氪金后小皇子变成了亡国昏君   作者:洋葱怪   文案   周元瑢看着屏幕中长着一双黑漆漆大眼睛、可怜巴巴不会说话的小皇子,不知怎么就激起了父爱,一顿氪金投喂之后……设计院来个急活,加班加点赶进度,便把小皇子忘到脑后。   再度打开手机,结局画面亮起,崽杀父杀兄登上王位,好大喜功广立业障,亡国昏君称号GET。   周元瑢:??中间发生了什么?   好消息:还好他有存档,读档重来,画面重新开启!   坏消息:他穿进了游戏里!   更坏消息:变成马上要被诛九族的前朝余孽!   大晟五年秋,前朝余孽作乱中原,京城进行大清洗,开平帝携皇太子、二皇子亲赴刑场,监斩周氏余族。   赴刑场的路上,大雨瓢泼,溅满泥污的囚车中,身穿灰衣囚服的前朝公子周元瑢垂目而坐,清浅的叹息声从囚车中传出。   随军押送囚车的少年蓦然抬眼。   是那个声音,每每在宫禁薄凉的夜里,给他偷偷送食物和炭火的仙人的声音。   ***   很多年后,周元瑢实现了建筑师的终极梦想——修皇陵。这代表着时代最高的科技与智慧结晶,代表着对建筑师的最高认可!   当他兴致勃勃拉着魏玄极讲述他的陵墓中设计的99种机关时,新帝微微一笑:“你喜欢就好,将来与我合葬此处。”   周元瑢:现在开个逃生通道还来得及吗QAQ   ***   人人都说大晟的新帝杀父杀兄登上王位,好大喜功广立业障,更把一名前朝公子带在身边,予取予求,真是亡国昏君和祸国妖妃(?)的标配啊!   谁知,这国不仅没亡,还越来越强盛。   兢兢业业创造价值避免被干掉的社畜建筑师受(周元瑢)x随便死谏就是不改宠老婆到没边的亡国昏君攻(魏玄极)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元瑢,魏玄极┃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越基建小甜饼   立意:有爱可以互相成就    第1章 开局掉落一个小皇子   “哥,我马上要去封闭军训啦,我的手机也没法带,先撂在你这儿啦!”   “对了,我的崽,帮我看一下,千万别把孩子饿死了!”   凌晨三点,周元瑢从建筑设计院下班回来,打开手机,就收到表妹蓉蓉的一大串留言,一下拉不到底,简直比甲方的修改意见还要多。   周元瑢淡定地把语音转化为文字,一目十行扫过,又节省了人生中宝贵的五分钟。   李蓉蓉今年大一,正好在周元瑢所在的城市上大学,大学第一个月要封闭军训,平时也不让摸手机,李蓉蓉干脆把手机托付给周元瑢。   要说是什么让小姑娘如此郑重其事地把手机交出来,那必须提到一款今年暑假火爆全网的放置类养成游戏:皇子养成计划。   开局掉落一个小皇子,玩家从小开始养,管吃管喝,还要管人脉拓展,社会活动,宫闱斗争,想办法和文臣武将、皇帝亲信、各宫嫔妃打好关系,帮助自己亲妈在争宠中取得胜利,简直比太监总管还要操心。   周元瑢没有那个当太监总管的志向,也没有那个时间,毕竟他是在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土木工程的行当里,每天画图、看场地、应付大老板和甲方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哪有那个罗马时间去玩手游。   但是,禁不住李蓉蓉的哀求,大姨大姨夫的叮嘱,周元瑢必须对表妹大一这一年的心理健康负起责任,迫不得已,他接过了这个麻烦的任务。   “我保证,保证,每天只要三分钟,具体干什么我都写在便利贴、贴在冰箱上了,元瑢哥哥你只要每天吃早饭的时候顺便搞一下就行!比某森林喂小鸡还简单!”   李蓉蓉信誓旦旦犹在目前。   周元瑢站在冰箱前,一边看便利贴,一边喝加热好的牛奶。   京城繁华的夜色在LOFT跃层落地窗外展开,凌晨四点的灯火与冰箱指示屏上蓝光反射在周元瑢的金丝框眼镜变光镜片中。   镜片之后,淡琥珀色的眼瞳微微移动,长长的睫毛随之垂下,从侧面看,几乎扫在镜片上。   周元瑢长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古典美男子相貌,从校园到职场不乏热烈追求者,然而社畜生活实在挤不出时间谈那奢侈的恋爱,于是也就一直单身到了现在。   没谈过恋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会有养崽的冲动,自己一个人过不爽么,为什么要为四脚吞金兽当牛做马,想一想就觉得恐怖。   周元瑢打开游戏,准备趁着喝牛奶的功夫“顺便搞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李蓉蓉说的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他还可以趁早把这烫手山芋甩回李蓉蓉手里。   画面亮起。   屏幕中央是一道逼仄的宫道,两边是高墙,时间应该是夜晚,宫道上黑黢黢的,只有一点橙黄色的宫灯在转角处闪烁着。   周元瑢忍不住想,现在的游戏已经这么高级了吗,这画面未免太逼真了。   他试着按住屏幕,画面便向前推进,一直来到宫灯悬挂处,再向左转,土路取代了石板,延伸进一处黑灯瞎火的小院。   怎么主角还没出来?   某森林的小鸡一般都直挺挺地横在画面中间让他投喂,哪里会叫他走这么多路,除非是去别人家偷吃了。   难道说,小皇子也去别人家偷吃了吗?   不行不行,这游戏还是太复杂了,周元瑢已经浪费了一分钟时间,连人影都没找见,还在游戏里迷路了,走进不知是洗衣房还是柴房的地方,想也知道小皇子不可能在这里啊。   周元瑢正准备关掉手机,忽然收到提示:   【时间很晚了,小皇子已经睡下,是否进去看看?】   周元瑢:??   虽然他不是搞古建筑的,却也知道皇子居所不长这样,就算没有封王开府,在宫禁中也是跟随母妃一起居住的,不可能住在这荒草丛生的院子里。   这游戏,未免太扯了。   算了算了,就是一个架空历史,跟他较什么劲呢。   来都来了,就进去看一眼,至少知道小皇子长什么样,也好向李蓉蓉交差。   周元瑢点击【是】。   【寂静的冬夜里,只有北风吹动窗纸的轻响。】   【和你一样,小皇子也没有睡着。】   画面没变,仍是长满荒草的院落,手机里似有若无地传出风吹窗纸的声音,无端端带来一股寒意。   周元瑢把手机举起来,凑近去听,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能是画面做得太好了,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觉。   这时,空寂之中,切切实实传来一声门枢转动的滞涩声响。   “吱——”   周元瑢不由自主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眼睛却紧紧盯着打开了一条缝的门扉。   “咳……咳咳……”门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门边闪现出来。   是个八、九岁的小孩,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布衫,有许多地方打着补丁,袖口也脏兮兮的,跟谁说这是皇子,都没人信。   偏偏小孩脑袋顶上冒出一个醒目的荧光绿色姓名:小皇子魏玄极。   周元瑢皱起眉头,心想小皇子的生存条件也太恶劣了,架空历史也不能这么虐待儿童吧。   小孩走到院中,小小的身影几乎被荒草埋没了,周元瑢就这么盯着小孩在草地里钻了一阵,终于从院子中间的井台边冒出头来,踩在一块石砖垫起来的台阶上,开始费力地转动一个旋转把手。   周元瑢虽然不是搞古建筑的,却也认识一些基本的古代机械发明,比如小孩正在转的这个,就是打井水用的辘轳。   “咳咳……咳咳咳咳……”   小孩松开手,捂住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辘轳上缠绕的麻绳骤然松开,水桶掉回井里,发出“咕咚”一声响。   小孩愣了一下,慌忙去抓辘轳手柄,却仍然没赶得及,他爬在井台上,一边咳嗽,一边露出失落的神色。   周元瑢下意识去点屏幕,只见小孩周围出现一圈用金色云雷纹装饰的互动选项。   【饮食】   【衣饰】   【房屋】   【出行】   【状态】   【商城】   这是什么?   对了,这是个养成游戏……他差点忘了。   小孩仍然在咳嗽,周元瑢感到手机在手中一震一震的,他急忙去点【饮食】,果然看到了【井水】这个选项。   【你转动辘轳,打起井水。】   【获得:井水x1。】   小孩捂住胸口,仍在咳嗽,小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的眼睛却盯着井台上。   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一只打满井水的木桶。   澄澈的井水倒映着月亮,表面泛起微微涟漪,仿佛刚刚从井里提上来,还没有稳定下来。   小孩似乎有些惊讶,一时间不敢动这水,抬起黑漆漆的大眼睛,环顾四周,想找出是谁把这桶水放在井台上的。   周元瑢心想,这游戏做的还挺逼真的,像是某森林的小鸡就会直接埋头吃起来。   怪不得会在李蓉蓉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群中风靡开来呢。   在周元瑢的注视下,小孩试探地伸出小手,掬起一捧井水,就着木桶喝了一口。   他的咳嗽平复下来了。   小孩黑漆漆的眼睛里仿佛出现了光。小小的身影立刻趴在桶边上,两只手抓着桶沿,急急地把嘴巴凑到水边上去,像一头找到水源的小鹿一般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周元瑢不知不觉间翘起嘴角。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养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一个轻松的。每天晚上18:00更新。    第2章 谢谢你,仙人   当然,仅限于在游戏里养崽。   周元瑢趁着小孩喝水的功夫,按照冰箱便利贴上给出的提示,一步步操作。   每日签到金币x200。√   商城购买窝窝头x3,咸菜x3。√   商城购买炭火x1。√   做完这些之后,只剩最后一步,查看小皇子的状态是否补满。   周元瑢点看【状态】,看到两个红条,分别是生命和体力。   生命:39/100(生病)   体力:12/100(饥饿)   奇怪,东西都买完了,为什么状态却没有补满?   周元瑢突然想起来,买是买了,却没有放到小孩面前。   就像井水一样,应该需要在【饮食】里选择才行。   他点开【饮食】,果然出现两个新的选项:窝窝头x3,咸菜x3。   周元瑢依次选中两样食物。   【是否放置窝窝头x3,咸菜x3?】   周元瑢想了一下,一次全部投喂给小孩,还是分三次投喂?   等一下,他还打算一天打开三次这个游戏吗?   周元瑢,看看现在几点了。   【是。】   画面中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的清晰。   小孩愣了一愣,从水桶中抬起头,向门边看来。   黑漆漆的眼睛里充满戒备的神色。   大半夜的,谁会敲响这么一座破败院落的门?   别说小孩,大人放在那个情景下,都要感到紧张。   小孩屏息凝神站立了一阵,没有应声,也没有去开门。   敲门声没有再度响起。   等了一阵,不见后续动静,小孩又像小兔子似的钻进荒草里,周元瑢能看见月光洒在草叶上,草叶一路摇晃。   不一会儿,小孩便从靠近门边的荒草里钻出来,顺手抄起墙角的一把笤帚,矮着身子向门扉靠近。   他不需要开门,就能看见外面的情景,因为门缝实在太大了,还在嗖嗖往里漏风。   周元瑢却看不到外面,只能看到小孩的后脑勺在门缝前转来转去。   有点可爱,又有点可怜。   小孩从门缝里把外面360度的街景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人。   他仍然戒备地一手拿着扫帚,一手去开门。   门外地上,有什么吸引了小孩的注意力。   是一只深红色的食盒。   ……   不知道按到了什么快捷键,现在,周元瑢就像背后灵一样粘在小孩脑袋后面高出一截的位置。   他正好可以从小孩头顶看到前面,和小孩的视野保持基本一致。   小孩蹲在地上,伸手可及的位置,放着一只打开盖子的深红色食盒。   食盒里规规整整摆着三个窝窝头,三碟咸菜。   【小皇子收到了你放置的食物:窝窝头x3,咸菜x3。】   【可是,他却没有动。】   想也知道为什么没动,毕竟是皇子,突然收到来路不明的食物,肯定要用银针验一下毒的。   周元瑢等了半天,小孩也没有拿出银针。   他想起来了,小孩这生活条件,估计是没有那么高端的设备。   要给小孩买一根银针么?周元瑢打开了商城。   总不能把饭送到眼前了,还看着孩子饿死吧。   【温馨提示:您的金币余额不足,是否前往充值?】   【惊爆开学礼!首次充值满500送100万金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周元瑢的手指已经点在了选择支付渠道上,忽然一个激灵。   等等,首充是万恶之源。   这只是一个游戏,刚成年的表妹喜欢玩的养崽游戏,他一个工作多年的社会人,凌晨四点站在冰箱前面,玩得牛奶凉掉,还准备往里充钱,这算是怎么回事,以后还有什么立场规劝表妹不要沉迷游戏。   周元瑢点掉支付界面。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网页,搜索《皇子养成计划》,放置食物不吃怎么办。   搜索结果出来一大片,就是没有周元瑢想要的答案。   其他人好像都没有这么奇葩的问题。   不应该啊。   周元瑢又看向游戏画面,小孩已经从地上站起来,并且双手把门关上了。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吃门前可疑的食物。   难道每个人养的崽性格不同,李蓉蓉养的这个特别多疑?   不知为何,周元瑢不仅没有嫌弃小孩麻烦,还油然升起了一股自豪感,看,我们崽就是这么警觉,这才是一个皇子该具备的基本素质。   【警告:小皇子体力即将耗尽。】   周元瑢急忙点开状态,只见体力变成了10,整个状态条都抖动起来。   这可怎么办!孩子不吃饭!   周元瑢把便利贴掀起来,连背面都看了一遍,就是没看到孩子不吃饭的解决办法。   李蓉蓉这便利贴留得也太简单了,根本没有把各种情况考虑周全。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认命地点开了商城。   “诶……”   首充送100万金币,你最好是。   就在这时,体力值开始回升了。   周元瑢诧异地切回主画面,只见小孩蹲在门口狼吞虎咽。   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孩子突然肯吃饭了,还胃口大开!   周元瑢看着小孩的后脑勺一点一点,吃得十分投入,那种填满心胸的成就感又升起来了。   “慢点吃,都是你的。”周元瑢对着手机自言自语,言语间还隐现笑意。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显示到五点。   周元瑢一惊,他在干嘛,本来打算三分钟做完的任务,他做了一个小时!   明天还干不干活了!   周元瑢急忙把互动选项点了一遍,在【房屋】里找到炭火,放置。   屋里似乎有淡淡的红光亮起来。   小孩抻着细细的小脖子,把最后一块窝窝头咽下去,回过头,呆住了。   周元瑢一直目送着小孩走进破房子,院子里恢复寂静,屏幕上出现提示语:   【饱餐一顿之后,睡眠变得没有那么煎熬了。】   【炭盆中,你为小皇子添置的炭火燃烧着,温暖着床榻,将冰冷的寒夜驱赶到屋外。】   【在舒适的环境中,小皇子很快进入梦乡。】   【他用尚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蹭了蹭硬邦邦的床板,发出梦中的呓语:】   【谢谢你,仙人。】   ……   做个人吧。   周元瑢倒进席梦思床里,感受着价值一万元的立体支撑。   他是个重视睡眠质量的人,主要是因为没有数量,设计院这种地方,一旦工程项目确定下来,就要没日没夜地赶进度。   和床亲密接触的时间,那是少之又少,自然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周元瑢花了一点钱,买了一个中高端的席梦思床垫,确实物有所值,是他为数不多的大额消费里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一项。   可是,今天,倒在一万块钱中间的周元瑢,却没有立刻睡着。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一句话:   【婴儿肥的脸颊蹭了蹭硬邦邦的床板。】   做个人吧,游戏厂商,至于这样捏着人的软肋打么。   为了从玩家兜里掏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   翌日。   不,应该说,还是当日。   周元瑢从一连串钉钉声中间醒过来,摸索着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不知道谁又拉了一个新的项目小群,根本没给周元瑢静音的机会,周元瑢心里骂了两句,把新群扔进接收但不提示组。   秋日的阳光正好,从布满不规则落叶花纹的窗帘后透出来,周元瑢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会呆,低下头,把眼镜戴上。   视野变得清晰,他看到墙上的电子挂钟显示10:30。   睡了五个小时,正好,现在去设计院吃个午饭,又可以开工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元瑢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对了。   他还多了个新任务。   周元瑢洗了个澡,吹干头发,从电饼铛里拿出三明治,一边吃一边把西装衬衣挂在挂烫机上压到板正。   全副武装完毕,周元瑢站在穿衣镜前看了一眼,银灰条纹西装,利落短发,精致的金丝边眼镜,能倒映出人影的皮鞋,没问题了。   他刻意把看崽的任务压在了最后。   为了尽可能少的浪费时间。   最后三分钟,周元瑢点开李蓉蓉的手机,领了新的签到金币(凌晨6点更新),冲进商城买了新的食物和炭火,放置妥当。   查看状态,全部恢复满格。   至于小皇子现在在干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   周元瑢退出游戏,把李蓉蓉的手机扔在沙发上,拎起公文包,出门去上班。   没错,就是这个节奏,三分钟,一秒也不能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苏暖暖的妈咪的火箭炮x2,菠萝菠萝哒的火箭炮x1,感谢奶盖卷的手榴弹x1~    第3章 宠,都给我往死里宠!   这样操作了两天,倒也省事,没有出什么岔子。   只是每天领金币买的炭火,好像有点不够用。   周元瑢每天早上例行打卡,都会看一眼小孩的状态,生命除了第一天是满格之外,其他时间都是70左右。   生命:73/100   体力:100/100   根据周元瑢的观察,生命和体力对应着炭火和食物。   生命缺一块,那可不就是炭火不够用。   炭火不够用,小孩就会受寒,受了寒就会减生命。   可是,第一天的炭火明明够用啊,为什么同样分量的炭火,后来几天就不够用了呢?   难道是游戏里的冬天进入腊月,天气更冷了,炭火火力不足,所以生命才会减少?   有这个可能性。   “周工,建八的设计图修改意见发过来了,您看一下,这次问题不多,主要是容积率那部分,希望再优化。”   周元瑢从沉思中惊醒,接过助理小张递过来的文件夹:“哦,好,我看看。”   “主要还是希望舒适性更强……”小张站在办公桌边,兢兢业业地介绍着。   周元瑢翻动文件的手,停住了。   “舒适性?”   难道问题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了?如果把床板换掉,改成软乎乎的被窝,是不是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而且还能一劳永逸?   “对,在容积率提高的情况下,如何让舒适性更强。”小张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道,周工不愧是周工,一下子就发现了这次修改意见的核心矛盾,“虽然说容积率和舒适性成反比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但是甲方希望我们能够提出成正比的方案……”   周元瑢回过神:“啊,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小张如释重负,退出办公室。   晚上洗漱完,周元瑢躺在床上,拿起李蓉蓉的手机,打开游戏。   一进院子,就看见两个壮汉在欺负小孩。   其中一人端着一个竹筐,里面放着黑乎乎的炭块。   另一人拦腰抱住小孩,阻止他抢回炭块。   “小狗儿,这是你从哪一位贵人院中偷来的炭块,我们还没问你呢!”   “我们这不叫偷,我们这是光明正大地拿!”   两人说着极不害臊的话,仗着体力优势把小孩推在地下,端了炭火就走。   周元瑢的血压顿时拉高了。   好么,他可算知道为什么炭火不够用了。   小孩不会跟他说话,更不会跟他告状,所以他也不知道小孩经历了什么。   现在看来,这个小皇子的身份真是不能要了,什么人都能进宫欺负一个皇子,说出去谁信?   周元瑢立刻点开商城,想买一把**,把院子里这两个土匪扫成筛子。   但是,商城里却没有这些东西。   在可购买物品方面,游戏倒是严格遵循时代背景,咸菜窝头,桌椅板凳,看起来毫无氪金的欲望。   忽然间,一件物品吸引住了周元瑢的注意。   【是否花费1000金币购买板砖x1?】   周元瑢看了一眼剩余金币,每天签到做完日常之后,都能剩下250,不知不觉就攒了一些。   【是!】   就在周元瑢买板砖的档口,两个壮汉已经走到院门边。   小孩倒在草丛里,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土块,草叶从指缝间漏出。   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般,小孩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和不甘,却又受困于自身的软弱无力,无法立刻复仇,这愤怒和不甘仿佛燃烧的火焰般,灼灼凝注在两个壮汉的身上。   “嘶,我怎么觉得这么不舒服。”   其中一个壮汉回过头,和小孩的目光对上了。   “嘿,老三,你瞧,这小狗儿是想咬人呢。”   “给他点厉害瞧瞧!”   两人放下炭筐,搂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向院子里折返回来。   一步一步,逼近小孩。   小孩慢慢缩起身子,调整到准备挨打的姿势,眼神却依然凶恶,丝毫没有退缩之色。   一看,就是经常挨打了。   周元瑢在屏幕中一顿猛戳,终于在【房屋】里找到板砖。   他按住板砖,看着那块可爱的红色长方形物品脱离物品栏,悬在了两个壮汉的头顶。   很好。   周元瑢松开手指,板砖坠下,重重砸在左边那个先挑事的壮汉脑袋上。   “嘭!”   “嗷——”   壮汉发出一声惨叫,伸手摸了一下后脑勺,放到眼前一看,一手血!   他摇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草丛中。   “老四,你怎么了老四?”旁边的老三赶忙去扶他。   老四却只捂着脑袋呻吟,整个人痛得直打哆嗦。   “见鬼了真是!”老三拽不动老四,一边咕哝,一边心慌意乱地四下里张望,“这院子阴森森的,不会真的有鬼吧……”   周元瑢见到一块板砖的效果这么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可是一点都不会自责的,毕竟这两个壮汉抢小孩炭火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小孩会不会冻死,虐待小孩,活该砸破头!   周元瑢又点开商城,用剩下的余钱买了一堆砂石。   点开【房屋】,选中砂石。   估计同事们都不会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周工,却在游戏里买建筑材料当作武器打人,拍砖、洒沙子玩得不亦乐乎。   【房屋】真好使啊,周元瑢忍不住想道。   哗啦啦——   纷纷扬扬的砂砾泼洒下来,劈头盖脸砸了两个壮汉一身!   老四伤上加伤,痛得只剩喘气的力气。   老三吓得抱头趴下,屁股高高翘起,浑身发抖不止,口中念念有词:“紫槿娘娘勿怪,都是老三不懂事,紫槿娘娘在天有灵,饶了老三吧,老三再也不敢了!”   紫槿娘娘是谁?周元瑢想,这名字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了,他想起来了,是小皇子的状态栏里,有一个人物简介,里面提到小皇子的母妃是紫槿,很早就去世了。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小皇子已经很可怜了,这些人竟然还要趁火打劫,简直没有人性。   于是,周元瑢把剩下的砂石毫不留情地全洒在这俩人头上。   砂石一阵一阵,像疾风骤雨般落下,鞭挞着两个身量壮硕的恶汉,上一刻这俩人还在凶神恶煞欺负小孩,现在只剩下胡乱哭叫,抱头求饶,样子十分难看。   砂石很快用完了,剩余的金币也被周元瑢作完了。   他毫不犹豫打开商城,充值500,右上角的金币余额瞬间飙升,一大串数字让人看着非常有底气。   500块钱就能买到这种高品质的快乐,这钱花得值。   周元瑢切回主画面,准备再试试青石板和琉璃瓦打人的质感有什么差异。   却看见老三扶着老四,两人慌不择路地跑到院墙下,又赶紧打了个弯,顺着墙根踉踉跄跄跑到院门前,连地上装着炭火的竹筐看都没敢看一眼,跨过门槛夺路而逃。   周元瑢不由得有些遗憾,青石板和琉璃瓦只能等待下次机会了。   不过,他衷心地希望,当朝皇帝能靠点谱,别再给他“下次机会”了。   院中,小小的人影从荒草丛中慢慢地爬起来。   小孩刚刚目击了“鬼怪作祟”的全程,周元瑢不禁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吓到。   小孩脸色苍白,黑亮的瞳孔中却并无惧色,他站起身来,四下里寻找着什么东西。   终于,他的目光定在一处,三步并作两步快走过去,弯下腰,从草丛中捧起一块红色的长方形物体——板砖。   小孩捧着板砖,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似乎想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找到这是谁扔的砖。   然而,他失败了,这就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砌墙砖,只不过颜色不是常见的灰色、青色,是红色的。   周元瑢笑瞅着小孩傻乎乎的举动,小孩是不可能找到他的,不过,他努力的样子倒是很可爱。   下一刻,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小孩抬起苍白的小脸,用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注视着屏幕外周元瑢所在的方向。   【“是你吗,仙人?”小皇子喃喃低语,目光注视着半空中。】   【回答他的,只有冬夜掠过屋顶的北风和在那之上的万丈银河。】   【他知道,有一位仙人,在冥冥中守护着他。】   氪就氪了吧。   周元瑢打开商城,开始给崽挑衣服。   狐皮帽,锦面小棉袄,鸭毛夹衣,羊皮小靴子,新衣服必须来一套!   黄铜暖手炉,上品银霜炭,新绣缎面大棉被,新裁布面大棉褥,床上保暖不能少!   八方暖防风门帘,加厚簇新窗户纸,把漏风的房屋糊得暖暖的,气死风手提灯笼,以后去院子里打水再也不用怕黑……   很快,500首充加100万赠币被“从不沉迷游戏”的周元瑢造完了,干干净净,余额只剩250。   一点小钱。   社会人周元瑢躺在床上,心情愉快地想。   钱不是省下来的,是赚出来的,作为一个赚钱能力稳健的人,花500块给崽改善一下生活,怎么了!   而且,崽收到一大床礼物的时候,那种惊奇的表情,苍白的小脸被金钱的光芒照亮时容光焕发的小模样,带给周元瑢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宠,都给我往死里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娃鲸的手榴弹x1,奶盖卷的地雷x1~    第4章 结局:亡国昏君   氪金的游戏体验非常好。   周元瑢这几天上班也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每天早上起来都精力满满,感觉奋斗都更有力量了!   为了崽。   原来养崽还有这种效果,这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大家收拾收拾,下周去优美山地封闭。”小老板在工作组里发出这样的消息,办公室里顿时哀鸿遍野。   优美山地不是什么旅游景点,而是甲方的名字。   “这么快。”周元瑢愣了。   “是啊,还以为下个月才开始封闭。”一名同事叹气道,“不过周工你还好吧,单身,潇洒,像我孩子还没上幼儿园,家里离不开人,我老婆……”   周围的抱怨声逐渐化成一片白噪音,被周元瑢自动屏蔽。   要去封闭,崽怎么办。   封闭那就是没日没夜的加班,而且为了信息保密,还不让往外发信息,当然可以玩游戏,但只能玩俄罗斯方块等等不用联网的游戏,《皇子养成计划》这种高端的游戏,想也知道玩不了。   他刚刚和他的崽熟悉起来,现在就要分别了么。   晚上,周元瑢回到家,把李蓉蓉的手机拿出来。   这个时间,小孩应该上床睡觉了。   自从周元瑢给小孩添置了一大堆保暖用品,睡觉便不再是一件难熬的事,小孩每天按点上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再晨练。   周元瑢按住镜头,把画面推进到房间内。   一阵风吹开门扉,发出“吱嘎”一声响。   就是这个效果,让周元瑢特别有存在感。   以小孩的智商,周元瑢觉得,肯定早就发现他的存在了。   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用来祈祷和发誓的神仙,而是没事儿就在小孩身边晃悠的仙人,存在感大概相当于《西游记》里的土地公公。   室内暗沉沉一片,只有火盆里的炭块在燃烧,上品银霜炭在红光中如烂银般通透,带来一室温暖。   小孩窝在被子里,暖和的被子隆起一小块,像是藏了一只小猫。   周元瑢是打开简介才知道的,小孩看起来八、九岁,其实已经有十一岁了,打小营养不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所以说那个混蛋皇帝到底在干什么啊。   周元瑢靠近床铺,悄悄看了一眼小孩,小孩睡的很香,小脸红扑扑的。   