己左腕,冷然不多话:“你想开什么条件直说,朕厌恶拐弯抹角。”   “那我便大胆一言。”阿勒巴儿伸出食指逗弄侧颈上的金蛇,“第一条,五年之内,我与去年来出使的狄族人都要毫发无损地返回狄族领土,当初玉龙台下被陛下打死的我族武士,尸骨我也要带回去。”   高骊没有犹豫:“彼时朕若还在位,你们想走,城门必开。”   阿勒巴儿微怔片刻,笑道:“好,第二条,届时离开晋国,我要带上贵中原三十六行的匠师,每行至少六人。”   高骊语气冷了些:“兵器一行不可能。”   阿勒巴儿笑意扩大:“那看来我的第三条要求,陛下就要拒绝了。”   她吹了一声短暂的哨声,小金蛇灵敏地盘到了她手指上,缠过一圈手掌把蛇头搭在手背的指骨里:“我原本还想在第三条提出,想获得贵国制作破军炮的方法呢。”   高骊冷笑:“你想都不必想。”   狄族人骑射彪悍,过去没少仗着马剽人壮气压北境的晋国人,尤其上代幽帝继位后逐渐败掉晋国的底子,近二十年来狄族人的兵马战绩逐渐压过了晋国,若不是韩宋云狄门之后长洛的枢机署研制出破军炮一举力挽颓势,保不准狄族人要趁势蚕食晋国。   把破军炮交出去,根本就是在找死。   “不会白拿,既然说了是交易,贵国能给我族方便,我族也会礼尚往来。陛下,我豢养的蛇不止这一种,还有六种,其中有一种蛇就像猎犬,对气味极其敏锐。”阿勒巴儿摸了摸手背上的金蛇,“当初晋军用破军炮轰炸我们,不少碎屑残留在土地上,我的蛇嗅过破军炮的残骸,嗅出了剩余的原料气味,而那种破军炮的气味,狄族靠北的山脉脚下也有。”   她抬眼看高骊,一鼓作气地说:“我听说破军炮这种武器,不独晋国有,云国更胜一筹。贵国在去年七月七险些遭受灭顶之灾,想来一定有心找云国清算,破军炮这样的好东西,当然是造得越多越好,我族有几乎取之不尽的原料,联手是好事。”   高骊顿觉可笑:“七月七之夜,长洛的战祸有一半账还是狄族的,云国是罪大恶极,但你狄族就干净?”   阿勒巴儿有些无奈地笑起来:“陛下从前在北境驻守,对北狄应该也有些了解,狄族中有两脉,一脉白狄,对中原一直主和,另一脉赤狄,对中原主战。七月七的祸端,我很抱歉,但我是白狄首领,不是赤狄,那笔账我恐怕接不下。”   高骊很想骂脏话,狄族内部确实有两旗一直内耗,但说白狄主和根本是屁话,劫掠北境的狄族人里白狄的数目甚至更多!眼前这女人汉话流利,学了不少中原的东西,把中原那套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学了个透。   阿勒巴儿反手把小金蛇拢进手掌心,透不出任何一片蛇鳞:“交易不急,陛下可以多询问朝中重臣意见,我等得起。”   她等得起,等不起的是谢漆,或者说是高骊。   高骊的救妻之心难以按捺,猛的拍桌低喝:“金阿娇,眼下你在晋国的宫城当中,想提交易也得掂量一下自己骨头重几何,提这么多要求你吃得下吗?你所提的三条条件里,第一条朕可以允准,第二条能允准一半,第三条不可能。对此你还觉得不够?你只需要把你手中这条小蛇交给天泽宫的医师,这样的交易对你难道还不划算?”   “是的,不划算。”阿勒巴儿眼神冰冷,“狄族如果没有破军炮,便将永远沦为晋国和云国,或者说沦为比整个中原低等一级的奴族,此前百年,两族是交锋不断,却没有像当代这样有天堑之隔。我人确实就在你们的腹地里,你们可以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此刻陛下完全可以碾碎我血骨,那又如何?对我而言生死在其次,狄族往后的命运比我的命重得多。”   她又吹了一声哨声,摊开掌心在高骊面前给他看,那条小金蛇竟然叼着自己的尾巴,开始迅速地把自己吃进腹中,嚼到最后只剩下一小节,硬邦邦地死在高骊眼前。   高骊看着那蛇就这样,剩下一个脑袋和脖颈,眼里蔓上了血丝。   阿勒巴儿倾斜手心把蛇头放在桌子上:“如果不能改变狄族的现状和未来,我等死就死了。只是可惜,谢大人中毒良久,好不容易有一线生机,陛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机消失了。”   高骊发狠地闭上眼,压抑着想一拳打爆眼前人的冲动,霍然起身往外走,走出几步看见门口的高白月在寒风中等候,恶念一起,勾手让她上前来。高白月诚惶诚恐地连忙上前来,刚要行礼跪拜,就被高骊示意噤声在门口站好,随即自己转身又进去和阿勒巴儿说话。   阿勒巴儿刚起身要走,看见高骊折回来便又坐下去了,等他说话。   “我们再谈谈如何?你在宫城中和白月公主走得近,届时你想回狄族,朕可以特批公主和你一起走。”高骊声音没压低,确保门口的人能听到。   阿勒巴儿先是笑,蓝眸却沉了些:“公主不是擅长哪一行的匠师,只是饱读诗书罢了,带上她?只怕是徒增狄族返乡的困难罢了。”   高骊冷笑着点头:“行,按照这么说,那公主的生死也不重要。你能在眨眼间碾死蛇,朕不悦了,现在就去碾死高白月,你也不在意?”   阿勒巴儿嘴唇白了不少,却十分镇定:“公主是陛下血脉相连的亲妹妹,陛下想大发暴虐之性屠杀亲妹,关我一个狄族人什么事?”   “圣女不求情两句?”   “与我无关。”   “行,有种。”   高骊转头就出去,对僵在门口的高白月看也不看地抛下一句话:“听到没有?长点他娘的心眼。”   *   回到天泽宫后,神医翘首以盼:“如何?那圣女愿不愿意啊?”   谢漆在   第4节 夹板上坐着,歪着头晃荡着腿,高骊沉闷地跑到他底下的爬梯坐,一把抱住了他的腿:“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没谈拢,她还把那蛇弄死了。”   “这……”神医摸了片刻胡子,反过来安慰,“没事,不愿就不愿,本神医在这呢,至少保谢漆不死,保你康复如初,时间长短而已,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比什么都强。”   高骊闷闷的,脑袋上搭了一只手,抬头看到眼前蒙黑布的谢漆,也只能点头:“嗯。”   神医并不悲观,转头准备去熬新剂量的药:“接下来一阵日子他可能随时会发作,你要是不确定这宫里真的没有残存的烟草,最好还是把他绑起来。他的嗅觉太好,要是嗅到烟草的味道,肯定会不顾一切跑去吸食。他要是因为烟瘾躁得不成人样,别让他硬扛,扛久了脑子只怕要出问题,找点别的东西给他应付。”   高骊皱了眉,心疼地爬上去把谢漆抱进胸膛里:“让他还像今天一样酗酒?酒是穿肠毒。”   神医掰着手指头吹胡子瞪眼:“酒色财气,你不会每一个都匀出一点来帮他转移烟瘾啊?谢漆以往喜欢什么东西,你就照着给他来搞几轮,让他坚定戒瘾的心志就对了。”   高骊忙不迭地点头。   谢漆大抵是醉意朦胧,眼下还看不出有什么烟瘾发作的模样,这阵子本就乖,眼睛蒙了黑布后看起来更乖顺了。高骊小心揭开黑布一条缝,看到谢漆眼廓红通通的,盖回去轻吻他额头:“疼不疼啊?”   谢漆轻喘着,呼吸不太正常,艰涩地吐声道:“不……”   高骊把他抱进怀里揉着,低低问:“上午怎么心血来潮去了藏书阁?我才出去半天,你就出事了,吓得我回来时差点把马累出白沫,你不仅是我老婆,还是我祖宗。”   谢漆说不出话,也不打手势了,仰头照着高骊的脸胡乱吻,呼吸越来越急促,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唇珠位置便急切地上前亲去,破天荒地主动撬高骊牙关。   高骊搂着人愣了愣,咂摸出了不寻常的气息。   此前是他炽烈禽兽,现在才是谢漆真正欲求不满的阶段发作。   高骊回应地动情,只是看着谢漆蒙着眼睛的黑布陷入了担忧。   他会流眼泪的,会不会伤眼?   向神医咨询得到无语的否定过后,高骊便不怎么拿捏力道。   几番极尽的暴风雨后,高骊把谢漆抱着倚靠在床头坐,坐得深些,两人裹着一张被子,不着片缕地相依偎着,谢漆蒙着眼睛努力地抖着声线说话,高骊靠在他肩窝里,底下满足地埋着,鼻尖不时蹭着他柔顺的长发,低哑地教他说话:“老婆,试试叫夫君呗?”   谢漆不为所动,跟他杠上似的,锲而不舍地努力叫老婆。   高骊起初以为他有样学样,谢漆侧首摸索着去咬他耳垂,含糊轻喘着叫:“老婆。”   高骊只是笑,谢漆有些着恼地松口不理会他了,他才意识到谢漆的意思。   是在叫他呢。   “哦哦!是是是!”高骊轻咳,认真严肃地裹紧他,“我也是你老婆,谢漆漆叫得对。”   谢漆便反手抬起去摸他的卷毛,声线低沉,语气轻快地笑:“嗯。” 第98章   怕谢漆接下来有些失常,高骊借着东区行刺之事罢了两天早朝,蹲守在谢漆身边看他情况。   天泽宫关上宫门,朝堂挑不出错处理论,私底下发怵且乏累,又怕民间是一通沸沸汤汤。   高瑱是最受益者,只要高骊翘班他便名正言顺地摄政,只是在内阁没得意半天,下午吴攸便把玩着手里的私印盖了梁奇烽请求复职的文书,借由唐维送到天泽宫那边寻求首肯,不一会就得到同意的口谕。   梁奇烽一复职,依照梁家势大,高瑱便得告别持续近一个月的痛快掌权,继续退居三位,看吴梁两家掰手腕。   于是唐维带着文书从天泽宫回来告知皇帝同意时,高瑱暗地里只觉晴天霹雳,表面还得风淡云轻,做些关切样:“昨日梁尚书为陛下护驾,其忠可鉴日月,只不知梁大人伤势如何,何时重返庙堂?”   吴攸瞟过去一眼,似笑非笑:“梁大人幸运,未伤要害,皮肉之伤不妨事,两三天内便可回来议事。”   高瑱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一旁唐维打岔调和气氛:“宰相大人,不知昨日陛下遇刺之事可有眉目?东区整顿情况怎么样了?”   内阁另外几位侍笔都关心此事,东区才是他们这些寒门居住的主阵地,东区每回出事都是西区的世家大臣出来重整秩序,以往都料理得很糟糕。   吴攸摇了摇头,神情镇定:“昨日一共获得刺客尸身二十三具,暂且交由审刑署彻查,还找不到能确定刺客身份的线索,且再调查些时日。东区整顿之事,许开仁昨日救人心切,回了代闺台暂作休整,他熟悉东区,我便交由他与东区各吏了。”   内阁的侍笔们得知是许开仁去整顿东区,包括唐维在内,心都安定了不少。   此时的东区,许开仁在外面当值,心中还牵挂着家里藏匿的另一人。   他昨夜一夜未眠,一早前去和东区各官署的官吏、各行的行长确定昨日东区受损的程度,拨正和赈平后与其他官吏一起去张贴告示,再骑马纵巡一遍,去看望七大医馆里的负伤者。   此前东区不少白丁名医都在去年十二月的梁太妃纵毒事中征召进宫,年后带着丰厚赏赐分批回来,对宫中之事讳莫如深,几乎不言半字宫中秘辛,只不过架不住民间好奇,询来究去,医师们唯肯透露的便是不止帝和九王中毒负伤,帝侍也受了连累,伤得险些落残,帝甚爱,同微甘后正共剧苦。又兼民间近来有流通些关于帝与近侍的情爱话本,民间多听多闻,对宫城里头的爱恨情仇十分八卦。   许开仁到其中一个医馆看望时,熟悉的好些人躺在担架上唉声叹气地吊着正过骨的挫腿断手,昨天上了年纪的些许人跑得慢了点,趔趄一摔受踩踏伤筋动骨,家底薄的如遭扼喉。   伤者当中有不少认识他的,开口便喊着许先生,泪眼婆娑诉苦今天躺在这里家中薄田怎么侍弄的大问题,许开仁便蹲在伤患中安抚和解释,凡负伤者在医馆领取医师亲笔的伤患单,可委托家人前去官署领救助银,好歹能暂且拿去雇佣帮闲搭把手。一番番安抚下来,伤者才稍微放下心来。   许开仁忙完手头琐碎回了家里,他一单身汉独居,倒是方便了养人。这会他脸色凝重地回了屋里,房间里有信得过的中年医女正在麻利地为床上的人敷巾子散热。   “医师,我朋友如何了?”许开仁皱着眉快步上前,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有气出没多少气进的人,眉头皱得更深了。   “外伤引起的发烧,熬过去就好了。”医女满头大汗,“许先生,幸亏你朋友底子好,筋脉强健得很,不然新旧伤叠加下来扛不住的,况且他身上有不少骇人伤疤,你这位朋友怕不是善茬吧?”   许开仁看着昏迷当中的方贝贝,抿了抿唇:“他性顽劣,虽常逞凶斗狠,性子不坏,辛苦您尽力救治,莫要把他的事往外传半点,我只怕他的对家揪着他不放。”   医女便再三保证,忙活到快要到中饭的时间才走。   许开仁熬了药粥去照料人,小心搀起方贝贝喂食,看着这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影奴艰难地松着牙关进食。   昨天下午东区混乱,直到晚上都全区长灯未灭,他挑着灯还在路上巡视,忽然就撞上了一个带着满身血腥气的人,月光下灯烛上,血人黑衣蒙面,眼睛轮廓生得圆,不知怎的见了他眼睛极亮。   “许开仁。”血人准确叫出他的名字,在蒙面下虚弱地嘿嘿笑,“死前能见到许先生,我可真幸运。”   说罢倒头就往地上栽,许开仁忍着惊讶及时伸手捞住人,揭下蒙面一看,认出是当初玉龙台的两个影奴之一,九王高沅身边的人。   顾不上是否惹祸上身,许开仁连忙带人回了家,他本身通医术,连夜把血糊糊似的方贝贝剥完,冷静地处理他横贯后心的一道致命剑伤,擦洗上药缝伤,方贝贝都如死人似的一动不动,熬到半夜时体温骤冷,眼看心跳就要停下,急得许开仁掐紧他人中直喊,喊多了便发现方贝贝鼻息急促了些。他便一声不停地在他耳边唤上千百遍,熬到天亮时,方贝贝心跳变得稳健,硬生生熬过来了。   眼下方贝贝发起烧,许开仁把能用上的都堆过来了,只能寄希望于这影奴能努力撑过鬼门关,赛跑跑过无常鬼。   一小锅药粥全喂完了,许开仁擦拭过不小心淌到方贝贝脖颈里的汁水,毛巾停在他喉结下一道不太明显的割喉旧疤,眼神越来越复杂。   他平生第一次见到身上致命伤这么多的人。   宫中请了假,许开仁守着奄奄一息的人守到入夜,熬完晚上的药粥回来继续喂食,结果这一回方贝贝刚喝一口便呛了出来,眼睛还没睁开,嘴巴就碎叨叨:“他娘的,什么鬼东西这么苦,吃屎吗我……”   许开仁:“……”   方贝贝福大命大,身强命硬,睁开眼睛了。   他目光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许开仁,烫到似的闭上眼,又叨叨:“活见鬼,死也见鬼。”   许开仁无奈地先放下药粥:“绛贝大人,你还没死,我也不是鬼,昨晚都忘了吗?”   方贝贝睁开一只眼睛,无比震惊地用右眼瞪他,表情夸张且滑稽。   许开仁见他神色有点想笑,扭头咳了两声继续皱眉:“昨夜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便侥幸救下你了。”   方贝贝费了好一会功夫才确定眼前不是假象,呆滞地张大嘴巴想爬起来:“你怎么救我?我料定我再有两刻钟就凉透了啊。”   他勉力抬手想去摸摸心口,手腕便被许开仁用二指按下了,抬眼看到许开仁眼中流露了些浓郁的异样复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绛贝大人,先吃药吧,别乱动了。”   方贝贝只好放下不解老实喝药粥,昏迷时嫌苦,清醒了便面不改色一口气把碗扒拉干净,吃完还是要下地。   许开仁眉头皱得要夹死他了,看得他直发毛:“许先生,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我只是想说,受伤了就卧床静养,别乱动弹。”   “没事的,我能感觉我现在好很多了。”方贝贝微抖着手抬起摸摸额头,“我只是要通报些信息,一句话的事,不碍事的。”   许开仁拗不过,便搀着他走到窗口,方贝贝信任他,便毫不客气地把一半重量压在他身上,到窗边时运起丹田内力吹了长长一声拟鹰的唳声,震得许开仁不觉耳膜嗡嗡。   方贝贝连吹五声,吹得唇角溢出血丝,半炷香后便有细微的振翅声飞来了。   苍鹰敛翅停在许开仁家的窗台,左翼上血迹黏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微抖。   方贝贝抬手轻拨苍鹰的翅膀,低声叽咕了一阵子,苍鹰一动不动,待他交代完才眨了黑豆似的眼睛,展翅冲上了夜空。   方贝贝探出脑袋看着他的鹰飞远,这才松口气软了腿脚。   一回头看见许开仁满脸欲言又止,方贝贝搓搓指尖,有些局促:“许先生,大恩不言谢,以后你的命就是我方某人的,我……”   许开仁止住了他的话头,有些无奈:“你还是回床上躺吧。”   只是把人带回床上后,许开仁还是有些压不住好奇心:“你昨夜做什么了,刚才又是在和鹰说些什么?”   方贝贝老实地平躺,闻言笑起来,牵动了颧骨老大的一块淤青:“我出任务,任务完成了。”   *   苍鹰振翅飞往宫城,和大宛碰过头,瑟缩着把消息带给壮硕的海东青小黑。   小黑展翅飞到天泽宫的窗户外,用嘴笃笃敲窗扉,敲了半天紧闭的窗才打开,高骊单臂箍着谢漆略有艰难地走来:“嗯?”   小黑叽咕着,高骊臂弯里的人忽然发作,一口咬在他小臂上,死命挣扎出沁着冷汗的右手抓住了窗栏,每一根手指都在拼尽全力传递着想跳出窗的讯息。   高骊手臂绷紧捂住他,听完小黑汇报便关上了窗,掰下谢漆抠紧窗栏的手强行按回来。   高骊半抱半拖着他回天泽宫深处,饶是昨天就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谢漆发作起来这样危险,幸而早上没有离开他。   “谢漆,是我,你乖。”高骊小臂被他一口咬出血,顺着毛哄了半刻钟才哄得他松口。   可他一没有咬东西,张口便凄然地喃喃:“烟。”   高骊看着他绑着眼睛的黑布底下淌出的泪痕,眼睛也跟着酸胀,不敢说没有与不能,抱着他去桌前倒了一杯美酒递到他唇边:“我们有酒……”   谢漆张口准确咬住酒杯,仰首把酒倒进唇齿里,随即把酒杯摔出去,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抓住高骊胸膛前的衣服嘶喊:“不要酒,给我烟!”   高骊的回应是捧起他的脸急促地亲吻。今早谢漆醒来,酒意消失,烟毒的青斑颜色更深,赤着脚下地便要去开窗往外跳。高骊骇得睡意全无,将他捞回来千呼万唤,起初他能听得进耳,知道挪到爬梯上钻进小窝抱头,勉强支撑一时辰后便钻出来,满脸是冷汗,开始往烟毒与烟瘾齐发作的阶段奔去。   神医带着调好的药赶来帮忙,建议高骊将谢漆绑上,高骊自负于自己就是他的绳索,咬牙打死不绑。   谢漆便从早挣扎到晚。   一吻未尽,高骊唇瓣被咬,谢漆奋力推开他,苍白的唇珠染了他的血,像画了点绛唇。   他赤脚在天泽宫里乱转,跑得太快,一脑门撞上柱子,发出敲锣似的大动静,晃悠半步便被高骊箍进了怀里:“祖宗,我看看你额头。”   谢漆大喘气,抬起手生气地抓下蒙眼的黑布,岂料一睁开眼,还没能视物右眼便淌下血泪来。   高骊迅速从怀里抽出新的纱布绑上他的眼睛,拖抱着他滚坐在地上:“别动、别动,你的眼睛暂时不好看东西……你听我说,先别挣扎好不好?方贝贝传消息回来了,他把梁千业杀掉了,他还活着,谢漆,你朋友还活着。”   谢漆短暂地静止了片刻,白色纱布绑在眼前,逐渐泅出红痕来,是眼角又在沁血珠。   高骊往他苍白的脸上轻吻,唇瓣一破,一啄便是一个血印:“大家都还好好的,你别怕,不高兴了咬我,想着我就好,我们不想别的。”   谢漆沾着血腥的喘息洒在他鼻翼,安静没多久便重复循环。   高骊索性泰山压低,一把将他压到了地上,不让他乱挣动。   然而没一会,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肩窝处扎进他耳朵里。   “你杀了我吧。”   字正腔圆,说得很流利。 第99章   是夜高瑱回东宫,洗手时头也不抬地照例问一旁侍候的谢如月:“天泽宫情况怎么样。”   梁太妃一事后内务署被血洗过,兼天泽宫的守卫调进了北境军,如今不好安插耳目,天泽宫围得像围城。   东宫的影奴和韩家暗卫悄然去过蹲守,结果被谢漆的影奴们警告了,从前多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天泽宫影奴率先撤出对其他派系的盯梢,也拒绝被盯守。   高瑱没想窥探皇帝的阴私,也不感兴趣。   只是好歹要获知那人生死。   谢如月低头为他擦拭滴水的修雅双手:“谢大人病情加重了。”   高瑱微不可闻地动了指尖,平静道:“还活着就行。”   残,废,傻,都不重要,活着就行。   他擦完手抚过谢如月的朱砂痣:“昨天他在藏书阁怎么了?”   昨天回来忙碌了其他事,隐约听得谢如月汇报了些只言片语,眼下梁奇烽快要复职,他这太子便又要闲了。   谢如月把昨天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再重复一遍,高瑱听完皱了眉:“金阿娇去了天泽宫?”   “具体外人不知,青坤大人昨夜盯着文清宫,仍不清楚圣女在其中做甚。”   高瑱没心思用晚膳了,挥手令人撤下食桌,撩起衣摆到书桌前坐下:“狄族人不好动,在场不是还有一个高白月?”   谢如月楞了楞:“可那是公主……”   “把她带过来。”高瑱轻敲桌面的白纸,“她母舅如今都要在韩家座下苦苦哀求,她算什么。如月,你亲自走一趟,孤想知道昨天天泽宫怎么了。”   谢如月只好听从命令转身,蓦然脚下一错险些踉跄,高瑱看了一眼,知道今晚不能那样磋磨他了。   不结实。   半个时辰后,高白月被带到了东宫,她有些畏生地行礼,口中称呼他为五皇兄以尊亲近。   “妹妹不必多礼,日前你母舅还提到了你。”高瑱温声让她坐下,扫过她遮了左半张脸的面具,“姜尚书挂念你容貌的事,在宫外寻了肉白骨生肌理的秘药,送到你手中了吗?”   高白月第一次听到这事,忙道谢与道未曾,紧接着听到了太子语气关切的要求。   面具摘下来,看一看烧伤的疤可有好些。   疤——怎么会好呢?   伤口愈合了,疤痕不会的。   高白月忽然感觉到了韩宋云狄门之夜的绝望,脸上的面具甚至没有在阿勒巴儿面前揭下过。   那是她这辈子都想覆盖住的,不被人看到的梦魇。   但她最终还是惨白着手解开了面具,把蜿蜒半张脸的狰狞灼烧疤痕无遮无拦地放出来,仿佛放出了七月七的火焰。   不远处的谢如月不忍地别开了视线,而她不敢抬头,空洞木然地接受太子的审视。   太子叹息如潮雾,差人去库房挑出最好的祛疤药来赠与她。高白月如刑满释放般仓皇系回自己的面具,烧痕太重,祛不了的,但她感念任何施展善意的人。   高瑱把她的神色变化扫入眼底,这才问起昨日谢漆在藏书阁的事。   高白月自是知无不言。   是夜她被热情盛邀在东宫共用晚膳,恍惚间想起了东宫的上一任主人,那位大皇兄也是如此仁善温和,只是那道光炬还没有照到像她这样的无名小卒身上便熄灭了,所幸,东宫后继有人。   夜色朦胧时,高白月被八个宫女执灯送回住处,谢如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该作何感想时,高瑱便吩咐他来帮忙宽衣。   谢如月一激灵,为其整冠时轻问:“殿下可要前往文清宫?”   高瑱应了一声:“今夜可能不回来,你不必等。”   谢如月停顿片刻,压下了心底深处裂出来的一缕怪异反胃:“是。”   *   初九梁奇烽便回朝了,皇帝则还要罢朝两天,诸重臣下午齐聚内阁议事,皇榜年后已张,春考三月棠棣时分,长洛先试文武卷。眼下更迫在眉睫的是元宵后的新君春猎,晋帝登基元年都理应有此仪式,不重狩猎,重在出城巡视天子脚下的后土。   谈及春猎,在场历经三朝的只有梁奇烽,工部尚书郭铭德历经两朝,本来也有资历在春猎事上发话,但他一问三摇头,年岁不过比梁奇烽年长五岁,不知情的一看却要恍然以为他是梁奇烽的父辈。   春猎前后的部署都归梁奇烽和吴攸着手,眼下他虽刚回来,话事权仍然重。   唐维在圈外看世家重臣商讨,他们寒门在这插不上话,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梁奇烽神情,不怎么能看出衰颓的迹象,似乎初七的护驾负伤,以及梁千业的遇刺,都不能带给他什么挫败。   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春猎只怕意外在天泽宫。”吴攸转头看向唐维等人,有意将他们拉回天秤,“唐大人,稍候还需要你辛苦去一趟天泽宫,求问陛下身体如何,当初中毒之事加之前日遇刺,陛下苦身牢神,就怕到春猎时不便起身。”   梁奇烽脸色稍有难看,却也只能附和。   唐维恭敬应是,心里知道高骊能出发,问题是谢漆能不能同去。   昨天去求见时,宫门都没能开,只听得高骊在里头低哑地回复简单的可与不可,还有一道难以抑制的野兽般的嘶吼。   解毒是真正一日如三秋的可怖拉锯战,唐维旁观着,都觉胆战心惊,他不确定高骊能坚持多久。   *   初十晚上,熬了三天半,高骊终于能搂着安静下来的谢漆平躺。   他把谢漆托着趴在自己身上,咬印参差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他的长发,眼神放空地望了一会天花板,感觉到怀里人动了,便立即垂眼摸他面颊:“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漆微弱地摇头,眼睛上的纱布换了新的,还得再缚几日,朱砂痣下的云纹青斑终于淡了,毒蛰伏回去,与他暂时握手言和了。   天泽宫的墙壁上有输不清的劈砍痕迹,兽皮地毯不是被抓烂就是浸透了各种酒,摆设的东西除了爬梯和床,其余都被砸坏了。   高骊抱着人倦倦地想,还好老子结实砸不坏,咬不烂。   正疲倦地沾沾自喜,谢漆冷冰冰的手摸索过来,先摸到了他的鼻梁,继而轻轻地用指尖逡巡着他的轮廓,勾勒过眉眼,游走到下颌,像依依不舍的告别又像沾着眷恋的重逢。   他不出声,高骊先笑:“用力点摸啊。”   谢漆却不动弹了,嘴唇仍旧抿成一道线。   高骊托着他两腋把人揣到眼前来脸对脸,鼻尖轻蹭着他,想去亲吻,无奈嘴唇被咬得实在疼,肿兮兮不好动口。   “谢漆漆。”高骊拨过他的长发,掌心覆盖了他后颈,把想躲开的人捂回了自己身上,“那个时候,你清醒过来了,对吗?”   谢漆蒙了眼,他看不到他那双漂亮眼睛透露的情绪,却仍能凭着朝夕相处的触觉感知他的情愫起伏。   像眼下,谢漆整个人都在放空,疲惫到每根骨头都软乎乎,又缩回了自己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那个高骊熟悉的灵魂不知蜷缩回了哪个犄角旮旯,躲起来沉进深海。   满打满算,再过两天谢漆中毒便到了满月,高骊自经过生不如死的前七天,往后对他别无所求,唯愿他活在自己身边,至于是失智失忆还是把自己当做猫的谢漆,他也很爱。   只是高骊没有想到会在那个瞬间触摸到从前的谢漆,猝不及防得像看到了避无可避的满天箭雨。   “你叫我杀了你的时候,你回来了,是吧。”高骊抱小孩似地慢慢揉他的脊骨,语气无甚起伏,安然得似乎当真能顺其自然地接受命运的馈赠和重锤。   谢漆趴在他怀里没反应,三天没消停,喝了一堆陈年烈酒,现在烟毒蛰伏,酒意却蔓上来争先恐后地拖他入梦乡,无可奈何被击垮了。   高骊听着他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知道他快要睡着,只是自己不能和他一起进梦乡。他睡不着。   “我有个大胆想法。”他轻轻蹭着谢漆鬓角,不奢望能得到答案,“谢漆,你其实一直在看着我,记忆都在,对这人世的一切还能感知,只是你把自己躲起来了。魂魄藏起来,抠出一点指甲缝似的灵魂漂浮在表面,留一个小木头似的身躯给我,自己和钻小窝一样躲起来了。”   高骊摸摸枕在他胸膛上睡着的人,有些不解地轻喃:“你为什么想躲起来呢?那一瞬间浮出水面,却希望我动手送走你……为什么呢谢漆?”   为什么想死去呢?   明明下属,朋友,爱人都在,为什么却想躲起来、远走碧落?   高骊不知道他眼里看到了什么,只能以己身揣度一二,自己受毒操控时,眼里看到的幻觉只是一群恐怖狰狞的骷髅像,虽然感到恶心和瘆人,可心里有牵挂,至多感到疲惫不堪,从来不觉得无望失去生念,谢漆是看到了什么,才会连活着都不想要了?   想不通。   他独自放空了半夜,抱着谢漆侧身躺好,掖好被子轻柔地捏捏他的腰身,额头贴着额头努力陪他赴梦乡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的梦里出现了两个谢漆。   一个走在山花烂漫里眺望虚空,手里拎着一个刚刚编织好的花环。   另一个坐靠在狭窄的小天牢里,借着天窗透下来的月光,和赶到牢里的白无常轻声说话。   高骊失声吼了他的名字,带着花环远去的,和与白无常讨价还价的两个谢漆都回过头来。   皎洁的与血污的,都是他。   高骊一遍遍地嘶吼着他的名字,只有一个谢漆迟疑地跋涉过来,另一个在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高骊愣住,刚想迈开腿,身后有一双手拉住他,他回头,又看到了一个长着猫耳朵的谢漆。   梦便戛然而止。 第100章   一转眼到了正月十五,高骊十三日才回去上朝,堂下百官有一半人在他眼中恢复了正常,幻觉像退去的潮水,来时卷起千堆雪,去时春花才掐尖,属于高骊的深冬并没有维持太久。   谢漆自初八毒与瘾齐发作三天,这几日都在安静地吃药治疗,会跟着他牙牙学语地学说话,说不上来时便用喵声代替,时常温顺可爱得让高骊受不了。   许是大起大落,于是每一段沉落下来的平稳时间都显得尤为可亲,每一截熬过去的时刻都难得的可敬。   唐维私底下询问他是否还坚持得住,复杂的眼神游移在他脸上一些遮不住的青紫淤肿,问他日夜对着一个失智躁动的爱人可有失望与疲倦,高骊感到诧异,这才一个月,他还没把爱人照顾够,想做的事还有很多,热兴浓得是。   他指指自己:“我也是病人,是他先不弃我,先来饲我做药,你搞错因果了。”   他还是很喜欢谢漆,见他疯看他傻,让他打被他咬,胸腔中的心还是热恋似的狂跳,他并不怕他。   唐维与袁鸿相识十年以上,告天地结亲也有几年,听到他这样说时眼神亦有不解。   高骊也不求理解,但求别歪曲误解就够了。   晌午他回天泽宫,一进门没看见谢漆在小窝里睡觉,而是看到他站在那面斑驳的墙壁前,用手摩挲着墙壁上的刀痕。蒙眼的纱布还没除,红发绳与白纱结叠在一处,似乎在他一具身躯上集结了喜事和丧事。   高骊快步上前去,在他回头时低头吻了他冰冷的唇珠,漫长的彼此渡气后,高骊从他微喘的唇角逡巡到耳廓,水迹也拖曳到了耳垂,潮湿地同他耳语:“谢漆漆,元宵了,晚上有节宴,我不放心你,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谢漆怔了片刻摇头,口齿不太清楚地结巴道:“不,去过,不想。”   高骊以为他说的是在宫城的前四年,轻笑着弯腰蹭蹭他:“那是过去时,现在是当下,陪陪我也不行吗?”   谢漆仰头想了想,还是摇了头,抬手试探着抚摸他脸庞,语气认真地说:“今晚,吃多,开心。”   高骊莫名觉得嗓子眼微堵,除夕新岁元宵,外头红尘熙攘,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想怎么寂寥。   谢漆似乎感觉到他的情绪低沉下来,立即认真地手舞足蹈搭配言语:“春猎……没去过,这个、这个要一起。”   高骊眯着眼看了他一会,故意不说话,于是看到他愈发着急地比划起来:“要一起骑马,去踏……青!我给你掏、掏……”   “掏”了半天,后面才蹦出个“鸟蛋”。   高骊差点没忍住,冷着声线继续逗他:“可是我不喜欢鸟蛋,吃起来还不够塞牙缝,怎么着也得掏些和南瓜一样大的。”   谢漆愣住了,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比划了几下南瓜的大小,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认真严谨的气息:“有这么,大的,蛋?”   “那当然。”高骊忍笑忍得肩膀直抽,“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漆微张着嘴巴,一脸呆滞样:“……”   时间还早,高骊牵着他去爬梯上的夹板坐,他体型魁梧,直接盘膝而坐,把谢漆抱起来摁在怀里坐好,下巴便能戳在他脑袋上摇晃,还去捉他两只手扣着摇摆:“春猎时我们要做的可多了,你不仅要给我掏几个南瓜蛋,还要给我编织个花环,我要戴头上。”   谢漆脑袋被他戳得歪倒,没一会儿发冠就松垮下来,很快发绳又被他抽去了,长发水一样铺泄而下:“你不是,姑娘,要花环,干什么?”   高骊理直气壮地捏他脸颊:“我喜欢漂亮的东西,花环好看我就想戴怎么了?你不服?嗯?”   高骊一手搂着他,一手去挠他的痒痒肉,谢漆从前一身肌肉绷得结实,找不到多少块笑穴,还是后来被他开发出来了。果不其然,很快谢漆就不受控制地在他怀里笑,软成一摊豆腐地投降:“服!服!”   高骊大发慈悲地半松手,戳着他侧腰东拉西扯:“还有,我不熟悉那白涌山有什么东西,我才来长洛住半年,你要牵着我带我去认地方,死物活物都要认,跟去年中秋一样,带我尽地主之谊。”   谢漆有些为难地指指自己的脑袋:“你知道,我这里,不好,可能……”   高骊吧唧一口叼住他手指头:“我不管。”   谢漆脸涨红了:“喵。”   “喵什么喵,不许萌混过关。”高骊抱紧他轻轻地左摇右晃,看他人和那一头绸缎似的长发在阳光下亮晶晶,越逗越使坏:“反正要你带我玩,到时和我一起春猎,你动用你聪明的小脑袋瓜,想想怎么让我玩得开心。要是想不出来,我就在山野上,树林里,草丛灌木中干死你。”   谢漆被说出苦恼的高低眉了。   他又仰起脑袋来对着虚空思考,随后在高骊的期待下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回答:“那你,干死我好了。”   高骊:“……”   他转头看看   第4节 的小窝,尺寸是他量的,不够他钻,太小;目光上移到第八节的窝,勉强是可以的。   于是他抱起谢漆往上爬,先把他推进去,谢漆还一脸茫然地伸出两手扒住孔洞,一急语气倒是快了:“现在不进,我要坐在,你腿上。”   高骊也急,口干舌燥地掰下他的手使劲推进去,自己弯下腰也跟着挤进去:“不是要把你推进来然后就跑路,别着急,来,现在是不是也坐上了?”   谢漆:“唔。”   两个人挨在一起施展不开,但也别有趣味。小窝里黑漆漆,原本高骊想拉开小窝顶端上盖住夜明珠的绒兜,昏暗中想到谢漆蒙着眼睛的纱布,便怜惜他这阵子以来都是这个小瞎子状态,倒不如现在和他一起体验一把伸手不见五指的盲人摸象。   于是“盲人”互相瞎摸起来。高瞎子单方面耍流氓,谢瞎子再呆也无语起来,不轻不重地拿手拍他宽阔的后背:“喵喵?这里?不行吧喵。”   对高骊而言,他那手就像拿蒲扇在他后背上扇风似的,挠痒痒都算不上:“行的喵,轻点来喵就好了喵。”   谢漆气鼓鼓地屈指去敲他脑袋:“别学我!”   结果因为看不见,那手没敲到高骊,反倒敲到自己的脑门了,清脆的咚一声。   高骊笑得胸膛直震,黑灯瞎火地摸索到他两手,一把擒了扣在背后,摆弄好便细嚼慢咽地鼓捣。   谢漆不知道是因为深度还是因为场景变换的原因,比以往更敏锐,没一会儿就哆哆嗦嗦地投降:“我想,我想!一定动用,脑袋瓜,春猎带你,认天地,别干。”   高骊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感到很遗憾。   不过也不打紧。   届时再看着办。   一个下午便在他胡乱变换阵地的鼓捣当中过去,高骊认认真真地穿好朝服,准备去赴元宵的节宴,走之前还想抱着谢漆香两口,但他一感觉到高骊过来便皱着眉嫌弃地挥着手:“快走,快走,别来,黏人精!”   高骊被他说得又气又好笑,黏人精还是他教谢漆说的,起初是谢漆烟毒发作后十分依赖他,时常像个跟屁虫一样,听着他的脚步声跟在后面团团转。   谢漆边嫌弃地挥着手,边摸索着要走到爬梯那去,高骊快步追上去,单手搂住他的腰,大踏步把他送到了爬梯的夹板上:“谁才是黏人精啊?好啊,举一反三是吧?明明你才是黏人精,你是麦芽糖,是黏糊糊的小膏药。”   谢漆歪着头摸索着坐在夹板上,一边记住他说的话,一边伸出脚想去踢他,脚踝便被高骊捏住了。   “怎么还想上去啊?第二个小窝不要进去了,等我回来处理一下,要睡觉就到最上边去。我只是去一个半时辰就回来,你不要乱跑哦。”   “知道,知道,烦人精。”谢漆嘀嘀咕咕地重复着,“还不快走,去宴会上,看美女。”   “哟嚯,这说的是什么?我看你都还来不及。”高骊愈发被他逗笑,穿鞋了也不耽误占便宜,跳上两节把他揉在怀里一顿猛亲,亲到心满意足了才松开人。   “好了,好了。”谢漆喘着气,受不了地赶他走,“去听箜篌吧,哼。”   高骊听着感觉奇怪,但也没多想,摸摸他起身往外走去了。直到他到了宴会上,他才知道谢漆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红泪来了宴会。   高骊坐在主位上时满头雾水,谢漆怎么知道的? 第101章   正月十七时,谢漆眼前的纱布终于可以揭开了。神医给他解开,高骊紧张地蹲坐在一旁,期待着取下纱布后,那双重见天日的眼睛里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情。   纱布一圈圈委落在地,谢漆被压扁垂的长睫毛看起来有些滑稽,涂了胭脂似的眼皮下眼珠转动着,使了大劲才睁开了眼睛。   神医紧盯着他的眼睛恢复状况,高骊巴巴瞅着他的眼神,谢漆却第一反应抬头去看虚空,仰起了一截青斑浅浅的脆弱颈项。   “谢漆?怎么样,看得清楚吗?”   谢漆不为所动地静坐着,眯着眼看了半晌虚空,静得高骊都要打摆子了。   “好了。”良久,谢漆才低下头来,面无表情地比了个好的手势,眸光熠熠。   高骊欣喜得大喝一声,不等神医发话就一把抱住了谢漆摇晃:“太好了!你可算不用再蒙着那碍事的布条了!”   谢漆被他抱着摇晃得像面条,抿唇无声笑着,抬起右手斜抱高骊后背,左手竖在唇间朝神医示意噤声。   神医到口的话霎时吞咽回肚子里,怅惘与欣然并重地摸摸胡子。   高骊晃了谢漆好一会才松开,主动扣起谢漆的手请神医诊脉,眼角有喜极而泣的潮湿泪痕。   神医边诊边宽慰,脉象记在脑子里,嘴上报喜不报忧,说罢问起高骊接下来的打算:“对了,听说你几天后就要去春猎,谢漆到时也跟着去?”   高骊小心翼翼:“可以吗?”   谢漆一锤定音:“可以的。”   两个人异口同声,而后转头四目相对,谢漆不自觉地单眨了下右眼,神情像撒娇的猫,高骊便痴痴地看着他傻笑。   神医表情不轻松,一手诊脉一手掐着指头算日子:“只怕谢漆会在途中烟瘾发作,野外天大地大,他若脱缰,你追不上啊。”   谢漆立即着急地接口:“您开,药,我一定喝。”   神医摸着胡子抬头,看到小两口用一模一样的可怜巴巴的热切眼神看着自己,蓦然觉得这两人像大兽小兽,两条看不见的毛茸茸尾巴交缠在一起轻摇似的。   神医莫名觉得自己无痛当了父亲:“……”   于是等到晚上,神医一口气肝出了三种新的药,制成了若干丸子和粗糙香包,喝令谢漆接下来三天都要忍着剧痛药浴,力求在春猎前先疏通烟毒。   是夜谢漆紧闭着眼缩在浴桶里,眉头皱也不皱,若非汗珠淅淅沥沥如小雨,不知者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在泡个热乎浴泉。   高骊围着浴桶急得团团转,迭声和他说话,想帮他转移些痛觉侵袭的凄楚,谢漆非但不领情,还哼哼唧唧地嫌弃他:“别走啦,你好烦。”   高骊哑火且委屈,搬了个小椅子蹲坐在他背后,大手摸摸他后脑勺轻声:“老婆,那我给你唱个小曲解解闷吧。”   他哼起当初中秋夜游在草台下听到的念奴娇曲子,结果没哼几个调子,谢漆便在浴桶里转身,弃置一身千疮百孔的剧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难听!”   高骊委屈得要瘪了,又见他贴过来,一只苍白手背搭在边沿,鼻尖轻轻与他相贴,闭上眼安然道:“我教你。”   青黑药水下的手臂青筋鼓胀,冷汗也如雨下,但念奴娇的曲调四平八稳,没有一个调子落下。   高骊怔怔看着他闭着眼的平静神情,心脏鼓噪着不知该喜该悲:“谢漆,不疼吗?”   他抚上谢漆苍白的脸,他便侧首亲亲他掌心,冷汗滚落,白如雨后芽。念奴娇悠悠哼完最后一个转音,谢漆头也不抬地依偎着他,置若罔闻地闭着眼轻笑:“哼完喵,跟我学。”   高骊低头贴着他额心,努力跟他学着念奴娇的曲调,待七曲终,浴桶中的药水变回了透明,他便伸手把谢漆从中抱出来,裹着寝衣抱在怀里解开湿淋淋的长发,一手擦拭着,一手试探着去掐他腰身。   谢漆身上乏力,侧腰抖了两下,哼唧着骂他:“怪力狂,手好重,撒开。”   高骊心中一松,方才还以为谢漆添加了丧失痛觉的后遗症,还好不是。   他就是能忍而已。   先前那个因为施针剧痛,便会张牙舞爪地转身给他一通大耳刮子的懵懂样远去了。   *   二十日清晨,高骊整装,背着还呼呼大睡的谢漆走出天泽宫,破晓的曙光兜头披了满身,他脚下轻快地背着他出宫门,光明正大地带他一起出城门前往白涌山。   高骊特意起的大早,路上走得又快又稳,北境军守卫整齐划一地跟在他身后,脚步声一致压到最低,数百人静默地跟随着皇帝,帝不愿打扰清梦中的近侍,所有人便学会鸦雀无声。   谢漆沉浸在晃悠悠的梦里。梦乡中自己是半人半猫的非人非兽,安然如素地趴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下巴戳在手背上,猫尾和小腿一起晃悠踢踏,戳一株开在近在咫尺的冰蓝花。戳了一千下,不远处传来动静,他懒洋洋地抬头,看到另一个自己盘膝而坐,一条腿只剩白骨,断裂的玄漆刀碎片就散在腿骨间。   他拨开碎片朝他伸手:“过来吧。”   谢漆右眼忽然被从天而降的粘稠泥巴砸中,他捂住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另一个自己伸手。   手被一只灼热的大手握住:“醒啦?”   谢漆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坐在旁边的高骊,他们身处在宽敞的马车里。谢漆揉揉左眼爬起来,定神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与高骊身上配套的同色系常服,意识到现在正在出城前往白涌山春猎的路上,是他期待了已久的春猎之旅。   许是连续三天药浴掏空了精力,他昨夜睡得极沉,也不知自己一早是怎么让高骊带出来的,从头到脚,从天泽宫到宫门一路,定然让高骊受累了。   高骊一眼看出他的歉意,单手把他捞到腿上抱着轻蹭,哭笑不得:“怎么还不好意思上了?早啊谢漆漆,饿不饿?”   谢漆摇头,蠢蠢欲动地伸手去拍拍车窗,高骊便开了第一重窗,抱着他弯腰凑到窗纱前看车外的队伍和长洛街道。   谢漆眯着眼睛看东区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的百姓,许多人家抱着小孩在街头说说笑笑,小孩见仪仗威风,骑在自家老爹头上又是指挥又是拍手的,天真烂漫。   从老到少,他看得见的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不见畏惧嫌恶。   谢漆眉眼弯弯地扬起唇角。   高骊看着斑驳光影洒落在他无暇的右半边脸上,没忍住挨过去亲了一口:“怎么啦,看得这么开心啊?”   “你不是,暴君,开心。”   “这是什么不着四六的回答?”高骊被逗笑了,低头又亲了他一口,谢漆第一反应是去关第一重窗,似乎是怕车外有任何眼力不俗的人窥见天子车驾内有旖旎,紧张得体温一瞬升了。   高骊当他害羞,笑着把人抱在腿上轻轻抚着脊背:“高瑱那厮我没让他来,丢在朝里忙活他韩家礼部的三月春考,高沅更不用提,正闭关在他宫里面壁解毒,春猎没他的份,不想见的人就让他们离我们远远的。对了,方贝贝来信说他伤势好了不少,今天城门大开,人多眼杂的,他打算明天悄悄出城来找你。”   谢漆认真地听着,眼睛明亮地不住点头,满眼写着“好好好”。   高骊爱死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模样了,情不自禁地吻他眼角低声耳语:“谢漆漆,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的双眼,你绑了十天纱布,我跟着低落了十天,真好,现在你又能这样看着我了,这么漂亮的眼睛,就该这么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谢漆安静片刻,嗯过一声,伸手抱住他肩背,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和马车一起晃晃悠悠。   他试着闭上右眼,视线一片明亮,便安然若素了。   队伍慢悠悠地行驶了约莫一时辰才赶到白涌山脚下,五大世家的青年子弟都来了不少,北境军拨出了一千跟随护卫,战力压倒了禁卫军和世家私兵。到地点时各方也分割清楚,北境军在唐维指挥下扎营,世家那头自有各家主操持,几方派别奇妙地维持着表面太平,井井有条地疏离又高效地行动起来。   唐维看着这景象心里实在是忍不住欣慰,恨不得往后在御书房里各派也能继续维持这风轻云淡的和谐。   他边感叹着边去天子车驾旁边恭敬地传声:“陛下,谢大人,诸事已妥当。”   外人面前,唐维扮演着唯一能令喜怒无常的皇帝信服的北境旧臣角色,有帝之心腹的身份在,诸事才能顺遂至此,外人冲着这也不能不给他三分颜面。   车里传来一声好,唐维主动上前去打开车门,高骊穿着一身修身的骑射武服率先下车,随后站定在车下,向车上伸手,姿态是等着接抱的温柔模样。   同行出猎的世家众人当中不乏年轻的青春女郎,都是肩负着担起一族后续荣华的隐责,胆大的眼睛牢牢看着远处的晋帝,见得一个挺拔身形,侧颜英俊温柔,不似传说中的暴戾无常。   外人眼巴巴等着看车驾上下来的是谁。   不过片刻,一道清瘦身影飞雀似的落下来,太轻盈了,似乎马上就要飞去。   但飞雀被帝紧紧抱进了怀里。 第102章   白涌山是数百年前建武帝萧然取的名字,地广延绵数十峰,岭连有九,蜿蜒有近百里,历代是皇家宗室钦定的围猎场地。   虽然是初春,天还是冷,高骊出发时带了自己从北境来时戴的毛帽,眼下正一把扣在谢漆头上,捏着他的脸左看右看,随后笑开:“你长得不像北境人,五官是地道的中原美人胚子,戴上帽子像被我强抢过来的媳妇。”   谢漆正襟危坐着,即便是身处营帐内也有些不自在,带手比划着说话:“外人面前,你不要,离我太近。”   高骊眯起眼:“嚯,为什么呢?”   谢漆眉目浮现忧愁:“对陛下,名声不好。”   高骊失笑,仰起下巴压在他毛帽上闹他:“反正别人要污我名声也得找理由,我不偷不抢,不滥杀不害人,和你亲近不犯法,还是说你嫌弃我是个杂种?”   谢漆皱眉,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他:“最后一句,别胡说。”   高骊笑着把他捞进胸膛里慢慢捂热,声名毁誉这东西,他以前相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清白自有见公道的一天,但自从他当了皇帝,周遭人没少要拿这看不见的东西做文章。吴攸要引他进歧途身败名裂,唐维要督促他谨言慎行,薛成玉此前一板一眼不假辞色,慈寿宫事发后却忽然主动上拜,语气肃然地说要用陋笔替他和谢漆的声名造势。   现在谢漆呆呆笨笨,也会下意识忧虑这个。   高骊亲亲他,随即要到外面去看唐维他们,谢漆抓紧毛帽挡住了小半张脸,一只手握紧挂在腰间的玄漆刀,绷出一个可靠的近侍形象随他出去。   外头北境军一半在搭建营帐,不远处有七个大汉扛着一根巨型木柱,欲立起来挂旗,高骊见他们扛得辛苦,于是快步上前去帮忙,手一扛,整根巨柱立即稳稳当当地立了起来。   周遭五大三粗的北境军朝他喝彩,高骊爽朗地笑起来:“需不需要劈柴?一把力气半年没使,浑身都不痛快。”   不远处忙活的张辽一听这话,毫不客气地向他挥手:“有有有,快来这儿!”   高骊回头朝谢漆招手,谢漆被他脸上神采飞扬的笑意惹得心神怦然,捂紧毛帽飞奔到他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去。   绕到了营帐后头,果然看见好些大汉满头汗地劈柴,高骊接过了斧,先低头到谢漆耳边说悄悄话解释:“我小时候是北境军的伐木兵哦。”   谢漆感觉耳朵痒,抬起白皙的手捂住泛红的耳朵,专注地在一边看高骊不费吹灰之力地利落劈柴。   看他抡起斧锋,又重又巧地向下劈砍,底下的木轮不差分毫地一分为二,哗啦一声彻底投降。   肩颈,胸腹,手臂,流畅的肌肉都在衣服底下蓬勃热烈地鼓动。   一下又一下。   高骊没一会功夫就把一打士兵的活全干完了,垒好柴愉快地拍拍手回头,走来纳闷地问谢漆:“在外面被风冻着了吗?怎么面颊红了?”   谢漆摇摇头,无言以对地望天。   不明白。   为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劈柴,却莫名色气。   实在不明白。   *   营帐一上午便搭建好了,下午寒风转暖,阳光明媚,高骊迫不及待地带上谢漆,在一小队北境军的护卫下先进白涌山去探探。   起初是一人骑一匹马,翻过一座山峰远离了营帐时,很快就变成了两人共骑一匹。   高骊搂着谢漆腰身在山脚下的草原纵马狂奔,不发一言,痛快得像是终于脱缰的野兽,到这无拘无束的天地间先要撒开蹄子狂奔一通。   谢漆自己纵马时也鲜少有纵到这么快的地步,眼前青绿的山岭树林都模糊成了一滩斑驳的颜料,阳光疯狂扑洒而来,风也肆意,背靠的心跳炽烈如敲鼓,他又惊又感到痛快,震撼之间,只恐两人胯下的骏马会被累到口吐白沫。   高骊拽紧缰绳,控马翻越过一道山溪,就在马蹄越过的一瞬间,他仰首对天狼嚎,声音豪迈壮阔地回荡出去,身后不远处的北境军守卫也呼应着一起狼嚎。   谢漆听着他们发出了两波狼嚎,像是狼王召唤族群的狼卫,一起确定生死,一起奔赴下一段征伐旅途,充满原始的野性难驯。谢漆心脏震天砰砰,一时难以抑制激动,在高骊对天发出第三次狼嚎时,也仰首跟着他们一起呼应。   “嗷——呜——”   高骊声音低沉悠长,谢漆声音清亮刚烈,两道声线交缠着合为一股,停下后他低头靠在谢漆耳边,在狂风里笑得险些岔气:“谢漆漆,你不是觉得自己是猫吗?你应该喊喵呜才对啊哈哈哈!”   谢漆有些不好意思地安静下来,半懵懂半糊涂地抓住自己的毛帽,小声喵了一声找补。   高骊笑得更厉害了:“大声点啊,拿出你之前挠我的力气来好不好?”   谢漆不出声了,高骊搂着他在天大地大的草原上放声学猫叫,雄浑得更像是狮子,不远处的守卫发出大笑声,起哄地跟着他一起学猫叫,学得不像就像狗叫。   谢漆:“……”   高骊手从他腰身往上移,在控马疾奔当中摩挲他侧颈大笑:“谢漆漆,你不是在天泽宫里巴巴地学着说话吗?现在这里山高水长,多适合毫不顾忌地大喊大叫啊?吼出来,试试看!”   谢漆起初不想理他,实在是架不住心跳越来越快,抵挡不住他们野兽般对天嘶吼的快意,眼前草原没跑完,马蹄越过新春野花,他终究没忍住,跟着他一起对着无边天地放声大吼。   胸腔当中的龟裂干涸地被无所顾忌的嘶吼震得裂痕更多,底下有种子破土而出,拔地而起。   实在是——太痛快了。 第103章   人生百年如寄,开怀不过是一饮尽千钟。   谢漆在风中痛快地想,一世如寄二十四年,此刻开怀前所未有。   虽说却是在假象当中。   他们一骑同行,从下午策马到夕阳灿灿时才慢悠悠地打马准备回去,高骊抱着谢漆换了骏马,带着他的左手去摸通身漆黑的马颈,右手则牵着谢漆来摸自己的喉结,热气呼哧呼哧地喷在他耳边:“谢漆,你摸摸我,像不像在摸一匹马驹?”   谢漆猝不及防被耳边的低沉声线激出了酥麻,哑然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北境的大家都叫我小马。”高骊转而去搂谢漆的腰,质朴地说着最平静下流的话,“你要不要骑马?”   谢漆后颈都通红了起来,假装没听见地望天,嘀嘀咕咕:“天要黑了。”   高骊闷笑着轻撞他脑袋:“行,咱们回去。”   入夜后的营帐因北境军的疏朗而热闹非凡,历来新君的元年春猎本就暂舍不少虚礼,如今高骊又与其旧部抛掷繁文缛节,扎营的第一夜热火朝天。   高骊带着北境军点了数个篝火团,下意识按着排兵布阵的格局来,他自己与亲近的人在最里头的篝火团唱歌烤牛羊,外围的人想进到中央去凑近乎,走了几圈却都稀里糊涂地鬼打墙,可见不可及。   各世家的家主要么融不进北境的圈,要么不屑参与,但到底是被北境军的热烈豪迈气氛感染,便也聚而围火,斯文风流地谈笑风生。   北境军唱边塞歌,跳野熊舞,世家子弟吟诗作对,操琴奏乐,各有各的顽固过去。   至于是否能有握手言谈的未来,谁也不知道,也不在意。   谢漆起初不太愿意与过多外人相对,架不住高骊软磨硬泡,便被他牵着手围坐在了热气蓬勃的篝火群中,置身嗓门震天的欢声笑语里。   高骊麻利殷勤地串了半只羊去烤,烤到羊腹里的香料溢出浓香,油水凝出滴落如蜜,便收回来可以开动了。他撕下最香的部分放进谢漆的碗里,取洗净的六种干果摆在烤肉旁边,倒了蜜水,低头嘱咐谢漆先喝水,继而果子一口,肉一口。   谢漆有些局促地环顾周遭,旁人说笑各自的,无人打量他们,就连旁边的唐维也只和袁鸿说笑,他这才挨着高骊吃东西。   待照着高骊所说吃完一轮,高骊在他耳边低沉地轻问:“好吃吗?”   “超好吃。”   “喜欢吗?”   “特别喜欢。”   耳边高骊的呼吸急促了些,谢漆抬眼疑惑,见他垂着眸子温柔专注地望过来,高骊头上是仲春的星空,没有一颗星辰能比他的冰蓝眼眸璀璨。   高骊牵起他的手,摆弄着扣了个奇特手势,随即叫谢漆另一手与他照此相扣。   谢漆看着他们相扣的手势,以为是什么北境的小游戏,便乖乖地伸着指头跟他照做。   十指相环,高骊在众目睽睽的烈烈篝火里低头与谢漆额心相贴,低声说:   “我心如火刀如焰,不能守卫你,使我心腐刀锋折。”   一言落下,他的心潮刚起伏,此前篝火旁装作无事人的众北境军嗷嗷起哄起来,大嗓门震得谢漆指尖微动,一脸茫然地环顾。   他想问高骊怎么了,但见他眸中全是喜色,又忽然觉得不问即可。   夜深时回营帐里,高骊身上仍然灼灼,明明没有沾半点酒意,却像是醺然,低喘着箍紧谢漆摔在榻上,左一句“叫我夫君”右一句“快来骑马”,焐得谢漆体温飙升。   于是叫也叫了。   骑也骑了。   中途总觉深得濒死,不一会又觉还能活到天荒地老。   翌日眯着眼睛半醒,见高骊穿戴好衣服将出去,恍惚以为还在天泽宫。   没一会便又意识到,不在寝宫,也似情巢。   “早!”高骊见他醒来,精神抖擞地到榻边半跪下亲他面颊,好似身后有一条大尾巴疯狂摇晃,“昨晚做得凶了,你膝盖不好,上午且在营帐里打盹,等我出去和他们逛个样子就回来。”   谢漆眼睛干涸,含糊地道了声早,有心想爬起来陪同他一起,一动却只觉腰将断,上腹里酸麻得难以言喻,只好认栽地趴回去:“好吧。”   高骊爱不释手地摸了他两把长发,忍不住又贴着唇珠索吻半晌,低低地边亲昵边轻抚:“方贝贝今天会来见你,乖老婆,醒了也不要乱跑哦。”   谢漆闭着眼睛,浓长的睫毛垂出光影,猫一样地轻喃:“好哦。”   高骊险些走不动道,想赖在他身边不走了,架不住唐维在营帐外催促,这才意犹未尽地先行出去。   *   谢漆补觉又睡了两个半时辰,再醒来时快要到晌午,高骊还没回来,倒是方贝贝易容赶来了,在唐维的安排下装扮成北境军进了高骊的营帐。   谢漆起来捧着熬好的粥小口咽,吃完便口嚼神医调制出来的药丸,面无表情的脸上唇瓣闭合微动,看起来有股诡异之感。   方贝贝先是有些局促地朝他挥手:“兄弟?”   谢漆放空的瞳孔聚焦了些,有些木楞地叫他:“贝贝。”   “都说了要叫方哥!”方贝贝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不过谢天谢地,认得我就行,一阵子不见你,你还好吗?嗳陛下不在都不知道向谁问你的病情,你记忆恢复了几分,还有还有……”   谢漆听了一会就有些顶不住地皱巴了脸:“啰嗦。”   方贝贝无语地瘪了嘴:“好嘛,你他娘嫌我唠叨这点倒是没什么变化。”   谢漆忽然抬手指了自己的左眼,严肃地问他:“你左眼,可有瞎?”   “说啥呀别咒我,你大哥我耳聪目明好着呢。”方贝贝被问笑了,“我虽然受了些伤,但你知道的,小爷体质好,福大命大,没死不说,还意外搭上了倍厉害一人,这狗屎运让我踩的。”   谢漆观察了他好一会,见他左眼没有灰暗,便放下心来听他废话连篇地说起自刺杀梁千业之后发生的事。   当日何卓安被处斩,梁千业并未到现场,仍然闭门在梁家内宅,方贝贝怕有失,按兵不动盯梢了一个白天。   下午梁奇烽作秀护驾,负伤回府医治,梁千业里外奔走,操持一整个梁家已属不易,还被梁奇烽大发脾气踹了几脚。入夜后梁千业低沉沉地悄然离了梁家,一出门便急于去寻欢作乐,车马不去往常频去的烛梦楼,转而去了尚未平乱的东区,直往最下等的娼馆而去。   那梁三郎为发泄,半个时辰便把娼馆里的两个妓子折磨地哀嚎不断,绛贝刀按捺不住出鞘杀去,与梁家如影随形的暗卫厮杀,待他伤痕累累地把梁千业的头颅成功割下,他伸手想救瑟瑟发抖的幸存妓子,岂料那妓子不知是否是谁家暗卫,软刃一出差点没将方贝贝一剑封喉。   能活下来属实万幸。   谢漆吞完了药,安静地皱着眉听他说着刺杀当中的细节,略微迟钝的脑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异样,但方贝贝的话题说到了许开仁身上去,越说越起劲,尾音里都透露着崇拜佩服。   谢漆听了好一会,不觉歪了脑袋狐疑地看他:“你……”   方贝贝见他问话,满脸期待地凑过来:“什么什么?”   谢漆避免与人右眼直视,仰首望着虚空笑了笑:“没什么。”   反正许开仁不是个坏人,虽说是为吴攸办事。   方贝贝摸不着头脑,继而正色低声与他说起了别的事情:“对了谢漆,我今天找你还有件事需得告诉你。”   谢漆又倒出新的药丸口嚼:“昂。”   “我师父和阁主在白涌山这里。”   谢漆险些呛出神医的心血,一瞬间脊背绷紧,绷得腰身倍酸。   方贝贝从怀里取出一张黑色的信纸递给谢漆:“还记得怎么看吗?”   谢漆接过信纸时沉默了半晌,随即屈指敲了敲黑纸,低声应道:“刀柄。”   阁老们如非必要不会发出信笺,信纸特制,得用影奴佩刀的刀柄机关磨开。   营帐里的气压莫名低下来,谢漆低垂着眼眸问:“他们叫你做甚。”   “叫我回去。”方贝贝微皱着眉,也是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谢漆,阁主有传信给你吗?”   谢漆摇头,指尖捻着黑纸,单手抽出方贝贝佩着的刀,黑纸在刀身上慢慢划过,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你说我师父为什么会传这样的讯息给我啊?几个阁老都还年富力壮,我主子现在还在宫城艰难解毒,怎么突然叫我回去呢?”方贝贝看着那灰烬喃喃,“再说我回去能干嘛?和老头们一起带徒弟?别吧,我最不会管幼崽了,吱哇乱叫起来脑袋都得炸。”   谢漆慢慢地把方贝贝的佩刀收回去:“那就拒绝。”   方贝贝闻言抽搐了一下:“就怕我师父提着阁主的流星锤来锤我!”   谢漆指尖放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眯着眼睛看了虚空一会,淡淡道:“我陪你去见阁老。”   方贝贝唬了一跳,对着他猛瞧:“哇靠,真的假的?”   谢漆笑:“喵。”   方贝贝:“……”   正此时,营帐外传来迈步声,两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都听到了梁奇烽在朝高骊陛下长陛下短地说话,高骊的回答全是言简意赅的单音节。   谢漆忽然问:“梁千业真死了?”   方贝贝认真地回答:“脑袋都割下来了,错不了。”   谢漆点点头,淡粉的指尖按在桌子上蓄力站起,指节泛了白,他起身走去出营帐,眯着眼打量不远处走在高骊身边的梁奇烽。   与此同时,梁奇烽也看到了谢漆,上一秒还在殷勤地和高骊说话,下一秒声音便戛然而止,脸上神情凝固。   他脑子里有泰山压顶,地动山塌地只浮起一个念头:他不是彻底死透了吗? 第104章   高骊一早在众臣拥护下背弓带队巡山,海东青小黑难得出来一趟,昨天也疯飞了一天,今天便犯懒地站在高骊肩上,头埋翅膀里打盹。   前巡时还好,巡完回来路上众人秩序松垮,陆陆续续有青春貌美的世家男女靠近,每有人来高骊便动动肩膀,小黑便把脑袋钻出来,瞪着一双充满起床气的大圆鹰眼炯炯地盯着欲来搭讪的人。它曾在朝上抓死过人,不折不扣的猛禽一只,能把人吓得不敢上前。   但饶是如此,还是有不惧猛禽的前赴后继,高骊都被缠得头大,扭头抓了唐维来:“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傻帽跑过来?其他弟兄不能帮我拦一下?”   唐维也扶额:“男子好些,女郎的话就……昨晚和你说过了情况,你定是顾着看谢漆没听到。新君元年春猎有个不成文的礼俗,内里猎的是美色,历来不少君王在此挑选几个合心意的充盈后宫。能来的都是世家贵胄的女子,背后家大业大,个个沉鱼落雁又口齿伶俐,北境那群士兵几辈子见过这样一茬茬的贵女,眼睛都看直了,拦不住,不敢拦。”   高骊看到不远处又有彩裙飘逸,小臂泛起鸡皮疙瘩来,敢情春猎是倒过来的猎春。   唐维见他脸色难看有些唏嘘:“除非后位尽早立下,否则诸如此的麻烦只会不断滋生。莫说皇家,平民百姓亦讲究香火延续,你来日要立谢漆路不好走,至少得从高氏旁支当中挑皇嗣出来立鼎,才算勉强安定。”   高骊反问:“你和袁鸿也会收养?”   唐维礼貌道:“不会,我们又没有皇位继承。”   高骊:“……”   唐维看他脸色郁卒便说点开心的:“谢漆的病好了不少吧?昨夜见他与常人无异。”   高骊听了眉心的郁色依然无减。与常人无异,前提即是非常人。   “他好与不好都是我的谢漆。”高骊摸了摸腰间的传家宝刀,和唐维低声说起了狄族圣女,“那阿勒巴儿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肯把饲养的蛇拿出来,神医说要是能研究那蛇毒,对治疗谢漆有莫大裨益,但人不肯。”   “不能答应她。”唐维低声说。   他此前听到了这事,虽然对近在咫尺的解毒办法流失倍感痛惜,却也不能不警惕狄族对破军炮的觊觎。依谢漆现在的状况,充其量只是多花费一些时间来恢复,但若是为了让他提前康复而用破军炮去和狄族交易,那只怕晋国国祚不稳。   高骊没吭声,唐维转移话题,说起了昨夜的篝火定亲之礼,当年他和袁鸿在北境定亲也是如此:“昨夜看他懵懂,你没有先告诉谢漆,北境定亲便是那样的仪式吧?一誓既定,一生莫阻。”   高骊拨开被风吹到身前的发冠玉绳,没吭声。北境军内里就似人形的群狼,成员必践忠诚,互为倚护,以后如果他不慎出事,北境军会代替他守护爱妻。再者,谢漆当初护卫过他们抵达长洛,也该轮到他们来偿恩。   高骊抓紧缰绳准备加速策马:“不说这个了,受不了,我要回营帐去,不巡山了。”   他仰首狼嚎一声,海东青昏昏欲睡地展翅奋力冲云霄,长唳一声,散在侧后两翼的北境军紧随扬缰,八百骑兵收如羽箭,长驱踏山纵原。   原本轻裘漫步的世家女郎们猝不及防,险些被众越的北境马蹄溅到半身泥点。   越过一小山时,高骊嗅到了林间淡淡的血腥味,换手按住了腰间刀,但直到穿梭过整片树林也没有异样,只是隐约直觉林中有眼睛在看着他们。   不是不现身的刺客,就是反之而来的暗卫。   穿过山间来到平原,马蹄越过刚长出的蒲公英,半空中传来些许锐利的长啸,海东青夹着翅膀狼狈地飞速降落,翻滚着又停到高骊的肩头,叽叽咕咕地哭诉,一只眼睛似乎被流石击中发肿,半边翅膀也折了。   高骊皱着眉,腾出手把它抱进怀里搂住:“你在天上打盹了?不然什么鸟能抓你?”   小黑委屈且耻辱地缩脑袋:“嘎!”   它确实偷懒打盹了。   高骊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经过的林子,紧随而来的北境军并无异样,各队不变。   但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却仍在。   *   一回营帐高骊便抱着海东青下令挨个检查回来的北境军,还未查完,世家马队中的梁家最快赶回来,梁奇烽有些冒失地上前来上报,说是白涌山中有刺客,已经由各家的暗卫击毙,特意来关切地询问他们有没有出事。   高骊兀自庆幸谢漆没有跟着一起巡山,边简要问问梁奇烽山中情况,边迫不及待地想返回营帐看看他醒了没有。还没到就见营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揭开,谢漆从帐中低头走出,白玉的脸浓墨重彩的眼睛,他看一眼便想做一回。   高骊正想上前,却感觉到身边梁奇烽的奇异寂静,侧首一瞟,只见姓梁的脸上一副见了鬼的震骇,似还有杀意爆发。   高骊身上的戾气霎时倾泻:“你看什么?”   梁奇烽回过神来,惊愕神情还没有消失:“臣……”   高骊皱紧眉怒斥:“朕之所爱,再看剜眼,滚!”   梁奇烽见高骊病态的在意,这才骤然意识到营帐门口的正是沸沸扬扬的帝之近侍,原隶属高瑱的影奴,也就是慈寿宫被投毒的当事人。   他看清了那张脸,愕然明白了亲妹为什么犯失心疯,要拉着这么一个小卒一起死。   梁奇烽稳住心神告退,转身便寒着阴鸷的眼睛快步返回自己的营地。   除了双生子,世上不该有长得这么像的一张脸、一双眼睛。   高骊把剩下没检查完的北境军交给唐维,快步上前到谢漆身边去:“身体爽利了?”   谢漆朝他温顺地点点头,指指远走的梁奇烽歪了头:“他见我,像见鬼。”   “往后揍他。”高骊哼哼两声,一手提鸡似地抓着海东青,一手搂着他进营帐里避风,刚低头想在他面颊上亲吻,就见营帐里老大一盏碍事的亮堂灯。   “拜见陛下!”方贝贝易过容,见人眼锋扫过来忙打声招呼,脚底抹油就想溜,结果擦身而过时被叮嘱了一句:“以后梁家烟草你盯紧。”   方贝贝一愣,忙应了遵旨。   碍事的亮堂灯一走,高骊在营帐中安静地亲了人半晌才松开,谢漆窒息地仰起脸轻喘,颈部不自觉勾勒出流动的欲色,高骊狼狗似的便咬上去了。   受了些伤的海东青只好自力更生,扑棱着跳到桌子上去,嘎嘎两声表示一下大爷的存在感。   谢漆被磨得耳朵通红,眯着眼睛看到小黑肿着一对大小眼,喉结滚动着笑了:“它怎么了?”   高骊这才松口,热乎着脸假装没事人地给他整整衣领,抱起他带到桌边坐下:“山里有不干净的人埋伏,看它打盹趁势欺负它了。”   谢漆长眉一扬,伸出二指轻轻夹起小黑软趴趴的一半翅膀,看到了小黑翅膀上有一处地方被薅光了毛,楞了好一会,喃喃道:“你是鹰中之王,有斑秃了。”   高骊叽咕着转述,小黑怒张另一边翅膀,发羽直立,嘎嘎个不停,惹得高骊胸腔笑得直起伏。   谢漆摸摸身上,一身衣裳轻薄,不是以前的百宝箱衣裳了,便扭头在高骊身上找:“给它涂药。”   高骊还在笑小黑,示意他往衣襟里掏:“在里头的夹层,老婆你掏深点。”   谢漆呆呆地看他一眼,随即光明正大地边摸摸边找药。   高骊笑声骤停。   待快速给小黑涂好药,高骊挥手赶小黑走,径直箍着人回榻上去,按着他后颈不撒手,拨开糖衣吃昨夜余韵的糖,怜他多青紫便不进去,沉沉重重地换了别样的亲昵法。   蝴蝶骨在亲昵下像半展翅的羽翼,软塌塌地飞在高骊冰蓝色的眼睛里,谢漆脊背的陈年旧疤像纵横斜逸的梅枝,只有撬开了肌理泛红了,才像开了满背的梅花。高骊滋养着它们,也汲取着他。   他看着谢漆额头枕在自己的小臂上,手指抓着点褥子绷紧,手背青筋和呼吸的一起一落呼应,越看越燥人。   谢漆耳朵红了半天,似是倏忽想到了什么,侧首去看背上的高骊,结结巴巴地问:“鹰被欺负,陛下呢?”   高骊被他一眼看得魂直荡,怕把人一翻过来就忍不住进到底,便维持现状抱着压着:“我没事啊,你看我,好得很。”   谢漆眯着眼角痴痴望着他,眼角描画了胭脂一般,断断续续道:“贝贝的师父,想带他回去。”   高骊贴着他鬓角低声问:“回哪去,霜刃阁?”   谢漆猫一样微颤着用侧脸轻蹭他:“是喵。”   高骊轻笑着亲他的朱砂痣,唇瓣摩挲着痣下若隐若现的云纹青斑:“和我老婆有什么关系呀?”   谢漆气息直抖:“想不通……明明是我设想的……可是,可是陛下,霜刃阁也许不会救他,却不会害他。想不通,我就不去想了,去看就好了。我想和贝贝一起,去见阁老。”   高骊定住,这还是解毒以来谢漆磕磕巴巴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虽然前言还是有些逻辑混乱,后语却初见恢复的端倪。以往无知无觉地当猫,现在能清楚地表述自己以往的身份了。   他松开按着谢漆后颈的手,平复几个呼吸抱他起来团住:“去哪见?我陪谢漆漆一起去好不好?”   谢漆软绵绵地像一团棉花糖,低着头大口喘息:“不了,陛下不是、不是影奴,我和贝贝去。”   高骊裹住他抱着摩挲着,闷闷地拒绝:“不行,我不放心,你乱走时没有我跟着势必要出乱子,信不信这回我把你关起来不让你乱跑?”   谢漆笑了:“我有脚,会跑喵。”   高骊便转而去摩挲他脚踝,低声恐吓他:“给你脚上戴镣铐,锁链一端绑着你,一端扎进地下,然后用铁水把锁链固定,埋进地基里。你纵有通天的轻功也跑不掉。”   原以为能吓唬谢漆两下,岂料他傻兮兮地乐呵:“砍不了锁链,那就砍掉脚喵。”   高骊骤然被吓到了,捧起他的脸捏住鼻子直摇晃:“喵喵喵?说什么吓人东西呢?”   谢漆一脸茫然地任他捏圆搓扁,仿佛如果高骊是开玩笑,那他也是戏言,但若高骊是真切付诸行动,那他也会认真予以壮举。   高骊有些怕了,低头亲他侧脸嘀咕:“你现在还混沌着,不要离我太远,你想见那什么阁老,何必一定需要自己去,我找方贝贝让他把人带到你面前来不就好了?”   谢漆唇珠贴在他唇瓣上厮磨,忽清醒忽糊涂:“陛下,那你试试?我不确定喵。”   高骊心绪被他牵着走,应了好扣着他后脑勺亲吻,片刻忽然发现了什么:“怎么现在一直叫我陛下?”   谢漆满眼是迷茫的清亮:“你难道不是皇帝?”   “是谢漆的小狮子。”高骊反驳,想想又改口,虎着脸命令他,“叫大狮子。”   谢漆便字正腔圆地顺着他:“大、狮、子。”   高骊被顺毛得浑身舒坦,抱起人循循善诱:“谢漆漆为什么想去见那劳什子阁老啊?”   “问阁老,一些东西。”   高骊大手如虎爪,揉着他腰身淤青想揉化:“什么东西啊?”   谢漆乖乖地伸出一只猫爪似的手,认真地掰着指头回答:“你师父,我师父,梁太妃,霜刃阁初衷。”   最后一根手指弯下来得最缓慢,他靠在高骊怀里轻笑,笑声让高骊的手停顿。   高骊觉得谢漆那个藏在深处的灵魂似乎浮上来了,他掐住谢漆的下颌让他看向自己:“最后还要问什么?”   谢漆眼神呆呆,口齿却清晰:“问大家是不是确实活着。”   *   方贝贝离开了营帐,心却还丢在里头,他边想着谢漆要怎么和他去见阁老,边纳罕着自己明明是高沅的影奴,怎么不知不觉就好似转投了天泽宫。   他琢磨着来日高沅康复后自己的立场问题,没走出多远见到唐维便上前去行礼,八百北境军正在自查,方贝贝通报完就想走,脊背却泛起熟悉的发毛,略带僵硬地侧首一望,只见北境军中有两个身形高大的兵士一丝不苟地自查,其中一个准确地接过方贝贝的眼神,回了个含笑的目光。   方贝贝通身经脉都本能地痉挛了起来,这是十几年刻在骨子里的敬畏——靠,那分明是他师父!易容成北境军混进来的霜刃阁阁老!   方贝贝立即扭头,尽量想保持镇定地柺回谢漆那儿去通知,后脑勺便感觉到了凉飕飕的警告。   咿!   他瞬间变成奓毛的方形猫。 第105章   方贝贝脊背发毛,硬着头皮回头再瞅一眼,北境军自查已结束,五人一队回去各自地方值岗,混在队伍当中的阁老正一本正经地向方贝贝的方向而来。   方贝贝险些吓瘸,连忙低头逆行而出,兜个圈绕出营帐后脚底抹油地躲进远处的灌木丛蹲着,吹一声哨子想召唤他的鹰去通知谢漆,谁知哨声一出,来的却是极其凶悍的老苍鹰,悄无声息地飞停在方贝贝身边。   老鹰左爪有天生凸出的一节长利指,此刻那指爪上正沾着点斑驳血迹,怕是刚痛打了别的猛禽。   方贝贝惊得坐地上,他认得这老鹰是阁主的,敢情方才易容混进北境军的不止他师父,谢漆师父也来了!   他方寸大乱地爬起来想回去找谢漆,谁知刚起个半身便感觉有风扫过,阁老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过来,一手按在他脑袋上把他摁回了原地。   “小兔崽子哟。”   “师父饶命啊!”   师徒俩异口同声打招呼,方贝贝抱头蹲地上嗷嗷叫,脑袋就被拎起来了。   易过容的阁老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脸:“五个月不见了,你小子气色还挺不错。”   方贝贝干笑:“师父您老人家也还是这么强健,活蹦乱跳的。”   阁老盘膝坐他旁边,从他脸拍到腿,拍到方贝贝身上的暗伤便摇摇头:“你小子收到为师的信了吧?”   “收到了,但小的不懂,怎么好好的您要叫我回去啊?还有啊师父,阁老们不是非世家家主特召不能出山嘛,怎么您偷摸出来了?”方贝贝紧张得不住干咽,他圆溜溜的眼睛既畏惧又好奇地瞅那只飞到不远处的优雅老鹰,“阁主不会也来了吧?”   “贼眉鼠眼破德行,来了也跟你没关系。”阁老乐呵呵地又拍了他脑袋一把,“想知道就跟师父回霜刃阁,回去了就一件一件给你讲清楚。”   方贝贝灵光一闪,紧张地追问起来:“师父,阁主是不是也要让谢漆回去啊?”   阁老痛快地点了头:“对,你俩一起回去。”   方贝贝脑袋拨浪鼓似地摇起来:“不行不行,谢漆现在还在解毒,神医说他心智受损,要是没有皇帝陛下陪着他当支撑,只怕会撑不过去的。”   阁老笑着敲他脑袋:“放心吧,既然说了要把他带回去,那肯定是得到了能医治他的东西,比你们宫里那位神医还靠谱,这用不着你操心。反正你收拾收拾,赶在春猎结束前和为师回去。”   方贝贝急得语无伦次,连忙把谢漆搬出来当救军:“可是、可是现在谢漆被皇帝陛下看得紧,陛下不会同意阁主带他走的。”   “无帆开口,他就会自愿走。”   方贝贝震惊了:“什么?”   阁老眼神黯淡些许,挥挥手不便多提:“他们师徒俩的事让他们会解决,你只需要跟为师回去。”   方贝贝面露迟疑,宫城里抓墙撞柱的高沅,东区里种田又写文章的许开仁,还有许多未尽之事,未见之人。   他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回去之后,我什么时候还能出来呢?”   “不出来了。”   方贝贝懵了,回山不出?   他的脑袋里骤然想起了一条霜刃阁的规则,凡阁主崩,下代以继。   唯有阁主与诸阁老,才会不能擅自出山。   他被自己的猜想吓得半死:“师父,难道……”   停在不远处的老鹰忽然展翅飞向营帐所在,阁老又呼啦了方贝贝两下,笑眯眯地起身:“别瞎想,就是带你回去治伤,万事等你回去了会跟你说清楚的。走吧,现在先回营帐,春猎还有四天,玩个痛快再说。”   方贝贝回去了也抓耳挠腮,还被逮去干些火头军的活,肚子叽里咕噜地捱到入夜。   天黑时营中围篝火,听说昨夜北境军的篝火热火朝天,今夜却是围坐一起吹塞上胡笳,乐声无比凄异,听得人心窝子极其堵。   方贝贝蹲在外围的篝火听楞了,周遭萍水相逢的北境军闲聊着对逝去亲属的悼念,他听得戚戚然,平时碎瓜瓜的嘴到这时憋不出一个好屁,不知道说啥好。   旁边一个吹排箫的混血北境军烤着鸡,见他面生以为是世家那头过来蹭吃的,有些别扭地举着烤得黄褐的烤鸡凑过来:“喂,吃吗?”   方贝贝撸起袖子就接过了:“谢谢谢谢。”   混血兵被这直来直去爽到了:“你是谁家的兵啊?”   “梁家的。”方贝贝吭哧一口咬下鸡肉来,也不怕烫,斯哈着痛痛快快地吃着,“真他娘好吃啊!”   混血兵乐了:“就一叫花鸡,你们长洛人吃这玩意也就吃个新鲜。”   方贝贝埋头苦吃起来,都顾不上搭话了。   混血兵便拿起怀里那截破破旧旧的排箫继续吹起来,箫声悠长沉浑,方贝贝听得五脏都要揪住,不通音律也听得头皮发麻。问起吹的什么,答是异族的小曲,用中原的话译过来叫做所爱在银河,纪念逝去后魂归银河化作星辰的亲人。   混血兵质朴地闲聊:“你家人都还在吧?多珍惜他们啊。”   方贝贝啃着烤鸡点头:“我记事起就是孤儿,论血缘是珍惜不了了,不过上有糟老头的师父,中间有一群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下有跟着我混日子的小下属,生生死死,来来去去,都珍惜不过来了。”   混血兵听得微怔,挠挠头:“兄弟,你这情况好像跟我们嫂子有点像啊。军师说嫂子也是这样的。”   方贝贝:“……你们嫂子不会叫谢漆吧。”   “是啊!我去,你是我们嫂子的朋友吗?”   方贝贝正色:“我是他异父异母的哥。”   混血兵肃然起敬,麻溜地去给烤鸭了:“嫂子的哥哥就是我们的大舅子,我这就给你多烤几种叫花牲!”   方贝贝差点笑出猪叫,笑了半晌见那混血兵真的在认认真真地烤鸭,莫名觉得热乎。   他咂咂嘴,烤鸡翻个面继续生啃:“你们肯认他当嫂子啊?他可是男的,没办法给皇帝陛下生崽崽的,以后陛下娶个皇后,或者纳一堆贵妃,那你们就有更多真正的嫂子了。”   混血兵摇头,并不觉得坐在皇位上就异化:“北境人一辈子就娶一个。男的女的无所谓,娶了就好好过日子。”   方贝贝嚯了一声:“常言说入乡随俗,那你们进了长洛,不会跟着三妻四妾?那多浪费。”   混血兵呃了一声:“大舅子,你这么说,那你娶了几个老婆?打算一共讨几个啊?”   方贝贝把烤鸡啃了一半,大言不惭:“小爷我打算讨三个娘子!一个皮肤白,一个小麦色皮肤,外加一个黑土色的。”   混血兵:“……”   混血兵:“等等嫂子不会跟你一样想法吧?”   “那不至于。”方贝贝撕下鸡腿狼吞虎咽,“他以前学艺时说要一辈子打光棍呢。真是岂有此理,想打光棍的现在热恋得把什么都搭上去,老子想讨老婆半个都没得。”   混血兵放心了:“那就好。老大很喜欢嫂子的,看起来比袁哥喜欢军师还喜欢。嫂子要是想讨个小的,他一定会哭死的。”   这下轮到方贝贝噎住了,也不是不信,就是不明白,穷尽想象力也一头雾水。   只是若皇帝陛下真那么非谢漆不可,谢漆要真回霜刃阁,那他不得闹翻天?   混血兵闲聊间把烤鸭烹饪好了:“给,大舅子。”   方贝贝听着称呼想笑,诶了一连串谢谢接过来,刚想尝一口烤鸭的味道,旁边忽然换了一个人坐下,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走了他手里的烤鸭。   混血兵急了:“诶这是给大舅子的……”   方贝贝脊背又本能地麻了,小心瞟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易容人士,气质不像他那位不着四六的师父,看起来像阁主。   方贝贝抖抖手背的鸡皮疙瘩,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和混血兵打哈哈:“我手里有鸡吃很丰盛了,孝敬老人家,应该的,应该的。”   方贝贝快速扫一圈周遭,发现往右四个位子有个和人拼酒的精神中年人,就是他那位揍起人来还能笑眯眯的师父。   身边这位确实是阁主了。   混血兵皱皱眉也不计较了,张罗着去烤羊,方贝贝旁边的杨无帆却不着急吃烤鸭,翻转着,打量着,侧首越过方贝贝和那混血兵闲聊:“你们嫂子生了病,如今和傻子差不离,你们老大还喜欢?”   那混血兵不是驻守天泽宫的亲兵,怕是头一次听到这消息,手一抖把羊烤劈了:“啥?”   杨无帆语气平平地陈述:“谢漆傻了,瞎了,废了,丑了,是个要治许久病的拖油瓶了,皇帝还喜欢?你们还支持拥护?能容忍有这样的存在拖累你们北境军的首领?”   这下莫说混血兵懵了,方贝贝都震惊得啃不下香喷喷的烤鸡了,梗着脖子不敢看杨无帆的眼睛争辩:“他迟早会康复,现在的状态只是一时半会。”   “按照他现在的恢复速度,这个迟早至少要维持六年。六年之内,皇帝能做很多事,他只够做一件事,就是不给人添乱。”   杨无帆平静地翻着烤鸭,看了一眼那混血兵的反应,随即恹恹地放下烤鸭起身。   方贝贝急忙先叮嘱混血兵别到处宣扬方才听到的,随即起身去追杨无帆。   只是经过他师父身边时,阁老一把逮了他坐下,哇哈哈笑着要和他一起拼酒。   方贝贝慌了几顺,再伸长脖子张望时就见不到杨无帆了。   他使劲去瞧中央的篝火团,也不见高骊和谢漆。 第106章   入夜时分,谢漆原本在篝火团中放松地听大家奏乐,忽然不知怎的身体僵硬,皱着眉想出去透气,高骊立即背起他到离营帐不远的小溪边散步。   月光下水面波光粼粼,谢漆手里拿着他送的胡笳吹曲,声色都在平静里惊心动魄。   高骊边听他吹曲边竖着耳朵警惕周遭环境,自己在外时毫不在意什么埋伏刺杀,现在背上多了一个人,明明这里离营帐几步远安全得很,他还是杯弓蛇影。   “陛下。”谢漆吹完几支小曲趴在他颈窝里,“你紧张,那我们回去喵。”   高骊忙侧首亲他额角:“没有,我不紧张,谢漆漆喜欢在这里的话就再逗留一会。”   谢漆体温比他低,贴过来时总让他觉得是一捧雪。   谢漆孩子气地伸出手大力拍拍他胸肌:“鼓得硬邦邦,陛下怕什么?”   高骊被拍得失笑:“没怕!你继续吹胡笳,喜欢吗?”   谢漆没骨头似地歪着头靠在他肩头,说话都黏黏糊糊的:“第一次吹,很好,谢谢送我这个。”   高骊笑容快咧到太阳穴去了:“谢什么?我们还会有很多初次,谢不过来的,我收着,你接着。”   “陛下现在想要什么?”谢漆轻笑,“我送回礼。”   高骊想了想,颠了颠他:“当初你说四年之内只爱我,还记得吗?不记得也没关系,以后的日子更重要。谢漆,我不清楚当初你为什么限定四年,那时候我满足地想着别说四年,四天享受你的纵容都很好了,谁知越往后越不知足。我想争朝夕,还想争万年,现在就想要你更长的承诺,你答应一辈子跟我好,行吗?”   谢漆楞了半晌,埋头嘀嘀咕咕:“真不懂你……不懂我怎么这么会编,我是多渴望才把你想象成这个样子……”   高骊听他含混地叨叨,哭笑不得地使了个巧劲把他从背上抱到身前来,单手托着像抱小孩:“老婆?”   谢漆耷拉着抱紧他,呼吸断断续续地喷洒在他侧颈:“陛下,你原本有别的心爱人,虽然也姓谢,但不是我。”   高骊一头雾水地揉着他侧腰耐心地问:“我只心爱过你,你胡思乱想什么啦?还是有谁在你面前说我坏话?”   他思索着宫里还有谁姓谢,男的想不起来,倒是想起那个谢红泪,可他挺反感,压根不对。   这时他听见谢漆在他耳边重复:“不是的,陛下,因为我死了。”   高骊心脏犹如被掏出来往冰河里掷去,呼吸都冰冷了,强颜欢笑道:“谢漆漆,你别乱说话,不许咒自己。”   “我死了,真的死了。”怀里的人往他耳边结巴着平铺直叙,“飞雀四年秋七月七我死了。但其实人早就废了,韩宋云狄门之夜断了很多骨头,失血过多补不回来,断腿疼得慌上不了屋顶,隔年春猎也就出不来。后来不知道是出任务被反杀,还是倒霉被投毒,各种毒一点点积入心肺,慢慢风干了命数。陛下,我死了,真的死了。”   高骊如坠冰窖,抱着他的手不住抖动,他又自言自语:“我不认识你的,陛下,你在阳间,我到地府玩耍去了。你还活着,我真的死了,怎么承诺你一辈子?应该不能。”   高骊没忍住捧起了谢漆的脸,借着月光去看他那朱砂痣底下的云纹青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青斑颜色变深了,既放心又担心起来。他心想,定是今晚谢漆还没吃药,体内的毒性忽然发作,才导致他混乱地说些稀奇古怪的臆想话。   高骊赶紧抱着谢漆回营帐去,谢漆还断断续续地靠在他肩颈处说一些令他毛骨悚然的话,但中途忽然脊背绷紧,警觉地抬头眯眼望天:“鹰?”   高骊顾不上他胡言乱语,头皮发麻地把他抱着冲回营帐,岂料唐维在营帐门口等着,看到他们回来拔步上前:“陛下,外面有些事,宰相刚才突然连夜离开白涌山,说是有急事先回长洛。”   高骊一手抱着谢漆,一手捂住谢漆后脑勺让他贴在自己颈窝以免胡言乱语,抬腿边走入营帐边问话:“你派人跟上了吗?”   唐维跟着走进去,看到谢漆眨着右眼迷茫地窝在高骊怀里看他。   他没忍住笑了两下,顿了顿恢复正色:“有悄悄跟着,说来也奇怪,吴攸这两天似乎确实神思不明,刚才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信息,打个招呼就快马加鞭地走了。”   高骊边听边去翻神医给谢漆调制的药,找到了药丸就抱着他到桌边坐下,谢漆让他摆弄着坐在大腿上,下巴让他一捏一掰,药丸就塞进去了。   谢漆皱着眉要吐出来,高骊便一手轻揉着他腰身哄,另一手的几根粗粝手指轻挠着他下颌,哄小猫似的。   唐维不是第一次见高骊喂药,只是看几次震惊几次。   “只有吴攸突然走了,郭铭德父子没走啊?”高骊分心回头来和唐维说话,“郭家一直是他的跟屁虫,他们要是没走,吴攸本人那么急,那铁定是他自己的私事。”   唐维点头:“是,其他的梁韩两家没有这么大的异动,只有吴攸自己方寸大乱。”   他惋惜地看了谢漆几眼:“之前谢漆是有派影奴去盯着吴家的,要是他现在没事,或许知道吴攸藏着的私事是什么。”   谢漆正面无表情地嚼药,听到唐维说他,自己楞了两下,皱着苍白的脸歪过脑袋冥思苦想。   高骊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死来死去的瘆人话,忙捂住他耳朵:“你别刺激他,他刚不好着。”   唐维丈二摸不着头脑,这就刺激上了?他忙干咳着道歉,随即说到其他人:“对了,梁家大体虽然不变,但梁奇烽那也有小情况,手底下的暗卫活动了几个,惶急地出发朝东南方向而去,似乎是私底下去查什么东西了。也是稀奇,吴梁两人今天私下都有些见不得人的私事发作。”   “他的阴私事多的要命。你看他外甥死了不久,他却看起来一直不急。”高骊轻轻摩挲怀里谢漆起伏的脊背,提到梁千业这人便厌恶警惕,“那梁三郎之前不是一直管着他们梁家的烟草贸易?可别除了什么三郎,结果又蹦出四郎五郎来接着鼓捣烟草,想想就犯恶。”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晌午梁奇烽看到谢漆的那一副见鬼神情,心里顿时起了个疙瘩,边摩挲着谢漆边低声:“就不能尽快搜罗罪名把姓梁的砍了?”   “已经在搜集了,你千万别冲动。”唐维连忙安抚他,“至少也得等到科考把有用的人搜罗进来顶替掉世家的空缺,不然短时间内连根拔除太多当下的掌权人,烂根挖得太深,窟窿便太大,整个晋国的支柱撑不住的。”   高骊不是不明白,每次一想到这就烦躁:“我晓得……今晚先不说了,回天泽宫后让张姓的小影奴们和你搭手,他们有经验。”   唐维听着舒心了些:“说起来,方贝贝晚上在找你们,确切怕是找谢漆。我看他神情着急,却又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高骊听到这个,身上的气压立马就变低了,沉默地抱紧谢漆半晌才出声:“他的霜刃阁阁老师父写信让他回去,谢漆想陪方贝贝一起去见阁老。唐维,你比我更了解霜刃阁的事情,你能不能叫方贝贝把他师父带过来,直接在这里见谢漆,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说,否则,我总直觉不好。”   唐维眉头一跳,突然觉得眼下这事比吴梁那头的阴私事还重要,方贝贝要是走了,梁家那头就没有人手能帮忙去盯梢了。   “好,交给我,我这就去找人。”   唐维转身抬腿就去外面,袁鸿正蹲在不远处等他,见他走来便起身,高大的身形比他高了一个脑袋,许是和人喝了酒,眼睛红亮亮的似野兽。   唐维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有些无奈地牵过他的手便走,试图让他的酒意散去一些:“眼下忙,明天陪你。”   袁鸿哼了一声:“哥,哄小孩也不带这么哄的,我摸着空床捱四十六天了,你还哄。”   唐维尴尬地摸摸鼻子,他时常因为手头事多就这样去哄自家男人,哄骗的多了张口就来,都不走心了。   他甚至一手牵着他,一手使唤他:“袁鸿,你先帮我找一找那个易容进来的方贝贝,你眼神比我好,记得他什么模样对吧?”   “记得。”袁鸿老实应了一声,被他牵着鼻子走,鹰隼似的眼睛扫了一圈篝火,准确地指了其中一处:“哥,那方小伙在那。”   唐维摸摸他的脸抽手就走。   袁鸿无语,散着酒气跟上去主动拉住手,低声抱怨道:“他娘的,我居然羡慕老大了。”   唐维停在原地侧首瞟他一眼:“你盼望着我变傻?”   袁鸿身上的戾气和酒意顿时消失,讷讷地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希望媳妇多陪陪我。”   唐维无奈地安抚他:“有点距离也好,靠太近迟早会腻。”   袁鸿执拗道:“不会腻的。你看老大,别说腻,乐在其中着呢,我看他是希望他不要好太快。”   唐维眼皮一跳,拉着他低声:“别胡说。”   “你又体会不到那种爽。”袁鸿闷闷不乐,酒意和怨夫气息悠悠地飘散着,萎靡又强势地包围住唐维,“换做是我,我也什么事都没心干,只顾着守老婆,当皇帝也没有守老婆有意思。”   唐维:“……”   然而没一会他就出神了。 第107章   唐维还是挣脱开袁鸿去找方贝贝,他刚拍过方贝贝的肩膀,后者便起来了:“唐大人!”   “借一步说。”唐维对他印象不错,请他到自己的营帐里询问霜刃阁阁老的事,袁鸿就在外头蹲着守门。   方贝贝听了高骊的转述,先是慌乱地抹了把脸:“我觉得……我师父怕是不会去见陛下的,怕触霉头。”   “什么霉头?”   方贝贝环顾周遭,有些凌乱地挠头:“谢漆师父也来了,他们要一并带他回去,这一回少说也要几年才能出来。照陛下把谢漆看得跟眼珠似的宝贝样,让他知道了我师父的来意,怕是想拔刀吧。”   唐维唬了一跳:“突然召你们回去,莫非是霜刃阁的现任阁老们到强弩之末了?”   方贝贝立即否决,他内心深处不敢不愿接受这个猜想:“阁主只是想带谢漆回去解毒治病!谢漆眼下情况,怕是至少得治六年,但要是回霜刃阁或许就不用耗费那么长的时间。”   说完方贝贝意识到不对:“等等,唐大人你一个外人,怎么知道霜刃阁内里的事?”   “亲人与其有渊源。”唐维打住他,手有些抖,“谢漆要治六年以上?我未曾在宫城中的神医口中得知,你确定?”   方贝贝有些艰难地点头:“怎么这么倒霉啊这货!当初出师时所有影奴最怕的就是这个了,宁可快速一死,也不要哪里沾着点残苟延残喘,那也太生不如死了!”   唐维也被刺激得不清,仓皇间也抹了把脸,慌张地想着,那样一来,高骊会不会因顾念着谢漆维持五六年眼前的撒手掌柜样?   他为此甚至打了个哆嗦,别吧……   他自己累死在朝务上不说,就是门外苦逼的袁鸿也要跟着受活寡。   好生凄凉!   “陛下不可能答应让谢漆走。”唐维飞快定了神,“阁老确实不适合面见陛下,方大人,先让我见见阁老如何?”   方贝贝楞怔片刻,答应去找老头子试试。唐维思及自己的身份,以及背后众多的线头牵扯,正好借着这难得机会一并浅说,结果心理建设没多久,人便爽快地来了,其中一个还把方贝贝撵出去了,摆明要与他单独说。   唐维面色不惧,不卑不亢地以后生身份行礼:“晚辈唐维见过两位前辈。”   “公子多礼了。”阁老一手拿着半只烤鸭,拉着拎着酒壶的杨无帆坐下,边吃烤鸭边挤兑老伙计,“我旁边这个死老头是锯嘴葫芦,脑袋也有病,唐公子你有什么话只管和我说,让他喝闷酒去吧。”   唐维作揖坐直,先说起他们想带俩影奴回霜刃阁的事,开门见山地表示不妥,一个是不愿离开,一个是他们带不走。   阁老爽快地笑道:“那得兔崽子自己说,看他敢不敢不答应。至于谢漆嘛,我旁边这傻帽带得走,谢漆也必须走。小公子,你要给自己背后蒙冤的唐家洗冤,你也不乐意看着皇帝为儿女情长耽误正事吧?谢漆回霜刃阁治病,对他也是好事。”   唐维心里预设了自己背景被霜刃阁查出来的事,但听眼前人直白地戳出来,他笑了:“前辈知道我是唐实秋的儿子?”   独自在一旁喝闷酒的杨无帆这才抬眼看向他。   阁老笑眯眯:“知道,不过知道得不久,小公子,你躲得够远,躲得很好。”   “您是上代王孙的影奴,而您,”唐维看向杨无帆,“是幽帝高子固的影奴。来日我若为唐家、为睿王一派洗冤,复仇之焰怕是要烧到两位名上,既知仍留我一命,不斩草除根吗?”   杨无帆只沉默地打量唐维的脸,旁边的阁老先是笑着鼓掌,敬他勇气可嘉,继而摆摆手继续吃烤鸭:“不斩了,韩宋云狄门一夜过去,号令我们的人死了一半,幽帝死了,韩宋两位老家主也死了,真好啊……真是好事。一代江山一代人,唐家后人想怎么讨债就怎么讨,刀来时我们要是还活着,颈上脑袋尽请拿去。不过小公子,话摊开了,我们也想问个人,北境的戴长坤……真的死了?”   唐维知道他们想问什么,直接挑明了话:“北境军前将军戴长坤,他是当年睿王的影奴玄坤,也是当今陛下的恩师,戴师父已经死了数年了,没有诈死,是真死了。”   营帐里陷入了死寂。   唐维想到了恍然好似前世的遥远旧事。   因睿王妃是唐实秋亲姐的缘故,睿王府还没倒塌时,唐维年幼时也常在父母的怀抱中走进睿王府,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彼时幽帝高子固在位已经九年,睿王被数冤罪软禁于天牢关了四年,偌大的睿王府早成了空壳,睿王妃母女名义上不受波及,实则也被严加看守圈禁府中。   彼时睿王处境尚有转圜的余地,长公主高幼岚还没松口放弃,唐实秋当初尝试云集成了气候的寒门中人解救睿王府,靠着可使鬼推磨的钱财常进睿王府去照看阿姐。年幼的唐维便是在那时记住了睿王府中三个面目模糊的人,一是姑姑睿王妃,二是同岁不同月的表妹小钏儿,还有一个便是睿王府中的影奴玄坤。   玄坤似是阳光下的影子,代其主保护王妃母女,然而仅是一年后,也即二十一年前,长公主远走南境,睿王被杀牢狱中,一众顶尖影奴围剿睿王府,玄坤一人无能为力,王妃母女尽死,剩下他带着遗命向西北而逃。   再不久,寒门一派全线崩溃,唐家首当其冲,唐维七岁便冒着风雪向北境逃亡,到达之后,被改名为戴长坤的玄坤庇护。   将近二十年的北境生涯,戴长坤尘满面,生不如死,死不如日复一日的独活折磨。   来到今日,故人只剩下唐维自己活着。   他此生最恨之首是幽帝,连同幽帝的影奴一并憎恶。杨无帆彼时只有玄帆的代号,于剿灭睿王一派当中立下功劳,不久隐退回山继任霜刃阁阁主,十年带出亲传弟子谢漆。   唐维最初得知谢漆身份,未尝没有隐晦的厌乌及乌。   只是厌恶缥缈还不到实处,美人颓然失光彩,刀锋蒙尘埋泥沟,徒然剩下悯。   谁又能想到,当年玄坤和玄帆两个最大对手的弟子,来到今日却成了厮守的爱侣。   世事不可望,所遇皆荒唐。   拿着酒壶的杨无帆忽然开了口:“他死得其所吗?”   唐维点了头:“戴师父捐躯战死,一身执念解脱,身后事光明磊落,北境近万人牢记他的施恩。”   杨无帆重复着自言自语:“磊落。”   随即举起酒壶一饮而尽,留下“甚好”二字。   一旁的阁老用肘撞撞他,意有所指地说:“玄坤的墓迁回长洛了。”   杨无帆摇头:“不用去,我也快下去了。”   唐维在对面冷眼看着,心里的猜想越发坚实。   杨无帆恐怕因为某些缘故快要死了。   谢漆不只是要被带回去医治,还要回去继任。   他确实非走不可。 第108章   是夜,吴攸紧急赶回了吴家府上,匆忙得迈回府上时险些栽倒,他一边快步向里走,一边抓紧手上系着的残玉,心里和脑子混成一片,乱麻几团地纠葛着,穿过层层叠叠的长廊和地下室密道,本就高度紧绷的神经绷得更紧。   直到来到密室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   吴攸悬了半年的心终于放下来。   他停留了好一会,待到医师们满头大汗地上报没人死,他点过头,一惯常有的命令嘱咐通通没有,短暂地丧失了话语能力,只知道转身走出密室来到地面上,望着皎洁月光欣喜若狂地战栗。   曾经犯过的错误终于有一个机会能弥补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没有了。   吴攸激动到魂魄震荡,却始终没出声宣泄,只是一夜没睡在庭院里吹着冷风,看着月亮沉下来换成挥洒曙光的新日。   他沐浴着曙光唤回自己的魂魄,打算再次回到白涌山中削弱自己行踪的怪异,黑翼影卫却传来了消息。   “世子,有个人想求见您。”琴决语调有些奇怪,“是个长着死人脸的。”   吴攸压抑着欣喜,面无表情地回堂中:“直接带过来。”   到正堂里坐下时,他满脑子仍然想的是那赎罪之子,直到来求见的人露脸,他的理智才回转。   “草民梁三郎,求宰相大人庇护。”   “梁千业……”吴攸垂眸看脚下跪着的梁三郎,眉尾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两下,难得地愚蠢发问:“你不是死了?”   梁家三郎在何卓安处斩的初七那天晚上被人离奇暗杀的事,吴攸过后也得到了消息,他有意查取但因其他事情而搁置,却没想到,会在今天看见头颅被割过的人又完好无损地跪在自己面前。   脚下的梁千业朝他叩拜,说话的声线天生温润,但声调有濒临崩坏的神经质,盖因流着梁家一脉相承的扭曲鲜血之故:“宰相,梁三郎有两人,被杀的是另一个,草民侥幸未死,留得一命苟延残喘,却再也不能重见天日。”   吴攸眼皮一跳,是双生子,还是易容堆出来的代死替身?梁三郎代梁家走商七八年,至始至终竟没有人发现过这一点……然而这都不重要了,吴攸怔忪片刻问了最重要的事:“研制烟草的是生是死?”   叩拜的人连忙直起腰来:“生,是我。”   吴攸指尖在残玉上一叩,低头俯视他:“你是梁家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跑来求我庇护,你舅父难道不能庇护你?”   梁千业面如金纸地苦笑:“他只会日复一日地施刑于人,如能庇护,我弟弟怎会被人断头,纵能庇护,以他的酷吏变态手段,我迟早也得死。而且……而且我曾冒过险,却大错特错了,有朝一日他查到那件事来,即便我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他也一定会杀了我的。宰相大人,我此番也是趁着他在白涌山,而您突然回吴家,我才敢冒险上门求见,若非走投无路,三郎不敢登门。”   梁千业说着又朝他磕头,神情举止无不狼狈至极。吴攸想起了此前密室女子和他说过的梁太妃一事,唇角扬起了轻笑:“告诉我,你冒过什么险?”   梁千业额头贴在离他脚下两步远的冰冷地面,所说都属实,所情皆伪装:“我当初……炼制好原烟,私自将原烟送进了慈寿宫,妄想着太妃娘娘能因怨恨而将梁奇烽杀之,可我没想到她发疯浪费了原烟……此事败露后皇帝陛下震怒,梁奇烽也狂怒,我提心吊胆着自己露出端倪,知我败露之日,必是生不如死之时。”   战战兢兢地说完,梁千业没有抬头,狗一样匍匐着到吴攸脚下飞快地磕头恳请他的庇护。   吴攸昨夜因压在心头的大石落下,本就神思松泛,如今知道了困扰已久的疑惑之源,眉间彻底舒展:“有意思,你是梁奇烽寄予厚望的外甥,不出意外,等到他死,梁家就由着你一手遮天,你却想逆行歧路让他死。你又没有借助他的东风入庙堂,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自由地活着。”梁千业抬起头,齿间磕碰战栗,此刻一切都发自肺腑,便不怕被他们审视了,“宰相大人,不,镇南世子,我和你何其相似,我们都是出生不久,高堂父母如同无,可你有吴家全力保卫、有东宫提携,而我只能深陷疯子群聚的梁家里。我曾经也想要大权在握,可因生母庶出,生父禽兽,青云梦不容我做。我辗转选择其他生路,南北梁商之路通通走过,我刚费尽心血走到二把手位置,身后的愚蠢弟弟用我的脸当纨绔欺男霸女。”   说到此处时梁千业脸上显现了真切的扭曲,梁奇烽看着他们一对双生子生下来,却对外隐瞒成一个人,以此来满足他变态的酷刑兴趣。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把双生子折磨成截然相反的彼此仇视的性情,又逼迫他们在外见光时不得已维持出同一副模样,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刑罚下的成果拍手称快。   梁奇烽年幼时被生父凌虐,结果当他执掌了梁家,他根本不会改正梁家的疯魔腐烂,只会另辟蹊径地用新旧手段凌虐底下的韭菜一样的小辈。   梁千业有多奋力上进,亲弟就有多砥砺下流。他在外冒生冒死,窝囊的亲弟只会用着同一张脸在长洛大摇大摆地狐假虎威,多少次在外玩妓嫖优弄出人命,他玩时爽快了,事后的肮脏却全部需要他来料理。就连去年中秋夜游在东区招惹高骊谢漆之事,也尽是那肉瘤招摇。   那废物唯一做过的对梁千业有价值的事情,便是常去烛梦楼。   梁千业被迫去了那里,遇到了谢红泪。   人间才有了颜色。   才有了如今此刻。   “绊住我左手的弟弟死了,死得活该,可这不够。”梁千业苍白的脸上骤然涌出了一点血色,“梁奇烽,梁太妃,梁家,他们欠我一生良多,我不过是想浅浅报复,获得在您眼中不足为道的一贫如洗的自由。”   吴攸静静地听他讲完,最后轻呵一声笑,伸手把梁千业拉起来,嗓音也温润:“梁三郎,想要吴家庇护,可以,但我要投名状。”   梁千业知道他相信了,愿意合作了,于是又跪下乘胜追击地索要新的条件:“世子要什么我都会做,包括当初梁家和韩家联手灭口咸州十六个山村的证据,还有无毒的烟草配方,但三郎除了自由还想向您要一个人。”   让对方相信自己诚心交易的关键一点便是主动交出自己的软肋,知其所求,知其所惧,才能令对方即便怀疑仍然敢放手录用。   果然,吴攸问:“什么人?”   梁千业克制自己的病态粗喘,竭力表现平静:“我想要红泪姑娘。我知道您差遣她去办各种事,我不希望她出事。”   吴攸回忆了片刻,想起之前有不少次去烛梦楼和谢红泪议事,因为他占用了谢红泪的时间,梁千业便在底下等候的事情来。   那时他以为只是豪掷千金的纨绔恩客,和黄金娼妓之间的逢场作戏。   “为什么?”   “我爱她。”   ——千金恩客把黄金娼妓云雾滴露似的情意当做了救赎。   *   白涌山的夜晚,皇帝营帐中传来压低的厮磨和警告惩戒。   “你不许再说一个死字!”   高骊有些气恼地圈着谢漆让他停止梦话似的呓语,什么飞雀一年到四年的不计生死,各种人名和死法从他唇齿里闪过,听得高骊头大心悸,只觉这臆想未免也太多太悚然了点。   谢漆被他捂住了嘴,露出一双无辜茫然的漂亮眼睛,流畅的薄肌被圈得潮红,漂亮得紧,视觉和触觉很快又让高骊忘我忘死,只记得饕餮般夺取谢漆的领地。   谢漆体质确实比以前稍弱,半晌后失神得直抖,额上沁出层薄薄的汗珠,亮晶晶地淌入发间,潮潮的眼睛里流露出呆滞的放纵。   高骊想着,他被他摆弄到要傻、要坏了。于是撤开手去亲吻他唇珠,发狠地往里亲,睁着眼看谢漆抖抖地闭上了眼睛,睫毛随着他的呼吸下意识地颤动,好像挨揍的一双蝶翅。高骊的占有欲在这种时刻得到了莫大的满足,谢漆只有在亲吻时会下意识闭眼,明明还有其他更贴近的时候,即便是负距离他也能睁着眼睛看他,却唯独在唇舌亲昵时莫名的羞赧,总要紧闭上眼发抖,仿佛这才是让他灵魂颤栗的敏锐点。   高骊喜欢到要发疯,喜欢到全无理智,蛮狠凶狠地亲着,让他铺散在褥子上的长发因为移位而乱成一团,更让他没能强撑太久就止不住地掉眼泪,高骊这才松开口听他说什么求饶言语,就听得讨糖吃似的委屈控告,控告肚子酸,央求别来了,换来了高骊递增的欺凌。   “谢漆,我爱你。”高骊幸福感爆棚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哪怕谢漆已经失神得听不懂一个字,他还是固执蛮狠地重复着,缠人得密不透风。   他把清冷冷的冰似身躯压成了温热沁汗,在余韵里放过可怜的砧板上的猫,犬齿在他侧颈上丈量一块好去处,挑好了便发着狼性咬下去,咬到脑海里升完天才悠悠松开,胡乱吻舐被自己锐利犬齿咬出的伤痕。   然后他听见了犬齿下猎物的细细嘶声:“我也,爱你。”   高骊一顿,眼睛明亮地死死盯着他,无需多言,灼热地又想压。   谢漆微阖着眼轻轻蹭他鼻尖,小猫讨饶:“明天想进山,陛下,放过我这回。”   高骊咳了两声,老实地抱住他往怀里带,贴贴着依偎解馋:“再说一遍。”   “明天……”   “咳咳!”   “哦……我也爱你。”   高骊闷笑:“乖老婆,多说几次。”   于是告白一句句在怀里生根发芽,高骊心跳炽烈又温柔,舒舒服服地团着他,心想这才对,说什么不详的死,应说吉利的爱我。   相拥而眠到清晨,谢漆先醒,低哑地轻声说了早,高骊便猛的醒了,把他抱过来一阵习惯性的早晨发癫。   完毕后谢漆眼里噙着点泪花:“以后不和你道早了……”   高骊抱歉却又想笑,在他面颊上响亮地亲了几下,起来乐呵呵地照料他,袖子他带他套,腰带他帮他系,事无巨细,浓厚爱意。   谢漆下地时还有点懵懵,站起来就腿软,让高骊单手抱着摆弄,洗漱到膳食药饮全经过了他的手,高骊也黏人得紧,出去前抱着他亲了半天才肯撒手,亲得谢漆站起来时又有些腿软。   谢漆扶着高骊的手臂打摆子,高骊便想让他留在营帐里休息别出去,但谢漆摇头,摸摸空空荡荡的腰间,巴巴地看向他:“缓一缓就好的。陛下,我想和你进山,给你摘花,编一个花环,你说的,你想要花环。”   高骊没想到之前的戏言他还记着,谢漆又看着他说道:“小狮子,我的刀,可不可以帮我佩上?”   小狮子?   小狮子。   高骊被久违的主动称呼激出了一身热,大脑发热地缴械投降了,火速转身去把他的玄漆刀拿来,单膝跪在他身前给他佩在侧腰上,又抱紧了埋头在他腰上猛蹭,活像呼噜的大猫:“快摸摸我!”   谢漆迟疑地抬手摸他脑袋,被蹭得险些后仰。   高骊抓住他温吞的手贴在侧脸,抱着他的腰灼灼看着他:“再叫我几声。”   谢漆故意:“陛下。”   高骊不满地埋头又抱着他一顿蹭,闷闷地久违撒娇:“三个字的!”   谢漆手移到他耳边,眼神流露了异样:“小狮子。”   高骊仰起脸看他,冰蓝眼睛里涌起了亮光:“摸摸我。”   谢漆的手便移向了他脖颈,冰凉的手指沿着他颈项轻轻绕过一圈,游走到他后颈,指腹轻轻敲点着。   高骊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在沸腾,终于,脖子上的项圈被亲吻了,被安抚了,被加固了。   他心里舒服得不知天地为何物,营帐外便有询问的声音了。   “快起来,出去啦。”谢漆不好意思地想拉他起来,嘀嘀咕咕,“怎么突然跪我,吓人喵,要折寿的。”   高骊笑哼了一声,起身来抱住他啄几口,心情十分美好:“胡说八道,我们长命百岁,不许说傻话。”   谢漆也笑,轻轻道:“好哦。”   他左手摩挲着玄漆刀,高骊牵着他右手出去,一踏出来,万顷天光直倾。   谢漆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耳朵听到细微的振翅声,抬眼看向半空,看到一闪而过的老鹰。   他记得那是师父的鹰。 第109章   清晨,受了伤的海东青小黑在树上的窝里窝着,大宛飞去看看它,反倒被小黑逮住。小黑仗着体型大一倍,张着鸟喙顶住大宛的喙,而后喙贴喙地一串猛怼,大宛晕头转向的好似被它打气了。小黑欺负完才松口,大宛立即晕乎乎地飞出来,跌跌撞撞地飞到了谢漆的肩膀上,甩着晕沉的脑袋控诉。   高骊正打算出发,想抓着谢漆同骑这样那样,谢漆伸手摸摸委屈坏了的大宛,坚决婉拒了。   他微蹙着眉朝高骊摆摆手,朝他咬耳朵说悄声话:“你眼神好饥渴,能不能,收着点,看着你就觉得腰疼腹酸,吓人。”   高骊挨了不像训的数落,身后无形的大尾巴晃得更欢,闷声咳了几下,先故作沉稳地送谢漆上马:“好好,我马上在心里念大悲咒,你别怕。”   谢漆抿唇笑了笑,上了马后闭上右眼,留下视线清楚的左眼去眺望天空,想看看还能不能发现那只师父的老鹰,他想起小黑折了的翅膀上的斑秃,疑心伤了小黑的便是师父的凶悍老鹰。   他在马上想着事,忽然发现高骊在马下牵着缰绳,脚步轻快地往山中深处走,俨然一副成为他马前奴的架势。   谢漆愣了两下,包括随行的其他人,梁韩郭三家的人都还在后方,见此情此景,不由得窃窃私语,谢漆耳力好,将诸多琐碎话语都听进了耳朵里,耳根逐渐通红。   堂堂皇帝陛下,私底下为一个卑贱的影奴下跪抱腰撒娇,明面上还光明正大地为其侍马。   着实是爱过头了。   谢漆低头小声嗫嚅:“陛下,你快上马啊。”   高骊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就走一会。”   高骊耳力也好,但没理会什么,像是在表态着什么。   他高大的背影走在最前方,牵着马儿不急不徐地走进山中之原,踏过了起伏颠簸的一小段路,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里的牵绳,转头翻身上马。   即便上了马,他也不时回头看看跟在自己身侧的人,策马的速度比昨天巡山慢了许多,关切顾念之意昭然若揭。   跟随着的北境军带头的袁鸿耸耸肩和唐维说话:“哥,你看到没。”   唐维心事不上脸,只是声音低一些:“你看到什么?”   “你看人家多腻歪。老大看他的眼神,他要是个能怀上的,肯定三年抱俩。”袁鸿又是守了一夜空床,说话带点被冷落的失落,“哥,你什么时候也能让我腻歪一下。”   唐维哑然,一时不敢给他明确的答复,因为觉得自己接下来会更忙碌。   北境军其后的世家军中为首的梁奇烽看着最前方的光景,神色也不住变幻。   高骊慢悠悠地赶着马,不时转头看自家老婆,看得谢漆面颊的血色泛上来,递过来一个“再看滚蛋”的黑嗔嗔眼神,他立即也跟着脸上发热,不明所以地一起羞赧。   高骊心跳怦怦,不知道是因为昨晚没吃够,还是因为今天早上被安抚了看不见的项圈,心脏总是热烈地躁动着。也许等回去后,按着谢漆酣畅淋漓地干上几回就能缓解这不休的悸动了。   他没克制住多久,便又悄悄侧首瞄过去,眼尖地看见一只甲虫滑翔着飞到了谢漆右上角,按照那道弧线的轨迹,它的终点必定会撞到谢漆的鼻梁上。   若谢漆看见了,必然会侧过脸躲过甲虫的扑袭,但谢漆反应有些奇怪,他是直到甲虫扑飞到鼻梁上时才眼皮一跳,而后面无表情地冷静甩了两下脑袋,若无其事地将甲虫抖落。   反应很奇怪。   谢漆忽然看到了什么,肩膀一动送大宛飞上半空,高骊逆着光看他,就见他转过那张受了烟毒摧残也漂亮得不像话的脸:“陛下,我想进山里,方贝贝和我一起去。”   高骊顿时口干舌燥,皱着眉看谢漆所指的山中,随后策马踱到他身边沉沉地追问:“你是要去见那霜刃阁的阁老?”   谢漆神情柔和地安抚他:“不知道阁老在不在,我好像看见了熟悉的鹰,也可能看错了。但要是在,我就聊聊。”   高骊脸一下子臭了:“你昨晚还说进山是要给我编花环,其实是为了这事是吗?哼,我要跟你一起去。”   谢漆腾出手温柔地拍拍他绷紧的小臂:“不是的,是想和你进山玩,小狮子最重要了。那待会,你别靠太近,我怕阁老因为怕你就走了,还怕他们不怕你,扭头教训你。”   高骊笑了下,脸色才稍微由阴转晴,转头叫了唐维上前,低声询问方贝贝和霜刃阁的事情:“唐维,昨晚你去问方贝贝了吗?那些阁老不肯当面来我和谢漆面前?”   唐维生怕自己脸上流露了什么,竭力平稳道:“霜刃阁找绛贝为的私事,大抵因为都是霜刃阁内部的私事,阁老们才不想也不敢让陛下掺合。”   高骊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让易容后混在北境军中的方贝贝上来,看一眼一旁满脸无奈笑意的谢漆,随即叮嘱方贝贝:“谢漆觉得你师父在山中,想和你一起去见人问事,你看着他,别让他出事。”   方贝贝险些表情管理失败,连忙点头称是,小心策马绕到谢漆另一侧去,多的不敢多说。   谢漆无奈地歪头看着高骊笑:“陛下,你不用那么紧张喵,好像我就要跑了似的。”   “我才不紧张喵,你晚上给我等着。”高骊伸手捏过他的脸低声吓他,他像无忧无虑的小猫一样摇头晃脑,看得高骊心中那一点微妙的担忧烟消云散,想问他右眼是否有疾的话也吞了回去,只想抱住他亲两口。   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只是这样简单的进山,外有北境军围住山林,内有他守着,他没有看到霜刃阁的阁老,只听到谢漆和方贝贝的说话声,他离谢漆最远时也不过**丈,就这样近……   然而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谢漆不见了。   *   北境军地毯式地从上午搜索到晌午,一身肃杀的皇帝拽着累得口吐白沫的骏马出山了。   世家的家主们迷茫了一上午,才得知了北境军大乱的来龙去脉,他们也想掺合进去,美其名曰帮忙实则欲行搅浑之事,却被出山便暴怒的皇帝镇压了。   几个世家的家主搅浑不成,反而被失去理智的皇帝迁怒,被疑心丢失的近侍是他们捣的鬼,他甚至抽出寒光凛冽的骊字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丧失理智地逼迫他们说一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实话。   唐维说到嗓子冒烟也劝慰不住,还得两个最直系的北境亲军袁鸿跟张辽一左一右地制住他。   高骊什么也听不见,他已经策马在山林里疯找了七遍,骏马累得跑不动,他却连谢漆的一根头发也没找到。   威逼世家无果,他就想再牵过马进山去,把山踏平了也在所不惜。   “陛下,陛下!”唐维头皮发麻地解释了数百遍,“谢漆没有丢,他不是去见了霜刃阁的阁老吗?他或许只是暂时回霜刃阁而已,回去治病,回去练武,没有丢!不是出事!你清醒一点!”   “行,霜刃阁在哪里?你带兵去霜刃阁。我继续在这找。”高骊行尸走肉似地留下一句话,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抢过一匹马要继续进山。亲卫甚至回到营帐去把负伤的海东青小黑也带来了,小黑夹着翅膀踉踉跄跄地飞到他肩上,便得到他嘶哑的命令:“帮我找谢漆。”   唐维急得太阳穴疼痛难当,没预料到那群霜刃阁的人走时没有留下任何一句口信,更要命的是方贝贝也没回来,霜刃阁的两大两小似乎很快就消失了,他解释也无从解释而起,他更不知道上哪找霜刃阁,那霜刃阁总部潜藏在群山腹地之中,像墓地一样难寻。   他只明确知道谢漆会离开,高骊除了接受和放下别无他法。   熬过从热恋的巅峰上摔落下来的乍然分离的酷刑,缓过来就好了。   缓过来很难吗?   或许是吧。   唐维没办法,只能叫上袁鸿和张辽,他们联手也控制不住半发疯的高骊,三个人青白着脸翻上马跟紧他,以防他半路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高骊骑上马又找了一个时辰,脑子乱成一片,当初被烟毒控制的混乱感又占据心魂,不断回想着谢漆一天之内的点点滴滴。   他昨晚说过的每一句带残带死的胡话,在他身下抽动过的每一次战栗,在他注视里流过的每一颗眼泪,今早神情乖顺唤过的小狮子,指腹温柔抚过的每一下。他明明那样依赖着自己,还说要编花环,要和他一起巡山玩,昨晚一遍又一遍地说爱着自己的人,不可能不声不响地就跟着方贝贝那些人回霜刃阁了。   这么多北境军围护着,他那么近地守卫着,甚至都没有看到霜刃阁的阁老出现,谢漆却和方贝贝消失得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不可能是什么刺客暗杀,不会的。   一定是在和他躲猫猫,等他把他找出来就好了。   小黑勉强飞了几圈就飞不了,滑翔回到他怀里,高骊抱着它浑浑噩噩地策马,侧脸被林间树枝划破出血也不知停下。   直到夜幕降临,冷风穿堂而过,熟悉的鹰从天而降,小黑听声先嘎嘎大叫。   大宛风一般停到高骊肩头,低头朝小黑叽咕叽咕,小黑抖着爪子转述给了他。   神经绷紧的北境三人赶紧上前去,张辽快口直心地询问他:“老大,嫂子的鹰都回来了,人一定没事!鹰说什么了?”   死寂良久后,众人才听见了声音。   “他说,鹰留给我。”   “那嫂子人呢?”   “走了。”   高骊平静地回答。 第110章   北境军在山林中疯狂寻找消失的两人时,当事人就在距离两峰之外的果农草屋当中。   当初韩宋云狄门后,吴攸欲扶持高骊称帝,首与护国寺交易,护国寺从他手上获得了白涌山的万亩闲田,私下又与霜刃阁来往,万亩分割一半给霜刃阁。   谢漆被一个“阁主大限将至”的理由哄骗而来,结果眼下倒在庭院里昏迷不起,左手指尖瘫在置放野果的篓子里,右手握着玄漆刀不松,昏迷了也在微微战栗。   六只鹰聚在草屋的庭院里,杨无帆的老鹰雄踞木桌上,四只年轻的苍鹰缩着脑袋墩在木桌下,只有大宛在杨无帆手里,翅羽哆嗦着忽炸忽垂。   青坤在东宫当值本人没办法前来,只能令鹰携信到场;罗海跟随高琪和典客署的云国皇子交涉也没办法到场;方贝贝和自己的鹰一样跪在自家师父面前,一边动弹不得地看谢漆冲阁主抽刀而后很快倒下,一边震惊多余的第六只鹰,那鹰爪上有一截与生俱来的红,他记得这一代十个一等影奴的鹰,只有和谢漆同级的张忘豢养的鹰是这样的。   可张忘分明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护卫先太子夫妇战死,玄忘刀都断成了两截。   方贝贝脑子懵了,谢漆在前,张忘在后,中有霜刃阁变故,他被点了穴道,只能转着滴溜溜的眼睛挤眉弄眼地看自家师父。   方师父常年含笑的眼睛里此时却没有笑意,朝他比划了个噤声手势,而后走向杨无帆:“老杨,谢漆不肯回去,天子差亲军搜找他,你怎么办?”   “照办。”杨无帆摸了摸大宛战栗的鹰脑袋,把它放到了木桌上。   大宛连忙扑腾着张开翅膀,这时雄踞在木桌上的老鹰冷冷地扫过来一眼,那凸出一节的鹰爪挪向了它。   大宛常被海东青小黑欺负,而老鹰收拾海东青时轻而易举,威压极重,大宛瞬间瑟缩着团着了。   杨无帆蹲下身拎起谢漆的后领,端详小鸡仔似地看着他的脸,半晌摇头:“他现在脑子浑浊,武功废了一半,高骊身边不安全,必须回去,天黑我们就启程。”   话音刚落,另一个阁老,罗海的师父提着滴血的刀从外面回来,默不作声地把一团黑布丢过来。   方师父伸出二指接住了黑布,展开一看黑布的材质和隐藏的图纹便破口大骂:“云国千机楼的狗杂碎们还在输出?他们是蛆吗?怎么杀都杀不完!”   罗师父放下刀,到木桌旁边蹲下,摸了摸罗海的鹰:“千机楼的两拨人,一波在不停刺杀皇帝,一波在找霜刃阁,很难缠。”   方贝贝跪在一边听着,愈发心惊肉跳。高骊一进白涌山春猎就遇刺的事他也知道,只是因那些刺客都没得逞,还没近高骊的身就或死或逃,他以为是些菜鸡就没放在心上,原来那是云国人在捣鬼?   方师父骂出了脏话,扭头看杨无帆:“老杨,就这么带谢漆走了,皇帝那边没一等影奴,会不会挡不住千机楼的蝗虫?他要是被暗杀掉了,那晋国下任天子岂不是轮到……”   杨无帆抱起谢漆,随口道:“那就让小漆登基。”   方贝贝在一旁,没忍住冲破穴道发出了声音:“啥?!”   三个阁老瞬间齐刷刷瞪向他,方贝贝霎时间怂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钉子,头顶上有三把巨沉的锤子在把他这颗钉子敲打进地里。   杨无帆刚想开口,方师父便闪身到了方贝贝面前,一把扯开了他的衣领,露出上身众多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小贝还不能回去,他再能扛揍也得匀出时间治疗,你徒弟是命,我徒弟也是。”   罗师父自言自语:“就我徒弟不是。”   杨无帆顿了顿,看向了其实自己也不是命的罗师父:“高骊在白涌山一日,你就在这里处理一日。等他回宫城就安全了。”   罗师父木讷点头,摸摸鹰,提起刀又走了。   杨无帆不再多话,抱起谢漆带进木屋的简陋木床里去安顿。等最大的煞神进屋里去了,方贝贝才把憋着的喷嚏打出来:“阿秋!”   方师父叹口气把衣服给他披上,解开了他的穴位拎着他到凳子上去坐:“变弱了,风一吹就顶不住寒冷了,以前铁打似的。”   方贝贝曲着膝坐在小凳子上,跟四只蜷在木桌下的鹰一起抖抖索索,小声辩解:“师父,我没被风冻着,是怕你们怕得冒冷汗。”   方师父哈哈笑:“老子又不吃小孩。”   方贝贝干笑两声,多的他也不敢乱问:“那个那个,师父,我今晚真的跟你们一块回去啊?”   方师父伸手把方贝贝的鹰薅过来揉戳:“是啊,回去当阁老,以后不问世事,只管归隐山林,把剩下来的命数平平安安地玩过去,日子也不赖。”   方贝贝一下子急得脸红脖子粗,阁老又笑嘻嘻地断了他的话:“皇帝刚丢了老婆,他老婆还是你掺合在里头弄丢的,就算你要回去也不能现在就回去啊傻子,回去了肯定被他那大块头打残。”   方贝贝毛骨悚然,骨子里本来就怕皇家,听此顿时蔫吧了。   “回霜刃阁治个半年一载的,身体全好了再回去,那时候皇帝估计气也消了。”   方贝贝被师父口中的时间整得头晕眼花,脑子里忽然想到了先前在东区和许开仁告别时的约定,他原本还说春猎后就回去帮他种个田的。   他也要食言了。   *   谢漆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了,一睁开眼便看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屋顶,刚一动弹便察觉全身的筋脉都剧痛无比。   “别乱动,稍有不慎你的经脉就会全断,你的毒中得深,治起来很棘手。”   谢漆愣了一下,僵硬地扭头看去,看到了杨无帆,一时之间脑袋如同浆糊,恍惚想起白涌山的事情,却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幻觉:“师父……我在……霜刃阁?”   “是。”杨无帆拿起一灌透明的琉璃瓶,朝他晃了晃瓶中的金色毒液,“这是你师弟冒险在狄族圣女那里提取出的金蛇毒液,能克你身上的烟毒,但是过程痛苦,为师把你的经脉和痛觉先封住了。”   谢漆鬓边冒出了汗珠,若他能照镜子,此时便能看到自己左脸上多了蛇一样的青斑图纹,那是体内的烟毒被激发出来的呈现。   他头脑混乱:“陛下、陛下……”   “别回去,你不在,高骊才能松口气。”   谢漆的询问戛然而止,只剩无措的呼吸。   杨无帆放下琉璃瓶,拿起一本册子,语气平静:“小漆,你生病了,病得很严重,高骊是皇帝,寄托了北境几万人的期望和拥护,你如今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其拖后腿的累赘,你是通透的,不会不明白。”   谢漆脸上血色尽失,死寂了许久才喃喃:“可我还没跟他说一声……”   “我代你说了,大宛代你回到他身边去。”杨无帆低头翻册子,上面记录的是宫城里神医一直以来对谢漆脉象的记录。   他耐心地说着话:“没有谁是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如是,他更是。这三天来,高骊照常春猎巡山,今天傍晚便将启程回皇宫,没有你的一切都如常,甚至更为顺利。他身边有千万人,不需要你一个脑子时好时坏的病秧子,他也不想念你,只要他想,世家多的是甘愿献身的美貌男女。你是影奴,他是主子,历来如此。”   谢漆激动了起来,翻滚的混乱思绪清晰了些,奋力想爬起身来,面颊上泛起了不正常的血色:“他不一样。我确实,是可厌的包袱,可他,不会那样想。”   杨无帆依旧很有耐心:“好,眼下他不会,可惜人会变。高骊过去二十三年在北境过贫瘠日子,现在携浩荡兵友入长洛,揽天下之权,享万民之供,龙椅会改变人。小漆,与其等他被龙椅权位侵蚀再弃你,不如趁着当下脱身而出。”   谢漆艰难地起身,靠在床柱边摇头:“我还是……那句话,我要回去。”   杨无帆抬眼看他。岁月在这位霜刃阁阁主的脸上留下的痕迹不多,他比其他阁老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只是不说话时,漆黑双眼中流露出的威压是所有人都不可及的幽深。   谢漆顶着令他脊背发寒的眼神,一字一字慢慢开口,就如最初听到要将他带回霜刃阁时抽出玄漆刀一样坚决:“我要,回去。”   安静许久,谢漆听到了轻飘飘的问话:“当娼妓很好吗?”   谢漆头晕目眩。他是杨无帆一手养大的,他知道怎么戳徒弟的死穴。一句“娼妓之子,生来下贱”就是他的死穴。   “烟毒困住了你的心智,你随心所欲地放纵,捏造自己想要的生命,先让自己当高骊的宠物,再当他的娈童,怕他弃你,故而拼命取悦他,这样真的好吗?像你母亲一样,卖身,拟物,最后腐烂。”   谢漆少年时就有毒舌苗头,偶尔说话蹦出来几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完全是跟了师父。眼下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艰难爬起来靠着床柱的身体瘫软无力,慢慢滑回了病榻上。   他鬓角流出来的冷汗更多了,眼神又陷入了混沌的茫然无措。   “待身上的余毒除尽,身体恢复,你想走再走。”杨无帆盖上手册,“届时你康复了,辨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天真。”   谢漆安静地在自己的世界彷徨了许久,眼神才闪过一丝清明:“师父,你骗我。”   杨无帆轻问:“为师骗你什么了?”   “你说你大限将近。”谢漆视线忽清忽糊,“那是谎言,对吗?”   杨无帆沉默了片刻,摇头:“没有骗你。”   谢漆呼吸困难起来,越发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他临死前走马灯的幻想世间,还是对前世违和之事的解释。   飞雀三年秋成了高沅下属后,他向杨无帆求助过,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回应。是被放弃了,还是那时杨无帆不在人间了?   他茫然地问:“师父……你怎么了?”   杨无帆慢慢抬手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师父二十年前继任霜刃阁时,被自己的主子喂了一种丹药,一年一颗,作用是续命,代价是遗忘从前事。去年,主子死了,丹药也就停了,忘记的事情慢慢想起来,命数也逐渐到了。小漆,在师父走之前陪陪师父,可以吗?”   谢漆怔怔地看着他,眼眶逐渐泛红。   杨无帆起身走到病榻边坐下,伸手捋过谢漆被冷汗打湿的胎发:“师父有很多旧事,想在临死前说给小漆听。关于霜刃阁和护国寺的由来,关于你的身世,或许还有——关于你的重生。”   谢漆瞳孔骤缩。 第111章   谢漆在霜刃阁中被有意模糊了时间感知,剔除余毒的过程确实痛苦,杨无帆在他的汤药当中掺了迷魂汤减轻痛觉,却也导致他时常昏睡得忘却时间。   谢漆只要清醒,杨无帆便守在他床边和他说话,等他再陷入昏迷,梦境充斥的便都是杨无帆所说的内容。   他在暗室里与烟毒对抗,和旧事纠缠,无论清醒还是昏迷都绷紧了心魂,方贝贝却在外围闲得想发霉。   他狗腿子状地去缠自家师父,叽叽歪歪自己体质好,一个月了,伤好理应回长洛当差,结果被一顿咔咔修理。   方师父揪着他到镜子前让他看看自己后背的刀伤和灼烧过的大片疤痕:“你觉得你伤好了?看清楚了?想滚啊?提醒你两句,那皇帝还没缓过来,时有发癫之事,你想回去堵枪口就大胆去。”   方师父正从霜刃阁的深腹出来,整个霜刃阁藏匿山腹,内里依照五行建造,设如迷宫,最深处是年纪个位数的弟子们练武,居住在最外部的是阁老们。他正带着下一批萝卜头,有意想让方贝贝收个徒,结果倒霉孩子自己就是长不大的,不添倒忙就是谢天谢地了。   “那算了。”方贝贝没胆且心虚,龇牙咧嘴地不去看镜子,后背的疤实在难看得不堪入目。   他一屁股坐在方师父的屋子里,看着四面墙以及天花板挂满的兵器,摸摸凉飕飕的脑袋问起谢漆的情况。   “他师父在照料,不仅解毒,还要回炉重造嘛。”方师父摸出个方匣,当着方贝贝的面掏出一小截雕花烟杆抽起来,把徒弟惊吓到了:“师父!”   “这是长洛新出的,放心,毒性微乎其微,梁家这回是真只卖纯粹彻底的享乐物了。”方师父吐出一小口烟雾,看着方贝贝如坐针毡的样子问:“觉不觉得不甘心?你差点搭上命去刺杀梁家三郎,就为着禁他们的烟是吧?嘿,结果现在梁家是越弄越红火了,吴家都在背地里推波助澜分一杯羹呢,你们想禁烟,那是遥遥无期了。”   方贝贝困在霜刃阁后就被迫隔绝了外界,鹰与人都蜗居在山腹内,听完这番话先是蹙眉,随即又笑:“您这说的,我还活着呢,皇帝陛下更别说,鼎盛春秋来着,那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心急吃不了热狗屎,徐徐图它。您别抽了,这玩意不止毒不毒的问题,容易成瘾,我主子就是这样日积月累坏了脑子。”   说着他胆子一大直接上手把阁老叼着的烟杆扯出来,徒手掰断后又拎起水壶浇灭,捏着鼻子像在避讳什么排泄物似的嫌弃。   阁老看着他那样,笑了笑:“小子,这玩意很贵的晓得不?老子用棺材本买来享两把极乐福,你他娘的弄坏了,赔棺材!”   方贝贝快速挥手驱散空气中的烟草味:“您不说我也要给您养老送终的啊,我主子大方,我攒了几年俸禄有不少钱,您要是不抽烟嫖赌,我养您个二十年绝对不是问题。唉,早知道会这么早回来,我说什么也努力找个漂亮媳妇带回来给您瞧瞧。”   方师父切了一声,不知是在嘲方贝贝的家底和姻缘,还是在嘲自己剩下的寿数,他躺进太师椅看天花板上挂着的数百把刀打趣:“你小子,话可别说太满,谢漆小时候还说什么一辈子孤寡,现在不照样和个男人好上了,没准哪天你也和哪个大汉好了,到时候老子要棒打鸳鸯你估计都死活不松口。”   “那不可能!我喜欢娇滴滴妹妹。”方贝贝苍蝇摆手,搬个小板凳挪到太师椅旁边给阁老的腿捶捶,挤眉弄眼地想当个刺探消息的大棉袄,“师父,我这待着好无趣,改天能不能去谢漆那啊?同代的影奴里我就剩这么个兄弟了,他一定也很无聊。”   “你先老实治你的伤,多去泡百草泉,争取把后背那难看疤痕淡化一些,就这还无聊就习武去。”方师父瞅瞅徒弟的发顶,到底没忍住上手拍了两把,“你以为谢漆像你一样抠脚啊?别去闹了,给阁主多留点时间。”   方贝贝把脑袋凑近点:“阁主在白涌山时说过谢漆那病要治六年,真的假的啊师父?你们神通广大的,现在回来了铁定不用那么久的。”   方师父沉默了片刻,很想去取另外藏着的雕花烟,不抽便腾出手捏方贝贝的耳朵玩:“可能等到阁主躺进棺材也不能全好。”   方贝贝锤腿的力道一乱,拳头都抖了:“阁主怎、怎么了吗?”   方师父笑道:“可能当储君的影奴命就不容易长吧,因为跟着主子位高权重,风光但危险,要真活得长了,受的罪也多。张忘和谢漆就都那样,火里跳来跳去,阁主年轻时跟的可是幽帝,很多差事都像火中取栗,太伤身。他剩下的时间短则半年,长也长不到哪去,那么急地强行带谢漆回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治病。”   方贝贝眼睛瞪得比铜铃大:“难道说……要让他继任?”   “不然呢?你肯去继任?”   方贝贝大惊失色:“我不不不!我搞不来!”   “看把你怂的。”方师父哈哈大笑。   方贝贝呆了好一会,脑子里翻涌了许多东西:“霜刃阁的阁主不能出山,那谢漆?”   方师父伸手拍拍他的脑袋:“一朝天子一朝臣,法则都是人定的,影奴都听自己的主人命令,到你们这一代一定不一样。”   他环顾四壁钉满的兵器,每一把残破的兵器都曾经属于一个人,而这些兵器会挂在这里,只是意味着那些人都死了。   他收回手躺平,闭上眼想睡觉:“这一代不用自相残杀,也不用服从皇室和七大世家家主的命令,遁进山里遁到死。来日阁主真换了人,你也还是贝贝。”   方贝贝挠了挠头,又给阁老捶起腿来:“那师父,阁主除了带徒弟之外,一般还要干什么事啊?”   方师父昏昏欲睡:“我哪知道那么多?那是他们……他们高家人的事。”   *   “‘执行天命’。”   暗室里,谢漆神情恍惚地扶着墙壁拖着两条腿艰难行走,杨无帆只是看着,站在不远处与他说话:“是。霜刃阁为此设立,阁主也为此效力。但我们在百年前就转变成了世家的爪牙,直到我这一代,仍然没有变化。”   谢漆抓住了墙壁上一个突出的铜环借力站立,擦过眼角渗出的血渍,沙哑地结巴道:“先前,我在何家询问何卓安,她也是这样说的。建武帝萧然创设的,护国寺是‘确立天命’,和霜刃阁相对。”   “是。”杨无帆安静了一会,冷淡道:“高家的先祖,那个建武帝萧然是恶之源。”   谢漆缓了好一会儿才能断断续续地开口:“为什么这么说呢?史书之上,建武帝战功彪炳,青史长留。”   “晋国是他窃来的。建武帝萧然在窃国中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人,那个人的名字就融合在如今的天子寝宫和皇后中宫的名字里。”   谢漆回想天子寝宫和中宫的名字,喃喃道:“天泽宫,永年宫,是……泽年?”   杨无帆称是,语速缓慢:“那是晋国没被窃之前的前朝皇子,名叫皇甫泽年。建武帝是踩着皇甫家的血骨才得以登上帝位,血骨当中包括他的爱人,万里江山到手时皇甫泽年很快便死了,建武帝余生后悔,穷尽天下鬼神之术,想要改变他和皇甫泽年的结局……后来,他成功了。”   谢漆站不动了,便背靠着墙壁缓缓滑下来,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抬起二指按在自己脖颈上的脉搏,强撑着清醒:“建武帝,让泽年重生了么?”   杨无帆拿了一张纸,来到谢漆旁边坐下,看着他的情况给他解释:“可以说是重生,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这样,建武帝的灵魂成功去了另一个晋国。”   他用纸张给谢漆阐述:“小漆,你看这张纸,建武帝当初生活的晋国是这张纸的正面,这是他所窃取的晋国;之后他穿梭回了背面的晋国,那是他没有偷窃前的,皇甫泽年还活着的晋国。对于他而言,这就是重生。”   谢漆此时的脸上比一个月前多了一块花瓣似的烟毒青斑,身体因为剧痛而不停战栗,但他的脑子异常的清醒:“师父,你是说,不同的晋国,同一时间,同时存在。”   “对。这里是晋国,也有其他的晋国在其他世间同时存在,你从另一个晋国来了,不同人生重叠成了现在的你。”杨无帆布满薄茧的手抚摸谢漆的发顶,“韩宋云狄门后,你成功地从别的晋国来了,对不对?我看着你长大,清楚你的性情,你不可能在高瑱孤立无援时抛下他。”   谢漆按着脉搏的二指颤抖了起来,良久才沙哑地开口:“是……我在飞雀四年死了,睁开眼,回到了那天晚上。”   杨无帆靠着墙壁,没有问起另一个晋国是怎样的,只是慢慢地说着:“你重生的那一刻,这个晋国就成了毛线团,线与线交织出不同的形状。你来了,无数人走上不同的路,也许就能阻止晋国走向灭国的归宿,延长它的寿命。阻止晋国灭亡,那就是我们要执行的天命,过去每一代皇子都必须前往护国寺,接受天命仪式的臻选,只有被国师选中的高家人才能延长晋国的命数……说到这里,去年八月初八,你也去了护国寺,你在那里,见到了真正的国师了吗?”   谢漆鬓边的冷汗淌落:“我在护国寺时,突然青天白日见鬼,进入了一个幻境一样的地方,里面有一种不停开花又枯花的千枯树,树下站着一个碧眼的青年,他说他是国师,还说他叫、叫阿然。”   “是的,那才是真正的国师。”杨无帆短促地笑了一声,“或者说,那是因为逆天改命,而在时空荒漠里永生徘徊受罚的建武帝灵魂,他必须守护晋国的万里江山,让它千秋万代地延绵。他的魂魄和晋国的命运融合在了一起,一旦晋国破灭,他将不可入轮回。”   谢漆听明白了一些,点点头:“可是师父,有两个晋国,每一个晋国都不能破灭吗?”   “一个,一个就够了。”杨无帆摇头,轻声道:“不止两个晋国。”   谢漆又点点头,冷汗潺潺地喘息着询问:“师父,那重生的条件是什么?我为什么能重生?”   杨无帆垂眼看自己的手,谢漆今天苏醒的时间快到极限了,他在心中默数了六下后,谢漆再没能坚持住,闭上眼睛昏迷过去了。   杨无帆适时接住他。   “戴着天子之血炼成的血珠才能穿梭。”他抱起谢漆往病榻回去,“流着天子之血的高家人……才能在护国寺看见建武帝,才能重生。” 第112章   谢漆下一次醒来时是两天后,杨无帆带着药进暗室时,看见谢漆提前醒了,站在仅有的一扇天窗下,徒手握着玄漆刀,血珠缓慢地滴落在地面,整个暗室散着驱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   “小漆,你在做什么?”杨无帆平静地问。   “我想高骊了。”   杨无帆看了他一眼,独自相处了这么久,他分辨得出谢漆什么时候是沉溺在幻觉里的浑噩,什么时候是恢复正常的清醒。   叫陛下时是迷路状态的失智,轻唤高骊时才是直面一切的清醒。但他清醒的次数和时间都极其短暂,短到几乎所有时间都处在任人引导的鸿蒙状态。   杨无帆走去放下药,他明白了谢漆为什么握刀,是在用皮肉的真实痛觉提醒自己。   “想回天泽宫吗?”   “现在并不想,我现在是负担。”谢漆声线清冷冷地含着淡薄的笑意,“先前您说得难听但没错,为臣者既残就不该在此时拖累君者,毒没解完,身魂没康复前我就不去添乱了。只是师父,好歹把大宛给我吧,我想知道些外面的情况。”   杨无帆默数着时间:“好,你先回床榻上,把玄漆刀放下。”   “没事的,师父。”谢漆仰头看顶上的小天窗,逆着光线笑了笑,眼睛漆黑却清亮,便是半瞎的右眼也明亮,那是心魂归位的坚定,“我只是想和您说些话。”   杨无帆眯了眯眼:“你说。”   谢漆拍拍玄漆刀,叹了口气:“师父,我运转不起内力,别说内力了,浑身上下连力气都没有多少,您干嘛在药里加那么多迷魂汤呢?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杨无帆轻笑:“只是为了让你多睡会,减少痛感。”   谢漆屈指敲刀,在刀身上看到自己的脸:“痛是小事,贝贝扛揍,我扛痛楚,家常便饭而已,后面的药可以别掺那么多迷药吗?”   杨无帆先应好,随即听到了谢漆口齿清晰的吐字。   “师父,您前面和我说了许多天命,谈及霜刃阁建立的事,还有那劳什子萧然,够荒诞晦涩的,差点让我在梦里沉溺于多个晋国的乱象,险些迷糊到彻底被你牵着鼻子走了,那可有点不妙。”   谢漆自嘲地笑叹:“师父,我不在乎有多少个晋国,我最初从霜刃阁踏出去时的理想很简单,找到一个明君效力辅佐,试试看能不能把霜刃阁从为奴里摘出去,顺带着在这过程里找找生父的蛛丝马迹。高瑱不行,高骊可以,我把自己当侍卫,目的很简单的。”   他抬眼看杨无帆:“师父,您这阵子以来和我说了很多,可惜都不是我在意的,我想问问,您在这期间是立足于什么身份?是准备执行霜刃阁初衷的报国志士身份,还是基于幽帝高子固的影奴身份?”   暗室里静悄悄的,谢漆低头把玄漆刀在掌心里压得紧一些:“师父,如果不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的确不会弃掉高瑱,毕竟我是影奴,十年之间一直受的是为奴教导。比之方贝贝他们好一些,得益于小时候母亲的教诲和您的训导,但我知道,您本质也是影奴。”   玄漆刀压得深了,谢漆深吸一口气:“主子就是影奴的命和天,幽帝或许于您是很好的主子,可他对诸后妃皇子是极糟糕的夫与父,对晋国而言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昏君,我很好奇,幽帝死了,您还在遵循着他的命令生活吗?”   “为什么问这个?”杨无帆摸了药碗,“药凉了,小漆。”   “因为幽帝死之前是想立高瑱为太子啊。”谢漆轻笑,“师父,我还不想喝药,药苦,还有迷魂汤,喝完又不省人事地昏睡。”   杨无帆也笑了:“徒弟大了,想多了。”   “我也不想的,师父,只是有些事我一直深受困扰。”谢漆用那渗着血的手揉揉后颈,“您直接告诉我如何?真的没想拱卫世家,没想扶持高瑱,派青坤到东宫也没有别的想法?青坤那少年,我重生前的上辈子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一号师弟,假如您说大限将至是真的,那他是养来继任霜刃阁的?现在我和他位置倒像是调换了,他在东宫,我在这里。您想让我留在霜刃阁继任吗?师父想让我做什么?”   杨无帆沉眸端起药:“带你回来没想那么多,继任之事为时已早,你先安心养病。”   说着他转身便想走,身后忽然掠过来一道风,谢漆强行用轻功闪身过来,血淋淋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角:“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很感激您救我,其实不救我也没有怨言。只是,在救我的时候,可以不要对我洗脑吗?”   杨无帆回头看他,也看到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恍然之间他错觉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   他轻声:“没有洗脑。”   “还没开始吧?”谢漆咳嗽了两声,血沫从唇角溢出来,“你说你在二十年前继任之后服续命药遗忘了从前,真巧啊,真的不是因为继任,才被迫服药遗忘了吗?历代以来,所有霜刃阁阁主非召不出山,真有意思,自封深山驯养下一代的影奴,就像周而复始的循环,上梁坚固,下梁再歪也能正回来。”   谢漆身体虚弱,很快又咳起来,他还有很多未尽之言,但杨无帆忽然单手制住他后颈,掐着他后颈让他抬起头来,另一手的药碗塞到了唇边,浓黑的冷药灌进了喉咙里。   空碗摔在地上时,谢漆也被推在地,咽下去的冷药沸腾了一路的肺腑,他匍匐着呛出来,除了呛出血并无他物。   疲乏无力的感觉迅速笼罩了身体,谢漆徒然睁大视线模糊的眼睛仰首看杨无帆,看着他拾起掉落在地的玄漆刀,一荡荡去血珠,清光如水的刀锋指在他眼前。   谢漆对着玄漆刀仰颈,摆正位置让自己的爱刀吻上脉搏。血珠顷刻间涌出,直到快割断血脉,刀才收回去。   杨无帆半蹲下来,布满茧的手捂住了谢漆流血的颈项,低声道:“听话,小漆。”   谢漆视线模糊地看着他,眼角渗出了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滚烫液体,唇舌发不出声音,只能摇头。   杨无帆闭上眼,手掌用了力,扼着掌心里冰凉的温度,谢漆的脉搏疯狂跳动,跳到最后便将爆裂,可他就在最后松手了。   谢漆因药效和窒息昏迷过去,他抱着这个养大的孩子出神了许久,随后还是抱起他送回病榻上。   杨无帆找出纱布和药处理他脖子和掌心的伤,低头看了他苍白的五指许久,一想到这双手曾在自己的牵引下握刀十年,心脏就好似被攥住。   毕竟是看了十几年的孩子。   曾经寄托了所有的孩子。   “小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杨无帆喃喃,“糊涂点,平安点,不好吗?”   他给谢漆盖上被子,清理了暗室里的血迹,走之前收走了玄漆刀。离开暗室回到地面时,方师父正在他的房间里等他,见他手上有血唬了一跳:“老杨,你干嘛了?被你徒弟揍了?”   杨无帆把玄漆刀挂在墙上:“没有。”   “我还以为你坦白了他爹是谁,然后他冲动之下想弄死你。”方师父哈哈笑两声,“梁家家主的信又送过来了,他自从在春猎上看见谢漆的脸就起疑心了,催促着我们把谢漆生母的信息整合了送给他,他好去东区查询,对照时间看看他是不是当年那妓子生的。”   杨无帆走去洗手,手上血迹凝固了,不易融化:“给梁奇烽伪造一份假的,二十年前的东区窑子有很多妓子,你调换下资料,跟他汇报谢漆的长相只是巧合。”   方师父笑得前仰后合:“人家是刑部尚书,年轻时在大理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他能信巧合这种东西吗?”   “爱信不信。”杨无帆声音冷了,“如果不是他当年偏要用那种肮脏手段去折辱那人,谢漆怎会托生在那妓子腹中?如果不是他们齐心让我失去从前记忆,我又怎会在这十五年里想不起来,看不出谢漆长得像他生父?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杨无帆扯下毛巾擦拭自己血迹未尽的手,眉眼之间浮起了戾气:“一个高钏儿还不够他们折辱吗?谢漆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那人的血脉,只要他以后留在霜刃阁不出,就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既然无害,他梁奇烽何必知道那么多陈年旧孽!”   方师父被他的神情晃得楞了一下:“好,我待会就去弄一份信笺送过去。”   杨无帆低头擦拭自己的手,不像是擦拭血迹,倒像是想把皮也扒下来一样。   七天前,谢漆在意识模糊里说了他前世大体的经历,韩宋云狄门之夜重伤,飞雀一年成为东宫太子少师,飞雀三年被高瑱丢给高沅,翌年则暴毙。   那意味着前世的杨无帆在想起所有事情后并没能成功召他回霜刃阁,也许是信送到高瑱手上后被扣押,又或者就如方才谢漆问的那样,因为他还想扶持主子最爱的儿子登基,所以选择让谢漆冒着被杀的风险护卫高瑱,旁观置之不理。   谢漆在飞雀四年死的时候,身上中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毒,极有可能就是在被送到高沅手里后,梁奇烽看到了他,悄然投了毒。   梁家人最会投毒了,连梁太妃都是。   但不管怎么说,前世谢漆会死,有他杨无帆的因果。   “阁主,你脸色很不好,别想了,坐下来喝口热酒缓缓吧。”   杨无帆一顿,抬头看见方师父满脸担忧地递了壶酒过来,他抢过酒仰颈喝了大半,烈酒烧喉咳得慌,断断续续地嫌弃起来:“你为什么总酿这种浊酒?”   方师父五官打架似的皱起来,充满了一种夸张的滑稽:“不是吧老哥们,这他娘哪里浊了?全霜刃阁最好的酒就是我这宝贝了,你是前半生当帝奴时被投喂得太好了吧,妈的死有钱人!”   杨无帆闭嘴了。   方师父跷着二郎腿骂骂咧咧,他年轻时序号为缃,跟着的是个不得志的穷王爷,脏活多俸禄少,一年下来吃饱饭就谢天谢地,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确实整不出多好的活。   杨无帆听了一会叨叨,投降地挥手:“别他娘吵了,祖宗,你快走吧。”   方师父闷了口酒哼了一声:“快要埋黄土的人不知道多珍惜老友吗?”   “二十年了,你这张脸我快要看吐了。”杨无帆揉揉太阳穴,“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以后新阁主你帮衬着就是了。”   方师父应了一声:“知道了,又要带小孩了,还是我徒弟好,傻乎乎。”   “傻点命长。”杨无帆刚说完,就想起谢漆说前世方贝贝其实死在他前头,于是他又闭嘴了。   方师父又喝了口酒,边回味着自认清冽甘醇的酒香,边小心翼翼地问:“世上真有重生之事?还有别的晋国存在?”   杨无帆刚恢复记忆时心神绷不住,酒醉时说了几句,只有身边的两个阁老听到了,罗师父一脸懵地不明所以,想不通就干脆当做听了阵风,方师父却惦记着。   眼下再问,杨无帆便缓缓地答:“真的。”   方师父见稀奇古董似的凑过来扒拉他的脸,想研究点玄妙:“你是重生的?那另一个晋国是什么样的啊?”   杨无帆无奈地拨开他的手:“不是我,你想想也能明白。”   方师父还是在扒拉:“哦,是你主子?”   “是。”杨无帆垂下眼看自己的指尖,“在另一个晋国,登基的是别人。”   他说不出来,方师父却明白。   是三十年前扶持寒门的睿王高子歇。   异世的天命之人。   今生的枉死之辈。 第113章   四月时分,方贝贝闲得重新练起了三十六路吴钩刀法,天天挥着重刀,胳膊肌肉不见厚,就是练得更硬了。   方师父不时来看他情况,兴起时也会哟嚯两声下场和方贝贝对练,方贝贝每次都一败涂地,输在经验,更在于尊畏之情。   “你小子还这么怕老子,出刀犹犹豫豫。”方师父啧啧着笑骂,“你不是想走吗?哪天你伤好到能打赢我,霜刃阁就是困不住你的,你下山想找谁都随心去。”   方贝贝听到这样的话时会想起许开仁摊在有蛀洞的木桌上的小集子,妙笔生花的文章,动听舒心的言语,偷看一篇就有一刻的小激动。   但这类似的话从阁老口中直白地铺出来,方贝贝只感到了惊悚:“我哪敢对师父大不敬哇!您老爷子就是我爹,哪有儿子对爹拳打脚踢的。”   说着想了想还要补个言之凿凿的论据:“谢漆都不敢。师父当头,我们就只有伸头挨劈的份儿。师父您年轻时对自己的师父难道很嚣张吗?”   方师父听了有些出神地摸摸胡子,抬头望天愣怔道:“说得也是,老子几十年前好像比你还怂。”   方贝贝乐不可支地擦擦绛贝刀,睹刀思人:“师父,谢漆现在怎么样了?打架我喜欢同他打,去年东区玉龙台,和他打得好痛快。他治到什么程度了啊?不会从玄级降到比我低吧?我还想和他较量较量豆蔻刀法呢,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等他好了我再去和他比划,没准可以赢他两把瓜子磕。”   方贝贝叨叨半晌,说完听到了自家师父的回答:“治到一半了,好得飞快,就是武功招数都忘记了,好在十五年内力还在,到底是武学天赋卓绝。”   方贝贝大脑空白了一瞬,弹簧似的跳起来:“为什么都忘记了?”   方师父原本想用准备好的说辞哄骗徒儿,想说谢漆是因毒之故而失忆,但谎言到嘴边吐露不出。   说不出杨无帆还是遵循了霜刃阁历代以来对继任阁主的做法,他以自己为参照,如法炮制给谢漆喂了失忆的药,还在他解毒的心智脆弱间给他洗了脑,就为了让他来日不离开霜刃阁,最好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归隐。   当真是说不出口。   即便杨无帆初衷是想保护徒弟。   但方师父还是期待着新阁主能把霜刃阁带向别的地方去,记忆失去没关系,心魂还是那个心魂就够了。   他挑挑拣拣地说些真话:“再过几月谢漆就继任阁主了,未免到时有些事端,他得回炉重造。你想见他吗?差不多了,再过小半月应该可以。”   方贝贝惊得眼珠子瞪得比荔枝大,想多问些话,阁老便拍拍大腿走人了。   就此辗转反侧小半月,方贝贝被带往阁主的暗室,在台阶上见到了几月不见的人。   “谢漆?”   坐在台阶上垂着手的人仰起脸来,左脸残存着未完全退散的青斑,右眼也奇异地由从前的漆黑瞳色变成清浅的褐色,但底子摆在那里,这么一抬起头来,面容仍然晃得人炫目。   阁主和阁老在暗室门口不远处,方贝贝紧张得后背僵直,提心吊胆地跑到台阶处蹲下:“你还好吗?”   谢漆神情认真地观察了他半晌,初见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好几遍,才微笑着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邀请他坐下:“贝贝对吧?你坐,过去的事我都听师父讲述过了,对不住,我因着解毒失去了记忆。”   方贝贝倒吸一口气,刚在台阶上坐下便险些平地滚下来,有些抓狂地抓住了谢漆两肩:“我去你他娘没开玩笑吗?!”   不远处阁老轻咳,方贝贝连忙松开手,抬头看到了自家师父在不远处站着,眼里明晃晃写着谨言慎行几个字。而一旁的阁主只看着谢漆,似是在审视他的每一个反应。   “真对不住。”谢漆面色无异地看着方贝贝,左唇侧的朱砂痣随着笑弧扬起,“师父说以前我们关系很好,虽然我忘记了,但没关系,以后我们也可以重新认识。”   方贝贝看着他扬着堪称明媚的笑意伸过手来,脑子都险些宕机了,错愕地与他握手做初见:“你真的都忘了?陛下也忘记了?”   杨无帆眯起了眼,谢漆脸上流露出毫无破绽的困惑,转头疑惑地看向他:“师父,陛下又是哪位?”   一时间几个人一起看过去,杨无帆平静地答:“当今皇帝陛下是高骊,你当过他半年的影奴。”   谢漆抬手捂住了一只右眼,神情无辜纯良,像一只无害时的豹子:“可你不是说我最初是高瑱殿下的影奴?”   “高骊在确立能登基皇位时把你拨过去了。”   谢漆安静片刻,屈膝支肘手背托下巴,神情举止像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您之前干嘛不说啊?”   “你中毒是因陛下之故。不好的记忆不记也无妨。”   谢漆挑眉点点头:“这样哦。高瑱殿下是温良人,我明白的。”   方贝贝在一旁看着他们师徒对答,嘴巴张得好似能塞个鸡蛋,阁主说的都是事实,指摘不出什么误处,但总像是在轻描淡写地引导谢漆往什么地方想,他插不上话。   谢漆摇头晃脑地转过来和他笑着说话:“你的名字真好听,贝贝,师父说你性情跳脱,话篓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你能多和我聊聊吗?”   方贝贝手叫他冷冰冰的手握着,心中一片愁云惨淡:“你、你怎么继失智后还彻底失忆啊?我剩下的朋友本就不多了,你这样,我……”   方贝贝泣不成声,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和谢漆认识时,他自报姓名,谢漆噗嗤笑,随后他直接就跟谢漆干架了。   正伤心时,谢漆伸手拍拍他脑袋,安慰了他几番,扭头笑着和杨无帆商量:“师父,我以前一定很喜欢贝贝,看见他我就高兴。现下武功忘了,从头练起的话,可以麻烦贝贝陪练吗?”   杨无帆摇头:“师父和你练就可以。”   谢漆摆手,两根手指对戳,垂头丧气:“可我一和您对练就手抖,一害怕就练不起来。师父,我怕你。”   杨无帆不说话了,谢漆扭头抱住了方贝贝,躬着背,在方贝贝呜哇呜哇的哭声里被衬托出了无言的不舍。   杨无帆有些没辙地抬手掐掐眉心,安静半晌后在两个崽子的恳求声音里答应了。   他转身和方师父回地面的深堂议事,趁着其他阁老还没来,方师父问他:“谢漆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是二十年后才想起来,他呢?你下了多重的药量和洗了多厚的脑啊?”   杨无帆在暗格里取出一个画匣,取出画纸边作画边头也不抬地应话:“不确定。他反抗得比我当年剧烈得多,不知道能让他忘记多久。至少在他羽翼未丰前别让他离开,世家的倾轧比他想象中的重,别太早出去。”   “这样啊。”方师父抱着手看他作画,想了想,忽然笑了,“不对啊阁主,你没有放水?其实你希望你徒弟能早点想起来,对吧。”   杨无帆低头作画。   “走你的路,但是反抗出不一样的拐弯。”方师父笑声渐渐放肆,“玩还是你们高家人会玩。”   “我姓杨。”杨无帆画完了,收笔等画作干透,就能卷起来送往天泽宫了。   “那是你娘的姓氏。不姓高,是不能,不然还能是不想啊?”   杨无帆吹哨声召来老鹰,权当没听见身后话。   旧事过去太久,记忆来得太晚,他一口气当了幽帝三十七年的影奴,扭转不了,能不能和想不想在大限前也都无谓了。   谢漆不一样。   他徒弟今世不一样。   *   方贝贝开始长达数月的陪练,谢漆起初和他练刀,杨无帆在不远处看着,他常手抖,抖到没能伤人先伤己。杨无帆一走他便恢复了正常,久而久之杨无帆便不在他们练武时来打扰,只派出老鹰来看着。   谢漆老老实实地笨拙从头练起,一个半月后,老鹰也撤了。   看护短暂消失后,方贝贝的陪练就变成了陪聊。   谢漆毒没除尽,身体还是虚弱,他每三天过来一次,每次谢漆都在练武的枯石林里等他。   今天晴,谢漆抱着木刀蹲在最矮的一块大石头上,见他来竖着食指在唇边朝他笑:“贝贝,今天也和我说说外界如何吧。”   方贝贝蹲上大石头搓他脑袋:“你这家伙,失忆的脑袋瓜不先问过去,我和你说现在你能分辨出什么鬼?”   但谢漆还是照旧不问过去问此刻,方贝贝只好挑着山外局势详解,他的信鹰能陆续外出收录长洛之事,能知道的全一股脑叨叨给谢漆了。   “长洛三月春考,四月张榜,许开仁前十,谢青川紧随其后,五月长洛推新税法,从南推及北,推举步子迈大了,东南四州出现乱象,镇南王就近镇压了。”谢漆轻敲着木刀重复得知的事情,按照时间一桩桩捋下来,只注重整理事实,从来不反问方贝贝什么事情。   一来二去,方贝贝心中还是存了蹊跷,探头张望时确认无人无鸟,小声地追问:“你是不是没完全忘记过去?”   谢漆轻笑着捂住脑袋:“对不住,真忘记了。”   “奇了怪了。”方贝贝发楞,“你为什么不纠结过去?不对劲,别以为我不知情哦,我知道你以前私底下在调查自己生父的事。”   谢漆指了自己太阳穴,好看的眉心蹙起一点:“师父并不希望我一直拘泥过往,脑子告诉我要相信师父。”   方贝贝懵逼:“阁主这是想干什么啊……”   “想保护我吧。”谢漆往后一仰靠在冰冷的石林上,方贝贝不错眼地看着他,感觉他身上充斥着一股蓬勃的生机,心态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不像当初韩宋云狄门之后的谢漆,眼里总是荡着若有若无的冰冷森寒。   谢漆屈左膝跷上右腿,孩子气地晃晃脚踝:“师父希望我留在霜刃阁别出去了,我本就熟悉这里,以后在阁里岁月静好地养老也算是一件乐事。而且,阁里也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明白,若没有霜刃阁收留我,我大约活不到眼下,人生天地间不好忘恩负义。师父还有些担忧没说,但我感觉得到,一旦离开,我便失去霜刃阁庇护,料想是我失忆前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一出此地界,恐怕就会有人来取我狗命。”   说着他看向方贝贝,朝他捏出了个鬼脸,笑道:“其实你也是,贝贝,你还不能走,山外有人会对你不利,阁老拘着你是想保你,我感觉得到。”   方贝贝看他捏鬼脸顿觉稀奇:“感觉感觉,怎么,你现在都凭着直觉判断吗?”   谢漆屈指打响指,大拇指沿着眉心往上滑过,神采飞扬:“是啊。记忆可以忘却,可以篡改,但感觉不会骗人。”   方贝贝想了想,质疑道:“阁主希望你不出去,那你最好就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继承人,那你七拐八绕地从我嘴里打探外界的情况又是什么动机?”   谢漆唇一抿,指腹按上了唇边的朱砂痣,拽起方贝贝起来继续练刀了。   他只是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终有一天,他还是会穿过一层层看不见的壁垒离开。   叠加在脑海里的无形禁锢也罢,明确的山外危险也罢,忘却一切也没关系,有归心似箭,就必有归去之时。   在此之前,多捡捡失去的武功,多知晓外界的时间流速与要紧诸事,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   方贝贝握着木刀喂招,僵持住时好事地问:“对了谢漆,你认感觉的话,那你听到皇帝……”   “嘘。”   谢漆让他闭嘴。   高骊两个字还听不得。   一听心里就如掀起惊涛骇浪。   *   谢漆离开暗室回到地面的时候,霜刃阁正处在一年当中景色最美丽的季节。   他来到地面时看到洒落的枫叶,拾取一片好看的枫叶回头问杨无帆:“师父,现在入秋啦?”   “是,九月了。”杨无帆捡起一片五角的枫叶,抚着叶子上的脉络,还没抚尽,口鼻忽然流淌出血,滴落在枫叶上交相辉映。   谢漆连忙低头搀住他,看着杨无帆手背上的血珠出神:“师父,你……”   “没什么大碍。”杨无帆草草擦拭过血迹,反手扣着他前往霜刃阁的群刀冢。   说是群刀冢,其实只是一块落叶飒飒的林间平地,没有一块墓碑,只有一柄又一柄用铁水浇筑进地底的刀柄,每一个刀铭的名字就是一具白骨。   谢漆看着那些林立的刀柄,垂着浓密的长睫半跪下,抚摸过各种玄绛青缃的刀铭:“没有坟包和墓碑,只有刀证人名啊。”   “是的,刀在人在,人死刀存。”杨无帆带起他去到群冢的后排,蹲下后抚过手边的刀铭,“小漆,师父时日不多了,待我咽气,你将我的玄帆刀浇筑在这里即可。”   谢漆低头看杨无帆抚过的残破刀铭,念出了刀铭上的字:“玄坤……”   杨无帆应了一声嗯,不想主动解释刀的主人对于自己的意义。只因深刻到荒谬,深刻到他在二十年失忆里还隐约记着这么个人,收了两个徒弟,一个照着感觉训导雕琢,一个直接命名为坤。   深刻到即便忘记了,心魂还是留着顽固的无形烙印。   谢漆忽然问:“师父,来日你想和他做邻居,这是你以前喜欢的人吗?”   杨无帆原本只是怀念地摸摸刀铭,被他直白的话激得手背一抖,这细微反应让谢漆捕捉到了,他当即歪过脑袋来追问:“师父,这不是你友人,是你心上人啊?”   杨无帆面无表情,一句一顿,一顿一重音:“不是。是死对头。不死不休的那种。”   “您骗人哦。”谢漆挪到他身边笑,“原来师父年轻时也有心上人,我还以为师父是圣人,是和尚。”   “都说了不是了。”杨无帆心想,他不是圣人是恶徒,不是和尚是刽子手。   谢漆笑起来,照问不误:“师父,玄坤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走得早吗?我见过这位师伯,还是师叔吗?”   杨无帆默默片刻,撩衣盘膝在刀柄面前坐下,望了一眼斑驳红叶的天空,缓缓地说着话:“是师伯,他在三年多前殒命,葬身在北境的大雪里,捐躯赴国,死得其所。”   谢漆跟着坐在他身旁,仰头也望烈烈火红与苍苍灰白交织的苍穹:“师伯怎么去了北境啊?”   “二十年前离开了。师兄弟各自为主,而主子彼此仇对,是故我们也兵戎相见。”杨无帆眯起眼睛,经年记忆历历如新,“那时他逃出长洛,我一路追杀,他在马上一路逃奔,血流了很长的一段诀别路。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候,是两刀相砍的时刻,每一刀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我追杀了四天,追杀到其他影奴暗卫全都跟不上了,我夺了他的刀,用我的马交换……然后目送他孤身向西北,带玄坤刀回来复命。”   “您放了师伯啊。”谢漆轻声,“后来师伯到了北境去守边疆么?”   “是啊,他化名戴长坤,一路向上当成了北境军的将领。”杨无帆笑了,语气里有迟暮的骄傲,“师父的师兄本来就是个能人。都城中守一人,边疆上守一族,往后千百年青史,他戴长坤都是留名的英杰。至于不见天日的影奴玄坤,我记着就够了。”   谢漆吁了口气,但很快意识到什么:“师伯能在北境待十几年,当到将领都不被人查出身份,是您在长洛替他伪造假身份么?”   “是啊。给他伪造了个生于长洛东区,长于三教九流的潇洒游侠儿身份,他少年时就常嚷嚷要去仗刀江湖。”杨无帆轻笑着,随后想到其他,看了谢漆一眼,“他这假身份寄存在霜刃阁,还让你闹了乌龙。你没失忆前私底下找生父,凭借着戴长坤这个名字背后的假经历,一度以为他是你父亲。”   他说的是谢漆在模糊时坦陈的前世之事,他曾挖掘戴长坤一坟来认骨认父。   而眼下的谢漆全部忘却:“是吗?是我病急乱投医,急着拉个英雄来当敬仰的父吧。”   杨无帆抬起手摸了摸他发顶,有太多的抱歉无从道起,一句对不起未尽,喉头忽然涌上了无尽血,猩红溅在了玄坤的刀柄上   谢漆搀住他,手上也溅到了血。   *   九月初九,去年此时晋国新君继位,今岁重阳日,霜刃阁新主交替。   谢漆亲手把古朴的玄帆刀浇筑进了玄坤刀的一侧,刀锋不再争锋相对,只剩下温润的刀柄并立。   埋好刀,谢漆伏地跪拜了许久,心中有一处巨大的空洞,随着恩师的逝去,空洞之处越发广辽。   天黑时谢漆还没起身,秋雨清凉和落叶一起洒落,方师父带着玄漆刀,撑伞来劝他:“谢阁主,你身体还不好,积毒不易除,左膝有旧伤,跪久了,明两天只怕又要卧床不起了。”   谢漆缓缓仰起脸来,身上穿着缟素的白衣,雨水在眉眼之间滑落,浸透了人世的凄怆,恍然得像误入人间的迷路鬼魂。   他沙哑地问:“阁老,你说师父当初继任时,会像我现在这样彷徨茫然吗?”   “会。”方师父没有凝滞,“他当年比谢阁主更无措。即便如此,他也还是顺遂地掌管了二十年霜刃阁,您也可以的。”   谢漆撑着地面站起来,右手捂住了侧颈上的残留青斑,也按住了剧烈跳动的脉搏。   他转身走出群刀冢,飒飒枫林外,剩余的六个阁老站在为首处提着刀朝他行礼,阁老们身后是上千新一代的少年影奴,再往后,霜刃阁的附属阁网罗阁派来了数千只信鹰信鸽,满山的地上人和枝上禽。   方师父把玄漆刀呈给他,谢漆接过,提着扣好的长刀穿过人潮。刀鞘垂在地,拖了一路命运的齿痕。   *   九月九的深夜,两只鹰不安分地站在天泽宫的爬梯上,悄无声息地互啄两下。   窗外打更声悠悠传起来,低着头坐在爬梯夹板上的帝王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环顾过一圈空荡的天泽宫,除了夹板上的两只活物再无他人。   安静半晌后,高骊紧握着左手的念珠走下爬梯,走向那空了许久的孤枕。走过沉窗时,有轻微的敲击声响起,那响声让他想起当初在吴家偏宅寄住时,谢漆夜深露重来叩窗拜见。   他松开攥得发白的左腕,到窗前打开窗,窗外是一只壮硕的老鹰,利爪有一截天生凸出,杀害力很强,小黑和大宛每次见它来都夹着翅膀飞到天泽宫的房梁上躲着。   只有高骊发疯似的渴望着它天天来。   老鹰的利爪上缠着从霜刃阁总部送出的讯息,每一月来一次,带的都是画像。   第一幅画是二月的谢漆,画上人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垂着眼眸没有抬头,脸上多了一处青斑,落款只有“甚好”两个字。   第二幅画是三月,画上谢漆低头靠墙站在一扇天窗下,手里拿着出鞘的玄漆刀,是最让人感觉窒息的一幅画。画上的谢漆像是一个活人被生生摁进平面的世界,天窗上似乎有无形锁链垂下穿过他琵琶骨,落款是“略有不适”。   后来的画是逐渐变好的谢漆,坐在台阶上望天的,嘴里叼着草悠闲自在的,拿着木刀练武的……都在慢慢变好。   知道他在逐渐转好,高骊才能扯扯唇角露出几缕笑意。   老鹰再次赶来,高骊手背青筋不受控制地绷起,指尖颤抖着取下了绑在鹰爪上的新讯息,仍旧是一幅画。   画上的笔触不一样了,画的是谢漆提着玄漆刀的背影,扑面而来的逼仄。   高骊看到了落款的句子,心脏鼓胀着几乎要炸裂。   “九月九,吾师死。霜刃阁新主谢漆,纸上参见陛下。”   高骊对着一句话发呆了半个时辰。 第114章   秋季悄无声息地就来了,这绝对是一年当中最舒服的季节。然而刚卯时两刻,晋国的宫城就沐浴在一阵大团结的粗喘里——文武百官正在皇帝陛下的带领下进行晨练。   于是再舒服的季节都变得不舒服了起来。   郭家家主工部尚书郭铭德外貌看起来十分沧桑显老,但其实身子骨甚好,没事在家里也是能挥舞几轮大刀的,但当朝臣晨练的规矩放出来时,他赶紧以年事已高的理由上报,兼他平时低调又唯唯诺诺,在皇帝那里的印象尚佳,于是有幸成功偷懒,成为了世家高官当中每天晨练最少的大臣。   卯时四刻时郭铭德就和其他老臣挪到了休憩的地方,边喝水边看其他还在晨练的同僚们,眼神里是既同情又幸灾乐祸。   老御史瞅瞅天色,距离上朝还有些时刻,于是和左右闲聊起来:“晨练了一季,老朽这胳膊腿居然不酸胀了,家里妻儿也说我气色比以前好,哈哈。”   郭铭德连忙拍着同僚压低声量:“小点声,要是被御前听到了没准明天你就得多晨练两刻了。”   一旁大学士起哄:“御史大人难道不正是有此意?不用明天了,不如现在就去。”   老御史立马摇头:“那还是别吧,老朽还是比较喜欢看别人晨练。”   “就是,看别人受罪才有趣。”   几个人心照不宣地笑开。   三月春考结束后,放榜后朝上涌进来不少新臣,四月时内阁里头预备着推行各种新法,宰相和韩梁姜仨尚书吵得不可开交,估摸着是以一敌三有难度,吴宰相中途竟然短暂晕过去,醒来时就看到久不入御书房的皇帝回来了。   众臣正以为皇帝要回权力中枢给宰相一派撑腰,结果皇帝冷不丁地说:“宰相身体素质堪忧,以后早朝前提前一个时辰来宫城,和朕的北境军一起晨练吧。”   梁奇烽当场没绷住笑出了声。   然后就被指了:“你也来。”   梁奇烽哑然半晌,其心不愧为本朝第一搅屎棍,立马大面积扫射:“谢陛下恩典!臣以为晨练是大好之事,陛下之恩泽理应泽披满朝,文武百官都应参与进来。”   文武百官:“……”   结果,满朝的老臣少官全部参与了每天大清早的晨练。   这规矩竟然持续到了现九月,每月只有一天放假,上月是八月八,昨天九月九刚休憩,此外风雨无阻。   不喜动胳膊动腿的朝臣私底下叫苦连天,把帝相尚书悄声损了没边,年轻的朝臣对晨练无甚抗拒,春考提拔上来的新兵蛋子甚至感到兴奋,坚定新朝必将开启新气象。   皇帝本人最初并没有想太多。   纯粹是丢了老婆之后精力无处发泄,无聊憋闷伤心沉郁之下想给自己多找点屁事干。   务必保持一个良好的健康扑通心,保持到老婆回来时身心能依旧平稳。   虽说难上加难。   因着后宫空虚,春猎回来后也有不少声音上谏立后妃的,晨练规矩放开后,每有此声出,高骊隔天就把大臣挑出来,按照着训练北境新兵的强度亲自带人晨练,然后……然后该大臣就不想再议论此事了。   坚持到辰时,结束了晨练和早膳,众臣这才或发虚或奕奕地赶往前朝上朝。   秋考很快将再举行,三月春考选拔出来的新臣结果有些微妙,武将那方也就罢了,文臣这头有高达九成的学子是出身七大世家,只有一小部分出身寒门,且都是有名望和才学不容置疑的。第一轮新科考下来,朝堂还是世家天下,吴攸对这结果并不满意,知道症结在哪,最初没能防微杜渐,后续便垮塌了,起初妄想韬光养晦,遂成了放任自流。   唐维私底下比他着急得多,四月时得知春考结果,没忍住和高骊说了自己的忧虑,结果彼时正低沉的高骊听了,转身就去掏出压箱底的北境漆黑长枪,肃然地准备去杀崽种。   吓得唐维一个文臣差点暴走,赶紧喊人来安抚住他,磨碎了嘴皮子才好说歹说把人劝冷静了。   眼下秋考都要举行了,唐维一头盯着礼部,一头盯着顶上的高骊。   嗯,很好,不管私底下怎么发疯发癫,至少明面上正事不误,一切都能往更好的方向走……吧。   今天高骊格外安静,平时就沉默寡言,今日更是愈发惜字如金,旁人看不出他情绪,唐维凭着多年旧交才感觉出不同。白天议事忙完,御书房所有人都离开后,唐维抱着文书小心询问,预备着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紧开溜。   高骊放空的思绪一瞬收拢,那双冰蓝眼眸聚焦在唐维身上,目光能盯得人脊背发毛。   “追查霜刃阁本部的人,都撤回来吧。”   唐维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顿时楞在了原地。   这大半年以来,高骊不遗余力地想把那霜刃阁的地址扒出来,为了这事没少和世家家主们周旋,多方疯狂套路,北境能调动的和唐维背后能用上的都堆上了,但反复从世家的反应推敲,他们也不知道霜刃阁究竟埋在哪个山旮旯里。   霜刃阁没派出老鹰送画像来时,长洛现有的影奴都被高骊单独审过,可惜霜刃阁对自己人也森严,他没日没夜软硬兼施地审也得不出结果。   审了一个多月后,画像送到天泽宫,高骊才停止了对影奴的审查,私底下搜查则仍在继续。   唐维不知他是不是在持续了太久旷日持久的搜索后陷入了疲惫的搁置,但这结果令他由衷的欣慰:“是,那我稍候便把北境的人调回来。陛下缘何转性了?”   “没什么。”高骊表情没什么波动,如今坐在御书房喜怒绝不形于色,“想回来的人迟早会回来。”   唐维眉尾一扬:“莫不是霜刃阁捎来了什么讯息?”   高骊转移了话题:“我打算练兵。”   唐维手里抱着的文书险些滑下去:“陛下如今不是在宫城中操练北境军吗?”   “内防已经牢固了,我想处理外卫的。春考后选拔出的武将还在领低阶差事,再放下去可以生锈了。”高骊私底下和北境旧部说话并不自称朕,只是时过境迁,御书房内景到底和北境广漠不同,朝匾之下皇权无形,不是昔日的散漫将权能比拟。   唐维吃了一杆秤砣似的:“晋国主兵权在吴家,其余的梁韩姜郭都有私兵,要动他们的兵权,光靠我们北境的仨瓜俩枣,只怕艰难。”   高骊拨了拨左腕的念珠:“试试再说。”   唐维听语气便知道君心已定,再劝就是浪费口水,便抱好文书颔首:“那么我今晚回去为陛下草拟执行文书。”   高骊起身而去,把提前草拟好的信封放在他的文书上面:“写在里面,你且看着修改。”   唐维连忙收好信封,讶然之余,信心倍增。   带着文书准备离开时,身后的高骊忽然又出声叫住他:“唐维。”   “是,陛下还有其他事吗?”   “谢漆被带走之事。”身后声音平静,自春猎之后高骊在人前的语调便总是这么平静,“当时你提前知情吗?”   唐维哑然,有些紧张地想寻话回答,怀里的文书滑下了几本。   高骊走来弯腰给他捡起,却不再多说什么:“天色不早,回去早点用膳休息。”   唐维看他毫无凝滞地离开御书房,一直忽视的歉意忽然一股脑地扎上头顶。   高骊安静地走回天泽宫,起居郎薛成玉照旧不声不响地跟着。当初春猎他本该随同而去,却因此前匿名著书传扬宫闺之情败露,被自家恩师召回太学学阁挨批挨训,甚至拿戒尺往他背上招呼,抽得他趴在床上半个月。薛成玉起初不解,直到卧床十天时,恩师将其他著书的东区文人的死讯名单交给他。   薛成玉看着那些名字,素不相识也还是觉得痛惜:“先生,学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而死,学生为什么被您抽?”   “成玉,朝上是什么层级的人在说话,底下的人就只能转述他们想要的意思。”恩师用拍自家鹦鹉的力道拍他脑袋,说得隐晦,“历代以来文人的嘴和笔都连着脑袋,审时度势是长命的根基。”   薛成玉自识字的那天起就没学会弯绕,到今日也窥不到门缝:“先生,什么是时,什么又是势?”   恩师道:“吾徒纯直,学宫当中多少进门阀为刀笔吏,朝九品暮三品,一跃几重龙门,你笔下功夫远在他们之上,偏你被我举荐到御前做枯燥的跟屁虫,你可觉得自己前途斩尽了?”   薛成玉摇头:“并不枯燥,学生很中意这份差事。”   “那就先干好你的分内事,呆后生!”恩师又拍了他两把,“未来的时势在你那儿,但九五只要没开口,就不用你热血上头代言说,须知道,你走的和同门是截然不同的路,九五不起,你眼下就没有靠山。”   薛成玉带着他那指甲缝大的政治觉悟回来述职时,还没咂摸出什么,先得知谢侍卫到静地去治病了,天泽宫气压直降从混乱但温馨变成了混乱且窒息。   比以往的发怒更令人悚然的是沉默得不知何时就会重现于世的发怒。以往谢漆在,薛成玉还没有那么畏惧高骊,如今在日复一日的沉寂当中感受到了什么叫孤寒。   这大概就叫做……“丧偶”?   回到天泽宫,御前之人低着头,踩风小心翼翼地上前汇报不速之客:“陛下,九王求见。”   高沅结束了漫长的治疗,一出门就直奔天泽宫而来了。不等虚礼,这瘦骨嶙峋的少年一见高骊就直问:“绛贝和谢漆去哪了?”   踩风靠得近,一听便深吸一口气,赶紧悄悄后退。   “滚。”   高骊不看人,径直擦身而过进天泽宫,高沅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扯住他胳膊:“我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们了!他们去哪了!”   高骊反手拽起他衣领,单手把人轻飘飘地提溜起来:“没断奶就到地下找你娘,滚。”   高沅被推了个趔趄栽到了地上,神智刚回归不久,听到刺激性极强的人时身体还是会本能地战栗,头顶俯视下来的目光又极冷,他愈发抖得像筛子,仍是小疯子的模样。   但他清醒得快,一醒转过来便干脆利落地撩起衣襟跪直,转瞬间便变换了一个人:“陛下,臣弟恳求您告知影奴下落,臣之周遭如铜墙铁壁,不能识事,恳请陛下大发慈悲,一字也可,但只求您恩赐臣弟心安。”   薛成玉在内的御前人又惊又怔,此前九王是什么性子宫城中的人都知道,难得见嚣张跋扈的人弯腰低头。   高骊根本不理,令亲卫把他叉出去,高沅竟一根筋地在外头跪下不起,说什么也不走,愈发稀罕。   高骊眼皮不抬,屏退人进天泽宫深处,照常在那架爬梯上坐下,没一会小黑和大宛飞回来,也带来了谢漆之前留下的小影奴。   他眼中才浮现了波澜,昨晚一夜没睡,自收到画像后便连夜召了小影奴们过来问情况,谁知其他人得到的消息甚至比他还晚,高骊是第一个收到霜刃阁换代的讯息。   高骊坐在爬梯的夹板上,两手交叉着掩饰颤抖:“你们新阁主什么情况?”   为首的张关河上报:“阁主身体好了许多,余毒未净,间隔十天便得卧床,其余时候能提刀,神智也比半年前恢复良多。”   张关河顿了片刻,高骊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手上青筋绷紧:“他还怎么了?直说。”   一旁的张征远立马接上话:“主子还未完全康复,阁中有所忧,不便徒增陛下的思虑,眼下还没有重返宫城的打算。”   说罢两个小影奴都低下头闭上眼,心跳哒哒直蹦,生怕被看出不妥遭到追问。   高骊安静了半晌才沙哑地开口:“谢漆继任了,霜刃阁里还会有人能阻拦他?”   小影奴们犹犹豫豫,他便知其答案,不再多问,挥手把人轰走了。   天泽宫瞬时只留下一人二鹰,大宛跟着小黑胡吃海塞大半年,不见肥硕,倒是羽毛油光发亮,反而是小黑又壮硕了半圈,沉甸甸一只猛禽,站人肩上小半刻能坠出个深刻的爪印。   两只鹰一左一右去占领高骊的肩膀,高骊拨开小黑,从爬梯的第一格小窝里拎出藏着的酒,屈膝坐在夹板上饮,大宛站在他肩头靠得近,尾翼很快沾上了酒香,小黑只能老大不高兴地在他腿上蹦跶,抗议他对待妻之子胜过己之子。   以前一杯倒的人现在一壶接一壶,酒量和先前天差地别,喝到感觉极限时便把大宛提溜进怀里虚虚抱着,小黑则在一旁探头探脑,只要高骊力道失控,就预备着给他手背猛一啄。   酒后吐真言,高骊一改外头的冷漠森寒,垂头耷脑的,活像沾了水的大狗。   “我也能照顾你啊。”他抱着大宛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低着头眼冒金星地碎碎念,“别人都觉得我不能在你和江山之间选你,什么破道理,通通都是狗屁。都把我们当什么了啊?要掳就掳,要关就关,想瞒就瞒,叫我放下你,我凭什么放下?行,是我不够神通广大,一隅都保护不了,行,他娘的入局就入局,什么天命,什么双重日,行,都给我等着,我就不信了。”   小声地胡言乱语半天,空荡的酒壶和无措的眼泪一起从爬梯上滚下,天泽宫剩下微弱的低声:“谢漆漆,你都继任了,霜刃阁里你最大了,没人能瞎管你了,能不能早点回来……”   他看起来像是急需摸头。   *   九月很快掀过,山中深秋,谢漆穿过枫叶回深堂,手里也拎着一坛酒,他喝得不多,纯粹是为了遏制不时涌上的烟瘾。   方师父私底下藏烟,有天衣袖上沾了烟味未除,谢漆初嗅就心神触动,不信邪地绕过阁老弄来了雕花烟,试了一杆后把自己关进了暗室。   三天后再出来时,侧颈上的青斑淡了些许,抓伤却多了数道,眼神也与此前不同。   “凡霜刃阁之人必禁烟”的铁律就此添加进了守则。   谢漆踏进深堂,腰间玄漆刀的刀鞘上多了小小的配饰,挂着他亲手用石头雕刻的小马刀穗,有趣的是小马是泪痕点点的。为什么这么刻,他也不知晓,心随意动就这么雕琢出来了。   深堂里有三个阁老在候着,方师父自禁烟铁律出之后就愁云惨雾,没精打采地坐着。   谢漆走过去,把拎着的酒坛放在方师父面前,谦逊道:“阁老,我自酿的浊酒,小喝几杯能淡忘烟的极乐,您试试。”   “哦,谢谢阁主。”方师父无甚精神地接过,稀薄酒香从缝里泄出,挑动了老人家沉寂已久的味蕾,没忍住就当堂开了封口。   一瞬之间,浓烈醇厚的酒香席卷了整个深堂,三个阁老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浑似吸了神仙气。   方师父反应奇快,老猴似地脚底生风,提着酒坛闪到了房梁上蹲着,旁边两个阁老还没开口就被他截住话了:“阁主孝敬老子的,没你们的份!”   另外两人:“……”   妈的,好吝啬,一口都不给,就只给人闻味。   方师父在梁柱上斯哈斯哈地喝酒,两个阁老齐刷刷看向了谢漆。   “戒烟才以毒制毒,您二老别跟我们这等毫无定力的败类学。”谢漆轻笑着揉揉后颈,梁柱上的方师父贱嗖嗖地接口:“有好酒喝,当败类才爽快哈哈哈!底下两位君子,略略略。”   两个阁老受不了了:“阁主要的书册在桌上,您且看,我们收拾他。”   说罢袖子也不撸就一左一右地飞上去了,三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在一根梁柱上耍杂技。   谢漆十分淡定地站在桌前翻看垒得高高的书册,每一本都从头翻到尾。书是给新一代的影奴用,网罗阁在半个月内整顿出了晋国繁复细密的框架,天文地理千山百河,旧史新法百行千业,条理分明地分割再汇聚,用以给新影奴们习文。   谢漆翻到绘了西北千里的地图时,梁柱上的三老杂技耍出了结果,方师父一不敌二,把酒坛一封骨碌碌地丢了出来,自己嘴上哎呦手上麻利地缠住了两个联手揍他的阁老。   眼看着那酒坛子要碰壁摔个粉碎,底下认真看书的谢漆头也不抬地单手解下刀扣抽玄漆刀,掷羽似地把刀掷出,刀尖无声地刺到墙壁上,嗡颤的刀身载住了笨拙的酒坛。   梁柱上的三个老头齐嚯,南拳北腿各自乱发挥地跳了下来,又去抢酒了。   谢漆飞快地把一垒书册都看完了,他们还围着玄漆刀嚯咿来害咿去,势均力敌就是这点不好,能你来我往地切磋到天荒地老。   谢漆也不出声阻止,坐下来喝口热茶,指腹摩挲刀鞘上系着的流泪小马。   等到三个阁老嚯咿嚯咿到快要扯对方的胡子头发时,谢漆放下了杯盏,轻咳着让阁老们帮忙把玄漆刀拔了取回来,三个老顽童这才你哼我切地停手。   本代换代是突发情况,七个阁老还没全醒神就看着霜刃阁迅速改制改法,改得老祖宗都能懵圈。   七人当中有三个阁老的旧主还在世,换代当夜就猝不及防地被谢漆毫不留情地拘起来,断开了霜刃阁和世家的联系,剩下四人中方师父毫无疑问地拥立,罗师父次之,但主任务在霜刃阁外料理云国千机楼的窥伺,剩下两个阁老一身无牵挂,被谢漆软硬兼施地说服。   位置与诸事的迭代毫不拖泥带水,就像拔刀演练了一套豆蔻刀法。   方师父左手酒坛右手刀,喜气洋洋地送刀来,跷腿屈在书桌上和谢漆说话:“阁主,你搞那么多书给小孩子们干嘛啊,咱们是霜刃阁,又不是太学院,咱们的弟子出师后是去给世家卖命的,学那么多总不可能是去跟他们抢饭碗的吧?”   “为什么不能?”谢漆漫不经心地拨转着杯盏,“我今年二十一岁,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方师父愣了一下,大约是久不见锋芒,怔怔地把跷着的腿放了下来,讪讪道:“这……就是咱这步子迈得大,容易扯着跨……”   “我明白,分级来。”谢漆把玄漆刀收回刀鞘里,“晋朝才需要小步,我们霜刃阁不用。”   全阁上下九成是特意被训导出的单纯武奴,老和小正好适用两端话术,许是失忆前浸润在能说会道、弯弯绕绕的人堆里,谢漆切换话风切得很顺畅,察言观色足以看出霜刃阁里的人需要什么,不少影奴单纯到他都不忍心糊弄。   “赶不上今年长洛秋考了,来年春考这里也要派人出去,文举不行先参武举,出身籍贯不是问题,我们最会伪造了……”谢漆无语又无奈,“谁叫晋朝律法漏洞那么多呢?”   方师父干笑,心想可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老子眼前。   一旁两个阁老与罗师父比较相像,插不上话,习惯了等发号施令,谢漆尽其所能地把任务说得事无巨细,又写了一通卷轴,两个阁老二话不说领了就去办。   剩下方师父一人,谢漆抿唇笑:“阁老,和你商量个事,绛贝是不是该回去了?”   方师父拎酒坛的手一晃,含糊其辞:“他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就是他家,回哪去呢?”   谢漆揉揉后颈:“高沅不死不弃他,他的根就在那,这是你在他小时候钉给他的影奴之道,时间磨灭不了,至少也要回去试试除根吧?不然,你也给他喂些失忆的药?”   方师父眼皮直跳,只觉太快了,不知是杨无帆送给他的枷锁太轻减,还是子承父血醒得他娘的快。   谢漆说话时神色如常,对于自己失忆之事里面的文章甚至不太在意:“九王高沅醒了不短时间了,烟毒康复后他变得比从前更有人样,梁家势大,保不准萌生什么异心。”   正说着,杨无帆留给他的老鹰忽然从外疾飞回来,谢漆指腹无端一抖,解下鹰爪上的信笺,看到上面寥寥几行字,最后一句晃得眼睛看不清:   “帝出宫城遇刺。”   没说伤势轻重,不报则默认讯息发出时最迅捷,情况属于不明的危险。   方师父看他脸色瞬间不对劲,便想转移方贝贝回宫城的话题:“呀,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谢漆已把手里的信笺捏成一团吞了,闭上眼往后靠,垂首让人看不清神情:“这样吧,阁老,你和贝贝在阁里看着。”   方师父没料到这么快改口,喜出望外:“啊?”   “换我出去一趟。”   方师父的喜凝固了:“……” 第115章   九月九后,方贝贝日常忙活到日落才歇工。   霜刃阁新一代的小影奴里都还没有长起来,武学基本功最扎实的几个也才勉强摸到一等的边,比之他们这一代凋零了许多。   方贝贝应付不来幼崽,文馆那边不仅帮不来甚至晚上还要跑去老实听课,白天一头扎进五行武馆里逮着小韭菜们狂喂招,近月后硬生生把武学天赋最高的几个少年拉扯到了缃级。   这天回去的路上,正从带白菜里咂摸出点成就感,他的苍鹰划过日落的余晖,收翅停在了他肩上。   自高沅康复的消息传来后,方贝贝看到鹰捎新信笺来就害怕,紧张得先往掌心呸呸两口,掐掐人中再打开信笺瞅瞅。   信笺上详细地记录了今天长洛城的最大事端。高骊下朝后出宫,到演武台调今年两场科考选拔出的寒门武将,随后到城郊的北境移民聚居之地逗留,策马入密林散心时遇刺,正在东区紧急救治。   这回林间死了三十余人,刺杀规模更壮大了。   方贝贝看完信笺马上跑去阁主的深堂,只有方师父自己一个人在堂里坐着,见他便挥手:“小贝,你得到讯息了没?”   “我刚收到!”方贝贝踏进来左右环顾,“谢漆呢?”   “你晚了一步,他最早得知消息,带人出去了。我发信给罗海他师父去接应了,快去快回就没事。”   方师父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坐,方贝贝坐不下去,心里默算了谢漆烟毒发作的日子,明天正好是间隔的第十天。   他束好刀便站起来:“师父,我也出去一趟,他那破身体扛不到明天,不能在外面过夜的。”   方师父把他按回座位上:“别急,他心里有分寸。”   方贝贝急得比划起手:“不是,陛下对他的意义不一样,你别看他现在是失忆了,可是心里的直觉准得要命,他要是见了陛下,肯定不回早回的!”   方师父笑了一下:“不尽然,你以为他之前为什么主动吸食雕花烟?不拿起就放不下。烟毒发作,烟瘾剧烈,那种情况下都能自制下来,哪怕他有别的瘾,也一定能控制。”   “可陛下是人,不是瘾。”   “他走之前就是这么说的。”方师父摊手,“他说出去看皇帝,就是为了戒第二个根深蒂固的瘾。今日尽时,必定回来。”   方贝贝目瞪口呆,方师父拍拍他肩头:“等等看吧。”   看新阁主的定力是不是能比上代强。   *   日暮苍山远,谢漆带着两个缃级的小影奴和一个阁老,易过容策马翻过白涌山,赶在日落前抵达了高骊遇刺的密林。   谢漆穿过沾着血迹的断裂树木,溅到血的林路足有百步,他明知道这么多的出血量不可能出自一个人,还是克制不住地恐惧。   一路血迹有多少出于一人呢。   谢漆询问身边的罗师父:“今天的刺杀有云国人掺和么?”   罗师父摇头:“没有。”   两个缃级小影奴不怕谢漆,跟在身后好奇地问些话:“阁主,什么人在刺杀皇帝陛下?”   谢漆站在林间阴影里眺望长洛的青龙门,莫名的壮烈之情涌上,皱着眉闭眼缓了片刻:“很多人。最近的新法看了吗?”   小影奴不好意思:“近来我们和方大人主修武课,文馆还没来得及……”   “没事,现在听也不晚。”谢漆放缓语气,“晋国兵贱,兵在士农工商后,世庶中的庶兵身份比三教九流更低,一祖为兵代代贱籍,生计与其他阶层有天堑鸿沟,比如来年我若想安排你们参武举,先要给你们伪造世族的籍贯,否则踏不进官衙的门。半月前帝出新法,废兵者贱籍,准许庶兵与其他阶层通婚、白身进科考,戳到门阀的肺管子了。”   一旁罗师父也听,但只有小影奴出声:“新法是好事。”   谢漆轻笑:“我们是庶族,自然拥立,若我们一出生就躺在万亩良田的税利上,封城之中庶民万物都是我的财产,那我们对于新法,只怕要恨之入骨。世族不需要提拔贱籍的皇帝,只需要一个共同镇压,掠夺国中膏腴的同谋。这样的同谋现在就有,东宫有太子,北宫有九王,韩或梁出身的皇子天然站在世族。帝膝下还无子嗣,站不稳的。”   小影奴问:“阁主,您拥护的是皇帝陛下吗?”   谢漆点了头。   “那阁主,我们是要多部署人手在皇帝陛下身边吗?”   老鹰从半空中巡视结束回来,栖在谢漆肩上,凛寒气势让小影奴忍不住悄然后退。   “连鹰都怕,岂不更畏血光?”谢漆伸手摸乱了老鹰的翅羽笑笑,“先去看看吧。”   霜刃阁没有高骊的画像,他想见见光凭名字就让自己心悸的人长什么样子。   因着近月以来都往东区的演武台走动,演武台附近的官衙成了高骊在宫外的休憩地,熟悉东区的寒门官吏大胆借帝栖的由头申请到了一笔丰厚的修缮费,省省抠抠,把演武台周边翻修出了新气象。   但高骊落脚的官衙虽然翻修得新,占地却没有扩容,导致即便到此时,官衙里来往的人还是又多又挤。   高骊身边的神医宣称他失血过多正在昏睡,今晚暂且在东区下榻,官衙内外被北境军各围了三层,正面防守足够充分了。   暗地里的防守挡不住谢漆一行人,他翻过记录,知道高骊身边的影奴只有他失忆前留下的十五个四等影奴,十五人之中还被他陆续抽调出九人入仕。   距离子时四刻越近谢漆越虚弱,本来打算着隔着屋顶远远看一眼认人就是了,谁知在另外三人的掩护下潜入易如反掌,半空中的鹰也不难支开,顺利得让他无语凝噎。   月未出时他到了高骊所在的屋顶,酝酿片刻揭瓦俯瞰,先看到个花白头发胡子的老头在屋里骂骂咧咧,精神劲头很好。   谢漆看了老头一会,又熟悉又畏惧,身上泛起似曾经历的针扎痛感。   屋里还有几个面善的人,轻声说着些话,其中一个文臣模样的青年神色严肃,话里话外都在说高骊伤势如何危重,此番昏迷要昏到几日云云。   谢漆默听,待到屋里人都退散,他换了方位再窥,看到床榻上是躺了一个人,被子盖到了颈项上,脸上被纱布包了大半,整个人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唇形。   都遮到这份上了,熟人只怕都分辨不出那是不是本人,可谢漆一见即知。   脑海里忽然涌起许多局部的片段,曾在混沌之间和这么个人鼻尖相蹭,呼吸交错,以及张唇深吻,不窒息不罢休。   谢漆抬手捂住了因记忆而扭曲的眉目,虽然早知道师父之前和他说的过去有遮掩甚至篡改,可也没料到事实能相反成这样。   他说他是被高骊以强权调去天泽宫的战利品。   身上一半旧伤拜他所赐,剧痛烟毒也是因他而得。   既如此该生恨惧,此前一听到高骊二字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也勉强当恨惧看待。   却没想到根源能相反得这么离谱。   鹰在上空无异样,人在屋里失血过多而昏睡,谢漆没纠结太多,本着多看几眼多记起的心翻身进了屋。   失忆的半年以来一直觉得过去无甚,却在此时悄然无声的几步靠近里汹涌澎湃地感觉到,过去,其实很值得一回望。   谢漆走到床榻边,垂眸看这包扎得像个粽子的倒霉蛋。   然后脑子里浮现的片段越来越古怪。   谢漆缓缓伸出手,隔空描摹那双紧闭的眼睛,没看见他睁眼,心里却知道这人有一双冷凶的冰蓝眼眸。   “高……骊。”   他艰难地试着吐字。   昏睡中的人睫毛抖了抖,像是想要奋力睁开眼,却始终不能够。   谢漆注视他半晌,轻轻揭开被角,想看这人伤成什么样,被角刚掀,刚才一直气势低迷的安静病人忽然暴起,热气腾腾地扑住了他。   谢漆悚然一惊,只来得及背身逃离,慢了一拍被箍住腰,猛然被扑倒按趴在床上。   “抓到……你了。”   耳边传来极低极哑的嘶气声。   谢漆心脏几欲迸裂出胸膛,本能和理智疯狂撕扯,还有余地思考,高骊是不是把他当做了刺客,失忆前他是不是疯狂得罪了他……   一滴血珠忽然落在谢漆视线里,击乱了他的思绪。不是假的,背上人是真的受着伤。   然而血珠之后是簌簌的无色水珠,是眼泪。   谢漆不敢动。   “老婆。”   谢漆浑身都僵住了。   什么玩意?   散着热气和血气的大手掰过他下巴,捏着他的脸扳过去,随即便是粗暴的吻。   谢漆本能地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天昏暗地里只剩一下又一下凿进来似的深吻。   脸上滴落了滚烫的水珠,整个人被粗暴地翻转过来,后脑勺被紧紧捂住了,被压得密不透风,被吻得无法喘息。   离谱的狂野。   不知多久一吻才罢,身上的人躬起高大的身形,脑袋贴在他心口处轻蹭,虚弱地喘息着。   谢漆战栗着睁开眼,漆黑的视野成了有色,右手下意识抬起,放在了心口处的脑袋上。   赖在他身上的人打着赤膊,身上绑着不少纱布,含糊地呜咽:“老婆……”   谢漆听着哭腔莫名跟着眼眶酸胀,舌头打结似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感觉胸膛的皮肉骨骼都化作虚无,高骊直接枕在了他心脏上。   含糊的抽噎持续着,谢漆冰凉的手不由自主地下移到他后颈,绕着他滚烫的脖颈抚摸过半圈。   不过片刻,抽噎变成了均匀的绵长呼吸。   高骊贴在他心跳上,安心地昏睡过去了。   *   子时三刻,霜刃阁深堂里的方贝贝急得团团转,方师父却还好整以暇,甚至倒了碗酒叫他过来喝。   方贝贝一口闷:“您怎么还这么悠哉啊!”   方师父笑着指了自己的鹰:“看来老鹰还是比小鹰更敏捷。”   方贝贝眼睛一亮,老实地坐了下来,坐了半晌,外出的阁主就回来了。   “喂喂异瞳仔!”   “嗯。”   谢漆因烟毒的后遗症,右眼瞳孔从漆黑转变成了浅褐色,视线偶尔会模糊,方贝贝仗着和他交情深嘴上时常各种外号乱飞。   裹着黑夜寒气回来的谢漆低着头,脸上有斑驳凝固的斑点血迹,之前在侧颈浮现的烟毒青斑久违地蔓延到了脸上,泪痕般从眼角垂到下颌。   他刚迈过门槛走进来,子时四刻一到,膝盖骤软摔倒在了地面上。   方贝贝连忙过去把人抱起来看生死,两手在他衣服上蹭到了血迹,吓得花容失色:“师父!谢漆衣服上有血,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   方师父嘴上说他大惊小怪,实则脚底抹油地滑了过来,把着脉象检查一番后放心了:“血是别人蹭他身上的。”   方贝贝把脸色苍白的谢漆搬回床上,忙活完忽然意识过来:“那血不会是皇帝陛下的吧?”   “不会吧。”方师父熟练地去拿药,“血量还挺多的哦,谢漆总不可能看着那位陛下半死不活,还冲上去一顿抱吧。”   方贝贝想了想:“反过来倒是有很大可能。”   “有那么爱?”   “有的吧。”   方师父不以为然,取出杨无帆研制好的药丸碾碎融进热水,方贝贝接过扶起谢漆喂药,谁知往常发病卧床就老实安睡的人今天发作得厉害,一碗药没喝完就趴到床边复醒,一边剧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师徒俩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方贝贝一脸“你看吧”的表情。   方师父摸摸胡子,只觉这么在意还能克制,肯定能成事。   天没亮谢漆就醒了,从光怪陆离的汗涔涔梦境里醒来,赤脚就下地,游魂似地走到墙上挂着的玄漆刀面前,出神地看着那小马挂饰。   方贝贝天亮时打着哈欠醒来,探头看见他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喊了几声才把人喊回神。   “早。”谢漆有些迷茫地抓着长发走回来,一身寒气。   方贝贝拍拍手上的鸡皮疙瘩:“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又变成傻子了。这回怎么醒得这么早啊?昨晚见了陛下之后,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谢漆停住:“我曾经傻过?”   方贝贝干笑:“你最初中毒的一个月,怎么说呢,认不出人,见到我主子就想用石头砸死他,见到陛下却像小动物一样温顺。”   谢漆停驻在原地半晌,随后小猫似的团团转。   方贝贝:“……干嘛呢阁主?”   谢漆转了好几圈才停下,伸出二指按着脖颈上的脉搏:“陛下伤得重,脸都被纱布裹了大半,昨晚我没看清他的脸。”   方贝贝瞪圆眼睛:“这么严重啊?”   谢漆点头,按着脉搏赤脚走去桌前翻名册,准备调最全面的影奴去补充天泽宫的防卫,翻完又去翻各大世家的族谱和官员联系,指尖戳着页脚,无比急迫地想磨刀。   方贝贝还在好奇:“脸都没看清的话,你看见他是什么感觉?”   谢漆按脉搏的二指发白,一张脸只有唇边的朱砂痣有些血色。   很喜欢的感觉。   喜欢到血管要爆了。   *   三天后,高骊负伤从东区回天泽宫,虽然受的伤不轻,但冰蓝的眼睛里透露着光。   行刺之人背后的小头目揪出来了,招供时说是何家的旧部,宣称因何卓安被处斩而心怀憎恨。至于那小头目是得了谁的庇护才能藏到这么久,唐维查到姜家时线索就断了。   何家进牢狱时,姜云渐为了何卓安四处奔走,何卓安枭首示众后,身躯被拉到乱葬岗丢弃,姜云渐私底下偷偷去她的尸骨收敛了。   这次遇刺比之前的刺杀凶险得多,何家残余的旧部显然只是一个幌子,姜家包庇是情理之中,最要紧的是另一点,吴家开始中立了。   先前吴攸哪怕暗地里给高骊他们使绊子设陷阱,但至少明面上还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北境一派,然而这一次遇刺,吴攸没有表态。   吴攸的反应似乎意味着他最属意的皇位人选正在慢慢走向水落石出,高骊这个被推出来的幌子逐渐可以弃置似的。   唐维对此早有预备,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世家还没拔除一半,除非有重要的理由让他忌惮你,否则他不至于这么快就和北境割开。”   高骊一回天泽宫就继续坐在爬梯上,身上受的都是外伤,他也不当回事,屈膝坐在爬梯上仰首看第一个小窝。   听着唐维嘀咕,他也不太在意:“我遇刺那天晚上,他估计才知道。”   唐维转头:“才知道什么?”   “霜刃阁的老阁主死了,继任者是谢漆。”   高骊在唐维惊愕的视线里抬手摸摸嘴唇,后半句没说。   谢漆那天晚上来了。   他知道不是梦。 第116章   高骊遇刺后,霜刃阁便频频送讯息来,护卫的人手和大量药同步输送,砸得他莫名有种被隔空摸头的感觉。   没过几天晋国便悄然入了冬,他刚度过十月十日,醒来后寂寂许久,召来三个北境旧部商量事。   高骊脸上的纱布解开了,脸上的外伤拿草药糊得墨绿墨绿的,蓝眼墨绿脸十分稀奇。   张辽瞅了他一眼又一眼,手贱兮兮地想去戳他脸上糊药的地方,被高骊锁紧眉头的眼神一瞪,赶紧收回手了,快口问道:“陛下,你会破相吗?”   袁鸿摸着下巴打趣:“真破相了也没事,伤疤嘛,汉子的勋章,这是明摆着把勋章晾在脸上显摆了。”   高骊:“……”   唐维在一旁咳了咳:“神医的医术精妙,不会的。”   高骊没说药其实是霜刃阁送来的,极力忽略着对破相的恐惧,生怕破相后自家老婆以后会对他的色相失去兴趣。   虽然他是想太多了。   高骊忍着不去摸摸脸:“……说正事,北境今年需要换回我们的军队。”   张辽第一个响应,痛快道:“没问题,需要的话我就带军回去。”   袁鸿则是看向唐维,唐维眉心慢慢凝起,片刻后才开口:“陛下,你刚遇刺不久,吴攸一改此前立场,我们手上的精兵是唯二的筹码,如果在这关头把一半亲兵拨回北境,我们的防守会变虚空。”   “北境军不需要回太多,今年武举选拔出来的人去。”高骊揉揉后颈,那是谢漆常有的动作,“北境现在的防线还是吴家用兵部虎符征调西境军过去,已经一年了,狄族的季节性抽疯怕是要犯。”   唐维不同意:“吴家那边有破军炮,西境军威慑之下,就算狄族人还敢越过边境防线掳掠,也只会铩羽而归。”   高骊不出声了,冰蓝的眼珠子在墨绿的草药下衬得越发苍邃。   唐维思绪转得飞快,想了想又问:“陛下是觉得,北境防线上不管是什么军队,要想震慑狄族,继而杀鸡儆猴地震慑云国,吴家的破军炮必须压境。北境要是能换回我们的军队,就相当于我们也持有了破军炮?”   高骊点了头:“试试看。”   唐维若有所思:“吴攸要在国都的漩涡里中立可以,在两族边界的防线上确实不能再玩制衡那一套……可是吴攸怎会让西境军撤退北境呢?他手里的兵部虎符能镇压两境,双亲又镇压南境帮他固权,这么大的兵权,北境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轻易松口的。”   高骊沉默片刻,揉着后颈的力度越发用力,语气有些无奈:“军师,还记得去年冬天你怎么评价北境的局势吗?北境苦寒,西境军原身是世家宋家所掌,北境的贫瘠地皮经不住他们的搜刮,不出一年,北境人只怕就要被压榨得过不下去。四境之中,极北最苦,它不是一块香饽饽。”   唐维眼皮一跳。   他在北境长居十九年,见过它太深太长的贫苦,但他回长洛一年多了,北境两个字,已经变成了一块有力的饼,变成天秤上可以这里颠那里倒的筹码。   那极深极长的贫苦都被忽略了。   “十月了,再过半个月,北境冰河冻上百里,苦寒加之毫无油水,西境军熬不住。不出十一月,他们申请返回西境的书信肯定会送到我们的案头。”高骊放下手,小臂上的绷带裹住外伤,肌肉线条依然蓬勃,“吴攸能在长洛许以西境军口头承诺,然而事实是三千里之外的粮草他根本顾不上,他还想越过狄族的威胁直接和云国打仗呢。文人,纸上谈兵很有信心。”   唐维没吭声,指尖有些局促地轻戳。   “西境军撑不下去,他也没必要强逼西境军,要是为了制衡我却耗费那么多,得不偿失。眼下借新法东风,还有庶族愿意出力,就派他们去北境试试锤炼,否则再拖个几年沉寂,庶族又要被世家招揽了。”高骊拨动左腕的念珠,“他不是也想效法先太子遗志扶持寒门?看看他是真的效法,还是内发的恋权。”   唐维抬眼:“臣明白了。”   高骊掰着指头仔细列举他此前相中的所有武将,有旧识之缘的秦箸赫然在首,周遭三人静静地听着他的调遣,没有一字异议。   “可以开始准备了。”高骊列举完摊开大手,简单地再度鼓励:“试试看。”   唐维缓了片刻,重重地点头:“是,文臣派系的制衡就交给我。”   高骊抱拳:“辛苦了。”   一旁张辽有些不明所以的亢奋:“那我要回北境吗?”   高骊摇头:“你和袁鸿帮我练兵,兵士贱籍一脱离,庶族参军的人会不少,忙活两年,后面再想练也不能了。就是接下来你们要小心各种各样的刺杀,你们现在每人身后都有四个影奴,但自己也要警惕。”   张辽看着他的脸大嘴巴道:“我肯定注意,至少也不能让自己破相啊,我还没讨老婆呢。”   高骊无语:“……”   讨了老婆的更不能破相好吧!   他没忍住用舌尖顶了顶腮边,感受到些许痛楚,又立即绷住了脸。   他娘的,可千万别。   唐维和袁鸿对视一眼,却是惊讶:“我们身边有新影奴?”   “嗯,现在派来的是三等影奴的东南西北序列。”高骊刮刮唯一没伤的鼻子,忍住了翘起的嘴角,“霜刃阁说,待有了更好的,再派二等的琴棋书画级别,还有一等的玄绛青缃过来。”   以前是一等护卫皇室,二等护卫宗族与贵胄,现在正悄无声息地转变。   高骊心头滚了又滚,还是没忍住,操着把低沉沉的好听嗓音说着幼稚话。   “你们现在有我老婆罩着哦。”   *   晋国入冬常多雪,霜刃阁因深藏山腹,兼内里造了众多恃地形的机关,机关全开后内里不见外界雪雨,夏凉冬暖,幽静处适合养伤养老人士,开阔处适合无所顾忌地训练门生。   入了冬,方贝贝还能挥刀挥出汗流浃背,一上午下来换了两套湿哒哒的武服。反观不远处的谢漆,衣领狐裘毛茸茸,脑袋上顶着北境特有的狼头大毛帽,眼力不好的远远一望背影,还以为来了只营养不良的灰熊。   晌午到,方贝贝亲切地给手下的一列影奴挨个打穴位,每人邦邦三掌,打得小影奴们抱头乱窜,贝贝哥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其中还有两个跑到谢漆身边哀嚎:“阁主救我!”   方贝贝边吹口哨边挨个逮:“跑什么啊崽子们?这是给你们疏通任督二脉,一时痛长时爽,没资质的弟子还求不来挨打呢,赶紧过来!别耽误吃饭。”   黏着谢漆的两个少年影奴不解:“可是阁主这边的弟子不用挨打,人家进益还比我们神速,那又是为什么?”   谢漆合上自研的武学典籍,把那草本卷起轻敲两个小影奴:“这边所学的和你们不一样,走的旁门左道,你们方哥用的法子稳扎稳打,跟着他不会出差错,去吧。”   少年们爱听阁主说话,一听就信,一信则不疑,于是鼓足勇气颠颠地跑回了方贝贝身边,喜提翻倍的六掌,嗷叫声跟被驴尥了的小牛一样。   “暂休一时辰,我们也吃饭去。”谢漆朝身前不远处的十六个少年打个响指,十六人从各色机关上跳下来,面庞青涩,眼神耳濡目染后跟着沾上了沉着,只有年纪最小的两个轻搓着手问:“阁主,我们跟您学的真是旁门左道吗?”   谢漆有不重复的连环套说法:“你们所学的是本门最新开创的心法,非千里挑一的天赋不可,方大人那处践行的是本门沿袭的传统,重工磨巧器。”   他背过鬼哭狼嚎的方贝贝阵营,朝小影奴们竖起食指低声:“百里天资与千里天赋不同,笨鸟须勤勉,雁队之首须扛责,千人之领须开路,你们也曾笨鸟,终将首领,分得清自己的立门之本比别人多了什么,又重了什么吗?”   十六个小影奴互相对视几眼,肃然:“弟子谨记阁主教诲,定不负阁主期待!”   谢漆点头,把冰凉的双手揣进袖子转身,微风吹过衣领的狐裘,微长的绒毛扫过朱砂痣。   真好看。   前排的弟子们在心中默念不敢出口,巴巴没瞅两眼,没一会方贝贝风似地掠来,和谢漆勾肩搭背地走前头去了。   方贝贝偶尔还像个大孩子,毛手毛脚摘了谢漆的毛帽去玩:“有这么冷吗?”   谢漆背对着弟子们不稳重地打了个哈欠,眉眼倦倦:“虚。”   他原先有些天生不足,生来体温就比人低,得益习武,身体比常人强健了数倍,只是半年之间连伤带毒,血气流失了不少,在霜刃阁里养了这样久,身体也康复得缓慢。   也是因着事多,劳碌伤神,伤多毁身。   方贝贝噗嗤笑出了声,赶紧把毛帽盖回了谢漆头上:“我还以为你这毛绒绒的过冬装备是学了北境人,记得他们在韩宋云狄门赶到长洛时,最初穿得就是毛绒绒。”   谢漆脑海里建构出了模糊的轮廓,隐约想起曾有人别别扭扭地褪了毛袄换了长洛文士服,束袖上的大手热乎灼烫。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滑过奇怪念头。   那双手的主人体温灼灼,很适合依偎着过冬。   才走到半路,方师父外出而归,背着刀捏着鼻子,满脸罕见的愤怒。   方贝贝好奇:“师父,谁触你霉头了?”   方师父捏开他凑来的脑袋,拉了谢漆私底下说话:“阁主,你是知道戴长坤身份的吧?明面上的皇帝恩师,暗地里是你师父的师兄,妈的,他坟被掘了!云国人掘的!我草他祖宗十八代!一群没**的臭狗屎!屎!”   谢漆听着阁老满嘴的脏话:“……” 第117章   方师父外出是代自家徒弟出工,生生拖延了方贝贝回长洛的时间。   谢漆和阁老入深堂,边听着方师父破口大骂,边敲着整面机关墙搜找有关上代玄坤的档案,找玄坤追随的睿王。   方师父骂完了,谢漆便递过热酒去:“云国人是因他哪重身份才行掘坟之事的?皇帝知道这事吗?”   醇酒也不能阻遏方师父的怒火:“皇帝不知道,是老杨之前派了人在玄坤坟冢旁守着,现在守坟的人死了,身上的伤口是云国死士特有的子母刀造成的,只可能是他们干的好事了。他们掘完还用其他伪造的尸骨替换了!妈的,一群死变态,多少年了还这么神经病!”   谢漆细长的手指敲打着薄薄的记录册案:“记录所示,现在的云帝四十二年前便到晋国为质,几乎是在长洛城长大的,幽帝登基三年后才放他归故国,但那质子回国快速政变篡位登基,励精图治二十八年崛起,才有去年七月七的祸患。按照时间来看,他当年为质时应和幽帝等人相识,自然也包括玄坤师伯的主子睿王。看您的意思,师伯坟被盗事关故人,我在这有个疑问,为什么睿王的记录只有这几页?”   方师父闷了几口酒,看了几眼谢漆的眼睛:“阁主,幽帝与睿王我所知不多,个中最了解的是你师父,他就是活史书。你失忆前他一定都告诉了你,至于他让你失忆,只是为了让你长留多些时间。我想等你身体彻底康复时,你的记忆也会跟着一起复苏,很多答案就在里面。还有,睿王的档案是被正大光明地抹除的,因他当年涉及多道罪行,高氏宗族以有损皇室声誉的理由将他全部抹灭了。”   谢漆冷白的指尖抵住太阳穴:“一件一件来,云国人掘玄坤坟,是否与那睿王有关?”   “是。睿王对他有恩,救命之恩,甚至可能有复国之恩。玄坤对那老变态而言大概就是睿王的影子,爱屋及乌。”方师父说着都被自己的用词恶心到了,啐了两口。   谢漆忽然笑了:“那睿王的罪行里不得包括一条叛国罪?”   方师父皱了一张脸:“我真不太清楚,可能有吧?我比你师父小了好几岁,当初我跟着的死鬼主子是个破落户,我的为奴生涯做到地位最高时,睿王已经被**了,关于那位我只道听途说过子虚乌有的事情。”   “那你对玄坤的印象呢?”   “他?少年时一起练武,他就是所有人的大师兄,死老好人,义气当头。你师父性情和他相反,心肠九曲十八弯,做事不择手段,两人针尖对麦芒,天天都在干死对方的路上。”   方师父又喝了两口酒:“后来他们先出师,玄级的都跟了贼风光的储君和皇子,杀得你死我活。哦,对了,当年的嫡公主高幼岚和睿王关系很好,往来多了一直想抢玄坤当驸马,结果皇室世家双管齐下搅黄了。即便她后来嫁了吴家的家主,睿王一派也垮了,她还是心念着捞玄坤。但结局么,你师父私底下放走玄坤,回来明面上说把他杀了,公主由此对你师父恨之入骨,导致世家之中吴家对霜刃阁最苛刻,要我们的人多,拨款资助的最少,铁公鸡,哼。”   “师父不是还帮着幽帝杀睿王么,大长公主恨他,也是层层递进。”谢漆手越来越冷,掏了个手炉捧着,在方师父复杂的眼神里活动手指,“云国狼子野心,窥伺着想侵吞晋国,一来频繁刺探霜刃阁,二来屡屡刺杀皇帝,现在又多了偷盗师伯尸骨的变态罪行,阁老觉得应该怎么做?”   方师父有些犹豫:“这还怎么说,那当然是手起刀落宰了。从老到小,通通杀个利落,再顺便把老朋友的倒霉尸骨接回来落叶归根。”   谢漆反问:“云国二皇子云仲在东区的典客署为质,杀得了吗?”   方师父表情嫌恶:“难,那龟孙怕死,平时很少出门,身边一堆死士围着。此外云国人手上还带着破军炮,那东西危险至极,强攻就是同归于尽,真出意外没准还会让云帝抓到机会,借机大肆发兵攻打晋国。两国军政我不懂,但是晋国在幽帝继位的三十年里像坨狗屎,此消彼长,现在晋国打不过吧。”   谢漆苍白的手背因着暖炉恢复了点血色:“是啊,被动的是晋国,连带我们。所以吴攸在新君登基时就安排着,高琪和罗海用妄图复仇篡位的宋家余孽身份埋伏进去,和云仲周旋碟中谍。一来要拖延时间先壮大晋国内部,二来要用高琪钓鱼,云仲若落下残害晋国的把柄,高举大旗攻打云国的就是我们,加之韩宋云狄门,晋国师出有名,以愤怒憎恨的火种做军心太适合了。”   方师父一拳捶在桌子上:“那就容他们放肆了?”   “不,云仲不出来,走动的就是他的下属,那些千机楼死士确实麻烦,只要尽可能地把他们引出来,就全杀了。”谢漆右手离开暖炉,隔空挥挥,像在安抚一只暴躁的老豹子。   方师父拳松开:“怎么引?”   “云帝执着睿王不是吗?”谢漆笑,“睿王影子的坟墓都能引他们铤而走险,那就试着给他们放出消息,睿王尸骨重见天日。弄具去世二十年的枯骨试试,钓得到人就全杀了,不上钩另说。”   方师父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这么刺激?第二反应是惊惶踟蹰,大于得到报复机会的兴奋:“阁主,那什么,当初睿王的名字是个禁忌,要是消息走漏,只怕世家都会有蠢蠢欲动冒出来的……”   谢漆已经取笔写草案:“没关系,有就一起。北境军那边我会打声招呼,连同戴长坤和唐家后人的身份,陛下也需要知晓一二。”   笔尖划过光滑纸面,谢漆想到此前云国死士数次刺杀高骊,指了墙上的刀:“我也参与。”   *   十月下旬,高骊把霜刃阁预备剿杀云国千机楼死士的消息转给了唐维。   唐维的脑子被睿王尸骨四字占据了,嗓子干涩地问了几遍。   “放的是假消息。”高骊反复回答,他坐在爬梯上,肩上站着大宛,夹板旁边站着谢漆的老鹰,伤口愈合大半的脸没什么表情:“唐维,如果霜刃阁这次没把师父和你的身份一起打包告知,我大概还要过很久,才得知你回到长洛后这么拼命的动机。”   唐维思绪醒转,瞬即想下跪,被高骊拦住了:“军师,我不是怪你,战场上十几年的交情比什么都真实,你也好,师父也好,其实都不用隐瞒我。”   唐维平复了几次呼吸,才得以让声线平稳:“对不起,陛下,一直以来没有向您上报,实是当初我没有预料到你有朝一日真的能离开北境,还登上帝位。长洛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吞噬唐氏一族和睿王一派的地狱,我做梦都想替先辈们洗冤,但那太难了,我只能一步步做,原想把寒门积攒到能和世家抗衡时再向您坦诚……对不起。”   “不用道歉。”高骊摩挲着自己手背上一道愈合的血痂,有些唏嘘,“你是睿王的外甥,那你当年一到北境就知道师父是睿王的影奴?你们老的小的原本都是了不起的贵胄,却这么颠沛流离。”   唐维眼眶胀红,不等高骊再问,还是撩衣跪下:“陛下,戴师父当初会到北境去扶持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意外。”   高骊摩挲的指腹一顿。   “二十一年前睿王身死,玄坤带着他的遗命逃往北境找到你,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豪赌。”唐维声音低哑,“睿王当初转达给玄坤一道预言,称在宫城长大的皇室都将促使晋国灭亡,只有远离中枢的混血三皇子可能扭转晋国的结局,玄坤才会不顾一切逃往北境去找你。甚至包括我父,父亲以身挡刀送我逃向北境,不约而同地将苦寒的北境当做了最后的退路,而你是苟延残喘的我们最后的希望。”   高骊下意识地握住了左腕的血红念珠,吊诡的天命之说延伸出了一道弧线,弧线交叠到最后似乎就会变成一个圆,圆里圈着命理二字。   “韩宋云狄门之后,吴攸扶持你做傀儡棋子,其实在更早以前,你……你就是我们推上棋盘的棋子。如果没有我们的介入,也许你会在北境艰难顽强地生活着,但不会拖入长洛的漩涡,天险比不过人险。”   “对不起,陛下。”   *   睿王尸骨出现的消息在半个月后才被梁家的暗卫探听到,上报给了梁奇烽。   梁奇烽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嘲笑:“什么东西?”   在三月春考文试的世族围剿中杀出血路的谢青川此时在座下。这几年来,梁千业早在他养姐谢红泪的授意下将他拉进梁家一派,梁奇烽此前便看中他文商兼具的手段,春考后立即将他招揽为门生,如今已过半年,梁奇烽待他更甚梁千业。   梁奇烽让暗卫再上报一次,随后在座上放声大笑。   谢青川等到他笑够了才温声开口:“能让尚书大人这样开怀,必是天下最滑稽的笑话,既是笑话,可需留意?”   梁奇烽笑得脸部有些扭曲,喝了一杯酒后挥手:“查,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发出的消息,死了八百年的野狗都能被挖出来做文章,有点意思。真是可惜,世家的老家伙们在去年死了,不然我现在就把他们请过来聚宴!”   谢青川待到天黑才回烛梦楼,在晚膳上把此事告诉了谢红泪。   谢红泪顿了顿,和他一起把晚膳吃完了,才起身走向天彻底黑下来的窗口,细白的十指穿过镂空的华丽窗纹,抓得指节扭曲泛白。   谢青川走来从背后抱住她,唤了几声姐姐后,谢红泪松开窗,回身去箜篌前坐下,拨着弦和他说话:“他知道真正的尸骨在哪。”   谢青川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箜篌不眠不休响了一夜。   *   十一月时,长洛下了小雪,云仲手下的死士首领,云国千机楼的副楼主白牙带着人赶到了长洛南向城郊的焦林,这片土地在二十多年前曾是唐实秋妻子罗氏的地产,那时罗氏还是巨贾罗家的东家,曾在这里种植新林,筹备着为打造新武器提供木材。   但随着寒门变革失败,南郊之林在一炬里烧为焦地。   白牙得到的消息声称睿王的尸骨就掩埋在这,睿王妃唐氏当初为了死后不被身后事**,托唐家将睿王一家的尸骨埋在此地,南郊林当初的焚毁是为了掩盖此事。   云仲起初觉得此事存疑,不太同意他查探。但白牙派人探访了几遍,焦林方圆二十里的山地内土壤贫瘠,杳无人烟,最重要的是地势开阔,难以藏匿。寻访几遍后没有异常,只是焦林地广,每次查访的人手不足,掘地三尺进度慢。   没过多久,云仲又查到了唐家后人的确切消息,确认南郊林有七分真实,思量再三,思及自己的父皇在云宫内对晋国故人的顽固怀念,再思及此时大皇子在云宫中的权位,同意了白牙的搜寻请求。   雪夜踏地留痕,但很快也会为雪覆盖,千机楼死士雁过痕轻,分成四队人从四方寻起,配合得顺畅的话,不出三夜就能找出结果。今夜初三,已经是他们搜寻的最后一夜,前两夜他们找到了两具尸骨,分辨骨骼是一对母女,与传言中的睿王妻女对上了年限。   两夜过去,南郊焦林没有异样,雪还在悠悠地下,掩来时和去时的足迹。   四队死士搜查到半夜时,东边的队伍掘到了尸骨,白牙确认对上时间之后,放信鹰先回禀典客署的云仲,迅速收队返回。   然而这次离开南郊林的山路上,无遮无拦的雪里有穿着毛茸茸的一个人。   白牙当即抽刀飞上前劈砍,山路之后无影,还好只有一个人。   锵然一道刺耳的金戈声响起,刀锋相击,子母刀擦过对方的长刀划出了火星,对方长着一双寒亮的异瞳。   白牙用母刀压制对方稍显劲力不足的长刀,想用子刀突刺,对方却骤然燕雀一样用轻功掠起,提着刀在寒夜里匪夷所思地后翻。   那人在七步外落地后吐出一口热气,语气温柔地问:“带破军炮了吗?”   白牙顿觉喉咙被掐住。   最后一夜,他们只带了少量破军炮。   那毛茸茸的人夸奖他们:“真乖。”   冬天的日出迟缓,夜被鹰的唳、人的影拉得很长。 第118章   酣战一夜,云国死士尽入地下,霜刃阁带甲的四队影奴收刀,兵分四路回本部。谢漆此次斩草带出了自己带着的十六个小影奴,除了三个翘楚,其他的全部挂彩,幸而全部穿了两重甲,都是皮外伤。   他自己也只是多了些皮外伤,脸上戴着的半边面具被云国死士的首领击碎,在朱砂痣上方的面颊留下了巴掌大的淤青。   回去路上马蹄烈烈溅雪,老鹰在头上不远处盘旋,谢漆还是很想回头,脑海中时不时划过零散的片段,他知道是因为他从前作为玄级影奴时身后也跟着十六个四等小影奴的尾巴,牵挂会移情到此刻。   策马赶到本部的入口时,谢漆敛着眉回头,看到了十六个少年热切透亮的眼神,他们之中有不少脸上挂彩,但都生机勃勃,然而谢漆脑海里似乎出现什么奇怪的应激,瞳孔中出现十六具支离破碎的骸骨,挂着血淋的碎肉。   为首的影奴小声问他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适,谢漆闭眼转动几下眼珠,再睁开时抬起手拍拍为首的小影奴,目光扫过一个个年轻的脸庞,先带进霜刃阁安顿。   另外三队人相继回来,阁老们和方贝贝都等不及处理伤势,把沾血的甲衣一脱便进了深堂问候,谢漆只好也随大流,脱了厚实腥重的毛袄和破烂甲衣,穿着身单薄黑衣站在围炉旁烤火,听神采飞扬的众人说话。能解决掉苍蝇似的千机楼主力,所有人的心头都出了口狠气,没说一会就开始讨论起今天三餐要加什么补贴,听得谢漆眉头跳了又跳。   待深堂剩下方师父师徒,谢漆才揉揉后颈,从脱下的厚实毛袄里取出一块用缎子裹住的东西,摊开放在桌子上让他们看。   方贝贝伸手去碰:“这是什么金属石头吗?”   “破军炮。”   谢漆一言出,方贝贝立即缩回手:“我去!你怎么拿到的?”   昨晚那群云国死士扛到最后走投无路时才祭出了这东西,好在霜刃阁的人都提前穿了防御最高的寒甲,离得近也不至于被轰炸成重伤。   “我是领头人,穿得扎眼,他们的首领自然也很想杀我。他刀术不如我,最后只能用其他的东西来妄图玉石俱焚。”谢漆用二指夹起那云国改造过的新型破军炮,缓缓看了一圈,眉头逐渐紧锁。   他失忆前肯定曾和云国死士交过手,很大可能也截获过一枚破军炮,昨晚才那么有底气。   他特意和那死士的首领胶着,交手的前半程始终收着速度,不吝惜地送了几个破绽,引着那人产生可以带着他同归于尽的错觉,他欲取破军炮借力时的刹那停顿,就是被玄漆刀断手割喉再贯胸的时刻。谢漆再怎么因毒因病而颓,十六年练出的豆蔻刀还是刻进了骨头里,失忆后杂念少,捡回招式后仍旧快刀斩荆棘。   这枚破军炮便是在断手里截获的,出刀时稍有凝滞他就会被炸成面目全非。   方师父也凑过来打量:“阁主,你准备拿这东西去复制吗?”   谢漆点头:“试试看,霜刃阁不是有专门锻造各种暗器的匠人吗?历来暗器层出不穷,锻造之法越来越精妙,我们的人比之千机楼还能差到哪去?不妨一试。”   话虽如此,谢漆把破军炮裹回光滑的缎布,交给方师父时还是有些不放心:“让人先小心地看看就行,这东西看起来复杂,别把自己炸了。”   方师父搓了把布满厚茧的手接过,说话有些不利索:“我感觉像接过了一把火星子,烫得慌!”   这就是晋国让狄族匍匐之物,让云国暂时忌惮着不愿正面交锋的威胁。吴家手握着研制它的枢机楼,就像手扼朝堂咽喉,剩下的四大世家哪怕联手也还是要对他礼让三分。   结果现在霜刃阁撸起袖子就想也搞出来。   搞出来了居然还能自己用。不像从前献人如献贡品那样向世家上供。   方师父手热得发抖,谢漆忽然伸手来抓住他,苍白单薄的病态美手和粗糙黄皱的厚实短手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对比,冰冷的手温也冻得方师父心神一凛,一身血气似乎瞬间被谢漆单手压下了。   谢漆缓声:“只是先试试,您不用想得太长远复杂。”   方师父抖抖自己激动过度的神经,应了声是,把亢奋转移到简单的吃喝上去,大笑道:“阁主,一连埋伏了一个月,还累得你还破相了,今天宰几头牛羊鸡鹅不过分吧?”   谢漆又去揉后颈,抬头看天花板,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账本:“霜刃阁再挥霍下去迟早吃空家底。”   方师父做单边扩胸运动:“酒是一定要喝的!”   方贝贝活动手腕,好奇:“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是没钱了吗?”   谢漆把手贴在后颈上取暖,愁得面无表情。   杨无帆在位时私底下给他攒了不少家底,白涌山也有隶属霜刃阁的五千亩地,好好经营起来日后大可以维持阁里的运转。   只是谢漆接手后才发现要维持霜刃阁的用度很麻烦,从养人到练人居然是最少的开销,无底洞的是全体影奴的兵器配备和医药救治,更别提霜刃阁之外还有一个搜刮四方讯息的附属网罗阁。   无怪乎从前历代七大世家打开钱囊赡养他们,以此为最简单粗暴,有力深刻的奴役理由。   谢漆垂下手活动五指,想着想着便笑了,开玩笑道:“吴郭两家已开始断开对霜刃阁的供给,剩下的梁韩姜也是迟早的,我看我们到时把铺盖一卷就去种地吧。”   方贝贝居然煞有其事地当真了,掰着手指给自己分配活:“可以啊,正好我还欠着许先生一亩地的活,到时我在阁里种个九亩好了,再去帮先生一亩,凑个整数刚好。”   谢漆听得糟心,嘴上只能哈哈两声:“真厉害,牛都没有你能干。”   他让这活宝师徒回去料理自己在昨晚受的伤,方师父带好破军炮先乐颠颠地去办事,方贝贝则不肯走,说是要先看他伤势如何。   谢漆关闭深堂大门,打了水拎出药篓子,示意他坐围炉对面:“行啊,你坐,我也看看我们贝贝哥怎么样。”   说着谢漆解开腰带,显出冷白的上半身,连旧疤都是更浅的惨白色。身上的几处烟毒青斑还在,如今烟毒发作的间隔时间拉长成二十五天,不发作便不太影响日常。   昨夜受的皮外伤都控制在左半边,流畅的肌肉线条被血糊了一半,他浸湿热毛巾平静地擦下凝固的血痂,右臂上青筋和鸡皮疙瘩都尤其清晰。   方贝贝也打好了热水坐在另一边,见他那样忍不住啧啧两声:“还好你现在不是在天泽宫,烟毒加流血,让皇帝陛下看见了非得心疼到撅过去。”   谢漆听了手上力道更暴力,擦刮完血痂先抹层药酒,指节微微痉挛地和方贝贝说话:“想回长洛就直说。”   方贝贝正骨的手一顿,牙疼地抬头:“你又看出来了?”   谢漆凑近炉子烤烤身上的冷汗,抬眼瞥了方贝贝一眼:“我又不是瞎子……你后背是什么鬼?!”   谢漆看到了方贝贝后背大片的深色灼痕,太阳穴青筋笃笃地被震惊到了。   方贝贝大方地背过身去让他看仔细:“就是去年韩宋云狄门之夜受的啊,宫梁的柱子倒下来,压我背上了。这有什么,反正都好透了,我今年一回阁里定期都去泡热泉,伤疤颜色都淡了,都养得好回来了。”   谢漆仍是被那触目惊心的疤晃得片刻失声:“就为保护那高沅?”   他算是理解了方师父为什么迟迟拖延方贝贝离开的时限,每次提起都用养伤的理由按下。   “那是主子嘛,都习惯了。”方贝贝洗洗手处理些叠在旧疤上的新外伤,“我还真有点想他了,不知道他烟毒治好之后是什么样,我虽然怕他,可他那张脸长得真是很好,唉我一看就心情变好。”   “我一听这名字就想杀了他。”谢漆冷冷地把药按在创口上,痛觉一瞬直达脑海,刺出许多直觉不愉快的记忆片段。   方贝贝挠挠头干笑两声:“别别别啊阁主,你多念念陛下的名字,心里就岁月静好了。”   谢漆沉默地缠上绷带,失忆带给他的好处便是不易意气用事,沉寂片刻便又恢复局外人的视野,他处理好外伤披上黑衣烤手:“快了。九王年底肯定会加以封地冠封号,最迟到那时,你还是得回去,阁老再想拖也不行。”   方贝贝点头,处理伤口的速度瞬间快了起来,麻利地把绷带缠好就收拾着溜走:“好!得了你回答我就放心了,你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我要吃饭去了,告辞!”   谢漆看着围炉里的火光沉思。   他分明还是觉得冷。   *   诚如谢漆预测,十二月初,梁奇烽就将欲加高沅封号的密信交给了高骊。   高骊彼时正在东区的演武台和秦箸等武将细说北境的全方面局势,信件拿到手上时翻开看了几眼,梁奇烽愿以全力支持他建立起来的北境军回防北境,取代吴攸的西境军,交易是替高沅谋求封号,正式借亲王身份进朝堂。   高骊把信放在火烛上烧了,和面前一列面容坚毅的武将提了个醒:“记得提早安顿家人,今年你们无法相聚着过年。”   武将们脸上没有犹豫,回以斩钉截铁的是。   高骊离开东区时正下着大雪,伪装成宦官的高个影奴在一旁执伞,但还是比他矮了一截。近来出宫窥伺的视线比以往少了许多,他知道是因霜刃阁把云国不少暗桩钉进地下了。   高骊看了伞外的大雪一眼,没头没脑地朝那影奴说:“你们阁主生辰快到了。”   影奴懵了一下,又听见他说:“他现在需要什么呢?”   影奴懵了又懵;“……属下问问?”   于是一封“陛下询问阁主需要什么生辰礼物”的信笺送到了谢漆的案头。   谢漆看到信笺时也懵了好一会,恍然想起自己生辰在十二日,确实很快就到了。   他客气地回信:“陛下生辰时臣未有所赠,无颜向陛下索一物。”   来信迅速送过来了,这回有两封,第一封是影奴言简意赅的观察与记录:“陛下见阁主信潸然泪下,称阁主与陛下生分。”   第二封是那位皇帝陛下亲手写的,这还是谢漆头一遭收到那人的信,之前多是收到口述或转述,也不知道怎么这回憋不住送了这么厚的一封信。谢漆拆信笺时忐忑不安,生怕来告知什么,谁知道……信上全是可以称之为啰哩巴嗦的东西。   他看着第一张信纸上满满载载的“老婆”和“我好想你”云云,足足愣了小半时辰,过后才揉揉眼角和拍拍鸡皮疙瘩,展开第二张信纸看。   经过了头一张大信纸的纸上发疯,第二张信纸的笔迹和内容显得正常了不少,但是笔触黏黏糊糊,谢漆无声地默念着,唇齿也觉得腻腻歪歪。   “我与漆漆分离长有十月,徒以画像解相思,着实难熬。一日想见漆漆三百遍,不能不知如何苟活,然而纵使难熬至此也仍撑至今日,当真奇迹。”   “有邪人知我悦你,派长相肖你几分之人进宫,常令我火冒三丈,实在可恨。欲杀人时每每回望当日你于何府温声劝我,于是弃刀闷睡。”   “我睡之孤枕十月!噩梦美梦皆是你,醒了不见你在臂弯,还不如再倒头入梦。”   “大宛日食六盆,羽丰翼重,飞之如你。”   ……   “煦光生辰至,思念不能遏制,望妻早归,速归,归则不离。”   两张信纸下方都画了几只猫,笔锋一气呵成,画得十分逼真,惟妙惟肖。   谢漆很喜欢其中活灵活现的一幅小画。   一只蓬松狮子笼着一只猫,笑眯眯地舔着毛入睡。 第119章   自天泽宫开始送来亲笔信,此后就像开了放水闸一样,天天送信进霜刃阁,谢漆每次拿到手上时掂量两下,总会不由自主地期待信里写写画画了什么。   一连八天不间断的信笺铺满了小匣子,谢漆初七时余毒定时发作,卧床时抱着小匣子打发这难以动弹的一天。   指腹压在信纸上来回摩挲,他打定主意想赶在生辰那天进宫城一看,却没想到五天后,余毒在这一日突然毫无征兆地加倍席卷。   余毒发作之时谢漆正在深堂和其他阁老一起画地图,预备解决完手头的事晚上和方贝贝一起进长洛,手下的图刚画了一半,脑海和心头忽然像同时塞进了巨鼓,敲在心魂里的鼓声震耳欲聋,一瞬抽走了支撑的骨骼。   “生辰吉乐。”   “生辰吉乐。”   一声又一声放大的庆贺声在梦境里阴森回荡,伴随着庆贺之人面皮剥落的面孔。   谢漆再醒时已是两个时辰后,床前围着如临大敌的众阁老,包围圈外还多了一个面生的年轻人。   “脉搏恢复了……”霜刃阁的医师在一旁松了口气,“阁主安全了。”   谢漆动动手指,耳边充斥着今时昨日两重呓语,吵得耳膜心弦都不住震荡。   深堂忙碌紧张到天黑,无关人等都被请出去,谢漆勉强下地,刚走到桌案前鼻腔就流出了血,滴在握笔的手背上正好温热了冰冷。   方贝贝在桌案前站着,有些慌张地递了小帕子:“你血怎么这么多?”   “没事。就是我去不了宫城,晚上你带人自己回去。”谢漆接过来堵住了鼻子,换了干净的宣纸,提笔却不知该怎么写回信。   “谢漆,要不再过两天?等你好点了,我就是背也背你回去,天泽宫里有个医术很厉害的神医,你先前都是让那神医治的,没准不比阁里的差呢?回去换个人诊脉,或许可以更好地治疗。”   “不是医师的问题,是我自己,刚好中毒一年,心志下意识不稳。”谢漆换了支笔,捏在手里轻微战栗,“不用担心,我已经恢复得比预计快了。你只管回去,十天内我一定会去宫城。”   方贝贝想问话,谢漆抬起布满血丝的异瞳笑了笑:“我想起了去年生辰到回霜刃阁的记忆,原来那时我确实是傻子。”   谢漆在纸上画画,自嘲着自言自语,瓮声瓮气:“那时陛下自己分明也带病,我当着傻子当得轻松,累的却是他。我都那样了,他还是格外有耐心,为什么?我不明白他怎么萌生的情衷,你明白吗?”   方贝贝愣了愣,抓了把刀鞘摇头:“我一直都不明白。以前几次问你,怎么舍得舍下五皇子转头对第二位主子尽忠,又是怎么就和同为男人的主子变成了爱侣的关系,不怕因为主子是皇帝来日伤命伤神吗?你要么支支吾吾,要么沉默,神情像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迷惘,于是我就不问了。”   他顿了顿,抓了把脑袋:“而且,你对陛下也就算了,陛下对你我才是真的不得其解。我都不明白,那样的喜爱是真实存在的吗?人间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感情呢?我见你们的次数不多,你中毒后,我旁观都觉……觉得失望。曾经多漂亮鲜活的人,一夕之间变如木偶和野兽,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呆呆地到处破坏。”   谢漆捂住鼻子边动笔边听。   “我主子中毒后也是破烂样,那时我看顾他,心里疲惫得不行,可是陛下照顾你,眼神亮亮的,是打从心底喜欢为你做这做那,丝毫不在意你认不得他。那时我真心觉得陛下像是海市蜃楼的幻觉,真是魔幻,人间怎么会有那样发自肺腑的纯粹感情?世上真的可能存在对你无所求的掏心掏肺吗?”   “霜刃阁里的师徒和同袍没有那样的感情,而霜刃阁外的人世红尘我也没见过。我爹娘小穷苦百姓,生下我是顺其自然,卖了我也是顺其自然。我六岁进阁前,对他们为数不多的印象是在凳子上吃饭,那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幽怨似乎钻进了骨头里。”   “后来我又满目见皇族见世家,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奢靡无度,位高权重的贵胄背后养了多少数不清的外室面首,有男恋男女恋女,有老爱童少爱老,甚至还有爱兽充当人的,那又算什么感情?”   方贝贝垂下手,轻声道:“反正我不明白。我要是自始至终都不曾在意到这样的问题就好了,那我就单纯当绛贝,每天睁眼闭眼只需要想着主子就能心安理得。就不像现在苦恼,一生出困惑,久不得答案,浑身就跟刺挠了一样。你居然还问我,我哪里知道啊玄漆?我等着你解释都等了很久了。”   谢漆沉默地画了一半,背过身咳了好一会血沫,鼻腔倒是不渗血了。   他抓了个手炉热热冻得毫无温度的手,吐气像吐冰碴:“不知道,别等解释了,你自己找别人问问。”   方贝贝不知怎的被逗笑了,无奈得肩头垮下来了。   “纯粹的、无所求的善待,一听就让我害怕。”谢漆看纸,“可能现在的灾病,就是得到这种不该存在的馈赠之后,理应付出的代价吧。”   方贝贝想了想:“那我倒是挺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馈赠,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你觉得高沅可能善待你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都比较有可能。”   两个影奴都笑了。   谢漆一丝不苟地画着,漫无目的地想,这世间也许可以通过天赋和奋力获得许多本来遥不可及的东西,比如获得一技之长的匹夫之勇,进而获得财物,地位,权力,付出数不胜数的时间,总是可以看到尽头的所得。   唯独类似高骊那种无条件无下限的爱意,不明白怎么去获得,看不到怎样才会失去。   可能在时代与时间的夹缝里,仍有些东西超脱而上。   *   天黑时,方贝贝还是依照原本的计划,带着手下的新影奴回宫城去了。   谢漆把信托他带去天泽宫,心里隐约觉得,假如今天一点回应都没有送去,天泽宫里的大狮子可能又会蹲在哪个角落悄悄地哭鼻子。   方贝贝走了不久,刚醒时见到的面生年轻人来见谢漆,笑着朝他挥手:“还记得我是谁吗?”   谢漆裹着厚实的狐裘靠在围炉旁边喝药,看了他几眼:“你谁?”   “师哥,你这可让我伤心了啊。”年轻人笑着摸摸鼻子。   谢漆捧着碗的双手一顿,想起之前杨无帆提过,解他烟毒的一味重要药材是狄族圣女所养的金蛇,金蛇的毒液是潜伏在文清宫的师弟冒险套出来的。   他打量了年轻人两眼:“青坤?”   青坤高兴了,撩过衣摆坐到旁边去:“是我,师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想到正好撞上你发病的时候,哎呀,促膝长谈的清醒时间又缩短了。”   谢漆把药一饮而尽:“你直说。”   青坤思忖片刻,笑道:“那先和师哥说一声生辰平安吧,新的一岁顺遂无灾,病去如山倒。”   他先絮絮叨叨了不少私事,谈及杨无帆多年前暗地里收养他,是为了有朝一日以备不测,再谈及调进东宫,周遭之人各种现状。   谢漆听到谢如月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抚过唇边的朱砂痣,青坤便笑了:“少师大人唇边确实有一颗跟师哥位置一样的朱砂痣,太子最初就刺上去的。”   谢漆皱了眉,想到高瑱二字时情绪有些不稳。   “师父最初希望是高瑱登上皇位,而非现在的。”青坤单手托着腮歪头看他,神情举止看起来都有些吊儿郎当的散漫样,“高瑱年少时就是先帝属意的储君,最开始师父把师哥你拨到高瑱身边去,也是这个意思。先帝是他主子,你是他爱徒,那什么,希望你跟大家都亲上加亲。”   谢漆侧首瞟向他,迎着对方观察的目光审视回去:“说正事。”   青坤笑了,不听话的学士对待偏爱的先生一般举起一只手晃晃:“师哥别这么凶啊,反正师父不在了,我就只听师哥的,你站谁我就站谁。要说正事的话,那我就汇报喽?”   谢漆对着围炉张开苍白的十指烤手,注意到这年轻人被围炉烘得鬓角出了些汗,却没有挪远一步。   青坤甚至朝他凑近,跃跃欲试地想替他暖手:“太子今年和狄族圣女走得越来越近。”   “有多近?”   “近到圣女珠胎暗结了。”   谢漆:“……”   *   十二夜的深夜,窗外无雪,高骊从双重日回来,守在窗口看月亮,看了半宿,看到了回宫城的方贝贝。   方贝贝气色比他先前见过的时候要好上许多,看起来是在霜刃阁里养得不错。同理可得,谢漆定然也养得不错。   “陛下晚上好。”方贝贝许久没见高骊,乍然一见还是发怵,生怕高骊就着白涌山拐走谢漆之事跟他算账,赶紧趁着这个快要化成望妻石的阴沉家伙还没开口,马上掏出谢漆的信笺呈上,“陛下,阁主今天发病,不能亲自过来,便让卑职转交此物,请陛下亲启。”   刚把信交出去,他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   高骊拿着信的手发着抖,深吸几口气后小心拆开,一展一铺像是跨过了漫长的铁马冰河。   纸上是一幅画,画着他穿武服坐在繁盛的山花里,眉目飞扬,五官分毫不差,卷发蓬松地随着飘散的山花飘浮。   画上的高骊脑袋上顶着一个花环,是当初在白涌山,谢漆消失前答应给他编织的花环。   山花下是一圈猫爪围着一行字:“生辰吉,与狮子同乐。” 第120章   十二日这晚上,高瑱与以往深夜才回东宫的做派不同,午会结束就回了东宫。   谢如月和往常一样需要埋头清算东宫内外的事务,偌大一个东宫料理下来条例就相当繁琐了,此前高瑱还将与东宫往来的寒门士人的一切事务交给他处理,凡寒门进东宫与高瑱聚而议,谢如月便需要寸步不离地在一旁记录。   高瑱最初对寒门中人的观感属从上自下的俯瞰,若非韩志禺此前费劲唇舌地说服他暂时向下层学子靠拢,他并不屑于与下层出身的人同坐一桌。   即便是最初谢漆作为影奴来时,从站在一侧到坐在同桌也经过了两年光阴。   今春三月春考结束,即便礼部在韩家与他的精心安排下筛掉了绝大部分的寒门,也仍然有十来个才学卓绝的名字赫然在榜。   韩志禺在去年的东区云狄朝会上认识许开仁,门阀之见崩塌,一心想把人拉拢过来,可惜许开仁直接投奔吴攸,韩家只好退而求其次招揽了许开仁的好友刘纂。   退而求其次五个字,最能戳痛高瑱,乃至韩家的肺腑。   韩氏不及后位,退而贵妃;皇子不及帝位,退而东宫;韩家不及世阀,退而末流。   高瑱失之玄漆刀,退而无魂朱砂痣。   凡此数种,不堪细思。   然而春考、秋考结束了第一轮新岁的空缺填补,高瑱不得不面对不容置疑的问题,他们费尽心思“挑”出的世家后浪就像一块块烂泥,充上各职缺时似乎只能令那位置腐蚀得更厉害。   高瑱明面与各千辛万苦才冒芽的寒门翘楚言笑晏晏,任用着,倚仗着,温文尔雅。   至于私下的真正态度,便只有韩志禺得知了。   谢如月只看得到他越来越忙,安静神伤的时刻愈来愈漫长,而自己能帮上的地方终究只是小小一隅。   偏偏仅是这一隅,他也已经忙碌到脚不沾地了。   今天高瑱这样早回来,还这样长久地坐在他桌前,无所事事地只专注凝望他,着实让他受不住。   几次询问与几次劝慰都被高瑱温和的眼神语气拨转回来。   末了,天黑,他牵着谢如月一起去用膳,小声说:“孤今天只想看看你。”   谢如月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道:“殿下,今天是玄漆大人生辰,您想他了吗?”   话出口时才意识不妥,这一年以来,如非他主动开口,旁人一提及这个名字,他便时常气场骤低,不悦甚至愠怒之情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时间久了,谢如月都要以为他反向把旧人放下了。   高瑱没回答,只是牵着他的手变成了扣,晚膳只有他们两个人,静谧得像空无一物。   霜刃阁换代之事除了主动告知天泽宫北境一派,对其他派系并无透露,吴家势力分布广,得知换代后也根本不与其他世家通气,东宫与韩家只知道那残傻了的人回了深山养伤,虽生却不胜死。   谢如月从青坤那里得知谢漆在霜刃阁静养,阁中有阁主坐镇,便安心乐观地等着。   高瑱若不问,他便也不敢提。   也许今夜就会询问了吧?   谢如月这么想着的时候,高瑱开口:“孤欲册封金阿娇做良娣。”   谢如月手一抖,慌张抬起头时,适逢高瑱伸手来轻抚他唇边痣,四目相对,一个惶惑,一个沉静。   “孤和文清宫只有交易,先前……出了意外,踩到了陷阱。”高瑱眉目间浮现了被算计的嫌恶,稍纵即逝后恢复为温和,“如月,你别担心,相信孤就好了,你愿意相信吗?”   谢如月双手有些冰冷,并无犹豫,仓皇点头。   高瑱斟了一杯酒,笑着神伤道:“孤也是,熙攘纷乱千万人,孤现在只相信如月。”   谢如月怔怔地看他自斟自饮,直觉今天的殿下确实颓靡了许多。他不善言辞,只能试着握握他的手。   高瑱侧首看他,桃花眸里不知滑过什么,另一手去执酒壶:“如月,这壶里有两种酒,我饮之如常,但另一种酒掺了迷魂汤,喝一杯昏迷一夜。我今执迷魂汤与你,你愿意喝吗?”   谢如月觉得此时的殿下更神伤了,惶惑且急迫地点头:“殿下,你是卑职主子,您给我什么,我便接什么。”   高瑱注视他片刻,当真去倒了一杯迷魂汤的酒,递过去时被毫不犹豫地接过饮尽。   很快,谢如月眼皮沉沉地合上,握着他的手还没松开,便歪歪扭扭地栽倒。   高瑱适时揽住,把人抄起来往帷纱深处走,短短一路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心跳剧烈。   直待把人放在榻上时才醒觉。   他捂住谢如月眉眼,俯身亲吻那颗朱砂痣。   退而求其次。   便是还在求。   *   方贝贝背着刀提心吊胆地回了高沅的宫里,深夜归队的消息先传给了留在这里的小影奴,并没有直接呈给高沅。   原想着先从下属们这里多多获得高沅康复之后的情况,却没料到梁家的暗卫先截获了他的鹰,他难掩激动地跃上屋顶嗖嗖到檐角,对着等待在那里的背影拍下肩膀,一句称呼吐出半截,就看到回头而来的是高沅那张秾丽的脸。   今夜无雪,孤月高挂,屋顶风寒,高沅鬓边被吹起些碎发,眼睛是被风刮久的通红。   方贝贝险些脚滑地滴溜溜滚下去。   “绛贝。”高沅先他开口,声音微哑,“你回来了。”   方贝贝整个人裹进了石头里,磕磕巴巴地只会僵硬地喊主子。   高沅抬起手,他立马皱着脸嘶着声闭上眼,预备要挨一顿打,身体全然本能地不后退,挨打多了的习惯根深蒂固地扎着。   高沅气红的眼睛因他的反应恢复几缕清明,挥出去的手堪堪忍住收回来,想破口的大骂也兜了一圈变成改口:“听说你消失这么久是去养伤?”   方贝贝惊恐地皱巴巴睁开眼,干咽着点点头。   “现在养好了吗?”   “好、好了,主子,您、您呢?”   不提还好,一提高沅到底是忍不住,甩手兜了个耳刮子:“你还敢问!半年了,半年扎针吃药,捆缚不见天日,我一直一个人!你不是我的影奴吗?你去哪了?你去哪里逍遥快活了!”   方贝贝被扇了几下反而不惊恐了,受虐似的在心里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他主子,味都没怎么变。   一时不知是该忧还是该……没别的了,还真就得忧。   *   与此同时,长洛城西区也有影奴夜行,她执行完任务自深夜悄回吴家府上,欲将上报,琴决连忙毕恭毕敬地带着她往森严的地下密室去。   即便琴决直属吴攸部下,她经常也得听从琴决调配,琴决还是对她极其尊崇。   都是因在霜刃阁里长大,敬畏等级的毛病是怎么也洗刷不去的。   穿过层层防守的暗道,琴决很快退下,她单独进密室,见到了深处密室的吴攸。   也终于见到了那困在密室里不可见天日的女子。   那女子坐在雕镂出的假窗下,看到她时明显地楞住了,须臾笑开:“小忘,许久不见。”   吴攸在对面靠墙的桌上坐着,半边身体隐没在暗处,声音平静地寒暄:“玄忘有一年多没见过太子妃吧?如今既然进来了,不防和你主子叙旧。”   张忘浑然忘记了天地间还有别人,拖着腿干尸似的朝窗下的先太子妃梅念儿走近,伸着手作势想触碰,靠近了却垂下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卑职……卑职……”张忘跪在梅念儿脚下,口齿不清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她只是觉得这一年三个月太漫长了,从韩宋云狄门之夜开始,她断了玄忘刀也护不住先太子,徒然抱着梅念儿孤注一掷地逃出宫城时,以为自己的结局只有两个,活着保护她,保护她而死。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生离四百六十天。   张忘不知道嘴里在念什么,脑子嗡嗡的不知道怎么运转,直到梅念儿捧起她的脸才醒了几分神智。   醒转了她也只会干巴巴地重复:“主子。”   梅念儿摩挲她脸上溃堤似的泪痕:“别哭。”   张忘活过来一般,跪着抱住梅念儿的腰,躬起的脊背起伏如群山的走势。   *   十二夜结束没多久,寄住在护国寺的高琪便哆哆嗦嗦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准备十三日的活计。   天寒墙薄,衣单水冷,高琪刚拿起衣服,身后一个热烘烘的怀抱便裹住了他。   高琪矮了他许多,仰头看着面容刚毅的人,下意识便笑:“罗海,你怎么不再睡会?”   罗海默不作声地单手抱着他,另一手抢过高琪手里的衣服,快速焐热了才展开披在高琪身上。   高琪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罗海,说多少次了啊,我自己就行的,你怎么还是争着服侍我。”   罗海不言语,利落地给他穿戴妥当了,趁着天还黑沉,无声地把高琪扳过正面来,低头抱紧了,不知在汲取什么无形的力量。   高琪也依赖地缩进他怀中,半晌觉得时间到了,便挣脱出来摸摸罗海左脸上的罪字刺青,虽然他自己脸上也有一个相同的刺字,可看着罗海的脸总觉得被刺时罗海要更疼。   他得走了,罗海仍然哑火地低头抱人,高琪便再抱一会,耳语悄声解释:“近来云仲那边会调来新的人手,典客署忙活起来,我也要早点去挑柴了。”   等他要出门了,沉默寡言的罗海才低声:“主子,一路小心。”   高琪挥挥手,出门后摸摸草帽下的左脸刺字。   走在荆棘丛生的路上时,他想起罗海曾对他说过“我是为你而生”的傻话,那时觉得震撼和可靠,可随着时间流逝,见天地之广,识人之纷繁……他慢慢摸索到无力。   *   方贝贝回宫城时,谢漆告诉方贝贝十天之内他必定也进一趟宫城,他便真的在第十天束好武装,带着鹰和人进宫。   进天泽宫时谢漆预备了无数次心理排演,斟酌了千百遍对皇帝陛下坦诚自己失忆的话语。   敲窗前他又把那话语翻来覆去地默念了几遍,压好脸上的严实面具,忐忑又发抖地敲了窗。   窗缓缓地开,窗前人伫立了春秋,一声不吭,缓缓地伸出手将他抄抱了进去。   一连串动作是快速的,可在谢漆眼里似乎延长了两辈子,更离谱的是他明明完全能躲开或规避,可他在看见那双冰蓝色眼睛的瞬间,身体先不由自主地动弹不得。   高骊凭着一个照面,还是把掩盖在一张严实面具下、把一双变了颜色的异瞳的人认了出来。 第121章   谢漆乍然潜到天泽宫的事没有事先递消息,他确定高骊对此毫不知情。   所以为什么能这么快就认出是他?   他觉得世上没有两个人的心魂能毫无间隙地紧贴。有形皮囊与无形性情全都可以让两簇心魂争锋。   可是就在眼下,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便让他恍惚了。   来自帝王的铺天盖地爱意裹挟得他很想扭头跑路,畏惧之心就像长夜惧怕破晓一样快速滋生,不知是因曾被杨无帆洗脑缘故,还是不敢相信浊世真有清流,总之他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他。   高骊弯着腰将他裹在怀里半晌,呼吸的气息与心跳的频率先是经过许久的平稳,待他从凝固的麻痹当中苏醒,体温才迅速上升。   谢漆被这大家伙的大手从头到脚一顿摸,脸上面具都没揭,他便被噙着泪的高骊疯狂检查。   谢漆衣领和腰带都松开,冰冷的骨头被揉搓得滚烫,魂都要被揉丢了,他局促地后退揭下面具,喃喃喊陛下,后腰就被掌住搂去,迎面被高骊低头鲸吞似地亲吻。   面具落地,他紧闭眼睛抖着手去推,好似在推一座山,腰背反而被掌得更用力。   高骊左手抓住抵在胸膛前的双腕,触手被那冰冷的温度惊住,愈发用力地把谢漆双手按紧在心头,指望着自己那蓬勃的热血能焐热他几分。   简单却有力的受制迫使谢漆大脑空白,他试图后退避开,却带着高骊踉踉跄跄地挪移,没过几步便险些摔倒在地。高骊掌着他的腰,手背撞在了桌沿,松开泛着血气的唇舌,大手摸猫一样摸他的面颊。   谢漆被粗粝的大手摩挲得半边脸异红,张着唇瓣想把心中打过千百次的腹稿吐露出来,却被高骊低沉的嗓音震得胸腔沉闷:“右眼变色了……谢漆,你右眼,看得见吗?”   谢漆喉头艰涩发不出声来,只能在他掌心里点头,继而发着呆,下意识地看起眼前人的脸。   没破相,很英俊。   上回看他时,高骊裹成了粽子似的躺在病床上,如今亲眼所见,没在他脸上看见什么狰狞的疤痕,需得凑近了仔细盯视才能发现。   药很好,人也很好。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呆楞地互相瞧起对方的脸。   高骊眼里兜着的水珠先掉出来,低头贴着谢漆额心沉闷地笑,嘴笨地拙拙说:“做梦一样。”   嘴笨手却莫名机灵,他掐着谢漆的腰往上一提,把他弄上了桌案摆放好,一手掌腰一手握住左膝,锁死了蠢蠢欲动的逃离。   谢漆紧张得喉结不住滚动,试探着伸手去拭高骊眼角,出神地把沾到泪珠的指尖送进了口中。   苦涩。   高骊闷笑着低头蹭他指腹:“老婆。”   谢漆回神来,唇齿都抑制不住地颤栗:“对、对不起,陛下,您别这么叫。”   高骊一顿,抬眼来凝视他:“为什么?”   谢漆把腹稿都忘光了,占据了属于失忆前的“谢漆”的浓稠爱意一般心虚,低声直白道:“卑职失忆了。”   高骊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谢漆硬着头皮,悄悄地想把被握住的左膝抽出来,下一瞬就被高骊抓紧拖到咫尺之间:“什么时候忘的?也把我忘了?忘了怎么可能画得出我?老婆,不要同我开玩笑,这一点也不好玩。”   谢漆被抓得完全挣脱不开,惊愕了一会这人的怪力,内心又涌上一股本是如此的自然。   他对着一双泛红的冰蓝眼眸解释,高骊却急得眼泪止不住,掐着他的脸左亲右啃,不停地逼问,又凶又黏人,反倒弄得谢漆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陛下!您先……撒开!”   高骊挨了一巴掌,眼睛可怜巴巴地通红了,低头靠在他胸膛上不住抽噎,控诉道:“又打我。”   谢漆不知所措地抿抿唇,被带得也幼稚起来,扣住他的大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对不起,您打回去,来,打个十倍。”   高骊抬头看他一眼,抽出手复又抱住他,眼泪流得更快了。   谢漆垂眼哑然看他半晌,心口又堵又哭笑不得:“陛下,您一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能哭的人。”   高骊闭上眼一头撞进他怀里,肩背小幅度地乱抖:“不哭了。”   谢漆顿觉被撞进了魂魄里,觉得他确实像大型的狮子,心肝都颤了,情难自已地抬手摸了两把他的后脑勺,摸完才觉僭越,但内心深处分明又觉得很爽。   他调整好思绪把自己斟酌过的草稿背诵出来,从在暗室睁开眼的空白解释到今天,高骊抵在他胸膛上听着,末了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委屈又忿忿,忧虑又庆幸:“这不是没完全忘记我么?谢漆漆,你吓唬我。”   “此一时彼一时,卑职不是陛下的……那个,枕边人。”谢漆说不出老婆这么羞耻的称呼,揩过鼻梁后又去整理衣着,“于此时,您是卑职想拥护的主子,如此您在卑职心中已经很重要。”   “主个……”高骊欲粗口又止,理解简单明了,抱他的手更紧了,“懂了,不想跟我睡觉。”   谢漆:“……”   但好像也说得没错。   他试图掰一掰紧箍着自己的胳膊,好从桌案上跳下来,结果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垂眸就能看见抵在胸膛处,因泪光而显得格外明亮的冰蓝眼眸。   这双眼眸的主人高居在九五之上一年多,理应阅览了不少五湖四海的珍宝,美人,豪杰。   此刻却用这样眷恋纯粹的眼神望着,瞳孔里灼灼倒映着一个小人物。   “我把您的谢漆弄丢了。”谢漆对这炽烈的眼神低声道歉,“卑职还没有想起您和谢漆的结缘,只想起中毒后对您月余的折磨,您若有所爱,爱者非痴线,更非陌路人,我如今空占躯壳,不敢受君王馈赠。十天前乍然记起,陛下待谢漆太好,觉得甚怕……陛下,我很怕您。”   高骊不争气地让眼泪又迸出来,似是明白了,主动松开对谢漆的桎梏,只扣着他一只手不松,像牵着一只风筝的引线:“谢漆没有丢,就在我手中。”   “谢漆现在只是一介影奴。”   “那就初次见面,谢小大人,我名高骊,见到你甚是欢喜。”   高骊朝他笑,哽咽憋回去后抓起他的手贴在额头上:“我擅长等待,谢小大人,你想何时回来都好的,不必怕我,更不必道歉,你要是别扭介怀,我们就做同袍,你要是……不管如何,忘记多少都没关系,不许和我断交。”   谢漆手烫得慌,想抽回来又不能,心里想着自己也擅长潜伏等候。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就像东宫太子会娶妾生子会联姻开枝一样,天泽宫的陛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空缺,迟早也会步上庞大的世俗齿轮。   都是因为年轻无畏,待时间长久了,不尽然有此刻的灼灼。   谢漆应了声是,不太自在地捂住后颈移开视线:“新岁将至,卑职无法护卫陛下左右,这次带了一批新影奴代霜刃阁尽忠,您与寒门中人强势推新法,不独您涉险境,您麾下之臣也如架锅炙烤,您可斟酌调配各影奴……”   谢漆忽然看到天泽宫内部横置的爬梯,视线被牢牢地攫住了。   记忆里扑闪而过的画面和现世当头一见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太鲜活也太可亲了。   高骊的目光牢牢地跟着他,看着他那半边苍白的脸,血色都堆到朱砂痣去了似的,又见他睫毛扑扇一瞬,于是扣着他热乎了的手试着牵动:“谢小大人,不妨坐着说,我记性不好,你慢慢说。”   他感觉到谢漆指尖动了动,脚尖蹭着地面往那爬梯而去,眼神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喜欢,便主动牵他走去。   大手牵着小手,炽火裹着冷冰,两族混血扣着世卑混血,窗外风萧大寒,爬梯上小窝固暖。   谢漆站在爬梯下仰头看那三个小窝,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宽厚的阶梯,眉目流露了柔和。   他想过去的那个呆傻谢漆曾经在这架爬梯上跳上跳下,开开心心地当一只猫,也曾在这些夹板上和高骊做些少儿不宜的刺激活动,无忧无虑地当脔宠,每天最大的烦恼应该就是药苦针疼,顶不住爱侣蓬勃情欲而在床笫欲生欲死。   身体是他的,体验不属于。   喜欢是他的,情感不属于。   他就在这里默不作声地切割、合并、再周而复始。   “上去看看么?”   “不了。”   谢漆笑着用手抚过两级阶梯,侧首衷心地道谢:“陛下,谢谢您这样费心。”   爬梯的每一节都是丈量着他的腿长设计,他感受到了那份不宣之于口的爱意。   高骊沉默刹那,自己坐在了爬梯上,冷静地拍拍身边位置:“谢小大人,坐。”   谢漆手还被他牵着:“卑职站着上报就好,陛下若有其他朝务的需要尽管吩咐卑职。”   高骊适应得很快,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着,问起他霜刃阁的各个机要部门,谈及他与唐维等人筹划的西北十三州部署,希望霜刃阁如果有适合的人才都能派遣出来参与政要。   谢漆对答流畅,也带着局促说了霜刃阁逐渐没钱的窘境,高骊便笑着捏捏他的指头,声称交给他,北境如今有家底。   养家室养得起。   谢漆见皇帝陛下这样熟知政务,愈发觉得霜刃阁站北境一派是破局的正确决定,也更觉得以前的谢漆离开天泽宫完全无误。   杨无帆带他走是对的。此刻这里如果还窝着一个卷走皇帝注意力的傻子,于公于私都是累赘。   谢漆心硬,对面高骊眼神柔软,说完正事便勾着他小指拉勾勾:“谢小大人,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   谢漆不解风情:“陛下吩咐即可。”   高骊单手拆开发冠发绳,主动散了炸炸的蓬松卷毛,眼神赤诚地注视他。   “小大人,你摸摸我,抱抱我。” 第122章   谢漆带着些许狼狈离开天泽宫,照旧不走寻常路从窗口翻出来,一跃上宫顶便先怒拍自己的手。   怎么就忍不住。   怎么就使劲摸人卷毛了。   好不争气和臭不要脸。   长风刺骨,谢漆拍了数十下把手拍红了,这才抬眼眺望宫城的全景,此时夜将到尽头,再过不久高骊就得去上早朝,他先出来吹冷风避避。   这次来宫城他还想要见见那位医术高超的神医,看看体内的余毒有没有转圜余地,看完再趁着明晚夜色浓重离开宫城。今夜他带来了亲手带出的一半小影奴,已经交由此前天泽宫的十五人调配,有他们护卫更稳妥。   蹲在宫顶上俯瞰昏暗的整座皇城时,两只鹰忽然现形在空中交叉盘旋,其中一只迅速朝他降落。   谢漆习惯性抬手,那俯冲下来的苍鹰收势稳稳停在了他小臂上,彪悍了的体重压得谢漆胳膊往下坠。   “羽丰翼重……真是说得委婉。”谢漆托住那收了翅也显得蓬松的苍鹰轻笑,他想着这就是他以前的鹰,风驰电掣的大宛。   大宛爪子抓在他小臂上,歪着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久不相见,它倒是毫无畏生,没一会就伸长脑袋去蹭谢漆的面颊。   谢漆抱住它在怀里掂量两把,摸到的羽毛顺滑茂盛,确实是在天泽宫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海东青小黑也停下来,壮硕的大块头停在不远处,像是天亮前的黑黢黢石墩。   杨无帆留给谢漆的老鹰也敛着翅飞来停栖,见鹰如见人,见人如见阶层,见宫城如见历史,破晓之下,历史又难跃天地,浩浩渺渺,人更卑小。   天刚亮,底下的天泽宫就传出了声音,谢漆放飞大宛隐没进檐角,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了高骊衣冠整齐地走出天泽宫。   谢漆低头叼住衣领遮挡钻进脖子里的寒风,眯着眼看底下的远处。   高骊在人群中个高腿长尤其显眼,像是不经意地回头一望,谢漆便觉得自己的容身之地被看穿了。   他缩回檐角的阴影里,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只贪得无厌的手才在不久前对着皇帝陛下那一头手感上好的卷毛肆意蹂躏。   狮子低头,最显温柔。   *   神医上午得到消息,在影奴的护卫下悄摸进了天泽宫,久不见谢漆,第一眼看到时神医激动得嘴瓢了。   不等谢漆说话,他立马撸起袖子去抓谢漆的脉象,叽里呱啦语速好不飞快,谢漆不知道是自己插不上话,还是之前对这位神医施针的阴影导致他蔫巴着不太敢开口。   神医没一会儿便拧出了稀疏的高低眉:“嚯!现在是三种毒啊你,居然能平衡成现在的状况,用药的人真是心又大又细。”   原烟的毒是底料,狄族金蛇的毒是取之相克的第二味,漂浮在这两种毒中间的是让他失忆的无伤大雅的小毒。   谢漆掏出身上带着的脉象记录交给他审阅,主动说起自己苏醒以来的发作情况,神医认真看听,摸摸编成小辫子的花白胡子,最后有些唏嘘:“你好得比老夫想象中的快,你最初的病况让我来调理,至少得慢慢养六七年。”   谢漆笑了笑:“家师最初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失忆反向帮助了你稳固心智,你师父医治你是凭着对你多年的了解,深知你的死穴所在,这一点老夫比不过。”神医有些棋逢对手的甘拜下风,也有些狭路相逢的不服气,哼哼着翻看脉象琢磨药方,“但是治得太快,你血气补不回来的。论稳妥还是老夫稳妥,九王那个小崽子有老夫的妙手,现在可就回春了。”   谢漆认真地问:“我会折寿吗?”   神医扬着眉吓唬他,喝令他得如何如何远离俗务静心养气,谢漆嘴上答应得诚心,问起了高骊来。   神医实话实话:“心智病况来说,春猎回来后魔怔了有两个月,烟毒刚好不久遭受了大打击,中途没醒转过来。至于身体病况,前前后后大概有数十次刺杀了,多是皮外伤,便不算太麻烦,他底子好,最多就是同房时会让你觉得伤疤丑陋。嗳,说远了说远了,忘了你现在失忆。”   “……”谢漆失语,又不自觉地想着高骊衣服底下的状况。   “你见过陛下,对他的精神状况应该比老夫清楚。别看表面上怎样人模人样的,私底下不知道有多脆弱呢。”神医取纸笔琢磨药方,“原先听到你离开他回老家治病时我也是不赞许的,我认定你心智受损严重,离开陛下有如切肤。哪里想到医治你的人直接让阻碍心志的记忆删除干净,也真是够狠的。”   神医一手诊他的脉象,一手下笔:“更狠的是你现在竟安然接受失忆的现状了,过去的强大惯性很难改变,你觉得能维持现状,那就暂且这样平衡下去吧。我给你开个新的滋补药方,你回老家后可交给主治你的医师看,良药可别吝惜。”   谢漆答谢过,看着神医写药方,轻声笑道:“此外今日我特意回来,不只是想向神医求方,还有些事想问一问。”   神医边写边抖抖手:“你小子想说什么就直说,语气怎么阴测测的。”   “冒昧了。只是我查到您在挂牌进天泽宫之前,是吴家府上的人。”谢漆笑着问,“去年韩宋云狄门之夜后,您在吴家府上医治了了不得的重伤之人吧?其中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是个女子,也是一名影奴,很厉害,伤势应很严重。”   谢漆继任后,从杨无帆留下的些许线索里发现先太子高盛的影奴张忘没有死,他还没有足够讯息去处理,恰巧十天前青坤回霜刃阁与他谈到了一件失忆以前他交代的往事,便是将先太子妃梅念儿的妹妹梅之牧抢走,送到烛梦楼,给吴攸的属下谢红泪。   个中暗箭属实不少。   神医听到他的询问时落笔有些许凝滞,摸了摸胡子觑了谢漆一眼:“小子,你也在世族里混迹,老夫我能活这么长的岁数,先是看家本领够硬,再是多吃饭少说话。倘若有些东西你切实地查到了,那是你手眼通达,但如果没摸到什么轮廓,想把老夫这个医者当手眼,那不行。我这条命不值钱,但是我的病人们的命很值钱,老子还要多活几年,多治几个疑难杂症留医书呢。”   谢漆眉眼一扬,难得见能在浑水当中做局外人的,笑得更畅怀了:“好,您说得极是。您放心,我不试探您,我只说一些虚实话,您大可以不搭理我,一旦有什么消息走漏,那是我霜刃阁的事,与您无关。”   神医啧啧笑了起来,稳稳当当地写起药方来。   谢漆拇指摩挲食指,轻笑着闲聊:“张忘身份非同小可,她既还活着,依照阁中影奴们的通有毛病,苟活需要理由。当初长洛情势危急,吴家特地站出来扶持现今的陛下,现在想想,便觉得十分耐人寻味了。”   神医老神在在地吹了吹字迹:“哎呀,人真是上了年纪呀,耳朵背啦,什么也听不到啊。”   谢漆扬起朱砂痣,顺着老人家的话说下去:“原来如此,耳背和失语一样不可逆,是绝症啊。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吴家的隐瞒功夫做得严实,但要是先东宫的大的还在,如今也没必要是我的陛下在位。看来是大的没了,小的却有,不知道患了各种不可逆绝症的医师们,是否曾在今年迎接了哪个新生命到来?”   神医一气呵成地把新药方写完了,没吹两下便递到谢漆面前,若有所回地挥手:“你小子,还是得回老家治病才安全啊。”   谢漆接过药方,舔了舔干涸的唇珠:“可惜……陛下不安全。” 第123章   神医写完给谢漆的药方并不急于离开,拍拍药箱坐在一边谈起了别人:“你可知九王解毒的情况?”   谢漆满腹思绪戛然而止:“为何要知道。”   神医弹了弹胡子,说起了在上半年里医治高沅的情况:“说来也耐人寻思,那小子半年内烟瘾发作数次,一发作便是人嫌狗赠,但每次发作完的虚脱里总是格外清醒,反复念叨着玄漆云云,看起来格外可怜。”   神医没说确切的事件。那高沅烟瘾发作时满宫乱爬乱撞,说的胡话最多就是和谢漆相关,清醒后势必在角落里蜷成一团,声嘶力竭地道歉,附加一句求求你回来之类的怆痛话。   先前他宫里有个等人身的照着谢漆模样绣出的棉花人偶,他不慎扯坏了数次,每扯坏一次便疯癫一次,自己拙劣地缝缝补补,随后抱着嚎啕到失声。   再有便是攥着几团皱巴巴的糖纸,明明灭灭地哀求每一个出现的人。   “把玄漆还给我”。   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偏执。神医见惯了人间的凄凉隅,自认不是心软人,但高沅发作时和发作后的凄楚还是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他有些纳闷:“你失忆前或许和九王颇有牵扯。”   “没有。”谢漆冷漠,“您说这些,和我有何干呢?”   神医摸摸胡子:“比较你们两个病患罢了,九王的烟毒剔除了,烟瘾却还在,而你二者都有且更重。你烟瘾发作时撑得住吗?还是用其他法子替代了烟瘾?”   “没有。”谢漆纯靠意志撑过去,先前浅试了雕花烟,翻滚撕扯着从自我禁锢中走了出来,熬过那一阵剧烈翻涌的渴求,后来再发作便有心理准备。   他听着神医的话反问:“那高沅用了什么东西去替代烟瘾?”   “糖。”神医答,“应当是你以前给的。”   谢漆皱了皱眉,他不记得,也不太乐意去回忆与高沅相关的。   他合拢冰冷的双手说起别的:“神医,我想派一个小孩到您身边。一来保护您,二来和您学艺。”   神医眉毛跳跳:“少来,老夫有徒弟了,不缺人养老送终!”   谢漆被神医避之不及的语气惹笑:“您看着办,总之人一定会到。您的性命和医术都很重要,我师父医治我,也是借着您对原烟的研究而按图索骥,您现在和天泽宫的联系紧密,不派个人保护,我生怕吴家哪天派刺客把您的头颅割了。”   神医鼻孔出气:“老夫吃的草药比你吃的饭都多,用你操心?”   神医拍拍膝盖便要走,这时高骊回来了。   他一个人踏进来,身后无人跟着,朝他们打个招呼,边走边自顾自地解开繁琐的朝服和冠冕,一把扔了之后坐在谢漆身边。   一副疲累得慌,急需摸摸头的模样。   谢漆在桌下握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腕。   “嚯,陛下今天这么快就下朝了?”神医跃跃欲试,“来都来了,要不给你诊个平安脉?”   高骊主动交出了手,另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熬得有些红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谢漆:“谢小大人怎么样?”   神医像是被称呼给惹笑了,咳了好几下才正经过来:“照目前的恢复状况来说不错了。旁的先别多求,循环渐进地来吧。至于你自己,老夫的药别停。”   “知道了。”   神医麻利地走了,留下个清静的二人空间,高骊支肘在桌上托着下巴看谢漆,不等谢漆出声,先含糊地开口:“小大人,你能不能接着摸摸我的脑袋?”   谢漆目光闪躲:“年关将至,陛下神色疲倦,理应需要更多休息的时间。卑职事已毕,不如这就告退。”   高骊托腮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谢漆,一把低音炮黏唧唧的:“小大人别着急走啊,说说话就是休息了。”   他的语气倒是软乎,力道却不轻,谢漆挣脱不开他铁箍似的大手:“……陛下请说。”   高骊的大手从他肩颈滑到腕处,覆住他手背喃喃:“手怎么这样冷?”   谢漆低头便能看到高骊手背上的青筋:“大约是看见陛下,紧张了。”   “紧张什么?”   谢漆沉默了一会:“您现在看起来很饥不择食。”   高骊笑出了声,弯下腰捉起谢漆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小大人别紧张,我很挑食,不吃现在的小大人的。”   谢漆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发顶,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是高骊低垂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丝丝缕缕的孤独气息散溢着,能明显感觉到陛下在卖惨,也在卖乖。   “陛下被朝上什么事烦心了吗?”   高骊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示意他多揉揉两下:“小大人真懂我,一眼就看出我被烦了啊?看看,这就是默契。”   谢漆无言以对,这就夸上了?   高骊蹭了蹭他手心,眯缝着眼睛低声:“东宫要纳个良娣,我是没想到这茬,怎么会呢?”   谢漆事先从青坤那里得知了,倒是不意外:“情理之中。”   “不情也不理。”高骊用脑门顶他掌心,像只困倦翻肚皮的大猫,“阿勒巴儿背弃了高白月。这算入乡随俗吗?狄族人进了中原,也慢慢成了半个中原人。”   谢漆听着觉得有趣,他想高骊骨子里或许更多是把自己当成了狄族人。   高骊想勾谢漆问问,谁知却听到他说:“狄族圣女原先是准备充塞陛下后宫的后妃,是异族臣服的最大诚意,您拒绝了,便让东宫顺位接过了,这是正常不过的联姻。陛下当初为什么拒绝呢?”   高骊抬眼看他:“我不喜欢。”   “所以陛下是陛下,太子是太子。”谢漆轻轻按下他脑袋,“您吃亏了。”   阳谋就摆在台面上让他翻手为云,他都不愿动指头,哪里干得过在阴谋阳谋里如鱼得水的小人。   高骊被按得乖巧低头,又歪过头抬眼看着他:“我获得过比五湖四海富裕的珍宝,满朝之中我就是最大赢家。小大人,我不吃亏的,真的。”   谢漆眼皮跳了跳,缩手收了回来,十分想站起来拉起面具扭头跳出窗去。   高骊一眼看穿他的意图,直起腰扯住他袖子,适时闷闷地咳起来:“不好,我旧伤复发了,小大人,你帮我取个药瓶。”   老婆还是不经夸的。隐晦或直白地夸他都会回避式恼羞成怒。真奇妙。   就好像可以在弄他时逼着他看两人联结的地方,但接吻时他死活不睁眼。   谢漆僵了僵,立即顺着高骊的指示把药瓶搜刮出来交过去,皱着眉看高骊倒出颗药吞进去。   多的他不忍问,唯有低声:“您要多保重。”   高骊心头一暖,捏着他袖子的二指张开扣住他手腕,热腾腾地扣着摩挲了几圈:“小大人也是,这样冷,今年大寒,霜刃阁里暖不暖和?”   “四季如春。”   “一日三餐呢?”   “食不厌精。”   “用药足够吗?”   “尚有余存。”   高骊笑了,轻声地问起他在霜刃阁的各种琐事,他一一问,谢漆便一一答,他问了很多,就好像凭借着谢漆的描述,自己也进了霜刃阁照顾人一样。   一个下午便在他的执手相问里消磨过去,入夜时他要离开,高骊不舍地把他的手背贴在自己额头轻蹭:“谢小大人,我别无所求,只求你身体早日康复,记忆我不强求,你何时来我何时高兴,不来信也好,无信来鹰也好,鹰羽一掉,我就知道是你来报平安。”   谢漆被贴得险些走不动道,好不容易出了天泽宫,心口还空落落的。   迎着寒风,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放出老鹰飞去找方贝贝的鹰,又到侧卫室的屋顶上见到了失忆前留下的十五个小影奴,两列黑影静静地蹲着,肩上都站着鹰,安静得像两堵墙。   谢漆刚过去扯下面具打照面,那些小影奴便哭了。   谢漆无奈地想,霜刃阁的影奴有泪不轻弹,这一定是近朱者赤,跟着天泽宫的陛下学来了。   不多时方贝贝循鹰而来,见了他跟出嫁受委屈见到娘家人一样,立马上前来勾肩搭背,把谢漆勾搭到背风的檐角叽里呱啦。   “跟你说个事,当然可能你也知道了,我主子获的封地在东边的邺州,以后就是邺王了,东北一线正好是梁家的地盘。”方贝贝挠挠头,“不过你那陛下可真敢过河拆桥,梁尚书刚支持了他的军队回北境,他转头就调配我主子明年滚去封地历练了。”   此事就这两天,谢漆还没来得及得知,听完楞了一下:“梁奇烽怎么可能答应让高沅远离中枢?”   “不同意的,但是宰相出来踢腿了。”方贝贝骂了两句粗口,“吴家一出,韩家也跟着出来蹦跶,梁家一派还在坚持着,但我主子说,最多就是缩短他在封地流放的时间,明年去是去定了。”   谢漆差点笑出声来,抵住鼻尖憋住了。   天泽宫是有两把刷子,白担心了。   只是随之而来的便是方贝贝的去处,他正色问:“那你也要跟着去?”   方贝贝点点头:“少则一年吧,长则再加半年,主子身边少不了人,有我能派上用场的地方,自是得尽忠的。到时走了,你帮我多看看我师父那个糟老头子,到底上年纪了,可别太折腾他,你也是,吃好喝好睡饱饱,少玩命搞事。”   谢漆按住他肩膀:“不能不跟着?”   方贝贝笑了起来:“害,要是有事或者想我了,鹰比人跑得快,没事的。”   说着他刮刮鼻子:“那个,谢漆,我主子想见你,你看……” 第124章   谢漆止住了方贝贝的话头,笑道:“说起来,有个莫须有的假设想问你,假如某天我以阁主身份命令你杀高沅,亦或是高沅以主子口吻命令你杀我,你怎么办好?”   方贝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什么地狱假设?去去去,别说这种不吉利的。”   “我猜你两难之下,更宁愿自戕。”谢漆直觉失忆前方贝贝做过类似的抉择,“我和你拥护的高家人不同,没准有一天真的兵戎相见,可我们一块长大当了异父异母的手足。希望不会有你主子下命令让你刺杀我或者陛下的那一天,但要是真的出现那样的两难,你别急着尽忠尽义,出事找阁里。”   方贝贝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谢漆指尖压了压冰凉的宫顶,只压到凝结的霜:“以前走惯了影奴路,如今所有阁老都不清楚要怎么解除烙印一样的臣奴之心,我失忆尚且仍受束缚,更遑论你。你先前在深堂对我说的话我都记着,那些人世的困惑我都没办法解答,我想只能是自己去破与立了。你尽管摸索生存之道,遵循旧路对主子尽忠也好,力图换个活法大逆天下之道也好,来日你自己判断,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必走到绝路上,出事有阁里兜底。”   方贝贝抹了把脸:“这是以新阁主的口吻承诺的吗?”   “是的。”谢漆捻去了指尖的冷意,笑道,“也是以手足的口吻。”   方贝贝吸了吸鼻子,谢漆言尽,有意掠过了高沅想见他的事,与众影奴作别。   天寒风如刀刮,谢漆在回霜刃阁的路上仰望在高空中俯视的老鹰,老鹰平稳地在高空滑行,恍如并未逝去的旧时代。   回到霜刃阁时,长夜快到尽头,方师父正在深堂里等他,见他自己回来,仍不死心地伸长脖子往后看看。   “他跟着高沅,您不用心存侥幸了。”谢漆迈进深堂,眉目难掩疲倦地卸下身上稍有沉重的暗甲。   方师父哼了好几声:“老子没惦记小兔崽子。”   谢漆轻笑出声,和他说起了高沅明年即将前往邺州的事,方师父便有些坐不住了。   “要怨只能怨您在他小时候施加的洗脑太成功。”   谢漆看着方师父如热锅上的蚂蚁愈发觉得人世真是循环往复的喜悲剧,发笑之余不免掺两声唏嘘。   若有恢复记忆的一日,或许他也能拆解自家师父留下的洗脑是什么样的烙印。   方师父无言以对,只能跳过这个自己也参不出的困境提起其他要事:“阁主,破军炮的拆解有一点眉目了。”   谢漆卸下暗甲的动作一顿,听方师父描述不如现场见匠师,三两下扒完甲衣捡了狐裘便匆匆前去,赶上了匠师研究的紧要关头,兹事意义紧要,今年剩下的最后七天他便扎进了破军炮的拆解进程中。   当此飞雀一年悠悠流转到结尾时,谢漆才灰头土脸地从匠师的刀庐出来,揉着熬得发红的异瞳虚浮着脚步回深堂,满脑子的喜悦和亢奋只想和一人分享。   回到深堂后撑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提笔写写画画下一封信笺,卷好到老鹰的利爪上后,人便趴在了床榻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   除夕之夜,高骊眉目间难掩烦躁,避开各种胭脂水粉,从觥筹交错的朝宴回到了天泽宫。年关总是忙碌得脚不沾地,他一进寝宫便脱掉外衣跑回爬梯,坐上夹板仰首看房梁,双肘搭在两边后仰,呼出几口浓重的酒气,等待飞雀二年的到来。   去年此时谢漆钻在小窝里面睡觉,今年这里只有他了。   他等待着新年的双重日,新岁钟还没敲响,霜刃阁的影奴先送来了消息。   高骊接过了卷得稍显凌乱的信笺,小心翼翼地拆开后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信上的笔触多连笔,见之可知他写下这封信时的高涨情绪,高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拆成笔画来读。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才回过神来,谢漆汇报的是怎样重大的事情。   高骊克制住颤栗从爬梯上跳下来,先把信笺消除,继而想去落笔回信,笔墨还没有铺开,新岁的钟声被敲响了。   一封回信拖延了一天,直到飞雀二年一月初二的清晨才送进了霜刃阁。   彼时谢漆刚睡够了起来,裹着大氅在褪色的枫叶林中轻走,拎着一壶酒洒在只剩刀柄的群刀冢里,和一群逝去的前辈道新岁大吉。   高骊的回信便像飞鸟一样,在天边鱼肚白的灰蒙蒙里跳进他掌心。   三页信纸,一页令他安心的正事回复,两页让他耳朵逐渐通红的新年私语。   “什么人呐。”他看一遍就咕哝着把信纸塞进了怀里。   再看一遍,就要被那股扑面而来的黏糊甜味侵蚀到骨头软了。   高骊在信里称呼他“谢小卿卿”。   怎一个腻腻歪歪了得。   *   年后,晋封为邺王的高沅便在各派角逐下被安排了去处,敲定于上元节后动身去封地,历练时间不多不少恰好为一年。   方贝贝赶在上元节前悄悄去了东区。   许开仁正在他那小破屋前的庭院里忙活,挽着袖子割下长好的小青菜,小臂上的肌肉线条洋溢着蓬勃的野生生机,和他的脸给人的儒雅感觉截然不同。   才割一半,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就看到篱笆外蹲着个戴了一半面具的青年,圆滚滚的眼睛十分明亮。   许开仁手背上的青筋骤显,险些割到手,当即放下活计拍拍袖子起身来:“方大人。”   方贝贝先举手挥挥,丝毫不见局促:“许先生!我能进你屋吗?”   许开仁点头,刚想去开门,就见他蚱蜢似的一跃而起,跳过及成年人胸膛的篱笆,蹭的一下来到了他几步之外。   “许先生,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儒雅随和!”他揭开面具朝许开仁笑,“天黑了,先生要起锅了吗?我帮先生生火吧?”   这话说的就是要在这里打秋风,蹭顿晚饭了。   “那我多割些。”许开仁自然而然地温和点头,方贝贝风一般嗖嗖到他身旁,嚷嚷着我来,镰刀也不用,直接上手摘菜,断口齐整与用镰刀无异。   许开仁蹲下来,看忙活得飞快,快到仿佛要把小菜园薅秃的人,笑了:“二月走,一月来,确实是许久不见。方大人,你身上的伤好全了吗?昔日开仁医术不精,不知可会加剧你伤势,或者影响留疤?”   方贝贝把满满当当的小篓子捧到许开仁面前,诚心诚意地道歉,又没心没肺地开心:“对不住先生,当日有任务,没来得及和先生道句别我就回老家去了。先生不用为我担心的,我体质好,早好全了。待在老家时经常想念先生,惦记着我还欠先生一亩田的农活,抓心挠肝的,现在先生的田还空着吗?”   “春来种上了。”许开仁接过小篓子进厨房,“方大人不妨秋来,一起割秋收。”   春来见小新芽,夏来见小秆浪,秋来见小丰收。   有很多打秋风的时机。   “啊,这样啊,那我可能又要欠到明年去了。”身后的人拍拍手上的尘埃,没心没肺地哀叹,“先生,我这欠你的农活也拖得太久了,明年回来我帮你干两亩田好了!”   许开仁吐出一口气,告诫自己要修身养性:“长远不提,方大人先生火吧。”   方贝贝道了好,熟门熟路地跑进厨房里去劈柴点火。去年刺杀梁三郎后被许开仁救回这里,他度过了人生当中最富有寻常烟火气息的一个多月,那些粗糙养伤的日子经常出现在置身霜刃阁、置身宫城的深夜梦境里,许开仁家的书案、庭院、篱笆,都像是有魔力的怪仙境,总是能让他感到安定。   他动作快乐地把柴火点好了,自顾自地沉浸在农家的安定日常里,点完火才发现许开仁还没动弹,就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   方贝贝从灶台下跳起来,绑着系绳垂在胸膛的面具也向上一蹦,不小心撞到了他的下巴。他哎呦一声捂住下巴,三两步跨到许开仁面前挥手:“先生,今晚吃什么?”   许开仁道:“吃笨蛋吧。”   “什么?”   “吃本家的鸡下的蛋。”   许开仁十分淡定地胡乱解释,方贝贝便十分信服地问他鸡蛋在哪,得到了答案便开心地去取。   许开仁揉揉两边太阳穴,儒雅随和地去灶台忙活了。   方贝贝蹲在一边添柴,一边挑着不要紧的事情和他聊天,说些在霜刃阁里的养伤日子。他把谢漆单独掩成猫,还是只病猫,把几个阁老拟做鹰,把小影奴们比做叽叽喳喳的小鸡,把自己在霜刃阁里的生活吧啦成一出农家乐。   许开仁一一听着,最后摆好晚饭,把他的专属碗筷摆上,只过问他的伤势,不多问别的。就连方贝贝新的一年要跑去哪里,他也不问,或许是他猜到了,又或许是他给予了对方足够的尊重,对方不说便不冒犯询问。   方贝贝舀了一勺蛋羹,香得呲溜呲溜:“先生,你本家的鸡好会下!”   许开仁默默地把蛋羹往笨蛋面前推:“那你多吃,以后我不会再与本家来往了,这是最后一次的绝交蛋。”   方贝贝连这鬼话都信了:“先生样样精通,为什么本家要和你绝交?”   许开仁看了他一眼,垂眼继续正经吃饭。   “本家要牵线令我成亲,我婉拒了。”   “说媒吗?说个不喜欢的确实膈应。但要是这样就和你绝交,那也太草率了吧!”   “说媒只是引子。”   “那就还有引火线喽?很严重吗?”   “不严重。”   许开仁平静地说了真话:“只是与本家坦白,我喜欢男子,不好女子,是以断交。”   方贝贝的勺子一抖,把一碗蛋羹戳成了两瓣。 第125章   “方大人,怎么了?”   方贝贝回过神来,蛋羹都顾不上了,摸着下巴端详许开仁:“不会吧先生!先生你浓眉大眼的,而且不是推崇那儒道正统什么的吗?你们儒家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你难道真的打算不娶亲不留后啊?”   “方大人引的典不全。”许开仁温和地任由他打量,“‘无后为大’后面还有一句‘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以我个人浅见,‘无后’在此指责的是君子不告知父母而成家的事,至于其他卫道士释义的无后即无子嗣,我并不认同。道在我心,我心即正统。”   “哦哦受教了……”方贝贝点点头,又惊醒,“不是啊我不是向先生请教学问!我是想问,先生真的不娶亲啊?没有子嗣也没关系吗?”   许开仁瞳仁里倒映着烛光里的人影:“遇到中意的也能成亲,北境军的袁唐两位大人便已结亲了数年。偏史有记,塞上百年征战,征丁万无百归,女郎之数众,遂有女子相聚成婚之广例;民间有传,幽帝在位三十年,收天下皎女入长洛,进宫闺,远地百州儿郎无妻娶,遂有男子相誓结亲之百态。”   方贝贝头次听,听懵了,想了想反驳道:“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是,天之不测成不得已,但也有人之祸福成不迁就。正如陛下,既见谢大人,有心匪石不可转,便无法再迁就和万花成蝶,反之如远史所记的建武帝,弃无名之侣,遂有憾终生之痛。既见契合者,此后不能委曲求全,那是常理。”   方贝贝一愣一愣,抓住了重点:“那先生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又不是草木,虚度光阴二十多春秋,有心猿意马,也是常理。”   方贝贝不往深处追问,或者说他压根没有任何旖旎的意识,他孜孜不倦于困境:“可要是无妻无子,老无所依怎么办?”   “晋国贫民男子,寿均不过五十,我五十时尚能自理,若是不能,从前人死我埋,此后我死人埋,比之我误他人,他人缚我,更生而少忧,死而无悔。”   方贝贝去年在他这住过一个多月,彼时身上有伤,全身上下剩一张嘴嘚啵,白纸似的和他掰扯过许多,也学会了就话论话的诡辩:“那那,晋国要是人人都像先生不留后嗣,岂不是假有一日亡国灭种?”   许开仁笑了:“没有人人像我。正如方大人你,此时也不像我。如我之者,终是寥寥。”   方贝贝身体往前倾,圆滚明亮的眼睛滚烫地看着他:“那先生走的寥寥路,不孤单,不害怕吗?”   “你想走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大路,是随心,还是随众?”许开仁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搭在他肩上,随着语速缓缓下移,手停在了他砰砰乱跳的心口,“你跟随邺王,依靠百年巍峨世家,走的是稳妥大道,你便没有孤单,没有害怕了么?”   方贝贝眼睛乱眨了一通,稀里糊涂地顺着他的意思琢磨放空。   许开仁看着他,轻轻捏了他一把,赶在他回神前收手回来,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吃饭。   方贝贝还在浑然不觉地发呆。   “蛋羹要凉了。”   “哦哦哦!先生,我还想说这个……”   一顿久别重逢的晚饭,在方贝贝的毫无见外里,热火朝天地唠嗑出了过年节的氛围。   似乎没有分开近年的时间,照面碰上了,就是直接续上了前缘。   于是许开仁也就没有提及近年里被不告而别后的辗转反侧。   是夜吃完饭,方贝贝手快收拾完桌椅,风驰电掣地用轻功把柴全劈了,码在柴房的墙边,垒得整整齐齐,堆得足有齐胸高。   许开仁看仓鼠似的:“方大人……这是要把一年的份包揽下来?”   “昂!”方贝贝十分有活力,摸惯了刀剑暗器的手沿着许开仁的农屋摸了一圈,摸情人一般,摸到窗台,几乎是本能地抓住窗栏,单臂使力荡出窗户跳上了屋顶。   许开仁快步到庭院里抬头,上弦月下,屋顶上窸窸窣窣。   方贝贝蹲着沿行到处拍拍,检查安全隐患:“先生,屋顶下雨漏不漏水?”   许开仁瞳仁镀了一圈月华:“修缮过,不漏了。”   月华转悠完跳下来,有些遗憾地仰头看他:“救命大恩,我还能帮先生什么呢?”   许开仁静默了半晌,屈指敲了敲方贝贝垂在胸膛前的面具:“我视去年际会为因缘,不是恩,是与方大人有缘,你不必加以偿还之心换以两清。若不嫌弃,望与大人今后称名道姓,私交如友。”   “我怎么敢嫌弃!”方贝贝大惊失色,“那先生叫我绛贝就好了。”   许开仁从善如流:“贝贝。”   方贝贝少年时就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但凡少个叠字呢?这名字太损威严,少时谢漆就喜欢长长短短地喊着他的名字逗弄他,每每把他惹得跳脚。   初进宫城认主时,高沅也不喜欢他这个名字,嫌弃太俗气,喊他都是绛贝。   绛贝是腰间长刀的刀铭,好听,充满冷冰冰的金属质感。   “贝贝。”   又被叫了一声,方贝贝莫名觉得后脖子滚烫,抬手就把面具推上了,空出一双惊疑不定的圆眼睛。   许开仁适可而止,包容他的诸多神经质小动作,指指屋子里:“今夜可留宿?去年偏室不变。我有公务代批,你可取架上书卷闲读,一盏灯借两人四目,烛芯烧得恰如其分。”   方贝贝对书卷充满朴素的崇敬,忙点头应了好:“那我看几本先生的策论,看不懂摸摸字眼也是沾到了大智慧。留宿就怕是不能了,等先生困了要熄灯睡觉我再走。”   许开仁应了好,回屋点灯磨笔,方贝贝在他的书架前左看右看挑书。两人围着一张小书桌坐对面,灯照两头,四睫低垂,静谧安适,都不觉唐突。   方贝贝看着策论看得入了迷。他对武功招式见之难忘,但对书卷着实不行,百读千读不过脑,他看许开仁的策论也常这样记不住,然而看的时候全然不觉枯燥,从头再看也还是觉得欣然自得。   就好像许开仁这个人,看不太懂完全没关系,他知道他是好人,是谦谦君子,对文人的崇敬与对恩人的感激让他很乐意一直看下去。   待得夜深,沉迷的方贝贝后知后觉时间的流逝。   “时辰不早了!先生,你怎么还不去睡?”   “公文不少。贝贝看累的话,我目送你回去。”   “先生……要不你喊我小方?”   “好的贝贝。”   “咿……”   许开仁把一沓平时一炷香就看完的文书延长成三刻钟时间,烛火摇曳后半夜,方贝贝到底还是在偏室留宿了。   入睡前他平躺着,双手交叉腹部上,目光望着天花板,心里碎碎念。   许先生说明早做好吃的农家早点。   我想尝尝。   许先生说话还是那么好听。   我想听听。   他在这世上仅对几个人没有戒心,到了梦里还在念念叨叨的许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且是后来者居上。   以至于许开仁深夜悄然行至,倚在门边久久望着他时,他沉浸式地睡着,不曾感知到盯视而惊醒。   许开仁凝视了许久那熟睡的笨蛋,夜将到尽头时才悄然回屋,不眠思量了一宿,斟酌出了决定,提笔即落,落则无悔。   *   翌日正月十三,许开仁的亲笔书信送到了吴攸的案头。   吴攸回家时已是傍晚,原准备进地下暗室见故人,看完书信后眉间浮现了愠色和不解,直接吩咐琴决去把许开仁“请”到吴家来。   许开仁到他的书房时行旧礼,称旧称:“世子。”   吴攸扬起他送来的书信冷声:“开仁,你说你要前往邺州?你想好了吗?”   许开仁作揖:“臣的所想都写在纸上,世子若不得空一阅,那臣再口述一遍。”   他在信上一连列举了十条请愿调配的理由,从政到商尽数涵盖,离去之后他空出的职缺也一一推举了信赖的继任人,确保交接不出纰漏。   条理很清楚,但吴攸一口否决:“一个邺州,一王一梁都不值得你在这时候离开中枢。”   吴攸冷了声线不想跟他商量。去年长洛的两场季考被礼部动过手脚,以至筛出的可用寒门中人少之又少,今年他不打算再放任中流。   许开仁从高盛还在时就是吴家最好用的心腹,新法、枢机、筹算处处精通,又是代闺台文人之首,在寒门士子当中有不小的声望,如今在他手下身居几处职低权大的要职,又同时挂名在高骊所开的审刑署中任职,是个人都知道他假以时日前途无量。   许开仁却在这时送了一封调往邺州的书信,用脚趾头想出来的?   “值得的。”许开仁不卑不亢地以理说服,“世子,开仁对这一年多的中枢述职颇有领悟,先太子的新法之精要,或许在外州推行更事半功倍,您在庙堂高处坐镇,也是时候下派耳目到中央之下的枝干地方了。邺王外派仅是一年,一年不长,足以开仁带回一卷完善地方新法的答卷。”   “这等小事不需要你亲自下放,调配其他的寒门刀笔吏随行就够用了。”吴攸揉了揉眉心,“你要知道,你若是前去邺州,你接下来一年所做出的政绩全都隶属高沅,对你自己的前程全然没有好处!”   吴攸花费了两刻钟时间试图打消许开仁的念头,然而无论是哪条理由,许开仁总有更冠冕堂皇的义理反驳。自古文人多外柔内刚,一张口是能言善辩,一闭嘴是软硬不吃,骨头硬得全无攻克之地。   争执到最后,吴攸倦了,直接差人把他捆起来关进客房,让他再好好冷静一番,实在不行,就关到高沅的队伍离去为止。   然而他低估了许开仁的果决,那封请求调配的书信放到他眼前的同时,也有一封折子掠过他送到了御书房。   高骊与唐维一行人乐于见梁失其储,吴失其将,痛痛快快地把章给盖了。   梁奇烽一派不敢置信,尚且以为是高骊从中斡旋制衡两大世家,没人猜想是大好前途的宰相心腹自行请愿。   正月十七时,刚加封号不久的邺王颓着一张秾丽的脸跨上了离开国都的骏马,方贝贝领了侍卫首领一职护卫在左翼,面甲焊紧,只流露一双炯炯有神,颇有威严的眼睛。   高沅此行离国都,随行带的官吏士兵不少,方贝贝威严赫赫地一一扫视过,最后才瞅瞅跟在不远后方的清俊文官,收住差点破功的小眼神。   他有百般纳闷,又有千样开心。   ——不管怎么说,能和许先生种一年地了! 第126章   高沅离开长洛城的前一天,托了方贝贝的信鹰送一封亲笔信进霜刃阁,信收到了谢漆手中。   信上表述的内容有些混乱,究其大意就一句话,高沅想见见他。   谢漆一目几行看完,随手丢进了储物的杂盒里,依然不当回事,只是这一次感觉到些许异样。   他查过了自己以往和高沅的联系,少之又少,不清楚高沅这狗皮膏药似的韧劲是缘何。   这股韧性或许可以加以利用,但他直觉实在不想和这位略有疯癫的邺王扯上关系,便把来信置之不理,选了高沅一行人离开长洛的夜里,带着人和鹰熟门熟路地去宫城。   这回提前打了招呼,高骊一入夜守在了天泽宫里,召了唐维两口子和张辽在天泽宫等待。   谢漆穿着一身黑衣如约而至,为了新一年霜刃阁如何配合北境一派部署而来。   一个月前的年末,大批庶族士兵投身北境军奔赴北境,以高骊的旧部亲信、新兵心腹为将,送走西境军重新执掌北境,也接过了隶属边陲震慑狄族的吴家破军炮。   派去的士兵里,还有一批将由北境边陲向内推进十三州,一点点蚕食控制西北线路上的世族。其中的世族最初是掌兵部的宋家,韩宋云狄门之后被其他世家的旁支暂为接管,随之何家又源头崩溃,里头多有浑水污泥,有拿下的时机。   最初梁家在西北线路上的咸州灭了十几个制原烟的小山村,那一片地带也是唐维想要控制的地段,归拢了,才有余地掘地三尺,搜集定罪梁家屠村的证据。   北境军此去分出明暗两批,暗队里又有明暗,唐维的夫婿袁鸿祖上一窝土匪,到他这一代才刚洗手上岸,如今为了顺应时势,袁鸿的“娘家人”需要适时重操旧业,做张虚张声势的皮。   霜刃阁则是毋庸置疑的影。   除了控制地方上的势力,还有现如今让云晋狄都互相威慑的破军炮。   霜刃阁的匠师拆解出了破军炮的复杂取材和刁钻到危险的工艺,工艺再难也能复制,问题出在取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谢漆把带来的晋国山川图纸铺展在桌案上:“阁中的匠师解释破军炮的最多用料是青琉矿,在晋国,青琉只是贵胄之家用以作画的颜料,矿藏稀缺且昂贵。吴家去年能短时间内造出大量破军炮,与他们历代控制晋国多处扼喉矿脉不无关系。陛下,霜刃阁或许可以实现破军炮的工艺,但是首先必须要有青琉,而且是大量青琉。”   高骊铺开另一张狄族地图,接吻似的接上了谢漆的地图。   他的指尖从晋国地图上的标识挪移到了北境之外,停在狄族深处的腹地:“狄族的圣女曾经言之凿凿,声称狄族内有和破军炮气味一样的土矿,也许我们可以赌一把。两年之内,北境军的镇守不会起风波,在此期间私下能谈判交易最好,不能便只能明面攻入狄族腹地,挖掘青琉矿,填补晋国兵器的不足。”   他们俩指着地图低头认真地商议,一旁的北境三人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先放在了他们身上。   去年春猎刚结束的那段时间,高骊因为谢漆消失发的疯他们有目共睹,现在看着高骊在谢漆面前这么沉着冷静的模样,大家都有点不适应。   至于谢漆,他们三人不是没见过他痴痴呆呆地任着高骊抱坐在篝火丛中的模样,也见过他没有中毒前的状态,但现在眼前的谢漆气质不太一样,看人的目光多了锐利的朝气,也多了圆滑的坦荡。   总而言之,一对夫夫都给人陌生之感。   更让他们不解的是这两人分别了一年,好不容易再聚了,却横亘着无形的鸿沟,如今相处不像爱侣,更像同僚。   一对夫夫都透露着奇怪。   唐维轻咳两声,道出了近期以来心头浮现的疑惑:“陛下似乎很着急培植势力和扩充军备。”   “先下手为强。”高骊轻抖左腕袖子里的血红念珠,“坐以待毙,晋国迟早被鲸吞。”   他面无表情时人便显得足够冷峻,说话的嗓音一压低,时常给人一种在隐忍发怒的冰冷错觉,冻得人瘆得慌。   谢漆就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些:“属下不知外患如何,但是内忧只怕比各位大人想的严重,陛下有心主动部署是好事。”   唐维也感觉到了庙堂上的暗流汹涌,随着乱而无章的登基初年过去,飞雀一年开始各大世族又逐渐划分好了阵营,到现在的二年,便是各阵营互相侵吞扩容本家的阶段了。   北境一派是彻头彻尾的新派,明面上新得几乎毫无根基,好在高骊往九五之上一站就是人形虎符,钱权再丰厚的世家家主也怕不讲道理的乱拳。   唐维清算着手上的赌注,军队统归高骊所培植,他自己手上有尚未能完全动用的上代寒门领袖,如今多了霜刃阁入局,诸事明暗相依,有如唇齿。   唇齿相依,同寒同暖。   只不过……   谢漆察觉唐维投过来的眼神,主动询问:“唐大人有什么想和卑职说的?”   唐维先笑着寒暄,打量着他的美丽异瞳:“谢大人如今身体可还安好?”   谢漆没打算将失忆的事告知除了高骊以外的人:“多谢大人关心,毒未除尽,每月发作一次,眼下并无大碍。”   唐维欣赏着他那张脸:“谢大人以前的霜刃阁都是以世家爪牙自处,现在全阁与世家背道而驰,来日若暴露,会不会遭世家反噬?”   谢漆轻笑:“是以万望陛下和各位大人的新法能成功,至于阁里和世家的牵连,现在还能维持安全,以后会有对策的。”   唐维还在看着他,一旁袁鸿在桌底下拉他衣角,唐维仍然看得起劲。   待商议结束后他们夫夫离宫回家,袁鸿困着他,掰着他的手指玩:“当家的,今晚看别人看到痴了。”   “赏美是人之天性。”唐维吐出喘息,脚踝还在颤栗的余韵里,“不觉得那谢漆,看起来比以前年轻吗?轻快了很多的模样。”   袁鸿没去注意那些,今晚光是商议内容就让他头大如斗,明天天亮他有的忙活。   唐维还在想着一年不见后谢漆的变化,他身上的气质让他想起一个久远的模糊影子。   还没能抓出轮廓,脚踝就被袁鸿拉开了。   思绪遂被身上的蛮牛土匪干没了。   *   夜议在亥时前结束,天泽宫很快剩下高骊和谢漆两人。   谢漆缓缓地卷起桌案上的地图,回想着今晚商定过后霜刃阁的变动,地图还没卷完,高骊伸手覆盖了他的手背,灼热的体温烫得他醒过神来。   “陛下?”   “手热一点了。”高骊垂眸贴着他的手,眼角眉梢流露出了谈正事时没有的温柔和忧虑,“谢小大人上次来,小手冻得跟冰块一样。”   入春天气回暖,加之上次神医给的药方确有奇效,谢漆也觉得比之去年少受罪。就是……他有一点点受不住高骊的黏糊糊称呼,很想让他别在他的诸多事情上都加个“小”的前提。   “……属下的手不小。”   高骊认真地张开自己的手和他比对:“你看,小小的手。”   谢漆低头一看,顿时哑然。   他心想,你这么高的个头,谁和你比都会显小。   他摇摇头把地图卷起收回袖中,这是霜刃阁自己历经多年绘制出的山川脉络,比世家的绘制得更详细,也更机密。   “这就要走了?”   谢漆觉得要是应个是,高骊可能下一秒能在他面前表演个一秒落泪。   他踟蹰了一瞬,而后指着狄族的地图和他闲聊:“时间尚早。陛下,这图是北境军所绘的吗?”   “我画的。”   谢漆眉头跳了跳,高骊知道他好奇,便主动凑近了轻声:“我小时候当过狄族俘虏,不止一次,后腰上还有烙下的为奴印,不过后来被恩师用好看的刺青覆盖过去了。几次逃回边陲上的中原,记忆不错,对狄族的地盘有个轮廓。后来行军十几年,轮廓里的细节便慢慢填充了。”   谢漆的脑海让这三言两语勾勒出了许多宏大悲壮的场面,刚心生崇敬与畏惧,抬眼对上高骊亮晶晶的冰蓝眸子,被他大猫似的神情震回现实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想要被他摸摸头。   谢漆忽然涌起些联想,正儿八经地怀疑起失忆前的自己,是不是对这只大猫洗脑了。   才导致高骊在他面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求摸摸”的委屈神情。   谢漆避开他眼巴巴的注视,揉揉后颈说别的:“卑职继任霜刃阁的时间不够长,只能选出阁中一百影奴赴西北,若我身康,倒是想跳出长洛,见见西北的边陲。”   高骊默了片刻,大手隔空抚过他五指:“你的身体,是因我之故,对不起。”   谢漆一听苗头不对立即打断:“和陛下没有任何关系。”   高骊看了他一眼,眉目裹着难过,低声道:“我就是知道。”   谢漆立马转移话题,假装收拾桌案上的纸笔:“北境军这一去,袁张两位将军都没有前去,部署十三州这样复杂的政变,陛下放心交给其他人吗?”   高骊见他收桌案,自己也来收:“袁鸿和张辽不能走,走了其他朝臣势必生疑。到了北境,能接应的都会有接应,用人不疑,我有信心。”   谢漆想到奔赴北境的影奴名单里还有他原本的小影奴,当初代号甲二和乙一的两个小影奴,一个赐名是张征远,一个是张关河,两人自请去的边陲,性质就和许开仁自请下放邺州一样。   高骊见他动作凝滞些许,抬眼看他神色,像有读心术似的问道:“谢小大人是在挂念去北境的征远和关河?”   谢漆手一抖,看高骊的眼神充满了惊吓:“陛下是卑职肚子里的蛔虫吗?”   “那倒不是,你刚中毒的那个月总不出声,我看你看久了,看脸看得出你大致在想什么……”高骊的笑意顿了顿,“像小大人此刻,眼神就好像在说‘休提过去,我不想认’。”   谢漆不觉喉结一动,顿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是在裸奔。   “倒也不是裸奔,只是少部分时候能读出来。”高骊越解释抹得越黑,装模作样地咳了几下,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征远和关河来自请去北境时,就像小大人刚才说的一样,想跳出长洛,想目睹边陲的壮丽。不止他们两个,其他十三人的抱负也是一样的,想见天地之大,想赴国之艰难,想有用武之地。”   谢漆眉目舒展,之前通过信件知道了他们的决定,却在霜刃阁里没能及时见他们最后一面,心里总有些忐忑。   现在放心了不少。   “他们年纪轻轻,都是以前跟你学的。”高骊低头收着桌案,低音炮十分撩人,“谢小大人,你从前与现在,还有将来,都是很厉害的人。我喜欢这样那样的小大人,不论何时都喜欢,你别怪我藏不住喜欢,它们太多了,不知不觉就会满出来。”   谢漆耳根子倏忽一烫,心弦一鸣。   他想他失忆前一定,招架不住这样的大猫。 第127章 一更   谢漆的目光停留在高骊高挺的鼻梁上,在他抬眼时移过目光看向了不远处那架爬梯。   他忽然发现天泽宫这样看起来太空旷了,似乎没有人气一样。   他喃喃道:“陛下,您不觉得,天泽宫很空荡吗?”   高骊答道:“我不孤独,心里是满的,就算站在旷野上也不觉得孤单。”   谢漆相信他确实能从自己的细微表情里读出各种意味了。得花多少时间精力,才能把另一个人读成白纸,他算不清。   “陛下后宫空虚,长此以往,恐怕会遭非议。”   高骊眯了眯眼睛,还没吭声,谢漆便感觉到一股低气压笼罩了周遭。   “谢小大人,你不会想劝我弄些摆设的,对吗?”高骊原本就站在他旁边,手臂一伸,两手抓在桌案边沿便把谢漆圈在了怀里的阴影,他躬着背低头让两人的视线齐平,粗热的气息险些灼得谢漆扭头跳窗。   距离有点近。   高骊不退地虎视眈眈。   谢漆镇定地抿抿唇:“您先别动气,卑职是就事论事。陛下,东宫再过五个多月就将多一个婴儿,太子为父,而您还是孤寡,迟早会被非议的。”   高骊灼灼地看着他因说话微动的唇珠,忍耐着把视线移到他的朱砂痣上,心猿意马,心不在焉:“啊,那可怎么办,小大人帮我生一个,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谢漆懵了片刻。   高骊回过神来,诚恳地道歉,距离还是没有拉开,眼神还是饥饿到冒光。   他真不是故意逗弄谢漆,纯粹是素得久了,满打满算这分别的一年,眼前人这才见他   第2回 。   分开前的那段日子,他哪天睡醒不是在谢漆的颈子上,都是睡前饱餐几顿,睡醒赶着时间再快餐一顿,每天都是吃得饱饱的。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一口气饿了一年。   血气方刚的大好年纪,真的当了一年和尚。   不见着时还好,心里塞满了惦念不易滋生食欲,现在见着了,便更想念以前天天有肉吃的时刻了。   谢漆从前到现在都过分低估自己,以为恪守君臣之分便能不逾越,想得十分理想。   事实是他能清心寡欲,高骊只能靠忍。   谢漆懵了一会便回过神来,试图推开眼前人,但身体的本能经验提醒他最好不动如山。   他的脊背绷得像块搓衣板,语气严肃到上翘:“那么陛下喜欢小孩吗?”   高骊楞了一下,看出了他的意思,偏要问一句:“小大人真要为我生一个?”   说完假装说错,又低眉顺眼地道歉。   谢漆有话难言,思及之前在烟毒发作里骤然想起的一个多月记忆,知道那时的自己有一阵子让高骊干得满床逃,真要能生,这会岂不是能小儿满百日了。   记不起情感基础,只记起纵狂云雨,对此刻的谢漆来说就像看空中楼阁,十分别扭的悬浮。   他拎得很清很硬:“卑职的意思是,陛下假以时日或可择同宗之内的子嗣收为继子,充为继承人。”   “哦……唐维去年也说过。”高骊摁回心里乱窜的火,垂着睫毛缱绻地注视他,不想别的了,想柔柔和和地亲上一通,“谢小大人,你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可我不想这么干。你这么提议,总不能是让我来日把高瑱和阿勒巴儿的孩子收了过来吧。”   这什么地狱提议?谢漆连忙摇头:“您为什么不想呢?”   “大棋子套着小棋子,可千万别了。”高骊看着他的唇珠,就当是隔空亲了一口。   “高家中人,在所难免的。”谢漆低声,“卑职以为您不在意,或是习以为常了。”   高骊摇摇头,抬手想摸摸他的发顶,谢漆躲猫猫一样躲开了。   高骊被他的动作逗笑了,低沉沉的笑声藏在胸腔里,像是闷雷一样,靠得太近,把谢漆的耳膜震得嗡嗡的,耳根迅速泛红了。   “不一样的,小大人。”高骊怕把他惹急了走人,索性半跪下来,撑着桌案的两手握着谢漆的衣角,以谦卑的姿态仰头看他,“坐在皇位上当皇帝,必须会被职责束缚,那是必然,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但是棋子是棋子,没有选择的余地,放在位置上当皮影戏耍的,我先前一直是,甚至包括在北境的十几年。对此我可在意了,不想再被当猴耍啦。”   谢漆垂首,怔怔地看着他仰起来的英俊面容,看他尊卑颠倒地半跪,听他用低沉的嗓音,撒娇似的语调,说些肃穆质朴的话。   他好像要被那双深邃的冰蓝眼眸摄进一片冰川中。   高骊松开他的衣角,两手拟着兽爪在他跟前一张一合,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谢漆却莫名理解了。   他低着头愣愣地看他,试着说他想表达的意思:“不当被耍的猴,要当就当大狮子?”   高骊笑了,点点头,半跪着比划手势。   谢漆又看明白了:“不想有继子,谁都不想?”   高骊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继续无声地比划着,谢漆沉浸在他乱七八糟的手语里,无声地明白了他想说的许多意思,也明白了高骊为什么能准确无误地读出他的微表情。   因他中毒的那一个月,他也是这样瞎比划着,流露出一副热切真挚的神情。   *   谢漆没有在天泽宫过夜,赶在深夜前离开了宫城,回到霜刃阁时天刚亮,方师父在深堂前的空地望天,等方贝贝传信鹰过来报平安。   谢漆上前在深堂的台阶上坐下,揉揉后颈望天呼气:“阁老,有酒吗?”   “空腹饮酒饮茶都是伤身。”方师父笑哈哈地到台阶前和谢漆聊天,“阁主维系着一阁的安危,千万保重身体。”   谢漆右手抓住了左手上的列缺穴,吐息绵长:“我烟瘾犯了,这一回来势汹汹,还是给我点外物为好。”   心志不够坚定时,心魂里的七情六欲到处翻涌肆虐,很容易便勾出了剧烈的烟瘾,谢漆在天泽宫就犯瘾了。   方师父听此仰头吹了一串起伏的哨声,不一会,一只**抓着两个青色的果子飞来,准确地把果子丢到了谢漆头上。   谢漆被砸得脖子一缩,接过暗器一看是果子,哭笑不得拿起来轻嗅,擦干净后便放进嘴里生啃,酸得一张漂亮的脸皱成一团。   “这外物够劲道吧?”方师父哈哈大笑着去倒了杯热水来,谢漆一接过就饮尽,殷红的舌尖都探出来了。   他呛得直咳:“太……够……了……”   缓了半天,日出洒满了深堂的门前,谢漆眉眼被阳光拢进了怀抱,被抱成了金灿灿的。   他垂着睫毛看日出,想到高骊冰蓝蓝的深邃眸子,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么美好的仲春日出,要是往后都能一起看就好了。   忽然空中传来振翅声,方师父活泛了起来,那苍鹰收翅滑翔到了谢漆肩头,送来了方贝贝半路捎来的信。   邺州距离长洛有八百里之远,高沅的队伍一天没走完,晚上在半道的驿站歇脚,方贝贝赶紧送了信来报平安,字里行间充斥着头一遭见偌大天地的兴奋。   谢漆看完递给方师父,继续啃青果子,这回脸上神情没有太多的波动。   方师父看完乐呵了许多,摇头啧啧:“这小子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希望邺州能比长洛清净点吧。”   “虽然有限,许开仁一个人也能掀起风浪,如果他循规蹈矩,邺州这一年肯定比长洛宁静。反之则不然。”谢漆把果子啃得剩下一个核,唇齿被酸麻了,连带吐字有些凝滞,“长洛今年……一切都不好说。”   谢漆拿起第二个青果子,打量了一圈实在不想下口了,拿着先进深堂去当警戒。   方师父跟着进深堂:“许开仁需要忌惮吗?”   “世家会忌惮,我们不需要,寒门是我们的敌之敌,勉强算是殊途同归,隔门之友吧。”谢漆咳了咳,进了深堂就去拿手炉,拢在掌心里暖手,“我有种感觉,今年下来,北境的防线将经由陛下的军队推新法,而东境有许开仁,或许也会有好的变故。”   方师父耸耸肩,说起了别的事:“阁主,现在阁里能用的小青年小少年不多了,还有一批萝卜头等着长大,是不是该找一些新的小孩进来预备养着了?”   谢漆正色:“买卖是犯律法的。”   方师父:“……”   方师父:“那什么,你也是这么进的阁里哦,剩下的人也是你师父之前挑挑拣拣选出来的哦。”   “我知道,您也是,我师父也是,所有影奴踏进来时就都是孤儿。”谢漆从桌案的暗格机关里扣出一枚千枯花形状的火红令牌,这是他继任之后第二次取出来,第一次是杨无帆当着众阁老的面传给他。   关于霜刃阁买弃童挑选进来培养的旧则,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断绝掉,一个武学佳地,要想延续下去有的是其他办法,他厌恶封闭式洗脑的训导样式。   那根本不是在养人,是在养狗,养忠心耿耿的狗。   方师父见到令牌,身体下意识便想跪,那是根植的服从,谢漆单手扶起了。   “以后都不准践行这个传统。”   谢漆举起那枚令牌,即便眼下失忆,只要谈起幼童被卖被挑进霜刃阁的事情,胸膛中仍然有一股不住冲撞的邪火,像是魂魄在提醒他最初被生母弃掉时的痛彻心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向高骊提议时的卑劣,他仿佛就是在提议高骊去“买”一个孩子。   真好,幸好高骊拒绝了。   “从我本代开始!” 第128章 二更   西北防线和东境邺州,无独有偶地都开始了为期一年的试推新法。   西北多悍匪,北境军提刀说话,东境多宗族,许开仁提笔说话。   邺州距离长洛有八百里之远,虽然远,但邺州是东州之上最繁华的大都城,虽然比不得长洛钟灵毓秀,但也是相当富庶的外州了,足以辐射周边百里之内的小城大村。   因高沅身弱肉贵,队伍慢悠悠地走了近五天才到达目的地,有些漫长的旅途把众人的期待拉得更加高,吊足了胃口。   方贝贝关注的是天大地大,山绵水长,到了邺州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虽然脸上装作很深沉可靠,其实内心就和咋咋呼呼的小孩一样。   许开仁一路上都在关注沿路风土人情,还没抵达邺州时便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东州的少年人相貌多俊挺,不少小孩都能看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的好底子,有些混血似的风情。   到了邺州时,进了城门后他发现邺州的布局是仿长洛而建,也是富庶在西区,平民在东区。   而邺州的东区,最繁华显眼的是颇成体质的花柳业。   东境一带如今主要以梁氏中人把控,由官吏到民商,地位较高者大多姓梁,就算有的人实际是外姓也常融入改为梁,比如入赘的上门女婿都改姓为梁。   除了梁氏为大,也还有另外的七大世家的旁支氏族,包括在长洛已经被灭满门的宋、何两姓,到了这山高皇帝远的外州,照样拥着祖辈攒下的巨额财富与稳固地位。   邺州的各大命脉也是由梁家旁支的梁氏中人把持,听闻高沅到来,早早准备下了豪宅美童,知道高沅体弱,出类拔萃的医师和上好的昂贵药材都准备得十分富余。   高沅初到第一天,对梁氏上供的宝地和宝物持以嗤之以鼻,对邺州城仿照长洛的布局更是损之又损。但再挑剔,也必须在邺州城住下一年。   高沅解了烟毒后的性情时好时坏,转变最彻底的一点就是决心戒烟到底。而邺州也经营着烟草的贸易,高沅踏进给他准备的王府时吩咐了一条要求,烟草不得靠近他方圆半里,要是有人不长眼睛拿烟草在他面前出现,便让身边人杀了拖走。   说到身边人时他抬手就指了方贝贝,结果当天晚上梁氏为了拉拢他,就往他的房间里塞了几个美婢。   方贝贝忙活一白天,晚上刚走进去想摸摸墙壁砖瓦,就被屋里摆弄风骚的几个美婢吓得扭头跳上房梁,上报高沅之后才被嗤笑着撤走。   后来他私下里和许开仁往来说到这事,被戏说:“贝贝不是一直想娶妻纳妾子孙满堂吗?现在美人送到了跟前,怎么临阵脱逃了?”   方贝贝听了,把一张略方的脸拉得跟个驴似的,比划着控诉道:“我是想三书六聘八抬大轿正儿八经地成家,不是这种拉了几个庸脂俗粉就钻进被窝的!”   许开仁笑着说他是叶公好龙,而且还是守贞儿郎。   许开仁的住处离方贝贝不远,大抵也是高沅想让影奴们监视他的动向。   他的屋里虽然没有被邺州城主塞人,但他自己带了一些,除了两个是自愿随他而来的寒门同窗,另外的都是吴家所派,其中就有伪装成婢女的吴家影卫。   方贝贝现在也知道阵营归属不同,他和许开仁的关系最好维持在私底下的悄悄私交,明面上大家各为其主,不好显露亲近之意。   时间过了月余后,方贝贝逐渐适应了邺州的生活,当值的时间比之在宫城缩短了不少,很像一份清闲的养老活计。   高沅人生当中第一次出长洛,对邺州还抱有些许探寻的热情,在梁家旁支的簇拥下成天游山玩水,一个月下来已经颇有混吃等死的纨绔样了。   随行而来的官吏无论文武,都得遵循上行下效,既然邺王本人准备把这一年下放当做醉生梦混过去,干实事的便是异类。   旁支的梁氏又极会投其所好,擅以糖衣炮弹收买人心,富贵温柔乡营造得像世外桃源般清新脱俗,久而久之更把随行来的官吏收买得彻底。就连不喜花红柳绿的方贝贝都被妥善“照顾”,获得随时进出邺州兵器武库的权力,东境最好的武器武人都任由他“把玩”。   方贝贝被泡在阿谀奉承里一个月,就实在吃不消了,梁氏子弟热衷逛花柳区,被带到琉璃灯照下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如提线木偶般僵硬,习惯了一直以来的暗处守护,着实被这眼前的花花世界晃到眩晕。   好在他还有个许先生。   许先生于他而言就是不会变的清流。   许开仁在下放的队伍当中独树一帜,酒宴花会他来者不拒,邺州法典公文照看,都城村沟俗务照样考察,他甚至还要了一块地种着,一个人能切换出好几种状态,与他不同阵营的官吏与之相处也觉得如沐春风。   便是被梁奇烽再三叮嘱要对其警惕的高沅,即便一开始就对许开仁有不小的敌意,但接触几回下来,对许开仁的印象也谈不上多差。   这位晋国宰相跟前的红人跑来这里干什么,久而久之众人都不在意。   就算他许开仁想在这邺州掀起风浪,那又如何呢?   东境延绵二十六州,邺州是梁家人的大本营,其余的都城中也都有世族的人,许开仁干出了再惊天动地的事,梁家都有信心让他站着进来,结局死无毫发地蒸发。   许开仁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办事分寸拿捏得恰如其当,存在感维持在没人拿他当威胁、又没人忘记他的程度。   方贝贝对此是意识不太到的。   许开仁在他面前只有一种贯彻始终的模式,便是“许先生”。   *   方贝贝需要定期向高沅汇报许开仁的行踪,但也做不到天天监视,第一次得空亲自摩拳擦掌地去盯梢他,他就光明正大地和许开仁种地。   回来后上报:“主子,属下今天盯着那许开仁,他半天种地半天看书,属下为防他在地里动手脚,亲自下场在那地里种了一圈,青菜都很健康,许开仁确实是个种地佬!”   高沅听汇报时正在嘎嘣嘎嘣吃糖果,听到最后脸都黑了:“绛贝你脑子裂开了吗?盯就盯,还下去种地?以后少干蠢事!对于许开仁,你在不远不近处盯梢着就够了,他要去官衙鼓捣什么政绩也随他去,只有一条,少和他本人接触,听清没有!”   方贝贝连忙应是,高沅还耳提面命地严厉命令了他好几次。   他觉得不妙,做小伏低地狗腿子式问:“主子很讨厌那种地佬?”   高沅含着糖果,腮帮子鼓起一小块,用一种有些陌生的眼神注视他,神情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深沉:“少问有的没的,你只要记住,你是本王的影奴,我让你做什么你再做,我让你杜绝什么你就贯彻到底,不许和许开仁本人接触,记住了没有?”   方贝贝听了这话心里叫苦不迭,原本还想着能和许开仁多多在阳光地下种地挖菜,这下好了,明面上是不可能了。   于是方贝贝就改成了悄悄去见他,大多都是在晚上,他发挥武功高强的优势绕过各盯梢钻进许开仁屋里,每次会面都像做贼似的。   当然也像在大家长重压下的和大朋友约会。   当然——他是察觉不到的。   因是晚上会面,许开仁自己动手悄悄把屋里的窗户给改造了,他在窗户上添加了一个小机关。   方贝贝每次去只要动手抠抠机关,若是许开仁提前支开了吴家的影卫,他就能跟夜猫子一样直接跳进去,看到许开仁点着一盏灯在桌前等他。   若是屋子里有人,那就不能破窗而入,方贝贝就得悻悻地摸着鼻子回自己的窝。   这样也有个好处,方贝贝去找他聊天不用提前告知,哪天得空就心血来潮地跑去叨扰人。他们这样私底下密切来往,除了方贝贝自己的小影奴们知道,外人都还以为他们并无交集。   最开始方贝贝就趴在桌案对面问他了:“先生,你在长洛当宰相跟前的红人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调到这里来啊?邺州可是梁家的地盘,你到这里全无用武之地啊。是不是真像其他人说的,你临时的调配是被内阁强制的?”   许开仁听到这话时,眼睛从邺州府衙借来的造册上移开,专注地投在他脸上:“不是,是我自愿来的。”   方贝贝更不解了:“为啥啊?”   “你猜?”   “这,先生是厉害人,我哪里猜得出来。”   许开仁笑了笑:“你就当我是为了来施展抱负。”   方贝贝不太相信:“邺州都成了梁家的盘中餐了,先生要实现抱负的话应该留在长洛才对,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许开仁闻言坐直了些,思量片刻后认真问道:“贝贝知道长洛在试推新法吗?”   “一点点。”方贝贝对他私底下的称呼已经麻木了,就当是先生在指点学生就是了,“我所知的真不多,也不太懂,在老家……不瞒先生了,就是当初回霜刃阁养伤的时候,听过一些教书的文人讲过,听得最清楚的就是陛下解除兵者贱籍的事。”   许开仁点点头,不问霜刃阁,只是脸上流露出了莫大的欣慰:“贝贝有所了解,非常好啊。”   方贝贝:“……”   总感觉被当做什么大傻瓜似的。   许开仁把新法拆分成几大板块同他讲明白,旁征引博了一堆例子,又拉古今做比对异同,十分耐心地同他解释。   方贝贝听了大半夜,在霜刃阁里听得云里雾里的,眼下终于在许开仁耐心数倍的嘴巴里听明白了皮毛,顿时不蔫巴地趴着了,坐直起来肃然问道:“先生,这样的新法真的能推行成功?现在长洛还有五大世家在上,我记得去年有段时间陛下出宫老是遇刺,其实就和推新法有关不是吗?”   许开仁没有妄加评断,只是笑:“推了再说,失败再论。”   三十年前的睿王一派是如此,近十年的先太子高盛是如此,现在来了高骊,也当如此。   方贝贝对他的崇敬更胜了,小声问:“先生的意思是,你到邺州来,是想试着在这里推新法?”   许开仁就跟着他小声,凑近了说机密似的:“我只是来实地考察,推行新法之事意义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真正执行的还得是陛下或宰相开口,我只是一个来看看的小人物。”   方贝贝被他的气声带得耳根痒痒,揉揉耳垂投以崇敬的眼神:“先生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你要是小人物,那我就真的是蝼蚁了。”   许开仁顺势伸手摸摸他发顶:“贝贝武功高强,长着游侠志士的骨,断不可能是蝼蚁。”   方贝贝莫名被夸,耳根烫了一圈,摆着手问许开仁的收获:“那先生到邺州这些时日,觉得它怎么样?也能像长洛那样推行新法吗?”   “它是一座根深叶茂的都城。”许开仁平静地回答,手还盖在他脑壳上,“不止邺州,东境的不少都城都是如此。”   方贝贝问他一些具体的看法,许开仁便回答一些他听得懂的商贸,比如梁氏覆盖了东境商路的烟草之贸。   “烟草。”方贝贝皱了眉,一提到这个他就想起高沅、谢漆烟毒烟瘾发作的骇人模样,“先生,你觉得烟草再过多久能禁掉?”   “或许要很久。”许开仁顺了顺他的后脑勺,“它已经形成了颇具规模的产销脉络,其中收割到的利益是难以估算的。”   “可它让人中毒,如疯如魔,伤人根本。”方贝贝难得地炸毛,“梁太妃娘娘,皇帝陛下,谢漆,我的主子,他们都深受其害。这样有毒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能大行其道,就因为卖它能得到很多钱就不顾它的害处?”   “是。”   许开仁答得太斩钉截铁和迅速了,以至于方贝贝呆了一下:“啊?”   “我说是。”许开仁趁他呆,干燥的指腹抚过他滚烫的耳垂,“卖它,能得到很多、非常多、特别多的钱。所以就算它会夺人性命,世家也还会继续售卖。这就是世家,也即是眼前的国家。”   方贝贝打了个哆嗦,手背莫名起了鸡皮疙瘩:“那、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们就得容忍这种东西一直流通下去?”   “傻瓜。”许开仁轻声,“待到世家垮塌之日,不就是禁烟之日?”   世家垮塌之日——方贝贝想都不敢想。   宋家被灭是因为和狄族勾结、弑君谋求篡位,何家被斩除了明面上的鬼宅悬尸案和何卓安贪腐天下的私账,还因为是吴梁两家想要吞并了何家,归根到底,是世家内部的洗牌游戏。   洗到最后,庄家是世家,赢家也还是世家。   “如果世家……真有全部垮塌的时候,那晋国还剩下什么?”   “不是新生,就是灭亡。”   许开仁摸摸他的发顶如是说。   *   许开仁开春到邺州后,每天白天做的事很多,每天入睡保持在三个时辰以下。   他先是亲身参与了邺州三月春考的举行,拟题他接触不到,批卷他更不可能插手,他参与这项新法的过程只是简单的监考。   他自己也是去年从春考中脱颖而出的学子,原本以为去年长洛春考的榜上有九成世家子弟已经够歪曲了,没想到在邺州这里的春考,放榜结果只有一个寒门。   这唯一的独苗苗寒门青年长着一副好面相,放榜之日就被邺州的一座梁氏豪宅请进了门楣,他到底是靠着真才实学考出来,还是通过某位千金的裙带关系上榜,尚且不得而知。   后来许开仁试着与这位独苗苗接触,来往十来次后,意识到对方是有些才学,但裙带也是真的。   青年还话里话外地隐晦问他,可是在长洛遇见了什么女贵人,当然男贵人更可。毕竟男贵人直截了当地手握权力,暗箱操作更方便。   许开仁听到这话时垂下眼眸看杯中酒,想说的话有很多。   他自幼耕读,若不是记忆力、天赋性、领悟力都实在胜于同龄人,若不是家中不是饥寒交迫、眼界闭塞之家,若不是寒窗苦读近二十载,若不是长洛有代闺台、先太子高盛又重视代闺台……   去年长洛春考连同周边的外州,考生近万人,上榜的皆是和他有些相像的寒门出挑之辈,他们那些人——他许开仁今时今刻能坐在这里,不是靠一张脸和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才学。   代闺台出来的寒门文人,苦读的目的,入仕的目标,也不是为了享尽荣华富贵,不是为了融进世家大族当衣食无忧的半贵胄半走狗。   长洛的寒门中人,上至皇帝的亲信唐维,下至对外宣称已死的梅之牧,中间如他许开仁这样的文人,没有一个不是做着理想梦,梦着新法实现,晋国破贵贱的那一天。   他们在长洛的荆棘丛里火中取栗,邺州的寒门举子却和他说,君之面容清俊,必顺贵人之心,既顺贵人喜好,来路光明灿烂。   许开仁最后默不吭声,只是微笑着饮尽杯中酒,此后除了偶遇,必远离那做了乘龙快婿的寒门青年。   春季翻过去后,昼长夜短的夏季到来,许开仁白天两袖空空地离开邺州到外面的村落小镇闲逛,身边带着吴攸派来保护他伪装成婢女的影卫,无所事事地逛了半个月后,跟着他的梁家人逐渐松懈,当做是他外出穷游。   许开仁天亮出城,日落回来,也确实就是在闲逛,纯粹以眼睛观察东境之上具有代表性的风土人情。   邺州的宗族气息比之长洛浓厚许多,州外的村落更甚,许开仁最初穿着常服想进一个小村闲逛,结果被村口的农户拦着,嚷嚷外地陌生人不能踏进一步。   翌日他便换了邺州小吏的官服,进村倒是能进了,当地男村民看他的视线仍然十分警惕,像是宗族的土地被外姓人踩到就脏了似的。   只有天真烂漫的小孩们偶尔会举着花花草草跑过他身边,尤其是小女孩,时常会放慢脚步,眨着浅色瞳孔的漂亮眼睛滴溜溜地看他。不少小孩的长相十分精致,大眼挺鼻,与当地男村民的小眼榻鼻对比,好似两个族群。   许开仁逛到第十三个小山村时,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节,那天他踩着夹道开满小花的山路爬到山顶,眺望着生机勃勃的夏景,心里想着可惜身边没有站着个呱呱的笨蛋,静谧的小山对面传来了凄厉的尖叫。   距离不短,许开仁看不太清,便让身边的影卫看了转述。   影卫看了一会,不带感情地描述:“一个女人在路上跑,男人们在身后追。”   没过多久,许开仁便听不到声音。   影卫转述:“他们把女人扛回去了。”   许开仁的指尖一动,吩咐影卫悄悄去查。   不难查,也不难猜。   当夜他就得知了结果。   许开仁在实地巡访了一个多月后,在孟夏时定期进邺州府衙的档案署,翻阅一些记录在册的实录。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行踪引人注目,闲逛的巡访走走停停,整理和归纳花费了一个季节,到了金秋时节,初步列出了一份长余万字的地方答卷,对新法是否能在地方推行做出了判断。   那就是在现行的晋国之治下,邺州,或者说是整片东境上至少七成的城州不可能推行新法,那部从睿王高子歇开启、先太子高盛完善、现今高骊执行实操的新法,在这里不能推行。   许开仁在策论中仅以邺州为中心,兼周边的五州,总计六州二十年来的人口造册数据做例子,因造册来源于各州府衙的实录,几乎可以排除人口之数连续造假二十年的可能性。   许开仁耗费了极大的耐心和定力,把这六州二十年里的税务所得、制法变化,也即是二十年内官衙的所得钱财和制度异同,细致又漫长的比对之后,许开仁确定六州在这二十年里的制度没有递变,税务所得逐年稳步上升。   与之相应的是六州的人口造册,大体稳定的二十年内,人口出现了陡峭的上升。   尤其是都城之外散落的村庄,即便它们偏远、封闭、较为落后,长时间维持着自给自足、少与外村通婚的生活,人口之数也是逐年锐増。   造册中新生子的数目与年俱增,许开仁仔细比对了造册中在案的女郎数目,再怎么嵌套也说不通,除非这六州之内,年岁在十三到四十之间的女郎们一年都至少生产三个新生子。   这当然是扯淡。   解释这等结果有两种可能,一是二十年里有许许多多的外州人自然涌进这六州,创造了逐年锐増的新生子。还有一种,便是造册里没有记录详实的那些隐形人们,很大可能是“购”来的无户无名之人。   其中自然以女郎为主。   仅专注于二十年的造册,许开仁仔细推算了数遍,假如这六州确切有买卖女郎的勾当,推算得到均值,每年购入的数额是接近千人,还得剔除各种因意外而死的逝者。   这是二十年,往前再做功夫,拉至四十年、六十年;这是六州,往外再扩大成十六州、二十六州,也许能通过海量的琐碎造册档案推算出更大的买卖数额。   这是东境,倘若再放眼另外的三境、七方、六大世家,也许仅仅是从纸上,还能得到更多冷冰冰的买入、卖出、新生、死亡。   许开仁情绪一直保持得很稳定,写下万字的邺州汇报时,一笔一画皆没有出错,那些喷涌而出的情绪,是直到答卷写完了,夜深人静独坐许久,山村中模糊不清的面孔发出的尖叫声一遍遍回响,逐渐一层层地压在他脑海与心魂。   假如这是犯晋国律法,六州皆犯,万民皆犯,举国皆犯……时代之犯。   那么当初晋国律法中的金科玉律拓印下来的时候,意义何在?   是建武帝那个时代比之今日更好吗?   还是前人的时代并不比今时好,只是他们期望后世后人的时代能多靠近一点律法中的正道?   骄奢淫逸了三十年的幽帝已死,现在是并非世族出生的高骊在位,这封万字策论递交上去能有意义吗?   还是说它也应该深埋地底,等待后人的挖掘,成为后人整改时代的错本?   许开仁博览众书,也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把答卷交予吴攸或许也没什么用。   吴攸与其他世家掌权人相比,吴家与其他家相较,已然是菩萨一样的世族了。   但许开仁也知道,梁家烟草的危害通过了高骊以帝身中毒、高沅以王身发疯的结果来亲身佐证,以及长洛百位医师手持烟毒脉案治疗烟民——即便如此,梁家沉寂了短时间后又继续恢复了烟路的贸易,在这之中,没有吴家的支持,梁家的烟路产销不可能这样顺利。   世家并不可靠。   即便是立誓拥护高盛遗腹子,发誓完成高盛遗愿的吴攸也不可靠。 第129章   进入飞雀二年后,谢漆的余毒发作延长成了每月一次,而后再怎么用药都不能再延长,似乎是达到了他身体的自愈极限。   谢漆习惯了和烟毒发作共处,疼痛不难应付,反倒是烟瘾发作时比较难忍。   尤其是见高骊,每次见他,完好无损去,忍着烟瘾狼狈地回来。   久而久之,每次去天泽宫他都会在怀里自备几颗酸得掉牙的青果子,以免在高骊面前时突兀地犯瘾,会流露什么丑态。   长洛三月春考的结果在四月出,四月是大学府、礼部、吏部最繁忙的时间,各派都在等着第二年的春考结果。韩家在礼部大权独揽,高瑱坐镇东宫不好亲自参与,今年派出了身边的少师谢如月进了礼部,直接跟在韩志禺身边办事。   四月中旬春考放榜,文举的结果与去年十分接近,出身世族的学子大面积碾压寒门中人,依然只有出类拔萃的寥寥者上榜。   出头的寒门中人很快为吴梁韩三派“瓜分”,使用的方式各不相同,分配的活计一个赛一个繁重,能者多劳,无能者坐享其成。   谢漆看到放榜结果的第二天夜里便去了天泽宫,听听内阁的想法。   是夜他在一旁看高骊和唐维展开卷轴,详细论述在这之后朝堂的官吏变动,去年勉强还能和几大世家周旋,三月春考结果一出,入朝的世族人员又要壮大。   武举有高骊在明面上插手,结果不坏,眼下拥立他的潜在庶族兵力在迅速扩大,只是负责在文臣当中斡旋的唐维压力不小。   唐维在两双关切的眼睛里镇定自若,还开了玩笑:“不过是抛弃袁鸿拥抱公文的夜晚更多了些,你们且放心,我与手下的官吏尚且能应付。”   高骊听了先是无敌同情有老婆在却只能独守空房的袁鸿,但突然想到自己,顿时觉得还是先同情自己为好。   谢漆浑然没意识到他奇奇怪怪的关注点,而是叹息着和唐维抱歉:“今年阁里文章读得最好的几个少年也参与了春考,可惜文试上才学有限,没能帮到唐大人的忙。”   唐维笑着看他的脸:“谢大人不用为此自责的,春考的结果并不算意外。”   高骊问:“那霜刃阁有参加武试的吗?”   “有,都在榜上,收敛了比,排名都在中层。”谢漆掏出了藏在袖里的小名单送给高骊,“庶族的武士都会对陛下俯首称臣,世家的不一定,是以我替他们伪造了世家各偏远旁支的籍贯,到时他们可能会被各世家招揽至麾下,都是为陛下效力的细作。”   高骊眼睛睁大了些,接过那名单展开一看,记住了上面的所有名字,默默地朝谢漆竖起个大拇指。   一双冰蓝眼眸里写着“小大人干得漂亮”。   谢漆默默地别过眼,心里默念着藏在怀里的酸涩青果子。   克制。   唐维也在一边舒气:“有霜刃阁帮忙,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更加好做。谢大人,收到北境防线的消息了吗?”   谢漆点了头:“刚收到不久,是捷报。”   高骊派出的北境军中,以秦箸为首的大部队在边防上,首战击退了骚扰的狄族军队,另外一批暗地里的部队耗时四个月,成功掌控了边陲上的第一座外州,从世族手里暴力夺过了外州的控制权。   高骊压根没打算在西北防线上花时间和世族讲道理,推新法和休养生息才是后续要费唾沫星子的精细活。   得令的北境军也贯彻了他的想法,既然北方一线的世族沆瀣一气,那就全部打下来,十三州一座不剩。   谢漆最快收到的消息源于张关河和张征远两个影奴的亲笔信,两人经过了一年的独当一面,看待局势比其他影奴明了。   西北一带比其他地方荒凉,外州万民苦世族久矣。   “第一座城州控制下来,剩下的只会越来越快。”高骊相比他们二人没有流露过多兴奋,他看向谢漆,“一拿下狄族腹地的青琉矿,北境军会想办法把青琉交给霜刃阁,到时还要你阁里的人接应。”   谢漆的眼睛愈发炽亮:“好。”   高骊低声问:“青琉拿到后,破军炮最快什么时候能造出来?能造多少?”   “第一次造,只怕时间不会太快。”谢漆误以为他催促,紧张得舔舔唇珠,“我们尽量。”   “好。”高骊的腿在桌案下轻轻挨了谢漆的膝盖,“那就等青琉拿到再说,谢小大人别紧张。”   唐维在一边若有所思地观察他们,把战线又拉回长洛。   这一回谢漆提前离开了,称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又麻利地跳窗而去。高骊眺望了夜色许久,才低落地掩上了窗。   一回头,他发现唐维还没走:“怎么还不回去?袁鸿怕是在等你。”   唐维笑了笑:“先不理他,臣还有些事想商议。”   高骊整理袖口回到桌案边坐下:“刚才怎么不说?”   “臣想做的事和霜刃阁也有关系,得先和陛下商量好。”唐维直截了当地绷紧了声音,“臣想准备给睿王翻案。”   高骊抬起那双冰湛湛的眼睛:“军师不是一直在准备,觉得现在时机成熟了?”   唐维郑重地点了头。   “我以为会迟一点。”高骊抬手揉揉后颈,烛火在他英俊的脸上留下半边阴影,“你觉得我现在有足够底气和世家叫板了吗?”   “至少气势上是有的。”唐维十指合拢,沉声说着自己的想法,“从陛下当初借梁太妃投毒一事,重启宫城的审刑署开始,我便一直在想这件事。审刑署重启得好,太好了,我不能不想。”   他顿了顿:“为睿王翻案是为一大批人翻,包括着我的父母恩师,或可称之为,为一个草创的旧时代翻案。审刑署没重启之前,一切案件都须得经过大理寺和刑部,但现在不一样了。陛下可知道梁奇烽一直在试图调出自己的人塞进审刑署?尤其是许开仁离去后空出了职缺。他也明白,审刑署的门一日不关,他梁家就不能掐住晋国的律法。”   “知道,我回绝了。当初重启审刑署,我用的是调查梁太妃的理由,他梁家是梁太妃的母族,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所以……他最近势必要推举谢青川进去。”高骊手放在桌案上,食指轻轻敲着厚厚的纸,“你觉得谢青川这人难应付吗?”   唐维皱了皱眉:“他一早就在梁家阵营中,不比许开仁差,不好对付。”   高骊提醒道:“他姐谢红泪在吴攸手下,正在云仲的阵营里打探云国对晋国的举动。谢青川也在这条细作线上,你想翻案,我不反对,但得想好怎么和这人周旋。”   唐维眼皮跳了几下:“明白了。”   “我知道师父和你,还有背后很多寒门前辈,都把洗冤的期待放在我身上了。二十年……这期待太沉也太长了。”高骊轻呼一口气,“都到这一步了,别操之过急。”   唐维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告辞前礼貌地问了他的情感问题:“谢漆是否因烟毒的关系,和陛下生分了?”   高骊心里顿时冒出了一只流泪的猫猫头,但脸上仍是四平八稳的冷峻。   “没事,是有一点小问题,等他完全康复再说,我也不操之过急。”   唐维:“……”   那是谁在私底下望成个望妻石的?   *   谢漆离开天泽宫后趁着夜色去找青坤,来时事先交代过了。   青坤在自己的偏室里静等,真见到谢漆来时眼睛透亮,师哥师哥地叫个不停。   谢漆面具都没揭下,到了之后应了两声,直截了当地问东宫是否有异动。   青坤先说起狄族圣女:“那良娣现在进东宫的偏殿住着了,狄族人就是离谱,师哥你能想象吗?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照旧每天在身上养蛇,那蛇嘶嘶地盘在她手腕和脖颈上……”   谢漆听了好一会他吊儿郎当的汇报,问:“谢如月什么情形?”   青坤脸上立马摆出夸张做作的伤心:“师哥,你怎么失忆了都还关心他胜过我,那不过是以前在你手下办事的下属,我可是你同门师弟。”   谢漆确实挂念着十六个最初的小影奴,记忆不在,感情却留了下来,心底对他们充满莫名的愧疚,由不得他忽视。   青坤开玩笑地胡搅蛮缠,谢漆抬手揉着后颈解释:“今年高瑱派他去了礼部,我心里总直觉怪异,似乎感觉那高瑱是个嗜权的人,如非退到悬崖不会轻易分权给庶族的人。”   “少师可不是一般人。”青坤笑了又笑,“他可是太子的枕边人,一年多了,情分非同寻常。”   谢漆揉后颈的手僵了僵,面具下的脸皱成了花猫脸:“啊?”   青坤笑得轻咳:“你失忆前知道这个消息时也很凌乱。但没办法,这就是他的选择。你在韩宋云狄门之后离开了太子,也低估了太子暗地里对你的偏执,他在那个节点回到太子身边,很快得到了谢如月这个赐名。师哥,谢是跟你姓的,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我就不多说了。”   干呕的不适感迅速涌到了喉咙,谢漆抬起苍白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颈,极白的手背上是清晰可见的骨节和鸡皮疙瘩。   不知怎的他想到之前高骊说过的一晃而过的话,狄族圣女耍了负了公主高白月。   高瑱和谢如月,阿勒巴儿和高白月。   而此刻阿勒巴儿怀着高瑱的子嗣。   “少师对此倒是全心全意地接受了,说到底他是太子的影奴,就像绛贝大人对邺王一样死心塌地地忠诚吧。”青坤边说边试着触碰谢漆的手背,“太子在这一年半里对他还行,情分看起来不浅,圣女今年正式封为良娣后,少师受了打击似地精神不济,太子对他心存愧疚,今年一开始就在有意分权于他,以权代宠嘛。”   谢漆深吸一口气,没忍住解开面具胡乱抹了一把脸,白手捂住下半张脸,眉毛皱得能打结。   青坤碰了一把,见他露脸,心情变得十分愉快:“师哥,你也不用这么担忧,至少在我看来,谢如月进礼部这事不算奇怪,他要是女子,我估摸着也早封成良娣了。若是你还是挂念,那不如我想办法把他骗出来,你再亲自训训你的小影奴?”   谢漆抬手制止,下半张脸居然被自己刚才捂出了个微红的手印,可见力道不小:“东宫你继续盯紧,有什么异样传消息传给我。”   青坤摸着下巴欣赏他的脸:“师哥反应怎么这么大?”   谢漆啪的一下扣回面具。   他只是突兀地联想到了自己和高骊的关系。如果还像失忆前那样发展,中途他或许就像现在的谢如月。   想想便一身寒颤。   此时天泽宫的高骊打了个喷嚏,狐疑地刮了刮鼻子。   啊,是老婆在想他吧。 第130章   四月到五月下旬之间,北境军在北方一线上成功控制了十三座外州。   西北于世族而言苦寒利薄,那些被指派到北线的世家旁支被视为“流放”,长洛的世家本家大多不把北线放在眼里,目前还能封锁住北线翻天覆地的消息。   直到七月,北境军耗费了不少人力才从狄族腹地挖出了一点点的青琉矿,全部小心地护送着交到了霜刃阁的影奴手里。   青琉输载到霜刃阁里时,阁里的匠师立即昼夜不息地忙活,十二口铸剑炉全开,研究怎样调配青琉造破军炮。   谢漆也放下其他投身其中,屏息敛气地等着第一炉破军炮问世。   中途出了一点小问题,十二剑炉中的一个炸开,幸好谢漆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一察觉到不对就扛起匠师逃出现场,才只受了点轻伤,而不至于损失一个重要的匠师。   不过轰炸时谢漆离得太近,他护住了匠师,自己则因耳朵比别人灵敏,在巨大的轰炸声里被震得短期的失聪。   听力还没完全恢复时,霜刃阁的第一炉破军炮就成功造出了。   谢漆在深堂里激动地转悠了半天,入夜时改了行程,吩咐身边的阁老顶替一天功夫,随即匆匆换了没有药味的衣裳,裹好两枚破军炮便兴冲冲地赶去了天泽宫。   彼时高骊正在远程处理西北防线的各事项,表情凝重得杀气腾腾。   掌控了西北十三州的北境军传密报来,发现西北的世家在多年里一直悄悄干着卖塞上女郎的勾当。   因西北与狄族近,人多混血,女人有不少高挑白皙、眼大鼻挺,体质也比中原腹地的娇小女子强健,是其他地区尤其东面男人最爱的“货物”。   世族下的官方多以遇狼遇熊等等禽兽的借口伪造失踪,用北境的人命换不劳而获的盆满钵满,北境的母亲们、妻子们、女儿姊妹们则在悄无声息中被套上麻袋卖走。   无怪乎北境常年贫寒瘠苦。   高骊密报还没看完便难以遏制愤怒,大晚上喝了两坛酒压下了火气。   谢漆的到来就像是春雨,立竿见影地堵住了他的火气。   “陛下,第一批破军炮出来了。”   谢漆把出炉不久的成果呈在他桌上,克制着激动讲解使用的技巧,因着赶得太急,唇齿间压抑着颤栗和喘息。霜刃阁距离长洛七十里的路途,每次而来不是踏月就是奔月的狂奔。   高骊看着摆放在桌上的成果,楞了有好一会才箭步到谢漆面前抱住他,太过激动甚至把谢漆提溜起来晃了好几下。   谢漆被扑得踉跄几步,脚还离地了一会,喘息着嗅到了酒气,赶紧抬手轻拍了高骊脊背两下,顺大猫一样拉开了他。   他刮刮鼻子,看着高骊垂下的潮潮蓝眼睛:“陛下身上好大的酒气。”   高骊立即和做错事似的低头嗅嗅衣领,沾酒的缘故也没瞒着:“我今夜得到消息,北境的外州贩卖女郎,忍不住气成了河豚,这才喝了点酒压压火气。”   谢漆看着他的唇语,看出意思后唇边笑意凝固:“北境世族卖州下人口?”   高骊点头,把初步统计出的数字说与他听,随即看到谢漆白皙的脸青白交加,牙齿磨出森森响。   高骊立即抬手摸摸他发顶:“虽然领教过世家行事的作呕,却没想到他们比我们想的还要禽兽,谢小大人别气,已经铲除掉一批了。”   谢漆怒火止不住地往天灵盖涌,瞪着他唇形,缓了半晌才平复:“西北十三州易主,消息终究会被长洛的世族根系得知,到时陛下怎么办?”   高骊眉眼生动地朝他示意桌上的破军炮,弯腰让谢漆看清楚自己:“小大人祭出最好的武器了,我们会用好它的。”   谢漆点点头:“那……您需要更多的破军炮军备,不知北境军能否多采集一些青琉?现在阁里摸索出法子了,军备越多,陛下铲除世家时越顺利。”   高骊伸手,以手背轻蹭过谢漆手背:“这第一波青琉是与赤狄私下谈的交易,后面还有两轮,再往后的开采就不简单了。谢小大人,你们看着办,我们的后背就交给你了。”   谢漆猛地点过头,点得太用力,竟然一瞬头晕目眩,站不稳地摇晃起来。   高骊瞬间一手搀过谢漆,一手捧起了他的脸,指尖直抖:“烟毒……犯了?”   谢漆在他掌心里眯着眼摇头,面颊蹭到他虎口的粗粝,片刻就红了半边脸。   他费劲地想掰开高骊的手,肚子忽然发出轻微的三声咕,人顿时僵住了,蚊蝇似地咳咳:“您先松开,卑职只是饿了。”   高骊松了口气,松了手却低头贴着他额角轻蹭:“小大人几天没吃饭了是不是?轻得像风筝了,一阁之主也会忘记照顾自己吗?”   谢漆侧耳也还是听不到,嗯两声偏过脸,泥鳅似地远离他,然而高骊对他的反应极其敏锐,不过片刻即察觉,大手攥过他手腕,掩口看着他试探道:“老婆,我做过一些噩梦,梦中你我身份倒置,你为君我为将,我在床上使劲欺凌你,后来你、你死了。我曾吓得魂飞魄散,你想想办法,怎么把魂魄召回来?”   高骊嗓音哑得不像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漆在这番话前的反应,很快在他强作镇定的茫然眼神里看出答案。   于是这场到来的春雨变成了冬雪,北境之怒与眼前之悲交织在一起,高骊眼里肉眼可见地涌起了一层泪珠,但又憋住了不掉下来,于是当真如他此前所说的,气成了只河豚。   谢漆:“……”   两人干瞪了好一会,谢漆终究是先破功,不时看他两眼,不住地笑起来。   高骊被他笑得眼泪簌簌:“你还笑?你听不见了你还笑!”   谢漆看清了他重复的唇形,原地比划着憋笑:“陛下是九尺的河豚,刚用酒腌过的河豚。”   高骊憋着眼泪隔空给了他两个屈指的敲栗子:“谢小大人,我看你是饿到冒烟了!在这别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谢漆一闪拦到了他面前,手指着自己耳朵,解释了短暂失聪的缘由,神情不自知地像哄大猫一样柔和:“陛下,卑职耳朵没事,小内伤不足挂齿,医师亲口道不出一月就能恢复过来,您别和被偷了五百万两一样如丧考妣。”   高骊还是像河豚:“你受伤比被偷了五百万两还严重!还小伤,带伤就别乱跑!”   谢漆诚恳道:“拿到第一手的破军炮时十分开心,原打算让其他人把喜讯和成品带来,可思来想去忍不住兴奋,还是迫不及待地来和陛下分享喜悦了。”   “……迫不及待到忘记吃饭了?”   “是的。喜悦与成果送到了,您别半夜忙活了,卑职回去了,等耳朵听清了再来向您汇报诸事进程。”   谢漆说罢抱拳一敬扭头就要闪走,谁知高骊身法也快得很,一转身薅住了谢漆……的衣角。   谢漆比他更快,袖间小刀飞转着往后一划,准确无误地隔断了被拽住的衣角,风一般翻身飞出窗去了。   徒留高骊猝不及防地捏着片漆黑的断袖衣角怀疑人生,好气又好笑。   现在的老婆就跟个送子观音似的。   不对,是送断袖观音。   *   谢漆离了天泽宫后没有立即返回霜刃阁,而是到长洛城的东区去,与扎根在东区的阁中影奴联手,清洗了一阵周边。   天亮时他易好容,换过布衣伪装成微微驼背的清瘦中年人,捋着一把略微花白的假胡子到东区的小摊前吃早点,吃到一半等到了一个背着柴的少年经过,便吸溜完剩下的面条,溜溜哒哒地跟上。   他出来一天,还打算接触那位取得了云仲信任的先六皇子高琪。   此前霜刃阁借着睿王遗体之事把云国的死士撅了七八成,据罗师父传回来的盯梢汇报,云国又给云仲输送了新的死士,这一回来的死士比先前那一批难对付数倍,可见云国图谋者不小,像是要砸下血本了。   谢漆不远不近地跟着高琪,看着这位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宋家后人,在东区的街道上迈着与菜农无异的稳健步伐行走,他在路过的小摊前买下个最便宜的包子揣在怀中,寒酸又自在地走去关顾便宜的茶馆。   谢漆也跟着进了茶馆,捧着热茶痨病状地在高琪隔桌坐下,边喝茶边看台上说书人的唇语,余光里能看清高琪的一举一动。   高琪也与他一样易过容,不至于改头换面,只是要遮掩左脸的罪字刺青,伪装作寻常少年人。   此时他坐在这里,身上再看不出半点出身豪族、贵为皇子的影子。他掏出怀里热着的包子满足地咬着,不时探头看看放在了茶馆门口的柴,双手皮肤像冬来皲裂过度,春来翻皮快速的树皮,布满了不少浅白旧疤。   乍然一眼过去,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贫户砍柴郎。   谢漆对高琪这个名字的感觉不好不坏,情理上知道他曾躺在宋家作威作福的“功劳簿”上,宋家祸国祸都的罪匀出一勺浇在他头上,也够他被淋进地府上三层。   高琪的影奴是绛级的罗海,要看影奴秉性可看其师,谢漆自继任霜刃阁以来,阁老之中最安分的就是罗师父,是沉默木讷到令人疑心是不是脑子缺根弦的程度。   此前也听方贝贝讲过几句同代影奴,玄级的张忘刀法轻盈,人却是有些笨重的一根筋,罗海则是人如重刀,不仅脑子笨重,为人还拙。   谢漆一边想着一边眼观六路,与周遭市井融为了一体,台上说书人在讲些市井逸事,拼桌喝茶的三个贫穷书生在附和。   这本是茶馆常事,只是说书人讲完了市井怪谈,歇息片刻后便说起了过往野史,说了短短几段远史的舞弊要案,几段精炼言语把一出荡气回肠的悲剧给讲完了,惹来台下强烈的反应。   