真好啊。   老父亲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希望小孩能一直吃饱穿暖,舒舒服服地生活下去。   为了保障这一点,周元瑢打开了商城。   一顿氪金之后,他拥有了足以支撑一个月的食物,一个贮存食物的柜子,一大筐银霜炭和一只会下蛋的母鸡。   周元瑢把这些物资放置好,想了想,又把商城翻到最后一页。   【是否花费10000000购买金刚防护罩x1?】   1000万,合人民币5000。   这是商城能买到的最贵的东西,但贵也有贵的道理,按照物品说明来看,这件金刚防护罩可以保证小院的安全,不受外界骚扰。   也就是说,只要小孩不离开小院,不管外面天塌地陷,都和他没关系。   买!   谁让他要加班呢,没法天天看着。   【您的金刚防护罩已购买,是否立刻放置?】   你瞧瞧,这语气都变了,之前还是一口一个你的。   周元瑢感到有些好笑,划动屏幕,从【房屋】里把金刚防护罩拖出来,一阵炫目的特效过后,院墙外果然出现了一层淡金色的东西。   他用琉璃瓦和青石板测试了一下,淡金色的防护罩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弹开,除了周元瑢这个没有实质的土地公公可以随意出入之外,其他实体的人或物都没有办法穿过。   小孩被金刚防护罩护住了,这下他可以放心。   再见了,小孩。   你可要好好的。   周元瑢注视着屏幕,默默道别。时间也不早了,他退出游戏,去洗漱了一番。   半个月后。   周元瑢拎着大包小包行李从班车上下来,跑工地跑到人晒黑了一圈,他气喘吁吁地走了两步,将行李撂在小区门口的砖石地面上。   可算回来了。   这次的甲方特别没人性,不仅要求他们没日没夜的赶进度,还让包工头每天带他们去工地开现场会,秋老虎还没过去,大家都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着实体会了一把搬砖人的辛酸。   “师傅,有没有板车?”周元瑢扬声问门口保安。   保安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认出来:“是周工吗?有有有,您怎么晒成这样了?”   在保安的帮助下,周元瑢顺利回到自己家。   东西堆在客厅里,周元瑢倒在沙发里。   休息了一会儿,他起来冲了个热水澡,感觉精力才恢复了些。   周元瑢看到堆在客厅的东西,感到一阵头痛,他决定先看点轻松的,他的崽怎么样了。   可惜放了半个月,李蓉蓉的手机早没电了。周元瑢只能先把电充上,开始收拾东西。   等他收拾完,电也充得差不多,周元瑢有些期待地拿起手机,半个月没见,小孩有没有想他呢,有没有长大一点呢。   打开游戏一看,屏幕全黑!   咦,电不是充满了么。   周元瑢正在迷惑,黑屏上出现一行白字:   【大兴八年春,晟煊帝魏玄极遇刺重伤不治,后继无人,宫闱大乱。   太师扶持前朝周氏登基,大晟灭亡,大绍复国。   您的小皇子魏玄极最终结局为:   亡国昏君。】   周元瑢:???   什么鬼,他为什么看不懂。   这游戏出BUG了吧?   半个月前他走的时候,小孩才11岁,窝在被窝里,就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猫,柔弱,无害,可可爱爱。   按照这游戏的时间进度,这会孩子顶多12岁,怎么突然就变成亡国昏君了??   一定是BUG。   什么啊,还没测试好就不要放出来让人玩么。   周元瑢把游戏退出去,重新启动。   心惊胆战地等着。   【“亡国昏君”结局已归档,查看“帝王本纪”重看结局。】   这BUG还过不去了?重启也没用?   周元瑢开始咬指尖。   那就看看这结局有多离谱,也方便截图发给客服报错。   周元瑢花了五分钟,把【帝王本纪】看完了。   他确定,除了名字一样,这记录绝对搞错了!   【帝王本纪】中,魏玄极在十九岁那一年,杀父杀兄,登上王位。   初登大宝,改元大兴,魏玄极短暂而暴戾的一生,可以用大兴土木、大动兵戈来概括。   大兴元年,魏玄极为巩固皇权,重修皇城,强征十万良民为其修宫室,两年后,皇城修完,十万百姓累死八万。   大兴二年,北朔来犯,魏玄极亲率百万大军,横扫北朔,把北朔王一直打到了西伯利亚。   大兴三年魏玄极班师回朝,看到刚刚修好的皇城,总觉得哪里不满意。   “承天殿的柱子为什么这么细,给朕换粗的。”   魏玄极口谕一下,强征二十万良民修运河,两年后,运河修成,十围大木成功运进皇城,承天殿改造完毕,皇城根的老百姓也跑的差不多了。   大兴六年,南方农民起义不断,前朝大绍王族周氏子弟自封为王,要光复正统,魏玄极率十万精兵南下,镇压农民起义,血洗周氏余族。   大兴七年,二十六岁的魏玄极感慨身体大不如前,决定大修皇陵,这回不用强征良民,去南方一趟收获的罪犯全部押过来修皇陵。   奇珍异宝,机关奥术统统来一套。   大兴八年,魏玄极命太师监督修建通天塔,本人开始服食丹药,意图再活五百年。   然而老百姓已经熬不住,一年都等不了了。   某日魏玄极出宫游玩,被愤怒的百姓堵在路中,一位技艺超绝的刺客突然出现,一击命中昏君龙辇,昏君身受重伤,回去苟延残喘了几日,就一命呜呼了。   魏玄极结束了他罪恶且短暂的一生,最终也没有如愿停进皇陵,而是在太师扶持的前朝王族后裔攻入皇城后,被乱刀砍成碎块,丢到臭水沟边喂狗了。   而他修建的通天塔,在皇城庄严的木结构建筑物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它高大又怪异,用红砖堆砌而成,只求足够高,不求外表美观。   就像一只伸向天空的手,无望地想要抓住什么,在魏玄极死后不久,通天塔塌了,方圆百里都感受到那惊天动地的震动。   【晟煊帝魏玄极好大喜功,广立业障,来时惊天动地,去时亦惊天动地。】   【最终结局为:亡国昏君。】   【重看结局,请查看“帝王本纪”。】   【重新开始/读取进度,请返回标题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苏暖暖的妈咪的手榴弹x1~    第5章 不要堕了我们周氏的颜面   客服小咪:您好,我是《皇子养成计划》客服小咪,有什么可以帮您?   蓉8696:我要投诉,你们这个游戏有严重的BUG。   蓉8696:这是我的充值记录。[截图]   蓉8696:一共充值6800,你们可以查一下。   蓉8696:这个充值数额不算少了吧,结果怎么样呢,我半个月没玩,回来一看,给我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亡国昏君结局。[截图]   蓉8696:我养的小皇子,连打水都会扑到井台边爬不起来,住在一个破院子里,墙四面漏风,晚上睡着硬邦邦的硬板床,还隔三差五有来路不明的土匪抢劫炭火。   蓉8696:这个结局,什么杀父杀兄的,和我的崽有半毛钱关系么?   客服小咪:小姐姐你不要着急,您的情况小咪已经记录上报,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蓉8696:你不要给我说这种套话,你就看看这剧情逻辑,这有逻辑可言吗?让我氪金的时候,是怎么可怜怎么来,就消费同情心呗,那也没关系,你把这个人设别给我崩了啊!   蓉8696:我崽手无缚鸡之力,柔弱的一推就倒,睡在被窝里的时候跟小猫儿似的蜷成一团!   蓉8696:你跟我说他率领百万雄师把什么匈奴还是突厥的打到西伯利亚??   蓉8696:塑造纸片人也要符合基本法吧!   客服小咪:鹅,小姐姐吖>_<   蓉8696:不要套近乎,我不是小姐姐,你赶紧给我把问题解决了,我也不要求退钱,你把游戏给我捋顺了!   客服小咪:抱歉,您发的截图……并不是我们的《皇子养成计划》的界面耶!   客服小咪:我们这里也没有查到您的充值记录,无法退款给您。   蓉8696:???   蓉8696:这不是《皇子养成计划》是什么?   客服小咪:小咪也不清楚咦,您可以登陆我们的官方网站,查看其它玩家发布的游戏动态和实况:[网址链接]   客服小咪:请勿轻信非官方的下载地址,如您遭遇疑似盗版诈骗行为,请拨打全民反诈热线或下载全民反诈APP,及时反馈情况,追回损失。   周元瑢惊呆了,没想到自己不光沉迷了一回游戏,还被盗版诈骗了?   他点进客服给的官网链接一看,果然不是他玩的《皇子养成计划》。   ——不得不说,比他玩的盗版,粗制滥造多了,完全不是一个精度啊喂!   他玩的版本里,人物的建模就像真人一样,房屋院落的分辨率也是相当高,立体效果惊人,比周元瑢用的那些专业建筑建模软件做出来的效果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盗版已经这么厉害了么。   周元瑢宁可相信,他玩的是一个还没正式推出的大制作。   而不是一个骗钱的盗版游戏。   现在,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难道从一开始,李蓉蓉就下错了游戏?可是李蓉蓉现在还在封闭,他也没法问李蓉蓉从哪儿下载的……   周元瑢又试着从充值渠道入手,跟某支付平台扯皮了一番,结果是……没有结果。   对方的账户不存在!客服也不知道钱打到了哪里!   周元瑢觉得自己可能是丢大人了,一个自诩社会经验丰富的社会人,绝不会沉迷任何游戏,一转眼就上了全民反诈新闻,向警察叔叔讲述他玩游戏被骗6800的过程。   就离谱。   周元瑢恼火地打开游戏,试图寻找出品方的蛛丝马迹。   【读取进度】这个选项出现在他视野中。   他记得,之前每一次玩完退出,都会有一个自动存档提示。   这样说来,存档应该还保留在他去甲方封闭加班之前。   读取一下试试!   屏幕一片漆黑。   一行白惨惨的字浮现出来。   什么鬼,还是结局画面吗!   【大晟朝,开平五年秋,前朝余孽作乱中原,京城进行大清洗。】   周元瑢:?   上次结局好像不是这个字幕。   他接着看下去:   【开平帝携皇太子、二皇子亲赴刑场,监斩周氏余族。】   【赴刑场的路上,大雨瓢泼,溅满泥污的囚车缓缓行驶,身穿灰衣囚服的死囚一个个垂首低泣。】   【成王败寇,自古而然。】   周元瑢懵逼,这又是什么,这破游戏又串台了?   什么叫监斩周氏余族,姓周的吃你家大米了吗,盗版游戏商!   就在周元瑢想看看这游戏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之时。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不是来电那种震动,而是……大雨敲在玻璃上的震动。   屏幕亮起。   一片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几根粗大的木柱矗立眼前,就像是蹲在囚车里的囚犯视角,视野被囚车木栅割裂成几条。   灰蒙蒙的雨幕中,囚车缓缓前进,似乎能看到视野两侧有模糊的人影骑在马背上,走在道路边,将围观百姓与囚车隔开来。   有钱做这么精致的画面,这么高端的音效,却要用诈骗的方式回款,周元瑢实在是无法理解。   忽然间,一个身影吸引了周元瑢的注意力。   就在囚车左侧,一个颀长少年正骑在一匹矮小的马上,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   周元瑢贴近手机,仔细研究了一番。   他知道为什么眼熟了!   因为这少年的后脑勺形状特别圆,有点像他崽!   难道说……   周元瑢心中闪过一个猜测。   开平帝携皇太子、二皇子亲赴刑场。这里头有两个皇子呢。   小皇子养成计划,养成的可不就是皇子么。   再加上朝代、年号全都能对上。   周元瑢眯起眼睛。   这骑在马上的少年,难道是他崽……的皇兄?   周元瑢搓搓手指,准备按一下属性面板看看。   “啪!”   点中屏幕的瞬间,一圈圈涟漪般的东西从屏幕中间扩散开。   一股可怕的吸力从屏幕中传来。   周元瑢震惊地看到自己的手指,被屏幕吞了进去!   接着,是他的手、胳膊、肩膀……   世界颠倒,天地旋转。   再睁开眼,周元瑢坐在囚车中,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周元瑢眼睛里进了水,想去揉,却发现双手被绑在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   周元瑢一边使劲挤眼睛,一边挣扎着,试图把手从麻绳中间解脱出来。   然而他失败了,刚挣扎了一下,他就感觉到浑身虚脱一般的无力,胸腔里传来一阵灼烧似的疼痛。   周元瑢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溢出腥甜。   我去,这什么噩梦。   他不仅穿越到了囚车里,还变成了一个虚弱无力的痨病鬼。   “元瑢。”旁边的囚车里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坐直了,不要堕了我们周氏的颜面。”   周元瑢一惊,竟然有人叫出他本名,还是说,他变成的这个人,也叫周元瑢?   他咳嗽着向旁边看去,只见隔壁囚车里,一个同样穿着灰色囚服的中年男子正坐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身姿威武雄壮,不像是在坐囚车,倒像是在参加大朝会。   “爹,你这话就说错了,”后面囚车里又传来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小弟坐不直,不是因为他不想坐直,而是因为他没有像您一样习武,有一副狗熊一样的体魄。”   周元瑢听到这话,不由得有些想笑,后面这人是什么活宝,快砍脑袋了还在戏谑他爹。   “胡闹!”中年男子绷不住了,回过头骂道。   “嘭!”铁棒重重砸在囚车上,押送囚车的军官从后面上来,呵斥道:“吵什么呢,都把嘴巴闭上!”   一片死寂。   军官从囚车中间穿过,向前方的骑马少年低声禀报刚才的情况。   骑马少年回过头,黑漆漆的眼眸不带感情地扫视囚车。   他的目光在囚车中面色苍白的青年身上停了一瞬,很快移向旁边身量壮硕的中年男子。   “看紧周泰。”骑马少年吩咐道。   “是,殿下!”军官应道,正准备拎着铁棒过去。   囚车一摇一摇,继续前进,周元瑢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这个噩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难道要等到脑袋被砍掉才能结束吗?他一点都不想体验这种人生经历啊!   忽然,骑马少年神情一滞,瞳孔剧烈震颤,难以置信地看向面色苍白的青年。   那个叹气声……为什么,会和他的仙人一模一样。    第6章 刚穿越就上行刑台   周元瑢感到有一种特别强烈的目光正凝注在自己脸上,他一边咳嗽,一边疑惑地抬起头。   重重雨幕之外,在他左前方的位置,手执铁棒的军官正目光凶恶地盯着他。   周元瑢:……   他立刻低下头,专心咳嗽。   囚车驶入刑场,军队押解着囚犯登上行刑台,行刑台中间、四名膘肥身健的刽子手一字排开,每个人怀里抱着一把亮铮铮的砍刀。   周元瑢被人推了一把,跪坐在潮湿的地面上。   他发现,原来要被砍脑袋的,不止他们一家三口。   在他们前面,还乌泱泱排了一大片后脑勺,周元瑢粗略一扫,至少有五六十人。   也就是说,刽子手要砍十几轮才能砍到他们。   周元瑢感到身子一阵发虚,冷汗哗哗往出冒。   这简直是地狱啊,没被砍头,先心理崩溃了。   生在现代文明社会的人,完全无法想象这种场景,周元瑢现在只希望自己赶快醒过来。   大约是周元瑢的脸色太可怕了,旁边跪坐的嬉皮笑脸哥出声劝道:“小弟,不用怕,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刀很快的,一点都不疼。”   才怪,你说了之后,让人更害怕了好么!   周元瑢一咬牙,咳嗽过后仍有些嘶哑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道:“那可不一定……砍了那么多人的脑袋,谁知道轮到我们……会不会卷刃呢。”   嬉皮笑脸哥顿时笑不出来了,不知联想到什么,脸色有点发青。   看到嬉皮笑脸哥绷不住了,周元瑢才好受一点,虽然这样是有点没素质,但是谁让对方先吓唬他的呢!   这时,前面一阵骚动。   似乎有人上到监斩台去了,大雨隔绝了声音,听不清楚前面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名传令小兵跑过来:“谁是周元瑢?周元瑢一家提上来!”   立刻有几名小兵从囚犯堆中走过来,拎起周家三口人,连架带拖地弄到最前面去。   “这回可好了,不知哪个菩萨把我们提前了,至少能赶上最快的刀。”周元瑢忍不住说道。   便宜哥哥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死到临头的时候,谁都会害怕,哪怕是人命如草芥的古代人。   周元瑢看向身侧的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要断送在这里了,他的罪名是什么,是……前朝余孽?   对了,他们姓周,周元瑢还记得,这游戏里大晟的前一朝叫大绍,王族姓周,不过,大绍王室正统早就被灭光了,现在是余孽,就是那种是十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斩草除根,对于封建王朝来说实在太正常了。   周元瑢以前只在历史书上见过这样的事,只是寥寥几句,冷酷得很。   现在他亲身经历,才感觉到其中的无力和恐怖。   还好只是一个梦,他告诉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   “别怕……咳咳……”周元瑢对他的便宜哥哥说,“我们只是在做噩梦……梦醒之后……生活非常美好……咳咳咳咳……”   便宜哥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弟弟一样。   一阵猛烈的咳嗽从胸腔中涌出,周元瑢弓起身子,又开始新一轮全神贯注应付咳嗽。   然而,预想中的大砍刀,并没有落下来。   周元瑢咳嗽了半天,刽子手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恍惚中感觉到那种特别强烈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抬头去看,只见监斩台边垂挂着帘幕,隔断了外面的视线,里面似乎有人正站在边缘处往外看。   *   监斩台内,建立大晟朝的第一位皇帝——开平帝正端坐在主位上,在他左手边,太师杨国兴持银钩铁画侍立一侧,这位太师曾在平定前朝余孽叛乱中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正得开平帝荣宠。   在开平帝右手边,二十一岁的皇太子面庞圆润,肤色白皙,生了一副大气端正的相貌,眼睛却有些无神,仿佛精力被其他事情消耗了。   传令官小跑来到监斩台上,禀报:“周元瑢一家已经带来。”   开平帝的目光落在帘幕前站着的少年身影上,神情间有几分探究:“玄极吾儿,这周元瑢到底是何许人也,与你有何仇怨,你为何要提他们出来,现在可以说了吧?”   少年的手指收紧,帘幕上的流苏串子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他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他的仙人,但是,他更不能去冒彻底失去仙人的风险。   因此,就在刚才,他提前一步赶到监斩台,向开平帝要求,把周元瑢一家提到前面来。   开平帝是无所谓先砍谁的脑袋的,他以为自己这个寡言少语的二皇子是和周元瑢有仇,想亲自看着第一批砍他们的脑袋,作为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自然可以应允儿子这个小小的要求。   而且,开平帝也有些好奇,他自从登基以来,就长年战事缠身,对这个二儿子甚少关注,某一年突然发现以前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孩,变成了如今目光冷漠、沉默寡言的少年,开平帝还吃了一惊。   这世上甚少有开平帝看不透的人,他自己的儿子,竟然是其中之一。   如今,朝局初定,战事减少,对外有太师坐镇,开平帝便将大部分精力转移到子嗣培养上,他需要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皇太子,同时也需要培养一群以血缘纽带凝结在一起的辅佐者——众皇子。   其余皇子年齿尚幼,看不懂国家大事,因此,今天,开平帝只带了他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来到刑场,想看一看他们对于此类场面的反应。   魏氏以武力起家,开平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中间出现懦夫。   目前,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反应,他都比较满意,至少没有害怕退缩的。   只是,他还有点好奇,二皇子为什么要专门提前一个无名小卒,难道他不了解的这个二儿子,竟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开平帝倒是不介意有仇报仇,只是,把目光聚集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仇敌身上,未免眼界太窄,难当大用。   这样想着,开平帝忽然听见,一个意想不到请求。   “请父皇宽释周元瑢一家。”   开平帝脸色一沉,目光下移,注视着跪在地下的少年。   难道是他看走眼了,这个二儿子,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只是一个心怀妇人之仁、分不清轻重缓急的糊涂蛋?   侍立在右侧的大皇子终于开始目光聚焦,对着地下的二弟,流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为了前朝余孽求情?在这个当口上?   大皇子魏玄通知道,他这个二弟完了,唯一一次引起父皇注意的机会,就这么白白败坏了。   魏玄通少年时就跟在开平帝身边,非常了解他的父皇是怎样一种人,开平帝就像一头猛虎,只相信强力,他的手腕刚硬果敢,最瞧不起的就是懦夫。   而魏玄极此时就犯了最大的错误,为了求情,枉顾原则。   看来,魏玄通早些年在宫里留下的手段,已经生效了,一个从小被打击被冷落到大的人,很难不变成软骨头。   “你可知道下面这些都是什么人么?”果然,开平帝的语气变得冷硬。   “前朝余孽,周氏子弟。”地下跪着的少年似乎没有察觉气氛的变化,仍是直言答道。   “哼,前朝余孽,自当斩草除根!否则他们一个个都自称大绍正统,王室后裔,一个个都要复兴大绍,搅得全国上下不得安宁,谁来负责,你来负责?”开平帝想到自己以前就是听信了那些妇人之仁的文臣进谏,才会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前朝余孽一网打尽,结果后患无穷,最近京城附近又起了打着大绍旗号的起义,多亏太师镇压,才没有酿成大祸,而那些文臣呢,都像缩头乌龟一样,不见了!   现在,魏玄极这样做,就是来触他的霉头!   开平帝越想越气,冲着黄铜扶手就是猛地一击。   顿时,铜声响彻监斩台,击打在每一个人心间,大家俱是战战兢兢,屏住呼吸,生怕引火烧身。   地下跪着的少年,却像是一点都没接收到危险信号一样,仍是平铺直叙地说:“周元瑢若是造反,儿臣可以负责。”   众人都是一惊,二皇子这是要翻天。   “哦?”开平帝从主座上前倾魁梧的身躯,语气里压着隐隐的怒意,“你怎么负责?”   “杀。”地下的少年骤然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瞳中是令人胆颤的执着,“谁让他升起这念头,我就杀谁。”   空气一滞。   开平帝突然大笑起来,虎掌般有力的手掌不断拍击着黄铜扶手。   伴君如伴虎,没人知道,开平帝这笑里有多少杀心。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愈发战战兢兢。   “你这倒是有趣,”开平帝指着他的二儿子,“有朕的风范。不过,人心难测,朕看还是一刀砍了爽利!”   少年却没有接这一茬,直接了当地问道:“如何才能保下周元瑢一家,请父皇开个条件。”   大皇子暗中摇头,刚才还以为这个二弟能闹出什么花样,没想到,又白白错过了父皇对他感兴趣的机会。   如果是正常人,这时候就该申明理由了,为什么要保那一家人,总不能是无缘无故吧,理由里面就藏着格局、境界、智谋,就算最后不能成功,至少也在父皇面前展现了一番口才。   魏玄极倒好,明码标价,要开平帝划下道来,这和菜市场上讨价还价的猪肉贩子有什么区别?   果然,开平帝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沉。   老虎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魏玄极,你连行刑台前求情的代价都不知道,也敢来对朕说这种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还是得把过程写出来,不能光听二货讲。    第7章 昏君初现:天生神力   皇帝一日三变色,在场胆小的连气儿都不敢出。   魏玄极却面色如常,眼都没有眨一下,干脆从地上站起来了。   在开平帝压迫的目光中,魏玄极来到他面前,伸出手:“儿臣知道,除非有神迹降世,违背常理,才能临阵救下极刑之人。只是希望父皇说话算话。”   开平帝一言不发,绷紧了嘴唇和下颌,脸颊上的沟壑因怒意而更加深刻,使整张帝王面呈现凶相。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在皇帝面前谈起神迹,无异于越俎代庖,挑衅天神唯一的代言人。   魏玄极伸出的手掌,忽然转了个方向,朝着一旁的太师而去:“杨太师,借银钩一用。”   杨太师一怔,征询地看向开平帝。   开平帝虽然在恼怒之中,却又有一点点好奇,他这个二儿子,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于是,杨太师看到,恼怒中的老虎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将手中的银钩奉上。   银钩乃是杨太师的成名兵器,以玄铁打造,坚硬锐利无比,因在日光下闪烁银光,所以才称银钩,其实是铁钩。   这银钩追随杨太师征战沙场数十载,没有它破不了的甲胄。   开平帝曾经亲口封这银钩以左将军之官秩,就是因为杨太师左手持钩,右手持笔,左右开弓,勇猛异常。   没人知道二皇子要这银钩干什么,不过,看他方才那意思,是要通过银钩展现神迹?   这未免有些离奇了。   当着开平帝的面装神弄鬼,可是不会被轻易放过的。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魏玄极手上,大皇子更是将眼睛瞪得老大。   大家都想看一看,这魏玄极到底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只见魏玄极将银钩举到与目平齐的位置,一手握住钩柄,一手握住钩首。   一开始,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盯着魏玄极的手看。   那双手还是少年的手,手骨修长,皮肤紧致,骨节处没有明显的皱褶,猛一看像是养尊处优的手。   可是,识货的人却能看出来,那双手不一般。   杨太师的目光凝注在魏玄极手上,他注意到,魏玄极手背和手腕上的肌肉一层层鼓起来,虽然只有细微的变化,但那是懂得如何用力的练家子发力时的状态。   接着,魏玄极手臂和上臂的肌肉亦膨胀起来,在贴身的衣袖中显出轮廓,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纤瘦,本身的体魄可能相当惊人。   魏玄极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始终凝视着银钩,目光执着而暗沉,让人有一种他其实并没有用力,只是在专心看着银钩的错觉。   然而,一些细微的变化,逐渐累加出明显的效果。   银钩,一点点地,被拉直了。   *   众人都惊呆了。   短暂的寂静后,纷纷的议论声如涟漪般散开。   大家不敢在开平帝发话之前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心内的惊讶又压抑不住,只能选择与周围的人低声交换想法,来传达自己的惊讶之情。   那可是杨太师的银钩!   驰骋沙场,战无不胜的左将军!   据说能够穿透所有甲胄,本质上是玄铁所制的铁钩!   而年纪轻轻的二皇子,长着一副平平无奇的身子骨,那双手伸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变什么戏法,街市上确实有些三教九流的游方道士会变那种突然喷火、或是改变颜色的法术,那种法术看着新奇,却是绝对入不了开平帝的法眼,大家已经准备好二皇子变了戏法之后,开平帝勃然大怒的准备。   然而,那双手却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把杨太师的玄铁钩拉直了。   这动作太简单了,以至于没有作假的余地。   银钩又是知名的兵器,刚刚从杨太师手上讨过来的,杨太师威望甚隆,从来没有和这个二皇子有什么交集,更不可能和他串通一气。   杨太师本人也瞪着铜铃似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兵器。   那是他常年随身的兵器,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它的材质,硬度,刺入甲胄时势如破竹的手感。   因此,也没有人比他的震撼更具体,更实在。   魏玄极等了一会,见没人出来说话。   “父皇,”他摊开手,将银钩送到皇位上的尊者面前,“神迹已现,请您遵从诺言,放了周元瑢一家。”   众人屏息,虽然他们觉得很厉害,但是,这,能算是神迹吗?   的确是违背常理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拉开了杨太师的银钩,这说出去谁都不信。   但是,没人能揣摩到开平帝的心思,开平帝以武力平天下,他本身就是力大无穷的猛虎,会把二皇子这一手放在眼里吗,会允许二皇子公然在监斩台上挑衅他的权威吗?   没人知道。   开平帝微微垂下眼皮,注视着捧着那双银钩的手。   那双手看起来还未长成,手掌薄而窄,手指显得长,两边手掌抓握的位置留下深深的血痕,显示刚才用力所致。   猛虎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哼笑。   “杨国兴,你怎么看?”开平帝抚了抚黄铜扶手上的兽头,状似随意地问道。   杨太师向开平帝行礼,恭恭敬敬答道:“回禀陛下,老臣以为,此乃天降祥瑞,二皇子勇猛无匹,天生神力,正是继承了陛下的血统,将来定可以守疆拓土,有一番作为。”   