好底色的故事寥寥几句便能扎进听众的心窝,因是不见天日的悲剧,台下有人痛斥,连说书人都被挨骂了,也有人希望说书人用口舌改变那讲过的悲剧末梢,改成出喜剧。   听众大清早地来茶馆捧场,不过是想在一日之计的开头听几出时事和欢喜话。   谢漆发现拼桌的三个书生便是在这看官中“拱火”的,一言出周遭附和热闹,台上说书人的反应也有趣,神情丰富地作凄怆状:“不可改,继往开来前后路,嗐!不可说也,还是说下段话本为妙。”   故事是掀过去了,拱起的情绪却遗留了下来。   谢漆环顾一圈,明白了这是在为何事造势,现在是七月,距离秋考不远了。   说书人说起了另外的逸事,这回讲起的是东宫。谈到两年前狄族作为战败族进长洛的情形,座中都还历历在目,而那位狄族圣女便是其中最显眼的“战利品”,原本是打算充入皇帝后宫,但陛下不愿,今年初圣女进了东宫成太子良娣,刚产下了一位混血皇孙。   谢漆知道此事,问过青坤东宫局势,回答无甚改变,狄族圣女依然不得宠,摆件似地让冷落在东宫的一隅,那不知是否投对胎的小皇孙也没得到高瑱的多少关注,甚至隐隐引起了高瑱的反感。   至于他关心的太子少师谢如月,据青坤观察,反而更得高瑱的亲近和宠信。   外人不知道高瑱在想什么。   说书人又讲完了一场,谢漆余光里瞟见高琪吃完了包子,认认真真地数出了铜板摆放在茶桌上,很快就要收拾着走人。   谢漆跟着出去,隐没在远处的小巷中目送高琪背着柴进典客署,约莫三刻钟后,眯着眼看到他拄着陈旧扁担出来。   高琪带着顶草帽,七月天热,此时天已大亮,他擦着脸上热汗活动着肩颈,晃悠悠地朝着谢漆所处的小巷走来。   深巷阴凉,是回护国寺的捷径,就是因是长巷,不经时就会踩中各种小宠物的排泄物,来一遭真正的踩狗屎运。   高琪看起来是不太在意的粗糙模样,进了小巷中便摘下草帽扇风,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中途,忽然被一个潜伏已久的黑影逮住,架住他两肋带着跳上了巷子上空,而后直接扔到了瓦房的屋顶。   高琪乍然被带着从地而飞,心跳虽然惊得飞快,却没有显露出本能的慌乱,左手扁担右手草帽还拿得稳稳的。   倒是绑了他上屋顶的谢漆感到惊奇:“被带飞竟不尖叫?”   似乎在他的直觉里,这位先六皇子高琪内里是个遇到指甲盖大的事,就会哭个不停的怂哭包。   现在高琪沉稳老实得与谢漆直觉中的影像截然相反。   “敢问壮士有什么事?”高琪吞咽了一口唾沫,“我就是一个挑柴的穷汉。”   “曾经坐拥宋家全部资产的六殿下,现在却自称穷汉,看来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了。”谢漆蹲坐在粗糙的老旧屋顶上,轻笑着捏正高琪的脸,好把他的口型看得更清楚,“六殿下不用看观察周围,这一片的云国死士被清空不久,此刻没有云国人盯着你,也没有吴家的影卫,你只需和我说说话。”   高琪眼神变了变:“你是谁?”   谢漆张口就来:“罗海的师父,一位霜刃阁的阁老放不下他那弥足深陷的徒弟,这才派我来的。”   高琪脸上果然出现了动摇,如今世上剩下的,牵动他一切挂念的只有罗海了。   他脸上浮现了抓住稻草般的急切:“我听说……霜刃阁不会管已出师的弟子,除非那弟子是下一代的继任者,你真的是那阁里的人派出来的?”   谢漆看着他的口型,张口就把霜刃阁的解释以及罗海的过去相关大段大段地讲述出来。人一旦被拿捏住一身的七寸要害之处,脑子便不免生锈卡住。   高琪没过多久便把手里的草帽捏扁形,扁担也差一点就被捏成两段。   “我们知道罗海还有六殿下你如今在执行的是什么样的任务,照这条路下去,你们所走的路至少有九成是一条死路。”谢漆这会说的是实话,“阁老一直心系着罗海,始终没有放弃把你们捞出淤泥。此前云国的死士身手不如阁老他们,可是最近云国似乎换了一批新的影中人,十分难以对付。阁老再难以从暗中保护你们,焦急不已才忍不住跳出来,特令我到这里,斗胆向六殿下问一些典客署中的情况。”   高琪沉默半晌笑笑:“我以后如何无所谓了。只是罗海他,他到底和我不一样。他不是一出生就烙印了原罪的人,如今却被迫跟我一起在脸上烫了刺青,是我对不住他。若是你们阁中能让他以后平安无虞,让我以命换命我也愿意。”   “不用这样血腥。”谢漆抬手揉揉后颈,“也不必悲望,如今霜刃阁,倒是与从前不同。”   高琪把手里的草帽展开整理好,点点头,不等谢漆再多言,轻声说起了自己的所知:“典客署确实之前就来了一批新的人,我也是直到近来,才取得了那位云国二皇子的推心置腹。我知道了他此前带来的死士,是云国千机楼的副楼主,因为一次任务而死在了外头。这一回来的不一样,是他们云国皇帝特意派出的,千机楼的正楼主。这些人在此前是跟着云国的嫡长子,也就是他们太子办事的,可见那个云国皇帝对晋国的觊觎之深。”   谢漆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想到一来问,就能从高琪这里获知这样重要的情报。   “这些新来的云国死士办事比此前的要稳健的多,至少他们没有再策划着各种各样刺杀晋国高官的下作手段。对了,据我所知,之前皇帝陛下经过了好几十场刺杀,其中都有云国人在当搅屎棍。”高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有幸见过一面那个千机楼的正楼主,那人的气质看起来也和以前的副楼主完全不一样,我想这些人来,或许不是为了来听候云仲的差遣,更有可能是直接奉了云国皇帝的一手命令。”   谢漆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六殿下能看得出,他们云国皇帝的企图吗?”   “必然是算计着要来攻打我们了。”高琪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扁担,“之前云仲想直接从源头作祟,刺杀皇帝,让长洛内乱,再重蹈一次韩宋云狄门的内乱。这一回,我也说不好云国皇帝是改变了念头,还是只是短暂蛰伏起来。只不过,之前有几次听到云仲在谈话间,提到了东境和邺州。邺州有九弟……有邺王,这是众所周知的。”   谢漆指尖不住摩挲。   邺州不是一直有王爷,但却一直有梁家。   带高琪下去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吴宰相知道六殿下今天说的事情吗?”   “世子知道。”高琪答,“他在看着,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干预。”   谢漆抿了抿唇珠。   看是个无处不在的动作,看着是个不知多久的状态。   易让人心惊胆战。   *   长洛七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太子良娣顺利生了一个皇孙。   本代的皇室当中,有了一个明面上的新下一代。   外人当中,大抵只有谢如月是真心祈盼着这位小皇孙的平安。   谢如月今年两头忙碌,既进礼部打杂又继续料理东宫,奔忙到两颊瘦削,不过眼神愈发有光。   阿勒巴儿产子此事,他尽其所能安排到最周到,皇孙诞生的那天,高瑱一如往常地处理朝务,并不把那意外的新生儿当回事,候在产房外的是谢如月。   谢如月在焦急里听到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一瞬,他腿软得险些栽倒在地面。   他跟着一众秩序井然的宫人,看到了裹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不知震撼从何处来,怔忡的眼泪在婴儿的啼哭里无声淌下。   他迎接了一个新生的,不被祝福的小生命。   那是主子的骨肉,也是他的小主子。   高瑱直到几日后才前去看看那新生儿,谢如月跟在他身旁轻笑说着皇孙的状况。   “小主子刚抱出来时皱巴巴的,嗓门很大,产婆说小主子比别的婴儿重些,想来是骨重,生来就是好体格的。睡了两日,小主子变得十分好看了,又白又肉嘟嘟的,不大哭了,笑的时候嘴里常吐出个泡泡,主子,您见了一定喜欢的。”   高瑱侧首看他:“如月,你很开心?”   谢如月比划着小皇孙的体型,笑容藏也藏不住:“殿下,这是您的第一个子嗣,小主子真的生得很可爱,以后长大了一定能随您的容貌……”   “不要称呼为小主子。”高瑱淡淡地打断他。   谢如月连忙噤声,他知道高瑱不喜阿勒巴儿,怕他厌屋及乌,走到一半还想挽救:“殿下,他真的生得很漂亮……”   高瑱轻笑,声音有些轻浊:“那他也像你一样唇边有痣吗?”   谢如月懵住,身体在向前走,魂魄仿佛在脚后跟拖着。   到了偏殿,宫人还如先前有序,寝殿中塞满了冷冰冰的金属人,只有摇篮里的小婴儿咿咿呀呀是活物。   谢如月魂魄归位,小心翼翼地看高瑱的反应,看着他走到那摇篮前停顿,背影有些许僵硬。   他亦步亦趋跟到了摇篮外,看着躺在里头吮着自己指头的婴儿,忍住微笑觑高瑱。   高瑱伸手进襁褓,修长的食指轻轻拨出婴儿塞在嘴里的指头,婴儿因这动作惊醒,睁开眼睛懵懵地环顾庞大的世界,看到床前有两个庞然大物,本能地便大哭起来。   高瑱看到了婴儿的眼睛,一身气息骤变。   寝殿的宫人没有一人上前。金刚一般站立,垂目如慈眉菩萨,却都似冷铁。   谢如月见婴儿啼哭心揪,伸手想抱又怕碰坏了娇弱的小生命,焦急地叫了两声乳母,身边的高瑱却抓住了他无措的手,拽着他转身大步离去。   谢如月这才感觉到高瑱身上的低压,惶惑地低唤殿下,不得回应。   他脚下生风,逐渐远离身后金碧辉煌中的孤苦无依。   回到书房,高瑱松开狠抓着他的手掼上大门,待书房只剩两人,他把书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坏了。   谢如月惶惶地捡着地上的无辜器物,像是想拾掇那位小主子一塌糊涂的人生:“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可他也不明白高瑱为何雷霆大怒,他以为初为人父是喜悦的,世上有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那不震撼吗?   他是个局外人,是个影奴,听到小皇孙的啼哭时还是为那份新生落了泪,他不明白高瑱为何生气。   高瑱把物什砸完了才冷静下来,拉起跪在地上捡东西的谢如月坐在椅子上,抱着他低声解释暴怒的所在:“如月,他长了一双蓝眼睛,孤不喜欢。”   谢如月被迫坐在他腿上,还是不明白:“殿下,良娣是狄族人,小殿下生而混血,眼睛便是那样的颜色,皇帝陛下也是那样的眼睛……”   高瑱忽然掐住他的脸,拇指按紧了他唇边的朱砂痣,一双桃花眼里是失控的怨恨与哀伤。   谢如月这才明白了,噤声贴紧高瑱。   混血的小皇孙长了与皇帝相似的冰蓝眼,这便是不招生父喜爱的原罪。   那双继承了高瑱一半血脉的蓝眼睛似乎把他刺激得不轻,这夜谢如月久违地在床笫之间感到濒临死亡的窒息,但发泄过后,高瑱又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谢如月被他像个小孩似地抱在怀中摩挲,高瑱温热的手从他肩头轻拍到尾椎,再一寸寸抚回来,他感觉到了他的依恋。   “如月,那杂种出生,你这么比谁都高兴?”   谢如月依偎在他怀中摇头,请求他别那样称呼自己的骨肉:“因着您初为人父高兴,您是我主子,那便是我小主子。”   高瑱笑他傻瓜,声线温润地谈起不曾谈过的许多事:“为人父有什么好高兴的,我父皇对着少时的我,也不曾像你那样欣喜。是你有疾还是我父皇有疾?”   “那便是……便是如月有病。”   他不说幽帝坏话,那是高瑱的生父,在这事实上,他可以罔顾是非。   高瑱低笑:“不,是父皇有病,他当初一点也不在意我。”   谢如月感觉到了他的低落气息,偎着他安慰道:“先帝定是因为政务繁忙,才少了些对殿下的关心,但是后来不一样,您想,先帝若不疼您,怎会在后来想立您为太子?”   “那是他彼时爱我母妃。”高瑱没有了笑意,突如其来的泪珠滴在了谢如月的脸上,“其实母妃也不完全爱我,我是什么呢?我是助她靠近风印的一根凤羽,自小围在书城里的木偶,我是木头做的世家皇室,高高在上地唱群戏。”   谢如月被脸上的泪珠呆住了。   高瑱的喃喃自述还在继续:“其实生在帝王世家,已然是旁人八百世求不来的福分了,我一落地就瓜分一成天下,不必矫情地寻求常人的情愫,多庸俗与低贱啊。我本来不在意的……如月,我真的不在意的。”   他低头去亲吻谢如月的脸,与情人私语一般温柔:“可是你的玄漆大人带着你们来了。”   谢如月不敢出声,唯恐惊扰到他的半缕思绪。   他意识到高瑱眼下所说的一切的分量,那是与这两年来的皮肉之欢不一样的绝对靠近,高瑱把心魂袒露出来给他看了。   “他跟我的时候十六岁,比我高一个头。我幼时曾于黑夜中遭人暗杀,遭了些皮肉之苦,此后畏惧黑暗,初听他单名漆,先觉得不喜。后来托韩家查知他出身贱中之贱,娼妓之子,愈发不喜。他不是不知道。你也知道,文清宫的前两年,他只在我宫顶上的瓦片守夜。”   “那年中秋我到西区时,夜里遭了暗算,我在马车上觉颠簸,抬头看见车顶被一利箭半穿透,箭头有血珠滴在我脸上,片刻后那利箭就被拔去了。马车外风声和金戈声萧萧,半晌车窗外有敲击声,他隔窗笑着跟我说,‘殿下,可以开窗赏花灯了’。”   “隔年我随父皇出城春猎,皇子们多懒惰,让身边人猎了装模作样带回去便足够了。我少时重文治轻武功,也那样吩咐他,他先听话,再带我拉弓,哄我多练武,来年可以长高超过他。我说何苦我来长高,他把个头缩回去不就好了?他还是带我拉弦如满月,说‘卑职缩不回去,可以先憋住不长,等殿下身长如玉来超过’。”   “再一年,他似乎真的憋住了骨长,我长到了与他齐平。这一年他伴着我长大,自我身侧磨墨,暗地里带我练武,夜神一样守着我长大。那年冬天我得了极重的天花,你也有印象是不是?夜里总是他独守,不论何时我睁眼,总能见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御医说我幼时羸弱,少时练武筋骨才强健了不少,否则熬不过那年冬天。那年除夕,我在他提来的花灯里唤他谢漆哥哥,他在新岁的钟声里同我说,‘小瑱,新岁吉乐’。”   “世上没人那样珍重地唤我。”高瑱把谢如月抱得更紧了些,下颌贴着他的脸轻喃,“我有尊贵的父皇和四个皇兄,却在一个影奴身上领悟人之父兄的滋味,只有他一心一意地守着我的年少,唯恐我伤及一寸肌理。他为我挡过很多风霜,我心里爱着他,似进护国寺的香客爱神祇,我眼里也爱他,似饕餮爱美食一样爱他皮囊,爱他黑漆漆的名字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直到韩宋云狄门之夜,他不保护我了,我落下了重伤,不久,他还舍下我了。我还是很爱他,只是多了双倍的恨。”高瑱抚摸他的朱砂痣,“还多了你。如月,如月,他伴了我四年,你能伴我到几何?”   谢如月不知何时泪眼不止,一句“到此身尽时”磕绊不成句。   高瑱沉浸在自己的世间里,没听清他的回复,抑或是听了也不甚在意:“我做过一些梦。梦里谢漆不一样,他还如四年前一样守着我,除了多一身疤什么都没变。可是,真奇怪,我对着这样的谢漆爱归爱,放下时也瞬即就放下了,我看着他跪在我脚边恳求让我接他回来,而我又喂了他一盏酒,把他扔回去了。”   “如月,我终究是生在帝王家的贵胄,常人的情愫于我而言或许并不重要。我父皇如是,我如是。”   “我的儿子亦当如是。”   “所以你……为此高兴是蠢笨的。”   谢如月从未有如此刻魂销目断,紧紧抱住他摇头:“不会的,我知道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您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填塞稻草的假人,我虽不能取代玄漆大人在您心中的分量……可我……我……”   高瑱以亲吻止住他的话,温柔地抚摸着谢如月的后颈,桃花眼里映着人,可他看的不是人,是超乎人身的世间潜行法则。   他和摩肩擦踵的人们走在活路上,是没空在意擦肩而过时的行人面目的。   *   长洛九月秋考,十月再放榜,秋榜上的文试结果还是与之前一样。   然而这一次出了问题。   有代闺台的士子敲登闻鼓泣血鸣冤,声称听到了有世族不学无术的人在楚馆间对着相好的歌姬吹嘘,声称他的榜上之名是买来的,家中花费万两,买了一个榜上五十名进退的名次。   士子只把矛头指向礼部不公,痛斥把持礼部的韩家暗地中卖官鬻爵,请求皇帝与内阁再次批卷,或者将目前名在榜上的所有人的考卷公之于众,让天下人品鉴上榜人的真实才学。   登闻鼓只敲到百声,隆隆鼓声被闻讯而来的官府军队制止,士子当场撞鼓之骨,登闻鼓不倒,士子血溅倒毙。   紧随其后的七天,官军围守染血的登闻鼓,其他的寒门士子不能敲鼓,身着布衣在外围嘶世家不公,官军以事无定论士子诬告庙堂为由,抓获十二人回官衙看守,当夜十二人破指血书狱壁,留血书、长鸣夜、尽自尽。   舆情本自酝酿,此番轰然炸开,民间庶族群起激愤,秋考的武举中人为万民出头,赤膊怒眦官衙前,要礼部还以公道。   事态逐渐发展成长洛东区动乱,数百年来安分守己的平民经怒火的煽动、异国不怀好意的添火,几欲聚武力冲西区。   秋考舞弊不公的事很快变成了皇帝、宰相、内阁对礼部的施压,大学府被有意地撇之一旁,帝相将所有压力扣在了礼部上,确切说是摁在韩家上。   母族出于韩家,素来有仁德之名的太子在几夜之间声名狼藉,万人唾骂。   高骊和唐维在事态严重开始前,先把母妃是姜家人的公主高白月召进天泽宫作势密谈了许久,之后再三召姜云渐进天泽宫,瓦解礼部韩家和吏部姜家的结盟。   姜云渐昔日对何卓安的何家千万般扶持庇护,这一回轮到韩家,谈妥了利益要害,很快就和韩家撇清了关系。   利来而聚,利散而弃,世家的常态。   如姜云渐此前对何卓安那样的情衷才是异态。   折下姜家这一翼之后,各方冷眼看韩家收拾这烂摊子。   结果梁奇烽为首的刑部彻查了礼部一轮,揪出了涉嫌科考舞弊的罪魁祸首。   却是太子少师谢如月。   就像以前何卓安能在明面上,把何家侵吞晋国的十年亏空账目抹平一样,大理寺掘地三尺地彻查,也仅仅只能查出今年九月秋考的纰漏。   去年的,及今年春考的放榜结果已经搜不出任何作假的证据链,礼部早已把以往的考卷与答卷全部焚毁。   科考是所有世家的获利,那些卷子必须“焚毁”。   而这场被寒门撞得血液横流的秋考结果,韩家一早就准备好了,推出一个妄图揽权、聚财,贪得无厌、恃宠横行,且同样出身于底层极庶之族的谢如月就足矣。   高骊得知这个结果时出神了许久。   在外人眼中,谢如月一个四等影奴,相比其他影奴,比之谢漆、方贝贝等人实在是存在感稀薄,虽然一直领着太子少师的腰牌,却始终难以引人注意。   他此刻想起这么个人,第一印象也先是他与谢漆的关系,他以前是谢漆手下的十六个小影奴之一,如果当真出来背这巨大黑锅,谢漆定然会伤心。   高骊这头在想办法怎么挽救那个可能被推上刑场的影奴,结果刑部那头十分迅速地呈上了结果。   谢如月对秋考的黑幕与舞弊等重罪供认不讳。   自愿一人认韩家罪。   也即世家罪。 第131章   十月初,霜刃阁刚好把北境暗地里运送来的青琉全部炼成了破军炮,前脚刚交到了袁鸿和张辽的私兵手里,还没来得及振奋,后脚就收到了同是影奴的谢如月入狱的消息。   谢漆立即收拢在东宫的人手,然而为首的青坤忽然联系不上,鹰也消失无影,其他的影奴不够接近中枢,只能在外围打探。   短短三天后,谢如月认罪的消息传遍了长洛,他从属于霜刃阁的影奴身份被大肆传播,万民被怒火拱出热血,怒气逐渐被带偏,从礼部韩家和东宫转移到了此前一直神隐的霜刃阁。   谢如月这个名字,一时之间被外人当做霜刃阁的普适形貌。   十三日,谢漆从提前发作的烟毒中醒来,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信笺,边喝边看,边侧耳听下属们汇报谢如月的始末。   屋漏偏逢连夜雨,远在邺州的方贝贝也主动送来了消息。   方贝贝在信中的措辞小心翼翼,谈及许开仁不经意间得罪了邺州的地头蛇们,他不忍许开仁命丧他乡,询问谢漆他要怎么做,才能保姓许的一命。   药喝完信也看完,谢漆按着颈上乱跳的脉搏吩咐下去,拨出三队精锐,一队赶去邺州,一队待命救论罪当斩的谢如月。   第三队以备不测。   不久方师父飞快地进来,刚想出口的话在看见谢漆脸上出现的烟毒青纹时止住,扭头先质问阁里的医师:“阁主身体怎么还不见好?”   谢漆先前的失聪只好了一半,如今还有一只耳朵像罩着金钟罩一样,迟不见好。   方师父焦急带气,医师被一阵喝问得冒出冷汗,无助地把目光投向谢漆,却见清瘦苍白的阁主正按着自己的朱砂痣走神。   谢漆失神了片刻才抬起聚回光的异瞳,解了无辜受气的医师的围。   人刚走,方师父风一样捞了把椅子坐在谢漆近处,往常笑嘻嘻的脸上此刻乌云密布,几番欲言又止,略微稀疏的眉毛拧成了滑稽的锅勺状。   “谢如月认罪,不止是认了一己之罪,还变相地把我们霜刃阁作为世家走狗的过往之罪昭告了天下。”方师父斟酌了半晌才把话说出来,“阁主,一个普通的四等影奴,本来惹不出这么大的风波,这么重的影响力的。”   谢漆侧着脑袋:“科场舞弊一事酝酿了许久,最后推出来的罪魁祸首都会被万民憎恨,韩家狠,吴家毒,一旦谢如月带着这个罪名上刑场,霜刃阁就多了至深的污点。”   世家之中,吴家最难渗透,从前的张忘跟随着梅念儿倒戈,更是个暗地里的棘手刺,谢漆不由得怀疑吴攸对霜刃阁的动作洞若观火。   他抹了把脸,呼出长长的一口冷气:“原先我以为吴家造势科考案是要瞄准韩家,现在看民间的讨伐,或许吴攸一开始就预备抹黑霜刃阁。”   方师父老了,直到老了以后才看清了许多事,萌生了两个愿望,一是希望徒弟平安,二是希望霜刃阁健康。这个滋养生命又罪孽深重的影奴阁像是他的师与徒的集合体,他刚看到祂有一点向阳的趋势,就发现大巴掌就又把祂拍得四脚朝天了。   老人家愁得要把椅子腿掰断了:“现在连青坤都不知何踪,谢如月这事还能回转吗?”   “不管如何都先试试,我明夜带人潜进天牢,争取尽快见到他本人。”谢漆十指合拢低头,嗓音有些哑,“万一呢?前人说触底反弹,万一……”   谢漆弯下腰,额间抵在交叠的拇指上,脑子一团浆糊。   事亲尽孝,事友尽义,他想尽力,尽管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方师父发愁得快把后脑勺挠成旱地,谢如月这一遭主动认罪迫使他们无从救起,论理谢漆从前与他关系匪浅,世上还能劝动他的只怕也只剩谢漆,但眼下霜刃阁与北境一派的合作紧锣密鼓,他更怕谢漆出事。   “我身体没问题。”谢漆感觉到了他的顾虑,抬起头时重归平静,“烟毒只发作一天,明夜无碍。我从前是玄级,以后也是,您不用担心。”   方师父问:“那阁主有把这个行动告知给陛下吗?”   谢漆抬手按住了后颈,沉默片刻:“明晚我见完谢如月后,再上报吧。”   提前上报肯定会被那大狮子叫停,他不想再耽搁了。   方师父数落着不妥,谢漆抬眼把方贝贝在邺州遇到的麻烦事转告给了他,顿时转移了老人家的注意力:“姓许的关他什么事?!再老实待三个月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干嘛在这节骨眼蹚浑水?”   谢漆轻笑了笑,用外事把方师父赶了出去,倒回病榻上争分夺秒地休息。   失忆后他想不起有关谢如月的记忆,只有感觉,如今到了梦里也想不起来,只有无意识的喃喃梦呓。   “糊涂啊……傻小孩。”   *   翌日夜里,谢漆果真带了一队精锐赶进夜色,方师父暂且接管了阁里的事务,外事忙内心虑,团团转了一整夜,直到天边鱼肚白,手里的事务没能忙完,外出的谢漆也没能回来。   方师父顿觉不妙,再顾不上许多,分派出人手尽力去打探天牢的消息,同时把事情传递给天泽宫。   然而天牢一切如常,像密不透风的无孔高墙,没有半点消息。谢如月还照旧关押在最深处的牢房,警备没有丝毫变动,似乎没有发生任何潜入的惊动,世家全部按部就班,稳当地筹备将谢如月押上刑场。   谢漆一行人仿佛凭空消失了。 第132章   十四日天亮,谢漆从大觉里醒来,烟毒发作的时限一过重新觉得身轻脉舒,整饬好佩上玄漆刀便风一样出了深堂。   今夜要闯天牢,他最在意的是依旧找不到青坤的踪迹,谢如月一出事便联系不上他,这让他分外警惕。   谢漆知道自己失忆前曾经让青坤去天牢守株待兔,从张忘手里劫出梅之牧带到谢红泪那里,能从玄级的张忘手里抢出人来,可知青坤的武功不弱,在轻功上和谢漆全盛时相差不大。   如果青坤没有蹊跷失踪,至少能从他那里获些讯息,潜入天牢也能有他协助。   这个便宜师弟被怎么了,此刻在哪里呢?   谢漆边想边先去剑炉,北境的青琉矿运送了三批后再补不上,能炼制的全造成了破军炮,几乎都交到唐维手里,剩下一些边角料,剑炉的匠师们还在节俭地研究怎么化废为宝。   刚到剑炉,匠师们齐齐行礼,为首的倍为关切地问他:“阁主身体可好?阁老昨夜来告知了您今晚欲去天牢的事,命令我们多为您准备暗器。”   “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谢漆笑了笑,他就是来充备暗器的。   此前在炸毁的剑炉中被谢漆救下的匠师上前来,呈上了一个朴实的小木匣,里头装着一颗黑润的椭圆石。   谢漆看到那黑石时楞了楞,抬手摸索出藏在衣领下的黑石吊坠:“怎么和我戴的一样?”   匠师觑了他一眼,克己地低下头:“上次阁主救下我,自己却晕阙过去,我带您回深堂时意外看到您的颈链,记住了形状,私下便想为阁主造一枚以假乱真的暗器。”   谢漆拿出木匣中的黑石摩挲了一圈:“匠师好眼力,确实以假乱真了,这暗器怎么用?”   “外层我用脂石裹住了,内里是调配过的至浓青琉。”匠师向他说明了暗器的使用,“阁主,这是一枚伪装过的新型破军炮,您外出任务时若遇上棘手的敌袭,用内力震裂黑石外围抛出去,即可突出重围。”   谢漆眉尾一扬,谢过他们,妥善收了黑石,后头便和脖子上的吊坠掉换。   白日准备好诸事,入夜谢漆告别方师父,带上了一队缃级的新生代小影奴出山,老鹰在肩上耸立,压低了脑袋炯炯地盯视长夜。   谢漆和老鹰一起盯着长夜,右耳听不见,左耳听到的风声就显得更加清晰,连带着思考都剑走偏锋起来。   一者,如果谢如月无法被劝醒,他得想个别的法子来挽回来日霜刃阁的声誉。   二者,如果青坤是因为想向霜刃阁传递谢如月的消息,而暴露了与他的同门关系才被抓获控制,那么眼下的谢如月就像是一个等他上钩的饵。   想杀他的人不少,恩师杨无帆告诉过他,当初会执意带他回霜刃阁,有一个原因便是梁家家主梁奇烽想杀他。   谢漆继任后尽力封锁了阁里换代的消息,梁家不知道他继任,否则不会继续遵循旧约向霜刃阁输送钱财,韩家势力才在慢慢崛起,若非青坤出事,韩家绝不可能知道他在统领,至于边缘些的姜郭两家更不必说。   只有吴攸明确知道他在执掌霜刃阁,去年就断了对霜刃阁的资助。   那么,倘若谢如月是饵,钓者只可能是吴家。   思绪在长风里逐渐清晰,谢漆找到了脉络——   韩宋云狄门之夜祸乱,吴攸拥护的先太子高盛死之,其妻梅念儿却活着,甚至孕育有遗腹子。   当其时,幽帝之下的九位皇子只剩三、五、六、九四位,吴攸知道高盛还有血脉在人间,势必盘算着来日拥立那位遗腹子践祚。   四位皇子中只有高骊无根基,先扶持他登帝压制梁韩,来日高盛遗腹子长成,吴攸便能拽下高骊代以旧主之子。   这计划十分可行,高骊和北境一派除非撞上大运,不然正面与暗地交锋都敌不过绵延数代的吴家。   高骊从登基开始就是推出来受气的。   直到杨无帆死,谢漆带领霜刃阁全力拥护他。   吴攸此前都没有将霜刃阁换代的情报告知其余的世家,恐怕同时是借着霜刃阁和高骊联手削弱梁韩势力。   后来,吴攸恐怕得知了霜刃阁也能造出破军炮,其威胁程度当即不可与往日比拟。   这场科考舞弊的造势,吴家从一开始对准的靶子就不止是韩家,还有霜刃阁。   青坤的失踪便也有了逻辑,怕是玄级的张忘奉吴家的命令,提前除了他。   吴攸是世家中最会玩制衡的家主。   所以他是宰相。   谢漆在长风里试着将自己代入吴攸的视角。   【我要继承高盛的遗志,是以我需要许开仁、梅之牧等寒门士人首领,削世家,改晋制】   【我要拥立他的遗腹子,高骊便不能在在位期间壮大势力,收获人心,以免来日不好对峙】   【但我眼下只想削弱高骊臂膀,一削霜刃阁,二削北境军,还不能到和他兵戎相见的地步】   【是以——即便我设下饵将霜刃阁的首领抓获,杀他也不能经我吴家的手】   【我欲抹黑霜刃阁,借韩家推谢如月;我欲杀霜刃阁阁主,也当借旁人之手。若谢漆能死于这个旁人之手最好,来日事迹败露,高骊的怒火会扑在这个旁人身上,灭其本家】   【千丝万缕,为高盛之嗣铺路】   谢漆忽然想到了应对的办法,抬手暂停了小队在风中的奔策。   一队影奴齐齐停下,肃穆信服地在夜里看着他。   谢漆掉转马头看着他们,一双异瞳扫过每张面具,最后停在队伍里的一个少女身上。   “阁主,您半道停下了,可是改变了主意?”   “对,小改。”   谢漆轻驱着马穿行在他们之中,停在那影奴少女面前,以她为中心吩咐了新的计划。   计划在山林的夜风里交代完毕,小影奴们听到了震骇的皇室世家秘闻,悚然到吭不出声,只能瞪着惊骇的眼睛看着谢漆。   这计划改的……他娘的能叫“小改”?   “今夜我入天牢,如果见完人能全身而退最好,如果不能,也不必惊慌。”谢漆抚过玄漆刀的刀柄,“按照我方才所说的去做,不要向阁里透露,戏全套才逼真。”   谢漆摸到了玄漆刀上挂着的小马配饰,又补充道:“但得把我无碍的消息悄悄传给陛下。记住要悄悄的。”   不然那位大狮子陛下会急得团团转。   *   从飞雀一年开始,每场科考文试都存在舞弊,蔽日倒地。   源头虽是韩志禺建议,但却是高瑱敲定大规模的以假乱真,他们利用科考从其他世家手中大行敛财,壮大韩家,以及尽其所能地维护高瑱心中的王道正统。   何谓正统?即为延续。   子承父业,夫为妻纲。   皇帝的儿子做皇帝,农户的儿子做农户,娼妓的儿子做娼妓。   世道必须稳固有序,生之定之,安身守己,寡嗔痴欲,免生祸端。   泥里走出的庶人,怎可和云上的世族同坐一桌。   贵人生来就是贵人,与庶人不是同一物种。   科考舞弊之事沸扬时,韩志禺忧心而来,问道:“殿下,舆情难以遏止,可需我从韩家当中的高位者择出得当的人,平了这场风波?”   高瑱道:“让如月去。”   韩志禺楞了楞:“少师合适吗?”   “很合适。”高瑱语气没有过多波澜,“高骊一继位,凭他北境一派的倒行逆施和吴家的左右逢源,没有科考,韩家也迟早会被其他的政事问责,替罪人的存在便显得尤为必须。这样的人,不能是韩家中人,但必须包含在韩家一脉中,在我身畔,享我权柄,众人日见又不起疑心。如月自我入东宫就随侍左右,人微却不言轻,最合适不过。”   韩志禺意识到替罪羊从一开始就确立好了,不是谢如月,也当是谢漆。   如果是后者,不知高瑱是否还会如现在一样果断。   如果是后者,不知谢漆是否会和谢如月一样,认罪认得飞快,心甘情愿到赴死也无所谓。   韩志禺觉得换在文清宫的从前,谢漆当和谢如月一样的。谢如月在伴着高瑱的两年里,诸事常有模仿他的影子,至少在过去的四年里,谢漆护卫高瑱,除了没主动伺候到床榻上,其他都与后来的谢如月无差。   但在当下,韩志禺再次感到庆幸——幸好谢漆离开了高瑱。   幸好是更天真更易操控,且高瑱更舍得的谢如月。   韩家有此挡箭牌,确实是太合适了。   高瑱在谢如月面前落了泪,谢如月便去顶罪了,无须他多浪费眼泪,他便乖乖地进了天牢。   虽然对这难得天真炽烈的枕边人有所不舍,但这就是影奴的命,为他而死,隶属光荣。   两年科考下来,韩家敛到的资产已让他感到满意。   用谢如月换来韩家的余富非常划算,但高瑱没想到谢如月还能换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十月十四的深夜,吴家的人忽然深夜叩东宫,高瑱经久不曾与吴攸走近,闻讯觉离奇,以入虎穴之心进吴府,却在吴攸的书房中见到了许久没见的人。   近乎天崩地裂的惊喜。   高瑱看着那个被捆缚的昏迷中的谢漆,嗓子瞬间干燥起来。   飞雀一年春猎后,谢漆没有随着高骊回宫城,此后高瑱就没有再见过他。   距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年九个月,高瑱沉在理之不尽的朝政中,身边美人能人蜂拥不尽,自诩见过天地之大,能忘怀昔日的背弃人。   然而此时骤然再见,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不能转了。   吴攸在桌案前温雅地看书,轻笑着把抓到人的来龙去脉仔细相告。   礼部科考之事重大,天牢不止有官军严加看管,吴家也派了高手暗中看紧,今夜发现有人潜入天牢试图劫狱,便一举抓获起来。   吴攸声称,他发现是熟人后,一时不知该当怎么处置,不能放又不敢杀之,更不敢交给皇帝,毕竟这谢漆曾是天子近侍,中枢人都知道皇帝曾经拿他当禁脔,曾经寻他如中邪。吴攸说虽然现在皇帝精神稳定,但他仍然不敢因为这么个人和皇帝交恶。思及谢漆也曾与东宫关系匪浅,特地请他来商量。   吴攸半真半假地向他求解,事关谢如月,他询问是否要根据谢漆以劫天牢之举,判定其为谢如月同党,一同押进天牢彻查。   高瑱沉默须臾,意识到吴攸特地把谢漆抖落给自己,意在利用自己的旧怨借刀杀人。   但他不杀。   他想把人要过来,冷静地询问吴攸所求,以及让他封缄谢漆的行踪。   吴攸温和地翻过手里的闲书,温声笑道:“谢大人于我是烫手山芋,殿下愿接手,我唯有感激。但我希望殿下带走他后,最好非杀即囚,莫要泄露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不仅会替殿下抹平他今夜的行踪,今后亦然。我唯愿破晓之后,世间没有这么个人。”   一拍即合,高瑱带走了人,续上了当初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情。   ——给他灌一杯迷魂汤,关进文清宫地下的暗室,囚起来,再不放。   *   谢漆深夜成功潜入天牢,差一点见不到谢如月。   他在天牢外遇到了果然在静静等待着的玄忘刀,两个玄级影奴对峙,谢漆顺理成章地败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横躺在一张高床上,四肢被精铁打造的锁链困住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正在抚摸着套在他左手腕上的锁链,察觉到他的视线,便坐近而来,低头让柔声道:“你醒了,可有不舒服?谢漆,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谢漆借着微弱的花灯光线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是张能遍惹桃花的俊秀面容。   但是一见,便觉彻骨厌恶。   他瞬间知道了这人是谁。   高瑱。   失忆前的自己曾经在文清宫跟随过四年的五皇子。   他果然是那个“旁人”。   高瑱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平静得反常,便伸手去试探着想抚摸他的眼角,谢漆眯着眼睛,静静地等到高瑱的手接近,软垂的右手骤然发力,带起锁链绕过他手腕猛地砸向床面,只听闷咚一声,那手险些被砸脱臼。   高瑱瞬间起身远离他,扶着被偷袭的右手低头,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栗。   “为什么……”他的声音浸透了哀伤,每一个字都滴出了浓稠的感情,“我从来不曾伤害你,你为什么这样抵触我,伤我?”   谢漆没有理会他,活动着四肢试着从高床上坐起来,他运起内力,丹田无力,舌尖扫过唇齿,尝出了颇为熟悉的味道,判定自己被喂了迷魂汤。   谢漆勉力拉扯着锁链半起身,发现这些锁链是穿过孔洞埋在高床下的,四孔固定,分别在床尾和床中四处,正对应正常人平躺下的脚踝和双手平放的位置。   铺了一层被褥的高床也是由精铁打造,内里只怕全是机关,锁链盘绞在里头,由机关操控着收放自如。   眼下锁链的长度只够谢漆坐起来倚着床头。   谢漆坐起来打量周遭,完全不理会站在一旁的高瑱,只顾着观察环境。   他似乎处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暗室,四面无窗只有黑墙,墙壁上安着密集的灯,也铸造了不少的墙上锁链,看起来像是一个实行私刑的暗黑场所。   但暗室里一应生活物件都有,宽敞得惊人,屏风和纱帐隔出了层层空间阻隔了视线,又像是一个错落的金丝雀牢笼。   高瑱扶着手轻声絮絮说着些黏腻的话,谢漆朝着他的右耳听不见,根本没听清这人在放什么屁。   他观察完环境便开口:“这里是哪里?”   至于他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谢漆猜得到七八。好在已经见过了谢如月那傻小孩,接下来他在不在明面都不妨碍走向。   眼下到了这么个陌生地方不重要,只要不死就够了。   高瑱这位旧主会杀他吗?   不会。   照眼前所见,他只会囚他。   高瑱的情话戛然而止,走近高床后又继续接上:“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避风港,你别怕,我不会伤你,你只需在这里好好养着。”   谢漆拽拽手上的锁链,低头研究,轻笑道:“豢养我的代价很昂贵,太子殿下付不起。”   高瑱扶着右手,左膝屈上床沿,低头缓缓靠近他:“我以四海养之,难道也不够?”   谢漆扯锁链的手一顿,毫不留情地笑起来,什么也没说便是极大的嘲讽。   高瑱顿了顿,他本就是善口舌擅演戏之人,无论谢漆说怎样恼羞成怒的脏话他都能应对,但无言语的蔑视让他萌生无从下手的愠怒,他最厌恶被当一出独角戏蔑视。   但这样的厌恶很快被眼前那颗轻颤的朱砂痣慌散了。   如月走了,真月来了,极度的亢奋火焰还在熊熊燃烧,失而复得的全面掌控现状是最炽热的催情药,也催生了他前所未有的包容心。   高瑱克制着只抚摸冰冷的锁链,神经质地嘘寒问暖:“谢漆哥哥,我最后一次见你时,你神智混沌,如今天牢也闯了,理智也回归了,可是身体大好了?我安置你时,没忍住喂了你一盏迷魂汤,会不会损伤你?”   谢漆听得胃直腻,明白了为什么直觉对这人颇为厌恶,当即恶心了回去:“还没恭贺太子殿下喜获麟子,皇孙满百日了吗?敢问大名?”   高瑱语气有些变调,那混血婴儿是他厌恶的污点,直到现在也没有被赐名。   “你我许久未见,我知近乡情怯,没关系,谢漆,你慢慢适应。”高瑱压着扭曲的兴奋,“我慢慢、慢慢等你。” 第133章   既来之则安之,高瑱扶着右手一离开,谢漆便撑不住迷魂汤的药效,倒头蜷在高床上昏昏沉沉地喘息。   天牢不好闯,与张忘的交锋更不容易,他还是头一次遇上刀法这么好的同行,又快又重,又稳又准,难怪也是玄级。若是高盛没死登基,必是张忘继任霜刃阁。   可惜这么出色的刀目前为吴攸所有。   谢漆闭上眼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想,想着在天牢深处见到的谢如月。   那孩子虽然消瘦,眼睛里却有光彩,见到他时更是精神奕奕,浑然没有对赴死的恐惧。   失忆后这么久,他才重新见到自己从前的小下属之首,却偏偏是在这样的情境里。   谢漆隔着栅栏凝望他,与他轻声说话,谢如月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失忆了。   他问他身体可好,祝他来日与高骊同心共行,以及请他不要劫狱,自称入狱心甘情愿,即便被判上刑场也无怨无悔。   谢漆在看着他的中途记起了一些记忆,先是谢如月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半边血污的垂死面容,再是他们一起坐在宫城屋顶上的聊天——   【玄漆大人以后还会管我吗?】   【我能摸摸您脸上那颗小痣吗?】   【我发俸禄了,很有钱了。千金碰大人。】   而过去的自己认真地把脸凑过去给他摸。   【打个骨折,一金足矣。】   记忆里,谢如月轻抚他小痣时的神情十分专注,他在他心里的分量似乎也重。   是个赤诚的傻小孩。   谢漆边想边陷入疲惫的沉睡,记忆汪洋里骤然浮现出了高瑱落泪的脸,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韩宋云狄门之夜,火光冲天,万箭坠地,高瑱在他背上哭:“谢漆,不行,我要去比翼楼救父皇母妃,你带我去,你可以的!”   八月,他因重伤躺在文清宫里,高瑱在他床沿握着他的手哭,另一手在书写寄与霜刃阁的信,欲讨要新影奴以代替。   九月,他提前拆夹板下地,提灯来到寝宫外欲见高瑱,耳力太好听到了里面的哭声:“若玄漆不伤至此,或可令他刺杀那高骊,皇位便不至流落。”韩志禺遂顺着他的话,商议如何让他不顾一切地刺杀新帝……   飞雀一年,二年,三年,东宫太子少师都是他。   高瑱的泪水常常落在他手心里,滴得他心颤。   谢漆,谢漆哥哥。   大梦极长,谢漆在梦里躬起背,扯着锁链抱住脑袋,嘶哑地喘息着梦呓:“这怎么可能是我的记忆……怎么回事……”   有关与高瑱的纠葛在飞雀三年,一杯掺了迷魂汤的梨花白里结束。谢漆竭力想恢复起之后的记忆,想到在梦里头疼欲裂,只知和高沅有关,多的想不起来,雾里看花般模糊不清。   此番记忆汹涌如狂潮来势汹汹,似乎是因见了高瑱,自他失忆起他还没见过高沅,不知来日要是见了高沅那厮,又会刺激出什么疯魔的诡异记忆。   谢漆在荒唐荒谬的记忆里抱紧自己,强烈地感觉到了世间的吊诡,梦呓很快变成了高骊的名字。   潜意识里认定只有高骊是真实的。   *   此时天泽宫内,霜刃阁与另一批影奴的密信都送到了高骊的手里,一封称谢漆失踪,一封自陈无碍,高骊凭着前者的可能性行动,立即召集宫城中能调动的兵力。   此时是十五日之夜,几乎是同一时刻,唐维袁鸿等北境旧部进宫时,梁奇烽和吴攸也因各自的要事不约而同进了宫城。   梁奇烽是来急报秋考舞弊的急迫进展:“陛下,东区有暴动之状!连续四日来,一群庶民云集各大官衙门前,大逆不道地撒泼,如今竟愈演愈烈,大半个东区都群起了,臣恳请出兵镇压!”   高骊一巴掌呼过去,梁奇烽避之不及,壮汉的体型竟被扇得摔倒在地。   高骊近几日状态也不佳,后勤就令他几宿通宵,前线难以腾出手去,累案的政事和卡在节骨眼上的双重日占满了他的时间,眼下谢漆失踪点燃了他的暴戾。   “朕用脚后跟想都想得出来,前三天你们都是怎么镇压的。没有你们的倒行逆施,一堆平头百姓会被逼得拿锄头造反?滚!世族官员不准介入,立即调曾隶属代闺台的寒门小吏出动,许开仁不在,就叫东宫的刘纂出来主事东区!”   高骊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唐维马上出来调和,吴攸扶起狼狈的梁奇烽出御书房,又飞快返回,汇报了他的要紧事:“陛下,东境一线的边防有异动,长洛东区的典客署云仲也有异行,云国很可能将与我晋国见兵戎。我已令位居南境的家父盯紧边界,但南境军终究鞭长莫及,眼下境内只有陛下的亲军或有征战之力,微臣恳请陛下近来警惕战事,厉兵秣马以备战!”   唐维吃了一惊:“怎会这么早?”   云晋两国交兵必然不可避免,但唐维连霜刃阁交予的破军炮都还没分配好,北境的十三州还在艰难地悄悄改制,云国要是赶在今年年底前发动战事,他们将极其被动。   吴攸瞳孔如墨:“必定是有内贼。”   高骊抬手以虎口按住了额头,甩开脑海中纷繁的异世,泛起血丝的蓝眸盯向吴攸:“云国要是敢犯晋国疆土,朕就敢御驾亲征荡平云国皇室。”   吴攸刚松口气,忽然就见高骊伸出手迅疾地掐住了他脖子,森然道:“但别以为外敌面前,朕就会顾全大局不动你,吴攸,谢漆要是出事,要是他的失踪和你有关,朕不把你碎尸万段,就枉为人君!”   一旁唐维和袁鸿神色俱变,吴攸被掐得气息不畅,却镇定依旧:“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吴攸敢以项上人头起誓,我与此事毫无干系!”   高骊手背青筋暴起,甩大鹅似的把他甩出去:“滚!”   吴攸咳嗽着飞快离开,御书房剩自己人,高骊抖着手飞快搜出长洛的地图,强作镇定地和唐维袁鸿商议如何迅速动兵。   他看起来很有条理性,但又似乎在发疯。   “陛下别急,你还好吗?”   “朕不好……我不好!”高骊嘶吼着,“如非走投无路,谢漆不会以身犯险,他不是自愿失踪,现在肯定被关在了什么地方!他根本不确定自己的安危!我要把他找出来,迟一刻他就多一刻危险!”   他的神情有些扭曲,袁鸿当即按住他发抖的手,唐维立即收起地图:“你且坐镇皇宫,我们这就去调兵搜索全城。”   “官军搜城比得过霜刃阁拿手吗?霜刃阁的影奴找了一天都没有消息,关住谢漆的地方一定是连影奴都渗透不到的地方!”高骊掰开袁鸿的手,双眼赤红地朝唐维吼,“我要的是动兵封住剩下的五大世家主宅!只有吴梁姜韩郭这种世家的主宅有能力困住谢漆,今夜就封,现在就出动!我就不信万军之下他们还敢心存侥幸!”   唐维:“你……你冷静点高骊……”   “我还不够冷静?!”高骊目眦欲裂,忽然想到什么,语速飞快地说起来:“你们怕师出无名?东区平民正在暴乱,都是和世族的矛盾激化,源头还是科考舞弊案,就以彻查所有世家和此案联系的理由封住他们的主宅!唐维,军师,军队让袁鸿和张辽领,你去和那些世家家主挑明,求你了,无论如何,我要尽快找到谢漆!”   不等唐维的反应,他喘息着在御书房中团团转自言自语:“除了世家大族,还有就是这座皇城,一定有什么地方是连影奴们都找不到的秘密暗地……当年韩宋云狄门之变导致皇城烧毁了大半,郭家的工部重新修建了起来,那些没有重建过的宫殿都有嫌疑……”   高骊口中的思路清晰,口齿明了不语无伦次,然而神智根本跟不上,失魂了。   唐维的心惊胆战在听到这些话时平复了下来,使了眼色让袁鸿退出去假装点兵,而后快步走到团团转的困兽面前:“高骊,你刚才说的更有可能,我们这就召郭铭德带着当年的重修图纸进宫来,先彻查宫城里的角落!”   “对,宫外宫内一起彻查!”高骊扭头冲到书桌前飞快地写下圣谕,发抖的手在写不出错的字,嘴唇在不停默念谢漆。   圣谕刚令快马送出去,高骊又到窗外朝天长啸,召来了海东青小黑和苍鹰大宛,六神无主又雷厉风行,整个人充满了濒临尽头的崩溃气息。   唐维看着他近乎癫狂的举止心惊肉跳,猛然想到上一次高骊如此失控还是在去年春猎后,对霜刃阁总部的疯狂搜查。   那是他第一次丢了谢漆,现在是第二次。   无怪乎癫。 第134章   是夜,谢如月在天牢深处的倒数第三座牢房中,最深处的两座牢房空置,倒数第二座牢房曾关押了何卓安,最后一座据说曾在二十多年前关押过王爵。   极深之牢房关押的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   谢如月带着镣铐盘膝坐在阴暗冰冷的牢房中央,在深夜漫长的痛吟声里,不自觉地反复想着谢漆前夜在门口与他的对话。   “如月,这里关押的都是叛国祸国的大罪人,你今年十九,一生刚开始多久,就被充入这罪渊,你真的犯下了那等不可饶恕的重罪么?”   他说,是的,重罪。他不怕死的,死不可怕。   “如月,我也不怕。只是,报国和祸国只有一字之差,站着死和跪着死一样么?”   他不敢想,自己一个小小影奴的死能有多么大的波澜?他是不足挂齿的小卒,不敢和国之一字挂钩。   “生在晋国中,就都与国息息相关。国在家在,家在人在,国建霜刃阁,阁出你和我,你曾是太子少师,我曾是陛下近侍,我们都与晋国最具盛权的人紧密相连,生死都不再是曾以为的小事。”   谢漆的手穿过栅栏来抚摸他的发顶:“抱歉一直没能告诉你,如月,霜刃阁自去年便换代了,你曾经畏惧的杨无帆阁主已病逝,继任的阁主是我。   “我在山腹之中绸缪阁中的改制,希冀有来日,全体霜刃阁的弟子能够不用再为权贵折腰卖命。我期望着我们身上不再流淌着奴血,而流着为国为民的铁血。   “世族虎狼在内,云狄外贼在外,我盼着我们捐身定河山,成当代万民口中的传颂,成后代史书里的美名,我们生来低贱,无父无母,可这样的我们也能封侯拜相——我期望着我们能建造出这样英雄无贵贱的时代。   “从去年到现在的四场科考,参试的寒门庶族子弟共计上万,庶族等这捐身不问出处的一天等太久了……不是等了两年,是等了晋国百年。而世家们联合起来,将这万人践踏在泥里。   “如月,我不说替高瑱顶罪到底值不值得,但我一定要让你明白,为韩家、为世家顶罪是助纣为虐,是把和我们一样出身贫民的悲惨士人推进火坑,是让霜刃阁的新生子弟们因你蒙羞。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在霜刃阁里苦练的日子,那时我们都苦练武艺和本领,就为了活下去,跟随一个贵胄主子。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不再为事权贵,而为尽天下!   “如月,你也是从阁里走出来的,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我不能让你被推上刑场,死之丧节,亡于冤罪!”谢漆盖在他头顶上的手在发抖,“我今夜自己来,知道即便劫狱你也不会跟我走。我想让你放弃为世家顶罪,你不放弃,我也不会。来日刑场之上,我们还会再劫你一次,不管你入歧途多少次,霜刃阁都会把你拉出来多少次——”   谢如月的回忆在这时被打断,天牢外传来了骚动。   梁奇烽在天泽宫被扇之后,裹着一身怒气到了天牢,打算亲自把囚犯拉出来上刑架,以私刑泄私愤。   梁家人惯会使用酷刑,一座座牢门被打开,重刑犯们像推上夹板的老鼠,非人的惨叫声撞在天牢之中。   梁奇烽像在满汉全席上挨个尝膳食一样施行酷刑,怒火在非人的嘶哑惨叫里逐渐转化成兴奋。   他的手段太过残忍,押出去的数十重刑犯很快全被他折磨而死,梁奇烽继续往深处捕猎,这一回,带出了谢如月在东宫的下属。   谢如月当了两年的太子少师,手下也有了专属自己的小下属,现在他替罪入狱,跟着他的下属们也全进了天牢。   那些下属与他年纪相仿,对入狱之事还不明性质,只知道三缄其口地在逼供中维护他。   入狱前谢如月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顶罪会连累他们,特地向高瑱请求过,高瑱也答应了他必将让他们脱于死刑,私下里悄悄安排脱出樊笼。   可眼下是梁奇烽亲自施刑,谁人不知梁家人酷吏横行?落到他手里的人,即便是不死,也再也看不出人样。   谢如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下属被押出牢门,再也忍不住了,扑到栅栏嘶喊:“梁尚书,住手!舞弊案中主犯是我,不是他们!你不能对从犯滥用私刑!有什么事冲我来!”   梁奇烽刚把一个面目坚毅的小青年拖出来,听见一旁有声音,回头一看,霎时冷笑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刍狗都抬举你。什么主犯从犯,进了这天牢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三千刀剐,本官先帮你们碎尸万段去投胎,不也一样?”   谢如月看着被梁奇烽抓在手里的虚弱下属,眼里蔓起了血丝:“舞弊案还有首尾未定论,尚书只是断案主官之一,擅自动私刑,不怕落人口舌吗?他们都是东宫僚属,罪行不甚重,未必不能出狱……”   “你在放什么狗屁?”梁奇烽不耐烦地冷笑,“做什么出狱的春秋大梦?百年来进天牢者从无活口。还东宫僚属,你们太子生怕一群卑贱影奴脏了他名声,韩家特地交代,小鱼上刑场,虾米砌牢墙,自己琢磨琢磨是个什么意思吧,狗东西!”   梁奇烽拖着那些人走向刑架,谢如月拖着镣铐一遍遍捶天牢的栅栏,捶不烂它,也吼不过天地。   忍受私刑的下属们到死无一吭声。   只有谢如月的悲鸣在回荡。   而后私刑也轮到了他身上。   *   三天后。   高瑱在暗室里的高床旁边坐着,握着谢漆使不上力气的手腕。   谢漆刚从昏沉中醒来,便又被他抱起喂下一盏掺了迷魂汤的梨花白。   酒香和迷药味弥漫在层层屏风和纱幔之间,高瑱喂完药,操控着伸缩锁链的机关,将谢漆牢牢绑在床榻上,自己便躺在他身边,欣赏被迷魂汤和锁链双重捆绑的谢漆。   “还记得我十六岁那年的生辰么?”高瑱靠过去挨着谢漆,“我一时兴起躲进了柜中,犯脾气不去赴宴,你是第一个找到我藏身之地的人。你似知晓我那时的想法,打开柜门看我片刻,矮身进来与我同躲。后来败露,母妃欲罚我,你代我受罚。”   高瑱试着抱住谢漆,只是锁链太碍事,怎么使巧劲,都是先抱了冰冷的铁链。   谢漆四肢难以动弹,迷魂汤致使开口也唇齿无力,索性闭目置之不理。   在迷药的浸泡下,他不太清楚所处之地的时日昼夜,只是每每醒来总会看见高瑱在一旁,用着温柔的语调说着些动情话,与灌药的粗暴举止判若两人。   伴随着高瑱一些不堪入耳的私语,冗杂的多年记忆蜂拥进脑海,除了最初的四年文清宫生涯,竟然还有三年的东宫相伴生活。   谢漆糊涂地记起更多,便觉得更多一分的恶心。   “谢漆哥哥,我爱你爱我时的样子。”   高瑱在他耳边这么说,谢漆已经放弃和这人沟通。   他只爱自己。   谢漆试图说过谢如月,只换来高瑱不加掩饰、轻描淡写的弃如敝履点评。   他连对陪伴自己许久的枕边人都冷血如此,谈何万民骨肉。   谢漆安静得连呼吸都如烟雾,闭着眼睛等待再度昏睡,谁知这一次高瑱胆大包天,一翻身压在了他身上。   谢漆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盯着上方高瑱潮湿的双眼。   “我知道你安静地不看人时是什么意思。”高瑱喘息着逼近,“是失望。我让你失望了吗?你从一开始便是我的奴,为什么会对主子萌生这样大逆不道的情绪?谁教你的?”   谢漆试着动手腕,手臂上的锁链蟒蛇一样牢牢捆着,逼迫他的四肢只能贴近床板平躺。   高瑱屈膝向上移,膝盖压在了他手掌心里,亲昵着想碾碎他的手骨。   “谁教你离开我的。”高瑱低头贴在他脸上,撕开了他的衣襟,语气委屈心酸得仿佛自己才是受害,“你凭什么不管我,留我苦苦撑着和偌大人世虚与委蛇?”   高瑱撕开了谢漆的上衣,试图去捞起谢漆的腰身以便硬上弓,然而锁链将他捆缚得太沉,还是先抱了满怀冰冷的金属。   谢漆在他的侵犯下还是冰冷的无动于衷:“因为你恶心。”   高瑱指尖一抖,仿佛明知答案,而后避而不谈结果,转而揪住过程:“那你为什么不管着我,为什么在我丧父丧母最艰难的时候弃我而去!我在纱布苦药里养伤,在应酬里酩酊大醉喝到脏腑绞痛,在派系里夹缝求生委屈求全时你在哪?!你发过誓会护卫我到死的!谢漆,你为什么不护着我!”   高瑱说到情绪激动时上手掐住了谢漆的脖颈,表情扭曲又垂着眼泪,想在这里扼断他的生机。   亏得此时暗室的上空传来了巨大的声响,高瑱如地下鼠般被惊动,连忙松手转而去捂住谢漆的嘴。   即便他们明明身在地下深处,即便迷魂汤下的谢漆再这么嘶吼地面上的人也听不到,高瑱也还是风声鹤唳。   上空的声响维持了一刻钟之久,高瑱等了半晌方安定了一些,低头看到谢漆冷漠的异瞳,反而激发起一身热血,低头把唇瓣贴在手背上,似隔着自己的手,亲吻到了掌心下那张薄情的唇。   待异动远去,高瑱方松开手,谢漆已在迷魂汤药效下半阖眼眸,虚弱地与不间断的迷药抗衡。   高瑱爱极了他半昏不昏的此刻,连忙伸手贴了他侧脸,捧着这又爱又恨的一张脸贪婪地看着。   “狗……”   谢漆口中呢喃着什么,高瑱立即低下头去听他声音。   “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你的心爬满蛀虫,谁护你都无济于事,你骨子里就流淌着恶心的世家血……高瑱,你真恶心。”   高瑱沉静地听着他闭目而去的呓语,谩骂也觉甘甜。   总比近在咫尺的冷漠无视好。   “你先背弃的孤。”他轻蹭着谢漆唇边的朱砂痣,语气轻柔似梦游,“都是你的错,谢漆。既然旧日誓言被你作废,我便要罚你,罚你剩下的所有寿数,都扔在这里陪我。你生当是我的,纵使我走在你前头,你也当以妾礼,殉我身侧。从你十六岁时跪在我脚下唤我主子时,你便是我一人的奴。”   他可以就这么把他铐在锁链里,囚到此生尽时。   *   高骊一连六夜不眠,在唐维的监督下尽量保持理智地将宫城掀了个底朝天。   宫城找不出任何谢漆的蛛丝马迹,他便要带兵去围堵世家的五大主宅,长洛剩下的北境军俱听他调遣,无须令下便整装待发。   唐维生怕局势再加恶化,病急乱投医地寻机找进了天牢,走投无路地到了谢如月的牢门前。   “谢少师,叨扰了,唐某直接开门见山了。”唐维在牢门外半跪着,按捺着焦灼抱拳,看着那个缩在牢墙角落靠着墙的人影,低声把谢漆潜到天牢后消失的事情告知。   角落里的人动了动,缓慢地拖动着枷锁爬到栅栏前来,阴暗月光吝啬地洒落,唐维先看到了他脸上凝固了的血污。   唐维破音:“你受私刑了?”   谢如月充耳不闻,血迹斑驳的十指抓紧了栅栏,神情混沌:“玄漆大人……因我不见了?”   唐维强作镇定地把来龙去脉说明白,想在谢如月这里问个侥幸。   可谢如月此时在他眼中是个伤痕累累、神志不清的穷途囚犯,他已开始后悔到这来了。   北境一派对谢如月为世家顶罪的行径有怨言,然而易地而处,唐维也想不出更好的结局。   各有命数,各有凄怆。   唐维硬着头皮,顶着黑眼圈把话说完,自己也泄气了。   “抱歉,陛下如今失智,长洛万民因舞弊案而动乱,我一时糊涂才找到了少师眼前,却罔顾了少师的困境,真的抱歉,我不该来再添麻烦的。”   他想这可怜的小影奴命不保夕,很可能不久后就将被推出去熄万民之火,现在不过是在这罪渊里等伤等死,他还要在他这里寻找希望,着实是强人所难,又令他负疚,何苦来哉……   正要起身告辞,却听谢如月喑哑道:“宫城……宫城真的掘地三尺了吗?”   唐维心头一跳,直觉地再跪下来:“是、是,全搜了,遵照着工部调出的宫城图纸,没有放过任一宫殿的角落,然而寻不出什么。”   “文清宫……”谢如月艰涩地说着,唇边沁出了血珠,淌到下巴胶着在凝固了的血痂上,“文清宫地下有一暗室……是韩贵妃在世时悄然建造的刑房,你们、你们也找过了吗?”   唐维脑子轰然一响:“没有!搜过文清宫,但地下暗室并不知!”   谢如月吐出了一口淤血,无力垂下的额头靠在栅栏上,哑声地把昔日他在文清宫发现的暗室机关告知。   那暗室只有韩贵妃和高瑱知道如何开启。   他一介卑微影奴为何会知晓呢?   因他脸上被刺下朱砂痣的那天,高瑱饮梨花白过度,醉意朦胧地牵着他进了暗室。   他悲伤地说那暗室是为“他”准备的桃花源。   钉满锁链的……桃花源么。   唐维听完便急喘着想起身,袖口却被栅栏内一只布满血污的手拽住。   谢如月用仅有的力气抓着,恳求着:“唐大人……如果你们真的在那里找到了玄漆大人,求你再告知我一声他的安危。”   他还想知道,他拼死也想捧护成出淤泥不染的主子,除了对影奴们赶尽杀绝之外。   还做了什么。 第135章   唐维马不停蹄地把从谢如月那里得到的消息告知给高骊时,他正带着北境军在强闯吴家主宅的大门,吴攸黑着脸,自己佩了长剑带领私兵守在吴家府门前据理力争。   高骊能听入耳的不多,手里提着从前驻守北境的漆黑长枪,三枪劈碎了吴家大门口的青阶, 第四枪正要往吴攸的长剑而去,唐维便赶在节骨眼飞奔到了。   众人只见他在暴戾的高骊耳边私语一番,方才还恨不得生啖人肉的皇帝便散了一身煞气,通红着布满血丝的蓝眼扭头就跑。   肃穆的北境军毫无拖沓,齐刷刷收了兵器掉头跟着皇帝一起撤退,留下如临大敌后满脸懵逼的吴家人。   “陛下决策有误,请宰相莫怪。”唐维迅速地行了一个敷衍的深躬,随即转身再上马,却不是追随高骊的方向,而是策马向东区而去。   东区的平民之乱也在愈演愈烈的节骨眼。   吴攸皱眉看了帝与阁士远去的背影半晌,方收回了手中剑。   他两边都不跟着,宫城与长洛的困境,皇帝与万民的崩溃于他都不重要。   吴攸绷紧脊背转身大踏步回内宅,身后私军潮水般继续拱卫整座吴家,但在这铁通般的护卫中,仍有人来去无从阻,风一样迅疾。   吴攸坐在主堂的主座上问那鬼影一样的人:“高瑱有没有杀了谢漆?”   “不确定。”张忘穿着一身黑衣立在白日的阴影里,“属下盯着他带人回宫城,不见谢漆出来过,非死即囚。”   吴攸摸了摸手腕上的残玉,静静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张忘:“方才高骊匆忙回宫,恐怕是得知了谢漆的所在,若此人未死,你让先太子的人伺机而动,务必杀之。”   张忘沉默了一瞬,一反此前的顺从,罕见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世子,先太子所剩的棋子不多,在这事上一用,一旦暴露必废无疑。”   “不会。有牵制。”吴攸并没有在意她小小的反常,“你只管去吩咐。杀了谢漆,对子稷百利无一害。”   张忘听及“子稷”之名,神色端肃起来:“是。”   风未吹过,她便鬼影般出了吴家消失,主堂里剩下吴攸一人。   他抚摸着残玉,末了只是摇头一句:“连这都决断不下,也配入主东宫?”   *   高骊冲回宫城,瞪着熬红的双眼直奔文清宫,此时天才蒙蒙亮,虽则整座宫城因他连日来的发癫搜捕而充斥着窃窃噪音,但文清宫在一片私语中仍是特有的喧哗。   因太子良娣阿勒巴儿带着小皇孙暂回了文清宫居住,那谁也不欢迎到来的婴孩窝在摇篮中昼夜啼哭不休。   高骊沉急的脚步停在了啼哭缭绕的门外,尚且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   本欲猛踹的大门变成了僵硬的轻推,他裹着一身寒气迈进文清宫,僵直急促地走向文清宫的寝殿,身后的卫兵默契有序地押下当值的宫人,一片刻意放轻的控制声里,只有婴孩的哭声在无限放大。   高骊到了寝殿破门而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倚在床头,把玩五彩斑斓异族蛇的阿勒巴儿。   唐维告诉他,文清宫地下有暗室,开启的机关就在寝殿中的床榻上。   现在那床榻上爬满各种蛇,斜倚一个狄族美人。   高骊在婴孩的哭声中走去,忍着对女人的本能恐惧,枪尖自地面拖过长痕,犹如一头毛发耸立的野兽。   阿勒巴儿镇定自若地抚弄着手上的蛇:“陛下为何再度造访?”   “让开。”高骊拖着枪的手在一旁的啼哭声里颤栗,脑子里塞满了杂乱无章的崩溃。   年幼对生母的恐惧与依恋,此时对谢漆的惊惧和亢奋,全化作了血脉里流淌的山火。   阿勒巴儿收起手上的蛇:“陛下,夜闯弟媳寝宫,传出去对您并不好。”   高骊的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直接拖着长枪在床前的地面划下利爪般的深深裂痕,随后枪尖裹着罡风扫到了阿勒巴儿眼前。   一尾蛇嘶着信子盘上了枪尖,跃起想向高骊面门袭去,高骊还没动作,阿勒巴儿便吹起一声怪异的哨声,那蛇在空中咬住尾巴盘成一圈,缩成圆球滚落回她身边,亲昵得好像这才是她的亲生子。   阿勒巴儿抱着蛇看着高骊,两双浓淡不同的异族眸子对视片刻,有无声的偏执,便有无声的了然。   “可惜当初不是陛下啊。”她自嘲起来,避开枪锋下床,数十条蛇窸窸窣窣地围在她周围,令人不寒而栗,她的笑容倒像是无害的:“请。”   高骊看了两眼她和不远处啼哭的孩童,短暂地惶惑过这离奇的母子关系,久远的关于生母欲扼喉自己的记忆冒了几个尖锐的角。   北境亲卫兵有序地带刀近来拱卫,乌压压地奉上支持,高骊埋好记忆的尖角,遵照着唐维说的开启机关办法扣动那张床上的机关,眼睛干涩得几乎能淌出滚烫的血来。   沉闷的机括声刮着高骊的天灵盖,文清宫的地下确然存着一个巨大的暗室,高骊一见入口显现便放下长枪,看都不看地纵身跳进那片漆黑之中。   他实在是太着急了,着急到有台阶都不想仔细走,胡乱地跳进去,高大的身形在着陆时发出巨大的声音,像是笨拙的大熊。   头顶上的亲兵着急地呼喊,纷纷想持灯下去援助,高骊颤着声线拒绝。   “我一个人来……”   待到眼睛逐渐适应周遭的漆黑,高骊便拖着僵硬的躯体摸索方向。   摸到了墙壁,便沿着满掌的冰冷缓缓地走,慢慢地喊。   “谢漆漆。”   喊了数十声都没听到回应,高骊贴着墙壁的身体滑倒一会,继而打着颤重新站起来。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泛潮,他惶恐地尽力调动五感,摸索到了墙壁上冰冷的道道锁链,不知年代几何的血锈。   实际约莫只是走了、看了、听了、碰了一刻钟的暗路。   他却总觉得惊惶了十年。   摸索到暗室深处的高床时,他先碰到床脚,沿着床上铁链先摩挲到了谢漆的脚踝。   而后高骊便在床脚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大手里握紧的那段脚踝下意识地抽动,魂才归了位。   纷繁无数的“谢漆如果先我而死怎么办”的念头被抽干,取而代之过载的悲喜。   大手沿着脚踝上前摩挲,一寸寸丈量过熟悉完好的骨肉,带着万分委屈摩挲到了谢漆昏睡不醒的脸。   高骊有千言万语,都憋成了泣不成声的轻唤。   “老婆。” 第136章   文清宫里的无数北境亲卫肃静地等待着地下暗室的结果,等待许久,听到地下暗室传出了有节奏的巨响。   那巨响不止一声,一连持续了六声,还带着金属崩断的颤音,亲卫兵皱着眉互相对视,没搞懂这是什么动静,更不知身处地下的君主安危。   直到脚步声逐渐响起,高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机关的入口。   众人看见他用身上的外衣裹着怀里的一个人,脸上滚满了泪珠,从猛汉变成哭包了。   众亲卫:“……”   待得他抱着人彻底走上地面,众人又看到他怀中人的四肢拖着几截漆黑的锁链,断口狰狞。   方才听见的奇怪异响,只怕就是高骊徒手扯断锁链的动静。   他脸上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迷茫悲喜,捂着找回来的宝物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凑巧的是阿勒巴儿也抱起了摇篮中的亲生子,与高骊眼角眉梢泛滥的温情不同,她冷硬如长弓。   高骊抱着人踏出文清宫时,天色已亮,阳光照在布满泪痕的脸上,照出了灼热和疼痛,是活过来的滋味。   回天泽宫的一路漫长急促,他带着谢漆闷头飞奔回去,锁链一半缠着谢漆,一半拍打着他。   双手的虎口因徒手扯断铁链而崩出裂口,血渍蹭在裹着谢漆的外衣上,高骊不知痛地抱着人冲回寝宫的爬梯下,跪在宽厚的夹板上弯腰抱紧谢漆,埋在他颈窝里发抖。   *   谢漆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不知道这个梦实际上流淌了多久。   他独自走在梦境的长路里,记忆分割成朦胧的几段,装在天牢的牢房里。   谢漆在倒数第二个牢房前,也就是如今关押着谢如月的那个牢房,看见里头关押着另一个“自己”。   天牢的狱卒将他拖出去,再将他塞回去,他的血流了堵,堵了流,像开开关关的牢门。   高沅握着鞭子,高瑱负着手,那扇牢门最后又开了三次,迎接了三个人。   谢漆原先游魂似的卡在天牢的栅栏外,直到高骊进了天牢中,他便飘到了牢里的“自己”身上。   一低头,谢漆便看到身上有锁链长进了血肉里,高骊低着头抽丝剥茧地把锁链抽离出去。   他溅出的血是黑色的毒,喷在高骊身上,顷刻就腐蚀了他的皮肉,曝露白骨。   谢漆弯下腰想将自己蜷成一团:“脏,你别碰。”   高骊的声音仿佛从高空落下,是含着哽咽的骂骂咧咧。   他像待珍宝一样亲他手腕,叨叨说别怕,继而抓住缠住他手腕的铁链,低吼如野兽。   锵——!   锁链被拔地而起,谢漆震耳欲聋,视线血红地看着高骊被他溅出的血吞噬。   他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像一缕烟雾消失。   “高骊!”   谢漆从梦中惊醒,眼前是一片昏暗,汗涔涔地挣扎着想爬起来,腰身忽然就被一只肌肉鼓胀的手臂搂住了。   谢漆回头,一颗掀开的夜明珠照亮了他的眼睛,持明珠的高骊长着双璀璨的冰蓝色眼睛。   “你、你醒了?”高骊猛地凑到他眼前来,眼里攒着亮晶晶的泪光,乘着一片蔚蓝星海似的。   谢漆惊魂未定地抬手捂住他的侧颈,冰冷二指试探他的脉搏,刚触到那炽热的脉动,高骊便猛扑过来,大狗一样亲他。   不是梦,被啃得发疼。   ……不是梦!   谢漆心海翻腾,铆足劲才推开了高骊,喘息着低头抵在他肩上艰难地问话。   高骊难抑嘶哑的哭喘,轻手轻脚地把他的手握着,贴着他的侧脸轻蹭。   谢漆低头听着他的哭腔,一时之间不太敢抬起头来。   他被带回天泽宫后因虚弱而昏迷不醒六天,吓懵高骊了。算算时日,他被关进暗室近八天,期间除了掺迷魂汤的梨花白,几乎没有进食其他的。   醒不来约莫不止是苦于迷魂汤的药效,还有便是被饿懵了。   高骊简短地回话,不提自己寸步不离的六天魔怔。   他沉睡的安静样子与当初中了烟毒后的模样实在太像,像得高骊心都碎了。   他不说,谢漆却感觉得到他不太正常的惊惧,便小心地想反握他的手安抚,一反手先握住了高骊缠着绷带的双手。   “陛下的手受伤了?”   “呜呜。”   谢漆想起了梦里的残像,轻喘着低声问:“是因为扯断锁链时所致的吗?”   “你怎么知道啊,真聪明。”高骊弯腰蹭他耳鬓,眼泪汪汪地拙拙索求贴贴,“我找到你时,你身上全是铁链,找不到机关,我便徒手拆断了。”   谢漆眼眶骤然酸胀,低头低声地笑。   原来梦里听到的摧枯拉朽锵锵声不是假的,就是高骊在蛮横地扯断捆住他的枷锁。   那铁链钉在地底,钉得不知多深,得用多大的蛮力才能徒手绛它们扯断?   “对不起,还是给陛下添麻烦了。”   高骊反手把夜明珠塞回床头,周遭一瞬又成漆黑,他便在黑暗里抱紧谢漆,狼吞虎咽地压着接吻。   谢漆差点断气:“……”   “谢小大人,不带你这么唬人的。”高骊抵着他,又忍不住抱紧他呜呜,“我才不要道歉,我要的不多,只是要你好好的。你不能这么胡来,我真的、真的遭不住,信不信再来一回我就先被吓得暴毙了!”   谢漆被他覆压得动弹不得,喉结滚了又滚,斟酌的话全被他的泪珠淹没了。   高骊原先还忍着只是呜咽,直到谢漆抬手放在了他后颈上轻抚,积攒的泪意瞬间溃堤似地倾泻。   于是他抱着谢漆不撒手,粗硬地嚎啕哭了一夜。   *   天亮之后,一切才归于短暂的镇定。谢漆慢慢活动着筋骨,艰涩地从龙榻上撑起来下地,高骊肿着一双眼睛要给他穿衣服,被坚决拒绝了。   “醒了就生分了就逞强了是吧?这几天你睁不开眼,药粥我一口口亲着喂,衣服我一寸寸抱着穿,你生分什么啊?”高骊炸着一头乱糟糟的蓬松卷毛,红着眼睛捶枕头,脑子混沌,说话幼稚,“谢漆,你这个拿雄心豹子胆下酒的薄情郎,你好样的,我上辈子欠了你,你这辈子来跟我讨双倍债的是吧?”   谢漆身上还有些无力,抖着指尖给自己套上衣服,眉目恢复了以往的冷和静,任由着高骊颠三倒四地嘀咕了一通。   系好腰带后他到龙床边弯腰,握住高骊的手腕:“小狮子。”   高骊瞬间老实了,松开被捶扁的枕头,把大脑袋拱进谢漆怀里示意他摸摸。   谢漆深吸一口气,舔舔嘴唇摸了两把:“陛下,您还没说,谢如月一案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高骊的大脑袋在他胸口蹭了两把,答非所问地贴着他的心跳:“我已令北境军把东宫围住了。那该死的高瑱,你被关在文清宫的地下是他干的对不对?他娘的龟孙,居然还敢睁眼说瞎话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他的地盘,还有那蛇一样的狄族圣女,一屋子不是东西……”   谢漆揉着蓬松的卷毛,打断了高骊的絮絮叨叨:“陛下,东宫和世家是一体,我会收拾。现在谢如月怎么样了?”   高骊顿了顿,把大脑袋埋得更深了,沉沉地问:“谢漆漆,你是因他进的陷阱,现在站着都打晃,事到如今还想捞他?”   谢漆听出了一点愠怒的意味和不妙的苗头,安抚地低头把下巴靠在他发顶上:“抛去私人所关,他是霜刃阁的重要一员,事关我阁中声名,谢如月很重要,错的不是他,陛下别迁怒错了。您告诉我,他如今情况如何?”   高骊在轻抚里静了半晌,才憋出了话。   “如今……快要押上刑场千刀万剐了。” 第137章   东区的动乱连日来愈演愈烈,九月时若能妥善及时地处理,也不至演变成如今的乱象。   确是极多事之深秋初冬。   高骊虽禁止世家大臣粗暴地镇压东区,但即便是寒门官宦前往东区动以情理,也已经太迟,被激发的民心怒火熄灭不了。   趁着高骊陷入混乱,世家在后方向前线的唐维、刘篆等人施压,最终以提前处斩谢如月的宣告暂时压下东区造反的怒火。   唐维连轴转了月余,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转身回顾周遭,又发现人人消瘦。   他亦敏锐于舆情,知晓明面上是斩杀谢如月,背地是污名霜刃阁,他也想尽其所能地找办法捞出谢如月,可他连七天都撑不住。   深夜他没回家里,撑着疲惫到天牢中去看谢如月,和他说对不起。   “谢少师,抱歉,我们低估了东区的动乱,没能处理好态势,真的很对不起。”唐维盘膝坐在栅栏前,疲惫得能抵在牢门前陷入沉睡,但他还想在争取最后的努力,“谢少师,你若对先前的认罪之辞反悔,有另外的证供,我一定能拖延你的行刑日,还你清白!”   谢如月楞了好一会,半晌才出声:“是卑职该说对不起……对不住,唐大人,我……敢问东区的混乱,很严重么?”   唐维苦笑:“百年庶族积怨,一朝揭竿而起,不慎重安抚便是灭顶之灾。舞弊案只是百年中世族欺压庶族最不见血的一招,放在二十多年前,世家便是直接对改制一派追杀殆尽,而今日的光景,只是不公世道的循环啊。谢少师,你想清楚了,当真还要替他们顶罪吗?”   谢如月静默一瞬:“敢问我的行刑期是什么时候?”   唐维心凉了一半,艰涩道:“十月三十,世家想赶在十一月前平乱东区,所以、所以只剩下几天了。谢少师,你再好好思量,你才多大的年纪,亲朋好友若是见你受千刀万剐、蒙百代污名,他们得多伤心?你再细细思量,为世家顶罪不值,东宫更不值。”   昏暗的牢房里又是寂静了好一会,那沙哑的笑声才如蚊蝇响起:“唐大人,对不起。”   唐维的疲意都成了无力,无言再劝,撑着手起身想走。   转身时,身后牢房忽问:“唐大人,你们后来有在文清宫的地下找到玄漆大人吗?”   唐维疲惫不堪地抹了把脸:“是,在那里找到谢漆了。”   牢中的呼吸凝固了,唐维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复,长叹一声,拖着脚步离开了。   他还没走出天牢就迎面看到梁家中人带着狱卒气势汹汹地赶来,迎头把他撞了几个踉跄。   “天牢重地,唐阁士不便再来这走动了,请吧。”   唐维按住被撞得生疼的肩膀,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世族中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静静地绕过他们离开。   “还请,也不看看他是什么出身,他也配请?下次直接让他滚就是了。”   “积点口舌,到底是皇帝信任的亲信。”   “皇帝?哈,就那为个男宠就搞得天翻地覆的暴君?德不配位的杂……”   多的闲话再没听清了,唐维也疲惫得不想理会,出了天牢,抬头见天蒙蒙亮,袁鸿正在出口带刀等他,肩上站着只苍鹰,肃穆得像阎罗带勾魂使。   唐维见此眼中大亮,提起力气就往他那跑。   袁鸿眼睛也亮起来,伸手准备迎接他以为的拥抱:“媳——”   结果唐维脚刹在他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灼热地看他肩上的鹰:“这不是大宛么?可是宫里有消息了!”   袁鸿:“……”   袁鸿眼角抖动,他已经连着调兵练兵多日,眼下晋国内乱还未平,外敌已经在蠢蠢欲动,消息还捂着没敢宣扬,袁鸿和张辽等武将背地里却已经忙碌得睡不沾枕。   他好一阵子没见自家媳妇,知他事业心重,仍然屡屡被创。   “车上说去。”唐维一扫疲倦,拉着他往马车上钻,刚坐下就握着他双手端详,“近来安否?”   大宛收着翅膀跳到他肩上,沉重的体型压得唐维肩膀往下塌,它把一只鹰爪爪伸出亮在唐维眼前,示意他取下缠在爪上的密信。   唐维刚把密信取下,袁鸿就将壮硕不少的大宛捞来,轻摸着唐维的腿低声:“最近谁都忙,公事之外,媳妇你三餐多加饭,不是待在北境吃不上的时候了,别饿着自己。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那谢漆在天泽宫醒一天了,老大心也定了,今天代我们去练兵,我得空了,想接你回家。”   唐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信,短短几句话琢磨出了许多意思,听到高骊终于肯走出天泽宫,一声笑忍不住扬起。   他把密信塞回怀里,抬头看见袁鸿大狗一样的眼神,直截了当地起来坐到他腿上抱住他。   大宛咕噜两声,通人性地顶开车窗自己飞走了。   “我心也定了。”唐维靠在袁鸿肩上拍他,“我们这就回去补觉。”   *   大宛飞过破晓,俯瞰过乱象迭起的西区,飞回宫城深处。   天泽宫的大窗开了一半,体型更加壮硕的海东青小黑嘚瑟地站在高骊肩上抖翅膀,拿他的肩甲磨爪。   大宛先飞去啄小黑脑袋,继而翻滚着想停在谢漆肩上,但被高骊眼疾手快地揪住了。   高骊提鸡一样提着大宛摇晃:“小滑毛,不知道你爹还虚弱啊?他身子不好,你这么壮实,别给他负重。”   谢漆拿着袖甲准备给他左手束上,动作顿了顿,边系边轻笑:“陛下不用拿我当废人看待。”   “我哪有这意思?”高骊瞪圆眼,“谢小大人,你少曲解我,信不信我哭给你看啊?”   “哭,现在,立刻。卑职拿个茶杯给你盛。”   高骊张了张嘴,懵了一会,谢漆已把他的袖甲系好,挥走小黑,抱走大宛。   谢漆退后两步打量高骊的装束,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眼睛倒是有神:“时间到了,您该上朝了。”   高骊看着他那双一褐一黑的明亮异瞳,莫名受到什么涤顺似的,心魂安顺地镇静。   此前他在谢如月一事上尽力了,唯恐谢漆动气生殇,战战兢兢半天,发现谢漆并不意外。   许是没有比大影奴更了解小影奴的,他很清楚,也清楚不争取到最后一刻怎么说胜负?   谢漆昨天把此前临时改变的计划都告知了他,高骊总算是明白了先前他为什么提议让他收养宗室之子。   那吴攸藏着先太子的遗腹子。   这事迟早要公之于众,成为吴家另捧新君的征兆。   他若是趁现在,主动去和吴家提议,收养高盛遗腹子,立为正统东宫,吴家或许才能不遗余力地和北境一派言和。   高骊不知此子时就不想收养任何小棋子,知道有这么个倒霉催的小生命后仍然坚决地不改决定。   谢漆没有异议,只有点头。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舞弊案牵扯的内乱、云国来势汹汹的外攻,霜刃阁之声名,吴家藏匿之正统皇孙。   视线再脱离长洛,北境破军,东境邺州,世庶之争还在鼓胀。   高骊站在罗网交汇处,看着眼前苍白而灼灼的人,抬起束着天命念珠的左手盖在他头上。   “谢阁主,朕去啦。”   谢漆不动,任由他的大手盖在自己的头上乱摸:“恭送陛下。”   高骊摩挲过他耳畔,心疼又欣然:“你也小心,别吓死我。”   谢漆抱着沉甸甸的大宛低头:“不会再有意外的,我向您保证。”   “我信了哦,一诺千金。”   “海枯石烂。”   十月二十三,高骊重新上早朝,东宫的北境军也暂时撤退,被迫禁足的高瑱刚松了口气,就接到命令。   谢如月行刑的日期提前,他们要他去当行刑的监斩官。 第138章   唐维走后,谢如月便被来当值的狱卒拖出牢房,一路拖过伸手难见五指的昏暗路,铐在审刑架上逼供。   说是逼供,实是私刑。   谢如月低头看刑架上的斑驳痕,一回生二回熟,唇齿默念着一二三、三二一,颠过来、倒过去,皮肉和魂魄一起沉于麻木。   也不知多久之后,坐在木桌前的梁家官吏盖上卷宗,鼻腔里发出几声优雅笑:“没什么劲,就一哑巴。”   负责施刑的梁氏狱卒倒是兴致盎然:“你不懂,哑巴出声的刹那,才是最好玩的时刻,我已经许久没遇着这么好玩的了!”   不知外头天光是什么时候。   谢如月半阖着眼睛想东想西,不知是唐维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刺痛了神经,导致眼下意志疲乏,还是因为锦衣玉食两年后身体筋骨衰弱于从前,他眼下忽然感到难以支撑。   昏昏欲睡。恍若濒死。   据说人死前脑海中会上演一生记忆的走马灯,谢如月默默地完全阖上眼睛,心魂飘进了记忆汪洋里。   长洛上元节时挂卖的走马灯是流光溢彩的,谢如月的灯不是。   从开鸿蒙智起,他的灯便是灰扑扑的。   他出生在漏风掉雨的茅草屋里,有意识时便是被家里兄长牵在手里,一起走过漫长的草路,到田野里帮亲长做些小农活。   那约莫是三四岁的年纪,是记忆源头,而记起的源头便是从一开始就在努力活着。   努力不成为累赘,努力不被丢下。   只是再怎么努力,兄长舔得锃亮的饭碗留不出多余的一口饭给他,太难了。他五岁时由着兄长牵着,卖进了霜刃阁,给家中换了三袋粗面。   进了霜刃阁后他照旧努力活着。   可惜人之天赋有定数,他用尽一切力气训练,到头也只够走到四等影奴,不得姓名,只得称号。   努力地活到十三岁,他被指派到刚出山回来的一等影奴们面前任由挑选。他们都是十五到十七的年纪,然而命运已与他有如天堑。   他真的、真的努力了,可他或许生来就是平庸的人,只能走到四等这里,做奴中之奴。   他低着头等被挑走,身边同龄者一一远去,走到世间空无一物,他还是没被挑走。   恐惧化成麻木时,一柄玄色刀出现在眼前,清亮的低声让他抬头。他讷讷仰首,看到眼前是立于顶峰的玄级影奴,长着张夺目的冷脸。   像他记忆里冷冷的模糊的兄长。   他被人生中第二个兄长捡走了。   兄长身体力行地带着他,护着他,没弃他。   甲一,玄漆的甲一,他很满足了。   跟在玄漆身边历练一年,玄漆应召入文清宫,他也得幸进了大晋皇城。   第一眼见到他们这十七个影奴的主子时,他恍惚地想,原来世上真的有人生来就不染尘埃,莅临俗世。   玄漆大人是凛冽的浓墨,五殿下是炫目的云彩。   他是影子军团里的一条小尾巴。   这就是甲一努力到的尽头了,他极其满足,极其感谢命运的馈赠。   为玄漆死,为高瑱死,都是报以命运的恩情,是义不容辞的为奴之道。   只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给予了更大的馈赠,他从甲一,变成了谢如月。   带着唇边那颗朱砂痣,以所敬之人的姓氏为新生名,小偷一样得到了始料未及的礼物。   站在了过去可望不可即的玄漆的位置,躺在了曾经遥不可及的主子的身边。   名,利,权,情,接踵而至。   一场贪嗔痴的美梦。   这是他努力得来的么?   不是。   只是偶然之下,必然的一意孤行的纵身一跃。   是妄想在抓住兄长的手的同时……再抱住主人的自不量力。   谢如月的走马灯灰扑扑地挣扎着转了一圈,命运道路上出现了两个岔道,站着两个眉目生动的美人,一个是谢漆冰冷的灼灼眉眼,一个是高瑱温柔的哀伤眸光。   一亲一爱,一义一情。   一个与他相似的艰难贫庶命运,一个与他相反的华丽高贵人生。   【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呢】   谢如月在意识浮沉里想。   【如果我只是简单地为大人死,或为殿下死,就好了】   【如果只是那么简单地为某一个所爱之人死就好了】   【那样一来,死错了也没关系的】   【而不是像现在,为主子揽罪责即是助纣为虐,即是背叛霜刃阁,听从大人命令即是背弃主子,即是置东宫于险境】   【为什么就是不能两全呢……】   十九岁的小大人,一身皮肉破破烂烂,抱着自己的走马灯跌跌撞撞。   “醒!”   一兜盆的盐水泼过来,伴随着无常似的大喝,谢如月哆嗦着从刑架上醒来。   狱卒走来翻他的眼皮,啧了数声:“没死就成,真是把贱骨头,这都不吭声。”   谢如月木然闭上眼睛,牙齿颤栗着打架。   “悠着点,宫城传来了新令,这谢如月的刑期提前,五日后问斩。这几日你要取乐去拖别人,别节外生枝。”   “知道了。”   狱卒将他拖回天牢,拖出一路淅沥粉色血水,末了丢死猪一样把他丢回牢房。   谢如月摔在铁链上,缓缓地大口呼吸,调息着自己的筋脉,对问斩日提前的消息无动于衷。   那狱卒对他的坚忍萌生了几分趣味,在牢门外好事地说话:“喂,你不怕疼,你不怕死,你到底怕什么?”   谢如月想,以前是不怕的,现在有点怕,怕死错了。   “你的舌头是白长的吧,刚才还不如给你割掉当下酒菜。”狱卒啧了两声,“看在你给老子找了不少乐子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件事,姓谢的,你不仅要提早上刑场,而且你猜监斩官是谁?就是你那东宫主子,太子殿下!”   谢如月的喘气声骤然失去了节律,他瞪大无神的眼睛望向牢门:“殿下……?”   狱卒最喜看人痛苦,听他出声便哈哈大笑:“不错,正是太子监斩你,听此消息感觉如何啊?曾经的太子少师大人?”   “感觉如何……”谢如月呆呆地重复了两声,克制的情绪草芽破石一般渗出来,他突然撑起力气,拖着铁链爬到狱卒跟前,血淋淋的双手抓住栅栏,双眼通红地嘶鸣:“我要提前见太子……我有话想问太子殿下。”   狱卒被他那鬼似的眼神惊到后退几步,回神来后直呼晦气:“平日不声不响的,现在倒是发疯了,就你这死囚犯还想见太子?做梦去吧!”   说罢狱卒才忧心沾惹到什么不该沾的,忙不迭地转身跑开。   谢如月用手上的铁链敲栅栏,如狱卒所说的突然疯魔起来:“回来,我要见太子殿下,我有话要问……”   梁奇烽当日动用私刑杀其他东宫僚属时,他也是这么敲栅栏的。   有些话他只想从当事人那里讨要答案。   他是想讨要的。   谢如月突然爆发的嘶鸣除了换来几顿毒打,其余什么也没有。深夜时,他抱着铁链缩在天牢的角落里,干涸的眼睛望着狭小的天窗,那走马灯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等着谁能来。   谁也没来,只有几声细弱的吱吱声闯进牢房里,谢如月木木地低头,看到一只灰扑扑的老鼠在地上的杂草里乱拱。   他一眨不眨地看了那老鼠许久才意识到,从前他在阁里学过各种怪异的传信法子,鼠腹藏信便是一种。他放下铁链扑去抓起,抖着手掐住鼠腹,当真掏出了藏在里面的密信。   稀薄月光下,谢如月弓着腰反复摩挲密信。   “少师安好,天牢自当日一闯,戒备森严,影奴难潜,兼阁主出事,故静数日。   “阁主当日见少师,不慎入陷阱,为太子所擒铐于文清宫地下,灌迷药八天,今已救出。然重伤难行,险蒙垢受辱,正伤卧病榻昏迷。   “阁主初醒时告之,请少师安,勿怕。”   谢如月抖了又抖,腰身弓得越来越弯,信上细字几乎烙印进了瞳孔里,不能见天地。   受辱,伤卧。   他猛然惊觉有些事实不必直言不讳……他就是心知肚明的。   心里知道,与眼睁睁看它真的发生,却是彻底不同的心境。   文清宫地下,东宫地面上,不堪的事实不必讨问,他早就知道了。   *   高瑱接到五日后做监斩官的命令时,思绪转过几圈便领下差事了。   不必推辞,于公而言这甚至是好事,必是世家周旋后做的决定。谢如月到底是带着太子少师的官衔认的罪,若能由东宫亲自监斩,反倒有几分“大义灭亲”的意思。   接过命令时,高骊那戾气深重的异族眼睛几乎想在他身上捅出无数个窟窿。   高瑱知道世家是他无形的甲衣,现在还挡得住。   东宫刚解除封禁,韩志禺便蹙着眉前来找他,难得愠怒地看着他:“殿下,文清宫之事,您让我——说什么好!”   “本该无甚可说的……”高瑱垂下眼反复摩挲东宫玉印,声音染上几分低落与凄怆,“表哥,你知道我的。这些年,只有你深知我的难言,只有你知我。”   一声“表哥”与两声“只有”让韩志禺眼睛泛酸,只能投降:“我知殿下执念难消,只是皇帝那厢执念更甚。那亲卫军兵围东宫这些天,若不是世家从中斡旋施压,高骊只怕要提枪杀进来。囚禁谢漆此事,殿下莫认,自有我扛,我一定想办法替殿下周旋,但切莫切莫再有下次了。”   “表哥,”高瑱忽然在他眼前落下泪,“我已失两次,我也怕再失三次了。”   韩志禺指尖被那泪砸得颤抖,见他失魂落魄地神伤,他还要难受上数倍。   “殿下……殿下莫悲。”韩志禺握住高瑱右手轻喘着低声,“殿下应当还不知晓,云晋边界有所异动,吴家已在绸缪出战,战则立派高骊之军冲锋,确保损耗最大兵力的不是世家。两国之战迫在眉睫,届时皇帝亲征,则中枢虚空。殿下,届时……”   韩志禺没有将话说得太明了,高瑱自然明白未尽之意,抬起蒙了泪雾的桃花眼,眼里泛了些光亮。   “当真?”   “臣一生不敢骗殿下。”韩志禺握紧那冰凉手恳切地笑,“请殿下稍安勿躁,我们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失去的,终能一一讨回。”   “甚好。”高瑱挂着泪痕点头,转移走了臣子问罪,继而推责于外,“表哥,我本不会一时糊涂,只是当日吴攸生擒到他,自己不肯沾麻烦,执意要令我处置。你知我对他……对不起,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带回宫城藏匿。”   “吴攸本就不是好人。”韩志禺斩钉截铁,“文清宫地下有暗室,臣都不知道,高骊怎会在短时间内就找到?他寻到谢漆那日正是在吴家门前,或许正是吴攸告密,他一开始便意欲挑动帝储私仇,将谢漆推给殿下之后,又将谢漆所在告知他,才有现在光明正大的麻烦。”   高瑱摇头低声:“不是……我心中困惑正在此。表哥,非我对你隐瞒暗室,那所在是母妃所留,母妃去后,暗室于我毫无用武之地,便想着不必相告。你尚且不知道,外人又怎会知晓?要是吴攸真有窥视整座宫城的通天本领,当年宋家开凿西南望角楼的墙壁送走高琪,他就该知道,可他根本不知。”   高骊带兵苍蝇乱撞地搜查时,也曾去到文清宫,那时他也压根不知道有暗室。   暗室隐蔽已久,高瑱有信心藏匿谢漆到死,可是,后来为什么被高骊知道了?   他明明可以把谢漆关到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明明可以的。   一旁韩志禺思忖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殿下,暗室所在,谢如月可知道?”   高瑱楞了片刻,骤然想起两年前谢漆刚进天泽宫值岗的那段时间,他郁结难消,曾在某夜烂醉如泥,直接把人认错拖到了地下。谢如月一直听话,醒来后并不曾说任何一字。   “高骊搜查文清宫当天,原是在围吴家,其间唐维从天牢出来去劝阻,随之高骊就掉头回了宫城。”韩志禺轻叹着看他,“臣原以为是吴攸之故,现在看来,恐怕是唐维进天牢见谢如月,从他那里得知了文清宫底下的蹊跷。殿下,你原该小心的,虽则谢如月顺服,但不会叫的狗更会咬人。”   高瑱面无表情地听着,浑身却都颤栗起来。   就像是被一只不入眼的蚂蚁咬了一口,随即将从猛兽那蒙的恼羞,推到了蚂蚁头上成怒。   韩志禺又认真起来:“殿下,谈及谢如月,昨夜梁家那头的人知会我,谢如月自听到您是监斩官的消息后不住叫喊着要见您,不知是否是死期临近后他萌生惧怕,想以旧情要挟您。未免他反咬一口,殿下,不如您亲自走一趟,好让他安安稳稳地顶罪?”   高瑱安静了片刻,神智归笼,磨牙吮血:“好。”   *   距离行刑日还有三天,谢如月蜷在天牢斑驳的角落里低喘,他发高烧了,浑身都疼。   他望着昏暗斑驳的光影,迟钝地想自己怎会发烧,是身上皮外伤引起,还是心志溃衰了?   自十三岁时跟了谢漆后,流水似的良药从来不断,他几乎就没再得过风寒,受了再多的伤也不曾病到糊涂。   就算是初次与高瑱深陷床笫,胡闹一夜后,翌日他也只是短暂的低烧。   谢如月烧得不止伤口痛,只觉魂魄都疼了。   迷迷糊糊时,忽然听到牢房外有熙攘声,他疼得睁不开眼,只见到好几双狱卒的靴子走进来,阵仗莫名的大。   有狱医提着药快步到他跟前来,态度十分隆重小心,谢如月迷糊间觉纳罕,忽然看见一双流云乌金靴踏进牢房。   他的呼吸绷住了。   潮湿的眼睛裹着汗,他艰难地一寸寸往上看,狭小天窗漏下的光稀薄,艰涩地照亮了一半的俊秀面容。   高瑱走进牢房,披着月光来到他面前蹲下,接过了一旁狱医的药碗:“孤来,退下吧。”   牢房中的无关人快速退出,谢如月的视线胀满了高瑱的脸,当人真到了眼前,他却张不开干裂的嘴唇。   “怎么发烧了。”高瑱上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动听,仿佛蕴含着百转千回、涓涓不断的情意,“如月,张一下嘴,来喝一口药好不好?”   谢如月怔怔地张不开,高瑱便腾出手去轻掰他下颌:“乖,不喝会病得更严重。”   唇瓣张开时,谢如月先嘶哑地发出声:“殿下,真的是你么?”   一勺药顺势喂进口中,他抿着甘苦,听着柔声:“是我,别怕。”   谢如月想抬起手摸摸眼前,铁链箍得太沉重,他抬不起来,只能带着哭腔喘息。   “傻孩子,身上是不是疼了?”微冷的手抚上他沾满血污的脸庞,“抱歉,若不是我,我们如月也不必在此受苦,你可有怨我?”   谢如月张口说话,嗓子似被蛛网黏住些许,断断续续才说几个音节:“不,没有。”   高瑱语气伤感地喂他喝药:“真的没有么?孤前日听人说,你在此处哭喊着欲见我,声如杜鹃泣血,不是因为怨怪我么?”   谢如月支着滚烫的脑袋摇头:“我只是……想问问主子,就只问两句……”   “如月要知道什么?”   “主子,您曾答应将我的下属们救出去,可是梁尚书对他们动用私刑,把他们……杀了……”   那温柔的动听声音从善如流:“梁奇烽为人残暴,嗜杀成性,对不起,如月,我努力了。”   谢如月的眼泪陡然涌出,冲刷得视线浑浊。   他想问问属于太子的努力是什么样的,是像他这样求生的努力吗?   “你还想问什么?”   又一勺药入口,谢如月被苦得咳嗽,嗓子越来越难以张开:“主、子,你囚禁玄漆大人了吗?”   牢房中静寂了几秒,温热的药带着略显失控的力度喂进他口中,持毒的人语气还是稳的:“没有。”   谢如月最后一滴泪淌下,烧得身体更疼了,可不知为何忍不住地笑起来,神情一片可笑的皱巴巴:“真的?主子,有人同、同我说,玄漆大人被主子关进了文清宫的暗室,原来那不是您做的吗?”   “我也不知谢漆为何会在文清宫地下。但他确实被皇帝从那里带走,高骊还将此事认定是我所为,迁怒数次,我百口莫辩。如月,你知道文清宫地下有暗室,是你告知的唐维,声称谢漆在暗室么?”   谢如月呼吸发烫,莫名意识到了什么:“是……”   他的脸忽然被一双冰冷的手捧住了,昏暗中那把动听的嗓音蛊惑道:“既然如此,如月,你再帮我顶一桩罪可好?”   谢如月小狗般点头,木然地且哭且笑:“好,都好。您只管说,我贱命一条……能为主子死,是无上殊荣。”   冰冷的手擦拭去他的眼泪,轻柔道:“谢漆被囚在文清宫地下之事,你认下来,东宫便能向外界交代,便与我无关了。”   “好。我都认。”谢如月将烧得滚烫的脸往这双手里埋,自暴自弃地空洞道:“您是我的主子,您说什么我都去做。”   高瑱转头对牢房外命令,很快便有捧着状纸的狱卒进来。   谢如月脸上恢复了乖巧的麻木,低着头看高瑱牵着他的手在那状纸上重重一按。   魂魄像被攥出来扔在半空中,无声地俯瞰着这一出闹剧。   看着认完新的罪行后,华裳在身的太子忽然失控地掐住他肉身的脖子,嗓音一转动听,无常索命般动怒。   魂魄与肉身一起闭上了眼睛。   *   深夜,山中下雨,谢漆坐在霜刃阁的深堂里,靠着围炉烤手。火光晃得他的手愈加惨白,不见血色。   “我说阁主,下次再乱来能不能提前告知我两声?”谢漆已经回来了三天,方师父依然余惊未消,皱巴着稀疏的两条眉毛叨叨抱怨,“别说那皇帝吓死,老头子我都要怕出个好歹了,你说你现在浑身不见一点血色,简直虚得像个鬼一样!别玩命了!玩不好赶在我前头到地下去,以后我拿什么脸去见你师父?”   谢漆静静地烤着手听老人家数落,一味望着那炙热的火焰。   方师父数落完了,便围着围炉焦灼得转:“后天谢如月真要上刑场了!小贝没准真要护着个野男人回来了!还有见缝插针的云国人要发起战事了!阁主啊阁主,你张张嘴说说成算行不?”   谢漆轻叹:“劫囚,捞人,打仗,不是已经说过了?”   方师父炮仗似的跳起来,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后两条我先不提了,可这谢如月就算真救下来了又能怎么着?左右舞弊罪这一条早认下来了,霜刃阁声名彻底臭了,臭都臭了干嘛还费那大力气去劫囚?正是用人之际,还不如把人手留下来帮小贝、帮北境军!”   劫囚这事从一说出来就遭到了方师父的反对,理由翻来覆去都是这个。   谢漆由着老人家想说什么就吼什么,该准备的照样不误。   方贝贝想救出许开仁并带回来的信件传来时,方师父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火气能把冷水烧成洗澡水。   方师父吼了一通照旧不得回应,唉声叹气,手脚灵活地跳上了深堂的房梁,老猫一样拍梁柱发泄怒气:“行,行,你是阁主,你们是重情重义的年轻人,我半截身子埋剑冢的死老头子管不了行了吧?但只一条,劫囚什么的,你别自己带头上去!也不照照镜子看你那死鬼脸,自己还没活够,逞什么狗屁英雄!”   谢漆抬头瞄一眼,随意地转移他的旺火:“阁老,你与我师父年轻时,是不是也称得上一句重情重义?”   方师父被噎住了,抱着梁柱呸呸呸:“不敢,我们年轻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蠢货,比不了你们!小贝也是,捞什么许开仁,自己放着太平前途不搞,偏要去和梁家作对,小牛犊子以为自己能有几条命挥霍?”   后半句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把千里之外远在邺州的徒弟揪起来一顿胖揍似的。   谢漆听着笑了笑:“我知道阁老是刀子嘴豆腐心。贝贝跟着您长大的,也学了阁老的心肠。”   方师父听这话更加生气了:“我呸!老子也没教他长成个断袖,他还长歪了呢,这他娘学谁的?”   他认定自家傻徒儿说什么都要救许开仁是因为动了男子之情,说到肝火大动处,把谢漆也骂进来了:“我日个仙人板板,他怕不是从你身上学来的分桃断袖!”   谢漆无语,烤火的双手当即凝固,把身上气息冷下来,吓吓孤寡老头。   方师父蹲在房梁上噤声了。   这时一阵振翅声从外头传进来,谢漆直起脊背侧身,那老鹰迅捷地飞到他肩上停驻。   谢漆取下密信,梁上的方师父灰头土脸地跳下来,又紧张又不好意思:“咳咳,传来的是谁的消息?可是邺州那傻蛋?”   谢漆看着密信上通报的“太子令少师认囚阁主之罪,哑其嗓”,沉默地把密信揉成一团丢进火焰中。   灰烬袅袅升起,他半晌才出声:“不是你家的傻瓜。”   方师父心想早知道还不如不问。   “阁老,你年轻时,可有在什么时候,忽然感觉到面前的一堵墙崩塌?”   “我面前的墙很多堵。”方师父道,“阁主,你问的是哪一堵?”   “少年时最初信仰的那一堵。”   方师父静默了小半天,走到围炉的另一头一同烤手。   末了,连方师父这样上蹿下跳,乐天喧哗的老头子,也只有一句逃避的狼狈。   “年代久远,不提也罢。”   *   十月二十八,舞弊案祸首千刀万剐的刑罚日到来。   东区的血腥气还未消弭,万民短暂地收起面向世家的獠牙利爪,带着万分怒气蜂拥到抵达刑台的路上。   这条路在近年来热闹过两次,一次是斩首卖国的宋家余孽,一次是枭首刮民的何家卓安。这一次是剐首盗命的卑贱影奴。   那影奴披枷在囚车中,无数迁怒的平民抓着钝器脏物,裹挟着怨怼不公的痛骂砸进去。   “狗屁的霜刃阁影奴!世家的走狗!偷命的盗贼!”   “无耻至极的走狗,走狗!”   囚车中的影奴起初也木然,然而习惯了潜藏阴暗之中,突如其来曝露于烈日之下和万民眼中,他终究没能扛住那疯涨的压力。   他张开口也想发声,嗓子却好似被密密麻麻的蛛网缠住,发不出一个字。   前夜那碗起初温柔备至的汤药,没有解除他的高烧,只封闭了他的喉咙。   他把身体和生命以及灵魂托付给了主子,临到末了,主子连他说话的权利也收走了。   他交付得干净,失去得也干净。   最后一点念想,只剩下请他勿怕的同命人。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连累他们。   谢如月烧未退干净,烧得眼前世界尽是一片血红,聚拢不住视线和神智。   脖子上的木枷和四肢的锁链都太沉了,他吃力地想转头看看人世,然而看到的都是面目模糊的狰狞五官。   一捧不知什么材质的东西砸到了脸上,迅速晕开糊住了半边脸,他在疼痛惊起的清晰里看到一个追着囚车跑的小孩。   小孩手上抓着泥,圆滚的眼睛布满了不属于这个年岁的悲愤。   “你这个贼!你把大家的命都偷走了!”   “我们连活着都这样不容易了,我们一边活着一边想挣个出人头地,真的很难啊!”   “你们世家永远都不明白我们的命有多难!”   谢如月套在枷锁里怔怔地听着,视线也模糊起来。   【可我不是生来就应有尽有的世家啊】   【我明白的】   【明白的】   偌大刑场外,两边酒楼上聚集了世家人,谢红泪带着谢青川,吴攸和郭家人坐一起,韩家人和姜家人齐聚,梁家人自成一派,就连高琪和罗海都作为间谍和云国人坐在一起。   被科举欺骗的天下文人聚集在楼下。   被煽动的平民在街道里。   谢如月随着囚车的前进,承受着这举世之责,无法发声地用锁链撞囚车的栅栏。   【不是我】   【我不是小偷】   【犯下罪行的不是我】   囚车行至刑场下,军队隔开了悲愤暴怒的万民,谢如月被官军拖出囚车,他徒劳地张着嘴,很快又被多戴上一道口枷。   他被架起来拖到刑场上去,脚下踉踉跄跄地腾空。   官旗之前,高坐着衣冠楚楚的监斩官。   他的主子只是来确保他死的。   谢如月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无力,刽子手将他压在冰冷的刑场上,山一样的臂膀将他的脑袋扣压在了结冰的地面上。   “杀了他!千刀万剐!”   “三千刀凌迟!一刀都不许少!”   谢如月脑袋枕在地面,大地连接着他疯狂哭嚎的心跳,淹没了背后数万人的灭顶骂声。   【不是我】   【我错了】   【我要死错了】   【哥哥,我要跪着死了】   一刀落下偏了地,血溅三方,一朵璀璨夺目的小金花掉在了谢如月眼前的血泊里。   谢如月疯狂的浑浊瞳孔里烙印着那朵小金花,心脏几乎跳到喉咙,要将那缠住嗓子的蛛网撕烂,继而再跳到唇边,把那口枷撕成粉碎。   小金花?小金花——   疯狂涌动的回忆里忽然钻出久远的一日记忆。   天晴云朗,他和谢漆坐在宫城的屋顶上,谢漆与他说了许许多多,冷然的眼眸看着他,专注而纵容。   于是他壮起胆子,伸出手问,可否触碰你唇边的朱砂痣。   谢漆把头偏过来说要收费。   他说千金碰大人。   谢漆说打个骨折,一金足矣。   一金足矣。   谢如月看着血泊中的小金花,骤然泪如泉涌。   后颈上的臂膀消失,他拼命地想直起沉重的脊背来却怎么也不能够,只能跪着偏过脑袋,滚烫发红的视线看到刑场上出现群刀,一众黑衣的影奴就这样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抽刀上前来,沉默地将他围拢在中央。   无风无浪的午时,天地在群刀与金花里静寂了刹那。   刹那后,万人掀起的声浪在平地涌起,谢如月被大地的震动撞得不能视物,震耳欲聋的咆哮压垮了肩背。   他无比想站起来说话,于是先猛地往大地一磕,脸上口枷在小金花的注目下,生生撞成碎片。   一只手拎起他的后颈,将趴在地上的他拽起来,冷得刺骨的手背轻擦过他唇上血污,而后将一颗苦得断腿的良药强硬地塞进他口中。   人生苦如是。   谢如月吞咽下那苦,仰起满脸血泪望天地,见刀光闪烁,一双灼到发冷的异瞳专注地看着他。   “放箭!将逆贼与死囚一并诛杀!”   喊杀的嘶吼震耳欲聋,谢如月满嘴是血的哭嚎无声。   那些影奴们像猎鹰一样在刑场上劈砍,眼前人背对万箭抽刀,一刀一刀砍下他身上的枷锁,最后一刀断他发顶的脏乱发髻,弃旧首见新生。   他把腰上另一把刀立在他面前,沙哑地暴喝:“谢如月,起来!”   一身伤污的谢如月抓住刀,顶着乱糟糟的短发强撑着站起来,低头看到手里的是自己束之高阁已久的长刀。   混着血渍的眼泪不住地砸在刀上。   官兵杀到近前来,谢漆吼了一声,两人默契地背靠背,好似时光倒转,回到十六玄漆带着十四甲一作战的时光。   刀刃向前,刀背朝后,谢如月听见背后的吼声:“如月!舌头还在不在?说话!”   谢如月拼命地张嘴嘶吼,丹田灼热地燃烧,不知撕心裂肺地吼到几时,喉咙上的蛛网生生被吼破,他呛出猩热的血泪回应:“在!”   “男子汉大丈夫,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不可以死于不白之冤,告诉我们,你真的犯下舞弊罪了吗?你真的干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行吗!”   谢如月握紧刀,脖子上青筋毕露,骤然朝刑场、朝天下嘶吼:“我没有犯罪!我是清白的!”   十九岁的少年满脸血,一吼嗓音哑,群兵再起,他刚露怯,背后的人又怒吼:“大声点!我听不清!”   谢如月咽下了一切私情的恩与怨,发疯一般嘶吼:“我谢如月没有干过任何一件愧对天下学子的事!我是清白的!我出身卑贱,父母穷苦,五岁丢弃我,我比谁都清楚出身庶族是怎样艰难!我五岁进霜刃阁,从最低等的杂兵一路拼命训练,使尽平庸天赋和万分奋力才当上第四等的甲级影奴,我比谁都清楚——十四年努力付诸流水的痛苦!我没有干过任何一件偷盗寒门学子命运的事情!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他吼出了满口鲜血,难听至极的嘶哑声音轰隆隆地传了出去,字字泣血如乱世洪钟。   “我是被冤枉的!!” 第139章   长洛乱成一团的近月里,邺州也小规模的不太平,具体的不平根源仅仅出于一个许开仁。   方贝贝初春随着高沅到邺州来,现在初冬了,原以为再驻守个两三月,高沅外放时间到,就将起身回长洛,他也能跟着回国都。   坦白来说,他挺喜欢在邺州的生活,人际与差事比之长洛简单化了不少,虽然邺州一些本土风情和荒淫无度的梁家旁支族人让他有点应付不来,但大体的日子是舒适的。   闲暇里他没少偷跑去找许开仁玩,私下里先生长先生短的,到了明面上,则是假装不熟络的冷声冷语。   在许开仁一事上的装模作样,他不觉累,反倒觉得有趣。   本以为一切都会这样平静地度过,他做他的邺王侍卫,许开仁做他的低调种地佬,最后一起回长洛……谁知道十月上旬,许开仁与邺州梁氏的关系急剧恶化,此前的表面太平逐渐分崩离析。   梁家人包括高沅对许开仁的敌意与日俱增,方贝贝直觉不妙,忙在私下里跑去见他询问个缘由。   “是我急躁,手头上查访的东西叫世族察觉了。”许开仁看着他满脸的关切微笑,“没事的,贝贝不用担心,我背后有宰相和吴家的靠山,他们不好轻举妄动。”   方贝贝丝毫没有松口气,反而更紧张了:“先生,你查访什么了?”   许开仁起初并没有打算告诉他,但到了十月下旬,他预感危险,便在十月二十的深夜跃出方贝贝,取出自己归整的一份厚实卷轴要托付与他。   方贝贝在深夜里听着他轻沉的叙述,恍惚间意识到,在前头的春夏秋三季里,许开仁在他眼里和口中都是“许先生”,现在步入冬季,他骤然发现这人其实还是“许大人”。   许开仁调用身边的吴家暗卫,彻查了东境之中,以梁家旁支为首承办已久的人丁买卖,他们既往外卖人也将其他地界的人口买入,逼良为娼,逼丁为奴。   而许开仁真正惊动梁家的不是贩人之事,而是他在入冬后,发现邺州的大批烟草滞销了。   “我知道自当初烟草商路开通,各地便开拓了不少田地弃粮种烟,但东境今年产出的烟草数过于庞大了。”   许开仁还没来得及找出证据,只能先仓促地把自己表面所见、暗地猜想通通告诉给方贝贝。   “我查了半个月,推算了烟草账目,今年东境全线扩张的烟草至少是去年的五倍,晋国短时间内消化不了这么多的烟草,但是——若是销往东边的云国便说得通了。”   方贝贝听到这里时头皮发麻:“你是说梁家私下和云国通商?!”   “是,而且恐怕更糟糕。现在大量烟草囤积着,我想最坏的情况是云国人反悔,不肯购下晋国的烟草了。换言之,如今的情况极有可能是世族妄想通过售烟揽云国之财,结果反被云国耍了。”   许开仁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更糟糕的是,拓种烟草的反面就是缩减种粮,东境延展到晋国腹地,待到进入深冬,恐怕将有缺粮的危机。此外最最糟糕的是,长洛九月秋考出了内乱,现在国都正在动乱当中……若我是云国人,要想攻占晋国,今年就是最好的时机。”   方贝贝瞪大圆滚的眼睛,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倘若云国人当真瞅准危机打进来,东境的世族便是最大的罪魁祸首,梁家人现在就怕我查明此事。”许开仁把手里的卷轴塞到方贝贝手里,而后握紧了他热乎乎的手不放,“贝贝,这份东境贩人买女的卷轴,还请你来日代我上交皇帝陛下。”   方贝贝收紧了手:“先生,你怎么不自己上交?”   许开仁凝视了他半晌,轻笑道:“我应当是走不出邺州了。”   他那不详的预感没错。   方贝贝不停地修书写信传回霜刃阁求助,然而没过几日,就被高沅召去。   “绛贝,你去杀了许开仁,私底下做干净点,不许留下把柄。”   方贝贝听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即便心中有所预测,大脑却仍旧一片空白,先本能地扑通跪下求情。   “主子,那姓许的是吴宰相的心腹,此番跟我们一起下放,他身边也有不少吴家的暗卫,贸然动手只会……”   话没说完就被高沅打断了,那只过去打惯他的手按在了他头上:“那就全部杀了,处理成意外,这不是你所擅长的事情吗?你做不到吗?”   方贝贝天灵盖发冷,心几乎要跳出皮肉化成一滩血水:“卑职不敢忤逆主子,只是请主子三思……”   他牙齿打架地努力说了长长的一番话,竭尽全力地讲述许开仁这条命的重要,几乎用尽了他最全部的逻辑。   “绛贝,你从来都不会对我说不,今天怎么了。”高沅容着他把能说的话全部吐露干净,语气森森地按着他发顶,“许开仁有什么值得你求情的?你上次可没犹豫这么久——”   方贝贝不知道他口中的“上次”是什么时候,只是感觉到高沅发怒,身体下意识地怕到发抖。   跟了这位花容貌蛇蝎手段的主子五年,他早就被驯实了。   高沅蹲下来看着他,一字一句像吐蛇信:“你和他有什么交情吗?别笑掉大牙了,许开仁再不济也是良民出身,寒门举子,绛贝你呢,你是什么东西?影奴啊,贱如床上枕,贱如脚下踏的玩意,你别和本王提你和许开仁有什么私情,你看看自己配吗?你配条狗,你就是狗。”   方贝贝战栗着,眼神涣散。   高沅重新站起来,抽出系在腰上的鞭,猛然一巴掌刮下:“影奴服从其主,我是你的主,如同你在世间的立身之地,你脚下的地是我垒出来的,你的命是我先哺育,我再拿来使用的,你一直很明白的不是吗?”   方贝贝被扇得摔在地上,仰望那张自初见就觉花容月貌的脸,眼眶里的泪水逐渐涌上来。五感似乎因为心魂里的抗拒而选择了闭合,他看不见,听不见,陷进了自己黑暗的空间。   是啊。   我从小学的就是为奴之道,主子构筑成了我的脊梁血肉,主子令我生我才有立命,主子让我死我必横尸。   建立在这牢固信条之上,我才学了各种本领,而这些,都是为了来日替主子尽忠才学的。   我从小到现在,学的一切,做的所有,不都是因为主子才被赋予了意义吗?   哪怕他喜怒无常,打骂成性,视我为刍狗,可他是那个赋予我意义的主子啊。   那么,现在就应该遵从主子的命令。   杀了许先生。   应该遵从。必须遵从。   不可违逆。他主我奴。   他主我奴,他主我奴。   沾皮见血的鞭影落下来,抽得方贝贝仓皇地重新跪好:“主子息怒,求主子息怒……”   “那就隐蔽地杀了许开仁,再次向我宣誓你的忠诚!”   方贝贝发着抖向他叩头,濒死之人一般喘息:“是,是……绛贝领命。”   *   剿杀许开仁的任务在四天后执行,他尽力拖延了四天,就只有这不眠不休的四天。   传向霜刃阁的信件得不到回复,没有阁中首肯,纵使他心中有了个疯狂念头,也怕得腿直抖。   不知道谢漆看到他的信时会想什么,但他师父必定见信则破口大骂。   背主——真的要背主吗?   不过是一个救过他一命的代闺台文人,真的值得他放弃后路背主吗?   不过是个种地书生,不过是个为生民撰文的官吏,不过是一个区区许开仁……   他抖着手带刀带人,戴着面具来到了许开仁面前时,刀光映亮了两人的眼睛。   许开仁没有退缩,平静温和地唤他:“贝贝。”   绛贝。   贝贝。   世上只有他会这样温和地呢喃自己的名字。   那花容月貌的主子能这样唤他吗。   不能。   主子只会打他。   姓高的比得上姓许的吗?   根本……根本比不上。   *   一夜疯狂,一夜千里奔逃。   方贝贝背着许开仁上了马,用腰带把两个人捆得紧紧的,踏上逃亡之路。   利箭一般狂飞呼啸的苍鹰在头顶翻飞,俯瞰着小队后穷追不舍的梁家暗卫,也俯瞰着一个影奴的叛主。   高沅不是完全相信他,暗地里多派出了梁家自己培养的暗卫,料定若方贝贝不能杀许开仁,便交由他们接手。   方贝贝临到阵前背叛,抢了许开仁逃路,混乱之中许开仁中了暗箭,从右后心而入,再偏离两寸半能让他当场断气。   现在他在方贝贝背后,暗箭还不敢拔除,只能简单地堵住伤口被带着逃亡。   方贝贝不住扬着缰绳,身后追兵和自己下属的情况都能从头顶的鹰啸声中得知,但他仍不时回头,看的是许开仁的状况。   许开仁因伤而面如金纸,每每见他回头却都长笑。   “许开仁!你命都要折在这里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喊我的名字了。”   许开仁喘息着靠在他肩膀上,马蹄猎猎,狂风呼啸,身体随着逃亡的颠簸奔赴而如流沙,聚而又分,分而重塑。   一条腰带拴出了相依为命。   “这一局……我赢了。”   “你都快死了还赢个屁!”   “我赢了你,也赢了沧桑正道……”   方贝贝猝不及防,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呛得满脸是泪。   逃亡千里天将亮,方贝贝顾不上更多,只想保住许开仁不死,策马疯逃直奔霜刃阁总部。   霜刃阁会支持他吗?支持他彻底背叛世家,背叛主子,带着外人?   方贝贝在奔逃的长夜里绷紧了理智,直到破晓时看到了带队立在山腹前的影奴们。   方师父在为首等着,往日嘻嘻哈哈的老脸上是肃穆的萧杀,手里带着刀。身后的影奴们都带着刀。   遥遥一见,方师父高举手,霜刃阁的入口机关打开,示意他们一行逃亡人回去。   方贝贝忍了一夜的眼泪夺眶而出,到山门前不远勒马疾停,背起半昏过去的许开仁踉踉跄跄地逃去,身后还有追兵。   他张口就是大哭:“师父!”   老头子骂骂咧咧地抽刀上前:“回家再说!” 第140章   午后阳光炽烈,刑场上刀箭纷飞,纵横三条街道全挤满了观刑者,谢漆在谢如月嘶哑的声音里回头,视线穿过重重叫嚣的人海,还没望到约定好的苍青铁甲军队。   谢如月血气腾腾的一番嘶吼激扬,刑场上下被震得死寂。   不远处稳坐高楼上的吴攸俯瞰着,倒是身边坐着的工部尚书郭铭德惊得手哆嗦,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摔下地。   “郭老何必惊慌。”吴攸亲自提起酒壶,拿了新酒杯放置在郭铭德面前斟酒,“你我两家又不曾在科考中动手脚。”   郭铭德微抖着手擦拭花白鬓边的汗:“是、宰相说的是,老臣失态了。”   吴攸自斟一杯靠近窗台,心情甚好地举杯,无论刑场有没有霜刃阁搅浑水,两个结局都合他的心意。眼下这一出更令他舒心。   谢如月临阵背主反水,霜刃阁劫囚救人,这万人空巷下的举世陈冤势必要把礼部韩家拖出来鞭尸,舆情沸到这地步,必能将韩家和东宫架到高处,最好的后续便是韩家和霜刃阁争斗消耗,各损人力……   他唇角扬起地俯瞰着,伴随着谢如月沾血的一句“我是被冤枉的”落下,他忽然看到刑场上的影奴队伍出现异动,一群黑衣影奴护着一个身形高挑的跃到刑场前头,那人高举刀,蕴满内力的嘶吼像平地炸惊雷:   “我是先太子高盛的影奴张忘!”   吴攸始料未及,蓦然抓紧窗帘栏。   “我以先太子的仁德之名起誓,霜刃阁绝不做世家走狗!请万民相信我,相信我主高盛!”   顶着一张易容的脸,潜在吴攸身边不远处护卫的真张忘听到了这些话,懵了一瞬才抬起头去看吴攸,那人正转过脸来,双眼赤红地朝她比了一个斩的手势。   张忘得了命令,扭头便钻进了人群中,她如游鱼般穿过重重人海,挤到了距离刑场最近的地方,借着官军维护秩序的隐绰身影,挽起袖调试腕上机关扣,寻机想射出暗器杀了刑场上的冒牌货。   “先太子在两年前的韩宋云狄门之夜罹难,明面上是被云国人残杀,然而实质是被世家围剿!”   张忘扣着机关的手顿住。   “先太子拥护寒门,决心要推行改制,中止世家一手遮天的腐败滥权,然而七大世家不准许寒门崛起,借着云贼闯宫,趁乱火烧残杀先太子!”   高盛之名也曾光明瞩目,先东宫辅国的时候,晋国也曾恢复有序休养,彼时庙堂之下的有志官吏和民间万庶,那些苦于幽帝乱政日久的人们,也曾翘首以盼过高盛登基后重挽大厦。   现在跳出一个自称是高盛部下的影奴,拥挤的无数人才恍然想起,那位他们曾经万分期盼的太子,在烈火之中骨销肉毁,一切开宁仁治、海清河晏,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七大世家压迫晋国几百年!”刑场上的悲壮女声长扬四方,“两年前世家杀高盛,现在更是要杀万民!舞弊案乃礼部韩家、吏部姜家、刑部梁家合盟,偷盗寒门士子的血泪才学,给世族败类的乌纱帽镀金!谢如月根本就是他们推出来的替罪羊,用来欺骗万民的棋子!”   “我霜刃阁弟子人人出于苦寒百姓家,一生无父无母被奴役,却也懂得仁义良心,大是大非恩仇功过,我们怎么敢犯下遗臭万年的偷盗大罪?!”   “谢如月是被冤枉的,先太子高盛是被世家虐杀的!张忘今日来是为公道,为死于阴谋的旧主鸣冤,张忘愿意用这残躯和谢如月一起,以血荐晋国轩辕,传达当年高盛为天下公的宏愿!”   “纵我张忘今日死,高盛之志犹长在!”   少女嘶哑地长啸,一把扯下了脸上沾血的面具,身后所有黑衣影奴一并摘走面具,猛然将面具砸向刑台。他们在四分五裂的碎片里仰起尚且青涩稚嫩的年轻脸庞,百年来头一遭面向太阳下的白昼,握刀齐齐咆哮:“霜刃阁弟子绝不做世家走狗!”   人群中的真张忘愣愣地望着刑场上的冒牌货,握机关的手青筋毕露,握到腕骨发白,死死压住了欲射的暗器。   高楼之上,吴攸双手抓紧窗栏,近乎目眦欲裂地望着刑场的方向,脸上戴惯了的斯文面具碎裂了大半。   前头的少女影奴豁出了命大吼,后头的谢漆和其他人一起护卫,血气翻涌间吐了些血,他狠狠地擦了把血白的脸,猩气深重地感觉到畅快。   既然吴攸想用谢如月做舆情的靶子,用舞弊案来抹灭他霜刃阁的声名,他现在就拿他心心念念的明主名讳出来鞭尸,拖出张忘来让霜刃阁扬名立万!既想弄死他霜刃阁,又想让他阁里出来的影奴为他卖命,世上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刑部紧急调来的官军更多了,谢漆侧耳听到破空而来的喊杀声,握紧玄漆刀抬眼,不经意看到人浪后面的监斩官位置,高瑱竟还没被护送出去,正在护卫圈中望来惊愕的目光。   遥遥四目相对,谢漆回以猩热的一笑。   羽箭射来,谢漆以刀背格挡阻下羽箭的去势,一把抓住箭背,收刀回鞘,抬手将尾羽震颤的羽箭架在了右手的铁指扣上。   弓在右指,箭在左手,弦在空中。   凌厉一声啸,羽箭破空而去,掠过一群官军的鬓边,势如破竹地射向监斩官位置,猛烈地钉入高瑱的肩窝。   高瑱根本反应不过来,痛觉比视觉缓慢了几拍,低头片刻才听到身边暗卫的惊恐呼喊:“太子殿下!”   高瑱茫然地喘息着捂住自己被洞穿的伤口,血珠沁满了指缝,他感受着迟来的剧痛,发着抖嘶声:“杀了他们……给孤杀了他们!”   刑场上的地面忽然在这时震起来,刺耳的马蹄声夹杂着鹰唳洪流般冲刷而来,高瑱捂着肩窝抬头,看到披着苍青甲的军队开了刑台路,围住了刑场。   世家的军队配的是最昂贵的银甲,官军是平庸的黑甲,只有混血皇帝自己带的北境军披的是做工便宜的青甲。   北境军收拢了太多近两年武考出身的庶民,军队一入刑台路,聚众的万民便不由自主地自觉退向两边。   海东青掠过一列苍青甲,呼啸着停在了为首身穿布衣武服的皇帝肩上。   兵马停在刑场前,无数人看着皇帝下马跨上刑台,赤手走到那些影奴们面前。   “你说的话朕听清了,拥护寒门,推行改制……”   鹰飞上空,地面万静。   万民侧耳。   “长兄高盛的遗志,我高骊接了。” 第141章   晋国两年来的三场大处决,云国来的质子,二皇子云仲都在不远处的酒楼上预定了位子。   这一次亦如是,高琪和罗海都陪着坐在一旁,唯一不同便是云仲身边最初的暗卫,云国千机楼的副楼主白牙被霜刃阁所杀,如今换成了千机楼的总楼主墨牙。   这位墨牙在云国之中直接听命于云皇、嫡长太子,虽然身份是上不得台面的暗卫,但在云国的实际话事权不低。   云仲也没想到白牙死后,他的父皇直接拨出了一把手前来协助他。   随着墨牙一起赶来的还有云皇亲笔的褒奖信件。   云仲此前令白牙查探霜刃阁,搜查当年的睿王一派,搜到了当初睿王的影奴玄坤,即是当今皇帝高骊在北境的恩师戴长坤,遂掘坟盗走了戴长坤的尸骨。   云仲赶在云皇的寿辰前,令手下将戴长坤尸骨偷运回云国,云皇对这故人尸骸,这份“生辰寿礼”十分喜欢。   亲笔信和墨牙的到来,让云仲摧垮晋国内部的信心愈加高涨。   东区万民以舞弊案为引线险些造反的动乱背后,除了吴家一早的酝酿,内里也少不了云仲煽动的影子。   如今谢如月刑台受剐,云国人是来收验“成果”的。   晋国的世庶之争斗得越剧烈,他们便更能坐享其成。   “原想来看个热闹,没想到还能看到这出好戏。”影奴上场,谢如月喊冤,云仲都还只是有些讶异,但到了少女嘶吼高盛之死时,他便忍不住嘲笑了,“真是有意思,照那张忘说的,那先太子的死可不是我们云国所致了,是晋国世家自己人动的手啊?”   坐在下座的高琪隔着窗纱眺望乌压压的刑台路,把影奴的嘶吼声尽收入耳,也听清了云仲话里的揶揄。   高琪指尖微蜷,两年前的韩宋云狄门事变,他的母族宋家确实罪大恶极,然而云国也绝对罄竹难书。   他调整好表情,转过身体捏出一张充满憎恨的厌世脸:“高盛死时我尚且年少无知,然而我也知道他当年愚蠢至毒!就算他娶了个寒门女当太子妃,他背后也是世家在操持,他却恩将仇报,妄想让寒门和世家平起平坐,本就该死。”   云仲对他的反应便是笑,眼里明晃晃写着“如此晋国,怎能不灭”。   倒是一旁久不出声的墨牙开了口:“世家倒也不是没有先例,二十二年前的睿王高子歇,似乎就是困于天牢六七年,一代英杰,死时声名狼藉,死后史书无存。”   高琪怔了片刻,他和这暗卫交集少,只知道这人年长云仲,位低权重,几乎就像是云皇的缩影。他鲜少听他开口,眼下还是头一次听这人说这么长的一番话,谈到的竟还是自家皇室的阴私事。   高琪竖起耳朵想听更多东西,那墨牙看向窗外,声音低了些:“晋帝来了。”   说着他礼貌地请高琪和罗海暂去其他厢房,光明正大地逐客。   高琪眼皮跳了跳,搜肠刮肚地开口想继续赖着,抬眼时对上了墨牙乌沉的眼睛,身后的罗海就在这时伸手抓住高琪的胳膊,率先低头:“二公子,我等告退了。”   高琪被罗海按头拖了出去,离开了云仲他们的厢房,快步到酒楼回廊的角落时,他被罗海猛然弯腰抱住了。   “罗海?”   “别和那个墨牙靠太近。”罗海滚烫的低声喷在高琪耳畔,以往总是木愣愣的人,这会透露出了几欲喷薄的焦灼,“殿下,你刚才说话,那人想杀了你。我的武功不如他,真动手,我护不住你。”   高琪顿觉寒意兜头,生怕是自己的举止遭到怀疑。他的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了,不知那墨牙要跟云仲商议什么。   可现在是在刑台路、酒楼上,云国人还能搞什么东西?   总不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帝吧。   *   “统领有什么私密话想说吗?”   云仲目送高琪主仆离去,厢房内顿时只剩下他和墨牙,他也没有二皇子的架子,亲手端茶倒水。   “晋帝来了。”墨牙眼睛看着窗纱外的苍青甲,又重复了这一句话。   云仲端着茶杯凑近窗边,也皱起眉头:“北境军一到,街道上的平民就安静了。”   “晋帝声望时高时低,但手上兵权一直不减。他要是推行睿王、高盛的新法,两代前功累积,未尝不能一胜,那云国兼并晋国的脚步便只能一退再退。”   云仲同意他的说法:“统领,眼下只你我二人,容仲一问,父皇决心在何时进攻晋国?须知今年梁家投诚,正是天赐良机——”   “岁冬必进。”墨牙眼睛仍专注地盯着底下的北境军,高骊的背影在他眼里拉长,“梁家反投云国之事,还多亏了二公子的牵线,卑职屡收陛下书信,他老人家对您褒誉不断,尤其是梁家烟草之事。您办得甚是漂亮。”   云仲是克制之人,但听到云皇褒奖他时总忍不住耳廓通红。   云皇不比晋幽帝子嗣昌盛,膝下只有三子,云仲排在中间,比之嫡长子无权,比之幼弟无宠,生母出身也平平,致使他从小到大始终地位尴尬。   既生皇室,九五只有一步之遥,他怎甘心庸碌一生,将项上人头与荣华富贵交给来日虚无缥缈的皇家手足情谊?   来晋国长洛为质是云仲自己主动请缨,他在云国朝堂已无更多的前进空间,不如效仿云皇少年时的路,博多几分青眼。若能完成云皇吞并晋国的雄心壮志,他日回国,他也能以功臣之身,挣几分夺嫡的声望势力。   退一步讲,就算、就算他得不到梦寐以求的皇位,至少也能得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几分垂青。   那也不失为深厚的收获。   自飞雀一年前梁太妃毒害天泽宫的事爆发,梁奇烽对高骊失信,便试探着接触云国人。   云仲与谢红泪私交甚密,谢红泪巴不得晋国分崩离析,便将自己的枕边客梁千业引荐到云仲这来。   梁千业在外是大名鼎鼎的梁家二把手梁三郎,深受梁奇烽倚重,有他入局,梁奇烽逐渐打消顾虑,准备走当初宋家的路,与云国人合作,弑君扶持自己本家出来的高沅为傀儡帝。   梁奇烽弑君的心情,在飞雀一年的春猎后更甚。彼时他不仅想令高骊死,还十分迫切地想暗杀帝侍谢漆,只是自那之后谢漆消失,便暂且按下不表。   云仲舌灿莲花,深谙政治要领,不住派出人手帮梁奇烽干脏活,逐步蚕食梁奇烽的心防。为了让梁奇烽大胆地和他们通商烟草,云仲不惜自己吸食云霄烟,吸成个无烟不欢的瘾君子,向梁奇烽展示烟草在云国的巨大商机。   梁奇烽骨子里是斤斤计较的商客,没有商人能拒绝眼前的利益。   飞雀一年时,云国便与梁家在东境线上偷摸通商,用真金白银向梁家购入了不少烟草。梁家尝到甜头,第二年豪赌,尽情投入。   至此,今飞雀二年,晋国东境为首,涵盖东北、东南、西南三线,豪横地拓土种烟,预备与云国交换钱财。   云国反悔不购,就是要令晋国今年面临粮草危机。   晋国眼下内忧外患的局面是云仲花费两年时间打造的。   现在他只等云皇冬季发兵,用他们本国的破军炮轰开晋国的大门,践行云皇一统中原的大业。   听墨牙转达云皇对他的褒奖,云仲不敢得意忘形,立即忍住欣喜推辞:“父皇折煞儿臣,是梁奇烽主动上门,儿臣只是加以利用。梁家烟草之事,儿臣更不敢居功,是父皇御下有方,云国庙堂百官齐力铸造的结果。”   墨牙仍在看走向刑场的高骊:“二公子谦虚。”   云仲畅想的未来甚壮丽,又殷切低问:“今已十月末,不知父皇可有向统领透露进军的确切时日?届时可还需要仲略尽薄力?仲在长洛两年,还能作为内应,为父皇充当马前卒。”   但话虽如此,假如云国真攻打晋国,他留在长洛必是人质。云仲这么问,也是存了念想,希望两国交锋时,云皇会令武功高强的墨牙带他返回家国。   墨牙听出了他的意思,侧首看了他一眼,语气有所缓和:“陛下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契机,一个能名正言顺向晋国发兵的理由。待契机到,卑职将带二公子走。”   云仲被突如其来的美梦成真震住了,脑子因激动而转不动:“统领可知道是什么契机?”   “或许就在今日。”   云仲:“当真?!”   此时,高骊在刑场上的话传扬八方。   墨牙瞳孔微微放大:“看来,晋帝决然要走睿王和高盛的路。”   伴随着宣言,刑台路骤然爆发冲天的欢呼,退居三街两边的万民振臂高喊“陛下”,语无伦次地喊着高盛和高骊的名字,前头对世家的怨怒悲愤骤然被点燃转化成了高昂的振奋。   墨牙低头看了眼刑台路上人头攒动、情绪疯涨的民众,猛然转头看向云仲:“二公子,不是或许,契机必须在今日了,不然迟则生变,请您配合卑职,正如遵从陛下。”   云仲的情绪大落大起,前一秒还在忌惮骤然收割人心的晋帝,这一瞬就又被墨牙的话挑起了热血:“好,统领要我怎么配合,仲万死不辞!”   墨牙听到这话时掀起眼皮,沉静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不掺杂一丝感情。   云仲沉浸在云国铁蹄踏破晋国的幻想里,急剧亢奋的热血淹没了诸多理智,任由墨牙抓过他的手带他走下酒楼。   此时酒楼内外,街道左右,几乎都被平民塞满了,无数人摩肩擦踵,惊人的高呼剐蹭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仿佛周围人人是手足兄弟,仿佛世家末日就在当下,群体的激昂加倍影响和反弹,使欢呼像癫狂,亢奋像失智。   墨牙抓着云仲挤进人群当中,民众们挥舞着手臂向刑场的方向挤压前进,不断高呼着陛下万岁,北境军维护着街道秩序,从街头和街尾疏散人群,但连日亢奋的万民被点燃后很难冷却,他们朝前奔涌着,要向高台上的皇帝朝拜。   云仲被迫挤进人群当中,被这山呼万岁震得头皮发麻,心中不住权衡利弊,自古两国交战靠天时地利人和,最后一条更重,和人心所向的君王对战,即便赢了当下,也难赢后世百代的传颂。   和当初发动韩宋云狄门不同,彼时幽帝丧尽人心,整个长洛一如散沙,现在他们云国要攻打的是众望所归的新晋国,他们要怎样占尽道统上的大义呢……   云仲的思绪忽然被墨牙的一按一推打断。   他直觉不对想抬起手,却讶然意识到动弹不得。   他被墨牙封住了穴位,僵直在了这疯狂向前的汹涌人潮里。   云仲听见墨牙冷酷的低声:“您就是我们发兵的契机。”   墨牙被云皇钦点赶来云仲身边,为的就是这个契机。   云皇要让他在长洛为质的亲儿子死于晋国人之手,最好惨死。   他将在亲儿子的尸骨之上恸诉晋国,以为人父母皆有的舐犊之情做悲愤的道德大旗,以一个冠冕堂皇的人父身份发起举国复仇之兵。   今天十月二十八,正是好天气,宣战吉日。   “是……我皇兄命令你的?”   “是您父皇。”墨牙打破云仲的最后一丝人伦幻想,把他推摁进了向前蠕动的汹涌人群中。   云仲僵直地摔进人群中央,顷刻之间,无数平民的腿脚踩过了他的身躯。   “不必万死,一死足矣,二殿下,您安心去吧。”   *   飞雀二年十一月初一,云皇以爱子惨死于长洛为由,发兵越过云晋边境。   晋国都长洛刚平内乱,扬旗向东,军心暴涨,自愿参军者不计其数,誓与云贼不死不休。   北境军披坚执锐,负千万人众望,携旧日长洛血泪,托来日昌平所愿。   为首晋帝高骊亲征。   长空万里,至死方休。 第142章   飞雀二年十一月开始,晋国举国投入战事。   谢漆跟在北境军队伍后相送三十里,目送浩荡军队远去,随后掉转马头回了霜刃阁。   霜刃阁内里也有不小的2十有八九。   方贝贝背着奄奄一息的许开仁回来,于公于私都不是坏事,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高沅那厮竟然跟着方贝贝,长夜策马追到霜刃阁本部来!   方师父带着影奴们清剿追到本部的梁家暗卫时,意外发现追得剩下半条命的邺王殿下也在队伍里,方师父一刀差点收不住削掉他脑袋,吓得老脸失色。   趁着天色未明,他赶紧把高沅捆起来关进牢房了。   方贝贝只顾着救治许开仁,都不知道自己刚背弃的主子就关在不远处。   谢漆快马回山腹,刚穿过机关墙进了本部,就发现方师父正在入口蹲守着,一见他来脸上愁容才消解。   “阁主!我知道这几天你在长洛忙得像个陀螺,阁里传给你的信你可看了?”   “看了。”谢漆揉着后颈走进来,“都这时候了,竟然还能有意外收获,许开仁怎么样?”   “命大得很,后心中了箭,没擦到要害,这几天医师在治他。”方师父紧跟着他,碎碎叨叨地把方贝贝讲述的东西掰扯给谢漆听,各境世家贩人的卷轴,以及东境梁家贩烟的猜想始末,无一巨细。   谢漆走向牢房的脚步略有停顿,揉着后颈的指节不时作响:“世族做事,真是不同凡响。”   方师父问道:“皇帝出征,要是和云国的这场仗打持久了,按许开仁设想的,军粮到后头会不会补不上?”   谢漆放下手,眼底泛起了戾气:“事从梁家起,就是让他们吐,也得把该有的军粮给我吐出来。”   说话间他们一起到了霜刃阁的牢房,方师父开了牢门的锁,谢漆大踏步进去,看也不看便是一脚踹过去。   方师父:“!”   牢房里的人被踢得猝不及防,飞起摔在地上,刚挣扎着想爬起来,后颈就被谢漆踩住了。   “高沅?不许抬头,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方师父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身戾气的谢漆,又看看被他踩在脚下抽搐的高沅:“……”   这可是皇室血脉,正儿八经的先帝第九子邺王啊。   高沅被踩得脸着地,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脸贴着茅草大喘气:“玄漆、玄漆……”   谢漆站在牢房的昏暗角落,眼睛只停在高沅头顶三寸外的地面。   上次在文清宫的暗室里,他见了高瑱的脸,脑子里就想起了一通荒诞怪异的记忆,他直觉要是见了高沅,或许那段荒诞的,仿佛异世的记忆便会被补全逻辑。   但眼下他不想在自己的记忆上耗费时间和分散注意力。   “你千里迢迢追着方贝贝,不惜追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许开仁查到的梁氏罪行都属实?”   谢漆脚上踩的力道重,心中无端喷涌着憎恶,自己都不甚清楚恨意从何而来。   “谁管那姓许的……”高沅在他脚下呼吸急促,似哭似笑,“我就是来赌一把,赌绛贝真会不要命地逃回霜刃阁,我豁去性命追过来,不过是为了再见你一面……”   谢漆皱紧眉头。   高沅带着些许抽噎颠来倒去地说想看清楚他的脸,说得莫名像是他们曾经有过什么似的,听得谢漆脸上寒意更重,弯腰摘去了他发髻玉冠,再重重碾了他两脚便转身离开牢房。   方师父忙善后地拎起喘不上气的高沅察看好赖,谁知刚才还卑微得像条狗似的高沅这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吼他:“尔等老贼,安敢关押本王,快放本王出去,还能饶你半条狗命!”   方师父嘶气:“邺王殿下,你身体本来就天生不足,那夜跟着策马千里已经支撑不住了,少发火动怒,不然病来如山倒,后头有你好受的。”   高沅毫不领情,一味凶神恶煞地怒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方师父见状也不触霉头,麻利地起来锁好牢门,一溜烟跑去找谢漆。   谢漆此时去了方贝贝的住处,许开仁刚醒过来倚在床边虚弱地喝药,就被谢漆逮着仔细询问东境的事宜。   “梁氏罪行,耸人听闻。”许开仁也不觉唐突,咳嗽着一一回答,“与云国通商烟草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眼下我们真和云国开战了,东境的世家旁支一定着急销毁烟草,谢阁主你可有人手随同陛下出征?届时——”   “明白,届时我会令军中影奴盯紧东境的世族,抓个正形,肃清陛下的后方。”   “如此甚好,敢问陛下可有带上唐维大人出征?”   “有。”   “合情合理,唐大人早年便是北境军师,只是眼下内阁少了唐维大人的话——”   “你的同盟在顶着。”   许开仁又是一声“甚好”,随即放心地晕过去了。   方贝贝顶着双熊猫眼去搀扶许开仁歪下来的半边身体,谢漆拔腿就想去下一处,但被一旁的医师抓住了手,死活都要诊过他的脉象再放他走。   “长洛有神医诊我脉象,不用担心我。”谢漆谢了医师的关怀,揉着后颈快步离开,要去之前炼出破军炮的炼剑炉,方师父不放心地紧跟着,然而还没说话就被谢漆噼里啪啦的输出打断了。   “阁老,当日云仲一死,云国人趁着混乱迅速离开了长洛,高琪和罗海也紧跟着消失了踪迹,极可能成了云国人的人质。陛下出征匆忙,我让罗阁老跟着去了。”谢漆走路与说话都飞快,“战场凶险,若是罗阁老出了事,您到时别迁怒我。”   方师父肃然:“为国征战不比别的强?就算那老木头真回不来,我也为他高兴。”   谢漆刹住脚步,侧首看了他一眼:“阁老,若是战事胶着太久,也许您也需要前往沙场,生死安危轮到自己时,您也会这么想吗?”   方师父大笑:“为国捐躯岂不快哉?”   谢漆转过头,唇线绷直:“捐躯不死才幸哉。”   来到炼剑炉,霜刃阁的匠师们都在,围着各炉子测算,谢漆戴上铁手套一起丈量,询问没有青琉矿的前提下,还能不能研制其他种类的破军炮。   匠师们顶着熬了几宿的红眼睛郑重道:“阁主,我们需要时间,需要很多次试错。”   “你们人少,阁里学枢机的弟子也一并过来搭把手吧,战时无长幼师徒。”谢漆又问起其他,“当初炼破军炮时炸了一个炉子,重建回来了吗?”   匠师抱歉地摇头:“剑炉比破军炮还难造,需要更多陨铁材、更长人力时间,阁主放心,我们现在会加倍小心,力争不再损耗剑炉。”   谢漆点过头,忙完抽身出来,刚走到无人处就拽住方师父追问:“阁老,当日高沅和梁家暗卫追着贝贝来,之后你可有把追踪到霜刃阁门口的人全部处理干净?真的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了?”   方师父被整得有些紧张:“干净了,只有邺王不能乱动,遂捆进来了。你是怕本部的位置暴露?”   谢漆眉眼间的郁色重了几分:“陛下出征,不缺前赴后继的将士兵卒,缺军粮器甲,尤其是破军炮,云国的破军炮本来就比晋国研制早、数量多,这对我们不利。国中有能力再补破军炮的只有吴攸的枢机部和阁里的剑炉,吴家一旦不愿充备破军炮,霜刃阁的剑炉就是重中之重的战时军备。这里不能暴露,不能损毁,我们以前是世家的附属,但现在我们和他们已经是彻底的敌对。”   方师父很快明白:“你的意思是,皇帝与云国一战,霜刃阁和世家也有一战?”   “韩家有谢如月做掣肘,梁家有高沅在这里为质,吴家说不好……”谢漆掐了把后颈,“我先回宫城,这里您守好了,还有许开仁,阁里的事一天传给我一次,我短期内不回来了。”   说着他又风一样地走了,方师父边提起轻功追边在后面大喊“保重身体”,却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毕竟他还有一只耳朵因伤听不见。   *   谢漆策马回长洛,北境军上午出征,眼下东区便少了许多人,但群情还处于激奋当中。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晋国必胜。   谢漆也相信,不太信晋国,信的是君主。他的君主去替万民讨韩宋云狄门之夜的血债,去守四分五裂的江山,他也想背上一捆刀跟着去与子同袍,但他得优先替君主肃清后方。他去做万人的矛,他得做他一人的盾。   晋云之战未定前,所有世家都不许给他的君主拖后腿。   谢漆策马先去了东区的六里巷,那里是另一批影奴们潜伏的安全据地,那位神医就被护在深巷旧房里。   神医一早就有影奴们在暗中盯梢保护,刑场冒充张忘的那一天,老人家便被影奴们强硬地护送到地盘里。神医起初还不明所以,待在暗处亲眼看到有暗卫带刀杀到,才意识到这一回真有人要杀他灭口了。   神医当天下午就听到了沸腾的刑场“张忘”传奇,才明白了是什么缘由让权贵们派人来灭口。   谢漆一进旧房里,就看见一个把药杵捣得邦邦响的发脾气小老头。   小老头看见他来,胡子飞得更高了:“你小子,你小子!”   谢漆不由分说地过去,坐在台阶下向板凳上的神医伸出手,先卖了惨:“神医,我身上烟毒发作,难受得很,您医者仁心,求您救救竖子。”   神医被这可怜语气弄得楞了楞,定睛端详他脸色,又动了恻隐之心,骂骂咧咧地腾出左手去诊他的脉象:“发作时哪里难受?”   谢漆却谈起了别的:“神医,两年前的七月七之夜,关于梅念儿的事,您之前不想惹祸上身便语焉不详地遮掩过去,现在事已暴露,个中细节能否给个详解?”   神医吹胡子瞪他,谢漆又露出了恳求的神情,配合着他那不见血色的脸和熬得通红的双眼,怎么看怎么病弱可怜。神医向来刀子嘴豆腐心,另一手放弃摆弄药杵,抬起来呼了谢漆发顶两下,末了长嗟短叹。   既然事已捅破,神医再不愿蹚浑水也只能被迫站队了。   “不错,老夫承认,两年前那个七月七之夜,先太子妃梅念儿没有葬身火海,而是被那张忘拼死保护着逃到了吴家府上。当时太子妃的情况糟糕透顶,她中了毒,腹中骨肉才三个月,要不是我使尽医术,当夜太子妃就一尸两命了。”   “张忘也是我救过来的,她那一身伤重得难以想象,要不是经脉强健,意志刚毅,也是在当夜就得一命呜呼的。”神医摸了把胡子,“那天晚上太子妃和张忘的病榻是相挨着的,两人紧握着手,我一人医治一双,医术是我的,但求生的力气是她们给予对方的。”   谢漆想问的是别的:“那么太子妃生产时也是您在医治的?”   神医摇头:“太子妃产子当天,老夫不是接生的,只是预备着的急救医者,我也从来没有把过那位遗腹子皇孙的脉象——换句话说,那孩子到底有没有生下来,我都不确定。吴世子说不准也会使一把狸猫换太子的手段嘛。”   谢漆默了默,笃定地摇头:“那孩子一定活了下来。吴攸要扶持的是高盛这个人、以及他的另一个生命,如果那孩子没有存活,他没准会直截了当地转头扶持高骊,或者自己篡位改朝。但是照您这么说,神医你其实不确定那孩子是男是女?”   “确实不知道。”   谢漆轻笑:“他藏得可真仔细啊……”   神医诊着他的脉象,皱着眉随口地接话:“吴世子他娘可是大长公主,半个高家人,姓高的骨子里有几个正常的。”   谢漆收了笑意,正色道:“我陛下便很正常。”   神医无语地抬起眼皮看他,十分无语。 第143章   谢漆没太多时间耽搁,原想问完事便回宫城,岂料神医趁着他寻思着事掏出银针扎了他几处穴位,困意瞬时铺天盖地,谢漆一个猝不及防,没一会便倒头陷入昏睡。   清醒时一直想着送征的人,梦里便也全是高骊二字。   不知是否忧虑过度,他前一刻还在梦里回顾高骊炸着卷毛低头的模样,下一刻忽然就见他提着长/枪伫立尸山血海。   谢漆趟过累累白骨与凝固血河,赶到他身边抓住那杆裹在血浆里的长/枪,呼喊“高骊”他不听,喊了一声“陛下”,却得到低头注目而来的血蓝眼睛。   谢漆被那眼中的茫然刺痛,松开枪身去握他的手:“不用再杀了,回家了。”   握住的温度一反过去的灼热变成冰冷。   高骊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机械如木偶地钉在原地:“朕早就没有家了。”   谢漆冷汗潺潺地睁开眼,急喘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费力地歪头一看,只见手里死死握着神医的冷药杵。   ……原来是把个冷疙瘩当成了梦里高骊的手。   “这么快就醒了?”神医的声音由远及近,正拿着东西从门外进来,“发完汗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谢漆说不出话,有些惊恐地看着神医拿着一大卷新银针走来。   神医提溜猫崽一般摁住谢漆,三下五除二地施上最后一轮针,谢漆经脉中的血气被强行捋顺,咳得撕心裂肺,血沫溅了一地。   “窟窿一样的身体。”神医收回了一把废掉的泛黑银针给谢漆看,“老夫快要奔花甲之年的岁数,身体还比你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得劲。”   谢漆被扎得阴影颇重,但左耳忽然听到了些声响,便咳着道谢和问注意事宜,再一看天色,竟是已到入夜。   神医叨叨数落着整理给谢漆的药物:“老夫白发人送了很多黑发人,你小子怎么也得争气点吧?至少也得在想想你那大块头陛下,好歹别走他前头。”   谢漆起身擦汗的动作顿了顿,也不知安静地想了些什么,半晌认真地点了头:“神医,您也保重。待时局安稳,您若想继续开张医馆,新房子便交给我们来盖,届时我还想介绍几个霜刃阁里的老人给您做朋友。”   神医大吃一惊:“哟喝!男的女的?霜刃阁里的影奴还有活到老的?”   “有,不多,都是些乐天或木讷的老头。”谢漆收好药,抬头向神医轻笑,“神医,抱歉,战事刚开始一天,晚辈就迫不及待地等它结束了。”   神医那张碎嘴子难得的安静下来,神情柔和又复杂起来,片刻后才笑了。   “等待结束到底是因为有个开始。这世间要是能有止戈不战的一天,那就好喽。”   *   谢漆在夜里回到了宫城。   高骊出征时当着送行万人的面,大张旗鼓地把皇帝玉印交到了他手上,特授他以霜刃阁阁主身份进内阁、住天泽宫,朝官脸绿,庶族却高呼拥护。   刑场谢如月和假张忘的嘶鸣,加之高盛旧誉高骊明护的影响,霜刃阁在民间的风评一夜急转,由坏变好,由憎转共情与怜悯。其中也不是没有杂音,有人特地抓着谢漆和高骊的旧日关系大作文章,大意是要抓着皇帝与娈宠的嫌疑发起道统抨击。   谁知道民间有不少人得知他就是此前的皇帝近侍后更加兴奋。   谢漆到此时才知道东区盛行了近两年的情爱话本,主角是冒名的他和高骊。   在话本中,皇帝与近侍千回百转、千疮百孔的悲戚禁忌之情赚了不少看官的金豆子,尤其是女子,极具煽动性的煽情话本和通俗直观的说书比张贴的官方教条更清晰,更具人情,更受喜爱。占据民心高地是其一。   如今的庶族彻底和世族耗上了对立,不用文人煽动,他们只认准一条死理。   唯有先太子与现皇帝是可期待之人。这是其二。   就算现皇帝喜欢个男人又如何?   那该死的先帝好女色大行采花,民间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充入宫中为奴为婢,民间女郎稀少,打光棍的贫民数不胜数。   当今皇帝喜欢他的近侍而不好女色,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联想和雀跃。这是其三。   认为帝侍之恋会令万民震怒违背人伦的,是那些左拥右抱,什么都有的老爷少爷们。   但谢漆也不认为民心和舆情能触底反弹到现在的利他局势,原以为是唐维事先在民间埋下了基石,顺着舆情搜背后脉络时,却意外扯出了别的派系。   以明面上的起居郎薛成玉为首的太学正统文士集团。   中原浩浩汤汤千年历,政统与道统双线交织,太学便算是最鲜活的道统象征之一。只是自晋国朝堂为世家覆盖,太学中的文官史官便也都是世族中人。   谢漆以为只有寒门文人拥护高骊,如今再看,才明白此前舞弊案中,为何只有礼部被推到台前,而太学隐身在幕后。   一进宫城,谢漆长驱直入不遇关卡,顺利地回到了天泽宫。   主殿如今没有了主人,谢漆先去了不远处的侧卫室,那里是他从前当职的下榻地,现在安置着养伤的谢如月。   谢漆一进侧卫室,便看到顶着一头短发的谢如月坐在床边,握着坠重物的长刀练臂力。   听到声响,谢如月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缠满绷带的脸,只有眼鼻嘴巴空着,可怜又滑稽:“大人!”   谢漆走近去坐在他不远处,只是注视了他一会,谢如月裹在绷带里的眼睛便憋出了满眶的泪。   “伤口疼不疼?喉咙受了别人的毒,先别急着说话,摇头点头就好了。”   谢如月忙摇头,到底忍着眼泪不流,怕弄湿了绷带药物,麻烦了宫中御医。   谢漆问了些他身上的伤势情况,天牢连日的私刑险些摧垮了他身体的根本,以及脸肯定破相。   当日他在刑场上一叩首磕坏了脸上的口/枷,裂开的碎片长划过了他的鼻梁,待来日绷带拆开,等待谢如月的是一道斜跨鼻梁的伤疤。   提醒他天牢一旅、刑场一别。   “如月,如今还喜欢高瑱吗?”   谢漆毫无停顿地问了出来。   谢如月措手不及,忙撑住床板低头,泪珠便直直地掉落。   而后他摇头。   谢漆摸摸他那头短发,谢如月抬起头来,小狗似的眼睛悲苦胆怯地望过来。   “不是你的错,不需要这么愧疚。”谢漆只觉太像了。   上至他的师父杨无帆、如今霜刃阁幸存的阁老们,下至方贝贝,老少影奴们都曾经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谢漆失去部分记忆,不知道自己过去有没有类似的时刻。   谢如月摇摇头,沙哑地问他:“他伤了您,您还好吗?”   谢漆也摇头,搬动椅子靠得再近一些,交耳道:“除了关在地下不进水米,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你那夜在天牢中收到的信笺,有些消息是我骗你的。”   谢如月茫然地转头看他,与谢漆一双异瞳相对。   “我胡说了在文清宫的伤势,是在抹黑当时你的主子,我还说天牢戒备森严无法闯去救你,那也是假的,我们做得到,但还是放任你在天牢中受苦,遭受上刑场前的万人唾骂。”   “如月,你现在想想,怨怼吗?”   谢如月脸上空白了好一会,半晌摇头:“属下不敢,您定是有更好的考量。您没受伤就是最好的。”   谢漆不说话。   谢如月等了一会等不到言语,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大人,您是有什么未尽之言吗?”   谢漆安静了会,摸了摸他的长刀,嗓音沉闷:“十六个小影奴中,我放心不下你。来年你将弱冠,而我时间有限,无法一直拉着你。如月,不要再仰望别人,别人并不可靠,谁都可能算计你。高瑱如是,我也差不离,以后不要唯命是从,你当多为自己着想。”   谢如月默了片刻,用力地朝他点头,哆嗦着握住了谢漆的手:“大人,我明白了,您……也多多顾着自己。”   人生一世,总需些信仰。若是信在他人身上,虽不牢靠却有置身事外的轻盈。若信回自己心魂上,虽牢固却沉重,没有依附,便没有可推卸责任的理由。   谢漆只有把他拉出东宫泥沼的力气,往后方向,却是不知道了。   往后是正道还是歧途,便都只是各自的选择。   谢漆避开绷带握谢如月的手,还想到了青坤,那便宜师弟在谢如月入狱期间消失,至今联系不到,甚至不知生死,想想便忧心。   “如月,皇帝陛下今早出征了,我也想参军,但更担心长洛百鬼夜行给陛下添堵。”他握着谢如月的手似闲谈,“我要世家配合拥护这场战事,眼下韩家最大的把柄就在我眼前,你可愿助我?”   谢如月手背都绷直了,重重点头。   “你在刑场上朝天下呼冤,现在是秋后算账的时刻,你有证明蒙冤的证据吗?”   谢如月刚振作的精神颓了,缓缓地摇了头。   “不用灰心,高瑱嗜权多疑,各种机密防备你也是正常。”谢漆附在谢如月耳边轻缓地说着,拱火点到即止,“但韩志禺不同啊。他眼中的太子,和你眼中的主子一样脆弱可亲,良善温柔,容易受蒙蔽,需要被守护。”   谢如月再听他对高瑱的形容词,绷带下的脸隐隐扭曲起来。   “你连文清宫地下有暗室都知道,手里要是还藏着高瑱与其他官员受贿贪腐、卖官鬻爵的私密证据,韩大人恐怕也会关心则乱,先相信你。”谢漆的语气慢慢沉稳,“高瑱眼下因伤卧床,正是这位韩家主乱成一团的时刻,如月,你能否帮我演一出戏,以不存在的证据诈韩家?”   谢如月头皮一麻,演戏这种东西对他来说颇有难度。   ……但他眼下脸上全是绷带!   意味着只要眼神语气坚定,骗骗人什么的必然不在话下!   “能!您说,要诈韩大人什么?”   “诈他以钱财赎高瑱的声名安危。”谢漆平心静气得像在聊夜宵,“他们在科考舞弊当中受贿的赃款,我全都要。”   谢如月大脑空白,又听谢漆补充。   “还要韩家本家库房的七成钱财。” 第144章   三天后,谢漆收到了谢如月的任务报告。   他失败了一半。   谢漆坐在谢如月旁边听他磕绊着描述白天和韩志禺谈判的场景,配合着谢如月那被绷带裹成猪头的模样,莫名看出了几分喜感。   “起初倒也罢了,韩大人尚还能保持风度,我说要钱他也不失态……后来我按照您说的和他讲,就就就被言语压制了。”谢如月汗颜地结巴,“他是肯交出受贿的不义之财换太子的声名安危,但说到要他本家库房,他就怒了。”   谢漆忍住笑,拍拍谢如月的肩膀正色:“再试试,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谢如月忙点头,纳闷地问:“大人,您要韩家那么多钱做什么呢?”   “铲除异己。”   谢如月一时感到口干舌燥,还没说出话来,谢漆便拍拍他的肩膀俯在他耳边轻声:“不用忧思,无论韩家和高瑱有什么结局,那都是他们先走出的路,是因果报应,不是你递刀。”   谢漆安抚罢走出侧卫室,正是深夜时分,他在檐下望了一会深夜冬雪,一边走回天泽宫一边盘算。   不知北境军眼下到了什么地界扎营。   国之一君离开的最初三天,长洛未乱,朝堂中枢暂时由内阁领头辅国,为安抚民心,各大世家私下商议好避风头,一切需要示于人前的官方活动暂且先由寒门小吏出场。   至于幕后,自然还是少不了他们。   谢漆白天虚与委蛇得烦躁,晚上回天泽宫寝殿,两个御前总管踩风、小桑都在门前守着等他,见他终于回来,踩风满脸的情绪藏都藏不住,殷勤地上前来嘘寒问暖。   谢漆还有部分记忆未恢复,不太适应这位总管对他的热情,性冷之人招架不住热活客,于是扭头和看起来端重文静的小桑说话。   高骊走前下了命令,他不在则谢漆是天泽宫主人,各种皇帝特权恨不得全堆叠在谢漆头上,好方便他带着霜刃阁在朝中办事。高骊还让他务必住天泽宫,不为别的,只为安全。   谢漆拗不过,答应了还不止,高骊还要他并指对天承诺。   眼下谢漆走到寝宫深处,看见那张床时总要想起高骊走之前说的话。   “你躺在我的床上,即便到了千里外,我也能觉得你睡在了我怀里。”   一旁的两人见他迟迟没声音,踩风先殷勤地问:“天寒,谢大人要不要泡脚?”   “……不用。劳烦风总管备些简单漱具就好。”   踩风乐颠颠地应了好,谢漆在他远去的脚步声里回头,看了眼一旁安静垂立的小桑,小桑若有多感地抬眼:“大人有何吩咐?”   “你从前……”谢漆拖长了语调,“曾在先太子的东宫中任职。”   小桑微笑:“是,大人忘了?早前奴婢与踩风投奔您,还是您将奴婢调往了东宫。”   谢漆还真忘了。但天泽宫御前所有人的身份都被彻查过,他在白纸黑字上阅览了仔细,知道这些人的来龙去脉,只是人心裹在血肉里,凡胎肉眼看不穿。   他平静地问:“先太子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桑垂首思考了一会,抿着笑道:“先东宫覆灭已久,奴婢当时不常在贵人眼前伺候,记不起先太子妃的面容,只记得她端庄宽厚,与先太子感情甚笃。”   “一国之母的风采?”   “大人说的是。”   谢漆随意地闲聊,听她讲述关于先东宫空泛笼统的印象,没有任何不妥。   踩风很快回来,他与小桑的闲谈便停止了。   高骊没有留人殿中守夜的习惯,入了夜,偌大的天泽宫冷清得过了头,也不知道他近两年的孤枕难不难眠。   至少谢漆眼下是难眠,闭眼总有四肢仍套在锁链里的错觉,待到子时夜深人静时,他还是睡不下,起来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窗外的风雪声,盘算着俗世,又想念着世俗。   到了半夜仍不见睡意,谢漆索性点灯起来去爬梯的夹板上坐着,地龙烧得暖热,他在暖意上翻看近日来的时局信笺,大抵是他和高骊真有些古怪的感应,信笺还没回顾完,他便收到了霜刃阁苍鹰传送来的战场信报——   北境军已到达晋云两国边界,扎营围阵,架器对峙。   云国军队在晋军赶赴的短短三天里,强攻占据边境三座晋城,画地挺进晋国疆土。   谢漆一口气吊到了嗓子眼,被一页刚刚拉开序幕的战报震得手心寒冷。   他呼吸急促地翻到第二页信报,却是高骊亲笔作的画。   炭笔勾勒出了背景里的远山近城,弓翼形的晋军营帐近在眼前,帐上沾霜雪,好似一列松子糖。   营帐最前则是一只抬起前爪的狮子,活灵活现,炸着蓬松卷毛,还长着张嗷嗷笑脸。   谢漆那颗快要窜到天灵盖的心脏一下子落回胸膛,自深夜里笑出声。   皇帝陛下的画功有点厉害。   *   翌日白天,前线的军方战报送到了御书房里议事的内阁。   吴攸亲自展开朗读,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御书房内。   战报颇长,虽然是以高骊的口吻撰写,但有不少地方很像唐维的措辞。   前面详细有分地描述了现下两军以破军炮对峙的局面,双方优劣总结得一针见血,北境军这头最更胜一筹的是年轻,从带队的皇帝到束甲的士兵,多数人高马大年纪轻轻,云国则显稳健,前线多操控破军炮的中年匠师,突出个经验丰富。   两军如今的出师都各负其名,云皇以儿子云仲之死掀国怒,晋帝以旧怨激国仇,双方阵营的军心都稳如泰山。   当下对峙,云军在整顿夺到手的城郭,晋军在勘测天时地利,两方前线全是黑洞洞的破军炮,若有一日僵局打破,必然先有破军炮下的残肢断骸。   说是对峙,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战报最后总结更是不容乐观,是驻守过多年北境的主将斟酌后的口吻:“单兵作战,云不及狄,排兵布阵,云远胜狄。云乃师雄之族,此战恐旷日持久,诸君自警。”   众臣听罢,交相窃窃私语,谢漆在唐维的旧部当中,都是北境一派,交谈的都是如何保证后续军需补给。   但没过一会,对面便有户部的世家官吏向吴攸提议:“宰相大人,依您之见,我等两国可有议和的可能?”   此言一出,北境一派有半数人黑了脸。   吴攸神色不变:“大军压境,未分胜负,为何开战便需要以议和为后路?”   那官吏就着现今的国库情况一一历数一旦拉锯战的恶果,条理清晰地把干瘪的国库抖了干净,最后总结:“自古穷兵黩武,必劳民伤财,此战若超过一年,即便后续我晋大胜,也必将大伤根本,纵有太平,却无昌盛。”   “议和的恶果便是来日的灭国!”有寒门一派的官吏坐不住起来争论,“云国对我族虎视眈眈早非一朝一夕,前有七月七之变,后有刑场云仲微妙之死,此次不战再退避,焉知云国人就会停下觊觎的狼子野心?先帝在位时,晋国三十年倒行逆施,给了云国厉兵秣马的时间,议和是又给他们韬光养晦的春秋!”   一有怒气起,两方便吵起来了。   “一旦国土无米,军备没钱,还打什么仗?尔等在这妄议,什么灭国,真是信口开河!”   “开战如开弓,一旦回头,此箭对准的就是我们自己了,你们安逸久了,便成了坐井观天!”   谢漆侧着耳朵听了好一会,两方的争论终在吴攸的怒喝下平息。   吴攸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他身上:“谢大人,是打持久战,还是趁早议和,你怎么看?”   其他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谢漆身上,尤其是梁奇烽,每见他眼神都恨不得把他剐了私的。   “打。”谢漆平心静气地回答,“打到云国服气、投降为止。”   吴攸制止了杂声,也心平气和地开口:“若是我方后续无力提供补给,那还怎么打?”   谢漆心中冷笑,户部的人拿空荡荡的国库说事,只字不提他们世家满当散溢的私库,无非怕战事一长会动到他们的利益。   “打进云国腹地。”谢漆当场夸大高骊和北境军的战力,语气森森,“以杀止杀,以夺代补。宰相觉得呢?”   御书房莫名静寂了好一会,炉中火星溅得筚拨作响,却还是让人觉得冷。   吴攸还是神色不改的镇定:“我觉得未尝没有可行之处。”   “方才那位户部侍郎有言,若战事超过一年则不堪重负。”谢漆看向最早提议和的官员,“言下之意是不是一年之内的军粮军需,户部还是能供得起的?”   那官员涨红了脸,耍赖不成,起身指着谢漆谩骂起来:“一国政务,岂能由你置喙?区区霜刃阁,乞得陛下床帏之纱,安敢在内阁大放厥词——”   谢漆屈指对准桌上茶杯一弹,内力将茶杯震成两半,一半还在原处,另一半飞去撞了那官员的乌纱帽,骤然把人家的官帽撞在地上,裹了锵然碎裂的一堆碎瓷,碎瓷周遭的几个人唬得失态地乱叫。   “不好意思,谢某区区霜刃阁武士,习武十六年,一时激动难耐收不住手。”谢漆举起右手,手背苍白薄细,任谁第一眼见了这只手都易错认是无力的风流手,而非提刀掌。“常言君子动口不动手,谢某非君子,动手动惯了,大人见谅。”   户部的官吏脸色由红转青白,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谢漆垂下的手放在剩下的半边茶杯前,便白着脸继续坐下。   吴攸借机调和两边的剑拔弩张,闭口不提议和,风轻云淡地规划着前期的战事筹备。   期间谢漆不经意与他目光交接过几回,各自心怀鬼胎,却又都心照不宣地暂时言和。   在与云国交战这一事上,他们在绝对战线上。   议和?   议他爷爷的和。   *   七天后,十一月十二日,谢如月在谢漆幕后的辅助下威胁韩志禺,只差临门一脚就要成功时,边境传来了第二封重大战报——   十一子夜,帝率军突发夜袭,潜入云军阵地,杀敌过千。   两军对峙僵局一夜打破,破晓之时,两方破军炮齐鸣轰炸。   开弓彻底没有回头箭。   两军第一战勉强算晋军微胜,战报传到内阁时,议和派稍平息,拥战派声浪更甚。   谢漆却很难乐观,他收到的消息比旁人快一步,知道些更细化的情况。   他收到了前线影奴的信,在一众血肉横飞的悚然战场描述里,对一句话胆战心惊:“帝违唐军师计划,擅自发夜袭,以一敌百,伤而犹杀——”   “触目惊心。” 第145章   “陛下,你只管去踏平外贼,不要担心有后顾之忧,内贼有我们料理。河山你替万万晋国人守,我们在这里为你守城郭。”   “举国万民瞻仰你,百年世族虎狼欺害你,万民要将你捧上去,百虎要将你拉下来——这条路身不由己,陛下,这一路若有万般艰难,我拼死也想替你分担五千。”   “请你务必、务必战无不胜,平安凯旋。”   “我必平安归来。”   “我必将带着你们等待已久的昌平回来。”   高骊猛然从三十里相送的梦境里醒来,浑身肌肉酸痛,谢漆微颤的尾音像开弓射出的箭矢扎在他脑海中,尾羽还在嗡嗡作响,震得心湖如投石,涟漪似菡萏。   他还沉浸在涤荡心魂的清润声音里,耳边就忽然被一连粗哑的大骂震回魂来。   高骊扭过头去,便看到袁鸿、张辽等人灰头土脸在他床前齐聚,张着嘴用北境话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高骊:……发生了神磨?   听了半晌夹带混来蛋去的大骂,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情况,却又无法给个解释。   总不能说是每月有一个双重日,昨晚带兵不要命地突袭不是自己,是另一个烟毒腌入了味的自己跋涉而来,一见正是战场便喜出望外地大开杀戒,发癫地舍生忘死。   高骊在关心则乱的骂声里勉强爬起来,察看身上的伤势,还算幸运,筋骨肌肉都很是酸痛,但受的都是小伤。   大手摸摸脸,更幸运了,没破相。   适时唐维从帐外进来,高骊忙挥开两个狼嚎不断的友人,问起唐维外界的局势。   唐维不愧是军师,沉稳得面不改色,竖起根食指让他噤声稍等。   高骊不解:“等什么?”   静寂五秒后,一阵巨人猛撼大地似的轰炸声隆隆传来,震得高骊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围在床前的三人也都抱了头,张辽还脸部扭曲地嗷嗷。   待一轮破军炮的轰炸结束,摆在眼前的事实只有一个,即两军架炮对峙的情势变成了暴力的狂轰滥炸。   高骊在轰炸完的余震里起身出去,虽然心里有预设,但一出营帐,他还是被远处的场景震住。   云军与晋军之间的对峙距离被拉长了,因云国人占据的晋城堡垒遭到了一天轰炸,如今已崩塌了大半,云军退进都城腹地,晋军拔营倒退,双方都在逃出对方的破军炮射程。   眼下,倒映在高骊眼里的是两军之间被炸出的近百丈壕沟。   坑坑洼洼的大地上,硝烟如天降异象的灰雾,那堵昨日还高耸的古朴晋城墙,眼下只剩残垣断壁。   它突兀得像世人背后突出血肉的脊骨。   唐维紧随着高骊,声音也浸透了硝烟味:“陛下,您都看到了,局势便是如此。”   关于昨夜高骊擅作主张的夜袭他不问缘由,因为已然失去了寻根问底的意义,他现在关注夜袭后带来的结果。   高骊低声先问他伤亡,唐维道:“我军反应快,昨夜撤得迅速,营帐的士兵多伤少亡,但和你一起潜去云军阵营里夜袭的三百士兵,回来的只有三十七人。至于云军的死伤,让罗阁老来同陛下讲吧。”   罗阁老便是罗海的师父,谢漆派出的影奴刺客之首,一直隐没在高骊周围护卫。   高骊听唐维的意思顿觉不妙,身上肌肉的酸痛感更是不好的征兆,他天生力气大,干什么体力活都不费吹灰之力,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极致的酸胀了。   罗师父一直守在营帐外,像一道毫不起眼的影子,唐维刚说到他,他便自觉过来汇报了情况:“陛下昨夜杀云兵三千人。”   短短一句话让高骊定在了原地。   罗师父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几缕疑惑,便言简意赅地补充:“陛下破城入,杀之长夜,无人能阻。”   罗师父不善言辞,以前常被某老友调侃是木头,但迟钝归迟钝,不是没有常人感情。老头干了近四十年影奴,见过许多大世面,但昨夜还是头一遭亲眼看一个人徒手巨力破城墙,与后面长夜的杀疯了相比,破城墙才是更悚然的。   他又看了高骊一眼,默默地想,晋帝是天生怪力者。   高家辈出怪胎。   高骊在硝烟的风中低头看自己箍着念珠的左手,不叫人看见他的眼神。   空气中突然一阵死寂,军队在半空苍鹰的俯瞰下僵硬地换班轮巡、列队点炮,大地上的人在鹰眼里都是蝼蚁大小,包括大本营中心被拱卫的主将们。   新的一轮破军炮又开始对轰了,天地持续了一小阵的失色,待剩下余震,高骊也恢复了镇定,示意唐维进营帐商讨接下来怎么做。   高骊有些失神地低声喃喃:“破军炮一投入战场,从今以后只论刀枪的打仗便终结了。”   唐维叹气了,这才是他最在意的时代剧变:“我也这样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改天换地……我一直在意的世庶之争在现在的局势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罗师父默默听着,准备记下来汇总成战报,下次一并传信给谢漆。   正想着,高骊忽然转头来低声朝他说话:“罗阁老,昨夜之事,你传给你们阁主了吗?”   “回陛下,已传。”   “那个……信上怎么说我的?”   罗师父据实回答,提到描述他“触目惊心”时,发现高骊的脸上浮现了一种隐隐约约委屈的难过。   “下次传信给你们阁主,”高骊抬手捂了脸,“别提朕打打杀杀的场面。”   战事不知持续多久,他只望将来他在谢漆心里不是个暴戾嗜杀的杀人狂。   *   此时长洛,黄昏时分,谢漆在东区神医的住所里,侧颈浮现了青色烟斑,是烟毒提前发作。   神医熟练地把寸把长的银针扎进他的右臂,边扎边安慰:“那皇帝不是刚打了胜仗吗?你小子怎么还一脸忧心忡忡的死人样。”   谢漆左手按着侧颈的脉搏,看着庭院里沾了残阳的红雪回话:“神医,您一生行医,想必见过的病人很多,世事无常,人命多脆弱,稍有不慎就怕迈进了鬼门关。我近来多梦魇,总梦见陛下发生了些不好的事。”   “一听就是欠喝几剂安魂汤,稍候我给你开点就好了。”神医安慰着,结果就听他拒绝,说是之前曾被关在个地下室,喂了太多安魂汤,骨头一度都喂酥了。   神医嘶了几声,心想这小子怎么这么多灾,便转药疗为话疗:“你那陛下福大命大,身上不知绕了多少条龙脉,当了皇帝就是天命所归的天子,不会那么容易出幺蛾子的。再说,就他那吓人力气,真打打杀杀起来,我看是别人倒霉。”   谢漆沉默地听着,只怕如今的战场上是以破军炮的火力压制为主,不再是过往倚仗单兵素质、军队列阵的简单状况,高骊再力拔山河,也是血肉之躯。   神医不断开导他:“对了,你小子信神佛吗?近来因着这两国开战,南边的护国寺香火可旺了,老弱妇孺们天天争着去拜头香,都是为国运和家里祈福。你心不安才容易梦魇,不如也去叩叩神佛,但求心安。”   “晚辈不信鬼神。”谢漆本能地有些抵触鬼神之说,右臂上甚至泛起了鸡皮疙瘩,“神医您是医者,您信吗?”   “一点点。”神医顿了顿,“我给我师弟师妹,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儿供了三盏长明灯,要是世间真有黄泉轮回,我就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好好的,来世有缘,再相亲相爱。”   残阳消融树枝梢,雪在薄薄夜色里添了颇重的神伤,一老一少都不说话了。   好在没过一会,一只老鹰悄无声息地穿过暮色飞来,停在谢漆肩上抬爪。   谢漆取下密信展开,精神为之一振,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神医,晚辈还有些事,您还有什么嘱咐我的吗?”   神医拔去他手臂上密布的银针,仔细说了一通医嘱,婆婆妈妈的:“多想想在意你的人,多保重身体,少管闲事多活五十岁。”   谢漆答应了:“一定向您学习。”   神医看着谢漆出了庭院,忽然触动良多,长吁短叹了好一会。   谢漆收到的来信是谢如月的消息,就在刚才,韩志禺不堪东宫声誉重负,同意了破财消灾,将在私下开本家库房,捐出名下七成家产。   谢漆按着脉搏走进夜色里,平缓了好一会松开手,神清气爽气脉不滞,转头唤了一个小影奴的名字,身后霎时出现了条小尾巴:“阁主,属下在。”   “吩咐的东西带了吗?”   “带了。”小影奴从怀里掏出个骨瓶给他过目。   谢漆接过点头:“好,接下来跟我去一趟姜家。”   “是。”   现在长洛根深蒂固的世家按排名是吴梁姜韩郭,和韩志禺解决完第一轮交易,接下来就该是姜云渐。   谢漆带着小影奴在夜色里潜入了姜家,走的还是暗路,姜云渐彼时正在书房里独自用晚膳,冷不丁看见他们登门造访,手里的银勺哐地摔回汤里。   两人今天还在内阁里见过,姜云渐自然认得他,勃然大怒地喊家奴:“来人!有刺客擅闯姜家!”   谢漆跨过门槛走近姜云渐,竖指朝他温声:“姜尚书莫怪谢某不请自来,在下是有要事想同您私下商议,您不妨先听听在下说什么。”   姜云渐喊了一阵也没见有家奴赶来,气愤于自家的守卫拦不住人,愈发没好气了:“你有何贵干?”   “霜刃阁想和姜尚书谈笔买卖。”谢漆从怀中取出那个骨瓶,来到书桌前放好,“这是我们先奉上的重要之物。”   姜云渐嗤笑:“买卖,就凭你们?你倒是说说,这瓶子里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吗?”   谢漆任由他嘲讽,随后缓缓地把骨瓶推过去:“这里面装着的……是昔日户部尚书,何卓安女官的骨灰。”   姜云渐嘴边的嘲笑骤然凝固。 第146章   何卓安以一连串重罪在飞雀一年的春天问斩,死无全尸,死后残尸受万民唾践,最后在一片混乱中拖去了乱葬岗。   姜云渐当初为了救何家,半生尊严全放下了,求遍世族,甚至求到自家外甥女、那位和阿勒巴儿关系匪浅的公主高白月那里,可惜最后只有韩家与姜家合盟。   但韩家对姜云渐而言毫无助力,他救不回何卓安,救不下何家本家的被灭族,就连何卓安的尸身,也无能为力。   “姜尚书。”   姜云渐从回忆里清醒过来,自认保持了镇定,浑然看不见自己此时通红的双眼何其滑稽:“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谢漆伸手去拿书桌上的骨瓶,那瓶子有两截,上断有小机关,他想把里头容纳的东西拿出来给姜云渐看,谁知姜云渐率先把骨瓶抢到了手里。   看他那摇摇欲坠的崩溃样,显然希望瓶子里的就是何卓安的骨灰。   谢漆也不干涉,口头示意他拧开骨瓶上端的机关,姜云渐照做,骨瓶掉出了一颗老旧的佛珠,滴溜溜地滑到了他掌心。   佛珠上刻着浅浅的“牧”字,是梅之牧过去赠予何卓安,她日日戴在手腕上的,到死也没摘下的信物。   有信物,姜云渐确认骨灰就是何卓安的。   谢漆旁观着姜云渐骤然潸然泪下的失态,自己找了位置坐下,静静地等他缓和情绪。   姜云渐约莫是憋了许久憋出了毛病,攥着骨瓶足足流了半时辰的泪,泪流到鼻子堵住只能用口呼吸,最后开口时喑哑得好似换了把嗓子。   “你要谈什么?”   谢漆嗓音温和,态度谦卑:“我自继任霜刃阁,阁里就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实在是撑不下去。之前韩家陷害谢如月,霜刃阁无法,只好拿谢如月去威胁韩家给予补偿,可谁知韩家空有钱财,却无实货,可我们阁中弟子缺的是药粮兵器,眼下两国交战,日后物资可能匮乏,到时霜刃阁再得不到补给便真要饿死老幼了。姜家当初与户部何家来往甚亲,想来是仓廪丰足,我们便来找姜尚书您了。”   姜云渐稍稍清醒:“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世家?”   谢漆面露苦色,声线转成凄恻:“姜尚书不是不清楚,吴家从前就对霜刃阁空有压榨,少有扶助,郭家追随吴家更是不必期待。剩下的梁家对我们这些影奴唯有蔑视践踏,甚而此前一直派人暗中剿杀我,不知道是我等贱民触怒了梁家主哪里。”   不等姜云渐追问,谢漆谦卑道:“姜尚书,霜刃阁刚刚示于人前,我们根基浅薄,不敢贪图太多,只求眼下一时的温饱康健,先熬过交战的穷苦日子。我们不敢奢想以市价购姜家的物资,价格您来定,物资您定着给,我们只求一时的垂怜庇护。”   话落,谢漆语速由轻缓变急促,以热切目光投向他:“况且卑职发现韩家有不少家产,竟是源于当初鲸吞何家得来的,您与何女官是何等情深义重,何家的财物理应交由您接管,而不是让旁人霸占玷污。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月探窗头,姜云渐攥着何卓安的骨灰,脸色青红交加。末了,踟蹰地回复。   “我暂且再考虑考虑。”   话是如此,谢漆看得明白。   姜云渐无法拒绝。   *   谢漆酉时进姜家,戌时走,出来后带上守在暗处的小影奴离开姜宅。   夜色不深,小雪便也不算冷,谢漆在姜家檐下稍作喘息,团团白雾消散在月光里。   小影奴看着谢漆稍显扭曲的神情,忍不住小心问:“阁主,您还好吗?”   谢漆调整了下演过度的脸,侧首反问那少年:“今晚没吃晚饭,你饿不饿?”   小影奴摇头,但当即把身上带着的水粮掏出来:“阁主需要么?”   谢漆失笑地接过道谢,仰首先把水一喝殆尽,和姜云渐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口舌,脸和舌头都麻了。   小影奴问他:“下着雪,您可要回天泽宫去了?”   谢漆三两口把小影奴的干粮啃完生咽:“还早,走。”   韩姜两家稍作段落,接下来他去了吴家。   吴家主宅的守卫比姜宅强了几倍,谢漆带着的小影奴位列青级,对付吴家部署的暗卫游刃有余,但潜入之路没顺利太久,便遇到了棘手的前辈。   小影奴护着谢漆越过了两重院落,在靠近吴家内宅时忽然被一个黑影拦住,对方用一把平平无奇的长刀和他交锋,二十个回合不到,小影奴便愕然地看着那刀划出离谱的刁钻弧线,轻描淡写地往他的脖颈招呼。   小影奴一瞬冷汗直流,幸在身后的玄漆刀瞬间出鞘,刀尖快狠准地对准那普通长刀的刀槽磕上,蓦然金戈铮然,长刀纵向裂成两列。   谢漆左手扣住小影奴的肩膀将人扯回来,右手握玄漆刀指向黑影:“听说你的玄忘刀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断了,当真是可惜,少了削铁如泥的爱刀,你还用得惯寻常刀吗?张忘。”   黑影被叫出姓名也安静,风轻云淡地丢了作废的刀,反手抽出了束在背上的剑,干脆利落地扑上来。   谢漆拦住蓄势待发的小影奴,逆着夜风对杀过来的张忘开口:“梅念儿被关了两年三个月,你难道不想让旧主重见天日?”   张忘的剑尖停在了谢漆眼前,谢漆抬起左手轻敲剑身,看着张忘面具下冷冷的双眼:“当日刑场之事,你就算没在现场也知道了,张忘,我所代表的霜刃阁是站在先太子一脉这一边的,我们知道先太子妃还活着——包括她生下遗腹子的事。吴家一定会保护她的孩子,但不一定会保她的性命。”   谢漆审视着她浮现波动的眼神,配合神医描述当初如何救治梅念儿和她的情形,梅念儿在她心里的分量很重。   “你若还是忠于先太子,不妨和我们合作,试试从吴家手上保护梅念儿;你若是已经忘却旧主忠于吴家,那现在就竭尽全力把我灭口。”   风雪簌簌,檐顶结霜,谢漆等着张忘非梅即吴的回答,等是等到了,但没想到张忘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你。”   谢漆有些许疑惑,在收剑声里听到她冷冷的声线:“没有影奴会背弃二主。”   谢漆难得有些怔忡,原来是在指他两年前离开文清宫转向高骊的事,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同类相鄙的排斥。   看来他和本代的另一个玄级影奴,找不到握手言和的机会了。   谢漆有些惋惜,但目的才是最重要的:“我今夜私下来是找吴攸,多谢合作。”   与张忘擦肩而过时,谢漆听见她冷漠道:“世子在西院湖中亭。还有,许开仁进霜刃阁本部之事,世子知道,你们把本部拉下水了。”   谢漆眼皮一跳,这话意味着本部地址被吴家知道了,虽则自方贝贝带着许开仁进本部时他就有这预感,但预感真成真时还是心头咯噔。吴攸手下有破军炮,一旦来日双方内战,吴家将轰炸的口对准霜刃阁,阁里的剑炉恐会损毁。   “霜刃阁迟早会和世家为敌,你也是阁中弟子,在这一点上我们休戚与共,多谢提醒。”他笑了笑,顺势还了人情,“梅念儿的妹妹梅之牧还活着。”   张忘顿了顿,没说什么,黑鹰似的一闪,倏忽间就不见了。   谢漆带上小影奴朝西院湖中亭而去,夜开始深了,这么一耽搁,他连束发的系绳都沾了些霜雪,冷意不随内力的调动而减弱。快赶到张忘口中的湖中亭时,远远望去只见一道长廊跨过半个湖直达一个湖中亭,其余的湖面漂满了蜉蝣似的斑驳雪花,视觉里遍布寒意。   湖中亭胜在安全,除了重兵把守的长廊别无通道,换在身体全盛时谢漆不介意水上漂横跨湖面,眼下折腾不来了。快到屋顶尽头时他顺手摸了块瓦片,一削为二分了一半给小影奴,二人各捏半边薄瓦,远远抛向湖去。   两片残瓦在湖面上没完没了地打水漂,破了半条长廊距离的湖上雪,惊动了廊上值岗的重兵。   谢漆和小影奴来到岸边时,就被训练有素的吴家私兵围了个正着。   “什么人敢擅闯吴家?”   “霜刃阁,皇帝亲卫谢漆。”谢漆从怀里摸出块姜家的玉朝领头递过去,“有私事见你们家主,这是礼物,烦请通报,诸位过后再定夺我们生死不迟。”   领头肃重地用刀尖挑过玉,检查几番后亲自持物去湖中亭,长廊虽长,传物的人来回却快,长着一双无影脚。   一声“谢大人请”,周遭虎视眈眈的刀锋瞬间全部收了回去,小影奴不被允许同行,谢漆便独自穿过人墙,走上隔绝了大半寒意的长廊。   长廊尽头,湖中亭不觉一丝寒意,也不显昏暗,地下埋了极旺的地龙,亭柱嵌了细密的夜明珠,吴攸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看朝中堆积的奏折。   谢漆来到了亭中,吴攸淡然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反手敲了敲面前桌上放着的那块姜家玉:“姜云渐平日常佩戴的玉,你怎么得到的,偷的,还是骗的?”   谢漆撩衣坐在他斜对面的石椅,眺望了一眼亭窗外的天寒地冻雪景:“世子左手上也系着一块玉,看起来不是己物,是捡的,还是挖的?”   吴攸拿着奏折的左手背上泛起几根青筋,连带着那块戴在腕上的残玉也显得狰狞起来。   他不痛快了,谢漆便顺势挑起对话的节奏:“世子对先太子一片赤心,当真令人钦佩,不仅遵循先太子的政令一路曲折向前,还妥善安置先东宫旧部,可惜,旧部当中,有只尽忠先东宫的,也有生二心的。世子一人上承晋国国柱,下庇故人往事,料理这么大的乱象两年,真叫人敬佩。”   吴攸放下了折子,两手支在桌上,眼神冰冷但语气同谢漆一样和缓:“你也在世家的染缸里浸淫多年,夜深潜入吴家,想说什么尽管开门见山。你虽称我一声世子,但也不至于忘记我此时是晋国宰相,时间宝贵,千里东境外的战场前线,多方军需还需宰相在后方调度。你说是不是,霜刃阁阁主?”   “世子说的是,后方的确急需调度。不止调度,还有必须稳定的人心。”谢漆轻笑着话锋一转,“世子瞒天过海地藏护着东宫旧部两年,可你觉得我们是怎么知道张忘还活着的?”   吴攸眯了眼睛,神色变得阴鸷。   “我们没有吴家的通天本领,光靠查探根本查不出这等机密。”谢漆和颜悦色地开始第二场诈骗,“你以为是神医的告发吗?不,不是的,更何况你也不信任神医,一个民间老头子能知道多少秘密呢?我们不止明确张忘活着,还清楚先太子妃无恙,以及一度轰动长洛的梅之牧下落,包括——世子悉心养育先太子遗腹子之事,我们全都知道。”   遗腹子三字压倒了一切。   “世子放心,皇孙之事,只有霜刃阁中的寥寥几人知道,我们不会随意泄露,相反,我们还会和世子一起,为小皇孙的来路铲平阻碍。”   吴攸因杀意而微微扭曲的眼睛盯过来,谢漆扣住了玄漆刀鞘平视回去:“世子不必这样警戒我,若我真要以此威胁你,当日在谢如月的刑场上就趁机宣告天下了,不必拖到现在。想必此刻世子在想,先太子一脉的行踪为什么会泄露?你全心忠于先太子一人,料想其他旧部也同你一样忠于他,然而在那些东宫旧部眼中,主子不止有一位高盛。”   谢漆余光看到他蜷起的手指,毫不停顿地继续下套:“世子博学强干,什么都懂,可惜就是不懂女人心。你有没有考虑过有人无法对你尽忠,甚至并不忠于先太子,只忠于先太子妃梅念儿?有人奉梅念儿若神祇,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梅念儿被你关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何况,你囚禁和利用的不止梅念儿,还有她的骨肉,那是先太子的遗腹子,也流淌着梅念儿一半的血。”   东宫旧部不止一个女子,他轻缓地往一个讲:“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她们受苦呢?”   诈骗也是博弈,目的是交易,谢漆趁吴攸沉思倒出一堆说辞:“世子,我无意和你为敌,霜刃阁没有这样的能力,就算是陛下也没有。我斗胆猜测你想扶持那孩子登基,在此之前总得顺利地给他铺路,我们两方合作,给那孩子名正言顺的九五之路不好吗?   “陛下不会有子嗣,他不想挑宗室子收养,更不想收养先太子的遗腹子以此来牵制你,让那孩子顺利地以高盛之后的身份立为东宫,在此之前废高瑱,压制梁家,既为小皇孙扫平障碍,又遵循先太子遗愿,整顿世家扶寒门,不好吗?   至少在陛下没打完仗之前,我们双方合作,不好吗?”   吴攸不觉皱了眉,似在掂量他的话有几分轻重真假。   谢漆指向桌上的姜家玉,不给他开口的空隙:“姜云渐的玉,就是我今夜送过来的投名状。眼下有一个名正言顺铲除姜家的机会,但必须宰相出手,错过这次机会,今后还想清剿其他世家恐怕就不能够了。不知宰相大人可有心听我细说?”   吴攸看了一眼桌上的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谢漆声线清亮,音调压得低沉:“长洛秋考掀起的舞弊案风波,直到现在还不能确然让高瑱和韩家失势,光凭一个谢如月只够让他们在民间失人心,定罪还需证据。除吴郭两家外,其他世家索贿的证据一早就被他们销毁了,唯有赃物无法销毁。大批的财富聚积在他们的库房,超国库十倍百倍,只需彻查,对不上账目的额数几乎都是贪腐索贿。”   吴攸听出了他的潜在意思,冷笑了:“你想利用我彻查姜家的库房,而后用吴家的势力给姜云渐安个假账,以舞弊案的贪腐源头去抄姜家?”   “是。”谢漆也笑,“吴家手眼通天,秋考前民间就有人在为舞弊之事造势,想来宰相甚至不需要捏造他们受贿的假账,你手上有的是他们从科考中牟利的证据。这场舞弊案的矛头,你的第一目标是韩家,对吧?”   吴攸没否定,韩家和高瑱息息相关,砍掉韩家,高瑱的太子之位必将松动,手里握着高沅的梁奇烽必然会生扶储之心。   就算是晋国与云国开战了,也不妨碍他推动挑起的这场内战。   吴攸要的是高盛之子登正统,扫世家痼疾行高盛政令,谢漆要的是收拢世家物资,保证战场上的高骊没有后顾之忧。   各有所求,眼下他们的所求可以不冲突。   对视了几瞬,两人心照不宣地把对方揣摩了个透,谢漆推上筹码:“要想把包括东宫高瑱在内的韩家连根拔起,光凭一个舞弊罪还不够,但置换到姜家上足够了,为什么不先斩姜家呢?至于韩家,经此一役,不死也元气大伤,有的是更好的机会将其一举拔除。”   姜云渐不日将和霜刃阁私下交易,谢如月从韩志禺那里诈来的大批财物账目将移交到姜家,其中大半财物都是韩家利用科考套取来的黑钱,谢漆希望吴攸在等到赃物黑账流入姜家库房的那一刻,立即发兵抄姜家,以舞弊案的最大元凶将姜家一网打尽。   霜刃阁撕开姜家的口,就看吴攸愿不愿意顺势而为。   就算吴攸不和他合作,谢漆也不会输,他到底诈了韩家套到了姜家的部分物资,只是赢得不彻底。   吴攸如果不投身其中,获利便将小于霜刃阁。   且不巧的是,吴家藏匿高盛遗腹子的秘密还暴露在了谢漆手上。   筹码不对等,他必须答应。   *   谢漆戌时三刻走进湖中亭,亥时才走出长廊。   他面色如常地穿过一众虎视眈眈的私兵,走到那小影奴面前招手:“夜深了,随我回去吧。”   湖中亭没有发出命令,那些握紧刀的士兵们只好眼睁睁看他们若无其事地离去。   雪暂时停了,两人跃上吴家的屋檐,檐顶积雪松软,谢漆一脚踩踏上时突然一趔趄,被小影奴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阁主!”   谢漆微喘着,借力缓了缓:“脚底打滑,见笑了,不要停,我们继续离开这里,身后会有人看着。”   吴宅占地比姜宅富裕几倍,运着轻功也要花费好一段时间才能离开,好在来时虽然守卫重重,去时却畅通无阻,有惊无险。   彻底跳出吴家的范围时,雪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小雨般阴冷黏人。   谢漆轻吹了哨声,老鹰从夜空里悄无声息地飞来,却停在了小影奴肩上。   “你顶替我的模样回天泽宫。”谢漆摘下身上挂着的宫城腰牌递过去,“现在就走,不要回头,用你最快的速度。”   他们穿着的都是黑衣,谢漆虽高挑一些,但疾驰起来也分不太清,小影奴乖乖接过腰牌,但有些担忧:“阁主还要去哪吗?”   谢漆点了头,比了个手势示意,落手时和小影奴同时出走,方向背道而驰。   长夜漫漫,时间还有不少,要办的事也还有很多。   姜家很快就是瓮中鳖,吴家和霜刃阁各抓一半,到时也不能让吴家独霸,剩下一个该死的梁家,怎么也得发挥些制衡的作用。   谢漆往梁家的方向而去,几条巷道甩开了吴家的暗卫,此刻能跟踪他的只有张忘,但他猜想现在吴攸一定心存戒备,九成会把张忘召过去试探。今夜的下半程,他的身后是“干净”的。   吴梁两大家在长洛西区的两个方向,一个占据西南,另一个西北,横跨过去费了谢漆部分体力,但梁家守卫不如吴家严密,闯进去简简单单,且他在潜入的过程中总觉得对梁府的布局似曾相识,估计以前没少刺探过。   亥时四刻还不算晚,梁奇烽此时正在所居的院落里大发雷霆,一排排梁家下人跪在雪中,挨个受梁奇烽的拳脚,场面叹为观止。   谢漆屈膝蹲在檐顶上俯瞰了一会,眼尖地看到院落的台阶下有两个梁奇烽倚重的青年,一个正是梁家二当家梁千业,大规模研制出烟草的梁三郎,另一个是朝堂新秀谢青川,谢红泪的养弟。   梁千业在场倒是无甚奇怪,但谢青川这么晚还能悠游自在地待在梁家重地,可谓深受信任。   谢漆凝神听了半晌梁奇烽半夜发疯揍人的缘由,听清了梁奇烽发怒的核心,本该在邺州的高沅丢了,梁家暗卫直到现在还是没找出高沅消失在哪座山头。   谢漆心想这便是吴梁两家的差距了。吴家暗卫紧跟着许开仁,得知了霜刃阁本部的地址,而梁家的护卫着高沅追方贝贝,到了山门口时被方师父宰了个干净,把主子弄丢了不说,性命也全没了。   难怪他每天在御书房碰到梁奇烽时都会被阴狠地盯着,那是真的想杀他的眼神。   梁家现在也只敢在暗地里找人,明面上还得派替身易容成高沅的样子坐稳邺州,背地里则不止要找高沅,还要找许开仁,梁家旁支在东境上贩人、通敌售烟草的恶行被许开仁查探到,一旦证据大白天下,只怕举国万民光是吐口水都能淹了梁家。   谢漆在檐顶上缓了半天,不停告诫自己冷静,梁家是必须死的,只是时刻未到。   梁奇烽对打人是有瘾的,院落里的下人被打倒了一茬茬,伤者挨个被拖出去领赏,没被打的排着队争先恐后地凑上去跪着挨打,如此循环往复,梁奇烽在这场慕权求金的施暴游戏里独占鳌头。   小雪绵绵也浇不灭他的打人兴趣,他正打得起劲,忽然被从天而降的一块东西砸中后脑勺,疼得顿觉脑袋长包。   梁奇烽一身戾气地转身,不远处的梁千业立即提醒他:“舅父!您看脚下那东西!”   梁奇烽低头一看,发现溅了血的雪地上静静卧着一块玉制的发冠,他盯了片刻,蹲下身亲自捡了起来,认出是高沅从前束着的用品。   不远处又是一声急呼,梁奇烽刚抬头,就看到眼前一双沾满尘雪的黑靴。   他阴沉地抬眼往上看,猝不及防看到一张至死难忘的脸,蓦然之间竟然无法站起来。   他紧攥着高沅的发冠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扭曲的强大精神压倒了见鬼的猜想,他分得清虚实,记得故人特征,那死透了的故人没有一双异瞳,脸上也没有朱砂痣。   梁奇烽狰狞地看着眼前人,磨牙吮血似地开口:“谢、漆,半夜擅闯梁家,你想干什么?!”   谢漆看着他野兽似的起立,指指他手里攥着的发冠,有些恶意地轻笑:“来告知梁大人,邺王殿下的安好。”   梁奇烽命令来人的手势行了一半,生生停在半空,怒吼着咆哮:“你若胆敢伤高沅一根毫毛,我必踏平霜刃阁,将尔等扒皮抽筋!”   谢漆耳膜嗡嗡,愈发快意:“毕竟是梁太妃娘娘唯一的血脉,梁大人放心,邺王在霜刃阁里绝不会受亏待,没有人会伤害他,他吸食不到烟草,也不会喝到什么断子绝孙的毒药,他在我阁里好吃好喝,比在外面安全多了。”   一番话踩中了梁奇烽诸多大雷,暴怒导致的失控之下,他一下子把手里的发冠捏坏了。   谢漆叹了口气:“您消消气,您看,邺王的贴身用品一到您手上就崩坏了,他在霜刃阁中怎么游戏,随身之物可都没有损耗一毫一厘。”   梁奇烽深吸一口气,扭曲着脸挥手让跪在庭院里的挨打人全部退下,谢漆扫了眼清空的院落,心头的恶气才疏通了不少。   “你要拿高沅来威胁梁家什么?”   一片雪花落在谢漆鼻尖,他擦拭掉那片阴冷,和煦地笑道:“幕天雪地应该不是待客的场所,梁大人,可否进屋里讲?请别把邺王殿下当做是被霜刃阁绑架的人质,是他毅力可嘉地追着绛贝,跋涉千里到霜刃阁里做客的。”   梁奇烽脸色又肉眼可见地黑了,也不知在发几人的怒。   不远处的梁千业一路小跑赶过递台阶,代替梁奇烽招呼谢漆:“谢大人这边请,天寒地冻,请喝几杯热茶,用几块点心。”   谢漆单手握着玄漆刀刀扣转身,抬眼时看到前方长身玉立的谢青川,不期然感觉到莫名的熟悉意味。   梁奇烽臭着脸进了主屋当中,谢漆先行坐在靠近火炉的座位,腾出右手烤火,左手仍然拨着刀扣:“梁大人,去年春猎之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派人追查、以及追杀我,如非必要,我是不敢踏出霜刃阁的家门的,我十分惧怕您,只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梁奇烽的脸又扭曲了,他最恨有人在他面前说畏惧他的声势,结果演技拙劣得一眼就能看穿。   “但形势所逼,十月末的刑场之事牵扯出了霜刃阁,想必您也在场,但未必知之甚详。”   谢漆的神情凝重起来,脸上明灭变换,郑重得看不出虚假的演绎成分。   “谢如月原本是我的下属,此前他认罪进天牢,我虽然想救却有心无力,谁知道就在这种时刻,先太子的影奴张忘凭空出现,鼓噪霜刃阁助她一臂之力。她要借那刑场做宣扬高盛的戏台,而我只想救下我的下属,结果却是我们被她牵着走,使霜刃阁被迫暴露在人世前。”   方桌周围的另外三人神色各异,梁奇烽拧着眉逼问:“你说那张忘是凭空出现的?”   “不错,谢如月行刑前半个月她找上来的,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先东宫还有人活着。”谢漆神情越来越沉,“更凑巧的是,远在邺州的绛贝忽然传信给我,声称许开仁要被梁家人所杀,绛贝一个对邺王死心塌地的影奴,竟在那时候出现了离谱的叛主念头,哀求霜刃阁收留他和许开仁,这更令我倍感奇怪。”   这时谢青川在一旁搭腔了:“许开仁,可是吴宰相的得力干将啊。”   梁奇烽神色一变,因这句话阴狠地沉思起来。   谢漆看向谢青川,对方神情跟他一样郑重,一样看不出作伪的痕迹。   “是,许开仁这个人本身就不寻常,当初他请命随同邺王去邺州,我还在霜刃阁中养伤不明所以,等到十月末他被绛贝护着送进霜刃阁,我更加警惕了。”谢漆看向梁奇烽,“梁大人应该知道吧,这人在邺州搜查出了梁氏的一些事迹,还搜罗到了详实的证据,见到我之后,不住鼓动我带领霜刃阁站在他那一边,和你们梁家为敌。”   梁奇烽的脸色瞬间无比难看,谢青川在一旁沉吟:“难道说,鼓动绛贝背叛邺王,设计让邺王自投罗网,也都是许开仁从中设套?若是他在其中挑唆,便不得不考虑他背后的吴家。”   谢青川接话接得太合谢漆心意了,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敌是友,只顺坡而下:“是,除却许开仁,张忘也行径可疑,刑场一别后,我便找不到她的行踪。长洛虽大,却也各有割据,梁大人以为哪一方势力能私藏先东宫的人长达两年?又是谁最有这种动机?”   梁奇烽不发一词地冷笑起来,没人在他扭曲的笑声里出声,不知他想了多少东西,他阴恻恻地转回了谢漆身上:“谢漆,你今晚大费周章地跑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活着。”谢漆同样回以冰冷目光,“贵人想要泼天权贵,庶人只奢求苟延残喘。比起看不见的阴谋诡计,我请愿直面梁大人的直白杀意。皇帝陛下保不住我,否则我不会在宫城中毒,身残智毁地躲回霜刃阁蜗居;吴家不愿保我,吴攸只会把所有人当棋子利用;许开仁想让我和梁家结仇,我反倒觉得这是霜刃阁和梁家结盟的好契机。”   谢青川在一旁抚掌,梁奇烽脸上的阴沉裹着倨傲,居高临下地睨着谢漆。   “我来就是想和梁家通个气,我不想投靠居心叵测的吴家,我想押宝在您这边,支持邺王来日立储。高瑱已经失去名望和人心,韩家这一衰将难以东山再起,迟早该废掉。”谢漆看周遭,“梁家有梁三郎、谢公子这样的俊杰,有前人之基和后起之秀,还有邺王,值得我下注。”   谢青川拱手朝他示意:“那么,阁下除了安置好邺王,准备怎么处理许开仁手上的东境证据?”   这也是梁奇烽关注的,谢漆毫不犹豫地放出筹码和诚意:“许开仁一进霜刃阁便被我下令关押起来了,怎么处置他我还没有头绪,但非杀即囚。他手上的证据还没来得及传到吴攸手上,我很乐意将那一卷文书交回梁家手上,当做我投靠梁家的投名状。如此,不知梁大人是否满意?”   梁奇烽指了指桌面:“那都是虚的,把高沅还回来。”   “不是我要扣着邺王,是他不愿走。”   梁奇烽冷笑:“霜刃阁有什么能留住他?”   谢漆眸光清亮,不卑不亢道:“霜刃阁有最好的医师,正在尽心调理邺王殿下的身体,毕竟他当初可是被一碗毒药害得不能人道……”   “够了!”梁奇烽眼里闪过复杂的痛惜,沉默须臾沉声地追问:“当真能治他?”   谢漆面不改色地回答:“能,需要时间而已。如今是外战内斗时期,倒不如让邺王殿下安安静静地在霜刃阁里避祸,您认为呢?”   梁奇烽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半晌才死死地盯向谢漆:“霜刃阁要是敢亏待他,我能让你们死得体无完肤!”   谢漆适当地顿了顿:“谨记在心。”   *   子时四刻时,谢青川离开了姜府,婉拒了梁家舅甥的留宿邀请,时辰再晚他也要回家。   谢青川坐上马车赶回烛梦楼外的一处院落,自入仕他便不能再以烛梦楼为主家,谢红泪为他置办了一街之隔的下榻地,偶尔也会到小院里休息。   谢青川终日忙碌,时常见不到养姐,仅有深夜得空,每每归家便存了期待。   今夜的期待没有落空,他刚到门口便心有所感,推门时见内宅有光,匆匆行至深堂,看到谢红泪正在主堂的桌上温着吃食,红泥火炉,皓腕如雪。   “回来得倒巧。”谢红泪听见声音,眼也不抬地招呼他坐下,“煮了些姜汤,过来添一碗。”   谢青川擦去身上霜雪,疾步赶到谢红泪旁边坐下,阿姐长阿姐短地唤起来。   谢红泪不施粉黛时净面显稚,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但眼锋扫来时还如匕首出鞘,冷得人生寒噤。   她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汤,但语气不见暖意,冷冰冰的:“前线彻底开战,今日朝上如何,都争论些什么?”   谢青川舍不得喝,挨在她身旁仔仔细细地将今天的事复述,谢红泪听到夜里的事,侧首看着他追问:“谢漆主动找梁奇烽结盟?”   谢青川对上她的眼睛便垂眼,目光逗留在她唇鼻之间:“是,他还向梁奇烽说,要扶持高沅立储。”   谢红泪唇角一勾,笑得动人也瘆人:“扶持高沅啊,那梁奇烽听了必定高兴。”   谢青川称是,看着她的唇瓣看得出了神,不知是否是美人多相似,还是今夜看那谢漆看了太久,他忽然错觉谢漆的唇形似乎很像养姐,连笑起来的弧度都十分相似。   谢红泪啜了口姜汤,自顾自地笑了片刻:“弟弟,你在梁家待的时间不短了,你见过梁奇烽痛苦的时候吗?”   谢青川回神来:“没见过,倒是见了许多次他因追名逐利而开怀的亢奋模样,但若论起短暂的神伤时刻,梁太妃的忌日、高沅的生辰日,他都有沉湎地恍惚过。”   谢红泪一直在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越笑越肆意:“我想了千百种梁奇烽的死法,今夜又想到了一种新的法子……青川,我想到最好的报复法子了。”   谢青川放下热乎乎的姜汤去握她的手腕,瓷碗传来的热度渡到了谢红泪冰冷的皮肤上:“恭喜阿姐,阿姐需要青川帮忙吗?”   “让高沅立储。”谢红泪反握了他的手,“无论那谢漆说的和做的是真是假,你大可去协助,壮大梁奇烽的野心,让他坚定不移地扶持高沅立储,梁千业也会助你。”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要让梁奇烽到了黄泉时,灌了孟婆汤后,都能牢牢记着高沅入主东宫的那一日。”   *   子时时分,谢漆悄无声息离开了姜府,长洛深冬深夜常下大雪,今夜亦然,他迎着风雪跃下姜府的飞檐,沿着冰冷的内巷走走停停,街道上只有茫茫大雪,不见行人。   一夜行骗,脑子和身体不觉累,只是心里隐有作呕感。   谢漆踩了几个浅浅的脚步印子,很快又重振旗鼓,朝着宫城方向而去。   今晚的行骗后续还没有结束,他还有的忙活。   高骊在前线开弓,他在后方更不允许有回头箭。   悄然回天泽宫时已是彻底的深夜,鹅毛大雪扑不进暖烘烘的寝宫,谢漆一到门口就看见亲自提灯守夜的踩风,他总是过分殷勤,关怀的意思太浓烈,反倒像是在作态,且他只要亲自守夜,小桑必定也跟着,两个御前大总管杵得像门神。   谢漆走上前去,踩风一见他回来便高兴,快手快脚地忙着伺候,又轻声细语地嘘寒问暖:“外头可冷了,恩人你身子骨还没好全吧,您看这冻的,脸颊都不见血色了,幸好奴才一直把热水备着,您泡一泡,今夜必能睡个好觉。”   谢漆知他是热忱,谢了他的关切:“踩风,我有些饿了,你悄悄帮我弄点好消食的东西来,我吃了好服药。”   踩风应得飞快,转身风风火火就去整了,留下小桑在一旁侍候。   谢漆腰间的玄漆刀还没有解下,他径直去了天泽宫那架爬梯上坐下,扣着刀柄的手还没有松开:“小桑,你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小桑怔了怔,仍是唇带微笑地到他身前站定:“谢大人,您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么?”   谢漆拇指摩挲着刀柄,不错眼地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恭顺样,继续今夜的最后一桩诈骗业:“小桑,我今夜见过张忘了。”   小桑没料到他会突然没头没脑地聊天,僵了一瞬才接话:“谢大人与张大人曾为同僚过,故人再会,应当是感人的邂逅吧?”   “感人不多,惊人倒是不少。”谢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的武功比之从前弱了几分,应该是当年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受的伤。此前我翻看过那夜的记录,先太子彼时才干声名俱佳,许是云国贼人也忌惮这样一个出众储君,当夜对东宫发起的突袭是最猛烈的。张忘那把玄忘刀乃是神兵利刃,硬是能在厮杀中一断为二,可见情况多么凶险。”   小桑闭上眼,片刻才睁开,眼角微有湿润:“大人说的是,韩宋云狄门之夜,是先东宫的覆灭之夜。”   “当时你在东宫任职,你是怎么避过大火,逃出云国人的包围的?”   小桑眸光闪烁了几下,垂眼答:“奴婢平日多做粗活,不在前堂而在偏僻的后院,侥幸潜入御花园的水池中,才逃过一劫的。”   “原来如此,也许张忘当时能逃出生天,也是藏匿水路中。”   小桑低垂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或许……是吧,奴婢也不知道,只知张大人武功高强,再艰难的处境也困不住她。”   谢漆观察着她的神色,忽然冷不丁地说:“你能活下来,是她救了你,对吧。”   小桑肩膀微动,愈发低眉顺眼:“大人不信奴婢前言?”   “你在东宫时,受过不少先太子妃梅念儿的恩泽。”谢漆屈膝,左手垂在膝盖上,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姿态,语气也轻轻柔柔,“梅念儿是位人皆称赞的女贤,你受过她的恩惠,我查得到,你不必心存顾虑而隐瞒,这有什么值得遮挡的?”   小桑把头低得更低了:“先太子妃与人为善,常常施恩于众仆,奴婢只是其中不足挂齿的普通一员,并非隐瞒大人,只是以为不足以细说。”   谢漆回想着之前看过的小桑履历,那是在他刚接任霜刃阁不久的时候,他下令对天泽宫御前的人重新翻查,掘地三尺地彻查他们的过去。   踩风和小桑是被彻查最深的两个。   他们是谢漆还在文清宫当值的少年时期,机缘巧合救下的一对底层宫人,施以援手后,他又给了他们一点力所能及的扶持,踩风机灵善钻营,被他安插进彼时幽帝的御前,小桑沉稳谨慎,被他安排进东宫当差。   后来他们踩过同行人的尸骨,撞上时运,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因着资历顺理成章地分到御前来统领。   谢漆没失去记忆前一定很信任他和她,因着他们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旧人。   但江山恒久,人心善变,万事难以一成不变。   不查他也不会知道——   这位在高骊身边侍候了两年的大宫女,早年就转而奉忠于先东宫,继高盛死,转而忠于藏匿了梅念儿的吴攸。   他把一个吴攸的耳目,放在高骊眼皮子底下两年多。 第147章   此刻风雪在外无声,脚下地龙隐有灼烧声,谢漆坐在高骊为过去的他建造的爬梯上,他看着小桑镇定的沉静面容,自己脸上也没有透露任何看穿她面具的情绪。   只有扣着玄漆刀的手在发白。   他把怒气和杀意都攥在刀里,没有抽出来具现化。   谢漆不知道高骊进天泽宫后,经受的种种困境,有多少是他们从中作梗。他只知道自己发现得太迟,迟到杀了人也无济于事,不能快刀斩了眼前的细作,还得尽力将她策反过来。   过长的沉默让小桑白着脸微微抬眼,谢漆脸上无懈可击,回以了一个柔和的哀伤眼神。   小桑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她徘徊在东宫旧部身份暴露的提心吊胆,和愧对旧恩、嫉对情衷的复杂心绪里。   就在这时,踩风亲自捧着食盒轻快地回来了,夜这么冷,他还能跑出鬓边汗:“恩人,夜宵来啦,是好消食的小枣粥,这会恰好不怎么烫了,您快用些!”   小桑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快,急忙想去帮忙张罗,谢漆便开口了:“多谢你,踩风,不用摆桌了,一碗粥是吧?你来给我,我在这喝就够了。”   踩风闻言立马抱着食盒到爬梯前半跪,一手捧着食盒一手揭盖呈上,里头不止有粥,他又是笑容满面,又是担忧地仰头看谢漆:“恩人,夜深了,您快些用了早作休息吧,奴才在外边守着,你只管饱饱地睡,明天不到上朝的点绝不会有杂音叨扰。”   谢漆看着食盒里满满当当的模样,停顿了片刻抬眼,看僵在几步开外的小桑。   “你费心了,别跪。”谢漆拿过食盒放在一旁,扶起踩风让他起身,“踩风,你不用这么细致的。”   踩风忙躬身扶住了谢漆的手腕,笑道:“恩人说的哪里话,您好不容易回天泽宫了,奴才只恨不得把你供起来好生伺候,您身体又还没补回来……”   谢漆另一手从怀里掏出神医的药方递给他,又把他打发去煎药了。   踩风二话不说又快步去了,越使唤他越开心似的。   小桑看着他乐颠颠的背影,耳边听到了谢漆的轻笑:“踩风忠心得常让我疑心他是演出来的。”   小桑垂下眼摇头:“他奉大人若神明,绝无作假。”   “惭愧,救他一命,就能被他视为神明了啊。”谢漆三指捏出食盒里的小碗,若有所思地轻叹,“你和踩风同甘共苦,共利共生,他这样忠于我,小桑,你说他若是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心向先东宫和吴攸,存着背叛与利用我的心思,他会怎么看待你?”   小桑猛然抬头,脸上血色尽失,还在做垂死挣扎:“奴婢不知大人此言何意,您是否有所误解?”   谢漆拢着热粥轻嗅,不提霜刃阁早已彻查过她的事,只轻叹着:“踩风体贴得过分了,好似指使他去赴黄泉,他也会笑颜逐开地去做似的。”   小桑听出了隐晦的威胁意味,手脚都发起冷来:“大人……”   “我当初中烟毒后返回霜刃阁医治,最长有半年不曾见太阳,一直困在地下。”谢漆喝了口温热的小枣粥,轻柔地说着话,愈发显得莫测,“人要是一直困在黑暗的地底,很容易心残神毁的。半年漆黑,我已觉得很难熬了,我没想到一个女子,竟然被关在地下超过两年,怀胎,生产,育婴,都在地下的暗室里。”   小桑唇瓣颤动着发不出声音。她知道他口中说的是梅念儿,也知道自己无所遁形。   “你说踩风奉我为神明,小桑,你的神明呢?”   谢漆仰首喝粥,天泽宫空荡的空间里只有他闷闷的咀嚼吞咽声,小桑许久都没开口,只是面如死灰,眼睛通红。   她是聪明人,谢漆不说破,只是佯装镇定,裹着虚伪的温情陈述他的猜测:“你的神明现在还被吴攸以保护之名,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连同她的子嗣。张忘多想救她出来啊,可惜吴家不放,于是她被日以继夜地囚禁在地下。小桑,梅念儿待你有知遇之情,张忘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在宫城没少劳心费力,不就是想解救她们吗?”   谢漆看到她眼眶里的泪珠支撑不住滚落下来,手才松开了玄漆刀,继续引诱:“然而吴攸自始至终在意的是高盛,不是她梅念儿。他现在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他来日要扶持高盛的遗腹子君临天下,要做不是皇帝更胜皇帝的摄政王,你觉得待到那一日,势单力薄的梅念儿能当上太后去分他的权力吗?还是更有可能被一手遮天的吴家当成阻碍清剿?”   “你监视陛下两年,监视预害我,这些我都可以当做过去,既往不咎。你暗中收拢宫城势力为旧东宫席卷重来做准备,我也不会打乱你,甚至会支持你。”谢漆上身前倾,声音悠悠得像无孔不入的薄雾,“我和陛下无子嗣,我们与世家敌对,我们无比支持寒门出身的梅念儿的孩子成为下一任国君。我们不满的,只有越俎代庖的吴攸。认清他这位世家家主的面目吧,来日旧东宫一脉现世,他只需要高盛的遗腹子来一呼百应,等待梅念儿的结局最有可能是……立子杀母。”   小桑猛然跪下,颤抖着合掌向谢漆行礼:“谢大人,不,谢阁主,奴婢……”   “你是重情重义识大局的聪明人。”谢漆走下爬梯搀起她,在她耳边轻声:“论情,踩风忠于我,你何必与他背道而驰,论忠义,与其把解救、扶持旧东宫的希望放在吴攸身上,还不如相信霜刃阁和皇帝陛下。张忘是影奴,梅念儿是寒门,我们的利益是最一致的,比杀人如草芥的世家可信,你觉得呢?”   小桑的耳珰细微地颤抖着:“是。”   “我希望你来帮我们。”谢漆离开了她,“你知道我希望你今后怎么做吗?”   “反间。”小桑脸上泪痕已干,合手低头行礼,“奴婢必将得到的吴家情报尽数上报大人,力求助您一臂之力,解救故人,扳倒吴家。”   谢漆心想,真聪明,反应快得和谢青川有的一拼。   讽归讽,他后退两步做足礼数,深深弯腰反向她行礼:“小桑,多谢你今后的鼎力相助。”   小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不久前稳重端方的模样一扫而空。   *   是夜丑时五刻,谢漆终于安心地躺进了龙床里,抱刀而眠。   一夜萧杀劳心神,梦里安宁无风雪。 第148章   倏忽十日过,谢漆拿着谢如月从韩家那套来的黑账,私下和姜家不停细化钱货交易,最后约定于二十五的夜里悄然做钱货置换。   谢漆忙得脚不沾边,盯着几处情况周旋其中,虽忙却也没出乱子。   虽然常出宫,他也始终盯着闭门不出的东宫太子,高瑱当日在刑场上被他一箭穿肩,回宫后一直在治伤。   按理来说,几乎同一时期被箭矢穿胸的许开仁情况更危急,但人许开仁现在已经在方贝贝的照料下能走能伸了,反倒是高瑱,卧床医治了近一个月,流水似前往的御医仍然天天如临大敌。   据盯梢的影奴回来汇报,高瑱连日高烧不退,确实是病得很重,而且……那人在昏睡里频繁梦魇,好几次被人听到他在噩梦里嘶喊“玄漆”、“谢漆哥哥”。   谢漆听到这情况时有些作呕,就跟收到方师父来信时,看到信里描述高沅那小疯子作天作地喊着要见他一样倒胃口。   这俩姓高的是个什么情况?跟他到底是有什么前世今生的私怨,才至于这么烦人。   但也是因着这两坨皇室血脉或疯或病,韩志禺和梁奇烽才那般投鼠忌器,惶惶不安。   尤其是韩志禺。   谢漆最近得知了一件东宫的事,源于高瑱和阿勒巴儿的孩子迟迟没有取名,因高瑱此前对那混血儿子十分厌恶。   韩家的官吏提议韩志禺走礼部的程序,从宗室中取字为小皇孙定下大名,似乎是担心高瑱病危,不能及时替皇孙做主。   韩志禺听到手下人提这样的建议,平日谦谦君子的涵养全部消失,十分罕见地怒发冲冠。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二,谢漆傍晚时分去和谢如月一起吃晚饭,他身上的绷带已经陆续拆完,鼻梁上有道磕碎口枷时留下的疤,一下子让他原本秀气的脸庞显得凶恶了几分。   谢漆吃饭时打量了他好一会,看得谢如月面皮发红:“大人,你看得……我的疤都痒起来了。”   “不是看你的伤。伤痕而已,不算什么,你不用羞赧。”谢漆笑了,他身上的疤也不少,这种皮肤的裂痕他压根不在意,“我是在看你那颗痣,如月,你有没有打算把那颗痣洗掉?”   谢如月唇边那颗被高瑱亲手刺下的朱砂痣,谢漆很难不在意。   谢如月抬手触了触自己那颗痣,想了想摇头:“不了,我其实挺喜欢这颗痣的……大人,以后我要是离开宫城去别的地方,我一定会很想念你的,想你的时候我照镜看它,就像见到你了。”   “你想去哪?”   “等宫城安稳,您不需要我了,我便想去边境,看看纵天横地的荒野。若是两国战事未平,就去东境充军,若是东境安定了,那我就去北境守疆。”谢如月说着打算,“大人觉得呢?”   谢漆又笑起来,夹了一筷子肉过去:“你有此心,我觉得甚好。”   他原本就是来提前吩咐些任务,谢如月有这远走之心,正合他心意。   谢如月得了肯定,眉眼间泛开欣喜:“那我便听您的安排,您来定夺我去哪一方。”   “不急。”谢漆示意他吃饭,“吃完饭,和我悄悄走一趟文清宫,去会晤住在那里的太子良娣,狄族圣女。”   *   戌时,谢如月跟着谢漆悄悄闯进了文清宫。   他见到阿勒巴儿时难掩窘迫,许多事情跳出来后才能看得分明。   以前他在东宫,明面上虽有个太子少师的官职,然而事实上,高瑱既拿他当内侍,又当他是“侍妾”,阿勒巴儿住进东宫后,高瑱似乎是秉承着“一山不容二妾”的传统想法,一直隔绝着他和阿勒巴儿接触。   他和阿勒巴儿靠得最近的时候,还是陪着高瑱去看那混血婴儿。   现在,那个不得双亲喜欢的混血小孩就坐在谢漆的大腿上,被他半抱着打量、轻哄。   谢如月从没想过自家阁主有带小孩的画面,坐在他身后把眼睛闭了又闭,倍感荒诞。   谢漆带他闯文清宫,是告诉他有正事要私下和阿勒巴儿商议,结果他一进来先看到摇篮里孤零零的小皇孙,居然伸手就把小孩薅出来了……难道是想抓着小皇孙威胁阿勒巴儿就范?   不止谢如月,方桌对面的阿勒巴儿也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把谢漆从上到下扫了又扫。   她倒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骨肉被危险分子抱着,左手轻敲着桌面,腕上盘着一条绿色的小毒蛇:“谢大人,深夜突然造访,是来寻仇的?”   谢漆抱着那一岁半的混血小皇孙,几根手指在他湛蓝的大眼睛前灵活地翻飞,小皇孙便欢快地振着两只胖胳膊去捉他的手指。他不喜欢小孩,他纯粹是喜欢这小皇孙的蓝眼睛,色泽有些接近高骊。   “圣女是说之前我被关在文清宫地下,你旁观和掩护的事么?”谢漆边逗小孩边搭话,掠过了被囚的耻辱,“圣女言重了,我和你之间没有仇,除非你和高瑱一体。只是我观望圣女许久,虽然你诞下了高瑱的骨肉,可你依然和他界限分明。眼下高瑱重病卧床一个月,你甚至都懒得做些场面礼仪,连做做样子的侍疾都没有。”   阿勒巴儿摸着手腕上爬行的毒蛇笑了笑:“我与太子,本就是晋狄两族各怀鬼胎的联姻,省掉做戏的功夫有何不妥?若论情分,太子与阁下,还有谢少师,才是今昔两重,枕上地下的深厚情分。”   谢如月有些难堪地垂下眼,谢漆无动于衷,继续轻笑着逗小皇孙:“可你们不算联姻,是两年前晋国打败了狄族,狄族以战败方来朝圣和投降。一系列贡品被送了进来,圣女你是其中最有分量的而已。是你对晋国有所求,但两年过去了,你依然不得所求。”   谢漆也不打哑谜,抬眼看阿勒巴儿:“我今夜来是想成全你的所求,只要你同我合作,帮我做些事。”   阿勒巴儿看了他一会,轻笑:“谢大人神色轻松,真像在开玩笑。”   “轻松是因为我笃定你会答应。”谢漆从怀里取出两枚令牌放在桌上推给她,“这两枚令牌,一枚是官方的北境出关玉牌,一枚是霜刃阁流传百年的阁老令牌,我可以把它们送给你,你想回狄族,一路不会有阻。”   谢如月惊呆了,阿勒巴儿也楞住。倒是那小皇孙咿呀着扑进谢漆怀里,咯咯笑着蹭他胸膛,小狗似的。   谢漆轻捏出小皇孙,凝视他那双蓝眼珠子:“圣女当初进宫城,流连藏书阁,勤学晋国百艺,存着来日返回故土能用上的心思,不是吗?你并不愿承认狄族是战败的俘虏,你想振兴故土,想回去,恢复天高海阔的自由身。这都是常人之情,一族统领该有的志气。”   他捏捏小皇孙的脸,小孩吧唧亲他的手,浑然不知命运的恶意:“而这些,你尝试过和高瑱交涉了吧,连诞下皇孙这样的法子都用上了,但……高瑱依旧冷落你。他不可靠啊,圣女。至于我么,皇帝陛下出征前授予了我许多特权,我统领着霜刃阁,北境十三州里有我派出的影奴军队,我能成全你,前提是你和我合作。”   阿勒巴儿看了桌上的两枚令牌良久:“若你所言不虚,你说的合作是做什么?”   “第一件事,我希望你在高瑱身体恢复后,鼓动他和你们狄族结盟。”谢漆笑了笑,“结盟以叛晋国,乱长洛以造反,趁乱世以篡位。”   阿勒巴儿:“……”   阿勒巴儿:“太子和韩家又不是走投无路,有什么理由敢这样孤注一掷?”   旁观的谢如月却忽然有些明白了。   谢漆此前让他去诈韩志禺,诈走了韩家库房的七成家产,只剩下那三成,韩家要么从此甘心于元气大伤后的贫贱平庸,要么……干脆把剩下的三成家产豁出去,趁着现在皇帝出征、摄政混乱的内部虚弱时期,一举釜底抽薪登九五。   谢如月心跳如擂鼓,他了解高瑱和韩志禺,联合狄族造反这种事,韩志禺是不敢,但高瑱一向嗜权,舞弊案和刑场事让他失权又失民意,若他无路可走,他反而能忍着失意和奚落,但若是在此时告诉他有一条通敌造反夺权的捷径……他很可能会蠢蠢欲动的。   谢漆任由小皇孙啃他的手,没有做过多解释:“地位和权力,都是值得豪赌的理由。晋国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值得高瑱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谢漆先拿舞弊案罪证诈韩志禺破财消灾,随后拿韩家的钱、何卓安的骨灰去和姜云渐交易,以买物资为由把舞弊案的钱塞进姜家,随后他和吴攸达成了交易,让吴攸以彻查舞弊案罪证的理由抄姜家。   如果吴攸顺利抄了姜家充公,运往前线的物资腾了出来,谢漆便准备挑起吴梁两大家的对立,制造一些让高瑱认为中枢薄弱、有机可趁的机会。   他会尽量给高瑱“铺路”,让他相信距离权力巅峰只有一步之遥。   韩家有可以破釜沉舟的余钱,妾室母族的狄族武士有极高的战力辅助,两年前的韩宋云狄门之夜是因高骊带军才得以平乱,但现在高骊人不在,吴梁一旦内斗,便无法阻止他。   这么好的登顶机会,高瑱会珍惜的。   阿勒巴儿也珍惜重获自由的机会,问了谢漆的动机:“你想向太子复仇?你想杀了他?”   谢漆想要世家一个接一个地,被顺理成章地推翻。世家垄断独占晋国的时代,需要结束了。   眼前的异族圣女把他往私情泛滥的道上想,他也不介意:“是啊,我要他死,但不必由我来杀。”   “我要世人杀他,史书杀他,身败名裂,万年遗臭。”   “如此,才能称上复仇。” 第149章 二更   谢漆说这些话时自忖敷衍,语气便也毫无顾忌。正因随心,反而显得森寒,像是滔天仇恨抽丝剥茧,要一缕一缕地尖锐清算。   他对高瑱结局的轻描淡写,叫人不寒而栗。   说完当下的气氛凝固了,甚至于阿勒巴儿腕上的小蛇都缩进了衣袖。他腿上的小皇孙似也被蔓延开的恐惧感染,磕磕巴巴地把他的手指从嘴里吐出来。   谢漆对这生不逢时的小孩并无泛滥的怜悯,看够了蓝眼珠,便把他托起来塞到错愕的谢如月怀里。   手上空了,他夹起桌上的两枚令牌把玩:“圣女怎么说,愿意配合吗?”   阿勒巴儿脸上没有犹豫,只是在安静地盘算着,不动声色地想要尽可能地获取更多:“鼓动当朝太子叛国,这等大事不好做。”   “我会在暗中悄悄协助你。”谢漆看得明白她的讨价还价,“圣女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他从头到尾都太过从容,让阿勒巴儿想提出一个让他变色的条件,她先要求了些无伤大雅的兵力和据地支持,而后试探性地提出了觊觎的重点:“若我说,我还想要破军炮的制作方法,谢大人,你敢从吴宰相那里夺来一纸配方吗?”   晋国两年前能一举把狄族踩在脚下,靠着的就是战场上无往不利的破军炮。阿勒巴儿没有一天不想令狄族也获得这样的武器,虽然她也知道,晋国势必会封锁这项凌驾他们的军备武器。   “可以。”   阿勒巴儿在这声轻飘飘的肯定里呆住了。   “不止破军炮的制作配方,我甚至还能给你样品。”   谢漆用两根冷白的手指扯开衣领,扯出戴在颈子上的黑石吊坠,这是当初霜刃阁匠师仿照他的原本吊坠,精巧制造出的一枚小型破军炮,送给他以备不测的。   “这块黑石下裹着的就是一颗小型破军炮。圣女想要吗?”   阿勒巴儿被突如其来的优渥条件震得不敢置信,她盯了谢漆良久,才镇定地说出话来:“去年开春……谢大人,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吗?那时你中了毒,皇帝陛下发现我豢养的金蛇能救你,便想与我交易,拿我的蛇去救你。我以金蛇为条件让他拿破军炮来交换,彼时他视你胜己身,仍在国安与私情的抉择下选择了前者。要是他知道你眼下这么果断地交出破军炮,你说,他会不会愤怒?”   谢漆没想到中途还有这段小插曲,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冷淡道:“此一时彼一时。不管陛下怎么想,那都是与你无关的。”   他只在心里默默地想,当初他中烟毒,高骊除了衣不解带地看顾他,原来还处理过这样的事啊。   眼下他虽还会受着烟毒侵扰,却因那段记忆丢失,而得以冷眼旁观。   他不在意自己过去的苦难。但他会细想几分高骊当时的心境。   他不自怜,却怜高骊。   阿勒巴儿彻底信服了他这股平静的疯狂,低声和他肃然商讨起了引诱高瑱叛国的准备。   她以为破军炮的配方是谢漆去和吴攸周旋得来,便添了几分敬畏,并不知是霜刃阁内部自己破解了研制方法,才能让谢漆如此风轻云淡地推出来做筹码。   至于谢漆,他能这么镇定慷慨地付筹码,远不是只要高瑱和韩家倒塌。   “待高瑱在狄族的助力下造反,他一伏诛,我就让人私下开路送你们去往北境,返回狄族。我给你们自由,这是我们合作的第一件事。”他摩挲着颈上的吊坠,轻笑,“你不必顾虑我过河拆桥,因为当你回到狄族后,我将和你合作第二件事,破军炮才是这里的代价。”   “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要北狄神山腹地埋藏着的青琉矿。”谢漆指尖微冷,“贵族以青琉矿,换我晋的破军炮配方。”   谢漆兜转了老大一圈,不止要高瑱倒下,还要阿勒巴儿回狄族,开通和霜刃阁往来的长久矿产交易。青琉矿是制作破军炮的最主要原料,晋国掌有的青琉矿不多,且几乎都在吴家的世代管辖下,就如同一国命脉系在吴攸的手上。   谢漆诈套世家的钱、粮,还要狄族的矿资,他要尽可能地令霜刃阁制作出尽可能多的破军炮,所得的这一切,将在晋云拉锯战的末期,化成高骊的助力。   ——他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就是如此。仅仅是如此。   阿勒巴儿到此时,也才终于脱离了几重狭隘的视角,窥探到了他强做轻松从容的面具之下,那绷紧的焦灼。   她从自由唾手可得的冲昏头里醒过来,严苛地审视起这份交易内容背后的坑。   谢漆与她唇枪舌剑,扼住这喉舌之争的胜方,指尖戳着桌上令牌冷漠地压制:“没错,以你狄族现有的工艺水准,就算把破军炮的配方送给你们,短时间内你们也没有制造破军炮的条件。但有配方,好比没有不是吗?”   阿勒巴儿腕上的毒蛇又游出来了,嘶嘶地吐着蛇信:“那这份交易便该调整!你要北狄的矿脉,我要破军炮的成品交换!而不是一纸空有解释的文书!否则谁知道晋国不会像两年前一样,仗着破军炮再次攻打狄族?”   谢漆笑了,语气仍是轻缓的,但浓烈的嘲讽恍如刻刀:“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总是会显得很可笑。狄族有什么值得晋国攻打的呢?嗯?百年以来,北境线上的冲突几乎都以狄族掠夺为先,是你们逐水畜而游荡,迫于天灾贫瘠时便骚扰北境晋土,觊觎我族的土地人口。   “是你们如吃不饱的鬣狗,仗着马背上的武力优势,以弓刀撕咬北境军民。   “是我们地广物博,人心凝聚,北境军如城墙般阻拦了你们百年。   “不过是一次破军炮的全面压制,你们才知道恃强凌弱怎么写了?   “阿勒巴儿,我以万民之一的晋国人告诉你,中原的聚宝盆多的是,我们从始至终都不把狄族当什么金贵地,你们觊觎着中原,反倒以小人之心度量中原,以为我们也会去觊觎你们那一亩三分地?”   谢漆冷笑着戳着令牌,好似戳着谁人的脊梁:“万民崇尚昌平,如非深仇大恨,也不屑发动战事。我现在还能和你好声好气地商议,给你个自由选择和来日的和平交易,当真以为你们有多大的筹码吗?我们想要青琉矿,先给你和平的往来盟约,你若看不上,我们也能不谈君子之盟,直接打进狄族腹地,到那时,青琉矿照样取之不尽地流进中原!一条活路,一条灭路,你自己掂量着办。”   然而事实是晋国长期内不可能攻打狄族,云国已经够让晋国头大如斗了,更遑论内斗将凶比外战。   谢漆说罢把令牌收起来,起身朝谢如月示意:“如月,走,今夜权且当做没来过。”   说着他真转身去拎开小皇孙要带谢如月走,一副买卖不成就走的硬气模样,谢如月被唬得真要跟着起身,结果就听对面的阿勒巴儿喊且慢。   谢如月看到背对她的谢漆一下子笑了。   那笑意转瞬即逝,谢漆转身睨着她,阿勒巴儿沉默了好一会,默认了他的说法,同意了他的合作内容。   谢漆不动声色地松了松心弦,重新坐回去点头。   阿勒巴儿神情平静得快,温声商议了几条事项,缓缓提了最后一个讨价还价的条件:“谢大人,若来日我脱身宫城回狄族,我还想带走宫城的一个人,请你同意。”   谢如月在这事上敏锐,脱口而出地追问:“你是要带走白月公主?”   他是知道的,这位狄族圣女在成为良娣前,和蜗居藏书阁当女官的高白月有情愫。   谢漆丢了记忆,只知道个大概,听这话起了坏心,刁难道:“若是真这样,那没得谈。公主再不边缘也是晋国公主,能是你想带走就带走的?”   阿勒巴儿沉默须臾,低声道:“如果不是我强行带走,而是她自愿同我走呢?”   谢漆称奇:“若真如此,那可真是圣女本事了得。”   “若她愿意跟我走,请谢大人成全我们。”阿勒巴儿合手行了一礼。   “我若不成全呢?”   “那我们说一个别的人。”阿勒巴儿维持着行礼的谦卑姿态,“谢大人,我前面说了,当初我养的金蛇能解你的毒,皇帝陛下想要,但我没给。之后,东宫的影奴一直潜伏在我周围,后来我发现那个影奴在以身做容器挨我的金蛇咬,他让蛇毒注入自己的血液,再放血而出充当医治你的材料。那个影奴叫青坤,他那么不要命地取蛇毒,是为了你吧。大人,你若能成全我……我便将那青坤交还给你。”   谢漆顿住了。他一直找不到青坤的下落,没想到这便宜师弟竟会是落在阿勒巴儿手里。   还有,杨无帆去年春猎强行带他回霜刃阁,就是因着有能救他的蛇毒,原来那东西是这么来的吗? 第150章   谢漆答应了阿勒巴儿的私求。   这夜他平静缓和地和阿勒巴儿商谈了近两个时辰的详谈,不留纸墨,只有烂记在心。   冷酷严苛的低沉言语之外,夹杂着小皇孙困乏睡去的呼噜声,弱婴的睡眠响动没有添一些人情味,反而显得成人世界愈发冰冷。   商议将结束前,阿勒巴儿指着谢如月怀里睡去的小皇孙说:“待太子身体好转,我将尽心鼓动他。如果到时候谢大人听到他亲自赐名于这孩子,那便是他同意了与我狄族合盟造反。”   谢漆应了一声。说了一夜的话,他滴水未沾,走之前最后的两句话,便显得沙哑:“把青坤交给我。”   阿勒巴儿没出声,大有继续扣留人质之意。   “自你成了良娣,便与白月公主生了嫌隙吧。”   “不,更早。”她对此倒是出声了。   “现下把青坤交给我,我卖你一个弥补嫌隙的人情。”谢漆低声,“你是要带公主和你一起走,但不是掳掠,弥补的时机和行动总需要吧。”   她眼皮动了动,最后到底还是点头。   “再过几天,白月公主将会因为一些宫外事,或惶惶不安,或切肤断骨,我可以让宫人给你行个方便,帮你私下里多去藏书阁宽慰公主。”   再过几天,顺利的话姜家就会入瓮被吴攸一锅端,高白月母妃是姜家人,姜云渐虽然一直不在意她,她却不然。当世的女子,尤其是世家女子,无法承受失去母族后带来的精神绝祖打击。她们与背后的本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气连枝捆缚。   阿勒巴儿不了解中原女子的精神绝症,但她了解高白月,能令高白月呕心沥血的人事不多。谢漆这么一说,她很快便猜测到了。姜家势力盘根错节,能因为什么事在几天后出事?   眼前人知道内情,昭示着他很可能涉身在其中,能好言好语地解决,就不要惹到对方用强。   于是子时时分,阿勒巴儿略带敷衍地接过了谢如月怀里的小皇孙,谢漆认真沉默地背过了昏迷的青坤。   悄然出了文清宫,谢漆背着人照旧从暗路回去,路上为了避耳目费了些力气,回到天泽宫的侧卫室时,谢漆气息不稳。   谢如月连忙帮着把青坤扶到床上去,全程不敢说话,喘气也不敢。   还是谢漆先开口:“你觉得青坤现在这样是因你之故对吗?不要多想,如月,青坤遭殃,是迫于东宫之恶,是东宫对不起你们。”   谢如月眼圈红了些,连忙点头。   “我今夜在这里过夜,不回寝宫。如月,你代我去走一趟,告诉天泽宫门口的踩风,让他不用等我。”   “是。”   谢如月退出去,屋子里便剩谢漆和床上的青坤。   青坤是在谢如月当初认领舞弊罪入狱的时分消失的,阿勒巴儿自述是当时高瑱发现了他要将舞弊案的密信传出去,遂令韩家暗卫暗杀掉他。青坤躲避不及逃到阿勒巴儿的地界,她一直对青坤的身份存疑,也希望能通过他和霜刃阁牵扯上关系,以便多一重政治借力,便想方设法把他藏匿了。   但……她把他藏进了狄族人的养蛇笼里。   既是藏匿,也是利用蛇毒麻痹他,关押到今日。   够毒的。   谢漆蜷着手沉默地看着昏迷的青坤,想着明天得想办法请东区的神医来,谢如月便回来了,还带了个食盒。   “大人,踩风总管让我给您的。”   谢漆取过打开,把里面的夜宵拿出来让谢如月同吃,对方始终有些局促。   吃到一半,谢漆抬头:“如月,你怕我。”   谢如月指尖一抖:“对、对不起大人。”   “今晚在文清宫说的事,你直说你的感受,有问当问。因为来日阿勒巴儿逃回狄族的路上,我需要你护卫狄族人而去,前往北境和阁里的其他影奴汇合。这是我给你的任务。”   “是。”谢如月点头,定了定神后小心地看向谢漆,“大人,我其实少年时也怕你的,只是今夜这种怕不一样,是对上代阁主那样的怕……我若把心中那些幼稚的感受都说出来,你别生气。”   “你说。”   谢如月低头看手里的夜宵,轻声说:“大人,人是不是一旦走到权柄的高位上,就需要从高处俯瞰下来?为了实现那个宏大的目标,可以调动牺牲很多无名无姓的小卒?我好像有些明白,从你一开始把我从刑场上救下来,连同其后的所作所为的目的了。大人,你要走的路会死很多人……这条路本来应该是陛下、唐大人,或者吴宰相去走的,这条路很危险,我很怕你……怕你失败,好像也怕你成功。”   “你怕我在这过程中造磅礴杀业,以及沉溺权柄,面目全非。”   “是。大人,你总是这样透彻。”谢如月轻笑,“以前你告诉我影奴和主子的宿命差别,从那之后我一直在想自己应该怎么贯彻一生之道,你说不怕我走歪,你总会来兜底。大人,我是仰望着你的,今晚听到你和圣女商议引诱高瑱入死局时,我不为高瑱来日的死局下场悲戚,但我一直在想,大人你谋算着这些事的时候,你会犹豫,会煎熬,会害怕吗?这条路……它那么孤独。”   “你怕我没有退路。”谢漆平静道,“以及我在你心里的那个‘良善’形象,今夜崩塌了。你的道又找不到方向了,又感觉自己回到了沦为棋子与工具的时节。你们怕上代阁主与阁老,因为他们彼时把年轻一代的我们当皮影当家畜当器物。你怕权力迭代后现状仍是如此残酷,即便我的目的与上代阁主的目的不同。”   谢如月局促地点了点头,两根食指绕着圈:“我的确觉得大人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知是身份使然,还是因烟毒之故。您今夜和圣女谈判,我在身后看着,从字句语气到一举一动,那时的大人是我完全陌生的,不像此时,您又亲和了回来。但不管怎么怕,我总是敬着大人的,您要走的路艰险,我要做您手下千万人往矣中的一人。”   “你……比我预料中的纤细很多。”谢漆没忍住伸手,摸了摸谢如月的发顶,“谢谢你今晚对我所说的一切。我会时刻自省,不为权柄反噬,你不必怕,但你除了怕我,你……怜我。”   谢如月握紧了十指:“不、不可以吗?”   谢漆摇头:“不可以。”   谢如月失落地低下头:“那大人愿被谁人怜呢?”   谢漆不吭声。   是夜大雪,谢漆和谢如月私聊了许久,多是正事,关乎未来北境的局势。   北境十三州现在是处于寒门改制下,旧世家被隶属高骊的北境军强行镇压。那些庶族将领和霜刃阁的影奴配合得融洽,谢漆要借北境军的配合,来日让影奴们开通矿路,将狄族的青琉矿运回本部。   换句话说,他让阿勒巴儿鼓动高瑱犯通敌叛国罪,然而真通敌的是谢漆。   谢如月才那样地怕。   谢漆谈完把他撵去了隔间入睡,自己则在房间里守着青坤。   刚打盹了一会,他就又做了那个频频重复的噩梦——高骊在尸山血海中,只有喊他陛下他才肯回应。   谢漆适时从噩梦中挣脱,还没睁开眼便抬手按住脉搏,摁下了疯狂跃动的不安。神医的药他都好好吃了,可他还是噩梦不散,心神不宁。   他渐渐适应了黑暗,看着床上昏迷的青坤想着事,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飘来悠远的更声,青坤的眼皮竟被更声惊动了。   谢漆立即起身去倒了杯水,边用内力催热边点了盏灯,看着青坤眼皮挣了半天才缓缓睁开。   “喝不喝水?”   “喝……”   他上前把人半扶起来喂水,青坤边喝边迷茫地盯着他,喝完了咂咂嘴,咕哝:“师哥?”   “师弟。”谢漆在他面前挥挥手,“你离开蛇群了,我在这儿,不是做梦。”   青坤静了半晌,勉强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直愣愣地去戳谢漆唇边的朱砂痣:“哇……是真的啊,戳红了。”   谢漆没动弹,只问:“你辛苦了,饿吗?”   青坤恢复了些力气,看着他笑:“不饿。”   见他不睡,谢漆便坐在旁边解释他被困的一个多月里的世事,青坤听得很认真,主动提起关在蛇笼里的遭遇,语气多对自己调侃,只当奇遇来说。   他吊儿郎当,谢漆却不能:“你以身取蛇毒的事我知道了。对不起,为了救治我,你伤身了。以后不准再因为我玩命,你先在宫城将养着,身体好了些后回霜刃阁去休养。”   “哦……没事的,也不怎么伤身。比起伤身,我更不想伤心。”青坤笑了一会又不太端重,“我可是师父的徒弟,不是纸片扎的。”   谢漆起身又去倒了杯水:“阿勒巴儿说你被各种毒蛇齐咬,毒素积得杂,没死是你强悍。但毒入经脉,为了避免经脉逆行,在医师把你治好前,你不要动武。另外,毒入脏腑,你先暂时当自己是个废人,不用心生悲戚,你还来得及全面医治,你会康复起来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青坤活动活动被窝里的手脚,又笑了:“师哥,我真的没事,你别这么担心。再者同是中毒,我当初可是亲眼见过你中烟毒的样子的,比之我此刻,我不算什么。”   “天塌下来你用嘴顶着是吧?”   青坤接过水笑:“好,我不嘴硬了,说点别的,师哥,皇帝真出征了,你觉得这仗几时能结束啊?”   谢漆想到噩梦,终究是有些仓皇地背过了身,克制着骨子里的魔怔:“我怎么知道?光凭着罗师父在前线发来的战报,我只能得知军需渐耗陛下负伤的事实,而这才开始多久?开战到现在还不足一个月……”   才不足一个月。   他其实就觉得极其难熬了。 第151章   风雪停人不休。   翌日,神医被护送着悄悄进宫来,青坤笑眯眯的很是配合,神医平日会碎叨叨的嘴对上他这样的病患便消停了,但神医又忍不住想数落人,于是转头去数落谢漆。   “你小子怎么又顶着张死人脸?你怎么不学学你师弟,你看人家笑呵呵的,心宽脉象也平稳。”   谢漆刚从御书房回来看情况,揉着后颈配合地扬起个轻笑,一派尊老爱幼的诚恳模样:“他怎么样?”   神医比划了下青坤脏腑的位置,絮絮叨叨地说起长篇大论的调理和忌口,青坤什么都听着,听到三年之内不宜喝酒时有些不淡定,张口想说话时,谢漆过去拍他的肩膀,他便光顾着笑了。   神医写了好几页药方,随后拿出一卷针来摁住青坤的手臂施针,谢漆一见先起了寒颤,守在旁边按着青坤的肩膀:“施针怕是剧痛,受不了就出声。”   青坤哦了两声,起初倒还淡定,待到神医扎至第六针,好不难受地龇起牙来。   “忍这一时,待会把你体内毒素逼出来些,你人能舒坦上几倍。”神医看着变黑的银针唏嘘不已,“老夫这辈子最精通的就是祛毒,这施针的精进,全是拿你们练出来的。”   “多谢老神医救命。”青坤不看刺猬似的胳膊,仰首去看谢漆,“这一时真难忍,我得多看看我师哥的脸才能缓缓。”   谢漆本想安慰他,一时失语,神医竟也在旁边附和:“他是长得好,我头一次见你师哥时以为他是哪家贵胄来着,那时候谢漆还没弱冠吧?两年了,没长高长胖反而更瘦了,全靠脸撑着。谢漆,你父母一定都是美人,给你这身体发肤,你好好善待嘛,养好了周遭人看着你都养眼,大家都能心情舒畅。”   谢漆无言以对,青坤不住笑,和老人家聊得热火朝天,问起了谢漆起初施针解毒的事。   “这个么……你师哥那会中的原烟毒,七窍出血剩一口气,我先扎了他七天,无数次以为他要歇菜了,皇帝当时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副他要是断气就一起走的架势,危险得很。”神医老来喜欢多讲过去,一唠嗑就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人醒来了,神没醒,跟头豹子似的满屋乱撞,慈寿宫被他拆得不成样子,都是皇帝去把他逮回来,好在皇帝结实耐拆,天天挨他拳脚也没事,哄小猫似的带他。”   青坤啧啧:“我见过一次在慈寿宫的师哥,蹲在屋顶上揭瓦砸人,披头散发,认不出是方是扁。”   神医认真地把针扎了七成,说起了当初的预想:“烟毒难治,毁心神坏脑子折寿数,有些损耗不可逆。没有对症的解药,在我设想里他至少有六七年会继续疯癫痴傻,那会不忍,原本想根据原烟所种地方去北境走一趟,谁知道他去一趟春猎人就不见了。再见时这小子虽然失忆,但能活蹦乱跳了,背后花费了很多人的心力吧?”   谢漆制止了过去的延展:“是。能康复倚仗了许多人,神医和师弟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敢言谢,惜命以涌泉相报。神医,您可以暂时在宫城住下么?”   “安全就住下呗!正好老夫思来想去,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神医施好了针,按住青坤几处大穴,青坤禁不住前仰,呕出几口血后身体直痉挛,抓住谢漆呃呃啊啊地诉起单音节的苦。   谢漆沉默地轻拍了半晌,把缓过来的青坤塞回被窝里再抬头:“您要商量什么?”   神医收拾医箱:“你以前不是提过派个小影奴给我当徒弟?那会我不要,这阵子反悔了。我一生行医,编纂的医书添了烟毒之后,医术的传扬更显得重要。你那霜刃阁人多,我想把医术传给你们。然后呢,前线不是正打着仗?军中伤患一定很多,过一阵子老朽想去东境,当个军医。”   谢漆愣住了:“您年事已高,从前不愿多入是非,前线纷乱危险,神医,您……”   神医喝了口水,灰白的胡子直吹:“我年纪是大了,但身子骨比你们小年轻还好!再说了,我以前那是重在钻研医术,四五十年下来,我的医书已经收录到了尽头,一身医术也精进到极限了。一辈子安于后方,袖手旁观的悲苦也太多了。前线那战事能叫是非吗?那是保家卫国,不是是非!”   谢漆眼眶湿润起来,扣住手忍着,听着神医吹胡子瞪眼的一番陈述,末了斟酌着提议:“长洛到东境足有两千里,您若坚持想去往战场,不如这样,待到年后看看局势如何?若是那时战事未平,我也将调出阁中影奴前去,届时您若还想同往,就让阁中弟子护送您,您看可以吗?”   神医摸摸胡子:“可以可以,那就这么说定了,走之前刚好够我把你师弟这身体调养个七八成,还有你,你烟毒未除尽,身体窟窿多,我给你留些方子,你照我医嘱用药,切记切记。我那医书留在东区,你让那小影奴去妥善收好,再喊个忠厚的过来,我好传授医术……”   谢漆深吸一口气,到底没忍住,撩起衣袍朝神医跪下,叩谢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医者。   *   两天后,便是霜刃阁和姜家私下售卖交易的约定夜。   万事俱备,霜刃阁出动了不少影奴,方贝贝也应召出来,深夜时在屋顶飞檐上找到了谢漆,见了面先搂住小声嗷嗷。   谢漆被勒得险些窒息,忍了一会兄弟长兄弟短的问候,无语凝噎地扒开方贝贝耳语:“你不去帮运,跑来当我的上吊绳?脖子都要被箍断了!”   方贝贝嘿嘿笑着蹲在他旁边,两人就着最高檐顶的视角俯瞰下方:“我巡了两圈,井井有条,没什么问题,再者姜家虽然肯把好东西卖给我们,还是抠到了指缝,货也就那么多,来帮运的影奴够够的。我听我师父说,这批东西给姜云渐出的价是市面的三倍半,你敢出,他也敢收啊。”   谢漆俯瞰着四条夜路的情况,低声道:“正常。”   方贝贝又伸手跟他勾肩搭背:“猫腻我都听我师父掰扯明白了,你胆子也忒大,吴家今晚真会发兵吗?”   谢漆抬头指了指半空中盘旋的老鹰:“会,张忘每一炷香时间发一次讯息,吴攸现在带着兵,在等我们这边的情况。”   方贝贝嘶了几口气:“张忘现在是全听吴攸的,还是暗地里听你的?”   “都有,她依据梅念儿出发,现在见不到梅念儿,她两边都在权衡。”谢漆拍拍他沉重的胳膊示意挪开。   方贝贝大力拍拍他肩膀:“你忘了以前的记忆,不记得她是什么性子了吧?她是个很死脑筋的人,但比罗海要懂得变通一点。”   “我感觉得出来。大概是深受先太子夫妻影响,她至少清楚世家的脏污,比你强多了,贝贝。”   “喂,你礼貌点!”   “哪里不礼貌?你被你许先生惯坏了是吧。”   方贝贝哼哼唧唧。   “我策反张忘,除了要挖吴攸墙脚,最想知道的是那个遗腹子到底是男是女。”谢漆短促地笑了一下,“吴攸真是精到欠揍了,张忘见过那孩子,然而只在不远处见过一面婴儿的襁褓,也不知道男女。”   方贝贝咿了老长一声:“霜刃阁还不够跟吴家斗的,所以待会我要去梁家那,跟梁奇烽打小报告。”   “对,让他火速调起私兵来姜家这,和吴攸一起抄姜家。偌大一座姜府,好处一起拿不是?”   方贝贝乐了:“待会就轮我好好演戏了,我在阁里排练了好一阵子,你听听我说得像不像啊。”   方贝贝清清嗓子,在谢漆耳边感情充沛地演起待会要糊弄梁奇烽的假话,一番话逻辑缜密,一听就不是他自己琢磨的,必定是许开仁在背后没少调教。   方贝贝演完,期待地追问:“这么说没问题吧?”   “没。梁奇烽心系高沅的状况,你别在高沅的事上露馅就够了。”   “说到他呀……”方贝贝捏了捏谢漆的肩膀,语气鬼鬼祟祟的,“他快把阁里的牢房拆了,天天嚷着要见你,嗓子喊哑了还会杀猪似地叫。那什么,兄弟,那到底是我跟过几年的主子,我虽然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对你心心念念的,但是他现在老绝食撞头,你能不能抽个空回去瞅他一眼?”   谢漆一口回绝:“他算哪根葱?我没空回阁里,高沅只要不死就够了,其他的你们能镇就镇,不能就让他继续作天作地。”   谢漆在夜风里皱眉,高沅到底是什么个疯情况,他没兴趣,一听就觉得伤耳费时。   方贝贝抠着脚想了想:“那你给我个贴身的东西,我拿回去好哄骗他,他还是很好骗的。”   谢漆不欲耽搁,随手找了段备用的发绳塞出去:“让他有种拿这发绳吊在房梁下。”   方贝贝笑了:“你娘的,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此外,时间紧迫我们不敢多问,但梁奇烽一旦介入姜家这事,你后续怎么办?吴攸会不会以为是你耍了他?”   谢漆笑了笑:“会吧,但他估计更会猜忌身边出了什么奸细。旧东宫一脉的存在一暴露,他估计就在清肃身边的人。今晚吴家出动了不少私军,这会吴家的防守没那么严密,待会你去梁家,我在这里等张忘,她身形高挑,我可以缩骨易容成她的样子,代替她到姜家里去保护吴攸,她么……就能掉头回吴家,潜回去趁势见一见梅念儿。”   方贝贝:“!!”   谢漆俯瞰着飞檐下的东区,百家灯火幽暗,夜路下搬运的影奴们像飞快移动的炭块,虽然黝黑,却刮着大地划出灼痕。   谢漆低喃:“希望她顺利。”   旁边的方贝贝捂住嘴闷笑,关注点永远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也、也希望你女装易容顺利!”   谢漆:“……” 第152章   长夜终有尽时。   姜云渐在二十五夜的尽头被押在吴攸和梁奇烽面前,他为了护住戴在脖颈上的骨灰瓶,错过了最好的烧毁姜家账本的时机。   谢漆顶着张忘的面具和骨相把他押在血迹斑斑的地上,姜云渐还没能理清楚这一夜的意外状况,怒火中烧地不肯下跪,对着吴攸和梁奇烽破口大骂。   吴攸和他不是一辈人,他先对着梁奇烽剔骨剥皮。   “梁奇烽!你别以为你站在这里趾高气扬,就以为没人记得你当年是什么德行了!你被长公主踩在脚下的时候,被你疯子爹打得掉牙断腿、深夜前去我姜家敲门向我嫡妹求助的时候,我可都还历历在目!还有你那得位不正的梁氏家主位,要不要我提醒你,你当年是怎么卖亲妹、设计害睿王得来的?你长着什么腌臜血肉,满大世家谁不知道?”   一段口齿清晰的破口大骂,谢漆从中听出了好几桩世家几十年前的脏污秘辛。   梁奇烽没让他接着骂,越过吴攸上前按住姜云渐,两下卸力就卸掉了姜云渐的几块骨头。   他人的惨叫在这位酷吏耳朵里大约是天籁,梁奇烽没让姜云渐跪地,只反手拍拍他的脸冷笑:“云渐,我也记得你当年是什么样,你追在何卓安石榴裙下的时候真的很像一条狗,压根就不像是大家族的嫡子,姜家门楣都被你辱没了。希望你到刑部里的时候,嘴巴还能这么利索。”   这时一边的吴攸冷淡地开了口:“姜尚书的案子不进刑部,得进宫城的审刑署。此前舞弊案的影响恶劣,梁大人,我要亲自查,请你体谅。”   “哈。”梁奇烽丢开姜云渐,大踏步走到吴攸面前去,“吴大宰相,如今朝堂无帝,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自称为王了?”   谢漆在一旁捆好姜云渐,刚听了两耳朵就看到吴攸负手朝他比了个退避的手势,他只好把痛嘶的姜云渐丢开,借着一身黑衣的掩饰,悄无声息地隐没进黑暗里。   他刚顺着墙壁爬上姜家书房的屋顶,就听到微妙的细微鹰唳声。   是张忘的鹰。   谢漆避开吴家的暗卫找了个隐蔽的盲角,让半空中的老鹰联鹰,不多时,一道黑影落在了谢漆眼前。   张忘落地伴随着一声沙哑的“多谢”,听起来像是哽咽过一样。   谢漆按着肩膀解除缩骨,摘下面具缓缓透气,轻声问她:“你见到你主子了?还顺利吧?”   张忘点过头,眼神还沉浸在见过梅念儿之后的巨大情绪波动里,因为情愫满得几乎能溢出,眼神反而显得空洞。   谢漆也没急着问她,只抚着面具告诉她今夜姜家这边的情况。   今夜霜刃阁刚脱身,吴攸就带军来围堵姜家了,时间掐得刚好。吴家和姜家的私兵起流血冲突时,梁奇烽火急火燎地带着人也赶来了,随后便是姜家如板上滚刀肉,吴梁切之夺二。   “吴、梁、姜三人现在共处一室,待会你将回到应有的位置,吴攸或许接下来会试探或者审问你,具体应对你看着办。有艰险的地方也可以问问我,也许我能帮你什么。”   谢漆将面具递还给她,张忘慢慢抬手接过,还是没出声。   “天将亮,我要回天泽宫了。张忘,你保重。”谢漆收回手,身体还在发出调整骨骼的噼啪细微声响,好似一张美人皮下埋了无尽的哑炮。   擦肩的一刹那,谢漆听到了张忘低哑的两句话。   “先太子的遗腹子叫做高子稷。”   *   十一月二十五夜,姜家以人赃俱获的场面被吴梁联手定罪为舞弊案的最大祸首。问罪的布告一经张贴,长洛万民振奋不已,对前线晋云战事的关注精力匀出了一半,转而紧跟着舞弊案的进展,每天都有人跑到官衙去询问案情、姜家刑罚的进度。   宫城的审刑署重开,分割了梁奇烽的刑部职权,但梁家门生谢青川一早在审刑署有正职,此前是许开仁为首,现下便变成了谢青川领头审查,吴攸也讨不到多少便宜。   谢漆乐于见他们几派势力交锋,吴梁、世庶拉锯得越激烈,谢漆在其中串演的程度便越深,明面上是边缘的皇帝代权人,实际上是内核的搅屎棍。   朝堂互撕的现状持续到了十二月十三日时,此前战力胶着到互为平衡的前线再次传来了震动的战报。   晋军败了,舍军帐退十里防线,但士兵死伤不多;云军赢了,凭着更密集的破军炮火力向前推进,但死伤严重——云军的死伤数目绝大多数是高骊单兵作战的结果。   战报传来时,满朝哗然,争论点在于晋军败退的格局,至于这一战的结果,从留得青山在和不愁没柴烧的关系辩驳,尚且还论不出输赢。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久居东宫养病的太子高瑱传出身体好转的消息,韩家一扫之前刑场风波带来的舞弊案阴影,重新陆续掺进中枢决策。   谢漆则暂时淡出了朝堂中枢的争权纷争,进户部算起前线的后续军需。姜家因舞弊案被罚抄,本家库房的一部分资产充进了国库,多亏这一抄,国库顿时充盈,谢漆照着唐维传来的战报和其他秘报,亲眼看着国库按数拨出支援才安下心来。   十七这日傍晚,谢漆顶着熬红的一双眼睛离开户部,悠悠地步行回天泽宫。适逢隆冬,天像破棉被,此间雪如羽。   谢漆身上的衣服不为雪水湿,出门便从不带伞,雪花簌簌飘落到他发顶,他也只是走一段路,抬手拍去一阵寒雪。   他满脑子想着前线高骊的状况,一人杀云军数千,信报上只报他平安,他却不敢信顺遂,唯恐前线受伤不报忧。他知高骊天生力拔山兮,最适宜战场横扫千军,可北境军怎能因为这样就去倚仗高骊疯杀?   刀起不落,满地头颅滚滚,那血肉横飞的腥红场面,就算是高骊,又能撑到几时?   谢漆头顶风雪寒冷,他的心窝却焦灼得滚烫。   冷热交易模糊了感知,他连与高瑱在宫道上迎面相逢都没注意到,直到被对方猛然抓住胳膊拽进伞下才抬起了头。   持伞的宫人自觉退下,高瑱一手持着伞,双眼通红,脸色有些苍白,似乎仍旧深受刑场上的一箭影响。   “你恨死我了对吗?”   “你发什么癫?”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话,而后又同样地沉了脸。   高瑱抬手按在谢漆肩上,眼神好似要在他身上刺出千疮百孔:“我总算明白,两年前你为什么执意要疏远、背弃我了,谢漆……如果你觉得我有错,你为什么不纠正我?你凭什么连一日努力都没有过,就这么果断地离开我?”   谢漆听不太明白高瑱在说些什么,反手拍开他的手拉开了距离。   白雪簌簌地下着,高瑱裹着斗篷在伞下,仿佛纤尘不染,谢漆在无遮无拦的天地下,雪下了半身,仿佛是他沾染了无尽尘埃。   谢漆不想多说半句,转身便想走,高瑱却突然又嘶哑地开口了:“你以为你重来一次,选择了高骊就能太平吗?天真,谢漆,我告诉你,高骊一定会死。”   谢漆脚步一顿,回身拽住高瑱的衣领,猛然发力把人连卸带踹地惯到了地上,伞掉进雪地里,不倒翁一样地来回转。   他踩上了高瑱当日被箭矢穿肩的位置,寒声道:“口出毒咒,太子是久居病榻神志不清了。”   “你先我而去,你才会不知道高骊的结局,你才会在重来后抱着侥幸的想法去到他身边……”高瑱不在意被踩,还不让他抽出脚去,竟一把攥住谢漆黑靴的脚踝位置,“谢漆,高骊不是好人,更不是明君,他只是个嗜杀成性的昏庸暴君,你以为你选择了他能改变什么?不可能!你认定我是本性难移,你凭什么就能认定高骊是江山易改!你凭什么、凭什么不给我新的机会?”   高瑱攥着他仰躺在雪地上,不知怎的眼眶通红,隐晦的话还未尽就有眼泪从眼角滚滚而落。他是个善于用声音演戏的伪君子,但调动脸部细节的演戏天赋缺乏了几分,此时暴露在簌簌雪光下,脸上的悲伤痛悔竟真切得不见作伪。   然而他越是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悲伤,谢漆便越觉得荒谬。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凉透了的身体时……心里有多难受。”高瑱哽咽起来,“我最后去见你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身上痛,为什么不向我呼救,为什么?我从前弃你只是权宜之计,谁知你后来真的和高沅苟且,我生气了才不愿再见你,可我想夺回你的心一直没放下,我从未放弃你的。你走之后,你可知我熬过了多少个你满身浴血的噩梦,我后悔过无数时刻,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谢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脑海里跟着阵阵刺痛,浮光掠影的记忆片段不住闪现,他可以抓住回忆,但他不想。   他把怪异的旧世记忆抛之脑后,拔出脚踝往旁边一划,地上的雪如血一般溅了高瑱半身,把他剩下的话冻剩哆嗦。   “莫名其妙。”谢漆紧皱眉头,在意着他前头胡言乱语诅咒高骊的话,但随之想想,又觉得是高瑱在狂吠,疯狗本身就会乱吠,和是不是从它面前路过没有直接关联。   他像远离一滩污泥一样离开高瑱。   身后没有传来那些语焉不详的怪话,但哽咽声不绝于耳,听起来似乎伤心得真情实意。   谢漆知道他会用声音演戏。   他一声都不信。 第153章   谢漆没理会高瑱这段插曲,虽然被他的胡言乱语惹得记忆浮现波动,也强行驱逐掉脑海中的不适,径直浴着雪回了天泽宫。   小桑来汇报起了宫城底下的一些动向,提到了姜家自被关押进天牢判定为舞弊罪的元凶后,居于藏书阁的公主高白月便心焦如焚,小桑遵循着谢漆之前的嘱咐,给阿勒巴儿遮掩了行踪,好让她去藏书阁与其幽会。   谢漆站在围炉边烤火,耳边听着小桑的描述,忽然觉得那高白月也是可怜。   据那夜在姜家听到的世家往事,高白月的母妃姜妃,年少时应当是与梁奇烽定亲,但被姜家送进了幽帝的后宫,几十年来默默无闻,膝下育了二女,高白月是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唯一幸存下来的,脸部因灼伤彻底破了相。   即便姜云渐压根不把她放进眼里,但高白月大抵还是将母族当做寄托,自欺欺人地为自己设想一个归处。可惜现在归处即将四分五裂,而来自狄族的圣女还在想着趁虚而入,哄骗她来日心甘情愿去几千里外的异族。   这宫城里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厄运,无数人互相伤害。   人人是厄运。   小桑结束了汇报,沉默片刻后轻声:“大人,奴婢曾接到吴家的指令,今早指令又重复了一遍,宰相命我暗中杀你。”   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反应,只有平静的询问:“小桑,如果我没有策反你,你原先准备什么时候、什么手段杀我?如果失手,又准备了什么后路?”   小桑怔了怔,迟疑着回答:“细微处中,以毒为主。至于后路,奴婢没有。”   “没有后路,便是利用一次就废弃的弃子。”谢漆轻声,“原先准备用什么毒?”   “用……烟毒。”   谢漆安静了一会,揉揉眉心,心想真是够狠。   他身负烟毒两年了,体内仍然残留,别说再给他投一次烟毒,就是给他投烟草,他都有得好受。   烟草虽然起于梁家,但吴攸暗中也掌握了不少。飞雀一年前方贝贝暗杀过梁千业,上次谢漆前往梁家看见梁千业还好端端地待在梁宅,过后一查,才知梁千业原是一对双生子,当初方贝贝杀的是另一个纨绔。   与张忘互通有无之后,张忘曾斟酌着告诉他,梅念儿当初生产时,吴攸从春猎场上找借口连夜赶回了吴家,也就是那晚,梁千业秘密前往吴府,似乎与吴攸私下里商议了什么。   和梁千业牵扯上关系的,无非是烟草通贸瓜分暴利。而根据许开仁从邺州带回来的证据,梁家今年私下与云国通商烟草,导致盛烟寡粮,可能会致使晋国后续出现粮食危机。   桩桩件件历数下来,梁家以烟犯害民罪、通敌罪,吴家在其中也不干净。   而吴攸本人,还有其他罪行等着。   谢漆边想边在心里记下几笔,揉着后颈朝小桑说:“吴攸要试探你,我来配合你。照你之前的想法实施,我将以烟毒复发的理由待在天泽宫养病,给他一个你做到了一半,让我不死但病重的假象。这还是可以的。”   “那您……就不能去内阁议政了。”   谢漆点了头:“我想做的事暂时都做到了,适时退下无妨。”   小桑放心了些,立即退下去准备天泽宫的集体戏台。   谢漆也的确是累了,人一走,他索性盘膝坐在围炉下。记不清有多少天没好睡,脑子里一直塞满人事,尤其自十二日的战报传来,心神又被高骊占去了大半。这几天全在户部打转,青坤和神医那儿都不得空去瞧,东宫和阿勒巴儿有谢如月盯着,蛋世家内外和霜刃阁都有琐事……   他按了按脉搏,也想躺下睡个觉,偏生脑袋清灵,松不开心弦。   一旦入睡,又常梦魇,不如不闭眼的好。   *   本打算着今夜照旧灯明,谢漆却在亥时时分收到了苍鹰隔着千里传来的战场信,瞬间打乱了后面的打算。   第一封照旧是影奴们补充的战场情况,第二封是熟悉的字迹和简笔画像。   谢漆预料到了高骊会亲笔写信,却没料到信里的内容。   高骊祝贺他十二月十二日那天的生辰。   他在信中道歉,道歉生辰日这么重要的日子,祝贺迟到了五天。   他还抱歉此时不在他身边。他说,去年与他隔着宫城和霜刃阁,今年隔着晋国与云国,距离越隔越远,阻碍的俗事越来越重大,但他的心总是离他很近。   谢漆自己都忘记了所谓的生辰,捏着这封信时感觉到了巨大的反差。战报里以称誉的笔墨描述了高骊在前线对云军的杀戮,透过那几行描述,人皆知他手上刀枪挂满头颅。   现在信上的笔触画痕轻轻柔柔,描摹着对他生辰的祝贺与歉意。   他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帝将,唠唠叨叨地在信里祝他快乐,祝他平安。   谢漆抓皱了信纸,回神来小心抚平了皱痕,随后缓缓去到爬梯下,坐在夹板上,在脑海中回望记忆。   飞雀一年间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闪过,中烟毒之时的凌乱日常在脑海中沉浮。   彼时高骊抱着他在御花园徜徉,在慈寿宫转悠,在天泽宫停驻。   他在耳边说过无数句安抚的话,结实紧绷的臂膀好像撑住了倾颓的山岳。   他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安抚时低沉,撒娇时飞扬,鲜活的,可靠的。   谢漆按住额头,额角青筋隐现,想了许久,嘶哑的音节才迸出唇齿。   “煦……光……”   这是高骊照顾他时无数次在耳边念过的字,他给他取的弱冠字。   谢漆努力地回想着当年记忆,记忆笼在一团牢狱中,撞不出其中一层结界,似乎心魂深处本能地将其上了锁,不知是被师父杨无帆锁上,还是被未中烟毒前的自己锁上。   回神来时,谢漆发现自己口鼻出血,体温剧升而冷汗潺潺,是烟毒骤然发作。   夜已深了,他安静地忍着浑身的剧痛摸出神医准备好的药,胡乱吞嚼而下,镇定地拭了血迹换了中衣,良久的平复后,慢慢地上了爬梯,探进了爬梯的第一个小窝。   于此时的他而言,这是第一次进入小窝。   谢漆蜷在黑暗中,外界一切万籁都被隔绝,只剩无止尽的温暖。   和恍惚错觉的呼唤。   他让他张腿,让他多出声,让他别害怕。   高骊的声音一声声在耳边低沉地回荡。   今夜烟毒发作,但他做了个好梦。   *   时间很快到了十二月底,前线战事吃紧,朝宴只能一反往年的惯例,从简过年。   飞雀三年到来的前一天,正是除夕之夜,晋军仍在前线作战,不止无法打赢云军凯旋,甚至还败退了十里。长洛之中略有波动,好在庙堂之上被吴家为首的强权强灌了安定剂,议和派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江湖之中的民间舆情也被妥善控制着,不至于满片愁云。   除夕,除夕,除旧之秽,迎新之洁。   谢漆半真半假地借着烟毒关在天泽宫里十来天,除夕朝宴自是不去。但他有想去的地方,便悄悄离开了宫城,踩着满地洁白大雪,前往神医说过的护国寺。   他脚程快,赶在夜色深重前抵达了颇具盛名的护国寺,知它有南北两面,北向万民开,南向皇家叩,当初高骊便是和其他皇子进了护国寺深处,被老国师指定为天命所归的下任天子,吴攸凭此为借口,才力压高瑱、高沅两派。   谢漆能去的只有北面寺门,他记着神医的话,终究忍不住,到底还是想走到满天神佛面前,求一个世平心安。   他原以为除夕是每个小家相聚同吃年夜饭的大节日,此时护国寺门前应该寥落些,却没想到有数千人蜂拥到寺门前,排起了长龙似的队。   谢漆楞了楞,裹好斗篷的兜帽乖乖去续在了队尾。   他大可用轻功跃过护国寺的院墙,摸进去插个队。   但求佛求佛,即便心底不信,行却不能不诚。   这隆冬大雪的除夕夜,数千百姓与他一样乖顺地慢慢前行,护国寺中,明亮的长明灯铺满了所见,每一盏都燃着一个可见的虔诚心愿,或安今朝,或遣来生。   谢漆初来乍到,周遭人都是来添灯油的,只有他两手空空。   他局促不安地问小沙弥:“小师父,我没有灯,该去何处点?”   小沙弥稚气道:“施主见谅,长明灯用完了。”   谢漆心里空了一块,睫毛上还沾着些许霜雪,怔忡着流露了迟钝的神伤。   他合掌道谢,准备告别,小沙弥身后忽然走来一个年长的和尚:“施主,长明灯虽尽,佛龛之下还有长夜烛,若施主有愿未求,不妨佛前守烛。”   谢漆离去的脚步停下,听老和尚慈眉善目的解释,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跟着老和尚的古灯,穿过星河般的长明灯,曲折地走进了护国寺南面的幽静佛堂。   它矗立在漆黑的夜上,覆盖在无暇的雪下,几乎是一个黑白异物强行地挤进彩色人间。   谢漆被满心所求淡化了警戒,一心虔诚地跟着走进了佛堂。佛龛上有一束没有点燃的灯芯,他在老和尚的指引下添油,点芯,而后撩衣跪在了蒲团上,守着这悠悠的一小簇烛火,虔诚地等它燃到尽头。   老和尚告诉他,心有所求,便对诸佛发愿,长夜烛燃尽之前,他的心声都会为神佛所知。   而后老和尚离开了佛堂,浮光之中,谢漆一人守夜。   他静静地看着那道烛芯,远处飘来悠远的钟声、诵经声,近处传来清晰的风声、滴水声,他被万籁包裹着,却觉得心外无物的俱寂。   烛芯悠悠烧过了一截,谢漆双手合十,闭上眼,心无杂念地祈求神佛。   他安静地跪着,默默地祷告着。   【诸神慈爱】   【信徒谢漆,祈高骊安】   【诸佛慈悲】   【信徒谢漆,求高骊归】   此时,数千里之外的两军交界处,晋国军人交替值岗,握雪过年。   浑身裹着绷带的高骊在子时四刻前与兵触甲,挨个慰问振军心。   而后他掐着点快步赶回营帐,想赶在新岁一月一的双重日前处理下自身的状况。   就在除夕横跨进新岁,迈入飞雀三年的瞬间,高骊忽然听见了遥远的钟声,还有熟悉的爱人声音。   “信徒谢漆,祈高骊安。”   “信徒谢漆,求高骊归。”   高骊的脚步刹停在营帐门前,雪花落到眼睑上,他的眼泪不受控地淌了下来。   他低声喃喃:“谢漆漆,我的小煦光,小宝儿……新岁平安。” 第154章   飞雀三年的正月初七,谢漆仍旧以身体不好的缘由避在天泽宫里,午时时分,他收到了姜云渐在天牢中自戕的消息。   姜云渐在天牢中是受了些私刑逼供,被审讯时也胡乱攀咬过霜刃阁,谢漆在吴梁两边各有说法,火还烧不到自身,且姜家被抄巨利在他们。   姜家是彻底地甩不开舞弊案的全盘罪责,民间群声鼎沸,每天都有高呼还以公道的呐喊,吴梁两人没想让姜云渐就这么悄悄暴毙,此前还在寻日问斩,准备枭首以平东区万民的不平。   谁知他现在一了百了,在天牢中自行了断。   谢漆听到这消息时楞了好一会,末了才反应过来:“我记得……两年前的何卓安,是不是就是初七问的斩?”   来报讯的小影奴也楞住,在脑袋里好生搜索了一会储备,点头应是。   选在今天自戕,那便是想既然难逃一死,不如死在同一个忌日。   谢漆不再多话,转头去看姜家背后庞大的权力残留。吏部失了姜云渐,后头多的是想蜂拥而上取而代之的人,今年虽在战时,但三月春考最好还能继续执行,以便支援前线……他翻看了许久卷宗,心底一口郁气不散,到底还是差踩风取来一些酒。   踩风虽拿来了酒,却叨咕叨他的身体,在一旁守着不让贪杯,他便斟了递去邀之同饮,喝着喝着,踩风醉倒在一旁,谢漆还像没事人一样。   不一会儿,小桑悄然进来搀走踩风,还请来了青坤。   谢漆看着她隐含笑意地拍着踩风咕哝的脸离去,那厢青坤自顾自地踱到他身边坐下,试探着也想去举杯。   “不要命了?”谢漆不轻不重地拍了他手背,把酒揽到自己手边。   青坤在神医的悉心照料下,身上的毒剔除了一些,只是人清瘦了两圈,脏腑被毒侵害得严重,很多东西不能入口。   “好吧,那我不喝,我闻一闻酒香总是好的吧?师哥的脸色真吓人,我就是来培养下同门情谊而已。”青坤举手发笑,趴在桌上看谢漆,“青天白日的,师哥怎么借酒消愁起来了?”   谢漆把玩着空酒杯,又举满杯饮尽,酒香四溢于唇齿,本就是副眉目如画的好皮囊,叫酒香一沾染,愈发像画中人。   “姜云渐死了。”   “原来如此。”青坤眨了眨眼,“姜家倒下,接下来就是韩家了吧。”   谢漆垂眼看向了青坤:“你身体不好,下个月,我送你和神医回霜刃阁。你对阁里熟悉,你好好守着它,别的不用多想。”   青坤应了两声哦,还歪着脑袋趴在桌上看他:“东宫与阿勒巴儿的事,我从谢如月那得知了,师哥应付得来吗?我虽不能提刀,但也曾在东宫混迹了两年的。”   “救命恩人,那不用你操心,你养好自己的身体我就感激涕零了。”   青坤笑了起来:“不敢当恩人,当个师弟我就很满足了,师哥要是老把恩情挂嘴边,会逼得我想挟恩图报的。”   谢漆斟酒的动作一顿,笑着反问:“救命之恩,你想我怎么报?”   “师哥抱抱我吧,像抱小孩那样似的,最好再唱个歌……”   青坤说了一通肉麻的东西,谢漆满头黑线,面无表情地继续喝酒。   “师哥这么听着,会不会觉得倒胃口?”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青坤啧啧两声笑了:“以上所说,师哥虽然没对我做过,但以前却对高瑱做过哦。”   酒液洒出了杯盏。   “师哥从烟毒里死里逃生,忘了些不愉快的记忆,但有的人却一直记着。”青坤伸出手沾了那点残酒,而后缩回鼻尖嗅着酒香解馋,“我在东宫当值时无聊,就常去蹲高瑱夜里的日常,那太子白天看不出什么异状,到了夜里却常念叨你,把过往掰碎了说得详实。我不管他偏执,就是听着个乐,寻思着师哥少年时是怎么错付的,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为你不值。”   “我不记得了。”谢漆认真道,“于我当下而言,不记得之事就是没发生过。”   “人不可能不受过去束缚。”青坤打断他的话,“我怕你来日对着高瑱下不去杀手。”   “想太多。”谢漆放下酒杯,避重就轻地摇头,“话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恶趣味,有那时间不去睡觉,去蹲人夜里的日常?”   青坤大笑起来:“人皆有好奇之心嘛。我行走于世,就靠这点猎奇的兴味,越奇特我越觉得有意思,日子才蓬勃有趣。”   “你真厉害。养于霜刃阁,长于宫城,结果长成这样,真是奇葩。”   “师哥在骂人。”   “我没有。”   一坛浊酒尽,飞雀三年的初春依然寒意料峭。   *   不久便是上元节时分,谢漆抽空又去了一趟护国寺,这回等到了寺里分发的长明灯,奉着那盏灯在手里时,他感觉到了莫名的心安。无事只会生非,有事才会祈神,他一边嘲弄自己,一边认真地学着奉灯的其他百姓,规规矩矩地把长明灯安置在独属的一隅。   离开护国寺出来,满城花灯如星海,百姓在战时过节,对前线的战事依然抱着莫大的信心。   谢漆隐隐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歌声,理好面罩循着热闹而去,原来是东区代闺台有义演,天然高台上有伶人歌舞,嬉笑闹戏,出去度节的娱情,也有演奏战事相关的慷慨作品,一振民心。   谢漆以代闺台为中心走了一遍四方街道,独自感受着佳节的烟火欢声。   中途听到行人欢呼,回头一看,原来是烛梦楼的谢红泪登台弹箜篌。箜篌是贵族享有,不似短笛长琴常见,谢红泪又是那般风华绝代的美人,登场自然就引得瞩目和欢呼。   谢漆驻足侧耳听了一会,听到周围行人对谢红泪的评价甚高,一时感到世事无常。   烛梦楼是西区世家贵族的享乐销金窟,谢红泪在其中曾挂了十年头牌,以往是被当做世家的挂件一并遭唾骂的。   当年韩宋云狄门之夜战乱爆发,烛梦楼隐隐有细作窝的嫌疑,被一顿血洗之后,谢红泪掌一楼之权、投靠吴攸,得命去和典客署的云国人周旋。其中刺探敌情的所得谢漆不知道,但查得到谢红泪在这两年内多赈济东区,频资助寒门,经营日久得今美名。   如今朝堂上谢青川在寒门当中一枝独秀,虽然明面上是追随梁家,但仍然深受寒吏追慕。   长洛中有许多人事是连霜刃阁都查不出的未解,谢红泪便是其中一桩悬案,谢漆不知道这个身份复杂的女郎的目的所在,她润物无声地走过许多角落,在男人们的阴影下不喧宾夺主,却绝对引人入胜。   不远处有文人伫立,轻声细语地评价她:“谢红泪这三字,听起来便美。”   美么?纵使美,那也是凄美。凄美人人赏,怜,悯。   红泪拟血,谢漆只觉得这名字哀。   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名里的漆。   但高骊给他取字煦光,他便很喜欢。   暖融融的,亮堂堂的,多好。   *   进入二月份时,前线战报愈见严峻,谢漆按照计划回了一趟霜刃阁,顺带护送神医和青坤回去。   霜刃阁里与外界不同,依然是长久不变的肃穆与安宁并存。   北边的方师父在打算盘,西边的方贝贝在整顿队伍,东边的许开仁则发挥了特长,泡在剑炉里和匠师们研究破军炮。   南边的高沅在鬼叫。   谢漆先安顿下神医,青坤探头探脑地想去看高沅那头的热闹,被神医的银针扎得蔫了,只得先半死不活地卧床。   谢漆先去阁主深堂见方师父,老头一见他回来胡子都能吹上天去,拍着大桌子抗议:“阁!主!你总算回来了,我不干了不干了!再让我代理阁里的事情我得老上十岁!”   “阁老还是这么精神百倍,活力更甚我十倍,一点也不见老,甚至有返老还童的趋势。”   “你闭嘴吧。”方师父握紧了沙包大的拳头,“老子我宁愿上战场去找老罗!”   谢漆笑了笑,倒了杯热水放置在案头:“辛苦您了,我这次回来有个惊喜给您。”   方师父眉毛一扬:“什么惊喜?”   “我带了一位长洛的神医回来,那位老人家医术绝伦,救了我几次命,而且口齿厉害,和您有的一拼,我想介绍给您当朋友。”   方师父:“……”   谢漆话锋一转:“那位神医打算前往前线当军医,我拗不过他老人家,便想着让我们阁里的人护送着一起去。”   方师父来劲了:“这活我倒是可以,他去当军医,我去当冲锋兵,什么时候启程?”   “四月。”谢漆揉了揉山根,“如果到了四月时,前线战况还不好,长洛必须再征一次兵,真到了那地步,阁里也得派出一些人去。到时换青坤管着阁里,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首要的是保护好陛下的安危,罗师父那头肯定被他堵住了实况汇报,我心里总是不安。”   “好,我去了一定给你传实在的消息。”   谢漆放心了些:“其次,如果你们能潜伏进云国的阵营最好,如果不能也没关系,但试试能不能联系上高琪和罗海。”   当日云仲死在刑场万人的践踏下,一部分云国人撕毁为质的盟约遁逃,高琪和罗海也就此下落不明,不知道是被强行带走,还是事发突然,他们二人来不及互通有无就去了云国。   谢漆之前和高琪谈过,相信那位宋氏出身的戴罪皇嗣有心赎罪报国,只不知道他在云国后方的情况如何。   方师父对他说的一一答应,谢漆不住地单手按指节,手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虽然希望渺茫,我也还是希望战事能在四月前出现转机。”   方师父道:“有转机了我也还是想去前线。”   “为何?”   “玄坤的尸骨被那群混蛋云国人掘走了。”方师父锤了下桌子,“越想越睡不着,说什么我也得把他带回长洛!”   谢漆这才猛然想起戴长坤的坟冢被云国人撬了,尸骨极有可能被献去给云皇缅怀故人。云皇几十年前也是到晋国为质,与当时的睿王一派走得近,戴长坤彼时还是睿王影奴,后来睿王一派改制失败遭屠杀,才逃往北境当了高骊的将师。   谢漆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此事……我都忘了给陛下说,那可是他的恩师,我竟然忘了告知……”   “呃,倒也不用这么自责。”方师父连忙宽慰他,“等我真去了前线,我看着时机和皇帝说就好了。”   谢漆还是一脸郁闷,坐在一旁生自己的闷气。   方师父被他的样子惹笑了,喝了杯水笑他:“阁主,除了陛下,你能不能也想想别的姓高的?我们牢房里待着的那位邺王,关都关仨月了,人在牢房里吃好喝好还长高了,但是天天鬼叫,谁都拿他没辙。这回回来,怎么着也得让他闭嘴吧?这种皇室贵胄,我们可不敢像你那样又踹又踢的,火候还得你亲自拿捏嘛。”   谢漆一听到这个更烦了。   但烦归烦,这到底不是烫手山芋,是个好用的人质,该管就管。   他只是不想看见高沅的脸而已。   两刻钟后,他和方师父一块到了关着高沅的门外。   高沅之前在私牢里见不到太阳,便被提出来换住进寻常的房间,这人嗓门奇好,成天骂骂咧咧,不时就鬼叫着要谢漆来见他。   现在谢漆真到了,他屁都不敢吭一声。   谢漆站在门口,眼睛上蒙着一段黑布,侧耳听屋里急促的喘息,冷声道:“怎么不继续鬼叫了?”   “你、你……眼睛怎么遮上了?”   “我瞎了。耳朵也只有一只能听见。”   “怎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母妃给我投了原烟毒,治不好。那毒性有多烈,你要不要下去问问她?”   屋里的高沅顿时哭了出来。   一旁的方师父:“……”   牛。 第155章   高沅自见了谢漆便一直在哭。   谢漆也不阻止他,听声辨位走进了房间,摸到桌椅坐下。高沅身上没有锁链,只在手上被戴了个缀铃铛的手环,行动间微响,霜刃阁的影奴都能听到他的动静,他便跑不了。   虽然他也没想跑,只是成天扰民。   哭声和铃铛声一起靠近了谢漆,口齿不清地问他何处疼痛,何处不适。   “别离我太近。”谢漆侧首,“吵。”   高沅停在了他大约四步外,本来压抑下去的哽咽又大声了点:“我才多久没见你,你怎么忽然就瞎了……外面的人都是庸医吗,怎么治不好你……”   谢漆不咸不淡地回应:“纵有神医也比不上奇毒。你被弄成天阉,不也成了不可逆的疾患。”   高沅哭得越发伤心了。   “他们说你天天鬼叫,所以叫我过来是想干什么。”谢漆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高沅一直在看他,“邺王殿下,你哭得我很头疼。”   “让我缓一会……我只是,有些近乡情怯,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你别生气,也别烦我,我、我……”   落在谢漆耳朵里的尽是疯疯癫癫的怪话。   高沅努力地憋回了哭腔,平缓了半晌才哑声道:“谢漆,你还跟着我好不好?我会好好待你,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谢漆沉默了。   腹诽多得无从说起。   “不对,或许该反过来。太晚了,我来得太晚了,你已经变成这样了……我没办法保护你,我能做的都会变成徒劳。”高沅的声音慌乱了些,“我只有梁家,可舅父他曾害你,梁家不安全。你让我跟着你行吗?你去哪我就去哪,不管你是康健还是残废,我都想跟着你,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样都成。”   谢漆面无表情地听他颠三倒四的乱述:“你喜欢我?”   高沅的喋喋不休被打断了,满脸通红地抠着那手环,噙着泪点头,很快他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别扭地嘶哑道:“是,我喜欢,我不想离开你。”   “为什么?我和你有很多交集吗?”   高沅怔怔地看着他,满脸的泪痕:“谢漆,你可相信……前世今生,我们前世有缘。”   谢漆缓慢地摇头:“你可以试着说服我,是怎么个有缘法。”   高沅抠着手:“我们、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寸步不离地过了一年。”   高沅抖着声音说起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琐碎日常,谢漆当他是妄想,始终不吭声。   倒是高沅一口气说到上气不接下气,见他无动于衷,才气馁地收了口舌:“我没能说服你,是吗。”   他通红着眼看谢漆安然若素,大有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从容,修长苍白的指尖甚至在悠悠地轻敲左膝。   “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曾经当过你的影奴。身份的怪诞暂且不提,我依稀记得你对待绛贝就如对待家畜,现在你说你曾善待同为影奴的我,让我如何相信,不如说是苛待,还有几分可信。”   他只是在简单地就事论理,高沅却一瞬瞳孔骤缩,仓皇地抬起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在身体的窒息里缓解精神的窒息。   谢漆听到了近乎濒死的喘息,起身过去,沿着他的肩膀拽开了他的手臂,厉声喝止:“你做什么,想玩苦肉计?”   高沅脱力地瘫在地上,却又费劲地扑到他跟前,胡乱地抱住他的腰身,哭得极其凶。   谢漆皱着眉拨开他的脑袋,只是一碰便触到了满掌的泪渍,崩溃的哭声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若说是演戏,这等精湛的程度可与高瑱一较高下了。   高沅泣不成声,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栽在地上去抓谢漆的衣角,喉咙里发出近乎兽似的悲鸣:“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   字眼含糊,谢漆也还是听清了,愈发觉得这小疯子的疯病病入膏肓,是绝症了。   高沅撕心裂肺地持续了半晌这样的哭声,喉咙很快哑了,睁着泉眼似的眼睛望着谢漆,把他的衣角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谢漆半蹲下来,蒙眼黑布下是他梦里反复回溯的鼻梁和唇齿,他抬手想去摸摸,被对方灵敏地避开。   “高沅,你是不是吸食了太多烟草,把脑子吸坏了?”   高沅眼角又淌出数行泪:“也许是吧。自我在宫城醒来,盘踞在我脑子里的始终是一个念头,似乎此间是假的。我心里有一个自己的声音,它告诉我,现在也是假的,眼前一切都是我疯了之后的幻想,唯一的真相只有一个,就是我死了。除此之外,天地日月都是纸扎的梦境,只是这个梦很结实,很美而已。”   这话便有些镜中镜外的疯癫意味,谢漆本想骂他几句,但心里骤然涌生了荒诞的共鸣。   他沉默了一会,直到感觉高沅的呼吸喷到了颈间,才准确无误地出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把将他摁进尘埃里。   高沅脸朝大地,难受地咳嗽起来。谢漆松开手,他还要哆嗦着恳求他不要放过自己,只因窒息和疼痛能让他深信不疑活着的真切,明明从前怕疼,现在却视痛觉为天赐的祝福。   病得不清。   谢漆只能这么判断。   “别哭了。”他半蹲在崩溃的高沅面前,垂下的指尖能触碰到地面的眼泪,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溃堤的大坝。   高沅照做了,只是忍得身体一抽一抽的。   “我想你是疯了,可我还得知道你是不是傻了。”谢漆在他的注视里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如果你这里听得懂人话,我尚且能和你交流几句,反之,从今以后我不会踏足此处。你就抱着你的臆想,在你的漫长美梦里独活。现在闭嘴。”   高沅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再流露任何一声悲鸣,只敢无声地淌眼泪,静静地等它们流尽。   谢漆在寂静里等了半炷香,高沅不仅忍下了哭声,呼吸声都在努力地放轻。   “现在可以开口,告诉我你的所求。”   高沅松开自缚的手,颤抖着呼吸:“我所求……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想离开你。你不要让我见不到你,谢漆,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你了无生机的样子,我真的受不了那种窒息,我想见你,只有亲眼看到你活生生的样子,我才不怕。”   谢漆想起上次见他时他的说辞:“你追着方贝贝来霜刃阁,真的是为了见我?”   高沅趴在地上擦泪痕,不住说着是,发抖的指尖小心地扯住谢漆皱巴巴的衣角:“因为你不见我,我没办法,只能尝试逼绛贝出逃,我想他要是出逃,只能是逃回这个地方,所以我……追了一夜。”   从邺州到这来有千里的路程。   高沅天生不足,身体并不好,不要命地纵马一夜追击,本身就是疯之又疯的举止。   但能想到倒逼方贝贝,循着他找到霜刃阁本部,疯归疯,似乎还不到失智的痴傻程度。   “我醒了两年了,谢漆,两年了。从我发现自己重来后,我就一直想见你,可是你在铜墙铁壁里,先是皇帝的身边,再是回了霜刃阁,我没有办法见到你,那种明明知道有浮木但就是溺在水里的滋味……谢漆,我有时候分不清虚实,也分不清生死了。你说得对,我是疯了的。”   谢漆又沉默了好一会:“现在我在这里,就抓到浮木了?”   “是……抓到了,两辈子,都抓到了。”高沅怔怔地看着他,“对不起。你一直自顾不暇,我还要抓着伤痕累累的你,对不起。”   谢漆无动于衷地把这份毫无用处的道歉践如草芥:“那你安静地忏悔吧,安安静静地面壁思过,若我身体好,两个月后我会再来看你。”   “为什么要那么久?求你了,谢漆,求你了!不要留下我!”   “你自己看到了,我自顾不暇。”谢漆指自己眼睛上的黑布,“不奢求你能长几两良心,但求你能不能证明自己听得懂人话?”   “可是……”   “我需要静养,高沅。”谢漆低头靠近他,试探地轻声道:“不然,我又要死了。”   高沅骤然停滞了呼吸。   *   难得放松,方师父在屋外不远处上树掏鸟蛋。   刚掏到第九个,就差一个能凑成十全十美的时候,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   方师父顾不上凑个吉利数,忙调动轻功闪过去:“啥情况?”   谢漆揭开眼睛上的黑布,迎着阳光睁开双眼:“他晕过去了。”   “你打的?”   “我吓的。”   方师父一时半会整不明白到底哪个更离谱,盘着鸟蛋疑惑:“那他以后能消停吗?”   “可以吧。”谢漆拿走了老人家手里的一颗鸟蛋,“阁老,阁里一定要禁烟。高沅或许是被烟毒,或者烟瘾逼疯的。现如今疯得满脑子幻想,就当他是痴狂的癔症病人吧,神医也医不了。我且看看他听不听话吧。”   “疯了?但我旁观着又不觉得。”方师父把鸟蛋盘得飞起,“就觉得这邺王年纪轻轻的,脾气和性格都古怪得很。”   “是很怪。像个脑子摔瘸了、失去至宝后怕疯了的怪人。”谢漆边走边说,“换个很糟糕的说法,像是从前一直折磨妻子,妻子死了,然后开始哭天喊地、痛悔、负罪,把自己折磨疯了后想寻求解脱,便说要为了妻子赎罪的,那种假惺惺的丈夫。”   方师父震惊地张着嘴,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大受震撼,便鼓了一下掌。   鼓完掌发现不对劲。   鸟蛋被拍碎了。 第156章   谢漆暂时在霜刃阁留下,山中没有外界的争权夺利,他也趁此休养了几日。   他常去枫叶林的刀冢,青坤身体好些时就跟着他一同去,两人一同祭拜杨无帆。   杨无帆的玄帆刀和戴长坤的玄坤刀并立,青坤某天望着那两刀,忽然冷不丁地问谢漆:“师哥,你说师父明里养你暗里教我,你被养得像他,我呢,大概是被教得像玄坤师伯,师父让我暗中守着你,像不像一些移情的执念?”   谢漆怔忡片刻,摇头拒绝了这个想法:“你的脑筋是十八弯的山路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何必盘盘绕绕想这么多。师父教养你我时不烦不气就谢天谢地了,哪有时间思量那么多。”   青坤隐晦地暗示着什么,试探了三番四次都不见反应,后来便不再试探了,只是照旧见他就笑,身体好些时就跟着他到处走。谢漆任他随性,由着他做跟屁虫。   另一头,神医在谢漆的介绍下结识方师父,正如他的所想,两个老头性情相仿,嘴皮子都溜,两溜相逢,必有拌嘴,没认识两天就呜呜渣渣的。   与两个老头的聒噪不同,高沅那头彻底消停了,像是被安抚过、也被吓过,此后一直照着谢漆所说的,安安静静地面壁思过。   谢漆悄悄去看过他的现状,见他又疯又顺服,愈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和青坤闲话:“即便他疯,为何疯到我这儿,我先前跟他能有什么牵连?我不是先在文清宫,而后守天泽宫吗?这高沅是哪个地方钻出来的葱?”   青坤被逗笑了半天,末了看着他的朱砂痣,吊儿郎当地接话:“也许是看师哥长得好,见色忘我了。”   谢漆摇头。   趁着有时间,谢漆顺便去和方贝贝切磋,青坤不能动武就在一边看着。   方贝贝还是一如既往地聒噪,比试刀法时小嘴叭叭响:“老弟,你是不是太久没动弹,玄漆刀慢了!”   “是慢了,劳驾贤兄喂招了。”   方贝贝上一秒嘚瑟着,下一秒就被以快制胜,手里的绛贝刀被打脱手了。   谢漆提着玄漆刀也楞了:“……”   青坤在一旁不厚道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方贝贝忿忿地用内力收回刀,恼羞成怒地怼青坤:“你笑什么笑?还有谢漆,你控制点!”   谢漆只好拱手认错,除了刀法,另外该有的武艺全部切磋了一遍,两轮下来,青坤看着都累得打哈欠。   方贝贝擦了把汗,摘下束在身上的林林总总暗器纳闷:“刀术身法也就罢了,你怎么连暗器都还要练习?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啊,阁主当先,玄漆靠后,真有什么脏活,我们自会替你料理,不用你出马的。像当初的刑场之事,再有下次你千万别一头热地扑在前头,别一个人自作主张地扛啊。”   谢漆认真地擦拭着佩戴在手腕上的绕指柔,使力过度的五指细微地抖:“谢了你的关怀。没想用上,练练手而已。都是多年学来的老本行,十几年的身体记忆,生疏了多可惜?万一哪一天遇到不平事,也好夜黑风高地解决。”   “怎么听着让我觉得你要去当刺客。”   “刺客管杀不管埋,大好头颅养宝刀,事轻松,是快哉活。”   “诶诶!越说越歪了,开什么玩笑啊你。”方贝贝笑骂着撞谢漆肩膀,“你身体有病根,嘴上积点阴德吧,沾血带垢的可少说。”   谢漆笑笑撞回去,结果因为方贝贝个头比他大,居然被撞反弹了。   一时之间,他们三个大影奴在练武场笑起来。谢漆拭过鬓边汗珠时一瞟,看到远处有几个小影奴挨在一处偷偷看他们,那等探头探脑,既憧憬又畏惧的样子,似乎是阁里代代不变的少年岁月。   *   谢漆人虽不在旋涡中,四方耳目却密如雨点,信笺如雪片似地涌入霜刃阁。   一进入二月份,前线和长洛的态势都越来越紧张。   先是前线,破军炮的消耗快得超乎想象,即便吴家此前一直在枢机阁秘密制造破军炮,但迫于原料的稀缺和工艺的复杂,囤积的破军炮不够。反观云国,不知为此次开战做了多少年准备,军需的先进和充裕远超晋军。   再是长洛,伴随着姜云渐的自戕,姜家庞杂的利益残余被其他四大家撕咬得不可开交,权力更迭延展到晋国四境八方,几个朝夕之间不知有多少姜氏产业自愿或被迫改姓。   除此之外还有三月份的春考在即,韩家自刑场后一蹶不振,私下又被霜刃阁诈了一大笔,萎靡了好一阵子。现在姜云渐把舞弊案的帽子摘去了,韩志禺可谓一身轻,正筹备着官复原职,带领礼部重操科考。   谢漆在霜刃阁等待韩家确切的动向,以及看着剑炉的进展,现下那里有许开仁,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许开仁的伤势恢复得不错,这人精通多艺,早前还在代闺台时就以布衣身份参与过东区的修建,入仕后能者多劳,在工部、内阁、审刑署、枢机院都有一席之地。眼下被霜刃阁收容,谢漆替他挡住了梁家的追杀,他便挽起文士袖,尽情投入了破军炮的研制当中。   许开仁这人,总是能让人如沐春风。   谢漆刚到剑炉问起情况,他便斯斯文文地笑谈,先安定谢漆的不安:“贵宝地的剑炉比枢机院的熔炉精妙,我也参与过最早一批破军炮的拆解与再造,枢机院材料不行,造出的品相并不算上乘。眼下我们虽然没有青琉,造不出新的破军炮,但我与阁中各位匠师商谈,另造了一批军备。”   谢漆在许开仁的引领下去看新造的器械,满仓都是齐齐整整的新型军备,横扫一眼便觉得震撼异常。   谢漆挨个种类试手,全部都是破军炮的替代品,虽然火力不足,但原料易得,于此间易造。下次补给时一同输往战场,待云军军备短缺的时刻用其发起冲锋,以北境军的精兵战力,也许能发挥不错的功效。   谢漆也知道破军炮难造,这就是努力出的最好结果了,便朝许开仁抱拳:“辛苦许大人,多谢。”   “不敢。”许开仁抱拳回礼,手上满是黑油的污渍,“许某这条命本来就是霜刃阁所救,能报以几分恩情是我之荣幸。更何况,此间造械是报国报君,许某不能上阵杀敌,也想为保家卫国献一份力。”   谢漆武人出身,对他这样的文人报以了最大的敬意,有这样的人相助,心里的大石能落下一半。   剑炉冶炼的动静嗡鸣,他在余响中和许开仁谈起长洛,要不是梁家对许开仁存有极大的杀意,谢漆很希望他能回朝堂和内阁,一起抗衡世家,保全后方,兼顾推动改制。   许开仁宽慰他稍安勿躁:“即便眼下我能回内阁,有我的用武之地也不多,所做只是重复阁主的步子。”   “许大人太过谦了,我能做的大多是欺世骗人的损阴德的勾当,也许能为推倒世族门阀献出几条阴谋诡计,但怎样才能扶持寒门,惠利民生,那都是我做不来的。”他不自觉地去按后颈,“许大人,朝堂需要你这样的文臣,之前内阁好歹还有唐维唐大人,现在没有带头的,与世族交锋,落于下风的是万民。”   许开仁不觉笑了:“谢阁主才是太自谦了,您是夜行执炬之人,没有阁主,我等寸步难行。如今情势,莫说唐大人与我,就是再加上旁人,朝堂也不能比现在明朗,您比我们更擅长与他们周旋,请您不必有后顾之忧。民生百计,支援前线,阁主不必着急,你替千万人除暴,自有千万人替你安良。”   谢漆心叹,不愧是代闺台首领,说话着实好听,长得就是一副聪明相。   正有心想问问他对云晋之战的看法,就见许开仁看向前方,刚才还斯文稳重的表情突然变成了绷不住的失笑,整个人顿时跟放光了似的。   谢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方贝贝……挑着扁担过来了。   场面一下子变得滑稽起来。   “许先生!哦,还有个姓谢的。”方贝贝挑着满满当当的食盒过来,是来给剑炉里废寝忘食的匠师们送饭的,他也不理睬谢漆,只同许开仁打招呼:“到饭点时间了,你饿不饿啊?”   许开仁快速擦了脏兮兮的手,自觉上去搭把手,低头对方贝贝耳语说了些什么,平日大大咧咧的人,耳根骤然就红了,扁担都不好意思拄着。   谢漆在不远处歪头看着,啧了许多遍。   *   二月下旬时,谢漆等到了东宫的动向。东宫对外宣告了一事,那位混血小皇孙被高瑱亲自赐了名,名叫高子澜。   与吴攸给高盛的遗腹子拟名为高子稷相比,那不是个好名。为子嗣取名这样的事摆在诸多大事里也显得微不足道,但在谢漆这里,高子澜的名字意味着高瑱接纳了阿勒巴儿的结盟。   这也意味着,高瑱踏上了准备联狄造反的叛国之路。   谢漆整顿够了,就此启程回宫城,还带上了方贝贝,接下来需要他帮忙与梁家周旋。这次走时,还有高沅致梁奇烽的亲笔书信,能稳住越来越膨胀的梁奇烽。   带方贝贝走的时候,许开仁亦步亦趋地在他们不远处跟着,方贝贝也是一步三回头,许先生长许先生短地让他回去休息,对方照旧我行我素,执意相送。   扑面而来的甜腻味齁得谢漆无语凝噎。 第157章   方贝贝刚跟着谢漆离开霜刃阁十二里的路程,肩上的苍鹰就伶俐地飞了一个来回,许开仁已经在阁里写了一封信传来。   谢漆看着那乐陶陶的传信鹰:“你的鹰和许开仁很熟悉吗?这么主动地飞回去。”   方贝贝在悠悠的马背上展信:“啊,许先生养伤时卧床无聊,就常和我的鹰玩,一来二去就熟了。”   谢漆啧到嘴都要歪了,腾出牵着缰绳的手往他面前挥挥:“大哥,有没有搞错,这会就飞鹰传信了,这才走多远?这么快就犯相思病了?”   方贝贝摸摸后脑勺,脸上有茫然和坦然的羞赧:“相思病什么的我不知道啊,许先生想我了就写信咯,反正他最会写东写西了。”   谢漆那双漂亮的异瞳摆出了死鱼眼的模样,无声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随后摇着头提高速度,方贝贝耸耸肩,也勒紧缰绳紧随其后。   他们于黄昏时回到了天泽宫,方贝贝一进门便跑去了那架大爬梯下,看了一会扭头问谢漆:“这个梯子我能不能也上去爬?”   “不能。”谢漆斩钉截铁,“我的。”   方贝贝切了好几声,跑到书桌前去坐:“你刚失记忆的时候,对皇帝陛下的态度还是敬而远之,后来什么时候又旧情复燃的啊?”   “不要乱用词语,谢谢。看一下这些,跟我谈谈感想和怎么办吧。”谢漆找了些近期的公文放到了方贝贝面前,直接用公务和情报对付他。   方贝贝看了几页果然就掐着人中口呼吸:“不行,我不看了,你还不如让我去刺杀世家的家主们算了!我需要场外支援,要不我把许先生易了容带来算了,让他帮你不比我强?”   谢漆服了:“许先生这三个字都要成你的口头禅了。”   方贝贝的眼神迷离了起来:“不是,你不知道,许先生真的很厉害,我来时他和我讲了一夜长洛的东西,梁家的大小势力和重要人物,他都捋得明明白白,梁奇烽做事的出发点他也很懂。我总觉得有他指点,我能办成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那可真是个贤内助。”   方贝贝挠起脑袋来,脸都涨红了。不止谢漆,他也觉得许开仁是在内的,即体位在下的那位。   谢漆倒了杯茶给他:“不管怎么讲,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原本还担心你因着叛了高沅而心有阴影,现在看来,你不仅不会再畏惧梁家,还能从容与他们直面了。你来长洛,我就是需要你替我和梁奇烽周旋,给他一个深信不疑的假象,让他一直以为,霜刃阁是支持高沅反吴韩的。”   方贝贝点点头,又问:“那皇帝陛下的北境一派呢?不是我老提你们关系,是陛下自以前就真把你当眼珠子看,你当阁主,梁奇烽不会认为你会带着霜刃阁站在陛下那一边吗?”   “他当然会,但这不重要,只要他认定我们有吴攸高瑱这样的共同敌人就够了。”谢漆喝口茶,“和他周旋,只是为了激化世家内部的争端,为了早日让压制晋国的世家乱权分崩离析。”   “世家分崩离析的那一天,我想都不敢想,到时会是什么样的?”   “各大世家都把控着泼天的权杖,管着万民从出生到入土的命运,当世家权力收归中央,我不敢说到时能有大同之治,但一定能比现在公道有序。”谢漆说着放下杯,“但前提是陛下凯旋,不然,一切都丧失了意义,晋国会崩溃。”   方贝贝想到了别的:“说起来,当我得知皇帝陛下要御驾亲征的时候,我特别担心你会一股脑地跟着进入行伍,还没你没去。许先生说过破军炮的破坏力,那不是光靠武功好就能占它上风的。”   谢漆倒茶的手一顿。   他现在没去,不代表真会一直在长洛等到大军归来。   *   三月中旬,前线再发晋军败退的战报,晋军的军需出现短缺,被云军以火力镇压,北境军无法以血肉之躯抵挡破军炮,不得已丢了东境的两座城郭,护卫着城中百姓后退百里,将空城拱手让予云军。   东境地界上有至关重要的一道防线,是哺育了东境平原数百里的濯河,晋军再败退也不能退过濯河,一旦云军涉入濯河,东境千里晋土便将被扼喉。   当务之急是继续支援前线,前线什么都缺,护卫下来的两城百姓更是急需后方安顿,避免一夜之间从良民变流民。   然而晋国的后方仓廪已经出现了粮食不足的糟糕状况,梁家扩充烟草缩减粮田的愚蠢举措出现了恶劣的后续影响,东境缺粮,储粮的紧急状况将波及四境八方。   战事一拉长,前线的补给容易难以为继。   这回战报传回朝堂后,吴攸压不住甚嚣尘上的议和舆论,梁奇烽为首支持议和,他认为最大限度是可割让濯河以东的流域赠于云国,及时止损避免损害晋国更深处的利益。   梁奇烽的考虑是,东境之上本来便是梁氏旁支掌控,对于梁家从上覆盖到下的官商掌权者而言,头上的大旗是晋是云,差别并不会太大。一帝之下有千百官,一官之下有千百民,世族梁氏作为枢纽,在东境的地位不可撼动。   梁奇烽也有不得已的私心,就是此前和云国通商烟草惹出的祸,现在还能勉强纸包火,但越往后暴露的风险越大。如果高骊最终打赢云国,战后清算的第一位只怕就是梁家,届时高骊握着鼎盛军权,要是不讲武德,后果不堪设想。   比起不定时炮仗的高骊,他更宁愿选择和云皇交易。抛开为晋臣的廉耻荣辱之心,只是作为商人,他也期待着以烟草打开云国的商机。在这世间,梁奇烽信奉富可买贵,若有不公不平,就是还不够富有。   与梁奇烽的商人所为不同,吴攸以士大夫之心立命,虽然实际以权臣之身藐视苍生,但晋国之内,即便是蝼蚁残渣,他也不允许云狄之流掠夺。   此外他的生父镇南王、生母大长公主还在南境镇守,二十年如一日地阻拦南蛮。虽然镇南王夫妇在南境之地,但东南有接壤,云国人如果当真占了濯河以东,近的威胁晋国中原,远的波及南境太平。   是以即便云晋开战到现在,镇南王始终没有发信上报意见,吴攸也一直以守卫父母后方为己任。   吴攸也有私心,他对云国有不可抑制的憎恨。如果不是韩宋云狄门之夜,先太子高盛就不会死。   诚然其中有他弄权的推波助澜之罪,他也只会把高盛之死归咎到他人、外敌之上。   抛开大局与公义,如若可以,他个人甚至希望能灭了云国。   谢漆清楚吴攸在这里的心理,现状的晋军还不到需要屈辱求和的地步,他还会继续撑着支持主战。而远在前线的唐维也料定了还能得到支持,便写了一封私信传给谢漆,想请他抓着接下来的补给时机,帮助寒门推进一直不曾放弃的改制。   此前出征的军队是高骊自己带出来的兵,唐维认为,接下来的充军,世家不会愿意调出自己的私军,会打算以军役为由强行征丁,那是延续了百年的强迫入伍旧律。以晋国昔日被世族修改的军律而言,庶族百姓从军后,取下军功的条件极为苛刻,既难以通过参军实现跃迁,还极其容易被世族当炮灰。   也正因为这样,过去晋人百业,以庶族兵籍为贱,朝不保夕,命如砂纸。   晋国此前数百年都没有打破世庶兵籍的红线,世族拥兵自重,养军为卫,皇城亲卫军也出自世族,几百年来高官大将、帝王后妃,皆出于庞大的世族。   自飞雀一年,高骊尝试开始废兵者贱籍,红线就在不断磨损,但还是差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契机。   现在,唐维希望谢漆借此机会,助寒门一臂之力,推动军役为征兵帖,拥护论功欣赏不问出身的新军律。   无独有偶的是,谢漆收到唐维的信件不久后,就从方贝贝那里收到了许开仁的来信。   许开仁在信中所言,和唐维相差竟然不大,需求几乎一样。   他们要胜利,要公平,不止是面对外敌,面对内寇更是如此。   谢漆给这两人的回信都一样:“多谢托付,全力以往。”   *   临近四月时,谢漆全力推动着征兵帖的落实,同时收到了一封前线传来的影奴密信。   “阁主亲启:云国千机楼死士潜入我军,近日数次妄图刺杀陛下,行踪诡谲莫测,我等虽歼死士,不令陛下添伤,然影奴之数日渐削减,敌方死士尤未可知。特请阁主,再派影奴增援。”   以往的密信都是罗师父执笔,老人家省俭笔墨,上报的信笺言语总是精炼质朴,这回传来的密信口吻和言辞都不像出于罗师父之口。   谢漆猜测是连罗师父也负伤了,信是底下的小影奴撑不住上报。   罗师父是上代的绛级影奴,和方师父不相上下,轻功神出鬼没,若是连他都能被中伤……   是夜谢漆站在摊满信文的书桌前,手里的笔一刻不停,蘸干了两方砚台。   韩家与狄族动向,谢如月在昼夜不分地盯梢,吴家有张忘和小桑代为窥伺,梁家有方贝贝应对,至于霜刃阁,现在也能有青坤和许开仁支撑全局和末节。   他尽量把能安排妥当的全安排上,落笔至日出,手抖方歇。他在穿窗而来的破晓里看征军帖,良久,终是下定决心。   他要改变自己中途的计划。   四月征军,他也要参军,前往前线。 第158章   长洛四月上旬,已完毕的三月春考放榜,和征兵帖一同告示。   谢漆安排妥宫城的事情离宫,进东区时见人潮汹涌,便下来牵着马穿过人潮,耳边听到了错落群起的兴奋议论,这一回春考榜上超过一半的名字来自庶族,不似前两年只有个位数那般寥落。   他驻足在东区的人潮里听了好一会的民声,听见有人喜极而泣,又很快悲从中来,谈起公道是去年那些慷慨赴死的文人们讨来的,没有闹大的舞弊案,没有刑场风波,就没有后来的姜家伏诛,更没有今天的还以寒门科考公平。   谢漆不反对,只是在心里想,今天的公道哪里是前两年的奋力就能讨来的,往前十年,高盛在努力,再往前追溯三十年,睿王高子歇也为世道公平奋力过,只是他们那一派人无史留名,无幸存活口。   除却春考放榜,也有不少人在议论征兵帖,多少老者都是被过去的军役劳役怕了的,乍然看见官方放帖罗列论功行赏的条目,多数人都不相信,只当是朝廷换了说法要继续骗人去战场上用尸骨铺路,不太愿意去报名参军。   他们不信的那张帖,是内阁的寒门一派论战了一个月得来的。中间死过不少人,革过一批寒门官吏的职位,霜刃阁的影奴们在暗中尽力地保护他们的安危,仍是有不少血泪。但结果是好的,征兵帖一出,生者为死者祭酒,遥祝来世再会。   谢漆听满了耳朵,听此笑笑,径直过街出长洛城再回霜刃阁去。   刚回去,方师父就翘首以盼地等着,拿着即将报上征兵帖的名单给他。   名单上是预备参军的影奴们,外加一个临近花甲之年的神医。   按照年龄排列,排在最上面的就是神医和方师父,谢漆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了两位长辈的故乡和姓名。   神医原是从南境出了名的荒芜之地来,名字十分接地气,叫张有福,今年五十七。   方师父原来也不姓方,出生在长洛以外的副城,赤贫人家,原名更俚俗,叫李菜头,今年才四十九,看起来还以为是和神医岁数相差不大。   名单往下,一个个名字前赴后继,共三百五十人,除了神医的归属写了个故乡户籍,其他人的归属地都是长洛霜刃阁五字。   谢漆翻过纸面,眼睛不知怎的,骤然觉得有些刺痛。   霜刃阁也许曾是影奴们的噩梦,但它也的的确确是所有影奴的家。   “第一波征兵,咱们阁里就先出这么多人了。”方师父摸着自己的刀展示,“我这刀又重见天日了,这回可算是能用在正道上了。”   谢漆鼻腔有些酸:“嗯。”   方师父摸摸爱刀,抬头严肃地看他:“阁主,你真要一块去吗?”   谢漆拇指摩挲着名单:“嗯。”   方师父欲言又止,片刻发笑:“神医跟我们一起走,路上一定会唠唠叨叨地骂你不念身体。”   谢漆笑了:“阁里的人有几个身上没点旧伤疾,神医操心操不过来,嘴上才数落个不停。老人家嘴皮子厉害,不是什么坏事。”   他把名单折好放进怀里,走出深堂去看青坤,一到地方就遇上神医,果真被捏住脉象一顿臭骂。青坤在一边也不笑了,唉声叹气半天,千言万语只有一串拍肩膀的动作:“愿师父在天之灵保佑你。师哥,早点回来。”   “守着阁里。”   “好。”   谢漆交代完又绕道去了关着高沅的房间,照旧蒙了眼睛进去,一进门就听见急促的喘息和吸鼻子的声音。   高沅手腕上的铃铛声慢慢靠近,声音哑哑的,还撑出几缕虚弱的笑意:“我有听你的话,我一直有在面壁。”   他碎碎念地用贫瘠的日常证明自己的听话,谢漆指尖摩挲着刀鞘,安静地听了他半晌废话:“高沅,我要参军去了。”   高沅的声音戛然而止,情切之下一把扑来抓住他的手:“参什么军?!你这个样子上战场去给人砍吗?”   话没说囫囵,他就又哭了,翻来覆去地说着不许,谢漆不为所动。   高沅越哭越厉害,好似要失去什么心魂似的,末了直接穷追不舍地求问:“你真要参军,那我跟你一起,行吗谢漆?”   谢漆指尖动了动,掰开他的手:“邺王殿下,你打娘胎里就落下了不足,从东境而来都能要了你的命,沙场艰苦,你觉得自己去得了吗?”   高沅又抓了他的手,虽然身体在抖,却是毫不犹豫:“我可以,我可以的。”   谢漆俯近了轻声问他:“即便你觉得自己没问题,你舅父肯让你上战场吗?”   “瞒着就可以了!”   “你真不要命了吗?”谢漆抬手抓住他肩膀,“高沅,你要是真随我参军,我无法保你不死。前线物资匮乏,时有饿殍,你要是去了,饿死了被杀了该怎么办?还不如乖乖在霜刃阁里继续待着。”   “继续待着……然后继续惶惶不安地等着?”高沅额头贴在了谢漆抓着他肩膀的手臂上,不过片刻,眼泪就把谢漆的衣袖淌湿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一抬头就能看到你。你不能这么晾着我,你自作主张地要跑到战场上去,让我在这里提心吊胆你的生死,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光是现在想想就难受得想触柱……我不给你添麻烦,战场就战场,再怎么糟糕都行,我不在乎。就算是死在你前头也没什么大不了,总好过你又死在我眼前!”   最后一句话又把他的魔怔勾了出来,高沅瞬间又变得神经兮兮的,又说起毫无章法的胡话,身体也抖筛似地哽咽,越哭越凄惨。   谢漆没挣出手,静静地感受着衣料被眼泪浸湿。   来时想过了怎么最大限度地利用好这小疯子,想过让他回长洛,或者回邺州,总之最好是能最大限度地让梁奇烽掣肘。也想过能不能让高沅前往前线,一旦他去到前线,梁奇烽便难以高高束起,无论是大肆鼓吹议和,还是再继续卡长洛运往前线的补给。   利用便利用了。   他比他想象中的好利用数倍,什么威逼利诱都没有,他先疯了似的上赶着来求利用。   人间竟有稀罕事如此。   谢漆默了半天,听了他半天苦苦的哀求,最后侧过脸低声答应了。   高沅顿时喜出望外,两手紧紧地抓他一臂,欢喜得涕泗横流不成样子,动作倒是和他之前所说的一样,溺水中抓着一块浮木般竭尽全力。   *   长洛闹哄了半个月,四月下旬时,征兵结束,衙门张贴出了所有自愿参军的名单。   第一波参军的人不多,多的是一些世族里不受器重想要以命博运的弃子,都是些梁韩姜郭等大姓。围观名单的民众嗤着,嘲这新律法果然是给世家的少爷公子们搭桥的新门路,看到后头,忽然见到极长的庶族参军名单,男女老少都有,各色的接地气姓名旁边都写了孤儿,只有年龄无家无亲,归属之地无户无籍,只写着长洛霜刃阁的尾巴。   到了出发之日,这三百五十条霜刃阁的小尾巴,牵着马,佩着刀,脱下穿惯了的夜行衣,换上规规整整的晋国兵服,什么送行仪式也没有,安安静静地踏上了赴战之路。   日头烈时,为首的谢漆先翻上了马,后方三百余人齐刷刷紧随上马,马蹄猎猎,蹄声整齐,好似一阵长风归去。   苍鹰在半空一圈一圈地盘旋,像一朵朵小黑云跟着他们。   刀在鹰在,人也就在。 第159章 二更   东境全线近三千里,起初还不觉路上景致与长洛有什么不同,赶到第五天的时候,队伍趟过河,翻过山,迎面而来的景色从开阔平原变成了秀美水乡。氤氲水中乡,晋国臂膀中。   队伍中只有神医真见过万里河山,其他人都在东行之中屡屡惊诧,方师父都没免俗,见水见山哇哇赞叹,惹来了神医的嬉笑。   赶路单调,神医便铆足精神劲头地和老友聊天:“东境是秀丽,西境是辽阔,北境呢是壮丽,南境那地界就诡丽了,山多得很,瘴气重,我老家那地方毒物特别多,也赖那地方,人人从小就被迫学点医术,不然都怕没命长大。”   方师父马上捧他的臭脚:“你医术这么好,活该高寿啊,这不活个长命百岁可说不过去。”   两个老头子又你来我往地唠,有方师父去分散神医的精力,谢漆便挨少骂,出发前他从神医那学来了给自己解毒的针法,路上烟毒如约而至地一发作,当即就拿自己当实验了,扎岔了一小针,气脉逆行得咽下了两口血。问题不大,只是周遭人比他还紧张他的身体。   队伍为了照顾神医和高沅特地放慢了速度,然而神医一个老头子,身体比高沅还要硬朗许多,路上没事人似地唠嗑兼行医。   反观高沅,体弱得赶半天路就累得趴马背上,露营过夜沾了地面水雾,隔天起来就发烧,亏得神医随行才没出大事。   他越是这么弱,越是让人诧异当初他能吊着一口气一夜追赶千里,况且方贝贝当时奔的还是崎岖的野路。   谢漆在队伍中和这病恹恹的小疯子保持距离不见他,避免见他则记起不该记的记忆,他不去看他,高沅也不作妖。   东境的大小关隘都由世族把控,队伍过关时总被盘查仔细,即便他们这时候是去支援前线的,过各城门关隘时还要被刮油水,交些地头蛇的过路钱。   方贝贝去年随同去过邺州,提醒他们有这“风俗”,队伍出发时便带了所谓的过路费。   当谢漆真被人用刀剑指着,话里话外要求“纳捐”时,他才感受到何谓世族掌权下的荒诞。   东境各城几乎都有梁氏官族,高沅主动提了易容避人耳目的要求,努力不给队伍添麻烦。但队伍经过邺州时,谢漆还是让人再三询问他,倘若还想反悔就立即在邺州留下,省得去前线吃苦头。   高沅铁了心不肯停留。   看护他的小影奴每天定期和他汇报这位人质的情况,提了个怪观察:“虽然您离他甚远,但邺王似乎认得出您的背影,行军途中常望着。”   “随他去。”   “邺王时常追问您的身体。”   “就说我没事,让他安分点,保重好自己。”   “是。”   谢漆的老鹰一直在天上来回飞,不定时地飞下来停在他肩上休憩,越过濯河之后的当天,老鹰飞下来时喙上叼着一根羽毛,谢漆认出那是大宛的羽毛。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此时体会到了靠近前线的真切感。   大宛和海东青小黑,都是跟着高骊的。   谢漆没告知前线自己也在增援的队伍中,不是为了什么惊喜,只是觉得没必要。   然而越靠近前线,握缰绳的手便总有难以控制的颤抖。   此行,一行人从长洛到东境前线一共赶了十三天,直接从四月份横跨到了五月。   晋军退守晋云边界有近八十里了,如今正退在一座雍城中关门守城。前头晋军丢了两城,但护送出了两城百姓,如今老弱妇孺都被安置到了其他地方,剩下一半青壮的在雍城中充军。   谢漆一行从西门进雍城,一进城双手便开始细密地颤栗,满城肃穆,路上百姓不多,有也是神色苍白,所有人都处在炙烤的焦灼中一般。   入城后他们一行人被先安排在后方,等待军师那边的人来登记录册,接待他们的士兵一见谢漆就问:“你们有运送破军炮来吗?”   “抱歉,没有。”谢漆只能道歉,“枢机院在紧急研造中,下一次补给就能填补上了。”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啊……”那士兵喃喃了两句,一副担忧雍城撑不到下一次补给的凝重模样。   “不提来日了,感谢你们参军。”士兵握了握谢漆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头盔下的脸,“我看你们这一队步伐整齐,你们是世家的军队吗?”   “不是,都是庶族。”谢漆不着痕迹地抽出还在颤栗的手,望了一眼灰白的东城区,“请问我能否面见唐维唐大人?”   他的鹰自今早一飞就没回来,此时似乎一直盘旋在雍城外,不知为何没有返回传讯。   “唐大人现在正忙,不能接见你们,这位兄弟,你先别急,快则今晚,慢则明早,上头一定有大人来见你们。”士兵放缓声音安慰,“袁将军、张将军等人都可能会来的,现在将军们没空。”   “为何没空?”   士兵咳嗽两声:“我是小兵我也不清楚,你新来的先别打听那么多,先去和你的同伴们休息吧。”   谢漆的双手逐渐变冷,他的心越跳越快,克制着那股汹涌的情绪轻问:“那敢问……皇帝陛下安否?”   士兵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和敬畏的尊崇神情,像是提到了某种猛兽一样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陛下自然很好,你莫问了。”   谢漆指尖蜷着颤抖,沉默在原地陷入怔忡,惶惑了片刻,他仰首对天空发出一声哨声。   这还是他出霜刃阁之后第一次这么急促地呼唤大宛。   一旁的士兵惊住了:“诶!你在叫什么?”   他想阻止谢漆,被不远处的影奴们闪过来一把拦住。   哨声响过了漫长的三轮,其间天空有乌云遮日,天色骤然变昏暗。浓云之中,忽有尖锐的鹰啸声破云而来。   那是一只羽翼沾满血迹的苍鹰。 第160章   今天是五月初五。   晋军昨夜深夜,皇帝带一小队军悄然出城去了。   夜半时,雍城中的兵民都听到了远处云军阵营传来的轰隆炮火声,那破军炮一旦启动便总能发出近乎地动的声响,倘若不幸处在那破军炮的射程当中,十之八九难逃一死。   皇帝是那能活下来的十之一二。   深夜的轰炸声就像雷公在远处锻刀,用巨锤不规律地敲击大地。一听到云军那方发出这动静,晋人便知道又是陛下带军出去夜袭了。   那位陛下第一次带军不要命地去夜袭时,军中只有饱含忧惧的指责,毕竟顶着破军炮的轰炸去夜袭实在是危之又危。往最严重的地方想,如果他在夜袭中身死,晋军失去的不止是帝将,还有士气和军心,几乎能原地完蛋。   去年的时候,陛下还朝众将道歉过,承认他夜袭的冒进,但也解释云军的破军炮夜里瞄不准,而他视听在夜里依然敏锐,没有把握也不会去夜袭。晋云两军之间的军备悬殊,晋军已经到了非必要则不动破军炮的稀缺阶段,而云军却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储备。   陛下解释去夜袭,是为了尽可能地消耗敌方的军备。   众将对此是相信的,至少结果确实是如此,他们呵责的是他逞匹夫之勇而不顾安危。他们让他发誓这样的夜袭不能再有下次,彼时陛下没有答应,只是沉默。   沉默对应的结果便是,他后续又陆续发起了夜袭。   他带队出营,每次出袭都在深夜,归来时天亮,身后剩下的人寥寥。   第一次夜袭时他杀了云军很多人。当时因是初战,众将还没觉得有何不对劲,只是觉得他骁勇。紧接着第二次,他还是一夜狂杀云军,第三次、第四次……每次他夜袭,消耗了云军的破军炮不假,杀戮极多云军也是事实。   他在云军那头早有了暴君杀魔之类的骂称,跟他夜袭回来的幸存士兵都闭口不提他杀戮的模样,是晋军在几次交战中抓到些云军俘虏,才从俘虏口中得知陛下每次夜袭时是怎样杀戮的。   晋帝天生神力,提着一刀一枪,那把漆黑长枪能一枪洞穿数人,另一手的刀则挨个砍下枪上头颅,身归身,颅归颅,一路而去左尸右髅,整整齐齐,讲究礼仪,他杀时平静,却也偶尔低笑,尽是难以言喻的古怪疯癫。   云军都要被他杀出阴影了。   普通兵民只是听着,也觉得要生出阴影了。   一些将领们也隐隐能感觉到,皇帝陛下的夜袭似乎是在享受光明正大的杀戮。   他们的陛下天生怪力,已经够让人敬畏了,破军炮都只能在白昼拦住他,夜里密集的轰炸也不能阻下他疯杀的脚步。   也许没有他的话,晋军在破军炮不足的时候便要被云军打败、打服,是他延长了军备悬殊的晋云之战,不愿投降受辱的晋军本该拥护他,爱戴他,为他欢欣鼓舞,可是——   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今天是皇帝陛下的第几次夜袭了?普通兵士不敢数,首领将军们拦不住,也不能拦。所有人都只能等着天亮,等皇帝陛下浴血回来。   *   此时城楼上,唐维拿着千里目望着前方,保持着这个动作良久。   雍城东门前有被拓宽的护城河,且地势有数坡,不利于大型器械的运载,当初弃两城退守到这里就是他提议的,他们在前面的地界时被云军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现在退守雍城才好一些,至少地势不允许云军的大型破军炮快速前行。   天晓得唐维头一次见到那大到惊人的青铜破军炮时,他心里有多恐惧和绝望。   庞大的器械之下,人空有血肉之躯,根本毫无反击的机会,他们在那炮孔之下就像一堆肉包子。   他连对枕边人袁鸿都不敢提起,他当初看到那一列云国破军炮时,其实心里闪过投降求和的念头。   也许有此想法的不止他,但大家目光所向的皇帝陛下没有透露过任何的求和意味,便没有人提过屈膝在炮口之下。   这一场仗能生生拖这么久,唐维自忖晋军……高骊已经很了不起了。那危险至极的夜袭,起初他是反对的,但当看着军库里的兵器越来越少时,他也没办法,晋国军备落后几十年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云军仗着世出的兵器横行无忌,晋军这头却只能放出个人形武器。   他们以炮火震慑,他们却只能以一人震慑,僵持着看谁先撑不下去。   或许也不是看哪一方撑不下去,而是两军都在等高骊何时撑不下去。   这一次的夜袭回来得格外慢,唐维手心的汗渍越来越潮,想到近来有奸细刺杀高骊的事情,高骊蒙那群影奴的保护并没有受伤,但那位为首的罗阁老负伤了,昨夜高骊骤然夜袭,那武功高强的阁老并没有随行。   唐维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忽然听到天际传来苍鹰的呼啸声,千里目的镜片里出现了一小队奔逃的身影,其中一匹马背上的人举着手臂比了开城门的手势,是他的丈夫袁鸿。   唐维还没有松口气,千里目就看到在袁鸿他们身后有云国的追兵,看样子势必带着远程武器。   他的心脏猛然蹿到了鼻腔,呼吸都充了血:“快开城门!马上出城护卫陛下!”   城楼的士兵得到命令,底下的城门发出了沉闷的开启声,头上的天空也掠过了凄厉的鹰啸声,   唐维恨不能插翅飞下去带回他们,急得捶起了城墙:“快回来,快回来!”   城门的开启声掩盖了他的呼喊,却没能盖住一阵整齐到轰然的马蹄声,唐维眼里的泪意刚涌上,就于模糊间看到一队穿普通兵服的骑兵风一样飞出了雍城,天空中传来的振翅呼啸声也不是一道,而是一群。   他没来得及思考这骑兵队是哪个将领带的,只焦灼地希望能把高骊一行人都带回来。   *   城门口,谢漆在马队的最前方举手向后方示意,众影奴立即仰天发出齐声的哨声,头顶的三百苍鹰在瞬息之间飞在一起,聚成一股小型的黑色风暴。   鹰群以快于马群数倍的速度朝前猛飞,越过前头狼狈的晋军,呼啸着冲向了追击的云军。   云军措手不及地被鹰群冲散,前头的晋军马上抓紧时间奔逃,胯下马几乎都已跑到吐白沫的地步。   雍城东门前那道拓宽的护城河本是护卫的屏障,但此时生死之际,它反倒成了绊住袁鸿等人的要命关隘。   张辽的马背上还不止他一人,他背着高骊,坐骑的速度已经落后了,再想控马跳过护城河只怕是不可能。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没有靠近,但是他们都听到了拉开弓弦的绷紧声,张辽头皮发麻,电光火石之际他与袁鸿在狂风里对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炽烈的癫狂。   要死在此处了吗?   念头刚起,护城河对面的骑兵队竟也狂奔而来,袁鸿和张辽还没看清什么,就听到对面暴喝一声:“起!”   锵然一阵整齐划一的金戈出鞘声,整齐到震耳欲聋,数百柄长刀顺风同时掷出,群刀越过护城河,严密得像一阵箭雨,掠过袁鸿他们的头顶射向了云军。   张辽惊得目眦欲裂,风刮过眼角,闭眼的一刹那,护城河对面的第一排骑兵已控马过河,极其冷静地绕过他们冲向云军,马蹄声竟然还他娘是一致的!   “别发呆了!带陛下过河!”袁鸿朝张辽大吼,“你下马,把陛下绑在马背上,趁这机会快!”   张辽刚勒马准备下去,护城河正对面的那领头骑兵就越河而来,弹指之间控马到了张辽旁边,生猛地徒手抓住了他的缰绳。   这么可怖的冲势下,骑兵一人拽两马缰绳,两匹马都被缰绳勒得嘶鸣。   张辽也和马一样吓坏了:“你他娘是谁!松手!”   话还没吼完,张辽忽然感觉到背上一空——他后背的高骊居然被抢走了。   被抢走也就算了,张辽刚扭头,就看到那骑兵一掌拍在他坐骑上,胯下的马嘶鸣着暴起一跳,口吐白沫地载着他跳过了护城河。   马一落地就气断地跪扑,张辽大叫不好,连忙护住头部就地一串滚,还没滚完就被人拦下了。   他晕头转向地被人扶起来,隐约听见对方的自我称呼是影奴某某。   除了张辽倒大霉,其余人都还算幸运,袁鸿越过河之后就地勒马掉头,迎着光线去看对面是个什么情况。   漆黑的鹰群在上空,顺着一道哨声起落,地面上一群晋兵围剿云军,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配合的,哨声厉长时,鹰群俯冲下去齐齐抓烂人眼,持刀的晋兵也几乎同时抹断了云军的脖子。   待鹰群散向空中,天空云层也散开,不算太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河对岸只剩下穿着普通兵服的晋兵们。   为首吹哨的人勒马掉头,左手抓紧背上的高骊,一扬缰绳,利落地控马飞过了河。   袁鸿本来就有些懵了,待看到那人头盔下的脸更是傻眼了。   “谢……谢漆?”   谢漆看了他一眼,眼神好似看死人,一张漂亮的脸上尽是森森戾气。   袁鸿身上本就有伤,蓦然被这一眼看得好似皮裂肉掉,冷劲从脚底直蹿向天灵盖。   身后的影奴们全都越过河赶了上来,方师父骑马到谢漆身边,双手把玄漆刀呈上。   谢漆把刀取回收回鞘中,摆好背上呼吸虚弱的高骊,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回城。” 第161章   骑兵队回城,城门很快又缓缓关上,唐维飞快地从城楼上下来稳住骚动的军营,再奔到医馆看情况,逃回来的小队只有六个人,已经都被送进屋里救治。医馆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摘了头盔后,那张脸把灰白压抑的环境都衬得明亮了。   唐维没想到来增援的人有他,也庆幸有他,快步到他面前时喉咙发哽地喊了一声谢漆,之后弯腰深深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宛站在谢漆肩上贴着他,也在哆嗦。他看了眼背后的屋门,抱下大宛,按着脉搏走到唐维面前:“唐大人,借一步说话。”   唐维就在隔壁的房间接待他,深吸了几口气,先将前线的情况抽丝剥茧地告知。谢漆问了些话,也把长洛的局势相告,自始至终他都用二指压着脖颈上的脉搏,控制过激的呼吸和心跳。   彼此把情况交之完毕,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会让高沅写信传给梁奇烽,逼迫他带着梁家和吴家联手,尽快把破军炮和军粮运送到前线来。”谢漆先出声,“许开仁在霜刃阁研造了一批新兵器,也一起运过来。”   “好。”   “补给来之前,唐大人,能不能不让陛下再发动夜袭。”   唐维眼圈瞬即通红,忙点了头,抹了把脸起身:“你们远道而来,我这就安排地方给你们落脚,邺王既然体弱,就还是安置在东城那边的后方。城中这会定是人心惶惶,我去安定,你、你可否去照看陛下?他平日里不提你,几次卧床却都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谢漆手里抱着的大宛发出了“咕”的一声,他回神来松开手:“……嗯。”   两人一块出去,唐维消瘦的身影走进雍城街道,谢漆在医馆的台阶上等身后门开,身体仍在静静地颤栗发冷。   脑海里还在回想方才的凶险。   如果晚一步,只是一步……他不敢再想了。   半晌门没都开,倒是方师父带着其他影奴从医馆的屋顶上跳下来:“阁主,检查过一遍了,现在是干净的,城里没有可疑人。我拆分四列小队轮流在皇帝陛下周围守着,有什么补充的你只管吩咐我们。”   谢漆点头,方师父又带着影奴们迅速地消失了。   又过了两刻钟,医馆的门方打开,谢漆迟钝地僵着,倒是怀里的大宛啄了他的胳膊一口,扑棱着先飞进去了。   谢漆慢慢地松开按着脉搏的二指,默了许久,转身走了进去。   神医正在给张辽正骨,晋军这一列小队只回来了六个人,只有高骊昏迷着,所幸捡回了一条命。   谢漆一走进去,除了神医其他人都不自在起来,袁鸿有些发怵,张辽愧于没护好高骊,另外的士兵医师没见过长这副模样的男人,好看得让人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   神医见他来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喏,皇帝陛下在里屋昏睡,断的骨头我已经接好了,没有性命之忧,脱力昏迷过去的,你小子不用担心,快去看看他吧。”   谢漆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同手同脚地走进里屋,来的路上反复想象过许多次再见到他的情形,结果现实是最糟糕的一种。   他的陛下不仅如他噩梦中的那般置身尸山血海,沦为大行杀戮的人形器械,还倒在这里不省人事地昏睡。   里屋中侍候的医师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不是天子近侍,谢漆点过头,医师便自行离去,狭小的里屋顿时剩一个站的,一个躺的,加一只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的大宛。   *   高骊趟过漫长的梦旅,奋力睁开眼时先感受一下通身的健全,虽然身体疼痛难当,但好歹肢体健全。   他试着伸展虎口,双手都是酸胀,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祟,即便手裹在浸满了药汁的绷带里,他也仍觉得难消血腥味。又是一夜疯杀,杀至脱力,不知几死。   高骊上身打着赤膊,他抽出左手看,绷带从肩膀覆盖到手背,整条胳膊都是麻痹的。   他的目光落在青白绷带上的念珠,它长得绕成三股,最开始时所有念珠都是血红的,现在只剩下十四颗尚未褪色,其余的都已变透明。念珠刀枪不入,砍不断摘不下,以前套在手腕上时觉得阴森,现在到了战场,它反倒成了箍在手上的天然护盾,怎么挨砍都不破损。   他随意地拨着念珠环顾一圈周遭,认出是医馆,小窗开着,斜上一角嵌了一块皎洁白月,他望那月光,心里勾勒月神,想够了便咬牙坐起来。   奇了怪了,他这模样定是夜袭归来,身上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按道理来说这会应该有一堆人围着或忧或惧,操心起后续的部署来,可眼下怎的这么冷清?天色看起来也没有多晚,唐维等人肯定还没睡。   衣物整齐叠于一旁,高骊忍着剧痛披上外衣试着下地,深呼吸一口站起来,右腿酸痛得像断过几百遭,麻得他只能往左一倾又坐回床上。   木床发出细微的声响,似是惊动了夜里的魍魉,忽然就有一阵寒风从身后刮来。高骊眉目骤冷,上次刮这种邪风,还是一群突袭的云国死士,这次来的又是哪路邪魔?   高骊来不及回头,右手抽过床头的腰带,运力猛地鞭打过去,啪啦一声寒风停,腰带的另一端没有打在想象中的兵刃上,而是握在一直白得反光的手上。   高骊满脸的戾气还没散,整个人凝固在床畔,冰蓝色的瞳孔颤着,倒映着站在床尾的人。   来的不是邪魔……是他想望过无数遍的皎洁月神。   这定是梦,梦得很真实。   腰带的两端被攥在两人的手上,高骊无端地想着,这个梦真美,若手里不是腰带是红绸,便是两人拜天地。   那该多好。   *   翌日天刚亮,一群东境本土的将领就小心地来到了医馆的里屋外,欲敲又止。   众人都想看看陛下伤得如何,昨夜闻听陛下醒了就想来,但被军师阻住了,只道天子近侍来增援,陛下见了故人必然想好好叙旧,叫他们莫去打扰。   军师说得委婉,其实这些将领虽没见过天子近侍,但都知道那人是陛下所爱。皇帝与近侍的事,飞雀一年前就在四境八方有所流传,多托以戏曲话本,精彩程度远高其他时兴的故事,便经住了大浪淘沙的淘汰,直到现在仍是受时人喜欢的娱情本。   陛下初带自己的北境军来到东境时,这些本土将兵就不时好奇,看起来肃穆森冷的皇帝,私底下真有个痴恋得死去活来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可能。   尤其是见过他夜袭的煞样,众人愈发觉得他寡七情六欲,是以大业为重、以杀戮为趣的铁血帝将。   昨天他们都在严阵以待,个个带军在东城候着,谁知城门未开时就有队陌生骑兵风也似的在城中扬起尘沙,正警戒着要去拦下,城门恰好一开,倒让那队新兵抢先出去。   昨夜听了军师对城门前战况的一番转述,众人理解了那天子近侍“救夫心切”的心情,但对他们刚来增援就横行无忌的霸道模样有些吃不消。毕竟今后都是要一起为陛下效力的军士,瞅准机会多多熟悉就好了。   眼下众人想见陛下,也想看那传闻中的天子近侍,只是不知该何时觐见为好。   有人等得焦急,不小心轻咳了一声,就听眼前房门发出声响。   众将唬得立正,瞪圆双目往里看,门扉开,门口出现个水月观音似的青年,穿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晋军服,衣领手背皆束得严实,通身就露出一张脸和十根手指。但劲腰长腿站如松,左唇外侧一颗朱砂痣和皮肤白皙俱不显阴柔,只衬得那张脸愈发精致,一身正气又不乏果断狠辣的气场。   天子的人岂能是善茬,怎能不出类拔萃。   众将一时看得怔住,反倒让对方先抱拳行军礼道了声早。   连声音都是好听的,敲金叩玉似的。   “卑职谢漆,见过诸位将军。陛下自醒便静候诸位,卑职不便打扰,请将军进,属下告辞。”   他行过礼踏出房门就走,站如松行如风,走起路来又快又稳,猫一样全没动静。   众将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他远去,他走路忒快,眨眼间就不见了。   众人心情微妙地进了里屋觐见皇帝陛下,陛下的身体又是让青白绷带裹着,但眼神不再是寒星沸灼,而是迷离恍惚的,往常肃穆到阴沉的脸上更是从没见过的痴怔样,两手还抓着盖到腰部的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揪被子。   “陛下,您还好吗?”   是这次夜袭伤到了脑子,还是因为见了那人而失态了?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陛下两手一起捏住被沿,冰蓝色的眼眸里泛起求证的急切,“你们刚才是不是看到有个小青年从我屋里出去了?他脸上有颗朱砂痣,人漂亮得像是月光织出来的。”   众人满头问号,还纳闷他突变的自称:“您昨晚不是醒来就见到那位谢侍卫了吗?他没跟您说么,这次后方增援,您的谢侍卫带着一队霜刃阁精兵来了,昨天您负伤归来,还是他背着陛下踏进这医馆的。”   里屋内沉默了一会,刚还犹在梦中的皇帝陛下精神抖擞,眼神清明,被子也不揪了,一派重获新生的支棱样。   众人大受震撼,敢情陛下把人看了半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看来话本戏曲里唱的不假,那句传唱甚广的词不算胡编乱造……   “天子有一人,与之江山重。” 第162章   谢漆离开医馆去了影奴们住的驿站,唐维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整座驿站都给他们当据地。   谢漆到时,大堂里正在吃早饭,影奴们的默契是从童年时就养出来的,连和他道早都是齐声。   谢漆回了声早,走到了方师父的桌前坐下,眨眼间面前就有小影奴送来的早饭,生怕他再晚一点就会饿死似的。   整个大堂的影奴们都不自觉地用轻功行动,咻咻只闻风声,忽然有一道更凌厉的风声传来,消失了一天的老鹰收翅蹿到了谢漆肩上,雄踞着俯瞰桌上的人类食物。   “这老小子,吓人一跳。”方师父拿着半个馒头往老鹰面前一晃,“羽毛还滴着水呢,八成是钻进河里浸过。”   杨无帆和谢漆这对师徒养的鹰都爱干净,大宛还会主动往花丛里钻沾一身香。方师父每次看这老鹰都会想起杨无帆,总会对着它多话,老鹰则回以高冷的无视。   谢漆安静地吃包子,方师父讨了会鹰的无趣便同他讲起话来:“阁主,皇帝陛下还好吧?”   谢漆睫毛动了动,想起昨晚大半夜高骊的痴怔反应,一句尚可噎了半天都吐露不出来。   昨晚高骊见了他就一直疑心在做梦,闹了一些傻兮兮的笑话。   他嘀咕了半天眼前出幻影,等到天将亮了,眼见谢漆还在,紧张得直颤抖,还抓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腹肌上,眼睛泛着潮气喘息着告诉他:   “我浑身发冷,身体一直颤,腹肌也在抖……我是不是还在做梦?你看,我这儿真的在抖,这么刺激的感官,不是梦,不是对吧?”   一想到这里,谢漆手心发热,又记起了绷带之间的硬鼓腹肌的触感。   方师父又谈起别的:“我昨晚听了一圈雍城的议论,算是明白了堂堂皇帝为什么要亲自去夜袭,为了拖延战事也是真拼了,城里有一些人若有若无地散发皇帝不好的话,你看我们要不要留个心眼,趁早清除一些不利皇帝的言论?这种时刻,散谣于皇帝本人,本身就是动摇晋军军心。我都怀疑是细作在搅混水。”   谢漆咬包子的力度大了点:“有余力的话就盯着,要能抓出细作,格杀勿论,但小心中圈**巧成拙。”   方师父笑:“好。”   谢漆问起方师父是否去见过罗师父,老头子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见过了,是受了不小的伤。那些云国死士带着小型的破军炮,本着一击毙命来刺杀的,老罗和其他人用身做盾护住了陛下,还好身上穿了最好的护甲,不然……”   谢漆听着方师父描述的凶险情况,不知怎的竟觉得这场景听起来很是熟悉,好像他自己也曾用身体挡住云国人的刺杀,拼死保护过某人。   他剔除掉那点不适,问起第一批潜入云国的影奴情况,方师父已经从罗师父那里拿到了名单,小心掏出来递给了他。   谢漆展开看,最初潜进去的影奴有一百五十人,七个月的战事下来,如今还能与他们联系上的有站稳脚跟的三十六人,其余的生死未卜。   早饭在谈话中结束,谢漆摸摸肩上休憩的老鹰:“云国人把手伸得太长了,他们的千机楼死士三番四次来刺杀我们的皇帝,我们霜刃阁呢?不捅他们的皇帝几刀,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   声音在大堂里轻缓地回荡,大堂里的影奴们全安静下来,随着几声令下,善轻功的跳上了房梁,善易容的围在内圈,善重工的在外圈,数百人围成一团,屏声敛气地听着指令。   *   唐维一大早没去见高骊,想约上谢漆一起去见高沅。   他没想到高沅会到前线来,昨晚半宿没睡,扎扎实实算了一堆需要的物资,恨不得梁奇烽第二天就令梁家把东西运载过来。   他骑着马到影奴们专住的驿站门口停下,大门紧闭,门口只有一个高挑的少女把守,见他们来便抱拳:“阁主在议事,劳烦大人暂等片刻。”   唐维应了好下马,倒是他身后的卫兵皱了皱眉:“怎么派丫头片子在这打发人……”   距离不短,卫兵嘀咕得轻声,但那少女还是听到了,朝他一笑:“原来大人喜欢和男子共事,失敬了。”   她侧过身转过脸,似乎抬手往脸上抹了什么,几瞬后转回来时,脖子上顶着的便是一张有淡青胡茬的男人脸,易的是和卫兵相似的脸,开口也是一把近似的男声:“大人见谅。”   卫兵倒吸口大气,乍然看见别人大变自己,吓得脸色发白,磕磕巴巴地喊军师大人。   唐维轻咳着安慰那卫兵,解释霜刃阁的人都是暗卫,身份特殊,本领也特殊。   他们等了近两刻钟,那卫兵再不敢多话,直到驿站的门打开,里头走出五个人,为首的还低着头和旁边的人低语。   唐维和卫兵轻声:“为首的是霜刃阁的阁主,也是昔日的陛下近侍,他姓谢,以后你们见他喊谢大人即可。”   卫兵应是,忍不住小声问:“这位谢大人也是易容的?”   唐维忍俊不禁:“他现在没易容,模样是天生的。”   卫兵大受震撼。   正说着,谢漆快步过来:“唐大人?我以为你此刻会去医馆。”   唐维说了来意,谢漆轻笑:“我正巧要去见他,那一起走吧。”   两人一起上马往高沅的住处去,天色早,街道上萧条得很,多少人还在梦乡,为免快马喧嚣,他们便缓行。   路上不谈公事,唐维问他高骊醒来见他是否惊喜,谢漆笑了两声:“震惊居多吧。”   陛下惊到虚实不分,然后虚头巴脑地捉着他的手贴颤抖的腹肌。   不知道他现在醒神过来没有,是否后知后觉地汗颜。   “那你呢?”   谢漆语焉不详地应了两句。   他看到高骊的时候人也僵硬了,所有的反应总结了就是一句话,以不变应万变。   高骊吭吭哧哧动来动去,他紧张到好似个面无表情的人偶。   唐维笑了笑:“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亲自到前线来,更没想到……”   谢漆知道他在说高沅。   此刻邺州还有一个高沅的替身坐镇,梁家营造着他还在封地的假象,但很快高沅亲自参军、心系家国、与帝同心、誓死不降的消息将传遍晋国,美名伴危境,来日战胜,他高沅的威望将空前。   梁奇烽要想让梁家越过吴家当豪族之首,要想扶高沅立储近九五,必须和他们同心戮力。   眼下高沅被安置在雍城西面的一处乡绅豪宅里,由两个影奴看护着。谢漆去之前用鹰知会了一声,进宅子时和唐维解释些许,继续仍以黑布覆眼,还没走到高沅住的屋子,大老远就听到了一串慌急的铃铛声。   是戴在高沅手上的那铃铛手环。   进去之后,他照常不怎么出声,在一边听唐维和高沅说话。   唐维讲话向来滴水不漏,来之前他琢磨了许多,想尽量周全地劝动高沅说服梁家。他以为高沅会出现在这是被抓了来,担忧他不配合,岂料这位过去跋扈无道的邺王转性了一样,反对少,同意多。   就是一双通红的眼睛灼灼盯着谢漆,几乎要黏死在他身上似的。   唐维感觉微妙,强作镇定地把需要支援的东西全部讲完,高沅没问多少废话,只是对谢漆开口:“想要我命令梁家可以,你每天都得来看我。”   谢漆蒙着黑布也知道是在对他说:“三天看你一次。”   高沅眼圈更红了:“不行……至少也要两天一次。”   谢漆:“五天。”   高沅:“不行!”   “七天。”   “最、最初的三天一次!”   “七,再讨价还价十天一次。”谢漆比了七的手势,缓缓道,“你亲自写信给你舅父,我在这里听,不然把你押回邺州。”   高沅眼里蓄了泪,喊了纸笔,立即有影奴在桌上铺开信纸。   唐维震惊地看着他忍泪过去提笔,一字一字地边念边写,顺从得无可指摘。   高沅写到一半掉了眼泪,哽咽地继续念写。   谢漆忽然唤他:“高沅。”   他猛地一抖:“在,我在。”   “除了唐大人所提的补给,我还有一样东西要拜托你。”   高沅抬起袖子猛擦脸:“你说!只要梁家有,我定让他们送来。”   “我想要梁千业过去研制出来的原烟。”谢漆指自己,“就是当初毒死你娘,又差点毒死我的原烟。”   *   一个时辰后,谢漆和唐维一块从宅子里出来,谢漆刚摘下遮眼的黑布,就看到一旁满脸不解的唐维。   唐维也不遮掩,轻咳两声问他:“邺王怎么对你言听计从的?”   谢漆望了眼明亮的太阳:“他疯了而已,不用深究他的逻辑。”   “这……”   谢漆不想多说高沅,抱拳和唐维暂别,用轻功跃到了近处的屋顶,正好可以从西城赶回东城,从高空熟悉这座雍城。   这东境的阳光比长洛温暖,昨天日斜西山时,满城是暖融的淡金色,不像长洛总是残阳如血。   谢漆俯身跃过一座座高屋,顺便在路上找影奴,大家已经划分好负责的领域,方便监视起全城的动向。天空中的鹰时显时隐,弧线自由。   谢漆巡查过一遍,慢慢地向东城的医馆赶去,想着此时医馆的将领商议完事情没有,高骊有没有躺回去补觉,毕竟他昨夜叽叽咕咕、动来动去地不睡觉。   越靠近东边的城门,街道上巡行的士兵便越多,谢漆试着让动作大些,结果还是没被士兵发现。他叹了两声,距离医馆越来越近,手心便越发热起来。   越过一座屋顶时,他习惯性地瞟一眼地面,忽然看到一个高大身影隐在对面的檐下,他看到他的瞬间,他也若有所感地抬头,那双眼睛冰蓝得像装着冰川一样。   谢漆跳到对面的屋顶上时猛地停住,喉结动了几遭,膝盖一转回过身,扒拉到了屋顶的边沿,小心翼翼地看向屋顶下。   刚才还在檐下的高骊走下了台阶,正站在街道上抬头,一眨不眨地望着。   两个人隔着清晨微风,静静对望。   高骊的唇形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谢漆眯着眼睛看清了他默念出的内容。   “老、婆。” 第163章   满世道的好赖人,谢漆几乎都能与之坐谈,人话鬼话斟酌,没有能不能,只有肯不肯。   但现在他看着高骊,还是口干舌燥的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高骊在檐下痴痴看了他半晌,还是他先在阳光下伸手轻笑,谢漆忙跳下屋顶去到他面前,不自然地揉后颈,略显磕巴地唤了一声陛下。   他听到头顶传来轻柔的沙哑声音:“身上烟毒还难不难受?大老远跑来这里,身体吃得消吗?”   谢漆低头看到他无风微动的衣角,察觉到他只是站在这里,伤腿都剧痛得下意识打颤。这般难受,却在反问他身体好不还。   他眼睛像被橘子汁泼了,酸得慌。   他低声应都好。   高骊的呼吸有些急促:“那、那记忆可都恢复了?”   谢漆指尖蜷缩,盯着他那微颤的衣角转移了话题:“我扶陛下进屋,莫要久站,您有伤。”   高骊眼里闪过黯然,但也抬起酸痛的胳膊,轻轻搭在谢漆肩头,小声地哼哼唧唧。   谢漆走一步就担忧得询问一遍:“是不是很疼?”   高骊慢慢贴近他,委屈地应了一连串的嗯。   可把人心疼坏了。   谢漆搀扶着他小心上台阶,见门关着蹙了蹙眉:“这是哪里?”   高骊俯在他耳边答:“起初是客栈,老板拆了招牌捐给我们这些穷鬼,当军务处哒。”   谢漆耳朵因他的气息动了动,还是有些僵硬地不敢抬头看他。   明明他昏睡时,谢漆已经把他看了个透,还解开他的发冠静静地摸了好一会卷毛。   现在高骊醒了也回神了,无所适从的反倒是谢漆。   他抿了抿唇,垂着眼抬手:“那我开门,送陛下进去休息。”   门一推开,门内的大厅里支棱起数个好奇的脑袋,不仅今早去觐见高骊的那群将领都在,连负伤的张辽和袁鸿也齐全。   谢漆镇定地扫了一眼大厅,还真是个客栈改建的,中央是四张吃饭的方桌拼成个更大的方桌,地图羊皮卷文书信报全铺满了。左边也是四桌拼一,堆着打仗的沙盘,右边格局亦如是,只是桌上堆着的是果腹用的干粮水囊。   身形壮硕的将领们或坐或站,因着他们的体型,大厅再宽敞也透露着一股拥挤感。   说得再难听点,是寒碜和滑稽。   谢漆搀扶好高骊,用挑剔的眼光扫遍了这客栈……军务处的内部,一晃看出了至少九处安全上的漏洞,待在这里面讲军务,他假想自己是云国死士,一下子能想出好几种让在场全军覆没的阴毒法子。   一众将领张着嘴巴表情凝固,张辽先吭哧着吱声:“陛下,谢大人,诶,你们……”   谢漆客气:“卑职拜见各位将军,方才途径此地,陛下负伤在外站立不适,敢问有何处能容陛下休息?”   话里隐有问责意思,蝻風睹珈大厅里的将领们却浑然不觉。大抵是高骊之前示于人前的模样总是太凶悍,旁人真把他当铁人了。   他越想便越心疼。   “有有有。”将领们此起彼伏地应,指了指西南角的一个厢房,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那房间是陛下专属的。”   谢漆道了谢,扶着高骊挪动着过去,将领们像看什么稀罕事地看着他们,谢漆也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做高骊的小拄拐。   刚把高骊带进那厢房里,大厅里就响起了窃窃低语。   “我是不是眼睛歪了看错了!陛下好一个小……大鸟依人。”   “笑死我了大鸟哈哈!陛下今天早上就美得飘飘然,吃饭啃筷子丢包子,那会你没看见?那位谢侍卫一来,陛下就傻不拉几了。”   “谢侍卫长得也忒好了……张哥,你知道他家里还有姊妹吗?”   谢漆左耳的听力虽然还没能完全恢复,但耳力听这些私语还是绰绰有余,直接反手关上门了。   厢房内光线昏暗,空间不大,进门三步就是床榻,两边都是高脚三层柜,左柜顶上放水壶,右柜放了一小炉子熏香,透着左食右衣的日常气息,这里应该是从前客栈老板特地隔出来的小窝。   地方太小,谢漆刚把高骊放在床畔,就贴到墙壁边站着,垂眼看他那两条长腿,假装镇定地乱聊:“他们说这是您的专属,陛下以前,常在这里休息吗?这里太窄了,与天泽宫一比显得窒闷,会不会、会不会难以习惯?”   他说到一半就忍不住抬手按后颈,内心很想给自己一个耳瓜子,心道我这是在瞎聊什么?   “环境怎样都好,不习惯和地方没什么关系。”高骊闷闷地笑着,两只大手搭在膝上,绷带缠到了手背,空剩十根手指比划,“以前你在我枕边,我只习惯那种滋味,后来你被带去霜刃阁,我就不习惯了,现在也一样。”   谢漆按着后颈的手垂下来,都贴着墙壁了,还想再退避一点:“陛下,对不起,卑职没有想起那些和您的过往,我仍是您的下属和影奴。”   “我知道啦。不许和我道歉哦,是烟毒导致你这样的,又不是你故意忘了我的,才不是你的错。”高骊笑声明朗了些,“现在是谢小大人,是心系时局的阁主,是跋涉了两千里路特意来支援的英勇战士,还是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谢小大人和谢大恩人,你更喜欢哪个称呼?”   谢漆低头听他说和笑。真奇怪,高骊的声音明明是天生的低沉,沉肃下来时能轻而易举地震慑人,可私下里同他说话时,语调语气都像个轻快的幼稚少年郎。   他会叫他谢漆漆,还会克制地无声叫他老婆,但他最喜欢的是他叫自己煦光,这个称呼很少。   “您随意就好。”谢漆手背贴了一下微凉的墙壁,“您快些休息吧,昨夜您没合眼,今早不该和其他将军一起到这里谈军务的,伤口要是复发,身体会更难受。您睡,有什么事醒来再议。”   “煦光。”   谢漆手背一僵。   高骊挠了挠手指,并不知道歪打正着地击中了他:“煦光,这是我在你弱冠时给你拟的字,亮堂堂的,以后我就多多这么称呼你好不好?”   “……嗯。”   高骊唤了好几声煦光,两手意识地手轻揪着膝盖上的布料:“昨晚,你怎么不开口说话?我还以为白夜做梦,拉着你的手耍二流子。”   谢漆把手藏到了背后,又说不出话了。   高骊锲而不舍地揪着裤子追问,半晌,他才投降似地嗡嗡回答:“我见陛下……紧张。”   高骊松了十指,看着低头的人止不住满心的铁汉柔情,心想,我见谢漆多紧张,料谢漆见我应如是,果真如是。   “煦光,你过来一下好不好?”   他总是这么情切地问好不好,谢漆很难回不好。   他同手同脚地走了三步,刚停下,高骊便伸出疼痛难忍的胳膊把他搂进怀里,叉开的两腿一拢,就把他困住了。   “谢漆漆说谎。”他抱着他轻笑,“你腹肌没抖。” 第164章 二更   高骊慢慢收紧了拥抱,好似一只缓缓咬紧猎物的野兽,谢漆顾念着他满身的伤,反而不敢动弹,没一会儿,就被高骊抬头咬住了脖颈。   谢漆无法低头,只能仰首任咬。   高骊有些凶地用犬齿挑开了他紧束的衣领,一口埋在他喉管上。   他们贴得太近了,谢漆能感觉到高骊的喉结贴在他胸膛上滚动,让他错觉自己似乎被撕开皮肉,热血被贪婪地吞咽了。   他被抱着、被咬着、被摩娑着,动弹不得地颤抖起来,半晌他如高骊所愿的,紧张到腹肌都细密地颤栗。   高骊无声地弄了他半天,咬得他脖颈上出现几处深刻的印子,他环着谢漆往床里抱,想将他抱到腿上坐似的,谢漆脑袋嗡嗡,尚存理智地屈起左膝抵在床沿,轻喘着弯腰,进退两难。   高骊的眼前是一截被他弄得泛红泛潮的白皙颈子,敞开的衣领下,只露出一处锁骨尖,再往里就见不着,摸不到了。   真想剥开这层层衣物。   高骊看得眼睛都潮湿了,往前一啄,亲了口他的朱砂痣,挨着他鼻尖低声说话:“我太想你了……两百二十一天的两千里,想得我骨头疼。你来了,我怕你损伤身体,可你来了,我心里高兴得翘尾巴了。”   谢漆呼吸急促地闭上眼。若他是个混帐,现在大可欺上去,趁着皇帝陛下伤痕累累时作弄一番,伤疤该以亲吻抚慰,疼痛该以纵欢消除,他还想用绷带绑住高骊可怜又凶狠的蓝色眼睛,在他看不见之时大行放肆。   他有时会像这样无法自制、极度冒犯地想他。七个月了,胸腔里焚烧的情愫浓得让他无所适从,忧惧怖无声地一拥而上,他骨头不疼,只想他想得脑子疼。   高骊趁他闭眼无言,抱着他扳到背面,这样就能让他也坐在床上,也不会担心碰到伤口。他弓起背从后环住谢漆,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大狗一般轻蹭他侧脸。   谢漆没有抗拒,高骊便得寸进尺地搂住他的腰轻笑:“东境七个月,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不多,偏偏你刚来就看到我这样,真是不甘,应该让你看着我们横刀立马的威风样的,结果我和张辽袁鸿的衰样都叫你看了个透。我的谢大人啊,你远道而来,看着这样仓皇逃窜的我们,心里会不会失望?”   谢漆听了这话忽然异常难受,侧向左边睁开眼,在高骊的盲区落了泪,咬牙迅速忍住了泪意。   他低声:“我只觉得贼子环伺,敌强我弱,你们殊死奋战,让我与有荣焉。”   高骊指尖颤了颤。   “我从唐维那知道了这七个月以来的时势,他没有明说,我也能从他眼神语调里感觉到他对云军的恐惧,即便只是几瞬的波动,也意味着晋军的高层里确有动摇过战意。”   谢漆慢慢找回了口舌的流利,不看着高骊的脸,他就不那么紧张。   “满城愁云惨淡,可所有影奴都没有听到谁人议论不战而降。千里之外的长洛高官们明明没有看到云军的一根毫毛,他们都怕得用满口仁义做借口来鼓吹割地、送钱、联姻议和。可在这里,所有人都清楚云军的强大,却没有人说跪下。”   谢漆眼睛又湿润了些,掩饰地低声笑:“因为你在最前头撑着。陛下,晋国的脊梁还没断,你还在撑着它,我只为你感到骄傲,怎会失望?”   他小心地触碰高骊手背的绷带:“我敬你数月夜袭,怜你伤痕满身,那一张征军帖,揭得太快意了,我来和你们同袍,这是三生有幸的快哉事。”   话还没说完,高骊缠满绷带的手猛地抬起掐住了谢漆的下巴,扳过他的脸来接吻。   谢漆忍了半晌的眼泪掉出来,紧紧闭上眼疯癫似地回应,吻得气短窒闷,体会到些许疯狂的极乐。   高骊先松开他,额头贴着他额头低低地轻笑,喘息里尽是滚烫的热意:“我杀了很多人,特别多,云国人骂我是暴君恶鬼,诅咒我杀业累累必祸及子孙,百代绝嗣。晋国人明面上不敢说,却也有不少人觉得我喜怒无常,本就是个暴君,这前途未卜先声名狼藉,煦光,你也愿意和我同袍?”   “我是陛下的影奴。”谢漆轻喘着低笑,“就算他们的中伤真成了史家之言,影奴也理应陪陛下一起躺进暴君传里。”   高骊胸膛震动起来,他长笑起来,腾出手往身边猛拍。   谢漆也沙哑地笑,视线模糊得不成样子:“陛下有何吩咐?”   高骊俯在他耳边热气腾腾地笑:“看不见啊?到这来坐!”   然而谢漆被他用另一只手箍着,尚且不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高骊根本不让他动作,不顾手臂的伤,直接单手抱住他腰身,从怀里抱起来放在身边的位置。   “当个屁的影奴。”他用力握住谢漆的手,手背青筋毕露,血渍缓缓渗透出绷带,野兽一样热血沸腾地盯着咫尺的并肩人,“当个皇后委屈你了?” 第165章   唐维巡完城赶到军务处时,一进大厅就发现里头气氛不太一样。   他向袁鸿走去:“今天气氛微妙,怎么了?”   袁鸿指指里间厢房:“谢漆扶着陛下进去,现在还没出来。”   张辽讪讪地附和:“一个半时辰了。”   有皇帝亲信先开口,其他将领才放开了些,纷纷把好奇的眼神看向厢房。   唐维无奈地笑了笑:“谢漆武功高强,以前在天泽宫当侍卫时就习惯走窗户和屋顶,他要是离开八成不走正门。”   一个相貌相对白净些的郭姓将军问:“要是他人现在还没离开呢?”   “要是没走也合理,必定是他被陛下命令一起休息。”唐维正色,“他们一行人跋涉来参军,刚来就出城救援,昨晚谢漆守着陛下,肯定一夜没合眼,旁人不知道他身体什么情况,陛下知道。在对待自己的军民上,陛下从来都不是冷血无情的草木。”   那郭将军低声问:“军师,不是我多嘴,您是陛下的旧部,您了解得多,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陛下会不会因为私情分心?您知道的,眼下君心就是军心,容不得一点不好的干涉。”   唐维皱了皱眉:“你们莫要因为陛下和谢阁主的羁绊就妄自猜度,霜刃阁的士兵千里迢迢来充军,是给我们晋国助力,怎可称为不好的干涉?”   郭将军又开口:“军师,我虽然绝对不与世家豪绅那群蠹虫为伍,但我出身是世族旁支,霜刃阁以前是什么用处,我还是知道一二的。他们根本就是世家大族用巨资养出来的打手、奴婢,霜刃阁百年都为世家卖命,现在他们跑到前线来,恕我直言,我怕有影奴惑乱君心,也不太敢与他们共事。”   大厅里寂静了片刻,张辽见唐维不开口,打了圈腹稿就先轻咳着解围:“郭队,你们在东境扎根,不太清楚长洛的变化。那霜刃阁以前也许是世家的爪牙,但来到这一代可不一样了,谢漆继任之后已经和世家切割开来,他只向着陛下,这我能打包票。至于担心陛下那个……”   张辽说顺了嘴,差点把“见色忘义”秃噜出来,脑筋急转弯地假装咳嗽停顿,话头就被一旁的袁鸿冷冷地接了下去:“陛下不会因为他迷失心智,不止他,谁也没本事动摇陛下在战场上的决定。郭队放心,也对自己的主将有点信心。”   郭将军神情不变地看向唐维,但唐维在看厢房的方向,他突然有所感,转头一看,看到厢房的门不知在何时打开了,帝与侍一起站在门口,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就是眼圈都有些红。   唐维郑重地率先行礼:“陛下,谢阁主。”   其他人略显尴尬地忙跟上抱拳,一个个的大块头,局促起来十分明显。   “嗯。”高骊搭着谢漆的手慢慢走过去,“朕睡了一会,你们军务说到哪了?”   唐维平静道:“说到霜刃阁的部署,其他将军们有所顾忌。”   “什么顾忌,说。”   大厅里的气压骤然变低,低头的将军们都不抬头,不约而同地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朕只给你们一次询问的机会。”   片刻,那位郭将军轻声把前面说的大意再讲了一遍。   “偏见。”   郭将军微不可察地一滞,低着头没有吭声。   “朕刚进东境时,所有见朕的人,都惊愕于朕这双接近狄族人的眼睛。朕不是纯粹的中原人,朕力气不似普通人,让不少人心里萌生非我族类的偏见。现在偏见拓展到长洛的霜刃阁了。”   “飞雀一年,朕废止庶族的兵者贱籍,半年内历经四十二次刺杀,朕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有十九个霜刃阁影奴代朕去见阎王了。   “飞雀二年,世家犯舞弊案,东宫推太子少师谢如月当替罪羊,整个霜刃阁都成了世家的挡箭牌,之后的事想必你们都有耳闻,先东宫张忘刑场劫囚,谢如月血泪陈冤,长洛震动。   “今飞雀三年,霜刃阁影奴前赴后继,都是血肉之躯,走常人不能走之路,做各位不能做之事,你们夜里打盹时,就有影奴枕戈待旦,彻夜把守你们的安危。”   高骊走得慢说得也慢,谢漆在他身旁一直静默。   “霜刃阁过去百年如何,陈年旧历都已作古,朕对坟墓不感兴趣。朕对当下和未来感兴趣,只器重有能力的人,就好比郭将军你,朕厌恶世家至极,也还是启用了你当一军之将。你能在这儿站着,不是因为你和世家切割了,而是朕乐于提拔你。”   高骊走到方桌前看桌面上的信报:“朕还没和谢阁主做甚,你们先以偏见猜度,好像谢阁主一到,朕多笑了几次,这仗就完蛋了。郭将军,谢漆是晋国影奴统领,我高骊是千军万民统帅,该做什么,我们心里有数。你不敢和霜刃阁共事,那你就学着敢,学不会,就一直学。”   大厅中一片死寂,唐维无声地笑了笑,带头弯腰再行礼:“微臣谨记陛下口谕。”   其他人回神来,齐齐低头行礼,神色无有不顺。   谢漆微怔地看着,小指忽然被轻轻勾动,他侧首一瞄,高骊正垂眼认真地看着他,没有私下相处时的轻柔笑意,只有认真到肃穆得令人心惊的神情。   那神情让他确信方才他在厢房里说的,绝非虚言。   谢漆小指刚松开,就又被他紧紧地勾住了,带着一股不能逃避的狠劲。   “都过来,继续谈军务。”   众人纷纷快步过来,高骊因腿伤坐着,谢漆不坐站在他一边,高骊也不强求他同坐,桌上神情冷淡,桌下用伤手炽热地攥着他的衣角。足够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虽然他一身伤,精神劲却远胜此前任何时刻。   唐维谈起雍城部署侃侃而谈,事无巨细地划分各部权责,谢漆听得明白,这是不动声色地给他抽丝剥茧。   “雍城地狭,城里现在分布着三万兵,骑兵八千,另有三万在十五里之外的城池,如果雍城挡不住云军攻击,我们只能再次撤退,西城的军队护送百姓离开,东城的我们断后。”唐维指着桌面上的地图,“斥候不断来报,每逢陛下夜袭云军至少需要三天休整,这两天雍城安宁,粮草尚可,只是现下城里只剩百架破军炮,射程不比云军那边广,最多只能挡住他们两次攻城。”   唐维分人分任务,目光看到谢漆时微笑:“至于霜刃阁的兵力,我想先听谢阁主的安排,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   视线聚到了谢漆脸上,高骊也抬头看他,攥着他衣角的力气变大了。   “对内,保护陛下与各位。”谢漆专注地看地图,“对外,刺杀云皇,或云国储君。”   大厅里又陷入了一阵死寂。 第166章 二更   一众将领沉默无言,唐维轻咳两声刚想问,高骊先低沉沉地出声:“太危险了。”   谢漆先悄悄把高骊紧抓着他衣角的手掰开,斟酎了下语言,说起霜刃阁近年来收录的云国近年的情报。   幽帝在位三十年间,不止让国内倒行逆施,还疏忽了和云国的邦交,云国在这段时间里初步实现了改制,大刀阔斧地清算了遗留的宗族世家桎梏,几乎是照着晋国朝堂的弊端去改善自己。   如果晋国继幽帝之后的皇帝还是无道昏君,未来十年之内,云国确有能力一路攻破晋国。   但时势不随他们所愿,这一代的高骊也在拥护本国改制提拔庶族寒门,或许是因为担忧失去攻伐良机、以及云国研造出了新的大批破军炮,云皇没有给自己的国家太多缓冲的休养时间,直接推动了两国的战事。   眼下晋国还是各大世族各相制衡,云国却已是军政经全归皇权,高效统国的同时,也意味着决策集团的缩紧,高层一旦伤亡,上层即出现中空。   此前霜刀阁潜入的百来影奴只剩三十六个还能传递消息,幸存的人虽然少,切入的却都是至关重要的职位,他们需要时间,借助战事的间隙易容渗透进去,一处一处地打通关卡。   七个月了,这条环环相扣的渗透路,这次来增援的影奴们是来继续补路的。   “云皇目前在大军后方坐镇,储君在囯都监国,由一队身份隐蔽的骑兵在负责后方和前线的物资运输,我们在这条线上有暗桩。”   谢漆说完低头看高骊:“刺杀危险,夜袭冒险,陛下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高骊一直在看他,十分肃穆:“你会亲自上线,参与刺杀的环节吗?”   “大概率不会。”谢漆暂时不把话说死,先安抚下有些炸毛的高骊。   有将领追问影奴们潜伏到了什么位置,能不能刺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谢漆盯着发问的人,把对方看得涨红了脸。   唐维轻咳着解围:“重要的情报传递给了我,平日我与大家谈论部署,便有从中分析考量,退守雍城的决定就是从中权衡。”   那将领应了如此,不知道刚才一通问差点被谢漆疑心成细作。   十三个人围着简陋的方桌讨论了一个半时辰,理清了长期与短期的部署,结束会谈时已是中饭时间,谢漆朝唐维看了一眼,唐维瞬间心领神会,遣走了一众将军,连自己的枕边人袁鸿都支开了。   这寒碜的客栈式军务处顿时只剩皇帝、军师、刺客头头。   “谢漆,你有什么话想单独说么?”   “有件事未能在长洛向你们汇报。”谢漆这才撩衣坐在高骊身边,有些歉意地揉后颈,“陛下的恩师戴长坤,是昔日睿王的影奴玄坤,陛下将他的尸骨安葬在长洛落叶归根,但去年他的尸骨被云国死士掘走了。”   高骊和唐维都没料到是这样离谱的事,双双坐不住地动怒,唐维暴粗口了:“云国人发什么狂犬疯?!”   谢漆解释:“据我师父回忆,如今的云皇三十几年前是云国派往晋国的质子,当年他和睿王关系匪浅。不止如此,据我们查到的云国改制,几乎是对睿王未能成功落实的举措的照本宣科。我们猜测云皇对睿王一派有所执念,我们曾以睿王尸骨的假情报行诱他们的死士出来,借此歼灭。”   谢漆松开后颈,低声道:“云皇对睿王一派的异常执着,也将会被霜刃阁加以利用。我知唐大人的姨母就是当年的睿王妃,你未尝不是睿王遗志的残存,我们想借用你的身份,骗取云皇的信任。”   唐维愣了片刻:“好,你们尽管用,但有我能协助的,我求之不得。”   谢漆道了谢,又事先提醒:“唐大人,我知道你怀有为前辈们洗冤的心,特此向你说明,如果我们在这途中损伤了先烈们的声誉,望你谅解。”   唐维这次沉默了好一会才点头:“我明白,打赢这场仗再说。至于我的前辈们的冤,只要我还活着,我总有机会替他们翻案。”   谢漆看向高骊,他眉目间浸透了恩师尸骨被辱的戾气,整个人散发着森冷的低气压,谢漆轻握住他的小指捏了捏,顿时捏走了他的几分煞气。   他反手握住谢漆略冷的手,磨牙吮血道:“我必将恩师的尸骨带回故乡。”   *   五月九日,谢漆一行人赶到雍城的第四天,斥候和苍鹰都飞来急报,云军从据地中拔营而出,只运载了五架大型的破军炮出动。   唐维不止在雍城东城门前拓宽了护城河,这三天还在五里之内挖了壕沟,试图阻止云国人的大型器械推进,现实也确实拖延了他们一时半会的前行。   趁着云军填壕沟,晋军马上将所剩不多的部分破军炮运到护城河前,丈量着射程准备轰击。   谢漆和其他影奴也随军出动,霜刃阁的苍鹰在半空中传递消息,他们用耳目听看,协助晋军定夺点炮的距离。   这是影奴们第一次亲身体会战事的巨大变革,当晋军向人影都看不到的远距离外点燃破军炮时,大地崩裂似地震颤起来,护城河的河水竟被震出了翻海起浪的景象。   谢漆耳朵嗡鸣,他见过霜刃阁的匠师们把破军炮小心地收进铁箱,锁着什么凶兽一般慎重。   现在他胯下的马屡屡惊蹄长嘶,天空中的苍鹰们出现了罕见的不听哨声,只顾着向高空拔飞逃离地面。   此刻他明白了,那凶兽名为新战争。   晋军的破军炮轰击完,低空中率先飞来一只漆黑的大鹰,嘹亮地呼啸了几圈,一旁带队的将领看明白了鹰的讯息,抬手命令:“御前海东青传讯可以向前,左翼跟我走!誓死不能让云国人的邪门炮推进!”   谢漆和影奴队在护城河内守住后方,看着那两千先锋骑兵越过护城河和硝烟,冲进真正的前线,不由得心惊肉跳,重甲之下的马蹄声沉重得像余震。   他看着硝烟凝聚在崎岖的平原上,无风则长久弥漫着,好似一个阳间的炼狱。   正皱紧眉头,头顶的半空传来凌厉的振翅声,谢漆直觉地抬起了右臂,果然看到一蓬黑色的庞然大物猛地降落到他手臂上,重得他手臂往下一沉。   停在他臂上的是许久未见的海东青小黑。   它没有大宛和老鹰洁净,羽毛脏兮兮的,眼珠子倒是极其亮。   小黑也是许久没看到他,猛地飞来和他打声招呼似的:“咕咕!”   小黑只咕了两声就展翅再冲向天空,谢漆眉头舒展,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回头——   城楼之上,高骊在雍城的雍字上方。   他们互为脊梁。 第167章   东境硝烟满天之时,长洛也是火气遍布。   前线的战报和高沅的亲笔信传到了梁家,前一刻还为着瓜分到更多利益而沾沾自喜的梁奇烽,下一刻就大发雷霆。   他抓起书桌上的臂搁,暴怒地往桌前的方贝贝扔去,方贝贝脚下一滑躲开,那臂搁击中了不远处的梁千业,不一会儿就让他额头血流如注。   梁奇烽正眼不瞧自家人,愤怒地指着方贝贝大吼:“我让高沅留在霜刃阁是让他避世养病!你们竟敢要挟他到前线去?!你们安的什么心!”   饶是习武之人,方贝贝也被吼得耳膜不适。换在从前,他骨子里怕极了高沅与梁家的大人物们,几句重话能把他吓得跪地请罪,邺州叛主后倒是逐渐放下了畏惧,顶着梁奇烽的怒火也能冷静应对了。   “没有要挟。尚书大人,邺王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不管是从邺州追到霜刃阁去,还是从霜刃阁跟到前线去,都是他对自己、对梁家利益的考量。”方贝贝低声陈述,“但无论他是在阁里还是在前线,影奴们都一定会保护好他,绝不使他损伤毫厘。请您先仔细看看邺王的亲笔信,暂且息怒。”   梁奇烽气得恨不能提刀飞去前线把高沅揪回来,看着那封写着“舅父亲启”的信迟迟不开封,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信撕碎。   书房里的气压一低再低,梁千业额头的血一流再流,直到谢青川叩开了书房的门。   谢青川在古怪的气氛里依然从容,轻笑着向梁奇烽询问,后者怒火冲天地咆哮出高沅的事情,谢青川仍是那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微笑着抽过了梁奇烽手里皱巴巴的信件:“大人不必动气,卑职替您看吧。”   梁奇烽暴躁不已,梁千业闷葫芦似的只管梁家商业不论时政,梁氏上下,最得家主信任的反而是个外人。方贝贝后退到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谢青川的反应。   谢青川读信的表情越来越认真,就连一旁的梁奇烽都逐渐被他的气场感染,消停下来后便想把信夺回来,还被谢青川单手拦下。   从暴怒到想杀人,转换到焦躁疑惑,再到沉吟考虑配合,梁奇烽的情绪大起大落,中间仅仅是谢青川两炷香的利弊解说。   方贝贝在一边密切关注着,只觉得谢青川偶尔和他那位许先生有些像,轻易不说话,一开口就直切人的肺管子,话术从头到尾裹成一张网,套得人不自知地信服。   谢青川是如此了解梁奇烽,几乎比梁奇烽自己还要了解。   到日落时,长洛残阳如血,梁奇烽和幕僚们商议完了第一轮,暂且还没讨论出个定论,但高沅在信里提及的物资需要捐纳,只有一样东西被梁奇烽一口否决,便是原烟。   他虽是躺在烟草上牟取的暴利,自己却决不沾碰。   烟草的研制前身是给宫里的梁妃所用,她当年进宫时总是抵抗幽帝,他为了让妹妹听话,尽心做好后妃本分,便带头投入了药物的研制,历经多年被梁千业在意外里培植出了烟草,终于彻底让梁妃顺服乖巧。   可他那妹妹最后却又是死于这烟草。   也许世上最爱烟草,也最恨烟草的人便是他了。   会谈结束,梁奇烽遣走了其他人,独留下谢青川。他喊来梁家的下人,面不改色地抓起桌上的金蟾把下人砸得头破血流,最后把淌着血的金蟾赐给了下人,获财的下人感恩戴德,沾血的梁奇烽消了气。   他搓着手上的血抹匀,沉声地轻骂:“小兔崽子,等他回来,我非得收拾他不可,越长大骨头越反了。”   谢青川作揖:“殿下虽已封爵立王,到底不过十八,双亲俱薨,左右无靠,您不看顾他,他便上下无依了。除了您,还有谁有心、有资格去管教他呢?”   梁奇烽一顿,又不言语了。   方贝贝入夜时才饿着肚子从梁家离开,回到宫城去,和谢如月聚到一处。他饿得以鲸吞之势吃晚饭,谢如月则一动不动靠着椅子,好不颓靡疲倦。   方贝贝吃了一大盆饭后问:“你那头怎么样啊?顺利不?”   “良娣一张嘴,影奴跑断腿。”谢如月有气无力,“她真是不好应付的人,想要的东西太多,跟她做交易,她定要刮我们几层油水。”   方贝贝负责着梁家的动向,也知道谢漆对其他几家设的套,不时也会关心起剩下的吴韩郭三家。   谢漆走之前,阿勒巴儿就已经说动了高瑱联狄造反,但韩志禺几度想掐断高瑱谋反夺权的心。在方贝贝看来,韩家这条线陷入了僵局,但他的许先生说,高沅一上前线,梁家无法阻挡则顺势造势,此后晋军只要有胜战,邺王的声誉也连带着水涨船高,以高瑱的脾性,很快就有动作了。   长洛没有能置身事外的人。许开仁下个月也将冒险进一趟长洛,他也想帮霜刃阁一臂之力。   方贝贝想到许开仁胃口又好了,又刨了一碗饭干起来:“喂,跑那么累的话,你怎么不多吃点?”   谢如月被他香得很的吃相感染到,爬起来过去一同吃饭。   方贝贝在吞咽的间隙里问:“除了狄族圣女之外,太子怎么样了?”   “不好说,有些阴晴不定。韩志禺比较明朗,他个人忠于晋国,私情忠于太子,职责上又必须周全韩氏,越拧巴越逃避着投身政务。他在春考里办成的差事面面俱到,搏得了不少新进士的敬意,挽回了几分韩家的坏声名。”谢如月边吃边轻声,“良娣一直觉得他是个能人,甚至想着来日也掳上他回狄族。”   方贝贝差点喷饭:“这女人胆子也太大了,想掳走白月公主不说,还想抢走一个世家家主兼礼部尚书?”   谢如月点头,神情有些复杂:“不止韩志禺,她还考虑过掳走晋国的不少能人为己所用,但她没想过带自己的骨肉走。”   东宫那位赐名高子澜的混血皇孙,今年两岁了,没人教导,成天只有不敢逾越的宫人们养着,会笑不会哭,会爬不会走,会喊不会说,更像是只幼兽而非幼童。   方贝贝也想不太通,心道下次和许先生谈谈就通了。   他想聊点别的,和谢如月探讨一些叛主的心得。影奴叛主,个中滋味实在只有自己能消解,他也想和谢漆谈谈,怎奈那家伙忘了这部分的记忆,独自坚定开朗去了,他便想和谢如月聊聊共鸣。   谢如月挠挠鼻梁上那道疤,讷讷了半晌,在方贝贝的攻势下逐渐说出了些感受,两人越聊越投机,谈到半夜以水代酒,苦哈哈地又笑又视线模糊。   “有人曾和我说过,这世上的男人呢,劣根都差不多,钱、权、色就是追求不到尽头的欲壑,我们也是男儿,但因为一直以来领会到的是影奴之道,生死都没有对主子的信仰重要,所以不对世俗欲望有贪恋,虽然不可谓不可悲,但又不可谓不自由。”   “抽筋剥髓就抽筋剥髓了,既然这破身体还有一口气在,那就当自己是弃奴,持刀重生了,再做一回人。”   *   夜深,吴家深处也不安宁,谢红泪应召前往吴家,上报了半宿的话才离开吴家,回到烛梦楼对面的小院时,谢青川已经温着夜粥等她多时了。   谢青川主动上前来替她解开斗篷:“阿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审问一些和云国有关的事。”谢红泪端起备好的温水一饮而尽。   谢青川见她喝得急,伸手轻轻替她顺后背:“之前你替他办事,在典客署和云仲等人周旋,不是都有定期向他上报?今夜吴攸又突然召你去,莫不是疑心作祟?”   谢红泪呼出口浊气,去藤摇椅上坐下,纤细的身体顺着藤椅靠下,右臂搭在扶手上,红袖下露出的手背上浮现几道明显的青筋,削弱了柔若无骨的整体印象。   “吴攸那边,是收到了前线谢漆的信,他们想从我这里把云国的情况捋得更清楚,以便应对云军来势汹汹的进攻。当日他派我和高琪去做云仲的间谍,现在,谢漆和他的人也要潜伏进去,如此而已。至于别的,他根本没疑心。”   谢红泪望着虚空缓缓解释,她自以为神情和语调足够平静了,谢青川却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异样,撩衣半跪在藤摇椅前,轻轻握住那只手:“阿姐,你在伤心,莫要瞒我,我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依靠,喜悲都可共生。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青川吗?”   谢红泪沉默了半晌,抬起左手掩住了双眼,艰涩地出声:“我今天收到云国那位故人的密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一件事。东境前线,有人以睿王妻舅唐实秋之子的身份出现……故人起初不信,但经核实,确定了是真的。青川,我以为他们都死了……阔别二十多年,忽然得知自己的表兄弟还在世上……这滋味当真是辛辣。”   谢青川愣了片刻,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低声追问:“是那位和阿姐定过娃娃亲的唐公子?”   谢红泪掩着双眼闷笑:“长辈们是曾戏言让我和那表哥定亲,但亲缘太近不详,都是戏言而已,不作数的。终归,还活着就是我的骨肉至亲,我在这世上,便有了些念想。”   谢青川骨骼都细密地颤了起来:“我不能是阿姐的念想么?”   谢红泪抽出右手,放在他发顶上,凉薄而冰冷地轻抚:“青川啊,青川……知道我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与阿姐的红泪二字相照。”   “不是。”谢红泪松开遮眼的左手,垂眼看着他,“是因我原本的小名叫钏儿。我将我旧名拆分给你,每唤你一次,就如剔我旧骨。”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发顶:“我将你视为耻辱,怎会将你当做念想。”   谢青川跪在她的藤椅下,久久没能起来。 第168章   谢红泪稍作休息之后回烛梦楼,谢青川因她说的话低落了好一会,过后还是振作起来,将梁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   谢青川七岁时被她所捡,十六年相依靠,他依多,她靠的少,虽在明面上她唤他一声弟弟,但他自知自己更如棋如子如家畜。谢红泪于他,不是任何七情六欲能解释的意义,她囊括了他少青年的轨迹,永远有不可比拟的重要性。   他的命是阿姐所赐,人生中的阴暗和光明都交给了她掌管,她的凉薄他自是全盘照收,比起被冷待的神伤,谢青川更怕的是被丢弃。   与他的心情相似的还有一外人,梁千业深夜子时秘密离开了梁家,特地到烛梦楼寻她。   梁千业生母是梁奇峰庶妹,双亲如无,他原本还有一个双生弟弟,双生子浑如一体,共用一个名字,在外都称为梁三郎。哥哥在暗地里为梁家奔走操持,弟弟在长洛欺男霸女尽情做纨绔,两人尽心做好梁奇烽手下的提线木偶。   梁奇烽少年时和自己的妹妹身不由己,掌权后,却也享受起摆弄他人命运的快感。   梁千业偶尔能与胞弟换过身份,临时做个纨绔透气,胞弟却不能换成他的身份,一个暗地里的梁家二当家,一个长洛明面上的知名纨绔,都见过千百形色人,都接受自己的宿命。   直到有一年,梁千业顶替胞弟到烛梦楼逢场作戏,彼时楼里花魁接待了他,她明明是初次见他,却在未尽的一曲箜篌里,认真问他:“这么卖力地扮演自己的兄弟,不累吗?”   自是累的。   没意识到,没勇气说,没能力拒绝,颓然接受了。   兢兢业业活了近二十年的身份被花魁看破,他想过上报梁家,杀她灭口,可他终是在良久的沉默后问她的名字。   “谢红泪。只是个谋生的假名。”   “梁三郎。只是个谋生的代称。”   谁也没有询问对方的真名,后来日复一日,他把阴暗毫无保留地交给她,她给予他牢固的安宁,他唯她是从。   梁千业在密室里专注地等待着,待暗门打开,一身红衣的谢红泪走进来,他才动了动。   “红泪,我——”   谢红泪制止了他的话,走来端详他的额头:“头怎么破了?”   梁千业轻声:“他在盛怒之下砸的。”   “还打了你何处?”   梁千业迟缓地揉肩背:“后背挨了一脚,不是什么大事。”   谢红泪去开药箱,药物都是备着给他用的,不知不觉已经用空了几轮。   梁千业的眼睛跟着她,她清理他额上的血痂时让他闭眼,他照做了,也说起话:“梁家的事,你从青川那儿得知了么?”   “嗯。”   “其他的都是他们去管。”梁千业立即接话,以免显得来得太徒劳,“高沅在信中提到想要原烟,这只有我能做,梁家不肯给,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谢红泪把一块药膏贴在他伤口上,皱了片刻眉才坐在了他旁边。   梁千业睁开眼看她:“原烟研制需要时间,但我还囤着一些成品,虽然不多,但毒性有多烈你是知道的。若是你觉得可以送出去,我便私下安排运输的线路,把原烟送到高沅手上。”   谢红泪摇头,他便止住了话,静静地看着她的侧颜。   与她共谋后,他问过她的所求,她半开玩笑地答,要高家血脉尽绝,要一些人死无葬身之地。至于皇室覆灭后晋国如何,谁在意呢?云国攻打晋国,冷眼旁观又如何?烂天烂地烂人,都杀了、都被杀了又如何。   谢红泪静默地不知想什么,半晌还是摇头:“三郎,容我再想想,你暂且别动。”   梁千业的心烫了几寸,点了头,慢慢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话,依偎着一点活生生的冰冷,等着夜色更浓时,他必须回梁家了。   谢红泪揩过他额角,轻声送别:“他再打你,你要记得躲。”   梁千业珍重地捂着那一角药膏,有些悲凉地笑笑:“躲不了。但没关系,我有你就好了。”   谢红泪送他离开,夜至深时回到自己的闺房,奔波了一天并不准备休息,她关上门窗坐在箜篌前,揭开遮住它的丝绸,一弦一弦地拨动。   从故人的信里得知唐实秋的儿子还活着时,她便有如抽骨剥髓,料想故人也是。   那位故人在二十多年前被陷害和追杀,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远走云国,到现在已深受云皇器重。谢红泪和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后取得联系,他们都憎晋国,都觉这国家无药可救,云国想攻破晋国,他们都在冷眼里推波助澜。   谢红泪浑然不觉地把一曲箜篌弹崩了几个音,她想起前年从云国人那里得知,皇帝高骊的恩师戴长坤就是昔年睿王影奴玄坤的事情。   霜刃阁当年杀尽了与睿王相干的人,睿王死天牢,王妃死烈火,追随他们的寒门中人多数被安上各种肮脏罪名,被押进刑部的大牢,死于梁家惨绝人寰的各色酷刑。其中睿王的命、玄坤的头颅、唐实秋父子的尸骨都是彼时最受幽帝宠信的杨无帆亲手料理的。   谢红泪曾对其他人抱过幸存的侥幸之心,唯独没想过玄坤和唐小公子。   谁能想到幽帝自己的影奴,暗地里会欺瞒主子,遮天遮地地放走睿王的人呢?   玄坤隐姓埋名于边境直到战死,唐小公子弃了名留了姓,他们在他们看不到的苦寒北境上默默了二十年。   韩宋云狄门没能成功血洗宫城,却阴差阳错把人人遗忘的三皇子高骊推向了帝位,之后,玄坤尸骨回故乡,唐实秋之子回长洛。   谢红泪低头用力地拨动箜篌,视线模糊里想起过去数次进宫,面见高骊前,和他的亲信唐维擦肩而过的场景。   “相见不相识,共存当独活。”她低哑的笑声在箜篌声里回荡,“表哥,你拼命拥护那个高骊,是存着来日替他们翻案的心吗?”   如果是,那他们和他们,还真是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晋国该保吗?高骊可信吗?他也是幽帝的儿子,他怎么就没有罪?   *   远在雍城的高骊打了好几个喷嚏。   临近六月,东境的天气逐渐变得湿热,高骊夜里被要好不好的伤折磨得难受,起来偷偷换绷带,忽然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窗扉就被敲了。   在屋顶上守夜的谢漆觉浅,耳力奇好,一有风吹草动就睁开了眼睛,飞雀一样挂到了窗前,拨开一道窗缝,就看到高骊赤膊在床前,手指缠着几圈绷带朝他眨眼。   谢漆稍作一顿,开窗落叶似地飘了进去:“夜里伤口疼么?我帮你。”   高骊有些不知所措:“煦光,我把你吵醒了。”   谢漆摇头,脑子稍微有点不清醒,行事比寻常时候强势了点,径直把高骊轻推着坐在床上,快速地准备好水和药,指尖挑开他的绷带,一圈圈小心解开。   高骊的伤本可以好得再快些,无奈战况三天两头变,云军不时就发动袭击,晋军防御得被迫憋屈,连带着高骊也到处奔走,半身伤好好坏坏。   谢漆站在床前,弯腰解开了他上身的绷带,来到雍城这么多天,他还没亲眼见过高骊皮肉外翻的模样,乍然看到他胸膛上有三道不短的疤,猛地就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好看的胸肌,怎么就落了疤痕。   一瞬间,各种隐晦的情愫在夜色里,在心口上炸开。   高骊嘀咕了两声痒,抬手就想去摸那些结痂,谢漆心疼得厉害,情急之下一把扣住他手腕,往前一凑额头撞他额头:“别动,老实点。”   高骊脑袋一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听话地把手臂老实搭在双膝上,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神情简直就像在索吻一样。   谢漆偏过脑袋轻咳两声,轻手轻脚地擦拭他身上斑驳的伤口,重新涂上药膏抹匀。他倒是认真地在上药,但指尖下的身体似乎经不住他触碰,他摸到哪,哪处的肌肉就绷紧,体表就升温。再看高骊,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出卖了泛潮的炽热。   谢漆指尖抹过他上身一遭,忍不住轻声:“陛下,你能不能再老实一点?”   高骊声音委屈:“我都没动。”   “你眼神在动。”   高骊愈发委屈:“心在动,是它不老实,身体很乖了。”   谢漆舌尖舔过一圈牙齿,抿了抿唇,一丝不苟地给他缠上新的绷带,指尖打结时抖了两下,绑出了这辈子最难看的结。   他默默地抬手遮了下眼,高骊倒是完全不在意,附耳轻声:“煦光,手臂还没换。”   谢漆挪开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他来到雍城二十三天,每天积压的情绪一分一分与日俱增,压到现在,在他心口上噼里啪啦地燃烧。   高骊被他盯得喉结滚了几遭:“怎么了?”   话还未尽,谢漆猛然伸手按住他后颈,低头发狠地往他唇上怼。   高骊先大惊失色,再大喜过望,然后谢漆就离开他的唇瓣,冷淡地命令道:“抬手。”   高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茫然地看着他稳当地解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后知后觉地抿抿嘴。   舌头都没伸进来。   谢漆像是发泄过什么,动作都顺畅了起来,飞快地把他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完毕,而后整整衣袖就要走。   高骊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抱住他的腰,故作气势汹汹:“谢小大人,啊?刚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漆眼神飘忽望天花板:“有吗?我不记得了。”   高骊被逗笑了,低头往他身上靠:“这都能抵赖?好吧,未来的君后说什么都是对的,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嘀嘀咕咕地笑,谢漆低头觑他,刚抿着唇珠想敲他脑袋,远在外州的老鹰忽然夹着翅膀飞进窗来,迅猛地冲到他肩上去。   谢漆被老鹰的来势撞得后仰,高骊一改猛汉柔弱的假样,一把托住他后背,直接把他搂到身前来坐,另一手毫不客气地掐住老鹰的脖子,谢漆顾不上别的,立即从老鹰爪上取下急报。   高骊沉了眉目,提鸡一样把老鹰提远,低头贴着谢漆耳边看:“发生什么事了?”   谢漆解开信上的暗语,愣了一瞬:“云国辅佐太子监国的宰相……忽然来前线了。” 第169章   深夜的独处被老鹰捎来的讯息打乱,谢漆摸了把高骊的发顶便匆匆跳窗出去,换了其他影奴守夜,自己回了影奴群聚的驿站。   夜色本深,夏夜短,不一会儿天边就现出了鱼肚白,方师父和伤势好转的罗师父都早早醒来,被交代完一圈影奴的谢漆逮住,一起讨论云国那头最新的动向。   据影奴们搜集的信报,云国宰相名叫李无棠,极其受云皇宠信,曾任太子太师,云国在二十多年里的改制少不了他的身影,是权臣也是功臣。李无棠也在霜刃阁的刺杀名单上,只是这人原本一直辅佐太子坐镇后方,突如其来赶赴前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变故。   方师父一听这个就不困了:“这云国宰相刚动身,路上变数多,要不要派精锐一击必杀?比如派出本精锐。”   谢漆指尖轻微地敲击刀柄,听了方师父的话笑了笑,抬眼却看罗师父:“阁老,您知道这条讯息是谁传出来的吗?”   罗师父左臂还吊着绷带,与方师父的嘴碎活泼不同,是不打一棍不吭声的闷葫芦,真吭声了也是寡言:“谁?”   谢漆把密信翻过背面,给他看暗号:“是您的徒弟罗海。”   罗师父一愣,慌张得伸出吊着的左臂去接密信。   谢漆吁出一口气:“自刑场一别,距今八个月,我原本做好了罗海和高琪的最坏打算,现在总算是等到了好的消息。”   两个阁老再三确认那暗号,罗师父虽然不说,通身气质却都变了,多了几分牵挂小辈的人情味。方师父给他摆好左臂,唉哟两声:“徒弟还活着,你能睡个好觉了。”   谢漆等他们平复一会情绪,在穿堂而来的破晓里出声:“罗海和高琪在云国的国都,既能传信,就能找出所在。至于宰相李无棠的突然行动,我想知道是云皇亲自召集,还是李无棠主动前来。”   这人突然抛下辅国秘密要来前线,怎么想怎么不合理。云国的上层中枢要员本来就少,维持着眼前的帝亲征储安国才是最稳定的局面。   李无棠是安邦的文臣之首,不像唐维后可进内阁前可上阵当军师,这人突然舍大后方到前线来,不亚于晋国这边吴攸突然抱着高盛的遗腹子跑来前线一样怪异。   方师父明白了:“那就暂时不打草惊蛇,我们先查,不刺杀这厮了。”   谢漆揉揉后颈说起棘手的:“他们仓促,我们也亦然,动作一多容易叫云国的千机楼死士察觉,死在他们手上的影奴逐渐变多,太被动了。”   谢漆这一代的拔尖影奴太少,新生的影奴成长时间不够,武力基本在青级以下,虽然和本代上代相比脑子聪明了不少,但武力的差距是最直观的劣势。   “战场上,经验往往比天赋更有用。”谢漆眉眼被日光镀上一层光,愈显得眼睛凌厉,“云皇的亲卫队首领是千机楼的楼主,武艺怕是和你们两位全盛时不相上下,且洞察力过人,他已识破了十四个影奴,有这个人在,我们很难靠近云皇的营帐。罗阁老还有伤,我不便调动,方阁老,您——”   方师父主动点头:“明白,阁主的嘱托我收下了,下一场战事,我就伺机潜进去。”   罗师父在一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知怎么开口,谢漆看向他:“云国国都那边,他们的太子身边也是守卫森严,罗阁老,待您伤好,我派人护送您进云都,您与罗海师徒一心,只管专心盯梢云国太子。”   罗师父这才放心:“是。”   谢漆又嘱咐:“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相信两位在外能有最好的局势判断,只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战事未平,切莫自轻其身,你们是霜刃阁最宝贵的战力,是我们这一代影奴共同的师父,请务必保全性命,留命回故乡。”   谢漆怕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动不动就想和敌人同归于尽。   罗师父不好说,他和方师父在霜刃阁相处的时间不短,有时总能在老头身上感觉到几分自罪的低沉。   老头年轻时也许杀了不少不该杀的人,那些罪恶感浸到骨子里,即便他退居霜刃阁避世,也时常无法破除阴影。   自认罪孽满身的人,现在到了战场上,总有股豁出去的求死劲,仿佛恨不得牺牲在国之大义里,好以正死赎反罪。   两个阁老都听明白了,罗师父脸上闪过窘迫,方师父嘻嘻哈哈地反过来嘱咐谢漆:“阁主也是,千万保重自己,我们俩都走之后,陛下和将军们的守卫怕是得你亲自负责,神医常念叨你的身体好比打补丁的窟窿衣裳,你要是不慎一命呜呼了,霜刃阁那么多小孩怎么办?”   谢漆笑笑着点头:“您说的我记着。”   万事交代完毕后,天光大亮,谢漆吃完早饭正想折回去找高骊,方师父又单独找他说话。   谢漆难得在老头脸上看到这么复杂凝重的表情,轻咳着正色:“阁老,你不是要跟我交代后事吧,别,你千万别存着这心,有什么话回去和你的贝贝亲自说。”   方师父笑了,又沉吟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谢漆,你现在仍是记忆不全的状态,对吗?烟毒未除,你的记忆就不好恢复。”   “怎么说到这个?”   方师父语速缓慢:“你师父陪你解毒的那半年里,他和你说过不少事情,但那些你现在记不起来,也许这辈子都回想不起,那也不算是坏事,没有杂事缠身,活得模糊点也是自在的。”   谢漆皱紧了眉。   “无帆他……他或许挺自私的,可他又比我们都无奈和煎熬。你来日要是恢复了记忆,别太怨恨他,实在是,命一字把他绊得死死的。”   方师父声音有些沙哑:“他把该说的都和你说完,然后看着你失忆,就那么油尽灯枯,带着一身秘密埋进地下了。他有三分心希望你来日剔尽余毒想起一切,可他也有七分心希望你平平安安,不受过去纷扰,就当一个不为过去牵累的好儿郎。”   方师父能共情到杨无帆为人师父的纠结,他不确定谢漆能不能体会,抬手抓着发髻虚虚地挠了几把:“总而言之,我把我所知道的杨无帆,幽帝高子固,还有你,我把一切都写在绢布上,楔在霜刃阁深堂的房梁上,来日你要是想知道一些深恶痛绝的真相,你就去找那块绢布。如果安于现状,那就不要搭理。”   谢漆沉默,方师父很快又恢复成平日里乐呵呵的模样:“人老了就是左右摇摆,阁主,我刚说了一通,你也大可当做老人家的无病呻吟,别往心里去啊。”   谢漆摇摇头:“您这还是在交代后事,我不喜欢听。我不好罚您什么,但我来日回长洛要欺负贝贝,您要想着阻止我,不然自己的宝贝徒弟就要被外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   方师父笑了两声:“你和小贝情同手足,也不算外人。”   “我说许开仁呢。”   方师父顿时不痛快起来,尽是一副自己的白菜被人拱了的气闷样。   他挥挥手,念叨着“不中留”的碎碎念走了。   *   谢漆没料到方师父会对他说那样的话,听起来就好像他的师父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日头正好,他跃上屋顶,背对东面眺望长洛的方向久久出神。   直到屋顶突如其来的震动迫使他回神,他皱着眉抓住一角飞檐,下意识地回头望,忽然看到天边出现一个小黑点,流星一样坠落而来。   谢漆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那流星在东城门前坠落,一霎那,大地像是被一拳撼动,发出轰隆一声痛呼。   谢漆瞳孔骤缩,眼前甚至看到了屋顶上被扬起的飞尘。   飞尘之间,东城门的城楼上竖起了刺眼的一整排赤旗。   “来袭”的讯号。   谢漆猛然感到血液逆流,他仰首急召苍鹰,满城影奴的黑鹰很快全部出现,雍城的街道上也迅速出现了飞奔的骑兵。   “云军来袭!雍城百姓立即从西门撤退!”   尖锐的咆哮好像闷雷一般轰炸,正是一日之计里的早晨,刚走出家门沐浴阳光的百姓们错愕地呆住,下一秒就尖叫着乱逃。   谢漆在人声、炮声的轰炸里飞奔向军务处,屋顶在不间断的轰击里余震,他掠过纷纷扬扬的灰尘,在满城嘈杂里跳下屋顶,落在刚踏出客栈大门的高骊面前。   与高骊一起出来的还有其他将领,吓得人瞬间按住刀鞘。   “谢阁主。”高骊一把握住他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沉声地嘱咐,“朕去东门,你护送军师和邺王以及百姓从西门撤退。”   谢漆刚张口就又被他抢话了:“朕知道霜刃阁的鹰一直在前线盯着,云军的破军炮不可能越过苍鹰的监视,现在能轰击到城门口,只可能是他们用上了射程更远的新炮火。雍城剩下的破军炮已经全部推出,前线我们还能坚持,你们只管走,我们拖延够时间必定去和你们汇合。”   高骊盯着谢漆因飞奔而涌上血气的脸,在他背后,重甲士兵飞快地奔向东门的方向,沉重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心跳共振。   高骊很想用力地吻上他唇边的朱砂痣,但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走!”   将领们飞快地跟上他的背影,谢漆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只能抖着手做手势,召来一队影奴跟上去,代替他去护卫高骊。   高骊头也不回地上马,旁边的将领递过去他的兵器,三节扣在一起的长枪落入他手里,锵然一振,枪尖垂地。   漆黑的枪尖贴着地面划向东门。 第170章   东境的战报在六月初三传回长洛,晋军再度败退的消息令内阁陷入死寂。   “雍城被云军攻占了,晋军后退撤到了怀城。”桌面上铺着东境千里的地图,吴攸指完怀城的位置,指尖划到了濯河,“再退十一城,云国人就将压境濯河上。”   一干人脸色沉重地沉默,梁奇烽为首的议和派无话可说,比战况更让他头大的是高沅传回来的亲信:“沅与晋军共进退,胜则同凯旋,降则共殉国。”   梁奇烽一想到这话就想隔空打死高沅。   这种话怎么能出自他的口?他把这小外甥养了十几年,把他养成自私自利唯刑是趣的傻瓜,家在国前,梁先于高,什么狗屁仁义,臭小子什么时候被带偏的?最好是霜刃阁那群人逼迫他写的,如果真是高沅自己那么想的,梁奇烽只想再把烟草塞进他嘴里。   吴攸看了眼脸色漆黑的议和派,对他们缄默的缘由心知肚明,清清嗓子特地在众人面前提高沅,准备一顶道德高帽塞在高沅头上,夸他与晋军共进退,大肆吹捧他的大义,越说越把梁奇烽架在火上烤。   这是内阁第一次集体默认主战不主降的会议,吴攸顺利地再发布一次征兵帖和派输补给,国库已然掏空了,户部脸无血色地问:“宰相大人,是否再征税?”   吴攸看向梁奇烽:“再征国内不稳,暂且由豪族来担。兵马吴家出,粮草梁家出,梁尚书必然是支持邺王的大义的,是吧?”   梁奇烽眼角抽动两下,虽然明知如此,心里还是极不痛快起来,眼锋扫向对面的东宫一派:“那太子和韩尚书呢?”   韩志禺脸上现出窘迫来,韩家原本库司充裕,怎奈因舞弊案被套走了大批财物,他倒也想为了面子支援前线,正待开口,身边的高瑱却出了声:“韩不能与吴梁相比,孤愿效仿九弟,前往前线,为皇兄开路。”   顿时有一批官员阻拦:“殿下使不得!”   话不能说太明白,万一皇帝和邺王都在前线薨逝,长洛还有太子,国祚便还能顺延,即便东宫的声名不太好,到底还是高家人。   高瑱温声地坚持参军,吴攸也下场跟着阻拦,膈应得梁奇烽翻了白眼,谢青川适时递过来一杯温茶,堵上了他想破口大骂的嘴。   朝会难得地在和平中结束,吴攸安排完政事出宫,坐在马车内回府的路上,他把易容成侍卫的张忘叫进马车内,把袖中的霜刃阁密信递给她:“解译一下。”   信夹在战报的内层里,标了世子亲启,让吴攸厌烦了一下午。   等张忘将密信解译,用炭笔快速地写出来交给他后,他更是厌恶透顶。   从去年刑场的假张忘风波后,他似乎就一脚踩进了坑,不止一次被耍,还得担忧软肋被拿捏,就怕行差踏错后被老鼠屎搅浑一锅粥。他很想趁着还没闹大之前杀掉谢漆,那阴沟里的卑贱老鼠却又去了前线。   他忍着火气看张忘递过来的纸,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揉着眉心又反复看了三遍,马车停在吴家门口,还是张忘低声提醒,他才把信团成一团抓着,皱眉下车。   一进吴家,琴决就来上报:“主子,许大人晌午时悄然来了。”   吴攸眉头皱得更甚,许开仁当初执意要跟去邺州,他有派吴家的暗卫保护兼监视他,许开仁在邺州查了大半年梁氏的烂事,不出意外地惹来杀身之祸,但意外地被方贝贝保着带去霜刃阁,他都知道。   梁家有把柄在许开仁手上,一直想除之而后快,霜刃阁能保他性命,吴家也能,但他不回来,行如同被霜刃阁策反而叛吴家。   先太子高盛还在世时,颇为看重许开仁,吴攸念在这一份情分上暂时不予清算,但现在许开仁冒着风险再进长洛,为的只怕不是投诚。   是游说和合作。   吴攸抓着掌心里皱成一团的信,闭眼缓了会火气,撩衣进吴家的书房。   书房内,一年半不见的许开仁站在正堂里望着书房的双联:以德纪民,以法卫国,以忠效上,以仁御下。   匾额是耕读吴氏。   联匾明晰的高尚,又说不出的讽刺。   吴攸走进书房,见许开仁回头行礼:“开仁见过世子,许久不见,世子安好。”   吴攸到书桌里坐下,把掌心里抓皱的信纸丢在桌上:“为此事而来的?”   许开仁受过濒死的重伤,却不见清瘦,还和从前一样高大儒雅,他笑笑:“是。”   吴攸指着那团皱巴巴的信纸再问:“信上说的是何事?”   许开仁一字一字答:“为推动太子造反,与狄族联合之事。”   *   深夜,方贝贝按捺着激动不安的心潜伏在吴家的屋顶上,他望着吴家的书房,等了一会没动静,忍不住扭头跟不远处的张忘比手势:“他怎么还不出来?不会是你主子要扣下他吧?”   张忘罕见地烦躁起来,揉着眉心比了一串飞快的手语:“你已经在半个时辰内问了二十次,许开仁不会有事,别问了。还有世子不是我主子!改掉你的措辞!”   方贝贝:“好好好。”   他摸摸后脑勺,看一会书房,又忍不住看向张忘,他能潜进吴家,还得亏她的掩护和放水。   张忘只烦躁地比了个脏话的手势,意为再问揍你。   方贝贝顶着她要打人的眼神掠到她身边,在夜风里轻声叙旧:“嗳,玄忘,你还活着,真好。”   张忘要打人的眼神变了变。   “虽然我们这一代影奴出师后各为其主,但总归少年时是同门嘛,韩宋云狄门之后死了那么多人,活下来的就我们这几个了。”方贝贝说得诚恳,“不管怎么说,你可别死啊。”   张忘耳朵动了动,避开他的视线:“许开仁出来了。你可以放心走了。”   方贝贝的心跳一蹦,连忙扭头俯瞰,果然看见许开仁从书房里迈出来。他顿时顾不上其他,伸手想拍拍张忘的肩膀:“行!那我们回见。”   张忘身形一闪,早消失了。   他拍了个空,摸摸鼻子,悄悄跟着许开仁的身影,一直护送到他走出吴家的后门,灵活地跳到他背后轻轻偷袭。   许开仁没有被吓着,抬手握住搭在肩上的手,头也不回地轻唤:“贝贝。”   方贝贝干笑两声,反握住他的手快步离开,护着去了霜刃阁在长洛的据点,安全了才放心地大说特说,许开仁等他一口气问完,才摸摸他的脑袋回答。   局势不好,晋国青琉矿不够,破军炮供不上,他们要想办法促成阿勒巴儿回狄族,挖掘青琉运输过来。拉吴攸下水,虽然过程变动,结果不改。   方贝贝已经听他解释过几回了,再听目光还是流露了呆滞,许开仁见他表情,积了许久的郁气消散几分,闷笑着低头靠在他肩膀上。   方贝贝机灵了,抬手顺顺他后背:“累了?”   许开仁嗯了两声,得寸进尺地环住他,在他不自在前说东说西:“谢阁主和方阁老在前线似乎不太妙,邺王也是,炮火连天的,你担心师友和主子吗?”   方贝贝声音发紧:“我叛变了,就不好再叫主子,邺王是邺王,不是主子了。师父和谢漆嘛,嗳……我干着急到嘴角长泡也没用,我看好这边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对了,但有先生在,我应该不至于惹麻烦的。”   许开仁按住他一瞬紧张到绷紧的大腿:“是,放心,还有我呢。”   *   东境怀城,盛夏黄昏之下,满城萧索肃杀。   雍城百姓离家舍业地逃出来,怀城位置不比雍城优越,易攻难守,为了稳妥,一半晋军护送着百姓再出怀城,遣送往百里之外的别城。唐维调遣速度快,五天之内把怀城里的原住民疏散完,剩下了满城的兵。   此时怀城最忙的或许不是将领们,而是一把年纪奋战在医馆的神医。   神医脸上绑着白布,和其他医师一起医治负伤的士兵们,五天来闭目养神的时间少之又少。雍城刚被炮火轰炸的清晨里,李菜头——即方师父的本名,飞快地护送着他出了西门。   “老头,你可千万别死,多活一天多救一百个人,功德攒大发了。”方师父把他送进逃难的队伍里,神医听见这老友这么说话直觉不对,急慌地一转头,雍城内硝烟弥漫,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自那天之后神医就再没见过方师父,不止他,高骊和谢漆也没见着,忙碌间虽想着没看见小年轻们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添新伤,却又不时提心吊胆于他们跑到了哪里。   正想着事,医馆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伤者,神医手头刚空下来,看见那熟脸赶紧边擦手边小跑过去:“罗小弟?”   被这么叫的罗师父顿了顿,认出眼前灰头土脸的是方师父的神医朋友,便点头伸手:“神医,我来拆左手的臂缚。”   神医立即让他坐下,边检查他左臂的断骨愈合边小声追问:“你知道李菜头去哪了吗?还有你们小阁主呢?”   按到一半神医就皱了眉:“你这左手的断骨就没好全,臂缚怎么能拆?”   罗师父摆了摆右手:“没事。麻烦继续拆,我后续涂药,带臂甲足矣。”   “嗳你这——”神医刚要念叨这样不行,转念想起这里是战场,不再是安稳太平的后方,多少将兵不是带伤继续挥刀的,只得叹了一声,取针给他安经定脉。   罗师父感觉出经脉少了滞涩,诚恳地谢过他的惊绝医术,想了想,起身往神医耳边轻声:“菜头和阁主出任务了,谢您关怀,望您保密。”   神医下意识地点头,眨眼间罗师父就风一样神出鬼没地走了,留下他在原地哎呦念叨:“药还没拿!”   罗师父一出医馆就上了屋顶,活动活动左臂,一抬手,苍鹰默契地飞下来停在他小臂上,痛感不强,便觉够了。   罗师父俯低身体越过一街屋顶,下地时到了怀城的东门前,肩头上的鹰振翅飞到城楼上,知会了楼上拿着千里目巡视的唐维,片刻城门开了缝,罗师父出了城,鹰也飞上了半空。   云军占据雍城的五天里并不太平,雍城西门的云军斥候在两个时辰前被影奴们代替了,罗师父刚收到消息时便判断云都的潜入不能再拖延,于是提前拆卸左臂的护缚,开始动身。   黄昏日落,怀城与雍城之间的三十里路没有硝烟,只有沾染金灿灿余晖的灰尘。   一鹰一人从余晖行至暮色。   罗师父与易容成斥候的小影奴碰面,由他易容成斥候,换上云军的兵服进雍城。   进雍城西门时受到了极其严苛的检查,罗师父唯唯诺诺地扮演好斥候,低头时眼锋扫过,看到西门内有一队人马正要出来,他们拉着运送尸体的马车。   检查通过,罗师父微微佝偻着身体进入雍城,与运尸马车经过时飞快瞟过一眼,认出一具尸体咽喉上的致命伤,切口的深浅准得刁钻,只稍一眼他便知道是霜刃阁的快刀所致。   五天前皇帝断后,他们阁主把惶惶的人们护送到怀城门口,马蹄没有踏进怀城,直接掉头扎回了雍城。   至此,留在雍城善后的人一个也没回怀城。有些人死了,再也回不去,有些人活着,但还不回去。   罗师父刚进城门,就看到云军堆在西门前的破军炮,两队体型壮硕的士兵吃力地把器械搬到城楼上,一个士兵忽然闪了腰,手一歪差点松开器械砸到自己人,被领头的将领低骂:“快点!天黑了!”   守在破军炮前的士兵忽然齐齐打了寒颤,无声的恐惧悄然蔓延开来,明明是湿热的盛夏,却好似有一阵阴冷攀爬上所有人的脊梁。   罗师父听见一个颤栗的气声。   “那个暴君……今晚不会来吧。” 第171章   入夜,雍城弥漫着紧绷的恐慌气氛。   此时在原身是客栈的军务处地下,浅窄的地窖里窝藏着两个人,造成云军攻占雍城后的两个不安定头头就面对面地坐着。   高骊盘腿坐,拄着扣回三节的漆黑长枪,歪着脑袋看对面的谢漆。   谢漆屈膝坐,唇齿间咬着一颗小夜明珠,正借着微光在膝上作画,纸上画的是云军阵营里的新型破军炮。   这张画他细化了五天,来自于易容成十来张脸,五天靠近观察接触来的讯息。   他想把画传回长洛,让背后那些精通兵器的匠师们研究,怎样才能明快地毁坏它们。   凭着记忆画完最后一笔,谢漆折好收回怀里,取下衔在唇齿间的夜明珠,抬眼时就撞入了高骊的视线里。   五天前他带人回雍城,在硝烟和火星里看见他时,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灼灼,既提心吊胆,又安定依赖。   原本想护卫着高骊断完后一起撤退回怀城,岂料晋军此前在雍城挖好了地道,手上的破军炮一挥霍完,留下断后的人全部躲进了地道,准备埋伏着等反击。   谢漆有想做的事,当机立断和晋军一起留下,所有影奴凭易容混进云军当中,在地面上和地下的晋军联合。   入夜他卸了易容回到这里和高骊汇合,互通云军的情报。   晋军在等云皇带军入驻雍城,但五天过去了,云皇始终没有动身前来,占据这座空城的仍是开路的两队云军。   此外,强攻下雍城的远程巨型破军炮没有运载到雍城。   虽说雍城前有壕沟和护城河,但以云军的行动力,在五天内填平沟壑完全可以。   没有把他们赖以战胜的器械运载来,怕是是有别的理由。   谢漆琢磨了一天云军的异举,内心浮起一个有些疯狂的猜想,正想和高骊说说,他先动作了。   地窖矮,高骊身形高大,即便盘腿坐着,抬手就能碰到天花板。他用手贴着那天花板,感受地面上的震动,四下无脚步声,他便看着谢漆低声:“画完了?”   他用手感震,他用耳听声。   谢漆:“画好了。”   高骊:“那就今晚趁夜色走。”   高骊当日留下断后就没想离开,倒不是同归于尽那等穷途,而是一开始都知道雍城保不住多久,自退到雍城,晋军就在暗地里挖掘了密道,预备着雍城被占了之后的行动。   谢漆一行人没来之前就挖好了,谢漆来之后,高骊私心不愿他涉险,城将破时就嘱咐他走。   谁知他还是转头回雍城,高骊在硝烟里看见他去而复返时心跳差点停止,惊喜恐慌并重,直到现在都没完全放下吊着的心。   夜明珠在谢漆五指间轻盈地来回滚动,明明灭灭地映照着他那张精致的脸:“这么想赶我?”   高骊专注地看着他,突兀地把赶错听成干,耳朵腾的就红了:“咳咳咳……”   谢漆在身上的夹层里找出了一个小小的水囊递过去:“给,止咳。”   高骊掩住口看了他半晌,末了握住他的手,连同那个小水囊一起包住,严肃又可怜地看着他。   谢漆挣不出手,二指夹着夜明珠俯过去,贴着他鼻尖轻声:“陛下,你这是什么眼神?可怜死了。”   高骊呼吸急促了些,喉结随着发声颤动:“我想求你走。煦光,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擅长易容,可这里未知,我怕你陷入任何不测。”   “那陛下为什么不走?这里错综复杂,万一你遇到危险又当如何?不如把指挥权交给其他的将领,我护送你回怀城和唐维汇合。”   高骊顿了顿,低声道:“我是天子,身上有天命庇佑,我不会在这丧命,可你不一样。”   谢漆被逗得轻笑,缥缈的气息洒落到他脸上:“陛下,迷信不可信,掌握的情报越多,现实才越可信。你一身伤未愈,几次差点被邀请去地府做客,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说着他发现高骊那双冰蓝眼珠游移着,锚点在他朱砂痣的位置,便干脆侧过脸让他看个明快:“有什么好看的?你大方看。霜刃阁在这里有事没完成,我还有——”   高骊忽然俯过来,单手环住他脊背,蜻蜓点水地在他痣上吻过,低头靠在他肩上,单手将他抱了满怀。   夜明珠从指尖滑落,高骊在一瞬的昏暗里侧首耳鬓厮磨:“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啊。”   呢喃太悲怆,谢漆有片刻的失神,抬手放在他后背上轻拍,却只抚到冰冷的铁甲。   战场容不得太多感性,高骊又抱紧了他,恨不得将他塞进自己的体魄里:“你还需要在这做什么?”   “打探云国宰相李无棠,掩护方阁老进云皇的亲卫队。”   高骊贴着他耳畔:“云皇还没有进雍城,你想怎么做?”   谢漆定定神,也贴着他耳畔:“不止云皇,他们那远程轰炸的破军炮也没有运进来,不觉得奇怪吗?云军内部形成了军政寡头,云皇一人能决定全线战略,不存在内部高层出现分歧,只可能是云皇的决策。”   “假设我是云皇,我是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最想杀之而后快的就是你。”   谢漆轻声地和他角色扮演。   “新武器运载来了,我恨不得在攻占雍城中直接把你炸死。如果没能把你轰毙,以我对晋军和你的了解,你回怀城小作休整之后,必定又会以夜袭的法子卷土重来。你夜袭了太多回,杀我士兵良多,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地让你见阎王。”   高骊被他认真的语气逗到些许:“真害怕啊,云皇陛下,我要是真来夜袭,你想怎么送我下黄泉?靠你那夜里瞄不准,还跟不上我的破军炮?”   “如果你来夜袭。”谢漆语气沉了下来,“我的士兵拦不住你,但我会让他们缠住你,向我发信号——我将立即把远程的破军炮推进,在射程内不遗余力地对着雍城的方向轰炸——我会用炮火把你和整座雍城炸成废墟。”   高骊瞳孔一缩:“你在雍城有上万云军,上百架破军炮,为了杀我,你想把他们一起轰炸成齑粉?”   谢漆跳出了角色扮演,推开高骊的肩膀看他的眼睛:“陛下觉得,云皇会不会这样做?”   高骊皱起眉。   他没有见过云皇本人,但云皇对晋国所做却尽是阴恶手段。   三年前韩宋云狄门,云国挑动世家纷争,屠了晋国的满城皇室。   去年的谢如月刑场,质子云仲离奇掉进刑台路的拥挤人群,被晋人活活踩踏而亡。   云仲死得越冤越惨,云皇越能以慈父之名发兵东征。如果云仲的死真是云皇授意下的自导自演,那一个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献祭出去的冷酷帝王,又怎会把上万兵民放在眼里?   何况……高骊发起了多次夜袭,死在他手上的云军不止这个数。   他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谢漆:“会。上万人,上百破军炮,这些用来引诱我入瓮,筹码够了,用来给我陪葬,也足够划算。”   谢漆握住他的漆黑长枪,盯着他的眼睛低声:“密道结实吗?不会窒息吧?我们来试一试如何?如果我真猜中了,雍城化作废墟的第二天清晨,云军过来验收成果,影奴们有机会潜入他们的大本营。”   高骊看着他平静到发冷的眼神,口干舌燥地反握住他的手:“你这个……小魔鬼。”   谢漆唇角的朱砂痣扬起,回他:“不遑多让,暴君陛下。”   *   夜半子时四刻,进入六月初四,雍城西门的城楼上飘着一列逆风飘扬的云国军旗,旗下是一列森森的漆黑破军炮。   为首的云军主将攥着千里目盯着西门前的平原,即便迫于机械工艺,千里目在夜里无法看清,他还是死死抓着千里目,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无常的勾魂索。   副将在主将身边,也是紧紧攥着刀柄,夜色越浓越紧张。   许是夜太寂静,副将忍不住紧绷的神经,打着颤小声问身边的主将:“将军,以往都是子时四刻,那个暴君就赶来了。今晚没有动静,是不是太平了?”   主将手心满是汗,喃喃道:“不来,我们就能多活一天……”   侥幸的心还没抱以多久,几匹烈马的长嘶惊醒了西城门上下的云军。   主将刚低头朝雍城内看去,就听到了城门前的士兵们的骚动。   雍城内的西街上,那把漆黑的长枪反着凄冷的昏暗月光,灼亮成夜里的勾魂索。   马上的人身形高大,提着那把长枪,猛然朝反应不过来的云军冲去,不过一眨眼,长枪上又穿透了数人的身躯。   他单手持枪,把枪上串着的滚烫尸身甩出去,一瞬之间,尸体与热血砸醒了惊恐的云军。   “在等朕吗?”高骊提着淌血的漆黑长枪指向城楼上,低沉的声音在惊慌的乱叫声里穿透夜风,“楼上的破军炮,你们该掉转个方向了。”   城楼上的副将惊惧地大叫:“快、快把破军炮对准下方!”   他身旁的主将却是出乎寻常的冷静:“不,来不及了。”   主将拧开千里目举向星空,拉开里头的机关,倏忽一声刺耳的呼啸,一道炽烈的烟花射向高空,在夜空中向死而生地炸开。   满城的士兵,不分晋云,都看清了这道报讯的烟花。   它是那么的绚烂。 第172章   上弦月的惨辉被一朵烟花转瞬即逝的光芒压制了。   谢漆在西区的一处屋顶上单膝跪着,提着滴血的玄漆刀抬头,看到那朵烟花,轻喃:“真是美得该死啊。”   烟花亮完一瞬,夜空恢复斑驳,大宛呼啸着飞来停在谢漆肩上,他将临摹出的图纸和此夜战报绑在它的小爪子上,让它飞向怀城报给唐维。   烟花报讯一出,能确定今晚云皇就是要把雍城当诱饵,只要收到高骊来夜袭的消息,他们就能运着大型破军炮向前推进来一场远程轰击,把全城连人炸成齑粉。   对云皇而言,只要弄死高骊,再大的血本都不叫本。   对高骊而言,只要能尽可能地引诱云军发射破军炮,让他们自耗军需,缩小两军武器的悬殊,这场战事延长下去,晋国反扑的机会就能酝酿。   对谢漆而言,两军交战停下的间隙里,双方都处在喘息的松散中,就是霜刃阁的人趁隙潜伏进云军的最好机会。   今晚全城的影奴都只有一个目标,活下来,等待明天天亮,云皇以胜利姿态进入雍城时,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潜入他的亲卫队,护着方师父去无限接近云皇,以期解决掉云皇身边棘手的千机楼楼主。   谢漆报讯让唐维在雍城轰炸完迅速赶来接应高骊他们,大宛飞上半空,海东青小黑窜出来护卫在它周围,两只鹰迅速消失。   谢漆戴上从云军那扒来的面罩提刀向前,跃下屋顶进入西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预估在三刻钟到五刻钟之间,雍城外的远程破军炮就能就位,晋军要么折回地下的密道避险,要么突破西门离开雍城……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巨响,城楼上的云将竟然利用破军炮炸塌城楼,残垣断壁山洪一样倒塌下来,轰然把城门彻底堵死了。   完全不留活路。   谢漆在余响里落地,低头看绑在肩上的水银沙漏,三刻钟的倒计时缓缓地开始流逝。   影奴们和晋军要想返回密道不难,难的是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的高骊,西门被堵,他只能杀尽阻拦他的云军,才能回到安全的地下密道。云军要他死无全尸,晋军就要保他全须全尾。   西区的南北两边各四条辅街,一街五百军,全都严阵以待,准备出街围剿高骊,烟花一亮,易容在军中的影奴开始从内部杀乱步骤。   埋伏在密道内的晋军从四面八方出现,借着夜色后后方突袭云军。两方的人命就像方才转瞬即逝的烟花,一朵朵盛开,归于虚无境。   战场就是如此机械而高效的绞肉机。遗体在咫尺之间,年幼的孤儿、年轻的遗孀、年迈的孤老在千里之外,很多生者枕在梦乡里,很多死者躺在黄泉上。历史赢了,人道一败涂地。然而历史又由人所铸造。   沙漏流逝超过一半时,谢漆杀到了西门前,终于见到了他此前的噩梦,高骊在尸山血海中,麻木冷酷地执行梦魇。   谢漆擦过溅进眼里的血渍,提刀进入梦魇。   硝烟与尘土遮蔽了月光,玄漆刀割过惨白的轻风到达风暴眼,刀尖和枪尖短暂地贴过,浓稠的血珠猩热地相依偎。   沙漏的流逝有尽头。   雍城经过急速的血洗,满城刚成阎罗殿,就在陨石雨一般的炮声中解体。地面上无论死生,都在炮轰下化成支离破碎的残骸。   谢漆和高骊赶在沙漏破碎前杀尽了西门前的云军,几乎是踩着点躲进了最近的密道,枪与刀都发颤,两个人脱力地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背靠背。   他们也想抱住对方,可一身浴血,不知能有几处肌理是干净的,不约而同地不想弄脏对方,便背靠着背,犹如两头流浪的野兽。   云军的远程轰炸开始了,震耳欲聋地不知持续了多久,倾泻的破军炮像是实质性的怒火,恨不得把一切都炸成流沙。   他们在黑暗的密道里沉默地听。很难形容走到这一步的心情,残酷的地动像人的抽搐,两个人在剧烈的战乱中却莫名保持着荒芜的平静。   漫长的轰炸声终于停下,谢漆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不知道是否有第二波余震,只是终于等到这寂静,便抓紧机会和高骊说话。   他往后一靠轻撞高骊,声音嘶哑:“八个月了啊陛下……现在精疲力尽吗?身上又添加了几道伤口?”   “都是小伤,谢漆漆呢?”   “我也是小伤,等出去了,还能抽刀再挥一晚上,挥到天亮为止。”   “真厉害啊……虽然我不希望你再去拔刀。”   谢漆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厉害的是你。那些夜袭,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高骊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摸索到他的手,两只杀到微抖的手紧握:“我好想抱你,可我一身很脏。”   谢漆用力握住他的手,哽咽了许久,临了哑声:“高骊,你听,没有炮火声了,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   高骊低哑地笑:“就快亮了。”   *   夏季的夜短,距离天亮仅仅只有半个时辰,天边地平线隐约看到了微光,云军的主力部队越过了雍城的护城河,撞开摇摇欲坠的东城门,井然有序地分队进入满目疮痍的雍城。   四队重甲骑兵在前开路,两列搭载小型破军炮的战车在中,再是三列步兵拱卫,中央才是云皇亲坐的御驾。   云皇坐在改造过的宽阔战车上,车厢里还坐着两人,右边是千机楼楼主,云国死士之首墨牙,左边是云国时任宰相,为他效忠了二十三年的李无棠。   云皇清癯,面容生得儒雅,如果不穿一身云国皇帝的黑色帝服,换成一套文士服,便像是一个温和的中年教书夫子。他的手里摩挲着一枚仿制故人旧物的黑石吊坠,轻盈地让它在指间轮转,看起来心情不错。   御车进入雍城的东门便停住了,亲卫兵来报:“禀告陛下,雍城尽是废墟,没有路可供战车前进了。”   云皇笑了笑:“车停,人动,全城搜查,清点人头,彻查是否有活口。”   “是,属下领命。”   踏步声散去,云皇看向千机楼楼主:“墨牙,你开窗,替朕看一眼雍城。”   一身黑衣的墨牙顺从地打开一道窗缝,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关上:“陛下,这座城是死城了。”   云皇含笑点头:“那么,如果搜到有活口,便全都杀了,才不负死城之称。”   左边的李无棠眼皮微微一动,微弱的动作便被墨牙注意道:“宰相大人似乎有异议。”   云皇笑着看过去:“是吗,无棠?”   李无棠年纪只比云皇年长几岁,云皇脸上细纹不多,他却已满面尘霜、满头银发,因是湿热夏季,他的衣领没有束高,脖颈上一道凛冽的陈年割喉伤疤清清楚楚。   因为这道陈年旧伤,他的声音从此沙哑得像吞了百针。   他合手行礼:“臣没有异议。”   云皇指间盘着那枚黑石吊坠,端详着他的眉眼轻笑:“朕还不知道你?说得文雅,无棠是宅心仁厚之人,说得不好,便是妇人之仁。可是觉得朕拿一万三千士兵做诱饵,过于冷血无情了?”   李无棠认真地摇头:“陛下做霸主之业,自当有霸主之心,此战若能置晋帝死地,其功可救千万人,并非无情,而是大义。”   云皇被取悦到了,确实是心情愉快,说话比往日直白了不少:“善,正是大义。晋国不仁数十年,不是今朝该当灭国,而是若干年前就该亡种。这种腐烂到底子,抱守残缺,残害忠良的脏污烂国,早该推翻了。无棠,这一点,你当比朕清楚百倍。”   李无棠点头,神情谦卑:“晋国无道,早失天命。天佑我云,陛下当取中原,一统万里河山。”   云皇满意地颔首,摸了摸御车里能发射破军炮的机关,感慨地轻讽:“晋虽无道,新帝却拥武,当真是费朕工夫。朕原以为以晋国军备,不出三月,便可直取濯河,谁知现在拖延了八月,才驱车驾临这小小的雍城。”   墨牙在一边立即请罪:“是卑职无能之过。倘若千机楼顺利,早在去年就该拿下晋帝的性命为您贺寿。”   “是他难杀,你请罪做甚?”云皇宽容地扶起他的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国高家出了这么个怪力之人,加之他们那霜刃阁作祟,千机楼已做得很好了。”   云皇随即又笑着摩挲吊坠:“再者,朕已经从晋国获得了很好的寿礼,既见故人,云胡不喜?”   李无棠低着头,知道他口中的贺礼是晋国昔年睿王的影奴,玄坤的尸骨。   故人么?一死多年的故人,早已都是黄土白骨,魂都没有了。   他冒着一切责罚从云都赶来前线,不是为了见无魂的遗骨,而是为了见活生生的故人之子。   若晋帝高骊在今日死,晋国军心将溃堤,不知他来不来得及保下唐实秋的儿子。   那孩子可是他当年的学生。   正想着,外面亲卫兵来报。   “陛下!晋帝高骊未死!” 第173章   云军耗费了半个时辰将雍城开出道来,以便御驾前行。   天边日出,御驾车门开,云皇的目光穿过车门,先看到昨夜被炸塌的西门废墟,城楼建材厚实,塌方下来后把空地堆满,在地面上塌成了小山般的废墟。现在废墟的中央被开出了一条血迹斑斑的小路,两边的残垣断壁堆成了高墙,墙下裸露着无数云军的残骸,日出正照血与骨。   血路的路口摆放着一块巨石,是被炸成几段的城门匾石之一,这断石有幸保留着完整的雍字,雍字上下方的空白处各刻了一行字,下方刻着:“万军千炮,多谢君赠。此路不通,云皇止步。”   上方是简单的四字:“高骊亲刻。”   云皇摩挲着手里的吊坠,亲卫队顶着窒息的压迫感上前来低声汇报:“埋伏在怀诚外的斥候方才上报,一个半时辰前晋军倾巢出动,斥候随其上,见晋军开路六尺,晋帝从雍城持枪出,未死。”   云皇没出声,一旁的墨牙代君发话:“将斥候带来。”   李无棠始终保持静默,看着两名灰头土脸的斥候被押到御驾前来跪下,抖着声线上报。   云皇拨转着吊坠把事实再听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六尺小路,指尖敲着吊坠下令:“开路,向怀城进击。”   李无棠嘴唇微动,想上谏劝阻留下在雍城整顿,处理昨晚造成的巨大伤亡,但云皇在整个云国中枢中说一不二,最忌有人在他刚下决策时置喙,于是无言。   方才还在地毯式搜索的云军全被召来推开西门的废墟,搬除了残垣断壁,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同袍尸身。从前晋帝夜袭总会将人的头颅砍下,这次的废墟中寡见断头,多见身首合一,不免让人怀疑这些人不是死于晋帝,而是死于自己人发射的破军炮。   死于敌方皇帝之手,尚可道一句是受戮于暴君,死于自己的君主令下,能讨什么说法?   云皇面上无甚情绪波动,但令墨牙下车去将那块巨石劈为粉碎。   巨石闷声一响如被五马分尸,士兵无人敢抬头,比起对敌的愤怒与贪婪,更多的是悲戚和麻木。   人多效率快,残墙和死尸都被搬运开来,刚才还一片城人遗体的西门又变成了平坦大道,云军来不及喘息,便迅速整队向三十里外的怀城进发,身后的废城则不管不顾。   潜藏在密道中的影奴们听声辨位,大军出雍城,他们出密道,身上穿着云军兵服,有的悄悄尾随在后翼,有的向东行朝云国国都而去。   云军距离怀城十里时,千机楼的苍鹰飞来传信,墨牙接过展开,眉头轻微地皱起:“陛下,死士报讯,怀城已经成了空城,晋军接应完晋帝之后,就直接整队向西撤退了。”   云皇敲击吊坠的指尖一顿,若有所思地静默,抬眼又看墨牙。   墨牙便谈起自己的看法:“陛下,据千机楼刺探,晋军的军需一直不足,怀城面前无天险,易攻难守,眼下他们匆忙撤退,极有可能正是兵库虚空,我们正可长驱直入,不止占怀城为据地,还应东下乘胜追击。”   云皇微微颔首,没有谈及决策,反倒提起了别的事情:“晋军后方还是军师唐维在调配?”   “是。”   “尽快除掉他,不必留情。”   李无棠心跳猛然一猝,别的言语再听不进耳朵,只知脖颈上那道陈年割喉疤忽然剧痛起来。   “如果晋帝难杀,便让死士们掉转方向,杀不了急先锋,就杀后行署,杀完了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给朕。”   李无棠脸上血色尽失,甫一抬眼,就看到云皇冷静的注视。   他知道云皇将未能杀死高骊的怒火迁移到晋军的二把手身上,也知道此时最应该做的是自陈此举的正确,解除他充满压迫的审视。   可李无棠还是嘶哑地出声求情:“陛下,能否再做斟酌?只要晋帝高骊未死,晋军后方死多少个唐维,便都无济于事……”   云皇指甲刮过了黑石吊坠,刺耳的声音刚起,一旁的墨牙便伸手替主子教训有二心的臣属。   李无棠被当面扇了一掌,声音不大,似乎如此就能削减侮辱性,但内劲深厚,顷刻便使这位云国宰相唇角溢出血珠。   云皇低头看掌心里的吊坠,检查是否被刮出划痕:“朕知道你为了什么,才弃太子于不顾,强行从国都赶到这前线来添堵。”   李无棠合手行礼,唇边血珠直滴到袖上,他忍住呛咳的冲动,沙哑地继续求情:“是,臣妇人之仁,一得知唐实秋之子尚在人间,臣便鬼迷心窍,有愧于陛下与殿下的器重。然人非草木,支撑臣苟延残喘的是一线念想,但求陛下看在唐维是睿王妃外甥的血缘上,网开一面,饶此子一命。”   云皇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往往意味着默许,李无棠等了半晌的寂静,心中的悬石即将要落下,又听云皇轻声的呓语:“他与睿王妃有血缘,与睿王却没有。”   李无棠抬头:“陛下!”   “即便消息不假,他是唐实秋的儿子,人伦也不足以让朕念在高子歇的面上留情。”云皇朝墨牙轻挥手,“留他首级,容他死有全尸,但杀死他时,砍断他一手,送来给宰相大人。”   李无棠面色灰败,云皇腾出手擦拭他的血迹,温声:“无棠,谁说念想须得是活的?你当学朕,一具玄坤尸骨,亦是莫大宽慰。”   *   此时晋军全副武装地撤到下一座城池,唐维紧急策马到为首的高骊身边去,在狂风里大喊:“陛下!你还好吗?”   高骊脑袋上包扎着匆忙绑上的纱布:“没死,有话到了地方再说!”   唐维有满腹的话要跟他筹谋,担忧地看了他几眼后给了最安心的一句汇报:“后方的支援到了。不止长洛出辎重,邺州也运送了粮草过来!”   高骊舔过唇齿,抬头望了一眼灿烂的阳光,毫不动摇地继续向前。   怀城之下是有两河作为天险的双水城,双水城之下,越来越多的城州为水所环伺,是距离东境的主干濯河越来越近之故。   长洛加邺州都运送补给,便是吴梁两大世家达成一致的讯号,后顾之忧已解,接下来他们于云军的差距只有破军炮的储备,待看东宫的阿勒巴儿了。   此行再败退四十五里,双水城一早得到了消息,城门在晌午时为晋军洞开,渡河的官船有序地列好,载着风尘仆仆的士兵洗过硝烟,迎进了比雍城富庶几倍的双水城里。   比起富庶,晋军最大的安定是看到了城门口列得齐齐整整的破军炮战车,一见这些青铜疙瘩,多少士兵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激动。   双水城的城主与梁氏旁支沾亲带故,麻利地把东面三大街划为备战区,已经备好了伙食给晋军过午。   这位梁城主先是毕恭毕敬地向高骊行礼,紧接着便是小心翼翼地问高沅的所在。   高骊让人把高沅带上来,面如金纸的邺王殿下就被两个影奴带到城主面前,他明明没受伤,顶多是骑马久了致使腿软,脸色却比一旁伤痕累累的高骊差上数倍。   梁城主前天刚收到了来自本家大家主的书信,喝令他接纳晋军时好生看顾高沅,还放狠话道,若高沅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便要他以高沅的一损,杀高骊的十兵。   梁城主畏惧家主淫威,纵是家主在千里之外也战战兢兢,便以待皇帝还要慎重十倍的态度对待高沅。   所幸高沅脸色糟糕归糟糕,说话还中气十足:“本王没事,做你该做的去!”   梁城主这才大喘气地退下了。   这番双标看得其他将领窝火,皇帝肉眼可见的一身伤,一个城主却视而不见,转头对着毫发无损的邺王嘘寒问暖,安的什么心?   高骊自己倒是不在意,抬手令全军休整,转头叫了唐维等人就要去议事。   高沅忽然拦到他面前,低声逼问:“谢漆在哪儿?一路上的人我都看了,都没有他,他人呢?”   高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两眼,抬手比划两下,答非所问地说:“九弟,比起三年前,你长高了不少。”   高沅楞了楞,待反应过来气得七窍冒烟。   三年前他才十五,今年满打满算没过生辰还不足十八,他自然会长高!   高骊从他的脸色看出了他的意思,擦了把淌到下巴的血渍:“不过你再怎么长,也越不过朕的个头。”   说罢高骊意味深长地拍过他肩膀,留下一个带着脏污的血手印,脚步稳当地朝唐维等人走去。   这时海东青小黑掠过所有人的头顶,脏兮兮地停到了他的肩膀上休憩。   高骊脚步一顿,侧首看到小黑爪子上的一抹红,那是他出雍城时和谢漆约好的暗号,鹰爪抹红,代表谢漆和其他影奴顺利潜入了云军的队伍中。   影奴潜进去了,他们后方也要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高骊想配合谢漆玩一把大的。 第174章   晋军进入双水城是已是六月初五的晌午,高骊顾不上把一身外伤先处理,先和诸将整理了一会局势,稳定下军心,又单独留下唐维议事。   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高骊捂住脑袋上的外伤,顺带按住了几缕从发冠下跳出来的卷毛,唐维见他这副惨状担忧得脸部扭曲,眉心直皱出两簇疙瘩:“陛下,还是先叫神医来给你治疗吧,好好休息,双水城军备丰厚,云军那头也需要休整,我们可以缓上一阵子了。”   高骊清楚自己的身体,现在要是躺下,合眼就能不省人事地睡过去。他按着伤口提神:“不用,只管说清楚。雍城之行凶险,多亏你来接应得及时,不然我真可能困在里头被云皇生擒了。这险冒得值当,我在密道里默数了他们轰炸的时间,足有半刻钟,云军那头的破军炮消耗得比以往的夜袭都要多。但我们还是在败退,麻烦得很。”   唐维点过头,抹了把脸摇头:“我就不明白了,云国怎么能囤那么多破军炮?无穷无尽一样,仗打到现在,他们甚至还在推陈出新,一股脑把新武器推上来。要不是晋国还有点家底……他们简直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推平东境。”   “他们把本国的宗世门阀推倒时,长洛还在大肆采女进宫满足帝王私欲。十几年差距不是空的,云皇铲除门阀后必定是全力支配国内资源,破军炮也好,佣兵也好,规模只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庞大。”   高骊按了按后颈:“长洛现在比以往稳定,吴攸和梁奇烽一联手,我们的后背和云国相差也不算太大,只是晋国之内制造破军炮的青琉矿太少,当年阿勒巴儿想和我交易,我回绝了,如今局势成熟,该和狄族结盟了。”   唐维怔忡:“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当真是映照了世事难料四字。”   他们过去都在北境边界上,驻守国疆十几年,彼时狄族兵强马壮擅长劫掠,没有一个北境军不恨狄族。在高骊那儿,戴长坤死于狄族武士之手的事更是让他对狄族的仇恨飙升到顶峰,不然也不会有当年在玉龙台徒手打死那狄族武士的事。   唐维也憎恶狄族,中原人对蛮狄的轻蔑和仇恨,不是狄族短短三年的臣服就能消解的。   “形势所逼。”高骊眼皮有些沉重了,“更何况,我杀倦了。能以和平共处,不比天天兵戎相见好?谢漆先我一步,以霜刃阁的名头和阿勒巴儿商定好了结盟,个中利益交涉我都知道了,现在细说与你听。”   高骊把霜刃阁的计划仔细说给唐维,起初唐维沉默着表达了微词,但在听到谢漆想借阿勒巴儿之手诈掉高瑱和韩家时,神情才有了莫大的变化。   “如果这一步能成功,继何家之后,姜、韩便都被料理了,来日我们回长洛,要对付的世家只剩下梁,改制之行硕果斐然。”高骊低声笑了笑,“助军和改制双项并行,我老婆是不是很能干?”   唐维沉默了好一会,有些被说动了:“但高瑱现在还没参与联狄叛国,他不叛,与狄族的结盟、后方的改制就裹足不进。”   高骊抬眼:“谢漆不是把高沅送到我们前线了吗?来都来了,梁奇烽想让自己的外甥踢掉高瑱当储君,不外乎是想着让高沅当皇帝。高瑱在后方也是存着这心,都是高家人,谁不想伸手拍拍龙椅?”   唐维看向高骊,紧接着就从他嘴里听得到了了不得的东西,楞在原地安静了半晌。   高骊说完自己想说的,眼前出现了淡淡的黑色重影,大抵是失血过多导致。他回想着谢漆以往的各色小动作,学着他用二指按住了颈间的脉搏:“唐维,诈术这种东西,我们也会,晋国都被云国逼占了上百里国土,再不想办法,迟早被他们鲸吞得渣都不剩。”   唐维喃喃:“容我想想。”   “假消息传出去后,晋军里暂时没有我,军心的稳固就在于你了。”高骊把脉搏越按越紧,“谢漆和两个阁老都潜到了云军的阵营里,剩下的霜刃阁影奴重心在你,他们依然有主事的首领,接下来就麻烦你……一身兼数职……”   高骊低声说完,撑着的一口气散了,手指离开颈间垂下,哐当一声栽在地上。   *   另一头,高沅在双水城城主的极力关照下住进了城主自己的豪宅,山珍海味和灵丹妙药一起堆到面前,一面怕他饿瘦毫厘,一面怕他体弱不适。梁城主把伺候病重老娘的劲都使了出来,很不得拿自己亲儿子的寿命分摊一半给高沅似的。   高沅在簇拥之下只觉厌烦,轰退了狗皮膏药似的狗腿子,只顾着拉两个围在周围的影奴追问。   他是真的心焦如焚:“你们阁主到底哪去了?说好的七天见我一次,今天就是第七天了!”   两个小影奴默然对视一眼,一个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声称出去汇报。小影奴一出去就使了易容,抽骨易脸,还把谢漆之前留下覆眼的黑布绑上,准备来个易容顶替,这都是谢漆走之前交代的,能骗得了小疯子多久就多久。   小影奴擅易容,反复整理一身仪容,暗想着应该能骗得高沅几次,谁知伪装后走进高沅的房间,那小疯子就狐疑了:“谢漆?”   小影奴学着谢漆不吭声的德性,拽了吧唧地上前坐下,几分相似的气势还真把高沅唬住了。   高沅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试探地伸手摸摸他眼角的黑布,小影奴皱眉一甩头,就把他唬得道歉:“抱歉,我几天没见你,怕你身上多添几处伤……”   小影奴沉默。   高沅一改刚才的张扬,乖乖地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隔空把手放在小影奴的脸上,隔着空气用指尖临摹他的轮廓,不知不觉眼里又攒了泪水。   “谢漆,快要入秋了。”四下无人,他有些神经质地轻声念叨,“在上辈子……哦不是,你别以为是怪力乱神被吓到,是在我梦里。在我梦里,入秋的时候成了新太子,你就来到我身边了。真好啊那时候,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自在的时候了,因实现了舅父的期待,也因有了你……也不知道这一世如何,你说我还会再变成太子吗?”   小影奴听得满心古怪,甚而因为他的语气太过认真鬼魅,脊背出了一层薄薄冷汗。   高沅却浑然不觉眼前是个顶替者,对着他絮絮叨叨一些经年言语,颠三倒四地详说当年他在东宫的光阴,略去了他明知的伤害之举,讲述他认为的两人相守相知过程,鬼魅之中,似乎还真有几分温情。   然而此时他认不出正主和易容者,就好似他前世最初把谢漆的背影当旁人的替身一样,都是分不清,看不明。   那满口的爱意悔意,终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可笑。   小影奴坚持了半个时辰,越听越起鸡皮疙瘩,时候一到立即起身离去,出来上了屋顶找搭档,辛辛苦苦卸掉易容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下次轮到你易容!”   搭档忍俊不禁,蹲在飞檐下伸手摸摸他脑袋:“我贴着瓦片听清了邺王对你说的话,确实辛苦你了。”   小影奴得了安慰立马振奋,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求贴贴,好似两只小鹰依偎:“其他的肉麻话也就罢了,我只是不明白,邺王为什么会提到他入主东宫的事?真是奇怪,现在的东宫不是好好的么,而且在长洛镇后方,怎么想也不可能被废弃的。”   搭档耸耸肩:“谁知道呢?”   *   六月初十,一封十万火急的密报传回了长洛的吴家,吴攸收到后,当夜一夜未眠。   翌日十一,内阁结束了常规的议事之后,五个中枢大臣秘谈。   吴攸眼下乌青,梁奇烽更甚,挂着两个黑眼圈,眼睛里却闪着怪异的精光。   “前线的军师唐维传了最严密的讯息回来。”吴攸率先嘶哑地开口,“前线还在竭力隐瞒消息,现在整个长洛,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怕是只有我和梁尚书。”   梁奇烽附和:“我的讯息是前线的梁氏城主传来,宰相放心,双水城把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   剩下的三人分别是郭家家主郭铭德,以及韩志禺和高瑱,一老二青都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个谜语人:“不知是什么消息?”   吴攸含糊其辞地说起别的:“昨夜我辗转反侧,原想着晋国危矣,后半夜才惊觉,前线还有邺王殿下在。”   梁奇烽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克制着激动装模作样地接口:“起初邺王弃封地不顾,执意以未弱冠的体弱之躯上前线,我还暗中想着他是去添乱,现在看来……真是万幸啊,还好还有皇室坐镇,否则,不知前线晋军的军心如何崩溃。”   郭铭德老眼一瞪,最先意识到什么,唇瓣哆嗦着不敢吭声。   紧接着便是高瑱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寸寸地发白。   只有韩志禺还在摸不着头脑地追问:“前线究竟发生了何事?”   吴攸沉吟片刻,沉痛道:“韩尚书,陛下在雍城一战中受伤,重伤不愈……”   梁奇烽替他说了接下去的话:“陛下,薨了。” 第175章   “陛下薨了”这四个字一直缠绕在韩志禺脑子里,震荡得他茫然失措,即便议事会已经结束,随同高瑱到了东宫,他也还是没能从震惊回过神来,甚而不着边际地想他们用错了词,应当是“陛下驾崩”。   高瑱取出子母壶和醉金杯,亲自斟两杯酒,递一杯给他:“表哥,喝一杯。”   韩志禺猛地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接过醉金杯,甫一嗅到梨花白的醇香,鼻尖就酸涩了。   他抬眼看高瑱,看着他垂着浓密的睫毛喝酒,分明是谪仙般的俊秀洁净,却不知何时起一直滚落在尘埃里。   高瑱喝完一杯梨花白,闭上眼回味兼回望,韩志禺看着他的脸和神情,心里愈发感到痛惜。   “殿下。”   “我知你想说什么。”高瑱阖着眼轻柔地打断他,“表哥,不要劝我了,认命这种事,你早劝过我一次了。”   韩志禺怔怔:“我什么都未说。”   “你想说,莫以己身误国邦,莫以一时败青史。”   高瑱睁开眼,垂首再倒一杯梨花白一饮而尽:“上一次你劝我时,说的也差不多,勿以意气斗强梁,勿以私情乱政业,于是我啊,顺从地交出了储君玉印,交出了谢漆,立身之本和心爱之魄都拱手让人,结果获得一年辱垢,什么也没有,真是可笑至极。”   韩志禺眼眶泛红:“臣不知殿下何意。”   “你听不懂,也是。”高瑱笑了笑,“真好,你不从前世来,不剔骨,不剖心,不见谁死,不见国灭,真好啊。”   韩志禺不明白什么叫不从前世来,只知道高瑱自去岁刑场负伤,濒死高烧许久后,再醒来时便全然不一样。   像是生气都被抽离殆尽,剩下一具行尸躯壳,不像在阎罗门前驻足过,像在空门里无求无欲地禁锢过。   高瑱把子母壶里的梨花白都喝完了,扣动机关倒出了一杯迷魂汤,晃着那无味的迷药作乐:“志禺,去唤圣女来吧,我们与她好好商量,如何囚吴攸和梁奇烽。”   韩志禺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殿下……小瑱,表哥求你了,不到穷途,不要走叛国之路,你承受不起那代价的……”   “胜则我涂史书,拜则我臭史书,没有什么受不起的。”高瑱拍拍他的手,“还是你觉得真让梁奇烽拥护高沅前线称帝,令身为兄长的我继续在后方当太子?前世我已把能忍的尽数忍下,受够了,这一次换个活法,逞意气行私情,生死都由我做回主吧。”   韩志禺手脚发凉:“那殿下可曾想过晋国的祸福?如今前线没有了高骊,高沅是什么德性你我都清楚,谁知道他能在云国的猛攻下抵挡到几时?您若愤于屈居人下,那我们便率援军亲自赶到前线去,以堂堂正正的太子之名,和高沅搏军心、为晋国拼来日,这难道不行吗?”   高瑱看傻子似的看他:“东境两千里,哪一州没有梁氏族人?我到那去,或许在某场激战中就丧命黄泉。”   韩志禺无法反驳这可能性,但他还是据理力争:“即便……即便您和狄族联合后成功登基,后方动荡引发前线溃乱那该如何?眼睁睁看着云国的铁蹄染指我们的领土吗?”   高瑱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末了轻叹:“表哥,你还像从前一样。”   韩志禺莫名有流泪的冲动:“请您不要转移话题,再为国土想想。”   “当初国破,我劝你随我避难,可你不愿,终和长洛一起粉身碎骨。”高瑱轻喃,“我为国土着想,便是不顾念万万晋国生民,倘若一开始就降,何至于被屠戮二十六州,何至于血流成河?志禺,以晋国之力,根本打不赢云国,这是事实。”   “你的意思是……仗打到这时了,要降云国?”   “是。”   高瑱在韩志禺绝望的眼神中举起那杯迷魂汤浇在地上,以这荒诞的杯中物敬皇天后土。   “孤要软禁梁奇烽,拘押吴攸,登上那本该属于我的帝位。我为韩家,我为自己,我亦为晋人。这场仗,晋国一早注定败,我要以帝身与云国谈和,认败,求生。”   *   当东宫认定晋国必败的时候,前线双水城的高沅也和唐维说了差不多的话。   “晋国根本打不赢云国,还打什么?把脑袋送上去被砍吗?与其继续这么败退下去,退到被云皇轰开长洛城门屠尽庶人,还不如现在就和谈。”   一群将领头扎缟素发带坐在议事的密室里,听了高沅这话恨得咬牙切齿,众将握紧拳头死死忍住一口气,孰料平日最好脾气、最识大局的军师听此二话不说地抽刀,开了刃的刀锋直怼到高沅的衣领上,一下就把那昂贵的绸缎劈裂了。   众将倒吸一口气:“军师……”   高沅看着倒映在刀身上的自己,喉结滚了滚:“你们没有陛下了,这才找我来当皇室的象征首领,是你们需要我帮忙,可你就是这么对待本王的?”   “吸食烟草吸到猪狗不如的邺王殿下,脑子再污浊也没关系,嘴巴学着干净点就行,学不来就闭嘴。”   唐维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他:“我叫你一声王,是看在你是陛下九弟的份上。是,陛下崩殂了,晋军和晋民需要你这个邺王托陛下遗志稳固军心,但你记住了,叫你上位是让你鼓舞士气,不是让你带头向云国跪下!你要是再敢不顾陛下遗命,提出这等寡廉鲜耻、自毁军心的话,我唐维第一个砍你脑袋!”   高沅的脖颈真被他割破了一道口子,他皱着眉头嘶了声:“你真敢伤我?!”   唐维吼回去:“是又怎么样!谢漆千里迢迢让你来前线,是让你来自毁长城的吗?早知你是这等膝盖无骨的软脚虾,他为什么要带你来?我今天就找他要个说法!”   高沅耳边嗡鸣一阵,眼睛赤红起来:“不、不许找他麻烦,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你收刀,我等一起商量就是了。”   唐维看他态度软化,这才把刀收回去,整好绑着的白色发带,怒哀交加地坐下。   高沅也顾不上颈间的血口,坐下先低声问:“谢漆……谢漆此刻在哪?”   唐维面不改色,硬邦邦地扯大谎:“陛下一去,谢阁主心身俱伤,病倒了,我已命人看顾他,不劳你费心。”   高沅顿时跟其他将领一样眼圈红红,缄默不言,只听唐维吩咐。   *   怀城之中,云军已将这座空城占满,云皇和亲信住在原本的官驿当中,亲卫队里三层外三层地拱卫着。   雍城同袍的碎骨尸骸给剩下的云军带来了不敢言的消沉,但这天,一掉急讯长了翅膀似地飞进怀城,驱散了萦绕在万人头上的乌云,也挥散了云皇眉间森冷的阴郁。   云皇把信报反复看了几遍,还让墨牙诵读:“晋帝高骊重伤不愈,已驾崩于双水城,晋军缟素,哀哭连夜。”   云皇表面喜怒不形于色,但令全军接下来受飨三天,暂避晋国哀军的锋芒,先振本国士兵的士气。   午间众将士领到了参军八个多月以来最为丰盛的午餐,全体难得的喜上眉梢,纷纷直道晋暴君死得好。   人声之外,巷闾之中,一个穿着二等将服的副将杀了有男风之好的上司主将,换上了他的脸和衣服。另一个影奴替换了副将的身份,底下一层层地替换,最终无人察觉有谁消失。   谢漆从巷尾中走出,阳光照在他脸上,他那原本的异瞳伪装得看不出破绽,身形神情举止言谈与原主如出一辙。走进人声喧嚣的街道,迎面而来云军的另一将领,对方一见他就上来勾肩搭背,低笑促狭地问他和副将的龙阳之事如何。   谢漆的声音拟得和原主一模一样:“啊,爽得很,他每次都是起初不肯,后面还不是在我身下求饶,啧。”   那将领又是低笑,拍了拍他肩膀:“真羡慕你正好好这口,我就下不去嘴,这仗一打就是八个来月,老子都快素疯了!破了他晋国四城,城城都空得像被穷鬼打劫过似的,别说女人,连根女人头发都没捡着,真他娘的。”   谢漆照着收集的情报模仿原主的猥琐,内心捏着鼻子打黄腔:“跟我试试,你就不用素了,保证你比我情儿还爽。”   那将领习以为常地哈哈大笑,大老爷们款地搂着他去吃饭:“日你娘的,是不是想着到饭点了,把老子的胃口膈应到了少吃两口肉,你就能多吃两口了?走吧走吧,今儿咱们吃肉喝酒干个痛快,少发你的骚了!”   谢漆跟着他去饭馆,路上擦肩而过的将兵全都喜气洋洋,待得进饭馆,更是有火头兵敲锣打鼓地宣扬:“晋帝暴君死了!死得好!兄弟们,今天敞开了胃口,庆贺那该死的暴君总算下十八层地狱了,吃个极兴!”   谢漆迈进饭馆的脚步一顿,指尖动了动,即刻恢复了如常。   身旁的将领高兴地讨酒来和他喝,他一口喝尽了半坛,惹来对方的打趣:“怎么?跟你那副将弄得兴了,连带着喝酒也豪迈起来?”   谢漆低声笑着:“是啊……” 第176章   谢漆顶着张易容脸与云军庆贺了整个下午,云军沉浸在死敌完蛋的喜悦里,仿佛很快就能越过濯河一路东下攻破晋国。直到天黑,谢漆才得以回到原身所在的下塌地,从声浪放纵当中解脱出来。   易容成副将的影奴和他待一块,门窗紧闭地给他守着,谢漆取出银针对着身上一系穴位扎下制住烟毒,只是唇鼻出血看着吓人。   影奴向他投来担忧的眼神,他轻轻擦过血渍示意没事,招那影奴前来坐下。   他顶替掉的这个主将心性猥琐滥情,但行军打仗有几分真本领,加之皮相确实长得得天独厚,私下里风流成性,不止和自己的副将玩那套霸王硬上弓的把戏,私下里还和其他人有一腿两腿三腿等等的混乱情史,其中就有一腿是云皇身边的亲卫队之一。   算算日子,也快到那亲卫队来与之私会的时间了。   谢漆这一队影奴顶替掉的是一整支同气连枝的势力亲信,从下级一点点往上侵蚀,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那个与原主媾和的云皇亲卫兵。方师父带着另一列影奴侵蚀,现在已顶替到了亲卫队的边缘,就等着谢漆这一支势力来互助。   有赖于前面影奴们悍不畏死的潜入和接应,兼近来云皇自上而下的松懈,他们得以顺利接近云皇的中枢。   谢漆想着事,身旁的影奴忽然轻声问:“阁主,陛下真的驾崩了吗?”   谢漆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上,朝他摇摇头:“无论陛下如何,我们的任务都会延续下去,不用想太多,战时先听命于我和阁老,若我和阁老们都不测,就按着内部的排序轮下来。”   影奴立即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崇信,纯粹得近于盲目。霜刃阁本身有着超过百年的积淀,本身自下而上充斥着等级尊崇,这一代刚废弃了影奴循主的旧传统,崇信的血脉尚未斩断,转而无缝嫁接到了新的等级上。   不一会儿,两人的耳朵都竖起来,听见了屋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谢漆和身边的影奴伪造出副糜烂样,门外脚步迟钝片刻方敲门,易容成副将的影奴过去开门,又以一副受辱的狼狈样落荒而逃。   戏演得这么逼真,陡然让谢漆内心想笑,那乔装的亲卫队士兵走进门来,脸上出现一股隐晦的受伤神情,谢漆便怔了怔。   那人关好门过来,谢漆故作不自在地整理衣物,吊儿郎当地问:“今晚怎么有空来?还以为你忙得很。”   “不比将军忙。”   “吃醋了?”   屋里一时静静,谢漆装模作样地把手扣在腰带:“要来吗?”   “脏。”   谢漆便笑,掸掸手转移话题:“别这样嘛,我是真的以为你忙,那晋暴君一死,我以为陛下会更繁忙些,你大抵跟其他人继续没日没夜地值岗,哪里想到你这会还能过来。”   那人过来到谢漆身边坐下,个子比他稍矮些,身体一倾便靠在了他肩上,轻声道:“和上司调换了值岗时间,两天没阖眼,借你一靠,不求你消停,但求你闭嘴。”   若是谢漆易容的主将,此刻会把情人往床榻一推,不能走肾则决不走心地扬长而去。谢漆垂眼瞟过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看对方毫不设防地袒露出命脉,适当僵硬片刻后,轻声往那人耳畔安抚:“就这一次,睡吧。”   那人在私情欢场里安心地阖眼,也再没睁开眼。   翌日天亮,易容伪装成亲卫队士兵的谢漆走向云皇的直系部署。   与他交接的上司看见他,只做了个微小的动作示意对接,谢漆回应亲卫队的暗号,肃穆平静地走进最无声的漩涡。   走到对方近处准备交接时,那上司沉沉地看着他,谢漆没有维持平静,适时流露出了微弱的耽溺私情的羞愧神色,死寂片刻后,上司沉重的手搭在他肩上,低声:“趁早断了。”   谢漆维持着麻木的姿态,没有回应倾向,只闷声应了句:“属下知道了。”   上司没有察觉皮子底下换了个人,不再多说,只是搭在他肩上的手变得用力,片刻才离去。   与云军的其他部队不同,亲卫队有一半人是云皇自己的御林军,另一半是云国的千机楼死士值岗,方师父潜入的派系正是死士那一列,难度比谢漆这头大。正如前人史书记载的史实所证,所有集权领袖必用的手段是制衡,云皇极其倚重千机楼,同时又建立了另一支自己的御林军。   只是那位千机楼的楼主也是精明人,明面上与御林军交恶作对,私下里又令死士与御林军结交,两股军队势力博弈又联结,杂得很。   谢漆卡在亲卫队底层士兵的位置三天,亲身感受了这支帝王护卫军的内部机制,与晋军那头比较,云军这头属实高明不少。第四天时他总算与方师父碰头,会面时间短,夜里光靠着过人的眼力比划一堆手势,好似哑巴手语吵架。   方师父那头刺探出云皇决意在两天后夜里出袭,陈兵双水城,晋军的人形战争机器一死,云皇决意接下来不再保守,打算靠破军炮速战速决。   老少两人一获知这讯息都脊背冒冷汗,冒险传递出消息给唐维,心惊胆战到了两天后,发现晋军已在双水城前做好了防守准备。   晋军依靠着两河的天险,挖遍了双水城前纵深的壕沟,放水库闸门、兼引天然河水注地,把一大片干地挖成了泥泞不堪,最湿润的泥地能没过马靴。步兵能拔萝卜似地拔腿前行,但身后的辎重却犯了难,战马和战车都难以前行。   云军想推进远程的破军炮,像轰炸雍城那样轰炸双水城,却不知这一回的晋军因地设策,无声地融化了他们前行的征伐路。晋军已经管不上战后的修复,只管豁出去地保住战时的国境线。   谢漆和方师父趁着这个夭折的开战间隙,又往上顶替了一层亲卫队将士。   为了应对晋军棘手的对策,云皇的御驾中终于走出了人,云皇本人仍高度警惕地留在车上,走出的是另外两人。   谢漆和方师父在队伍中敛声屏气地降低自身存在感,克制着汹涌澎湃的好奇心不抬眼。武者之间越是内力深厚越能察觉到细微的波动,御驾上走下的两人之中,有一个压迫感凛冽,霜刀一般森寒,谢漆和方师父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那人就是一直护卫云皇的千机楼楼主。   另一人气场平和,不可能是云皇,便是赶到前线后一直未示人前的宰相李无棠。   谢漆在亲卫队的第二列中,垂眼看走过的两个云国中枢的衣角,距离最近的时候,他看到李无棠在地面的影子,袖中手腕似乎戴了违和的吊坠。他眼皮稍向上一抬,李无棠袖口正随走动垂下,露出了左腕上缠戴的黑石吊坠。   谢漆愣怔住。   气息只是稍作一滞,那千机楼楼主便扫视过来,谢漆僵着垂眼,一身内息压制到极致,那道落在头上的森冷视线才消失。   “这个人武功在我之上。”   谢漆心中浮现了这个念头,恶寒之中计算着如果加上方师父联手,胜算能到几成。   与此同时,李无棠手腕上的黑石吊坠给他的疑惑更加深重。   怎么看,那都与他脖子上原先戴着的一模一样。   真正的吊坠安放在霜刃阁,自谢如月刑牢风波起,谢漆脖子上戴着的就是匠师仿制的吊坠,里头镶嵌了最小型的破军炮,供他如遇不测时能拽下来暴力使用。   霜刃阁档案有记录,谢漆的黑石吊坠自五岁进阁就戴着,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不明白,世间为何有这样的巧合。   *   双水城那头,高沅被迫在锦衣绸缎外穿上了一层兵甲,天天被架着登上城给将民打气。军队中的将士无一不芥蒂他背后所代表的的梁氏世家,但百姓早已习惯了世族统率,反而在他和世族门阀的动员下积极投入作战准备。   晋军高层的将领见状有被怄到气,但都在唐维的调解下与之和平共处。高骊的“死讯”在唐维的运作下,明面上经由高层将领的集体议事决定,除了军政高层以外,暂时对下方宣告高骊负伤,暂时换成邺王高沅带领,以稳定局势。   但这道“死讯”还是有所泄露,霜刃阁配合着在内部揪细作,又加大了对唐维周身的隐秘护卫。   暗地里,唐维攥着架到最顶层的高沅,胁迫东境全线的梁氏旁支放弃旁观,全部投入作战当中。而东境世族越积极,唐维便越铆足劲把战报传回长洛中枢,言之凿凿高沅身负民意所向,待长洛准备好应对,便一起对晋国全面宣告,令高沅在前线登基为新帝。   原本的太子高瑱继续维持现状当后方的太子,这个逾越礼制的缺德建议就是他在第一封战报里向吴攸提议、再经由吴攸的暗示由梁奇烽的狂妄之口说出的。   高瑱和高沅两人都为形势所迫,只是高沅心更大,执着更小,没心没肺地配合着唐维做一场又一场的动员戏。数日下来,唐维于公于私都觉得奇怪,忍不住在议事结束后,留下高沅单独在密室里问他。   密室里还套着另一个更隐蔽的小密室,就嵌在东墙里。   真实的隔墙有耳。   唐维问高沅:“你来前线到底所求为何?”   “我求谢漆啊。”高沅毫不停顿地回答,顽固又无情地补充:“除了谢漆,晋国是生是灭跟我没关系。”   唐维想起谢漆说过的当他是疯子,不要去深思他的逻辑,可唐维自小习惯了陷在家仇和忠国的两重儒道权责里,难以明白高沅怎么能做到把自己凌驾两重家国上,而且毫无负担地直言怪异的逆道。   他百思不得其解:“可你和他有过纠葛吗?”   高沅听此有些愤怒:“什么叫做有过?现在难道不是就在紧密联系着!”   唐维怔了一下:“这么说……也是。”   “跟你们这种人根本说不明白。”高沅眼神冰凉,语气又苍凉又嘲讽,“晋国是什么样,人世是什么东西,我早见过了最好的烈火烹油和最烂的雪上加霜,眼前这些算什么,活过飞雀四年的深冬再来谈吧。”   唐维虽然已经做好准备和他的疯癫共处,偶尔还是不适,便敷衍了:“哦。”   高沅又怒了:“你以为我在故弄玄虚?我告诉你,要不是这一世界有变动,你和你那土匪似的汉子袁鸿,早就死在飞雀一年前的长洛城外了!你以为你们为什么能蹦跶到现在,还不是有……”   话说到这里,高沅自己也懵住了,他呆呆地扭头看向外面,自言自语:“是啊,为什么本该死去的人活下来了?谁在我前头回来了?难道是高骊?”   唐维听他越说越不正常,本不想搭理他,但听他直呼高骊的名字便告诫他:“在外直呼陛下名讳是为无礼,我们全都是陛下的旧部,我们称你一声邺王,你对我们的明主也须得有应该的敬重。”   高沅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东西,皱着眉皮笑肉不笑:“你那明主在别的地方,一登基就这血洗那血洗,名声比我的昏庸死爹烂上一百倍呢。”   不等警告,他滔滔不绝起来:“在那里云国也攻打晋国,云皇当时发兵的借口可不像在这里,需要说什么为自己惨死的儿子讨公道,人家发兵,直接一句诛杀暴君替天行道就够了。最可笑的是,晋国人听到这个被打的理由,直接对准高骊,叫他自戕谢罪。”   “我再跟你说,他在那可不像在这里这么死得其所,他可是被铐起来处以极刑的,深冬雪白得很,天地一片洁白干净,就是为了衬他的血肉多烂多脏……”   若是谢漆在这儿,必是当头啪啪两个大耳刮子加一顿腿脚,教育他嘴巴可以张更可以闭。唐维到底受限于君子行,气得浑身发抖,最多做到的也只是抓起密室里的杯子砸碎,吼道:“再胡乱说疯话,我让谢漆杜绝和你接触!”   高沅每次口无遮拦的终点都是有关谢漆的威胁,听此立即闭嘴,色厉内茬地威胁两句,扭头就开溜了。   唐维气得脑袋疼,等高沅溜之大吉,重重关上密室的门锁紧,深吸几口气走向了密室的东墙。   他屈指敲墙,墙里传出了回应,沉闷的轻声之后,刚才还完整光滑的墙壁慢慢打开,一寸寸曝出里头的别有洞天,小密室五脏俱全,能听得墙外大密室的举动,梁城主交出这地方当军务处时提到了里头的设计,为的就是防中之防,突出一个世族背后的历代心眼。   高骊和唐维检查过周全,选了这地方当诈死后的藏身地,两人一块推动假死后的决策。高骊只和唐维一人联系,一身伤自己处理,连神医都没有告知。   唐维起初怕他独自在里头发高热无人照料,高骊只道自己命数未尽,不会死在这儿。   今日再见,高骊握着左腕和他打招呼,头上包着绷带,眼神十分阴郁。   唐维见面先低声问伤势,继而揉着脑壳气闷:“高沅那疯子满口喷粪,他说的疯话你休理会,我也是脑抽了,明知他脑子不对劲还在私下里结交他,真是忙糊涂了。”   高骊轻笑了笑,握着左腕的右手无意识地松不开:“不用管他。但……他刚才说的那些,你谁也不要提起。”   “我知道的。”   高骊握着左腕的右手松不开,有些出神地强调:“尤其谢漆。”   唐维发现高骊的神情是不曾见过的空茫。   *   长洛宫城中,也有人在密室中密谈。   阿勒巴儿虽早就知道文清宫地下有一个密室,高瑱还用来关押过谢漆数日,但她直到这一夕才真正进入其中。   密室比她想象的宽敞太多,这么大的空间,壁灯只开了一角,森森地照着一片墙壁上钉着的锁链,其余的空间俱隐在黑暗中,全然不可视。   在这一角中,阿勒巴儿和高瑱每说出的一个字都会在四周悠悠地传荡,明明是人间之地,却鬼气森森,未知的大片黑暗给人的压力极大。   阿勒巴儿掐了数次手才从鬼气当中醒过神来,反观坐在对面的高瑱,却习以为常地边喝茶边谈话,壁灯昏黄的光线照在他半身,因着俊美,越发像从黄泉里趟上来的魍魉。   高瑱邀约她单独来这密室里详谈起兵谋反的事项,狄族当年浩浩荡荡前来长洛献降,作为圣女的“嫁妆”,不少狄族人留在长洛城郊外,以降民的卑微身份自处。只是阿勒巴儿从决定来晋国自献时便没有放弃回乡的心,选出同行的族人都是伪装好的精兵,看着表面卑微佝偻,实则一解衣裳身上全是结块的腱子肉。   阿勒巴儿身边的狄族侍女更是精挑细选出的女武士,看着弱不禁风,却都危险至极。   眼下长洛又在征兵,吴家的私兵已经拆出了六成派上前线,梁家虽然有私兵,却也因为前线的首领变成高沅后准备拆出来送上去。   高瑱在等新一轮增援出城,吴梁的守备即将出现薄弱,韩家会调动出本家剩下的武力,联合狄族人围困剩下的三个世家门楣,宫中也将韩狄配合,在长洛城变动的同一天封围内阁,除了吴梁郭的三个家主,其余不顺者杀之殆尽。   阿勒巴儿听从高瑱的调配,适时提出一些不太过分的交易要求,她为这一天的到来做足了等待,热切得不像演出来的虚与委蛇,周旋得看不出演的痕迹。   倒是高瑱,冷淡得好似一潭死水。 第177章   阿勒巴儿与高瑱在地下室密谈了一个时辰,谋反内容在环境的映衬下显得阴森非常,她有心想让他下次密谈换个地方,高瑱却对这阴森地有特殊的中意。   密谈结束,阿勒巴儿回到地面,才觉从幽冥地回到了人间世。高瑱却独自在地下室里多逗留了一刻钟,摩挲过钉在地下室深处的石床上的若干锁链,恍然觉得那锁链不是因生铁打造才冰冷,而是沾染了谁人的体温才森冷。   韩志禺在地面等着,垂手站立望着这寝宫的墙壁,设想着没有韩宋云狄门剧变之前的韩贵妃盛况。听到动静,他回过苍颓的脸,只看到了阿勒巴儿一个人。   阿勒巴儿朝他行了个狄族的礼仪,她逐渐在晋宫城里行本族之礼,摒弃了晋太子良娣的附属身份。   韩志禺浸淫礼部多年,比谁都明白礼仪举止背后的政意,倘若他还是纯粹的晋臣,此时就该厉声呵责这个狄族良娣的不尊。   可他已经失去了这个管束的资格。他在家国和表弟之间选择了后者。他甚至在率领韩家和狄族人结盟,借助这支肮脏贪婪的外族之手,去侵犯自己的祖宗庙堂。   韩志禺等了一会,密室的入口还是只有阿勒巴儿,他便也大概明白高瑱独自在密室里流连着什么,只好先向阿勒巴儿问起他们密谈的结论。   阿勒巴儿越过韩志禺走到寝宫的梳妆台前,伸手在桌上轻抚,一尾小蛇从屉中钻出盘到她手上,她的舌尖和蛇信同时动作:“六月二十六,韩狄两方共计两万兵,八千精兵围宫城。”   这便是他们决定的起事日期。就在世庶集结的五万士兵齐齐出征的隔天,有晋人亲赴前线,便有晋人准备乱国。韩志禺胸腔中撞着一股窒闷的浊气,有些目眩地问起届时狄族的部署。   阿勒巴儿对他的印象比对高瑱好,他问什么都详尽告知。有霜刃阁暗地里的协助,她自有以假乱真的连环套部署计划,在她的言语里,狄族联合韩家,掌控住长洛和内阁中枢是胜算概率极大的豪赌。   韩志禺听着这些,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色,只有迭句增加的沉重。   阿勒巴儿轻笑:“韩尚书,事成之后,太子即帝,你即相国,你怎么反倒露出一张如丧考妣的脸?”   韩志禺扯了扯唇角,正事问毕便转移了话题:“子澜如何?”   高子澜便是高瑱亲自赐给他与阿勒巴儿的混血儿子的大名,韩志禺大概是宫城里第一关心那小崽子的人。   阿勒巴儿煽动东宫联狄篡位时,明确提出了数项利益,以此获得他们基于利益往来的交易信任,其中一项利益便是要求高瑱登帝后,立高子澜为新的储君。有高骊这个混血帝王的前例,再立一个混血做继承人,推动晋狄的和平与联合便合乎逻辑。   高瑱同意了。   阿勒巴儿不怎么关心自己的骨肉,高瑱亦然。   高子澜现不足两周岁,养在文清宫的偏殿,不会行走也不会说话,成天在里头到处乱爬,自娱自乐地咿呀乱叫,宫人们总是挂着恭敬的神情垂立四墙,不敢惹事地旁观着,以至于他虽在千百双注目的眼睛下,仍然像在野外放养。   韩志禺想过去偏殿看看那皇孙,刚要走便看见从地下室里走出的高瑱,一下子变成了三人行。   高瑱漠然地走到偏殿时,高子澜正爬到门边,呆呆地仰头,用那双和高骊有些相似的蓝色眼睛看了看生父和生母,看完不感兴趣也没有天生的亲近,扭头继续乐呵呵地爬他自己的路。   高瑱没踏足寝宫,在门槛外冷眼旁观,因他冷视,韩志禺只能僵着停驻在门外,无言地看着门里门外的人伦上的一家三口,脑中忽然浮现不好的比喻:高子澜的意义对他们而言竟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无声地悲恸时,并不知道他们在阿勒巴儿眼中也是鸡肋。   弃之可惜也必弃的鸡肋。   *   时间一转来到六月二十日,云军暂时还没能想到快速便捷的方法,以突破双水城的地理防御,只能用普通的笨办法,伐木铺在完全没过马蹄的泥泞路面上,丈量着晋军的破军炮射程,一点点前进侵蚀晋军的防线。   云军的进攻看似陷入僵局,但云军轰炸雍城时耗费的远程新炮正在后方的支援路上疾行,一旦那威力惊人的新器械投入双水城之战,晋军仍然难以招架。   两国交战持久,比拼到现在拼的不仅是最直观的军备,还有后方的家底。晋国倒退过几十年,军备落后如此,但到底是辽阔的中原大国,一旦殊死不降,反抗的声势便也浩大。   随着云军向晋国深处的战线推进,云军的支援部队战线越拉越长,云皇对此却没有任何的动摇之心,仍有条不紊地一手执掌前线和后方,决策力远胜晋国那边受制于世家的现状。   埋伏在云军内部的影奴丝毫不敢停歇,趁着云军内部少之又少的几次混乱,一点点向云军上层侵蚀。   谢漆距离云皇的御驾最近时只有九尺,云皇要是在这个距离之内下车,谢漆和方师父一起联手发起刺杀未必不能成,然而云皇实在谨慎,几乎就没有下过御驾。   更别提那个令人恶寒的千机楼墨牙。   谢漆有三次险些暴露,距离墨牙最近时仅有五尺,他自诩自己的豆蔻刀法在霜刃阁中最快,天底下能让他萌生再快也不够快的人寥寥无几,谁知眼前这人比他去世的师父压迫感更甚。   此外,云国宰相李无棠自先前一次走下御驾之后就再也没现于大军面前,最多只在亲卫队的拱卫小范围里偶尔露面。他戴在手上的吊坠攫住了谢漆几分心神,但蛛丝马迹无从查起,只能选择无视。   他在李无棠身上倒是获得了另外的情报,他的老鹰追踪到了从东北方向飞来的隐蔽信鸽。那些信鸽极其难抓,霜刃阁那么多只埋伏在暗处的苍鹰都没能抓住,只有老鹰经过长时间的埋伏后,才成功地截住活鸽,按爪不动地把它送到深夜的谢漆手里。   谢漆取下信鸽携带的密信,里头全是暗号谜语,他默记后将信报和信鸽完璧归赵,发现信鸽的拥有者不是墨牙,却是李无棠。   此后老鹰又截住那些信鸽几次,谢漆全部记下了他们的密信暗号,破译出了几个特有的代号,其中有一个赫然是长洛。   联系细作这种事显然不太像是李无棠一个宰相需要亲手做的,他身边就有严密的千机楼死士死间体系,更何况,李无棠特地养出的信鸽群更像是在隐瞒云皇和千机楼。   李无棠突然到前线来仍是个谜,谢漆还没查出头绪时,就得到了双水城里的危险信号:唐维险些被刺杀。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唐维遭刺杀的消息传来时,谢漆在亲卫队中听到御驾内传出的隐隐争吵动静。那御驾鲜少传出这么大的动静,与其车壁严密隔声不无关系,能被谢漆听到声响,可见里头的大人物声量得有多大,几乎就是咆哮。   自那之后四天,谢漆收到了东西两个方向的传讯。   西面,托李无棠的擅离职守,云国国都的部署出现了一时的权力中空,云国太子急于将中空的职缺填补上,被赶到云都的罗师父切入,与云都里的高琪罗海成功联系。   东面传出了浓缩的长洛局势,有来自谢如月对韩狄的总结汇报,还有双水城里唐维再度遭刺杀的噩讯,虽然他性命尚无大碍,但晋军后方一失高骊二缺唐维,士气顿时狂泄,看得谢漆眉头直跳。   除了讯息之外,他还收到了从长洛传递出来的东西,那是个漆黑的小盒子,小到只有指节长,盒子的封口被铁水浇筑得看不出打开的缝隙,盖因里头装着的东西危险性极高。   盒子经过层层级级的影奴传递,沾着些许血迹传到了谢漆的手上。   正是他到达雍城的第一天里,斟酌过后向高沅提出的支援之物,一小盒剧毒的原烟。   高沅没有食言,确实从梁家讨来了这不详的剧毒。   从神医那儿所知,原烟似易燃膏,沾火星必融,会在几瞬间之内爆发出烟雾,毒素浓度是云霄烟的几百倍,云霄烟之毒又胜普通烟草百倍。   烟是附空之缥缈物,没有人能不呼吸。   原烟的毒雾一旦爆发,只有习武之人迅速闭息和逃离能躲避,一旦嗅到片缕毒雾,人的中枢顷刻受袭。谢漆当初七窍出血,全靠神医拿着烟毒脉案施展医术,一连跟阎王战斗了七天才把他从孟婆桥边拽了回来。直到今日,中毒两年半,他也还在原烟毒的乌云下。   这东西恶之又恶,像是晋国浓缩的极恶具象化,只需指甲缝一点,燃出烟一缕,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人轰击得粉身碎骨。   云皇运来了云国的“土产”,轰开了晋国的国境。   晋国这边也有自己的“特产”,真辨起恶,谁也不遑多让。   来而不往非礼也,晋若不礼尚往来,就辜负了云的好意。   谢漆收好了这剧毒物,与方师父接过头,决意在六天后发起对云皇御驾的刺杀,日期正与长洛的政变相呼应。   六月二十六的深夜和凌晨,晋国的后方和前线几乎同时发生了动乱。   不同的是,长洛的太子谋反完全失败,连夜关进宫城的审刑署。   前线的影奴刺杀成功了一半,幸存影奴逃回双水城。 第178章   破晓前的深夜,双水城前的二十五里泥泞路,三十来匹烈马驮着影奴们在深夜里吃力疾行,十里之前夜静月高,谢漆为首的幸存影奴突破云军前线铺木的士兵,竭尽全力地撤回双水城。   十里之后身后炮火声骤起,遇袭的云军有最快反应过来的,展开了追击。   “这路注水注得真好啊……”方师父攥着缰绳喃喃,他的气力有些不足,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地控马,没一会就落后了。   谢漆粗喘着掉头到方师父身边,运力把老人家薅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一手拽一马绳艰难地朝双水城的方向逃命。   一个时辰前的子时三刻,借着夜风朝东的天时优势,埋伏在云军内部的一百四十三个影奴合力发起了刺杀。   云皇在御驾中被惊醒,最初不明情况,情急之下先命令亲卫队向中拱卫,谢漆和方师父距离御驾的远度缩减到五尺,时机罕见,两人义无反顾地抽了刀。   老青双刀暴力地劈开了那坚固的车壁,从而使谢漆第一次见到云皇本人的长相,看着是张文人书生的、仁慈的脸。   御驾的空间大到超乎原有的想象,装载的对敌机关也超过了他们原本的估测,全靠着殊死一线的直觉和轻功躲开暗箭。刺客就是这样,一刀推时势,生死险中求,战死不定输,幸存也不一定就是赢家。   御驾上装载的微型破军炮朝他们发射,方师父拖住千机楼楼主墨牙,谢漆堵住亲卫队数刀,刀光剑影中将狭小的原烟盒对准御驾的一个发射炮**去。   它炸出微弱得可忽略不计的爆破声,与之鲜明的是谢漆刺耳的刮刀预警,刀背横刮刀鞘的金戈声穿过了黑夜,所有行动中的影奴闭息撤退。   就此,剧毒的原烟在夜里散出烟雾,以御驾为中心乘东风扩散。   时间回到现在,从云军中突破逃出来的影奴只剩三十二人,身后虽然没有追兵,却有炮火。   原烟的烟雾一散开,御驾中的云皇、李无棠等人必定受毒烟侵袭,非死即大伤,影奴们孤注一掷的刺杀任务达到了目的,剩下的就是闭息拼命逃跑。   古来刺客多当场同归于尽,谢漆希望他们能成为例外。   谢漆控着两匹马,身上的云军兵甲破破烂烂,他腾出手拽腰带把背后的方师父和自己绑好,用力打个死结,一簇炮火正落在他们不远处,炸起了飞溅的泥水,他反应慢了一拍,就被淋了个狗血淋头。   “阁主,不用管我了。”方师父在背后说话,“本拖油瓶要打盹了,这泥路看着就软,被窝似的,你把我放下去让我睡觉吧,双水城就在眼前了,你骑着快马往前冲啊……”   谢漆握着缰绳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起来,他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张口想要说话,喉咙里也涌上来了热血,辛辣地吐在马鬃上。   他定定神继续控着马往前走,吹哨示意跟在身后的影奴全力向前走,不要管他,争取多活下来几个。   方师父又在嘀嘀咕咕,谢漆感觉到他在努力地扯开绑紧两人的腰带,便命令老人家老实点。   方师父便骂他小鬼。   剩下十五里泥路,炮火时不时投下来,谢漆没有回头,只看到在前路的影奴们,有人被炮火击中。   胯下的马也在一阵炮火溅起的碎石中砸断了马蹄,幸好他拽着两匹马的缰绳,混乱中抓紧另一匹受惊的马,继续磕磕绊绊地趟泥路。   方师父剩下的力气都在叨叨地骂,声音越来越小。   夜甚长,路上的影奴逐渐减少。   谢漆听着方师父苍老的细碎声,从上上代时期叨咕叨到下一代。从前在霜刃阁里,他只觉得老人家实在是碎嘴子,聒噪得人脑壳嗡嗡,现在他希望还能再听十年。   双水城的城楼出现在视线里后,谢漆才出了声:“您再坚持一会,就快见到神医了……”   背后声音渐微。   后世霜刃阁的档案里留下了这场刺杀的记录结果,与晋史里详细延展的各种行动价值不同,霜刃阁简单地记录着影奴的名姓和生平,末尾小结:“潜伏者一百九十二,生者归来六人。”   长洛第一次发布的那张征兵帖,上面公示的第一波参军,其中三百五十个影奴的名字随着战事推移,逐渐被朱笔划去。到最后,没有划去的名字剩三十个不到。   *   七月初一日,乱中有序的长洛收到了前线的战报,不看还好,一看众人都脊背发凉。帝“死”、军师遇袭数次、霜刃阁死伤惨重、邺王在撤退中因炮火而负伤……云军那头一反先前的停滞,忽然不顾一切地将战线往前推,借着军需的先进对双水城狂轰滥炸。   双水城这个繁荣的大城失去前锋后备,出现了晋云对战以来,晋国的第一次大规模死伤。   此前晋军虽然撤出了百里战线,却都提前疏散好了边境百姓,民众伤亡人数极少,而这次摊开在内阁众臣面前的,是一个死近万、伤三倍的数字。   云军那头疯了,长洛这头的中枢也要疯了。不仅为前线的可怕局势,还有高瑱谋反的影响。   梁奇烽还是坐在木轮椅上被搀扶着来上朝的,四天前高瑱骤然谋反,他险些就被宰了,负伤的也不止他,内阁的其他重臣无论老少都至少挨了一剑半刀。   当日有庶族官员不惧伤、不怕死地怒喝高瑱,半炷香间,二十个寒门官吏被高瑱砍下头颅,浓稠的血喷了其他人一身。   幸存的人被血喷得懵了,当场有两位上了岁数的老臣被活活吓死。   满堂之中只有吴攸出声,换来的是被高瑱捅了左腰一刀,血从椅子上顺着椅腿淌到地面。   在此之前,高瑱在满朝文武眼中都是一个温良的不幸形象,温良源于世代礼部世家的浸润,不幸来于时运的种种阴差阳错。   也许他在舞弊案中失尽庶族的人心,但世族对他的拥护并不少。   在他真正抽刀砍别人的头颅前,内阁的大臣们没几个相信他是真的要造反。   有几个私交与他不错的官员站出来劝他,结果便是被当头一刀砍下。   鲜血最先溅到高瑱那张俊秀的脸庞上,他在官员们的痛嚎中笑起来,说了一句令在场恐惧的话:“嚎得真动听,其他人也都挨上一刀吧,哭叫得不大声的,就再砍一刀。”   听命他的韩家暗卫、狄族宫人真就照办了,一人捅一下,顷刻间令整个内阁的地面铺满了鲜血,充斥着惧痛的鬼哭狼嚎。   高瑱在他们的痛叫中满意地微笑:“血洗确实是最快的征服手段,诸位,顺我者现在即可有医师止血,不顺我者,我便在你的皮肉上再拉开一刀,再将这法子,炮制在你们家人的身体上。”   人在剧痛和看起来十分恐怖的流血创口中确实不易维持正常,内阁中不少人痛到打滚,涕泗横流地哀嚎着顺应高瑱。   梁奇烽则不然,他毕竟出于历代酷吏的刑部梁氏之家,他前半辈子在自己生父的手里领受了常人不能想象的酷刑,被高瑱的人捅了一刀后,捂住伤口便是冷笑。   也因为他这神情,高瑱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亲手上阵,干脆利落地卸掉了梁奇烽的下巴,打断了他一条腿,又循着不易致命的人体部位狠狠再捅了三刀。   “梁大人,我不杀你,你放心。”高瑱冷酷地折磨完,脸上又戴了彬彬有礼的面具,又把他卸掉的下巴掰正,“我对您也没有私怨,只是恨乌及乌,谁叫你是高沅的血亲呢?”   梁奇烽忍着疼怒斥:“亏你还是先帝一度想改立的太子!眼前晋国河山危在旦夕,你堂堂东宫,礼部韩家之后,却为一己私利联合贱狄,犯下这卖国篡位之罪!”   高瑱踩上他的断腿发笑:“此言差矣,为私利卖国乱政、引狼入室的难道不是你梁家吗?与你相比,我算几何?”   高瑱身上透露着一股疯魔的狰狞劲,众臣在血腥的恐吓下,敢出头反抗的被砍成两截,剩下的不是忍痛沉默就是毫无形象地顺服。   他逼迫吴攸取出玉玺下诏,将高骊战死的讯息昭告天下,而后册立他成为名正言顺的新一代君主,吴攸捂着流血的腰部不动,那些被威胁的世族官员疼得爬到吴攸面前,哀求他顺应高瑱的要求。那情景,辛辣得比刀锋更令人恶寒。   吴攸摇头,高瑱便提刀往他身上逡巡,寻找着哪一块人体部位更适合摧残,刀尖最后极具侮辱意味地停在他腹部:“不如我将宰相阉了?终归你不近男女之色,一心投在我那早死的好大哥身上,这地是用不上了,我帮你把秽根除了算了,成全你为先东宫守寡如何?”   吴攸听到先东宫,脸上才有了神情波动,极怒化作了冷笑。   正待高瑱认真地将刀举起,御书房的门被两刀劈裂砍破,两道人影厉风似地掠进去,一个玄忘刀快得杀出残影,眨眼间杀了一圈韩家暗卫,另一个直截了当地将散着血腥味的绛贝刀横在高瑱脖颈间。   高瑱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挟持着韩志禺走进来,鼻梁上横着一道疤。   再见四目静冷,谢如月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到此为止了,殿下。”   东宫谋反作乱之事在此结束。但韩家人起事于长洛守备空虚,虽迅速被霜刃阁镇下,长洛西区和内阁中枢却被杀了大批官吏,以至中枢出现了中空。   众臣全部被高瑱砍出重伤,一个个顶着无甚血色的脸重启内阁会议,却看着那形势严峻的战报陷入死寂。   不知是谁在小声喃喃:“天要亡我大晋吗……” 第179章   内阁中弥漫着一股夹杂血腥味的浓重药味,座中近四十人个个带伤,伤痛磨平了锐气,死寂后有世族代表的官吏犹豫着提议:“云军锐不可当,皇室凋零如此,是否再提议和之事……”   有一人出声就有陆续的反应,户部最苦大仇深:“此战已持续了九个月,去年晋国各地粮食不足,今年百姓收成一般,但已经提前把税交到后年了……国库入夏就有掏空的架势,现在更是全倚仗宰相的吴家、梁尚书的梁家带头支援前线。下官不知世家能撑到几时,只知今年再入秋,前线战事若还未平,入冬一旦天时不佳,不必云军攻破,民间怕是饿殍遍地。”   “宰相大人,晋国军队兵数与太平时相比翻到了五倍,织造局尽力了……”   “宰相大人,我军与云军之悬殊在军备,兵部尽人事,可血肉之躯怎挡破军炮,敢问枢机院的研制进展如何了?若还和此前一般,这仗再打下去,怕是只会徒增伤亡……”   “宰相大人,朝堂因东宫叛国,百官锐减了一半,礼部更是因韩志禺而清剿一空,今入秋而战事动乱,晋国秋考要怎么举行?这空出的若干官职必须要有后来者填补啊……”   一部一句,说到最后众臣愈加惶惶。   吴攸认真地听着和记录,听到最后抬头看向梁奇烽和郭铭德:“两位尚书为何不提问题?”   郭家一直跟随吴家,郭铭德只管建工,上了年纪后更是慎之又慎,工部外的事务一概摇头,乍然被吴攸点名,鬓有白发的老者了,反应还像学堂里被教书先生骤然点名的学子,摇头摇头再摇头。   梁奇烽皱眉了许久:“以我之见,事态紧急,比起死战到底,还不如暂与云军和谈,召回邺王以行登基之事,否则国无一君,谈何为晋?”   吴攸忽然笑了笑,众臣原本齐聚一言准备促成议和,见他反应莫测纷纷闭嘴。   高瑱与吴攸都是之前出了名的斯文人,前者骤然杀人如麻,谁知道后者面具下又是什么?   “诸位上奏的问题,我都记下了。至于议和,我不赞成。”吴攸整理记录的文书,梁奇烽刚要出声就被他截住,“吴家支持前线再战两个月。晋国不是空壳,支援刚输送上去,支撑前线战到入冬不是不行,两个月后战况如何,诸位再议不迟。”   梁奇烽看向他:“怎么,宰相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还是请来了天兵神将,才能在两个月内扭转战局?”   吴攸掸掸文书边缘,在场人人负伤,吴攸自个的腰子都被捅了,满座中却只有他眼神炯炯,不见苍白。   “密报太多,我暂且缄默,以免长洛尚有云贼细作。只是,诸位不必悲观,处在强弩之末的不是我们……是云贼了。”   *   前线,从双水城仓皇逃出的兵民撤进五十里外的月湾城,越往下的城州都背靠着濯河的分支,月湾城也是依照临近水源取的城名。   谢漆背着方师父回到双水城时便倒下了,虽然及时闭息没有受原烟侵蚀,但和千机楼楼主交手时被打中了两掌,外加余毒和不少外伤,一倒下就昏迷了七个时辰。   二十七日的太阳刚升起来,双水城就被云军运输抵达的远程破军炮轰炸,晋军仓促间应对不及,全城乱哄哄地向西崩逃,唐维捂着伤挣扎着爬起来指挥撤退,才总算是恢复了有序。   撤退时,谢漆还陷在昏迷中,意识并非完全混沌,只是身体撑到了极限无法睁眼。周遭炮火轰鸣,房屋倒塌,人们的尖叫声远近皆满,但有人在动乱中将他背起。   五十里撤退奔逃路,照顾他的人一路无声,先是背着他哐哐哐地用腿脚逃跑,逃出双水城后上了马车,那人便将谢漆抱在怀里,大手仔细地摸了他全身,在他脸上轻蹭了好一会,贴着他在动乱里依偎。   谢漆只剩下触觉和听觉,周遭天翻地覆,他却感到无比的安定。   睁开眼时已是在月湾城的医馆,谢漆意识一恢复就胡乱抓住了身边人的手,干涸的喉咙叫不出“高骊”二字,急得倒气。   “别动别动,我刚涂好的药要被你蹭完了!”   谢漆急喘了半晌视觉才恢复完好,抬眼看见床边忙忙碌碌的神医,眼泪流淌下来时同时笑了。   神医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给他灌下,他才能从喉咙里发出呕哑声:“神医……”   神医诶了一声,把他放平后取针扎他:“你烟毒复发了,忍着点,还有左膝以前就不好,这回膝盖骨又碎了一次,我替你正完了骨头,你别动。”   银针扎下来,谢漆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阵,剧痛间追问方师父的情况。   神医扎针的手保持着严苛的稳定,面部表情则控制不住。   谢漆一见他的神情,什么也明白了。   扎空两卷银针,谢漆痛得不住咳血,神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嘴上说着是人就有生老病死,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待谢漆把毒血咳完,他说起幸存的影奴逃回双水城的情形。方师父彼时还有气息,医师们全在拼尽全力地医治,然而云军的轰击接踵而至,神医只能背起他撤退。战乱里轰炸漫无边际,炸起的一角砖瓦朝他们飞去,方师父用劲撞歪神医,仍是来不及避开那砖瓦,撞中了头部。   方师父在路上时也劝神医别管他了。神医也和谢漆一样不搭理他。只是谢漆沉默,神医和方师父一样叨叨叨。   “张老哥,我死了,世上也就是少了个老刺客,你死了,人世间可就少了个救死扶伤的老神仙……你可千万要活着回长洛哦。”   “行行行,我活他个一百二十岁,你快闭嘴,失血过多的人费什么力气罗里吧嗦!”   “老神仙,托你向阁主带句话,一定要让我大师兄,啊就是玄坤,带他回霜刃阁去……他在北境流浪了二十年啊,一定很想家……还有我徒弟,傻小子一个,他以后要是被许心机欺负,他一定不自知,就要麻烦阁主帮忙给他撑腰了……”   “有什么话你自己跟谢漆那小子说,我干嘛要替你长嘴?这活我才不干,你把这口子吊好了,明天我背你找他去。”   失血实在太多了,方师父没能撑到抵达月湾城,最后一句碎碎念是朝神医讲的:“除了师兄弟们,我只有您一个朋友……老友,有缘下辈子咱们再叙。”   谢漆默默地听着。   “他的尸身停在医馆里。等回长洛了,我去护国寺给他添盏长明灯,希望他在地下排队投胎时路上光光明明,来世再做个好汉。”神医拍拍谢漆的脑袋,“你尽力了,生死有命,你心里别有负罪。李菜头很荣幸在战场上捐躯,我给他合上双眼时,他嘴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   神医看他呆呆的,继“死”了“丈夫”后,一百多下属师友所剩无几,身体又糟糕,抹了把脸坐在床沿拍拍他,本想给些心灵抚慰,但屋外医师跑来敲门求支援,神医只得去救助其他伤患。   谢漆怔了半晌,吃力地吹起三道不同的哨声,吹到声嘶时窗户被顶开,老鹰、大宛、小黑接连钻进来,三鹰扑棱着飞到床沿,三双黑豆眼看着他。   谢漆伸出没伤的手挨个摸三只鹰的脑袋,简单的动作重复了许久。老鹰翅膀有伤,小黑脏兮兮,于是他把最干净的大宛抱住。   大宛通人性地张开了翅膀,谢漆便埋进毛茸茸里。 第180章 二更   谢漆没低落太久,抱了大宛半个时辰,使唤着鹰召来了城里的其他影奴。   不多时狭小的房间里来了十四个影奴,分工明确地把各处消息上报。   谢漆最关心几件事, 第一是云皇是否身死,第二是长洛狄族。   云军在他们刺杀之后的当夜对内部做了一次大清洗,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地掩埋了许多人,最后传出的一道消息只描述了军医的恐慌,没能刺探到中枢的云皇等人是否暴毙。   但眼看现下云军不计后果地推着破军炮向前,战术一反之前的循序渐进变成激进,更像是云皇危矣,想趁着时日对晋军施压,迫使晋国和降。   有关长洛东宫的事则有谢如月和吴攸两封密信,谢漆接过展开,谢如月已经监视着阿勒巴儿等狄族人赶去狄族,力争早日促成北境线上的结盟,尽快将狄族腹地的青琉矿运载到长洛。许开仁和一批匠师已根据着谢漆传回去的破军炮图纸,研制升级的新军备。   高瑱此时暂被关押在审刑署,当日谋反长洛共计被韩狄屠杀一万两千人,偌大的一座国都城,四次出援兵加之这一次血流成河的内乱,彻底凋敝空荡了。   谢漆也没想到高瑱会带头杀这么多人,一时忍不住皱眉。   眼下晋军的首脑也情况不妙,影奴们汇报起唐维五次遇袭的结果,愧疚得个个跪在他床前请罪。   “那邺王呢?”   “邺王尚可,但在双水城撤退时被流石所伤,正卧病榻。”   负责盯着高沅的小影奴没汇报高沅当日是因为执意要去找谢漆,才在路上耽误行程被流石击中。   谢漆也确实不关心他的伤况,他安静了片刻,嘶哑着问起了最后的重中之重:“雍城之后,你们有谁见过皇帝陛下?”   所有影奴摇头,从雍城退到双水城后的当天夜里,唐维就对内的高层密传皇帝重伤不治,对外民众宣告皇帝负伤,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口。   谢漆试图下床:“我要去见唐维。”   影奴们忙制止住他,分出两人出去找军师。   等到天黑,唐维披着斗篷被一个影奴背着秘密赶到医馆,兜帽摘下后露出张疑似破相的脸,纱布裹了半边脸,左眼都遮住了。两人乍一见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你这都没死真是命大”。   唐维精气神更好一些,坐在床边的椅上端详谢漆的脸,未出声先一笑。   影奴们退出屋内去外面各司其职,谢漆看着唐维的脸笑不出来:“唐大人,你……”   唐维笑起:“我没事的,这只是外伤。我还没来得及从神医那过问你的情况,你还好吗?”   谢漆也道没事。他的伤总是在脖子以下,衣服一裹什么也看不到,一张脸依然不受丝毫影响,好像是老天爷也喜欢他的脸,不忍美人破相。   唐维谈起战事时眼里涌起亮光,和谢漆刚到前线时见他的情形不同,那时唐维眼里慌惧都有,现在弄出了一声伤,眼里却写着硕大的希望二字。   “长洛和前线我都知道了。”唐维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带着小椅子往前蹦,一把抓住了谢漆的手腕,“霜刃阁做得太好了,真的,好到我这几天睡不着,现在我确定我们能以弱克强了,云国再强大又如何?我们晋国要不是被自己的痼疾绊住,哪里轮到他们来狂吠?现在世家七剩二,庶族寒门正在大量崛起,前线只需要维持住防守,我们熬也能把云皇熬死!”   说得太激动,唐维剧烈地咳嗽起来,扯到了谢漆手上的针眼,痛得谢漆魂飞了一块。   可疼归疼,他也被唐维的情绪感染到了。   唐维咳嗽完继续握紧他的手:“月湾城只要延续双水城的防御措施,再次挖地掘河注水,土地一变得泥泞黏脚,云军就难以再推着器械前进,而且雨季要来了,天时都将助我们耗废云军!”   “长洛那头的第四批支援已经快赶到濯河了,我们前线很快就能得到补助;还有狄族那头的联合,如果青琉矿真能流进长洛,我们在军备上迟早能反超云国!谢漆,我知道霜刃阁还有影奴潜入了云都以伺破坏他们的中枢,你们……”   “从前我对霜刃阁三字恨之入骨,对不起。”唐维唇角还是笑着的,眼里却忽然涌起了亮晶晶的泪意,“霜刃阁在这场战事里的巨大牺牲和助益,我与其他将领都看得清清楚楚,多谢你们,多谢。”   谢漆怔住,脸上保持着惯性的面无表情,待反应过来急忙拭去了一脸泪痕。   唐维问他:“你上半身伤得重不重?”   谢漆摇头。   唐维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   谢漆肩头一抖,僵硬着说不出话来。   唐维抱着战友一般抱他,情绪确实是激动,拍了他两把才松开。   他轻笑:“这也是代陛下的抱抱。”   谢漆下意识地抬手摁住脉搏:“他……雍城一役伤得不轻,现在怎么样了?”   “我就知道,他要么没瞒你,要么骗不过你。”唐维笑着摇摇头,“还好,借着这个当口休养着,我看他新旧伤都在逐渐恢复。等时机成熟,他就出来了。你只管在这里专心养伤,月湾城有晋军顶着,不会再向后方撤了。”   不会再向后撤退了,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一句话。   战事刚打到春季时,朝堂还在畏惧云军打到东境腹地越过濯河,梁家一派大力支持割地议和,吴攸虽是主战派,顶着压力的却是寒门一派的官吏,连同高瑱谋反之日杀的寒门官员,朝堂的庶族代表不知道被杀了多少人。   庶族拥护的高骊北境一派坚持到了现在,晋军流着鲜血将战事撑到现在,终于换来一句我等无需再退。   谢漆心里密布的乌云终于消散了些许,躺回硬邦邦的床板上时,望着天花板想象着明天屋外的日出。   快到子时时,门被轻轻敲了,谢漆以为是医师过来换药,等门被推开,他往外一扫,眼睛就定住了。   确实是个来换药的,穿着常服绑着眼睛,身形高大得门板都显得局促了。   门再一关,这人拎着药包摸索着走到谢漆床边来,坐在床沿时伸手去摘下绑眼睛的黑布,露出一双天海似的冰蓝色眼睛。   谢漆视线有些模糊,下意识想爬起来,就被来者俯下高大的身体盖住。   他贴在谢漆耳边轻蹭,像一头大猫似的,大手绕过他的伤势,这里摸摸,那里贴贴。   谢漆嗓子眼堵住,泣不成声半天才发出声:“高骊。”   “诶。”高骊鼻尖蹭着他耳廓,“谢漆漆。”   谢漆哭着抬手拍了两把他的脑袋。 第181章   七月初六,继长洛事变后的第十天,谢漆收到了北境线上传来的谢如月传信。   开头一句“阁主见信,如月附耳”削减了实况扑面而来的霜雪与血腥味。高瑱被关的当天晚上,也就是谢漆等人刺杀的时候,谢如月带着其他影奴在吴家的配合下押送阿勒巴儿等狄族人踏上返狄之路。   阿勒巴儿带走了一早看中的多个晋国人,有中原百业各行的顶尖人才,当然还有确实被她说动,自愿逃出晋宫城的公主高白月。高白月在藏书阁避世三年,几乎就是一个人形的晋中原文化库。   阿勒巴儿能说动这么多晋国人去狄族,雄辩上确实有两把刷子。狄族内里分为两大支系,一个白狄,一个赤狄,外加大小部落几十个,一直处于散沙状,她不是族长,是族中主持信仰的圣女。   狄族的游牧和中原的耕织历来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也许困于天文地理,这个矛盾得到千百年后才能调解。但是现在,有阿勒巴儿回狄族,或许能凭借她的身份和能力暂时淡化这个矛盾,促成官方上的两族结盟。   北境近三千里路程,赶路的行程比想象中的快捷。因在飞雀一年,高骊就将北境军加脱了贱籍的庶族兵队派去。   北境线上一共十三州,寒门官吏和庶族将领在深谙北境土著情况的唐维、袁鸿等人的计划书下进行改制,历经两年渗透,寒庶掌权,为了避免底层动乱,他们没有彻底消除世家势力,但令世家旁支屈服与退后。   十三州里都有霜刃阁的影奴,一鹰传遍北境线,日出之下,十三州的城门像金鳞一样打开。   结尾写道他们已经毫无阻碍地通过了七州:“天苍地广,狄族在望。”   谢如月在信里将一切尽量精简地描述,这封信报寄出是在四天前,按照信里的行军速度,现在至少到了两族的交界线。   谢漆读信时被字里行间的北境天地震撼到了,恰时入夜,窗外雨声滴答,粘稠湿热的东南现况和信里的广袤干燥形成强烈对比,他读完信抬头问床尾的人:“以后我能去北境吗?”   床尾的人正忙忙碌碌地在给谢漆的左腿换药,虽然他自己也是个诸伤未愈的伤患。谢漆的目光游移在高骊额角和下颌线附近的几道未消除的疤,就像看到一把绝世好刀被砸出了几道裂痕一样痛惜。   高骊的想法也差不多,他小心翼翼地轻抚谢漆的腿,膝骨、踝骨有不同程度的碎裂伤,受炮火流石影响的外伤不少,给他心疼得眼泪汪汪。   他摸摸谢漆白皙的小腿肚:“你这条腿不保养个二十年,铁定受不了北境的风寒。”   谢漆楞了楞,正色地训斥登徒子:“换药就换药,堂堂陛下诈骗人就算了,举止怎么这么二流子。”   高骊改成低头用鼻尖蹭他小腿肚上的青筋。   雨声把谢漆无地自容的“滚”掩盖住了,高骊假装没听见,我行我素地给他换好药,大手扣到腰上就要给他上半身的外伤涂涂抹抹。   五月时谢漆也给高骊换过药,当时看着高骊顺服又炽热的眼神没忍住啃了一口,这回攻守易换,高骊没啃咬亲吻,但有数次摸摸贴贴,头发丝都被解开从发根撸到发梢。   旖旎气氛只要一出现,谢漆必谈正事:“应、应对狄族,北境能做到固若金汤吗?”   “能。”高骊口干舌燥,“当初我派了老将和秦箸去边境驻守,配合破军炮威慑,怀柔和震慑一起用,这几年内狄族人不敢造次的……”   雨季来得应时和安全,创造了这难得的战时休养。   高骊天天在雨夜里过来,天亮前离开。每天晚上他照顾完谢漆就拉过桌子拼成简易木床,和谢漆躺在同一张床上,不能抱他就用指尖勾住他柔顺的发梢。   谢漆第一天醒来时大悲过,流干泪水后又恢复成精密的冷机器似的,夜里伤疼也不会出声或动弹,只是安静地看着躺在身边的高骊。   高骊说他夜里睁着眼睛的模样很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异瞳猫,谢漆不置可否,睡不着便伸手摸高骊的头发,把他毛扎扎的卷发揉着玩。   今晚本该继续共枕,但高骊给他换完药后,靠在他耳边轻蹭闷声:“煦光,今晚有事,我就不陪你了。”   谢漆耳根被他灼热的气息喷得有些痒:“好,陛下只管去,不用操心我的。”   高骊闷闷:“就操。就操。”   两声不同,谢漆干咳一声:“陛下准备什么时候解除假死的消息?”   高骊被他的反应萌到闷笑:“现在不是时候……我才‘死’一个月,怎么够高沅把好名声传满天下?”   高骊宣布死讯,除了配合长洛的霜刃阁逼迫高瑱谋反,还有前线作战的考量,和韩家之后的梁家桎梏。   不可否认的是东境处在梁氏旁支的多年管控下,全线早已联合成一股麻绳。这里和北境不同,北境地域三千里只有十三州,各州距离遥远不易连线,东境两千里却是打了串死结的官官相护,不能用北境的暴力镇压方法来对付东境。   高骊最初带军亲征,经过邺州后就和唐维明确了这现状。许开仁从考察里推测梁氏用烟草商贸和云国私下结交,罪同叛国,行军时也有影奴汇报,发现有梁家官商合力掩埋、销毁烟草的脏事。   还有东境线上可能持续了长久的贩人买丁之事,这些高骊都得知了。   出征时他带了五万庶族行军涌入这里,要做的事不止打仗。   高沅一被推到明面,各城的世家官商在应对军事的动员和调配问题上直接高效起来,不止是本家的梁奇烽大力督促,本身家族大利就是他们的共识。   想扳倒梁家,就该让它先急剧膨胀,和梁奇烽一样产生梁氏可以超过吴氏那样膨胀。梁奇烽以为皇室只剩手里的高沅,根本不清楚吴攸手上也有,继其他世家被分瓜、被肢解后,最大的吴梁终有雌雄高下的一天。   吴攸一直把高骊推在明面上做挡箭牌,现在高骊从靶子上跳下来,大好的红心靶,吴梁就该自己去掰手腕。   谢漆一点就通:“明白了。”   高骊刚要夸夸他,又听他说:“我还以为动脑子这种事你只会交给唐维。”   高骊哼了哼,咬住他腮边一块肉,又咬又嘬的,作弄出个红印子就响亮地亲一口:“那是因为我讨厌高沅,他缠着你。”   谢漆半边脸潮红,用舌尖顶起被咬的腮边,把朱砂痣顶了起来,高骊忍不住又去亲那颗痣。   长在他心尖上的痣。   他憎厌摧残过这颗痣的高沅,憎恶舍弃过、又妄图复制过这颗痣的高瑱。   这明明是他的痣。   他为什么会在别的世界遇不到,护不住。   这么些天了,高骊一直安分,眼下一开小戒,亲吻很快转移到唇上,继而探入到唇齿舌尖,鲸吞蚕食一样对着这一小块领地吞食掠夺。要不是谢漆负伤和初七将临,谢漆的口津怕是都要被他榨完。   谢漆直到他松口才颤颤巍巍睁开眼,神情糜弱,神智却异常灵敏:“你听到……高沅说过的疯话了?”   高骊心里的情欲当即被难言的怒火和悲凉掩盖,他轻啄谢漆的朱砂痣哄他:“嗯。我知道那都是疯话,我不当真,我只会生气。”   “那就揍他。”谢漆还吐着喘息,脸上热潮,但说话冰凉凉的,“我迟早打断他的牙,让他分批吞下去,看他还能不能口齿清晰地说疯话。”   高骊乐了,郁气顿时被他驱散。   他的老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也还是能杀气腾腾的。   他很喜欢这股生机。 第182章 二更   七月七,乃是韩宋云狄门的第三周年。   晋国内有预谋地扬起了一场舆论,批判针对云国和韩家。韩家自不必说,高瑱谋反时没杀民众,但命韩家血洗了大批从一开始就支持主战的寒吏。   朝堂中枢不明前线实况,剩下的多数世族官员自然又有议和的声浪,民间对云国的国仇家恨舆情就是在此时重沸的。煽动之下,长时间的战事供给带来的倾颓低迷被一扫而空,主议和的官员在上下朝路上差点被臭鸡蛋砸翻。   舆情从长洛一路传出海内,到七月十日时,第四批援军就在这主战必胜的鼎沸声浪里到达月湾城。雨虽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军心却再次振奋了上来。   唯一令人感到意外的就是谢青川也在援军当中。   唐维和他见过了几次,被他的观察视线弄得既纳闷又不舒服,于是去见谢漆时把这人也列在了最近的要务中。   谢漆也知道这人特殊,他一来就有影奴暗中盯着他。梁奇烽派来的直系不少,底下还来了一队梁家自己的暗卫,很快在明面上驱逐了影奴,接手护卫高沅的任务。   但好笑的是,高沅一觉醒来发现一直监视他的影奴被赶走了,气得对着自己人破口大骂。   唐维说到这时都摇头发笑,他就担心高沅被梁家人和谢青川的言论举止影响,不肯和高骊的旧部配合,结果他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高沅并非不明白,他就是不认理。   梁家人估计是又无奈又抓狂。   雨越下越大,晋云两军都难以开战,后方就成了庶族杂姓和世族梁氏的争斗和融合。唐维脚不沾地,噼里啪啦说了些话就要挥手作别,谢漆哭笑不得地拉住他衣摆。   谢漆如今对他少了分疏离,多了分同袍谊,语气也跟着熟稔起来:“你等等,我一句话都没说呢。”   唐维便又坐下:“怎的?”   谢漆复盘六月埋伏云军的诸事,挑出李无棠的事单独说给他听。   “你是说,云国宰相很可能在长洛有内应?”唐维嘶了一声,“可内奸之事不是我所长,你问我这个,我给不出什么思绪。”   谢漆斟酌着开口:“我们怀疑李无棠是晋国人。云都的影奴搜查出了这人的经历,他在云都如浮萍,云国籍贯是在二十年前才入官府造册的,我们最多追溯他到二十二年前,那时期和长洛睿王身死、身后势力销声匿迹的时段对应上了。”   唐维怔住。   “还记得之前我们收集的云国史料吗?云皇在位的二十多年里一心推行改制,很多举措和睿王一派、高盛一脉十分相似,李无棠在其中的政绩很扎实。这人不是庸辈,极有可能是当年受到世家迫害,流亡到云国的寒门砥柱。”   罗师父在云都把李无棠的家底挖得干净,云皇当年在长洛为质时极有可能私下和睿王一派往来密切,才有云国人大费周章地把玄坤的尸骨盗运到云国之事。   李无棠如果就是这一派的人,得到云皇的重用就合乎情理了。   “我想问你……”谢漆后面的话没说了。   唐维抬手抹抹没有伤的半边脸,领会到他的潜在意思:“谢漆,二十多年前的那批前辈……你要知道,那些前辈都是先驱者。”   “我知道。”谢漆说,“是英雄。没有他们,七大世族现在还林立,晋国可能已经被云国人践踏了。我这样猜度敌国宰相的身份是那批英雄,这是极其不敬的,可我们挖出的信报指向就是这样的。”   唐维的脸失去血色,雨声滴滴答答,他空白了许久。   “谢漆,你说霜刃阁查到一些有关睿王的人事,那你知道了多少?”   “微乎其微。宫城的藏书阁、霜刃阁的千万档案,有关睿王一派的记录少之又少,我只知道一些中心人物,比如唐氏姐弟,睿王妃和你父亲。”   唐维苍白地笑了笑,肩头垂下来:“那我和你说一些秘辛,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没有对其他人吐露过的,埋在我心底很多年的。”   谢漆紧张得眼皮跳了跳。   “二十三年前,睿王的身死之年。在他死前,有一千个寒门中人联名上书,包括官吏、举子、豪商,寒门最具话语权的一千人上书逼迫幽帝解除对睿王的关押。那个时候,睿王已经被关在天牢里六年了。为什么对这个年份记得牢固,是因为我出生的那年,就是睿王被栽赃罪名入狱的时候。”   “你这样听着,是不是觉得他们在没有军队的加持下上书太冒进了?但其实睿王身后除了笔杆子和钱袋子,也是有军队的。幽帝继位后,世庶矛盾空前激化,幽帝和睿王最后各退一步,幽帝立了寒门的才女为皇后,并立了皇后所出的高盛为储君。睿王则是将军队的兵符交出去,交给了世庶两派的中间人。你猜是谁?”   谢漆摇头:“我猜不出来。”   “高幼岚。”唐维低低地重复,“高幼岚。长公主,当时的吴家家主之妻,吴攸的生母。”   谢漆愣住了,这真是他没想到的。   “高幼岚和睿王交好,一度想和睿王的影奴玄坤成亲,但最后还是被迫和吴家联姻。进入吴家后,她也仍是睿王一派的拥护者,吴家成为了第一个从内部打破世庶之隔的大世族。所以你看现在的吴攸,和同一代的韩志禺、梁千业等人对比,到底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政文商军提前定约,如果幽帝还是重用梁家为首的世家鱼肉庶族、还是不肯放出睿王,寒门一派便要起事。”唐维握紧双手,手背冒出了青筋,“一旦动军,成则从龙,败则叛国,但他们只停留在了上书这一步……高幼岚一反之前的盟约,火速拥兵去了南境,后来有了吴家的镇南王、世子。”   “幽帝把上书烧毁,梁家派出军队血洗,上书的一千人不止身死,还牵连了背后的九族,睿王也死在了天牢里,到死都没和妻女再见一面……”他说出了一个让谢漆沉默的数字,“晋国上下超过四万人死在这场浩劫里。”   唐维松开手:“安装在睿王身上有十项大罪,通狄联云、叛国谋反、贪腐受贿、淫**女、强占民田……什么荒诞的都有。睿王一派里的中枢人物同样被安上了各种肮脏罪名,刑台的刽子手砍头砍到卷刃,你的师父玄帆执掌的霜刃阁,在其中暗杀掉的人数不胜数。”   “你问我那批前辈,我其实记住的姓名不多了,那时我就六岁光景。”唐维揉揉脸,“而我记得的启蒙师长们,那些人全都死了,很多就是在护着我逃亡的路上死的。也许有前辈在那场浩劫中和我一样幸运逃出,可我……可我记得的那些人都死了。”   唐维捂住了眼睛:“对不起啊,我想不到李无棠会是谁,我帮不到你。”   谢漆喉咙堵住了,被他的道歉震得胸膛窒闷:“你不要说对不起。”   唐维坐在椅子上,低头靠在膝上闷笑:“我一时间也分不清我到底在希望什么。我既觉得,若云国宰相真是那批前辈之一,那便是还活着的父辈,万一是我认识的呢?可若真的如你所想,那我敬仰追随了一辈子的父辈,岂不是为敌国鞠躬尽瘁二十年,还煽动着敌国来攻打我们?”   谢漆哑然,他大概想到了这猜想会对唐维造成的打击,他束手无策。   屋内陷入窒闷的死寂,雨声越来越大,暴雨像把世间和人都浸透了。   半晌后,屋门忽然被熟门熟路地撬开了,高骊带着一身潮气手提食盒走进来,一边把遮住眼睛的黑布摘下来,一边黏糊糊地叫谢漆。   一声“老婆”落下,他睁眼先看到了黑着脸的唐维。   高骊:“……” 第183章   高骊不动声色地把食盒背到身后去,心虚地和唐维打招呼:“啊,军师,晚上好!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啊。”   自四天前的晚上高骊说有事不来,谢漆就几天没见到他,眼下看他局促心虚的模样,莫名觉得好笑,但眼睛扫到他侧颈上,笑意消失。   唐维也一扫刚才的沉郁,黑着脸来劲了:“皇帝陛下,你知道你现在是驾崩了的吗?初七那天你险些把篓子捅穿了!这风波还没过去,这会你又出来了?明天要是传出皇帝魂飞故里或者诈尸的传闻,我——”   高骊忙并指保证这回很是小心,决计没有暴露行踪,唐维攒着劲骂了他一通,而后拍拍谢漆手腕,出去撑雨伞了。   嘴上虽数落,到底还是不打扰他们难得的相聚。   高骊目送唐维远去,门一关麻利地脱沾了潮气的外袍,仅着单衣到谢漆床前去,用手背贴着谢漆的额头,爱怜地滑到下颌去,低头亲了口他的朱砂痣打招呼。   谢漆后仰避开他的手,歪头打量他:“陛下初七那天怎么了?唐维看起来很生气。”   高骊面色不改地笑笑,扣住谢漆后颈轻柔,低头从他侧颈亲到朱砂痣去。   “没什么,倒是你们,刚才在谈什么呢?我看唐维的神情不太对。”   “唔……”   谢漆费劲地伸出左手去推开他的大脑袋,推不动,被他扣紧后颈,吻进舌根去。   谢漆差点断气,手抓住了高骊的发绳,一扯令他的卷发蓬松地炸开,高骊这才松开他,又从他的痣一路亲到锁骨去。   谢漆低喃:“伤口……”   高骊连忙停下,抬起湿漉漉的蓝眼睛:“好好好,不弄你了,哪儿疼?”   谢漆伸出一根手指摁住高骊的脖颈,眯了眼睛低喘:“你这儿为什么有掐痕?”   高骊刚进来,他就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刚才还以为是看错了,现在近距离一瞧,发现高骊脖颈上确实有微不可察的手指印,他一看就知道是掐出来的。   痕迹要是再新一点,他能看出是被人所掐,还是自己作死弄的。   高骊眼神一闪,捉住谢漆的手盖在自己颈上,侧首亲他手腕内侧:“不知道,我力气向来大,应该是以为有蚊虫随手一掐的。你眼力怎么这么厉害?”   他一来谢漆就被他到处亲,饶是再厚脸皮也撑不住了,挣扎着要抽出手:“高骊!”   “嗯?”   “你别亲昵了。”谢漆窘得想一头撞他,“陛下,你好好坐着,规规矩矩说话。”   高骊满口答应,把拎着的食盒带来,掏出了一盅骨头汤要给他喝,补补断腿。   谢漆捧着热乎乎的汤有些失笑:“再过几天就能走路,不用费事。”   高骊伸手捏他脸颊:“你波棱盖儿都碎几次了?骨头要好好养,尤其膝盖。”   谢漆没当回事,抿了口骨头汤,又听他说:“不然以后我弄你,你那膝盖哪里跪得住。”   谢漆差点没呛住,咕咚咕咚喝完一盅,红着耳根朝他比划拳头:“休要孟浪。”   高骊神色不明地看着他笑。   谢漆总觉得自己有时在他眼里是不着片缕的,忙转移注意谈起正事,也将对李无棠身份的猜测告知。   “难怪唐维刚才看着难过。”高骊捏着他五指轻摸,“你们当夜以原烟刺杀,云皇也好,李无棠也罢,除非云军里有一个比神医还高超的医师,不然迟早因毒暴毙。”   谢漆又出神了些,思索再三,将黑石吊坠的事也一并说出:“我生母给的遗物,那人手腕上也仿制了一条,我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我父母也曾是睿王一派中的一员。”   “如果是,你当如何?”   “不如何。”   高骊缓缓凑到他眼前:“煦光,假如你生父是了不起的一代人杰,却被我生父杀害,你往后跟我在一起,心里会不会生刺?”   高骊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预备在他眼里看到一些错愕的复杂,但谢漆垂眼看他,说话轻描淡写的,透着超脱人世的孤冷。   “我就是个孤儿,父母二字,不是我的所依,家庭一词,更不是我的所属,我无亲无族,幼年进阁里,少年进宫中,人伦何时哺育我?还要怎么加诸我?”   高骊的心脏猛地一抽,恍然之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谢漆从前也冷,但烟毒之后失去部分记忆,骨子里的冷性又深厚了数倍。   也因没有记忆绊脚,他管控霜刃阁也好,长洛制衡和前线杀敌也罢,握刀时总是毫不犹豫,带着股不顾一切的锋利。   他说得也没错,高骊不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只能握住他冰凉的手,捉在手里搓搓捂热。   两人转而谈起其他的事,夜色深时,谢漆抽出手拍拍身边的位置,高骊侧躺下,谢漆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的卷发,指尖逡巡到高骊额角未淡的伤疤时,还没怎地,高骊就不小心从床沿掉了下去。   谢漆看着摔在地上的高骊,笑得按住腿:“陛下太、太大只了。”   “是床太小!”高骊甩甩挡住眼睛的卷发,气呼呼地起来去搬桌拼床,收拾了好一通,里衣也脱了,打着赤膊挤上去,把谢漆的脸按在他那横贯着几道疤的胸肌前。   谢漆喉结滚了又滚,默默在心里诵读大悲咒。   *   两天后,云都的鹰穿过雨幕辛苦地飞了回来,信报上谈,云都的太子应召,准备在七月十五动身,运着军备赶到前线去补给和振奋军心,后方留给辅政大臣,以及年仅十七的三皇子。   谢漆立即把消息传去给唐维,晋军的主事们火速召开了会议。   下了半个月的大雨转成了阴天小雨,天时的优势逐渐淡化,晋军很快充斥着开战的氛围,但这些都是谢漆难以参与的了。   他正在试着艰难的下地走路,他把自己的身体想得太好,事实是自中了烟毒以来,身体的愈合速度再不能和少年时的相比,如今前线用药紧急,他两腿的骨头断得厉害,只能偶尔弃用轮椅,撑着拐杖试试走路。   他在医馆冷汗潺潺地复建,晋军亦和他一样,艰难地一步一步迈出去,阻挡又开始奋力推进的云军。   七月二十日,第一架晋国的大型破军炮火速从长洛运了过来,它出于霜刃阁的匠师和许开仁之手,经过了不计的生死,北境三千里,百匠不眠夜,在晋云持续战了将近十个月后,晋国终于在军备上逼近云军。   谢漆没有亲眼见到那架新器械,但逐渐在医馆里听到外界传来沉闷的轰隆声,犹如低鸣龙吟。   北境青琉矿到长洛、长洛破军炮到东境的两条运输线快速高效运转,高骊和唐维来医馆的次数渐少,苍鹰和影奴也在外少回,谢漆不觉得孤独,透过狭小的窗,知道东边有盛大的反击。   神医倒是常来看他,白天城里士兵全出去了,远程攻击减少了晋军的损伤,他老人家终于能喘两口气。   这天八月,神医兴冲冲地拎着午饭来和他一块吃,食盒一打开,里头药膳的浓苦气味差点把谢漆送走。   谢漆捂住鼻子,险些要背过去:“神医,您这又是研制了什么新武器?”   “你小子也太失礼了!”神医隆重介绍他的新研究,这都不是十全大补汤了,是百全巨补粥。   谢漆撑着拐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碗粥的卖相,只能苦笑着给神医抱个拳。   “倒也不必给我拜早年。”神医拍拍他脑袋,“来吧,为了你的早日康复,仰起脑袋咕咚咕咚一吃,诶它就过去了。”   “您也不用像哄小孩似的。”   神医笑起来,对着面瘫的谢漆一顿摸头攻击。   谢漆无奈地端起那碗药粥,神医在一旁碎碎念,很像方师父。   “天天轰隆隆的,我竟然也习惯了。”神医年近花甲胃口还是很好,听着远处的轰炸声下饭,“听医馆的伤兵们说,我们这仗没准能赢,双水城、雍城这些都能收回来哦,真是了不起,我起初还以为输定了,棺材本都做好没了的准备,这下好,我可能真要像菜头说的长命百岁喽。”   谢漆因为药粥拧起的眉心松泛了些:“战后,您好好颐养天年,少操劳些。”   神医咂咂嘴:“以后太平了,我还是想继续把烟草和烟毒这东西研究透。虽说有你这个模范样本,但还是研究得不够,万一将来烟草禁不掉,我留下的东西可就有用处了。”   谢漆肃然起敬。   窗外忽然飞来老鹰,急速冲到了饭桌上,把神医吓得“哇呀呀呀”起来。   谢漆解下鹰爪的信报,刚看一眼就神情一变:“云皇……已死。”   神医正捡掉在桌上的米粒:“被炮火炸升天了?”   “不。是死于您刚才想研究的烟毒。”   神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扒拉着米粒接话:“哇这死法……那还不如炮火升天。” 第184章 二更   这天天刚黑,高骊就急匆匆来了医馆,脸上盖着谢漆给他设计的易容,眼睛也用药水改变了颜色,以便他在唐维周遭用其他的身份行动。   谢漆肩上站着鹰,正在和影奴议事,高骊顶着一张易容的脸轻车熟路地推门进来时,令那来汇报的影奴十分警惕。   “不用紧张,这是我的人。”谢漆比个手势让高骊自己坐板凳,让影奴继续说话。   高骊听话地搬了个小板凳坐下,高大的身形导致坐下缩成一团还是倍有压迫感。   影奴觉得这人体格看起来很像皇帝陛下,脑子一下子想歪了,以为这人是阁主思君整出来的替身,说话便磕巴了些,火速汇报完情报立马跳出窗口溜了。   谢漆何等人精,看自家属下这个反应立即猜到人家在想什么,放了鹰掩了窗,看向板凳上的高骊:“你坏我声名了。”   高骊面露疑惑:“啊?”   谢漆拄着柺要走去床上,高骊立即走来搀他,送到床沿就上手抱住,刚要开口就被谢漆截住:“你先把易容洗了。”   不然由着高骊顶着这张易容脸这亲那亲的,太像他真的在搞什么别恋了。   高骊没意识到,还是先火急火燎地在他朱砂痣上亲了一阵,**意味并不重,更多的是一种激动。   谢漆揉揉被亲麻的侧脸,趁着他洗易容时谈起今天各路集齐的消息:“云皇确认已死,确切死期也许不是今天,他们的太子是在十三天前抵达前线的,一进军中就持总帅的兵符。但李无棠的死讯还未确认,不排除当初他运气好,才能撑到现在。”   高骊仰起洗去了易容的帅脸,水珠从眉眼滑到下颌去,活像打湿了的浓墨画,前后对比猝不及防地让谢漆感受到了视觉上的滋养。   “终于把人熬走了,好!我军会继续和云军抗衡,尽快耗废他们的军备和民心,现在问题是他们后方国都的那个三皇子又是什么情况?就拿吴攸的麻烦程度当度量好了,那三皇子难不难对付?”   谢漆安静地瞧了他一会才出声:“以云都影奴传来的信报丈量,那位三皇子不至于到吴攸的地步,大约集合了高瑱和高沅性格上的优势吧,但手里可用的人力肯定比不过吴梁韩那种量级。”   眼下罗师父在云都潜伏,高琪和罗海一早被云国人挟持去了云国,他们也持续了长达十个月的渗透,高琪和那三皇子往来比和太子密切,如今三皇子当政,高琪能深入的地方更多了。   霜刃阁正在源源不断地把情报传递出来,是否再发动一次玉石俱焚的刺杀,血洗云国宫城的皇室和重臣,罗师父还要谢漆他们联合观大局定夺。   谢漆将局势讲明:“陛下,假如云国太子或三皇子弃战,反过来向晋国求和,你会同意吗?”   高骊把脸埋进毛巾里擦去水珠,睁开他那双雨后纯澈的冰蓝色眼睛:“同意是一回事,但血债血偿是另外一回事。云国军备在短短二十来年里就攒到了这程度,要是晋国不乘胜压制他们,以后他们再韬光养晦反过来坑蒙拐骗,那还得了?”   “云国剩下的高层如果不蠢,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降亦死战亦死的话,这场各自赌上国运的战事就还会旷日持久地打下去,虽然最后能赢的一定是我们。”   高骊在谢漆的尾音里蹲在地上陷入思考,谢漆等他一会,越看越想笑,拍拍身侧邀请他过来坐:“我的陛下,你想事的时候都习惯蹲成一头熊的姿态吗?”   高骊回过神,听了他的话笑了,蹲着举起双手比划:“谢小大人,你见过熊吗就说我像?你看啊,熊是这样的,嗷——”   他边低声嗷嗷,边运用起租赁似的四肢,学着大熊走路的模样,一步一步挪到床边:“熊来吃你了!”   谢漆佯装害怕后仰:“本瘸子跑不动,看来今天真要葬身熊腹了。”   高骊笑着托住他,还沾着些潮气的鼻尖蹭谢漆的脸:“什么瘸?胡说,明明是我的漂亮小猫伤了花一样的爪爪,暂时不能飞檐走壁了而已。”   谢漆看着近在咫尺的冰蓝眼睛,看痴了片刻,干咳着把话题生拉硬扯回来:“说正事呢,不玩了。陛下,不管怎么说,你和唐维他们仍要小心,霜刃阁会一直在暗中协助的。”   “明白。”高骊贴上他唇珠,轻轻厮磨一会,大手小心地放在他腿上:“我四天没来见你了,今天腿脚感觉可有好一些?神医怎么说?”   谢漆顿时觉得舌尖发苦,说起神医不定时就研制出稀奇的苦药膳:“我仔细梳洗过了,还是觉得身上充斥着股苦味。”   “我怎么没感觉到?不信,你别动,让朕检查检查。”高骊咬住他唇瓣一通掠夺地往里亲,亲罢一路向下咬开衣领,这时确实像头饿熊了。   谢漆屡屡被占便宜,这回倒不怎么羞愤了,不是被他温水煮青蛙,就是因今天的消息太振奋,抑或单纯是被色相迷惑。   高骊原先只想小小破戒,讨几口糖果舔舔,中途忽然发现今天的糖果不那么冷若冰霜了,他自己都楞在了糖衣前。   “谢漆漆?”   他刚抬眼,就被谢漆冰冷的手捂住双眼,听得一声低低的命令:“轮到你别动了。”   高骊痛快地应了声“好”,然而很快就觉得相当不好。   他怎么亲亲贴贴谢漆的,谢漆都还了回来。   谢漆忍耐性超强,他却不是。   高骊喉结吞咽的频率加快,脊背发麻地僵硬着不敢动弹,不必谢漆捂住他的双眼,他自己紧闭了。   谢漆的手从他眼上滑到脖颈,虚虚地掐住,掌心盖住那可怜颤动的喉结。   他正寻思着怎样主动更进一步,紧闭的窗户被敲了敲,一个小影奴的声音在窗外轻轻地响起:“阁主,邺王那儿有突发情况,还有谢青川,我们发现了他的一些奇怪之处。”   谢漆当即松开了掐住高骊脖颈的手,用手背轻拍他不住起伏的胸膛,轻声叫他起开,背过身去面壁。   高骊委屈得没边了:“……”   怎么这样,管撩不管熄火的?   他委屈着个脸照做,不仅听话地蹲到墙角去自生自灭,还贴心地拉过屏风把自己的身影盖住,而后竖着食指戳墙根,心里咒骂该死的高沅和谢青川。   窗户这才轻开,小影奴跳进来,在谢漆三步内汇报:“阁主,邺王发现我们一直易容冒充您搪塞他的事了。”   谢漆整整高束回去的衣领,耳尖动着听墙根的细碎戳墙声音,漫不经心地点头:“能应付他这么久,你们做得很好。谢青川呢?”   小影奴松了半口气,随即继续肃然地上报:“先前李无棠的信鸽,我们在谢青川那儿截获到了。”   谢漆提着衣领的指尖一顿。   “阁主,李无棠之前与长洛的通信,谢青川有莫大嫌疑。” 第185章   谢青川,岁二十三,与谢漆恰好同龄,比起他飞雀一年的春考高中、不逊于许开仁的才干和朝堂地位,谢漆对他的最大印象仍然来源于他的义姐谢红泪。   谢红泪当初就为吴攸办事,在典客署和高琪一起和质子云仲周旋,谢漆在中烟毒前还曾经派青坤去劫掠天牢中的梅之牧,将这位先东宫一派的骨干、先太子妃梅念儿的妹妹秘密丢进烛梦楼。   如果谢红泪一开始就尽忠于吴攸,那她早该把梅之牧交到吴家去。   可梅之牧就此销声匿迹,不是被谢红泪所杀,就是被她严密地藏匿起来。   谢漆也对谢红泪感兴趣过,只是霜刃阁搜查到的档案没找出什么。若执意分析她行事诡谲的动机,也许慕权贪荣勉强能算是她的目的,毕竟她能用手上持有的东西扶持谢青川一路扶摇直上,驱养弟达目的。   眼下小影奴把谢青川说出来,谢漆第一反应想的却是那擅箜篌的美丽女郎。   李无棠用信鸽和长洛的细作用密语互通有无,如果李无棠是谢红泪作为间谍身份渗透的一道关卡,她应上报于吴攸,支持主战的吴攸没理由不把消息传递过来。   谢漆不由自主地按住眼睛,皱起了眉:“信鸽上的密信破译了吗?”   “只破译了一小部分。”小影奴惭愧地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截信报交到谢漆手里,破译出的只有几个零星的词语,根本看不出什么。   谢漆疑心是李无棠因烟毒而命数不久,临别前有什么要言托付,捋过一遍月湾城里的人手,多调出了四个影奴,吩咐寸步不离地盯住谢青川,但要小心被他身边的梁家暗卫察觉。   刚吩咐完,窗户又被扣动,另一个影奴来上报高沅带着梁氏的士兵围堵住了整座医馆,眼下就在医馆门前旁若无人地大发雷霆,谁也劝不动,咆哮着谢漆不现身就把医馆抄了。   谢漆深吸一口气,有些烦躁地揉后颈。就搁置一会,楼下远处的骚动就传到了他耳朵里。   谢漆按着后颈,看向挂在一旁的玄漆刀:“把我的刀带去给他看,代我传给他一句话。”   小影奴乍然听完,只觉不可思议,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照做,接过众人难以企及的玄漆刀,小心翼翼地到楼下去。   此时医馆门口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皇帝一派的庶军派系还没来得及调过来,为首的高沅看起来尤其不妙。   小影奴顶着压力向高沅而去,在他的咆哮里呈上玄漆刀,刀一出现在高沅的视野里,方才还火山喷发似的人就噤声了。   “邺王殿下,阁主至今仍带伤卧床,不良于行。夜深了,他……”小影奴硬着头皮转述谢漆的话,“他就寝了,请殿下不要叨扰他休息。”   跟在高沅身边的梁氏官军都疑心自己耳朵长错了,他们被邺王吼到这来陈兵围堵,看邺王的盛怒模样,定是来问罪霜刃阁,结果那人就差个人拿把黑黢黢的长刀、带句目中无人的话来搪塞?   官军就势把手放在了刀柄上,预备着邺王的再次暴怒。   谁知邺王什么声都没出,强盗似地抢了刀,从头到尾摸了一遭,捂着刀铭的玄漆二字陷入了呆滞。   谢青川也在一旁侍立,刚才劝了几句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见眼下这般,试着再劝一次:“殿下,夜确实深了,整座医馆里全是伤兵,围馆造成的声势有损您在军中的威信,还请您息怒。”   话术和前头一样,这回得到的回复是高沅迅速的后撤命令。   梁氏一众官军都懵了。   怎么这会就听劝了?就因为听到不能吵别人睡觉?   就这样??   传话的小影奴也懵了片刻,主要是阁主的玄漆刀被带走了,重兵在前也不好强夺回来,只好空着手心惊胆战地回去上报。   谢漆顿了片刻,微微摇头:“不用管刀了,你们都回去吧。”   影奴们再次刷新了认知,又是震惊又是敬佩,燕雀似的从窗口翻出去了。   屋里空荡,谢漆回头看墙根的屏风,没听到动静,便朝那“嘬嘬”两声,逗鸟唤小狗似的。   屏风还真动了。   高骊搬开遮挡物,露出张郁闷的帅脸,哼哼唧唧地过来了。   他不坐,站在谢漆面前俯视他,谢漆掀起眼皮看他两眼,他又蹲了下来,用个别扭的姿势不碰伤腿,埋头抱住谢漆的腰。   谢漆有些想笑,把他的发绳一抽,指尖插进蓬开的卷发里,轻拨着卷发捋直玩:“陛下闷什么?”   高骊轻拱他侧腰:“刀如人,他把刀抢走了。”   “人都在这被你拱了,你还在意一把刀?”   “……”   谢漆摸着毛茸茸的大脑袋,听到他咕哝:“煦光,你说云都的三皇子集结了高瑱和高沅的性格优势,在你眼里,高沅有哪个地方是好的?凭他会发疯,会听话?”   “凭他有人伦哺育,无所顾忌。”   高骊噤声。   谢漆指尖缠绕着蓬蓬的卷发,想到什么说什么:“高沅就是被梁家全体纵容的风筝,他尾巴是被梁家强劲的丝线绑着,可梁家线筒里的线长得够他随意飞。他用酷刑折磨人,他用烟草毁自己,他任性妄为追着霜刃阁,只要不死,梁家总是给他兜着。”   “云国的三皇子是云皇的幺子,备受宠溺,性格底色和高沅的人伦支持是相似的。我讨厌高沅无所顾忌的疯劲,明知道他被养成这样不是他能选择的,我也还是很讨厌。高瑱是伪君子,他对谢如月,至少还有层君子皮,高沅对方贝贝,只有无所顾忌的鞭打,两个人都是垃圾。”   他随心所欲的:“我最喜欢高骊了。”   “高骊,高骊,北境的野马,雪原的大熊,卷毛的狮子,听话的流浪犬……高骊在哪儿?能不能吱一声?”   高骊没抬头,埋在他腰间轻蹭:“吱。”   谢漆耳根一热,轻拽着卷发迫使他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又“嘬嘬”了两声。既像招犬,又像邀请。   高骊顺杆子向上,猛地扣住谢漆后颈,报复式地撬开他牙关,谢漆接吻时习惯闭眼,也就这时他显得好摆弄。高骊紧盯着他垂下的睫毛,一阵战栗和心酸翻涌,待反应过来他已将谢漆摁在床板上。   他一回神又后怕了,连忙去看谢漆双腿绑缚的几处木板:“我手脚没个轻重,有没有磕到哪?”   谢漆又笑又喘,一时弓起腰顺不过气:“劳驾……你骤然像山崩,没听到我后脑勺响亮的哐当一声?别动了,陛下,过来躺着,我们说说话。”   夜并不太深,意味着他们有更多时间。   高骊私底下在他面前总是很听话,听话后他便有正当的理由去讨要奖励。外界世态复杂,关了灯,剥了衣,他也好把外界纷繁诡谲的事态搁下,简单地回归他少年时最大的渴慕。有一间庇风雨的房子,不用多大,有一张取暖的被窝,不用多软,有一个相拥的伴侣,一定要可心意。   可心意得过了头。   他捞紧谢漆,不敢大动,小小动着,不能进去肆意作弄,就又轻又长地啃啃咬咬。谢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纵容着,反正熄了灯,怎样窘迫的神情都看不清,多让人心安的夜色。   他理智还悬着:“谢青川不知道是好是坏,有空你和唐维说一声,最好一起商量怎么应对他……”   “知道了。”高骊低声应着,蚊蝇似地讨糖吃,“谢漆漆,往下一点,摸一摸,可以么?”   看不清的糖也好吃的。 第186章 二更   高骊半夜时离开,翌日清晨,谢漆醒时惯性地摸了摸枕畔,摸到了两缕卷发,迷糊间想,可怜的皇帝陛下,卷毛是被他薅了多少,但他卷发炸炸,那么茂盛的发量,应该经得住薅。   谢漆揉着后颈迟缓地起来,听见窗外小雨声沙沙,收拾好慢腾腾地在小雨声里开窗,举目茫茫烟雨,风从东边吹来,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祟,总觉得嗅到了风里的血腥味。   天色空濛,他刚拭去落在眼皮上的雨点,就有影奴来报,高沅一早又来了,抱着玄漆刀单独进了医馆的大堂。   “阁主,要请邺王上来吗?”   “不了,我自己下去,不用跟着。”   谢漆两个月没接触高沅,不知道他那神神叨叨的疯性子变了没有,昨晚试探着打发,没想到那么敷衍的一句话真打发走了。但高沅性格本就古怪,万一他昨晚回去细想,一夜转性变成对他恨之入骨,那倒也是麻烦的。   虽然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谢漆想着怎么和他周旋,在额上绑了段遮眼的黑布,随后拿起拐杖,之前只在长廊里走动,正好这会试试下楼梯。   路不长,楼梯不高,他每一步都走得慢且稳,但疼也是真的疼。   高沅便是在这阵缓慢的笃笃声里抬头,看到在狭长楼道里艰难走下来的人。   这回走下来的是真谢漆,不是别人拙劣易容伪装的假谢漆。因他上辈子见过这样拄着柺走路的谢漆。   昨晚影奴说他受伤后不良于行,他的脑海里瞬间涌过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上辈子他惯于玩刑罚,刑罚于他是调教影奴,取乐人世的简单手段,和喝水一样稀松平常,本不值得反省。   直到他不小心把他的腿敲断了。   高沅怔怔地看着谢漆从楼道里慢慢地走下来,脸部线条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发绳的末梢有规律地轻扬,苍白也美丽,病骨支离更美丽。   他就是因为喜欢看他忍痛皱起的眉心,才在当初不小心彻底敲断了他的腿骨。   高沅把玄漆刀抱得更紧了,他打着寒颤,想迈开腿跑到楼道让他回去好好休养,要万分仔细地养。   这样就能让断裂的骨骼尽量完好地愈合回去。   这样就不会变成瘸子。   脑子是这样想的,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   待反应过来时,满脸都是泪痕。   谢漆慢悠悠地走到了楼下,大堂里只有一个人影,其余人大概是被驱散了。他一直垂着眼看地面,走到了一楼就伸手拉下绑在额上的黑布,覆住双眼以免见高沅的脸。   自中烟毒之后,他到现在也不记得高沅长什么样子,方贝贝曾说过几次高沅长着张容易让人纵容和原谅的昳丽脸,谢漆记不起看不见,权且当高沅是根发疯乱癫的树枝。   他竖着耳朵听周遭,对着刚才一瞟而过的人影方向开口:“高沅。”   不远处传来仓皇的磕绊声,听起来像是撞到桌角或者差点平地摔,四肢健全的高沅比拄着双柺的谢漆还要笨拙。   谢漆听着声音慢慢地走过来,没一会高沅的脚步声停在他面前,用期期艾艾的浓重鼻音唤他,轻手轻脚地想搀扶他。   “我站着就好。”谢漆避开他的手,语气尽量客气,“邺王殿下,玄漆刀还给我吧。”   他只是简单地这么说两句话,结果就听到了啜泣声。   谢漆抿着唇等他自己停下,高沅自追着方贝贝的路线闯进霜刃阁后,每次见他都会莫名哽咽,两个月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还是一成不变的疯疯癫癫,怪异的深情如许。   高沅没哭完就小声和他说起话,围绕着他的伤势细问,说些想尽最大努力助他复健云云,至于昨天骤然发现被耍的暴怒尽数消失,也不问谢漆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一直蒙眼不见他,只有伤心欲绝和卑微。   他左手抱紧玄漆刀,右手捏住他一小片衣角,哽咽着恳求:“你来我这边,行吗?我照顾你,我尽我一切治疗你,左腿也好,烟毒也好,梁家有用之不尽的药和医师,谢漆,你往后不要再受伤了,你、你再这样下去,明年七月七……”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那串霜刃阁的铃铛手环还在他手上戴着,发出细密的铃声。   谢漆听着铃声,昨晚只是试探,原以为他今早过来或许会发飙,最不济质问撒泼,结果听了半天还是些凄楚的疯话,一时失语地沉默。   高沅的恳求越说越荒唐,谢漆再听两句心底怕是要蹿邪火,立即克制着给他一耳刮子的冲动打断他的话:“我在医馆好好的,就不打扰梁家了。倒是邺王你,战事未平,前线炮火声不绝于耳,你在这里太浪费时间了,不如还是回军务处。”   高沅急得掉着眼泪辩解:“自高骊不在,我天天都有配合那唐维,双水城撤退时被乱石砸到后背,我忍着伤也天天去军务处,我没渎职!”   比起从前锦衣玉食玩弄贱奴生死,也许现在的改变对高沅而言是翻天覆地的进益,可谢漆想到半张脸裹成猪头还到处奔波的唐维、一身疤的高骊,喉咙里一句“那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差点冷笑出来。   高沅声音委屈地列数他的事迹,谢漆抽出被他攥着的衣角,冷淡道:“那真是了不起。”   高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殷切地历数自己的蜕变:“我有在学怎么治理东境,怎么当好邺王,我知道高瑱那家伙迟早被废,我也知道他们会拥立我入主东宫,可是那些我都不要。我想好了,我这辈子就只做邺王,邺州是块富庶太平的地方,梁家人还会听命于我,我会把东境料理得很好的。”   他说得又急又快:“谢漆,长洛太危险,霜刃阁太苦,这战事结束以后,我带你一起留在邺州好吗?吴攸要怎么另立继承人是他的事,我不管那些千头万绪的内斗——”   谢漆眉心一跳:“另立继承人,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高沅急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廓,用气声告知从上辈子获知的事实:“我知道吴攸藏着我大哥的遗腹子。谢漆,你不要协助唐维和吴家斗,他们都是乱臣贼子,都不是好东西!”   吴攸私藏梅念儿与遗腹子的事遮掩得严密,迄今为止也只有少部分人得知,梁韩两大世家一直不知道眼皮子底下藏着其他的皇室血脉,否则势必一早联合和吴家斗得头破血流。谢漆正是利用这遗腹子的存在去威胁吴攸合作,然而高沅一个劣质坏种,从什么渠道知道这秘密的?   他低声问:“你舅父和你说的?”   高沅这两年个子长得快,最近到处跑又抽条了一些,不知不觉就比谢漆高了,他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酸地微低着头,虚虚地附在谢漆耳边:“不是,他一旦知道,一定跳出来揪着吴家大做文章的,到时长洛就血流成河了。我不仅清楚吴攸藏着那遗腹子,我还知道那遗腹子叫高子稷,社稷的稷。”   谢漆心跳漏了一拍。高子稷这个名字,以及性别,是围攻姜家那夜张忘亲口告诉他的,以吴攸的严密程度和张忘的忠诚,绝不可能再外泄这个秘密。   “此事非同小可。”谢漆轻咬舌尖,“你还知道什么?”   “很多,长洛的土地没有几寸是安全的,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实的,很多人套着一层层假身份斗来斗去,到死都不知道是死在哪个陈年旧敌的手里!霜刃阁夹杂在这堆势力里面,我想带你走,谢漆,我护着你……”   “什么人套着假身份?”谢漆耳朵一竖,冒险地轻问:“你身边的谢青川,你知道什么?”   高沅顿了顿,唇珠贴到了他耳廓,一句石破天惊的轻语传进谢漆耳中。   “谢青川是二十多年前,被处死的睿王高子歇的儿子。” 第187章   谢漆因高沅的话陷入了整整两天的震惊。   高沅究竟是从哪里获得的情报,假如谢青川的身份真如他所说又要怎么证明,庞杂的前代遗留摊开在眼前,谢漆手上已获的信息不够,于是在唐维来时旁敲侧击地追问。   唐维眼睛睁圆:“怎么,李无棠的调查有进展了?”   谢漆模棱两可地迂回:“差不多,但中途又发现了其他的旁枝末节,我记得你曾说过睿王有妻女,便想问你睿王的后嗣情况。”   唐维稍作回忆,揉着发红的眼圈平静地叙述,谈到睿王和王妃唐氏育有一女,比唐维晚几个月降生,乳名小钏儿,六年后睿王一派全线崩溃,睿王府毁于大火,阖府三百余人,上到睿王妃母女,下到庭院扫地的老仆,死于血洗和大火。   谢漆很难不把高钏儿和谢红泪联想在一块,越想越是心惊:“那睿王有可能还有其他子嗣吗?”   唐维听着奇怪:“怎么可能?我和小钏儿出生那年,睿王就被栽赃进天牢,是当时执掌刑部的梁家看管。梁奇烽和睿王、长公主高幼岚私怨颇深,甚至说是恨之入骨都不为过,六年里,睿王一直没能踏出天牢,不知遭受怎样惨绝人寰的酷刑,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其他子嗣?”   谢漆听完仍然不太放心。   睿王被幽帝迫害至死,牵连者甚广,远的有李无棠这样改姓更名的强劲旧部,近的有谢红泪姐弟,咫尺的有唐维。唐维受的还是士大夫教诲,又和高骊同在北境十几年,忠君及交友方面基本能坚定在高骊这边,可其他的睿王旧部呢?   李无棠远赴云国,助敌国改制壮大,反过来攻打晋国;谢红泪周旋晋云,谢青川深入梁家,若不为钱权奔走,就是为复仇驱使。   他们要对梁家做什么谢漆管不着,但幽帝的子嗣,倒了大霉的高骊是否会成为他们转移仇恨的对象?   “谢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杀了谢青川,如何?”   唐维错愕一瞬,紧接着大惊失色:“你、你别想了,我正和这人共事。谢青川一来,我才多睡了几个好觉,战事补给调配也好,东境全线后方的改制也好,他在其中调和世庶的作用非同寻常,他又是梁奇烽亲信,眼下就是许开仁和吴攸捆一块来了也做不到他的程度。他要是死了,战事我顶着就罢了,东境改制只怕遥遥无期。”   谢漆抬手揉了揉后颈,尽量让神情表现得平和:“我只是想想。我们在谢青川那截获到李无棠的信鸽,这人用归用,还是得小心。”   唐维恍然大悟:“怎么会是他?”   谢漆给了另一个思路:“梁家在飞雀一年时和云国私自通烟草商路,保不准梁奇烽派了谢青川来处理这些蝇营狗苟。”   关于睿王后嗣的猜测他说不出口,“被冠以黄金娼妓之称的谢红泪可能是高钏儿”这个可能性太伤心了。   谢漆转而说起别的:“战事吃紧吗?你们还能拖住云军吗?云国国都那头,我们想挑拨起云三皇子和前线太子的纷争。在他们后方,不止压着云皇之死的消息,云皇六月轰炸雍城的近万云军的消息也没外传,我们想让这些消息在云都盛传,一旦传遍,里头人心易浮动。”   唐维精神了:“粮草军备都拖得住,交战最好的结束方式是我们耗到云军投降为止,只是我观云国太子的战术,还是要赌上国运和我们不死不休,这就很麻烦。要是霜刃阁能在他们后方挖开口子,那就太好了!”   谢漆合拢双手:“陛下至今仍不现身,那最后战胜云军的一战,你们是不是打算把这战绩送给高沅?”   唐维揩了揩他的黑眼圈,低低地应了一声:“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高沅战功彪炳,梁奇烽越会极力拥护他取代高瑱,直指帝位。剩下的吴梁两大家有得斗。”   谢漆静默好一会,笑叹一声:“说到底,晋国和云国打这么久,明面上打的是外敌,内里仍是在清肃腐肉,打的是自己。”   唐维也笑叹:“是啊……要不是晋国自己长了那样连串的腐肉,溃败了自己,我泱泱中原大国,哪里会沦落到被北狄、东云浇上血火。”   说着他拍拍谢漆的手腕:“要是不打自己,也许霜刃阁现在还是那样。”   谢漆顿觉恶寒:“可别。”   唐维大笑起来,他脸上的绷带拆掉了,眼角和左脸平空多了好几处疤,鬓耳边有一片看着就触目惊心的火燎伤,刺杀他的云国死士下手狠,奔着杀不死他也要将他炸成瞎子、聋子的意图。   出征时好好的俊秀阁臣,现在只剩半边无暇脸了。   唐维察觉到谢漆的视线,大方地转过左脸给他看:“愈合得还不错,多亏你带着那位神医来参军,那老人家嘴上虽然总是得理不饶人,医术却无愧于妙手回春一词。”   他拉一拉高束的衣领:“当初最严重的地方在我这侧颈,那时我昏迷着不知凶险,醒来见袁鸿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神医说我差点被炸断脉搏,血流了一脖子好不吓人。还好,都过去了,我们都是命大的,袁鸿和张辽也重伤了好几次,现在也都来去如风的。”   谢漆瞟到他衣领里的血痂,说也奇怪,他看自己身上的血痂不觉怎样,看别人的才觉幻痛,忙捂住眼睛,嘀咕了“疼疼疼”。   唐维拍拍谢漆的头:“不过最命大的当属陛下,前后夜袭这么多次都算安好,我后来想想,发现竟然还是他在飞雀一年时练兵比较危险,那会才真是差点几次丧命。谢漆,你说他不会是猫精转世吧?有九条命可挥霍似的。”   谢漆又好笑又心酸,唇角扬了扬,就被唐维轻捏住脸夸好看:“你没伤到脸可真是太好了!往后多笑笑,看着就叫人心花怒放。要不等你腿好了,你和神医一块行医吧,神医治人身体,你大可充分运用这张脸鼓励伤兵们振作,充当心灵神药。”   谢漆:“……”   以前见唐维,他就感觉唐维总是盯着他的脸瞅,还以为是什么审视来着。   见他没反抗,唐维捏了好一阵才挥手告别,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离去。不久高骊在夜色里悄然行至,一进屋就发现不同。   他顶着易容的寡淡脸过来端详谢漆:“谢小大人,谁捏你的脸了?好家伙,这都捏红了。”   “唐维刚走。”   “啊,我想也是他。”高骊无奈地笑起来,“他以前在北境就喜欢好看的中原人,可惜北境多混血,袁鸿当初能得他青眼,除了他土匪习性的穷追不舍,也是沾了点脸的光吧。以前见你时他就常打量你,但那时候他对霜刃阁心存芥蒂,就不怎么搭理你。现在好了,上手了还?我给你揉揉。”   谢漆思绪飘飞:“他要是家族没遭变故……”   高骊想了想:“那他在长洛长大,应该是长洛闻名的公子哥,有父母师长管教,不一定是纨绔,但一定是好风雅的,会去画各种美人丹青,被长辈数落就争辩是在专工画技,大概会是这样子的。”   谢漆眼皮动了动。   可惜世上从无如果。   *   唐维一向隔四五天就来医馆一趟,其余时候谢漆多在影奴们的上报里得知他的动向,多是劳劳碌碌的操持。   但仅在两天半后,影奴们就带来了有关他的怪异走向——   他于深夜悄然离开月湾城,往云军阵营的方向隐秘而去。 第188章 二更   八月初六夜,唐维一反这两天的如常,突如其来地借着巡夜的职便,在几个暗卫的掩护下离开月湾城,影奴发现不对后想紧随而去,却被梁家的暗卫阻隔在城内,只能放出鹰紧跟着唐维。   谢漆收到消息时已经是半夜了,听到急叩声猛然睁开眼睛,枕边的高骊也一瞬惊醒,待听清来报的消息,高骊立即易容回去,以唐维亲信的身份回军务处。   谢漆听完梁家人在唐维异动里的配合,二话不说令高沅身边的影奴马上行动把他抓到医馆来充人质,牵制居心叵测的梁家和谢青川。   唐维要是因此回不来,晋军明面上失去主将和二把手,高沅顶替了高骊的位置,谢青川取代唐维,前线几乎要全部落入梁家的接管。   影奴们行动迅速,很快把高沅套上麻袋扛到医馆来,留一个易容的假邺王在原地混淆视听。高骊那头回了军务处,趁着夜色当机立断迅速点兵强行出城,仗着之前丰富的夜袭作战优势,跟着海东青闪电地追去。   谢漆得知这行动后差点平地摔,装着漆黑夜色的窗框迎来了来来回回的影奴和苍鹰,一夜令人提心吊胆的鸡飞狗跳。所幸在破晓的日光跃进窗框后,高骊在折损不多的情况下把难得糊涂的唐维抓了回来,带着人直奔医馆。   唐维还背了一个人。   兵荒马乱后,日光照进谢漆的屋里,这不大的屋子里挤了好些人,套着麻袋蹲在角落里时不时唔唔作响的高沅,身上挂彩的高骊、唐维、袁鸿,还有躺在担架上闭目灰败的李无棠。   早起的神医刚喝口水,就被影奴们架到了这里,老人家一头雾水,但接受力很强:“满屋子病号,你们在开病友讨论会?探讨出什么心得了吗?”   唐维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指着担架上的李无棠语无伦次地求情,神医目光投向担架,一眼就看出了病患的命数,下意识地看向了在场中最熟悉的谢漆。   谢漆轻叹着朝他鞠了一躬,指指担架旁摆好的针卷和清水,一切都给他准备好了。   神医再没迟疑,挽起袖子到担架前,一手诊脉一手拨开针卷:“你们从哪弄来的烟毒患者?月湾城不是没有烟草么?我先把天窗敞在这,这人情况不好,饶是我使尽医术,只怕也不能挽回什么,要么让他闭目不醒地撑到今晚,要么让他回光返照地睁开眼说一会话,两种结果,病患家属自己选吧。”   唐维跪在地上陷入放空,眼里无知无觉地流着泪,整个人好似魂魄抽离,只有手背的小伤口沁着血珠,昭示着不是泥胎木偶而是脆弱凡人。   谢漆和高骊都不知道怎么选,袁鸿半跪到唐维面前抱起他,低声替他做了决定:“神医,我们选后者。”   神医应了好:“来个帮手,把这病患的肩膀手臂按住,我要施针倒逼他的毒血,他会因剧痛下意识地挣动,这会影响我的准头。”   高骊默默过去,动作娴熟地按住了李无棠的肩肘。   当年谢漆无知无觉地躺在慈寿宫里七窍出血,他便曾这样帮着神医打下手。   “你小子看着有点熟悉。”神医瞄他一眼就抽银针,动作一如既往地稳,“那个唐维是吧?生死有命,别太在心里跟自己怄气。刚才做选择的小子,你拍拍他的后心,他待会要是一口气哭不出来,怕是会呕出血。”   神医手里的银针扎到李无棠枯瘦的手臂上,快准扎到第十二针时,担架上的李无棠果然紧闭着眼挣扎起来,七窍逐渐往外渗黑血。高骊熟练地把人半搀起来扶靠,好令李无棠不被喉咙里的毒血呛住。   唐维那头果真如神医所说的,一口气不能顺下,撕心裂肺地在袁鸿臂弯里呕出血。   袁鸿眼眶潮湿地抱着他,唐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滑,悲喜失控地跪回地上,血迹斑斑的脸是笑着的,眼睛却在痛哭。狂喜于昔年恩师还活在人世间,剧痛于再见时既是将死别,以及记忆里高大的恩师变成为敌国效力的爪牙,不知屠戮同袍几何。   “汤先生,汤先生啊……”   谢漆听到唐维口中含糊的轻唤,眉头紧蹙地想了好一会,才在脑海里搜到一个能对应上的姓汤的名字。   汤执棣。   在被抹除掉的睿王一派档案中,这个名字留下的记载也只有寥寥几行,记录着他在最初长洛改制后的科考中一骑绝尘地摘下榜首。   执棣。   无棠。 第189章   谢漆借着天光打量李无棠,亦或该称为汤执棣的垂死之人。   神医扎一针废一针,末梢俱是黑色,银针刺到脖颈时,李无棠衣领下那道陈年割喉疤露出来,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凛冽得让人感到脖颈一痛。   神医满头大汗,胡子哆嗦着提醒:“我就剩三针,扎完病患就该醒了,你们抓紧时间,想说什么尽快说。但是烟毒浓烈到这种地步,病患不一定还能保有清醒的脑子,也许会变成疯傻。”   唐维膝行而去,谢漆拄着拐杖,隔着衣领抚过翻找出来的仿黑石吊坠设计的小型破军炮,有些想问李无棠为什么曾在手上戴着一模一样的吊坠,但料想没有能问的机会。   最后三针下去,神医示意其他人暂离,扶着李无棠呕出流不尽的毒血,不一会儿洁净的灰袍就染上了大片的乌黑。   窗外远处传来沉闷的轰炸声,高骊奔波半夜,身上新添的伤还来不及处理,听着远处的炮火声轻声提醒:“云军怕是打过来了。”   唐维点头,下颌的泪珠随着一点猛坠,他膝行到李无棠近前,仰着伤痕累累的脸等待。   谢漆在不远处静默,清清楚楚地看着经自己之手的濒死之人。   李无棠七窍还在出血,艰难地睁开流着血的双眼,料想视野是猩红浑浊的,可他的瞳孔不偏不倚地先看到了站立在一旁的谢漆。   谢漆垂眼与他对视。   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看到李无棠眼中蓄起了眼泪,一行行倾泻,竟在短时间内把脸上的血迹冲刷掉了大半。   谢漆不认识他,可他的眼神令他感到熟悉,太阳穴忽然无端刺痛,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双和李无棠相似的眼睛,一样地流淌着血泪,一样的悲哀又怀念的眼神。   谢漆受不住脑海的刺痛,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太阳穴。   唐维在嘶哑地唤“汤先生”,谢漆则在骤然漆黑的视野里想起一个女人哀苦地唤“哥哥”。   谢漆想起了这个记忆片段,是梁太妃。   她在慈寿宫温柔地点燃了烟毒,邀请他同归于尽,祝贺他生辰吉乐。   谢漆咬破舌尖驱散脑海里的幻象,目光投向现实,看到李无棠竭力地想说话,只是毒血源源不断地从他唇角溢落,迫使他的遗言含糊不清。   谢漆骤然感觉到那遗言指向了他,拄着柺慢慢挪过去,终于听清了李无棠最后的嘶喊。   “子歇”。   他呼喊已故二十三年的亡灵。   而后他也成了亡灵。   *   半个时辰后,窗外传来了地龙似的轰炸声,风把铁锈味捎来,高骊等人重回前线,房间里剩下谢漆和被套了麻袋的高沅。   地面的血迹被清洗干净,神医差人运走李无棠停灵别间,老人家准备在火烧前研究他身上的烟毒。   屋里干净如旧,空荡而显宽敞。   谢漆的思绪却混乱拥挤,他在那声“子歇”的余音里枯坐半晌,最后被墙角的撞墙声打断。   片刻后,高沅被影奴押到他面前,剥了大麻袋,小黑袋套头,好似一个风筝人。   高沅不安地甩着脑袋:“谢漆,谢漆在不在?”   “这儿。”谢漆伸手按住他发顶,顿时令他安分下来。   “你要我过来,叫人传一句话就好了。”他轻笑,又开心又委屈。   谢漆道歉,继而问他上午听到了多少动静。   高沅轻蹭他按在发顶的手,家犬似的:“我光顾着被绑来的惊吓,听不太清楚在干嘛,就听到最后有个难听声音在喊,是不是有谁死了?”   谢漆不答,仔细问起别的。不管他问什么,高沅都迅速地一一作答,正因答得急切,他想到什么就告知什么,说话东拼西凑无甚逻辑。   直到谢漆问他:“高沅,你之前说谢青川是睿王遗腹子,你舅父梁奇烽和睿王一派旧怨深重,你为什么不提醒梁奇烽警惕,反而任由他重用谢青川到眼下这种程度?”   高沅沉默了好一会。   谢漆在这几天里梳理了许多死结:“你总不会要告诉我,你盼着自己的舅父死,自己胆小不敢杀,于是寄希望于他的仇敌。”   高沅在他手下细密地发了一阵抖:“我只是……不想再趟长洛的浑水。”   这话几乎是变相地承认了。   “东境的水也不清。”谢漆问他,“云国宰相李无棠,你知道多少?”   高沅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李无棠吗?我知道,这人后来跟云国的军队一起入侵晋国,他们把长洛的人都屠杀了。”   谢漆又感觉到一阵荒诞。   李无棠刚在高沅杵着的这块地方死而瞑目。   “我对这人知道的不多,但记得一件事,那时候晋国根本打不过云国,很多大臣高呼投降,想派出使臣去云军那求告。云国掌权的大人物就那几个,使臣们私下想贿赂李无棠,根本贿赂不动,他只要晋国灭,晋人死。你看,这人多恶毒啊……”   谢漆安静地听他匪夷所思地说完。   “你到底从哪得知这些的?”   “我做梦。”高沅抬起绑在一起的双手,摸索着谢漆的手,“我在梦里,在另一个晋国那里,过完了不太一样的一生。然后我带着那些记忆回到从前,也就是现在,就像重生了一样。只是我脑子经常不清醒,除了有关你的,其他事的记忆总不连贯,可能因为我是被打破脑袋死的吧……”   “你真当真了?”   “我也想当它是假的。”高沅轻声地哽咽和发笑,“对,梦里是假的,我此刻是真的。”   他是这样说,语气却透着遮掩不住的自欺欺人意味。   谢漆原先当他是疯了才总是胡言乱语,从他说出高子稷这个名字后才有些动摇。然而如果真把高沅的疯话当真,谢漆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他最初在霜刃阁说的一堆“陈年往事”,那些东西对时局没什么裨益,有的只是另一个“谢漆”侍奉高沅的荒谬事情。   这对他而言只有不堪,偏偏高沅以这不堪为养料赖以生存一样,在此之上对他毫无底线地言听计从。   谢漆掠过那些,附到他耳畔轻问:“在你梦里,谢红泪有没有第二重身份?还有,高骊最后怎么样了?”   高沅回答的内容依旧让谢漆始料未及:“谢红泪就是谢红泪啊?烛梦楼有名的花魁。谢青川是被一堆冒出来的睿王旧部指认的,想推动他登基,但那时候晋国都要灭了,谢青川的掺和根本是在加速长洛的混乱,因着那时吴攸扶持高子稷出来,本来形势大好,被谢青川一派搅浑了。   “至于高骊,他在位时暴虐无道,后宫虚设,但他不知怎的很喜欢谢红泪,四年里经常召她进宫。许多人议论纷纷,他既没给她名分,却又离不开她。对了,我想起来高骊死时,谢红泪在刑场外弹了一天的箜篌……” 第190章 二更嘿嘿   谢漆被高沅说的“高骊死前”几个字劈得外焦里嫩,额头青筋笃笃地按住了高沅的肩膀。   然而高沅说的荒谬事还不止这些,他摸索着捉谢漆的手腕:“像我这样因为‘做梦’知道另一世的疯子不止我一个,高家里肯定还有人和我一样,不是高骊就是高瑱,不然这会,你该在东宫。谢漆,你不要瞒我,高骊是不是还没死?”   谢漆抓着他肩膀的力度加深,脑袋阵痛起来,眼前骤然一黑,熟悉的烟毒发作痛感涌上全身,剧咳着呕血。   高沅脑袋被黑绸布套着什么也看不清,听着声无比慌张地喊叫,蹲守窗外的影奴扑进来扶住谢漆,顺带汇报了谢青川正在往医馆过来。   谢漆身上常备着神医制作好的抑毒药,囫囵吞服完,血迹一拭就权当无事发生。   高沅还在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他掰开高沅一根根手指,掐住他后颈低声:“你不是只想做好邺王吗?那就这样,多余的少涉足,少说话,少发疯。”   高沅竭力地往他掌心里靠:“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只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我只关心你,谢漆,我……”   谢漆点住他哑穴。   缓了片刻,房间里收拾干净,高沅被抓到隔壁去。谢漆将固腿的木质机括扣上左膝,坐在木桌前等谢青川的到来。   不过煮沸一壶水的功夫,谢青川就孤身一人来到医馆,在指引下大大方方地来到谢漆面前落座。   两人合手行礼,异口同声一句“谢大人”的问候,莫名有几分诙谐。   谢青川斯文地笑着改称呼:“本该一早就来看望谢阁主的,只是初来乍到,东境百态千姿,耽误了与君相见的时辰。不知你伤势可有大好?”   他们私下无交情,对坐最久的时候是谢漆进梁府诈梁奇烽时,谢青川在一旁颇有默契地附和。   他要套熟,谢漆也不介意:“多谢先生关怀。一别长洛数月,东境山歌呕哑嘲哳,我常卧在草药堆里思甜,想起红泪姑娘的动听箜篌。之前长洛受东宫之乱,不知道红泪姑娘可还好?”   谢青川敛袖主动煮茶,迂回几句问候将谢红泪掩在背后,主动谈起了这一趟来的意图:“昨夜唐军师有异举,想必霜刃阁正在追溯清算,青川来自首了,唐军师是我煽动出去的。”   谢漆指尖轻抚茶杯的杯沿:“恕我愚昧,不知道先生何意。”   谢青川将茶水倾进杯中:“于公于私,我意都简单。云国宰相李无棠的身份,我知道,他生死在即,垂死前仅有一愿,就是想见见故人之子,唐军师也放不下师恩,轻微一挑动便去了。这一趟夜入云军大营涉险,原以为军师非死即受缚,晋云两军有了强攻的理由,不知君之帐下还有猛将,还能把军师完整地带回来。”   谢漆反手把杯里的茶水洒在地上:“陛下尸骨未寒,就这么着急让他的亲信旧部赴死?谢青川,你意欲何为?”   “我目前还是梁家的一条忠诚好狗。”谢青川直白地轻笑,“置皇帝陛下的旧部在前线死于非命,也是梁尚书交给我的任务。”   “包括我?”   “尤其你。”   安静一瞬后,谢漆指尖拨着散着余温的杯沿:“巧了,我也很想杀梁氏,尤其是你。”   谢青川笑着指自己的脖颈:“那我这项上人头能保到现在实属不易,多谢手下留情。”   “所以你跑来我这送人头?”   “不,我明白霜刃阁在查我,若是有机会,以后我愿对君知无不言。现在我来,只是想来告知一件我们双方都阻不住的剧变。”   谢青川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拆开交给谢漆观看,信上的笔迹多有晕染,是等不到墨迹干涸就急匆匆发出来的急报。   谢漆就着谢青川的手看信上的寥寥几行字,心跳沉缓地乱了几拍。   【南境镇南王秘密出兵,五万急军跃山跨河,迅速向云国国都而去】   “我在前天收到这封信。南境是镇南王和大长公主的雄踞之地,霜刃阁怕是也没有多少人手驻扎在其中,亦或者直接被他们同化了。这信报是常年驻扎在南境的梁家人冒死发出来的,到梁尚书手里时,晚了,再送到我手里时,更晚了。”   谢青川举着信让谢漆仔细看:“谢阁主,你知道这信上所说的意味着什么吗?”   谢漆神思急转,后背发寒。   “这场晋云之战,一开始是在消耗皇帝陛下的势力,陛下重伤不治,高瑱自寻死路,就只有邺王顶上来了。梁尚书眼看着陛下死撑下来的战果要由邺王收割,自是喜不自胜,但谁知道这时——默不作声的吴家冒出来咬这口肥肉了。”   “镇南王夫妇一进南境二十三年,远离中枢这么久,改朝换帝都不吭声,世人以为南境快要成国中之国了,谁都认为他们夫妇会在南境扎根到死,可眼下镇南王突然一言不发,统率着吴家兵绕道直取云都,是要摘取我们所有人的战果啊。”   谢青川笑叹:“时间紧急,我原本想借军师生哗变,和邺王接管晋军,不再坚持和平耗战,一举和前线的云军轰炸出胜负,尽快带军进击云都。可惜现在看来……实在是来不及了。长洛有吴宰相,前线的战果也将被吴家收入囊中,吴梁两大世族的争斗,又要以吴家胜出落款了。”   谢青川看向谢漆面无表情的脸:“他们可真是狡猾啊……谢阁主,你说现在还要怎么做?” 第191章   陆续不断的炮火声渺渺地穿过虚掩的窗传进房内,成了房间中两个谢姓人交谈声的底噪。   晋军在迎来长洛的军备后,采取了月余的不强攻、不退守,远程消耗云军主力的拖而不打策略,虽然耗时耗军火,但足够安全,能将晋国的伤亡压到最小。霜刃阁刺杀围攻御驾在前,云皇、宰相等中枢相继倒下在后,现在轮到晋军避开哀军的锋芒,轮到他们拥有堵而不打的底气。   就像谢青川所认为的,云国之败板上钉钉,坚持了近十月的战事,晋国付出的代价都将在碾过云军、进驻云国后收回。   本该是高骊的北境一派和高沅的东境一派瓜分战果,现在吴家的镇南王趁着他们陷在最后的泥泞里,一声不吭地跳出来夺取云都的裁决权,行如鬣狗。   霜刃阁埋伏在云都的人手本就在徐徐牟图,预备利用云三和太子的皇位之争割裂他们的前线后方,现在被打乱了。   谢青川,或者说是梁家现下放弃了吞并高骊以下的势力,掉头来跳过唐维先和霜刃阁议和。   谢漆铺开三份霜刃阁绘制的地图,一张是晋云边境的防守薄弱缺口,一张是霜刃阁有潜入势力的云国城州关隘图,最后一张直接是云国国都的大致布防结构。三张图,每一笔都浸润了影奴们的血。   谢青川则拿出了梁家私自开辟的东境通商线路图,帮忙着将四张桌子全部拼接在一起才堪堪将地图全部铺陈完毕。   两人依据着双方地图的整合划新路线,为今只能一反平和僵持取暴力,派出精兵快速进入云国。镇南王的军队战力需得往高了估,谢漆和谢青川心照不宣地把派出的精兵按在了梁家身上。   反正眼下梁奇烽对镇南王绕道急取云都恨得咬牙切齿,既然想夺首功,那就自己出敢死队,高骊的部下军队不会再帮梁家开路。   眼下的月湾城距离云国都城的官道路线过长,官方关隘兵力只重不轻,想要冲在镇南王的前头入主云都不能走官道大路。谢青川主张派出急行兵,走梁氏一族之前和云国通商烟草的秘密商路,那不是官道,不在晋国疆域的官方交通地图里。   谢青川把这地图拿出来时,谢漆险些冷笑。   梁家商路图一出,几乎就是在大声承认“我梁家此前就是和云国通商”、“我梁家在东境就是有自己的私商之路”、“我梁家就是可以走私贩烟逸税”。   梁家这是认定高骊死、高瑱禁,高沅战后铁定登基,瞬间什么也不装了。   狗咬狗。   眼下找不到比这更恰当的形容了。   “我会令苍鹰传讯,有影奴潜伏的关隘都会替梁军减少入关阻力,对镇南王的反之。”谢漆将地图上的要紧地方标出来给谢青川看,“镇南王既然派出了五万有余,梁军呢?”   谢青川揩揩鼻梁:“我只是文职参谋,决定权不在我手中,梁家在东境养的军队不在十万之下,只是眼下调动云集太费时间,必然得就近迅速出兵。”   “月湾城的梁家主力有多少?”   “长洛援军近万,本地驻军两万。”谢青川看着地图笑了笑,“今天之内,大约先抽出一半上路;明晚之前,近城至少来急援两万;三天之内,要是不派出超过镇南王数量的军队,那就不如半途折返。”   谢漆转了转手里的炭笔:“兵贵神速,大型的破军炮会拖行程,梁军要不要考虑带上小型的辎重?”   谢青川眉尾扬起:“破军炮出于枢机院,现归晋军总兵库严控管理,谢阁主有能力替梁军提供吗?”   霜刃阁的剑炉也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军备,大型的统归兵部运输,小型的自己运载,预防的是在东境陷入内斗。   “有。”谢漆现在要祭出去拱吴梁的争斗,“可以紧急卖给你们。”   趁势敛一波梁家的钱财。   谢青川一听自然明白,抿着笑意:“一切好说。”   “事态紧急,尽早决断,我派人和你走一趟。”谢漆朝外吹哨,蹲守在外面的影奴迅速跳进来一个。   谢漆卷起桌子上的地图,将标记关隘的地图割成三份,将第一份交给那影奴:“霜刃阁的人和鹰将为你们指路。”   谢青川看着他,忽然开口道:“通天耳目加之军火,谢阁主,小心怀璧。”   “多谢关怀,你们姐弟也小心。”谢漆反手扣在他肩膀上,“谢青川,我不太关心你们和睿王一派有什么牵扯,你义姐周旋于吴家,你潜藏梁家,你们要做什么大可各凭本事。只有一条,霜刃阁在我手里遵从陛下旧部,任何不利陛下身后人的,我不杀便关,不关便废。”   谢漆松手轻掸他肩膀:“谢先生,以后在耍什么诡计之前,你掂量好分寸,我们也好度量磨刀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青川轻笑一声,作揖告辞:“是。”   *   这天是八月初七,黄昏时分,埋在云国各处的影奴都收到了苍鹰的新指令,远在云都的罗师父也收到了疾驰的苍鹰送来的命令,急讯传到罗海手里,再告知于高琪,是夜,云国三皇子的寝宫灯火亮到了半夜。   云国三位皇子分明被云皇赐名为谋、仲、定,三位皇子性格迥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即是无母。他们的生母不是“难产而亡”就是“病逝”,外戚势力极少,名士名师极多。受云皇影响,三人均对晋国大感兴趣,储君感其国制,二子感其权斗,幺子年轻涉浅,感其晋人。   太子离开云都时,警告过云三远离晋国的废六皇子高琪,云三在头一个月确实做到了,但随后很快再度接近高琪。高琪母族是七大世家中最早覆灭的宋家,因韩宋云狄门之事而被烙上罪字刺青于左脸,他经历过晋室宋氏辉煌、又跌入过谷底的一切都让云三感到奇趣。   高琪一直打着“重振宋氏”“借云复己”的理由渗入云国的队伍,飞雀二年的谢如月刑场风波中,他和罗海原本是随同云仲来观刑。   离开云仲所在的阁间不久,罗海便亲眼看到千机楼楼主墨牙带着云仲走进失控的刑场路,亲手将他推进人群下,任由他被千万人踩踏惨死。   高琪和罗海两人被云国死士迅速要挟离开晋国,千里迢迢到云国来为质,云皇原先料定晋军撑不了多久,准备攻破晋国之后,就将高琪扶持为傀儡晋帝。   高琪最初看着晋军形势不好,日夜给自己反洗脑,警惕为云人操控,收到云皇死于前线的消息那晚,是他进云国之后睡的第一个好觉。   至于云三,自己的太子大哥离开宫城的那一天起,他才开始每夜的失眠。   监国之权分到云三手上时虽然不多,但只需要一点点生杀予夺的大权滋养,这个年仅十七岁的皇子就热血沸腾。   云国在云皇励精图治近三十年的管控下,留给云三的是一个秩序森然的朝堂,他享受了好一阵子的父辈余晖,但很快就发现这份余晖成了阴影。   民间不知从何时起不停流传云皇已死的消息,还盛传他为了轰炸晋国暴君,不惜让雍城的近万云军做诱饵,一夜轰炸不停,将城中碎瓦连同云军骨骼炸成齑粉。   最过分的是,民间竟然流传起了云皇为了发起攻晋的理由,直接令心腹害死在晋都为质的二皇子云仲。   前面两个谣言被迅速镇压,但最后那个过分的谣言始终禁不掉,有人以云仲的孤苦视角为基编出了完整链条的戏本,编成了好一出人伦悲剧,骇人听闻的云仲死局前,是戳中无数民众的第二子困境。   云三最反感的也是这个流言。   不止是一旦众口铄金,云军出征的正义性就反变成了邪恶性,还因为云三意识到——他的父皇好像真的能做出杀子的事情来。   随着太子迟迟不回云都,云国的民心越来越躁动溃散,包括云三自己。   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在逐步培养,越是慌乱,他越是依赖高琪这个外来的、无根基的助力。高琪在“碰巧”帮他解决了几桩麻烦后,他的信任度随之涨高。   于是在高琪急匆匆踏进他的寝宫时,云三外衣都没披,直接赤脚朝他跑去:“琪哥,怎么了?”   灯火把高琪左脸的罪字刺青晃得更骇人:“三殿下,我埋在晋军中的宋家人收到了一则悚然的密报,兹事体大,我只好贸然前来。”   云三隐隐有预感:“是什么?”   “云皇,当真驾崩了!”   云三腿一软,又听高琪说出了更多的可怕消息。   “不止云皇,宰相也在军中病逝了!如今前线的云军,全是太子执掌。”   “晋国和狄族结盟了,军备骤然追上了云国,我的线人屡屡上战场,直言再这么打下去,别说云军胜战,只怕是太子都要折在前线!那晋国暴君人如其称,其部下无一不穷凶极恶,一旦他们碾压过太子的部队,必将长驱直入闯进云国,大行屠戮!”   “更危险的是,我的线人刚刚打探到,晋国南边的吴家军队骤然出动,摧枯拉朽地绕道来攻打云都。眼下主力军队在前线里被拖住,一旦我们这后方遇袭,民间人心溃散已久,我们能撑到几时?”   “晋国人对三年前的长洛韩宋云狄门之事耿耿于怀,只怕一突破国门,就将在这里烧杀殆尽!”   云三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下意识想连夜召开群臣会议,快马传讯于太子皇兄让他赶紧班师回朝,但恐惧之中,很快他萌生了怒火,太子进入前线已有多日,怎会不知道父皇的崩殂?两军对垒的实力差距,又岂会不知?   整个云国为了打仗节衣缩食,连他堂堂皇子之身都只能一天两餐吃糠咽菜,仗打了十个月,什么晋国的博物人奴财宝通通没有,只有往里不停地填物资,结果填出了国君和宰相的墓道?   云三对太子的不满积蓄已久,高琪更是在一旁推波助澜,惧与憎之下,云三终于下定决心,罗实他近日来一直盘算的事:掌控云都称帝,宣告降晋文书,弃保民而保君。   晋国降服了云国,也需要一个听话的顺服云皇不是吗?   太子不听话,他云三听。   太子若是没有死在前线,就由他这做弟弟的来亲自送行。   父杀二子,正是教诲三弟杀兄的言传身教。   错岂在他?   *   太阳落山时,前线的晋军鸣金收鼓,军队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地撤回月湾城。今天的云军不知怎的,火力尤其生猛,晋军险些挡不住退出战线,还好今天军师虽然时不时愣神,但大体还是可靠的。   唐维昨晚私自出城冲向云军阵营的事已在军中传开,好在军师帐下多能人,迅速出动杀进杀出及时解决,大有陛下夜袭的劲头。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士兵们也无暇军师发疯做甚,实在是累得只想回去轮岗休息。   一回到城里,几个运送战车战马的士兵腿一软,直接累晕在了地上。   唐维也有些撑不住,被一旁的高骊掺住。他脸上的易容还牢固着,不用药水轻易洗不掉,但破裂的伤口渗出血珠,被易容膏凝固成痂十分痛痒。   唐维低声说想去医馆,再看李无棠遗体,高骊顺势带他跑去了医馆。谁知道一进医馆就被影奴掩护去了谢漆的房间,听到了镇南王私自出兵、梁军今夜立即动兵东去的诸多大事。   这一商谈又是彻夜,高骊想走都无从找借口。   他忍到子时二刻,好说歹说想回军务处休整,实则是想把自己关起来。   然而谢漆握住他的手腕:“在我这儿不是一样能入睡?”   高骊左手腕不住发抖,内心有个声音在低声:   待会就八月初八了。 第192章 一更   夜色深了,谢漆握住高骊的手腕看着他的脸色,不知为何,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罕见的惧怕。   唐维论完战事也不回军务处,他要去李无棠停灵的医馆房间,为正邪难辨的昔日师长守夜。   高骊在这时提出要回军务处睡觉,怎么说怎么奇怪。   许是看夜色实在是晚了,回军务处来不及,高骊便还是留下,只是入睡前各种奇怪言行,说着疲惫而失眠,哄着谢漆点他的睡穴。   谢漆知道他累,虽觉奇怪,还是照做了。   高骊今晚坐立不安的样子让他有些在意,是因战事?   点过睡穴的高骊很快耷着眼皮,他像只大型的动物一样,在睡过去之前咕哝着朝他蹭蹭:“别怕我……”   谢漆轻抚他发顶:“不怕。”   高骊眼皮一沉,唇瓣贴着他侧脸彻底昏睡过去。   谢漆亲亲他眼睑,迟缓地爬起来点灯,到窗畔坐下,一双异瞳森森地望着夜色。白天和谢青川初议,晚上正是各路苍鹰传讯的高峰,要不是一双腿伤残如此,他必定要亲自去和月湾城里的梁家人会面。   深夜的鹰确实多,不过一个时辰,谢漆就迎来了三波飞鹰的传讯,梁军在子时六刻时趁月黑出发,霜刃阁下午提出高价售卖的破军炮,他们连议价的步骤都没有,直接开仓让影奴们搬银钱。   山积之富,如刮地基。   梁军和南境吴军的纷争谢漆不太担心,他担心云都那头埋伏的影奴和高琪等人,云都不像长洛那样势力盘根错节交织复杂,但也是个巨大的漩涡,一不小心就被吞噬绞碎。   云都距离月湾城又太远,即便有不计其数投入的苍鹰层层传递消息,一来一回也耗时。   谢漆在高骊均匀的呼吸里看着各路信报仔细整合,虽然神经紧绷,因有高骊在,心一直安定沉稳。   直到夜半,床榻上的高骊忽然做了噩梦一样剧烈一抖,翻身趴在床上粗重地倒气,听起来就像是心肺被攥住以致窒息了一样。   动静太大,谢漆再投入地整理信报也还是被惊到了,立即拄拐挪移去到床沿,伸手顺他后背:“高骊,高骊?”   高骊粗重的喘息在他的轻哄里一滞,身体还是没翻过来,脸埋在枕间艰涩地喃喃着什么。   谢漆觉得他这反应奇怪,状似梦魇,弯腰倾听他的呓语,听了半晌才辨认出含糊的呓语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红泪”。   谢漆耳边一嗡,皱紧眉轻扣住高骊的肩膀,用巧劲把他扳过身体来,高骊刚转成侧躺,口中的低喃便清晰了:“红泪,给我,给我……”   谢漆楞了有片刻,满头雾水兼之几分气闷好笑,反手贴在他额头上试试是否发烧。   然而温度正常。   高骊嘴唇仍在翕动着喃喃那句容易令人误会的呓语。   谢漆扳着他的脸盯了两炷香时间,高骊一直在重复简单的两个词汇,谢漆从错愕到疑虑,试探着并指解开了他的睡穴。   穴位解开的一瞬间,他捧在手里的那张英俊的脸猛然睁开了眼。   冰蓝色的眼睛天生带有一分冰冷,情绪浓烈时常显得凶悍。   高骊每次见谢漆,总是用着近乎虔诚的深情目光,以至于消弭了天生的高冷。然而此时睁开的这双眼睛,冷得让谢漆怔忡。   下一秒,高骊猛然伸手掐住了谢漆的脖颈,一把将他掼到了狭窄的床面,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不仅让床板发出惊愕的吱呀声,还令不远处的灯烛摇曳了几下。   谢漆就在这摇曳的昏暗光线里反抗欺在身上的高骊,他被掐疼了,扣着束木的腿也被压到,钝钝的骨痛折磨得人哆嗦。   他的手速快,反应过来当即一手反掐高骊虎口,另一手要去点他睡穴,但身上的高骊仗着力大无穷和体型优势,死死地压制住了他,一条腿屈膝往谢漆腰侧一压。   谢漆顿时感觉腰子要被他的膝盖粗鲁地压碎。   他甚至被高骊扼喉到发不出声音。   谢漆想象不出来,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梦魇中的高骊一把掐死。   *   灯烛停止摇曳,骤醒的视线从不适中恢复过来,看清了掌心下扼着的是怎样的一张脸。   红玉一样的脸。被掐到充血,无助地竭力后仰,睫毛扑簌簌地颤抖,朱砂痣脆弱地发抖。   他第一次近在咫尺地仔细看这张无比漂亮的脸。   灵魂似乎在窃窃低语,诉说这个熨帖着骨肉长出来的美人属于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拆骨入腹,但不可以杀了他,要让这份美丽保持鲜活,绝非枯萎。   他松开了粗鲁扼喉的左手,无所顾忌地将左手腕上滑下来的念珠膈住身下美人的锁骨窝,而后低头,带着疯癫的暴力劲吻他。   他的食指指腹抵着美人疯狂滚动的喉结,清楚地感受到他窒息的痛苦,但他不松开舔舐他的唇齿,只是将左手往下探,摸过他平坦的胸膛时顿了顿。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扯开他的衣物,掌心贴到了衣料下流畅劲瘦的肌肉,触感惊人地好。他猜手里窒息的美人不止武功高强,柔韧性还非常好。   他很快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明明只是亲吻和贴了一截腰身而已。   他在热血上头的时候反而保持了暴戾的理智,许是原先占据这具身体的那个“他”,以前就觊觎掌心下的这个人。或者不止觊觎,这么浓烈的渴望,他们以前应该还有切实的抵足厮缠。   “他”贪他。   发了疯一样地贪。   就像他贪烟草一样上瘾。   他心里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感受,世上好像有一个人能代替烟瘾,成为他健康的“人瘾”,他能以喜爱为理由,借色欲的驰骋,用进入这个人的原始极乐来取代对烟草的依赖。   他忽然很想试试,即便他没做过。   他的膝盖还抵着身下人的侧腰,将他压制得严密,左手往下试探着想抬起他的腿,惊叹手感熨帖心魂的同时,又摸到了他束着腿的木板。   束木,是断腿了?   他松开鲸吞似的吻,湿漉漉地看他侧过脸撕心裂肺地喘息和咳嗽。   他确实把他弄得很疼。   疼也很诱人,真是邪门。   “高骊……”   “唔。”异世的高骊低喘着应。   他心想,被人这么叫名字真不赖。   接下来,这个漂亮脆弱的小家伙还会说什么呢。   然后他就在美人的咳嗽声里挨了一巴掌。   他用舌尖抵了抵有些疼的侧脸,沉默地爆发了戾气。   他掐住这小混账的腰,想给他一些刻入骨髓的教训,但抵着的这个人漂亮归漂亮,并不脆弱。   睡穴被点住了。   *   八月初八的午时,高骊猛地从昏睡中睁开眼睛,溺水似的喘息起来。   这么多个双重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早就穿越回来,大抵是潜意识里害怕。   高骊倒着气想爬起来,后背忽然感觉到了十分死亡的注视,他汗毛直立,颤巍巍地转身,看到了坐在轮椅上,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托腮的谢漆。   高骊舌尖发抖:“谢漆漆……”   谢漆抬起眼来,衣领高束,不动声色地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两圈,才有些沙哑地喊他:“高骊。”   高骊心脏慌得要抽筋了,强作镇定地起来穿戴,隐秘地检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什么不对的,脖子上有没有狠掐的痛感,顺带和谢漆聊天。   他的身体一切如故,谢漆也一切如常,只是有几句抱怨,怨他昨晚像是进入梦魇了,睡得很不老实。   高骊看向他的轮椅,声音不住地抖:“是不是我碰到你的腿了?”   “不是。”谢漆朝他笑,“昨晚我本就没有怎么睡,各处的鹰雨点似地捎来信息,我整理了一宿,走动太麻烦,索性坐轮椅方便一点。你睡得不踏实,我困倦时看你睡相就觉得好笑,昨天是哪天事给你打击了?梦里都这么不安稳。”   谢漆的神情很自然,高骊看不出什么,暗自松了口气,先下了床到他跟前道歉。   谢漆屈指轻敲他额头:“好了陛下,所有人都忙疯了,你一觉睡足了半天,饿不饿?快捯饬一下,易容了好去吃饭。”   高骊闭眼蹭蹭他指尖,缱绻片刻,被他依依不舍地赶去收拾。   谢漆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等他走出了房间,眼里的笑意才慢慢消失,抬手隔着衣领轻抚仍在隐隐作痛的脖颈。   没有出神太久,谢漆转动轮椅到窗外召影奴,让他们把隔壁捆着的高沅带来。   不多时,高沅照旧被套着黑头套,铃铛声铛铛铛地晃到谢漆面前。   他一伸手就摸到了谢漆的衣角,攥紧不放地念着谢漆的名字。   “高沅。”谢漆按住他的肩膀低声,“我对你之前说的做梦疯话感兴趣了些,我问你,你都能想起来吗?”   高沅身体一抖:“我当然是知无不言……不过谢漆,你怎么感兴趣了?”   “战事需要,你们梁家和吴家在这场战争里斗起来了。”谢漆拍拍他的肩膀。   高沅对时政记得不多,谢漆问他,他也答不出太仔细的,大致轮廓说个囫囵。他记得比较清楚的主要是周遭那些人的命运,而时政就交织在这群人的命运里。   谢漆有目的地迂回询问,听着高沅口中碎片化的暴君高骊,听一句记一句。   喜怒无常,暴戾无道,杀人成瘾,傀儡寡人。   换在今天以前,光听高沅的讲述,他完全无法把这些和高骊联系在一起,他对高骊有不浅的柔光美化。   继差点被掐死、被折磨、甚至差点被硬上之后……他被迫改观了一些。 第193章 二更   谢漆在高骊身上挨的插曲很快被纷乱的时势冲散,短短几天,雪片似的消息冲得所有人应接不暇。   梁军前后派出六万兵力一路向东而去,托了商路的隐蔽和关隘的配合,行军速度调到了最快。   但镇南王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一路山洪般拔营攻寨。   云国的南境本就比其他三方太平,二十年来逐渐疏于防守,眼下绝大部分的军队都调到了前线,南线的城州关隘丝毫不能抵挡,被镇南王的雷电军队打了个一溃千里。   然而云都的三皇子行动比这两路军队还要快,火速镇压朝堂宣告云皇死讯,握兵自立为帝,宣告与晋议和,最要命的是发诏问责太子数罪,强征前线的军队撤退。   这云三皇子从白纸上的情报来看,像是集了高瑱和高沅两人的性格优势,现在看来他也集齐了那两人的缺点,恋权利己和短视发疯一条龙。   云都的诏书传到前线,云军可想而知地大乱,一溃再溃的军心再也凝聚不起来,饶是手握重器也丧失斗志,被瞅准时机的晋军推进战线,轰炸七个时辰后夺回了双水城。   晋军向前进驻,扬眉吐气地收复失去的领地。   但虽然将城池夺了回来,此前掘河挖地毁路对土地的损害难以估算,双水城原先富庶齐全的城区被轰炸得不成样子,再往前的雍城,城楼都炸成了齑粉。   数以万计的晋民依然只能背井离乡。   八月十二,云境来报,六万梁军落后五万镇南军三城,被镇南军捷足先登破开云国国都的城门。   梁军倒霉透顶,不仅被吴军抢了个先,还和迫不得已回国驰援的前线云军追上,堵在云国腹地内和对方厮杀,仗着手里有大批从霜刃阁购来的破军炮,才不至于被剿杀殆尽。   而对云军而言,云国是彻底成了乱象。   云国之内彻底乱套,失去强有力的中央君相,独裁二十多年的弊端暴露无遗,云国太子占据主力军队,和梁军相耗;国都高举投降的云三皇子占了后援军队,窝囊地被镇南军一口气摁下;剩下的各个城州不堪战火和徭役苛税,短时间内起兵造反不绝于耳。   整个八月,云国生灵涂炭,苍鹰翅羽沾血,三年前长洛韩宋云狄门的惨剧,轮到在云国数十个城州里上演。   北境一派的高骊旧部将领率领着晋军,收回了此前失去的战线,沉缓地推着破军炮越过了云国的边境线。军中多有仇云,不少士兵高呼烧杀,声浪在冒头时就被唐维按下。   想要劫掠的钱财,列在云国自己的岁贡里,想要抢占的土地,转变为云国自己亲手割让的领地。   云民要积怨,怨气最好朝向自家的统治者。从内部割裂他们的君与民,晋国才能高枕无忧。   这一派的晋军在军令下进驻云境,有抵抗军才杀,没有遇上武装军队便守序越过。   晋军不能伤云人于是毁官衙,一路向前推进战线,每进城镇先破坏官衙建筑、地主贵族府邸,变相发泄仇云的怒火。荒诞的是,晋军的行径逐渐传扬开,没招来云民的憎恨,反倒收获了大批云国农民的叩拜,竟像是成了“救世主”。   梁、吴以及“杂牌”庶族军队的三路进军,彻底断绝了云国各地统一反击的可能性。   入秋之日,镇南王的军队彻底掌控云国国都,率先承认三皇子云定的新君名分,接过他亲笔盖章的降晋文书。   梁军则与云国太子陷入苦战,最后入主云国的皇帝旧部军队赶来与梁军形成夹击,将太子云谋生擒。   *   九月初二,软禁在医馆的高沅被谢漆放出去,在霜刃阁的指令下、梁氏势力的簇拥上,带军浩浩荡荡地入主云国。   梁家对战果被镇南王的吴家捷足先登恨之入骨,但好在梁氏有皇储,为邺王造势,也利于他紧接而来的登基。   谢漆也在前往云国的队伍当中,腿脚不便不能骑马,他只能透过马车的车窗眺望破败溃散的云境。   自镇南王的军队入主云国国都,里头的影奴就难以将消息传递出来,他对此有些不安,不知高琪罗海罗师父等人是否安好。   军队紧赶慢赶地走了两天,赶到距离云国国都仅有百里之远的副都,与休宿在这里的大军集合。   高沅就像一樽泥塑的牌位被梁军架到最高处。   梁家要向云国都里的镇南王发出通牒,要吴家的军队以迎接邺王为由,陈兵弃甲于城门,迎他们这批晋云之战中的“真正功臣”踏入都城。   是夜谢漆和高骊唐维汇合,唐维一见面就拉着他无尽地嘲讽梁家:“开战的前半年,梁家力主议和,什么割濯河以东、联姻于云等昏策列得头头是道,现在仗打赢了,倒是争先恐后地跳出来高呼‘吾乃卫国英雄’。”   谢漆摇头轻笑:“就让他们两家这么争战果啊……”   高骊夹在他们两人中间,漫不在意的:“随他们去。”   高骊低头看着谢漆的腿,小心翼翼地轻抚他的膝盖,用眼神询问伤势。   谢漆没有撑拐杖,直接撩起衣摆让他看,借神医的指导,和军中匠人的打造,他在伤骨处束上更轻便的器械,走平地时缓慢来,问题就不大。   高骊的大手盖在了他左膝上,轻抚那冰冷的束板。   谢漆默默垂下衣摆,高骊的手还不抽出去。   以抚代吻了。   一旁的唐维直接打断他们的重逢亲昵,长叹两声看向高骊:“陛下,眼前有邺王、镇南王两个王争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来宣告自己没死,重伤自愈了?你只要站在人前,晋国所有庶族出身的将士无一不从,哪里还有别人的事?”   高骊听了只是笑笑:“不急,走吧,我们先去解决一件,牵扯到我们三个人的重要事。”   高骊说的是迎回戴长坤尸骨的事。   于他而言,戴长坤是昔年北境线上的恩师、恩将。于唐维而言,戴长坤也是师长之一。对谢漆,那是他的师伯玄坤,霜刃阁的群刀冢还留着玄坤刀的一席之地,更别提……方师父临死前请求神医替他传话,遗愿里就有这条迎同门回乡。   对玄坤遗骨的下落,谢漆原本打算通过擒到千机楼的楼主墨牙,从那个死士头子的口中撬开下落,但不知是那墨牙当日在烟毒爆发里死去,还是潜藏了起来,霜刃阁的影奴们耗了不少人力,直到现在也没能确定他的生死。   高骊要寻找恩师遗骨,就只能在和云皇密切相关的云国太子身上问。   三个人趁着梁军吵吵闹闹的夜色,一起秘密到晋军严防死守的牢狱里。唐维以军师身份私审云国最重要的俘虏,太子云谋。   云谋被生擒后,梁军本想直接杀了他示众,被高骊借唐维之口改变了对他的处置,暂时先关押起来,他日另说。   云谋对保留一命并无庆幸,三番四次想在晋军的看守下自戕。正邪不定,至少他比云三皇子云定骨头硬。   因为不时寻死,云谋中途就交给了霜刃阁的影奴看守,不用不体面的锁链捆绑,影奴们有千百种办法让他求不得死,维持安然活着的表象。   谢漆见到牢狱里的云谋时,看到的是一个体面整洁的高级俘虏,云谋年岁和高骊差不多,气质和他那位父皇有些相似,乍一眼是文人的和善模样,实则铁腕冷血。   不过,在影奴的连番默刑之下,云谋看着体面,却眼神涣散。   牢门打开,高骊单独进去,撩衣坐在云谋面前。   谢漆在牢狱外看着他,眼神不是看爱人,是看君王。   高骊先朝云谋开口:“初次见面,朕名高骊,为晋国之君。”   云谋涣散的眼神缓慢地聚焦,死死看向了高骊顶着易容的脸,根本不信他的身份:“晋之暴君……非死雍城?”   “天命在朕,尔父宵小,不能绝我。”   云谋楞了好一会,气喘似破风车:“高骊,你屠我云兵数万,纵使苍天无眼,你杀业累累,必当祸及子孙,百代绝嗣。”   高骊笑笑:“杀业,朕杀不在同袍,杀在外贼御侮,就算杀业过重损福报,也损得千值万值。你们令云兵火烧长洛,杀我晋国万民的时候,怎么不对自己说这话?”   云谋不愿和他多说了,视死如归地闭眼:“云军之败,败的是国之力,而非我父子,既成阶下囚,要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悉听尊便。”   “朕一早决定好对你的处置。”高骊轻笑,“你将走你父昔日之路,到朕治下的晋国国都为质。”   牢狱外的两人俱是一愣。   云谋睁开眼睛,人如石化:“什么?”   高骊平静道:“你父站在晋国这个巨人肩上,抽晋之血补云之脉,但到朕这一代,晋之巨人给你的,没有新血,只有笼罩下的阴影,你将在晋之治下,绝云之气血,匍匐为邦臣。”   “你云国从上到下,从国到人,从身到心,都将降到彻底。” 第194章   九月初三,高沅一大早就在身后各臣的拱卫下走进了敞开城门的云国国都。   云都之内万民在兵甲下跪伏,噤若寒蝉。镇南王的军队沉静地列在主街两列,一眼望去,满城站立尽是铁甲,肃穆之中,只有风中军旗有声。   高沅头皮有些发麻,他虽来到前线已久,也在后方动员过晋军,见过高骊一手练出来的军队。   战斗力强,秩序性高,但并不僵化,有蓬勃的活力,带着股北境苍茫的豪气和俚俗的五大三粗。   眼前镇南王的军队必定也有前两个优点,但没有人气,就像一列列青铜冶炼的兵马俑。   高沅骑在宝马上,马蹄踏进云都的领地,一进就听军队冷冰冰的齐声:“恭迎邺王。”   音量不小,毫无起伏。   高沅脊背好似被刀尖抵了一样,不由自主地在马背上挺直,好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疲弱。   街道的尽头站着一个披甲的高大男人,他知道那就是镇南王,心弦顿时有些紧绷。   前世他将死时,晋之中原被云灭,北境被狄族吞占,就剩下南境稳如泰山不受侵占,即便在不配备破军炮的劣势下,镇南王和大长公主也没让领地沦丧。   高沅骑马到队伍的尽头,镇南王身后走出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素服白冠,率先跪倒在马前。   想来这就是云国那个顺民新君了。   身后梁军紧跟而来,高沅下马,跪下之人朗声道恭迎邺王,引得一批晋臣侧目。   高沅不理会自降的新云皇,只看向镇南王。   镇南王戴着头盔,面容看不太真切,行了一个简单的军礼,声音冷淡。   高沅清清嗓子回礼:“按理,您是大长公主夫婿,本王该称您一声姑丈。多年来,我母妃生前常挂念小姑,阔别二十几年,姑丈跋涉千里而来,不知道姑姑可还好?”   “大长公主身在南境,一切安好。”镇南王惜字如金,多的什么也没说。   高沅在梁臣的授意下,试探地说起吴攸:“表哥在吴家孤身一人,和您长久不相见,不知姑丈可要回长洛和表哥团聚,一享天伦之乐?”   他身后的大批梁军,包括谢青川都紧张得脊背绷直。   南境军战力太凶猛,他们最忌惮多年不出南边的镇南王夫妇突然活络,带兵回长洛搅局,是以昨夜高度一致地让高沅试探。   但在高沅这儿,他清楚镇南王根本不会回长洛,不止是凭前世所知,还因为他舅父梁奇烽传给他的密信里提了两句。   镇南王夫妇有把柄在他手上,他们绝不会踏进长洛一步。   高沅不欲打探,直觉告诉他梁奇烽掌握的所谓把柄仍是个肮脏东西。   镇南王果然如古井无波:“南境尚有战事,我等不回长洛。”   梁军全都松下了一口气,谢青川上前温声谈起云国的受降之书,接下来晋军该当和新云皇设盟约,由高沅为首,初步让云国割地划疆。   镇南王忽然在这时冷声:“皇帝未死,焉有亲王代行帝权?请邺王退,陛下来盟。”   高沅张了张唇,身后的一干梁臣厉声:“陛下自雍城一役后重伤不治,镇南王不在军中,不知不怪,但对邺王无礼,实属藐视尊卑,实乃大逆!”   镇南王冷眼听梁军的喧哗,隐在头盔里的一双眼投向了梁军后面的唐维。   唐维被盯得浑身发冷,顶了好一会的压力,才终于踏步到人前去:“诸君稍安。”   他深深一揖,面不改色地朝众人肃然道:“陛下稍候才会赶来,有不解之处,请诸位到时当面询问陛下。”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一众梁臣懵了。   唐维不等他们反应,嘴皮子飞快地继续抖落:“至于与云国的盟约,陛下嘱咐过微臣,仍请邺王代为行使。陛下口谕,邺王在军中劳苦功高,比之长洛的谋逆高瑱更有储君之德,当以储君之尊莅临,谁人有不敬,当以犯君威之罪惩戒。”   说罢唐维自己鼓动起来:“请储君殿下莅临!”   谢青川最先反应过来,合袖向高沅深拜,梁臣陆续从懵逼中回过神来,跟着一起山呼:“请储君莅临!”   镇南王在山呼声中顿了顿,最后只能跟着一起行礼。   *   外面天光万丈,高骊和谢漆走在暗无天日的云国皇陵甬道中。   昨夜云谋在审问中坦白了所知不多的一切,他只知云皇对晋国的故人们执念颇重,重到将戴长坤的尸骨,安放在了自己的皇陵当中,生之而离,死之再聚。   荒谬至极。   谢漆被膈应了一夜未睡。   天亮之时,梁军那边的谢青川来寻唐维,大军不欲再拖,今天就将入主云都,接新云皇的受降书。   唐维带着高骊的其他旧部整军待发,落在梁军身后,暂以拥护高沅的姿态入城。   高沅托谢青川带话,希望谢漆以功臣之身在军伍中,好让他一回头就能看见,唐维只当没听见。   大军还未动时,谢漆就已让高骊背着,两人带着一些霜刃阁的影奴,悄悄绕道去了云国的皇陵。   高沅与镇南王会晤时,高骊正背着谢漆持着火把,步履沉稳地走在甬道中。   谢漆借着火光看墓道的墙壁,家天下的体制决定了一国皇室的至高地位,当政皇室的谱系几乎等同一国宗庙,一国之君,竟将敌国的一王之奴藏到了自己的陵墓里,真是荒谬至极。   高骊想的和他接近,随着甬道的逐渐深入,低声喃喃:“师父要是魂魄有灵,发现自己被带到这等地方来,怕是会气得满口脏话。”   谢漆靠在他肩颈上轻声问:“师伯是什么样的人?”   高骊侧首轻蹭他颊边,步伐向前,回忆向后。   “挺潇洒的一个人,不像将士,更像个江湖侠客,北境那么苦,他总是笑呵呵的。他护佑我长大,教我习武,北境贫瘠,日子很不好过,他一直竭尽所能地养护着我们。   “我从未听过他在我面前抱怨,也没听过他说任何一句长洛,他好像没有过去和未来,永远只有眼前的一瞬间,直到他死了,我才在他折断的刀里找到一小块遗书。   “他说,希望死后回长洛,实在不行烧成一捧灰,在北境军回都的时候悄悄一洒就够了。”   谢漆静静地听:“你把他当父亲吗?”   高骊笑了笑,声音有些发抖。   “北境丧葬之礼粗糙,人死下葬不设祭品,剪一段子孙头发放进棺中而已。他没有子嗣,只有养大的、救下的一群小兔崽子,但他很早就嘱咐过我不能剪发。   “他战死后,数千士兵剪下自己的头发祭他薄棺,他们也不让我剪,但原因说的是,我是三皇子,皇室血脉为仆臣祭,会折他投胎的福荫。”   “我想当他儿子,可是不能。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也不愿意我做儿子。他是睿王的影奴,他可以潇洒地认很多小崽子当义子,但我不能。   “杀他主子的是我生父,他教养我,未必不恨我。”   谢漆冰冷的手指摸到了他颤抖的喉结。   “唐维向我剖白师父的身份时,他告诉我他们扶持我,说到底是无可奈何的押宝,他们做梦都想洗刷冤屈,希望我能是那个帮他们平反的工具。我明白的,我会去做的,被冤屈的是我父、我手足,我会努力去平反的。”   “只是有时候我会恍惚,如果我没有遇到他们,就算身负皇子的虚名也是无父无母,我也许在小时候被狼群叼去时,就无所顾忌地不回去了。   “我会跟着狼群的迁徙,一直赶路,一直向北走,走到一望无际的天边,在神山下,冰川上,做一只没有启蒙的狼,做什么不好呢,做人……”   谢漆指尖微微用力,盖住了他的喉结不让他继续说。   高骊低头用下巴蹭蹭他的手。   谢漆抚摸着他的脸颊,沉默地想了半晌,呼吸贴着他的耳畔轻声:“我最初中烟毒,醒来后神智几乎全无,那时候我把自己当猫了,不想做人了,后来——”   高骊呼吸凌乱了些,沙哑地问:“因为我吗?”   “嗯,想做高骊的人,不做高骊的猫,于是混沌之中,咬咬牙醒过来了。”   高骊沉闷的笑声在甬道里回荡。   “谢漆……哪怕你是哄我的,我也开心到要疯了。”   甬道走到了尽头,火把照亮了呈现在眼前的皇陵,辉煌又空荡。   华贵的皇帝棺椁放置在正中,左边放置着戴长坤的薄棺,右边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地跪着一人的尸体。   是那千机楼楼主墨牙。   他果然是因烟毒而身亡,约莫是服用了延迟腐朽的丹药,神情动作都鲜活得仿佛只死去片刻。   凝固的漆黑毒血从他唇角延绵到衣领,他笔直地跪着,离云皇的棺椁触手可及。但只是跪着。   谢漆和高骊沉默地出神了一会,谢漆先轻叹一声:“我要是他,都追随到这了,什么也不管了,我就躺进那棺椁里去,既然是主奴,生死就都捆在一块。”   谢漆说着想从高骊背上下来,高骊不放,单臂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托紧他。   他背着他走到薄棺面前,弯腰和棺中师骨打招呼:“老头,委屈你在这鬼地方憋屈这么久了,我就要带你回故乡啦。但你也不是一无所获,你见到那李无棠了吗?那人年轻时也是你认识的朋友吧?他要是走快点,你们一群故人,现在又可以坐在一起舞文弄墨了。”   谢漆摸到了他下颌处的水痕。   “谢漆漆,你说,我师父和睿王也是主奴吗?”   “不是,是知交。”   “我和你呢?”   “我不知道……劳驾,让我下来。”   “是挚爱。谢漆是高骊的挚爱。”   高骊背紧谢漆不放,低声喃喃:“现在,高骊要带着义父,兄弟,媳妇,带着所有的家人,回家去了。”   *   九月初七,晋军班师回朝的讯息传遍了晋国,远在长洛的所有朝臣大松一口气。   内阁刚为这场劳民伤财的胜仗欢呼没多久,更劲爆的消息就接踵而至。   皇帝陛下未死。   皇帝陛下欲废高瑱转立高沅为储。   前线最早传来的皇帝死讯,本来就由内阁压着没有大肆宣传,还是吴攸当初大力控制的舆论,声称是要等到晋军彻底战胜再广而告之,以免有损军心。   梁奇烽眼下是愈发咬牙切齿,一知道这消息,杀人似的眼神就盯向吴攸:“难怪宰相此前一直不予宣告,原来是一早知道陛下安在!宰相大人,这么重要的讯息,瞒着贱民也就罢了,怎么还瞒着我等机要大臣?”   梁奇烽在心底把能骂的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东境前线的大批梁家旁支,一个个的拥城管境,座下手眼何止千万,怎么会连一个显眼的混血皇帝都没看紧!   不止这事,镇南王突然发兵拿下云国国都,这事更是让他气到肝炸:“宰相隐瞒的消息星罗棋布,令尊盘踞南境二十余年,为何不告而发兵东上?其行和握兵谋反有和区别!”   吴攸轻笑了笑:“彼时我与家父都不知道陛下尚在,见晋云之战陷入僵局,我才冒险修书与父,帮我军从后方一劳永逸地解决云国。因战事紧急,保密为上,这才有所隐瞒,再者,家父助完这一战,继续回南境镇守了,忠君爱国不说,哪来的意图谋反?”   他话锋一转:“梁军才是真勇猛,能在山野里开路,短短几天就能从晋国绕道攻进云国,真是神行军啊。梁军开辟出来的这些线路,非常利于边境管控云国。”   梁奇烽内心气急败坏,那会子光图着抢首功,这才急吼吼地派出精兵冲进云国,还从霜刃阁那儿买了一堆破军炮,流失了白花花的大批银子。   结果倒好,云都被镇南王他们先扫荡了;精兵被打没了小一半;买军火的钱打水漂了;最关键的是,梁家的私自通商路暴露了。   这等闲一查,可就是叛国的罪。   吴攸见他哑火,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至于陛下之事,尚书怪罪,我当真不知道,我也很吃惊。但陛下未崩,当真是天大的好事,诸君以为呢?”   内阁的寒门官吏被当日高瑱杀掉了不少,活下来的改变了策略,成了保守的中立党,就怕卷入吴梁气势汹汹的相争。   眼下一听支持扶持庶族的皇帝未死,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甚者热泪不止,其中一个情绪最激动的哽咽起来:“天不亡晋,天不亡晋!陛下安好,晋国便有光明来路了!”   世族一派的脸色则青白交加,表面干笑着附和好事,心底则有不少怨念:那混血杂种,怎么就不死在战场上呢?   梁奇烽烦躁得装装样子都不能,想着梁军暴露出来的那条私商之路,后面要怎么遮掩。   原本以为高骊死高瑱废,轮到高沅当皇帝了,外甥一上位,还怕什么?谁知道还有这一出!   吴攸自知梁家世族眼下慌得不行,主动提起了东宫新立的事:“陛下特令邺王以储君之尊,拟定云国受降的条例,依我看,邺王是众望所归。高瑱谋反、残杀朝臣,其心可诛,现在,我等应该准备储君兴废的操办典礼了。”   梁奇烽的脸色才好转了些,有个东宫之位,至少也比王位好多了。   正此时,前线有最快赶回来的士兵,一路拿着急报赶进来上报,气喘如牛。   吴攸摇摇头:“阁前失仪,传的是什么急讯?若非要事,当拖下去受薄刑。”   士兵吞咽了几口唾沫,才小心翼翼地取出怀里的卷轴:“宰相大人恕罪,因是陛下特命的急令,卑职才匆忙至此。”   说着士兵小心展开卷轴,胆子不俗地看了一眼吴攸,声朗气长地宣告起来。   前半部分的内容是在督促内阁众臣,尽快操持立新太子的事宜,世族众臣听了,更舒心了。   然而后半部分的内容就是匪夷所思了。   “朕自去年刑场风波起,得知先太子高盛有一遗腹子,特托以宰相秘密保护。   “今朕安然无恙,距长洛不过几日路程,然夜梦先太子长兄,长兄死于惨烈,其嗣怎可不见天日?   “朕心不忍,故而决定,赐其嗣大名,名为高子稷,朕回长洛之日,宰相当迎高子稷入宫,朕与众臣教养之。   “邺王入主东宫之日,亦是子稷得封号之日,朕欲封子稷为——”   所有人,包括吴攸,听到士兵大声宣告高盛遗腹子的存在时,便都陷入了惊天霹雳。   梁奇烽慌张得手指发抖,先太子他娘的还留了种?那就是先太子妃梅念儿没死,有人把她捞出去藏起来,保护到让她产子!   整个长洛,有这能耐、有这动机的有几个?只能是和高盛交情甚笃的吴攸了!   梁奇烽心底的血腥气都被激发了,他磨牙吮血地决定,如果这高子稷是个男婴,他将不顾一切地赶在大军回都前,把那可能危及高沅储位的皇孙弄死。   吴攸不比他镇定,士兵大声宣告的一个个字眼,逐渐加重击溃他的心防。   他所严密保护的秘密就这么被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喊出来了。   他在恐慌之间,只能劝慰自己,除了梅念儿和他,没有人再知道高子稷的性别,知情的都永远闭嘴了。   高骊不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   他还有余地安排,还有机会,亲手扶持高盛的“儿子”登上帝位。   “朕欲封子稷为——晋国皇女!”   士兵响亮地将高子稷的性别喊出来,梁奇烽不顾形象地大喘一口气,继而要命地咳嗽起来。   吴攸的脊背却被冷汗湿透了,他脑海里有嗡鸣,喉舌不受控制地艰涩发声:“陛下确定高子稷是女婴吗?她不是,她明明是……”   她明明是男婴。   是有皇位继承权的男婴。   她本来可以是的。   士兵冷静地继续大声诵读:“虽已有三年不见,然朕仍牢记子稷出生之日,正是飞雀一年,朕率军行至白涌山春猎。   “正月二十二,子稷于深夜降生,是为女婴。长兄高盛有女,其脉不断,其志不灭。”   梁奇烽忍不住地抚掌大笑:“好,甚好,陛下果然仁慈,臣也以为当封先太子之嗣,让天下人都知道,先东宫还留下了一个好女儿!”   他刻意咬紧女儿二字,就是为了狠狠提醒吴攸,公主与皇位无缘,最多是用来联姻外族、拉拢下臣的玩意。   姜妃所出的那个公主高白月,甚至在六月尾时,不顾廉耻地跟着撤出长洛的狄族人跑了。   但就算她与外族人私奔,那又怎么样呢?   高白月不过是个毁容了的,毫无母族势力庇护的弱质公主。   虽然梁奇烽在兴奋之中忽略了,士兵喊的是皇女。   他只顾着快意地看向吴攸。   吴攸也终于如他所愿,露出了入朝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人前失态。   他脸部扭曲,脸色奇白,再无矜贵可言。   梁奇烽痛快至极地想着,吴攸此时的崩溃反应——和他的生母高幼岚真是一模一样。 第195章   持续了十个月的晋云之战终在九月初五落下帷幕,云国以西即晋国之东,割让了七城之多赔晋,除去岁银岁贡,晋国还将派出驻军监视云国的兵部枢机,封锁云国所有军备的升级。   云定后不后悔不知道,被掳去晋国作俘虏的云谋悔恨莫及。   一国之政军户,一夕之间竟被封锁至此,往后何时才能有崛起?   晋国这头才是扬眉吐气,晋军士气空前绝后,帝与王的声势远扬,被讴歌成以前的晋帝晋王难以企及的高度。   虽将帅们明面严禁劫掠云都,然而等到离开时,这座偌大的国都,仍是在短短几天之内变成半空之城。   九月初六,主力的晋军扬旗踏上返晋之路,和镇南王的方向背道而驰。   但返晋的大军行至邺州时,高沅忽然就不走了,直言不回长洛当太子,情愿在这普普通通的封地做小小一王。   这才有了急讯传至长洛,命内阁将改立太子提上议程,同时趁机将高盛遗腹女高子稷广而告之的事。   高子稷的存在,谢漆虽然一早猜测到,但因着吴攸的严防死守,他查不出来高子稷是男是女。   直到去年,他先挑唆张忘,继而挑拨吴梁去抄姜家,那夜他易容成张忘替她执行灭姜任务,让她得以趁机折返回吴家,趁守备虚空时进入吴家的地下密室,见到梅念儿母女。   那夜张忘和他交接后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告知名字,一句是告知女婴。   晋国立朝数百年,没有出过公主称帝,以谢漆对吴攸的了解,他执着于扶持高盛的血脉称帝,必然会令高子稷充做男儿假身,把假面从头发丝武装到脚后跟。   高子稷要是真让他教养,也许一辈子都是假男儿。   初三那天,在云国的皇陵里,谢漆和高骊商讨接下来怎么应对长洛的贪狼们,首要的一条,就是将高子稷从吴攸的笼子里带出来。   先太子高盛声名太好,他们也许无法利用好高盛的旧部,但也绝不能任由吴攸肆意利用。   *   初六这天高沅就胡闹地要留守邺州,上百来号梁家人跟着坐立不安、恨铁不成钢,还打算直截了当地把他捆了丢马车上,谁知这时高骊发令纵容了他的行径,并让大军留在邺州休整,至少初十之后再启程。   高沅那头怎么发疯、又怎么被梁家人合伙起来治,谢漆耳闻不睹,战事结束后,霜刃阁照样忙碌,让他庆幸的是之前潜入云都的高琪罗海、罗师父等人安好,从云都全身而退了。   罗师父归队后,去看了戴长坤薄棺,方师父的骨灰盒,默默了好几天。霜刃阁上一辈的阁老,真只剩下他了。   高琪回长洛后将继续回护国寺做苦役。他是当年韩宋云狄门的宋家后人,活着自带了原罪。哪怕他在晋云之战中兢兢业业,暗地里帮助了晋军良多,论军功行赏足以封爵,回到光天化日下,他仍然是罪族之后。   罗海则拒绝了谢漆和罗师父的提议,他不回霜刃阁,依然做高琪的影奴。他们左脸都刺了罪字刺青,对旁人而言那是极罪烙印,对罗海来说,却是他和高琪专属的印记,他离不开他,生死都不愿离开。   谢漆只能尊重选择。   高骊和唐维那一头也昏天黑地地忙了几天,谢漆没见到他的人影,却在初九这天,骤然就听到了他突发恶疾的消息。   *   九月九,高骊就是在三年前的重九节登基的,不知不觉他已经登基了三周年了。   短短三年,发生的事可真是多。   谢漆满脸凝重地赶到高骊的所在时,神医已经挎着医药箱从房间里出来,见了他就挥挥手:“没事没事,那皇帝没什么事,吃饱了撑的作出来的。他那身体还残存伤病,气脉凝滞,却偏要强行用内力逆行冲刷经脉,当然就生病了。”   神医嘀咕着一些医术的晦涩东西,最易懂的还得是他的骂人话,总结便是高骊这突如其来的恶疾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谢漆皱着眉走进房间里,一眼看见高骊趴在床榻上,脸色肉眼可见的怪异,时而烧红,时而惨白,冷汗从额边鬓角不住冒出来,英俊硬朗的五官沾满了汗珠,虚弱又凶悍。   谢漆心里咯噔一下。   唐维和袁鸿、张辽这些北境旧部都在,许是高骊的恶疾被神医诊断后变成不严重的小毛病,他们对高骊的态度也就没那么关切,还大有批判的气氛。   除了唐维其他两人都臭着脸,气咻咻的,毕竟被一道皇帝死讯大骗特骗了三个多月。   张辽一个酷爱吃肉的大胃王,最早得知高丽的“死讯”后伤心不已,担心高骊杀孽太重,还短暂地相信了什么佛法,诚心诚意地给高骊敲了二十一天的简陋木鱼,还顺带吃斋。   高骊冷汗涔涔地趴在床上听他数落,微微笑着,很专注地听和看着他们,不知是否因在病中,眼神与往常很不一样。   谢漆踏进房间里,唐维一见他来,主动上前来搀扶他过门槛,高骊那双被水渍浸透的冰蓝眼睛也看过来。   即便是在病中,眼神也足够有侵略性。   张辽和袁鸿主动搬过椅子让谢漆坐,三人一起询问他的伤腿。   谢漆谢了他们的关怀,也问了他们的伤势恢复情况,从战事里幸存下来的这么多人,本来就没几个不沾伤病。   他走路缓慢,虽不用柺,却因左腿伤得重,器械束在左膝,导致脚步显而易见地跛。   他边说边看向高骊,高骊猎人似的眼神也紧跟着他,眼里藏着钩子一样。   谢漆坐下,正正经经地问他:“陛下,您还好吗?”   高骊眯了眯眼,沉闷地用鼻音应了一声好。   张辽八卦,谢漆一来他就不再就着假死的事朝高骊捏拳头,转而说起别的:“对了,你们有没有听到梁家那头的动静?真是笑掉人的大牙,邺王因为死活不肯走,振振有词地说了什么胡话,那群梁家人吓得够呛,疑心他是鬼上身,居然搞了一队故弄玄虚的人来给他做法事!”   唐维摇摇头:“我也听说了。梁氏财大气粗,一场法事就往里头烧了上万银子,有这闲钱干什么不行,搁里头烧。传出去也忒不体面,他堂堂一个亲王,竟被当成发癫发疯,被毫无顾忌地摆弄。这哪里是未来的储君,分明是他梁家的指间皮影。”   袁鸿听他们讲话,说了他自己的感觉:“那邺王,你们不觉得他脑子真有点问题吗?在双水城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说出匪夷所思的怪话。”   静静趴着的高骊在这时低哑地插话:“他说过什么?”   袁鸿指指唐维和张辽:“说我们仨本该是早死的,不应该蹦跶到飞雀三年。”   高骊哑声笑起来。其他人听不出什么,谢漆却听出了几分悲凉意。   唐维想起了高沅之前疯疯癫癫地说高骊的死状,顿觉不妙,赶紧转移开了话题。   他看向了谢漆,谈起当初许开仁在邺州搜集到的梁氏罪证,那些触目惊心的贩人买女事实,光是念出唇舌就觉充满血腥味。   许开仁的地方卷宗最早就是托付给谢漆,再经由谢漆的手交给他们的,他自然也看过卷宗上列下的滔天数字。   唐维还有从北境传递来的情报,对这人丁生意有更全面的掌握。   东境世族和西北两线的世族联手,北境的世族将那里的女人当“地方特产”,尤其是晋狄混血、狄族女人。世族借着各种猛兽吃人的借口掳掠女人,千里迢迢地柺到东境贩卖。他们自有评判“货物”的标准,认为姿色上佳的就充入花柳业,认为次之的就卖进地势延绵的山村里。   东境不止有大量的买女,还有卖丁,豪族将治下的人卖往其他地方为奴苦役,从中牟得的黑利也高,只是不够稳定安全,真论成本还是烟草利为王。   人口的黑色交易不知延续了多少年,许开仁是以二十年为尺度而搜查,放眼向前追溯,也许这交易很早就存在了。   豪族牵头,地方宗族交叉互为袒护,不用重刑必不能中止,一旦用刑,却又迫于犯刑者众多,古话常说法不责众,众即是理,众怒不触,自是棘手。   高骊一行人在邺州留下,就有存着借大军过路的武力震慑,寻找解决的办法。   唐维此前琢磨过,先从东境买女入手。被拐来的人全是黑户,本身就不利土地人丁造册,国税全被当地的世族乱定乱收了。   眼下他们手里有军队,行动有绝对听命的人手,就以许开仁的卷宗为证,邺州为中心向外辐射的六城百村,都将纳入被审查的范围。   搜查出来的被拐人中,愿回原户籍家乡的必然要护送回去,而那些早年被拐来的、在东境过了太久而放弃回故乡的,则必须入当地籍贯,名正言顺地进入当地的人口造册。   这些新入册的被拐者,造册上要用朱笔标注。长洛的新科考将输出大批寒门官吏,往后指派到东境上岗的新寒吏都有政绩要求,应对朱笔标注的人予以政策优待,优待是施于个人,而不是对其人所在的家庭。   谢漆认真地听唐维的描述。   他听得明白,这就是唐维为首的寒门一派,从睿王一脉延续下来的,想在晋国之内推行的改制的缩影。   剔世族之骨,断豪强之筋,不敢大放厥词地宣告还晋国大同大公,那小同小公呢?总该有的。   唐维说得条理清晰,认真地朝谢漆寻求提议:“有许开仁的卷宗为证,我们就差一个合适的理由朝梁氏发飙了,你说,我们要用什么理由好呢?”   “被卖到这儿的,都是北境女子。”谢漆轻声重复着,很快将眼神看向了睁着冰蓝眼睛的高骊。   唐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高骊,纳闷了一会儿,猛然意识过来,震惊地拿手肘撞撞谢漆:“不是吧,你是这样想的?你也忒剑走偏锋了!他可是皇帝陛下,拿他做理由,不管怎么鼓动口舌,怕是都会损了他声誉的吧?这事可不好拿来当喉舌利器,太扎肺管了!”   谢漆便不说话了。   一旁的张辽袁鸿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床上的高骊则是极其自嘲地低笑:“声誉……我还有声誉可损?”   他那冰冷又炽热的眼睛看向谢漆:“你说明白,需要我做什么?”   谢漆望着他:“陛下的生母,不是在您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吗?”   *   这天下午,富丽堂皇的邺王府中,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灰烬味道。   八十一个自称术士的人变换着步法,围着站在阵法中央的高沅跳大神。   豪奢的,荒诞的驱邪法事,短短两天内,这是第六场,他们计划办九场。   高沅面无表情地任由千百人把他当疯子。   沉重的脚步声忽然踏进来,踏破了这灰烬之地的氛围。   阵法外的梁臣们循着脚步声望去,愕然看到传闻突发恶疾的皇帝孤身一人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他标志性的漆黑长枪拄地,整个人确实散发着病重的气息,也确实弥漫着凶悍的戾气。   被荒诞法事折腾得无语的谢青川逮住这机会,撩衣率先远离愚蠢至极的迷信,上前朝高骊行大礼:“微臣参见陛下。”   其余的梁臣纷纷照做。   漆黑的枪尖在谢青川眼前扬了扬:“平身。”   不等别人问,高骊拖着黑枪缓缓地走进那法事的阵法里,奇装异服的术士们哗啦啦跪了满地,还站着的只剩下高骊和高沅。   高沅森冷着脸,十分憎恶他的模样。   高骊全然没理会他,伸出手接住漂浮在空中的灰烬,好似站在一幅锋利的画里。   他指尖碾了碾那灰烬,冷汗淌下,低声咳着开口:“眼下的东境梁家里,你们谁是主事的?高沅,还是谢青川?”   梁臣们马上朝谢青川使眼色,谢青川立即上前来继续跪下:“陛下有何圣意?”   “朕今天突发高烧,做了个梦。”高骊边说边咳,活脱脱的怪病样,“朕,梦见生母哀哭。”   谢青川听得头疼,心想难道又多了一个发疯的?   他知道高骊的生母是什么低贱身份,他生母曾是北境军抓获的狄族俘虏,因其貌美,被当年到北境线上视察的幽帝看中,几番临幸后,幽帝便返回长洛。   高骊就是在这十月之后降生的。   直到十五挂帅打胜仗后,他才被承认成三皇子。幽帝曾下过旨意想让他的低贱生母进后宫,但那女人在生下高骊不久后,趁着守备空虚逃走了。   他是晋国皇帝,抹灭不了他是晋狄混血、出身相当不堪的事实。   现在他病重不休息,跑来闯别人的法事,没头没脑地说起自己的低贱生母,这是在做什么?   高骊冷汗涔涔地咳嗽:“朕梦见生母哭诉……哭诉道……昔年她在北境遭人掳掠,被当做牲口一样捆起来,千里迢迢地卖到东境来。”   跪地的一众梁臣倒吸一口凉气。   “朕自幼不见生母,即便现在贵为天子,也还是不能尽孝,今天所梦,当真是痛彻心扉。”   高骊低哑的声音压在所有人头皮上,他拖着黑枪缓慢地走到跪地的梁臣面前,枪尖随意地挑了一个指:“朕问你,东境梁家是否数十年如一日,和北境的世族勾连,视北境女人为货物,捆了贩到这里来?”   被指的梁臣自是大声喊冤:“陛下明鉴——”   话没说完,枪尖就轻而易举地洞穿了这人。   满院死寂,只有鲜血滴落的浓稠声响。   “朕从一个姓许的人手里,看到了一份卷宗。”高骊低声咳着,黑红的枪尖指向了另外一个梁臣,“现在你来回答,朕刚才的问题。”   那人面如土色,哆哆嗦嗦:“陛下明鉴,臣不知道……”   枪尖又穿过了一个肥硕的胸膛。   高骊缓慢地把枪抽取出来,他盯着溅到地面的鲜血,心情因嗜血而大好,哑声笑了起来:“朕再问一个,你来。”   第三个被指的有几分理智,抖筛似地大声诘问:“陛下无凭无据,为何就在邺王府中大开杀戒!卫兵,卫兵何在!”   黑枪再次穿堂过,惨叫声冲破云霄,持枪的暴君在叫声里愉悦地缓行,热气腾腾的枪尖在地上刮着,还没等到指向第四人,就有梁臣连滚带爬地磕头求饶,抖索着承认了东境的人口交易。   高骊笑了起来,枪尖缓缓抬起,求饶的梁臣再受不住压力,惊恐万状地往外爬,但滴着血的枪尖只是缓缓指向了,站在灰烬里呆住的高沅。   “小九,你是要封太子的人了。”他脸上笑着,语气森森,却又亲昵地称呼着高沅,“你母族的事,好好处理吧。”   “要是处理不当……”他半真半假,半梦半醒地笑着威胁,“朕血洗你满门哦。” 第196章   谢漆在高骊的房间里等了两时辰,下午阳光最炽烈的时候,高骊脚步不稳地独自回来了,身上虽然换了洁净的衣裳,还是隐隐约约地散着血腥气息。   谢漆肩上正停着梳理羽毛的大宛,他垂眼看着手中最新的小信笺,上面写着:陛下杀三臣,十二术士,拽邺王出府。北境军挟邺王出兵,梁臣人人自危。   听见脚步声,谢漆抬眼看去,看到他放松地靠在门扉上,微歪着脑袋,含着微妙的笑意注视他。   他明明身体正虚弱,精神却强势得极具侵略性,那股若隐若现的戾气不是能用笑意掩盖的。   他身上透着一股近乎畸形的英俊感。   “陛下辛苦了。”谢漆不动声色地把信件夹给肩上的大宛,大宛叼住,嘎吱嘎吱地吞了。   高骊轻笑,迈着灌铅似的腿缓慢向他走去,语气温柔:“外面的动向,你都知道了?”   谢漆应了一声,刚侧身放飞大宛,就听到床榻那边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他耳朵一竖,转头看到高骊脱力地趴回了床榻,虚弱地喘息着望他。   他修长的二指敲击床板,盯着他笑:“过来。”   谢漆睫毛低垂,从椅子上起来,拖着左腿缓慢走去,到床沿坐下时用手背探他额头:“陛下烧得太厉害了,还是喊医师来为好。”   “不用,你待在这,别走。”高骊趴在枕头上嘶哑地应着,语气虽有竭力的放软,但咬字清晰,不像平常私底下咬字黏糊糊的。   他抬起滚烫的手,啪的一声拍在谢漆侧腰上,自认为动作轻柔,实则重重揉捏。   谢漆要避开,他便松手一寸寸缓慢地往上摸,大手停在他的脖颈间,即便身在病中也依然力大无穷,指尖一扯就将谢漆的衣领撕坏了。   他灼热的掌心盖住了谢漆的脉搏,慢吞吞地,爱不释手地掐着他的脖子玩。   他喉结滚动着,强势地喘着命令:“低头。”   谢漆微微低头。   他便抬起拇指,按住了谢漆唇边的朱砂痣,再无别的柔声命令,只是狎昵地把玩着。   谢漆也不生气,被玩得唇侧和脖颈泛红也由着他。   高骊动作逐渐粗鲁,许是抬手久了累了,猛然掐住谢漆将他拽下来,喘息近在咫尺地喷洒着。   他低哑道:“你真美。”   谢漆耳朵一动。冰冷的五指轻轻掰开他的手,轻声哄他:“陛下,别说胡话了,快休息。”   “我不。”高骊额角的冷汗滑过眼睑,眼睛在潮气的浸润里蓝得锋利,他喘息着紧盯谢漆,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似的。   他眼下的身体实在是糟糕,动弹两下就晕头转向。他忽然怨恨起来,恨不能为所欲为,眼皮越来越沉手上的力气却逐渐加重,按住了谢漆的后颈令他靠近过来,狼一样去咬他喉管。   谢漆嘶了气,忍不住皱眉低声骂他:“高骊,你再咬,我把你牙齿掰了!”   结果适得其反。   高骊骨子里的嗜血性征服欲忽而沸腾,拼着一口气抬头,掐紧谢漆往断气里亲吻。   谢漆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高骊”不对劲,但他着实不知道怎么应付。   他总觉得皇帝的“内芯”似乎换了。   谢漆第二次遇到这样的事,仍是全然束手无策。   一犹豫就被占便宜。   等到对方又亲又咬的侵吞结束,沉沉地埋进枕头里昏睡时,谢漆才狼狈地直起腰,吸着气碰碰嘴唇,脖颈乃至以下的身躯,也被又掐又揉地弄红了一片。   谢漆皱眉整理被扯坏的衣服,茫然又恼怒地看向床上人。   占据了高骊身体的这个“内芯”喜好暴力,好像还是个色中饿鬼。   这怎么解决?   这能解决么?   *   黄昏时分,高骊在残阳如血里猛然睁开双眼,他扭曲着脸,溺水一样呼吸着此世清净的、没有烟雾的清新口气,他模糊的视线里,第一眼先看到了窗外的天色。   血色黄昏是诡谲的,可谢漆靠在窗口坐着,黄昏就变成瑰丽。   他正出神地看窗外的落日,高骊凝神地望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两口,抖着手掐住自己的筋脉,用几近玉碎的力气强行疏通了气脉,剧痛袭到脑海里致使眼前发黑。   高骊探出床畔,一口瘀血吐到地面,喘息间看到趔趄到眼前的黑靴,他口齿不清地唤他,紧接着就被抱住。   高骊剧咳着,有些受宠若惊地靠上谢漆的肩头,气喘吁吁地摸索他的腰背:“谢漆漆,我一身汗,脏哦。”   他嘴硬地要谢漆放开,自己却抱得起劲,几乎想将他嵌进怀抱里。   好在谢漆并不推开他,亲近地附在他耳边,轻声把今天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告知。   “以你生母为借口挑起纷争,你会不会——”   “我不介意。”高骊摸摸他脊背,维持了冷静,“我都要忘记自己还有父母这回事了,你提议得好,拿个孝字出来显摆,谁能说三道四。倒是唐维,八成怕我的出身亮出来后会招致耻笑,没关系的,这是事实。”   谢漆便问他身体,高骊松懈下来往他身上靠:“我没事,现在不烧了,晚会我找唐维他们了解现况,你们做得对,辛苦你们了。”   他又顿了片刻,大手摸到谢漆的蝴蝶骨,想问独处时有没有怪异举止,但谢漆什么都没说应当就是无碍,便转而低哑地谈起别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忙着几天没见面了,谢漆抱上瘾似的抱着他不放,高骊阴暗浑浊的思绪被抱得一片清朗,轻手轻脚地把他往怀里揣,大手习惯性地从他后颈往下摸到腰身,轻箍着谈正事,黏糊糊地不时亲他耳畔。   谢漆竟也一直没有松手。   晚饭时,袁鸿和张辽带军在邺州外连夜彻查人口,只有唐维跑回来议事,高骊认真地听他讲述现况:“东境到底是他们的地盘,军队行动力再快,到底难免会出纰漏。”   唐维咕咚咚地喝汤,喝完忙不迭地点头:“高沅是个草包,谢青川正反不明,其他梁臣都是人精,要收拾邺州这一块,我们得有熟悉这片地方的自己人。”   高骊点头,看了眼在一旁洞若观火的谢漆,笑了笑:“我来下旨意,宣许开仁再度来邺州述职。”   唐维也笑:“我刚想提议!”   *   九月十三,收到快马急信的许开仁从长洛启程赶来,一刻不停地策马飞奔,在十三这天晚上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邺州。   去年他在这里述职,最后却是被梁家一路追杀,吊着一口气长夜奔逃。   风水轮流转,今朝轮到他名正言顺地领旨赶来上任了。   唐维在官衙接待他,邺州连同周围六城百村的田地、人口造册全部被北境军控制,能控制的地区都被封住,就等熟悉当地事务的许开仁过来接手了。   许开仁饿着肚子顾不上吃饭,百感交集地翻开铺满长桌的造册,一年前他在这里秘密写下调查卷宗,灰心地认定东境改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结果现在,无穷大的可能性就摆在他面前。   唐维又带他去离官衙不远的驿站群,官府把能腾出来的地方都清理一通,用来暂时收容被拐来的女子。   灯火通明,一众官军正在有序造册,一队队粗布麻衣的混血女子排着队伍,一部分怀里抱着幼小的襁褓。   许开仁只看一眼,从队首扫到队尾,一双双噙着泪的眼睛像夜里的碎裂明珠,光芒裂得惊心动魄。   驿站内没有哭声,正因静寂,许开仁反而心如刀割,受不住地掩面转身出来。   唐维跟出来拍拍他弯下的腰背,他感同身受,无言于夜色。   许开仁扶住驿站门口的巨柱,视线模糊里想到刚才的官衙,内府挂着一块“爱民如子”的匾额,脏腑越发如焚。   *   和许开仁一起赶到邺州的还有方贝贝,他接梁奇烽的命令,跑来想办法把高沅弄回长洛。他比许开仁晚一天出发,同一时刻赶到,一个直奔官衙,一个直奔谢漆所在。   方贝贝踏进弥漫着药味的房间时,一眼看到谢漆苍白地低着头,正在接受神医的施针。   听见声音,老青两人都看向方贝贝,一瞬都红了眼眶。   方贝贝眼前一阵一阵地晕眩:“我、我师父呢?”   神医招他过来,从医药箱里摸索出一个小巧的骨灰盒。   方贝贝抖着手接过,腿一软栽倒了。   没过一会,杀猪似的哭嚎从屋子里传出去,栖藏在屋檐下的鹰被震得扑扇翅膀,甩甩被震得嗡嗡的小脑袋。   方贝贝情绪来得猛,去得也快,小半时辰后,谢漆的施针结束,他便涕泗横流地坐在谢漆旁边的椅子上,抽抽嗒嗒地戳他束上器械的腿。   “不会残的,没事。”谢漆脑壳还嗡嗡的,拭去唇角血渍,揉揉后颈愧疚地看向他。   方贝贝吸吸鼻子,伸手往他脑袋上一盖:“好了好了,知道你要说什么,别道歉,生死有命,你又不是老天爷,少说有的没的。”   谢漆默默良久:“阁里这几个月怎么样?”   方贝贝找帕子擤鼻涕:“能派上用场的都派出去了,北境狄族一条线,东境这头一条线,还有长洛那么个大染缸,人手都不够用了,现在阁里就剩一些动不了的老弱病孺。但依照你说的,战事一平定阁里就加强防备,山外多设了几个迷宫,提防被袭。你师弟看着家呢,那家伙能干得很,不用操心。”   “贝贝,你呢,这几个月你好不好?”   方贝贝努力驱散几分失师悲怆,指着自己脑袋故作夸张地苦笑:“好个球,比起混迹在一堆花花肠子里,我真的宁愿去当个打手,再不济去种田也行啊。那群世家人真的好麻烦的,到处都是算计,一句话能转三层意思,我这脑子跟着乱转真的巨累无比。你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本着缺什么吃什么补的药理,猪脑花都吃腻了!”   谢漆笑得咳嗽起来:“许开仁没有帮忙指点你?”   “有啊,但他也忙得不行,又是在吴家那头周旋,又是投身研制武器的,精力真是旺盛得吓人。我看着都累,他竟然没晕没软,一直那么精神奕奕。”方贝贝咧了咧嘴,神情又是佩服又是古怪,“牛人,牲口!”   谢漆笑了好一阵,笑停了谈起正事:“前天我在密信里嘱咐你带来的东西,你带上了吗?”   方贝贝忙从怀里掏东西,掏出一块折叠得方正的厚厚绢布:“当然,我照着你的嘱咐,回了阁里一趟,在深堂的房梁上找到被楔进去的绢布。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啊?”   谢漆原本是想等回到长洛后,亲自回一趟霜刃阁取下这东西的,但他不想等那么久了。   方贝贝手中的绢布,是方师父之前在雍城对谢漆交代的遗物。   方师父声称把已知的一切记录了下来,他说那些东西是“深恶痛绝的真相”,楔进房梁里是打算留成最后的记录,还提醒谢漆如果安于现状,就不要去动这块绢布。幽帝杨无帆等上代人,以及谢漆这一代的所谓情报,全用密语记录在这平平无奇的绢布上。   “没什么,阁里常见的档案,密语我会破译。”谢漆面色如常地接过方贝贝手里的绢布,“你赶路匆忙,累的话不如先去休息,不乏累的话可以去官衙那边帮许开仁办事。”   方贝贝不多嘴,自是选择了后者,揣好方师父的骨灰盒就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谢漆独自陷在椅子上,他慢慢展开绢布,身体忽然产生了幻痛,仿佛是根植在魂魄里的痼疾浮出水面。   他莫名疼得手指颤抖,展开绢布,破译第一句话就耗费了极长的时间。   待他破译出第一句内容,他从中缓过来的时间更长。   方师父的第一句真相,就让他浑身血冷、髓尽——   【谢漆,你是重生之人】 第197章   重生之人。   谢漆不知道自己愣神多久,待反应过来,他在衣服的夹层里摸索出了个暗器似的小沙漏,戴在手上提醒自己时间的流逝。   他从不知道时间的流逝是这样快,沙漏流转了四个来回,标志着时间已经流逝了两刻钟,而他这才抖着手破译出第二句内容。   【你身中烟毒时,你师父照顾你,在你口中听到,你前世死于飞雀四年,重生回韩宋云狄门之夜】   谢漆骤然感觉身体陷在一团粘稠厚重的淤泥里。   脑海里飞速闪过光怪陆离的记忆片段,他想看清,潜意识却极度抗拒,不过是片刻之间的挣扎,他愕然发现眼眶和口鼻都流淌出了血。   久违的烟毒复发痛感,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谢漆猝不及防,仓惶把绢布塞进怀里,紧接着掐住自己的脖子从椅子上摔下来,痛苦至极地蜷在地上剧咳。   窗外檐下的鹰振翅长唳,很快喊来了不远处蹲守的影奴,影奴破窗而入看见自家阁主的惨状,连忙火速把神医架了来。   谢漆全程醒着,虽痛苦难耐,神智仍存。   他的神智就像钓鱼竿下的强韧钓线,鱼钩勾住了一条庞然大鱼,钓线由此紧绷,试图将水面下的庞然大鱼拽上来。   神医这是去而复返,枯皱的手毫不留情地掐准他的穴位,动作越快说话越溜:“你小子干什么了你?这不应该啊,我一个时辰前刚把你的身体料理好的。两年又十个月,这毒压制兼消解,到现在不该有这么浓烈的毒性了,你刚是吸食一箱烟草了,还是又沾到原烟了?”   谢漆吐血吐得衣领浸透血渍,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发抖,难受得下意识想翻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减缓痛苦。   结果神医拎猫崽后颈一样把他抓起来骂:“不能趴,我知道你心肺憋闷,不能贪图一时的轻快四脚朝地,这么趴反而会加速毒素流窜!”   一旁的影奴被神医使唤着上前来抓他,谢漆又是抽搐又是咳血,耳朵嗡嗡视线猩红,努力地听神医的话转移注意力。   神医知道他在听,一边忙活一边不过脑子地对他说话:“高骊那大块头前几天也像你这么趴着,活像一匹大狼狗趴在食盆里,你是不是学你那皇帝陛下了?臭小子,好的不学学坏的,我要是你爹或者是你祖父,这就抄起手杖把你一顿揍……”   谢漆配合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想高骊,脑海里浮现初九虚弱又凶蛮的古怪高骊。   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谢漆在混乱里看清了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冷汗,高骊的眼睑和睫毛上都沾满亮晶晶的水珠,莫名也像是哭泣。   他野蛮地又亲又咬的时候,既像是想占有他,也像是讨要解药。   他很凶,却也古怪的可怜无助。   谢漆专注地想了好一会,睁开眼时去看手腕上的小沙漏,看着它流转了一个半来回,一身的剧痛才逐渐平息下去。   房间里的人都激出了一头汗,神医后怕地拔出最后一根银针,不客气地拍打谢漆的脑袋:“你小子,欠老夫可太多条命了!”   谢漆沙哑地道谢,神医精神劲十足地在医药箱里抓出一把小镜子:“你看看你看看!”   谢漆凝神看去,看到镜中的自己左脸上有两块淡淡的云状青斑。   “你上次出现这烟毒斑,得是去年春季了。”神医擦擦满头的汗,“所以你小子刚才在干什么?”   谢漆没有瞒着,捂住仍在隐隐作痛的右眼沙哑回答:“方才只是在试图回想忘记的记忆,突然就这样了。”   神医凝重地揉揉手腕,抓开他的手,掰开谢漆的眼皮一顿瞅:“你当初心脉和脑子都伤着了,失去记忆是身病,也是心病,你还是慎重点好。你最初在慈寿宫时,我估计你要治个六年以上,春猎后你回了霜刃阁,出来后是恢复了基本,可这剩下的余毒依然难以拔除。这期间又参军找死,要不是老子在这镇着,你坟头草早就三尺高了。”   “我明白。”谢漆嗓子火烧一样,右眼不止疼得慌,眼珠里还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幔,一只眼睛看不清的感觉,比一双眼都不行还要不适。   “真是多灾多难。”神医去一边挽袖写新药方,“原烟就是这么吓人,毁了你,害死了梁太妃,也杀了那云国人。这几天外面的传闻山崩地裂一样,皇帝梦见生母被拐卖到东境,借此大搜东境的北境女子,一边是北境军的悲愤,一边是东境本土的抵抗怒火,乱得天翻地覆的。”   谢漆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捂着眼睛的手下意识地颤抖:“您怎么看?”   “我在医馆看喽。”神医也冷静下来,“这几天有不少妇人送到医馆,有八成的腿脚打断了,不管医师医术多高,里面有一半后半生不良于行。昨天医馆接生了二十六个新生儿,孩子哭母亲也哭,说是本来打算一生下来就把小孩掐死的。医馆现在跟地府也差不离。”   谢漆有收到邺州外数个山村暴动的情况,毕竟在他们眼中,是官军抢走了他们的财产。   至于那些被搜救出来的被拐人,他心硬心狠如此,也不敢多想。   神医不评价,但隐晦地说起对别的恶事的态度:“皇帝因为梦见他母亲受苦,站出来清肃东境,谢漆,你对他来说不是媳妇就是夫婿,枕边人让烟毒毁了,你说他以后能不能以你为怒,再站出来禁烟销烟啊?”   谢漆懵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阵咳嗽和失笑。   神医写好了药方,认真地捋捋胡子:“总之好些人指望着你们呢,自个的身体千千万万保重。”   神医带着药方出去忙活,谢漆有些难受地揉着眼角,一旁随侍的影奴壮胆上前来想照顾他,指着他浸透了毒血的衣领。   谢漆自己松开衣领,余颤的手摸到了一脖子的黏腻,他习惯性地想抬手去揉后颈,手竟没有多少力气了。   他只好垂下手停在藏着绢布的胸膛。   缓一缓。   *   然而对绢布视若无睹的结果就是失眠。   谢漆一闭上眼脑海里就自动浮现破译的两句话,其折磨程度和烟毒不堪上下。   而在他失眠的这些天里,邺州就和他的身体一样窟窿陆续渐出。   以邺州为中心的周遭六城,出现了规模不小的动乱。东境千百村落以宗族为系,打着妻儿被夺的旗号闹得天翻地覆。   即便上有调和法令层层下放,下有北境军张弛配合地镇压,中间有高沅为首的梁家本地官商管控,万民仍然掀起了风波不小的大干戈。   这场大动乱后来记录进了国史,后来人评断褒贬不一,有肯定其打断黑色交易的正义性的,也有批判以暴制暴害民的。   在这动乱之前,晋国北边与东边这两块地系,还能维持和平相处的表象,在这风波之后,东境与北境结下了难以消除的地缘仇恨。   端看高骊在位期间的君名,当世东境当地,他的名字被冠上了暴君二字,常被痛骂不堪,而在北境之地,高骊之名又被传颂成仁君救世。   此间虽是后话,北东之仇怨隔阂却延绵数代。   世族所犯的孽,不能以一死赎之,遗留百代积毒。   原本扬着胜利大旗,想要风风光光班师回朝的北境军,生生在邺州拖了近月。   *   十月初一的浅夜,高骊才卸下一身沾着泥土的血腥气,整整衣袖推开谢漆的房门。   谢漆正垂着血丝遍布的眼睛,靠在床头上看足有三尺长的绢布。   两个人的眼睛对上的一瞬间,都猛然觉得对方清瘦了。   谢漆把绢布合起放回怀里,朝高骊伸手笑叹:“皇帝陛下。”   高骊驻足在门扉痴痴地看了他好一会,才大踏步而去:“谢小大人。”   谢漆让他抱了个满怀,两手拍大熊一样拍拍他宽阔的后背:“我天天收到信报,知道你们军队不好过,我却帮不上你们什么忙,真是惭愧。”   高骊埋头在他侧颈猛蹭几下,抱紧他反驳:“说什么傻话,不止我们谢小大人,霜刃阁每个影奴都帮了晋军良多,立的还都是大功。”   高骊挤进谢漆的床上,泰山压顶似的把他罩在身下,就算谢漆早在信报里知道了这场扫荡的清肃结果,他也还是忍不住凑在他耳畔,一句一句地报告。   将要护送回北境故土的女郎孩子有多少,留在东境当地设立新籍贯的又有多少;挑起动乱的地方黑恶被剿灭关押几何,晋军伤亡又几何;东境世族掌控已久的官制田策被整改到什么程度,许开仁唐维等庶族寒门推行的改制又深入到了几分……   高骊一道道跟他细说,汇报,总结,把他当可心的树洞、独一无二的分享人。   有很多人追随他,也有不少人反抗他,他有时受不住那些深重的期待,更多时候也受不了漫天的痛骂,难熬的时候想想身下这么一个人,苦的变甜,甜的更甘。   这是他的脊梁与支柱。   他们两个人里,通常是高骊滔滔不绝地说话,谢漆冷淡地安静着,热情似火撞上冷若冰霜,各不退让,却双向共进。   谢漆全程轻抚着他的脊背,听他一口气说了两刻钟时间,人都要被压麻了。   高骊更厉害的是全然不渴,噼里啪啦把正事一通输出,复杂的情绪还没平复,亲昵粗野地亲了他的朱砂痣半晌,又马不停蹄地把私事接上了。   “谢漆漆,你瘦了。我来时去神医那儿问你的近况,他说你腿伤好了不少,可是这些日子烟毒来势汹汹地复发了几次,怎么会这样?”   他捏捏谢漆的脸颊,凑近了进行贴贴式检查。   谢漆被贴得想笑,只能故作严肃地推开他:“没什么事,烟毒都是老生常谈,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小事不必再提。”   那些诡谲复杂的阁老陈述、混乱记忆,除了把他折腾得失眠卧病,几乎再无好处。谢漆把这当做私事,自己都没捋清楚,再拉旁人一起苦恼不是他所愿。   高骊还要再问,他使劲推开他直起身靠坐在床头,屈起左腿,指节敲敲:“陛下,我左膝愈合得最慢,护具便得最晚卸下。你看,我现在就剩这里没解开了,你帮个忙,可以吗?”   高骊先是楞了一会,再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他,耳廓红了又红。刚才说半个时辰话利落且不渴,现在看着谢漆屈腿放松地坐着,蓦然就口干舌燥起来。   谢漆低声:“解啊。”   高骊醒神,欲盖弥彰地闷咳了两声。   谢漆安静地不言不动,高骊只好拘束地拨开他衣角,笨手笨脚地解开脚踝的绳结,卷起那单薄宽大的裤腿,目光从脚踝一寸寸往上,凝视过烙印在小腿上的数道伤疤,最后停在左膝上。   他上次看到谢漆腿上束着的护具时,这些器械还是隔着布料的,现在它直接咬住谢漆的皮肉骨骼,严实妥帖地包裹着他,助他的断骨愈合,为他的步伐施力。   高骊怔了片刻。   他想成为他的护具。   谢漆对他粗犷下的细腻避而不见,十分煞风景地屈指弹他脑壳:“你好慢,陛下不会伺候人,我还是自己来吧。”   高骊按下他的手,朝他皱皱鼻子,边小心扣住他的左膝边叨叨:“我不会伺候人?没登基前我就在典客署照顾过重伤的你,那时你左膝就伤得不轻,冬天到了,我还给你做护膝给你套上了。”   谢漆眼皮一动,那些是他想不起来的记忆。他只能充当若无其事地揉揉后颈:“难道陛下还会当裁缝?”   高骊低头认真地解护具,头也不抬地答:“可不,二十四孝好夫婿,种地打猎烧饭缝纫,建房打马放羊养鸡,衣食住行我什么不会。”   谢漆震惊:“这是当孝子……吧。”   “在北境,不会这些必需活计的绝对讨不到媳妇。”高骊垂着浓密的睫毛,一脸严肃地拆解护具,不说话了。   谢漆注视他片刻,膝盖上的护具脱落,他抬手想去摸高骊发顶,高骊却先低头亲他膝上的疤。   炽热得让人心慌。   谢漆的动作随机应变地成了揪住他发冠,奋力把他拎起来,多余的重话说不出来,便只推开他,自己迅速整理衣摆。   高骊攥住他的手,膝盖压在谢漆的衣角上,抵近来,低压压地抗议:“我还没看仔细。”   “……好了,不用看。”   “用的,要看。”   谢漆意识到了什么,面红耳赤地别过脸。   “夜色深了。”高骊低头挨近他,夜色其实很早,他歪曲事实地扣住他五指,没头没脑地闷声问:“给吗?”   谢漆不答,他就锲而不舍地反复追问。   追问有果,他终是得了一声回应。   一口糖总算是吃上了。   大半个时辰后,谢漆咬着被角,两手抓着褥子,额角的汗滴到披散的长发上,视野不停地晃动,能看清的只是一串虚影。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辈子能体验到的疯狂大概也就是这样了。还有,照着这个被抓牢的、被碾狠的、限定在一张狭床上的运动量,困扰多日的失眠估计能在今夜迎刃而解。   谢漆安慰自己,好歹今晚能睡个好觉了。紧接着,他的脑袋险些被送进床头板里,眼泪骤然就飚了出来,咬紧被角胡乱地把哽咽堵在了喉咙里。   房间里没熄灯,高骊不让熄,谢漆现在后悔不坚持灭掉光烛了,他只好紧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但高骊潮热地在耳边说话,滴落在他耳廓上的不知是汗珠还是泪水。   谢漆在天旋地转里顽强地想东想西,皇帝陛下比他会哭会笑,不失为快意恩仇。   他听见高骊低哑地喃喃了。   “自春猎一别,九百五十天了……我没疯,我很好。”   高骊这么可怜地说着,顶撞的野蛮里充斥着难言的委屈呜咽,谢漆目眩到错觉断气,还下意识地可怜他,九百五十天是多久,两年七个多月……   谢漆不停地胡思乱想,打死也不想张口。眼睛闭上后,耳朵越发灵敏,他听见门窗外的远处似乎传来了高沅的声音,还夹杂着方贝贝略有狼狈的劝告声。   很快,声音接近而明晰,高沅是真的跑来闹腾了。   高骊再意乱也听见了高沅的声音,他住了嘴,呼吸沉沉落下来,谢漆感觉到了他的无言气闷,果然受撞翻倍,谢漆自诩铮铮铁骨,谁知道又不争气地落泪了。   房门外有影奴们守着,谢漆正是因此而死活不吭声,他努力无视填充的怪感觉,竖起耳朵去听门外,高骊深深浅浅地填他,他也就听出个断断续续。   高沅只是多日没见他,受不了地跑来发疯了。   或许也不全然是发疯。   谢漆睁开潮湿的双眼,朦胧跌宕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搭在椅背上的衣物,方师父的绢布就夹在衣袍里。   他破译出五句内容了,虽然一句比一句匪夷所思,但他的承受力也一次比一次加强。   【你不用对重生感到惊惧,晋国历代以来,重生者每代皆有】   【我们这一代,重生者是你师父的主子,先帝高子固】   【高子固重生后,选择对睿王赶尽杀绝,你重生后,选择了高骊】   脑海里回荡着绢布上的话,耳边回响着高沅在门外的声音,谢漆齿间紧咬着被角,心想,他是弃了高瑱、高沅而选高骊的。   既然是他的选择,就不必被谁人、被什么事情左右。   高沅在门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高骊动的气也越重,谢漆松开褥子反手抓住高骊的手,唇齿也松开,毫无顾忌地嘶哑喊他:“高骊。”   “轻点。”   门外的喧哗安静了。 第198章 二更   入夜时,数个文臣正齐聚着商议班师回朝的期限,为首的唐维和谢青川各有看法,许开仁则决定再留在邺州一阵,把东境料理得再太平有序一些。   唐维也觉得东境尚不太平,应当再留下一阵,只是梁臣那边不肯,生怕北境军多留一天,就把东境多撬坏一点。许开仁虽然也是个难缠货色,但到底是文人,不像皇帝为首的北境军,皇帝自己就提着黑枪,不少梁臣一见他提枪就萌生阴影,恨不得他赶紧回长洛。   唐维说得口干舌燥,直接拿高沅为借口:“邺王殿下现在自愿启程了吗?”   谢青川面不改色:“自然是能启程。”   至于他自己的意愿,他名义上是主,但几时轮到他做主了。   高沅大约也感觉到了归期的逼迫,这天晚上瞅准时机,威胁方贝贝带他出邺王府找谢漆,不言私事而论公事,方贝贝这才抓着脑袋将他拎了出来。   但靠近霜刃阁的据点后,影奴们面无表情地把高沅拦下了:“陛下在,阁主不见外客,请王爷改日再来。”   高沅本就不好的情绪愈发糟糕,当即发作:“本王来是有正事相商!皇帝不也是来和谢漆商议邺州的现况?正好本王也有要对皇帝说的话,你去通报,凭什么一句通报也没有就让我打道回府!”   方贝贝起初也觉得是这个理,便出来调解,谢漆身边的影奴本不是头脑简单的愣头青,不至于这么不通情理。然而影奴们全部不松口,他才想到那两人在君臣之外,还有厮守之谊。   他顿时觉得这时间来得不好,赶紧想把高沅哄走,但高沅都走到这门口了,怎会轻易转身,越阻拦越让他暴跳如雷。他腰间佩着短刀,一怒之下抽刀,在场的影奴没一个怕他的武力值,但高沅抽刀直接对准的是自己的脉搏。   “我要见谢漆。”他穷途末路似地孤注一掷,“我今晚要是见不到他,那你们给本王收尸。”   谁都知道,邺王可以疯,可以残,可以废,就是不可以死。   只是高沅这么威胁着赶到谢漆所在的门外时,他依然没见到人,只听到他的声音。   方贝贝头皮都炸了,赶忙趁高沅愣住的功夫,夺下他的短刀带离到楼下去。   “那个,王爷,要不你先把正事跟我说好了,回头我一字不差地带给谢漆,保证连你的语气都复制下来!”方贝贝面皮发紧地拍拍胸膛保证,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听见的呻吟,心惊胆战地琢磨着高沅的喜怒。   他到底跟过高沅三年,看着相貌顶呱呱的九殿下长大,要不是许开仁的出现和事端,他现在恐怕还任打任骂地当他忠实的影奴。   以他对高沅的了解,这厮反应过来后必然要作天作地地大闹一番,但他等了半晌,只等到高沅颓然地坐下,眼神变得空洞,一眨不眨地流眼泪。   方贝贝很少见他伤心。上一次见他心如死灰,还是近三年前,深秋他去慈寿宫看望自己的母妃,结果回来后莫名大病一场,鬼门关前走一趟,醒来后就枯木似地流眼泪。   不过彼时的高沅难过后,眼里充斥着翻倍的扭曲憎恶,身体一好转就变本加厉地打人泄愤。   方贝贝心惊胆战地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高沅发疯。   他竟是安静地闭上眼,仰首用小臂捂住眼睛,不叫人看到他眼角止不住的眼泪。   方贝贝稀奇得震惊,脱口而出问:“您找谢漆,不止是想说正事吗?”   高沅沉默地哭了半晌,又抬起左臂,双臂一起捂住双眼:“我想见他……”   他左腕上的铃铛手环不住地哆嗦。   方贝贝大受震撼,挠挠耳后劝他死心:“谢漆喜欢陛下,您还是移情吧。”   高沅哭得更凶了,趴到桌上去用双臂把脸藏起来,嘶哑地闷声:“他以前喜欢的是我……我们比谁都好……”   方贝贝只是觉得他又在说胡话了。   他和谢漆这辈子就没几次交集。   *   房间内,谢漆夜里没爬起来过,忘记是几时晕过去,一低头埋在枕上沉睡,再睁开眼时已经是隅中了。   他当真觉得腰要断了,罪魁祸首没走,此刻正在身后箍着他,昨晚就是在这样的侧姿下被碾了两轮,高骊说是他膝盖不好不能跪,先这么囫囵来。结果侧完又正着来,正完后也还是背着弄,顶撞得谢漆天翻地覆的,疑心到底是腰断了还是床板断了。   一醒,谢漆嗓子就冒火似的呼气。   高骊一早醒了,闻声用高挺的鼻梁在他后颈蹭蹭,眷恋地将他胡乱摸了又摸:“早。”   谢漆想揍他的心都有了:“早什么早……快午时了。”   高骊热烘烘地问饥饿,轻手轻脚把他扳过正面来看,看见谢漆睡眼惺忪,眼角泛红是哭的,唇角是被亲红的,一脸被采狠的倦倦。   高骊反省一通,内心痛骂自己一通,然后又饥不择食地贴上去。   谢漆的起床气顿时被压散了,懵圈地看着眼前又凶又可怜的冰蓝眼睛,感到万分的不可思议:“……你还来?”   高骊默不作声地通红着耳朵,胳膊捞过他的后背,羞赧又强势地把人往怀里摁:“我动就行。”   谢漆被动得十指蜷起,抗议也被动得越来越微弱,最后还是被吞咽了一通。   结束时天色真到了午时,谢漆这下是连骂两句的力气都被吞了去,微阖着潮潮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看高骊。   这人活像采阳补阳的恶棍,精神奕奕地哼着小曲,拢着他擦拭清理,还不时低头亲他身上各型各色的伤疤,既有餍足的快活,又有混账的怜惜。   谢漆百思不得其解,动的确实是他,可为什么累死的是自己?   高骊板板正正地给他穿戴,哼着歌给他系上腰带时,谢漆沙哑地表达了困惑:“你是不是活不好?”   高骊:“……”   高骊:“什么?”   谢漆一向禁欲,之前对高骊最大的绮念就是亲吻两口,忘记他们有关这事的具体记忆后,也不会去温习这类知识,最多是脑海里有零星的片段,于是直白地追问。   中心其实就一个意思;我好累,虽然得趣但实在怕了,下次的敦伦如果还是这样的烂活,我不做了。   高骊懵了好一阵,脸红脖子粗地比划着结巴解释,力证以前十分和谐,昨晚和刚才是久旱逢甘霖,不免忘乎所以,总而言之,他必在敦伦之礼上精进克制,修炼出个互相采补而非他独食云云。   谢漆满脸怀疑,高骊诚恳又滑稽地合掌,涨红着脸再三保证,于是他心软改口,竖起三根手指正色:“事不过三。”   高骊眼睛明亮,忍住笑,肃穆地并起三根手指碰碰他的指腹。   那就是还有两次呢。   *   谢漆瘫到傍晚,一动不动地放空着,高骊黏在一旁尽心地大行推拿之术,若不是军务那头来了人把他喊走,他还能兴致勃勃地摆弄他到晚上。   高骊一走,影奴们才探头探脑,先放苍鹰进屋。   谢漆哭笑不得地召人进来,听了一圈要紧的、关切的,表面冷静地一一应了下来。   只是在听到高沅时有些讶异,他还在这栋楼的客房里等着。   “邺王府的梁家人没有来带走他?”   “来了,邺王以死相逼不走。”   谢漆指尖活动了一会,抚了抚怀里放置的绢布,找出纱布把眼睛蒙上:“带他过来。”   高沅很快到了。   谢漆等了一会,只听见从他手腕上传来的铃铛声,哭声或是对昨晚的不满、辱骂都没有。   高沅只是在凌乱的呼吸里哑声问他:“我还是要被带回长洛了,谢漆,我该怎么办?”   谢漆摇头。   这十七天里,他把高沅以前的疯话拎出来抖了再抖,逐渐确定高沅也是重生之人。   但……重生对他好像没什么用,他不会用上辈子的先知去改变时势,甚至连改变自己的处境也做不到。他专注的地方奇怪而无谓,注定徒然。   高沅不是因为重生回来才变疯。   他一直就是个小疯子。   “如果有一天,轮到我死在你前头了,你以后会记住我吗?记住我的样子,我的声音。”   谢漆正想着就听见他的傻话,有些无言地抬手揉揉后颈:“高瑱谋反,长洛的内阁直到现在,也没人提议杀他,至多是提议圈禁、流放。你是未来的储君,你不会犯下比谋反还严重的罪,梁家上下管束你,也保护你,没有人会让你死。”   高沅“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喃喃:“也是,云国都被打服了,晋国不灭,长洛不破,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后路,我也不知道了。”   谢漆听他茫然失措的呓语,听了半晌,问出了这些天来,盘踞在他心里的疑问。   “高沅,你说做过梦,在那梦里,你是不是没有戒过烟草?从你第一次沾到烟草后,你就没有戒过,也没有医师给你治过。”   高沅手腕上的铃铛声不规律地响起来。   “你还说我当过你的影奴。”谢漆指尖轻动,“你在那梦里,是不是也给我喂烟了。”   高沅看着谢漆,眼前是邺州,是一间平凡朴实的客房,他眼里看到的却忽然变成了奢靡辉煌的东宫。   十二扇绮丽屏风围成了一个精致的牢笼,困在里面的人是玄级影奴,只需要伸手推开一扇屏风,哪里都能去。   但那个号称同代里最拔尖的玄漆蜷缩在中央,掐着自己的脖颈朝他爬来,指尖抠在地毯上,无力得连地毯都抓不住。   “主子,给我云霄烟吧……求你了。” 第199章   高沅死寂了许久,谢漆按着后颈的手指节发白。   他从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也明白了为什么潜意识里这么憎恶高沅,不愿回想起与他牵扯的记忆。   零星的记忆片段让他对三年前中烟毒后的反应有印象,神智心志都溃散的时候,在旁人看来就是一个疯癫的智障。   也许烟毒和烟瘾不一样,然而沦丧尊严是必定的。   他可以继续破译方师父的遗书,但在高沅面前,他不想摘下缚住双眼的纱布,他永远不想看见高沅的脸。   高沅抬起左手掩住双眼,透过铃铛声和模糊视线,看着始终蒙上眼睛的谢漆,他一直想让他解开纱布,再像从前一样注视自己。   可他又害怕看到的不似从前。   他所割舍不下的从前,弥漫在浓淡不一的烟雾里。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烟具里,他随意摆弄从高瑱那讨来的影奴,看他堕落的喜怒哀乐,和沉沦里不时清醒的勃勃生气。   最初讨要他,先是觉得他的背影像极了长兄的背影,以至于念念不忘。后来又觉得讨了来能把高瑱的面子碾在脚下,他长得也顺眼,不当玩物暴殄天物。   可后来……凡事为什么总有后来,为什么总有变数。   他有一群梁家暗卫和一个忠诚的绛贝,可他还是贪恋上那不像奴的奴,用尽贫瘠的所知去驯服他,从酷刑到烟草,那就是他这辈子掌握的鞭子与糖了。   他没能用酷刑令他臣服,但烟草,确实调教出了一个顺心称意的人偶。   “滚出去。”   高沅手腕的铃铛抖得越发厉害,他一直告诫自己,还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谢漆已经够了,比起一具逐渐腐烂的尸体,没有什么比鲜活的爱恨更耀眼。哪怕谢漆的爱恨只剩下后者。   可他还是想为自己找一点作为,减少诘难:“我是戒不掉,是喂了你烟草……但我帮你戒了。谢漆,前世,不,是在梦里,是我陪着你戒掉如蛆附骨的烟瘾,我没有用烟草控制你到最后,你后来自由了。”   “即便你戒烟后,因为受到刺激忘记了我们在一起的记忆,我也没有强求了。我那时在学着懂事,我还在想治好你的腿,我在学的。可我没想到舅父会在你的药里下毒,直到你了无生机,我才知道他不留余地地把我最珍视的人害死了。”   “你最后在天牢里的时候,是不是以为是被我折磨而死的?不是的,谢漆,真的不是我,我折磨你,只是希望你乖一点,待在我身边,不要再去找高瑱,和我在一起就好,我从来没想过葬送你。别恨我,或者少恨一点,行吗?”   谢漆在他压抑的哭声里拼凑出前世的光景,憎恨旺盛到极致时反倒呈现出麻木的平静。   他刚被高骊焐热的体温又降成冰冷,肺腑里吐出的声息仿佛都成了霜气。   世上有无数极尽恶毒的语言,他被心魂里的霜刃割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滚。”   *   高骊那头被叫去商议邺州接下来的动向,还有何时启程回长洛。   高骊听了半天,看向决心留下来处理善后的许开仁,思考再三,点名留下光棍张辽带两万军队在东境支援,文臣背后要是没有刀枪,谈何改制有依。   唐维赞同安排,一旁张辽没有二话,但这就当场怀念起班师的众人了,泪眼汪汪地挨个握手,惹来大家的一众嫌弃。   袁鸿则被指派带兵护送被拐来的北境女子返回故乡,事不宜迟近日就出发。袁鸿没有异议,只是看向唐维的眼神哀怨了不少,他最怕夫夫聚少离多了。   许开仁表面看着四平八稳,内心其实也架不住一些离愁。方贝贝是要回长洛为霜刃阁效命的,而他这边东境改制困难重重,经此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共住一片檐下,侍弄薄田逗贝贝。   一圈商议下来,高骊也意识到在座的就他自己不至和老婆分开,一时是同情,一时又是缺德的庆幸,握拳抵到唇边忍住笑。   “谢青川那头催得急,十天之内必动身。”唐维提议,“拖到最后期限,我们主军拖到十二日那天再启程吧。袁鸿带一万,三天后护送受害人们回北境,张辽率领两万,留下来充当许大人的后盾。”   具体兵种再行细化的安排,一桌人商量了足一个时辰,掰扯到错过晚膳才结束。   高骊顾不上咕咕叫饿的肚子,风一阵火速回了影奴们的据地,谁知却扑了个空,谢漆不在房间里休息,竟是去了不远处的练兵场。   高骊眼皮一跳,不说谢漆双腿仍不太利索,昨晚和上午的床事也让他小脸皱巴的。他下午轻揉谢漆腰身,他还不舒服地哼哼,怎么最宜休息的晚上跑去了黑灯瞎火的练兵场?   他饿得跑去后厨薅了影奴们的两个馒头,叼着又一阵风地朝练兵场跑去了。   几个小影奴看他跑得没影,端着大碗面面相觑:“陛下真是不拘小节。”   其中一个说:“他叫阁主谢漆漆,还叫老婆,我不小心听见的。”   其他人:“啊这……”   小影奴们互相抖抖肩膀,大受震撼地继续埋头干饭。   练兵场离影奴们齐聚的客栈不远,高骊很快到了地方,他这阵子没少练兵调军,对兵台本就熟悉,不需海东青帮忙找人,很快就循着猜测找到了谢漆。   他在射箭台。   正是初二夜,月光不够明亮,四野蒙上薄雾一样昏沉,草垛掩住了靶子,秋风又飒飒干扰,但高骊还是听到了箭矢坚定地划破夜空、直击靶心的清脆声响。   他放慢脚步向谢漆的背影走去,谢漆身后的两个影奴无声地朝他行礼,识趣地往暗处退去。   高骊轻缓地走上前去,把谢漆快要射空的箭筒装满,专注地看他在夜色里的侧脸,并不打扰他。   谢漆是习武之人,离不开武艺锤炼,尚武早已刻入了骨子里,受金戈熏染,整个人由内而外冰冷而锋利,虽冷却蕴着生机勃勃的鲜活,像此时这样的空洞麻木不多见。   谢漆眯着眼机械地射空了所有箭矢,垂下长弓吐出一口浊气,仰首浴在月光下合眼,滋生了几分乘风归去的超脱思绪。   但超脱在身后响起的声音里消失,他睁开眼睛,猛然就被拽回了红尘。   “真厉害,靶心全被射满了。”高骊走到他并肩处,抬手在他肩上轻揉,“神箭手,你练了这么久,累不累啊?腿不疼腰背总该酸了吧?”   谢漆专注到麻木,根本不知他是几时来的,瞪圆眼睛看他。   高骊边说着话边收走了他手里的长弓,拎起箭筒跑去放回不远处的武库,折回来一看,谢漆在秋风里垂手站着,一双异瞳随着云月明明灭灭,犹如一道游魂。   他二话不说跑到他跟前,背过身蹲下:“来,上我背,背你回去。”   谢漆迟缓地到他背上,一时之间好似重启过来,用胳膊勒住他脖颈:“陛下,你大晚上不和文臣武将议事,跑来当小厮?”   高骊背起他往回走,怜惜他的调整速度,不知道他方才深陷什么,但他不多说,他便相信他能独自捋清。   于是他侧首用鼻尖蹭他脸颊,低声地呼噜呼噜:“议完了,马不停蹄赶过来了,就伺候,讨老婆的好天经地义。倒是我的小煦光,下午不住呻吟腰酸腿软,刚才站得却像松柏一样笔直,手又稳,看不出昨晚操劳过度的模样,可见恢复力多快。夜里这么昏暗,射箭还能百发百中,真是棒呆了。”   他一通夸,谢漆起初还笑着,没过一会埋在他肩上,轻微地摇头:“我有违你取的煦光二字。”   高骊的心脏蓦然被这简单一句话刺痛,托着他的手照着他臀尖拍起来:“说什么呢?不许蔫巴。”   谢漆猝不及防地感觉到被拍处的酸麻,耳根瞬间热乎,恼怒地不肯在他背上待着了,松手就要往下跳。   他想起昨晚那地儿被揉生揉死的,现在必定还是青紫,现在又被拍了,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骊却发挥蛮力,托住了就不让他下来,气得谢漆勒紧他脖子:“放我下去,你个无赖!”   忽然有鹰飞过,在夜空中发出凄厉的长啸,谢漆顿觉不妙,顾不上别的,趴在高骊背上仰头吹哨,召唤老鹰和大宛截下求助的来源。   老青两鹰刮起一阵振翅的夜风,互相配合着迅猛地冲向夜空,半晌后,两只鹰抓着一只独特的苍鹰飞下来。   说它独特,是因为它的鹰爪有一截是红色的。   谢漆凝神看了那红鹰爪一会,才从脑海里搜到了这鹰的记录。   这是张忘的鹰。 第200章 二更   张忘极少派出自己的鹰来联系谢漆,不如说他们之间的交集本就极少。   谢漆立即返回室内截下在红鹰爪上的信笺,破解开内容后立即请神医过来问事。   神医提着药箱急匆匆跑来,进了门狐疑地高低眉:“半夜叫老子干什么?”   谢漆抱拳:“神医,您三年前曾经在吴家治疗过先太子妃梅念儿,当时你治疗她的时候,她是不是就身体不好?”   神医一楞,捋着胡子坐下回忆:“不是不好……太子妃是命悬一线。除了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受到的伤害,她以前被投过几种毒,又在那个时候有孕,怀胎时就几次差点一尸两命。不过吴家的厉害医师不少,老夫也在里头,我们齐心协力地保到了母子平安。”   “母女。”谢漆纠正了一下,攥紧手里的纸团,“后来您还有再去诊治梅念儿吗?”   神医摇头:“没有。不过吴家能人云集,太子妃虽然伤了元气,但在精心照料下应该能恢复过来。”   谢漆没有应答,手中密信上的内容是张忘的求助。   张忘声称梅念儿身体江河日下,吴攸有意令她病逝,张忘无法接受,意欲将人抢出密室,出城投靠霜刃阁本部,恳请将本部位置告知。   张忘确实不知道如何回本部。谢漆继任霜刃阁以前,阁中影奴出师离开时不被允许记下山路,只能待到阁主阁老需要换代时,阁里才会派出人来带走指定的继任人。   天高路远,谢漆对先东宫一派所知甚少,一时只觉棘手。   待夜深人去,剩与高骊独处,谢漆问起晋军回长洛的时间,得到十月十二的限期。   高骊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皮跳了跳。   “你们且忙,我今晚提前走。”   谢漆如是说。   高骊:“……”   下午还在方桌会议上窃喜只有自己没和所爱分开,谁知今晚他就成了第一个守空房的。   *   谢漆说到做到,调配好邺州留下的影奴,带上两队精锐的影奴,赶在破晓前守城军交接的空档,迅速离开了邺州。   腿不好先坐马车,他独自窝在狭窄的车厢里按住双眼想事。不独张忘之事让他萌生离心,再留在邺州,他怕自己会按捺不住提刀去把高沅剁碎。   路途不时颠簸,谢漆按住侧腰,两侧腰身的指印束在衣物下,酸疼的感觉让他想到高骊粗糙的掌心,还有离别前眼泪汪汪的冰蓝眼睛。可纵使想着高骊粗野的抚慰,也消解不了他心头的戾气。   谢漆取出衣服夹层里的药瓶,吞服了几颗神医研制的苦涩药丸,咬破舌尖混着血腥味吞咽,而后拿出方师父的绢布,定神继续破译。   前面第五句先帝高子固是重生之人,他猜想接下去的内容或许围绕在上代人身上,不会局限他一人。   果不其然,第六句涵盖的内容广阔。   【你师曾谈重生之事,与长洛护国寺息息相关】   谢漆沁着血珠的舌尖扫过唇齿,他回想护国寺的作用,北寺为百姓开放,南寺那边则是高家皇室的灵位所在,常人不能进入。   历代皇嗣都会齐聚前往南寺,接受秃头老国师的赐福,谁人被指定为天命之人,谁就是下一任天子。高家皇室除了受世族裹挟,也曾受神权桎梏,高骊登基前就曾在护国寺得到天命的指定。   谢漆在颠簸的行程里安然无恙,他便继续破译第七句。   【南寺中有鬼神之魄,其魄自称国师,实则是晋国开国之君,建武帝萧然之魂】   【谢漆,去南寺,去见他】 第201章   青天白日,谢漆脊背骤然冒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   他的手指冰冷地划过绢布,反复确认自己没破译错误,确认到第三遍时,指尖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缩回来。   建武帝萧然,是作古了数百年的开国皇帝,谢漆读过有关他的史料,瑕不掩瑜,私不误公,纵观一生是个功绩卓绝的君王。霜刃阁也是在建武帝的手中创立的,真要追溯英祖,这位开国皇帝就是第一任霜刃阁阁主。   但若是如方师父所说,建武帝的魂魄,岂不是残留在人间几百年?   谢漆脊背发寒,这下又超过他对人世的认知了,折起绢布袖进衣服夹层,缓了半天才把寒意缓下去。   方师父竟然还让他去见滞留此世的非人之物。   匪夷所思。   行程一天半,谢漆一行人尽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霜刃阁本部。   青坤一个时辰前才收到他们赶回来的消息,提前跑到山口来翘首以盼,见到他回来,开心得像个八尺孩子。   青坤带他们绕过迷阵回山,谢漆走得慢,让其他小影奴尽管用轻功先回阁里休息,自己则和青坤徒步穿过迷阵。   青坤因着当初被阿勒巴儿藏匿在蛇笼里,中了各种蛇毒,经神医妙手和阁中医师治疗,直到现在也身虚体弱,除非奇迹,此生很可能再也不能恢复武功。   他飞不上屋檐了,便分外担心谢漆的腿。   “迟早会好的,只是恢复时间久一点,也许一年,两年,总会好的。到那时,我拎着你跳上飞檐。”谢漆相信时间是治愈身体的奇迹,“等到你以后恢复回来,叫上贝贝和罗海,甚至张忘,我们一起到阁里的深堂屋顶,眺望山中的日月。”   青坤摘了路边一根野草叼着,吊儿郎当的:“那没准要等到师弟我白发苍苍去了。到那时候大家要是都还健在,我们的关系大概会像师父和阁老们那样吧?互相嫌弃和取乐,默契有一百丈深。”   谢漆想到阁老们有些悲凉,沉默片刻问起了长洛的情况。   青坤呸掉野草认真地讲述。许多事托以信笺不够详细,不止长洛的事态无法足够详细地传到前线,谢漆在前线传讯回来,云皇和李无棠、谢红泪和谢青川、镇南王等等也不能详尽地解释。   走回本部的一路上草影幢幢,谢漆听了一路,逐渐有长洛的细致轮廓。   科考、征军、高瑱谋反屠杀寒吏、狄族人一夜北上奔逃、世族为淡化世庶矛盾而下放新寒门权益……世家在经过淘沙似的权力整合,诸多资源的流向已经到了极致的集权,谁也说不好养蛊般剩下的吴梁两家是走向蒸蒸日上的膨胀,还是高空坠下前的回光返照。   青坤最后才谈起了自家:“霜刃阁在前线的牺牲和军功被传扬了不少,如今民间对我们多有褒奖,尤其是师哥你。”   他笑了笑:“我从东区搜罗到了时兴的话本唱词。你们刺杀云皇之事,被人改编成你带着霜刃阁的精兵迎难而上,先是牺牲众多,屡败屡战,越战越勇,最后反击得手,故事编得一波三折,很是引人入胜。”   谢漆皱眉:“是谁在民间传播这些浮夸东西?代闺台的文人?我以为那些不得志的文人在科考改制后会多投身于官道。”   “正如师哥你所说,代闺台的文人确实逐渐变少,大多投身到科考的洪流去了。我查过了,传扬这些本子唱词的,竟多数来源于太学那一批正统儒士。”   青坤摸摸下巴:“师哥记得薛成玉吧?皇帝陛下之前的起居郎,陛下出征后,薛成玉表面退回故纸堆编史,暗地里一直在写东西引导舆情,在他笔下,全是有利我们的导向。甚至于像是在给霜刃阁,或者是给你造势。”   谢漆指尖动了动,看向建造在山腹内的霜刃阁,保持着警戒问起了别的事:“皇女高子稷呢?有没有先东宫残存的一派替她造势?”   “也有,不多,规模不大。”青坤摇摇头,“真可惜,要是个小皇孙,这会怕是满城都在敬屋及乌,毕竟先太子耀眼得像火炬。”   “先太子妃梅念儿呢?”   “民间几乎没有她的风声,代闺台那边还是有不小的波澜的,但只限内部。”青坤轻笑,“要不是我记着先太子妃的亲妹梅之牧这号人物,我也要把梅念儿三个字给忽略了,以为高子稷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生灵物呢。”   青坤仔仔细细地谈起先东宫旧派的局势,吴攸至今还未遵照旨意把高子稷送进宫城,小皇女还养在吴家主家。   当初高子稷的存在被明文旨意捧出来后,民间不少敬仰先太子的遗众涌起过短暂的兴奋,但这种兴奋是与前线大捷、云国投降等大事合并在一起的,和后者比起来,高子稷的存在感显然被冲淡了。   梅念儿不一样,她曾当了长达八年的太子妃,声望曾遍布宫城和长洛,高盛被寄予明君厚望的时候,她也被视为最好的未来国母。高盛的旧部有不少与梅氏姐妹交情匪浅,虽然距离韩宋云狄门之夜过去了三年,但她若现世,未必不能是先东宫一派的首脑。   梅之牧是能凭着喉舌鼓动出鬼宅雪利银事件的人,她的姐姐在操控人心方面只会更盛。   谢漆仔细听着,高骊和唐维那头此前也商议过,小皇女好册封,先太子的遗孀难安置些,但宫城也必有梅念儿的容身之地,不可能让她继续关在吴家的地下密室。   梅念儿除了张忘这个忠心耿耿的影奴,在宫城的根还有多少,谢漆也不确定。天泽宫的御前大宫女小桑就是梅念儿的旧部,小桑之外还有多少梅氏追随者,难以查清。   梅念儿这个人,高骊一派都存着警惕和拉拢的观望,三年吴家密室生活,谁知道她会不会怀抱着皇女和吴攸站在一边呢?   现在看来,即便吴攸藏匿了她这么久,他也在警惕,怕她倒戈而不利。那么,有意无意地促使她的“自然”病逝,避免她引来节外生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了。   谢漆回到霜刃阁的深堂,第一时间提笔写下了致张忘的回复。   *   十月初四的深夜,焦灼了数日的张忘蹲守在吴家深处的高檐上,她特意躲在最高处的楼顶,漆黑的身影嵌在月轮中也难以被发现,像一块铸在楼顶的避雷石。   她迎着夜风垂眼俯瞰地面的五行八卦布局,瞳仁紧盯着一处,目光好像穿透了地面,直接看到地底关押着的梅念儿。   高子稷的存在昭告天下后,吴攸在吴家内暴怒过相当长的时间,几乎是有史以来持续最久的一次情绪失控。高子稷的性别泄露,让他对吴家的内外防御产生了更严酷的疑心。   张忘不怕他疑心到自己身上,她不怕被杀,她只想在死前看着梅念儿母女走出那不见天日的地下密室。   三年又两个月了,她们母女一直在那地下不见日月。常人不能忍受其中的煎熬,梅念儿心志非常人,高子稷则是因为一出生就在牢笼里,不见天地就当真以为无万物。   吴攸对高子稷充满强加的希望,他想将小女孩养成名正言顺可登基的小皇孙,她第一句学会的话便是喊仲父,而非娘亲。   好在高子稷还小,存在对外宣告后,吴攸就不能再继续闭门。张忘相信只要把高子稷全权交还给梅念儿,小孩及时离开密室进入宫城,养在广阔纷繁的人间,由正常的先生们教导,幼年的扭曲教诲或许能拔除。   她来日必如父母聪慧仁善。无论是作为皇女,还是公主,她都将是最出色的皇室中人。   可张忘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等到了高子稷被抱出密室,梅念儿却依旧困在地下。   吴攸想让身体始终不好的她自生自灭,张忘决不允许。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她也要把梅念儿背出地下,就像当年背着她逃离熊熊燃烧的宫城一样。   远处传来熟悉的振翅声,张忘耳朵猛地一竖,抬起手臂屏息,不一会儿,爱鹰跋涉过千里降落回她手臂上。   她从红鹰爪上取下信笺,得到了长洛城外三十里之远的乱葬岗地址,在那不远之外,本部会有影奴接应她。   谢漆答应给予庇护。   张忘吐出一口寒气,记住地址,团起信笺扔进口中吞下,握住腰间佩刀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她势如破竹地杀到了高子稷的所在,荡去血珠的弯刀毫不犹豫地对准小女孩柔软的脖颈,用这主子的血脉做要挟,逼迫吴攸放出梅念儿。   吴攸收到消息后立即赶来,踏过满地伤亡,看到张忘半身血腥地拿呆呆的高子稷做人质时,他先被气笑了。   吴攸冷冷地盯着她:“玄忘,你还记得你真正的主子是太子高盛吗?你手里的刀对着他唯一的血脉,你想做什么?”   张忘侧脸沾着一道狭长的血线,血珠顺着淌到唇角,咽下血腥,面无表情:“卑职确实不记得了。”   吴攸没有料到卖命三年的高盛影奴会突然叛变,只能负手于背掩藏情绪,戴着残玉的左手背泛起青筋。   “我只知梅念儿,不知他人,包括她的女儿。”张忘将刀锋靠近高子稷,“世子,你要高盛的子嗣,我只要梅念儿,趁着我们两败俱伤前,把她放出来,还给我。”   她身上没有杀意,高子稷乖巧地没有哭闹,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望着脸色铁青的吴攸,口齿清晰地喊仲父。   吴攸负手到第五声仲父,攥紧的拳头终究松开,抬手比了个手势。   张忘一动不动地等了两炷香时间,等到了眼睛上蒙着纱布,被带到眼前的梅念儿。   一千多个日夜过去后,她终于回到了广袤的日月下。   日月灿烂,她还不能直视,否则伤及双眼。张忘看着她,也像是看到了直视则刺伤瞳仁的日月。   *   初五的破晓,谢漆在霜刃阁一夜失眠,天亮时他听到了深堂外传来的通报声。   他放下绢布,揉着后颈走出去,看到了奔逃一夜而来的两个人。   谢漆没想到她们来得这么快,快得几乎让人生疑。他快步走下台阶朝她们而去,忽然看到她们身后走过的地方残存着滴落的血迹。   张忘背着蒙眼的梅念儿朝谢漆低头,一低头便有些站不稳,一旁的影奴伸手搀扶,触碰到她手肘,在那漆黑的夜行衣上沾来了斑驳的血迹。   谢漆看得心惊,放弃了问话:“带她们去药寮。”   张忘惨白着脸,眼神倒是清亮,朝他低声道过谢,转身摇摇晃晃地背着人走了。   等她们走远了,谢漆身边的小影奴朝他小声说话:“阁主,方大人背着许先生回来时,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光景。”   谢漆望着远去的虚影摇头:“不,差得多了。”   和开贝不同。   当真是不幸。 第202章 二更   张忘和梅念儿各自身体不好,在霜刃阁疗伤的四天里,谢漆在深堂里没日没夜地翻看档案,不时召来青坤。   杨无帆在任时,趁着当年韩宋云狄门的契机,和护国寺一起合力分了吴家给的万亩良田。彼时吴攸想令寺中的老国师在天命仪式上钦定高骊,为了师出有名,扶持独立于其他世家的工具皇帝。   万亩田,杨无帆收了一半,划地在举行春猎的白涌山背面,那里虽然不够富饶,但足够隐蔽,谢漆当初正是在春猎上被杨无帆带走,藏于那里避开高骊的搜查。   那片山地被杨无帆开拓成了霜刃阁的私产,直到现在,依然为霜刃阁的周转提供了需用。   谢漆刚接手霜刃阁时,只觉这项私产是能解燃眉之急的好事,至于霜刃阁和护国寺私下有什么关系并未深想。   现在再行挖掘,一者是谢漆为了以备不测,想在那白涌山背面设下一个仅次于本部的第二据点。   这事他在去年就有着手,当时因许开仁的到来,吴家暗卫也探到了本部位置,张忘更是亲口警戒过他,道吴攸已知霜刃阁所在。   那时还是战时,晋国军备跟不上,霜刃阁能分担枢机院的破军炮研制压力,但现在战事结束了。能研制破军炮的第二基地霜刃阁,若是不并入国户掌管,就成了近乎危险的朝外势力。   阁里最重要的记录档案、器械图纸,已经复拓出备份送进了第二据点。   谢漆私心对这古老的霜刃阁又爱又怕,他舍不得这延续了数百年的山腹机关城,却也厌恶经由它流出的汩汩血河、湮没的白骨断刀。它是众影奴的血泪地,也是唯一的家乡。   如果时间够充裕的话,也许他能穷尽一生改变它。   但他不确定它还有没有足够的命数。   现在再深究霜刃阁和护国寺,还源于谢漆在绢布上破译出的第九句内容,方师父声称霜刃阁与护国寺犹如一镜两面,影奴的存在初衷不在拱卫世家,而在守卫南寺。   谢漆破译的更多,探究的更深,就越感觉到护国寺非去不可。   这一次回来,他还戴回了封存在深堂的生母遗物,将那特殊的黑石吊坠戴回了脖颈上。先前戴着它并无什么感觉,但经过摘下后的数月解放,现在重新戴上它,黑石坠在锁骨上的重量和触感有了更深重的冷意。   戴着它,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   李无棠手中出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吊坠,谢漆戴着它,也算是在时刻的窒息里提醒自己,调查睿王一派的过去,也是在彻查自己的身世。   他翻看着青坤搜查出的谢红泪姐弟档案,谢青川亦是娼妓所出,幼年时被年长他七岁的谢红泪收养,不管怎么对照,他都不太可能是高沅之前在月湾城所说的睿王之子。   众多疑点和谜团都汇聚在了睿王这个人物身上,谢漆想找出有关这个悲情惨死的先驱者记录,可惜当年焚书杀人,留下的寥寥无几。   睿王与梁奇烽、梁太妃的梁氏有关联;与二十几年不回长洛的大长公主高幼岚可能有嫌隙;谢红泪可能是他的孤女高钏儿;他是李无棠追随的改制派首脑、是玄坤的主子,他甚至还承载了云皇的执念。   活像是一个死了犹生的漩涡。   谢漆还认真思考过,依照方师父说的第三句话,幽帝高子固是重生之人,假如存在另一个并行的晋国,在那里很可能是睿王登基——改制先驱掌权下的晋国,也许会是一个比现在强大数倍的晋国吧?   谢漆估量着身体和现况,打算初九夜易容回长洛城,进一趟护国寺。   *   初九这天早晨,梅念儿在医师们的小心治疗下,摘下了掩住眼睛的纱布。   医师们私下来向谢漆汇报她们的身体状况,张忘武人出身,虽然历经多番重伤,但还不算太糟糕。   但梅念儿寿数不多了。   即便用尽灵药、尽力精养,她的寿命最多也只剩下两年。   谢漆听到这时,先是问:“有告知张忘吗?”   医师们摇头:“属下没有向玄忘明说,只道太子妃在好转。”   谢漆点头。   他踩着晨阳的影,独自去见梅念儿。   到药寮时,谢漆看到梅念儿素面淡衣,从容地坐在院落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她沐浴着初冬的日光,许是因为在关在地下太久,皮肤呈现一种看起来就命不久矣的透白。   谢漆缓步上前去,在药寮门口出声,恭恭敬敬地行礼:“卑职谢漆,见过太子妃。”   梅念儿睁开眼睛,细弱的手撑着扶手缓站起,谢漆来到她三尺半前垂立,她才堪堪站稳,笑道:“谢大人不必多礼,你是我和小忘的救命恩人,该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谢漆垂眼看地面,竖着耳朵,只觉她的声线谈不上天籁,但声调咬字、节奏韵律都自然得恰到好处,好似在听浅唱低吟的安魂诀。   “您言重了。”谢漆顿了顿,“是我们无能,才未能尽早将您和皇女救出樊笼。”   “何故引咎,霜刃阁在世家中夹缝求生,本是自顾不暇。”梅念儿笑叹,“不能全己,何周他人?”   谢漆不由自主地掀起眼皮,想看一眼说出这话的人的神情。   梅念儿正撑着藤椅的扶手站着,眼睛望着庭院里的野草,温和得看不出任何作伪的迹象。   “您担心小皇女么?”谢漆直截了当地轻声切入,“她在吴家手中,而我们对吴家仍难以下手。”   扳倒世家之事,梁氏内外皆忧,劣迹众多,不愁无从下手。但吴家却不同,论迹追踪,霜刃阁至今很难找到足以令吴家崩塌的罪行,而吴攸本人的弱点又太少。   如何在将来削灭吴家,一直是困扰北境一派的难题。   不灭吴又是不可能的,若是不灭,世族就只是完成了内部的权柄重组而已,世权依然凌驾中央。   谢漆想向梅念儿请教来日怎么灭吴,也是想请她作为先东宫旧部的首脑,与他们同心戮力。   “自是担心的。”梅念儿笑笑,“但是,想要拔除世家,吴攸仍然得靠后于梁家。谢大人,不知你们准备何时册立小九为储呢?”   谢漆预估最快是来年的正月。今年剩下的两个冬月,梁家需得从东境的变乱中抽出正影,削除一切不利的痕迹,用光正的表象粉墨登场。而且以梁奇烽的作为,高沅的易储大典当隆重得传扬晋国四方,大典筹备同样需要不短的时间。   谢漆又注意到她指称的特殊:“您说拔除世家,后说梁家,前面却只道吴攸,在您看来,吴家除了吴攸,其他的都不算在世族当中吗?”   梅念儿深色的瞳孔朝他转过来,温声反问起了其他的事:“我听闻,陛下将云国的前太子作为俘虏,不日将一起带回长洛?”   谢漆顿了顿:“是。”   “改制一脉,操之过急,杀之甚重,或有灭国先兆。”梅念儿把推翻世族和打败云国联系在了一处,“共存迫其降,远比锐杀好。说到依法论刑,谢大人,关于吴攸,我正有想问的,不知你们搜集到了任何能定吴攸重罪的线索了吗?”   谢漆合手行礼:“有愧太子妃所期,我等尚且没能搜集到。”   “这样啊……无事,我和他也算多年同党了,十年论事,从不见吴攸手上沾明血。同为万人之上,他与梁奇烽掌刑狱而藐视法刑不同,要给他定罪,本来就不是易事。”   梅念儿笑了笑,而后指了指自己。   “但请谢大人与陛下宽心,我命数将尽前,会为你们扫路。” 第203章   谢漆从药寮离开时已是巳时,阳光此时才算暖和。方才与梅念儿共话的一个半时辰里,无论阳光怎么晒到她身上,她的面容始终是白如金纸。   想来对于自己的命数,即便医师不告知,她本人是熟知的。   谢漆缓慢地走在山路中,回想梅念儿说的话,不知该怎么形容心中感想,但觉触动异常。   梅念儿虽然在密室中被关了三年,但大抵是这三年里吴攸遇事不明则询她的意见,外界的变化她仍有认知。谢漆问杀伐,她问改制安良,两人多有异议但谈兴不减。   她对吴家的看法与谢漆的很不一样,在谢漆看来,镇南王和大长公主也是支撑吴家世族横行的靠山,但梅念儿却认为那对夫妇代表的始终是皇权高家。   谢漆有很多话想向她问询,但她身体确实不佳,很快就疲倦了。   本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三年付诸黑暗,随之而来只剩下等待,等那死期一日**近。   谢漆下意识去揉着后颈,望一眼草色苍苍的山路,这世上的人太复杂,人心也太浩瀚了。   晌午时,在长洛打探护国寺的影奴将讯息传回来,按照吩咐,一队影奴先行埋伏进护国寺里,为谢漆今晚的前去探路。   入夜,谢漆准备完毕同青坤嘱咐些事,在夜色降临中前往长洛。   马车穿过半年不见的长洛,谢漆透过窗隙望东区,人虽比临走时少,却依然是繁华喧哗,没有宵禁,不远处的戏舞声浮浮沉沉地传荡,伴随喝彩和鼓掌声,只稍竖起耳朵一听就能联想出场景。   皇帝出征的这一年里,长洛在内阁治下,仍是八方四邦瞩目的晋国都。   护国寺坐落在西南边,谢漆由东区进入西区时,因两区管理不同,只能下车换步行。踏入西区的地界,身后东区烈火鲜花的生活气瞬间消失,仿佛西区自带了数层看不见的结界,阻隔了声色,留下了等级。   护国寺在西区的南界,面朝百姓开放的北寺还有些入夜的人烟,南寺则是一片寂静,钟声都没有。   谢漆由影奴带着跳上檐顶,有先前潜入的影奴做接应,绕过巡视的军队不算难事。   难的是谢漆控制不住骤然加快的心跳,越靠近安置列代高家灵位的英祖殿,心脏在胸腔里大闹天宫一样,跳得他心悸。   四周夜色昏暗,唯有各殿的珠烛在夜里幽幽闪烁,好似几盏不为人知的鬼眼。   谢漆搜索着脑海里的已知减少对未知的恐惧,刚把心跳压慢,脚下迈过一片平平无奇的青地,却忽然像跨进了一片沼泽,身魂仿佛都在往下陷。   他浑身都僵住了,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脑中回荡着在绢布上的话。   【你师曾说,少时随幽帝踏入南寺,行至祖殿,骤然如入梦乡,周遭世间剧变,见一人在千枯树下,碧眼深目】   眼下大抵就是方师父所说的,杨无帆也经历过的入境见游魂。   饶是谢漆再有准备也吓得不轻,攥着衣角在黑暗中抖抖,屏息听异响,但异响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再听下去能把自己的耳膜震得稀碎。   谢漆暗骂自己,壮足胆子慢慢睁开眼睛,在看清眼前时,人便石化了。   他当真入了幻境一样的所在,天边挂着与现世不同的弯钩月,一颗星也无,虽是残月,月华却铺满了大地,四野清晰可见,月亮明媚得好似佳人笑。   月下有壮丽的大树,树下有如绢布上所说的碧眼深目人,开国君主魂。   那人在红色落花里静静望着谢漆,不知为何,谢漆觉得他无比熟悉。   建武帝萧然朝他伸手:“过来。”   谢漆不受控制地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   此时初九夜尽,十月初十来临,高骊在异世的弯钩月下睁开眼睛,他定定望了那残月半晌,一支棱起身来盘膝坐好,抬眼看向了眼前大树下的碧眼人。   高骊对这厮可太熟悉了。   建武帝萧然朝他伸手:“过来。”   “凭什么我过去?谁没长个脚丫子了?”高骊淡定自若地环手,“又见面了,你这个混账玩意。”   高骊自去年出征,第一次在战场上和另一个自己互换夜袭杀人后,异世的这个自己就会在双重日里跑来护国寺。   他姑且把另一个自己称为暴君。   大抵是因为在战场上杀敌的经历才过于真实,这个暴君逐渐反应过来,每月的双重日异样、护国寺南寺的幻境都不是因为吸多了烟草产生的幻觉,在那些双重日里,他是真的穿越到另一个晋国的自己身上了。   出征之前,高骊没少想办法让这暴君相信穿越的真实,为此他在双重日里干涉那个晋国的动向,悲哀的是他干涉时已晚了。   高骊在飞雀一年前就尽力摸清了异世的状况,异世晋国在韩宋云狄门之夜里损失惨重,最要命的是没有破军炮,晋国吞下了韩宋云狄门的耻辱,相继向狄族、云国臣服,满足了云狄的各种耻辱条约。   而晋国内部,吴攸为首的高盛旧部虽然也极力想推行改制,解放晋国的人力,但没有唐维,空有许开仁也独木难支,进展缓慢。世家寸步不让,寒门庶族又被用又被弃,整个晋国在国耻和内耗的阴影下死气沉沉。   国既衰败,国民也就不能独善。   在那个晋国里,暴君登基前,唐维、袁鸿、张辽、大批的北境军旧部都死去了。   登基后不久,暴君在利用下相继大行杀戮,玉龙台杀狄族人、血洗何家满门、屠杀慈寿宫一众太妃等等……杀完后又染上了烟瘾。   一整个声名狼藉,无药可救,无人可用的孤寡暴君。   高骊在暴君身上努力干涉过,然而不管怎么干涉,暴君都觉得是吸食烟草导致的发疯。   比起看着“自己”的沦丧堕落,更让高骊绝望的是看着异世的谢漆一点点走向渊沼。   异世的谢漆前三年还在东宫为高瑱办事,那里没有谢如月,他谢漆就是高瑱的太子少师。   高骊在飞雀一年的春节那天,在朝宴上远远看到了高瑱身后低头的玄漆。   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夜为护高瑱,伤得很重。   而现世里的飞雀一年,谢漆身中烟毒,趴在天泽宫里的爬梯上睡觉。   不久前,高骊发现在今年飞雀三年的秋季,高瑱和韩家被梁家从东宫的位置上薅了下来,改立了高沅入主东宫。   太子少师的位置没变,玄漆只是从高瑱的影子,变成了高沅的影子。   欲改时政,世家早已架空了龙椅上的傀儡,欲救谢漆,反而在仅有的几次干涉下适得其反。   他再怎么努力干涉都是徒劳。   暴君杀人发疯当傀儡,玄漆被利用殆尽做弃奴。   每一个双重日都是一次泥足深陷的噩梦。 第204章   千枯树记载于古书中,十丈银树,花如浓血,花开即落瞬绽瞬枯,因实在罕见,只留存于故纸堆,现世早已绝迹。   谢漆看着那满天飘落的千枯花,莫名像是被一幅泼墨画蛊惑,楞呆呆地走到了那千枯树下。   碧色眼睛的建武帝萧然专注地望着他,他穿着一身朱雀乌衣,怀里抱着什么红灿灿的东西。   谢漆走到近处,才发现他怀里的竟是个人体的轮廓,应是徒手用千枯花堆砌出的人偶,已经制作出了躯干和四肢。现下仔细看,就像一个无头花妖。   碧色的眼,猩红的花,乌衣朱雀,涌动的强烈色彩混合成打翻的粘稠颜料。   谢漆微抖着手掩口,忍住目眩和作呕感。   萧然伸左手来,似想搀扶他,谢漆惊恐又坚决地挥手打开,幅度不甚大的动作竟然带起了一阵长风。   纷扬的千枯花飘飞得更加疯狂,无数朵血一样的花在谢漆眼里盛开又枯败,本该是一瞬间刮起的邪风,却在他眼中凝固成永远。   这幻境里的深重悲怆毫无征兆地笼罩心魂,谢漆如坠寒冰之渊,心中被万丈求死之念占据。   “闭眼。”   低沉的悦耳声线响荡在耳边,谢漆仓皇地闭上眼睛,猛然感受到脸上的一片湿泞,俱是无知无觉间流下的泪痕。   那只冰冷的手还是搀扶住了谢漆,带着他来到树下席地而坐,继而又轻拭了他淌到下颌的泪珠。   谢漆睁开眼时,就看到萧然唇齿间含着沾过他眼泪的指尖。   他细密地颤抖着,虚哑地问:“你是厉鬼还是妖怪?”   萧然顿了顿,琉璃一样的碧绿眼珠看向他,慢慢垂下指尖,拢紧了怀里的无头人偶,沉默半晌,也只有一句:“该从何处说起好……我不知从何处说起。”   他又伸出左手向谢漆而去,谢漆惊恐得向后靠,脊背贴紧了千枯树的树干,无处可避地僵硬着,被萧然那只冰冷的手贴上了左脸。   寒冰彻骨的感觉一寸寸渗透进相贴的肌理,古老晋国的记忆飓风一般涌入谢漆的脑海,萧然直接让千年场景重现,向他展开一幅压缩的悲哀图卷。   *   高骊眼下是第九次在这地方醒来了,暴君大抵是为了限制他的行动,特意选了双重日跑来闭关,这地方满足了禁锢他身魂的诉求。   连续九次接触,加之以前猜测和搜查,高骊对建武帝萧然逐渐熟悉,也在两人陆陆续续的对话中逐渐明白了时空的乱流原因。   说来说去,在于萧然积孽。   千年前尚是神人不分的洪荒岁月,那时的历朝历代,一国之祚倚立在龙脉之上,尽人事听天命,龙脉即是天命所在。人间天子埋骨淌血于龙脉,又得以循环往复地滋补龙脉,使其不至枯竭。   萧然曾是前朝臣,杀尽前朝皇室方得以窃晋,但他登基前征伐过甚,污浊了龙脉断了国祚,遂穷尽天下术士寻得新龙脉,才有了开国迁都。改萧为高,泯史封土,都为平杀孽戾气,清其龙脉。   萧然若是就此兢兢业业地建国立业,将基业按部就班地延续下去,尽人事则得天命,或许晋国能够百年不大乱,更绝对不会有时空的失控。   偏偏他要江山,又还要执念,执意要复活当初窃国时害死的挚爱之人皇甫泽年,强行令天下术士帮他改命。后来又不顾术士反对,在新龙脉上建护国寺,将龙脉钉死在这一角,利用这举国的国祚实现了一己私欲。   他利用龙脉干扰了原本互不干涉的平行时空,灵魂穿梭到其他异世,赶在皇甫泽年死去前改变一切,想在异世心满意足地度过一生。   然而恶果紧随其后,篡改异世的结果是龙脉的枯竭,晋国陷入战乱和灭绝中,萧然只能用自己的天子血充盈龙脉,又付出了魂魄,成了龙脉的镇守者,也成了独立于所有时空的受刑者。   代价是魂魄与龙脉混为一体,他成了龙脉上的不死魂,龙脉不绝,晋国不灭,他无轮回。   到此时症结只能算是他自作自受,他陷进这不生不灭的龙脉幻境后,需要做的是观望此后的晋国,老老实实当个开国亡灵。   偏偏他的执念仍然顽固。   他不愿意只在龙脉里做亡灵,还想继续掌控晋国,干涉人世。   他利用龙脉淬炼每代晋国皇帝的天子血,用天子血和龙脉之力炼制成天命念珠,成为跳转各个时空的工具。他迫令每个时空的晋国、每代高家皇子参与护国寺的授予天命的仪式,用自己所获的信息差指定谁人是下一代天子,维持晋国的不灭统治。   为了让指定的皇子能顺利为帝,他特地建造出了霜刃阁,每代霜刃阁的阁主身上都流着高家血,绝大部分是皇室中被放逐的私生子。   但随着时间流逝,连霜刃阁都被世家腐蚀异化,仅凭他这个亡灵,已经无法维持庞大的晋国棋局,当世微不足道的棋子们错综复杂地争斗着,倾轧出了输赢参半的人世困局。   他力所能及的越来越少。   比如现在,身处两个时空的高骊和谢漆同时踏进了这里,他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谢漆那一边。   无法兼顾多个时空——这才是萧然要承认的事实。   周遭忽然起了风,千枯树的鲜红花瓣吹到高骊身上,他不喜欢这些血泪一样的枯花,落到手背上时反手扣住,握紧一用力,千枯花便化成了流沙,血一样滴落。   千枯树下的建武帝萧然皱眉:“闭眼。”   高骊认为他的意思是不喜欢千枯花就闭目不视。   毕竟萧然正拾捡着千枯花,堆在怀里制作出一个人的雏形,花于他而言是重要的原料。   高骊看向他怀里那无头人偶:“又在拿千枯花拼凑你那泽年的样子?”   九次双重日,每次来他都看见萧然在极力堆砌,但每每堆砌到人偶的头部就分崩离析,高骊便始终未能一睹那皇甫泽年的脸。   他难免好奇,到底是哪个倒霉蛋被萧然盯上了,死了不得安宁,名字也被各拆一字,被命名为皇帝的天泽宫和皇后的永年宫。   萧然捧起千枯花,慢慢地拼接在人偶的脖颈上,喃喃道:“该从何处说起好……我不知从何处说起。”   *   谢漆在萧然的接触里,电光火石地看到了一堆晋国的数百年历史,历史压缩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看清,只知道这无数历史里,都有萧然作为先知观察、干涉而来的痕迹。   他对萧然和皇甫泽年不感兴趣,他在历史的余影里先感到愤怒。   “你既然能干涉晋国,二十多年前,为什么要让幽帝重生回来?为什么放任他对睿王一脉赶尽杀绝?”   谢漆颤着手抓住了萧然的手腕,迫使这只冰冷的鬼手远离自己:“幽帝在位三十年,不说他让晋国生灵涂炭,他的倒行逆施酿出了韩宋云狄门的苦果!你是建武帝,是这龙脉上的先知,你为什么要让幽帝重生?为什么不让睿王继任晋国?”   萧然碧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他固执地用手触碰他的脸,用肌理的接触来与他实现脑海中的对话:【因为睿王登基的晋国,提前被云国灭了】   谢漆冷得颤栗,感到不可置信:“不可能……”   怎么会呢?睿王一派的改制理念哺育到现在,现状证明这条路是对的。   但他在错愕里想起了早上与梅念儿的谈话,她说,改制一脉,操之过急,杀之甚重,或有灭国先兆。   【睿王治下的晋国昙花一现,他继任二十年便死去,是他的儿子替他背负了晋国,可那时他才十岁,根本背负不起】   萧然看着他,指尖的温度愈发冷。   谢漆依然无法相信,怔怔地听着萧然告知的另一个时空的晋国。   世庶之争斗到极端便酿成了乱国之祸,庶族锋芒过早毕露,世家反弹,合力将皇位上的高家人换成了幽帝一脉。   睿王十岁的幼子被充当傀儡在位四年,世家利用他将庶族寒门清剿完,他就被扯下来沦为阶下囚,换成了幽帝登基。   若不是彼时幽帝的第三子高骊极力干涉,那幼子根本活不下来。   谢漆在听到这里时心脏如被攫住,下意识地追问:“那个时空,那个幼子的名字……叫做什么?”   【高煦光】   谢漆脑海里忽然涌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不敢再想了。   萧然的右手松开了怀里的无头人偶,人偶散成一滩落花,而他空出的双手捧住了谢漆的脸,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一世,高骊给你取的字就是煦光二字,这不是巧合】   【你就是睿王高子歇的幼子】   【在那一时空,高煦光,也就是你当了四年皇帝,被高骊庇护着活到最后的国破时】   【正因你身上流着高家的血,你才能来到这里见到我】   【正因你曾经是天子,也曾被天命承认,被时势所推举,天命念珠才能为你所用】   【你才得以运用天命念珠重生】   *   高骊等了半天,萧然说不知从何处说起,之后就真一直沉默,一个劲地拾起落花制造人偶。   之前八次来到这里,每次都是萧然开口,毕竟被困在这龙脉里太多年,难得能和进入这里的外人谈话。   前八次里,萧然同高骊说他与皇甫泽年的往事、说晋国的历史、说上代的权柄争端,也说到了什么人能利用天命念珠重生。   天命念珠是萧然利用龙脉和天子血淬炼而成,唯有继承纯净的高家之血,且曾任天子的人才能驱动它。高骊因是混血,十分不幸地被龙脉认定是“不纯净”的天子,没办法一举重生,变成了一月一次的双重日穿越两个时空。   双重日对他而言虽然没有重生那么炸裂,但也给他带来了一些预知。他得以赶在吴攸之前于宫城开设审刑署,拉拢太学院的正统儒士,以及亲手颁布各项扶持庶族的政令,给自己巩固兵力、笼络文臣。   高骊自忖自己还是占了不少便宜。   比起高瑱和高沅那俩,他占尽了先手。   萧然一直忙着做人偶不说话,高骊就自己说:“喂,篡国的,我这个月根据你上次说的,好好复盘了一阵,你听听然后再做评价。”   他掰起手指头来:“第一,在我这个世界,最早重生而来的是谢漆,对不对?我一直在想他的身份……他既是高家皇室中人,又是当过天子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生父是睿王高子歇,在其他时空里,高子歇是皇帝,死后由谢漆登基了。对吗?”   “第二是高沅,我在双水城时听到了高沅说的话,他是紧接着重生回来的。他与谢漆共处的那个晋国在未来被云国灭了。云国灭晋之前,身为暴君的我死了,由高沅做了皇帝,高沅这个傻缺肯定做不了多久,很快被高瑱取代。”   “第三,高瑱可能也是重生回来的,不过我不在意他,反正这厮失道寡助,他和韩家,我和谢漆能慢慢收拾掉。”   “第四,我算了下时间,我不太明白,幽帝那渣滓在位时,睿王一直被关押在天牢里,谢漆是怎么……”   高骊掰着指头问,一抬眼,忽然看到萧然手中的人偶拼出了脸部的轮廓,那似乎是谢漆的脸。   但很快,那人偶又化成了一滩花,萧然似乎是在长久的愣神后醒了过来,抬眼朝他看过来,碧色的眼睛深邃璀璨,让人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英俊的渣滓。   “时间到了。”萧然有些遗憾地抬头看千枯树,“你们如今掌权,不是在着手为睿王一派洗冤么?很快,你们会查得水落石出。”   这幻境的维持时间似乎暂时到头了,一阵大风刮来,十丈千枯树化为飞烟,徒留萧然衣袂乱飞,袖手垂立在一片荒芜中。   高骊被大风刮到异世里去,猛然在护国寺的南寺英祖殿里睁开眼睛,他正跪在满墙的灵位下,面前的香案供奉的不是寻常物品。   是一匣子满满当当的云霄烟。   暴君的身体对烟草上瘾到了疯狂的地步,高骊刚在他的身体里醒来,就被强烈的渴欲侵袭得浑身剧痛。   高骊不由自主地伸出左手,想去拿起匣子里的任意一壶烟,只需要一口,就吸一口,人间便只有极乐的彼岸……   左手在触碰到云霄烟前,被右手强硬地攥回来。   高骊呻吟着弯腰跪在地面,额头贴着冰冷的大地,抖着手掐住了咽喉。   不能吸。即便是在异世也不能吸。   他以前答应过谢漆的。   绝不再碰。   *   谢漆在现世的南寺中猛然回魂,脚下一趔趄险些平地摔,被一旁的小影奴稳准地扶住。   小影奴顿时担忧起来,轻声问他身体:“阁主,您怎么了?您若是不适,我们还去英祖殿吗?”   谢漆发抖的手按住了小影奴的肩膀,嘶哑问道:“我问你们,我方才失去了多久意识?”   拱卫他的小影奴们齐齐懵了一下,轻声答他没有任何异样,只有刚刚的小趔趄。   谢漆艰涩地抬眼看向周遭,他们还在路上,方才进入幻境,他以为时间流动了至少两刻钟,但回到现世,现实的时间流动可能只是一眨眼间。   “阁主?”   “……我没事。”谢漆有些惶然地揉了把后颈,指尖把颈骨摁出刺痛,他抬头望一眼昏暗的月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去英祖殿了。”谢漆哑声,“行程改变,护送我去西区的烛梦楼。”   他要去见谢红泪。   毫不知情的睿王幼子,去见忍辱含垢的睿王长女。 第205章   长洛的西区相比于东区是寂静的,但再寂静的夜,都有喧闹的宣泄口。   烛梦楼是最大的一个“口”。   幽帝在位时好猎女色,不仅在民间大行采女入宫,一度导致民间嫁娶登对的比例陷入崩溃,还喜好网罗异族女色进长洛,烛梦楼便是最大的美色云集中转站。   到了现在,它仍是西区的达官贵人钟情的风月宝地。   入夜了,它像西区的一支莹莹微烛,妖娆,绮丽,像一只舞动的软袖,一缕烟杆中吐出的雾气。   谢漆来到烛梦楼的东墙外,靠着墙垂立,有些失态地掩着眼。   他是睿王的儿子?怎么可能。   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又这么荒诞的默剧吧?   可若是真的……他要如何自处,怎么自洽。   身手最好的两个影奴潜进烛梦楼,替他去寻找谢红泪的所在。三年前,韩宋云狄门未发生前,她是烛梦楼最闻名的花魁,花牌一挂,楼中进账黄金不计数,“黄金娼妓”这个外号跟随了她至少三年。   韩宋云狄门之变后,烛梦楼内被一阵清肃,清除了不少云国细作、狄族探子,谢红泪顶替了头上的鸨娘,暗地里成了整座烛梦楼的话事人,往来穿梭各势力。这三年来她已不再挂牌了,至多低调地接待一些熟客,明面上多参慈善事,常与谢青川去周济东区的贫窟。   小影奴们探得飞快,闪回来向他汇报,谢红泪今晚不在楼里,从楼里其他人的对话中探得,她在烛梦楼外不远的一座小院歇息。   谢漆垂下手,拖着步伐去那座小院。   *   夜深,谢红泪坐在做工质朴的檀木桌前,点着一壶名为迷津的冷木香,沉静地提笔勾动手中的账本。   这是梁千业对梁家账本的复拓,仅仅只是长洛西区的梁商范围,他还复拓了东境梁氏此前和云国私通烟商的账目,伙同其他世族贩卖男女的黑色交易线捋得一清二楚,梁家在其他地方强圈耕田改植烟草的账目地图也都有。   梁千业把能搜集到的梁家黑账全复拓下了,交由她过目,再转入谢青川的手,来日便是送给梁奇烽的“礼物”。   谢青川前两天刚传了飞鸽回来,啰嗦的思念家书之外,言简意赅地告知了最新的动向。   晋军将于十二日启程回都,而梁家内部,计划将明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定为高沅的易储大典。   届时整个长洛见证火树银花,也见证什么叫烈火烹油。   谢红泪勾过手中的簪花笔,无声轻笑着摇头,耳珰微晃,那垂下的明珠在摇曳里反射了烛火的微光。   这一点微光扑闪到铺了毯的地面,被一只沾满尘土的皂靴踩灭了。   谢红泪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书房中的异样,她抬眼看向书房的门扉处,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漆黑影子。   “阁下找我?”她不动声色地搁笔,盖上账本,冰冷的细长手指伸向桌下的报时铃,小院里有不分昼夜守护的暗卫,她不知暗卫如何,但总得先试试。   “是,我找小姐。”   她听到一个窒闷的沙哑声音,底色是好听的,只是哑得似吞过针。   指尖在快要碰到报时铃时,那人又开口。   “我来自霜刃阁,不害小姐,只是来向您解惑,不必惊动院里的人手。”   谢红泪耳珰轻晃,指尖还是垂在铃铛前:“听闻你们阁主尚在前线,陪伴皇帝陛下左右,是陛下,还是你们阁主指令你来的?”   “是阁主。霜刃阁在前线截获到了一些私密的晋云信笺,往来通讯的是小姐您的,”沙哑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您的弟弟谢青川,和云国的宰相李无棠。不知小姐得到消息与否,军师唐维唐大人,乃是二十四年前的唐实秋之子,唐大人认出李无棠,乃是昔年跟随睿王的寒门文官汤执棣。”   “小姐,你们谢氏姐弟与已故二十四年的睿王似乎……非同寻常,敢问,”沙哑声音又滞住,似是咽了一截哭腔,“敢问您与睿王是什么关系?”   谢红泪唇角挽起一个温柔到近似面具的轻笑,她温声地摇头回答:“没有关系。”   那漆黑影子似乎凝滞住,后退靠上了门扉,沉默了一会再喑哑地继续说话:“小姐,睿王一脉的记录虽被抹灭甚多,但还有从当年剿杀中逃出生天的故人,比如戴长坤、唐维、李无棠。从唐大人口中,霜刃阁得知睿王与王妃育有一女,小名钏儿,睿王受屠戮时,她才六岁。算算时间,小姐,您与她年龄吻合。”   谢漆反手抓着门扉,支撑站好:“您……是高钏儿吗?”   