杨太师是个人精,眼力比大皇子又要高出许多,在应对称旨方面,无人出其右。   他已经看出来了,不管今天魏玄极是怎么做到的,二皇子在宫中的地位算是坐稳了,他莽了这一下,给开平帝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往后,不会再受到大皇子的一味压制。   杨太师不介意做个人情,帮着这二皇子说两句好话,至于大皇子那边,他也没得罪,老大继承王位,老二驰骋沙场,两边不冲突,大皇子也不至于不高兴。   果然,大皇子稍稍皱眉之后,似乎想通了什么,又露出笑意。   开平帝则猛地一拍铜兽头,发出“通、通、通”地几声巨响,传达出他内心的畅快欢喜。   “好!”开平帝放声说道,“说得好!看来,朕这猛虎王的名号,总算是后继有人。玄极吾儿,今天朕就应了你!”   “来人啊,传朕口谕,天降神迹,二皇子徒手拉开杨太师的银钩,猛虎王后继有人,今日监斩台上特赦周元瑢一家三口!”开平帝一气儿吩咐完,叫传令官把口谕颁布下去。   至于其余人嘛,脑袋还是要接着砍的。   魏玄极直至此刻,面上才显出些许释然之色,他向开平帝行礼,请求与传令官一同下去。   “快去快回,不要耽误了行刑。”开平帝今天是出奇的好心情,对着魏玄极说话时,竟透出几分慈父的口气。   大皇子微微不喜,侧过头,对身边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   *   魏玄极三步并作两步下了监斩台。   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确认周元瑢的声音了。   雨中那一声叹息,听得并不真切,现在,他要亲自站在周元瑢面前,听他对他说话。   其实,魏玄极并没有听过他的仙人说话。   四年前,他偏居冷宫一隅,寒冷而漫长的冬夜里,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睡在四面漏风的屋子里,想着他早逝的娘亲,那个叫紫槿的女人,是世上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然而他连她的面目都记不清楚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也许世上并无人期待他来,也无人在意他走。   风寒反复缠上他的身体,他发着高烧,胡乱地想着,或许就可以这样睡死过去,也省得一夜一夜地受苦。   他的仙人,就在这样的夜晚出现了。   一桶清凌凌的井水,一盒松软甘甜的窝头,还有体恤他食不知味,给他开胃的咸菜。   仙人来去无踪,却让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有人希望他活,有人在关怀着他,只要他心里说一句无足轻重的感谢话,善良的仙人就会把天底下所有好东西堆到他面前。   他的仙人,就是这么好。   他拼命地想要记住仙人留下的一切特征,至少不要像他的娘亲那样连脸孔都记不清了,可是仙人在这方面却格外吝啬,不愿现身,不愿说话。   他只听到过一两次,仙人的声音。   第一次是在院门前,给他送第一盒食物的时候,见他犹豫,不敢轻易尝试来路不明的食物,仙人有些发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第二次是大皇子授意下前来闹事的粗使杂役,冲进他院子里抢夺炭火的时候,仙人扔砖头和砂石打他们,看他们抱头鼠窜的样子,开心地笑出声,夜风里流转着冰玉相击般动听的轻笑声,听之令人心旌摇曳。   后来,仙人要回到天上去了,离开的时候,半夜里又偷偷来看他,给他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保护。   门枢第一声响起时,魏玄极便醒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仙人是来告别的,只在那里装睡,希望仙人在他床边多待一会。   虽然只有这么寥寥几次,但魏玄极有自信,他已经牢牢地把仙人的声音记在了脑海中,只要周元瑢说话,他就能分辨出真伪。   心念电转,魏玄极思虑之间已来到监斩台前。   他抬眼便看到,一名满脸横肉的军官站在周家三口身后,手中执一铁棒,正在掌心中敲击。   在他前面,身穿灰色囚衣、双手被缚的文弱青年俯面扑在地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薄薄的唇上染着刺目的血红,一直流到雨水中,晕开一小片浅朱。   “小弟!”旁边身量高挑的青年惊慌失措,俯身叫唤那文弱青年,他身上也有挨揍的痕迹,只是身强体健,扛得住。   “谁让你们在这拉家常呢,再出一声,老子现在就打爆你的脑袋。”军官轻蔑地说。   魏玄极的拳头捏起来了,他浑身都在发抖。   不等传令官跟上,他先一步跨过雨地,来到军官面前。   “二、二皇子?”军官一愣。   下一刻,魏玄极劈手夺过铁棒,照着军官的脑袋抡下去。   只听“咚”的一声,军官直挺挺倒在地下,面上凹了个坑,分辨不出本来面目。   行刑台上惊叫声四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百岁无忧的地雷x5,奶盖卷、苏暖暖的妈咪的地雷分别x1~   亡国昏君标准配套:   1、力大如牛,徒手拉直铁钩   2、大兴土木,对奇观有异常浓厚的兴趣   3、随便死谏,听了算我输   4、杀父杀兄,枉顾人伦   5、荒淫无道,享乐主义   6、拥有一个祸国妖妃,为了ta疯到没边   还有一个可选项:热衷打仗。   以上都在安排了。    第8章 这肯定不是我崽   周元瑢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热汗,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为什么小弟还没醒?他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床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周元瑢一听这个声音,顿时绷不住了。   这不是梦里的便宜兄弟吗!   “周元琦!这是宫里来的御医,不是你屋里的下人,你说话的时候放尊重点!”周父的声音传来,依然那么雄浑威严。   “咳咳咳……”   为什么这个噩梦还没有醒!   “小弟!”便宜兄弟冲过来,手中拿着不知什么布,对着周元瑢的脸一阵猛擦。   周元瑢被迫睁开眼睛,他不想面对这个现实。   但是,便宜兄弟那张脸出现在他正上方时,他还是绝望地认命了。   “咦,小弟怎么又把眼睛闭上了。”周元琦惊奇地说。   “二公子,麻烦让一让。”这时,屋里第三个声音响起来,想必是御医了。   周元瑢感到右手边的被子被掀起来,一只指尖有力的手搭上他的脉门。   “怎么样?怎么样?”周元琦忙问道。   “周元琦!不要聒噪!”周父似乎十分不满。   “这条命是救回来了,”御医淡定地说道,“不过,三公子的底子还是太薄了些,这次又受了重创,恐怕寿元有限啊。”   “啊,那怎么办?”周元琦顿时急了。   “需要精心调理,不能受累,不能受风,我这里有一副药方,你们……”御医顿了顿,似乎想到以周家现在的条件,就算有了药方,也没法凑齐那么昂贵的药材,“你们留一份,以备不时之需,我再抄一份回去,带给二殿下,二殿下还等着我回话,就不多停留了。”   “好,好,多谢张御医,”周父连连道谢,转过头,对周元琦说,“我送送张御医,你留在此处,看着元瑢。”   “哦。”周元琦应声。   周元瑢听见周父对张御医和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似乎是问候那位二皇子,门扉一响,两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远去。   “小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药已经熬上了,张妈在厨房看着呢,等会就端过来。”周元琦听见周爹走了,立刻又生龙活虎起来。   在周元琦期待的目光中,周元瑢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水……”周元瑢没找见周元琦手中有任何饮用水的迹象。   周元琦见周元瑢又睁开了眼睛,这才兴奋地说:“我去拿,我现在就去。”   然后一阵风似的走了。   半天没回来。   周元瑢想着,便宜兄弟不知去哪里弄水了,他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后背却疼得厉害,稍微挪动一点不行,他只好作罢。   “嘶……”周元瑢想起来了,他昏迷前,似乎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抡着大铁棒子打了他一下,那铁棒子是先打在周元琦身上的,周元琦只是晃了一下,打在他身上,他直接就扑倒了。   “嘭”,门上传来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下一刻,便宜兄弟跌跌撞撞地进来,手里举着一碗水,送到床边。   “谢谢……”周元瑢稍微抬起下巴,就着碗边喝了两口,苦涩粗粝的水呛得周元瑢一阵咳嗽,“咳咳咳……这什么水?”   “井水啊,我现打的,你不知道那个汲水瓶多难用!”周元琦抱怨道。   周元瑢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空荡荡的古代卧房中,说空荡荡,是因为除了他睡的这张黑漆硬木大床之外,屋里什么都没有。   也怪不得周元琦一进屋只能坐在床沿上。   “为什么……”周元瑢深吸一口气,把咳嗽平复下去,他后背疼得厉害,额上又渗出汗来。   “什么?小弟,你想说什么?”周元琦的脑袋移动过来,急切地发出连珠炮似的询问。   “我们的……”周元瑢对着他凑过来的大耳朵努力地说道,“脑袋……还在脖子上?”   周元琦的大耳朵收了回去,他开始笑起来:“小弟,我发现你越来越逗了,脑袋本来就应该在脖子上,总不能别在裤腰带上吧哈哈哈哈……”   周元琦自己笑了半天,发现周元瑢没笑,只好收了调侃的态度,告诉周元瑢,是二皇子殿下救了他们。   “二皇子殿下?”周元瑢脑海中莫名想到囚车左侧那个熟悉的后脑勺。   “对啊,我还想问你呢,你是怎么结交的二皇子殿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他对你可看重了,现在朝野上下都在传……”   “对我看重?”周元瑢一脸茫然,“我又不认识他。”   周元琦露出了狐疑之色。   周元瑢忽然想到,这是古代的前朝余孽周元瑢,不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普通社畜周元瑢,万一这位三公子真的认识二皇子呢,那不是露馅了?   他现在还是装傻比较好。   “我是说,不一定是对我看重吧,很有可能是因为咱们爹人品贵重,二皇子有用得到咱们家的地方?”周元瑢一顿瞎扯。   幸好,周元琦对他的小弟没什么防备心,没有揪着不放,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根据:“那倒不是,二皇子指名要救周元瑢一家,不是周泰一家,不是周元琦一家,而是小弟你一家!”   周元瑢默默记下,他爹叫周泰。   “还有啊,二皇子可紧张你了,你都不知道,你被那个监斩校尉打倒之后,二皇子专程从楼上下来,带了两队精兵,雄赳赳气昂昂开到行刑台上,这么一站,往那校尉脸上一指,说道,铁棒给本王拿来。”   周元琦从床沿上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虚指,骤然间戏精上身,开始还原现场。   “那校尉哪敢抗拒二皇子的命令,乖乖把铁棒交出去。你猜怎么着?”   周元琦做了拿铁棒的动作,兴冲冲地对周元瑢挤眼睛,故意停顿下来,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周元瑢厚道地接了下去。   “啪——”周元琦在空中做了个类似于抡高尔夫球杆的夸张姿势,嘴巴里的形声词爆破的特别到位,“就这么一棒子,照脸打,那校尉,直接倒地上了,脸上一个坑,死得稀里哗啦,爽死老子了!”   周元瑢额角一阵抽抽,你们古代人真的民风相当剽悍。   他试探着问:“这二皇子……力气很大么?”   “是啊!”周元琦得意洋洋地说道,好像二皇子的威名从他嘴里说出来,他也与有荣焉,“二皇子天生神力,在监斩台上拉直杨太师的玄铁钩,那可是杨太师的成名兵器!连那大晟的皇帝老儿都说,猛虎王后继有人!”   “这样啊……”   听完了周元琦添油加醋的描述,周元瑢还是猜不透二皇子为什么要救他。   不过,他确认了一件事。   这个二皇子,肯定不是他养成的小皇子。   他本来隐隐有些怀疑,会不会是时间推移大法,他没有回到存档时间,而是去了几年后,他养的小皇子已经长大了,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会有人给他的感觉那么熟悉,后脑勺的形状会那么相似。   现在,确认了!   他崽从小营养不良,四肢像面条似的,脑袋倒是圆得可爱,手无缚鸡之力,周元瑢给他留下那么多物资,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只老母鸡,会不会在崽掏蛋吃的时候叨崽。   而那二皇子却是天生神力,能徒手掰直什么玄铁钩,抡起大铁棒子打人时更是丝毫不惧,可见是个勇猛非常的人。   周元瑢心内,已经自动生成了一幅鲁智深画像,穿着皇子的衣服,旁边标注:急公好义二皇子。   “奇怪……”周元瑢皱眉,“那个骑马的少年,又是谁呢?”    第9章 宫中局势   “什么骑马?”周元琦追问道。   周元瑢跟周元琦表述了一遍当时的方位,有个骑马走在他们左前方的少年,问他知不知道那是谁。   “可能是哪个副将的儿子吧。”周元琦猜测道。   周元瑢此时也没有那么肯定了,世界上头圆的人应该不少,他不能单凭后脑勺的形状,就判断一个人是不是他崽吧。   这件悬案就此揭过。   当下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必须解决。   周元瑢看着周元琦递过来的水碗,皱起眉头。   只见水碗底部沉着许多白渣子,更可怕的是,表面还飘着一层诡异的油光,这水喝多了,身体一定会出问题。   “你还想喝水吗?我再去院子里舀一点。”周元琦立刻端起水碗。   “等等。”周元瑢叫住他,“你这水……是从哪里打上来的?”   “井里啊。”周元琦茫然道,不知道为什么周元瑢对这水的来历那么在意,“就院子里的井里。”   “我想看一看。”周元瑢深吸一口气,忍着背疼,试图挣扎着坐起来。   周元琦哪敢让他乱动,赶忙放下水碗,过来扶他:“小弟,你要干什么啊,你别乱动!”   周元瑢借着周元琦手臂的力量,慢慢起来,只要后背不着力,疼痛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小弟,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拿,你真别起来,御医嘱咐了,你现在还不能动……”周元琦不停地在周元瑢耳边叨叨,如同一只喋喋不休的蜜蜂。   “井在哪儿?”周元瑢打断周元琦的叨叨,目光越过窗棂,向外看去。   窗户虽然是合着的,但是窗户纸破了个洞,从周元瑢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院子里。   周元琦无法,只好指着院子墙角位置,那里栽植着几竿竹子,下面就是水井。   “我们家一直用那个井么?”周元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水变成这样了?”   “啊?哪样?”周元琦迷惑不解。井水不就是这样吗!   周元瑢知道答案了,看来井水受到污染是长年累月的事,周元琦和周泰能体壮如牛地活到现在,也是个医学奇迹。   “你去打水来给我看一看。”周元瑢说道。   周元琦抓了抓脑袋,不明白周元瑢为什么突然这么纠结井水的事情,但是还是照办了,反正他本来也要打水。   周元瑢看着周元琦走到院子里,把一个尖底椭圆形的竖瓶扔到井里,再活动手臂调整方位,探头探脑看打水情况,使劲折腾了一番之后,拉起绳子,把一瓶水提上来。   这就是周元琦所说的很难用的汲水瓶。周元瑢想。看来二少爷果然没有怎么用过这东西,可能为周元瑢打水,还是他第一次经历。   周元琦返回屋里时,发现周元瑢还在从窗口那个洞往外看,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等一下,闭上眼睛,那是在看什么?   “周元琦,那堵墙外面,是什么?”周元瑢忽然问。   “什么墙?”周元琦被问懵了。   “井靠着的墙,外面不是家里吧。”周元瑢回过头,从周元琦手中接过水碗,但是他没有喝,而是晃了晃碗里的水,对着光看。   “外面是柳枝巷。”周元琦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不知道外面是柳枝巷吗?”   “我就考考你,观察能力怎么样。”周元瑢笑道,“柳枝巷是不是不太大,平时没什么人走?下雨的时候,是不是容易淹掉?”   “咦?”周元琦抓了抓头,“是这样,不过,这需要什么观察能力吗?”   “我再考考你,咱们这城里,最大的街道是什么街,下雨的时候会不会淹掉?”周元瑢又问。   “朱雀街,长安街,玄武街……那倒是不太会淹,毕竟街两边有排水沟。”周元琦思索道。   “柳枝巷没有排水沟吗?”周元瑢追问。   “背街小巷,哪儿有排水沟啊,还有很多人偷偷在柳枝巷扔垃圾呢,对了,我想起来了,柳枝巷对面本来是唐家的旧宅,唐家租给了一家酒楼……”   “这就对了,既然是租给了酒楼,他们肯定会生产很多剩饭剩菜,如果酒楼生意很好,泔水桶装不过来,可能就会偷偷泼在背街小巷里,”周元瑢推测道,“柳枝巷没有排水沟,一下雨就会被淹,说明地下也没有做排水管道,这些厨余垃圾,日积月累,全部渗到地下,污染了这一片的土质,紧挨着院墙挖掘的水井自然也会受到污染。”   说着,周元瑢捧起手中的水碗,稍微晃了晃,让周元琦看到上面浮着的那一层油光。   周元琦的脸都绿了:“竟有这等鸟事,待我去把对面酒楼老板捉来问问!”   “等一下,”周元瑢把水碗放在床沿边,“你捉他干什么,他铁定不承认,你又不能揍他,毕竟咱们现在身份敏感,没被人找到头上就不错了……咳咳……”   这时,屋外传来一个雄浑威严的声音。   “元瑢说得不错,周元琦,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嫌脑袋在脖子上呆得太稳么!”   周泰回来了。   周元琦一个激灵,顿时变成了锯嘴葫芦。   周元瑢看见周泰,嘴唇动了动,有个便宜兄弟倒还罢了,这个便宜爹他还真是叫不出口。   还好周泰并没有在意,威严的目光扫在周元瑢身上时,只注意到他从床上坐起来了,顿时骂周元琦:“你怎么看的人?御医说不能乱动,你就看着你弟弟起来!”   周元琦一脸冤枉地向周元瑢求助。   “咳咳……”周元瑢委实有些怕他这个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便宜兄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周泰监督着周元琦把周元瑢安顿回床上,盖好被子,这才勉强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卧房中的气氛有几分凝重。   周泰毕竟是在前朝当过将军的人,眼界和思虑都比周元琦周祥,他先对两人说了御医透露出的宫里的风向,他们一家三口暂时是安全了,毕竟皇帝金口玉言,不能出尔反尔,说不砍头,短期内就不会砍头,至于将来会不会砍头,只要他们姓周,这个前朝余孽的身份一直在,砍头的风险就一直会有。   所以,他们必须抓紧眼下这个空档,站稳脚跟,让新朝廷认为他们有存活下去的价值。   “爹你德高望重、骁勇善战,曾经带领三军抗击蛮夷,我虽然没有爹那么厉害,也曾经在十三卫比武中夺得第三名,拳脚功夫还算不错吧。我们这样的人才,难道朝廷会认为没有价值吗?”周元琦忍不住为老周家喊冤。   周泰瞥了一眼周元琦,微微摇头:“这不是活下去的价值,这是杀头的理由。”   的确,前朝余孽,武勇卓绝,两项加一起,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站队。”周泰语气深沉地说道,“现在,能保我们一家三口安稳的唯一方法,就是选择一位皇子,表示忠心。”   “那还选什么,肯定是二皇子啊!二皇子救了我们!”周元琦立刻说道。   周元瑢心里却“咯噔”一声,第一反应是,没想到穿越进游戏里还要搞派系斗争,他想趁着穿越的时间当几天咸鱼都不行了。   “元瑢,你怎么看?”周泰忽然问道。   周元瑢最不擅长这个,不过,他倒是很会和稀泥:“我觉得还是要看一看有哪些选择,这些选择的利弊是什么。”   周泰对周元瑢的回答十分满意,他点了点头,语气稍微轻松了一些:“看来,经此大劫,元瑢的性子确实有一些转变了,以前不会考虑的,现在要考虑了。”   周泰话锋一转,向两个儿子介绍了如今宫中的局势。   大皇子是最得开平帝信任的皇子,也被指定为皇位继承人,前途一片光明,如果能够追随大皇子,那将是一条坦途。目前他们攀上大皇子的机会是,大皇子因为好奇二皇子为何会对他们如此看重,特别派人来调查,如果趁此机会示好,大皇子可能愿意接收他们,作为大皇子对二皇子的眼线,安插到二皇子身边。   二皇子是他们周家的大恩人,不知什么缘故,十分看重周元瑢,也是因为周元瑢才救下他们一家三口,目前还没有对他们提出什么报偿的要求。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自身难保——自从他在监斩台上拉直杨太师的银钩,便得到开平帝的注意,只是后来他又当众打死监斩校尉,于法理不合,作为皇子过于冲动,难当大任,开平帝本来想奖赏他,后来又没下文了。   三皇子、四皇子年齿尚幼,但是因为行刑台事件,两位皇子背后的势力,似乎也对周元瑢一家颇有兴趣。   “我听明白了,这就是只有两种选择啊,”周元琦一拍大腿,“要么做背信弃义的小人,要么做知恩图报的良人,只是良人未必有好报,小人多半前途光明。”   周元瑢听了这么多,只有一句话想问,这些皇子里谁叫魏玄极。   但是,皇子的名讳,恐怕不能随便叫,他如果问了,也会引起周泰的怀疑。罢了罢了,还是等到安全的时机,再问一问不相干的人吧。   “不错,”周泰沉声道,“而且,我们还要考虑一个问题,我们的效忠,到底能给那位皇子带来什么好处?如果不能带来好处,只能连累那位皇子,我们还是不要轻易坑害恩人的好。”   “这……”周元琦是真没想这么多,他本来想说,那肯定做良人啊,谁要做小人,谁知,他爹却给出了他一种相反的思路。   如果只能给人添麻烦,那还不如别连累恩人。   如果能帮得上忙,好好想想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周元琦感到一阵头痛,下意识地看向被子里的小弟。   不知怎么的,他就觉得小弟可能有主意了。    第10章 我不要老母鸡,我只要你   周元瑢是真没主意。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背痛得厉害,这会儿只想把眼一闭,睡觉。   周元琦见周元瑢又把眼睛闭上了,不由得有些失望。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父子仨人发现,除了拖后腿之外,他们的确没有什么价值。   “你们再好好想想。”周泰干咳了一声,“周元琦,药呢?”   周元琦一拍脑门:“我去拿!”   周元琦一出去,周元瑢就感觉到,没了便宜哥哥这个活宝在中间调节气氛,他和周泰共处一室的时候,简直如坐针毡,周泰一言不发,面上神色凝重,眉头紧锁,目光凝注在墙壁上,就仿佛周元瑢欠了他几百万一样。   “唉。”周泰重重叹了口气,突然看向周元瑢,“你……罢了。”   周元瑢:???   周泰到底想说什么,他怎么感觉周泰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   度过了迷惑的半炷香时间,周元琦终于把熬好的药端了回来,屋里的气氛又回到正常,周泰借口有事上街,起身离开。   “小弟,这药你放心喝,煎药的水是御医叫人送来的,腊梅花上收集的融雪水,足足一大罐,从宫里抬出来的,可清澈了。”周元琦特地告诉周元瑢。   周元瑢想着,古代没有工业污染,腊梅花上收集的融雪水大概也就是混杂了一些空气中的灰尘颗粒,问题应该不大。   他就着碗边把昂贵的中药喝了下去,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直冲囟门,整个脑瓜子都嗡嗡的。   周元琦一脸期待地看着周元瑢:“怎么样?张御医说这药二十两银子一副,里面有一味人参还是无价之宝,到底是什么滋味啊?”   周元瑢的脸都皱到了一起。   看到周元瑢的表情如此狰狞,周元琦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   “再给我一碗白水……呕……”周元瑢灌完药,神志不清地说道。   周元琦递上泛着油光的井水。   “有能喝的水么?”周元瑢痛苦道,“腊梅花水也行啊。”   “那可不行,那是煎药的水,不能动。”周元琦原则性很强地说道。   “罢了。”周元瑢闭上眼睛,一口气把井水喝了下去,口中的苦药味太重,还真没品出这地沟油水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都说古代人生活在没有工业污染的环境之中,喜爱山水园林式的建筑,亲近自然,天人合一,理应健康长寿才对。   但是,在没有战乱的年代里,平均寿命也不高,很多人年纪轻轻就病死了,除了没有现代医疗条件之外,饮食卫生也是关键因素之一。   饮食卫生,首先就是饮用水卫生,每天喝下去的水,都会进入血管,进入细胞,对人的身体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周元瑢怀疑,他的身体素质这么差,很有可能就和饮用水不卫生有关,眼下,他暂时还没有离开这个游戏的希望,喝水却是每天都要面对的问题,他实在没办法忍下去,必须立刻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周元琦,咱们家里只有这一口井吗?”周元瑢等到嘴巴里的苦味稍稍淡去了,抓住周元琦问。   周元琦告诉他,家里有两口井,还有一口井很久没用,堵住了,位置在后院中间,如果找人疏浚一下的话,应该还能用。   只是,找人疏浚的话,需要钱,他们家现在穷得揭不开锅,全靠厨娘张妈在外面兼职赚钱。   周元瑢:……   张妈对老周家可能是真爱。   周元琦又说,城里还有一处公用的涌泉可以打水,就是距离有点远。   “你去打一桶回来我看看。”周元瑢说道。   周元琦吃惊地看着周元瑢:“小弟,咱们家以前可是将军府,怎么能自己做粗活呢,你说我一个将军家的二少爷,当街挑水,这脸皮还往哪儿放呢。”   “咱们家都坐过囚车游过街了,还有什么脸没丢干净吗?”周元瑢启发他。   周元琦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   在周元瑢的启发下,周元琦挑着木桶,去城里涌泉池打了一桶水回来。   “小弟,你尝尝这个,这是泉水。”周元琦兴冲冲地把水瓢递给周元瑢。   周元瑢尝了一口,并没感觉到泉水的甘甜,反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污浊味道。   他开始怀念他住的那套公寓里的直饮水了。   “这水也不行,”周元瑢皱眉,“看来浅层地表水都被污染了,这城市建设有一些不合理啊。”   “啊?”周元琦愣愣地看着周元瑢。   “没办法了,只能请人疏浚后院那口井,最好能再打深一些……”周元瑢思忖着,“实在不行,就把宫里配给我的药卖了,一副能卖二十两,应该有不少钱吧?二十两的购买力有多少?唔,我是说,能买到多少粮食?”   “不能卖!”周元琦立刻说道,“一碗水而已,哪有小弟你的命重要!”   周元瑢很想说,他死了最好,这样就可以无痛穿回现代文明社会,让他在死前为老周家做一些好事,全当报答他们对他的关怀了。   “当然有,”周元瑢正色道,“我问问你,这城里腹痛、腹泻的人有多少,因为腹痛、腹泻而病死的人又有多少?这些都与平日饮用的水质有关。不是有句话说吗,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我们每天入口最多的,就是水,怎么能不重要呢?”   “这……”周元琦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年轻、身体好,受到饮用水的影响也不是那么明显,不过,日间喝下井水之后,确实会有一阵肚子不太舒服,但他只当是人人都会有的小毛病,并没有当一回事。   “这件事,我倒是赞成元瑢。”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周泰从外面进来,“疏浚水井的事,我和元琦来办。”   没想到周泰竟然在这件事上支持他了,周元瑢不禁对这位便宜爹多了几分好感。   不过,也有可能是中年人对病痛的焦虑更加强烈,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吧。   交代完疏浚水井的事,周元瑢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这身体毕竟伤病未愈,经不起思虑,稍微折腾一下就犯瞌睡。   周元瑢闭上眼睛,沉入睡梦的深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漆黑之中,看到了一片闪烁着金光的圆形物事。   那是什么?   周元瑢操纵意识,主动接近圆形物事,到了近处,他发现那是一个淡金色的半透明防护罩。   防护罩里,扣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   格外的眼熟。   周元瑢的心猛地跳起来,他从空中落下,轻而易举地穿过防护罩,来到了荒草丛生的小院中间。   井台上,一个纤瘦的小孩正趴在那里,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无声地哭,看起来很是可怜。   周元瑢蹑手蹑脚地来到小孩身后,蹲下身,放轻了语气:“魏玄极,你怎么了?”   小孩的身子僵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上,水光闪闪的眼眸蓦然睁大,几颗晶莹的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看起来格外可怜。   眼下,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正紧紧地盯在周元瑢脸上,像是恨不能将他此刻的模样,一寸一寸刻进记忆里。   周元瑢意识到,自己好像能够被崽看到了?   下一刻,小孩猛地扑进周元瑢怀里,圆溜溜的脑袋撞在他胸口上,两只细溜溜的胳膊紧紧拽住他的衣带,用力到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哆嗦。   “呜……”小孩哭得打嗝,“仙人,你为什么才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不要井水,不要窝窝头和咸菜,也不要老母鸡,我只要你……”   周元瑢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攥紧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可怜的崽,他都干了些什么呀……甲方该死!   “我来了,我回来了,以后每天都来看你,就算我来不了也会叫别人来看你,好不好?”周元瑢抚着小孩的后背,低声安慰着他。   小孩的哭泣却没有停止,还变得更加厉害,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克制什么。   周元瑢觉察到小孩似乎不止是为了一件事在哭,他现在的反应,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他哆嗦得太厉害,身上又太冰冷,让周元瑢不由得担心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周元瑢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问,“没关系的,你可以告诉仙人,仙人什么事都能解决。”   过了良久,久到周元瑢以为小孩不会再说了。他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从怀里闷闷地传来:“……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周元瑢愣住。   “……仙人会讨厌我吗?”小孩轻声问,他从怀里抬起头,惨白的小脸扬起来,黑漆漆的眼睛带着某种疯狂的偏执望着周元瑢,“我不知道……死掉的人会那么丑……好恶心……可是我没有办法……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    第11章 谈话中偷看人物简介是不礼貌的   周元瑢本来是不相信小孩会杀人的。   小孩细胳膊细腿,连个鸡都杀不了,何况杀人!   可是,现在,这种月黑风高的夜晚,北风呼啸的荒草院落中,小孩扬着惨白惨白的脸,用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周元瑢的时候,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   周元瑢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尽量顺着小孩的意思,不去刺激他:“这……杀人是很不好的,但也分情况……比如说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正当防卫,导致对方……死了,那就不算犯法。”   小孩听到“很不好”三个字时,瞳孔骤然空茫,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接着,当他听到周元瑢后续的话时,目光又渐渐恢复聚焦,渴望地注视着周元瑢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周元瑢注意到小孩的表情,大概猜到是个什么情况了。   肯定是小孩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危急情况,小孩迫不得已下了狠手,没想到对方作为加害方竟然外强中干,一下子就被搞死了。   周元瑢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满脸横肉的恶霸形象,手里拿着一根巨大的狼牙棒,冲着小孩挥舞威胁,小孩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对方还不放过,步步紧逼——   “……”周元瑢拍了拍小孩单薄的后背,把孩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做得好,他逼迫你,是他的错,他死了,是他不禁打。”   小孩轻轻地松了口气,安静地窝在周元瑢怀里,他心中的烦躁不安在这一刻都被安抚了,仙人说的没错,都怪那监斩校尉逼他动手,仙人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人,监斩校尉却动用私刑,让仙人身受重创,就这一条罪名,千刀万剐了他,不为过。   何况只是一棒结果他性命,简直是宽大为怀了。   魏玄极贪婪地呼吸着仙人怀中温暖的气息,他仿佛在其中闻到了他亲手为仙人碾磨的白山人参粉的味道,据御医回报,周元瑢昏迷了三天三夜,今天才醒来,药方和药剂都交代给周泰,此时,周元瑢应该已经喝过药,睡下发汗了吧。   想到仙人体内流淌着他精心研制的药粉,魏玄极便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白山人参,你会让仙人好起来的,对么?你不是恰巧出现在母妃留下的药箱里的,你来到我面前,是有使命的。   就像我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只是为了再见到仙人一样。   周元瑢感到小孩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不再吓得直打哆嗦,身上也恢复了热量,他觉得,该做一些正面的引导了。   不管怎么说,杀人都不是一件轻易能过去的事,它一定会在魏玄极幼小的心灵中留下巨大阴影,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他的性格,影响到他将来在一些事情上的选择。   周元瑢怀疑,如果,只是如果,魏玄极将来真的变成了昏君,和这个大环境的影响绝对脱不开干系,虽然他是一点不相信此刻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孩会变成【帝王本纪】里描述的那个枉顾百姓性命的亡国昏君。   罪恶的萌芽应该扼杀在摇篮里,现在,就是一个关键的分歧点,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他一定要把握住。   “魏玄极,我有话跟你讲,是非常重要的话。”周元瑢严肃地说道。   小孩愣了愣,从周元瑢怀里,恋恋不舍地抬起头,看到周元瑢严肃的表情后,他似乎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我到你们这里也有几天了,我发现,你们这里和我所在的世界不一样,在我们那里,一条人命是很贵重的,杀人必须伏法,一个人犯下罪行,一个人承担,至多给亲属一些报考公务员的限制……唔,类似于考科举的限制吧。”周元瑢正色道,“但绝不会有诛九族这种事,无罪的人,被抓到行刑台上去砍脑袋,一批一批地砍,这种事令人发指,在我们那个世界,只有罪恶且堕落的国家才会这么做。”   小孩有些错愕,似乎是没想到周元瑢会说这件事。   “你身处其中,可能已经习惯了,但是我想告诉你,国家、社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文明开化的可能,大家和谐相处,遵守规则,各安其职,安居乐业,作为君王,应该努力让自己的子民过上这样的生活。”周元瑢认真地对魏玄极说。   他只能说到这一步,这是封建社会也能努力实现一下的理想,至于说后面的内容,对魏玄极来说还有点早,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小孩仍是愣愣地看着周元瑢,他的眉头松开了,嘴巴微微张开,脸上蒙着一种迷幻般的情绪。   会有那种社会么?不是书上说来骗人的么?   可是,仙人不会骗人,仙人所在的神仙国度,就是那样一个文明和谐的社会。   看到小孩呆呆的表情,周元瑢不禁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你现在把自己吃饱穿暖,没病没灾,健健康康地长大就行了。”   魏玄极眼中闪过迟疑之色,他……其实并不小。   至少没有周元瑢想象的那么小,要告诉周元瑢真相吗?   可是,如果他达不到周元瑢的期待怎么办,仙人的理想那么崇高博大,他长大以后,也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透明皇子而已,万一仙人发现他根本无法实现那个治世的理想,抛弃他转而去找大皇子怎么办?   魏玄极攥住仙人衣袖的手又紧了几分。   “我会努力的。”小孩用稚嫩的声音,认认真真地对周元瑢说,“但是,仙人要看着我,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   周元瑢心情一振,看,他的崽,觉悟就是这么高,所求就是这么少,这怎么可能变成亡国昏君呢,完全就是系统BUG。   周元瑢就像听到了自己孩子立志要考清华北大一样,露出了老父亲由衷的笑容,并且真的认为自己孩子肯定能上清华北大,已经在犯难到底选哪个了!   “好,”周元瑢微笑应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也没法问别人……你在你们家排行老几?就是说,你是几皇子?”   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但是知道的人他又不好问,一般人又不知道,现在可算找到机会了,直接问正主。   “我……?”魏玄极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他以为周元瑢是仙人,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可是现在看来,周元瑢知道他的姓名,知道他是皇子,却不知道他是几皇子。   难道是因为……那个东西?   “嗯?”周元瑢在等待魏玄极回答的过程中,发现魏玄极脑袋上显现出一行荧光绿色的字:   小皇子魏玄极。   诶,游戏界面竟然出现了,这什么操作。   周元瑢有些吃惊地看着魏玄极头顶。   似乎感应到周元瑢的目光,魏玄极周围的空气里,突然弹出几个装饰着云雷纹的互动选项。   【饮食】   【衣饰】   【房屋】   【出行】   【状态】   【商城】   周元瑢震惊了。   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状态】上,一系列数值和人物简介出现了,淡金色的浮层中,蝇头小楷记录着魏玄极的基本情况,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发现简介里并没有记录是几皇子,只写着“小皇子”。   周元瑢太过惊讶,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魏玄极也在看空中的淡金色浮层,黑漆漆的眼睛里一派镇定,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奇怪的玩意,甚至比周元瑢还要习以为常。   周元瑢没找到需要的信息,只好把浮层取消掉,他的目光再度落回魏玄极身上,魏玄极的目光也正好垂下来,眼睫毛还在微微抖动。   “啊,不好意思,我刚才走了一下神。”周元瑢说道,“你继续说。”   魏玄极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仙人在想什么?”   周元瑢被问了个心虚,他总不能说,在偷看你的简介吧。   “我在想……”忽然间,一个栩栩如生的鲁智深出现在周元瑢脑海中,他眼前亮了,“我在想你二哥。”   “嗯?”魏玄极不禁抬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朝露的火箭炮x1,20099125的地雷x1~    第12章 每天晚上,都见面吗?   “你还不知道吧,我到这边之后,你二哥救了我一命。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周元瑢回忆着行刑当日的事,“你二哥和你不一样,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我听周元琦说,他能徒手拉直铁钩,你说这力气得有多大。”   魏玄极的神色变了又变,目光十分复杂。   不过,周元瑢专心回忆自己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   “你二哥是个急性子,他看见监斩校尉打伤我和周元琦,顿时暴跳如雷,拿起监斩校尉的铁棒,当场把人打杀了,结果自己也没有落好,听说现在还在宫中禁足。”周元瑢回忆着周元琦跟他絮叨的那些事,跟魏玄极讲了一遍。   他是很感激这位二皇子救下他们老周家一家,不管是因为什么。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提防这位二皇子。   可能因为古今观念不同吧,随手打杀人这样的暴力行为,周元瑢不太能接受,今日可以这样对待监斩校尉,明日就可以这样对待其他人,老周家如果不能让这位暴戾二皇子如意,说不定也会遭到这样的待遇。   “对了,你说你是几皇子来着?”周元瑢想起之前的话茬,赶紧接回去。   魏玄极在周元瑢的注视下,目光有些躲闪。   他听出来了,周元瑢对他的行为,并不赞同。   他本来意动,想要承认自己就是二皇子,但是,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心思又变了。   “我是……四皇子。”魏玄极若无其事地说道,“其实我不住在这里,只是临时居住,很快就要搬到庆阳宫去了。”   四皇子从不抛头露面,因为年齿尚幼,也没有出宫的机会。   他母妃早逝,身世上和魏玄极差不多。   最合适的是,四皇子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只有一个乳名,除非亲近之人,也不会提起。   如果周元瑢起疑,想见一见四皇子,或是向其他人问起,这件事都不会露馅。   “嗯,四皇子,我记住了。”周元瑢认真地记下来,“庆阳宫在哪里?生活条件比这里好吧?”   “是丽妃的居所,我过继给她当养子。”魏玄极波澜不惊地讲着四皇子的际遇,“丽妃荣宠正盛,只是没有儿子,我去了不会吃亏。”   周元瑢将信将疑地看着魏玄极。   “那……我们以后还是在这里见面吗?”魏玄极挺直了后背,期待地望着周元瑢,“每天晚上,都见面吗?”   周元瑢迟疑:“你不是要去庆阳宫?”   “不妨事,我每天晚上都会到这里来等仙人。”魏玄极眉眼舒展开,唇边露出一点点小虎牙的尖,一向冷冽的容貌,此时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周元瑢就是没有办法抵御小孩发自内心的笑容,要不然也不会氪了1680RMB了。   下一刻,眼前的画面骤然变成一团散沙,被风扬去。   睡梦中的周元瑢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下一个梦。   在京城夜晚的另外一端,二皇子居所朝阳宫中。   少年魏玄极从睡梦中惊醒,他猛然睁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床顶,一时间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竟然……是做梦么?   魏玄极用手背挡住额头,心悸的感觉依然在胸腔中涌动,仙人的手掌好温柔,仙人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瘦。   除了做梦,他的仙人怎么会那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还给他抱,跟他温声细语地说话。   仙人已经离开五年了。   梦里的魏玄极,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五年前的模样,就好像他又回到了冷宫后面的荒草院中,回到了五年前仙人离开的时候。   现在,时过境迁,他已经搬到了朝阳宫。这其中的艰辛,不提也罢。   魏玄极睡不下去了,他换上便服,从正门离开朝阳宫。   如今他宫中遍布眼线,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   果不其然,魏玄极没有走出两步,就被两个小太监拦住,向他说明禁足的范围。   魏玄极劈手打晕一个,伸手拽下另一个的腰牌,避开巡逻,来到冷宫后面的荒草院。   这片荒草院,好像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能力,时隔多年回来,院子里的情形一点没变,荒草还是那么高,一直长到井台边缘,以前他就在这片荒草中钻来钻去,是他儿童时期的唯一娱乐活动。   魏玄极来到井台边,蹲下身子,感受着身体被荒草包围的安全感,他闭上眼睛,梦境中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出来,仙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还不知道吧,我到这边之后,你二哥救了我一命。”   “拿起监斩校尉的铁棒,当场把人打杀了。”   “我听周元琦说……”   是他。   一切细节都对的上,就是他。   周家的三公子,周元瑢。   这不仅仅是一个梦,而是某种沟通,魏玄极的母妃在世的时候,时常跪在一座青金石像前祈祷,希望神灵能够在梦中给她启示,告诉她应该何去何从。   魏玄极虽然不记得母妃的相貌了,但是却清楚地记着她祈祷时念念有词的样子。   因此,他深信,梦中见到的仙人是真的,跟他说的那些话,也是仙人本身的心意,仙人如今托身在周家三公子的身上,正等着与他相见。   魏玄极猛地从草丛里站起身。   不行,他要出宫,他要去见仙人。   禁足又怎么样,只要他想,没有人能拦住他。   魏玄极大步跨出荒草院,因为有了目标,他的眼神也变得坚定。   这时,一个声音从高墙的阴影里传来。   “二殿下。”那人瓮声瓮气地说道,“端阳宫请您移步,有要事相商,若是殿下问起,便说是关于周、三的。”   魏玄极面色骤然一沉。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   周元瑢是在一阵乒乒乓乓的敲击声中醒过来的。   他睁开眼睛,发现东方初白,窗户纸也亮起来了。   二十两银子一副的药果然效果奇佳,周元瑢感觉背没有那么疼了,也不再咳嗽,酣眠一夜给他补充了足够的精力。   除了那个有些荒诞的梦以外,一切都在往可控的方向发展。   经过一番尝试,周元瑢成功地直起上身,他把被子堆在一起,竖起来放在墙边,后背小心翼翼地靠上去,感觉还挺舒服的。   周元瑢从窗户纸上的破洞往外看去,院中,周元琦正在卖力地敲打一副打水用的辘轳。   看样子,水井已经疏浚好了,现在就等着架设打水机械,马上就能喝上新鲜的地下水。   院中,一大早就被周泰支起来干活的周元琦累得气喘吁吁,他猛一抬头,发现窗户纸的洞里有个人脸,把他吓了一跳,“喝”地向后跳去。   接着,那个洞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二哥,早上好啊。”   周元琦擦了把汗:“小弟,你倒是别吓我啊,一大早的,怎么就坐起来了?御医说你不能乱动,你……”   “二哥,我想喝水。”周元瑢微笑着打断周元琦的叨叨。   *   太阳升到天空中央的时候,老周家的人终于喝上了一口无污染的纯井水。   “老爷,这水真不错。”张妈赞叹道,“当初怎么就把这口井堵住了呢,这真是一口宝泉,如果用它来煲汤,一定原汁原味。”   “哇,这水也太清澈了吧。”周元琦对着阳光转动水碗,一边欣赏,一边啧啧赞叹。   “这可不是以前的水井了,”周泰沉声道,“多亏了刘师傅的帮忙,我们又往下掘了三尺。”   “老爷,您可别这么说,以前都是老爷照顾我们,如今我们出来做事,也不敢忘记老爷的恩情。”刘师傅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还有,多亏了小弟的建议,我们才能喝到这么好的水——小弟,你也说句话啊。”周元琦笑嘻嘻地看向周元瑢。   老周家院子里正在其乐融融地庆祝水井翻新之际,坐在石凳上的周元瑢举起了水碗,望着水中悬浮的可疑颗粒物,周元瑢陷入了沉默。   “不行,”周元瑢自言自语道,“还得净化。”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元瑢和魏玄极同时睡觉的时候有一定几率在游戏界面相见,这个时候周元瑢可以看到一些游戏界面的操作。   魏玄极之前就能看到自己的互动按钮,他以为是仙人的法器,不过他只能看到自己的,看不到别人的,也不能互动。   各皇子所在宫殿:   大皇子——端阳宫   二皇子(魏玄极)——朝阳宫   三皇子——曲阳宫   四皇子——庆阳宫   就是一二三四声+阳,超好记!    第13章 净化水工程   净化有很多种方法,比如蒸馏法、沉淀法、过滤法。   但是考虑到时代科技水平的限制以及老周家经济水平的限制,周元瑢只能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   “有那种大罐子吗?”周元瑢问道,“就是储存水用的。”   周元琦抓了抓后脑勺:“有倒是有,只是前阵子咱们家不是抄家嘛,水缸全都砸破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底部还破了个洞。”   “破洞用黏土补一补,就能用了。”刘师傅十分熟练。   “底部有破洞?底部什么位置?能让我看看吗?”周元瑢问道。   周元琦瀑布汗,那是要让他扛过来的意思?   “水缸就在仓库里,”周泰说道,“周元琦,你这是什么表情?扶你弟弟去看看。”   周元琦松了口气:“哦……我还以为你们要让我扛过来呢。”   众人顿时笑起来,周元琦这小想法还挺离奇。   周元琦扶起周元瑢,一行人往仓库走去,都在想,这周元瑢是打算用一个破水缸干什么呢。   周元瑢看到水缸底部侧面破了个洞之后,不仅没有失望,还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不用找了,就是它了。”   “我还缺两件东西。”周元瑢说道,“有没有碗口粗的毛竹,或是竹筒,有没有多余的绢布?”   “竹筒有,绢布也有。”张妈说道,“我这就给三公子拿来。”   周元瑢顿时一个激灵:“张妈,叫我周元瑢就行了。”   “这怎么行!三公子,你等好吧。”张妈乐呵呵地出去找材料了。   接着,在周家另外两位疑惑的目光中,周元瑢找刘师傅询问了几句,刘师傅十分爽快地应承下来:“这没问题,只要大小合适,可以做到密封。”   周元瑢咨询完技术问题,确认可以实现后,松了口气。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需要一个蓄水池。”周元瑢说,“在院子里挖一个3x3的蓄水池吧。”   周家父子俩一脸迷惑地看着周元瑢。   “小弟,你这是要干什么?”周元琦问道,“有水缸蓄水不就行了吗?还有3x3是么?”   “水缸是用来沉淀的,经过竹筒和绢布的过滤,处理完的净水贮存在蓄水池里,上面盖上挡板,随时都可以饮用。”周元瑢向两人讲解建造蓄水池的必要性。   “可是,用得着这么麻烦吗?我觉得这井水已经很好喝了,满城里都找不到这么干净的井水。”周元琦挠了挠肚子,说实话,他有点饿了。   “你这话说到点上了,满城里都找不到这么干净的井水,说明城里的地下水污染十分严重,我们院子里的水井也无法脱离大环境的限制,在没办法改变大环境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创造卫生的小环境。”周元瑢说道。   “可是……”   “而且现在还没有下雨,时节已经入秋,等到秋雨连绵的时候,你就知道井水污染起来有多厉害了。”   周元琦听到这话,面色一变,似乎想到了某些水漫金山的情景,别说院子里的小环境,就是外面有排水沟的大街上,污水都会从沟里漫出来,又黑又臭的污水推着垃圾漂得满街都是。   大晟的都城,也就是大绍的故都,建城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那时建城的人还没有预料到这座城市会发展壮大到今天的地步,以至于各种设施配套都跟不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存在其中的老百姓们愈发感到环境的恶劣,但是却没有办法。   以前在大绍的时候,周泰作为柱国将军,有时也会参与朝会,那时他就经常听到文官进谏,说到都城改造的问题,只是工程量太大,花费甚巨,对大绍皇帝又没有任何直接的好处,所以屡屡受阻,最终也没能落实。   周泰的眼界毕竟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从周元瑢的话中回忆起文臣进谏时申明的严重后果,便点了点头,道:   “那就挖吧。”   周泰拍板了,周元琦只能哭丧着脸干活。   “我们可以先吃个饭,再说。”周元瑢实在不忍心看他的便宜二哥戴上痛苦面具。   *   午间,周家父子三人一起吃了个便饭。   张妈和刘师傅把需要用到的东西准备好了,刘师傅在仓库里开始改装水缸,张妈从绢布里挑选没用过的、眼孔细腻的,按照周元瑢的指示,叠成长条状,缠在竹筒一端。   后院里,水井边,周家父子手执铁铲,铲开地面,很快挖出一个坑,两人站在坑里,地面大概到腰部的位置。   周元瑢坐在一边的石凳上,看深度差不多,叫他们停下来。   “现在需要做隔水层,否则水体还是会受到污染。”周元瑢说道,“我看有一段墙垣坏了,里面的砖头都露出来了,放着也没用,可以拆下来砌池子,池子边缘要高出地面,防止雨水倒灌。”   周家父子俩照办,忙活了一下午,一直到天色暗下来,总算完成。   另外一边,仓库里,刘师傅的活儿也做完了。   “这黏合处还要晾两天,暂时不要注水进去。”刘师傅叮嘱道。   周元瑢点头记下。   “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大家都辛苦了,”周泰豪爽地说道,“走,东明楼,我请大家吃饭。”   周元琦立刻起哄:“好耶,我要吃吊炉烤鸭!”   周泰的目光微微闪烁,豪爽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别人都是上阵父子兵,周元琦怎么总是跟他打擂台。   你爹现在的积蓄,是能请得起烤鸭的吗!   “……爹,二哥,我就不去了,我有点累。”周元瑢有些疲倦地说道。   “那就别去了,好好休息。”周泰道。   “想吃什么,我们给你带,”周元琦一阵挤眉弄眼,“今天爹请客。”   周泰:……   “我也不想吃荤腥的,如果有白粥最好不过了。”周元瑢说道。   周泰点点头,叫周元琦把弟弟扶到屋里躺下。   周元瑢上了床,听见院子里周元琦闹闹哄哄的声音远去了,他也有些困倦,趴在枕头上歇了一会儿背,琢磨着下回是不是把厕筹也想办法改进一下,成天用根竹签刮屁股不是长久之计。   这处处不适应的古代生活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周元瑢想着想着,意识渐渐迷糊。   今天晚上还有个什么事来着。   哦对了。   眼前画面骤然一转,周元瑢已经站在了荒草丛里。   “咚”的一下,埋伏在草丛里的小孩冲出来,像个小炮弹似的撞进周元瑢怀里。   “仙人,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小孩双手紧紧拽着周元瑢的衣袖,目光中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周元瑢发现了,小孩特别没有安全感,明明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却常常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今天搬去庆阳宫了吗?”周元瑢把小孩放在井台边上,自己去坐在他身边,两人挤挨着,在北风呼啸的夜里也并不觉得冷。   小孩摇了摇头,说道:“今天……我去另一个地方,一个很讨厌的地方。”   “什么地方?”周元瑢好奇起来,小皇子讨厌却又不得不去的地方,总不会是御书房吧,对了,这个大晟有御书房吗?   “端阳宫。”魏玄极眸光暗沉,“大皇子的居所。”   接着,魏玄极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周元瑢一愣,诧异中带着几分责备地看着魏玄极:“嘿,你这小孩。昨天不是才说过,不要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他叫你去做什么,你说出来我听听?”   魏玄极刚才还一副凶狠的样子,等周元瑢问起来,他又把头低下去,不说了。   周元瑢不禁担心起来,小孩到底遭遇了什么,绝不是简单的言语欺凌,否则魏玄极的反应不会这么厉害。   他问小孩又不说,只好打开状态面板看了一遍。   状态栏里,生命和体力都是正常的,也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可惜状态看不到心情。   周元瑢忽然被状态栏最下面的一行从来没见过的属性吸引住了。   【好感度:999(至交)】   这是啥,隐藏属性?不对啊,他什么都没做,小孩对他的好感度怎么会这么高,这是顶格了吧,其他属性的顶格也就是999。   周元瑢透过半透明的状态浮层,仿佛看到小孩也正抬眼来,看着那一行好感度属性。   忽然间,小孩和周元瑢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小孩僵了一下,有种被抓了个现行的心虚感,长长的睫毛垂下去,脸颊边泛起害羞的粉红色。   只有一只小手还牢牢抓着周元瑢的衣摆缝线边缘。   “其实也……没什么。”魏玄极低声说,“大皇子只是叫我去,炫耀了一番他的眼线,我关心的人,他早已查得一清二楚……还说只要他勾勾手指,那个人就会……”   “嗯?”周元瑢等着魏玄极说下去,魏玄极又不说了。   他明白了,是宫闱斗争啊,无所不用其极的宫闱斗争。   大皇子炫耀他的眼线,也是警告魏玄极,不管他做什么,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这种被人时时刻刻盯着的感觉肯定很不好,所以魏玄极才会说出那么极端的话。   “如果仙人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不说了……”魏玄极偷偷溜了一眼周元瑢。   “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周元瑢正色道,“就像你说的,大皇子的眼线无处不在,你把要打杀他的话挂在嘴边,他能不知道么。在无法一击致命之前,贸贸然露出自己的意图是很危险的。”   魏玄极本以为会挨骂,没想到,却听到这样的话,仙人是替他设身处地着想的,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清凌凌的眼睛望着周元瑢。   “而且,你关心的人,也在这朝堂之中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不过,既然是你关心的,你应该了解他的人品吧,他是那种别人随便勾勾手指就能跟着走的人吗?”