他在阴影中视物,看着谢红泪脸上无懈可击地流露出微妙的惊讶,抬起左手掩唇轻笑:“小公子真会说笑。我只是一个风尘女子,虽说拜见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略略知道些皇家秘辛,但你要说我与皇亲国戚有血缘牵绊,那可真是折煞我了。”   谢漆有些恍惚,他知道突如其来的问询难以得到真切的解答,他只在纸面上了解过她,更拿不出证据证明她是睿王长女,空有萧然那个鬼魂说的几句话做依据。而她呢,她甚至不知道有个弟弟。   纵然两人的身份都证实了,谢漆不敢相认,或许她也不愿承认自己是皇室血脉。   很快,他听到谢红泪轻描淡写地否定诅咒自己:“恕我直言,高钏儿理应殁了,”   谢漆的心肺疼得厉害,他忍着眼眶的湿热,轻声问其他:“小姐,敢问谢青川是你义弟,还是你亲弟呢?”   谢红泪道:“义弟。”   谢漆问:“霜刃阁搜查到一桩匪夷所思的旧案,线索指向谢青川乃是睿王的遗腹子……小姐,敢问,您对这是否有头绪?”   谢红泪流露出惊讶的长笑:“小公子,你说的可当真么?这……若是真的我倒是欣喜,但我当年收养青川时寻问得仔细,他可是从最低等的窑子妓女腹中生出来的。你说,一个亲王的遗腹子,会从窑妓的腹中出来吗?”   谢漆后背撞上了门扉,发出了仓皇的骨肉撞响。   舌尖尝到了血腥味,他血淋淋地问:“如果是真的呢?”   “若青川是真的皇室中人,我自然喜不自胜。只不过若是真的,这皇室未免也太**,太不堪了些。”谢红泪还是在笑,“小公子,你们没查到青川的生母是如何殁的吧?我来告诉你,他生母是得了花柳病而病逝的,那可怜的女人得病途中有子,拖了治病的日子把他生下了。”   谢红泪掩唇在笑,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现在你来问我的义弟是不是睿王遗腹子,我倒想问问霜刃阁,若这是真的,小公子,你说睿王怎么会和染上花柳病的妓子共处呢?”   *   更深夜漏,丑时来临,乍然来访的霜刃阁影奴走了。谢红泪敲响了报时铃,将布防在小院里的暗卫召进来,暗卫无一个少,竟没有一个发现来了不速之客。   谢红泪挥散了人,坐卧进藤椅,不知出神了多久,只知待回过魂来时,初冬的寒不知不觉侵袭进了屋里,她感到了冷,应该去点火生炉。可她不想靠近火。   六岁那年的一个寻常好天气,朗朗艳阳下,白云见证睿王府的灭门之灾。霜刃阁的人持刀在府中屠杀,幽帝的御林军在府外围剿放火,大火烧了四天,曾经雅致如桃花源的睿王府付之一炬。   府上近两百人口的焦骨被反复仔细清点,她能被护着活下来,便是有另一个六岁的女孩替她被烧焦了。   她从火中逃生,没有被火焰燎到身体的任何一寸肌理。可直到如今,她时常觉得大火的浓烟仍在周遭弥漫,迷了眼睛,呛了口鼻,辛辣了肺腑,烤干了血液。   烈火中的置身感令她一日不能忘灭门之仇,二十三年风尘烛,谢红泪迎风执炬朝着复仇而去,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用了不晚的双倍,于二十年之后等来了韩宋云狄门之夜。   幽帝拥着韩贵妃在比翼楼上万箭穿心,他丢在宫城中的子女也陷进了一场流尽血泪的大火,幽帝理应比睿王死得更痛苦,幽帝的子女们也须得比高钏儿更绝望。   可相比于睿王,幽帝还是死得太轻松了。睿王困于牢狱六年,幽帝和梁奇烽却躺在晋国的膏腴上安享了二十年。   谢红泪从藤椅上起来,拖着寒颤的身体走到蒙尘的箜篌面前,揭开琴布拨起弦,听失控的琴音凄厉地划破耳膜。   霜刃阁搜查到什么程度她不在意了,终归故人旧逝已过去二十几年,仅有的人证物证非死及灭,上哪里去找证据。就算有幸运的万一,找出证据了,确定皇室血脉了,他们敢昭告?   当年睿王妃产女,睿王就被诬陷投入大牢,妻女被充当人质用以威胁他就范,梁家囚了他整整六年。六年里各种刑罚屈辱无一不受尽,脏水如洪流,手段下作到常人不能想。   他们在囚他的第六年里将寒门势力清算完毕,准备让他以最不堪的模样去死。   找出一批染上花柳病的窑妓,一个接一个地推进睿王的牢房,用威胁,用逼迫,用药,用香……   还有更丧尽天良的时候,便是他们毫无顾忌地,将彼时掌兵权的长公主高幼岚也陷害进去。   谢红泪拨弦的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流下了血。   她将手指含进口中,品尝那辛辣,她想,真的有遗腹子吗?她不确定,若真的有,即便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来。   若真的有……人生比烂泥还烂,能活成什么模样呢?   太烂的话,有什么必要活下来吗?   *   时间过得飞快,十月二十,远在邺州的晋军大军经过八天的行程,赶在十月二十这天的晌午,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长洛。   高骊先去了长洛的城郊,那里住着三年前从北境迁来的士兵遗亲,三年前还是大批的孤儿寡母、老弱病残,如今三年过去,城郊在北境遗民的料理中生机盎然,田地不空,巷道无坑,日子过得太平安稳,节节有余。   先探望完北境遗民,大军才进长洛,夹道相迎的百姓等了许久,有和归乡的家人团聚的,也有接过牺牲士兵的遗物骨灰的。   大军的接风洗尘宴从晌午持续到晚上入夜,东区热闹得比任何一个佳节大典还隆重,高骊应酬了整个下午,入夜回宫城,一进宫又被齐刷刷的宫人跪了满眼,走到哪都听得满耳朵的歌功颂德,仿佛他是圣人下凡,战神在世。   赞誉声冲天动地的,任何人都会迷失在鲜花中,高骊也不免被举世捧得萌生几分自矜,只是心里最大的牵挂还没见到,再多的兴奋都是悬浮着的,根本落不到实处。   谢漆没有出现在洗尘宴上,他只在天泽宫等着。   高骊的心便一直悬着,宴上滴酒不沾,冲天谄媚抵挡不住刻骨的思念。   高骊快步穿过宫道,最后直接飞奔起来,猛兽般冲向天泽宫,御前的踩风、小桑等熟面孔一早候着了,见他回来,个个神采飞扬地行礼:“恭迎皇帝陛下凯旋!”   高骊低低地应了,吩咐一声赏,平复着高蹿的心跳掠过众人,重手重脚地迈进了天泽宫。   或许是心有灵犀,一踏进去,他下意识地就抬眼看向那架爬梯。   爬梯上也确实正坐着一人。   谢漆穿着样式简单的墨蓝常服,与他之前穿惯了的夜行衣相比,眼下他散漫,松弛,从容得像一只待在窝里舔舐爪子的猫,看见主子回来了,见怪不怪地瞥一眼来,喵两声回来了便继续舔毛。   高骊浮躁的心被那股从容安抚,他轻手轻脚地朝爬梯而去,身后的宫门被有眼力见的踩风指挥着关上,寝宫里不留一个宫人,偌大的空间全部留给他们。   谢漆坐在爬梯上一动不动,掩盖了一身萧索低落,身上透露着故作无事的冷静,眼睛随着高骊的走近而眨动几下,问话也家常平和:“陛下终于回来了,晌午和晚上都吃什么呢?”   高骊走到爬梯前,谢漆坐在最高的一节夹板,他便上前屈膝,膝盖抵在他旁边,一伸手就把他抱进了怀里报菜名。   他报了一连串好吃的菜色,大野兽一样往谢漆耳边蹭:“半个月没能见到你,身体怎么样,腿可还好?”   “好,能走能跑。”谢漆凝神去看他的脸,“陛下脸上的伤疤也变淡了。唐维呢,他脸上的疤有没有淡化些许?”   “有。”高骊向前欺,以跪姿抱紧了谢漆,按捺着今日的班师兴奋,仔细絮叨地同他说起返都的行程和今天宴会的繁华喧闹。   谢漆听着,轻轻浅浅地抚摸他的脊背,不时顺着他的话头问两句。   高骊轻揉着他,稍微分开端详他的脸,屈指捏他的脸颊,逗小孩一样拿下巴蹭他那处朱砂痣,黏糊得不亦乐乎:“怎么了?小煦光忧心忡忡的,长洛发生了什么令你苦恼的事?是什么样的棘手麻烦,有没有我能帮到你的?”   半个月不见,他还是感觉得到谢漆的异样。   “是有一些烦心事……也有想让陛下帮我的,但陛下今晚刚回来,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被困扰吗?先做些别的把。”谢漆被黏得闷笑,低头轻撞他高挺的鼻梁,“陛下今天喝酒了么?”   “没有喝,人人朝我敬酒,但我都以身体不佳拒绝了,今天滴酒不沾。”   谢漆抱住他的腰,埋在他的肩上问:“怎么不喝呢?班师回朝,帝王盛事,当浮一大白的。”   “因为想到今晚一定会见谢漆漆,我才不喝,酒兴一上头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高骊皱皱鼻子贴他,笨拙地逗他,“我一见你就开心,想把你往被窝里柺,做些更开心的混账事。我以前曾在酒意上头里压你,那回你哭得特别凶,我后来想想很是愧疚。我的小煦光叫我一箍就单薄得像张纸,我身板又高又厚,蛮力也大,把你做坏了就完蛋了。”   他就是逗逗谢漆,却没想到他轻笑:“坏了也没关系。”   高骊懵了懵,看到谢漆往他颈间蹭:“陛下,我回长洛的这些天里得知了很多事,脑子要炸了一样,失眠时总想着等你回来,带我做点不用动脑子的事。做吗,做坏也没关系,真坏了也好,你可以往坏里做。”   高骊懵了一会:“……”   高骊反应过来:“!”   漫长半夜,子时已过。高骊叼住谢漆的后颈,克制着激动,一下下收着力气弄着。做了好一会没听到犬齿下的谢猫猫有声音,他伸手托起他下颌,果然摸到他又在咬被角,被角都咬坏了。   高骊熟练地捏捏他两腮,听到他含糊地轻唔着放弃了被角,高骊顺势把他下颌扳过来,一面深深浅浅地做着,一面重重地覆吻,睁着冰蓝眼珠子盯紧他,把这亲吻就紧闭双眼的可怜鬼霸占得上下里外不留隙。   谢漆浓密的柔顺长发垂落在破被角上,青丝如绸,随着高骊越来越重的动作不规律地抖动。高骊越撞越狠,抓住他瘫在身体两侧的泛红手臂,青筋熨着青筋,灼温焐热冷身,高骊松开掠夺式的吻,要听谢漆百转千回的喘。   谢漆叫他轻点慢点,但没叫他停下出去,眼泪扑簌簌地掉,浓密睫毛润得越发漆黑。身体是疆土,告饶换来难以言喻的开疆拓土,他只得逃命似地挣扎。高骊对他的挣扎早有预感,单臂死死卡住他的腰往上一捞,不容他逃跑地霸占住。血管像是被打进了蒸腾的云霄烟,高骊犯瘾,一路痒进骨头缝里,他死死箍住谢漆,认定他就是云霄烟的解药。   谢漆带着些本能的害怕在高骊的蛮力下挣扎,又含着些受虐的另类发泄心情,把自己送进高骊的“魔爪”。唯有到这事上才能忘记除了本能以外的世事,虽然被磋磨得神志不清,却也沉湎这仅剩本能的原始快事。   此时没有红尘,没有身份,没有宿命,只有高骊,就只有高骊。   高骊施加的武力征服远胜谢漆感知的一切,他跟不上高骊的节奏,在充满蛮劲的开拓里升温,起伏剧烈,被掐被摁。高骊体格大他一圈,倾泻灌入的灼温铺天盖地一样渗进了他骨髓里,钻进丹田和灵台。   谢漆在被鲸吞一样的亲吻里试着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高骊深邃明亮的异族眸子,那异常浓烈的占有欲炽烈,使这双冰蓝眼睛浮出一层饥饿且癫狂的猩红,谢漆畏惧地闭上眼,又坦然地任由他占。   两次的强度和长度没让谢漆晕过去,但也差不多了,再来一次必得昏迷。他失神地看高骊体贴地擦拭和换被褥,待被高骊捞起来抱住,以为他要来第三轮便闭眼,但高骊精神奕奕地托住他后只是摸摸,低沉的轻笑声在他耳边振:“好了,你说有困扰的事,是什么?”   谢漆迟缓地睁眼,沙哑地问:“真的不继续做吗?”   高骊登时耳朵通红,嘀嘀咕咕:“再做我就是竭泽而渔,那怎么行啊……我才不是那种不知节制的色鬼,咳,我的意思是,我要谢漆漆好好的,才不会把你做坏。所以你在长洛搜查到了什么?真不怕身体坏,心里呢?憋闷久了心也会故障的。”   谢漆不言语,他便抱着谢漆轻拍着哄,垂眼看到他半身的指印,方才做得醉生忘死,着实畅快淋漓到头皮发麻。但现在他后悔自己的欲壑劣根,心想谢漆是遭到了多大的打击,才会主动邀请他做,枕头都叫泪水湿透了,全程没喊一个停字。   耐心安抚了许久,谢漆忽然低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哭得比被他狠做还要凄楚上许多。   高骊手足无措地抚着他被长发覆盖的脊背,手抖不已,结结巴巴地反复喊他的名字,问究竟怎么了。   胸膛上传来嘶哑的哭腔,高骊听到他桩桩件件地说出那些诡谲的真相。   从他是睿王之子,到他是重生之人。   高骊原本只是猜想,眼下听到证实,谢漆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创巨痛深,听得他心碎。   他死死抱紧谢漆,恨不得将他嵌进骨骼里藏起来,好去躲避人世的诸多折磨和戏弄,人世如果有风刀霜剑,就让他来替他遮挡。   谢漆失控的眼泪渐停,苍白的手攥住了他的左腕,扣紧戴在他手腕上的天命念珠,通红的眼睛看向他,他想问等到这些天命念珠耗尽,他会怎么样。   可话到嘴边,他选择抓住眼下易逝的时间:“继续……高骊。”   “再继续和我做。” 第206章   初十之后,到今日二十的十天里,谢漆又去了护国寺南寺三趟。   他一开始对萧然的恐惧消弭,他只把那亡灵当做一个获得情报的箱子,从他那里获知时空缝隙下的过去、现在,和缥缈难定的未来。   萧然观测到的世事有不甚清晰的,谢漆还有霜刃阁密集的情报罗网,和方师父留下的遗言绢布,他昼夜不休地循着蛛丝马迹去追踪,搜查不到太多有关生父的踪迹,但得到了生母的命途记载。   他的生母念奴,乃是从东境贩到长洛的负债孤女,肩上压着几辈子难以还清的家兄重债。同行堕入风尘的姊妹有太多煎熬不住轻生的,她也想过,只是到底心有不甘,还想挣脱出销金窟。   因她容颜与歌喉,她先在西区为妓,往来权贵官宦见得不少,或许年少时曾被几人艳绝过,却也清楚西区不易脱籍,风尘无真心,奢望赎身,那还是无望。   她先在西区挣够了还债的银钱,一步步绸缪着,提前让年岁渐长渐失价的风尘铁律发挥作用,从西区烛梦楼转到东区最末地窑窟。东区管理散乱,她用偷学来的药理服药,让身上显现出得了花柳病的斑纹。   窑窟鸨娘毫不客气地将她扫地出门,任她自生自灭去,她素衣素面踏出窑窟的时候,或许曾设想过离开长洛后,不为世俗、本家束缚的新生活。   然而她赶上了梁家的抓获。   他们把她当做深陷花柳病的妓子,将她抓进了天牢。   她在那天牢里,见到了被囚六年的睿王。   高子歇大抵是她年少时艳绝过的几人之一。   或者唯一。   她是众生蝼蚁中的渺小一蚁,正因渺小,才能在高高在上的世族剿杀中存活下来,她比不幸的同行人多了几分眼界和智慧,刚强与决绝。她或许和谢红泪秉持的心一样,从剿杀中幸存下来了,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未必不能过改头换面的新生活,但是她们都不愿抛却过去。   谢红泪以自身步步为营,念奴以谢漆为棋路,用着有限的所知,养育与灌输他,在他五岁那年,成功把他送进了霜刃阁的采买幼童队伍中。   方师父在绢布上详细地讲述了念奴的半生,霜刃阁在三年前搜查到了,但被杨无帆抹去。   飞雀一年的春猎上,梁奇烽见到了谢漆的脸,从他那张与生父睿王极其相似的脸上察觉到什么,当天就传信进入霜刃阁,喝令杨无帆将谢漆生母的情报调出来交给他过目。   彼时霜刃阁仍和世家藕断丝连,杨无帆篡改了假信报传去,但为了不让谢漆遭受梁家无孔不入的毒手,直截了当地把他带回霜刃阁藏起来,以及尽全力解烟毒。   在获知这些身世和上代悲命时,谢漆有几回险些激发体内藏着的烟毒余毒,生生靠着银针和神医的药,尽力抑制悲喜熬过来。   他在这十天里捋清了诸多乱麻,最重要的一条是,他在思量自己的重生里,很快抓住了高骊仅有的两次怪异。   很快,他从萧然那里获知了高骊手上戴着的天命念珠,一共四十八颗,他维持四年的双重日两世穿梭。   谢漆因烟毒而失去的记忆没有恢复,但他依然靠着脑子想通了一切。   从方师父和萧然的口中,他知道自己是在飞雀四年的七月七重生的。萧然说谢漆前世从没踏入过护国寺,他没办法将天命念珠交给他,只能交给踏进护国寺的高骊,让他实现两世穿越。   萧然穷尽剩下的天子血造了四十九颗天命念珠,有一颗在多年前就丢失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裹住藏匿了,以至于萧然感应不到那颗念珠在何处。   他把剩下的四十八颗一股脑给了高骊,穿越时间越长,挽回必败困局的赢面才能更大。高骊因混血被龙脉认定为不纯净的天子,无法用天命念珠重生,只能用一颗念珠换一天穿越。   谢漆之所以能重生,是因为在未来的飞雀四年七月七,也就是高骊最后一次穿越的那一天,高骊会把最后的天命念珠交给他。   他才能借着天命念珠的能力,被龙脉定位重生到四年前。   眼下是飞雀三年十月二十日,明年的飞雀四年七月七,高骊如果不把念珠交给届时在天牢中的异世谢漆,不促使谢漆的重生,那也许眼下的这个晋国将会因为过去的更改而改变,走向被云国灭国的原本结局。   萧然也不知道明年七月七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新局面。最大的可能是,高骊在明年七月七交出念珠之后,他与暴君的魂魄再也互换不回去。   暴君会留在此世,高骊会困在那个异世晋国,接受举国被云国踏破的死局。   谢漆捋清了他和高骊的重生与双重日,在推算出这个近乎无解的结论时,身上的余毒终于压制不住,来势汹汹地发作了。   今天是高骊带着大军风风光光凯旋的日子,他也想衣冠齐整地站在城门前,做第一个迎接他的人,和他在接风宴上浮一大白。   可他失眠了许多天,余毒发作了两天,实在无力走到举世瞩目之下和高骊并肩,营造那双雄并立的美好童话。   他只能回到这天泽宫,靠良药吊出精神维持无事的表象,坐在爬梯上,等高骊回来。   等他来了,一起相拥,一起醉生忘死,一起厮缠入睡。   此时天还没亮,床幔掩着烫热的气息。谢漆坐在他身上,努力抓着他后背,抓住他蓬软的卷发,不管不顾地卷舌而吻,发了疯一样去承受,竭尽全力容纳,疯狂之中,反而得到更多痛快。比起明年七月七之后的莫测未来,他有些绝望地想,若高骊将来回不来了,那他还不如在此刻咽气于他怀中。   狮子身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比未来的结局好?   高骊尚不能想通重生与穿越的关联,他沉浸在谢漆是睿王之子和重生的震颤里,抱着他从下而上全部撞进去,他本就像饿红眼的狮子,心里说着克制克制,举止发狠只想大口开吃,此刻酣畅得眼里都泛起泪光来。他有些害怕谢漆真被自己做坏了,但他又头皮发麻地沉湎,往坏里做谢漆,当真是酣畅得天灵盖都要飞出去了。   他掌住谢漆,执着到近乎癫狂地盯着他。   忘生忘死。   *   谢漆极沉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二十二日的清晨,他颓靡地睁着红肿的眼睛动弹,发现自己在高骊的臂弯里。   疯狂发泄过后,身体虽然像被碾成泡沫又重聚一样,酸痛难忍,但压抑的心魂舒展了不少。   谢漆一眨不眨地凝视高骊,看他满头的卷发没有束成发髻,松散地用发绳绑住发梢,蓬松得像一大团云朵糖。   他看他轮廓分明的脸,看他只要不笑就显得凶神恶煞的眉眼、鼻梁、薄唇。   他仰首去轻吻旁人眼中的暴君,眼睛又潮湿起来。   高骊很快被细微的贴贴惊动,转着眼珠子睁开眼,一见谢漆就笑,凶厉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变成了有些憨痴的笨拙。   他低头反客为主,从谢漆眉眼亲到喉结去,野兽一样咬住他喉管又吮又舔,含糊地同他道早。   谢漆忽然想让他咬断自己的脉搏,但他很快转移阵地,凑上来对着朱砂痣那地胡乱亲,捞紧他往怀里摁,恨不得每一寸肌理都能贴贴。   高骊粗野地亲昵着,在躯体相拥中告诉他,昨天谢漆睡了一天,神医来诊治他的身体,对着他们俩又是好一顿数落。   “回长洛后是不是天天睡不好?接下来我每天晚上都来监督你睡觉,怎么样?”   谢漆沙哑地应承了:“求之不得。”   高骊喉结滚了滚,大手掌到了他的腰,低声给自己定规矩:“那一天一次,最多两,四天给你歇一次。好,非常好,就这么完美地说定了。”   谢漆窝在他怀里,冬季来寒,他始终是热腾腾的,焐得他遍体升温。他希望就这样和他厮磨,希望明年的七月七永远不会到来。   高骊知道他冷,搂进心头摩挲:“昨天我去上朝,昨晚和唐维独坐,说到了……给睿王翻案修史的事。绕过梁家的刑部和大理寺,宫城里的审刑署来彻查。现在梁家忙碌着给高沅操持易储大典,我们的人做足搜查准备,绝对要让梁家崩颓,我要梁奇烽千刀万剐。”   谢漆满脑子“死在他怀里”的阴暗想法打了个结,暂时沉进了角落里封存,神智浮了上来:“梁家……谢青川他们姐弟会亲自动手,你和唐维不用插手太多,让她亲自复仇吧。”   高骊反应过来,被“他们姐弟”这个称呼弄得心头哽,摸着他后脑勺揉:“她也是你亲姐姐,你真的不和她相认吗?”   谢漆摇头:“不了。”   前天晚上谢漆陈述的浓墨往事里自然包含了谢红泪。   她极有可能一生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睿王长女。   谢红泪和唐维不一样,后者一直心心念念为睿王一派正名,在正史上堂堂正正地留下改制先驱的英杰之名,可她不一样。   她在长洛浸润了二十多年,与唐维在北境远离中枢,不知前辈们遭受了什么不一样。   谢红泪查知的越多,越不想翻出睿王的名录,她只想让幽帝一脉死伤殆尽,甚至不在意晋国是否会被云国所灭。   在唐维眼中,师长亲人们都受冤惨死,品性道德高洁无尘,几乎人人是英豪。   可她知道当年幸存下来的人有多少逃亡去了云国。他们被害是真,后续二十年弃晋投云也是真,以李无棠为首的改名换姓的晋旧臣,成了辅佐云国崛起的无名基石,韩宋云狄门之夜,长洛的哭嚎声里有太多他们推动的痕迹。   为睿王一派洗冤,洗到一半发现这些改制先驱们叛国了二十年……那还能洗吗?   谢红泪更不想昭告自己的高钏儿身份。谢漆也一样。   都觉得自己、自己的出身与下九流牵涉过深,不愿昭名,唯恐昭名令高子歇蒙垢。   更何况,若是昭告,他和高骊便有极近的亲属人伦关系……也就是两人都是男人,要是其中一个是女郎,这情爱谈不起来。   谢漆已在此事中做了打算,思量起人伦时自会觉得有割肉之痛,但他总是心硬的,当惯了孤儿,人伦淡薄,惯以抽离避痛彻心扉。   他闭眼伸手去摸高骊的头发,问起其他的事:“陛下,你们准备怎么处置高瑱?”   “昨天正在商议这事。”高骊卖乖地把大脑袋拱到他手上,“高瑱多是被提议流放,韩志禺则是必得死上一死的。对于高瑱,我想着他一直自恃世家出生,眼高于顶地视庶族于无物,六月谋反时虽然给一堆世族大官捅刀子,但屠杀的全是寒门官吏。他既然怎么瞧不起庶人,我偏要让他余生只能当庶人,体验被压榨到骨头渣都化成齑粉的滋味。”   他的声音随着谢漆抚摸卷发的力度,轻重不一地黏糊:“还有那云谋不是被我们抓来了嘛,我想把高瑱跟他关在一起,来个以毒攻毒。两个败者都曾是储君,高瑱谋反时想着掌权后直接向云国投降,他既然这么想臣服云国人,我便成全他这认爹的心,剔除他的皇室祖籍,贬为庶奴罚去伺候那云谋。”   “我要让他当一个求死不能的庶人,做一个他曾经最看不起的贱奴。”高骊说着带了些狠戾,“我要让他看着韩家被诛九族,体会什么叫世无半亲,他最好日日夜夜沉浸在悔恨里,长活至少二十年,我不准他自戕。”   高骊常怒,恨意不常外露,咬牙切齿地憎恶完收回了獠牙,埋头亲谢漆锁骨:“这么处置你说好不好?”   “好。”谢漆亲他发顶,两人好似互相舔毛的大小野兽。   让人一死了之太轻快,若把高瑱交给霜刃阁处置,谢漆也要让他生不如死地长活。   两人狠到同一处去了。   至于高沅和梁奇烽……有的是深渊等着。   *   翌日二十三,高骊还处理了另一件重大的事情,他施压令吴攸将高盛的遗腹女高子稷送进了宫城。   高子稷暂时住进宫中的皇子卫所,皇女的尊位将与高沅同日册封,高骊大肆宣扬先东宫高盛的仁德,要给高子稷最好的宫城资源,让她接受与皇子别无二致的待遇。   自出生之起就没有离开过吴家的高子稷终于在这天的黄昏,由吴攸亲自抱着,交到了宫城的皇子卫所。   高子稷太小,宫城中只认得吴攸一个,咿咿呀呀地喊着仲父,她不怎么哭,只是睁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人。   吴攸凝望了她许久,直到天黑,宫门将闭,他才不得已转身离去。   高子稷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夜色彻底漆黑下来,她忍不住恐惧将大哭时,皇子卫所里走出两个女郎,她的瞳孔里瞬间倒映了熟悉的两个娘亲。   脸上还带着未愈合伤疤的张忘风一样掠去,不顾有伤在身不能动用轻功的医嘱,一把将高子稷从宫人的手里抱起来。   张忘将小女孩举高,仔细看她的脖颈,松了口气。   高子稷认得她,隐约也记得她在二十天前拿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印象,可她还是受生母影响喜欢她,抻直小胳膊想去抱她。   张忘握惯刀杀惯人的手不会抱幼童,她直接将高子稷架到了自己的肩上,让她骑大马。   梅念儿轻咳着缓步而来,抬头看开心地抓住张忘脑袋的女儿,高子稷口齿不清地叫阿娘,嘿呦着抓住张忘的发髻扯扯拍拍。   “我不会抱她。”张忘攥着小家伙的两条小腿看梅念儿,有些局促。   梅念儿温声:“这样就好。”   “主子,你抱。”   张忘想让她抱高子稷,但她展臂轻轻抱住了张忘,高子稷的小腿软绵绵地踩了下梅念儿的发顶,啊呀叫着努力把小脚丫往上缩。   张忘杵在原地成了一根僵硬的圆柱,一动不敢动地看梅念儿的青丝。   梅念儿身体虚弱,手软到可能抱不起小孩,但勉强能抱得动张忘。   张忘会给她靠着。   是夜高骊和谢漆来皇子卫所看望未来的希望,高子稷不怕生,对着高骊的蓝眼睛、谢漆的脸倍感兴趣,反倒是两个大男人对着小孩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局促。   谢漆看着梅念儿和张忘,莫名想到了此时远在狄族的阿勒巴儿和高白月,她们在北狄的场景或许跟此时的梅张高有些相似,当然,只是场景相似。   阿勒巴儿对自己的子嗣够狠。六月,狄族借高瑱谋反之事,在谢如月为首的影奴庇护下,全体迅速撤出长洛回故乡。阿勒巴儿作为狄族人的首领,把能带走的族人全带上,还半掳半哄地带走了不少晋国的能人,以及最重要的高白月。   但她故意不带走和高瑱的混血儿子高子澜。   若她不带走,高子澜受高瑱影响,或许会沦落到跟高琪接近的罪人之后下场。   谢如月对小混血有恻隐之心想捎上他,被阿勒巴儿严令禁止,谁知她拗不过高白月,小混血高子澜最终让高白月带上了队伍。   现在想起来,对照两族两方的“一家三口”,莫名充满了命运的怪诞和戏谑,世俗的超脱与悲哀。   一桌人尴尬地杵了好一会,梅念儿轻笑着支使张忘带高子稷出去走走,留下来与他们两人谈话。   她郑重合手向他们感谢解救之恩,高骊行礼回之:“我不敢受谢。容我尊称您一声长嫂,说实话,我们将您和小皇女护进宫城,到底是怕吴家借助你们,再继续一手遮天。”   梅念儿颔首笑:“我明白,但还是得谢陛下和谢阁主。”   谢漆也不受谢,合手行礼轻声:“太子妃娘娘,我们有事想询问您的意见,如果陛下来日想令皇女入主东宫,立成皇太女……您觉得如何?”   高骊和谢漆都以为梅念儿会对这未曾有过的先例提出质疑,至少会大吃一惊,谁知梅念儿像是一早预料到了,点点头轻笑,毫不避讳地举亲:“我觉得不错。”   这下吃惊的反倒成了高骊和谢漆,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梅念儿温声:“先辈也好,高盛也好,推行的改制法论中都有允准女学入仕的条例,皇室若是直接带头,自上而下,那是好事。”   她还想继续说,但闷声咳了一阵,脸色苍白如雪:“拥护高盛的将与臣大部分都为吴攸收拢,陛下要立子稷,待我死后,吴攸下台,才算是好时机。”   梅念儿从袖中取出一封名单交给高骊,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先东宫一派的势力分布,什么人能用,用在什么领域,言简意赅,条理清晰。   高骊仔细听着,末了,他看向了谢漆:“我还有一事想请教长嫂,这事对我非常重要……”   梅念儿有些疲倦了,便轻笑着直接道破:“我明白,陛下想让谢阁主做皇后……君后吧?需得改个称呼。”   谢漆思量着别的事,猝不及防被点到,人凝固了。   高骊耳朵红了红,轻拉住他的手,朝梅念儿点头:“是,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块,长嫂觉得,此事这可行吗?”   梅念儿掩口咳了一阵,眉眼笑起来,不知是在世俗之外想到了什么,笑意盈盈:“我的看法与看子稷一样,都是好事。”   她微微沙哑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和时机,好似一个年轻的母神,宽慰不安颤栗的新人。   “陛下,阁主,我祝你们,阴翳尽散,圆满无缺。” 第207章   入夜,谢漆始终心不在焉,被角不咬了,趴在枕上,颈间垂下的黑石吊坠被他含进唇齿间,呆呆地贴着褥子闷闷地忍。   高骊哪里不知道他在楞什么神,只觉他这样鹌鹑似地躲起来有些好笑,覆到他后背去拨开披散的长直发,一把从后将他捞进怀里贴住,大鱼大肉地开着荤,又小情蜜意地谈心。   “这么害怕走出阴影,走到人前来吗?”他用握冰融冰的力道抓谢漆,贴在他耳廓厮磨。   谢漆被低音炮震得骨头酥软,想掰开游走在痒痒肉区域的大手,那不安分的指骨却顺着道道旧疤,把他当琴弦似地撩拨,迫使这弦被奏出靡靡之音。   谢漆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扭脸去看身后尽干混账事的家伙,又被他堵住了唇舌,在撞击中窒息地贴着褥子前后挪动,一激烈枕絮扫到了地上去。   高骊用手托起谢漆下巴,拇指摩挲他的痣,又爱又怜地揉这张不足他手大的精致脸庞:“说说看,做君后这事让你很害怕吗?”   谢漆不答,只竭力想藏起来,双臂交叉挡在眼睛前,高骊便只能看到不停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在撞击中掉进披散的长发。   他像只想藏起柔软肚皮的猫崽,遇上了野蛮的大猫,除了被不停透到底哆哆嗦嗦地摇头告饶,并无他法。   “停、停,我说……”谢漆实在撑不住高骊的野蛮“拷问”,断断续续地说着贯穿他前半生的矛盾,他在阴影中度过了二十三年,眼下高骊要他无遮无拦地走到太阳底下去,他难免受惯性所迫,陷入惶惶不安,觉得别扭的古怪。   高骊的汗珠滴在他锁骨上,压进去,沉声:“有什么古怪的,晋国本来就有你一半,你原本也信高。”   谢漆头顶向床头撞去,断线风筝似地呜咽:“不要这么说。”   “你就说答不答应?”   “不……”   “不答应?真不答应?”   高骊掰开他挡着眼睛的双臂,俯下去往断气里吻,弄得他晕过去。他粗糙的指腹轻抹他眼角,团进怀里裹紧了,听他累到睡过去的均匀呼吸,轻笑一声:“傻老婆……有什么不敢的,做了再说。”   谢漆翌日晃悠悠地醒来,一身骨头拆了重装似的,高骊已去上朝,他慢吞吞地起来,低头看了眼胸膛腰身的印子,陷入一时的震撼。发完呆,开启新的一天。   下午天泽宫来了不算陌生的故人,曾经的起居郎薛成玉背着小书袋跑回了天泽宫,说是被高骊召了回来。他还和从前一样,身上带着股文人的犟憨直气,依然有点不通人情的呆,但他来见谢漆时倒是有几分人情,小心问起他自春猎一别,如今可好。   谢漆坦然告诉他自己因烟毒侵害之故失忆了,薛成玉又是难过又是庆幸,说起了困住自己近三年的心病。   “当年深冬,正是谢大人你的生辰,下官还得了你亲手相赠的两颗生辰糖。”他说起那日景象,记忆仍历历在目,“当日应梁太妃召去,下官与你一同前往慈寿宫,我虽是初次觐见太妃,却总觉得太妃有异样,但不敢说。结果太妃令你进内殿,不一会儿竟就投毒了……这么久以来,下官偶尔午夜梦回,常在梦中后悔,若是当日有察觉到不对,拽住你不进内殿,也许你今天……至少康健一些。”   谢漆听得认真,沉默片刻轻笑:“与己无关的罪责何必揽到自己身上去,薛大人,多谢你挂念,不过不必。”   他拱手说起别的事,之前青坤谈到民间多有替霜刃阁、替谢漆造有利舆情的话本戏书,很多是太学院的文人所为,话本写得最好传扬得最广的就是出自薛成玉之手。   薛成玉出于太学,站的就是晋国儒生的舆情大指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谢漆都感谢他这三年里坚持不懈地为霜刃阁造势,洗刷他们从前固有的世家奴形象。   薛成玉谈到当初前往慈寿宫时与谢漆在路上的对话,称谢漆当初所说的改变了他的许多隘观,他在学着用好耳目,观心观世。自飞雀一年来,他也密切关注着霜刃阁的动向,去年刑场,今年参军,他见得多,愿意动用手中的笔,替谢漆挣生前身后名。   生前身后名。   谢漆指尖抖了抖,难以直视这五个简单字眼,下意识感到敬畏。   “谢大人,您不用怕。”   高骊召他来,便是想借着起居郎的口告诉他这一句话。   *   前朝如火如荼地料理着战后的政务,云狄之外,内部最大的棘手祸患赶在十一月初一做了第一步处置,满朝一致表决了对韩家诛灭、高瑱贬庶的处决。   前朝是怎样的轩然大波,民间又是何种沸扬反应,谢漆知道了大概,听过,耳边也就像吹过一阵风。   高瑱谋反后就被圈禁在宫城中,判决落定尘埃,他也就被转移到牢狱中去,废太子,废皇室,废出身,迎接一望无际的庶奴余生。   谢漆十六岁时进文清宫跟随他,身后还有十六个小影奴,这十六人除了谢如月沿用高瑱取的名,其他十五人经由失忆前的谢漆请旨赐名,全姓张,十五人中有九个全部去往了北境,剩下六个留守宫中任要职。   高瑱被押出来前往牢狱时,剩下的六个影奴悄悄去见他最后一面,为曾经的文清宫三年情分做最后的默默告别。   六个人晚上回来后向谢漆上报,谢漆的视线从手中的公文离开,抬眼问:“当年在文清宫时,你们对他的印象很好?”   小影奴们点了头。   “他还认得你们?”   “认得。”为首的小影奴轻声,“他还记得我们每个人的代号,不在宫城的另外十人,他也一一问了生死与安好。虽然身披镣铐,他仍是俊秀含笑的斯文模样,好像还跟在文清宫里一样。但,过去是过去,人心善变,世事难料,我们都明白,到底是不一样了。”   小影奴们默契地一致瞒下高瑱最后想见谢漆的话。现在过尽千帆的阁主,和当年青稚的玄漆大人,也不一样了。   他与陛下生死与共过,互许终生了。   无德旧主不该再行叨扰。   同一时间,高骊身在天牢里,隔着栅栏和镣铐,憎恶地俯视着天牢里的高瑱。   谢漆对过去乃至前世的记忆不甚清晰,有些是真的忘记了,有些是即便记起来也一辈子不说的,高骊不问,不代表他能无视。   过了今夜,翌日韩家将被全部押上刑场,今晚是高瑱保留皇室与世族出身骄傲的倒计时,人在面临信仰剔骨消失前,总是会变得格外歇斯底里。   小影奴们口中俊秀斯文的旧主,在高骊出现时彻底变了形貌,因为知道高骊的软肋,便将毕生的污言秽语朝他泼去,恨不得激怒高骊于今夜结束前赐死自己,以避免明日被贬为庶奴的结局。   他说前世玄漆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是怎样断骨伤残的,怎样拖着身体去给十六个小下属立墓的,怎样在东宫兢兢业业三年的,后来又是怎样崩溃地从高沅那里逃出来跪在他脚下哀求的。   高骊负手在背,沉默得像一樽高大的塑像。   不知多久,高瑱嘶吼得嗓子都哑了,高骊沉默到他无可说,才转身离开天牢。   高瑱抓着镣铐撞天牢:“高骊!你既然知道我怎样折磨过他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高骊充耳不闻地走出天牢,冷静地在求赐死的巨大回声中,吩咐今后盯紧高瑱的狱卒:“废了他的嗓子,不许他余生能发出一声。把他的手筋脚筋挑断,今后每隔半年就再挑一次,朕要他的手脚不能再写出一个完整的字。”   狱卒沉声应是。   高骊负手在背,指缝间滴滴答答淌着指甲用力嵌进掌心的血:“朕要他活着,至少再活三十年,听清楚没有?”   狱卒冷静地在“杀了我”的回荡中合手:“臣领旨。” 第208章   时间过得飞快,长洛在紧张的运转中踏入十二月,冬雪从小雪落成大雪,又在十二日这天落成大雪。   这是高骊的双重日,他大抵也不乐意异世的自己在现世为非作歹,双重日前总会给自己灌一碗卸力昏迷的汤药,并强行用内力在经脉中逆行,把自己折腾出昏沉的高烧,十二日这天直接昏昏沉沉地趴在天泽宫告病休朝。   神医来给他诊治,照例是边诊边骂他又在作妖,谢漆在外殿竖耳听着,手里拿着从各地寄过来的庆生信件,北境的谢如月,阁里的青坤,蹲守在西区的方贝贝,便是天泽宫的薛成玉、踩风等人,今天一见他第一句话也是祝他生辰吉乐。   谢漆一一谢过,亦一一回了信。   只是最想听的那句生辰吉乐,应该得到今晚去了。   小半时辰后,神医从内殿垮着医箱出来,仔细和谢漆嘱咐过医嘱,又提到了个纳闷的地方:“你家陛下现在也没沾烟草了,可他今天的不适症状有几条很像是烟瘾犯了。”   “什么症状?”   神医比划自己的脖子:“掐这儿,自个往死里掐,我回长洛后发现国都里的烟民更多了,和满城的医师聚在一块共享过几次观察手册,烟民犯瘾时绝大部分会掐自己脖颈。”   谢漆怔了片刻,眼里浮上一层泪光,顷刻间又忍了回去,起身谢了神医,拖着腿往内殿里而去。   内殿里,高骊正面色潮红地趴在龙床上喘息,高烧和自逆经脉的剧痛折磨得他没力气睁开眼,像被巨浪拍上沙滩的搁浅大鱼,艰涩地在刀割般的空气里汲取水汽。   谢漆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传进来,他耳朵动了动,冷汗涔涔地勉力睁开眼,迷蒙视线看到他,就像一阵海浪涌来,给予了续命的水源。   这条大鱼睁着眼不闭了,直勾勾地看着来人。   照顾高骊的踩风见谢漆来,三下五除二地把主场交给了他们,带着宫人们退下了。近来小桑申请暂时调往皇子卫所,如愿以偿地过去照顾小皇女高子稷,天泽宫的繁琐事务一应落到了踩风肩上,这小子越忙眼睛越亮,机灵得好似一把突突突的连弩。   谢漆坐在龙床边的椅子上,垂眼与高骊对视。   这位陛下即便在病痛中,眼神也透露着一股狠厉的侵略意,看着谢漆的眼神活像狄族的刮月刀,要生生在他身上剔骨饮血一样。   谢漆静了半晌,即便眼前这个魂魄是来自于异世的、与他无交集的高骊,可皮囊到底没有变化。他见他病痛虚弱,总会心疼,便把椅子搬近去,拧了毛巾去擦拭他额角鬓边的冷汗,温热的布料轻轻滑到他脖颈,喉结在一片青红指印间滚动,看得谢漆睫毛颤抖。   忽然,床上的高骊猛然伸出手,一把将谢漆低头暴露的后颈摁住,凶狠地把他掐到床前来。谢漆猝不及防地撞到龙床上,鼻梁撞得生疼,那点心疼怜惜在疼痛里化作了气闷,被摁后颈难反抗,他还没来得及挣开他的大手,先被高骊用蛮力拖进了被窝里。   ……这是高烧中的病人应该有的巨力吗?   谢漆被掐得浑身颤栗:“放手!”   头顶传来低哑的笑声,这异世的高骊翻身拽开他的腿,一瞬挺进来将他压了个彻底,然后自己也僵硬了片刻,迟缓地喃喃:“压你可真是熟练。”   谢漆:“……”   毕竟他和高骊做四休一,做四的夜里鲜少做一次,都是高骊变换着法弄。都是一具身体,干他干出了肌肉记忆也是正常的。   谢漆试过在这个姿势里挣脱,过往从没成功过,眼下也不例外,被蛮力加体格压制,一身巧劲武功都无从下手。   他只能硬着头皮轻声:“陛下,您生病了,还是松开我,先休息好不好?”   高骊浑身都是滚烫的,灼热的体温透过衣物,依然焐得谢漆浑身颤栗。窗外在下大雪,这人却在冒滚烫的热气。   好在这大块头没有更进一步,只是严实地压着,扯开衣领摩挲他后颈,像一只不知如何下口的野兽,掂量够了就埋头咬住他,犬齿磨着他的皮肉,掌下力气凶狠,齿间倒是温和。   谢漆颤栗得更甚,摸不准这是来自高骊身体的习惯,还是这个异世魂魄的所为。   后颈被松开,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今天,是你生辰?”   他的语气介乎肯定和疑问之间,应是在床榻间模糊听到了外人对谢漆的庆贺。   谢漆被压得气若游丝:“……嗯。”   高骊冰蓝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高烧淌出的冷汗滴滴答答落在他后颈的齿印上,像一串贪狼垂涎的涎水。   他掰过谢漆的脸,将他扳过来俯身亲吻,人瘾代替了烟瘾,暴虐退化成了温和。   吻罢,他掐着谢漆的脸哑声:“生辰吉乐……谢漆。”   谢漆被他烫得视线模糊,耳膜嗡嗡,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时竟然有些分不清眼前魂。   身上的人又压下来,小山一样覆盖着他,毫无章法地野蛮索吻。   谢漆避之不及,脖颈被掐得生疼,那点惶然随之被掐飞了。   *   十二月十二日,谢漆生辰,梁太妃忌日。   天泽宫自有天泽宫的庆生,梁家自有梁家的祭奠。梁奇烽把高沅叫到了梁家,满桌菜肴都是梁太妃未出阁前在家里最爱吃的。   他做公子时养大了自己的嫡亲妹妹,做家主时养大了不少梁家的孩子,重重调教和筛选后,活下来的、成器的也就双生子之中的梁千业,以及一个高沅,虽然这些活下来的不时觉得生亦何欢。   梁太妃忌辰,梁奇烽特意将最亲的两个小辈叫来闭门共餐,满桌满当的菜肴,人丁满打满算却只有这么寥寥三人。   梁千业在桌上发挥他的口才,不时调解沉重的气氛。   高沅刚回长洛就被梁奇烽逮回梁家一阵训,至于到底是用什么新的刑罚手段就不为人知了,反正等高沅从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出来,他原本一身的刺被拔秃了。从前他至少乖戾张扬,现在徒留木然发呆。   这对舅甥以前还有融洽的时光,梁奇烽待他,就像养儿养女一样溺爱纵容,高沅少时也对他最亲近,对幽帝梁妃都没有那样亲近,仿佛梁奇烽才是他的父母集合体。他少时常往梁家跑,对本家人的亲密也远胜高家手足。但自从在飞雀一年初,他在宫城里戒了烟,熬过来之后人便转性,从一看就透变成了捉摸不透。   梁奇烽不是没想了解他到底在别扭什么,只是亲属在梁大家主的心中占比远小于权位财力,匀给高沅的时间不过指甲盖里的一点,寥寥几次见高沅,又被他嘴里的几句疯话气得够呛。   他费尽心思给高沅捞出个邺王的亲王之位,想替他奠定些入朝谋政的步子,反被内阁算计着把高沅丢到邺州下放一年。他本心不想让这个外甥离开自己,可高沅一心胳膊往外拐,不知是叛逆作祟还是疯劲上头,不止去了邺州,还不惜命地追着方贝贝去了霜刃阁,又不要命地跑去前线……梁奇烽觉得变白的头发都是因为这小子的缘故。   梁奇烽想到这就冒火,抬眼看了餐桌上的两个小辈,又因今日的特殊,火气尽消。   他斟酒自喝,看着笑眯眯调和气氛的梁千业,苦闷委屈使性子的高沅,看了一会,心肠忽然软了一些:“舅父知道,你们俩心里怪我。”   梁千业微笑不改:“舅父开玩笑呢。”   “三郎,你从小被我教训着长大,舅父少年时也像你一样过来,不是不懂。”梁奇烽握住酒杯的手腾出食指指向他,“三郎,等你接替舅父的位置,你就会明白我了。”   他看向高沅:“小沅,一样的道理,等你当了皇帝,你也会懂你父皇,还有舅父的所作所为了。”   高沅瞪向他:“舅父,你喝醉了吧?”   “人扭转不了位置,只有位置改变人,做在什么椅子上,就做什么样的事。”梁奇烽将美酒一饮而尽,“我和你们的隔阂,大概得等到我百年之后才会消弭,你们终归会晓得舅父的一片苦心的。”   他顿了好一会,很罕见、很诡异地说道:“舅父心里是疼你们的。”   两个人都笑了,梁千业笑意感动顺服,高沅笑意苦涩不服。   一顿忌辰饭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中吃完,高沅留下来与梁奇烽独处。   梁奇锋把一直忘记的问题抛向他:“你在那霜刃阁里待了那么久,来信说里头的医师能治你的身体,所以呢,到底治成了什么样?”   高沅睁着那双和生母相似的雾蒙蒙眼睛看他,直接圆谎道:“努力了,治不好,我还是天阉。”   换在别的日子,梁奇烽必然发怒,至少也要把个别影奴揪出来杀了。但今天到底特殊,他没有动气,只是出神地看了一会他的眼睛:“你娘给你的这张好脸,以后就没有小孩继承了。”   高沅眼睛通红,发起笑来:“母妃不就是不想我有子嗣,不然她干什么把我药了?舅父,我不想当什么太子,我这辈子注定没有子嗣,你要我当太子有什么用?一国太子总不能没有子嗣吧……”   梁奇锋打断他:“你不能生又有什么关系,娶个太子妃,让三郎替你生也一样,只要未来的皇帝是梁家的血脉就够了。”   高沅楞了好一会,等反应过来,气得手都哆嗦起来:“舅父!母妃那样,我这样,你……”   他想单说梁奇烽,双手的哆嗦带动了左手的铃铛手环,那铃声让他想起东宫里匍匐的玄漆,怒气变成了崩溃。   “我们梁家人就这么不像人吗?” 第209章   黄昏时分,高骊在热潮里醒来,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手里贴着微冷的腰,他垂眼一看,只见谢漆衣衫不整地侧躺在怀里。失神片刻后,他气呼呼地抱紧谢漆,掀开被隙察看谢漆的身体,看了一圈后最心疼他的后颈,牙印叠着牙印,虽没破皮,但必然疼。   谢漆仍闭着眼睛睡觉,唇角到脖颈间充斥着密集的吻痕,高骊小心地摩挲着,心绪难以言喻,老婆被“自己”占便宜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奇妙。   虽然自韩宋云狄门之后,他与那暴君的人生走向截然不同,可到底前面的经历相同,他深知他们在审美喜好上的高度一致。   谢漆是熨帖着他魂魄、骨髓、血肉长出来的唯一爱侣。暴君见他,自然也会喜欢,喜欢便想亲近,纵使为烟瘾所困有些疯狠,也因着喜欢不会对谢漆行伤害之事。   不然暴君也不会在异世频频召见谢红泪。谢红泪在异世私下给他提供烟草,但暴君不止是为了获烟草才待她与众不同,还因为谢漆和她有相似的地方,眉眼鼻梁虽然都不像,唇形和气质却极其相似。   只是暴君再喜欢也与谢漆无缘。他来得那么晚,那么无力,谢漆不主动去到他身边去,他便一无所得。   高骊轻轻把谢漆团进胸怀中,等着身体的钝痛和烟草折磨的后劲缓过去,轻蹭着谢漆散乱的鬓边,回想从高瑱口中得知的前世细节。   这两次双重日,他每次出现在异世,必然还是待在护国寺,短时间陷进建武帝萧然的幻境里。他唯一能做的还是在萧然那儿听晋国往事,接受萧然奇怪的眼神注视,即便他能在下午回到宫城,身边全无人手,寸步难行,想救异世的玄漆,根本没有机会。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异世的玄漆在新太子高沅的手里,比当初在高瑱手下更难接触到,高沅不把玄漆当太子少师使,只当一个玩具、宠物猫,玩宠不需要抛头露面,只需要待在笼子里等待主人投喂。   高骊见不到他,但下一个双重日是大年初一,新岁大节,不定会有可乘之机。   他轻抚着怀里的人,两炷香后谢漆肩头微动,小动物一样轻轻蠕动着想挣出他的怀抱,高骊心里像是被棉花做的拳头捶到了,主动松开他,哑声喊了句“老婆”。   谢漆身体僵住,抬起薄红的眼皮瞅他,沉默着不说话,叫高骊揉着脑袋亲了下额头才醒神。他轻扬起唇角,笑意因唇角的肿痛泯灭,眼神的黯然和神情的悲伤完全掩饰不了,露华薄雾一样的凄艳美人。   高骊心皱成一团,把他自回长洛以来的消沉归因于身世,将他重新抱进心头,轻揉着脊背祝他生辰,轻哑地哄他:“我爱你,谢漆,有你,我越发觉得活在这世上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因着爱你,我感谢老泰山和丈母娘,要是你没有在二十三年前出生,我就遇不到你了。煦光,我的小煦光,生辰日是很好的日子,你的生辰日就是我的幸运日。”   此世的高骊话多,乐观,坚毅温柔,异世的高骊沉默,阴鸷,凶狠癫狂。   谢漆愈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两个世界不同,酿成了两个不同的高骊。谢漆不知道自己在其中的改变权重有多大。   他自己呢?他是否也在两个时空中被重塑过?   *   隆冬雪间,晋国迎来了飞雀四年。   云国受降了三个月,表诚意的岁银雪花似地飞来,到这除夕夜时,海量的财富填充了晋国干瘪到负债的国库,即便在运输中被东境世族敛了一部分,千里迢迢纳到长洛时依然十分可观。   高骊成了百年来第一个不借助户部何家,就坐拥万万金银的富裕皇帝。有了豪财,他一不大兴土木修宫殿,二不广纳美人充后廷,流水的钱分到了参军的功臣兵士身上,晋云之战中参军、后方维稳的大批庶族获得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功勋,和最有用的赏银。   实际的惠利,和太学院文人铆足了劲的暗地宣传,长洛城生机勃勃,走到哪都能听到民众夸颂皇帝陛下。   有夸颂便有杂音,有逮着皇帝陛下宠信霜刃阁出身的近侍,进而完全不思立后生子的事做文章的。正因陛下不思后代,才会转而立九弟邺王为储,不是邺王不好,而是邺王背后的梁家让人畏惧憎厌。   故而霜刃阁的近侍成了阻碍陛下成大业的罪恶绊脚石。   虽然霜刃阁前有张忘刑场明志事件,后有晋云之战的牺牲和功劳,舆情上站了高地,但民众也有年长的,大有人记得霜刃阁在幽帝在位时的斑斑劣迹。   有心人从中煽动,民间不知何时起出现了一股不小的讨论风潮,就着当今陛下和霜刃阁密切的关系,传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长洛大血洗事件。   幽帝得位不正、与世家联手命霜刃阁对当年的另一皇嗣高子歇赶尽杀绝,有关这桩陈年血色往事的披露越来越多。   简言之,霜刃阁曾在上代犯罪行,本代之功不足以弥补,除非这个世家的百年鹰犬倒塌、瓦解、重塑,否则不该在当今陛下的卧榻之侧做影子。   越反对霜刃阁侍君的,便越极力渲染睿王一派的冤。   一时之间,高子歇之名频频出现在长洛的街头巷尾。   除夕夜,高骊在宫城中主持朝宴,原本打算带上谢漆坐在自己身边表立场,谢漆也被磨到答应了,可偏偏他在傍晚时收到了霜刃阁的大消息。关乎一阁存亡的大事,高骊只得委屈地放他回去,内心破口大骂搞事的。   去年的除夕夜因为御驾亲征,朝宴规格小了不少,今年帝与王都在,皇室还多了一个深受爱戴的高盛的遗腹女,朝宴大操大办、大吹大擂,奢华到发了狠劲。   高骊在朝宴的助兴展演上看到了谢红泪,她在西区扎根的时日太久,满朝权贵没几个不认识她的,她笑意盈盈地抱着箜篌上场来时,座中精通乐理的宗室子弟直接摸出随身带着的风雅乐器,大胆向高骊提出来,想同她合奏。   高骊饮着杯中酒,压下那几分喧嚣中的悲凉,挥手让宴上的人自寻自在。   箜篌声起,几处箫笛应和,看起来像是一早就准备在这宴会上大胆示爱。   他们是真的喜欢谢红泪吗?   到底是纯粹喜欢她这个人的才情风姿,还是喜欢她手中四通八达的销金烛梦楼,亦或是看中了她背后风头无两的才俊谢青川?   泱泱名利场。   高骊不动声色地在觥筹交错里打量谢红泪,她含着得体的微笑带动几处箫笛合奏,眼皮不时抬起,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位置靠前的唐维。   谢青川座位和唐维接近,即便有人察觉到她的视线,大抵也只以为她在看义弟。   朝宴之外,长洛今晚还有往年没有的烟花盛会,子时三刻开始便从东区一直向西放,一簇簇往宫城绽放而来。酒宴半酣时,高骊便率领宫中百官千眷到钟鼓楼去,眺望满城灯火不灭,烟花踏步。   子时四刻到,钟声九响,冬去春来,飞雀四年的新岁节踩着满天的烟花,轰隆隆地开启了此世晋国的盛世先兆。   *   此时长洛三十里外的乱葬岗,谢漆和从霜刃阁本部里紧急撤退出来的影奴们一同站着,张忘、方贝贝、罗海、罗阁老等所有影奴全部在今夜紧急赶来。   谢漆之前一直有预感,吴攸迟早会对霜刃阁动手,只是没想到吴攸动手的方式这样决绝,施行的时间又这样刁钻。   他借着长洛烟花与钟声做背景,在飞雀四年的新岁里,架着枢机院的破军炮,远程将霜刃阁本部轰炸。   霜刃阁教出众多影奴,影奴再多也是人,是人就都是肉泥凡胎,捱不住一记破军炮的轰炸。但霜刃阁内的剑炉,是晋国第二坐拥破军炮技术的绝佳冶炼地,这才是真正威胁到战后晋国的不稳因素。   现在,吴攸带着公私皆有的仇,将霜刃阁本部的山头轰炸成了一片乱石。   所有影奴在新岁的黑夜里静静地听着大地的震颤,亲眼看着他们延续了数百年的本部被一枚枚破军炮毁坏。   恨吴攸、恨世家吗?恨的,本部毕竟是他们的家乡。   可它……也是百年悲剧的连锁。   谢漆同代以上的影奴,或多或少也恨着它本身的存在。   所有影奴听着它在一声声轰鸣里犹如巨人一样倒塌,没有人说话,有人落泪,有人闭目,一直等到这浩大的轰炸声随着长洛的烟花停止。   万籁归寂时,为首的谢漆转身看向他们,平静地出声:“走吧,去白涌山开辟的第二据地,我们依然有容身之地。”   “但霜刃阁已毁,很快,晋国都将知道,倚仗世家存在的霜刃阁,被世家亲手毁灭了。”   “所有曾被打上世家走狗名号的影奴,今夜之后,我们将彻底正名。”   *   烟花轰隆,高骊在无数人的惊叹声中闭眼,满天烟花的纷繁色彩在眼皮上留有残像,但待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沉闷无趣、单调乏味的异世晋国。   同为新岁,这里的氛围与另一面的晋国大相径庭,朝宴上梁家独大,高沅在众臣的簇拥中趾高气扬,高瑱在韩家的旧部中维持前太子的斯文体面,吴攸呢?他已经提前回吴家了。想来是回吴家去看小女孩高子稷,疼爱归疼爱,移情归移情,但还是会继续扭曲她的认知,把她圈起来养,教养变成“他”。   这个异世的世道由满朝、举国的僵化造就,高骊坐在最尊贵的龙椅上,改变不了龙椅,只能被龙椅改变。   仓促双重日,他改变不了举世,他想改变一人。   高骊镇定自若地喝酒,一杯接一杯,半炷香后假意醉酒,把朝宴的场面完全丢给了高沅,自己挥着广袖在宫人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离开宴会。   他体格高大,暴戾之名远近皆知,宫人生怕他在酒疯里一拳打死一个人,全都不敢离他太近,毛着嗓子引着他回天泽宫。   高骊在天泽宫和东宫的两条岔道里快步走了前去东宫的路。   烟瘾、酒精,御林军、梁暗卫。   漆黑夜、白头雪。   高骊借着疯戾劲冲进了东宫,在东宫寝宫的深处,十二扇奢靡屏风里,看到了异世的谢漆。   他穿着色彩艳丽的锦衣绸缎,醉卧在中央的美人靠上,柔顺的长发打着卷垂在地上,广袖中滑出的右臂缠着看不到皮肤的绷带——他用这只看不见伤势的右手高举一壶空了的云霄烟鼻烟壶,混沌地,凄美地,呆滞地摇晃着它。   东宫宫人根本不敢靠近这十二扇屏风,这是太子的宝地,是宫人的禁地,他们也不敢上前来阻拦暴君,只会魂飞魄散地差卫兵去喊太子回东宫。   高骊在失色的狭隘天地里走进屏风,美人靠上的谢漆转过一双木楞灰暗的眼睛,看到他,他攥紧手里的鼻烟壶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披头散发地爬过来,抓住高骊的衣角,仰起那张容色病态的美丽的脸,懵懂地望着高骊。   “烟……”他抱住高骊一条腿,凄艳地把脸贴在小腿上蹭了蹭,长发委地,像一只猫,或像别的玩宠。   高骊忘记了呼吸,屏息半跪下来,眼泪无知无觉地从眼里掉落,因窒息憋得脸色通红。   谢漆茫然地看着他,抬手去摸他脸上的泪痕,将沾染了泪水的指尖放进口中含住。   高骊视线充血,低头与他额心相贴,被烟草浸染的沙嗓挤压出了难听的声音:“谢漆……”   谢漆木然的眼神出现微弱的光芒,吐出含住的指尖,指在自己鼻尖上一点一点:“玄漆。”   高骊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你是谢漆,不是什么烂人的玄漆……你是谢漆,我的谢漆漆。”   他掰开谢漆的手,掏出他攥在掌心里的鼻烟壶,用力砸碎在地上。   谢漆肩头一颤,长发垂到脸上,艳鬼一样直勾勾地看着高骊。   时间紧迫,机会仅有一次,高骊抖着手拨开他的长发捋到耳后,捧着他的脸颤声:“别吸食烟草了,别吸食这些东西,只要你戒掉,你以后会好的,把这些不好的记忆忘了,忘记我也没关系……”   高骊疼得指节哆嗦:“谢漆,活下来,等你好转了,你一定要秘密去做一件事,去掘戴长坤的坟,记住了吗?去掘皇帝恩师戴长坤的坟,那尸骨和你的生父有关,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悄悄去,去掘坟,一定要去!”   反复重复的“戒烟”和“掘坟”字眼钉进谢漆的脑海,很快,东宫外部传来高沅尖锐的大喊大叫,他迟钝地感知到捧着自己的那双手松开了。   他抬起眼,模糊、混乱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卫兵的淹没下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高沅清晰的眉目冲到眼前,他被怒气冲冲的高沅扬起鞭子抽打。   挨打完了,衣领被拽起来,高沅伸手沾他胸膛的血渍,轻抹在他脸上:“玄漆,告诉主子,刚才皇帝来干什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谢漆虚弱地摇头:“主子,求你,烟……”   高沅啧了一声,一把将他丢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团团转。   谢漆闭上眼睛,冰冷的脸贴在温暖的地毯上,昏天黑地的混沌脑海里不时浮现一双含着泪光的冰蓝眼睛,他含过这双眼睛淌出的泪,听过他翻来覆去的嘶哑嘱咐。他可以忘了他,可他要记住他说的话,牢牢地记着,刻进脑海里变成本能。   【戒烟】   【掘坟】   【我是谢漆,不是玄漆】 第210章   新岁一过,正月十五的易储大典紧随而至。   十四深夜,高沅宿在他原本的宫殿里,满宫静悄,寂静底下全是彻夜忙碌的宫人,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明天的流程。   高沅久久不能入睡,最终还是在深夜里起来,不顾身边下人劝阻,执意要提前去东宫看看。   明天易储之后,他大可正大光明地进入东宫,可他就是想提前进来看一看,似乎再不来看看就没有机会了。   宫中的御林军成分与以往不同,隶属皇帝本人的北境军种和世族军队持平,为了不误入天泽宫的布防范围,高沅只能绕远路前去东宫。   夜路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他踏在寒意料峭的初春夜,记忆如水草漂浮在周身,缠着他,抚着他。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东宫的一年光阴。   来到现世的东宫,此间宫人如受惊的鬼魅退下,他游魂般走进去,四顾环望,摆设仍是高瑱在时的布局,与前世有许多细微的不同。   他一处处地摸索,一砖一瓦地审察,记忆逐渐模糊,当时此时,他也记不清了,只是不论看哪一处,似乎都能从中看到玄漆穿梭其间的影子。   东宫的寝宫他不太敢去,踟蹰再三,也只是驻足在寝宫门口远远地朝里望。   里间昏暗,空荡,还没有后来加诸的奢靡装潢,也没有玄漆。   可高沅眼前还是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一个黑衣影奴微微跛着腿,手里提着一笼温热的如意糕,声音柔和地说,主子,你要的如意糕卑职买来了,不知道今天的糕点够不够甜。   高沅喜欢吃甜的东西,如意糕是西区点心铺专供的甜点,前世身在东宫的一年,他吃过很多次经玄漆手投喂的甜甜糕点。他最后一次使唤玄漆,便是让他去西区买两笼如意糕,只是玄漆一去不回。   再后来便是黄泉碧落。   他站了很久,身后的暗卫忍不住提醒他:“主子,夜深了,明天大典,您需要休息。”   高沅不走,他在东宫寝宫的门槛坐下,小声地自言自语:“玄漆,再给我买一笼如意糕吧。”   *   梁家宅中,梁奇烽也因为亢奋的情绪久久不能入睡,令下人去召梁千业到他的书房叙话。   梁千业虽不入仕在朝,但自从晋云开战,梁奇烽手下人手不足,谢青川前去东境的时日里,梁千业中途顶上来参与了梁家一族的复杂政务,赢得了梁奇烽颇多的嘉奖。   他在筹备易储大典一事上同样出了不小的力,今年大年初一时,梁奇烽还特意询问过他想要的赏赐。   梁千业笑着称道:“舅父折煞三郎了,都是为本家做事,不足邀功。甥儿最多就是想求个恩典,十五那日若是能一同参与易储大典,见证梁家走上巅峰,那便是三郎最大的造化了。”   “小事一桩,不必把这当恩典,以你在梁家的位置,这大典本就有你一席之地,届时你就在舅父身后观礼,也叫人知道我梁家下一任当家的气度。”梁奇烽大手一挥,“除此之外你真没有其他想要的?入仕谋权,还是女色,只要是你想要而未得的,说出来,舅父都能满足你。”   梁千业认真思考了好一会,轻叹道:“那……舅父,甥儿能为生母迁坟,灵位迁入梁家祠吗?”   他的生母是梁奇烽不起眼的庶妹,和梁太妃的耀眼不同,她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普普通通地蜗居在梁家之内招婿,生子后孩子便被带到了梁奇烽膝下培养、磋磨。   梁奇烽不止一个庶妹,他因心性而一生不娶妻纳妾,一早就确定这些身份低微的庶妹联姻价值不大,把她们列为了诞育梁家继承人的工具。   梁千业只是一群小工具中的最后胜者。   眼下他神色小心地谈起了生母,梁奇烽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生他的庶妹是什么模样、名字、婚配、生卒,但工具何曾需要他记住,于是愣是没能回想起来。   “你生母何年薨的?”   梁千业垂下眼,遮蔽了眼中涌动的恨,神色谦卑地鞠躬:“十六年前病逝的。”   “坟在何处?”   “薄棺一口,梁家墓园外的乱岗。”   “那便成全你尽孝的心,将你生母迁入本家的墓园,陪葬之物的规格仪制按照嫡出女的规矩来操办。”梁奇烽大方起来,“灵位也可以供进本家祠,就由你亲自去办吧。”   梁千业撩衣跪下谢恩典。   之后他的动作奇快,短短五天之内便大张旗鼓地操办生母迟到了十六年的丧事,仪制隆重,且有意无意地放话,让外人得知这丧事是梁奇烽金口亲指。   梁家正在易储的风口上,多少权贵官宦家族关注着,这风声传得飞快,梁奇烽本人也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但他也不甚在意,只把这当成梁千业心里的结,给他生母谋恩典,不就是给他自己求体面?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是什么危险铺垫。   夜深了,梁奇烽在书房内等了两刻钟,去召梁千业的暗卫中途回来上报,道梁千业不在本家,夜深外出未归。他正皱眉,半炷香后梁千业便匆忙赶来了。   梁奇烽冷着脸喝问:“三郎,夜这么深,明天大典要紧,你这么晚还去哪了?”   梁千业利落地撩衣一跪,神色羞愧不已:“舅父息怒!三郎正是因明天要紧,夜里辗转反侧,一时没忍住心性,出府去、去寻欢了。”   梁奇烽没料到是这个理由,挑了眉问:“去哪寻欢?”   “去了烛梦楼。”梁奇烽耳廓红,脸色白,“那儿保密好些,甥儿看上个小雀,闲暇时便、便去那儿泻火,舅父恕罪!”   梁奇烽的掌控欲远胜常人,并不喜欢梁千业私下隐瞒了什么,当下便拿出在刑部审案的势头审问跪在脚下的外甥。   梁千业脸上慌乱,言语间多有仓促,但腹稿是打过千万遍的预谋,虽然今夜确实出了意外,却仍然足以应付梁奇烽的疑心。   他今夜去同谢红泪告别了。   最后一次相见,不舍地多驻留了一会,多凝视了片刻她的青丝,只是那么一会。   梁奇烽不仅问,还同步差暗卫迅速去比对,半个时辰后暗卫便从烛梦楼那儿窥探到了确切的情报,梁千业口中包养的雀儿不假,一切细节都没纰漏。   梁奇烽在深夜突击完,换做去年一脚得把人踢出去踹吐血,这会心中除了疑心之外更多的却只是不满,没说什么便让梁千业爬起来。   梁千业脊背冒着一层冷汗,神经紧绷地预防他联想到谢红泪的存在。她作为谢青川的义姐,能在梁奇烽眼中降低存在感,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他绝不能在这最后关头,让她有任何暴露的风险。   但他没想到,梁奇烽接下来没有继续疑心,而是数落他的终身大事。   “你也大了,早该到了娶妻纳妾的时候,光狎妓不成家成什么体统?行了,待小沅安定下来,舅父亲自给你操办婚事。嫡妻就在旁支里挑,你要有其他中意的,只要不是和吴家沾亲带故,纳进门也不是大事。”   他太熟悉梁奇烽这个人了。   这些话和语气,俨然是以亲长的身份说的,而不是以梁家的暴君、刽子手身份。   太可笑了。临到最后,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主,竟然萌生了几分对小辈的舐犊之情。   哪怕仅仅只是几分,也极其罕见。   梁千业心中在笑,笑得不能自已。   他抬眼看梁奇烽,心想,三十多年了,你冷血严酷地把无数骨肉至亲利用得生不如死,如今是老了吗,竟然流露出这种关切的慈爱面目。   真是……太可笑了。   “难道你不想成正经家?”梁奇烽皱眉打量他,“三郎,你不会是看舅父庭院无妻妾,耳濡目染也准备胡乱打发一辈子吧?”   他忍住了扭曲的快意笑,低头道:“三郎都听舅父的。”   梁奇烽唤他前来落座,高沅明日入主东宫的大事让他放下了太多戒心,今夜失眠,他同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义子同坐,不论多少公事,谈起了许多私情往事。   他谈到自己少年时原本与姜家缔有亲事,梁太妃少女时与高家其他皇嗣定过婚约,但他们兄妹都没有得偿所愿。   他谈到幽帝的赏识,高幼岚的蔑视,吴家的高高在上,还谈到了多年前将某个皇嗣的所有势力一网打尽的快意。   梁千业听着他历数七情六欲,心中的笑声长长回荡。   一直回荡到天亮,回荡到踏上易储大典。   *   高沅一夜未睡,靠在东宫寝宫的门槛上,眼睁睁看着正月十五的破晓浮现于天际。   他再不走也不能了。   周遭的暗卫宫人无声地给予了紧张感,高沅缓慢地站起来,干涩的眼睛望着天际,不知是因一夜未睡,还是因怪异不详的直觉,他感觉到心跳不对。   “孤想先去一趟天泽宫……”   去见谢漆一面。   就一面。   为首的暗卫深吸一口气,冷声拒绝了他:“殿下,还请您先度过今日大典,过了今天,您想做什么,卑职必当全力协助。”   高沅张了张口,一束微弱的晨曦光刺到眼中,他如同傀儡一般被身边的梁家人簇拥着迅速赶回去,那些繁琐的仪制迅疾地一件件往他身上叠加。   他机械地在百十人的手中装扮,从脚底到发顶,都真正成了一樽牵线木偶。   高沅闭上眼睛,想到前世被梁家扶上帝位时也是现在的麻木,他极力给自己打气,今天不同,他应当能在大典上看到谢漆。   只要谢漆还在这世上,那么他不论是当泥塑,还是当木偶都没关系。   怀揣着卑微满足的所想,高沅同手同脚地踏出了宫门,前往前朝大殿,接受今天的加封。   心跳还是不详的飞快,他忍着掉头逃匿的冲动继续向前,今天易储大典的规模和阵仗比除夕夜更隆重,梁家名下的业产从初一开始便广授恩惠,满国都的人都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都在跟着庆贺。人后如何没关系,今天他踏上的这条朝路不能出岔子。   他要走完梁家期盼了不知多少年的路,到九五下接受举世瞩目的加冕。   到了前朝,朝中文武百官几乎都到了,他来得恰逢其时。先太子妃梅念儿一身朝服,抱着乖巧安静的高子稷走到他身后的仪仗,今天他受封新储,高子稷则受封皇女,一前一后,男尊女卑。   高沅心如擂鼓地等待着,各种声音从远处的高台上落下,仿佛等了有一年,高台的钟声方长扬四方。   易储大典正式开始,他僵硬地踏上那朝路,两方的朝臣随着他的前来,一列列弯腰行礼。   高沅试图在这极端肃穆的气氛中寻找熟悉的面孔,一直来到朝路的尽头,他看到为首的各个世家重臣,梁奇烽与吴攸的位置最靠前,再往上便是高骊的帝座。   他意外地在梁奇烽身后看到了梁千业,这位表哥身着刑部虚衔的朝服,按其身份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有梁奇烽周旋,他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梁千业悄悄地朝他和煦展颜,仿佛比他还要欣喜。   高沅在他的笑颜中稍稍放松,只是抬眼俱不见最想看见的人,掌心还是泛起了湿热。   高台上的新礼部官吏展开圣旨,洪声宣读:“高氏第七十一代皇嗣高沅,上前受封储位……”   高沅喉结滚动着,撩衣欲迈步上前,心跳震动到了最快的频率。   “慢!”   一道凄厉的声音骤然打破了高台上的洪声,高沅耳膜几欲迸裂,茫然地抬眼,看到方才朝他和煦一笑的梁千业冲出来跪在高台下,俯首朝皇帝嘶哑地长啸:“草民梁千业有罪上报陛下!邺王高沅,并非高家皇室之嗣!”   高沅确信自己的心脏要跳出来了,周遭的一切扭曲雾化,声音似从深海中传来。   那么闷,那么惊涛骇浪。   梁千业厉声上报梁家的数条大罪,通敌、卖国、贩人、种毒,一柄又一柄利刀直刺梁奇烽的心脏,剐得最狠、最毒、最恨的是假刀。   “我父梁奇烽有恶癖。”他明亮得骇人的双眼看向陷入空茫的梁奇烽,出生在梁家的二十五年煎熬在此刻发泄得淋漓尽致,“梁奇烽有窥亲妹之恶癖,有乱伦之脏毒,草民梁千业,便是他强迫亲生庶妹诞下的孽种!”   “邺王高沅更非高家皇室之嗣!既非皇室,岂可立储!”   “他是梁奇烽迫其亲妹,苟且乱伦所生的残缺之子!”   “手足近亲乱伦所生之人,极易患天生恶疾,他是个天阉!” 第211章   正月十五的辰时,兵祸由前朝蔓延到长洛西区的梁家本家,朝上朝下陷入了一片轰然大乱,北境一派和梁家的私军撕开了血战。   不久前,在梁家的运作之下,邺王高沅的美誉以长洛为中心向外辐射。   与高骊相比,他的前线战功少了血腥,与高瑱相比,他的奉晋功绩多了百丈。   去年十月班师回朝时,在高骊的混血霸道长相衬托下,他与高骊不同的秾丽忧郁面容俘获了更多中原人的心。   然而那些千里战绩、千日盛名、千万瞩目……有关高沅二字的一切美妙意象,通通在今晨短短的一刻钟之内毁于一旦。   邺王高沅乃梁家家主与亲妹苟合所生。   邺王高沅因近亲乱伦所生而天残不举。   两条惊骇的消息从圣洁、隆重的易储大典上飞传下来,把沉浸在祥和喜庆中的晋人劈了个惊世大懵。   苍鹰飞过满城惊雷落到了刚刚回城的谢漆肩上,安置霜刃阁和重建信息网耗去了他半个月的精力,现下他有些疲倦地靠在马车内壁,屈指解下鹰爪上的信报。   无数人以为今天是高沅和梁家的飞升之日,但他一早知道,今天是梁家陷入百代污名的开始。   他不会阻止,也不必助力。   他的亲姐谢红泪自会快意恩仇。   信报上详细地描述了易储大典上的变故,告知了掀起狂澜的梁千业的结局。   【梁千业呈陛下罪,服原烟自戕于高台下,七窍血不尽,双眼不瞑目,死前犹告之梁奇烽舅甥,梁太妃燃原烟而死乃他报复所至,长笑直至气绝】   【高沅呕血】   【梁奇烽溃之】   谢漆看着这死法久久不能回神。   梁千业是恨毒梁奇烽,但恨之前还有一味致命的惧,若是没有外力,他最多就是熬到梁奇烽退位,接任梁家后重复梁氏固有的疯癫。   可他遇上了那个名为谢红泪的外力。   梁家三郎本是一对双生子,兄在外奔波卖命,弟在内极尽纨绔,出生起便是梁奇烽控制的一双傀儡,梁千业记事无父,幼年失母,成年失弟,奔命无路……人心幽微,谢漆光是回想梁千业在纸面上的一生轨迹,都能大致设想出,谢红泪是怎样一步步侵蚀进他的神智。   也许耗费五年,十年,她终是做到了将其利用殆尽。   梁氏大厦轰塌,梁太妃、高沅,及梁千业自己,都是为了达成那一句【梁奇烽溃之】的目的。   眼下,易储大典的前朝大殿刚结束了严酷的镇压,梁氏一派的幸存官吏尽数收押,只有谢青川因提前秘密倒戈没有入狱,带头为唐维等人领路,前往梁府抄家。   影奴秘密盯梢下的谢红泪,于昨夜不眠不休地弹奏了一整夜的箜篌。今晨破晓,她便悄然换了红装,前往了距离梁府最近的高楼,一早做好了俯瞰梁府破灭的准备。   大仇得报是什么感觉呢?   谢漆合上了信笺,靠在车窗边向外眺望。   烛梦楼窈窕阴森的倩影越来越近,他看着它,就像看亲姐、生母。   此时西区因梁氏而陷入混乱,和梁家脱不了关系的世族混乱不堪,有的门户大敞面临搜查,更多的门户紧闭,繁华尽成惊悸的死寂。   谢漆的马车停在了烛梦楼外的偏僻处,手下的影奴潜进楼,趁着主事的谢红泪不在,欲将潜藏在烛梦楼三年的梅之牧带出来。   在等待的时间里,谢漆视线模糊地失神着,并指按着脉搏,克制着激烈的情绪起伏,和令人颤栗的猜想。   梁千业于高台钟鼓下自罪梁家十条灭族大罪,这些他都提前预料到了,只是自污身世、泼污梁氏兄妹是谢漆没能预测到的。   他不确定这狠毒的报复是梁千业自己想的,还是谢红泪借他的命去报复的。   兄妹乱伦……   当真是不详。   *   前朝大殿,梁千业血溅高台下,原本祥和的大殿演变成一片暴起的镇压,张忘在一片乱象之中,火速把梅念儿母女护送出来。   张忘怀里抱着高子稷,背上背着梅念儿,她本就体弱,早上能抱着女儿走出那么漫长的一条路已是良药吊着的结果,现下她已虚弱苍白,伏在张忘背上仍是剧咳不已。   张忘的心随着她的闷咳声揪成一团,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要把她送到御医馆,但不知为何,梅念儿边咳边在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主子!你可还好?”   “我没事。”梅念儿伏在她耳边不住地笑,“小忘,我想明白了一些秘闻,我可以制定结局了……”   张忘不清楚她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如此欣喜。   怀中的高子稷被前朝飞溅的血和倒下的死人惊吓到了,抓着张忘的手臂吧嗒掉眼泪,除了被动乱吓到之外,还因委屈:“娘亲,仲父,仲父……”   她被吴攸亲手教养过不短的时日,是吴攸教会她开口和写下第一个字,她没有生父的概念,只有仲父。自进了皇子卫所,她便有许久不曾见过吴攸,今晨在大殿上见到高台下的吴攸,她差一点就在梅念儿的怀中哭喊仲父。   梅念儿断续的气息喷洒在张忘侧脸,气若游丝地伸手抚摸高子稷的脑袋,咳嗽里含着笑和怜:“子稷,娘亲教过你的,你不能再叫他仲父了,若是见到,人前也只能叫叔叔。”   高子稷呜咽起来,孩童的习惯哪里能轻易扭转呢?   “况且……”梅念儿怜惜地轻抚她的脸颊,“你很快就见不到他了。不必害怕,子稷以后会有两位君父,还有小忘干娘在,莫怕这漫漫路途,会有很多人为你保驾护航。”   张忘莫名听得心慌,别过脸去看梅念儿的神情。   她眼中涌动着炽烈的光,像是找到了最隐秘的绝佳狩猎死角。即便她病弱如此,她仍是猎人。   *   下午,宫城的剧变仍未停歇,年纪轻轻就因何卓安而白了青丝的梅之牧阔别数年,重进宫城,在谢漆的护送下悄然送进了皇子卫所。   梅之牧在当年的鬼宅案中犯煽动、祸乱民心等罪,自首进天牢,本该和何卓安同日上刑场,但吴攸为了保存先东宫一派,派出张忘劫狱,伪造梅之牧病死牢狱中的假象。   但当年的谢漆派出青坤前去截胡,趁乱将她从张忘手中截获出来送进了烛梦楼,搅浑一团浊水。   如今先东宫一派重出深海,偏生梅念儿剩下的寿数短暂,皇女高子稷需要有为的、绝对的拥护者。   谢漆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当面了解这位昔日声名远扬的寒门首领之一,梅之牧比之亲姐梅念儿,少了几分捉摸不透的城府,多了几分赤诚的理想主义。   端看她那因情所困的白头,谢漆也能显著地感觉出她和其姐的不同。   把人送进皇子卫所后,谢漆掉头前往御书房,去年高骊出征前授予他的参政特权一直都在。   高骊此时在内阁坐镇,吴攸去往刑部,用吴家的强横势力镇压梁家一族的庞大;唐维则在审刑署避开吴梁之间的倾覆,彻查梁千业遗留下来的梁家账目,唐维还想趁此机会将睿王一脉的冤屈铺设出来,将梁奇烽二十几年前对睿王的迫害拟成罪状。   即便对梁氏的倾覆早有准备,真到了清算的这一天,北境一派还是手忙脚乱。   短短半天,刑部天牢因梁氏党派的入驻而人满为患。   长洛之外,梁氏世族盘踞的东境也需收网,有许开仁和张辽带军在邺州,东境假以时日,迟早也将为恶的世族清肃。   高骊忙疯了。   谢漆持令踏进御书房的内阁时,远远就听见高骊暴躁凶戾的声音,震得御书房的梁柱嗡嗡。   谢漆脚步微顿,虽然高骊的暴躁情有可原,但他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反差。   除夕之后他便留在白涌山的第二据地安置霜刃阁,高骊在这半个月内天天传信笺来,不少信笺上沾了泪痕。   谢漆顶着压迫感走进内阁,前一秒内阁如冰天雪地,下一秒内阁里的无形坚冰就消融了。   高骊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不争气地泛红,内阁中如履薄冰数日的臣僚全松了一大口气,个个感觉到呼吸畅快了不少。   谢漆微微拖着左腿上前行礼:“微臣有梁氏卷宗欲呈陛下。”   卷宗是霜刃阁整理的,他亲自来呈上,主要还是因为想尽快见他一眼。   高骊浑身的暴戾一瞬消失,大步到谢漆面前扶起他,人前克制住了一切冲动,只是紧握了片刻他的手,接过卷宗哑声道:“辛苦谢卿了。”   “臣惶恐。”   谢漆借着他高大身形的笼罩,抬眼朝高骊安抚地一笑,见他的气压好了许多,拱手便要退下回天泽宫。   但转身时,身后高骊下意识拉住他衣角,身前则有匆匆赶来报讯的宫人阻住了他的路。   宫人扑通一声跪在谢漆和高骊面前,宫城无后妃,导致宫里有什么大事还得高骊亲自接手。眼下宫里的大事都围绕着一个梁字,高沅在清晨的易储大典上呕血晕阙,梁家党派除了他全部押进了天牢,只有高沅,因身份特殊被送回宫中救治。   一旦苏醒,他将由审刑署接管,审问与梁家数罪的关系,以及彻查他是否存疑的皇室血统。   梁千业临死前厉声的天阉,已经在上午得到了宫中御医的确诊,内阁已然知晓。   至于这天阉是不是因为近亲苟且而导致的残缺,没有明确实情的人出来解释,谁知道呢?   唯一板上钉钉的,便是这位美姿容、性古怪的年轻殿下——确为天阉。   “启禀陛下,邺王已醒!”宫人甚至不知道还该不该称呼他为邺王,上报中充满了慌张局促,“但、但他似乎已疯了,是否还将其移交审刑署?”   谢漆浓密的睫毛一抖。   高沅,你终于疯到底了吗? 第212章   谢漆对高沅的下场不感兴趣。若是高沅不生在梁家,他或许会忍着脏恶亲手推他进渊沼,但他既在梁家,谢漆便只需要冷眼。   只是他刚回天泽宫,就看到了守在宫门口的方贝贝。自回长洛他一直紧跟着梁家的进度,此刻神情恍惚,袖口上有些暗红的血渍,一见到谢漆便失魂落魄地上前来。   谢漆把他拽进天泽宫里屏退其他人,视线落到他的袖口上:“沾了谁的血?”   “九殿下的……”方贝贝微抖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角,神情恍惚到把对众人的称呼回到了当初做影奴时,“玄漆,许先生不在,我不知道找谁说好,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我……”   谢漆按着他的肩膀坐下,听方贝贝结结巴巴的描述,他身上萦绕着驱之不散的惶恐的情绪。   他曾经当了高沅四年的影奴,清楚高沅的状态,三年前他尽心照看过戒烟瘾版的高沅,那时的情况已足够糟了,可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惶恐。   谢漆静静听着他惶然的语气。   “我、我直觉他这回是真的回不来了。”方贝贝惶惶地用手比划着一个坠水的动作,“乱伦什么的,谢漆,你知道的,他的天阉不是这个缘由,这种事情有关皇家颜面,你们到时一定会予以澄清的对吧?”   在他看来,虽然梁家无底线的宠溺让高沅的性情走向扭曲乖戾,但梁家给予的权力,包括那点稀有但浓烈的血脉亲情也是支撑高沅的支柱。   长洛七大世家出身的天之骄子们,无一不为自己的血统矜傲,不止高瑱,高沅同样。   梁千业这一出的杀伤力太悚然了。   谢漆原本冷眼听着,此刻却顺着方贝贝的话想到了别的,眉头忽然深锁。   杀人易,诛心难,这些倚仗出身,一入世就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确实易杀不易折。   何卓安、姜云渐、韩志禺、高瑱、高沅……吴攸呢?   方贝贝都备受震骇然无措,师父死了,爱人不在身边,内心对旧主的守望惯性愈发顽固地浮出水面,折磨得他眼神迷茫。   影奴绵延的后遗症。   谢漆摸他的发顶,想了想吩咐了一些任务交给他,不至于让方贝贝陷入混沌。   “高沅一早和你无关了,怜悯他,你便脱衣看看自己身上的疤。梁家之罪罄竹难书,你要是放不下,待唐维空闲下来大可去问他对高沅的处置。心里要是难过,写信一股脑告知许开仁。”   方贝贝应下来了,抬起滚圆的眼睛看他,凄切未泯,饱含信任与羡慕:“谢漆,你真冷静,真好。”   谢漆笑了笑,没说什么,打发他去执行任务了。   他不冷静的时候只是没让他们看见。   他一个人去爬梯上坐下,垂着手召了踩风来询问这半个月的情况。   “大年初一那天,陛下怎么样?”   “陛下那日有些反常,找不到恩人你还发了脾气。”踩风说着哆嗦了下,“陛下白天看着很生气,到了夜里却很难过,似是一夜未睡,翌日眼睛熬得通红……恩人,你眼睛怎么也红了?”   谢漆怔了怔,摇头:“无事,你接着说。”   踩风仔细汇报了高骊这半个月,提到高骊初二那天去了一趟护国寺。   谢漆眼睛便眯了眯。   踩风紧接着提起高沅,他管控着宫里的大半内务,通晓宫里的风吹草动:“恩人,这邺王的疯症经了十个以上的御医确诊,眼下暂时来看必是仍圈禁在宫中的,既在宫中,其内务便在奴的管辖下。”   踩风话未尽,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谢漆,摆明了只要谢漆一声令下,他便能遵照他的心意定高沅生死。   谢漆看着他那眼神,忽觉周遭的空气似乎扭曲了一下。   万人仰颈,奉刀自请,生杀予夺的特权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谢漆低声:“盯着他,不用做什么。”   他警惕着这把无形的刀。   *   是夜,高骊总算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兵荒马乱,勉强处理完前朝的乱事,揣着一颗疲倦又亢奋的心速回天泽宫,一回来就睁着饿狼似的眼神环顾,一眼看到坐在爬梯上最高处的谢漆,拔腿便过去逮人。   谢漆正垂眼看公文,一连失眠了半月,感官略有迟钝,听到高骊的动静便放下手中物,还没来得及唤人,高骊便排山倒海地跨上来,一条腿跪在夹板上,俯下来一把压住了他。   高骊沙哑地喊:“谢漆漆。”   “在。”   高骊顿觉四肢百骸都被一股热流润过了,大手扣着他后脑勺紧抱着,严严实实地揉了半晌。   谢漆只觉被一座小山压住了,本能地先抬起手抱住高骊,放空一切,摩挲他硬邦邦的腰背,猫一样轻蹭他侧脸和颈间。   两人都处在身心俱疲的极限,但因见了对方,心魂又极度亢奋起来。   紧贴着说不到半晌话,谢漆便觉得被半压得窒闷,推推高骊胸膛,示意下了爬梯再细说,高骊却直接箍着他的腰送上宽大的夹板,大手微微哆嗦着攥住了他的腰。   谢漆嘶了一声,方才的波澜不惊被攥碎了:“在这?”   高骊耳廓红着,动作却强硬得不容置疑:“嗯!”   “……”   好吧。好一阵分开了,此刻重逢,玩得花点也合情合理。   谢漆这么纵容地想着,被压在最高的夹板上吃了一次,爬梯甚高,他以前也常仗着轻功爬上爬下,这还是头一次萌生恐高的感觉。   高骊中途扯坏了谢漆的发簪,粗粝的手指拨过散下来的长发,那青丝太顺滑,很快从他指间泄下来,绸缎一样垂落在夹板边缘,发梢垂在空中荡。   谢漆指尖发抖地以为弄过这一次就好了,谁知高骊沉迷他又惊又紧的模样,又把他抱进了爬梯最高处的小窝。小窝容纳不得两人胡搞,高骊便把谢漆放在小窝里,自己跪在小窝外摆弄,顾不上晚膳,先光顾着吃他了。   谢漆万万没想到还能这样,小窝里光线昏昏,被顶撞得感觉自己也要昏过去了。   高骊胡作非为了大半时辰,谢漆被从小窝里捞出来时,发梢都仍在余韵里微颤。   他有气无力地抖着腿去拣散在夹板上的衣裳,呻吟着轻骂他:“高骊,饿死鬼都没你这样的……”   高骊亦沉浸在颤栗中,握过谢漆的手放在自己滚动的喉结上,没头没脑地在一片狼藉里揉他:“我此刻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谢漆摸摸他的喉结,慢吞吞地喘息着:“陛下活过来,我却险些被弄死。”   死字让高骊悲压过欢,他蔫吧着冷静了下来,把谢漆裹好,抱起下爬梯去,总算平复了蓬勃的欲。   “你回来了,天泽宫才变满了,你不在,我的心也跟着漏风,每天都能在耳边听到风声。”高骊赤膊抱着谢漆去妆台前,把他放在椅子上,跪地抱住了谢漆的腰,脑袋埋在他胸膛前。   一个绝对臣服的跪姿。   若不是刚才被干得够呛……谢漆当真是要以为他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乖夫婿。   高骊侧耳贴着他的心跳:“老婆,你在白涌山的一切可还顺利?还需要不定时回去料理吗?”   谢漆摸摸他鬓角散出的一缕卷发:“不需要。陛下,你起来。”   “不。”高骊躬起肌肉线条蓬勃的脊背,“每天有许多人在我面前弯腰屈膝,我烦。”   谢漆莫名想笑,他低头把下巴磕在高骊的脑袋上,垂眼将高骊整个脊背一览无余,看着他线条蓬勃的腰背上充斥旧伤疤和新抓痕,看着这个后腰上纹着苍鹰羽翼的九五之尊跪在自己脚下,颠倒尊卑地自适其适。   高骊安静地抱着他半晌不吭声,谢漆便伸出指尖,沿着他脊背的线条游走:“新岁没有在陛下身边,真是遗憾。初一那天,陛下过得好吗?”   高骊的脊骨蓦然动了动,他抬头抓住谢漆的手搭在自己的侧颈上,谢漆手白,落在他小麦色的肩颈上,两相映衬,鲜明如活色春图。   “不好。”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泛起血丝,“谢漆,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谢漆双手拢住他的脖颈:“我听着呢,什么事?”   高骊喉结在他掌心滚动,抬起左臂展示腕上的念珠:“每月有一个双重日,我的魂魄会在天命念珠的趋势下穿梭去异世。”   “初一那天,我在异世的东宫见到了你,我似乎改变了你的结局……”   他低头亲吻谢漆的手腕:“又似乎只是顺着命运的框架,走向我们的结局。” 第213章   高骊一直对异世穿梭之事不敢宣之于口,此世与异世的时间一并流动,他不知道自己的行止会不会威胁眼下的未来。   现如今,所处的晋国武力昌盛,文治渐佳,云狄俯首不能造次,何姜韩梁倒塌,国之基已定了大半。高骊自忖尽了一个君王能尽的职责,当下晋国制稳,除非天降巨灾,否则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晋国能有数十年的太平昌盛。   他想,没有后顾之忧了,现在他能够在谢漆怀里举起左腕,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交织的天命了。   “当年护国寺择天子,我先在不知情的时候踏进两个晋国的缝隙,一直到现在……我度过了四十二个双重日。”   “我在那个晋国里的亲友死生殆尽,登基没多久就沾染了云霄烟,在吞云吐雾里俯瞰北境遗民和中原万民一起水深后热,而我还在烟草和算计里嗜杀成性,驱使着晋国越来越烂。”   “异世里的我没有你。”   高骊跪在谢漆怀里,耳朵必须贴着他的心跳才有足够勇气抽丝剥茧,他抱紧谢漆的腰,摩挲着他的青丝骨肉,汲取他偏低的体温,体内有一座火山,唯有谢漆能镇压。谢漆是镇山石,是千年川,是云间虹。   他想融化进谢漆骨髓里,或者把他容纳进血肉里,想合二为一永不分离的心一直如此炽烈,以至于怎么要都要不够,恨不得埋进谢漆身体里永远不出来。   他尽量冷静地将一切告诉谢漆,两世的变化,护国寺的诡谲,重生与穿梭的交织,到最后抬起惶然的冰蓝眼睛仰视谢漆:“晋国的结局改变了,可我不知道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谢漆垂着眼低头与他对视,水光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忍着弯腰抱紧高骊,喃喃:“去年回长洛,我的重生和你的穿梭,我就在萧然口中和霜刃阁的纸堆里获知了。高骊,我也不知道待今年七月七之后,我们的结局会成什么模样,自我知其天命,除却在你怀里,我便都不能安睡……此事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坦陈。”   高骊猛然想起了去年十月二十夜谢漆的崩溃,他以为那些眼泪都是为身世和故人。   那崩溃里原来也有他的一份缘故吗?   “你必然改变了我的命途,我也改变了你,我们就像停不下来的齿轮,互相咬合着前行。现在,我们没有秘密了。”谢漆抓紧高骊的脊背哑声,“父冤母凄,亲姐悲楚,那些苦痛因为隔代,因为素昧平生,变得遥远和迟钝,唯独你,近在咫尺的生别离……当真是折磨人。高骊,七月七尚远,既然此世晋国已安康,那我们先这样相拥着安睡,好吗?”   高骊发起抖来,手臂上青筋毕露,若是放纵蛮力去抱紧他,只怕能一举揉碎他的骨头,好在他现在已经学会自如地控制气力。   于是咽下喉头辛辣,低哑地在他怀里笑:“好,不问结局,我们只论此刻。”   一番收拾和日常后,深夜时纱帐深深,高骊濡湿地亲吻着谢漆,上瘾一样非要顶入里头,谢漆指节间环着几缕蓬松的卷发朦朦胧胧地睡去,高骊拥紧了拭去他斑驳的泪痕,仗着一身灼热的体温,要做谢漆的天然被炉。   谢漆睡得沉沉,清晨在水声里模糊醒来,发现自己让高骊揣着浸在浴桶的热水里清理,咕哝着茫然回头,见到高骊的脸便靠上去。   高骊吓了一跳,捞起他以免滑进水里,轻笑着抱好他蹭蹭,捉着他的手在水面上轻拍,玩猫崽的爪子一样,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早:“早,老婆,很累是不是?你只管睡,我给你洗洗就好,待会把你抱回被窝里,你只管睡到自然醒。”   谢漆失眠了多日,很快继续眯着眼,热气氤氲中毫无戒心地坦然交付:“好哦。”   高骊心软得一塌糊涂,险些误了早朝的时辰,若非梁家引起的连锁太重大,当真只想抱着他厮混上一整天。   谢漆昏昏沉沉地睡到晌午时,起身时分不清是睡太久导致的腰酸,还是高骊所致。   醒来没多久,踩风便赶紧呈上来一个长盒:“恩人,昨夜邺王疯症发作,跑去了梁太妃生前的住所慈寿宫,他破封强闯而入,对其主殿打砸,最后竟点火烧了主殿。奴才们连夜灭火,发现主殿的宫墙一角有不对之处,当即破墙以视,结果在其墙隙里找到了一幅残画。”   谢漆脑海中忽然闪现过了什么记忆片段,皱眉道:“打开。”   踩风开盒,从中取出一卷画展开,画的下端被火燎了去一截,以至于画上的人物肖像只剩下膝盖以上。   这幅焦去一截的残画上描了足足十一个人,正中间是一个形貌极精致的青年,他被描画得极其传神,微微笑着,眉眼间笼罩着十分温柔的神情。   除了左唇外侧没有一颗朱砂痣——这张脸和谢漆的脸极其相似。   谢漆抓住了脑海中飞闪而过的记忆片段,那是他飞雀一年初,中了烟毒后在慈寿宫调养的时候。   慈寿宫里的太妃们能因深重烟瘾而齐齐疯癫,便是因为整座慈寿宫的无数器物都浸润了烟草的灰屑,一众太妃日日在充斥烟草的环境里待着,自是神志不清,梁太妃常逗留的地方更甚。   谢漆当时不止受烟毒侵蚀,还萌生了烟瘾,仗着嗅觉灵敏和轻功潜入了主殿,嗅到中墙悬挂的名画浸润了烟草的气味,便悄悄焚烧名画,嗅画中烟草的气味解瘾,结果发现名画之中嵌着一幅薄薄的私画。   他看到私画上有一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即便神智糊涂也觉奇怪,便将画卷起楔进了宫墙的角落藏好。   谢漆从回忆中醒来,取过这副重见天日的画,立即召来了影奴们去核实画上十一人的身份。   高效核查到黄昏时,高骊还在内阁里被绊住未回,谢漆已将画上的十一人全部确定好了身份。   他沉吟了半晌,终是按着太阳穴哑声吩咐:“踩风,你去审刑署,请唐大人过来一趟。”   *   唐维在审刑署事忙,得了邀请便放下杂务匆匆来了天泽宫,进去后一眼看到桌前的谢漆,长发只挽了一半,素簪常衣,养眼得很。   见这么一个美不胜收的人,唐维的焦躁陡然散去,放慢脚步上前去:“谢漆,你有事找我?”   谢漆将桌上的画铺陈到他眼前,示意他看。   唐维垂眼一看,视线先被中央那个与谢漆眉目相似的青年吸引,但是很快,他就被青年右侧的一双夫妇慑去了注意力。   谢漆解释了这幅画的由来,告知画上十一人的身份。   这幅画是梁太妃私下所画,正中间的青年便是睿王高子歇,睿王左侧五人,右侧六人。   梁太妃绘下这幅画时,似乎是秉持着想象中的情感配对顺序,从左到右,依次是成对的“佳偶”:   最左边是当年到晋国为质的年少云皇和墨牙;紧接着是汤执棣与梅氏姐妹的生母梅夫人;中央是梁太妃和睿王高子歇,他们年少时曾有婚约在身;次之是唐实秋夫妇;随后是睿王的影奴玄坤和彼时的长公主高幼岚。   最后第十一个人,是睿王妃唐氏。   这幅画被谢漆在不经意间焚烧掉了一半,通过对画作的工笔研究,画上其实应该是十二人,唐氏手中应该还牵着小小的高钏儿。梁太妃心系睿王,对唐氏只怕是没有多少好情感,但她还是将她们母女画在了画作上,聊以做故人慰藉。   这画上的人,本该做夫妻、爱人的五对人全部没有好结果,非死即离,无一安然。   便是最后的睿王妃母女,也骨肉分离,阴阳永隔。   生多悲情,死亦无圆满。   “这幅画上的人全是当年与睿王关系匪浅的人。”谢漆指向唐维所看的那对夫妇轻声,“这两位,是你的父母。”   那对夫妇正是年轻时的唐实秋与妻罗氏,唐维沉浸在见到父母遗像的震惊和悲伤中,但掉过了眼泪后,他也感到了不解,指着中间睿王高子歇的画像,抬头看向谢漆的脸:“谢漆,若此画不假,你……你的长相,未免太像睿王了。”   长得这么像,难道是巧合?   谢漆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垂指点在画像上方的留白处,像是点在了一处无形的陈年疤痕上,抬眼与唐维幽幽对视:“不是巧合,这是我生父。”   唐维的眼泪凝固在眼角,被吓到憋回去了。 第214章   黄昏时分,高骊便结束了内阁一天的忙碌,正烦躁地揉着后颈散会想回天泽宫,踩风手下的宫人来汇报高沅昨夜发疯闯慈寿宫的事,并将在慈寿宫主殿发现的画、谢漆与霜刃阁影奴的排查结果一并上报。   高骊手一顿,今天谢漆紧急处理慈寿宫的画,明天或许就亲自去处置高沅。   他身上的气压一瞬降低,唇齿似乎溢出了初一的血腥味。   高骊放下手,在回天泽宫前,先绕道去了高沅的所在。   前去的路不短,脚下踩着的残阳退化成夜色,他迈上浓墨铺就的玉阶,掠过齐齐跪下的行行宫人,看到了锁在宫殿里的高沅。   高沅蜷在地上抱着一个旧人偶,嘴里塞了布团以阻疯话,他空洞的眼睛在看到高骊时出现了诡异的光芒,开始拖着锁链在地上挣扎:“唔、唔!”   高骊点了一个临近的御医问情况,御医小心翼翼地答:“陛下,病患昨日白天心志溃乱,原只是心恸之疾,但他昨夜前往慈寿宫打砸烧地时,无意间烧了慈寿宫主殿中的物什。那些物什中浸透了烟草的灰屑,一燃全挥发,病患吸食了相当的烟草,烟瘾有卷土重来的征兆。”   心疾加烟瘾双管齐下,高沅疯癫更甚,这才拿布团堵住他的嘴。   高骊俯视地上的高沅:“取下,让朕听听他都说些什么。”   宫人照做,并夺下他抱着的旧人偶,高沅口涎未干,混乱的喘息伴以尖锐的哭喊,口齿不清地发不出几个音节。   高骊垂眼看到放置在一旁的人偶,阴鸷的眼神紧盯着人偶唇外侧的那一点红痣,一时听不见高沅的声音。   “玄漆、玄漆救我……”   浑浊的哭喊触到高骊绷紧的心弦,他几乎遏制不住满心外溢的戾气,嘶哑地令所有宫人退下,殿门刚闭上,他便上前抓起人偶一举撕碎。   滋啦一声,棉絮飞扬了一地,不远处的高沅停止了哭喊,茫然地伸手摸满地棉絮。   高骊憎恶地踩过棉絮,扯住高沅后领将他拽起来,手背上黛青色的青筋暴起,如同幽幽的河流被暴怒的因子注入:“高沅,别仗着疯了就自欺欺人地以为失忆了,你在喊谁?啊?你怎么敢的?”   高沅涕泗横流的脸狼狈不堪,眼神痴狂疯癫:“玄漆、玄漆在哪里……”   “玄漆死在你脚下了。”   高沅的脸骤然惨白。   “你把玄漆折磨疯了,折磨死了,你现在还能喊他来救你?”   高沅身体颤抖到痉挛,他嘶哑地嚎叫起来,高骊一松手,他便摔到地上疯癫地撞额,顷刻间撞到头破血流,又悲嚎着痛。   他爬去收拢棉絮,哀嚎着梁家所有死了和将死的人,从母亲喊到表兄,从大哥喊到谢漆,心恸至甚时又呕血,抱着纷扬的棉絮喃喃:“我什么也没有了,玄漆,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是孽种,是天阉,还是凶手,玄漆……”   他哭嚎着蜷成一团,久违的烟瘾似乎再度席卷,难熬得满地打滚,滚到高骊脚边时抓着他的衣袖哀嚎:“烟,玄漆,我要烟,给我烟!”   高骊本可以避开,身体却翻涌起一股剧烈的晕眩和作呕感,他在异世领教了如蛆附骨的烟瘾,也亲眼看到了异世的谢漆在烟瘾里如何如兽地哀求,刻进魂魄里的阴影笼罩了全身,他竟在这一瞬对高沅的疯状感同身受。   多么浓烈的不见天日的绝望啊。   他踉跄着向后退,急喘着靠在宫墙上缓下心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高沅拖着锁链一步步爬过来,半晌嘶哑地笑起来。   他给高瑱定制了下场,高沅也应该有量身定做的报应。   半刻钟后,面无表情的皇帝打开紧闭的殿门,走下玉阶离开,踩风手下直属的宦官忙跟上,忽然听到眼前的皇帝低声:“上前来听令。”   宦官忙跟上弯腰:“陛下请吩咐。”   “给邺王喂烟草。”   宦官一怔,不察落后了几步,忙敛衣紧跟上皇帝的步伐,听到了他无悲无喜的声音。   “梁家烟草那么多,烟草一日未禁绝,便让邺王多吸食一日。”   诸因得种,收来诸果。 第215章   高骊浑浑噩噩地踩着夜色回天泽宫,收拾了衣冠,调整了神情,迈进去后刚想轻唤一声谢漆漆,就被迎面扑来的一个人影打断了。   跑来的竟是唐维,唐维爆发出了不小的力气,抓着他胳膊不由分说地拽进里殿,谢漆正坐在爬梯第二截夹板上,有些无辜地朝高骊笑笑。   高骊跟着他笑,眼眶酸得越发厉害,忽然听得唐维压低声嘶喊:“谢漆是睿王遗腹子!陛下,你知情吗?”   高骊一愣,低头看去,很久没在唐维脸上看到这么失控的表情了,上一次他这么备受打击还是在北境时,他们一起去给戴长坤收尸的时候。   那都是好多年前了。   高骊点了头:“我知情,去年回长洛,谢漆亲口告诉了我。”   唐维眼里强忍的泪夺眶而出,松开高骊的手转身走向谢漆,抖成筛子的手放在了谢漆肩上:“你……我还厌过你,恨乌及乌憎过你……”   谢漆眼皮一动,没料到唐维会这样激动,反手捉下他的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是睿王在世,你至少也是皇室子孙。”唐维失控地指向高骊,“他虽出于狄族俘虏腹中,至少也能堂堂正正地参入行伍,挣军功挣皇子之位,攒功绩攒九五之尊,他至少没有为奴,你、你是睿王之子,多少万人敬仰的睿王的遗腹子,多少仁人志士前赴后继追随的明主的骨血!幽帝和梁家凭什么这么作践睿王!凭什么害你为奴二十年!”   他一口气没缓上险些晕过去,谢漆凝眉扶着他坐到夹板上,谁知唐维竟顺势抱过来,埋在他肩上大哭:“他们凭什么这样、这样作践你们……”   谢漆眉间结消散,十分淡定地抬手拍拍唐维的后背顺气:“都过去了,若是要细究过去,唐公子你在北境吹了二十年风雪,你当多怜自己。”   “我最艰苦的时候也没有沦为奴!”唐维的情绪丝毫没有得到平复,推开谢漆抓着他肩膀嘶吼,激动得眼泪直淌,“我这二十年再苦再累也没有被剥去傲骨,我立于北境守于国疆,我没有跪过昏君暴族,我不曾屈膝、我无愧文心,北境疆域上,多少人颂扬我美名。可谢漆,你——我尚有选择,你没有!你原本能做得比我更好,承于父辈之荫,托以故人之志,你本能和我一样堂堂正正地做死谏之臣、死战之将!”   唐维在宿命前悲愤过甚。这番话糅杂了他太复杂的心绪,和观世立世之道。   谢漆听着字字泣血,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只是正如唐维所悲愤的点,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奴,与唐维的士大夫之心不同,他淡薄,他无立命的自信,除一人之外,他孤冷看世间。   唐维见证过玄坤的后半生,自是清楚影奴共有的淡漠。   他悲愤转身,抓住高骊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着些娘家人似的话,诸如“不可欺不可负心”等等僭越的话,说罢情绪仍未平,旋风一样跑出天泽宫了。   高骊怔怔地看着他跑出去,回身去到谢漆身边坐下,一手揽他腰一手摸他头:“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但他为你不平,总是好的。”   谢漆“唔”了声,把脑袋往他掌心里送,垂在膝盖上的手屈指轻敲膝,安静片刻才出声:“有人为我抱屈,这本该是值得窃喜的事。只是唐维的激动,到底存着血统的下忠上,好似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最后因为一句生父是王,便赢得了数之不尽的怜悯和尊重。好在他当初在月湾城时就同我握手言和,要是直到今天此时才肯定我,我心里大概会倍感可笑。”   谢漆态度淡漠,捉下高骊的手向他说了慈寿宫画作的事,身世披露只是画作附带的一笔,唐维现下在紧随梁家的进展,也在全力为睿王一脉翻案,那幅画是所剩不多的故人证物,交予唐维便是有用的索引。   等梁家事了,等唐维那情绪抚平,他再想想是否需要将谢红泪的身份告知他。   到那一天,唐维大概飚的眼泪能盛满一茶杯。   谢漆捏着高骊的手无意识地把玩:“他是士子,纵是寒门,也是士族。在他们看来,生于何处,立于何职,出身烙印了诸多,身份就是如此重要。世庶之别,云海之别,错位就像骨肉长错地方,不适如蛆附骨。”   一群凭傲骨赖以立命的天之骄子。   高骊摸摸他的耳垂,揽进怀里抱紧:“我不是很懂,我想善待你。”   “好啊。善待听起来比弥补好多了,我不需要怜悯。”谢漆用食指勾住高骊的小指,淡漠又深刻地看他,“我也想善待你,高骊。”   高骊心里因高沅萌生的阴影一下子被驱散了,他想这真是好极了的情话,命运苛待,他们便互相善待。   没有比这更令人安心的了。   高骊这夜全是正面入。他摸着谢漆的脸从下至上挺进,另一只手去抚谢漆腹部因此隐隐显现的突兀,谢漆随着起伏不成调地嘶吟,失了魂地呓语,高骊身体灼烧,大手将他摩挲得通红。他吻谢漆,撞得深吻得也深,卡得谢漆动弹不得,哭都哭不出来。   他的善待也就是在这时会别具一格。   *   梁家彻查的进展快速而高效,不独北境一派,吴家暗中也早准备好梁家的诸多把柄,清算时证据多得令人头皮发麻。   梁奇烽在狱中的数十次申诉全被扣回,牢狱外梁家余党的作乱或被镇压或被瓦解,民间舆情一连沸了数天,当年有何家家主磨镜,今年有梁家兄妹乱伦,舆情不沸都难。   即便官方后来张帖广而告之邺王高沅查明是皇室子弟,百姓也只当梁奇烽没敢同贵为皇妃的亲妹乱伦,但庶妹呢?那梁三郎临死前豁出去直告梁奇烽强迫庶妹才生下的他,苦主以死证明,这可信度多高!   牢中的梁奇烽听到这再也洗不清的污名后,气到生生呕出几口血。   易储日之后的第七天是正月二十二,梁家定罪的局势板上钉钉,正是这时,留守在东南境交界的影奴传讯而来,上报了南境在近日的异动。   当初晋军入主云都,镇南王的吴家军就有过雷霆涉足,逼得梁家不管不顾地用了通云的商道,现在镇南王又出异动,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谢漆晌午时收到的影奴密报,傍晚高骊回来,就给他带来了南境异动背后的信息。   镇守南境的高幼岚差线人秘密上书,这位阔别长洛二十三年的大长公主,准备了轻装轻骑,欲秘回长洛面圣,特请高骊批准她的返乡,并且保密不对外宣告。   高骊收到这密信时震惊了好一阵,也摸不准身为高幼岚儿子的吴攸知不知道此事。谢漆看着密信的内容,内心浮起一些不太好的直觉。   梁家横行时,镇南王夫妇长驻南境什么举动也没有,现在梁家将倒,高幼岚就立即呈上了回来的密信,联想到她当年骤然背离睿王一派骤然带兵撤走,谢漆很难不想多。   高骊对吴家不熟悉,问:“煦光,你说我要批大长公主的返乡吗?还是说驳回更好,让南境继续维持原状?她回长洛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去一趟皇子卫所。”谢漆收好信笺,“我去见梅念儿,她对吴家比我们熟悉,且今天二十二,是小皇女的生辰。”   他去找适合给小孩子的生辰礼,高骊紧跟着,也要跟他走一趟。   到了皇子卫所,里殿梅念儿和张忘并坐,梅之牧在一旁抱高子稷,小桑脚步轻快地里外忙活,所有女郎都是笑意盈盈的。高骊和谢漆的到来也没有打破她们的气氛,梅念儿敛袖倒出一杯花茶,含笑请他们落座。   两人先给小皇女贺生辰,高子稷在梅之牧怀中举手轻挥,看着高骊的冰蓝眼睛挪不动视线。   谢漆开门见山有事相告,梅念儿便含着笑直接让其他人暂退。   正是仲春时节,她裹着厚实的狐裘,脸色依然掩盖不住病弱的白,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温润有神,像是生命力都供给了这双眼睛。   “能令陛下和阁主一同来,莫不是吴家有什么异状?”   谢漆顿了顿,将高幼岚的密信直接呈给她看:“是,请您过目。”   梅念儿接过密信,苍白细瘦的指尖展开信纸,看到信尾的第一反应是笑。   高骊莫名有些悚然,低声问:“长嫂觉得,可要允准大长公主返回国都?”   梅念儿敛了唇边笑意,神情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悲悯:“我私以为应准。依我之见,大长公主此次还是秘密上书,若是陛下不允,怕是接下来就是镇南王公然的上书。不管如何,他们必会归乡,不如在最初便批了大长公主的请求。”   高骊越发不解:“大长公主为什么突然想回来?”   “梁家既倒,其后阻碍新朝改制的便是吴攸了。”梅念儿没有说完全,只是转眸看向谢漆,“谢阁主,我还是认为,大长公主护卫的是晋国江山,高家皇室,而不是她所嫁入的吴家高门。大长公主要归乡,所为的极可能是扫清阻碍,续上三十年前睿王的改制。”   谢漆眉心皱了皱,高骊在一旁询问:“长嫂为何能肯定?”   梅念儿掩袖轻咳,温声轻语:“我和高盛曾在故纸堆里翻阅过众多的前辈遗制,才有后来八年的试炼。先帝在时,睿王一脉的事迹被抹去了九成,硕果仅存的一成,除了大长公主的余威和所掌的吴家,没人能做到留存睿王的改制文书。她的返乡,不会是来壮大世家之首的吴家,只会是来给陛下你们清路。”   高骊卡壳了片刻:“可若真如长嫂所说,过去二十多年,大长公主为什么从不回长洛,为寒门助一臂之力?还有,你说她是来给我们清路,这怎么清?”   “过去不是不愿回,是不能回,大长公主有掣肘在梁奇烽手里,我猜测的。”梅念儿轻咳着轻笑,眉目之间又有几分唏嘘的神伤,“至于如何清路……我想她这次秘密回来,是准备来带走吴攸的。”   高骊神情剧变,谢漆却是忍不住叹气。   梅念儿看向谢漆,谢漆与她对视,两人尽在不言中。   她便含笑地说起了其他的要事:“子稷喜欢看陛下的眼睛。据我得知,子稷原本有一个小她半年的堂弟,是小五和狄族圣女所生,和陛下一样混血,眼睛一样冰蓝。若是那孩子没有被带走,只怕现在就在这卫所和子稷一同长大了,她定会欢喜。”   谢漆应答道:“那孩子此生都不会回长洛,请您放心。”   高骊一头雾水:“?”   梅念儿微笑着闷咳,将高幼岚的密信交还给了高骊:“那我便放心了……子稷比她父亲有福,也有运。陛下,事我已和谢阁主商议完毕,子稷今天生辰,今夜还有其他来客,恕我不便再久留你们二位了。”   高骊还想询问,谢漆先合手朝她行了礼:“太子妃娘娘……您一路珍重。”   梅念儿咳嗽着回了一礼:“我不敢受礼,你是霜刃阁之主,张忘今后若有不妥,还劳请你关照一二。”   “义不容辞。”   “晋国有幸,我亦有幸,多谢你们。”梅念儿轻叹一口气,“那么,陛下,阁主,我便不送你们了。”   谢漆不再多话,牵着高骊往外离去。   待回到天泽宫,高骊才把憋了一路的话问出来,轻笑着摇谢漆的手:“谢漆漆,你们在打什么机锋啊?什么好话不能让我听听?”   谢漆唇边轻扬,笑意不达眼里,唯有复杂的神伤:“今天是高子稷生辰,她说今晚会有其他为小皇女贺生辰的来客,你道是什么人?”   高骊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只能是吴攸。他最近管着刑部,快把牢房里的梁家人审傻了,不过不管多忙碌,先太子的遗腹子生辰,他不会忘记的。可是,然后呢?”   “梁奇烽灭后,就剩吴攸是阻碍晋国改制的最大绊脚石,梁家风波一过,他就是朝中最大的权臣,毫无制衡的权臣。梅念儿认为,大长公主回来是要保下他,直接带他远离长洛,这样既能维护朝纲,又能保下自己的儿子。”谢漆冰冷的手盖上高骊的手背,“大长公主的心愿是否能遂,或许就看今晚梅念儿怎么做。”   高骊问:“她要做什么?”   谢漆张了张口,一时难以发声,只能低哑道:“碾碎天之骄子的傲骨罢了……我们等着吧,那是他们的博弈。”   他既这么说,高骊便牵着谢漆的手静等。   一个半时辰后,是夜,春夜尚冷,皇子卫所的宫人仓皇来急报——   宰相吴攸,于小皇女生辰之夜,杀皇女之生母梅念儿。 第216章   帝侍走后,张忘便立即回里殿去看梅念儿,她正咳嗽着去倒水,张忘赶到她身边去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低声:“主子。”   梅念儿就着她的手饮水,抬眼时看到她满眼的忧虑便温声劝慰:“没事,小忘,你不用担心,陛下他们来,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张忘面无表情地松了口气,适时梅之牧抱着高子稷从外回来,她不似张忘好糊弄,微蹙着眉望过来。   梅念儿朝她微微摇头,继而朝她怀里的小女孩招手:“子稷来。”   高子稷便松开了抓着梅之牧白发的小手,小跑着朝她而去。   她一日比一日长大,梅念儿一日比一日虚弱,如今将她抱在腿上,抱久了呼吸便有些沉。张忘想抱走开心得蹬腿的高子稷,梅念儿并不松手,只笑着抱紧她。   给小皇女的庆生继续其乐融融地进行,宫外有不少先东宫旧部托宫人捎进生辰礼,虽然未露面,心意送到了,阵营也悄无声息地向她呈告。   梅念儿抱着高子稷拆卸琳琅满目的生辰礼,张忘和梅之牧不会逗小孩,唯有小桑收放自如,每拆一件生辰礼便温柔地哄高子稷,然而满桌的缤纷多彩几乎都未能激发高子稷的兴趣,她只是攥着小拳头轻捶梅念儿的腿,憨笑着仰首想和娘亲玩。   小桑见此便笑道:“小皇女不喜欢外物,喜欢娘亲。”   梅念儿摸摸高子稷的发顶,看了满桌色彩丰富的小女饰品,摇头:“她喜欢不来小女孩的器物,她失去了这个天性。”   她随手取过桌上一串流光溢彩的小手钏,展现在高子稷面前,高子稷方才还笑着的小脸垮了下来,一头扑进梅念儿怀里不看。她将手钏套上高子稷的手,高子稷便着急地甩着胳膊,仿佛手腕上套上了未知的毒物一般。   小桑愣住了。   梅念儿轻轻剥下手钏,抚着她的后背边咳边缓声:“子稷啊,出生便让世子带着的,鸿蒙智由世子开启,就像雏鸟破壳,第一眼见了谁便依顺谁。世子将她当男儿教养,虽然年幼,世子赋予她的烙印却极为深刻……我也不知道世子赐给她的烙印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她鲜少提及在吴家地下室度过的那三年,便是张忘也绝不出声,此时三言两语,忽令人悚然。   高子稷听到世子二字,便仰首来看梅念儿,巴巴地念叨着“仲父”。   梅念儿轻摸她的额头,温声细语地告诉她不能再这样叫吴攸,应改口成叔叔,这已是第无数遍的指正,高子稷懵懂地应承与委屈:“好吧娘亲,可是我想叔叔了。”   梅念儿轻抚她后背轻哄:“他今夜会来看望你。”   高子稷肉眼可见地开怀起来。   *   高子稷满目期待地望着大门的方向,无忧无虑地感知不到周遭漫起一层悲哀的浓雾。   近一个时辰后,她如愿以偿地等来了甚是想念的仲父,他仍如记忆中的高大俊秀,斯文儒雅。   山高师如峰,天广父如日。   高子稷仰望着他,惯性地伸手等他的怀抱,仲父未如从前,只伸出一只手来轻抚她的脑袋,她急忙去攥住这只温暖的大手,听到了头顶温润含笑的“子稷,生辰吉乐”。   高子稷开心得晕乎,抱过仲父给予的生辰礼,喜欢得松不开手。   她想待在仲父身边再久一点,但娘亲似乎与仲父有事商议,她便听话地牵着姨母的手往外走,另一手抱着那份生辰礼,蹦蹦跶跶地走过很长的路才出了门,一仰头,姨母白发之上,漫天星光照去了黑夜。   她无忧无虑地喜悦,直到里殿传来异响,姨母抱起她往里殿而去,高子稷的目光穿过长夜,看到仲父手中握着利器,一身蓬勃杀气不复从前温文。   她还看到娘亲靠在墙壁上,洁白的狐裘沾上了猩红,心口位置像是被破了一个洞,血汩汩地涌出来,粘稠地溅到地上。   娘亲微微笑着朝她望过来,惨白的唇间轻喃着仲父方才同她说的话。   “……子稷,生辰吉乐。”   姨母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双眼,但后来经年,青天高,黄地厚,日暖月寒煎人寿,高子稷仍常在梦中反复回顾这一幕。   *   皇子卫所的异响一传出,宫城中的禁卫军立即启动,将弑皇女生母的宰相扣押。   高骊连夜把唐维又叫回来,彻夜不眠地商讨后续,谢漆兵分两路处理宫城消息,闭皇子卫所,殓尸停灵,将至破晓前整顿好宫城上下,才前往关押吴攸的审刑署。   审刑署不像刑部天牢阴森,狱中一切整洁,谢漆来到牢狱外,即便吴攸坐在牢房最里的角落,二人的目光依然在灯火通明里清清楚楚地对视。   谢漆望着吴攸的眼睛,从前便有人觉得他的眼睛长得和吴攸颇为相似,当时误认巧合,谁知万般皆是命。   人伦之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堂兄,还是兄长。   末了他还是以霜刃阁谢漆的身份,见当年的镇南王世子:“世子,许久不见。”   吴攸的眼神还充斥着濒临疯狂的仓惶和杀意,他衣衫上的血迹已凝固,原是素白的袖口被血浸透成褐红色,不知是持刀刺了梅念儿几次,沾染的血才这样深厚。   他死死攥着左腕上系着的残玉,背靠冷墙低吼:“不要用那个身份称呼我!”   谢漆手有些抖,只好负手到背后:“好,宰相大人,容我一问,你为何无缘无故杀梅念儿?”   牢房内只有无序的喘息,好似一头逼到悬崖边的野兽。   “梅念儿同你说了什么?”   吴攸颤抖着抬手盖住半边惨白的脸,嘶哑地反问:“谢漆,我母亲,当真即将返回长洛?”   “是。”   “我对杀人之罪供认不讳。”吴攸抖着声线低沉沉地认罪,“你们想给我定罪,我不驳……但在将我移交天牢之前,让我见我母亲一面……此后你们要审判我,我知无不言。”   “好。”   谢漆答得痛快,吴攸本就多疑,此时越发犹如惊弓之鸟地望向他,神经紧绷地追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梅念儿是不是和天泽宫说过什么大逆之话?!”   谢漆心想,我知道全部,包括你不知情的。但若是真这么直白告知,吴攸也许就像易储大典上的高沅一样疯了。   于是他摇头:“我不清楚宰相在问什么,更不明白宰相为何杀先太子妃,你当着小皇女的面杀了她生母,后来可看到了她的眼神?”   吴攸却避之不谈高子稷,在牢中冷笑:“纵我不杀,她也时日无多,若非我当年承着其他世家的压力将她护送进吴家,她梅念儿能活到今日?我最大的错棋,就是顾念着她的故人身份而心慈手软,当年我能保下她一命,今天我就能取回她的命,有何不可!”   谢漆坚持了一刻钟,直到再难以继续和他谈话,默然转身离去。   *   梁奇烽的丑闻才过去没多久,朝堂又迎来了宰相吴攸的夜杀暴行,满朝哗然和惊骇,追随吴家的党派惶惶不安,但皇帝为首的内阁只主张对吴攸一人量刑,且帝紧接着重用紧随吴攸的部下,点名郭家家主郭铭德暂代宰相职位,摆明了不对其下的党众追究。   朝内在岌岌可危的动乱下保持了最脆弱的平稳,为吴攸上诉的朝臣不少,高骊压不住也不想压,径直让怀疑有阴谋论的朝臣亲自前往审刑署去见吴攸,见了什么都能问,但又问不出什么隐情。   吴攸自己承认杀了梅念儿,自称动机是当夜与之口角,本就积怨甚深,冲动之下错手杀了人。   众臣感到匪夷所思,然而很快有朝臣想起三年前梅之牧在鬼宅一案的动作,梅之牧鼓动口舌煽动百姓去鬼宅自尽,梅念儿是否和其亲妹一样,凭三寸不烂之舌煽动了宰相?   这并非没有可能。可梅念儿是说了什么,才煽动了他的冲动杀人?   或许有之,或许非是,梅氏姐妹俱死,宰相至死不语,世上再无人证。   “吴相弑皇女之母”一案,终是成了一桩当世与后世的疑案。   *   吴攸进了囹圄的第八天,谢青川全面接管了对梁家审查的刑部职责,朝内正是用人不足的时候,天牢防守便被他抓住了漏洞。   他带着易容成亲信的谢红泪进入了天牢,亲自提审梁奇烽。   她善诛心,谢青川善私刑,梁奇烽死不了,也活不了。   谢红泪等了二十三年的亲手复仇图卷徐徐展开。   此时一队轻骑穿过长洛青龙门,马上年华逝去的中年女子望向繁华的长洛城,马蹄轻慢,她一路无声扫望,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这座阔别二十三年的故乡。   大长公主高幼岚回到国都了,她没有回吴家,反在霜刃阁的接应下住进了长洛东区的一座农院,和一位年纪不小但身体硬朗的嘴毒神医做邻居。神医虽然叨咕叨,但热情好客,且眼力过人,一眼看出她悬挂在腰间的香袋有来头。   “老头子我是南境人,夫人也是吗?”神医摸着胡子,有些见老乡的兴奋,“我鼻子灵,虽然夫人的香袋气味很淡,但我还是闻出来了!南境山多虫瘴密,我小时候天天跟着师父上山实地学医毒,后来师门一起调制出了效果最好的避虫药方,塞进香袋里缝成随身药包,那味道和夫人配着的八九不离十啊!”   高幼岚轻笑:“是,那我和您同乡,当真有缘。”   暗中关注的影奴将这对话转达到谢漆面前。   谢漆正看着铺展在桌面的梁太妃画作,听到这话时,身上的气压愈发低落。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黄昏后,请唐维来,接送大长公主进宫,她大概并不想久留这座肮脏过的都城。”   影奴得令下去,窗外的明亮春色在谢漆眼里一寸寸地黯淡,残阳如血时,高骊下朝,唐维停务,他们三人分别落座在天泽宫的方桌三角。   夜色蔓延上窗台时,一身骑装的高幼岚到了。   三个年轻人都竭力维持平静,却仍在高幼岚的到来前出现了情绪波动。   高幼岚只在扫到谢漆时脚步有片刻凝滞,目不斜视地前来落座,脊背挺直地朝高骊行了军礼。   高骊艰涩地请她免礼,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便开门见山:“臣进国都,原是想在犬子没酿成大祸前拘走他,来的路上已听到了他所犯的罪行,若是无从申辩,他之生死,晋之国律定夺,臣没有异言,仓促进国都有违臣德,事毕臣便自行离开。臣的目的只是如此,陛下和两位大人有什么想问的,直说无妨。”   天泽宫中一时静默,他们三人忽然合手行礼,声皆嘶哑:“高子固之子/高子歇之子/唐实秋之子拜见大长公主。”   满座故人影子,高幼岚面不改色地垂眼,目光停留在铺展桌面的画作。   她一眼分辨出画工出于当年的梁家大小姐之手,画中的十一人里剩下她自己还活着。   在画里,她和玄坤并立,玄坤腰间陪着影奴的长刀,她腰间系着皇家的长剑。   那时她还英气蓬勃,盛凌高傲。   那时她觉得世上的阴暗侵袭不了她。   *   深夜,高幼岚结束了天泽宫的会谈,踩着浓重夜色去了审刑署。   牢狱中灯火通明,她在牢门外站定,垂眼看向藏在阴影死角里的亲生子。   “长虑。”她冷静地唤了吴攸的字,“你为何杀人?”   死角里的吴攸动了动,胸膛以下的身体显现在了光源里,脸还藏在阴影中:“母亲……你真的回长洛了啊……我还记得当年你和父亲离开长洛时,我才四岁,你们一声不吭,留下我走了……”   高幼岚无意解释,她再次冷声问:“你为何杀人?”   吴攸躲在阴影中僵了僵,他抖着手指着外面:“你让这牢狱里的所有狱卒都退下,暗处的影奴暗卫也全部撤走。”   “我踏进来时,无关人等便都撤走,此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高幼岚看着他,“长虑,离开那处阴影,有任何话到我眼前来问。”   吴攸垂下手,反而愈发努力地躲进死角里,光源只照到了他的双腿。他看得到高幼岚,并不想被她看清自己。   “您曾是我的骄傲。”他难以控制地寒颤,身体因为浓烈到极度的情绪而崩坏,每一滴血都在沸腾和冰冻,脑子维持着病态的清醒,让他清醒地意识到病态。   “二十三年了,您和父亲长守南境不曾回来,过去我和祖父固守吴家,后来我一人掌管吴家,我未及弱冠便位极人臣,金銮殿下人人敬我,我父亲是镇南王,母亲是长公主,我是吴氏家主……你们撑起了我的立身之本,哪怕我早已记不清你们的模样,您仍是我的骄傲。”   高幼岚凉薄冷静道:“吴家十世九相,一代三公,就算投生到吴家内宅里的是一头猪,它也能飞到金銮殿位列三品。”   吴攸紧靠着牢墙笑起来,不知不觉视线模糊:“是……我投生了个好胎……母亲问我为何杀人,那我便来答复您,敢问我投的这个好胎,是吴家吗?”   他望着牢门外巍然不动的身影,觉得视线猩红:“易储大典上,梁三郎指认梁奇烽和梁太妃苟合,未澄清前恶心得我吃不下饭,梁家那样堕落,我尚且以为不至于腌臜至此。然而梅念儿却呈证告诉我——他高沅不是梁氏乱伦的废物,我吴攸才是高家乱伦的孽种,大长公主,这是真的吗?” 第217章   深夜,刑部的天牢深处回荡着野兽般的沉闷声响。   先前吴攸掌刑部时,特意不专审梁奇烽,主要力审他贪生怕死的部下,喽啰大多比主谋好拿捏,收录罪证容易得多。   梁奇烽得以保全了相当的体力。   谢青川单独提审他时,他尚且有力气破口怒骂他:“谢青川!你这个叛徒!枉我栽培你至此,脏心烂肺的白眼狼,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谢青川温文尔雅地微笑:“尚书大人自己通敌卖国,残害忠良,荼毒皇室,杀人时理应就有被杀的觉悟了,如今不过是因果轮回,怪得了谁呢?”   他带来了一整箱从梁家搜捕出的刑具:“尚书,这些都是你的藏品,青川一向敬重您,知道你酷爱私刑之器,故此带来给您解闷。”   天牢中的寒意顺着梁奇烽的脊背往上攀援,他提审过无数任人宰割的罪犯,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   不过是半个时辰,梁奇烽便开始萌生自戕之意。   谢青川跟随梁家当差了两年半,善学,善活用,轻描淡写地用刑具卸掉梁奇烽的气力,加之用药与毒,梁奇烽毫无反抗之力。   这提审不为审问,只是一场明明白白的私刑输出。   谢青川用一柄梁家特质的刑具,轻而易举地将梁奇烽的腿骨敲断成七截,骨头在皮肉之下齐整地断裂,表面完全看不出端倪。   每敲一下,刑具便与断骨齐振共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似乐器吟唱,似金戈争鸣。   借由受刑人的极度痛苦催化,酝酿成一种极其动听的不属于万籁的仙乐。   谢红泪就在谢青川身后俯视着一切,她在梁奇烽每一次欲发而不能发的惨叫里轻拨指尖,弹奏着一把无形的箜篌,涓涓音符如水流淌过她指间,带来刻骨的快意。   梁奇烽在无法言喻的酷刑后脱力地匍匐,头顶传来一双悦耳声线的对话:   “他半个时辰就受不了么?”   “受得了。”谢青川温和地回答,“至少六年刑期,不分昼夜,无时无刻,我会令他清醒地领悟。”   梁奇烽的神经忽然抓住了六年的信息,恐惧袭来的同时,也激醒了他对另一个六年的记忆:“你们……你们和高子歇什么关系?”   谢青川护着谢红泪在干净的椅子上坐下,挑了一件称手的刑具,上前半蹲到梁奇烽面前,稍微施力断了他前牙,斯文礼貌地提出警告:“尚书大人,你叫一次睿王名讳,我便断你一颗牙,断完了我便去敲邺王的,所以,开口需谨慎。”   梁奇烽痛得几乎想打滚,不甚清晰的视线穿过臆想中的血雾,看向稳坐在不远处的人影,他不知道那是谁,却蓦然明白梁家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的下场,全赖以高子歇身后的余孽所致。   他那自易储大典便浑浊了的脑子忽然清晰起来,三郎当着朝臣和天下的面上告了他的十桩罪,那些罪行其实在二十三年前就全部用过了一遭。   梁奇烽用那些罪扣在高子歇头上,高子歇和现在的自己一样百口莫辩。   他被以牙还牙地报复了。   不同的是,卖国、通敌、贩人等罪于他是实,于高子歇是诬告。   手足乱伦于他梁奇烽是诬陷,于高子歇却是真实。   幽帝当年憎恶睿王,他厌恶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他们君臣一拍即合。   他协助幽帝给睿王量身打造了九桩大罪,于国于朝,完美无缺,足够让睿王不得翻身了,可幽帝还想在睿王的不得翻身前再加一个永世。   是他高子固在一开始便做好了下作的准备,是他逼迫长公主嫁吴家,是他伪装出长兄的和善面目,在长公主的花烛夜部下肮脏的迷阵,把高子歇和高幼岚推进了那个手足乱伦的万年遗臭深渊。   最令幽帝快意的是,他们兄妹甚至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关头才得知了这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难怪你们要指使三郎以手足苟合的罪行诬告我……”梁奇烽在受刑的剧痛中激发出了无数的恶意,“易储大典上,我有多愕然,当年他们高家兄妹就有多崩坏,我梁奇烽再恶再毒也没有染指亲妹,他高子歇多圣明她高幼岚多高傲也还是苟合了!是他们肮脏!是我们赢了!”   谢青川眯了眼睛,屈指去取刑具,但身后的谢红泪轻步过来,素手轻拍他肩头示意他稍稍让开,她通身没有悲愤,唯有极端冷静的愉悦。   “梁太妃当年的殡葬,是你亲手操办的,可你日理万机,哪里做得到面面俱到呢?尚书大人,你好好回想,那时的许多事是不是三郎替你接手的?”   梁奇烽的恶意与快意都在眼前女子的微笑声里堵住,他警惕且惊惧起来。   “三郎那时就做惯了我的狗啊,你把他教养得青出于蓝,他是条言听计从的好狗,还向我出谋划策,提议运出梁太妃的尸身,想法子保全好,所以啊,你妹妹完好无损地保存到了现在。尚书大人,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想象力,不如你猜猜我会怎么待你们兄妹?”   梁奇烽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他只知道,仅仅只是假设和想象——他都要疯了。   *   “……我吴攸才是高家乱伦的孽种,大长公主,这是真的吗?”   高幼岚失神了片刻,冰冷的眼睛里一瞬浸透恨意。   她眼神森然地看着牢房中的阴影,二十三年前被梁奇烽要挟着离开长洛时,她想过在远走之前杀了这个不该存在的生命。   吴攸忽然一点点从阴影中出来,高幼岚微怔,看着弃之不管的小孩长成了如今的青年模样,陌生又熟悉地走来。   高幼岚一时有些恍惚。   “大长公主,你仓促离开,又从不回来,是不是因为他们握着那个肮脏不堪的罪名勒令你远走。”吴攸戴着最简易的镣铐来到牢狱门前,不知是否一直在等着生母的到来,竭力维持了衣冠的整洁,形貌越体面,便衬得神情目光越混乱狼狈。   高幼岚无声,吴攸抓住牢房的栅栏嘶哑飞快地说话:“您刚才看我的目光好像在说,我是您不可磨灭的污迹,当年就该抹杀掉一样。既然这么想,当初为什么不照做?要么带我一起去南境要么把我杀了,为什么留下我在吴家?”   他近乎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追问:“是因为要留下我当棋子吗?让我进宫城伴读,结识高盛,拥护你们遗留的改制,是不是想把未尽的功业塞给我?”   若她不以他为傲而以他为耻,若她对他唯有厌憎毫无母爱,那他情愿母亲把他当棋子,他便至少还有用处与价值。   而不是当他是毫无期待的弃子,放任他自生自灭。   支撑二十年的信念不能是一个笑话。   吴攸紧紧盯着高幼岚的眼睛,奢望在她眼里看到任何的动容。   但高幼岚只是恍惚了那一瞬,又恢复了冷漠:“我不想看到你,吴承风不想你丧命,仅此而已。”   吴承风不是她夫婿镇南王的名字,是当时的吴家家主、吴攸祖父的名字。   吴攸轻声问:“那父亲……镇南王是怎么看我的?”   “一如我看你。”   吴攸觉得自己不该继续问,可他木然地听到自己的喉舌还在发声:“如果你们真当我如空无一物,为什么每年还从南境寄家书回来!每一封都长篇大论,都是关切和教导,你们何必费这些心力!”   高幼岚皱眉,沉默了。   他们没有写过任何家书。   她冷漠道:“吴承风写的吧。”   吴攸松开抓着栅栏的手。   梅念儿那夜的轻笑声似乎又传荡在耳边。   【你的存在其实只是个笑话】   【高盛不是看不出你对他的心,可他还是与我结盟迎娶了我】   【大长公主和镇南王呢,也绝没有当你是亲子】   【没有人期待你】   【你凭什么而傲立人世?你的一生,不过是个笑话啊】 第218章   深夜丑时,天泽宫中,围绕方桌坐着的三个人都背过了身去,三人的脊背硌在冰冷坚硬的桌沿,默契地不去看其他人的神情,保持沉默的放空。   桌面上,梁太妃的画作还铺展着。   高幼岚前半夜对他们汇报南境二十几年的局势和政事,后半夜就着这幅画,粗略客观、几乎不带一丝主观感情地总结了画上十一人的生平。   女郎里,她说梁太妃是“笼中愚雀”,最不该加入睿王一派的就是她,一个除了家世之外一无所有的联姻工具,知道的越多越累赘。   她说睿王妃是“巾帼裹足”,一个开创代闺台初立女学的女先生,王妃的头衔终结了她的文人身份,最后的结局是被圈禁在睿王府六年直至烧死。   她说梅夫人是“城府憋屈”,唐维母亲罗氏是“管仲无女”,她说自己是“刚烈自负”。   她说话当真是直白到不好听。画上的男人们在她口中更是个个有致命弱点,个个都有极重的批判,即便是当着唐维的面,她也直说唐实秋“天真蠢钝”。   她指着高子歇说“无眼”,指着自己少年时喜欢的玄坤是“无脑”。   她由人及党地论述他们改制失败的过程和缘由,也没给己方说好话:“于内七大世家臃肿,于外云国质子狡诈。于表寒门主策激进却执行保守,于里当年晋国的不公体制牢不可破。高子固为帝昏庸误国,换做高子歇继位,晋国也未必好,当年世家掌权杀四万寒门中人,换成寒门当权,要杀的世家子绝远不止四万,这是场谁先拔刀谁说了算,刀出就结束的速战。”   ——高幼岚平等地攻击着每一个人。   这份冷漠到刻薄的旁观是二十三年自我流放得出的,纵使她冷冰冰地总结,悲凉之意仍然驱之不散。   唐维中途听到一半,震惊悲惧之下,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过去了。   那是流尽血泪的宏大悲剧时代,无数人生离又死别,一直延绵到如今。   现在,高幼岚已经离开了半个时辰,天泽宫内弥漫的低迷依然没散。   唐维中途晕了一遭,情绪直到现在依然没能彻底平复,隐忍哽咽的身体抽动带来了方桌的轻颤,骨抵骨,高骊和谢漆都感知到了。   高幼岚前往审刑署,既是吴攸的要求,也是高幼岚的诉求,母子都想要单独谈话,他们便只好不扰。   三人虽与高幼岚只接触了一晚上,却都不认为她会给吴攸开天窗,即便那是她的骨肉亲嗣。   谁也不知道她见了吴攸后会说些什么,但谢漆确定吴攸从梅念儿那里得知了不少,当今世上,最了解吴攸的只有她。她在先东宫八年,掌握的所知难以想象,她还在霜刃阁药寮的时候就曾对谢漆说过,吴攸交给她来处理。   每个党派都有几个核心人物,先东宫是高盛与梅念儿,睿王一派自是高子歇,这些人背后死心塌地的拥护者数不胜数,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谢漆不知道。   若他是个史学者,大抵会认真埋首故纸堆里,一点点搜寻这些人的生平,拼凑出有起有始的功过传册。   可惜他这一生不仅不太会落笔,也不太会开口。   远处传来渺渺的报时声,唐维率先打破天泽宫内沉默已久的死寂:“陛下,我想前往审刑署,以备不测。”   虽然那对母子的密谈不容旁人置喙,但唐维放心不下,审刑署是他掌管的机要,相弑皇女生母的案子本就由他跟进,他硬要插足也有理由。没有亲眼见过高幼岚之前,唐维还不确定吴攸的性情底色,今夜过后,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他们母子触目惊心的共性。   高幼岚刚强,决绝,高傲,她毫不收敛这些特质,外放得极其霸道,吴攸身上也有这些特质,虽是内收,却同样刻骨。   所谓“不测”,便是他担心吴攸在傲骨碎裂下走极端。   “好。”   随着高骊一声落下,唐维带着飙泪半夜后烂肿的双眼,狼狈地匆匆跑去了。   天泽宫中顿时愈显宽广,谢漆看着唐维离去的背影,蓦然觉着吴攸和唐维两人的异同很是奇妙。他们都是为相材,前者傲骨丛生,后者风骨卓然,都心甘情愿被父辈的云影笼罩半生,可他们结局却如此不同。   他抬手惯性地去揉后颈,揉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指尖的无力和颤栗,正要垂下手,高骊从方桌另一边挪来,握住了他的手。   高骊的体温一贯灼灼,这还是第一次大手冰冷,和谢漆不分上下。   十指相扣,谢漆抬眼看向他,高骊垂着眼望来,眼神深邃到古怪,古怪得谢漆心中一慌:“高骊,你在想什么?”   高骊低下头,额头抵在谢漆额上,身躯完全靠下来,低哑道:“谢漆,在我们这一代,这世界如若没有你的重生,晋国和我都没有此刻的安定。可今夜听大长公主的陈述,上代因为高子固的重生,才迎来了这样一个肮脏破烂的晋国。谢漆,你说下一代还会有人重生、穿梭,继续摧枯拉朽地影响晋国吗?”   谢漆由他靠着,眉头动了又动,像一只几瞬之下神情变换的灵敏动物。   或许因为他的记忆仍有残损,以及他对前世的回避,他只能靠仅存的片段和猜测去想象前世的晋国。但高骊不同,他每月都要鲜明地体验一天前世的晋国困境,他比谢漆更能体会到怪力干涉下的两个人世是怎样的对比鲜明。   谢漆问:“陛下听了大长公主今夜的话,惊心那幅画里的众人,痛恨源起的幽帝,即便自己是重生的受益者,也质疑重生这种超脱的力量是否应该存在,是这样吗?”   高骊点头,悲愤压抑成了颓然:“高子固对睿王他们为何有那么深厚的恶意和仇恨,大长公主不明白,可我们猜得到,只因高子固是重生者,带着另一世的恨意来的,他给无数人带去了无数的毁身诛心痛苦,一直延绵到现在。他是个渣滓,重生是他手里的报复工具,这个工具完全不可控。”   谢漆看着他的眉目,忽然想到异世的另一个高骊也是不可控的。   “如果高子固没有重生,睿王登基,也许晋国另有他劫,许许多多的人仍然难逃一死,可是那死局会不会不一样?至少睿王不会像高子固那样做出如此下作的畜牲事……大长公主和吴攸是被荼毒者,你又何尝不是。”   高骊低头靠在谢漆肩上:“我听她对画陈述时恨不得去掘坟鞭尸,再去天牢把梁奇烽碎尸万段,你说,如果没有仗着重生的全知助益,他们敢那么肆无忌惮吗?我和北境军得益于你重生的先知而活下来,以前,更以前的重生者呢?往后呢?我希望往后的晋国能脱离护国寺的牵扯,脱离萧然那一缕残魂的操控,千万人的宿命被不明不白地颠覆,当真是无力……”   谢漆伸手环抱住高骊沉如山的身躯,听得有些失神。   尚未回神时,殿门外便传来了踩风急匆匆的脚步和禀报声,两人听到那上报的内容,当即起身快步赶去审刑署。   夜太深了,不止天地广辽,宫城也广袤,仿佛到处都在空空荡荡地回响着踩风那一句“宰相自戕”的上报。   审刑署的值夜吏员在外门不敢进去,高骊和谢漆穿过了一行行跪拜的身影,走进灯火通明的牢路,高幼岚站在深牢门外,唐维进了牢里,单膝跪蹲在角落那一块阴影的死角前。   牢里没有狱医,昏亮的灯光下,四个生者,一个死者,四个高家人,一个唐家人。   唐维久久没有起身,只在那块阴影前机械地汇报:“审刑署将吴攸关押进牢房时,收走了他身上携带的利器,唯独左腕上的残玉没有收走。我们知道这是三年半前先东宫高盛的遗物,即便有残瑕,也通体温润无锋。今夜他敲碎了这块玉,用玉的缺口割断了喉咙。”   谢漆耳畔嗡鸣,他知道那块残玉出于东海,质地坚硬不易碎,是吴攸当年赠给高盛弱冠的礼物,兜兜转转,送出的玉回到自己手上,打造的玉碎在自己手上,饮血成全解脱。   他侧首去望高幼岚的神情,事到如今再问他们母子最后的谈话是什么内容已经毫无意义,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在她脸上看到任何波动。   高幼岚面无表情,寂然无声,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或许她也解脱了罢。 第219章   翌日二月初一的早朝,皇帝当朝宣告了宰相自戕的消息。七大世家最后的郭家家主、工部尚书、代职宰相郭铭德当朝晕死过去,满朝官员无不震骇,易储大典虽恍如隔世但才过去不久,几乎眨眼之间,对抗了数年的吴梁两大党首一污一死,竟然土崩瓦解。   梁党死寂,吴党喧哗,有的泣告追诉,有的摘帽致仕,一时朝中大乱。   高骊在朝上,谢漆去吴家。高幼岚收殓了吴攸的尸骨欲回吴家,但不打算亮出身份,她若是表露身份,大抵会被士族群臣和吴家群族架起来接管吴家,历史便将轮回。她和镇南王没有任何回吴家的意向,但事实是即便他们夫妻不回长洛,南境的势力也足够让他们动摇朝堂的局势。   在高幼岚的提议下,谢漆以天泽宫的立场接下了这棘手事,她便稍作易容随同在身边假装女官,将吴攸尸骨运送回吴家,一同料理庞大的世族庶务。   清晨,吴攸的棺椁运送回吴家,巳时便云集了长洛的吴氏中人,晌午聚集了大批下朝的官员,再到下午,更多的人匆匆赶来吊唁,偌大吴府车水马龙。   谢漆既是代表皇家的安抚使臣又是与世家对立的庶族敌党,在吴府中收到的冷遇热待极其复杂,吴府也有他最熟悉的一群人,便是吴攸此前把影奴驯化成独属吴家的黑翼影卫,以琴决为首的十二个影卫,一半殉主,一半决定余生守墓,毫无转圜余地。   琴决最后前来向他告别,仍以旧称称呼:“玄漆大人,少时我在阁里习武,常仰慕玄绛青缃的刀法,不知道最后,我可有幸再看一次玄漆刀出鞘的样子?”   谢漆沉默须臾,拨开腰间佩着的刀扣:“出鞘不足看,不如我们切磋片刻?”   琴决眼睛一圆,当即握住腰间佩刀朗声应了好。   午后春暖,吴府乱中有序,两队影奴在一处僻静庭院伫立,默默围观各自的首领交手,最后是谢漆输给了琴决。   琴决收刀时笑:“您有旧伤,我胜之不武,但我到底赢了。”   谢漆额角淌过冷汗,认真地点头:“这是我初次单挑败了,我输得心服口服。飞雀四年二月一,琴决胜玄漆。”   琴决脸上笑意愈发欣然,抱拳一拱:“那我就厚着脸皮,带着这战绩告辞了。”   谢漆抬手抱拳:“一路太平。”   琴决转身带着其他黑翼影卫离去,谢漆抚着刀柄想,如果他们有一个回头,便找理由带人回新霜刃阁。   只是望到背影消失,也无一人回头。   *   下午群臣到吴府吊唁,不止朝上的士族官员,长洛颇有势力的几乎都来了,豪商老绅、大僧名道无所不到,这些各在领域以手遮天的人打着来吊唁的幌子,实则是进行一次世家余族的大团建。   七大世家百年屹立,吴家皆为首,现在七大去其六,身为家主的吴攸没有任何继承人,正是群沙无首的惶然和窜动时刻。   谢漆握着刀柄穿梭其间,迎着数不胜数的敌视和窥伺,凛冽地感受到何谓百足之虫。其他几大世家都因无可辩驳的大罪证而抄家分解,只有吴家像一头钢铁巨兽难以下刀,遑论还有镇南王夫妇。   他正想着满朝对高骊施以的可怖压力,就收到了老鹰捎来的宫城信报。   信上汇报了下午内阁的状况,高骊明面上为了安抚士族派系,不仅不追究他自戕前的罪行,还演着悲痛戏,声称对吴攸之死抱以憾痛,今夜要前往护国寺,亲自给这位股肱之臣树碑立牌。   护国寺三字触到了谢漆的心弦——明天二月初二,正是双重日。   高骊特地去那儿,是要见那异界中的萧然?   没过多久,高骊的海东青小黑便送来了亲笔信,高骊于纸上解释,他会在护国寺独自度过一夜,希望谢漆继续留守吴府周旋,双重日结束前莫要前去找他,免得受另一个“他”欺凌。   谢漆心上顿时再添阴翳,但既然高骊希望他不插手,他便不置喙。   吴家事繁地广,谢漆有意探查偌大吴府,此前吴家守卫严密,霜刃阁也难以收录有关这钢铁巨兽的情报,如今吴府瓦解了数角,又有高幼岚在,正是能寻根究底的好时机。   一入夜,吴府的来访者渐少,谢漆和高幼岚同退到吴府的客房,齐聚一张书桌前,高幼岚详述吴家庞大的四境旁支,几乎在手把手地教谢漆今后如何一步一步分化掉吴家。   她铺开随身带着的古旧羊皮卷,铺陈桌上,冰冷指尖顺着卷上吴家势力的注线图游走,言谈间如指导杀鸡烹牛:“短则十年,长则翻倍,分散四境八方的权力须归中央,这是你们必须达成的改制效果,不能回头和中止。吴攸犯的罪迹必然不少,但现在不适合清算,稳住部下的世族,提拔郭家父子,五年之内若有不臣之心则并斩,无则授虚职架空。”   谢漆认真地听着,默记在心,准备过后默写下来,届时转交唐维。   高幼岚声音冷酷地谈到其它:“你们必须杜绝世家大族再行联姻,帝相二人绝不能和他们结下婚姻。我听过唐维在北境和匪将袁鸿订终生的事,他暂且不提姻亲,你和皇帝有什么打算?吴攸无后是好事,世族找不出一呼百应的首领,我和镇南王无后也是好事,我们百年之后南境断了世袭割据自收归中央,但皇帝无后非同小可,为下一代执政着想,他理应和寒门女子婚配。”   谢漆在她的句句冷厉里脊背发寒,她对刚死的儿子、自己和丈夫都是工具之论,她的冷酷落点虽是利于高骊谢漆他们,但在她的眼中,他们也只是推动改制的工具而已。   她在三十年前就站定、拥护改制一党,为此牺牲的、忍辱的已足够多,坚持到了今日,终于看到改制一党胜利的曙光。但高骊若是无子,下一代执政失去正统的继承性,稍有差池便极可能出现改制断代的后果。她自是无法忍受这极具危险的可能性。   她维护着改制一党来之不易的胜利曙光,不允许这曙光迎不到中天烈阳。   高幼岚千里迢迢从南境赶来,表面是为吴攸,实质是为推动新的改制、捍卫旧的习统。她的态度,也是他们那一代人对谢漆这一代人的施压浓缩。   谢漆想通了她的心路,胸腔感受到了一股窒息。   高幼岚不是梅念儿,他没有足够勇气直白地说“我和高骊两情相悦,我们打算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他只冷静地回答继承人:“高骊无意姻亲,宫中有高子稷,这就是下一代最适合的执政人。”   高幼岚头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了笑意,却极凉薄:“若女嗣能成,你猜我当年为何不直接起兵推翻高子固?”   谢漆在她的威压下毫不示弱:“如今时势不同,将来更与从前迥异。”   她又冷笑道:“百年政统尚且改转不了千年道统,你凭何认定时势能任你们塑造?高子固、高子歇、高盛都能牺牲姻亲,历代都是如此,连开国皇帝建武帝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你和高骊为什么不能?”   谢漆指尖发抖:“因为我们不愿再走你们的轮回!”   “这不是轮回,是证明过无数次之后历久弥新的可行路!”   两代人剑拔弩张地争执,他们拥护的本质并不相悖,只是隔了时代便异了手段。长驯幼幼抗长,古往今来历如是。   谢漆顶着高幼岚的权威丝毫不退步,但她的权威逻辑有众多时代旧经验支撑,不是他能反驳的。   被攻心是一件消耗的痛苦事。   这次是他,下次就是高骊。   也不知争论了多久,正当谢漆被言语批得劈头盖脸遭不住时,客房外的人忽然来通报:“谢大人,皇帝陛下莅临吴府了!”   谢漆当即停下和高幼岚的争论,神经紧绷地快步起来去开门,高幼岚也皱眉过来:“他为何深夜来?”   谢漆头皮有些发麻:“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子时四刻过了没有?”   门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走来,谢漆心中一咯噔,听见了旁边侍卫的回答:“大人,子时七刻了。”   也就是说,现在是二月初二。   此刻赶过来的是异世的暴君高骊。   谢漆汗毛直立,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高骊下午发信说得好好的,今夜去护国寺,希望他在双重日结束前别去触另一个“他”的霉头,可谁知“他”这么快就找来了?   皇帝于转瞬之间大踏步到了近处,浑身低气压,与昨天截然不同,高幼岚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还没开口就听他低沉沉地赶客:“朕身体不适,谢漆之外者滚开。”   北境禁卫军上前清场,他则一把抓住谢漆的胳膊,风一阵地来又风一阵地抓了人进客房,暴力关门将其他人拒之门外,而后凶狠地掐住了谢漆后颈。   谢漆逃跑未遂,脊背悚然,反手欲掰开他虎口躲开,他知道一到双重日高骊就会自服烈性软骨散、外加自封筋脉锁丹田,这暴君很快就会发烧无力……但他撼动未果,被暴君暴力地掐着摁在书桌上。   谢漆几乎是砸到桌面,上身被迫趴在桌上,戴在颈上的黑石吊坠硌得锁骨作痛,两手又被暴君抓住反剪,仿佛被头野蛮的猛兽镇压,一整个动弹不得。   他艰难地调整呼吸,牙齿咯吱颤栗:“陛下,有话慢说,请别这样……”   背上的暴君低哑地念了几遍他的名字,而后俯下来凑到他耳边,呼哧呼哧地喷洒灼热的气息:“谢漆,吴攸真死了?”   “是,请您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谢漆被他压得呼吸不畅,忽而天旋地转,后劲被暴力地掐着拎起来,甩到了暴君肩膀上去。   “!”谢漆猝不及防,腹部硌在他肩骨,差点吐出酸水来。   暴君扛着他走出两步就停住了,低哑的声音压抑着一股灼热的亢奋和失望:“书房没床?”   他动作粗暴得离谱,反应也快得惊人,扣着谢漆扫落桌面的东西,凶狠暴力地把他摔回桌面,只不过这回是后背着陆的摔。   谢漆在他面前简直就像一个布偶,后脑勺撞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眼冒金星,浑身骨头余震作痛,吃痛地低声骂起来:“高骊!你是人还是畜生?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偏要仗力气欺人吗!”   暴君强硬地扣紧他双腕压下来,身体滚烫,情绪不正常的亢奋:“对,你说得对,来,你来像之前那样扇朕巴掌,来啊,给你扇,你扇。”   他亢奋到神情扭曲,低头来脸贴脸,那滚烫的体温焐得谢漆发抖,他眼睁睁地看着高骊脸上浮现这种狰狞混乱的表情,恐惧难过并起。   暴君只顾着沉浸在亢奋当中,神智不清,凶狠地咬谢漆的侧颈,嘀嘀咕咕:“梁奇锋该死,吴攸更该死,死得好,死得真是好,你们做得太好了,我的亲友在这里全部生还,仇人全部伏诛,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还有你,在这里你是我的,这里真是好去处……”   他的身体到底不适,没能发疯太久,高烧和筋脉剧痛导致身体无力,谢漆一得到机会便赶紧掰开他的铁手,挣扎着从桌上爬起来反手制住他,抬手本想给他大耳瓜子,对着这张高骊的脸,却终究无法下手。   暴君发着高烧,忍着剧痛伏在桌面上,睁着湿漉漉的冰蓝眼睛又凶又亮地盯着他。   他脸上涌动着兴奋到扭曲的笑,唇上沾了血,喃喃着叫他:“谢漆、谢漆,你靠近来,别离朕那么远。”   可他们不过是隔了一臂的距离。   谢漆封了他的穴位,这才抖着手去摸侧颈,摸到了密集的牙印和血痕,全是被他咬出来的。   简直就是野兽。   谢漆看着他疯癫的亢奋眼神,侧颈更疼了:“陛下,请你冷静下来,这里是吴家,不是天泽宫,这里……并不适合你发疯。”   暴君低喘着看他的眼睛,自称混乱:“我在发疯吗?对不起,朕太激动了……你不知道朕今晚遇到了谁……不要叫陛下,叫我的名字,来扇我啊,你为什么不扇了?你来打我,我更能清楚地知道这世界是真实的,不是我发疯做的梦,不是我臆想的海市蜃楼……谢漆,过来,靠近一点,我摸摸你颈子上的血。”   谢漆捂住侧颈后退:“你今晚遇到了谁?”   暴君的眼神变得阴鸷,额角鬓边因高烧沁出了冷汗:“过来,不要离那么远,你过来!”   谢漆指尖哆嗦,侧颈和几处骨头作痛,说不害怕是假的。他忍着畏惧挪过去低头,看着他戾气横生的眉目哑声:“陛下,你能不能平和一点,不要这么凶狠。”   暴君牢牢地盯着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努力克制着亢奋、暴戾,脸部表情越发狰狞,语气便也怪异,凶戾又温柔:“你别怕,给我时间,等我适应了这具身体,我也会善待你。”   他冒着冷汗,颠三倒四地对谢漆道歉:“抱歉,朕直到今晚才清楚理解了天命念珠、双重日、重生……我是另一个时空的高骊,对不起,我踏入长洛不久就染了烟瘾,脑子不正常,一直以为这异世的经历是我的臆想……你不是我的绮梦,你是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咬你了。”   谢漆听到烟瘾二字时耳边嗡嗡作响。   高沅从前性情乖戾,心智无常,一半是因为梁家放纵,另一半就是因为他贪吸烟草。   暴君虚弱但紧紧地盯着他:“朕今晚在护国寺的幻境里遇到了另一个我,遇到了建武帝萧然,我终于知道了诸事。我手腕上的天命念珠只剩下五颗,等到七月七,最后一颗念珠耗尽,我和另一个我进行最后的魂魄交换,此后结束穿越,我将留在这里。”   他身上筋脉剧痛,痛得他忍不住闷哼,但他又压抑不住亢奋,冷汗、泪水、笑意、疯癫汇聚在这一张脸上:“这个世界真是个好去处……亲友没死,政道清明,真是好极了……等到七月七,我将成为你的高骊……”   谢漆浑身都在颤栗。七月七之后高骊何去何从,他不是没猜想过,他只是回避了这残酷命运而已。   暴君在高烧和剧痛中痛苦又向往地念叨,越虚弱,越神志不清:“从此刻开始,我会努力变回从前正常的高骊……我会戒烟、戒药、戒怒、戒杀……我不见谢红泪了,我会离世家远远的,我会打起精神,我会重新做人,我会怀着希望等七月七到来……”   但谢漆用一句沙哑的话打断了他的希望。   “陛下,可你终究不是我的高骊。” 第220章   二月初二,天还没亮,文武百官都收到了天泽宫的消息,皇帝陛下因宰相吴攸之死备受打击,不止进了护国寺亲自为宰相立牌,还去了吴府守灵,结果病倒在吴府,今日暂停早朝和午会。   帝悲相这出戏演到了这地步,不管是真是假,终归是皇帝向外界传达的态度。   吴攸有罪,高骊不追责,意味着他们暂时不打算对剩下的世族余党赶尽杀绝,长洛西区的豪族们稍微松了口气,争分夺秒地火速收拾自家的烂筐子,以免来日被清算。   群臣还想再去吴府,但御前再传消息,勿扰皇帝养病,于是昨天熙熙攘攘的吴府今天噤若寒蝉。   身处吴府深处的高幼岚清晨前去找谢漆,不解昨晚高骊的状况,谢漆言语周全地周旋过去,也直接请她亲眼去见高骊的现状,他的确是病了,卧在病榻上不省人事地发着高烧,数位医师如临大敌。   高幼岚也是习武之人,冷眼观察了半晌,才退出病房。   走到空旷的庭院上时,她忽然问谢漆:“你和皇帝身上,有没有一些与生俱来的疾病?或者不寻常的地方?”   谢漆眼皮一跳,思索片刻答道:“陛下天生怪力,一人的力气抵数人。我则没有。您为何会这么问?”   高幼岚冷漠道:“高家人或多或少有病,原因已经不可考,也许是先祖血脉肮脏继承下来的劣血,又或许是先祖得位不正遭的报应。你看自己是在当局,自然笃定自己没有病,但往后你多注意些,高家人有些病不在身体,在脑子,在心脏,更难治。”   “是,我明白了。”   谢漆恭送她离去,在春寒微风中目送她远去的背影,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等日出,恍惚间沐浴了第一缕曙光,方回神转身回病房去。   一回屋,谢漆便看到了赶来的神医。神医有天泽宫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跑来,此时已经到了高骊病床前就诊,还是和之前一样骂骂咧咧的,一旁的医师们听得又惊又敬。   谢漆一进去就被神医使唤了:“谢漆!你快来搭把手,这小子昏迷了还力大无穷,别人也不敢动他,还是得你来。”   谢漆心神一紧,快步上前去看什么情况。   原来是高骊在昏迷中翻身趴着,左手下意识地用力掐着脖颈,外人都束手无策。   他喉头一哽,屏退除了神医的其他人,到床沿去使劲把高骊扳正回来,掰开他那要掐死自己似的左手。   高骊身上冷汗不停,紧闭的双眼眼角不时迸出泪水,在昏迷中不住地发抖抽搐。   神医又说起了疑惑:“他到底怎么回事?去年在东境打仗也这样,他明明早戒烟了,脉象也没有烟毒了,怎么现在还会有重度烟瘾的症状?”   谢漆拧热毛巾的手一顿,哑声道:“也许是后遗症……神医,辛苦您了。”   “说这些,医者本分而已。”神医取针扎高骊,“不过他这病还是自己弄的,我不明白这小子干嘛这么作,但想想他是个皇帝,大概有些难言之隐吧。”   神医医术超绝,一排银针扎下去,高骊痉挛着睁眼,布满血丝的冰蓝眼睛失焦地望着天花板,茫然转眸看到了谢漆,眉眼才开始生动起来。   “你小子,看见心上人就跟看见灵丹妙药一样对吧?搁那别乱动了,老夫治完你还要治你心上人呢。”神医手和嘴都十分利索,一手打开另一卷针一手把住了谢漆的脉门,歪嘴地数落起这对身体一团糟的小情侣。   谢漆烟毒内伤没好全,昨天出刀和磕碰,断过骨的左腿复发不适,神医不客气地对着他的腿指指点点,骂他不禁武不惜身体,连带着高骊也一块挨骂。   躺在床上的暴君高骊被骂懵了,眼神时而暴戾凶狠,时而茫然无措。   谢漆神情平和地应着神医的医嘱,蜷起指尖低声问:“神医,您稍候能把治疗烟瘾的药方誊写给我吗?我有一个在远方的熟人不慎染上重度烟瘾,山高路远,他那里没有可靠的医师。”   神医不疑有他:“远方是有多远?北境还是南境啊?没有当面问诊我也不好拿捏分寸,你仔细说些那人的情况。”   “他……沾染了三年半的烟草,沾的不是成瘾性低的雕花烟,是药性高的云霄烟,症状和以前的高沅有些相似。”   暴君高骊就在病床上听着他的艰涩描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发呆,沉默。   直到神医离去,谢漆递来一杯温水,他才恍惚回神,发现自己视线模糊。   谢漆搀扶起他:“陛下,喝水,你饿不饿?”   他僵硬地点头,就着谢漆的手饮尽净水,而后抓紧他的衣袖,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到两个眼窝成了两口泉眼,高烧致使冷汗不停,热泪混在其中依然明显。   谢漆抽出衣袖轻拍他的肩膀,不亲昵,但也足够亲近:“陛下,不适的话先躺下休息。”   暴君摇头,拽住了他的腰带,手背青筋毕露,力气忽大忽小,魂魄的烟瘾和身体的高烧让他无法精准地控制身体,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你……你的腿……”   谢漆把他扶回床上:“我没事,你且休息,我差人带膳食和汤药过来,不用着急,我很快回来。”   谢漆迅速掖过他的被角,拖着腿飞一样地出了病房,脚后跟刚离开门眼泪便流下来了。   天边升起的太阳把光延伸到脚下,他捂住双眼不能视光,一瞬间泪如雨下。   下午神医把拟好的药方送来,谢漆便在床边一遍遍诵读药方,暴君昏昏沉沉地把脸半埋在枕头里,竖着一只耳朵聆听,露出一只眼睛湿漉漉地看他。   谢漆的视线不时从药方转移到他脸上,他有时恨恨地盯着他,有时又露出可怜巴巴的哀求模样,后者最像高骊。   时间一分一秒地淌过去,暴君高烧不退,攒足力气后忽然暴起,攥住谢漆拽到枕上。   谢漆的诵读声戛然而止,反手挣脱他的虎口,岂料暴君猛然埋到他喉结上,故技重施地狠咬,隔着衣领都咬得他痛苦难当。   咬得实在太狠了。   谢漆最能忍疼,可眼下搞得他皮开肉绽的是“高骊”,那痛感肆虐得难以忍受。   他可怜他,便束手无策。   谢漆疼得无处发泄,费劲地抓着他的发髻扯开,发绳绷断的刹那散出浓密的蓬蓬卷发,熟悉的触感让谢漆指尖发抖,就被暴君拽去接了一个暴力的吻。   结果连接吻都被咬破唇舌,血渍从他唇角拖到朱砂痣,血淋淋的。   暴君舔舐着他的血,又害怕又亢奋,掐着他的脖颈威胁他,暴戾地一字一字道:“我也是高骊,我就是高骊……你不能不认我。”   *   傍晚,太阳下山,高骊猛然睁开眼睛,从双重日另一端的晋国回来了。   他忍着剧痛解开自封的经脉,从干净整洁的床榻上起来,一边环顾一边往门外走,不知怎的,他直觉谢漆就在门口。   房门吱呀打开,余晖未尽,橘红色的残阳弥漫在阶下,十几只炯炯有神的苍鹰沐浴在余晖里,四五只停在台阶上的人身上,苍鹰强健,人单薄。   高骊心脏漏跳了一拍,看到谢漆手臂一抬,停在肩、臂、腿上的苍鹰展翅飞去,满地猛禽呼啦啦地往天上飞去,天边余晖也消散,夜色降临了。   “谢漆漆!”   谢漆按着膝盖从台阶上起来,转身去看回来的高骊。   高骊看到他被咬破的唇角扯起露出一个笑,整个人像被揉烂后再度拼凑的罂粟。   可他脸上毫无阴霾地笑着喊他:“晚上好,欢迎回来,小狮子。” 第221章   谢漆的精神在二月二之后变得不太对劲。   许是短期内目睹诸多死亡和崩塌,许是骤然从暗处走到太阳底下,又许是因为异世的暴君高骊说出了七月七的定局,一夜之间,谢漆的心魂好似被抽走了七成。   他看着高骊,骤然变成在看一个即将破灭的泡沫。   谢漆也知道自己在止不住地往虚空下滑,他想止住这下坠,于是努力地用诸多正事填补自己的时间,整合吴家余党、改组重振霜刃阁的同时,调动所有能用的人力去搜寻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去年进入护国寺,萧然曾提到有一颗遗落在世间的天命念珠,不知用什么法子藏匿了起来,连萧然都感应不到,谢漆想找出来,但希望渺茫。   谢漆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样,可即便腿伤在好转,脖颈上的咬伤在愈合,他眼里还是聚不起光,不复从前的生机。   高骊只要来到他身边就紧紧抱着他不放,絮絮说上许多话,引他开心扉,解惘惑。   然而高骊给予的安全感和爱意愈是浓厚,谢漆的无望愈是在一点一点浓重。   他附耳听着高骊的心跳时,被紧紧拥着楔入时,无数个充实与快感的时刻,脑子里总是不时回荡一个念头:“这个世间仅此一个,爱我我爱的高骊,七月七之后就要消失在此世了。”   这魔咒牢牢地捆住谢漆岌岌可危的心弦,他努力不想未来念当下,仍是克制不住万念俱灰。   除了高骊,无人看出他的不对劲。除了高骊,他并未在他人面前掩饰身上的阴郁,可依然无人感觉到他的低迷。   风向在逆转,势力在归拢,皇帝在奋力推动,众人看他的眼光从过去的低贱影奴转变成令人仰望的新兴势力。吴攸已死,梁家已倒,他和唐维首当成为关注的焦点,没有睿王高子歇之子的身份加持,光凭掌握破军炮造法的霜刃阁阁主身份,他便已让人畏惧。   畏惧是与他人疏远的第一步,谢漆在无数人的敬畏眼神中穿行而过,从泥到云的落差尚未完全适应,便先感知到高处的孤寒。   二月中旬时,跟着梁家事态进展的方贝贝过来和他汇报一件事,无形中又给他一锤重击。   “谢青川在梁府掘地三尺,搜罗出了不少证物,五天前在一个尤其隐秘的暗室里掘出了一堆可怕东西,都是些人骨、人皮、人发之类的,必定是梁奇烽从前滥用酷刑留下来的罪证。其中有一个最华贵的长匣,装着一只手骨,我看过几眼,碎了又拼拼了又碎的,不知道是生前还是死后遭的裂骨刑。”   方贝贝说着手背泛起鸡皮疙瘩,深感变态的恶性。   “其他残肢断骸陆陆续续都确定了身份,只有这一具没有。这原本也不奇怪,让我觉得古怪的是,我发现谢青川在暗中伪造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随后把这手骨悄悄偷走了。阁主,你说他为什么拿走这死人骨头呢?”   方贝贝骤然也改口了对他的称呼,谢漆用沉默掩盖惶然,神魂离体地发呆。   能让谢青川带走的,只可能是睿王高子歇的遗骨。   是他生前饱受折磨,死后不得安宁的血亲。   只是听着描述,他竟也觉得自己的手臂一寸一寸地幻痛起来。   入夜时,他离开高骊的怀抱,借着夜色遮掩悄然出宫,独自去了烛梦楼。   正是春雨纷纷的雨夜,谢漆隐没在巷口驻望着,看到结束了庶务的谢青川乘车回到烛梦楼对面的小院,谢漆竖起耳朵倾听,听到那青年踏进小院唤了迭声的“阿姐”。   谢红泪微哑的悦耳声音从远处缥缈而来,她说下雨了,先换身衣裳吧。   小院里才是相依为命的姐弟。   谢漆静静竖耳听了许久,觉得谢红泪有一个养弟,很足够了。谢青川陪她复仇,伴她修复或许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他们之间的羁绊不容外人涉足。   他原先想过,倘若谢红泪在复仇后失去目的,而走上自绝之路该怎么办,现在看来当真是他想当然,他的姐姐不是那等脆弱的弱质之流。   脆弱的应该是他。   谢漆于深夜时悄悄回天泽宫,高骊还没入睡,守在灯烛下看折子,一见他回来便一把扯了外衣跑到他面前来,展开外衣把他兜了满怀。   “谢漆漆淋雨了,湿漉漉的。”高骊将他的脑袋一顿擦拭,“我的小猫来去如风,怎么都不打个伞穿个蓑衣啊?膝盖受寒要疼的。”   谢漆低着头任由他搓来捏去,语气含笑地和他对话,蜷起的指尖将潮湿的衣角抠了又抠,在高骊弯腰想抱他时伸手轻推,带着笑抬头问他:“高骊,你二月二那天去护国寺,你对另一个自己说了什么?”   那日暴君亢奋得不成样子,咬得他唇颈渗血,高骊回来后抚摸着他的咬痕痛骂“自己”,他苦恼和焦躁,但似乎不悔。   谢漆早该在当时直接询问,可他不敢,他隐约猜到了高骊在想什么。   高骊粗糙的拇指摩挲着他那颗朱砂痣,顿了顿,轻声道:“我和他有些事想商量。我想着将一切告知给他,来日七月七,我们调换之后,我希望他代我好好护着你。我们都是高骊,他如今的疯状缘于烟草,等到了这边隔绝烟草,他也会守着晋国,继续守着你……”   谢漆说不出话来,额发之间残余的水珠流淌进眼里。   他当真说不出一个字来。   *   很快到了三月三,谢漆守着子时四刻的时间守着高骊,看他自封经脉和服下软骨散,听他千叮咛万嘱咐,皆笑着应承。   子时四刻来临时,眼前人上一刻眼神温柔痛惜,下一刻就变成了疯狂亢奋。   谢漆就坐在床畔等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从异世趟过来的暴君就暴起掐住他后颈,仍然想像此前一样用武力压制他。   谢漆腿伤好了许多,瞬间用轻功掠出丈远,后退到了爬梯下,试图和他谈话:“陛下,我们能不能谈谈。”   暴君下床,低头揉着眼睛慢吞吞地朝他走来,低喘着回:“能,你说。”   “你的烟瘾好些了吗?”   暴君从善如流:“好一些了,药方很管用。”   谢漆看出了他在说谎。   理智叫他应该马上逃开,可双脚钉在了原地。   既然七月七成了注定,他不想躲了。   暴君高骊走到他三步前时,动作变得迅速果断,他一瞬冲过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抓住谢漆,他似乎对谢漆的后颈情有独钟,抓着他直截了当地摁到了爬梯上。   谢漆没有反抗,额头猛然撞在爬梯的夹板上,嗡嗡一声回响。   暴君俯到他耳边情绪不定地低喘,神智依然有些疯癫:“谢漆,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你想通了没有?你这一回能不能接受我?承认我就是高骊,喊我的名字,用你对待另一个我的方式对待我。一切都成定局的,七月七之后,躺在你身旁的就是朕,你能不能学会早点适应?你应一声好,来我怀里,我也会待你好。”   暴君为着即将到来的美好未来而亢奋,他也明白在这里无人会察觉他的内芯换了,他可以在这里度过拥有一切的未来。   只有身下的人清楚他的灵魂。   他着急,双重日太短,他没时间在乎这个玄漆出身如何,过往如何,是喜是悲他都无暇在意。他抛却了上个月对他说出的口头承诺,所有的精力聚焦在占有此世,他极度需要这个玄漆的配合,他要他已有的爱意,还要他尚未交付的臣服。   谢漆被摁得额头贴在夹板上,无意识挣扎的双手也被扣住摁在头顶,浑身骨头都在颤栗。   此情此景若是让异世的高沅看到,定会觉得暴君是同道中人。   驯服他,用酷刑,用暴力。   只要能让他听话,什么法子很重要吗?   谢漆在颤栗的窒息中沉默,无声僵持了半炷香,便被扳过来压在夹板上啃吻,从嘴唇到脖颈又被啃咬得血迹斑驳。   暴君伏在他身上发烧、剧痛,发着抖强硬地命令他开口。   谢漆被他失控的大手攥得肋骨作痛,咽着喉中血腥语气宁和地问他:“陛下,那张解烟的药方,你还记得吗?”   他只能语气轻柔、机械地开始背诵那张药方。   显然暴君身上的烟瘾没有好转,他在异世无能为力,只想着七月七之后来到这世界就能迎刃而解。   他在一句句诵读声中情绪失控,一身天生的蛮力也跟着失控了。   左肋上的大手攥得发狠,谢漆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肋骨会叫他捏断。   俯在身上的暴君后知后觉地松手,逻辑混乱,茫然失措地道歉,抖着手便要往爬梯上摔。   谢漆抓住他手腕,尚有余力地朝他笑了笑。   “陛下,不碍事,我还有两百多块骨头,您还可以继续拆。”   暴君茫然地盯着他。   谢漆带着他的手放在那截断去的骨头上,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谁陷入了疯症。   “对不起,陛下,我也只能向您配合到这了。” 第222章   双重日一昼一夜即过,谢漆整理好衣冠,依旧沉静寡言,竖起衣领束好腰带,毛遂自荐地接手了禁烟试点的政务,竟也若无其事地撑到了三月中旬。   行至三月中旬,新年的春考拉来大幕,世族萎靡,寒门腾腾。吴攸之死已过去四十日,吴家庞杂的势力被肢解成七大块,唐维为首的北境一派、谢漆为暗的霜刃阁继续推进,力争将剩下的世家残党分化成散沙,再交由时间来慢慢消解。   一系列兵不血刃的改制中,高幼岚在暗地里给予的助力不容忽视,镇南王也在南境遥遥拥护妻子分解吴家,他们夫妇虽都没有露面,震慑满朝、威压世家余党的力度却不小。   高幼岚起初打算赶在三月前回南境,谁知被吴家的繁杂孽务拖到现在,索性便想留到四月春考放榜,看一看新朝的新科考是什么气象。   除了暗中亲自分解吴家,高幼岚还亲自到高骊面前力抨他的姻缘大事。   “朕不和任何女子联姻。”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强横的简单争辩,“继承人有高子稷,宫城不需要什么摆设的联姻对象,我有谢漆,只要谢漆。”   高骊嘴拙,震慑底下人都靠明晃晃的冷厉,结果现在遇上气场更强、唇齿翻刀的功勋长辈,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只能被动挨击打。   高幼岚历数历代家天下的成败,旁征引博气势如虹,没有一字带骂,但高骊还是觉得常被喷得狗血淋头。   更令他焦躁的是不知是否是高幼岚暗中推动,上奏的折子逐渐也多了催促后妃的内容,若是世家余党上折,他大可批个大叉,偏偏提出的多是崛起的寒门中吏。正是提拔寒门平阶级的起点,就连唐维都劝他不能直接回个不字,找些理由搪塞过去再说。   高骊憋着暗火,只能抓来薛成玉,令他和太学那批文采斐然的文人加大力度铺陈他和谢漆的有利舆情。在肺腑真情和反骨作祟的两重刺激下,他恨不得立即跳上钟楼敲烂大钟,昭告四海立君后。   衣不解带地忙到春考顺利举行,十六这夜月圆,高骊才逮住了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谢漆,抱着往怀里摩挲。   一摸,匀称骨肉便摸出不对了。   他来回抚摸谢漆左肋处那异样的骨头,急得眼睛都热了:“谢漆漆,你这里怎么回事?骨折多久了?难怪最近不和我同床,从哪弄出伤来的?骨折可是天大事,你怎么能不和我说?看了神医没有?神医怎么说的,几时能好全,会不会有后遗症?”   谢漆受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询问,握了他的手贴到伤处,额头靠着他对视轻笑:“不疼,神医的药很好,已经愈合了大半,不激烈点就没事。”   “你还笑,你……”高骊又气又心疼,“到底什么时候伤的,谁伤你的?总不会是你自己磕碰的,这位置这么刁钻,一定是别人……”   他的手轻掌着谢漆侧腰,说话间指尖微微握住了他的骨,怪异的熟悉触感忽然令他颤栗。他再说不出话来,看谢漆断骨,看谢漆眼神,不详的直觉兜头。   “是双重日那天,‘我’做的?”   谢漆专注地看了他片刻才回答:“不是你。他失手捏的。”   高骊不敢置信地来回抚摸,待真确认断骨,伸手便往自己的左肋去。   谢漆猜到他要做什么,瞬间便扣住了他的手。他看着高骊的冰蓝眼睛骤然变得潮湿,听他嘶哑地一遍遍道歉,说的话和暴君高骊竟意外地如出一辙。   他摸摸高骊潮湿的眼角,心想,他们确实都是高骊。一个正常,一个病态,两条路走出来的高骊,都没有选择。   但道歉之后,高骊惶惑地发着抖,高大的身形屈在了谢漆脚下,抱着他腰身说出了不同的话。   从云国凯旋后,回到长洛的日子于高骊也如梦似幻。自当年韩宋云狄门之夜踏进长洛开始,这一千多个日夜走来,异世的暴君屠尽长洛,现世的自己戮遍云军,历数业障不遑相让。   现在高瑱残了,高沅疯了,连吴攸都死了,他胜云立晋,保住了异世惨死的一众亲友,为异世的自己复了仇,他理应感到快意,然而四顾却唯有溺水一样的感受。   他想抱紧谢漆把他当浮木,可谢漆也溺在水中,于是他想改做谢漆的浮木。   结果现在他猛然发现自己也是令谢漆溺水的深海。   连日的重压在这致命稻草的加持里四散,高骊肺腑灼痛,手上死死抱着他不肯松开,口中又怪罪起自己的痴缠:“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年没有对你一见钟情,没有缠着你,没有倒逼你喜欢上我,是不是到现在我们还维持着正常的君臣关系,那样是不是对你更好?你替我挡灾受罪,我却以爱侣身份成了加害你的凶犯,对不起、谢漆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谢漆心里被戳出一个窟窿。   命运难以扭转,所以比起怪罪命运,是不是怪罪自己更好受一点?苛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肖想几分幸福的如果。   原来外患尽除后,等待他们的是心里的沉疴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竟不比上阵杀敌轻松。   谢漆弯不下腰,只能故作轻松地胡乱摸着高骊的颈脊:“胡说,不是你的错。高骊,我们都不想如果好不好?没有如果的,从来没有人一己之力铸命运,我们一起走到现在,是我们一起铸造的。我们的命是互相交织着,可就像我不能替你当君王,你不能代我做影奴,我们担不了对方的命。命运使然,我们怎么论对错啊。”   高骊仰起伏在他腰间的脑袋,这么高大的一个混血屈在他身前,睁着一双潮湿通红的蓝眼睛望着他,天子气概丧失殆尽,徒留无助的负罪爱意。   他就这样走投无路地望着他。   “你起来,别跪我啊。”谢漆努力笑着,指尖冰冷地捂住高骊泪流不止的眼睛,“我的陛下,别这么看我,别再用这种想把我托付给谁,却又不舍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七月七你是必定要穿越过去的,你要将最后一颗天命念珠交付到另一个我的手里,促成现在重生的我……我知道你会成功的,因为你看,我就好好地站在这里,这个晋国就好好地在往强盛的路上走……”   眼泪落在盖着高骊眼睛的手背上,谢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或者在安慰高骊。   “我们会分别,换来一个更好的晋国,我会为未尽的事业奋战终生,没有你,我也会好好活着,我不需要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高骊支撑我,我已经从一个影奴变成一个人。我更不需要另一个你做你的替身,你们都是高骊,可你是我独一无二的,过去的经历不可更改,我能接受没有你的未来。七月七之后,你要去赴死,我留下来独活,这是你注定的路,我选择的命。”   谢漆无知无觉地被高骊揣在了怀里,高骊埋在他颈间哽咽,谢漆回神来抱住他脊背,附在他耳边卡壳许久也没能继续陈述,最后有些疯痴地笑了。   *   四月四,双重日在春考放榜前来临。   这一回高骊绞尽脑汁想出了理由前去护国寺,暗中备下了三倍的软骨散,再这么下去没了烟瘾迟早沾上药瘾,谢漆拗不过,索性直接移花接木,把他的软骨散暗自调换了。   他想看看,没有了软骨散,这回他会断几根骨头。   初夏多雨,谢漆没有跟着高骊去护国寺,安静地待在天泽宫里铺展文书,罗列禁烟试点的无数准备措施,和可能造成的反扑。   丑时四刻时,夜极深,雨极大,雷电交加,轰隆一声巨响,天泽宫的殿门在雷声中推开,浑身水汽的暴君高骊站在门口,口中沉缓地呼出几口热气,团团白雾顷刻间就被雨汽扑散了。   