周元瑢循循善诱。   “不是。”魏玄极立刻摇动小脑袋。   “那就对了,纯粹是大皇子的意淫,你跟他置什么气呢,咱们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别人发白日梦吧。”周元瑢笑道。   魏玄极本来紧绷绷的脸孔,骤然间放松下来。   夜风中,井台边,小孩的笑声响起来。   三日后,净化水工程正式竣工,开始投入第一次使用。   周泰把刘师傅、张妈和两个儿子聚集在后院,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尝一尝第一波成果。   作者有话要说:   魏玄极:大皇子叫我去,炫耀了一番他的眼线。   周元瑢:哦?他还画眼线?   魏玄极:……   感谢奶盖卷的地雷x1~   科技部分就看个乐呵吧,不要当真。    第14章 “真香!”   周元琦站在辘轳边,将井水一桶一桶地打上来,灌进井边放置的大水缸中。   井水的水位达到一定高度后,从水缸侧面接近底部的竹筒中流出来。   经过绢布重重过滤,清亮的井水流进蓄水池里。   蓄水池表面盖着一层竹制的挡板,用来隔绝灰尘和落叶,下雨天,这层挡板也能够起到排开雨水的作用,雨水会顺着竹板的凹槽流到外面去。   竹板两端各开了一块活动板,可以打开,需要储存井水时,便把正对着竹筒的活动板打开,让过滤后的井水流入。   需要取用井水时,便把另一端的活动板打开,用提勺或是其他容器盛走。   这套设备的最大问题,就是做不到自动化,需要耗费很多人工。   但是在机械化程度很低的大晟,只能说,没条件,凑合用吧。   周元琦在辘轳边忙上忙下,好不容易打满了一缸水,他擦了把汗,对刘师傅说:“我好了!”   刘师傅上前一步,将竹筒中设置的球状阀打开,水缸里的水从竹筒中流出,清亮的水流透过绢布细腻的眼孔,哗啦啦流入蓄水池中。   大家站着看了一阵,晨光照耀下,竹筒里流出的清水,已经十分诱人了,让人联想到山中的泉水。   “以前走褒斜道过秦岭的时候,经常在山泉边饮马、煮粥,那高山冰泉融水,就和这一模一样。”周泰感慨道,“唉,往事不可追啊。”   在老爷怀念过去的时候,张妈已经利索地打开活动板的另一边,用提勺把蓄水池里的水打到碗里。   “张妈,张妈,给我一碗。”周元琦积极地凑上去,“我快渴死啦。”   张妈笑着怼开周元琦,第一碗水,当然是要让老爷先喝。   周泰接过水碗,对着阳光看了看,啧啧感叹:“澄澄如中天之月,皎皎如南山之雪。”   能做上大将军的人,一般文化水平也不低,否则兵书也看不懂,史书也读不进,如何带兵打仗,运筹帷幄。   周泰感慨完,发现众人都眼巴巴看着他。   “我干了,你们随意。”周泰举起水碗,一仰而尽。   其他人也端起水碗,喝了下去。   周元琦抹了把嘴,感叹道:“这水没味!”   刘师傅和张妈也跟着喝完了,点头附和。   周泰沉声道:“水本来就没味,你想喝出什么味?”   周元琦赶紧解释:“我就是想着,小弟大张旗鼓弄了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坑坑洞洞的,怎么着这水也应该有甜味,有香味吧?”   周元瑢端着水碗,笑道:“这些只是用来沉淀、过滤和储存井水的设施,并不会把井水变甜,不像山间的泉水,它从树木根系中流出来,会携带一种植物特有的半乳糖,喝起来就带着点甜。”   “乳糖?植物里也有奶妈吗?”周元琦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噗,不是……”周元瑢失笑,“你可以理解为植物汁液中有糖,会让山泉水变甜。咱们这不是山泉水,是地下水,城市地下水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异味和沉淀,我们现在做的这些步骤,只是为了去除沉淀,减少异味。”   周元瑢拄着拐杖,来到蓄水池边,蹲下身子,打开活动板,招呼周元琦去看。   “别挡住了光,你从这个角度看。”周元瑢按住他的肩膀。   周元琦按照周元瑢指示的角度,向下看去,只见晨间金灿灿的阳光斜射下来,穿过澄净通透的井水,无滞无碍地落在蓄水池西北角的红砖上。   “哇……就像没东西一样!”周元琦惊叹道。   周元瑢把活动板盖上,笑道:“正常饮用水都是这样的,喝这种水才能健康不生病,当然,如果能烧开更好,可以杀菌,只是现在咱们家不具备那火力条件,只能先凑合着。”   “什么叫凑合着!”周元琦怪叫道,“小弟,这水完全是神仙喝的水了,我看叫神仙水也不为过!你不知道朱雀街上那些达官贵人,都喝不上这样的水!”   周元瑢知道周元琦一向能耍怪,笑而不语。   周泰清了清嗓子,似乎想发表点权威意见,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这里之后,周老爷沉声道:“元瑢这次做的不错,在有限的条件下,发挥智慧,改善了咱们家的生活条件,充分展现了家庭责任感。”   周元瑢没想到便宜爹竟然这样郑重其事地夸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元琦也做的不错,脏活累活抢着干,放下少爷架子,扎扎实实出了不少力气。”周泰中肯地评价道。   周元琦立刻点头:“嗯嗯,是是。”   “还有刘师傅,人家已经不是咱们周家的杂役了,现在是正经的自由之身,在正冠街上开了一家修理店,凭自己的劳动赚钱,这几天愿意免费给咱们家帮忙,耽误了自家不少生意,我们要记着刘师傅的这份热心,将来要回报。”周泰说到此处,语气中多了几分严肃。   刘师傅赶忙摇手:“不敢不敢,老爷折煞我了!”   “还有张妈……”   “老爷,您就别夸我啦,我还什么都没做哪!”张妈笑道,“今天中午我给大家用这净水做一桌饭菜,大家就等着尝一尝我的手艺吧!”   “好!!”周元琦第一个赞成。   “刘师傅,中午没什么事的话,也过来吃吧。”张妈盛情邀请道。   “今天中午店里没人看着,我得回去,你们吃吧。”刘师傅憨厚地笑着,黝黑地脸颊上泛起可疑的绯红。   大家围在蓄水池前,其乐融融地聊了一回,日头升起来了,各自散去做事。   中午,张妈准备了一桌素净菜肴,蒸了一沓面饼,请大家尝尝她的手艺。   周家父子三人围坐在桌边,只见桌上摆放着五色菜丁、十香瓜茄,香气溢满前院,一旁,蒸屉里盛放着碗口大小的面饼,腾腾的热气往上冒着。   “喝,张妈,你这手艺,出去开饭店都可以了!”周元琦大赞道。   “二公子,你尝尝。”张妈喜滋滋地说道。   在张妈期待的目光中,周元琦夹起一张面饼,放在自己碗里,把菜丁连带着调味的汁水一起盛到面饼上,卷一卷,呼噜呼噜地吃进去。   “嗯~~~~~~”   周元琦发出了心满意足的鼻音。   “真香!”   周泰嫌弃地看着周元琦,这小子,出息!小时候又不是没吃过好的,今天怎么一副饿死鬼上身的样子,他不信普通的面饼卷菜有这么好吃,自己夹起一张饼,卷了菜,举到面前,观察了一番。   真别说,这菜丁颜色鲜亮,粒粒分明,确实令人食欲一振。   周泰这条舌头和他本人一样,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以前在国宴上,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就算这素菜再好吃,也不至于说就——   “嗯~”周泰发出了和周元琦一样的鼻音。   这一口面饼卷菜,只有咬下去才知道,粒粒分明、香汁纯粹的菜丁在齿间绽开时滋味有多么绝妙。   软硬适中、颇有嚼劲的面饼恰到好处地将酸香的瓜茄、外脆里糯的莲藕、饱满入味的豆角和其他时令蔬菜包裹在一起,一口下去,丰富的口味充满口腔。   脑海中某个不受控制的爆炸点仿佛被触发了,一时间,全部感官都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快乐之中,连危机四伏的处境都可以暂时抛到脑后。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坐下来,细细品尝美食了啊。   周泰心中升起一股沧桑的感觉,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忽然间,他反应过来,周元琦、周元瑢和张妈都在看着他。   “看什么,”周泰径自夹起一块面饼,“吃饭。”   周元琦的眼睛瞪老大:“爹,我刚才没听错吧,你——”   “食不语。”周泰沉声道。   周元琦撇撇嘴,夹起一块面饼,飞快地卷了菜,呼噜呼噜吃掉。   周元瑢在旁边看得有些馋了,他本来伤病未愈,一直不想吃东西,这会儿周元琦现场给他表演狼吞虎咽,不想吃都给看饿了。   周元瑢便卷了一点点素菜,尝了尝味道,一入口,他眼睛便亮了,忍不住赞道:“这里菜的味道真是纯正。”   周元瑢不懂农业种植业,可以说是五谷不分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日常吃的那些菜,菜本身的味道不是很浓,主要靠调料来调味,吃到嘴里无非是甜咸酸辣香,炒青菜和炒花菜都是一个味。   古代却正好相反,盐铁专营、得来不易,糖更是富贵人家才能吃得起的,像是老周家这样家道中落的,平时要么吃带着污水味的煮菜,要么吃腌制的酱菜,两种味道都不怎么样。   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水煮菜的水换了干净的井水,菜肴本身的香味立刻鲜明凸显,周元瑢这才觉察到,原来古代的蔬菜香味是这样纯正浓厚的。   张妈得到了老周家父子三人的一直夸赞,不由得喜笑颜开:“老爷,你们可不是第一天见识我的手艺,我能做出这一桌菜啊,还是多亏了三公子的那个什么净化水,对,净化水,就像二公子说的,这水没味,就像没有一样,所以才能把菜本身的味道煮出来。”   三人吃的十分满足,红光满面地望着张妈,这时候,不管张妈说什么,都是至理名言。   忽然间,院门前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老周家父子三人顿时头皮都麻了,这什么情况,能不能让人消停半日了?   周泰眼神示意周元琦和周元瑢赶紧收拾桌子,别让人抓了把柄,他站起身,沉声问道:“谁啊?”   外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啊,老爷!”是刘师傅。   周泰又坐了回去:“周元琦,开门。”   二少爷惨遭支使,沦落为门迎。   周元琦颠颠去开了门,忍不住埋怨刘师傅:“刘师傅,你可把我们吓死了,不是说中午有事不来吗,我们这拴着门吃饭呢,就是不想太过招摇,还以为香味飘到街上去了,把官老爷给勾来了。”   刘师傅擦了把汗:“二公子啊,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赶巧,我早上不是回店里了吗,一回去就来了个急活,是朱雀街上那家金满堂,叫我们去掏水井,我们到那一看,院子里臭气熏天,井里的水都变成黑色的了,你说这是掏一掏就能解决的事吗?”   “金满堂?刘师傅,你这档次够高啊!”周元琦诧异道。   不是周元琦大惊小怪,那金满堂是家饭馆,一向只接待官老爷和东南富商,有些小钱的人还进不去,平日里高门大户深宅紧锁,只从外面看是碧瓦飞甍,檐角相接,规格很高。   “嗨,二公子啊,不是我档次高,是他们找不到人了,这街面上的修理铺、工场,能找的都找了,连宫里少府监的匠人,他们也想办法请来,就是想解决井水发臭的问题,可是大家到现场一看,都是两手一摊,没辙。”   刘师傅接过张妈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啊,舒服!如果他们那井水能有咱们这里一半好,也不至于找我这个小本经营的修理铺了,现在我铺里的伙计啊,都被他们扣在院子里,说让我无论如何想想办法。”   说着说着,刘师傅的目光求助地看向周元瑢。   他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恳求的弱势:“……三公子,身体不好,我也知道,我这请求,有一些突然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    第15章 你可知这城市下面埋着什么   周元瑢还没说话,周泰先出声了。   “刘师傅,若是别的事,我们都愿意帮忙,只是这件事,恐怕不能成行。”周泰说道。   周元瑢有些意外地看向周泰,他本以为周泰会勉强答应,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在后院井边上,周泰还说要顾念着刘师傅的恩情,时时想着报答。   转眼之间,刘师傅真的有事相求,以周泰这重视家族颜面的态度,怎么也不可能一口回绝。   可是,他却回绝了。   “唉,老爷,我知道了,那,今天就当我老刘,没说过这话吧。”刘师傅面上有些讪讪,心中那肯定也不是滋味。   “刘师傅,你以前跟着我,应当知道,我周泰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不会弄那些虚的。今天我不同意元瑢去金满堂,不是因为我拉不下将军府的脸,而是……那金满堂是什么地方,背后的主持者又是什么人,刘师傅你知道么?”周泰目光深沉地望向前方。   刘师傅愣了愣:“不知道。”   “能在朱雀街那样大的街道上,开一家不对外营业的饭馆,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饭馆是谈事情的地方,之所以不对外营业,就是宫里头那些人,为了和同一党羽、派系的人秘密会面。”周泰沉声道,“我们周家的身份,如今敏感得很,若是贸贸然去了那种地方,保不齐会连累刘师傅你。”   刘师傅倒吸一口凉气,想明白这中间要命的地方,不由得连连向周泰道歉。   如果不是周泰点明要害,他还傻愣愣的以为只是请三公子去指导他们建设净化蓄水池,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现在就算有人花钱叫他请周元瑢去一趟,他都不会答应了,钱赚得再多,得有命花。   “爹,刘师傅,其实,我觉得,没有那么严重,”周元瑢忽然说道,“我可以去。”   院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周元瑢身上。   有责备的,有诧异的,还有惶恐的。   惶恐的是刘师傅。   “三公子,你可别吓我了,我已经知道错了,真的。”刘师傅连连摆手。   “我是真的想去。”周元瑢微笑道。   “您想去,我也不敢带您去啊。”刘师傅黝黑的额头上渗出汗来。   “元瑢!”周泰皱起眉头,正要说什么,周元瑢抢先一步,说道:   “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我们身份敏感,如今风头正紧,还是应该低调做人。”   “但是,爹,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我们活在这世上,就没有一天不是身份敏感,不是风头正紧。”   “与其等着别人来决定我们的命运,不如想办法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周家三公子挨了一棒,身受重伤,还躺在病床上起不来,这就是最好的掩护。”   周泰听到这番话,微微有些迟疑,周元瑢这话倒也不算错,但是他想借着这个机会做什么呢?怎么掌握主动权呢?   “爹,你放心吧,我就是去探探虚实,何况我去的那地方,绝不会有皇亲国戚出现……”周元瑢笑道。   周元瑢这话倒是没说错。   再高贵的饭店,后厨都不会太招人喜欢。   何况是君子远庖厨的古代,那皇亲国戚更是不会涉足这污秽之地。   在刘师傅的带领下,周元瑢从传说中的高端饭店金满堂的后门进入,穿过曲折回环的游廊,经过数座飞檐画壁的华美屋宇,周元瑢强忍着停下来观摩学习的心,低头裹紧席帽宽袍,快步跟上引路童子的步伐。   “麻烦让一让,这位是老板请来的掏井匠。”引路童子在前面吆喝着。   周元瑢稍稍抬起头,看向前方,引路童子正站在一处站满后厨杂役的门洞口,看起来,这门洞过去了,就是后厨了。   其实,不用看,只要闻一闻空气里的味,就知道事发地点就在前面。   周元瑢拿出一块绢布,这是绑竹筒时张妈找出来的没用过的布头,周元瑢废物利用直接拿来当手帕,此刻更是变成了救命的装备——防毒面具。   万万没想到,现代社会建筑设计院一搞就是几十亿大项目的周工,到了古代以后,接手的第一个工作竟然是修理下水道。   “刘师傅,你总算回来了。”刘师傅店里被扣押的伙计们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迎上来,一脸痛苦地抱怨着,他们在这里等得都快窒息了。   刘师傅安抚住大家,他回过头,有些担忧地看向周元瑢:“三……”   “刘师傅,看看井。”周元瑢截住刘师傅的话头。   刘师傅擦了把汗:“好,好,我先去跟老板打个招呼,赵师傅,您在这里等一等。”   “嗯。”周元瑢捂着口鼻,点了点头。   他来之前,已经跟刘师傅编了一套身份,就说是店铺里的掏井匠,姓赵,身上有皮肤病,不能见人,所以常年穿着席帽和长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路上真碰见了认识的人,那就不好收场了,还是编造一重身份,掩去相貌的好。   刘师傅进了后厨院子里最大的一间堂屋,不一会儿,引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走了出来,这壮年男子是个急性子,一出来便四下寻找什么东西,看见周元瑢时,急急火火地大步冲过来。   “你就是掏井的赵师傅吧?快快快,你看看我们这院子里的水井,还有没有救!”壮年男子心急火燎地说着,伸手去捉周元瑢的胳膊。   周元瑢不着痕迹地往后一闪,躲过壮年男子的手。   “乔老板,赵师傅身上有……癞子,可碰不得。”老实人刘师傅艰难地撒着谎。   “哦,对对,你不说我都忘了,赵师傅,那你这边请,你先看看我们这井,我再跟你说说什么情况……”乔老板连珠炮似的催促着。   “不用看了,我问问你。”周元瑢用手帕捂住鼻子,故意压低声音,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口吻,问道,“你们最近是不是掏过井?”   “是啊,那可不是,我们叫了好几拨人来掏井呢。”乔老板不解地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在井变成这样之前,你们是不是找人掏过井,往下挖了多少?”周元瑢问道。   乔老板一愣,眼睛亮了:“你怎么知道?嘿,这真神了,老刘啊,你们铺里还有这样的人才,能掐会算。”   周元瑢沉声道:“我说正经的,乔老板,你还想不想用上干净的井水了?”   “想,想,当然想,我这不是听刘师傅说,他认识个人,会净化井水嘛。”乔老板急忙说道,接着,将新近掏井的记录一项项告诉周元瑢。   “就是这一次了,九月初六,掘井三尺,问题就出在这里。”周元瑢笃定地说道。   “啊?可是,当时确实出来了井水,并没有这样恶臭啊。”乔老板不解。   “九月初六,那是雨水初晴的时候吧。”周元瑢说道,他清楚地记得,他上囚车游街那天,就是九月初,那时秋雨绵绵,应该下了好一阵了,道路两边的民宅墙壁都洇湿了。   正常人都不会在雨天掏井,所以说,乔老板肯定是等到雨晴了才掏。   “对,对,是连着下了七八天的雨。”乔老板回忆起来,“可是,这有什么关联性吗?”   “当然有,你可知道这城市下面,埋着什么东西吗?”周元瑢肃然道。   下水管道!   在《悲惨世界》里,被称作“城市良心”的东西!   从古至今,任何一座历史名城,之所以能屹立千百年不倒,经贸兴盛,文化繁荣,一切都脱离不开基础建设本身,基础中的基础,就是排水系统。   古罗马,长安城,故宫,都有令后世建筑人肃然起敬的排水系统,在测量和机械化水平较低的古代,古人用自己的智慧建设了复杂而有效的地上、地下管网体系,将人民生活从疾病、瘟疫中解放出来,让他们能够享受更高质量的生命,从而去推动经济文化的繁荣。   周元瑢穿越到大晟的都城之后,发现这座城市已经拥有了基本的排水系统,建城的人已经有了这个意识。   他曾经问过周元琦,这座城市的主干道,下雨天是否会被雨水淹没,当时周元琦回答他,主干道有排水沟,并不会像背街小巷那样整个淹掉。   周元瑢听到这话,就明白了,主干道下面肯定埋了排水管道。   排水管道是一个错综复杂的体系,要把各处的积水导出城市,排进护城河里,势必走向不会单一,有很多曲折的沟回。   而位于朱雀大街旁的金满堂,很不幸,就建筑在排水管道上面。   当乔老板派人掏井的时候,往下掘了要命的三尺,正好掘穿了排水管道的外壁,以至于多日累积的雨水涌了出来,乔老板还以为是掘到了地下水。   雨天涌出来的是大股的雨水,还没有特别明显的臭味。   等到天晴数日,没了雨水,那冒出来的,就是……咳咳。   乔老板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停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刘师傅说您是专业的掏井匠,这个,多年在地下做工,肯定见多识广,您刚才说,这城市下面埋着……什么?难不成……是阴曹地府?”   后厨的人“哗”一下散开了,一个个惊恐地看着院中的井,仿佛那不是一口冒着污水的臭井,而是一条通向阴曹地府的黄泉路。   “妈呀,咱们把地府挖穿了!”   “这可怎么办啊,阎王爷爷饶命,小的们都是听命办事,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就说怎么这么恶臭呢,原来是地府的尸臭,那可不是都烂透了吗!”   后厨的伙计们越说越怕,一个个乱跑起来,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周元瑢:……    第16章 第一桶金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周元瑢万万没想到,古代人的脑洞都这么大。   他捂住嘴巴,干咳了两声:“乔老板,你这想得也未免太远了。”   “不是阴曹地府吗?”乔老板松了口气,“那是什么?”   周元瑢趁此机会,跟慌乱的大家伙科普了一下城市排水系统的知识,满院的后厨伙计们听着周元瑢的话,听得一愣一愣的。   “赵师傅,你是说,我们这地面下面,有许多管子?”   “怎么可能!地面下面怎么会有管子?那不会被压扁吗?”   “为什么需要管子?雨下到地上,不是会渗下去吗?”   伙计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个个惊诧无比,连后厨的臭气都无法影响他们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大家都别吵了!”乔老板毕竟还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喝止住众人,转过头,对周元瑢恭恭敬敬地求教,“赵师傅,那依你的意思,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周元瑢道:“我净化水的方法,只能用在本身就没有污染的水体中,对你们院子里的情况并不适用。”   “那怎么行!”乔老板急了,“大爷爷要宴请南方来的宾客,指名要做流水席,这席上的山珍海味,可受不了一点糟践!赵师傅,你无论如何帮忙想想办法!”   周元瑢问道:“你们别的院子里没有水井吗?”   “实不相瞒,我们金满堂的水井都在这后厨院子里了。”   “不能去城里公共用水的水池打水吗?”   乔老板一脸嫌弃:“我们这可是金满堂,怎么能让贵人们喝公共水池里的水?再者说,那公共水池里的水有一股污浊之气,就算用它来做菜,也会遮盖了食材本身的香气。”   在这一点上,乔老板和周元瑢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那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了。”周元瑢说道。   乔老板眼前一亮,竟然还有两个办法吗?   “一是重新选址打井。”周元瑢道,“等你们打出干净的井水,我和刘师傅再来建造净化蓄水池。”   乔老板摇摇头:“现在打井肯定来不及了,大爷爷三天后就要摆宴。”   周元瑢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从外面买水。”   乔老板擦了擦汗:“这个办法……其实我也想过,这都城的水行,我也派人去跑了个遍,可惜没有一家能满足我们金满堂的要求的,除非是去山里挑水回来,那又不知耽误多少时间,浪费多少人力。”   周元瑢只知道都城的地下水污染挺严重的,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这种高端饭店想要用无污染的水来做饭,一时间都找不到合适的渠道。   乔老板忽然想到什么,开始盯着周元瑢看。   周元瑢被他盯得有点发毛,难道乔老板发现了什么?不可能啊,他这一身捂的这么严实。   “咳咳……”周元瑢又把手帕往上捂了捂,“乔老板,你看我干什么?我这一头癞子,没什么好看的……”   “不不,赵师傅,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乔老板目光中闪烁着生意人的精明,“不知道赵师傅你愿不愿意卖水给我们呢?”   卖水?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周元瑢作为一个现代人,当然知道水能卖,而且还能卖到很贵,什么长寿村出品、冰川融水、富含硒元素之类的招牌一打出来,一块五一瓶的矿泉水能卖到十几块。   物以稀为贵,在现代,净化水已经普及,人们更重视泉水中的矿物质元素,因此愿意多花点钱去买矿泉水。   但是,在古代的大晟,地下水污染严重,饮用水安全都难以保证的条件下,一捧看起来干净的清水,就足够卖上钱了。   “怎么样,赵师傅,不知你意下如何?”   俗语说的好,有钱不赚王八蛋,周元瑢当然是很愿意的。   只是,老周家的情况太特殊,他总不能让乔老板去他家里运水,那样前朝余孽的老底就揭穿了。   “我能不能和刘师傅商量一下?”周元瑢谨慎地说道。   “当然,当然,请!”乔老板十分爽快地让开一块地方,招呼刘师傅过来说话。   周元瑢低声向刘师傅说明他的想法,刘师傅听完之后,连连点头:“可以可以,都方便的。”   “怎么样?聊得还好吧?”乔老板笑眯眯地凑过来。   “嗯,因为我是挂名在刘师傅的修理店里的,这水我也不好私下卖,所以跟刘师傅沟通了一下,如果乔老板愿意,可以去刘师傅店里买水,我会把净化水寄存在那里。”周元瑢说道。   “成,成,没问题!净化水?这名字好!”乔老板笑道,“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这边还得收拾院子,不知道明天一早,我去刘师傅店里,能见到这‘净化水’吗?”   “不知道乔老板需要多少净化水呢?”周元瑢问道,他得预留打水和搬运的时间。   “这个嘛,”乔老板笑道,“我得先去看看这净化水的品质如何,是否能够达到金满堂的标准。”   “这是自然。”周元瑢点头。   当天下午,周元瑢返回家中,什么都没说,先打水冲了个澡。   秋天洗冷水澡,把周元瑢冻得够呛,哆哆嗦嗦地擦完身体,裹着外袍钻进卧房。   周元琦立刻颠颠跟过来,笑嘻嘻地看着周元瑢:“小弟,你掌握到命运的主动权了吗!”   周元瑢拉开棉被,钻了进去,把自己紧紧裹住:“等会儿刘师傅会叫人来抬水,你把院子里的杂物清一清,让人家的推车能进来。”   “抬水?”周元琦挑了挑眉,一条腿迈上来,跨坐在床边上,“刘师傅自己家水不够吗?为什么要来咱们家抬水?”   “不是刘师傅要买水,是金满堂的乔老板。”   “什么?”周元琦听到了一个关键词,“买水?”   周元瑢笑而不语。   “水竟然还能卖钱?这还有天理吗!”周元琦惊奇了,“所以卖了多少钱?”   “还没谈到那一步。”周元瑢道,“不过金满堂的实力你也知道,他们开的价不会太寒碜。”   “那肯定的啊!”周元琦站起来了,整了整衣服,正色道,“我去清理院子了,不能挡了咱们的财路!”   看着周元琦斗志满满地离开,周元瑢感到一阵好笑。   之前这位将军府的二少爷还觉得出门打水丢脸,现在听说水能卖钱,都愿意给人清扫院子了。   都是形势所逼啊。   他们老周家现在穷的买不起炭火,马上就要到冬天了,洗冷水澡会更加要命,没有炭火的夜晚也非常难熬。   而这些,都可以用钱解决。   晚些时候,刘师傅带了两个伙计来打水、搬水,周元琦在旁边帮忙,又拉着刘师傅问了问情况,得知第二天早上金满堂的人还要来评鉴这水是否合格,合格了才能交易,周元琦不由得又忐忑起来。   第二天早上,周元瑢照例裹上席帽宽袍,来到刘师傅店中。   刘师傅正在店里打转,见周元瑢来了,忙拉着他问,没有像样的杯盏来盛水,给人的观感不好怎么办?但是他们店里确实没有那种东西。   “没关系,就让他们看水缸。”周元瑢淡定地说道。   等了片刻,乔老板便亲自带着金满堂的人来了。   “我们这也没什么像样的茶盏,”刘师傅局促地说道,“所以只能在大水缸里看了。”   “你们看,刘师傅就是个老实人。”乔老板笑道,“别家水行都是盛在金杯瓷碗里给我们看,故意用昂贵的容器来晃人眼睛,而且那么一点点水,又能看出什么来!刘师傅,就冲你这一点,我就相信你的人品,愿意和你做生意!”   刘师傅没想到,因为没钱买杯盏,竟然也成了一种优势。他不由得看向周元瑢,不愧是三公子,他应该早就想到这一步了。   乔老板跟着刘师傅来到水缸前,打开盖子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满满一缸水,清澈见底,通透澄明,窗前的阳光照在水中,仿佛穿过空气一般丝毫无滞。   这就是他要的水!   以前,在乔老板的注意保护下,金满堂后厨的水井每个季节都会掏一次,水井周围也不允许堆放任何可能产生污染的垃圾,打出来的井水也是这样清澈干净的,再放到火上烧开,盛在碗里,无论是饮用还是烹调,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现在,他们却不幸挖到了排水管道,一切都不同了。   乔老板已经做好了派人出去从远地方山里打水回来的准备。   没想到今天,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修理店里,竟然看到了如此合意的水,这叫乔老板焉能不喜!   “提勺。”乔老板从随行伙计那里取来提勺,舀起一勺水,对着光仔细观察,不断发出“嗯”“嗯”的鼻音,接着,他举起提勺,就着边缘处尝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嗯,不错!温润圆滑,没有杂质,喝在嗓子里非常舒服。”乔老板睁开眼睛,称赞道。   继而他转过身,对刘师傅说:“这水我买了,一共十缸,每缸二两银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二两银子!   刘师傅傻眼了,周元瑢家里随便打的水,一缸竟然能卖到二两银子,那十缸就能卖二十两银子?这比他们辛辛苦苦给人砌墙搬砖来钱快多了!   在刘师傅和修理店伙计们震惊的目光中,周元瑢和乔老板达成了协议,两人坐下来各自写了买卖契书,由周元瑢供给金满堂十缸水,分三天送到刘师傅店里,乔老板再派人来取。   乔老板十分大方,契书写完,当即付款,十锭二两的银元宝,沉甸甸放在桌子上,大家伙眼睛都看直了。   乔老板走后,刘师傅和店里的伙计仍然不敢相信,这生意就这么做成了,钱就到手了,他们一个个看向周元瑢的目光里只有钦佩,真不愧是将军府的三公子,一出手便是大生意。   