谢漆循声望去,看到闪电就在他身后的天边张牙舞爪,这种天气,这种深夜,若是被他徒手撕碎了,惨叫声大约也能被雷声完美地掩盖过去。   暴君又呼出了几口野兽似的热气,有些僵硬地迈进天泽宫,旁人淋雨了是落汤鸡,他太魁梧,是落汤熊。   殿门被守夜宫人掩上,谢漆放下笔站起来,隔着书桌向他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暴君顿时停在书桌前丈远,直勾勾地看着他。   气质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同是一副身躯,高骊湿漉漉的时候像大狗似的可怜巴巴,暴君通身被淋湿了,却像是一个从不知名深井里爬出来的魁梧水鬼。   “朕淋湿了。”他语调有些奇特地说话,“谢漆,你不来给我换衣服吗?”   “臣这就叫宫人来。”   “不,你不换就算了。”暴君反抬手,歪头看滴水的袖口,隔着距离和他说话,“我特意淋雨回来的,想让你可怜我,你怎么不可怜了?”   谢漆静静地望着他,岔开了话题:“高骊今晚在护国寺和您说了些什么吗?陛下,现在您似乎可以清晰地和我谈话了。”   暴君身上气压骤沉,眉目间的暴戾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克制住了:“你的肋骨……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慢慢就恢复好了。”   “那你的腿呢?左腿。”暴君神情变幻莫测,声调也跟着切换,像是因烟瘾而无法自控,说话也还是有些混乱,“上次回去,朕打探了你的消息,你在我的世界中,此时是一个瘸子,先当了高瑱的影奴,再当了高沅的脔宠,现在还活着,真是了不起……”   谢漆沉默,认真地纠正道:“是影奴不是脔宠,高沅天阉,他也宠不起来。”   暴君怔了一下,而后大笑起来,鬓角挂着的水珠顺着英俊的轮廓淌下来,一时冲散了浑身的疯癫气:“他怎么是天阉啊?”   谢漆端详着他,一句“因他被生母梁太妃投毒”话到嘴边换了,变成一句恐吓:“高沅少时便开始吸食大量烟草,用的太多,心智和身体便都不行了。”   暴君又怔了片刻,皱着眉,缓缓低头看向底下要害处。   谢漆抿唇抿去了笑意。   “知道了,知道了……”暴君自言自语,“回去就戒,一定戒,虽然没用过,但也不能任由它废了……”   他烦躁地在原地转动脑袋,脖颈咔嚓咔嚓地转了一圈,愈发像诈尸的怪异水鬼了。   转完,他又直勾勾地盯着谢漆:“我困了。”   谢漆指向龙床:“您请,我不困,我还有文书没看完。”   暴君又皱眉,暴戾和不耐笼罩在眉宇之间:“什么文书?不睡觉,那么重要?”   谢漆轻描淡写:“禁烟的。”   暴君便又被卡住了,神情局促,高大的身体一点也不舒展,微微弓着像是要找什么地洞缩起来。   谢漆整理桌上的文书,一边有意解释:“禁烟绕不开烟草温床的大本营东境。得益于去年参军,我对东境也有不少认知,如今许开仁和张辽都还在邺州推行东境的改制,梁家本家已经崩塌,待春考放榜,众多寒吏补上职缺,未尝不能将禁烟一试。”   暴君心智不太清明的样子,听得不是很明白,只是喃喃着故人:“张辽在东境,大嘴巴张辽,没死,还在效力,很好……”   谢漆竖耳听着,心中刚涌上难过,就听到他逻辑感人地说:“禁烟,是为了我?不睡觉,不犯困,趴在这里看蚯蚓字,这么辛苦,是为了我。”   谢漆又沉默了,思索片刻回话:“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讨厌烟草,也受过烟草之害,禁烟是我的报仇。”   暴君很快顺着杆子追问:“你也被喂烟了?”   “三年前被梁太妃投了原烟之毒。”   “梁太妃……”暴君被触及了什么不好的记忆,神情扭曲了半晌,既恨又愧,东问西问起来,时而看着疯傻,时而又好像正常。   谢漆回答了中毒的时间和事件,暴君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缥缈,极小声地呓语:“你替另一个我挡烟草和虐杀的灾了……我没有你,所以我现在就是这样了……”   “您说什么?”   暴君原地打晃起来,抬手摸了摸眼角:“朕说,原烟那么毒……你后遗症可有?”   “心志偶尔不对,自己能察觉。”谢漆指心脏,再指脑袋,“脑子里失去了中毒前的记忆,现在也没有恢复。我忘记了重生前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重生得来的先知在中毒后忘了个干净,现在就和没重生过一样。”   “那可真是遗憾。”暴君看自己的手,“重生却没有重生的实质,就像我这三年的双重日穿越一样,我明明每月都有一天绝佳的体验,但朕只把这里当成烟瘾发作的海市蜃楼。朕很仔细地梳理了这三年半,我想起原来很早之前,我就看到了你。”   他侧身指那架大爬梯:“飞雀一年的春节,那天大清早,我要出门了,你从那猫窝里跳出来落到我面前,披头散发,我只看清了你的下半张脸。那天我在朝宴上看到了谢红泪,她的唇形长得和你很像,让我罕见地觉得亲切,于是越来越多次召见她……我从小不喜欢女郎,我怕她们,可是谢红泪不一样,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暴君絮絮说了一会,迈开腿朝书桌多走了两步,逻辑奇妙地强词夺理:“我中烟瘾,你中烟毒,我们天生一对。”   谢漆仍是默默,没有回什么话。   暴君眼中涌起偏执:“说话,朕说的,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分明从一开始……他和他就没有对的。 第223章   四月四这天的雨始终未停,高骊从异世的护国寺走出来时天刚亮,不知是天气恶劣,还是戒断反应,烟瘾放大了一切不适,迈出去的步伐像是踩在淤泥里,总有下一步便拔不出脚的深陷错觉。   回宫城的路漫长得过分,路上遇到的人也令人不愉快,吴攸,梁奇烽,姜云渐,韩志禺,几个权势滔天的世家家主相继经过,权臣们并不把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皇帝放在眼里,看见他从护国寺回来,也只是草草问候两句便走。   高骊肺腑灼烧,视线听力都不甚清晰,模糊间看这些在另一时空已死的人,愈发觉得像是走在黄泉路上。   踉跄着走到宫道的尽头,他迟缓地转弯,凉风扑到眼前,忽然拨开模糊天地的雨线。   高骊的心弦莫名一震,定睛向前望去,看到宫道两侧匍匐跪下的身影里有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   这个时空的玄漆,就跪在其中。   能清醒着踏出高沅的东宫,必是咬牙戒了烟瘾。   在这个烟草肆虐的时空,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把如蛆附骨的烟瘾戒除?   高骊的情绪绷到了极致,身体却木讷如僵尸,在身后禁卫军的疑惑询问里继续走回天泽宫。   隔着雨幕,隔着天堑,隔着时空。   皇帝和影奴连擦肩也没有地路过。   *   另一时空的天泽宫内,暴君没有玄漆不屈和幸运,灵魂里的烟瘾沸腾着,连带着肉体也不得安宁。这一次双重日没有服药强制昏迷,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前一瞬,勉强还能隔着五六尺距离遥遥对谢漆说话,下一瞬,他的烟瘾猝不及防地发作了。   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大手拼命掐着自己的脖颈,高大的身形蜷缩成不协调的弓形,另一只手青筋毕露地往地面砸。   谢漆虽是避免和他直视,却也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觉不对想也不想地便扑上去,奋力将他死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掰开几条缝隙。   “高骊!”谢漆体温骤升,抖着声线喊他,生怕他把自己掐成窒息暴毙。   “嗬呃……”暴君高频地剧烈倒气,眼里血丝密布,轻而易举地推开谢漆的手,肢体扭曲地在地上向前攀爬,一把抓住了桌腿,单手便将桌腿生生捏碎。   书桌倾颓,禁烟文书纸钱一样哗啦啦地飘下。   满目的“禁烟”二字。   暴君额头贴着地面猛撞,嘶哑地低吼:“滚、滚!”   谢漆咬牙抽出腰带扑上前去,迅速套住他右手将人扯过来,翻身骑上去风驰电掣地压制。   两个人活像猎豹和雄狮斗殴,俱是血管暴起,恃力、仗武,滚烫、冷冽,短短半晌,天泽宫被拆得一片狼藉。   暴君发狂地咬出了满嘴血,越是血腥越是疯癫,恨不得将身上的人啃噬入腹。   谢漆用腰带捆住了他一只手臂,封住了他一半穴位,堪堪压制住他,两人竟然一路从书桌滚到那架爬梯下。   谢漆来不及多想,二话不说地将他捆在爬梯的基柱上,那基柱融了铁,足有他腰身粗,然而谢漆没想到的是就连这都撑不住高骊暴走下的暴力。   轰然一声震响,爬梯被暴君挥舞的单手砸毁了。   谢漆呼吸骤停,体表骤冷地抬头,看到高骊亲手设计、督建的庞大爬梯慢慢倾斜下来。   他只来得及将暴君拖出被砸中的范围,既压制不住发疯的他,也阻止不了倒塌的爬梯。   腰身被铁棍一样的胳膊箍住时,他想,这次不止一根肋骨了。   暴君确实想把他拆了,可收拢铁臂的刹那,身体的本能压过了灵魂的疯癫,张开的五指从强拆变成了爱抚。   他神志不清地重重摩挲着,低头靠在谢漆的后心,几乎是本能地用脸颊蹭着他的后背。   灵魂在发疯。   身体在撒娇。   *   从天亮熬到黄昏,谢漆滴水未进,中途几十次以为自己会死。   没有死,骨头没有折,皮肉伤和淤青都束在了衣服下。   日落的余晖洒进来,他倚靠在床畔看昏睡的高骊,静默地等他回来。   太阳彻底落入地平线时,高骊告别湿冷,回到了暖燥的被窝,一睁眼便看到了倚靠在旁边的谢漆,第二眼则是看到了天泽宫满地的狼藉。   除了床,其他家什几乎都拆了……就连那架爬梯都没能幸免于难,被损坏成一堆木料。   浑身的痛感涌上来,高骊什么也顾不上,想弹起来摸摸谢漆,检查他哪里受伤。   谢漆将他摁回去,不知何时起,“我没事”成了他的口头禅。   他屈指揩过高骊眼角,主动先问他:“高骊,我三年前中烟毒的时候,犯病是什么样子的?”   高骊眼睛雾蒙蒙地看着他,低哑道:“很乖。”   谢漆顿住。   他又喃喃道:“很听我的话,很配合医嘱,从来不破坏。”   真是情人眼里出荒唐,睁眼说瞎话不需要犹豫。   谢漆没有追问他是否说谎,只用手背轻蹭他的脸,而后指着天泽宫的满地狼藉嘶哑地问:“烟瘾易疯,你每次双重日穿越到另一边的时候,面对的那个身体都是这样的?” 第224章   高骊摇头,有些后怕地看了满地的狼藉,低声道:“我去了那边是身瘾,他到了这边是心瘾,我原以为心瘾不会这样的。”   “身瘾是什么样的?”   他说不出口:“就是……就是暴君的样子。”   高骊说不出口异世杀人毁物不计其数,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握住谢漆的手:“之前是我想当然了,以为他是另一个我,会克制着好好善待你……对不起,是我低估了心瘾的严重,真是他娘的愚不可及。”   高骊心乱如麻,摸着谢漆一根根指骨,看了一眼碎成渣的爬梯,窒息得无法言说。   他想到谢漆三年前刚中了烟毒的治疗日子,起初煎熬过短暂时日,后来他照顾他照顾得有瘾,浑然不觉折磨,可是他们很快就被迫分离了。   他承认自己其实有点变态,既喜欢谢漆冷酷严厉的冰冷样,也喜欢谢漆无法自理、万事只能依赖他的痴傻笨呆样。   他曾把谢漆抱在腿上照顾首尾,烟毒受制中的谢漆偶尔神志不清会揍他,但他皮糙肉厚,压根不把谢漆的爪牙当回事,疼过几瞬后倒觉得可爱。   可他们两人的处境如果逆转,那一点也不可爱,只有可怕。   他能痴汉似地照顾烟毒中的谢漆,不能接受谢漆反过来看顾烟瘾中的自己。   他毕竟是稍一失控就能把谢漆的骨头捏断的怪物。   之前想着七月七之后让另一个自己守护谢漆,可若是这个自己只会先带给谢漆无穷尽的折磨,那他还活着干什么?连谢漆都会伤害的高骊,还能有什么多少神智守护晋国?   高骊从一个极端想到了另一个极端,想得天崩地裂。谢漆在一旁沙哑地追问他到了异世的艰难生活,他一概没听进耳朵里,只把他捂进胸膛里细细地摩挲,一边摸他身上的骨头,一边关心则乱地想自己的老婆以后要怎么办。   “谢漆,既然我不可控,那还不如,”他拧巴地用唇珠磨蹭谢漆眉心,“要不七月七之后,你离开我吧,不要留在天泽宫了好不好?回霜刃阁,或者我在这段时间安排你的去处……”   怀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仅被推开,还被冰冷的手捂住了眼睛。   “你前阵子怎么说的。”谢漆按下他的绷带手,血丝密布的双眼凝望着他,“高骊,我们剩下的时间只有指甲盖大,你还要左右拧巴着,一会想让另一个非你的你在将来代替你和我同床共枕,一会又想让我和另一个你分道扬镳,你可真周全。”   “煦光,我……”   “所以在这事上,你问过我的看法和意愿吗?”   *   天泽宫的拆家动静闹得不小,御前虽然被谢漆及时封锁了消息,他人也还住天泽宫不曾搬离,却仍是有些许流言外泄,滚雪球一样谣传成帝侍交恶,天泽宫里外的气氛都变得焦灼。   大总管踩风是满宫城里最接近他们的,知者甚少,观者甚多,他全然不明白为何陛下前一天还能放下尊严黏着谢漆,后一天就在错手中把天泽宫砸成稀巴烂,宫人们光是清扫那满地面目全非的碎片就耗费了三个时辰。   谢漆简短地解释了个切磋的理由,实在是让他难以相信。   踩风心里五味杂陈,论私情,谢漆是他的救命恩人,自从被枯井中救出他便仰慕恩人,心里惦念着望他好,巴不得帝侍冲破世俗恩恩爱爱到白头。   最近他或是被迫、或是顺其自然地得了多方的好处,世家一倒,皇权集中,宦官的作用一下子变得要紧,朝中不少官员暗里千方百计地来搭他的桥,指望得到御前的一手消息顺九五。   近来不少官员策划着联名上奏,请皇帝举行选秀,以后妃为脉络开启新朝的新势力分割,帝侍的情谊状况很大程度决定他们的上奏时机。踩风心想,若是宫里真来了后妃,依照他这内务大权在揽、皇帝无暇顾及的现状,借着后妃把手伸到前朝去也不是不能。   可宫里要是真多了一堆妃嫔,他恩人怎么办?吃的亏和苦还没完?   不必他人来打探,他本就上心帝侍的感情生活,很快发现帝侍之间僵硬的低气压,夜里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不曾叫水了,这可太罕见了,他用脚指头看都能看出他们生了罅隙。   踩风怕高骊不怕谢漆,于是在七天后的一次晌午奉茶,于日常接触中试探着问他们的情况:“恩人,你和陛下是闹别扭了吗?”   谢漆两手撑在新书桌上,垂眼看满桌的文书,头也不抬:“满宫城的内务还不够你忙的是吗?你等着,我派些任务给你。”   踩风哎呦一声,却也不在意加班,打量着谢漆的神情,侍立在书桌旁笑:“奴才就这么随口一问,倒叫您生闷气了,是奴才不好,该打该打。奴才也是心系主子们,看着天泽宫少了那架爬梯,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前两年您没回来的时候,陛下常坐在爬梯上发呆,看着怪叫人伤怀的。”   他看着谢漆微抖的睫毛,继续舌灿莲花地恭维,也掺了几分真心的关切:“如今陛下和恩人攘外安内,大好河山清明,来日一片盛景,您二位好不容易又能共处一室了,怎么反倒把家里给霍霍没了呢?您别怪奴才嘴碎,只是奴才最近想到,世上大有能共苦不能同甘的,陛下和恩人难道也会步上那些凡夫俗子的后尘嘛?”   谢漆抬眼看向他:“如果我们就是凡夫俗子呢?”   “奴才不觉得您二位是这样的,但听您这么说还是觉着伤心。”   “你的心不至如此脆弱。”谢漆拒绝了关切,“小桑还没回御前,按理先太子妃逝世后她便该回来,现在还滞留皇子卫所,你去见过她没有?”   踩风楞了楞,小心答道:“有,她大约是因着过去在先东宫当值的几年情分,对先太子妃有几分愚忠,奴才劝她回来,她却说要在小皇女身边伺候。奴才想着小皇女孤苦无依,就暂时没喊她回御前来。恩人您心真细,还记着小桑。”   “你们在宫城里也是浓墨重彩的人,存在感这样强,由不得我忽视。”谢漆打量踩风的神情,“你们是同乡,小小年纪进宫,扶持着走到现在,相伴有二十年了吧?”   “有,二十二年了。”   “你觉得你和小桑是什么关系?”   踩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真地笑答:“我们得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弟了。”   谢漆看了他几眼,到底还是把此前看出来的隐晦情愫挑到明面来:“可她喜欢你。至少曾经,现在说不好。”   踩风大懵、大惊:“啊?!这怎么可能?!恩人你别胡说啊,我一个太监!”   “……”谢漆懒得将从前搜查到的、看出来的证据列举,低头继续看文书,平静地打发他,“踩风,你连最熟悉的人都看不穿,就不用来窥探我和陛下的事了。”   另一头,起居郎薛成玉也感觉到了帝侍之间怪异的气氛,他对天子疑惑大于敬畏,于是在御书房的独处时大胆问高骊:“陛下最近和谢大人争吵了?为什么呢?”   高骊像被碾了尾巴的狮子,脸色瞬间黑了,把面前桌案上堆叠如山的折子一推,噼里啪啦地生气:“你咒谁呢?朕怎会和谢卿吵架!不许再乱嚼舌根,尤其是你这种握笔杆的,做你该做的去,写你该写的,造该造的势,少以讹传讹!”   薛成玉握着炭笔的指尖一下子清爽了:“是,还是继续造立君后的势吗?”   高骊把推倒的折子捡回来,手顿了顿:“君后的事……先放一放。”   “您不想立谢大人了吗?果然是私下争吵了吧?”   高骊阴郁得不小心把笔捏断了:“都说了没、有、吵!”   薛成玉在低气压里改口:“那可是舆情所迫?近来有另一派人在鼓吹您要纳妃,我们正在和他们对擂,您也不必这么快就避锋绕道,大可对我们太学院的纸笔有些信心。”   “对你们有什么信不过的,朕决计不会同意娶什么女郎,舆情阵地交给你们放心得很,只不过是尽人事之外还有天命。”高骊埋头批折子,撂下略带生硬的冷声,“朕和谢小大人之间矢志不渝,不用你们瞎臆测。”   可惜臆测停不下,朝臣奏请开后宫的折子越来越多,高骊焦头烂额,几度在昏睡中做起娶了妃嫔的噩梦,醒来冷汗透背,下意识伸手一捞想抱住谢漆,臂弯怀中却空空如也。   谢漆人在天泽宫,却不在他床上,大半生的影奴生活让他的作息古怪而弹性,入睡的地点也随意而丰富,他有时在房梁上,有时在窗台上,有时在桌椅里,总之不在床榻里。   两个人自四月四之后无声无息地互相逃避,默契十足地各忙于朝务。   被砸过一通的天泽宫空旷得惊人,砸坏的摆设通通没有补上,最富有温馨气息的爬梯一毁,孤冷气几乎从地底蒸腾而出,弥漫得无边无际。   他们原本都想着在七月七来临之前好好珍惜剩下的时间,都以为自己能强大到忽略那条越来越逼近的分离线,结果到底是耽于分离之惧,动气伤心,寒意渗骨。   高骊梦醒后怔了半晌,拨开纱帐望向天泽宫的另一边,光线和影子都没有,他看不见谢漆,心里酸溜溜,但他也知道谢漆就在寝宫里,空气一样守着他,心中便无比安定。   两人如此无声不见十天。四月十五的春考放榜在即,满长洛都沉浸在这战后的向荣大事里,民间张灯结彩堪比节庆。   高幼岚滞留长洛便是为了游览这一日,不久后便准备离开,而离开之前,她对高骊的联姻意见沸腾到了顶点,推动了两个月的舆情施压,高骊和谢漆忍受的压力也到了顶点。   *   十四夜这天晚上,高骊特请了高幼岚秘密进宫,意欲赶在她离开长洛之前消解冲突。谢漆原本想同他一起面对,黄昏时却被唐维借故喊去了审刑署。   自从知晓他是睿王之子,唐维待他的态度便越发亲近,俨然一派族兄的势头,私底下先是喊他“小漆”,听得谢漆浑身鸡皮疙瘩,才改口成“煦光”。   谢漆近来的心神灌注在了高骊和禁烟令上,但也不是不明白人心幽微的细致处,待唐维只比以前更加客气。   唐维尚不知情谢红泪就是高钏儿,以为这个表妹早在当年死去,或多或少地把对表妹的情感移情到他身上去了。   唐维拉着他在审刑署用过晚饭,搬来垒得高高的文书坐一桌,正事间隙连带着关心的絮絮,大有拽着他在审刑署过夜的劲:“煦光,近来风雨乱飘,你和陛下真吵架了吧?以你性子,八成是陛下犯轴。”   他比划着谢漆的个头,虽然比谢漆矮,比划的动作里却有股亲切的巨人气概:“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三天两头被袁鸿气得七窍生烟。高骊以前在北境常有不管不顾的狂野劲,虽然在长洛的这几年里磨合了许多,骨子里还是消除不掉。虽说他现在是皇帝,但他要是欺负你,我照样收拾他,是以你有什么受气的,只管寻我替你出气。”   谢漆揉了揉后颈轻笑,只道没事。他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想着高幼岚应该快要到天泽宫了,说话间便想回去,但唐维依然从容地拉住他:“今晚和大长公主的会谈,交给陛下就好了,你晚一点再回去,留在审刑署同我办公谈天就好了。”   谢漆揉着后颈的手顿了顿,有些无奈地笑叹:“大长公主威压甚重,两个人扛不比一个人强么?我是和高骊僵持了些日子,但也没想把压力都扔给他。他嘴拙,说不过长辈干瞪眼沉默,过后又要面壁消沉。”   唐维便笑了:“不用担心,他说是琢磨了两个月,琢磨出了一肚子的腹稿,有几分说服大长公主和解的信心。”   谢漆转头望向窗外出神,猜测高骊的腹稿是什么内容。四境里的北、西、东三境都可归中央掌控,唯独南境,镇南王夫妇军威甚重,军威又辐射到国都来,高骊便是皇帝也不该和他们硬碰硬。高幼岚把自己熟知的那一套稳妥法则安在他们身上,迫切地想让高氏江山循规蹈矩地稳固下去而已。他们的目的虽不冲突,可两代隔阂不浅,他准备怎么说服?   唐维看他出神便伸手来捏他脸,没捏到多少颊肉,忽然发现他比在东境打仗时还要清瘦,又兼暗伤不少,忍不住说些希望他好好调养身体的话,谢漆只是心不在焉地应着,但一说到与高骊有关的,他的神情便变得认真。   “再过两个月就是陛下的生辰,继位四年了,此前都没有操办过什么寿宴,梁吴的风波刚过去的时候,就有人在悄悄请示,今年要不要为皇帝办一场盛重的朝宴,哪怕是冲一冲今年以来的晦气呢?以前幽帝抽民髓建比翼楼,民生凋敝而怨声载道,如今他在位得尽民心,兴土木也无不可。煦光,你是他枕边人,你觉得呢?”唐维说着笑了,“你知道他生辰是哪个日子吗?”   “六月十六。”谢漆脱口而出,他岂会不知,何尝没有掰着手指头等那一天的到来。   相识四年,今年是他第一次给高骊过生辰。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唐维来兴趣了:“你想准备什么贺礼呢?”   谢漆不答,泪意一闪而过,转而平静地说起了其他的话题。   亥时时分,天泽宫传来了给谢漆的消息,却是来自于高幼岚的,明天春考放榜,她欲游览长洛城,召谢漆明天随从,除此之外再无二话。   谢漆等了两个时辰,闻讯快步回了天泽宫,不知今晚他们会谈成什么结果,一回空空荡荡的天泽宫,高幼岚已经离去,只有高骊倚坐在椅子里,仰着脑袋闭着双眼瘫靠着椅背,颓然疲惫地英俊。   听到脚步声,高骊猛然睁开眼睛望过来,目光中殷切灼灼。   两个人已经十来天没有对视与对话了,谢漆走出了几步同手同脚,佯装镇定地先轻问,结果紧张得有些结巴:“陛、陛下今晚可还顺利?”   高骊慢了他一步开口,大手抓着扶手撑起高大的身体站好,灯烛拉长他的身影,影子蜿蜒到谢漆脚下,瞬间以影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十天如百年,他急切得像个愣头青,先巴巴地追问:“你的肋骨愈合得怎么样了?”   谢漆垂眼低声:“挺好的。”   高骊也低声,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顺利的,阿娘她,不是是小姑她,也不对!是大长公主……她起初仍是强硬威严的气势,后来被我所说的触动,总算是软化下来了……她或许还不够认同我们,但八成不会再像这段时间明里暗里地施压逼迫我们了。谢漆,我说过不和其他任何人联姻,不就是不……”   谢漆眉眼微动:“陛下和大长公主说了些什么?”   高骊望着他,喉结滚了又滚,脑子一抽道:“和好就告诉你,和好吗?”   谢漆:“……”   一时拳头痒痒,心又软软。   他不知如何是好,便假装没听见,侧身走向与龙床反方向的另一端,心想不问了,明天自己问高幼岚去,高骊却亦步亦趋地跟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晚说了太多话,舌头还热乎着,哗啦啦地说着话。   “和好吗?和好吗?”   “……走开。”   “和好就走,还告诉你,和好吗?和好吗?”   谢漆听得耳朵麻了,穿过偌大的天泽宫,他夺步到窗台前,手一撑抓着窗沿利用巧劲荡出去,反身一翻跃到了高高的宫檐上,有些趔趄地中断了追逐。   初夏夜满天星辰,檐角下还有一个锲而不舍的脑袋,他只需一低头,就能看到一双冰蓝眼睛,明亮更胜星辰。   *   一夜无梦,翌日上午放榜,谢漆一大早便应召出了宫城,准备护卫高幼岚游览一天长洛城。   他原以为大长公主想要打马过街,看遍民生,没成想高幼岚口中的游览只是在距离官驿最近的酒楼里订一间最高的客房,她站在窗前俯瞰榜下的热闹百态,孤高地审视,冷傲地感受。   到底是立在云间下不去泥的大长公主。   谢漆走上高楼,高幼岚召他到窗畔去一起等待揭榜,神情依然冷峻,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谢漆便也安静,姑甥静静地等天光大作,官驿外的春榜在夏日下大揭,挤满了长街的人们像大浪一样欢呼,声音洪亮的小吏放声唱名,那些名字如同雄鹰,一只又一只地在喧哗里冲上云霄。   山呼的喜悦蒸腾上来,高幼岚看着底下和谢漆说话,声调难以克制地扬高:“听唱名,进士多不是大姓。这一次的春榜中,世庶各占几何?”   谢漆低着头保持等高:“文榜各占一半,武榜庶七世三。”   “你手下那些影奴也属庶族,登科了吗?”   “霜刃阁弟子多从武,凡入考者皆榜上有名。”   “武魁可有拿下?”   “有,武榜前十有五。”   高高的云窗下,是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喧哗,喜极嚎啕抱头痛哭的人不在少数,长街熙熙攘攘,人们的衣着布料五颜六色,好似流动的缤纷长绸。   这鲜活热烈的气氛到底蒸腾到了云窗上,撬开了高幼岚冰封的回忆与情愫。   她将手按在窗栏上,上身微微探出去,眼睛里烙印着那生生不息的长绸:“当年我们改新制,拓报考范围,改批卷糊名,许多庶族寒门得以一展志气。汤执棣直接摘下文状元,一夜之间穷门前如闹市;玄坤当年自轻不肯报武考,他要是报了,你们霜刃阁第一任武魁必定不会等到现在。”   谢漆听着她略微上扬的描述,抬眼望了一眼盘旋高空的苍鹰,心里补充着她的话语。当年的文状元后来逃去了云国,成了敌国的宰相,扶云灭晋死同胞;无冕的武状元逃去了北境,教养仇人第三子,战死北境冰雪中。   高幼岚声音逐渐低弱,不由自主地提及了上一代局中人的联姻。幽帝高子固推了宋氏为后的前约定,纳了出身寒门的元后,睿王高子歇断绝梁氏的前婚约,迎娶了同样庶族的唐氏,而她不能和玄坤缔婚,变成和吴家联姻。   谢漆的视线从天空转到地面,恰好看到熙攘街道上,年轻的男女们喜极而泣地拥抱在一起。   “如果我们当年没有坚持住,没能一意孤行地执行,我便不能看到今天的长洛。我始终坚信世庶联姻是推动晋国延续下去的稳固地基,即便个人郁郁终生,于大局却是畅通正解……但这个正解,我往后不会再强行施压到皇帝和你身上去。”   谢漆看向高幼岚,而高幼岚俯瞰着国都,人群聚成的长绸好似涌动到天边去。   谢漆忽然感受到了一直没有在她身上觉察到的母性。   “我不再以大局逼你们。你,皇帝,唐维,还有数之不尽的生者功臣和死者战骨,是你们平乱长洛,抗衡世家,打败云国。”高幼岚态度不再强硬,只有沉郁的平静,“我曾在大局之中,现在你们在大局之上。今天于我,即是当年我努力幻想的未来。”   她和这群年轻的故人之子不一样。她自出生便拥着广厦万千,高骊和谢漆等人没有大厦,只能从地底开始施工,一寸寸打下地基,垒起四墙,铸起中柱,直到大厦初显。   她希望新朝能用世庶联姻整合阶级,稳固大厦,直到现在她也如此希望着。   或许也有几分观自己破镜,见小辈有情眷属而偏执地嫉妒。   曾几何时,光芒万丈伴着她,如此高贵骄傲,傲得让梁奇烽耿耿于怀几十年,如此贵气华丽地活了二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吴攸亦如是。   高幼岚闭上眼,回望潜逃南境的半生是怎么过来的,末了自嘲着为自己的一生写下批语:“我之一生,有怨无悔。”   谢漆的眼眶骤然便通红了。   *   六天后,二十一日,高幼岚启程离开长洛回南境,走之前她去了两处坟冢,一处是吴攸,一处是戴长坤,与死者告别后她骑上马向青龙门而出,终此一生,大长公主和镇南王都没有再回长洛。   谢漆打马相送,马蹄踏出青龙门后,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高幼岚:“大长公主,那夜陛下同您说了什么,才叫您改变主意的呢?”   高幼岚没有回答,只是收紧缰绳望向苍穹:“小姑走了。”   谢漆僵在马背上,唇珠颤了一会,哑声道:“望小姑……一路安康。”   高幼岚嗯了一声,马鞭扬起马蹄落下,向南长策。   那夜口才平平的年轻皇帝朝她说了近两个时辰的过往和感情,平铺直叙地解释他和谢漆同为男儿却无法分离的种种,他试图用私情说服她放弃相逼,她在前半个时辰里无动于衷地冷峻着,想用自己的动之以理,去碾压他的晓之以情。   现在,那些令她感到整耳欲聋的话一句句浮现在耳边,伴着马蹄哒哒,缥缈而清晰。   【我从记事起就惧怕女郎,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有不可治愈的心病,这一辈子要么打光棍,要么枕边人是男人,总之绝对不可能是女郎。我一直在查访、闻听您的往事,现在您愿意听听我的吗?我的生母是北境军的狄族俘虏,我的出生对她而言浸透了屈辱和痛苦,于是她在逃出军营时,想将当时的我掐死。但也许是心软,也许是怕掐死我太费时耽误逃跑,我活下来了。】   【小姑,容我唤您一声小姑,您听到这的时候,会觉得我身上有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吗?】   【我想如今世上,最能理解我生母的便是您了。您当年离开长洛去南境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想过杀了那个浸透屈辱的骨血?吴攸在牢里当着您的面自戕,我那时望着你们母子,突兀地也想到了我的生母放在我脖子上的手。】   【其实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时至今日却仍牢牢记得她扼在我喉上的那只手,母亲希望我死,我在世上最敬爱的女郎希望我带着原罪不幸地枉死。】   【我不怪她,我只是怕她。】   【我想吴攸死前,也没有朝您说一句怨恨的话,我们都只是想逃……吴攸以死逃避,我以拒绝所有女郎的幼稚行径逃避。您成全了他的决绝,能不能也成全我的一点意愿?】   【小姑】   【阿娘……】 第225章   随着大长公主的离去,涌动了两个月的帝婚舆情消停了不少,南境势力撤走了干涉动作,朝堂则忙着安置春考榜后涌入的新吏,填补梁家剿除后的空缺旧职自是不必多说,内阁还迅速设立了一批新职,专门为禁烟一事。   禁烟令是谢漆为首斟酌成册,禁烟法是高骊当先振声颁布。   在禁烟这一事上,只有他们是最坚决、最迫切的。   就连唐维也在私下里力劝他们放缓:“我明白禁烟是大义,力禁自然是好的,但眼下提上日程还是太早了。梁家一族的案子我受理了两个月,自当年何卓安问斩后,梁家就成了晋国的第二只钱袋,烟草的商路是得利最快最广的,辐射到的范围奇广。当初因梁太妃投毒之事,中央以此为由禁止他们售烟,可实际是什么样呢?”   唐维翻出厚厚的账册:“这三年来,梁家私底下把烟路通到了云国去,这也是他们叛国之名板上钉钉的原因,晋国之内,梁三郎私底下勾结吴攸,吴家支持倒卖了三年的烟草,将烟草铺到了四境八方去。历数这条烟路,足足通行了十年之久!在我们看不见的四境山原,多少村镇以种烟制烟为生?一旦强禁,伴随着世庶消解的新制冲突,只怕各地要起大震荡!”   唐维是对着高骊喷气的,谢漆先出声:“烟草到底是伤人本的沾毒之物,越往后越难禁,现在提出禁烟或许是早了点,具体条例我们可以再行商量,至少把禁烟的风向传出去,这样可以么?”   唐维收了气势,尽量和颜悦色:“总之一步一步来,中央要考量的地方还有很多,还需要时间实地考察的。春考提拔出了一批新人,行令实政,总是要花费时间栽培的……”   高骊这才出声:“没有多少时间了。”   谢漆脑海一嗡,听唐维不解的追问和高骊的预设解释,一时喉头哽住难以发声。   “最近我会把禁烟的风向传出去,阻力大概不小吧。”高骊在桌底下摸索到谢漆的手扣住,故作轻松地笑,“所以舆情上得占个高地,我准备对外宣称,本皇帝深受烟草之害,自四年前进入长洛就沾了烟,身体出现了各种难以逆转的毛病,再不戒烟身体就垮了。”   唐维错愕地看着他:“……”   “禁烟是长久之计,我们是一定要禁到底的,军师,你以后会看见一个扮演戒烟者的我,到时不用感到奇怪。”高骊笑着说,“我啊,将和晋国一起戒烟。”   *   夜色深重时,唐维到底还是被说服了,唉声叹气地带着禁烟的纲册离开天泽宫,快走到门槛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他们:“近来你们之间的气氛古怪,我感觉着不太对,你们到底是争吵,还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却瞒着其他人?”   “你想多啦。”   “没有的事。”   高骊和谢漆同时否认,高骊紧接着转移话题:“军师,是不是因为你和袁鸿太久没聚了,你太想他而疑神疑鬼了啊?”   不提袁鸿还好,一提便扎了唐维的心,一挥袖子心塞地走了。他们夫夫已经半年没见了,袁鸿还滞留在北境善后一堆事宜,怕是要到今年入冬时才能赶回长洛。   待人离开,宫门一掩,高骊便像熊一样挪去抱住谢漆,从后一把抱住,一捞就将人抱到腿间,低头贴着他耳廓轻蹭:“谢漆漆。”   “唔。”   “对不起。”高骊贴着他道歉,“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确实一直没问过你想怎么对待我和异世的我,我只是一味地在想怎么让你在七月七之后好受一点。我挺自大的,去年回到长洛的那一夜,你边和我做边稀里哗啦地哭着说身世和人世,我那时就自大地想,你在世上的依靠就剩我了。”   谢漆没吭声。   “除了我没有人能安抚你身上的疤,没有人能治你的心病,我在想我消失之后你怎么办。”高骊摸着他的肋骨,“既希望你能把那个我当做我,继续幸福下去,又怕那个我不分轻重伤了你,于是又纠结地希望你离那个我远远的。七月七之后,是继续和我在一起,还是远离我,我都没问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自作主张地道歉,对不起,最后一次同你说对不起……现在我来补上啦,老婆,你之后想怎么做?”   谢漆喃喃了几十遍“怎么做”,窝在高骊怀里像一只迷路的瘸兽,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高骊的大手摸着他的脸,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泪水。   谢漆转过身体和高骊面对面,伸出双手拍拍他的脸,一脸狼狈还笑。   “我和你做爱人。”   “和他做君臣。”   “就这么做。”   高骊鼻子一酸,弓下腰背紧紧抱住他,叨叨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不想让周遭安静下来,至少用声音填满。   “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我永远分得清楚……”谢漆埋在高骊胸膛上喃喃,“但无论是你,还是他,我都想守着。”   *   禁烟令在四月末惊雷般广而告之,长洛民间反声不少,来日种烟、销烟大户的东境会持以什么激烈态度可想而知。长洛怨气冲天时,高骊用大白话写下一篇叫“高骊的四年烟瘾”的文章,字里行间不带修饰,直白浓烈地写出了烟瘾发作时的身心感受。   字迹工整,全文全是歪歪扭扭的绝望。   五月的双重日便是在骂声和怜声里到来。   子时四刻一到,异世的暴君便睁开了双眼,神经兮兮地到处张望。   谢漆其实就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紧闭的窗前,天泽宫里没点灯,守夜的宫人在外殿也打着盹,整座宫城静悄悄,黑幽幽的。   他看着眼力极好的暴君在龙床上胡乱爬下来,手脚并用地趴着摸地毯,像是通过地毯的细微材质辨认两个世界的不同。   他用触觉确认了世界,“嗬”地吸气,“哈”地呼气,野兽一样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息了许久。   谢漆便垂眼望了许久。   这一回,高骊没再如从前一样既服软骨散又自虐地逆行经脉锁丹田,他的身体是自由的,暴君的心是受缚的。神志不清的心魂驱动着天生怪力的身体,过足了混沌疯狂的一天。   天泽宫在四月四里基本被砸空,如今物只有基础的桌椅床榻,人只有谢漆,似乎一直也只有谢漆。   暴君清醒的时间不算太短,回神来时只见天泽宫里布满天光,门窗都紧闭了,夏日还是彻底照透了,满地狼藉亮堂堂的。   桌床无一幸免,他低头看到身前环着一双青筋贲张的手,漆黑的袖口紧束,衬得苍白的手背和凝固的血痕尤为夺目。   他死死盯了许久,不敢转身地梗着:“谢漆。”   “嗯。”手松了一些,背后传来闷声的回应,“早上好,陛下。”   暴君在发癫地砸了一晚上后,低低切切地哭了一个白天。   他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话,神经质地一会掐住谢漆,一会哭着道歉松开,一会想把砸坏的满地东西收起来,一会抓着还没坏成齑粉的木料徒手捏得粉碎。很快双手被木料划破,他伸着鲜红的掌心粗糙地抚摸谢漆的脸,将血蹭匀后捧着他的脸,用北境的口音说些疯话。   冰蓝眼密卷毛,此时他像彻头彻尾的狄族野人,不像中原的皇帝。   谢漆从那浓重得像异族话的口音里分辨他的内容,大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狄族人信仰雪山的神,雪水化冻前祭牲拜神明。   谢漆不知道他是把自己当祭牲,还是当山神。   *   太阳下山时,两人依靠着坐在窗前地上,暴君瘫在谢漆肩上扒拉着不放,望着西窗一点点归于昏暗,恍惚道:“谢漆,太阳回家了,我不想回家。”   谢漆精疲力尽,还没能说出安抚的话语,暴君便从他肩上滑落下来,谢漆伸手捧住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抖着手梳理那乱蓬蓬的卷发,不过片刻,暴君回家,高骊也归来。   他睁眼的瞬间便转身趴在地上没命地咳起来,咳完左手掐住脖子,右手伸去抚摸谢漆被血蹭得半白半红的脸。   谢漆疲惫地躺在他身边,轻笑着把暴君白天的北境话学给他听,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高骊也跟着笑,却轻声地说了别的:“他在那边复吸了。”   谢漆已经从暴君白天的胡言乱语里知悉,伸手摸摸高骊蓬松的卷毛:“你呢?”   “我啊,我不碰的。”高骊拱过来缩着脖子让他摸,“你在我脖子上咔嚓过一个项圈,它一直在,我就一直清醒。”   残阳的余晖慢慢褪尽,他们互相拉扯着爬起来,就倚靠在西窗下互相依偎,谢漆伸手推开头顶的窗,停在宫檐上的三只鹰呼啦啦地飞下来,争先恐后地围着他们扑扇。   高骊屈指送了海东青小黑一个脑瓜崩,让它飞到正门去传令。小黑歪着脑袋咕咕着飞出去,身后是亲爹的笑嘲:“这傻鸟真是个饭桶,一身肉肥得往我手里坠……”   小黑假装没听见,展翅飞到正门去,天泽宫正门前驻足了一些人,今天的天泽宫是个台子,皇帝在里面砸,在里头哭,臣民就在正门外听着,觉得不寒而栗和觉得狐疑的都有。   唐维只是觉得这戏演得也忒卖力,正门一开,他第一个踏进了天泽宫,绕过狼藉找到了依偎在窗下的两人,一瞬吓得不轻,还以为见了一双鬼,俩鬼抬手朝他笑着打招呼,又阳间又荒诞。   唐维蹲跪下来端详他们,两人歪着脑袋互相靠着,高骊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观察,用气声笑问:“怎么样,演得逼真吧?”   唐维哭笑不得,做了鼓掌的手势回答:“真,真是以假乱真。”   谢漆和高骊歪着脑袋对视一眼,依偎着又小声笑起来。 第226章   五月的长洛开始热起来,诸事在燥热烦闷里曲折进行,满朝没人能睡好觉,上上下下都连轴转,竟比战时还忙碌。   看着一架破烂机器逐渐变新变好,高骊再累也是情愿的。只是天热事多人便燥,于是他总以热为借口向谢漆讨抱,谢漆不知为何体温一直比旁人低,瞧着没有多少血色,大约是少年时练武和用药的缘故,又或是体质奇特,到了夏季依然体表微冷。   高骊生怕这是暗疾,神医一来便反复追问,神医解释的药理复杂,只是写下的调养方子每隔一个月就改动一次。   白天忙得头晕眼花,恨不得三头六臂九条腿,到了夜里人便慵懒步调慢。两个人在双重日里留下不少外伤,双手解开绷带后,血痂斑驳,触碰克制,以前同床像野兽互欺,如今像蛇类磨鳞。   一天当中唯一的快乐就在这时了,高骊慢吞吞地摩挲着人,抚摸一件瓷器一样从指尖慢慢摩挲到发梢,静谧舒适得能摸到睡过去,不用摁着人大干特干,心里就赛神仙地快活。   谢漆白天也忙碌,内阁审刑署枢机院几头跑,到了晚上虽然仍是神情平静,但高骊知道他实际累得迟钝了。他看他竖着耳朵少说话,窝在自己怀里不嫌热,懒洋洋地摸着卷毛玩,怎么戳都配合自己摆弄,越看越眷恋。   不愉快的间隙消弭后,高骊无视了未来,满心装着当下的自足,贴贴时总要情不自禁地说腻歪话,幸福得好似背后摇着一条尾巴。   真是奇怪。对着他人总有闷气,一对着谢漆却好像吃饱喝足了,泡在蜜罐里,泡在好酒里,又甜又醉的。   谢漆耷着眼与他贴贴,指间绕着蓬松卷毛,倦怠的声音拖长:“小卷毛,唐维前阵子和我说了一事,你生辰临近,礼部想给你办生辰朝宴,你想要么?”   高骊耳根一热,呼了几口热气,低头用唇瓣磨蹭谢漆的朱砂痣:“不想要,我以前在北境不过生辰,现在也不想过,叫礼部把预算拨到政务上去吧。真到了我生辰那一天,我只想告个假,和你亲亲热热过一天。”   谢漆哦了一声,唇珠轻蹭高骊脸庞,说话又轻又慢,缱绻得不成样子:“好啊……还有三十天,到小卷毛生辰日的时候,我们不要谁人打扰,牵着手饮酒……我希望你开心,不过我想你大抵又会哭鼻子……”   高骊心里咕噜咕噜直冒泡,团紧他往他侧颈呼:“谁哭鼻子了!还有个又字?你不要耍赖哦老婆,你平日是威严森冷,可你到了床上哪次不是被我顶得直渗水,都潮透了。”   谢漆被他呼得发痒,肤色泛红地咳嗽:“你这什么用词造句,说得这么浪荡。”   高骊顺着他升温的脖颈曲线向上,吻在他唇上紧贴不放。   既然浪荡那便不说了。   做就是了。   *   朝内外忙到能喘一口气的时候,谢漆抽空要回一趟霜刃阁,为期需要四天,高骊一听便眼圈发红,期期艾艾地商量:“你那本部现在转移到白涌山里去了不是吗?离长洛也不是很远,我白天努力干活,太阳下山就骑马去找你好不好?”   谢漆身躯一振,反应有些大地用手臂比了个大叉:“不行!”   随即立即调整过来,发笑地拉住他小指轻晃:“陛下,就几天功夫,我很快就回来了。”   高骊不依不饶,卷起了往事来卖可怜:“当年也是在白涌山,春猎山头前,你和我说进山去见你师父们,也说很快就回来,结果嘞?你被带走了,留下我没头没脑地混日子。”   他回想到那往事就心酸,尤其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昔日老婆却一脸陌生神情,隔着距离说失忆了,越说越来劲了:“我一个人睡了十个月的冷枕头,一做梦就是你,一睁眼就没有你……”   高骊说着忽然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到,待七月七之后,谢漆会不会也像他那时一样难受呢。   这时谢漆微冷的手来抚摸他的眉眼,他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含笑的轻哄:“我向爱撒娇的哭鼻子卷毛狮子保证,四天后就回来。你放心,这回霜刃阁我最大,谁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意定夺我去留,四天便是四天,我去去就来。”   高骊听着他对自己的加长称呼,一时忍不住想笑,贴着他的掌心,故作横里横气地威胁:“你保证?”   “我保证。”   “要是不能如约,迟到一时一刻了,谢阁主自己说吧,要赔个什么好?”   谢漆用气声快速说了一句话,高骊没听清,再问时他只笑答:“任君做罚就是了。”   高骊抓心挠肝的,到底还是巴巴地目送他离开宫城,自看不见他的背影,就回去喊踩风,要他开始计时,四天四十八个时辰,谢漆要是晚回来一时半刻,他一定想个好法子罚他。   踩风弄明白了原委只想笑,立即找了计时的日晷和沙漏处理妥当,抽空和身边回来的小桑小声说话:“你瞧陛下和恩人他们,不管以前和现在,私底下感情还是这样好。”   小桑没说什么,只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继续做着手里的内务。   踩风讨了个淡漠,顿了片刻,又继续笑着凑过去,想帮忙,想搭话,想博些注意。   自四月中旬谢漆说了戳破的话,声称小桑从前喜欢他,踩风震惊过后麻利地收拾好心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总算把小桑从皇子卫所带回御前。   只是他尚不清楚小桑回御前不全为他,更多是为了高子稷。小皇女如今无父无母,只有梅之牧,又过早地被迫成长,亲眼看到敬仰的仲父杀生母,留在心底的冲击和影响有多大,世上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桑从前暗里喜欢踩风不假,可她忠于梅念儿也不假,如今旧主惨烈而去,她更迫切地想保护好高子稷,皇子卫所不缺服侍的宫女,她要做的是高子稷的后盾,不是乳母一类的宫人。她得知了踩风和前朝官员有牵涉的事,在梅之牧的分析下猛然意识到御前宫人能做的事今非昔比,便顺势返回御前。   她明白踩风对权势的追渴,明白他所剩无几的遥望憧憬在谁身上,她在日复一日里不抑灰心,却也不泯野心,这回她不是来和踩风相扶相持的,是来和他争权的。   小桑做好了诸多心理准备,包括和护持多年的人交恶的准备,她深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身残不可逆转,蔓延出的心疾顽固难除,他要以人下人的身体做人上人,现在宫城的总务终于到了他手里,他会像守财奴一样,把这富有安全感的高位捍卫到将死之际。   小桑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踩风目光躲闪地来接她。   这股不对劲盘旋在她心里二十天,终于在此前一个一起守夜的夜里拨云见月,踩风摸出藏在帕子里的点心小心递过来,她拨开帕子看着年少时最喜欢的宫外吃食旷若发蒙,愣了好一会儿才故作镇定地递回去。   踩风有些急:“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个么?”   小桑指尖微抖:“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踩风人精一个,能有什么不明白的,笑问:“那你以前是真喜欢么?”   小桑踟蹰着,阖眼点了点头。   踩风便笑不出来了,攥着点心不知所措。   此刻黄昏时分,小桑垂眼看着手里的宫账,文字在眼里划过,脑海中胀满的却是别的。   踩风在身旁说着饭点将到,他偷摸开了小灶,现在他们想吃什么故乡的美食都可以,不像年少时在宫里,举步维艰到一份冷白半馊饭对半吃。   小桑想掩上宫账,还是继续摊开抚字:“婢不饿,总管自去吧。”   踩风仍是不走,东拉西扯不挪动,他向来能说会道,一张嘴顶上几个人的嘴,只是这张嘴多为向上钻营而发力,现在却是在这里浪费口才。   小桑到底还是有些焦灼地掩上了宫账,低低道:“踩风,你我一块长大,宫中二十数年扶持,我知你志气高昂,不信俗情,如今何苦?我原做想无论我们如何,同乡同伴情谊能在,可你若再惺惺作态,我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了。”   踩风当即低声回道:“世事无常,人也会变,我不信俗情,我哪是不信,我是不敢。我就是个一刀断了子孙福的下等命,哪敢肖想有人打心眼里疼我。可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从前真有人真心善待我,虽然错过了,可我、我不甘心啊,总要争取几番的。”   两人越说越急,周遭近处没宫人,便只压低了声音细细地掰扯,警惕性低了一些。   老婆刚离开没多久就魂不守舍的高骊正缓步来,想问踩风计时到现在过去了多久,他耳力好得很,隔着距离就听到了俩人的说话声,顿时被吸引了注意。虽然这两人压小了声音,偏生口条太好咬字太清晰,高骊想不听清楚都不能。   他杵在不尴不尬的距离里竖着耳朵听到他们谈话结束,不仅打发了好一段时间,还有了些传信的绝佳素材。   于是当夜,打马回到霜刃阁的谢漆没一会就收到了海东青的传信。   小黑被高骊叨咕叨胖得发沉,便通人性地不搭在谢漆肩头,翻个跟斗自己落椅子上站着了。   谢漆拆开高骊的来信,看他在信笺上故作严肃地描绘踩风和小桑的复杂牵绊,他轻笑着把视线移到信尾,果然看到高骊在末尾画小人画,画委屈的卷毛狮子趴在地上,看摇着尾巴的神气黑猫。   谢漆放下信笺,提笔回了简短的信:“我早知晓他们二人,不必干涉,为主不同,所求有异,必有相斥,不用担心他们因私沆瀣一气。”   落款是“亦想你,勿撒娇”。   写完信,谢漆拨开刀扣,抽出玄漆刀,把高骊信笺的末尾画小心裁了下来,托在掌心里看了好一会。   从前他在霜刃阁治烟毒的时候,以及高骊出征的时候,高骊都曾频繁发信,画过的卷毛狮子和黑猫不少。   谢漆喜欢这些生动的小画,便将高骊此前的信笺全都翻了出来,将信尾的小画一一裁剪下来,妥善叠好了,找来一个手巧的小影奴,郑重其事地问:“你能不能照着这些小画的图案,剪些放大的剪纸?”   小影奴一看小画,笑道:“阁主您放心吧,交给我就是了,我能把这些小画和红字剪成同等大小,贴起来一定好看。”   谢漆点点头,不太自在地侧首看向窗口。   窗沿已装饰了些红绸。 第227章   身在霜刃阁的三天里,谢漆不曾入睡过,即便回到于他而言当属世上最安全的霜刃阁,他依然因为离开高骊而失眠。   夜半他偶尔去窗上坐着,背倚窗栏眺望四野。如今的霜刃阁新建在白涌山的大片平地里,依奇门八卦规划出来,明面上看起来像一片错落有致的农场,方圆的山地栽着果林、耕地种着粮蔬,谢漆听见的是万籁林涛,这声音令人宁静。   以前的本部建造在山腹中,百年沉淀増修把它缝合成了一座庞大的机关城,入口一关便成了与世隔绝的牢狱或乐土。谢漆疗伤的那段时间里,也常在夜半到窗上坐着听山声。   从彼处到此处,都不是他的家,都像是寄居。天地广袤,无根之人随遇而安,无所适从。   失眠让谢漆提前结束了霜刃阁的布置,第四天将回去时,守望着烛梦楼那边动静的影奴传信息来,告知谢红泪最近在长洛郊区一处僻静的墓园,葬了那截从梁家掘地三尺找到的手骨。   那遗骨所埋之地,便是高子歇死后二十四年姗姗来迟的墓地。   谢漆闻言,回宫城前便折去了那边墓园悄悄看看。   穿过隐晦的幽林和往事,他在苍鹰的指引下走到了那无名碑前。   周遭林声悠长,是个曲径通幽的好去处,像名士归宿,不像王侯陵寝。   谢漆提着酒在碑前盘膝坐下,松开紧束的衣领,挑出戴在脖颈上的黑石吊坠,拨转了许久,抬眼看着墓碑,想到什么便轻声说什么:“即便二十多年过去了,记得您名字的人依然数不胜数,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幸或不幸。我长得像您,梁太妃为此想拉我一起下黄泉,汤执棣最后也把我看做了您,流着您的血,也不知道是我的幸或不幸。”   远处沉甸甸的山脊勾勒在天地间,谢漆有些喘不过气,捏着黑石吊坠的指尖发白,原本想将吊坠解下来埋进碑下还回去,到底还是不舍这仅有的一点信物,最后只拨开酒壶,徐徐淋在碑前。   看着那酒液渗入地面,他心里浮现一个此前就浮沉的念头:如果没有降生在这世上就好了。   只是这如蛆附骨的虚无在回到天泽宫时云散风消。   小黑和大宛盘旋在宫檐下,得了消息的高骊杵在门口,一手摇着沙漏,一手朝谢漆猛挥,大步走来接他,模样有几分滑稽笨拙。   谢漆忽然便笑了,迎着各种目光上前去,向前就如抽刀破水。   “陛下,这个时辰,您不是还在内阁么?”   “哎呀谢卿可别以为朕渎职,折子搬回来在案前堆着呢……”高骊装模作样地笑着答话,拉住谢漆的手穿过值岗的禁卫军和宫人,回到空荡的天泽宫里,两个人的心都满了。   高骊弯腰来抱他,谢漆踮脚去环住,沙漏在地上滴溜溜地滚。   高骊苦等的四十八个时辰过去了,他手腕上的四十八颗天命念珠也进入了倒计时。   *   六月初六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初五一入夜,高骊便把谢漆抱在腿上,有什么发肤饥渴症一样又贴又亲,两人紧挨着嘀嘀咕咕,细细嘱咐彼此小心,快到子时四刻才松开。   谢漆一松手,身上的温情便隐得干干净净,这一回,他仍熄灭了所有灯烛,坐在昏暗里等暴君醒来。   暴君踩着子时四刻的时间醒来,比上次正常了一些,但前半夜仍是足够折腾的,谢漆费劲地摁了他一个多时辰,才听到他喘出的不成调的呼唤。   “放手,我要拆你的骨头了……”   “真吓人。”谢漆随意地低声,松开一只手迅速地封了他半边身体的大穴,他特意琢磨来的对付他的办法,封一半穴位能错开他的内劲,又不至于伤了他筋骨。   暴君的挣扎幅度果然变下,动作变得迟钝又别扭,蹙着眉扭头来看他,低沉沉地愤怒。   谢漆这才放手,盘膝坐在狼藉里,扣住暴君发抖的左手,慢慢地将他的袖口往上捋,借着月光,他眯眼看那一串天命念珠,上手轻拨,一颗一颗地转动。   四十八颗念珠,只剩下两颗没有燃尽。   谢漆想,时间怎么这么快呢?   暴君喜欢他主动的触碰,便抖着手奋力抬起,挣扎着想去抚摸他的脸,却不知怎的失力,变成一巴掌。   谢漆被扇得趔趄,却只是默然无声,天泽宫便陷入了死一样的静。   一夜过去,待到白昼,暑气微灼人,暴君扯开衣领蔫蔫地坐在西窗下,用懵懵呆呆的眼神看谢漆。   谢漆收拾着地面的狼藉,回头看他一眼,轻声道:“陛下,热的话不妨把外衣解下。”   “朕不热。”暴君摇头,“我不怕热,耐冷耐热的。”   谢漆动作一顿,想着近月来高骊常喊热讨抱的嘴脸,唇侧的朱砂痣动了动。   暴君有些笨拙地拍拍身旁的位置:“你怎么在打扫呢……来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布满血丝的冰蓝眼睛紧紧盯着背对着的黑衣身影,一寸寸地扫视,看他发冠掉了之后散下来的柔顺马尾,冰绸似的发梢垂到尾椎处,随着动作扫到侧腰,在空中微晃着。   他知道那是一副能坚韧又能柔软的身体,触如冷玉揉如罂粟,勾地火埋毒瘾。   他有些难抑地大口呼气,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无比期待最后的三十一天翻过去。   “我拾掇出块干净地就好,稍候有位神医过来,给老人家腾个位置落座。”   暴君艰难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内容上:“老神医,是那个写药方的吗?你特意……”   “是的。”谢漆轻轻截断他的话,“您此刻待着的那具身体早已剔除了烟瘾,现在是健康的,只是陛下的心瘾仍在,仍是沾病的。神医是最早治烟瘾的开拓圣手,也许可以为陛下开一些治疗心神方面的药方。”   暴君吞咽几次,滚动着喉结低声道:“不用……等我到了这里,宫城没有烟,我看着你,日复一日的,自然而然就能好了。”   谢漆不问他是否真有那股意志:“陛下不喜欢就医,还是不信任?若是不喜欢,臣不僭越,若是疑心,您不必担忧。臣以项上人头保证,神医是当世罕见的善人,医术和仁心都远超当世,只是老人家刀子嘴而已。”   暴君有在竭力认真听他的话打消戒心,但还是不耐地低吼:“我早就药石罔顾了!药要是有用,我何至于连你的骨头都拆!喝再多的药都无济于事,灌多了只会再染一个瘾!”   “陛下除了烟瘾,还有个药瘾是吗?”   “是啊!朕三月三那天就和你说过了!”暴君森然发怒,说话也紧跟着胡乱起来,“烟瘾药瘾酒瘾杀瘾人瘾……”   一堆“瘾”弩箭似的蹦出来,还有“眼里生重影”“看一堆幻影”,各种瘾和影砸得谢漆顿在原地,低着头久久不动。   暴君语无伦次地不停低吼,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在异世能沉默寡言半个月,此刻却能毫不停顿地说这么多。唇舌一直在鼓噪,他也停不下来,脑子乱糟糟地想,我只是要他转身来我身边坐下,我想他理睬我而已,可我为什么在吼他,还打他。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我病了,可我病了不是疯了,不是吗?   哪怕是傻了也好,怎么就变疯了呢?   谢漆低头蹲了好一会,暴君的情绪太浓烈,他几乎是刹那间便感受到了他用大吼大叫掩盖的恐惧。胡言乱语的怒吼在空荡的天泽宫里回响,越来越大声,嗡嗡的底噪下,谢漆的眼泪落在地上的全无声响。他哑着让骤然涌出的眼泪流干净,身体除了呼吸全无反应,忍耐力更上一层楼,灵魂的出口被堵住了也照样风轻云淡。   眼泪流干后他便若无其事地转身,暴君看他走来,脸上扭曲更盛,嘶吼还没停,只是变成了语无伦次的北境话。   谢漆走到他面前去,暴君左手前伸想去拉住他,右手后缩抠住墙壁,低吼变成了呓语。   谢漆单膝跪下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发顶,冷静得不正常地哄:“好了陛下,不必说了,臣知道您的意思,没事的,变成疯子就疯子吧,别怕。”   暴君瞬间死寂,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臣也可以疯,一起疯不孤单。”谢漆隔空抚过他发顶翘起的一撮卷毛,神情认真地注视着他,“下个月您就是这边的皇帝了,不管各种心瘾是否能除,您都是这边的皇帝。”   暴君发直地凝视着他,什么也听不进去,眼里闪烁着怪异的光:“你、你愿意和我一起疯?”   谢漆顿了顿,有些空洞地想,就这么期待啊。   *   暴君期待七月七,高骊期待六月十六。   他其实不喜欢自己的生辰,一点也不喜欢,期待只是因为今年多了谢漆。   他不住搓搓手,自顾自地甜蜜到六月十五的晚上,好好告了假,卖力处理完政务,结束时已是星月当头。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十六日了,高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身旁一身常服的谢漆。   谢漆拿了一段墨缎来,蛊惑一样地给他蒙上眼睛,牵着他往外走,说要带他去宫城外过生辰。   高骊让他一路牵着坐上马车,飘飘乎地赶向他未知的地点,兴奋得不着调,握着谢漆的手轮流反复摸手指:“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谢小大人,你神神秘秘的,私底下鼓捣什么好事了?”   谢漆坐在他对面,月光穿过窗纹洒下来,高骊蒙上眼后,轮廓在斑驳的光影里愈发显得英俊,他衔着笑看着他,不错眼地看。   “陛下怎么敢肯定是好事,万一是坏事呢?”   “能有多坏啊?”   “反正你一定想不出来。”   高骊拉着他的手黏糊,唇角快咧到后脑勺去,越想越期待,越期待越开心,谢漆还拿着副衣冠挨过来,拨着他衣襟要让他换,高骊愈发乐不可支,十分配合地展开双臂:“要给我换什么呀,是什么生辰日才有的奇装异服吗?这也太好了吧,给过生辰还给捯饬的。”   马车慢悠悠地走,谢漆解开高骊的发绳,爱不释手地摸了片刻,认真地梳了起来:“陛下长得好,不需要什么捯饬,是我想折腾你。”   高骊低头把脑袋往他怀里轻顶,笑得找不着北:“这算什么折腾,这不是奖励我吗?”   一路如置云端,高骊直到下马车时都轻飘飘的,拉着谢漆的手醉了似的摇晃:“我这么个大个子,现在都觉得脚下轻盈得要飞起来了!”   “那我会长啸一声看你翱翔。”   说罢,高骊眼前的墨缎取下,他迷蒙着眨眨眼睁开,笑容还在脸上:“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拖到现在……”   还没看清眼前,只听得不远处有雄浑的低沉轰鸣声,以及清脆的引线点燃声,数不胜数的烟花游龙一般飞向夜空,齐齐一声同时轰炸,夜空中的烟花聚成一只卷毛狮子的壮阔图案。   天地广袤,山林草野,万籁都如放歌,万物都如媒人。   高骊呆呆地仰首,望着持续许久的烟花雨,看满月下栩栩如生的卷毛狮子,它由转瞬即逝的烟花聚形,烙印了永世不灭的极盛情愫。   他攥着谢漆的手,呆呆地看着在夜空里笑眯眯的狮子,喃喃:“这得花多少心思,生辰日而已,阵仗这么大?以后我要是有走马灯,最后闪过的记忆一定是现在……”   谢漆的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高骊,你转过来看看我。”   高骊回了些神,大呼小叫地转头来,满脸的笑意还没扩大便凝固了。   自他初见谢漆的那一天开始,除了脸上那颗朱砂痣,除了受伤流血,他就没见过谢漆身上沾其他的红色。   此刻谢漆穿着灼灼的喜服站在他面前,从头到脚都是鲜艳的红,眼角也是红的,本就是个美人,从前冷得刺人骨头,此刻灼得烫人眼窝。   高骊的眼泪不争气地直淌,模糊间看到自己的装束,也是一身大红喜服,与谢漆紧扣五指而叠交的袖口,绣着一模一样的苍鹰展翅。   姻缘非枷锁,相携于飞去,没有比这更好的喜服了。   高骊流了许久的眼泪,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生辰。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自己不会带着生母的怨恨痛苦降生在世上,他知道谢漆如果能选,也会希望不降生。他们汲着恨和悲,承着利用和训诫,歪歪扭扭地长成他人满意的、苛责的工具,他们因宿命而无处可恨,因彼此而钟情深爱。   他直到此时,才学会爱自己的生辰。   后来经年,不必等到走马灯,高骊时常在脑海里想起这一幕,他和谢漆站在璀璨明亮的盛大烟花下,谢漆和他说生辰吉乐,也和他说——   成亲同乐。 第228章   踩过洒落烟花灰烬的大地,谢漆牵着高骊的手,一路走一路轻哼着歌,不往灯火通明的庄园走去,反倒往平坦宽阔的草地走去。   霜刃阁的影奴们群聚着,没有一个穿黑衣,穿着各色鲜艳的常服,执喜灯的,捧喜糖的,洒花瓣的,还有一堆人吹拉弹唱,各种乐器歌声吵吵闹闹,一点也不合韵,热火朝天地咿咿呀呀。   高骊原本泪眼朦胧,听到这不和谐的大合奏忽然想笑,抬眼看去,簇拥着的人群里不乏熟面孔,有此前跟随着谢漆的小影奴,有在宫城、战场上护卫过他的影奴。方贝贝在人群里蹩脚地吹一把北境的胡笳,吹几声就换成嘴嗷嗷,青坤拉着一把二胡,拉出的曲调十分喜庆,霜刃阁的老一辈影奴剩得不多,在场的几乎都是年轻的面孔。   高骊的衣袖被拉了拉,他低头,看到谢漆笑着在喧闹声里喊:“霜刃阁的人都是夜猫子!今晚夜猫子们要乌泱泱地闹一整夜!寿星新郎官,你受不了只怕也得受着!”   高骊第一次见他这样热烈地开心,猝不及防眼泪一掉,低头往他耳边笨拙地大喊好。   这里是白涌山,天低星灿,水草丰美,不是贫瘠苦寒的北境,但这嘈而不乱的热闹气氛让高骊觉得回到了北境,没有多少尊卑高低,男女老少平起平坐,围着篝火便忘乎所以。   他正想着篝火,谢漆带着他走到草地上,歪着脑袋朝他露出个得逞的笑,随即仰首朝天狼嚎。吹拉弹唱的影奴们也一瞬呼应,对天发出一阵清越的狼嚎声。   高骊心跳如擂鼓,透过眼泪模糊的视线,眼前所见恍惚回到了三年前的春猎,彼时他搂着谢漆在山野间纵马狼嚎,谢漆因烟毒还不大会说话,像只牙牙学语的猫崽一样在他怀中跟着狼嚎。   “嗷呜——”   匆匆四年如逝水,篝火烈烈燃起,十六夜如昼。   “嗷呜——”   影奴们唱北境边塞歌,跳北境野熊舞,嗓门震天。   “嗷呜——”   高骊背起谢漆,大笑着在篝火间狂奔。   今夜是一群不曾去过北境的长洛人举办的北境婚礼。   后半夜,将近天明时,谢漆按照北境结亲的习俗,挽袖在中央的篝火烤了半只羊,烤到羊腹里的香料溢出浓香,油水凝出滴落如蜜便到火候了,他撕下最嫩的部分放在高骊碗里,洗净的六种干果摆在烤肉周遭,并倒了蜜水。   “共饮蜜水,继而果子一口,肉一口,共食始终。”谢漆麻利地准备完,笑着看向高骊,举起右手摇摆,“然后我们便该十指相扣,一起扣一个宣誓的手势,如此便能算是完成北境结亲的仪式,对吧?”   高骊歪着脑袋看着他,看他止不住地笑,看他脸上羞赧和兴奋混在一起,清冷的人难得露出了憨态,说话不时摇头晃脑流露小动作,像是回到了刚中烟毒的呆萌时候。   三年前的春猎夜,他也这样开心,哄着谢漆喝蜜水吃果肉,和懵懂的他宣誓道,我心如火刀如焰,不能守卫你,使我心腐刀锋折。   谢漆失忆忘了,却在三年后如法炮制,把蜜捧到他眼前来。   高骊笑着,鼻尖红了:“对……小手给我,我知道怎么扣牢固。”   谢漆揩揩鼻梁,伸出右手和他相扣,灼温从相扣的指尖蔓延到心魂,兴奋得让身体轻轻颤栗。   夜将尽,天将亮,天边破晓隐现,他克制着颤栗,拉起高骊朝日出的方向跑去,高骊一整夜都听他安排,二话不说跟在他身后跑。   “小夜猫子要去追太阳了!”   “是,要去当夸父了!你跟不跟我?”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喽!”   谢漆笑得跑出了一条歪斜曲线,和高骊一起跑得跌跌撞撞,绣着苍鹰的红袖涨满风,和脚下的风拂草一起哗哗作响。   跑到太阳跃出地平线一痕,谢漆牵着高骊停下,喘得脸颈绯红,说话发抖:“我要自作主张地在你生辰吉乐时同你成亲了……天地日月高骊谢漆,万籁见证,成亲同乐。”   高骊抬起左手猛刮脸上的泪痕,朝他笑:“同乐!然后洞房去?”   谢漆笑得前倾,这一夜是他平生笑得最多的一夜:“拜完天地,洞个昏天暗地去。”   “就在这儿拜。”高骊看一眼日出,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只拜天地日月!”   两个人松手,后退半步,撩衣角齐跪,一瞬天地无尽,日月无边。   “一拜天地。”   “二拜日月。”   “夫夫对拜!”   起身后天光万顷,人世熙熙攘攘,宿命只他二人。   *   谢漆觉得时间真是快得奇怪,明明昨天还在白涌山跑马,还在贴满剪纸的深堂里厮缠,温热地睡去,温热地醒来,一闭眼一睁眼而已,却恍惚一瞬间,就到了七月。   临界点越靠近,高骊和谢漆越沉静,白天忙朝务,夜里如胶似漆,没有一夜做过噩梦,成亲的幸福从六月十六一直持续到炎炎灼夏的七月,一个别离字,一声哀叹响都没有。   两个人在枕上话家常一样说好了七月初六的安排,高骊初六下朝后欲独自前去护国寺,希望谢漆不必跟随。   谢漆一口答应,知道他自有嘱托,他不着急去追根刨地,这一生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慢慢回望。   如此,七月初五便成了成亲不到一个月的新人的最后共枕夜。没有想象中的煎熬,他们如常地亲吻,厮磨,濡湿地厮缠在一处,指尖缠着对方的发梢。   没有多余的生离话题,谢漆抚着他身上的伤疤和刺青,高骊亲着他的朱砂痣,絮絮地聊今天的三餐好吃,政务琐碎,天气燥热。   “我爱你。”   “嗯,谢谢你爱我。”   “哈哈这是什么回答?”   “就是……我没你想得那么坚韧,自爱需要理由,你爱我了,我便学会了自爱。”   “爱我比爱自己容易吗?”   “是。”   “小傻子。”   “你也没聪明到哪去。”   “不聪明就对了,遇上你,耗光了我这辈子的聪明才智。”   “哈……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了,快睡吧炸毛陛下,明天忙着呢。”   “好哦好哦,抱紧老婆好睡觉,老婆往里来一点,我进去,你含着睡。”   “……”   翌日初六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热天气,众人无有不出汗,唯独谢漆身上不冒一丝暑热气,时不时还感到浑身发冷。   谢漆把这归功于高骊在床上的蛮不讲理缘故,血气精气都被他榨去了。   黄昏之时,内阁漫长的午会结束,谢漆在群臣中,目送高骊的背影走出御书房,他若无其事地整理禁烟令的文书,和唐维有说有笑地一同离开。唐维克制地拿手扇风,抱怨长洛七月的暑热,羡慕谢漆的体质。   “煦光,是不是习武之人能更好地调整自己的身体?今天真是热得人心浮气躁,我扫周遭一圈,就你和陛下对这暑热天无动于衷,身心调试得真稳当啊。”   “或许是吧。文修心武修身,各有好处,唐兄是想习武么?”   “习个基本就很损我筋骨了,我素日能练练五禽戏就不错了。对了,陛下怎么今天要去护国寺?那佛寺造得富丽广阔,但我总觉得森森,有些瘆人。”   “你儒那佛,自然不对付。没什么,陛下是为禁烟而去,你也清楚他是什么人,他不会和前几代晋帝一样崇信护国寺的佛法,他是兵家不亲武,尚武不疏儒。”   谢漆神情和对话如常,唐维自然也没有发现什么古怪,言笑晏晏地告别,他回袁鸿还没有回来的孤枕小家,谢漆回高骊离开的空旷寝宫。   残阳把人的影子拉成瘦长,谢漆平稳地走着,轻声哼着歌,冰冷的指尖轻轻打着拍,轻快的步伐一直延续到天泽宫门口。   踩风和小桑都在,谢漆看见他们便笑,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吩咐:“晚膳陛下不回来,不用……”   走进天泽宫的刹那,谢漆忽然平地摔,喉中一口冷血吐得脏腑倒置,一摔就没能爬起来。   踩风和小桑同时反应,一个扶一个传御医,踩风搀起谢漆,一看到他的正脸便惊恐万状:谢漆下颌和侧颈上浮现了两朵小小的云纹青斑。   踩风三年前照料过中了烟毒的他,清楚他脸颈上浮现青斑意味着什么,不明白他为何好转许久的烟毒骤然发作:“御医没用,小桑,摘我令牌差腿脚快的禁卫军去西区请那位神医,还有把谢大人烟毒复发的事立即传给陛下!”   “不许去!”谢漆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唇角的血淌到了颈上,他撑着地坐起来,咳着血沫故作镇定,“不许干扰陛下……不用声张,也不用请神医白跑一趟,我有备药和备针,自己能处理。”   踩风和小桑都呆了呆:“大人,你吐了这么多血,怎能不请医师……”   谢漆蓄力站了起来,称自己想要卧床睡下,不要人打扰,执意挥手差他们到门外去。掩上宫门,他顺着门扉下滑坐在地上,并不管身上骤然发作的残余烟毒,只是不时咳着,眼睛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夜色。   无声的沙漏在夜里滴滴答答地流着沙,宫门外踱着轻急的步伐,踩风和小桑压低声的担忧不绝于耳,谢漆什么也不在意,只撑着身体等待。   夜色一点一点深重,七月初六的流沙逐渐流到尽头,宿命的齿轮咬到了七月初七的一环,命运既定的主线、命运改变的分支同时无限延伸。   谢漆在一片昏暗中等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七月初七,暴君高骊从异世跋涉而来,站在谢漆背倚的宫门外低哑地笑。   “朕……回来了。” 第229章 “活了!”   七月七中夜丑时,暴君高骊颤栗着站在天泽宫门外,耳畔嗡嗡地听踩风和小桑的细说,他竭力扮演出应有的温柔,但手上的力气还是没轻没重,一推就将紧闭的宫门推开。   他心虚了刹那,门内是漆黑的一片,厉风在空旷里闪过,他立即进门关门,缓了半晌才借着薄薄的月光视物。   西窗洞开,淡淡的血腥气被风吹去,暴君艰涩地适应着健康的身体,怕那烟毒发作的人正在入睡,大气不敢喘地摸着黑,笨重而小心地摸索到龙床时,只摸到了整齐冰凉的被褥。   他坐在床沿呆了片刻,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洞开的西窗。   闷热夏风和冷黯月光吝啬地洒进来,他意识到那人破窗离去了,眉目间突显暴戾,刚想发作,又克制成一派温和。   他告诫自己,根本不用生气,更不用着急,现在这里的整个人世都是他的,他有漫长的一生去把谢漆这个唯一的变数收服。   收服的前提是他得像“高骊”,学“高骊”。   高骊要模仿高骊。   暴君抬手揉脖颈,兴奋得好似有一箱云霄烟浓缩成液体打进了血管里。   他摸着黑从床沿起来,笨手笨脚地找到灯烛点亮,执灯到新的书桌前坐下,抖着手翻开条理清晰的案牍。   此世的高骊给他铺了许多路,由内而外地尽善,几乎是量身定做了一件最合适的外袍,只需要他将外袍披在肩上,就能与这世界合为一体。   暴君提前替高骊做的却是少之又少,来之前他坚持了一个半月的禁烟、禁药、禁酒,煎熬得几度想杀人,身心俱崩于临界。心瘾虽然未能根除,却也熬出了四五分清醒。   借着灯光,暴君魔怔地翻阅着归类的要紧政务,神经质地转动着眼珠子牢牢地看、低低地念,想将这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嵌进脑子里。   高骊穿越到另一边面对的是一个破败腐烂的晋国,一具几乎掏空的残败身体,一个即将玉碎魂消的爱人。而暴君此刻面对的是一个清流涌动的新生人间。   如此对比,他怎能不珍惜此世,怎能不占据此世。   *   一夜挑灯苦度,暴君把最近的政务勉强记下,耳鸣目眩地揉着脖子僵硬地走向西窗,干涩地眺望七月初七的日出。   他神魂飘忽地自言自语:“……四年了。”   今天是中原的情人节,也是长洛历久难忘的伤疤纪念日。四年前的今日,韩宋云狄门之夜血流成河,大火屠焚,他率领八千北境军来向中央讨要拖欠长达六年的军饷,阴差阳错地赶上了长洛的劫难,平了它的危局。   他从东门青龙门而入,以折损五千部下的代价,换来一个入了吴攸“青眼”的“机会”。   这“机会”让他从籍籍无名的三皇子一跃变成新帝候选人,他还没来得及做扶持北境的美梦,北境军被刺杀的刺杀,策反的策反。张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乱刀砍碎,从北境赶来的唐维袁鸿死在半路上,拼死护送来的北境遗民成了吴攸拿捏他的软肋。   这“机会”不是机会,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开端。   他可以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荒野求生二十三年,带领北境军把狄族杀退百里,却无法在精致脆弱的晋宫城里熬过一个月。   吴攸用润物无声的藏刀瓦解他的部下和后路,梁奇烽用直截了当的云霄烟闭塞他的脑子和耳目,韩志禺用中原正统儒家论奠定他在史书上的身后名。   在世家眼中,他高骊是从狄族俘女腹中爬出的野狗,一个摆在龙椅上的草芥,必要时是挡箭牌,杀人怪物,不必要时是乱政者,祸国暴君。   如此四年下来,晋国内乱外弱、内贫外颓的亡国征兆顺理成章都是他这个暴君的罪责。   刺眼的日光刺进了眼底,暴君回神,察觉到掌心也疼,低头一看,愕然看到自己的左手抓着窗扉,生生把窗户攥裂了。   一松手,不堪重负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裂痕斜逸旁出,俨然在他的握力下成了废窗。   暴君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   窗户的碎裂声和始作俑者的道歉声混合着,传入独坐天泽宫屋顶的谢漆耳中。   谢漆上身不着衣物,赤露的左臂上扎了满当的银针,他慢慢拔去银针,一根一根收回针笼,脸颈上的青斑淡化了不少。   日出的阳光照在他透白的上身,把他镀得像搁浅的鲛人。   他捡起叠放宫檐上的衣服,迟缓地穿回身,颤抖的手凌乱地揉了揉脸,宫檐下的西窗,暴君惶惑的道歉声还在持续,简直像在索他的命。   半晌,日跃地平线,谢漆坠西窗。   暴君神经兮兮地对着废窗反复道歉,忽然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眼,见到逆光的苍白谢漆,人便呆怔了。   谢漆伸手拍向欲掉不掉的废窗,带着内力的一掌落下,废窗坏得彻底,裂开掉了一地。   “陛下,物件坏就坏了,不用这样道歉。”谢漆嘶哑地轻声,“时辰快到了,您该准备上朝了。”   暴君高骊只顾着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一只流浪的野狗。   身体残留的浓厚爱意冲昏了他的头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声刀子似的呢喃就蹦出来了:“早,老婆……”   谢漆眼前的世界一瞬和废窗一样四分五裂,干涸的唇瓣张了张,全然发不出声来。   【别用高骊的身体这样叫我】   【和我成亲的不是你】   *   七月七无风无浪,暴君初到此世“顶包”的第一天无惊无险,甚至堪称平静地度过去了。   诚如高骊说的,不管他在这世界整出了什么离谱的活,也不会有人怀疑皇帝的身体里换了个芯子,外人至多当他是烟瘾发作而行止古怪。   他只需要沿着既定的框架规规矩矩地顺行,就能收获一个夙愿以偿的人间。   他必须要做的两件事,一是玩命地去戒烟瘾,二是不许强迫谢漆。   白昼将歇,天边火烧云,暴君同手同脚地走在回天泽宫的路上,被政务裹得像浆糊的脑子不甚清晰,下意识地在想今**臣中的谢漆。   那个沉默又漂亮的青年,他不入朝,午会入内阁,在朝务中主动发表的言论很少,朝臣就着禁烟法询问他的多,被问时他常未语先笑,只是笑的弧度不大,清冷而疏离。   他乱糟糟地想,我在这四年里总共才见过他多少次,相对的时间统共才多长,他不亲近我也是合理……虽然不合情。   烟瘾未除前,自不强迫他。   他既爱高骊,迟早移情我。   不急,有的是时间。   暴君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自以为足够冷静自持,还没走到天泽宫,就听得起居郎薛成玉在身后不远处震惊地出声:“陛下,您的手!手!”   暴君这才发现自己边走边下意识地咬了手指头,魂钝不知痛,咬破流了满手血,自然会把身边不经事的人骇到。   “没事。”他强装镇定地低哑解释,“身体有些不适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薛成玉还是骇然,握着小本本低头刷刷直写。   暴君扫了他一眼,烦躁和戾气翻涌着,想杀人的念头浮浮沉沉。   这起居郎在他原先的世界里和他不对付,没少在纸上捉刀砍他,他几次想把人剁碎了。   薛成玉浑然看不出皇帝阴着脸,摇着头同情道:“陛下是因烟瘾发作才自残吧……治心漫漫,陛下,您切莫放弃。圣人云,天将降……”   薛成玉情不自禁地多话起来,暴君便有些懵地多扫了他几眼。   说不明白的感触在心里翻涌,直到夜色侵袭天泽宫,暴君依然有些恍惚。   文书上的字不过脑,他仍在细数此世给予高骊善意的人。   他在异世孤家寡人,另一个高骊在此世拥戴无数,同人不同命便是这么天差地别。   正魂飞九天,踩风前来上报,有些着急地说谢漆急病了。   闻声他立即起身而去,幸好踩风先说了谢漆在侧卫室,否则他都不知该去何处寻人,只以为谢漆又萧索地守在宫檐上,似鹰不似人。   *   此时是七月七的夜晚,谢漆蜷在被褥里冷汗透背,浑身发着高烧,眼睛紧闭睁不得,脑海混沌醒不来。   凌乱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溯洄,谢漆下意识地清楚,那是他的前世七月七的记忆,是他将死又将重生的节点。   他身在狭隘天牢,看稀薄天光,高沅挥鞭,高瑱哄骗,身体毒发和伤病作祟,喉中血止不住地在呕。   他靠着牢墙,指尖刮了一指墙上脱落的石灰,往鼻梁上一抹,垂眼想死了,却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排山倒海的动静传来。   那个跑出大动静的大个子来到他面前,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面颊,而后将一颗暖烘烘、圆滚滚的珠子塞进了他手里。   谢漆在高烧中眼泪如溃堤,明明紧闭着双眼,却还是在混乱的记忆里见到了倾泻的天光,六月十六白涌山中的日出,七月七韩宋云狄门之夜的火树银花不夜天……记忆不停倒装,交叉,混乱地记起,再彻底地遗忘。   他空有今世飞雀一年后的记忆,重生了,却又忘记了前世今生。   记忆的断代导致他与那个前世的玄漆不一样,就如同高骊与暴君不是同一人一样。   谢漆的冷汗更多了,疼得不知生死的界限。   “谢漆,谢漆……”   两个声音在同时呼唤他,彼世与此世的高骊都在抱他,谢漆蜷得更厉害了,体会到了濒死的剧痛。   他在剧痛中浑浑噩噩地感知着,灵魂似乎被撕裂成了两份,沉甸甸、破破烂烂的部分飞走了。   谢漆听到有人在身边喊,他活了。   *   “他活了!”   异世天泽宫,七月七深夜,仍隶属吴家的神医满头大汗但精神抖擞,施展了一整个白昼的医术,此时竟还能抖擞地喊话,头发还是灰色的,而非银白色。   不管哪个世界,神医都是神医,妙手回春,嘴刀一流。   “老子真是太厉害了!这都能救回来!”神医揉揉手腕,兴奋得狂捋长胡子,大有把自己的胡子薅掉的劲头。   捋完,他又不管尊卑地狂拍瘫在床边的皇帝的肩膀,大笑着猛夸:“你小子眼光不错!当今世上,我敢保证除了我没人能救活他!哎呀我真是太了不起了,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功德又攒了一茬了……”   高骊浑身力气抽干了一般,大喜大悲地无力瘫着。   他左手直抖,最后一颗血红的天命念珠在十个时辰前,由他亲手交到了天牢中奄奄一息的玄漆手上。   他亲眼看着那颗天命念珠从血红变成透明。   透明刹那,谢漆即成功重生回四年前。   天牢中的玄漆则将死去。   但谁说命运的岔道口只能有那几条呢?   既然时空不停增生,现在多了一个晋国又何妨?   高骊脑海里没有充斥纷繁的诡谲天命,只有最纯粹的悲喜,他想同神医道谢,天泽宫紧闭的门却忽然在这时被推开。   此世未死的最大权臣以人臣身份硬闯皇帝寝宫,不顾衣冠凌乱,厉声便斥退了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的神医。   神医见来的是家主,捋捋眉毛就麻利溜了。   高骊还瘫坐在龙床下,抬起被烟瘾折磨得遍布血丝的眼睛,含笑看向高高在上的吴攸:“吴世子……贵安啊。”   吴攸剧烈呼吸了片刻,撩衣半蹲下,和高骊视线齐平,死死地盯着他:“皇帝陛下,你究竟从何处得知我的秘密的?”   高骊搭在床沿的手屈指轻敲虚空,看着吴攸隐隐疯狂的眼神,越发镇定自若:“朕从哪里知道,还重要吗?你窝藏先东宫旧部,先太子妃梅念儿还活着,先东宫影奴之首张忘更活着,高盛的遗腹子……哦,是遗腹女,也活着。”   吴攸最后的隐忍崩坏,见鬼一样地盯着他:“高骊!”   “你给她取名高子稷,真是个好名字。”高骊低声笑起来,“吴世子,如今太子高沅、五王高瑱都还活着呢,你想把高子稷扶上皇位,你觉得手握正统皇子的梁韩两家能答应吗?”   吴攸神情几经剧变,说话都发起抖了:“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高骊后脑勺轻靠在龙床上,不住地笑:“再挣扎一下。”   “什么?”   “这个晋国,我们,都再挣扎一下。”   “挣扎什么?”   高骊侧首,满眼血丝地看向昏睡中的玄漆。   他呼吸均匀。   高骊回头来,对着浑身焦虑的吴攸认真地笑道:“挣扎着……活下去啊。” 第230章   谢漆病了数日才堪堪能落地。   这病来得奇怪,神医来了也诊不出是什么疾患,除了烟毒的余毒,其余内伤外伤皆不见,若是旁人,神医大抵会怀疑是无中生有地装病,偏偏是谢漆,如他这般能忍疼的人,竟生生疼得卧床三天不能起。   谢漆不省人事,皇帝晚出早归,人前只待在床前干看着,不像三年半前的时节,谢漆烟毒最严重的时候,衣食住行都让高骊揣着亲力亲为地照顾。   至于人后他是什么反应,旁人不得而知,距离帝侍最近的踩风只知道,谢漆的衣服在夜里裂损,翌日喂药时,踩风还眼尖地发现他手腕和脖颈俱有揉捏的指印淤青。   踩风提心吊胆,疑心高骊在这节骨眼不定时抽疯。他收拾了几次天泽宫的乱砸残局,深信高骊烟瘾犹存,不然不会连那架爬梯都砸毁了。   往日是门窗紧锁,独谢漆在内镇住高骊,现在谢漆自己怪病缠身,白天蜷在被褥里发抖、抽搐痉挛,俨然痛苦难熬的凄惨状,高骊的反应如此奇怪,难道是夜里烟瘾发作,不拆宫殿拆人去了?   于是守夜时他便紧张地竖耳紧贴隔墙,深夜时隐约听见了高骊语调起伏的混乱呓语,夜深尽显骇人本色。   踩风情急之下用送水的借口拍门,硬着头皮拍了半晌,沉重的脚步声来到门口,谁知门一开他便挨了一踹,猝不及防间天旋地转地滚到玉阶下。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玉阶上,似是一团乌云:“要么安静……要么死,明不明白?”   “是,是,陛下恕罪,是奴才聒噪了。”   踩风额头磕破,火辣辣地渗出血丝,四年前他侍奉的是先帝幽帝,幽帝性情更无常,发怒时会以施刑宫人为乐,高骊在位四年除了毁物看着骇然,几乎不曾罚刑御前的人,凶归凶,极少见血,见血也是见他自己的血。   如今是头一遭显暴戾端倪。   *   谢漆在鬼门关前转悠了数圈,痛倒的第三天晌午神志恢复,睁眼就见神医打着哈欠坐在不远处的桌上。   神医见他醒了连忙过来照料,嘴上噼里啪啦的:“好小子总算是醒了!身体还有哪里不适?你这病得真是离奇,我诊你脉象竟然找不出病因,老子看了一辈子的疑难杂症,又在你身上遇到了新一例怪病!”   谢漆懵懵地缓了小半天,才从神医的废话连篇里听明白自己的状况。   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身体,只知无边无际的疼。   身体仿佛在一夜之间枯败镂空,重重酷刑加诸身上,血流得没完没了,身体里还有经年的积毒积伤,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肉都没有置身事外,全都在叫嚣着疼。   总而言之,是身躯败蜕的濒死之痛。   疼得他记不起那些在剧痛中飞闪而过的记忆片段。   神医见他迷茫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望闻问切:“行了行了,你小子还是继续睡觉为好,看你这血气亏的,又得好好补了。真是要命,前头窟窿还没填上呢,又来一场大病掏走了大半家底,你小子是什么无底洞啊你。”   谢漆深呼吸,吊起精神沙哑地问起别的:“您这几天见过陛下么,他看上去还好吗?”   “他是好,可也奇怪得很!”神医战术摸胡子。   此前禁烟令轰轰烈烈的,神医自然也看到了高骊自述深受烟瘾荼毒的文章,写得确实叫人动容。   神医作为极少深知高骊身体状况的人,一看了文章便琢磨明白,高骊整这么一出,不惜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做舆情,都是为了推动禁烟的合情性。   至于高骊在文章里说现在还有烟瘾残留,那都是托词,神医在三年前就把高骊身上的烟毒剔除干净了。   “不是谢漆,高骊宣称自己还有烟瘾,那不是在演戏给天下人看吗?演戏这种事,演一演也就罢了,可他何至于演得这么逼真,还这么持久?演得以假乱真了。”   神医皱着花白眉毛,一通小声的唠唠叨叨,不解而担忧,谨慎地议论。   “你病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宫里,瞅他的次数多了,发现他压根不对,活脱脱一个吸烟吸坏了脑子的古怪样,前天晚上还把御前大总管踹飞了,差点把人骨头踹断了!”   谢漆眼皮一跳,撑起心神认真地听。   “伤人之后,他又摆出副别扭的心虚样,昨天私下叫我给他开些医治烟瘾的汤药,可他身体又没病。”神医把胡子捋了又捋,“我给他诊脉,诊不出个西北风,只觉得他演戏演得入戏太深,演过头了。”   谢漆一时无话可说,只觉身体又疼了起来。   神医虽口快但绝不多话,转而说别的:“你小子,自己掰指头数数,欠我老头子几条命了?”   谢漆吃力地动了动手指,身体还是极难受,想来这窟窿身体又费了神医许多心力,沙哑地缓道:“数不清了,实在是报答不完了,神医,我给您养老吧。”   神医当即被逗笑了:“就你?老子没准活得比你小子命长!”   谢漆也笑着:“是,您是老神仙,正该与天齐寿……”   暴君便是在这阵笑声里回来,一进门先听见神医的话,顿时拉了脸,阴沉沉地想这老头子的嘴不如不要。   神医见他来毫无畏惧神色,如常地打招呼,开口丝毫不当他是皇帝。暴君避着这位不好惹的老神医,四年来习惯了旁人蔑视或恐惧,他不太能适应神医心直口快间的熟络,别别扭扭地应着,到床边坐下紧盯着谢漆不放。   他垂眼盯谢漆的脸,浑然不觉自己眼神中的侵略性,只觉得这漂亮犟种醒来了也是虚弱,虚弱得能继续任人摆弄。   他乱糟糟地想摆弄他,甚至希望他一直病下去。   气氛古怪,神医留下了一沓药方和一大通嘱咐,摸着花白胡子大声嘀咕小年轻黏糊,健步如飞地溜了。   神医一走,谢漆便脱力地闭眼仰回枕上,想说话却实在没力气:“陛下,抱歉,这几天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暴君打断他的话,外袍一解便上了床,展臂就将谢漆抱进了怀里,动作一气呵成的娴熟。   谢漆身上瞬间变冷,急促地喘息着睁开眼睛,森冷地看向眼前的高骊。   “你这是什么眼神?”暴君沉着眉眼生气,一手紧紧将他捂在怀里,一手掐着他下巴晃他的脑袋,又燥又狠又急地结巴着说话:“你、你病的这几天,夜里满床打滚,到朕怀里才安分,每天晚上都是在我怀里这么睡的,怎、怎么,醒了就翻脸不认账了?” 第231章   谢漆布偶似地被他捏着猛晃脑袋,视线也跟着左摇右摆,身心俱疲地不想动弹。   此消彼长,他消沉,暴君倒昂扬了,粗糙大手熟稔地将他颈上的黑石吊坠拨到颈后去,随即将他捂进胸膛里没轻没重地揉。   “不麻烦……朕喜欢照顾你。”他贴着谢漆耳边急躁地低声,“他三年前能照顾你,我也能做到。所以、所以别这么抵触,都是高骊,别拒绝我。”   他的本意是恳求,磕巴着说出来却成了命令,连正常的好好说话都做不到,便急切得讨要一视同仁。   谢漆被身体深处的层层剧痛折磨得指尖发抖,神智完全无法集中,没力气和他争驳,一声不吭地又昏睡了过去。意识飘忽前他想,必须得尽快好起来,不然什么都不必谈。   不知昏沉了几日,谢漆于混沌中感觉到,魂魄终于从一片沼泽中拔起,身体的剧痛如退潮一般迅速消退,身体一经好转,意识便也紧跟着苏醒。   睁眼就如破茧,恍如蜕皮重生。   感官缓慢恢复,谢漆眯着眼使劲地看眼前,昏暗的纱帐微动,身上好像扒着一头热乎乎的熊,正是半夜。   深夜寂静,无怪乎有人肆无忌惮地大展痴态。   暴君高骊正在吮他的伤疤。   谢漆没有半分惊讶,即便现在这厮咬开他的血管饮血解渴他也不觉惊奇。他呼吸不变地垂眼,借着稀薄的光线看贴在自己锁骨上的脑袋,暴君垂着睫毛认真地把嘴唇贴在他那里的伤疤上,颤栗地又吻又舔。   暴君正兴奋得起劲,丝毫没有发现他已苏醒,饥渴难耐地痴狂贴贴。他那扎根心魂的烟瘾翻涌了将近四年,不是他这短短几月就能彻底戒除的,他已经足足有两个月不曾沾烟,实在是忍耐到了极限。   天泽宫门窗紧闭,月光照不进零星半点,但在他痴狂的眼中,谢漆像一块发光的冷玉,能解他的燥热和痛苦。   他抓着谢漆的侧腰,把他塞进怀里抱得更紧,蛮狠又克制地用牙齿叼开他蔽体的一层里衣,目光贪婪地逡巡着,又摸又舔得从锁骨亲吻到腹肌。   喜欢。好喜欢。   想做。不会做。   “珍珠,琉璃……”他灼热地在黑暗中摸着谢漆侧腰嘀咕,乱糟糟地把认知贫瘠的宝物名称念了个遍。光摸不够,他颤抖着抓起谢漆垂在身侧的手,把他的食指含进了口中,扭曲的心理快感冲上了脑海,恍惚间以为自己吮着的便是神仙物的云霄烟。   黄金乡,这人是他的黄金乡。   他手劲大,收不住力道把谢漆掐出淤青是常有的事,见他一身指印愈觉兴奋,但唇齿吮咬的力道意外的轻柔。方才从锁骨舔舐到腹肌,亲完他便又从下往上亲回去,亲到谢漆唇侧的朱砂痣时兴奋到头皮发麻,抓着他的腿毫无章法地隔着薄衣乱顶。   他想去亲谢漆唇珠,忽然直觉周遭变冷,茫然一抬眼,便在深夜里和谢漆冷静到森然的双眼对上。   暴君一下子怂了,心虚不已地放开他的腿,无师自通地卖乖:“老婆。”   周遭气压更低了。   暴君紧张地吞咽着,半压半抱地蹭谢漆肩颈:“老婆,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陛、下,不要再那样叫我。”头顶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一字一顿地寒声,“还有,有病就治,去吃药,去治疗,发情做什么。”   他懵了好一会,隐约感到恼羞成怒,可身躯紧贴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妙,身体诚实地不要脸地继续黏着谢漆,难得地说了句不强硬的恳求话:“心病难治,只有你是药,谢漆,我不吃你,我就舔舔。”   他讨好地抚摸他柔顺的长发,忽又听他嘶哑道:“你的触碰,真的非常,非常让我恶心。”   暴君清晰地听到脑中的一根弦嗡嗡直响,大手不觉摁住了他后颈,掐着将他压到跟前来:“我不要你的讨厌……不准恶心,不准……”   谢漆脖子上的黑石吊坠硌得他心窝闷,更刺挠的是谢漆含着冰碴的眼神和话语,他有本事让他喜欢得不知所措,也有能耐让他恨得牙根痒痒。   “你已经和高骊交换到这个世界了,当皇帝,当四境之主不好吗?当奸污犯有什么意思?”   等暴君回过神来,他已摁着谢漆摔到了地上,方才还好好的龙床被砸坏了。   他有些呆滞地看一眼歪斜的坏床,随即看向掌心下平静的谢漆,如缎的长发铺了满地,遮掩了他半张脸。他抖着手拨开那长发,摸到谢漆唇角渗出的一缕血丝。   他又打他了。   若他真是谢漆爱人,他便是叫人深恶痛绝的家暴犯。   但谢漆不爱他,他们组不成家。   他便只是个仗着暴力与权势作歹的疯狗。   *   帝侍谢漆的病刚好,就又轮到皇帝本人病倒了。操持禁烟的朝臣们好不容易等到帝侍回内阁主事,就又悲催地收到皇帝因烟瘾发作病倒不政的口谕,理政的主心骨不能凑一对,群臣议政时便难免束手束脚。   高骊和谢漆任一个倒下,最忙碌的便是唐维,他已经连续半个月破例宿在宫城的审刑署,晚睡早起玩命地料理政务,恨不得把自己的影子从地上揪出来化形干活。   谢漆刚回岗便被唐维的黑眼圈震住,午会结束后默默跟在他后头去了审刑署,挽起袖子帮忙。   两人共处时,唐维终是忍不住把书桌拍得啪啪作响:“煦光,你老实跟我说,高骊那家伙是不是想偷懒?!他那么个体格子,他病个锤子?!他一皇帝告假,还没有确定‘病’几日,为了禁烟大业可劲拿烟瘾来宣传是吧?烟瘾烟瘾,他倒是演起劲了!最近几次直勾勾地盯着我,像见鬼似的,你说他是不是演戏演上瘾了?”   谢漆丹田还隐隐作痛,心道当真不是演的,那位陛下上踹踩风下殴他,心瘾之病再不加以遏制,只怕哪一天在朝上当众发狂,徒手捏爆几个朝臣的脑袋,那才是要命的。   审刑署的灯烛一直亮到亥时四刻,唐维终于得以提前一个半时辰补觉,本欲拉着谢漆问些公私事,谢漆直截了当地将他按到床头去入睡,寡言于解释宿命二字的表里伤痛。   怪病初愈加被打出的内伤,谢漆走路还有些虚浮,回天泽宫的路上,手里提着的灯摇摇晃晃,照得影残光缺。   今夜是七月十五,是鬼节。   不知道高骊在异世过得如何。   谢漆不能细想,一动念便心魂剧痛,心志几瞬崩溃,极想提灯撞到宫墙上一死了之,借着今夜鬼节的阴阳渡,没准能飞到高骊身边去。   回到天泽宫时,今夜守夜的是小桑,小桑来接过他手里的灯,见他灯下的眸色无望黯淡,以为他是揪心于枕边人的烟瘾,便轻声劝慰。   谢漆摇摇头,反问踩风的伤势,小桑一反方才的温良沉稳,有些气急败色地回:“奴婢不知。”   谢漆打量她的神色,瞧出几分嗔恼,大抵是和踩风私下冤家明面对头,放不下又合不得,别有一番势均力敌的拉扯。   他竟有些羡慕。   至少踩风和小桑两人同在一片屋檐下,心远人近,能日日相望。   他的夫婿远在天涯海角,魂不在,身体却在,相望徒增绝望。   谢漆不再多想,虚浮地推开天泽宫的门进去,爬梯不在,暴君也不在。昨夜他半夜砸床打人,之后就慌不择路地逃了,逃去的地点也十分离奇,是高瑱没当太子前住的文清宫。   到了日出他才差禁卫军里的北境亲信送私信来解释,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他要决心戒烟除瘾,文清宫的地下密室很适合闭关,他要进去独自捱过来。   谢漆两年前正是被高瑱关在那密室里,里头锁链密布,牢固难毁,用来自缚天生蛮力、破坏欲强的暴君陛下倒是适合。那暴君能知道这个去处,必定是高骊告知。   高骊连与世隔绝的戒烟场地都给他挑好了。   既然他在信上信誓旦旦地表明戒烟的信念,谢漆便也不去打扰,只令霜刃阁的人与鹰守着文清宫,有风吹草动再汇报。   *   暴君入密室的第一天,无事发生。   第二天,他便传出字迹更歪斜的私信给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想要他的衣物,抵御一下戒烟的难熬。   谢漆传进去一条发带。   一条发带让暴君老实了两天,第四天就又熬不住了,写信来恳求送更坚固些的贴身物品,发带被他不小心撕碎了。   谢漆便认真地从兵库里挑,找出一块材质坚硬的手腕护甲传进去。   三天后,护甲还在,暴君却受不了了,字迹凌乱地写着想见他。   谢漆推迟了两天才去往文清宫,走过记忆中忘却的、牢固的文清宫,走进密道,走进密室。   这曾经囚过他的地下密室空旷得竟像今时今刻的天泽宫,两处空旷囚笼各据一方各住一人,连昏暗都如出一辙。   谢漆不点灯,习惯了黑夜的广袤,他凭着耳目缓步走在密室里,朝着那**的深处而去。   暴君待在谢漆当初所处的铁床,粗重的铁链楔在铁床内部,锁链长度能操控机关收放。当初高瑱囚谢漆时,大部分时候放的是最短的锁链,铐着谢漆四肢只容他卧床,辅以不停续杯的安魂汤,迫使谢漆一直昏睡。   谢漆悄无声息地来到铁床不远处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铁床上,锁链的长度至少放到六尺,能拖着锁链绕床行走。   黑暗放大了声音,暴君痛苦起伏的喘息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谢漆本就恻隐的心在黑暗中慢慢膨胀,不过是沉默地驻望一盏茶,他的眼眶里竟不受控制地蓄满了泪,倏忽一落泪,水珠滴落地面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沉重。   暴君听到了落泪的声音,脱口便是沙哑的执着喃喃:“老婆……”   谢漆良久地沉默着,低哑道:“陛下,不要那样叫。”   声音提供了确切的方位,暴君拖着锁链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迟缓笨重地朝他摸索过来。   六尺的锁链拉到了尽头,他向前不能,因惯性向后踉跄,排山倒海似地摔倒在地。   他笨拙地匍匐在地,仰着脖子哽咽着喊:“老婆。”   谢漆心如刀割,掠到他面前去搀扶他,忽而锁链爆响,前一刻虚弱无助的人暴起,猛兽般将他压在冰冷的地面上,张口便用力地咬在他肩颈上。   猝不及防的恐惧和受骗的愤怒夹杂,谢漆急促地吼他:“高骊!”   一口见血,嗜血清明,暴君带着锁链死死地扣着他四肢,在黑暗里磨牙吮血地笑:“嗯,我也是高骊……”   他松口,发着抖蹭到谢漆衣领,战战牙齿小心地咬开衣领,叼住谢漆佩戴的黑石吊坠,含混地说话:“我不伤你,我不伤你……见到你我就能继续熬下去。谢漆,把这个吊坠给我好吗?你一直戴着它,我有它,就像有你……然后、然后你就不用来看我了,我会熬到不再疯了似地渴求你的时候……到那时,我恢复正常了,就能变成你的高骊了,到那时,你就能喜欢我了……”   人在痛苦的煎熬中总是格外需要信念。他的信念是戒除烟瘾等同于获得喜爱,自作主张得经不起推敲。   谢漆肩颈的咬伤还在渗血,听着身上寒颤的恳求,锁链颤栗的抽动声,他撑着冰冷的地面挣扎着爬起来,又听到了崩溃的哭泣声。   异世的高骊也是高骊,哭声一模一样,破铜锣一样并不好听。   暴君被推开后便哭得好不凄惨,忽然一颗冰凉的圆石放在了掌心里,他听见面前人的回复,不是拒绝,而是鼓励。   “高骊,坚持一下。”   “我等你。” 第232章   帝一日不在位,国则有一日惶。   暴君闭关的半个月后,留守东境的许开仁传来急报,东境有近二十城因不满禁烟法而连横造反,张辽带着的两万北境军稳不住局势,特请中央增兵驰援。   许开仁传信分两路,一路是用军方快马加鞭,一路是隐秘地用方贝贝的鹰传讯,鹰击长空自是飞速,很快谢漆便提前收到了消息。   谢漆先和唐维通气,两人通宵商议着怎么处理东境这块棘手的罪孽遗留地。   晋国局势定于打赢云国,安于梁吴内部瓦解,但四境之中东南两境各有隐患。   南境久为镇南王和大长公主把持,若不是他们夫妇是铁血改制党,南境早成了国中之国,正因他们夫妻的缘故,南境政还不归于中央,但文已经与中央一体。   东境才是表面政拥中央,实则和中央离心离德的不稳定炮仗。   梁奇烽把持一半朝堂的时候,东境的梁氏吞占国源、私通云国,带头弃耕种烟、大量买卖北境妇人,濯河流经之地,几乎都姓梁。   如今梁奇烽和高沅声名狼藉,囚禁的囚禁废的废,高骊又坚决不开后宫,东境梁氏再无出头之日,只剩下中央抽丝剥茧的清算。   东境人对高骊、以及高骊背后的北境一派有难以磨灭的怨仇。前有北境军强制护送被贩卖的北境妇人回乡,这在不少东境人看来,这是北境军“抢”走了他们的“妻子”;后有如今高骊下场造势的禁烟法,禁烟即是断东境最大的财路。   是以东境反中央,一点也不意外,迟早的事。   唐维此前就对这样的局面有预测和绸缪,打一场持久的内部清肃硬仗是不可避免的,也许在他们这一代人的有生之年,东境都不一定能归服中央。   路甚漫长,上下求索。   “东境靠近云国,之前我们把云国的根基毁了大半,二十年内云国掀不起风浪。”唐维和谢漆说着大概的规划,“要是禁烟之后,东境中人难以谋生,或许朝内得考虑支持东境和云国通商的可行性,通商的主脑得是中央的封疆吏,怎么把握度得由国都统筹。”   谢漆听着唐维的分析,心中默然一动,萌生了来日不如离开长洛到东境去做事的念头。   “眼下当然还得是武力镇压,现在晋国能调配的军力中,南境最多,但我们使唤不了。次之北境,秦箸镇压狄族,袁鸿机动维稳,要是东境实在吃急,也许得从北境抽兵力出来。”唐维说着拍了谢漆肩膀,“至于长洛的军力,一半直属高骊护城护宫,调不了太多;另外三成是吴梁两家遗留的世家私军,还在改编当中,也不太适合驰援。此外剩下的军队……是听从你霜刃阁的吧?”   谢漆点头又摇头:“没有那么多。”   霜刃阁弟子不多,除去派出去的、打仗牺牲的,留在长洛的确实不多,但他们多居军中高层,毕竟霜刃阁有长达百年的以武立身历史,阁中弟子入行伍如鱼得水。   唐维半开玩笑半真心道:“你有武将部队的倚仗,文臣队伍这头有我给你护持,来日你做君后,完全不用怕的。”   谢漆指尖一蜷:“不提这些,还是说东境的事吧。我斟酌一下霜刃阁能出动的名单,到时在内阁会议中商议此事,你我再和兵部协商。”   “好。东境有许开仁和张辽,尤其许开仁,我其实倒没有很担心。”唐维看谢漆,“你和高骊的婚事怎么说?”   “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你们的婚事于公于私都是好的。我不仅从私人角度希望你做君后,于公我也觉得你无比适合。你所代表的霜刃阁说到底是庶族势力,你若名正言顺和高骊并肩,来日我们推行改制,抑制世族提拔庶族会更加顺利。”   唐维关切地看着他。   “之前还有大长公主在暗中施压高骊,逼迫他用联姻平衡党争,但现在大长公主回南境了,民间舆情风波也慢慢消停了,你和高骊没有打算将大婚之事提上日程吗?”   谢漆想到高骊生辰那天,他们在山原上,在破晓里拜天地日月。他明白,即使唐维将他们的结合说得千好万好,落在世俗中,阻力并不小。   更何况,他的高骊已经走了。   谢漆避而不谈:“比起这个,我觉得为高子稷铺路,立一个史无前例的皇太女,这才是更有价值的。”   唐维锲而不舍:“这两件事不冲突,大可并驾齐驱地进行,所以你们俩准备何时大婚?我可盼着喝喜酒了。”   谢漆无奈:“想要喝什么好酒只管说,我给你带吧。”   “世上最好喝的酒就是喜酒,图的是那口幸福的滋味。话说高骊这出戒烟的戏要演到什么时候呢?已经半个月不上朝了,这也太长了。”唐维抚额,“当年你中了烟毒,他为照顾你,用自己中毒的理由告假,连续最长也才十天。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谢漆叹了口气,斟酌好语言,用谎言隐瞒他:“他当初在东境打仗受的旧伤复发了,身体确实不好,借着戒烟的幌子顺带修养罢了。”   唐维愣住,边问边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当初与云国交战,前期凶险异常,中期危险玩命,高骊数次在鬼门关边缘横跳,唐维也遭了云国死士的数次刺杀,险些被破军炮炸死。他身上留下了不少外伤,幸得神医及时救治,留下的疤痕浅淡,不至于顶着一张破相的脸从政。   去年才结束的战事,如今回想,好似是十年前的峥嵘。   谢漆用编造好的谎话应付他,唐维忽然动容,将手放在了他左膝上,摸着他那瘸过半年的左腿,泪光隐现:“小漆……你们都要好好的。”   谢漆默然,笑了笑:“是我们。往后,我们都好好的。”   唐维长叹,不受控制地垂泪。   两日后,东境内乱的消息传到了朝内外,皇帝不在,百官更加忙碌,内阁的午会延长到晚上戌时才结束。除了东境事宜,也有不少朝臣向谢漆担忧地询问皇帝的病情,谢漆一切回答反应滴水不漏,什么端倪也没流露。   晚上返回天泽宫,面具一样的脸上才有了波澜。   他到之前爬梯搭建的位置席地而坐,听小影奴汇报文清宫的情况。   暴君自那日收下了他的黑石吊坠后,果真就再也没有写信,没有再哀求见他,果真就锁在那不见天日的密室下,靠着锁链自缚。   谢漆一直失眠,到了不喝安魂汤就不能小寐的程度。暴君索要他的贴身物品去渡过煎熬,他也有些相似,失眠到心智溃败时,他找了高骊从前的衣服,团成一团紧紧抱着,蜷在梦中,幻想他就在身边。   暴君在戒除心魂中的烟瘾,而他也被迫需要戒除对高骊的依赖。穷其一生,也许他都无法戒去。   *   八月十五中秋节,晋国秋风微凉,暴君高骊终于解开锁链,缓缓走出密室。他在密室里疯疯癫癫地独自熬过一个月,身体不见天日,心魂自燃光明。   暴君于晌午走出密室,回到地面上时仰头见天日,海东青的羽翼在半空中翻转,自由得仿佛这一生都不需要落地,能做到一直乘风翱翔。   他怔怔地望着,抬手捂在心口的位置,久久不能回神。谢漆那颗破碎的黑石吊坠放置在心口,既能成全,又能粉碎他的自由。   此时谢漆还在内阁的午会中,他踉跄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天泽宫,走过一路震惊敬畏的眼神,穿过跪拜行礼的泱泱人头,心里没有浮现过从前常有的嗜杀念头。   他不再因为嘈杂而心生暴怒,不再因为他人目光而萌生戾气;不再无缘无故地憎恨,不再自暴自弃地堕落;更没有无时不刻滋生锋利得伤人伤己的阴暗情绪。   他并非能完全掌握好这具健康的身体,他只是浅浅地剥去积累了四年的一点病翳,刚刚踏上摆脱病态的救赎之路。   暴君如新生儿一样蹒跚着回到天泽宫,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仪容,安静地守在西窗前等待谢漆回来。   *   谢漆直到入夜才疲惫地离开御书房,怀里还抱着文书,准备今晚继续处理。   回天泽宫的步伐又快又沉,谢漆疲惫地跟着地上的影子疲于奔命,无暇抬头一望中秋的夜月。   快回到天泽宫时,他也累得不想抬头,直到踩风小跑到他面前来,压低声音地激动道:“恩人,你快抬头,看看天泽宫的屋顶上是什么!”   谢漆倦怠地想,屋顶上能有什么呢?   他抬头,视线里先看到一轮圆满的白月,继而看到了一个身影嵌在月轮当中。   谢漆顿在原地,怀抱里的文书不知不觉地掉了满地,方才还沉重的双腿骤然变得轻盈,艰涩地使用起轻功飞快地朝屋脊而去。   跃上屋顶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谢漆如猫矫健,做梦一般走向那个许久不见的身影,满月清辉,秋风如水。   风月中的人听见了声音,一回过头来,冰蓝色的眼眸便在夜里熠熠生辉。   谢漆停在了他三尺之外,他站着,暴君坐着。   他垂眼俯瞰着龙脊一样的大地,看着大地上的龙。   而他抬头仰望满月,看着苍穹下的人形月。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唯恐身在梦中不知梦,秋风大抵也觉得这两人怎么这样磨叽,于是卷起小一阵狂风,刮起谢漆鬓角的碎发飘到他鼻尖前,让他打了一个喷嚏。   “谢漆。”坐着的人先开口了,“今晚月亮很圆,你也上来看月亮吗?”   谢漆轻轻地吸吸鼻子,心想,不看月,看人。   “今天是团圆节。”   暴君望着他,发着抖轻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我能和你团圆吗?” 第233章   团圆节三字刺进谢漆的脑子,他从魂飞九天的状态中恢复,单膝跪在他面前:“陛下……屋脊凉,您随臣下去吧。”   暴君满含期待的眼神暗淡了,他笨拙地擦拭脸上汹涌的泪痕,被拒绝后脸上没有再浮现令人生畏的凶恶,只是耷拉着点头:“哦。”   谢漆心口堵了一团泥,青筋毕露的手擦着屋脊先跳下去,刮得掌心火辣辣地灼痛。他落在天泽宫西面的窗前,想到什么抬头四顾,原本翘首看事态的宫人和禁卫军默契地一哄而散,眼观鼻鼻观心地当站岗的木头人。   屋顶的暴君陛下挪到了屋沿,探头一望,求助地看向谢漆:“谢漆,梯子。”   可怜巴巴的。   谢漆心想,耍心眼。   他也没有戳破,踏上西窗腾跃到屋沿,面无表情地伸手:“陛下,小心点。”   暴君看他方才擦过屋脊的小黑手,抿了笑意:“脏脏爪。”   谢漆:“……”   一番略费劲的拉扯,两人稍显狼狈地回到天泽宫内,谢漆默不作声地擦擦手,抬腿想往外走,胳膊便被拉住了:“谢漆,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陛下稍等。”谢漆抽出胳膊,语气公事公办毫无波澜,“臣从内阁带回一些文书,方才掉在外面了,臣去拾捡回来,待会把近月来的重大事务向您汇报。”   “书桌上这一沓吗?”   谢漆回头,发现桌案上一沓文书码得整整齐齐,还贴心地放了一大叠冒着热气的月饼。   暴君又拉住他胳膊,带着他走到桌案前去,捏起一块月饼递给他。   谢漆拨开他,顿了顿,还是回怼了:“没洗的手是脏爪。”   暴君闷笑出声,唔了一声把手里的饼子塞进嘴里,快步跑去洗手。   谢漆望着他的背影,汹涌的惊情退去,他不动声色地捕捉他身上的每一丝变化。   谢漆近来无数次惶然地想,倘若这位陛下最后将烟瘾戒除,形貌气质是不是会变得接近高骊呢?毕竟,他们前半生拥有一样的人生,直到四年前才延伸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命运。   现在他一寸寸地审视着这个身上还残存着病态气息的陛下,悚然又悲哀地承认——他的确在他身上找到了高骊的影子。   暴君料理完小步跑来,端起那碟糕点送到谢漆面前,像一只讨好的大猫。   “臣不用,您吃。”谢漆避开他的殷勤,走到桌案前拿起文书,清清嗓子讲述起朝务。   暴君不落座,端着糕点站在他身旁,听了东境事端后没发表什么建树观点,只是问起故人:“好久没见到张辽和袁鸿了,他们什么时候能回长洛?”   “两位将军兴许入冬时能回国都。”   “我在密室里的时候,经常想起他们。”暴君高大的身体微弓,保持着与谢漆平视的高度,“我也很想你,谢漆。”   月饼的香味悠悠地靠近来,那极具磁性的低音嗡嗡地贴着耳膜,谢漆下意识地在声音里辨认他与高骊的相似程度。   “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他低声絮絮,将煎熬自虐的一个月过程简化,执着于此刻自己呈现在谢漆眼中的形象,“我摒除了很多不正常的杂念,一遍遍尝试和这具身体融合,谢漆,你看我,我是不是和你喜欢的高骊有一些重合了?”   这些话明明没有多强的力道,却锥子似的扎着谢漆的心,他手一抖将码好的文书撞歪,纷纷扬扬又洒落了满地。   谢漆几乎是瞬间无力,径直跪倒在地上,弯腰假装收拾文书,竭力不抬眼。   暴君紧跟着蹲下来和他一起拾捡文书:“谢漆你别跪着,你膝盖不好,你快起来坐着,地上很凉,腿会疼的。”   滚烫与冰冷的指尖交错过,谢漆猛然收回手,大脑飞速运转,艰难地找到了一个转移的合适话题:“陛下,您既然熬过了最难的时段,现在应当不需要外物激励了,能归还臣的黑石吊坠么?”   暴君的脊背一瞬僵直,竭力调整着表情不流露惊悸:“我还是需要的,我很需要的谢漆,我、我晚些时候再还你。”   谢漆一瞬察觉到他的心虚,不详的直觉闪过:“好,那臣想看看那吊坠,陛下可以取出来让臣看一眼吗?”   沉默令人心惊,谢漆迟疑地抬眼,看到眼前的人脸色不正常的苍白,那双冰蓝眼眸一旦浑浊就变得瘆人,搭配他不住滚动的喉结和鬓角盗汗,谢漆立即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怕他烟瘾未除,抬手又是失控的殴打。   暴君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一个劲地道歉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的黑石捏碎了……”   谢漆僵在原地,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那黑石吊坠质地相当坚硬,又通体圆润毫无棱角,就好比大力士能轻易握石碎石,握鸡蛋却难以握碎,那黑石吊坠要损坏并不是易事。   这厮力气大到那种程度吗?   他怔忡地低头:“那是我生父的遗物,借由生母之手,留给我的唯一东西。这就碎了?”   巨大的怅然淹没了谢漆的感知,以至于他没能察觉他那不正常的恐慌。   暴君眼中是极度的恐惧,没有其余的任何情愫,只有恐惧。   *   入夜,天泽宫内部只剩下暴君一人,谢漆无法和他共处一室,他知道自己在谢漆心里有阴影和隔阂。   暴君坐在纱帐深处,背倚床头板久久地失魂落魄。夜色最浓时,他缓缓地将藏在衣服里的墨绳吊坠摸索出来。谢漆的吊坠原状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圆润黑石,他在地下密室里紧握了二十天,把它当救命稻草,一刻也不愿松开。   他确实是个天生怪力的怪胎,不能自制就只能伤人毁物,烟瘾沸腾时力气失控,那颗温润的黑石生生被他握裂。   黑石裂开的时候,他惶恐得险些废了自己的手,但紧接着,裂开的黑石里闪烁出幽幽的血红光芒,将他的心魂震到空白。   直到现在,他一看它,魂魄便呆滞了。   那墨绳穿过的不是一颗黑石,而是一颗灼热小巧的血红珠子。   它是那样的熟悉。   和他曾经戴在左手上,无法摘下的四十八颗念珠一模一样。   萧然曾经说过,有一颗天命念珠遗落在世间感应不到,现在,他理应能感应到了。   世上最后一颗天命念珠,就裹藏在黑石里,戴在谢漆脖颈上二十四年。   暴君低头看掌心里的念珠,出神地想,如果谢漆知道苦苦寻找的念珠就在这里……   他一定会求他。   求他回那个一无所有的世界。   求他把另一个高骊换回来。 第234章 一更   暴君出关后,谢漆便不住天泽宫,与他保持距离的同时亦在不远处默默观察。   他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颇为正常,人前能尽力融入前朝,人后偶尔仍然有令人不安的抽疯。   虽然闭关前后都是抽疯,但谢漆感受得出区别,先前他发疯基于怒,如今抽疯却是基于恐惧,对待他的方式也应和以往不同,此前该避让,现在得诱哄。   谢漆适时改变相处模式,迅速适应他的变化。暴君一有和他共处的机会,便格外振奋和殷勤,亲近之意毫不避讳,一见他就像见了肉骨头的流浪狗。他常常要为毁坏黑石吊坠之事神经兮兮地道歉,与从前爱恨交杂的凶恶眼神不同,现在他见他只有炙烤似的浓烈爱意,浓烈到十分谄媚、讨好。   一次两次没什么,当他超过十次为黑石吊坠之事道歉,谢漆直觉吊坠便是他恐惧的来源,于是传令回霜刃阁全力调查黑石吊坠,只是直到现在依然搜查不出什么裨益。   日子磕绊着进入九月,初六夜,暴君于夜间毫无征兆地踹坏了整扇大门,厚重的宫门碎片乱飞,守夜的宫人都被碎片所伤,栖在宫檐下的大宛和小黑也被吓得振翅乱飞,第一时间飞到谢漆身边去猛啄他。   就连鹰都知道皇帝出事就找谢漆灭火。   谢漆就宿在不远处的侧卫室,整宿整宿地失眠,好不容易在安魂汤的药效中小憩,就被人、鹰连哭带嚎地吵醒了。   谢漆惊醒时浑身骤冷,两眼发黑迅速赶过去,只见满地宫人们捂着外伤不敢出声,暴君穿着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旧衣物,是他当年带军来到长洛的装束,毛袄毛帽,正气势逼人地和警戒的禁卫军说话。   如今禁卫军中大半是他的北境旧部,他对着这些在异世死伤殆尽的战友下命令,用北境话说一起回北境。   为首的禁卫军觉得他又疯了,隔着距离慌急地喊旧时的称呼:“老大你冷静一点!”   见谢漆来,更是情急地大喊:“嫂子!你快看他!他说要回北境!”   谢漆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手腕上前去,却见暴君的背影僵硬住,随即抓下头顶的毛帽团在手里,老鼠见猫似的大步跑回了天泽宫。   秋夜的凉风呼呼地穿过洞开的天泽宫大门。   众人失语:“……”   日天日地怕老婆。   谢漆先看了看宫门的破坏程度,以及被碎片所伤的宫人们的情况,处理了大概才走进黑洞洞的天泽宫。   灯一盏不点,窗一扇不开,谢漆借着耳力听到藏在角落低喘的暴君,一种惊恐不定的情绪从他身上溢出,暴虐阴鸷和怯懦同时集中在身上。   谢漆刻意将脚步放慢,沉重的脚步声放大了空旷的回响,角落里的人越喘越弱,怕得蜷成一团似的。   谢漆感受不到杀意才走上前去,在角落前单膝跪下,斟酌着语气轻声开口:“陛下,宫门碎得厉害,你踹门时,有没有被碎片划伤?”   喘息声渐止,角落里的大块头脱了毛袄毛帽,仅着里衣,窸窸窣窣地爬出来,到谢漆跟前伸出流着血的臂膀,哑声地卖惨:“有,划开了好几道口子……”   “臣带您去包扎,好吗?”   “唔。”   谢漆牵着他往桌案走,牵着一条大狗一般。   火烛一点,他看到暴君潮湿的冰蓝眼睛,继而看到他臂膀上的几道渗血的伤口,根本不是为碎片划破,而是被自己徒手抓出的。   谢漆面色不改地低头为他清理伤口,平声静气地哄他:“陛下怎么突然想回北境了?长洛水草丰美,四季宜人,多适合定居啊。”   暴君吭吭哧哧:“北境比较熟悉。”   “这样啊。”谢漆涂过药缠上纱布,“可惜晋国还不够太平,还需要您坐镇国都,待来日局势安稳了,陛下想去哪巡视都能去。”   “来日是多久呢?”   “也许,短则五六年,长则十几年。”   “我能在这待那么久吗……”   这话似是他在神智糊涂时的呓语,谢漆的心弦却骤然一勒,竭力假装无事地安慰他:“只要身体康健,陛下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   暴君沉默了一会,又没头没脑地道歉:“对不起,谢漆。”   “门外那些因陛下受伤的无辜宫人才需要致歉。”   “一码归一码……明天补偿他们。”他清醒了一点,“我永远有愧于你,对不起。”   “陛下还在为那块黑石吊坠致歉吗?”   “唔……”   谢漆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模样,安静片刻后沙哑地轻笑:“不必介怀,臣原本想过将它丢弃的,即便陛下不捏碎,臣来日也会把它埋进土里。”   暴君声音紧绷起来:“为什么?”   “有些事不需要见天日。比如我身世是什么,”谢漆缠完了纱布,轻轻将他的袖子往下拉,“比如你是哪一个高骊。”   暴君怔忡地看着他。   “这晋国是你奢望的人间,也是昨日的我希望的未来,我不会破坏这一切。”谢漆松手后退,“陛下,夜深了,您去休息吧。大门虽坏,臣在门口守着,您安心准备明天的日常即可。”   暴君的情绪稳定了不少,谢漆便哄他去休息,自己转身到大门去,向那禁卫军首领借了佩刀,抱刀坐在门前,当真不眠地守了一夜。   谢漆从夜色望到破晓,安静地想着他的恐惧来源。   能怕到让他糊涂地想回北境,到底是什么呢。   *   三日后便是九月九,既是重阳节,也是高骊继位的第四个周年。   满朝车轱辘转了大半年,逮到一个节日便休沐一日,好歹喘口气。重阳节惯是登高饮酒佩茱萸的日子,终于得到休沐的唐维闲不下来,提前约好了帝侍两人,一大早便来撵人一起出宫爬山去。   出宫得换装,暴君即便换常服,高大的身形和冰蓝眼睛也十分容易暴露身份,唐维兴冲冲地提议谢漆给他易容改造,美其名曰易了容才好玩得痛快。   谢漆麻利地取了易容的材料,三个人一块易容了个遍,唐维下颌粘上了一圈络腮胡,清俊书生闪变屠夫,暴君遮了瞳色接了柔顺的假发,一番操作变成个魁梧的文人,谢漆则把自己易容成混血模样,变成个小麦肤色的蓝眼混血。   唐维做主去爬埋葬了戴长坤的南郊的山,一路上暴君都在同他有话没话地拌嘴,不理解为什么要去光顾山墓,把重阳节当清明节过似的。   出了宫城,顶了易容的屠夫面具,唐维腰杆挺得梆直,劈头盖脸地算账:“你小子忘性忒大!清明节那会我不是喊你抽空去给戴师父扫墓吗?那会是谁推三阻四地说没时间?四月四那天我一个人扫了一打墓,你丫呢你?”   暴君登时无理,弱弱道:“哦哦,那时啊……”   “啊你大爷,我忍你很久了!”   谢漆在车头驱车,好整以暇地听他们用掺着北境话的新语言吵架。大约是他易容易得不够丑,小麦肤色少了苍白的病气,蓝眼多了异族的俊美,马车悠悠穿过南街时,来往的青年男女们竟有不少人抛掷手中花到他身上,他原本悠游无谓,结果被砸得不知所措。   等到了南郊山墓,还没吵完的帝相两人提着酒从马车里出来,便惊讶地发现车头堆满了各种花,听谢漆解释,两人笑得酒壶乱碰,唐维还伸手摸了摸谢漆易容后的脸:“我掷果盈车的弟弟,怎么就被个塞上的野熊拱了,真是能把人气倒立。”   暴君不甘示弱:“你男人不也是塞上的大块头?袁鸿那家伙没投军前还是土匪呢!怎么严于待人宽以律己了,快撒开你那爪,别碰我当家的,谁跟你是弟弟,滚滚滚,快倒立去吧你。”   他把酒全提到左手,右臂一伸搭在谢漆肩上,笑得好不贱嗖:“当家的,我们快走,不理某些和枕边人天各一方就见不得其他夫夫好的瞪眼货。”   唐维牙根痒痒,吵不过便揭短,到底是在北境一块长大的战友,从少到青十九年,他十六岁时就当了北境军的狗头军师,军威加年长几岁,从前便是高骊张辽等人口头的大哥,说高骊一句臭弟弟还真当得起。   高骊前半生的糗事,唐维搜罗搜罗就有一大筐,过去的蠢笨不可更改,暴君听得羞愤,吵吵嚷嚷地去捂住谢漆的耳朵,拒绝黑历史灌入心上人的耳中。   谢漆竖耳歪头,手里拎着装满花朵的篮子,边爬山边认真地听唐维口中的北境趣事,话不多,笑不少。   暴君吵归吵,不时灼灼盯着他,谢漆散漫随意地望着山景,雾一样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山墓幽静,三人先去了戴长坤的坟冢前,唐维方才吵得利索,扫墓时哭也哭得利索,他敬重的长辈多,死的便也多,感性一泛滥哭也哭得豪迈,哭罢还不忘把高骊臭骂一顿。   暴君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唐维哗哗哭,他嘿嘿笑:“老头,你不容易啊,在云国兜了一圈才回来,但你也是厉害,没想到那么多人惦记着你,年轻时人缘很好吧?不过人缘再好托梦时也别托错人,有什么需要的记得先托梦给我,您老要什么我都能搜罗来烧给你。”   谢漆看着墓碑,在心里同这位素未蒙面的师伯打招呼。   扫完墓,三人登高望远,落叶满山头,菊花酒温醇不烈,唐维疏于锻炼,大清早爬山吵闹到傍晚,喝了半壶酒后,很快累得靠着谢漆睡着了。   谢漆拈着菊花嗅着酒,似是被唐维的困意感染,数夜难眠的紧绷精神一放松,竟然低头打起盹来。   不知是否因方才暴君在坟前说的话影响,他竟然在短暂的小憩里恍惚地梦见了戴长坤,和他的师父杨无帆。   梦中,两个上一代的影奴腰间佩长刀,一刀名玄坤,一刀名玄帆,二人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模样。   玄帆清瘦些,神情冷冷淡淡,唯独一双眸子清亮得压不住意气。玄坤则高大热烈,神情活泼明快,摸着下巴亮晶晶地打量谢漆。   打量罢他扭头和玄帆说话:“你把崽带得好像你啊。”   谢漆在梦中轻笑:“师伯,我还有个师弟,叫青坤,人和名字都像师伯你,师父特意教养的。”   玄坤兴趣盎然地逮着玄帆问:“真的吗师弟?”   玄帆摇头,伸手来摸谢漆的发顶:“小漆。”   杨无帆是养他长大的师父,也是幽帝高子固的影奴,是奉命烧杀睿王府的刀。   理智督促他应避开,恩情让他低下头,任由玄帆和玄坤一起摸他的脑袋。   谢漆低头问:“师父,师伯,你们有什么愿求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定去办。”   玄坤笑道:“到了梦里还在顾他人啊,乖乖崽。”   谢漆失笑。   他们一块问他:“谢漆,你自己的愿求呢?”   谢漆抿着笑意沉默良久,在他们的催促里回答。   “我的愿求都实现了。上至霜刃阁的未来,下至小伙伴们的来路,生者都在昂扬向前,逝者荣归史书,我看着他们,喜悲都是慷慨的。如果重生是一次纠错机会,即便我现在忘却了不少记忆,我也确定我抓住了机会,前世负我的,今世被我推向不得善终,前世我憾的,今世我尽力得了圆满,这是一次我再无所求的满意新生。”   唯一想求的求不来,自然是再无所求了。   头顶传来叹息,玄帆还轻拍着他发顶,玄坤却已自来熟地捏他脸颊。   忽有清风来,梦境消散,谢漆慢慢睁开眼,看到挨在身旁热烈的暴君,脸颊有不明的触感,必是他方才偷摸扰人清梦。   暴君见他醒了,挨过来卖乖:“唐维重不重?重你就靠我。”   谢漆摇头,把唐维脑袋托好,拎起酒试探着递给他:“喝么?”   暴君捏住鼻子瓮声瓮气:“不喝,这是我要戒掉的另一样上瘾东西。”   “酒不烈。”   暴君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   谢漆调侃:“定力这么好?”   “不好不行啊。”   谢漆便笑:“那属下代您喝吧。”   暴君痴怔地看着他饮酒,喉结滚动时衣领微动,白皙的原本肌理若隐若现,极度馋人。黄昏洒在山坡上,秋风打翻酒中薄愁,他喝着酒,眉目清软,给了他缱绻的错觉。   趁着唐维枕在谢漆腿上呼呼大睡,他凑近而去,趁谢漆不注意,又亲了他一下。   没有饮酒,他就醉了。   谢漆看向他,用药水改变瞳色的蓝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暴君看不出眼神,只是按捺着乱撞的心动,用气声和他打商量:“天泽宫的大门还没装好,你今夜不要在门口守,回来住好不好?你以往一直在天泽宫住的,你不在,那里空得厉害。”   谢漆微笑:“天泽宫确实空了一些,明天叫踩风布置一些北境风物填进去,好吗?”   “不好,要是我不小心碰坏摔坏了,你不得嫌我败家啊。”暴君不错眼地看着他,看感到口渴,“我只想你接近我一些,不要总和我划清界限。谢漆,离我近一点,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们重头开始,你不要连个开始的机会都不给,你干嘛守寡呢?你看,我在这儿,高骊就在这儿。”   “守寡”?   谢漆感受到了一种荒谬的滑稽,于是又轻笑了:“陛下,别闹了。”   他语气像哄大动物,不像冷硬的驳斥,温柔得让暴君错觉两人之间横亘的天堑消失无形,于是他低头,牛嚼牡丹似地与他接吻。   谢漆脊背悚然,紧闭牙关用手肘推开他的胸膛,不等他醒神便摇醒唐维。   唐维睡眼惺忪,还没清醒就被谢漆的一声哥叫得通体舒心:“哥,太阳下山了,我们回去吧。”   唐维醒了大半,乐呵呵地爬起来伸懒腰:“回!今天出来真是身心舒畅,等下次休沐,我们再一块出来啊。”   谢漆没应,只是喝尽壶中余酒。   *   是夜回宫城,谢漆先为暴君洗去脸上的易容,看着高骊的脸在手下一寸寸地显露出来,好似看海市蜃楼。   谢漆脸上易容还未洗,只顾着垂眼看他。   他看着暴君越来越与高骊重合的眼神,神情,小动作,时间似乎真的能抹平一切,这才没多久,两个不相同的灵魂便要一寸寸地重叠了。   命运赠与谢漆第二个恰如其分的爱人,他可以妥协,为了趋利避害,他也应该妥协。   “谢漆,你还生气吗?生气的话尽管打我,你别憋在心里。”   暴君还在为黄昏的吻而惶惑,轻轻地拉着他的袖子讨好。   谢漆回神来,心中荒草飞长,他轻笑着摇摇头,单膝跪在他面前:“没有生气,陛下,臣有一事想提前向您上报。”   “你起来说,怎么私下还这样。”暴君去扶他手肘,“再动不动行礼我就跟你生气了哦。”   “以后一定不惹陛下生气。”谢漆温声,“陛下,臣明年想去东境述职。”   暴君猛然抓住他的肩膀,足足楞了半盏茶,谢漆也一动不动。   “为什么?”   “如今九月,陛下的心瘾已戒得很好,到明年的时候,料想您会恢复得更好。长洛有各臣,东境才是多事之地,那里更需要人手,臣想去那建功业。而且因着许开仁在东境,方贝贝也想调过去,好和他的许先生种地。”谢漆用轻快的语气说着,“我过去了,和他作伴也很有乐趣。”   暴君舔过干涩的嘴唇低哑地追问:“作伴为什么不和我?绛贝不是有夫之夫吗,我才是最该和你厮守的。”   谢漆沉默地笑了一会,轻声问他:“陛下,你喜欢我吗?”   他急得哆嗦:“我很喜欢你。”   “我们相识的时间很短,经历的事不多,比起因为皮相而生出的喜欢,”谢漆看向他,不带困惑地阐明事实,“你不是更怕我吗。”   “胡说!”   “你若不怕,何至于怕到下意识想回北境。”谢漆肩膀被他攥得生疼,依然纹丝不动,“那条黑石吊坠,让你怕得辗转反侧。”   暴君身体剧烈地哆嗦,瞳孔放大如盲人无焦距的眼,紧张得话都不利索了:“你……去护国寺了?”   谢漆没来得及细思吊坠与护国寺的关联,直觉先点头:“是。”   暴君攥着他肩膀的双手骤然青筋暴起,连日来积累的忧惧一股脑地爆发,感知力被惊恐冲刷得迟钝,他掐着谢漆的脖子抓到身前来,粗鲁地又攥又掐:“你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还有一颗念珠,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只想着离开我?”   谢漆忍痛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一字一字地咀嚼,恍然明白了什么,浑身的血液全部逆流冲刷到眼眶里,滚烫得如同溃堤。   他再听不见世间的声音,只知本能地握住掐着自己脖颈的手,小动物一般低头,竭力去蹭那令他窒息的大手:“能把那颗最后的天命念珠给我吗?”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高骊。” 第235章 正文完结   暴君做梦都没有想到,谢漆知道天命念珠的第一反应不是求他回异世,而是自己去异世。   谢漆是如他所想地求他了,求的却是把天命念珠给他,他想带着念珠去护国寺找幻境中的萧然,想办法到异世去。   这想法就很离谱。   按照萧然和另一个高骊告诉他的事,谢漆是重生之人,重生意味着前世他在某一个时刻彻底死去了。他所在的异世,即是谢漆的前世,异世玄漆已死,谢漆要如何穿越到那个世界去?   他自是不能把天命念珠交出来,谢漆也抢不去,如有必要,他完全不介意调动北境军压制全体霜刃阁,大不了天翻地覆,反正这晋国很经得起折腾。   然而谢漆从一开始便摈弃了武力的法子,跪在他面前,冷静地疯狂道:“异世的我生前最后是高沅的影奴,以高沅的疯癫偏执性情,他恐怕不会将我的尸身下葬,很可能现在还保存着。陛下,只要你肯给我念珠,我便可以询问萧然办法,穿越到异世借尸还魂,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暴君惊呆了,只能将他从冰冷的地面抓起来摇晃:“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你想见那个高骊想疯了吗?!七月七之前,我见过异世的你,你知道你前世是什么模样吗?你病弱得就像一只鬼,你拖着那条瘸了的左腿被高沅以折磨为乐,异世的我无药可救,异世的你也如此,你那身体就是一具破烂!”   他后悔得想撞墙,恨不得穿越回自己说漏嘴的时刻,狠狠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闭嘴,可说出的话覆水难收,他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打消谢漆的念头。   他知道他是个犟种,但不知道他骨子里是个疯种。   重阳节之后,谢漆主动回了天泽宫,他便亲眼看着谢漆开始了割裂的清醒与魔怔。   白昼他是连唐维都看不出异样的稳重寡言的谢大人,硬是能在琐碎的政务里不出差错。   夜晚回到天泽宫,他不动粗,不厮缠,只是夜复一夜地固定占用他两刻钟的时间,恳求他取出天命念珠,被拒绝也没有多余的妄动,猫一样安静地在除了龙床以外的任一地方休憩。   劝不动,说不通,安安静静。   暴君就是在和他耗着,试图让拉长的时间抹平他的念想。他想时间越往后,谢漆这样冷静的人,要么理智地选择放弃,要么大动干戈地与他殊死一争。   然而重阳节之后,一整个月的日日夜夜,他没见过谢漆流泪,没见过他失控,谢漆始终是冷静克制、无甚情绪波动的清冷模样,不误公不溺私,像一个精密的上了发条的玩具,只有一个愿求,不成全他的愿求,他也不会大行破坏,只是冷寂地蜷在某一角落。   不失体面,但绝不正常。   十月初十,又是一个双重日,长洛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小雪。   刚入夜,暴君便迫不及待地伫立在窗前观雪,风雪是他更熟悉的天气,熟悉的东西总是让人更安心。   “陛下。”   谢漆的声音从窗上传来,紧接着,他利落轻松地从檐角上跳下来,轻飘飘地跳到了窗台上。他见他站在窗前,便抓住窗栏卸掉去势,半蹲在窗台前挥手。   “陛下,晚上好。”   即便知道他是来讨债似地求念珠,暴君的心也变得很软,他握住谢漆的手,想拉他进天泽宫:“好好好,外面下雪了,你进来。”   谢漆反拉住他的手指向窗外的雪景:“陛下,你看,今年的第一场雪。”   暴君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眺望出去,夜色与寒气都不重,小雪纷纷扬扬,挂在远飞檐、近植株,朦朦胧胧,飒飒如画。   “陛下,北境一般什么时候下雪呢?”   “比长洛早大半个月,这个时节,北境的雪花得有杯盏口那么大一片了。”   “那一定很冷吧。”   “很冷的,稍不注意就冻伤了。”   暴君轻声应着,展臂轻轻揽住了半蹲在窗台上的谢漆的肩背:“谢阁主,你真清瘦,你这样的在北境,就很省兽皮。”   “可我不矮。我以前的十六个小影奴,如今共有十个在北境述职,他们要是没有长高,比我还省布料呢。”   “你不想亲自去北境看看他们吗?”他凑近去,轻轻把下巴抵在谢漆后肩上,“谢大人,你别再惦记着讨念珠,别再想走了好吗?你看,你的大朋友小朋友都在这人世,你在这能飞能跳,多好啊,不要想走了好吗?”   “那不行。”谢漆温和道,开始平静又魔怔的恳求,“陛下,你能把那念珠给我吗?”   一个月了,这句话暴君听了许许多多次,谢漆温温静静的,他便也没有歇斯底里,逐渐习惯用和他同样温和的语气说话:“不能,我宁愿你跑去东境忙里忙外,也不想看你去异世送死。”   “不一定是送死的。”谢漆改蹲为坐,弓着背坐在窗台上,两条长腿微微晃着,脚踵磕着窗下宫墙,语气轻轻柔柔,“到了异世能见到高骊,什么都值得了。”   他的确是想见另一个高骊想疯了。   暴君鼻尖泛酸,抓着窗栏挨着谢漆翻上去,两人一起弓着背并坐窗台上,他更高些,不小心脑袋便磕到窗顶,唉哟唉哟地缩着脖子。   谢漆很快从衣服的里层里摸索出一个袖珍药瓶,飞快地把金疮药涂在他额头上:“现在好点了吗?”   “不怎么好。”暴君学着谢漆的模样,两条腿在半空中晃悠,“坏透了。”   谢漆伸长手接了雪花,捧到他面前给他看:“没有的事,自陛下来到这世界,一切都在变好。”   他伸手盖住谢漆的手,感受雪花消融的清凉:“可你不爱我,真心坏透了。要是你爱我,你就既不会想跑去东境,也不会想跑去异世了。不爱我也正常,是我糟糕透顶在前,才会有你不接受我在后,可我还是想着,只要我们相处的时间够长,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的吧?”   不等谢漆答话,他自顾自地絮絮起来:“谢漆,就像你曾说过的,我会在这里待很久很久,你爱着的那个高骊,我身上也有他的部分,有一天你会因爱他而爱我的。为什么要浪费现在这些时间呢,与其抗拒、远离我,你还不如早早和我在一起……你好犟啊,强迫不行怀柔不行,卖惨卖乖也不行,你就这么清楚地把我和他分割得明明白白。”   “人生不同,自是不一样。”谢漆温柔地握住他的手,牵引着伸出去沐雪,“你们确实有些地方是一样的,可惜截然相反的四年过去了,你们终究千差万别。我明白你因烟瘾而陷泥沼,也相信你戒除烟瘾后获新生,你会变得很好的,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陛下,我不要一个鲜活的容器,我要那个陪我蹚过低谷,伴我走上云端,见过我最糟糕也最完善之时的灵魂。”   夜色慢慢浓,小雪逐渐大,暴君握住谢漆的手伸回窗檐下,把积压了数十天的疑问低哑地问出来:“那你为何不求我……”   “我求了陛下一个月了。”谢漆笑道,“我求您把天命念珠给我,您不愿给,我待会还会再求的。”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求我用那颗念珠,回异世,把另一个……”暴君还未艰涩地说完,就被谢漆陡然压低的声音打断了。   “陛下,雪变大了。”   他抬头看谢漆的神情。   “你看,很快便会有一个霜雪皑皑的宫城。你说你更熟悉北境,北境以冰雪闻名,比起姹紫嫣红,你大约更习惯素白的冬雪,现在下雪了,你不抵触它了吧?你大可先熟悉长洛的冬季,再慢慢接受长洛的另外三季。”   谢漆左手微抖,并起二指按在颈间脉搏上,侧首朝他轻笑:“陛下,你会处在长洛的怀抱中,直到熟悉它如熟悉故乡的。”   暴君专注地看着他,觉得他既是在温柔的疯魔中,又在尖锐的清醒里。   他心想,是啊,谢漆怎么可能没想到更好的解法,一字不提,不过是想成全我。   成全我留在此世,无病无灾,无祸无虞。   所以他就只求自己去异世。   他放不下那个高骊,又何尝放得下我。   *   冬季日短夜长,时间不疾不徐地过去,一场又一场的冬雪簌簌落下,谢漆每夜惯例的恳求,暴君每夜惯例的拒绝。   谢漆开口前,暴君有期待,暴君回答前,谢漆亦期待。无望的希望便在这一问一答里每天如约而至,宿命的森冷严酷便也化成了一声声轻柔的问询与回复。   “能把那颗念珠给我吗?”   “不能哦。”   谢漆心中其实谈不上多少失望,他知道这是个无解的局。那颗天命念珠若是在七月七之前寻到,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现在终究是晚了。   他数次想进护国寺,入幻境寻找那位不死不灭的建武帝萧然鬼魂,但迈步刹那,总觉徒劳,害怕在萧然那里得来一个即便手握天命念珠,他也去不了异世的答案。   每天日出日落,行进行出,七情六欲蜷缩在心魂深处,不觉喜悲不感甘苦,他也只是在耗着时间。   谢漆的感情陷入无知无觉的空洞,可理智仍在,周遭有许多事都在往好的方向突飞猛进,桩桩件件,他都看得分明。   重阳节之后,暴君心志失控的抽疯次数慢慢减少,他身上的戾气正随着太平人间的时间流逝慢慢消失。他与周遭的人和善相处,攻克繁琐的政事,学着做一个尽量正常的凡人,也学着做一个责任重大的皇帝;   皇子卫所的小皇女高子稷在失声大半年后,才学会艰难地再度开口。她在懵懂的小小年纪里目睹仲父杀生母,血腥的阴影凝固在身后,那阴影也许一生都难以磨灭,但她如今口齿清楚,哭笑正常,已正式跟着梅之牧习字读书、跟着张忘习武,未来皇储的心性算是奠定了强基;   霜刃阁再经秋考,一众新生代小年轻光明正大地考到功名,荣登新科榜,投身光明业;   北境的谢如月传信来告知那广袤天地的局势,狄族圣女阿勒巴儿基本联合了白狄、赤狄,统一了乱哄哄的北狄异族,人形藏书阁的公主高白月靠着满腹学识在北狄站稳脚跟,不是和亲胜似和亲,和阿勒巴儿一起率领狄族与中原盟好;   青坤经过一年半的悉心调理,和锲而不舍的练武复健,祛尽身上的蛇毒,把丧失的武功先捡回了三成。恢复轻功的那天,他得意洋洋地悄摸进了长洛,找谢漆一起跳上屋顶,坐在高高的飞檐旁聊发少年狂;   东境的许开仁也传信告知东境的大体,禁烟之路漫漫,改制道阻且长,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多智多计,摸索到了治东境的办法。方贝贝把他的许先生夸得天花乱坠,用词不当地夸他是“不省油的灯”、“光脚不怕穿鞋的赤脚大仙”;   谢红泪用积攒多年的惊人财富买下了三十年前的睿王府旧址,那块大火烧焦的疮痍土地经过翻整,从打地基到立庭柱,慢慢建起了一座低调复刻睿王府的新小宅子,挂的是谢府的匾额。谢漆还知道,谢青川搬进谢府的第一天便给自己的院子挂了块“爱钏阁”的匾额,很快被谢红泪冷着脸摘下了;   唐维赶在谢漆生辰前整理完毕睿王庞大的蒙冤旧证,自去年从战场归来,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做到万分准备,展开厚重漫长的血泪卷轴,提笔为睿王一派正名。公文布告时,三十四年前被幽帝下令屠戮的近四万人昭名,数量之巨引来举国哗然,蒙冤者瞑目,有过者唾弃……   林林总总,谢漆知道人世向上,人世很好,他才能久久维持冷静温和的表象。   他只是在和高骊生别离后,聚不起对这人世的七情六欲。   步入十二月,便是年关将近,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飞雀五年,满朝又投入了新一轮的忙碌。谢漆无视了越来越近的生辰日,白天一股脑地扎进政务,夜晚惯例到天泽宫,暴君宿床榻,他宿在从前爬梯的位置,天泽宫地下烧着旺盛的地龙,隆冬寒夜**秋,他有时安然入梦,有时安静失眠。   他与暴君高骊的关系,在夜复一夜的默契中拉扯出了相望的羁绊,外人口中嚼碎了八卦的爱侣,实际却是一对互相倚靠的病友,他病他疯,他逐渐好,他逐渐坏,日常稀松平常,疾患里滋生了守助。   谢漆生辰的前三天,北境的袁鸿、东境的张辽踩着年关的时节赶回了长洛,暴君高骊见到他们肉眼可见的开心,甚至开心到翘了一下午的内阁午会,专程和他们出宫跑马去。   他的开心一直持续到谢漆的生辰,除了睡觉,谢漆就没见他的笑意消失过。   到了十一夜,谢漆斟酌好了新的恳求言语,还未向他开口,他便先笑着截断:“谢漆,你的生辰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我想给你过生辰,我带你去跑马吧?”   外面下雪了,雪势不小,谢漆刚摇头,暴君便蛮横起来,二话不说抓起他背在背上:“我的谢大人,你只需要点头,听我的准没错。”   谢漆被他铁一样的臂膀箍得差点呕出来,无奈地掩口商量:“陛下,夜深了,纵马扰民,明天不成吗?”   “不成!”暴君爽朗道,背紧他往外大踏步。   迈出天泽宫,他热烈又野蛮地在轻薄夜色里的宫道跑着,中气十足地大喊:“阖宫听着!待会就是谢大人的生辰,速速和朕一起大呼,祝谢大人生辰快乐!”   谢漆:“……”   夹道的宫人自是听从,果真齐声跟着他高呼。暴君牢牢背着谢漆飞奔,一路野马脱缰,野蛮命令,生辰快乐的回音几乎在满宫城里回响,饶是谢漆再如一潭死水,也架不住这满宫城的呼喊接力。   不管他怎么抗议,暴君都不予理睬,只顾着恣意大笑,用蛮力生背硬抱地将他掳上了马背。   暴君箍着他共骑一骑,弯腰附在他耳边轻笑:“我以前在北境的时候,每逢生辰就骑上马到野外大跑特跑,地平线在眼前,海东青在头上飞,我在风雪中觉得自己也长出了双翼。谢漆,长洛很小,但我不管,我就要带你跑到天涯海角去。”   话落,他扬起缰绳,搂紧谢漆策马上大道,绕开万家欲眠未眠灯,在长洛的八条主街上跑马。   他带着他跑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马,这是在发疯。   他偏偏在大雪里把发疯营造成快意盛事。   “雪山脚下的冰川,狼群嚎叫的明月,划破天际的流星……谢漆,我把我整个世界送给你,好吗?反正我的人间是你帮我找回来的,送到你手上,特别适合。”   雪花拍打了满身,谢漆不觉冷,只是眼睛被雪花扑簌掩住,看不太清茫茫夜色。   他擦过眼想询问,身后人却忽然在疾风里勒紧缰绳,烈马长嘶一声,他掰过他的脸,准确无误地吻他。   一吻如天荒。   *   隆冬十二月,子时四刻到,伴随着久违的熟悉共振,双重日在八方钟声里降临。   暴君缓缓睁开眼,眼前所见不是风雪中的巍峨城门,而是难忘到令人作呕的天泽宫——他待过四年的天泽宫。   灯烛明亮,他一人独坐,他先摸索脖颈,摸索不到便摸索手腕,在左手腕上找到缠成两串的念珠吊坠。   那颗原本血红的天命念珠,呈现出使用过的透明。   暴君心里咕咕囔囔地想,他到底还是回来了,到底还是想方设法地告知了另一个自己黑石吊坠的特殊。   “到底还是回来等死了。算了……反正我也到那边去过活了五个月,见到了一堆本来见不到的人,做到了很多本来做不到的事。这里本就是我的容身之地,回来就回来了,怎么地?”他捋下袖子自言自语,抬眼望向周遭,边看边数落,“这天泽宫怎么还是塞得这么满满当当,明明在另一个世界空旷得能跳舞,那家伙待在这里时都整了些什么鬼?一股狗屎药味。”   他一边嘀咕一边活动身体站起来,忽然发现身体筋骨强健,眼前没有幻觉,更没有百蚁噬心的吸食云霄烟冲动。   暴君震惊了,手足无措地胡乱摸索自己这具原本堪称疮痍百孔的身体,他慌乱地感受了一盏茶的时间,难以置信地确定——另一个高骊不仅咬牙替他戒掉了身瘾,还顺带着把身体的一堆内伤治疗好了。   暴君发出虚弱的夸赞声:“妈的,这么狠。”   他鼓起臂肌敲敲拍拍,心想不过是调换了五个月的时间,那个高骊怎么有毅力做到的,难怪这天泽宫里一股苦了吧唧的药味,必然是那家伙日日夜夜泡在药汤里,才能把烂到透的身体治回来。   可是,就算把身体救回来了又怎么样呢?此世的晋国世家林立,朝堂党争乌烟瘴气,云国虎视眈眈,狄族不甘人后,这个世界的晋国大概很快就要被灭了。国破家不在,亡国之君,要殉国的。   暴君这么沉重地想着,很快又想到了更心碎的。   这个世界的谢漆……大约已经……   他越发颓然了。   泪水顷刻蓄满了眼眶,他难受得站不住,正就地坐下,忽然听到宫门打开的细微声音,有人于深夜进来了。   暴君自暴自弃地背靠椅子,颓唐坐在地上,心想就是来了个索命的牛头马面,他也引颈就戮。   脚步声从门边传来,一脚深,一脚浅,右脚轻,左脚重。   “陛下。”   暴君瞳孔骤缩,猛然扒着椅子胡乱站起来——   一身黑衣的跛脚玄漆向他轻缓地走过来。   “陛下,我药浴完回来了,你怎么还没休息呢?”   眼泪无知无觉地汹涌,暴君高骊撞倒了桌椅,跌跌撞撞,排山倒海地向他扑过去。   “谢漆!!”   *   子时四刻,长洛风雪渐停。   烈马不安分地跺跺马蹄,高骊一吻罢,松开缰绳将谢漆抱进了怀里,抱得太紧,以至于戴在脖颈上的念珠吊坠硬邦邦地硌在了两人锁骨之间。   他几欲想将谢漆楔进骨血里。   高骊睁开被长风刮得干涩的眼睛望向前方,看到了夜色里巍峨高耸的东门青龙门。   他与长洛结缘于这扇门,与谢漆也结缘这扇门。   四年前的七月七之夜,青龙门内血火红天,现在,青龙门前大雪素白。   光阴如逝水,战火纷飞夜,太平盛世夜,他们都在一起。   “老婆。”高骊摩挲着怀里人的骨肉,一寸一寸地丈量,低头亲他颤栗的耳畔,“你又瘦啦。”   “高……骊……”   “诶。”   “——我回来了。” 第236章 番外一。此世   =====================   高骊刚回来的时候,谢漆一入夜就默不作声地紧紧抱着他,前三天还强撑着冷静,第四夜才从失而复得的梦游状态中清醒,忽然握住他的手,低头抵在他手上,哭得昏天暗地。   积压的情绪需要慢慢宣泄,两人依偎着慢慢缓过来,跨过这最后一劫,终于能卸下无形的镣铐。   谢漆听他讲述异世,最难以置信的便是异世的自己没有死,恐因为自己这个变数,触发什么不好的连锁。   高骊抱着他轻抚脊背笑:“放心吧,天命之事,我心里有数。”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谢漆重生在这世界让他乘凉,他穿越到异世去为玄漆栽树,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谢漆含糊问起那个暴君回去之后会如何,高骊便亲着他朱砂痣笑:“放心,我都铺了路,虽然那人世分外艰难,但经此一役,他说什么也会咬牙撑下去的。”   谢漆在他臂弯里沉默了好一会,仰首贴到他耳畔来:“异世的我会不会给他拖后腿?”   高骊心脏突突一振。   高骊想着,异世的暴君是更兽化的自己,对暴君很是有些复杂的看不上,还担心着他会对玄漆不好,可谁承想,谢漆觉得异世的玄漆是更黑暗的自己,身上竖起来的冰碴荆棘会刺伤他。   这自厌的默契也是没辙了。   “你啊你……”高骊想通这一点后团紧谢漆使劲揉,“才不会,异世的你很乖很厉害的,便宜那蠢货了,哼。因为有异世的你,异世的我才会有好好生活的动力,才不会再自甘堕落,他们会互相支撑。”   那两个都是从深渊爬出来的,羁绊独一无二,暴君不会再让他当奴,玄漆也许刚开始会倍感迷茫,但来日若他们能从君臣发展成其他的关系,主动权必在玄漆手里。   腊月二十八深夜,因除夕临近,即便是深夜,宫城中似乎也弥漫着一层雀跃的年味,守夜的宫人有打盹的,竟也在浅梦中笑,挨了同僚不轻不重的一下捏。   深夜的天泽宫倒是隐着一阵阵细微的啜泣。   高骊在异世沉浸了五个多月,意志强悍地办了一箩筐正事,但心魂或多或少因为沉浸在那具重度烟瘾的身体里而受了影响,正在积极纠正过来。   刚回来的半个月里,他待谢漆是一整个轻拿轻放的小心态度,仿佛吹口大气就能把谢漆吹散架了,究其原因是照顾异世的玄漆的后遗症。   现在他缓过来了,登时敞开了“胃口”,摁着谢漆一通“吃”。   比之从前,他野蛮了不少,力度深度俱稍微有些失控。   待结束,谢漆眼皮都掀不开了,指尖勾着高骊的一缕卷发,脸色绯靡但气若游丝。   高骊将他揣进怀里抱着,怎么亲近都觉不够,又是摩挲又是亲吻,嘴角快要飞到太阳穴去,苦行僧了太久,一开荤便收获了直白彻底的极乐。   谢漆被欺负狠了也主动贴着他,没甚安全感地靠在他胸膛前,累得意识飘忽,依然不停地唤他名字。   高骊声声应着:“诶,是我。”   谢漆埋头蹭他,要他再说说在异世的事,高骊被他蹭得心软软,心想眼下他便是央求把心掏出来,他也二话不说,买一送一地再掏点别的。   高骊在他脸上来回亲,不知第几次将异世的事娓娓道来,剔除了煎熬,挑着好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地说给谢漆听,就当是哄他入睡的睡前民谣。   *   在迎接新年到来的忙碌当中,高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这件事从大长公主高幼岚回到长洛后就在暗中筹备,上代的幽帝高子固利用天命念珠重生,积下的血债太多,高骊在想,要如何让这个晋国往后脱离各种重生、穿越之类的事。   他是真不喜欢护国寺里的建武帝萧然。   这个在史书上笔墨寥寥的开国皇帝,活着的时候就搞了一大堆功过难评的事,关键是死了还不肯就罢,守在龙脉上自封晋国的国师,利用龙脉之力炼化每代天子血,制造每代的天命念珠,利用每一个踏入幻境当中的高家天子,由此窥伺掌控了数代的晋国。   高骊正是在四年前八月初八的天命仪式里踏进幻境,第一次和萧然碰面。   即便他从本代开始废止天命仪式,但只要护国寺在,高家血脉不断,萧然恐怕还能在未来伸出不甘的幽灵手。   人死如灯灭,活人有活人的国度,亡灵有亡灵的所在,人间不需要神鬼的从插手。   高骊在七月七前的双重日常去护国,明面上是为了利用那片幻境实现和异世的暴君碰面,也有为了查探萧然的缘故。   他光明正大地在护国寺内外慢慢加重了亲兵的部署,如果萧然这个幽灵无法送走,不能弑“神”,那就物理囚禁。   更何况,高骊还在频繁造访萧然的途中发现了一个真相。   除夕夜很快在漫天烟花中来到,高骊结束完歌舞浮华的朝宴,带着谢漆和一队禁卫军赶去了护国寺。   谢漆不问为何要在新岁将至时到这儿来,缓过那段魔怔时期之后,他恢复了先前那股冷静的生命力,眸子沉静清亮地看向他时,眼中有信任,也有一股稳操胜券的自信。   高骊看着不动声色劲劲的他,心中好笑地想,自家老婆毕竟是霜刃阁的头头,情报网灵敏得很,八成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戳戳手指,高骊摸摸谢漆的脸,自己单独进了护国寺的南寺。   南寺为皇家之寺,北寺才为民间开放,此时虽是深夜,北寺仍有些百姓在供奉长明灯,灯烛数量是一年之最,幽幽的烛火连成了一片汪洋。   奉灯即捐香油,普通的长明灯不贵,是护国寺覆盖面最广的捞钱业务,堪称薄利多销。点灯是为寄托愿景,为求渡化,但倘若神佛的渡化名额有限,大约是渡不了穷户的。   好比南寺的建武帝萧然,只“渡”皇室家族,还得是天子。   高骊走进南寺深处的列祖殿,列祖殿地下便是龙脉,高骊很快熟门熟路地踏进了幻境之中,以灵魂之态见萧然之魂。   萧然身着朱雀乌衣,碧眼如琉璃,仍在千枯树下坐着,臂弯里抱着那个由千枯花编织成的无头人偶。见高骊来他并不意外,他先朝高骊身后巡视,待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前来时,碧绿的眼眸里浮现了难以掩饰的失望。   但他还是轻笑着向高骊打招呼:“新岁大吉,恭喜你回到这世界。”   “多谢。”高骊向前去,来到萧然不远前熟练地盘膝坐下,看了看他怀里的无头人偶,“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造访。”   萧然不在意地笑了笑:“是么?”   “我待会要把护国寺端了。”高骊开门见山,“以后再斟酌是否重建一个寺,再建也不是这块埋着龙脉的地方。”   萧然怔了怔,失笑:“哦?为什么?”   高骊拍拍膝盖:“这不是很明显?为了不再受你指挥啊。晋国历史三百年,几乎每代都有你的干涉吧,其他时空的晋国怎么样我够不着,但在我这个时空,你还是做个牌位比较好。”   萧然轻握住怀中人偶的手部,冷笑:“没有我,你哪来的新生?”   “真要掰扯那我还说你是万恶之源呢。数百年了,你的控制欲可真是惊人,生前皇帝死后国师的。”高骊也笑,眼神落在那个无头人偶身上,“你要晋国在高家人手里延续,只要晋国不灭,高家血脉不绝出天子,你就能倚仗龙脉继续涂抹我们的人世,老实说,这种提线木偶的感觉压抑得很。”   萧然想说话,高骊抚着地上的千枯花直接说起了他预备的后路,每一条举措都明晃晃写着拒绝鬼力干涉,萧然在听到“往后晋国不一定要由高家人做天子”时眉心一动。   他是高家之祖,只能干涉自己的直系后代,数百年过去,后代血脉逐渐淡薄,他能实现的操控程度已在逐渐减弱了,不是高家人执掌的晋国,他便无法干涉。   现如今的同一条时间线上,他能干涉的晋国时空只剩下三个。   另外两个,一个是前不久由高骊扭转出的暴君高骊在位的异世,大约还能将国运撑一段时间。   剩下一个是煦帝高煦光在位,已在亡国边缘。一旦云国攻陷长洛,萧然便彻底失去对那个时空的掌握。   只有眼下高骊和谢漆都安然无恙的这个晋国昌盛稳固,眼看着还能再传承延绵,眼看着他还能再继续涉足,结果高骊现在要粗暴地终结……   不行,他不能失去最后这个世界。   高骊轻缓地总结:“我就是要卸磨杀驴。”   萧然抱紧人偶,试图放平呼吸:“护国寺和霜刃阁都由我创立,非一朝一夕能中断的。你不满我对人世的干涉,但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晋国的存续,不是为私欲,即便在这途中犯了些适得其反的错误,我也通过天命念珠及时修正了。”   幽帝高子固,高瑱,高沅,这些便全是“适得其反的错误”。   “不是为私欲……太可笑了。”高骊低头闷声笑起来,“萧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入轮回,不死长存?”   萧然指尖一抖,下意识将怀中人偶抱得更紧。   因为他生前害死了所爱皇甫泽年。   “最初的最初,不就是因为你生前的时候,为了窃国,为了功业,把所爱之人生生害死了吗?可你后悔了,是你想要江山美人应有尽有,才利用龙脉穿越到皇甫泽年还活着的时空,结果掏空龙脉之力,这才导致死后不得安宁,守在这里化作龙脉的一部分。”   “守着就守着吧,晋国亡灭之时,龙脉枯竭之日,也是你解脱的时候。你却死了还怕死,还要干涉人世,还要再见皇甫泽年的转世……贪嗔痴不过如此了。”   “执念到这个地步,我都怀疑你干涉人世,都是为了对皇甫泽年的转世做些什么。”高骊铁青着脸指向他怀中的人偶,“我曾在一瞬间见过这个无头人偶的脸——”   那张脸何其熟悉。   那人偶因为萧然骤然过于用力的怀抱而化作一滩落花。   高骊手背青筋毕露,记忆回到四年前第一次踏进这幻境时的景象。   那时候萧然对他自居国师,自我介绍是颠倒的——“我么,我叫泽年,你听过我的名字吗?”   “你初次见到我的时候,对我的自称是‘泽年’。后来我知道你真实身份是建武帝萧然,‘泽年’另有其人,我起初还不明白你最初为什么这么自称。”   高骊捡起那落花,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后来我看到人偶的脸,总算是明白了。初见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和谢漆会在一起,那一瞬间,你是魔怔地希望我是你的转世,你代入我,渴望能和泽年的转世在一起……”   高骊心中的怒火烧得噼里啪啦响。   自家老婆几百年前的前世遇上了一个无敌人渣,这人渣没死透,鬼魂直到现在还在窥伺他。   太可怖也太恶心了。   “萧然,你没有转世。”   “皇甫泽年已经死透三百年了,谢漆只是谢漆。”   “是我一个人的谢漆!”   *   夜色渐深,但天空中仍有烟花绽放,谢漆在护国寺南门口等着,呵着气数夜空中的烟花。   高骊的禁卫军静静地守着他,直到海东青小黑骤然长啸着飞来,禁卫军便立即上前拱卫:“谢大人,这里不安全,请您随卑职撤退。”   谢漆配合地笑笑:“好。”   禁卫军护卫着谢漆快速往高处撤退,骑马赶到城郊的山丘去。谢漆握着缰绳眺望远处偌大的护国寺,此时,护国寺已在一片火光中。   每年新岁,护国寺的长明灯最多,汪洋星海一般。   太适合走水了。   谢漆沉静地望着护国寺的火光,头顶的夜空飞着数只苍鹰,不时便有鹰飞下来停他肩上。   半个时辰后,高骊带队骑着马,肩上停着偷懒的海东青小黑,赶来和他汇合了。   马蹄声整齐划一地停在山丘前,护国寺烧足了大半时辰,如今火光已熄,即便没烧焦,大约也烧废了。   与霜刃阁同代创立,以“确定天命”为职的古老机构就此落下帷幕。   高骊带着一身灰烬而来,适时,宫城方向传来钟声九响,冬去春来,此时已是飞雀五年。   已是化冻新春。   谢漆控马过去,到他眼前轻笑:“陛下,都结束了吗?”   高骊发冠微歪,一缕卷毛翘在脑门上,随风乱蓬蓬地摇晃。   他脸上有救火途中蹭上的焦黑,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结束啦,谢小大人等久了吧?”   “不久,刚刚好。”谢漆不介意他一身灰烬,改乘跳到他的坐骑上去,抬手揪了把他的卷毛。   “那我们回家了。”   “诶!”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6-22 07:12:19~2023-06-23 22:0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咪哩喵气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痕、战斗水獭、叁柒廿壹、–修冶–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7章 番外二。异世   飞雀五年的新岁夜,远在异世的暴君同样把护国寺烧了,这是高骊一早和他约定好的。   只不过按照原计划,高骊没想过他们还能互换回来,他穿越到异世的五个多月拼了老命收权搞事,其中一条目的便是想要撑到飞雀五年的除夕夜,想尽办法把护国寺烧毁,至少阻断来日高瑱高沅之流跑到护国寺获得重生的机会。   暴君穿越回来后,把高骊留下的厚厚密信翻到卷边,接手这头朝堂的事还算勉强,就是烧护国寺有点困难,他不比高骊兵力深厚,能用的亲兵不多。   焦头烂额时,一旁默默的玄漆走过来了。   于是临到新岁夜,另一个时空里高骊烧寺,谢漆眺望,而在暴君这儿,是玄漆潜入北寺执行任务……他则负责啪啪鼓掌。   高骊与谢漆在那头烈烈新婚,异世这头,暴君和玄漆是磕磕绊绊地恋爱。   玄漆奄奄一息地从天牢出来后,躺在床上将近两个月。他伤得触目惊心,神医原本认为能把他治疗到下地就是极限,谁知他拼着气力,不仅活过来,还重新握刀,说什么都要捡回武功。   对于将自己救回来的皇帝陛下,他先是感到了莫大的困惑,不明白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有什么救回来的价值,更何况他是因为私掘戴长坤的坟才触怒皇帝下的天牢。   高骊把他救回来,却不知道如何从头说起。他也着实自顾不暇,身体的可怖烟瘾和旧伤,朝堂世家的凶猛博弈,能活下来本身就费心费力,怪力乱神的异时空、重生以及谢漆的身世,桩桩件件他都难以开口。   他在玄漆面前多是温柔的沉默,说得最多的就是要他好好休养。   但暴君一回来,话匣子噼里啪啦的,爆竹般嘣嘣哐哐,又哭又嗷地抱了玄漆一夜不撒手。   他是个失去太多的人,现在剩下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国运不明,来路不久,每时每刻都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把知道的全告诉了玄漆。   信息量太大,玄漆似懂非懂,最明确的就是眼前这个哭得喘不上气的皇帝不是先前那位。   他花了四天时间自闭,默默咀嚼完苦涩,便到暴君身旁去。   他沉默寡言,不说废话:“卑职相信陛下所说的。”   而后他便自觉地做了暴君身边的刀。   他一边努力恢复身体,捡回武功,一边修书想方设法秘密传回霜刃阁,去找那个现任阁主,尝试和本部联手脱离世家的桎梏。   在传出第二十封密信后,一只老鹰于深夜悄悄飞到了天泽宫的窗口,玄漆拆下鹰爪上的回信,信的落款是“师弟青坤”的秘语。   靠着霜刃阁暗中的协助,以及当过三年太子少师的玄漆的参谋,暴君努力做挑动吴、梁、韩三大世家矛盾的二五仔,每天努力奋斗,夹缝生存。   白天压力大,晚上就很想谈恋爱放松。   玄漆从两任东宫手里死去活来后浑身是刺,即便相信了另一时空的自己和皇帝厮守也打定主意铁石心肠,要做个只报恩的空心人。   结果暴君还真就“挟恩图报”,成天告白。   “早上好谢漆,我好爱你!朕去上朝了。”   “午安谢漆,朕回来吃个饭,有你在饭都变香了,我好爱你!朕去参加午会了。”   “黄昏好谢漆,我回来了,总算不和一群瘪犊子坐一块了,我好爱你!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晚安谢漆,我好爱你!祝你好梦。”   ……托他的福,玄漆夜里抱刀打盹,梦里都是洗脑的“我好爱你”。   时间一久,玄漆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心软。   也许是日复一日的热烈告白,不错眼的深邃凝望,事事以他为先的考虑……又或许只是因为那头蓬蓬的卷毛老在眼前晃,玄漆很想伸手摸一摸。   待摸上那头卷毛时,他便不松手了。   *   飞雀五年的元宵节,朝宴歌舞热闹,动歪心思的饭桶必然有。一舞姬试图借着飞旋的舞步掠来行刺杀之举,暴君对杀意敏感得很,一早就不动声色地摸着束在臂上的刀,结果他还没动手,身后一直默默低头的玄漆骤然一瞬抽刀闪到他身前,快准狠地一刀宰了刺客。   宴会大惊大乱,还有其他的刺客呼啸上来,玄漆冷静地挡在他面前,一手提刀一手放暗器,风也似地杀了一列刺客。   暴君全程无用武之地。   宴会的变局很快解决,他便抱起玄漆火速噔噔噔回天泽宫,玄漆再三解释一身血是刺客溅上来的,他总不信,非得把他扒光了仔细察看,确认他不添伤才止了冷汗,一把抱住人不放。   “你吓死我了!”他把玄漆抱进怀里锁死,“笨蛋,我也是武人,我能应付那些蠢刺客的,你冲我眼前做什么,就你这小身板,还不够我嚼叭嚼叭塞牙缝的。你说说你,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体,磕碰一下我都心疼得要死,真要伤着了怎么办!”   玄漆:“……好的以后一定谨慎,但陛下你能不能先松开,属下不着片缕的,太失仪了。”   “属下属下,下你个头!还有不许跪我,人前也不许,你瞅瞅你那腿!”   玄漆左腿不好,他绝不叫他跪着,在床上也不行。但人总有些意乱情迷、热血冲脑的混账时刻,此夜他情绪波动大,或许是烟瘾后遗症,他炒完一次后失控地把玄漆扳过去一个劲猛搞,玄漆在疾风暴雨中头一次哭成小动物,跪也跪不住,只知颤栗着拍打他铁一样的臂膀,喵呜似的小猫求饶。   事后暴君自责成狮子流泪头,反倒是玄漆缓过神来,支支吾吾地安慰他,说当时也不是疼,就是爽利到傻住了,才会莫名泪流成河。   暴君半信半疑,待他休息好了继续实操,果真发现他会在某些时刻不受控地打开泪腺,抖得挂不住人,猫崽似地软乎乎瘫开。   自那之后他便准备了更结实厚实的护膝,每回要与他共枕,便悄咪咪地去握玄漆那条跛腿,示意给他换护膝,玄漆便知道大块头皇帝又要胡闹了。   两人白昼协力,夜晚齐心,暴君还是担着暴君的名头,玄漆则多了个跛佞幸的称号,很多人看不惯他们,有人成天发疯要拆开他们,有人暗中阴鸷地要他们死,明枪暗箭,好不热闹。   暴君知道晋国风雨飘摇,玄漆知道朝中岌岌可危,他们扣着手,即便是跛着缓行,也坚定无疑地向前蹚。 第238章 番外三。亡国异世   晋国若鹰十年,是刚过二十四岁生辰不久的煦帝高煦光在位的第十个年头。   他的父皇睿帝高子歇在位时激进改制,十年前在一个布满疑云的七夕节中死于刺杀,一同殒命的还有皇后唐氏,贵妃苏氏。睿帝子嗣独一女一子,公主高钏儿被押着远嫁了狄族和亲,天南海北不得相见,高煦光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被扶持为傀儡皇帝。   十年在位,煦帝常受人轻辱,辱他最甚、最深的当属幽王第三子,那位在北境吹过十七年风雪的镇国大将军,兼幽王世子高骊。   他是幽王被睿帝贬到北境的第一年出生的,托睿帝的福,他本该在长洛花团锦簇地长大,结果硬生生地吃了十七年的北境雪,少年时还因军功显赫,莫名其妙地中了寒毒。   睿帝已死,他自是把这些账摁在了高煦光头上。   带着一身戾气回到长洛后,他看年少的煦帝, 第一眼先看到了他唇边的朱砂痣。   煦帝身体康健,体温灼灼,他身中寒毒惧冷,就想要煦帝以身暖他。   煦帝弱冠那年,他在龙床上摁着他给他取弱冠的字。   煦帝身灼,就连名字里都是暖洋洋的煦和光,他便恶意地给他取了又冷又黑的字。   “漆。”   *   若鹰十年的新岁夜,天泽宫窗外无雪,高骊仍是觉得冷,在龙榻里抱着高煦光抵足取暖。   “陛下,陛下。”高骊抓紧高煦光灼烫的腰身,发狠地楔,“小漆,你好暖和。”   他叫陛下,高煦光就唤他将军,他叫小名,高煦光便微抖着抬手摸他头发,摸到他脖颈上,用温热的手焐热他冰冷的脉搏。   高骊最受不了他摩挲自己的脖颈,好似自己颈子上那无形的项圈被他安抚了,意味着他们之间不可告人的羁绊心照不宣地又加固了。   高骊眼睛发红,撕咬猎物一样地抓着高煦光的后背和腰身,狠狠掐着他楔牢,寒毒发作便癫狂,舍弃了技巧只剩下了发疯的感情。   高煦光一身用锦衣玉食簇拥出的好皮肉被糟践得不成样,不受控制地流着泪,却并未出声苛责,只是两口气还没缓过来,发绳被扯断了,就被高骊托着后脑勺抱起来凶狠地撕咬厮磨。不光唇齿凶狠,手上也暴力,捂着他后脑勺的手把他天生柔顺的长发揉成一团乱卷,掐着他腰身的手更不知轻重,一通游移,所过之处必定掐出被猛兽踩伤似的印子。   一吻作罢时,高煦光唇都被咬破,淡淡的血渍拖到朱砂痣边,像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奴拿胭脂在他脸上作画,画完要送进烛梦楼挂牌。   高骊看着他沉静纵容的眼睛,一到被褥里便爱得发疯,一回幽王府却也恨得发疯,又爱又恨,化成变本加厉的磋磨。   高煦光都知道,也都由着他。   父辈交下来的疮痍中原,他接了,父辈欠下来的累累债务,他来还。   高骊想来报父辈的仇,来讨十七年北境的风霜,他都予取予夺地偿还。   两人相对着喘息半晌,高煦光浑身青紫,垂眸看高骊的昂扬兴致,颤抖的喉结滚动出冷静的哑声:“将军,继续吗?”   高骊很难节制,修剪得毫无棱角的指甲抓着他每一寸肌理,凶狠的冰蓝眼睛鹰一般盯着他:“来。”   他不主动,便轮到高煦光发着抖上来,一身皮肉不时在冷白和绯靡之间跳跃,高骊不想知道他是否疼痛,一旦高煦光透露出疼的意思,他身上的暴虐因子反而容易无休止地冒出来作祟。他从北境到长洛,战场和朝堂之间杀过的人都太多了,戾气是驱之不散的顽疾,他时常控制不好,戾气和爱意都发泄在高煦光的身上身里。   颠覆反复折腾到天亮,高煦光揉着眼睛下地,穿上朝服,还能绷紧脊背上朝去。   高骊时常觉得他可真能忍。   怎么那么能忍。   高煦光的忍耐大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再深厚些,至少高骊还不能从任何一个瞬间里捕捉到高煦光对他的态度。   是爱还是恨,是喜欢还是嫌恶,是畏惧还是蔑视,通通不知道。   他当了十几年将军,和皇帝陛下在朝上榻里纠缠了半辈子,高煦光的朱砂痣快被他摸化了,可高煦光对他的心思他还是摸不清。   直到晋国大厦难挽救,云国势如破竹地杀进来时,高煦光才第一次在他面前浮现了迷惘。   “将军,朕要亡国了。”   高骊看着坐在玉阶上垂着手的高煦光,他楞了许久许久,才不管不顾地上前把他单手抄起来抱住。   “亡就亡,我带你走,我们去北境,你给我当狗头军师,我给你当狼头主将,我保护你,你守护我,我带你去找你姐姐。”   高煦光垂着手在他臂弯里,低头和他冰蓝的眼眸注视,漆黑的眼里涌起了笑意:“好啊,那朕得改姓更名。”   高骊盯着他黑嗔嗔的眼睛,忽觉一直冰冷的身体自发地滚烫起来:“还叫小漆,我喜欢叫你小漆。”   “那朕只改姓。”高煦光垂着柔和的眼眸,许是太敬仰自己的父皇高子歇,思绪转了几瞬便敲定了,“便姓谢,好吗?”   “谢漆?”高骊唇舌滚烫,抱紧他点头,“好,谢漆。”   他愿意抛弃一切,只要从此长洛再无高煦光,北境有谢漆。   *   可高煦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反悔。   “将军,对不起,朕不愿改姓更名。”   晋国亡了,高煦光背着弓,带着刀,死在了长洛。   高骊没等到答应一起回北境的谢漆。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平行时空的坏狮子和软猫猫)(屑作者顶起锅盖遁地)   感谢在2023-06-23 23:25:01~2023-06-23 23:5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