周元瑢将一锭银元宝拨出来,推给刘师傅,笑道:“劳烦刘师傅做了这么多事,这是劳务费。”   “这、这怎么敢当!”刘师傅连连摇手,“是我向三公子求援,三公子冒着危险帮我店里度过难关,我怎么还敢收三公子的钱?”   周元瑢笑道:“刘师傅,你尽管收下,实不相瞒,我也有事求你。”    第17章 带你去大爷爷的宴会见见世面   “刘师傅,是这样的,我想把我们家的水放在你们这里寄卖,价格按照二两银子一缸来卖,如果有人买,你可以直接售卖,不用问我,卖水所得,我们五五分成,你以为如何?”   周元瑢这话一出,刘师傅和店里的伙计都愣住了。   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帮忙卖个水,就能拿一半分成?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   “三公子,我没听错吧?你说五五分成的意思是,卖一缸水,我们店里能拿一两银子?”刘师傅惊诧道。   “没错,正是如此。”周元瑢笑道。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啊,这水也不是我们的,三公子,这、这我们受不起啊。”刘师傅不禁有些惶恐。   “刘师傅,你听我说,这件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容易,一来这都城之中,有财力有需求的贵客并不多,我们的水能不能卖的出去还是个问题,二来……我身份特殊,与我合作,是要冒一定风险的。所以,刘师傅,我愿意拿出一半收入来和你分成,正是考虑到你要承担的这些隐性的成本之后,才做出的理性决定。”   周元瑢跟刘师傅掰开来分析了一遍,刘师傅这才相信,周元瑢是真心想和他合作的。   “三公子,我是个粗人,不会考虑那么多,但我却知道一个道理,出多少力,拿多少钱,这水是三公子家里的水,我们只是负责搬运和售卖,至多拿三成,不能再多了。”刘师傅一本正经地说道。   周元瑢没想到刘师傅原则性竟然这么强,不禁心中生出些许感慨,他以前在工程中和一些老师傅打交道,也能感觉到,不管外界环境如何变化,这些老师傅心中都有一个恒定的准则,他们只认这个理,并且一生都在笃行这个原则。   “既然刘师傅你这么说了,那我也不推让了。”周元瑢笑道,将另外两锭二两的银元宝拿给刘师傅,自己把剩下七锭揣进怀中的口袋里。   刘师傅和店里的伙计看着桌上的三锭银元宝,六两银子啊,真就给他们了??   “刘师傅,我们现在也是合作伙伴的关系了,如果以后你们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来找我,我们一起商量着来。如果我又做了什么新物件,想从你们店里销售,也请你们多多帮忙。”周元瑢笑道。   “那是,那是自然。”刘师傅和店里的伙计连连点头。   周元瑢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忽然想到:“对了,还有一件事,三天后,给金满堂送水的时候,我也要跟着一起去。”   考虑到老周家的井出水量没有那么大,打井水也是纯手工的,无法一次性给金满堂凑齐十大缸子,所以分成三天交货,每天刘师傅都要押送一趟净化水去金满堂,一直到第三天,宴席开始的那一天。   周元瑢对送水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位“大爷爷”是谁,他又要宴请什么贵客。   如果真像周泰说的那样,金满堂是宫里头的人和大臣、富商进行秘密会谈的地方,那么对于周元瑢来说,信息价值就远远大于卖几缸水的盈利了。   周元瑢的这个要求,对于刘师傅来说也就是多带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难度。   约好时间后,周元瑢告辞离开。   揣着沉甸甸的十四两银子,周元瑢返回家中。   周元琦正在前院里坐着,一听见门响,就蹿了起来。   周元瑢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周元琦向他奔来。   虽然说这样比喻不太好,但是,周元瑢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同事家里的大狗子,同事回家一开门,大狗子就埋伏在门后猛扑上来,热情地围着同事一阵撒欢。   “怎么样怎么样,金满堂的评定通过了吗?水卖出去了吗?”周元琦焦急地问道。   “卖出去了。”周元瑢将席帽摘下来,露出笑脸。   “呼,我就知道,小弟你一定能行的!”周元琦松了口气,接着,他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周元瑢,“卖了多少钱?”   周元瑢招呼他往屋里走,两人进了里屋,周元瑢从怀里取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   “哗!四两银子,这么多!”周元琦震惊了,他拿起银元宝,摸了又摸。   真别说,周元琦已经很久没有摸到过银子的质感了,他最近都在努力地数铜板,再把铜板串到线绳上。   大绍的货币兑换标准是一千文铜板相当于一贯钱,一贯钱相当于一两银子,可以想象老周家的消费降级成了什么样子。   周元瑢笑了笑,又从怀里取出另外五锭银元宝。   这会儿,周泰正好也从外面进来,就看见自己二儿子像个小蜜蜂似的围着桌子转,桌上摆着七锭银元宝,周元琦像是从来没见过银子一样,把每个银元宝拿起来擦了又擦,咬了又咬。   “是真的!”周元琦惊叹道,“金满堂真的给了你十四两银子,就买了个水?!”   水能卖钱,这件事已经颠覆了周元琦的价值观。   后院井里,随便打的水,还能卖这么多钱!周元琦感觉自己的人生观马上就要出现偏差!   这样说来,他们靠着后院那口井,就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了,哪里还用得着苦哈哈地习武、读兵书,将来驰骋疆场,在生死之间谋求军功!   当然,现在这个事业路线也被堵死了,毕竟他们变成了永远无法入朝为官的前朝余孽。   “我决定了,”周元琦肃然道,“以后,我要做一个井匠。”   周元瑢忍不住笑起来:“如果被你爹听到这话,他得打断你的腿。”   笑声未住,一个深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正是此理。”   周元瑢诧异回过头,发现周泰正站在门边,还随手从墙下抄起了一把笤帚。   周元琦吓得一阵乱窜,连连表示自己只是随口胡诌,他的人生理想还是当将军,继承老爹衣钵,此事绝无更改。   周泰听到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其实也知道,当将军是没可能了。   “罢了。”周泰放过了周元琦,转向周元瑢,“元瑢,我已经听刘师傅说了,你这次能够和金满堂的人交易,还没有泄露身份,很好。只是往后,还是要谨慎一些。”   周元瑢立刻点头,表示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冒险的事。   他心里却想着,在和刘师傅合作的时候,最好能再签一个保密协议,成年人搞事业,总不能还事事向爹汇报吧。   “这些钱,你拿着自己用。”周泰瞥了一眼桌上的银元宝,并没有去动儿子赚的第一笔钱。   周元琦不由得失望,周泰都说不动,那他就更没份了。   “我现在也没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十两银子放在张妈那改善生活吧,二哥如果用钱,也可以去张妈那拿,我自己留下四两,以备不时之需。”周元瑢说道。   周元琦又乐呵起来了,拍着周元瑢的肩膀说:“小弟,你和以前,真不一样了!”   周元瑢笑了笑,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以前的周元瑢……是什么样?   他还记得周泰曾经说他,经此大劫,性子确有转变。   好奇归好奇,周元瑢不会问出口。   以前的周元瑢如何,都与他无关,知道了也不会让事情变好,不知道也不会妨碍他做事。   *   周元瑢没想到的是,他很快就知道了以前的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日后,周元瑢照例戴上席帽,穿上宽袍,化身为治井专家赵师傅,跟随刘师傅的送水队进入金满堂。   这一天,金满堂里格外安静。   不是热闹,而是安静。因为所有闲杂人等,都被清场了。   “大爷爷”在金满堂享受最高规格,但凡是他宴请宾客,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必须全部清场。   本来,以赵师傅的身份,也不可能留在金满堂里。   按照约定的时间,他们应该在寅时(5:00)把水从后门送进后厨,和乔老板确认交接以后,就必须立即退出金满堂。   但是,中间却出了一点意外,乔老板叫住周元瑢,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做出可以以假乱真的新安江水。   新安江水?周元瑢愣了。   他还没听说过指定要做某一条江的水这种需求。   “客人之中有一位徽商,他对茶道极为讲究,平时饮茶,只用新安江水,”乔老板有些急躁地说道,“我也想弄新安江水给他啊,可是隔着十万八千里,让我上哪儿弄去!偏偏这客人的舌头又有鬼,什么地方的水都能尝出来!今天的宴会上,他也会参加,还是南方客商的代表,大爷爷指明了要好好招待他!”   “啊这……”周元瑢心想,我又不是龙王,哪儿给你变出来安徽一条江的水啊,咱们能不能不要神化下水道修理工。   “赵师傅,你帮我想想办法吧!”乔老板见周元瑢没有吭声,不由得更加心急火燎起来,“如果你能帮我,我就带你去大爷爷的宴会见见世面,怎么样!天家的颜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的地雷x1~    第18章 前朝余孽也想攀附宫中贵人?   天家的颜面?难不成,这位大爷爷不仅是宫里的人,还是皇亲国戚?   周元瑢紧赶着来送水,为的就是了解更多宫中的消息,没想到乔老板这么快就把机会摆到了他面前。   不过,他不能表现出太急切的样子。   “这个嘛……”   眼见着周元瑢反应平淡,甚至有些犹豫,乔老板有些意外了:“怎么,莫非赵师傅竟不感兴趣?”   “那倒不是,只是我这一身癞子,怕冲撞了贵人。”周元瑢拿出手帕,捂住嘴巴,假意咳嗽了两声。   乔老板笑了起来:“赵师傅,你想什么呢,就算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你去宴席上露脸啊。”   接着,乔老板告诉周元瑢,金满堂的宴会厅有一种特殊的结构,叫“听厢”,老爷们在正堂吃饭,金满堂的伙计在“听厢”里候着,如果老爷们有什么需求,伙计会第一时间听到,并传达给乔老板,乔老板再吩咐人去安排上菜、加菜。   “听厢”的人,一般都是乔老板的心腹,因为听到的都是绝密的消息,决不能外传,所以乔老板一定会精挑细选而后决定。   今天也是实在没辙了,上面一定要叫他伺候好了那名徽商,乔老板才出此下策,找一个外面来的人“听厢”。   不过,他也计算好了,还是叫心腹进去听厢,等听到进茶的时候,再叫周元瑢进去,听一听那徽商有多难伺候。   “怎么样,考虑的如何?”乔老板有些着急了,宴会中午就要开始,他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协调呢,“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干不成怎么办?”周元瑢不紧不慢地问道,他,好歹也是个身经百战的乙方,在谈合作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被人带着节奏走的。   乔老板一噎:“干不成?干不成就没下次了呗!”   那就是说,没有任何实际的损失,只是要付出一些乔老板的信任成本。   “好。”周元瑢点头,“我听听看。”   *   大爷爷的宴会要连办三天,这起始一天只是开胃小菜。   周元瑢看见训练有素的伙计们抬着一盘盘山珍海味进去,闻着空气里飘散的食物香气,不由得有些怀念和甲方老板们一起吃饭的场面了。   他低下头,扒拉了两口黑木食盒里的三菜一饭。   乔老板给他准备的工作餐也不错,不愧是高端饭店里厨师的手艺,家常小菜也做的分外可口,而且调料用的非常玄妙,食材本身的味道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佐料浑然一体,一口咬下去只觉口味十分富有层次感。   周元瑢吃完工作餐,感到身上热乎起来了,他在院子里踱步欣赏了一会儿古代建筑,忽然听见有人招呼他。   “赵师傅,请跟我来吧。”   金满堂的伙计手脚都非常麻利,不多话,一径引着周元瑢从宴会厅边门进去,沿着一道狭窄的露天通道,来到正厅旁边的耳室。   乔老板正在椅子上坐着,看见周元瑢来了,先叫人搜了个身,确定没有携带尖利物品,这才让人把壁间的暗门打开,暗门里头的空间十分狭小,可以容两人并排跪坐。   这就是“听厢”了,周元瑢想。   “听厢”里已经有一个人,见周元瑢进来,往边上让了让,周元瑢感觉这空间又黑又小,有些窒息。   跪坐下来之后,有人把他们身后的暗门推上了。   这时,周元瑢朦朦胧胧看到一片光,他发现,原来眼睛前面的那一块墙板并没有做实,而是留了一个孔洞,用透光的布料遮起来,他可以透过布料隐隐约约看到宴会厅中的人影。   现在正是饭后消食的时间,茶水和蜜饯一道道呈上来,主宾之间的气氛轻松随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周元瑢听了一阵,发觉这个大爷爷并不如他的称呼那么老,听声音还挺年轻,就是语气间透着一股上位者的高深莫测。   或许,这个称呼是为了回避他真正的身份。   “安世啊,这是大爷爷特地为你准备的信阳茶,你素有茶仙之名,可要品品看我们这中原茶,比你们的江南茶如何。”   “呵,那安世便却之不恭了。”   周元瑢听到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在说话。   这就是他此次听墙角的主角,徽商方安世。   方安世不愧被乔老板成为最难搞的舌头,他受邀品茶,干的第一件是就是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罐新安江水摆上桌,叫小厮用这水烧开泡茶,又取了一套南窑的青瓷,说是用不惯北方的白瓷。   一番挑剔之后,方安世总算饮下了大爷爷给他准备的茶叶,别人问他感想如何,他十分勉强地说道:   “茶是好茶,只是今日的菜品中所用的井水仍带着些城里的浊气,在我的舌头上徘徊不去,唉,无法恣情品尝这中原名茶,实在是一大憾事!”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都笑起来,连连说方安世舌头上有鬼,金满堂的井水都能尝出浊气,只有花上收的露水才能入喉吧。   周元瑢却听出了些门道,这方安世确实有两把刷子,能尝出做菜用的水是城里的井水。   接下来,方安世一边反驳那些认为他是无理取闹的观点,一边阐明自己的品茶之道,内容开始进入玄之又玄的领域,周元瑢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别的地方。   他听见,在众人的笑声中,有两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讨论最近宫里新出现的势力变动。   “……听说那二皇子力大无穷,在监斩台前拉直了杨太师的银钩,引得龙颜大悦,御口亲封了猛虎王传人……不知大爷爷那边有什么对策,此事会不会对朝中局势产生影响?”   “……如今各方势力都在静观其变,不宜贸然出手,何况天威难测,还是低调做人的好……再者说,那二皇子也不成气候。”   “哦?此话怎讲?”   “那二皇子急于求成,但凡是能出风头的活动,能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他都要去试一试,起先皇上还觉得新鲜,高兴了就赏些银钱,后来见他只会以蛮力取胜,于兵书历史一窍不通,皇上又觉得没趣,很丢皇家的颜面,让他在朝阳宫歇着,没事儿别出来乱转。”   周元瑢一边听,一边想,确实和粗莽汉子的形象对上了,二皇子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二皇子毕竟救过他们老周家的命,听到他在宫里生存环境如此艰难,周元瑢不禁有些心疼。   “……对了,你可知道,二皇子在监斩台前救下的那个前朝余孽,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两个说闲话的人,话锋一转,竟转到周元瑢身上来了。   周元瑢悚然一惊,立刻打点起十分精神,屏气凝神去听两人议论。   “这说来就好笑了,你还记得上巳节的流觞会吗?”   “当然知道,是大爷爷举办来招揽天下文人才子的赛诗会。”   “不错,这流觞会上的帖子都是有名有姓的,偏偏许多闲人自诩有几分才华,就想在大爷爷跟前露脸,想着法子地混进流觞会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引起大爷爷的注意。”   “那前朝余孽竟然也想攀附宫中权贵?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更可笑的还有呢,那周三意图引起大爷爷的注意,结果大爷爷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走了个过场,就回端阳宫处理政务了。那周三十分失落,又将目标转向其他人,只是他的目的性太明显,在贵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哈哈,这种想攀附宫中贵人的媚主小人可多着呢,只要能捧起他的才名,提供他的衣食,叫他干什么都可以。”   “赛诗会正式开始后,那周三心情低落,状态不佳,憋了半天写出一首狗屁不通的诗,遭受众人嘲笑,他羞愧离席时,未曾想脚下一滑,你猜怎么着,滑到水里去了,就这么齐腰深的小溪,差点没把他淹死。”   “哈哈哈哈哈……”   宴席上笑声四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边的滑稽丑闻上了。   一个悠悠然拖着长腔的年轻声音说道:“确有此事,我也是后来听修齐说起,才知道错过了这么一出好戏。老二要救的是这种人,我也很意外,特地提点了他,可惜他似乎没听进去,还跟我置气。”   “原来如此,大爷爷真是宅心仁厚。”有人奉承道,“可惜二皇子识人不明,一个媚主小人也能离间他与大爷爷的关系。”   “罢了,不提他了,咱们还是聊点正事吧。”   那大爷爷说完这句,周元瑢身边的伙计便回身拉开了暗格的门,示意他该退出去了。   周元瑢向伙计一点头,干脆地离开“听厢”,退到耳室中去。   他对大皇子的正事并不感兴趣。   没错,这大爷爷,就是大皇子。   想知道的,他都听到了,不想知道的,也听了一耳朵。   “怎么样,赵师傅,新安江那位,你都听见了吧?”乔老板向里面扬了扬下巴颏,露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听见了。”周元瑢若有所思,“这方安世,随身还带着一罐新安江水。”   “不错,如果你想弄来一些尝尝味道,我也能帮忙。”乔老板自信道。   “那倒不必。”周元瑢摆了摆手。   乔老板眼前一亮:“赵师傅,赵神人,莫非你已经有主意了?”   周元瑢拿出帕子,捂住嘴巴,隔绝开乔老板探寻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些:“乔老板,我这癞子传染人,您还是小心些的好。办法么,暂时还没想到,不过,我想,乔老板需要的并不是真正的新安江水,而是能挫一挫方安世锐气的法子。”   乔老板一拍桌子:“没错!赵师傅,你真是我的贴心人!”   周元瑢并不想和一个中年油腻老板贴心,但多年的乙方经验,让他可以拨开甲方老板们表面上虚张声势的需求,直抵他们内心深处,找到他们难以启齿的渴望,并加以满足。   这,就是一个优秀的乙方工具人,最无可替代的核心竞争力。   “方安世值得称道的是他鉴定水质的能力,如果能从这一点上击溃他,”周元瑢摸了摸下巴,“想必,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狂傲了。”   “是是,正是如此!”乔老板连连附和。   “嗯……我大概有主意了,不过,在材料方面,需要乔老板的支援。”   “这没问题,你想要什么,尽管说,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不能摘来,其他稀罕物件我还是有办法活动一下的。”乔老板一脸的自信。   “那倒不用,我只需要陶罐,竹筒,足够多的炭火,还有冰块。”周元瑢想了想,说道。   “你要做什么?”乔老板诧异。   “蒸馏水。”    第19章 不要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了!   蒸馏水,也就是纯水,通过液体汽化再冷凝的方法,将水从其他杂质中分离出来,能够快速有效地提取到纯度够高的水。   水体之所以有不同的味道,与其所含的杂质相关,纯水无色无味,自然无法分辨它的来源,就算是方安世这样厉害的舌头,也无法尝出他来源于什么地方。   只要周元瑢能够制造出足够精密的蒸馏器,多提纯几次,总能得到接近于纯水的蒸馏水。   这个解决方案很简单,不过,对于古代人来说,就没有这样的意识。   “蒸馏水?”乔老板诧异道,“我只听说过蒸馏酒,怎么水也能蒸馏吗?”   在各大文明的发展历史中,蒸馏器的发明时间节点都比较早,气液固三态和温度的关联是很容易被掌握的自然规律,只不过,蒸馏酒可以作为一种稀罕物件供人品尝,蒸馏水却没有这样的价值,制作蒸馏器、冷凝器需要较高的成本,投资回报不成比例的话,某一专门技术就很难得到发展。   因此,这个时代乃至全部的古代史中,蒸馏水技术罕有所闻,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蒸馏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不止可以用于酒精提纯。”周元瑢笑道。   “赵师傅,没想到你连这个都懂,看来我真是遇见高人了。”乔老板啧啧赞叹,立刻吩咐下去,让人把周元瑢需要的材料准备好,接着,他问道,“你说的蒸馏水,需要多久才能做好呢?大爷爷的宴会只摆三天,不过南方的宾客们会在此逗留到九月下旬。”   “我会尽快,争取赶上宴会最后一天。”周元瑢道。   乔老板大喜过望,打压人这件事,当然是场合越隆重,效果越好,能赶在大爷爷的宴席上,就不要委屈在小场合。   “好!赵师傅真是个爽利人!”乔老板招呼马车来,送周元瑢回店里,晚些时候,再把材料一并送过去。   *   返回修理店后,周元瑢便着手开始制作蒸馏器。   他在院子里清理出来一片空地,刘师傅按照他的要求,把炭盆摆在院子中央,将陶罐架在炭盆上方,顶部用一种盛饭用的甑盖住。   这就是加热器了。   加热器需要有足够敏感的热传导功能,陶罐的材质不尽如人意,不如玻璃或是铜的导热性强。   但也有好处,一来,使用玻璃或者铜来制作加热器,需要一定的技术和时间,目前的条件不允许;二来,铜本身会在加热过程中释放有毒物质,周元瑢只是想杀一杀方安世的风头,并不想把人毒死。   现代科技中,是可以采用惰性金属作内衬,那么铜制的蒸馏器也就没什么危险性了,不过这是古代……材料科学基础还很薄弱。   加热器做好之后,就是冷凝器。   水沸腾后,形成的水蒸气,需要经过长长的冷却管,达到采集器内,从而凝聚成蒸馏水。   这长长的冷却管,就是冷凝器。   周元瑢令伙计们切削竹子,制作成长长的冷却管,用木头支架一节一节架起来,一头从加热器中伸出,另一头连接进采集器。   至于采集器,只要做好密闭效果就可以,不要让灰尘落进刚提纯的水中。   周元瑢向刘师傅和伙计们交代完制作蒸馏器过程中的要点,便看着他们开始搭架子,削竹子,伙计们干得热火朝天,直到日头西斜,蒸馏器总算有了个基本的模样。   “三公子,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伙计们围着他们刚做出来的奇怪器具,忍不住好奇发问。   “刚才不是说了嘛,是提炼出更纯净的水用的。”刘师傅说道。   “三公子家里的水已经很纯净了啊!还要怎么纯净?”伙计们不理解。   事实上,刘师傅也不理解,不过,有钱人的需求总是特别奇怪,更别说金满堂的宾客这种级别的有钱人。   “密封的黏土还要等一阵才能干透,我们晚上就起火烧一烧,争取明天早上烘干了,就开始做那个什么蒸馏水。”刘师傅向周元瑢汇报进展情况。   周元瑢点点头,天色也不早了,等明天再来看成果吧。   *   当天晚上,周元瑢睡着之后,毫无意外地又进入了梦中世界。   不过,比起梦中世界,或许叫游戏世界更贴切。   在这个世界里,周元瑢可以看到游戏人物面板——虽然只有小皇子一个人的。   他还能花钱在商城里买东西——虽然没有充值渠道,目前金币还剩250,是他上一次氪完了金刚防护罩之后的余额。   他还能随意进皇宫溜达——虽然只有极为有限的活动空间,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   所有的环境都和他玩的那个神奇的盗版游戏《小皇子养成计划》里的一模一样,只除了从手机游戏变成了3D全息沉浸游戏。   真的很沉浸,都快淹死了。   “仙人,今天过得好吗?”小皇子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萌萌地问候着。   周元瑢又从窒息的前朝余孽生活中浮起来,喘了口气。   “还可以。”他回忆起日间听到的、关于周三公子的光辉事迹,有些勉强地说道。   “噢。”小皇子耷拉下来,“我过的也还可以。”   看起来不是很可以的样子。   周元瑢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小皇子细溜溜的脖子被带着转来转去,手感非常好,周元瑢一天之间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唔……”小皇子低低地叫了一声。   周元瑢无视了小皇子的声音,自己rua了个爽,拉着小皇子在井台边坐下,问道:“丽妃对你怎么样?是不是对你不好?那个什么庆阳宫里的丫鬟有没有欺负你?皇上去看你了吗?”   “啊?”魏玄极懵了一下,刚刚沉浸在仙人温柔的手掌爱抚中,导致他的反应速度有点迟钝,稍微想了一下,才回忆起自己之前编的瞎话。   对了,仙人还以为他是四皇子,寄养在丽妃那里。   “丽妃挺好的,没有丫鬟敢欺负我,除非她不想活了。”魏玄极照实答道,“父皇没来看我,不过我去看他了。”   而且还没少看。   甚至看的父皇有点烦。   “那就好。”周元瑢心下稍慰,他本来以为,小皇子会很讨厌皇上,毕竟被冷落了那么多年。   没想到他养的小皇子行事十分成熟,即便不会喜欢,也会积极地去适应,主动到皇帝面前刷存在感。   这份成熟,让周元瑢放心的同时,也有些心疼。   魏玄极偷偷观察仙人的反应,见周元瑢面色稍和,知道自己答对了。   “但是你也不能像你二哥那样,为了得到开平帝的注意,就一天到晚冲到御前可劲表现。”周元瑢忽然道,“尤其是在自己的能力尚有不足的时候,最好还是谦虚一点。”   魏玄极一愣,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惊疑不定,难道仙人已经知道他在撒谎了?故意用这样的话来试探他?   周元瑢并没有觉察到魏玄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疑虑重重的目光,他兀自说下去:“我最近听到有人议论宫里发生的事,你那个二哥,不知是为了什么,屡屡在开平帝面前出风头、讨奖赏,结果不仅没讨到好,禁足时间还加长了,他这个耿直鲁莽的性子,恐怕是天生如此,只是皇宫这种暗流汹涌的地方,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魏玄极听明白了,他垂下目光,语气低沉中带着些小委屈:“仙人不喜欢鲁莽的人么?”   周元瑢微怔:“当然不。”   魏玄极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或许,二皇子并不是想要表现,他只是想要赏赐呢……”   “想要……赏赐?”周元瑢头一次听说这种事,堂堂一个皇子,屡屡在皇帝面前表现,不为了皇帝的宠爱,不为了自己出风头,就为了赏赐那点钱?   “嗯,如今宫中用俭,皇子的薪俸也是不多的,可能……可能二皇子他,只是缺钱吧。”魏玄极小声说。   虽然魏玄极已经给自己套上了四皇子的马甲,但是……他还是想挽救一下自己本尊身份在仙人心中岌岌可危的声誉。   周元瑢却想到另一件事。   二皇子缺钱……却还在给他供应二十两银子一副的药。   不会吧,二皇子对旁人眼中轻浮虚荣的周三公子……难道是真爱?   周元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行,他必须要快点攒钱,尽早把药费结清,不要和鲁智深再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了!   “仙人,你怎么了?冷吗?”魏玄极发觉周元瑢脸色不对,偷偷把小手伸进周元瑢的袖子里,抓住他的手。   周元瑢觉察到一只小手塞到自己手心里,低头看去,小孩正一脸担心地望着他,他的心顿时融化了,把鲁智深捧心图抛到了脑后。   “皇子的薪俸很少吗?那你的钱够花吗?”    第20章 游戏和现实的投射关系   当然是不够的。   大晟开国之初,一切用俭,皇子的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则省,每个月的薪俸,也只有十二两银子。   更何况魏玄极是从一年前才开始拿皇子薪俸的,攒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多两,只够给周元瑢买五六副药的。   他生怕周元瑢的药断了,御医那句“寿元有限”就会立即应验,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仙人了。   所以,魏玄极想着法子,想从他父皇那里挖点赏赐出来。   这也就有了二皇子为人鲁莽,热衷在皇上面前出风头的传闻。   魏玄极早有所料,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只是周元瑢说不喜欢鲁莽的人,让他有些丧气。   他也想像大皇子那样用正面的方式赢得赏赐,可是,谁让他文化水平不高,从小没看过几本书,等到开平帝想起来他还有个二儿子的时候,魏玄极已经错过了入学的年纪。   周元瑢等了半天,也只等到小孩一句蔫蔫的“不缺钱”。   鬼都知道这是缺钱的意思!   周元瑢隔着衣服摸到自己刚挣的四两银子。   直接给小孩的话,小孩能在现实中拿到吗?毕竟现在是游戏世界,梦中世界。周元瑢还没有弄明白这里和现实世界的投射关系是怎样的。   四两银子,也着实太少了一些,宫里的开支应该很大,可能塞牙缝都不够。   周元瑢迟疑了这么一下,忽然眼前弹出一个提示框:   【金秋送爽礼!充值满500送50万金币!立即充值,一次送爽!】   【是否按照1两银子=500RMB的比例兑换现金并充值?】   周元瑢惊奇地扬眉,原来这古代的银子竟然这么值钱么,兑换价值高达1:500!这样说来,金满堂的乔老板,岂不是用1000RMB买了他一缸净化水?出手真大方。   不过,仔细想想,净化水对于金满堂老板那是稀缺资源,他又急着在宴会上用,1000RMB对于开高端饭店的乔老板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周元瑢在盯着浮层看的时候,魏玄极也扬着小脑袋在看。   魏玄极看到仙人又祭出了他的法器,里面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图腾符号,比如RMB什么的,上面充值送礼之类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看不太懂。   仙人似乎陷入了犹豫,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确认,而是把商城调出来,仔细看了一遍其中展示的物品。   【窝头】【咸菜】   【五香蚕豆】【明火老鸭粥】   【水盆羊肉】【瓜茄汤饼】   【油煠香骨】【柳蒸糟鲫鱼】   【金丝卷】【象牙酥】   ……   周元瑢仿佛听到了肚子咕噜噜叫的声音,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我有这么饿吗。   另外一边,魏玄极低下了脑袋,偷偷咽了下口水。   “庆阳宫里的伙食如何?”周元瑢不确定地问道,“如果我给你提供吃食,你能省下来一些月俸,留在别的地方用吗?”   魏玄极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虽说皇子有御膳房提供吃食,每个宫里又有私厨,但是这些都需要花钱打理,不是坐等着吃就完了。   再者说魏玄极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只吃那么一点点正餐根本不够,没事还想加个宵夜什么的。   朝阳宫势力不如其他宫,厨房里也没有配像样的人,只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厨子,颤颤巍巍的,看起来工作压力稍微大一点,人可能就嘎嘣一下过去了。   魏玄极做事虽然莽了些,但还不至于到迫害老人,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厨房提要求的,这也就直接导致了,他不得不拿出月俸中很大一部分钱,去打点御膳房。   最近,他已经在考虑,是否要把加餐吃肉的钱节省出来,投入到给周元瑢买药的预算中。   可是,不吃肉就没力气,没力气就赚不到赏钱,朝阳宫的经济问题还是无法得到解决。   现在,仙人却告诉他,可以从仙界的商城里点菜给他吃。   这是什么样的及时雨!   魏玄极一下就心动了,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吃食,小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了。   “你喜欢吃什么呢?”周元瑢不确定地看着那些选择。   “肉!”魏玄极积极地说道。   “羊肉,鸭肉,鱼肉?”周元瑢滑动着菜单。   “都可以!”魏玄极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菜单。   “不知道你在梦里吃饱以后,现实中还会不会饿……嗯,干脆试一下好了。”周元瑢道。   他充值1两银子进商城,等于充值了500RMB,只听一阵哗啦啦响,金币余额那里再次出现一大串零,家底十分殷实了。   周元瑢进入商城,点了一份柳蒸糟鲫鱼,一份鲫鱼汤,一屉荷叶饼,一共花销2万多金币,也就是花掉了一个零头。   这很爽啊,周元瑢想,1两银子充值兑换成金币,能在商城里买到的食物,要远远超过现实中买到的食物数量。   如果投喂能够成功,周元瑢只要挣一点点钱,就可以满足小皇子在宫里的吃穿用度,让崽过上富足的生活。   周元瑢在【饮食】中选中刚刚购买的食物,放置在井台边,一份散发着鲜美香气的清蒸鲫鱼,一份浓浓的鲫鱼汤,还有一屉热气腾腾的荷叶饼,出现在荒草院落之中,格外的诱人。   魏玄极盯着井台上的食物,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周元瑢清楚地听见,小孩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这开平帝也真是的,好歹是亲生的儿子,月俸发的少也就罢了,连吃的都不给孩子吃饱,他到底想干啥。   “吃吧。”周元瑢说道。   “仙人也吃。”魏玄极强忍着大吃一通的冲动,乖巧地把筷子摆到周元瑢面前。   “我白天吃过了,不饿。”周元瑢道,穿越过来以后,他的胃口就一般般。   “那……我吃了。”魏玄极握起筷子。   “你吃,不用客气。”周元瑢笑道。   很快,他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小孩明明个头很小,胃口却特别大,进食速度也很快,稀里哗啦就把清蒸鲫鱼吃掉半条,薄嫩嫩的小嘴巴像推土机一样突突开动,所到之处,鲫鱼残渣消灭得干干净净。   “慢点吃,鲫鱼刺多,小心卡嗓子眼里了!”周元瑢在旁看得心惊,“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魏玄极端起鲫鱼汤,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放下汤盆,小孩抹了抹嘴巴,又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可爱。   “谢谢仙人。”魏玄极脸上泛着刚刚吃饱喝足的健康粉红色,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周元瑢。   “没事,这些都是我用仙法变的,不用花钱,也不用费力气,你想吃了,以后每天晚上都能吃。”周元瑢把荷叶饼拿过来,用蒸笼上的白布包一包,塞到魏玄极手里,“一下吃太多不好,这荷叶饼你拿上,看看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它还在不在。”   魏玄极捧着荷叶饼,乖巧地点点头。   周元瑢又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揣到魏玄极怀里:“这银子你也拿着,看看能不能带到现实中。”   魏玄极知道周元瑢是想测试一下梦境里的东西能不能带到现实中,一锭银子也没有多么贵重,他便收下了。   周元瑢最后从地上捡起一根干草,迟疑了一下,别在小孩衣襟前的扣袢中:“这个也试试……”   魏玄极转动身体时,干草撩到脸上,有点痒痒的。   就像他的心里,也是痒痒的。   其实,比起这些身外之物,他更像试试把仙人带到梦境之外,如果他抱着仙人,一直坐到早上醒来,仙人会不会出现在他的床上呢?   当然,他不敢问,更不敢行动。   作为一个被评价为鲁莽的人,他的行动实在过于谨慎了,他感到冤枉。   周元瑢把他想测试的东西都放在了小孩身上,这才停住手。   一支狗尾巴草,一块白色的鹅卵石,一朵橘红色的小花儿,一片张妈喜欢放在菜里的调料香叶……   小孩身上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放满了这些杂物,就等着出测试结果了。   小孩就像一个可以随便被摆弄的布娃娃,乖乖地坐在原地。   “好了,那今天就这样,明天醒来以后,看看有没有带过去的物件,下次见面告诉我。”周元瑢道。   “嗯。”   两人告别后,魏玄极像一团被风吹散的沙子般,消失在井台上。   周元瑢还留在院子里。   他站起身,信步向荒草院外面的宫道走去。   不知道游戏世界的版图到底有多大,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就让他探索探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咸鱼溅跃!的地雷x1,Z981的地雷x1~    第21章 夜间游戏模式   即将离开荒草院落的范围时,周元瑢收到了一个系统提示:   【是否进入「出行」模式?】   周元瑢愣了一下,不是直接走出去就行吗?   他试着消掉浮层,不去选那个【出行】模式,发现只能在原地踏步,无法离开荒草院落。   这样说来,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只能选择【出行】模式了。   周元瑢在意念中选是。   忽然间,一连片如银河般繁星点点的沙盘展开,城垣、宫墙、街市清晰可见,民居、花园、宫室缩小成一个个火柴盒大小,精巧又细致。   这是一张大晟都城的沙盘地图。   作为一名土木人,周元瑢看到这样高清的古代城市沙盘,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仔细研究了一番。   他发现,大晟的都城设计得相当原始和粗糙,可以看到皇家的居所和大臣们的宅院并没有严格分开,甚至在某些宫室外面,就是喧闹的市场、民居,这样的设计,以至于宫中不得不加派更多人力,把守各个道路要冲,防止闲杂人等闯进皇宫。   而且,皇宫的体制也比想象的狭小,可以想见,这和周元瑢所了解的古代史上的著名大一统国家,完全不同。   周元瑢不由得想到,他崽那个BUG结局里,亡国昏君罪名之一是大兴土木……这大晟的都城,无论是作为生活基础的排水系统,还是权力中心的宫城建设,似乎都不能满足一个新兴政权的发展需要,新皇登基,想要改造都城,那简直是十分合理且正常的需求了。   不过,眼下并不是考虑那么远的时候。   周元瑢注意到,都城沙盘上,有四个可以选择的地点,上面闪烁着绿色的光斑:   【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   【周宅(家)】   【刘师傅修理店】   【金满堂后厨】   这些地方都是周元瑢去过很多次的,他怀疑,【出行】模式下可以选择的地点,和他白天的交际范围有关。   也就是说,他白天开拓交际圈,夜晚在梦中游戏世界就会开出新地点。   这倒是有趣。   周元瑢选择【金满堂后厨】,眼前景色一晃,他人已站在后厨院子里。   后厨的灯光洒落在石阶上,院子里已经被彻底清扫过,院中的污水井也被堵住了,现在,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煲汤香气。   下一刻,后厨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乔老板走了出来。   周元瑢立刻想躲,他没穿席帽宽袍,眼下作为一个陌生人出现在私密的后厨院中,很有可能会让乔老板直接叫人打出去。   “赵师傅,你怎么来了?”乔老板有些意外,“都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元瑢愣住,怎么乔老板竟然叫出了他的马甲名?   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换上了席帽宽袍,正以自己的下水道修理工马甲出现在乔老板面前。   而且,乔老板也没有因为他半夜三更出现在金满堂后厨而大惊小怪,只是稍稍意外了一下,就接受了他来访的事实。   是因为游戏世界的合理化功能吗?周元瑢猜想。   这倒是十分方便了。   “我只是随便看看,”周元瑢回答道,“今天的宴会举办的还顺利吗?”   “唉,还行吧,赵师傅你提供过来的水倒是不错,做出来的菜品也足够新鲜。”乔老板叹了口气,“只是那个方安世,事儿特别多,非说这水难以下咽,有一股污浊的城中水井味……赵师傅,后天的宴会,你可要好好地给他一个下马威!”   “嗯,我争取。”周元瑢一边说,一边点开地图。   这时,乔老板的脑袋旁边出现了有圆形方孔钱花纹的互动按钮。   【饮食】   【衣饰】   【房屋】   【出行】   【状态】   【商城】   周元瑢:???   啥?这啥玩意?   为什么他崽的养成系统,会出现在眼前这个事业有成的中年老板身上?   不管怎么看,乔老板都不需要被养成啊!   周元瑢在迷茫中,下意识先去看金币余额。   还是之前他充值的那个数字,根本没有突然暴富。   看来,和乔老板共享富贵的机会是没有了。   那这个养成界面,就完全是一个没用的东西啊……   周元瑢本着来都来了的心理,把乔老板脑袋边上的互动按钮戳了一遍。   不管他戳什么,系统都提示他【好感度不足,不能查看】。   只有状态可以戳开,上面显示着乔老板的人物简介,都是周元瑢知道的信息,没什么可看。   周元瑢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打开商城,花了250金币买了一个普通头巾,送给乔老板。   乔老板面露嫌弃:“这种低劣的东西,以后不要拿给我。”   这是被拒绝了吗,挑剔的中年男人!   周元瑢也舍不得花更多钱去刷乔老板的好感度了,只能告辞。   *   翌日,天未亮时,朝阳宫中床帐微动,帐里的人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魏玄极早早醒来,还清楚记着梦中仙人吩咐的事情,他低头将自己身上看了个遍,无论是银子还是小花,都无影无踪。   他现在穿着一身洗得开线的亵衣,坐在床中间,睡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真的只是做梦?   少年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   他揉了揉脸,翻身下床。   忽然间,一样本不该出现在床沿上的物品,吸引住魏玄极的注意力。   那是一盒八角形的蒸屉。   魏玄极若有所感地掀开盖子,看到里面用白布包着的一摞香喷喷的荷叶饼。   是仙人变出来的食物!   魏玄极精神一振,拿起一块荷叶饼,咬了一口。   好香……不过有点吃不动了。   他摸了摸肚子,感到梦中吃掉的柳蒸糟鲫鱼和鲫鱼汤还在提供源源不断的热量,舒适的饱腹感令他浑身充满干劲。   现在,他就要去院子里跑步、打拳、举水缸!   更棒的是,给御膳房那笔额外开支,可以节省下来,给仙人买药吃了!   只是,魏玄极没有料到,没过多久,太医院就传来消息,告诉他,周家已经自己付了药资,抓了药材,往后不必再为周家垫钱,之前的药费,周家也会尽快结清。   这本来是一件省钱的好事。   可是,魏玄极却从中品出了急于撇清关系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师兄崔东山呀的手榴弹x1,save&sound的手榴弹x1,奶盖卷、苏锦秋的地雷分别x1~    第22章 小试牛刀   话说回到宴会第二天早上。   经过一晚上的烘干,黏土已经凝固,蒸馏设备可以投入使用。   在周元瑢的指挥下,刘师傅修理店中的伙计将老周家的净化水倒进加热器里,在加热器底部的火盆中,添加上足够多的煤炭。   煤炭开始燃烧,旺盛的火力燎烧着陶罐底部。   “等到水开之后,蒸汽会经过竹筒管道,这时候你们把冰盆放在架子上,加快蒸汽冷凝。”周元瑢讲解道。   伙计们不住点头,表示明白。   周元瑢站在火盆旁边,被呛得连连咳嗽,刘师傅便把他让进屋里。   过了半个时辰,院子里喧哗起来。   “好了好了!”   “出锅了!”   周元瑢立刻站起来,往院中走去,只见伙计们都围着采集器,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三公子来了,大家让一让!”刘师傅招呼道。   伙计们呼啦让开一条道,请周元瑢通过。   周元瑢看见木架子上支撑着的冰盆,一个个中间的冰块都化成了水,冷却时间差不多,蒸馏水应该采集有一定量了。   他从竹筒一端把采集器拧下来,小心翼翼地倒进金满堂配给他的琉璃瓶里,再用软木塞塞住瓶口。   这时,他才放心观察起琉璃瓶中的水。   众伙计一阵骚动,前排的人先惊呼起来:“这水怎么这么亮!”   “一点杂质都没有,太清了吧!”   周元瑢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琉璃瓶中的蒸馏水,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之后把琉璃瓶交给刘师傅。   刘师傅将琉璃瓶举起来,对着光仔细看:“三公子家中的净化水,仔细看还能看到浮尘,这蒸水,就完全看不到了。”   “什么水才能一点浮尘都没有啊,怕不是神仙喝的神水!”   “对,对,这水就是神水吧!真想尝一口什么味!”   伙计们纷纷议论起来。   “等我们交了金满堂的订单,自然可以多做一些蒸馏水给大家尝一尝,不过,蒸馏水就是纯水,没有味道的,恐怕大家喝了要失望。”周元瑢笑道。   “真的吗?”   “那肯定不会失望,谁舍得喝啊,肯定得拿回家供着!”   “我舍得!我婆娘家中做茶庄生意,用神水泡茶,那该有多好喝啊!”   伙计们听说可以多做一些蒸馏水,给他们分一分,顿时议论起拿到水以后要怎么使用,大家的干劲也更足了。   当天下午,周元瑢就把反复蒸馏提纯过的纯水装在琉璃瓶里,带到金满堂去,交给乔老板。   他试探了一下乔老板的口风,乔老板似乎不记得昨天晚上见过面这回事了。   接到周元瑢的纯水之后,乔老板大喜过望,连连称赞周元瑢效率高速度快,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了半天,就把蒸馏水做好了。   “可惜今天的宴席时间已经过了,”乔老板说道,“明日一早,赵师傅你来,还是老地方听厢,我让他们把蒸馏水摆上去,试试方安世的反应。”   周元瑢是不介意多听点宫里的消息的。   “还有,那件蒸馏器,你也一并拿来。”乔老板道。   “嗯,这没问题,只是我答应了店里的伙计,完成了乔老板的订单之后,用蒸馏器给他们做一些蒸馏水出来尝尝新鲜。”   乔老板笑道:“赵师傅真是会做人,雨露均沾,怪不得手下人愿意跟着你干。”   周元瑢心想,雨露均沾是这么用的?   乔老板接着表示,他让周元瑢把蒸馏器拿来,只是为了堵住方安世的嘴,像是做蒸馏水这种没什么经济效益的事,金满堂只是偶尔为之,不会长期做,所以蒸馏器可以留给刘师傅修理店。   “其实蒸馏器还可以做很多东西……”周元瑢道。他想着,你们金满堂都用不起的奢侈品,我们修理店就更用不起了,何况蒸馏器最花钱的部分不是蒸馏器本身的制作,而是持续的煤炭和冰块消耗。   “酒吗?”乔老板听说过用蒸馏法制酒的先例,倒也挺感兴趣,“这样吧,赵师傅,如果这一次蒸馏水的效果够好,我们可以长期合作,我提供煤炭和冰块,你用蒸馏器做新鲜玩意儿,持续给我们金满堂供货,如何?”   周元瑢正有此意。   两人一拍即合,只等着第二天宴席上的出效果。   *   翌日中午,宴席用毕。   餐后,又到了方安世饮茶,众人围观的时间。   有人故意逗弄着方安世活跃气氛,说一说各地的水尝起来都是什么味。   方安世便讲了个旧事,是他以前在江浙一带游山玩水时发生的,当地县太爷听说过他的舌头厉害,知道他会路过这个地方,便提前叫人准备了新安江水给他泡茶。   但是,县太爷却鸡贼得很,他选择的是新安江源头的水一罐,汇入富春江的水一段,汇入钱塘江的水一段,也就是新安江上游,中游,下游的水各一段,那水质自然不同,名字却都是新安江水。   方安世喝了三罐不同的新安江水泡的茶,第一杯清澈纯正,第二杯小有瑕疵,第三杯难以下咽,县太爷便说,都是新安江水,方安世为什么会区别对待?   方安世笑了笑说,新安江流出了安徽那就不是新安江了,就像县太爷走出了你们县那就是一般游客,不能算是正经县太爷了,而方安世喝的新安江水,那是正经新安江水,越界一分都不行。   “方兄真是犀利,又展示了自己的舌头,又骂了县太爷不正经,可谓一箭双雕。”   “这世上还有谁这么不长眼,敢在安世的地盘上挑衅。”   众人笑起来。   这时,一名金满堂的伙计托着一套茶具来到桌前,给众人摆上,开始斟茶。   等到方安世时,伙计从单独一只茶壶里往外倒茶,倒完方安世的,再换回原来的茶壶。   方安世不由得笑了一声,想来这金满堂的主人还是不甘心,想试一试他的舌头,不知又弄来什么地方的水,或许是都城南边河流中的水?   他一边想着,一边端起茶杯,用盖子抹了抹茶叶,凑在唇间,品了一品。   想象中的河流砂石气并未传来。   反而是一片纯净无物的空灵,包裹着茶叶的香气,在舌间溢开。   方安世一愣。   这什么水?他竟品不出来味道?    第23章 您就说是屎味就完了   “这是什么水?”   方安世短暂地怔忡了一下,随即问道。   这个问题,把宴席上的众人问愣住了。   这是什么水,由任何一个人问出来都不奇怪,可是,由一条舌头能辨三江五湖的方安世,问出来却非常奇怪。   众人静了一静,大皇子魏玄通微笑望着方安世,并不言语。   似乎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大皇子左侧的心腹笑道:“安世怎么问出这样稀奇的问题,在座诸位还有哪一个比得过你的舌头?”   方安世又端起茶杯,抹去茶叶,品了品杯中茶水,连连道:“有鬼,有鬼!”   众人被他叫得都笑起来。   “方兄,人都说你的舌头上有鬼,现在果真叫起有鬼来了!”   方安世一阵抓耳挠腮,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刚才那位送茶的伙计呢?”   “大人,有什么吩咐?”门上一响,伙计在外说道。   “来来来,进来,把你那水,再给我来一些。”方安世急道。   伙计推门进来,端着一套茶具,取了一只新的茶杯,从刚才的茶壶里倒出水来。   方安世急忙端起那杯水,凑到鼻子前面,闻了一闻,又对着光,看了一看。   “奇哉怪哉,什么都没有!”方安世自言自语。   他举起茶杯,稍稍品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方安世皱起了眉头。   “这水一点味都没有,不可能啊!”雨兮団兑   听到这话,有人就笑了起来:“水本来就没味啊!”   “不不不,每一种水都有特殊的味道,就像人一样,你仔细品,就能感觉到。”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不能细想。   方安世又道:“冰川的融水,有一股凛冽之气,山谷中清澈的小溪,有一种草叶和花的芬芳,大河滔滔,有砂石粗粝之气,还有这古老的城市,它的井水,有一股……嗯……人食五谷的污浊之气。”   周元瑢坐在听厢里,听到这话,差点笑出来,您就说是屎味就完了。   方安世叭叭完他的理论,这才眉头紧锁,如临大敌地盯着眼前的茶杯:“可怕的是,这水却一点味道都没有!就像一位美人站在你面前,却一点生气儿都没有!”   众人顿时陷入想象之中:“那不就是冰山美人嘛,冰山美人不是更美了吗!”   方安世对众人的理解能力有些无语。   “安世,你就直说吧,你是不是品不出这水的来源?”大皇子的心腹笑道,“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把这件事绕过去,安世啊,安世,你就是承认自己没有鉴别水的来源的本事,大家也并不会嘲笑你啊!”   心腹这么一说,众人连连附和。   方安世脸上顿时有些讪讪:“谁说我没有鉴别水的本事!只是、只是这水……有鬼,所以我才惊讶!”   心腹笑道:“水能有什么鬼?你辨别不出来源,就说他有鬼,未免太强词夺理了吧?”   “就是,就是。”   在众人的附和声中,方安世有些坐不住了:   “世上哪里有无味的水!所以,我怀疑……这水里肯定下了麻舌头的药!”   没错,就是这样!   这是方安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的解释。   心腹却收了笑容:“方安世,你这话什么意思,大爷爷请你吃饭,你竟怀疑大爷爷给你下药?!”   方安世唬了一跳,慌忙解释道:“我绝没有这意思!”   “那你说水里下药,又是什么意思?”心腹冷笑道,“大家都长着耳朵,你说了什么,都听得明明白白!”   气氛骤然一变,众人都敛了笑容,一个个盯着方安世看。   大皇子仍然面带微笑,眼底却显出几分冷意。   方安世打了个寒颤,他狂了这么些日子,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心,几乎忘记自己这是在参加新朝权力中心的聚会,仗着自己有几分品茶的本事,就在大皇子面前各种显摆,一不小心越过了界限,他这才感觉到什么叫猛虎在侧。   方安世后悔,支支吾吾地解释,将他那套不同的水有不同的气味的理由又颠过来倒过去说了几遍,然而,大皇子并不接受他的解释。   周元瑢听到此处,不由得暗中叹息,这套佯怒的本事,他在谈判桌上也没少见,多半是一方为了杀价,或是换取别的利益,才揪住另外一方的一点小毛病不放,可怜方安世还真以为自己惹怒了大皇子,哆哆嗦嗦解释一大篇,对方却根本不听。   等到方安世恐慌到了极点,大皇子就会抛出价码,让方安世来不及思考,就被大皇子牵着鼻子走了。   “安世啊,其实我们相信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这么一说,大家这么一听,将来传出去,没有的也变成了有的。”果然,心腹的语气一松,又换了一套说辞。   “都是我失言,都是我失言!”方安世惶恐道,“只是我的舌头从未有过失误,这一次却没尝出来这水的味道,还希望大爷爷赐教。”   心腹回过头,向大皇子请示,大皇子笑着点点头,心腹这才扬声道:“叫乔老板来!”   命令传下去没多久,乔老板便出现在门前。   他身后跟着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手中推着一辆小车,小车上盖着一块红布,将一件大物件遮盖起来。   众人好奇地向乔老板探看,不知他带来的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乔老板,方安世问你,这没有味道的水是怎么做出来的,你给他演示演示,好叫他解惑吧。”心腹笑道。   乔老板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向大皇子行礼,又向在场的诸位宾客行礼,接着,他搓了搓手,命令伙计将红布掀开。   “嚯!”   “这大家伙是什么!”   “乔老板,把你们家的土灶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的手榴弹x1!    第24章 大皇子的手段   乔老板连忙解释道:“我们家的土灶可没有这东西这么金贵!这叫蒸馏器,是专门用来给水提纯的。”   接着,乔老板将周元瑢之前给他讲解的原理,用简单易懂的方式,给大家讲了一遍。   “这部分是加热器,把水放在这里,下面放上炭火加温,直到水开始沸腾,变成水汽。”乔老板比划道,“再通过这条竹筒,用冰块降温,水汽就会重新变回水,流淌到这个采集器里,就是完全没有杂质的蒸馏水了。”   众人发出“噢”“噢”的声音,一个个盯着蒸馏器看,感到十分神奇。   大皇子面上亦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微微点头,又低声吩咐了心腹几句。   “能现场演示一遍吗?”心腹问道。   “这蒸馏器演示起来,需要烧很多煤炭,恐怕破坏了宴会的环境。”乔老板说道,“而且一时半会,很难见效。”   “哦,这样啊。”   众人感到有些失望,但是想到为了一点点蒸馏水,就要把好端端的宴席弄得烟熏火燎,又觉得确实没必要。   “所以,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请大家在这里品茶,我们伙计在场院开阔处驾起炭盆,对清水进行加热,大家有兴趣可以去观看,”乔老板笑道,“等大家品完茶,吃完小点,这蒸馏水也收集得差不多了,到时在院子里架起桌子,大家想来尝尝蒸馏水什么味,都可以来试试。”   “嘿,这主意好。”   “还是乔老板想的周到。”   “也不耽误时间,也不破坏环境,出门时顺便一尝。”   众人对乔老板的这个提议十分满意。   乔老板询问地看向大皇子,大皇子微微点头。   乔老板有主心骨了,对方安世道:“方老板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出来一起看。”   方安世当然有兴趣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盯着那蒸馏器,身体微微前倾,若不是大皇子还在这里,他立刻就要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看这大家伙是怎么做出无味的水来的。   “感兴趣的就一起去吧,不必拘束。”大皇子不疾不徐地说道。   他这一发话,椅子一阵移动,大家纷纷从座位上起来,跟着乔老板往外走。   乔老板命伙计推着车,来到院中,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一名穿着古怪的人出现在院子里,虽然秋天天凉,但此人包裹得十分严实,头上带着宽边的席帽,席帽的垂边一直遮到肘部,身上穿着宽大的灰色长袍,只露出一点鞋子边。   “这灰衣人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众人吓了一跳。   “这位就是蒸馏器的设计者,赵师傅。”乔老板笑着介绍道,“他身上有些不方便见人的疾病,恐怕吓到了各位大人,所以才把面孔遮起来。”   “原来如此。”众人松了口气。   大皇子带着心腹,缓步从宴会厅里踱步而出,看见周元瑢时,他脚步微微一顿。   “那是什么人?”大皇子问道。   “是设计蒸馏器的人。”心腹低声向大皇子禀报道。   “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个人?”大皇子面露不悦之色,“乔三做事太莽撞了。”   说罢,大皇子又退回宴会厅内,叫心腹加强把守。   心腹看着院子里卖力安排的乔老板,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个乔三,虽然有能力,可惜犯了大殿下的忌讳,他也不是个莽撞人啊,可能是求功心切吧。   乔老板一心扑在蒸馏器上,没注意到宴会厅门前的一幕,他热情地招呼大家围在蒸馏器前,叫伙计点燃炭盆里的炭,给大家演示蒸馏器是怎么用的。   “这么大的陶罐,要加热多久才能沸腾啊?”   “里面必须加清水吗?如果是污水,或是不那么清的水,能不能净化?”   “水汽通过竹管,为什么就能变成干净水啊?”   众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乔老板让开半步,把主场交给周元瑢。   这个时候,大家可算知道了,为什么乔老板一定要把这个古怪的赵师傅请到院子里来。   因为,这些问题……不是一般人能答得上来的。   赵师傅虽然打扮怪异,但讲起话来,语调温和平顺,内容条理分明,让人听着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虽然不一定全都能听懂,但光是听着就觉得很舒服。   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蒸馏器是利用水在一定温度条件下汽化和液化的变化来分离杂质的,虽然理论上是这样,但是蒸馏过程中,还是会有一些误差,致使提纯后的水不那么纯净。”   “所以,我建议,蒸馏的对象还是以清水为佳。”   “如果没有清水,也可以使用井水,进行初步的沉淀过滤之后,再放进加热器里。”   周元瑢给众人掰开来讲了一遍实际操作过程,大家都听得似懂非懂。   这时,方安世分开众人,挤到前面,急吼吼地问周元瑢:“就是你做出的蒸馏水吗?这水怎么会一点味道都没有?”   周元瑢看向方安世,他在听厢里听到这个茶痴说话的声音,以为是个狂狷之徒,没想到长相还挺斯文的,再联想到方安世不自知的情况下,被大皇子摆了一道,之后多半还要在生意上大出血,不由得生起些许同情之心。   这种鲁智深性格的人,周元瑢本来是很不喜欢的,但是,最近因为某个人,他突然对这种性格的人产生了同情心……   “水有味道,是因为其中所蕴含的杂质,水本身是没有味道的。”周元瑢答道,接着,他对方安世详细讲解了,方安世所尝到那些不同的味道,可能是由于什么分子的影响所产生的。   “你说水里有铁,所以才会有生锈的味?”方安世感到自己的三观炸裂了。   众人也纷纷看过来,水里有铁?他们怎么没看见?   周元瑢知道用科学的方法解释,古代人是肯定没法理解的。   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   “铁并不是铁器,而是一种杂质,或者说一种元素,可以从石头里提取出来,自然界的水流经这样的石头,就会带出铁元素,水中也就含有铁元素的味道了。”   这是最通俗易懂的讲解方式,古代人没法接受分子原子说,但是可以接受这种抽象元素组成物质的说法,比如金木水火土,就是元素说的代表。   “哦哦,我知道,有一种铁矿,里面的石头啊,都能炼化出铁。”   “矿,那可不就是石头吗!”   “还有煤矿,那煤也是一种元素吗?煤水会不会有焦糊味?”   大家的思维顿时发散起来了。   方安世听到周元瑢的说法,却久久没有回过神。   “原来……我喝了这么多年的水,引以为傲的舌头,也不过是尝到些杂质罢了。”方安世顿时有些心灰意冷。   “那倒也不是。”周元瑢见状,安抚道,“自然生万物,很少有纯粹的东西,即便是冶炼出来的铁器,里面也掺杂着其他物质。自然的水中,蕴含着其他元素,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方安世迟疑地看着周元瑢。   “而且说是杂质,对人体来说,有些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山间的泉水,其中带着微量元素,还有植物根系中分泌出的乳糖,这些都能够补充人体所需要的营养,对健康是有好处的。就从你自身的感觉来说吧,你喝了新安江水泡的茶,是感觉身体更舒服了,还是更难受了?”周元瑢问道。   方安世只觉这人说话又温和又好听,安慰人时也是有理有据,顿时心生好感。   明明他在周元瑢这里栽了跟头,可是,他却一点不讨厌周元瑢,反而对这个蒙着面的人心生喜悦。   “是更舒服了。”方安世实诚地答道。   “那就对了,你要相信自己身体的感觉。”周元瑢道。   解释到这里,方安世看起来没有那么丧气了,周元瑢也就不再多说,他这时候蒙着脸,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些,但是说话间会暴露个人的语气习惯,周元瑢还想继续低调听墙角,并不想引起更多人注意,所以干脆闭上了嘴巴,稍微指点一下伙计们放冰盆,他就像乔老板告辞。   众人也过了新鲜劲,见蒸馏水一时半会出不来,便纷纷往宴会厅里返回。   踏进宴会厅时,就见桌边坐着寥寥几个人,其中有大皇子和他的心腹,这两位没出去,众人也没多想,只当是大皇子早就知道蒸馏器的事。   众人一边落座,一边谈论着那位赵师傅说的“水里有铁”这件稀罕事,大家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称赞乔老板这里真是有能人。   大皇子面无表情,目光却微微一凝,水里有铁?铁可是军备储藏,盐铁专营,十分敏感的东西,水里怎么会有铁?想仔细听听那赵师傅说的是些什么,周围这些人又不说清楚,只字片语地带过,听得大皇子愈发难受。   不行,稍后还是把乔老板叫过来,让他带着这个赵师傅,跟他详细讲一讲水里有铁这件事。   大皇子琢磨着,又觉得不大好,他这样轻举妄动,显得很不稳重,会给下面人错误的导向,以为说些稀罕话就能见到大皇子,将来肯定会惹出麻烦来,他一直恪守着谨慎行事的原则,不能为了这种方士伎俩就改变。   这样一想,刚才走出院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听一听赵师傅说什么,才是最佳选择,可惜,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大皇子不由得有些懊恼。   正在这时,方安世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挫败感,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看在大皇子眼中,便是格外碍眼。   他向心腹使了个眼色,待众人坐定,心腹开始向方安世发难。   “安世啊,这蒸馏水,你也看过了,也明白道理了,大爷爷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你说是不是?”   方安世赶忙站起来,行礼道:“多谢大爷爷指教,安世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了!”   心腹清了清嗓子:“别光是口头感谢啊,总得有些表示吧?大爷爷在南方的生意,听说你们支持力度不高啊,不如就由你带头,盘下些份额,给其他人做做表率?”   方安世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意外。   只是,他没想到,让自己大出血的,不是对手的权势,而是他自己的爱好。   *   宴席之后,周元瑢听乔老板说起方安世当众签下百万两的大单,往后恐怕是要给大爷爷卖命了。   而这些,都要归功于周元瑢制作出的蒸馏器。   周元瑢摇了摇头,不至于,真不至于,蒸馏器何辜,不给大皇子背这锅。   不过,他亲眼看到了大皇子如何操纵这些商人的过程,也算是学到了一些宫里人的手段。   想一想自己养成的小皇子,心思单纯,只会拉着自己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要吃的,这,怎么斗得过人家成熟的政客啊!   本来交代完了宴席上的事,周元瑢也就可以撤了。   谁知乔老板拉住他,硬要他到里屋去,神神秘秘地叫伙计拿上来一盘用红布盖着的东西,放在周元瑢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藏剑一个人啊的地雷x4~    第25章 修理店的新订单   周元瑢在古代电视剧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反派阵营干成了一票大的,反派头子开始分赃,手下第一个得力狗腿得到一大盘银子,红布掀起的时刻,狗腿又惊又喜,连忙向头子宣誓效忠。   周元瑢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这个场面的氛围,它展现出了反派阵营公正的绩效分配体系,多劳多得,论功行赏,不画大饼,实时兑现。   这在后世人看来,简直是优秀的资本家了。   而且红布上银子的形状明明那么明显,狗腿在掀开前却一点感知都没有,直到掀开后才惊喜交加,这种配合上级领导的觉悟,也让周元瑢感受到了反派阵营上下一体,其乐融融的团结感。   眼下这个场景来到了自己面前,周元瑢说不兴奋是假的。   只是他的脸被席帽遮住,无法配合乔老板进行表演,稍稍有些遗憾。   “乔老板,这是什么?”周元瑢惊讶地问道。   乔老板笑着搓了搓手:“怎么,这是什么你看不出,看形状能看出来吧?”   雾草,和剧本上说的不一样啊。   “我看的出来,只是,无功不受禄,蒸馏器和蒸馏水那部分钱,您不是已经预付过了?”周元瑢问道。   “赵师傅,你不知道,今天不光是大爷爷成了大单,我们金满堂也成了大单,就是你的蒸馏器啊,许多宾客想买,想安置在家里,这样随时都可以喝到纯净的水,不比喝城里的污水爽利?”乔老板笑道。   “宾客想买?”周元瑢意外,他倒是没想到这茬,看着乔老板笑得老神在在,周元瑢就知道,让他搬来蒸馏器的时候,乔老板就已经盘算着赚宾客的钱了。   “不错,能进我们金满堂的宾客,那都是不差钱,你这蒸馏器,他们伺候得起,所以想买。”乔老板笑道,“所以我就报了个价,一架机器六十六两银子,也是取了六六大顺的意思,你猜怎么着,宾客里有一半都掏钱预定了。”   66两银子,那就是3万3RMB,乔老板你可真能做生意。   蒸馏器本身不值什么钱,无非是陶罐和竹筒,稍微有点技术含量的也就是密封技术,乔老板让大家看到蒸馏器的工艺,还能卖到66两银子,属实厉害了。   “一共12笔订单,将近八百两银子,我们金满堂提供的客源和材料,赵师傅你提供的技术,我们八二分成,我八你二,这价格很公道吧?”乔老板笑着掀开红布,给周元瑢看白花花的银子,“这里一共是一百六十两银子,是给你的分成,希望以后你再接再厉,咱们合作愉快!”   本来乔老板可以随便打赏周元瑢一点钱,完全不必把账说得这么明白透彻,哪怕只是给周元瑢一百两,也是一笔令人满意的巨款了。   可是,乔老板却把销售额,分成比例,和未来的合作计划说得明明白白,这诚意简直满到溢出来。   作为多年社畜,周元瑢当然能感觉到,这是一个优质渠道。   不过,也未免太优质了一些。   以乔老板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跟“赵师傅”谈合作。   何况“赵师傅”上头还有刘师傅,乔老板越过了刘师傅,直接跟周元瑢谈,显然是想笼络住周元瑢。   至于是谁授意乔老板这样大张旗鼓地笼络周元瑢,不用猜也知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周元瑢一点没有推辞,这钱他受之无愧,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分个两成绝对没问题。   “嘿嘿,赵师傅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乔老板笑道。   周元瑢装作听不懂,乔老板叫人把银子换成银票,给周元瑢揣上,再叫专车把人送回去。   “对了,赵师傅住在哪里呢?时间不早了,不如直接送回家中?”乔老板热情地问道。   “不必了,送到刘师傅店里。”周元瑢道。   他也不解释,也不多说,乔老板想继续打探都没辙。   *   虽然乔老板跨过刘师傅给了他一百六十两银子。   但周元瑢还得做蒸馏器啊,这就离不开刘师傅店里伙计们的帮忙。   如果他真的私吞了,那以后生意也没法做,毕竟周元瑢只是一个病弱三公子,真让他干体力活,他还真干不了。   所以,周元瑢返回刘师傅店里,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大家伙,他们又来了新订单,这次是直接买蒸馏器,一共十二件,还是按照三七分成。   就这样,刘师傅在店里闲了一天,到了傍晚,突然收到四十八两银子,猝不及防。   “跟着三公子做事,真带劲。”刘师傅忍不住感叹。   伙计们纷纷附和,他们开修理店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钱!   而且,需要他们做的工,并不难,比起那些上梁砌墙的大工程,做个蒸馏器简直轻而易举。   “对了,店里的净化水有人买吗?”周元瑢想起来这一茬。   刘师傅有些惭愧:“这……让三公子失望了,我这店里本来也没什么人来,来了都是修墙补房顶之类的体力活,没人肯花二两银子买一缸水……”   周元瑢点点头,这他倒是不意外:“我估计也没什么人想买,不过也没事,以后卖水的时候,顺便推销一下蓄水池和过滤器吧,这也算你们店里能做的活儿。”   刘师傅诧异:“可是,如果给别家做了蓄水池,三公子家的净化水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啊!”   周元瑢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刘师傅真是老实,还想着替他家的水保价,他笑道:“净化水本来就很好做,有心人琢磨一下,就能做出来,也不是什么有技术难度的事,不如放开来,刘师傅你来做这个活儿,赚这个钱,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刘师傅想想也是,蓄水池是一锤子买卖,比消耗品好卖,往后这些净化水就当成是展览样品吧。   安排好了刘师傅这边,周元瑢溜溜达达上了街,他怀里揣着一百多两银子,起了心思想盘一个地方,给“赵师傅”一个单独的会客点。   往后他成了金满堂的常客,像今天乔老板这样的刺探就少不了,如果他不提前安排好,露馅也就是迟早的事。   周元瑢兜了一圈,最后在里巷中找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头有两间房,以前是当做仓库用的,交通不大便利,不过空间还挺大,收拾收拾,应该不错。   “这小院子租金多少钱?”周元瑢问负责这片地面的庄宅牙人。   “十五两银子。”庄宅牙人说道。   周元瑢心想,一个月十五两银子,是着实贵了些,那牙人见他面露难色,接着说:“这处宅院还是相当不错的,现在已经是最低价了,一年起租,十五两银子一次付清,您要想再找到这样新的院子,价格又这样低,并不容易。”   周元瑢一愣,原来是一年十五两银子吗,太便宜了,租了!   只是,他不方便用自己的身份和牙人签契书,便定了个时间,周元瑢叫刘师傅来替他签,这样,就算有心人想追查他的身份,也没有那么容易找到。   *   周元瑢找到了合心意的房子,心情不错,溜溜达达回到周宅,天色已全黑了。   正巧遇见张太医身边的小厮来送药,周元瑢想起那苦哈哈在皇上面前表演大力出奇迹,给他赚医药费的二皇子,便走了上去。   “往后我自己来付药费,之前交了多少药钱,之后还要交多少,你与我算算清楚。”周元瑢道。   小厮当然乐得早点结算药费,毕竟问皇子要钱,压力还是挺大的。   周元瑢先结算了一部分药钱,至少吃完这个月没什么问题,之后再分批付款。   算了算账,他手里还剩下四十两银子,钱是一种极度不稳定的金属,遇到空气就会挥发,他掏衣袋这才几下,一百六十两就去了四分之三,心好痛。   回到家中,周元瑢给张妈留下生活费,奢侈地烧了一回热水洗澡,奖励自己。   外面是寒冷的秋夜,屋里是温暖的水蒸气,泡在热水桶里的周元瑢飘飘欲仙,这才是生活。   当天晚上,周元瑢舒舒服服地进入游戏世界。   他的崽就像埋伏在草丛里的小兔子,一看见他就扑了过来,把毛茸茸的脑袋给他摸。   魏玄极双手抱住周元瑢,感到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手环到周元瑢背后,摸到尾梢还有些湿漉漉的长发,闷声问到:“仙人刚沐浴过吗?”    第26章 魏玄极的属性面板   周元瑢把小孩抱起来,放在井台上。   他本来以为这个动作应该很轻松,谁知小孩的分量还挺沉的,十一岁的小皇子表面上瘦瘦小小,实际拎起来就像一个小铁锤。   周元瑢感觉自己的背有一些不对劲的扭转,他把手伸到后面捶了捶。   “仙人,你的背还疼吗?”魏玄极担心地问道。   “我这身体有点缺乏锻炼。”周元瑢笑道,坐在魏玄极身边,“等我恢复了,早上就出去跑圈,这骨骼啊,有了肌肉的支撑,才能变得更加强健,不容易扭伤。”   魏玄极听得眼前一亮:“仙人也有这种感觉吗,我近日来锤炼肌肉,愈发感觉到身体越是结实,平日行走坐卧,越是轻松,从高处往下跳跃,也变得轻而易举。”   周元瑢瞅着魏玄极:“你小瘦子有什么肌肉?来,胳膊扒开给我看看。”   魏玄极一怔,脸上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小脑袋也低下去,小声说:“仙人一定要看吗?”   如果不是简介那里写着小皇子性别:男,周元瑢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养了一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   周元瑢隔着衣服捏了捏他的小细胳膊,魏玄极鼓起劲来,试图让自己胳膊上的肌肉隆起来,然而他失败了,梦中的身体还停留在十一岁,这能有什么肌肉啊。   周元瑢“噗嗤”笑了出来,分明就是小麻杆一条,这小胳膊能有什么肌肉,魏玄极说得跟真的似的,他差点信了。   不过,小男孩吗,总是在这方面有争强好胜之心,周元瑢也是这么过来的,可以理解。   “我、我确实是有肌肉的……”魏玄极强辩道,他这些年野蛮生长,学识没长多少,都长肌肉了,力气大到开平帝都说他是猛虎王的继承人……当然,这些都不能跟周元瑢炫耀,他好憋啊。   “好好,你有,你有。”周元瑢拿出了哄小孩的态度,十分的敷衍。   魏玄极把脑袋低下去了,不爽!   周元瑢想起前天晚上的测试,问起魏玄极,梦中给他拿的东西,有多少带到了现实中。   “只有荷叶饼。”魏玄极答道。   周元瑢想了想,又问:“荷叶饼是怎么样出现在现实里的?外面的白布在吗?”   魏玄极描述了一番荷叶饼包装完好、热气腾腾出现在床沿上的样子。   “这样说来,只有商城里的东西能带出去……”周元瑢自言自语。   而且还是原封不动地带过去的。   就算在梦境中被打开了,带出去之后,还是会恢复到刚从商城里买到的样子。   “对了,那天晚上吃的鲫鱼,你醒来之后,有饱腹感吗?”周元瑢又问。   魏玄极点点头,鲫鱼的威力很大,他以前早上吃完饭,锻炼完就饿了,根本挨不到中午,可是吃了仙人的柳蒸糟鲫鱼和鲫鱼汤之后,一直到中午都不大饿,早上的锻炼效率还特别高,感觉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那就好,我明白了。”周元瑢笑道。   魏玄极微微歪着头,看向周元瑢。   仙人明白了什么呢?   周元瑢想跟魏玄极解释,但是,他发现这有点难解释。   他有一个养崽系统,里面有个商城,只要是商城里买到的东西,就可以带到现实中。   这些魏玄极都看不到,周元瑢要凭空解释的话,就有些抽象了。   “仙人用一种特殊方法变出来的食物,你吃下去的话,就会一直有体力,吃不完也可以带到现实中。”周元瑢道,“但是,仙人带在身上的银子,还有梦里出现的东西,比如小草小花,都不能让你带到现实中。”   “这样啊……”魏玄极还是有点迷糊。   不过,动脑子的事,就让仙人去做吧。   魏玄极只要等安排就行了。   周元瑢看着小孩一脸懵逼,知道他并没有听懂这中间的区别。   周元瑢摸了摸下巴,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二皇子鲁智深的形象。   开平帝好像不太重视对皇子们的教育,这可真是一件奇葩的事,在周元瑢匮乏的古代史常识里,皇子都是专人辅导,还有一大堆聪明的小孩做陪读,本朝的能人贤士,都会进宫讲学,让皇子从小就受到最精英的教育。   就算将来只有一名皇子能登基为帝,其他皇子也会管理一方,肚子里没点墨水肯定是不行的。   “魏玄极,我问你一件事。”周元瑢正色道。   魏玄极挺直了后背:“仙人请问。”   “你现在十一岁了吧,有没有上学?读过什么书?”周元瑢问道。   魏玄极顿时紧张起来,有种被人戳中命门的慌乱感。   “我……识字,看过一些……画传……”   周元瑢眯起眼睛。   经过仔细询问,他才知道,他养的崽,很可能会步上二皇子的后尘。   魏玄极没上过学,识字也是从画册上认识的,以前冷宫里有个老宫女,看他挺可怜的,教他读画册上的字,告诉他什么意思,魏玄极这才学会了基本的文字,能看能读,但是不大会写,书法更谈不上。   这基础,比周元瑢想象的更差。   周元瑢一言不发,打开魏玄极的属性面板,向上面看去。   他以前只是想着,小孩吃饱穿暖,健康成长,快乐就完了。   可是魏玄极不是一般小孩,他是皇子,他生来就注定要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度过一生。   见识过大皇子的宴会之后,周元瑢心中的危机感更加强烈。   他必须开始正视一个问题,养崽,并不是养小动物,而是养一个人。   吃饱穿暖只是基本的,更重要的是,教给他安身立命的方法。   属性面板展开,在生命和体力之下,出现一列列惨不忍睹的属性数值。   文化:6   武术:380   魅力:12   才艺:0   野心:15   道德:10   威望:0   人心:0   好感度:999(至交)    第27章 小皇子是文盲怎么办   一些尖锐的问题摆在了台面上。   周元瑢养的小皇子是个文盲。   虽然周元瑢的文化课也一般般,但是高中的时候,文科成绩也还过得去。   而且古代的文化,也不仅仅是指文科,更多是一种综合素养,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必须掌握的门类。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不行,他决不允许他养的崽,有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   魏玄极呆呆看着自己的属性面板,他不大明白那后面的数字是什么,但是看到仙人的反应,他就知道这属性面板多半没有透露什么好消息。   “魏玄极,你还记得我上一次跟你说起的二皇子吗?”周元瑢决定先从劝学开始,跟他崽晓以利害,“二皇子是个什么人我们暂且不论,就说他的声威,肯定是不如大皇子,你父皇喜欢大皇子,不怎么待见二皇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玄极垂下小脑袋,两手绞着衣角,没有说话。   “因为做事的手段,大皇子比较成熟,二皇子太莽撞了,莽撞就意味着会有很多纰漏,容易导致失败。”周元瑢道,“做事想要成功,必须先谋事。”   魏玄极听到此处,不由自主又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周元瑢。   他在荒草院里的时候,尚且没有感觉到谋事的重要性,因为连基本的温饱都达不到,满心里都是仇恨。   离开荒草院,进入朝阳宫,他以为自己的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并没有,周围环绕着一群支使不动的老奴,还有一群不怀好意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别人眼中,不管他想做什么,都会碰壁。   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空有一身力气,无处释放,无力扭转,自己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暗流所裹挟,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受人重视,不受欢迎。   渐渐地,魏玄极心中产生一股沮丧的意气来,每日只是打拳度日,用身体上的疲惫来消除精神上的颓唐。   “就比如说赚钱吧,你们皇子有一定的月俸定额,我想大皇子就算月俸比二皇子多,也不会多到哪儿去,毕竟大晟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开平帝又四处征战,军费开支不少,连都城都没有时间修整,说明国库并不充实,给皇子们发的月俸自然也不会太多。”周元瑢说道。   “可是,大皇子却好像有很多钱的样子,在外盘园子,开流觞会,宴请天下能人志士,给自己招揽智囊,笼络人心,这些都需要钱,他的那点月俸明显不够。”周元瑢看向魏玄极,“你想一想,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魏玄极怔怔看着周元瑢,周元瑢这一次却并没有轻易地给他答案。   他只好自己艰难地思考:“或许……是父皇的赏赐?他在父皇面前……很是得势,只是说两句话,也能得到赏赐……”   魏玄极就不同了,他卯足力气表演和地方土族首领送来的山猫搏斗,也才能得到和魏玄通差不多的赏赐。   “不对。”周元瑢摇了摇头,“我之前已经说过,国库没有那么多钱,你父皇自己都没钱,哪儿来那么多钱赏赐大皇子?”   “那就是因为……”魏玄极苦思冥想,突然间,他想到什么,眼前一亮,“对了,大皇子的人缘特别好,朝臣都对他毕恭毕敬的,父皇让他管理江南地方的税收,会不会和这个有关呢?”   周元瑢这才展露笑容:“靠点谱了。”   魏玄极精神大振,被仙人夸奖的感觉真好。   “税收是个肥缺,谁在这个位置上,都能获得很多隐性利益,不过,要想呆在这个位置上,并不容易,你须得记得,在朝政之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个是人事,一个财权,把握住人和钱,其他就尽在掌握。”周元瑢道。   魏玄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还小,不明白人事斗争和利益纠葛的厉害之处,不过,作为皇子,你也该尽早掌握才是。为了融入这个圈子,为了吸取古人在这方面累积的经验,你必须要读书,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会应对这些,都是在学习和经历中慢慢积累进步。”周元瑢道。   魏玄极望着周元瑢,下意识挪动手,捉住他的衣角,仙人说话好温柔啊,什么道理都掰开来给他讲,不会因为他懂得太少而嘲笑疏远,世上只有仙人一个人对他这么好,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仙人。   “可是没有人教我,我也看不懂那些书。”魏玄极渴望地注视着周元瑢。   仙人教他吧,他一定会好好学的!   周元瑢虽然也很想教魏玄极,可是……他只是一个现代理工男!人生中文化水平最高的时候就是高中,要给魏玄极讲解那些典籍,他的水平肯定远远比不上宫里的大学士们啊。   “宫里没有学校吗?五经博士,大学士,翰林院编修,这些应该有吧?”周元瑢问道。   “五经博士是有……可是,他们只给父皇讲学,不会教我这种水平的人……”魏玄极有些丧气。   他曾经试图去听过五经博士讲课,可是,只留下了一次出丑的经历,文华阁内的经筵上,博士问他的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大皇子却能对答如流,所有人对他侧目而视。   魏玄极自诩为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但是没有人能真正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他也想成为人群中受到瞩目的那一个,而不是被勒令禁足自省的那一个。   “那也太差劲了,我本来以为你父皇是没钱没精力,现在看来,根本就是态度问题。”周元瑢不赞同地数落着开平帝,“子不教,父之过,你父皇如果没能力教育儿子,就别生那么多啊,真是,占着全国最好的资源,还让自己孩子十一岁了还没正式上学,他也不臊得慌!”   魏玄极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默默无声地望着周元瑢,牵着他衣角的手,又攥紧了几分。   不管他的条件多么差,仙人都会站在他这边,替他考虑,哪怕甩锅对象是当朝权力的巅峰开平帝,也无差别批判。   这种被完全偏心的感觉,非常好……就像做梦一样。   “别怕,我再想想办法,肯定会有办法的……”周元瑢思索起来。   “仙人,你不用为了这件事操心,五经博士的课,虽然不许我去,但是我有办法偷听,只要提前躲到文华阁的书桌下面,就不会被发现了。”魏玄极认真地说道。   他是打算这么做了,本来他都发誓再也不踏进那个给他带来耻辱的地方一步,可是现在,为了仙人,他也要回去,他要学那些古人积累下的经验,用来武装自己,只有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能把仙人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面。   周元瑢却并没有依从魏玄极,他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   要怎样才能提升小皇子的文化水平呢?   既然养崽系统显示出了这个数值,应该就是有办法提升的。   就像体力和生命那样,只要找到对应的物品,就能加数值。   然而,周元瑢只猜对了一半,提升这些属性,并不是吃个东西那么简单。   他在商城里找了一圈,找到了几项可以加属性的物品。   笔墨纸砚、字帖、古文经典套装……   周元瑢现在有钱,二话不说,把商城里能加文化的物品扫荡一遍,很快,井台及周围的地面上堆满了书册和文具。   “你先把这些拿回去慢慢看,看不懂没关系,可以查字典,可以问我。”周元瑢从书册中捡出一本厚厚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展示给魏玄极看,交给他这个字典是怎么查的。   “嗯,这些符号是什么?”魏玄极指着上面的拼音问。   周元瑢一拍脑门,差点忘了,魏玄极不懂拼音,所以,现在要从拼音开始教吗?   幸好《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有部首检索法,周元瑢教给魏玄极什么是部首,几种基础的部首,算是勉强把查字典这件事给教会了。   “这是什么?”魏玄极从书册中找到一个全是空白米字格的本子。   “这是练字用的字帖,上面都是名家书法,你可以挑一个喜欢的练。”周元瑢道。   “没有仙人的字体吗?”魏玄极望向周元瑢,目光中满是期待。   周元瑢尴尬,他崽真的以为他是十项全能吗?这个毛笔字嘛,他还真是不行……甚至在考虑自己拿一个字帖回去练了。   “嗯……我的字一般。”周元瑢说道。   魏玄极显然不信。   “肯定比五经博士那死老头写的好。”魏玄极小声道。   “什么?”周元瑢仿佛听到他崽在说脏话。   魏玄极睁大无辜的眼睛:“我会好好练习的。”   “很好。”周元瑢rua了rua他崽的脑袋,细细的脖子开始晃来晃去。   现在就是看魏玄极阅读了这些书之后,成效如何了。    第28章 夜校培训老师   周元瑢离开荒草院落后,点开出行,地图上果然出现了一个新开的地点,叫【赵师傅的僻静小院】。   这说明他的猜想是对的,游戏世界里可以前往的地点,与白天的行动相关。   不过,他的小院没什么好去的。   周元瑢还是选择去【金满堂后厨】。   门“吱呀”一响,乔老板出现在台阶上,照例是一阵寒暄,不过比上次的热情多了。   周元瑢试着点开乔老板的状态栏,他惊奇地发现,状态栏里的详细属性竟然展开了。   姓名:乔三   性别:男   简介:金满堂的老板,大皇子与外界往来的桥梁之一。   生命:100/100   体力:72/100   威望:160(小有名气)   好感度:120(友好)   他稍微一想,这两个晚上之间可能发生好感度变化的事件,也就只有在他帮着乔老板在宴席上大出风头这一节。   看来,白天赢得的好感度,到夜晚游戏时间还会继承啊。   果然,夜晚游戏世界,和白天现实世界之间的投射,是千丝万缕的,如果能利用好二者的关系,互相促进,这将会是一个非常给力的外挂!   周元瑢思索着,把其他互动项目也点了一遍,【饮食】【衣饰】【住房】都没什么奇特的,只是到了【行程】,忽然弹出一个提示框:   【是否邀请乔老板为小皇子魏玄极的夜校讲师?】   周元瑢:???   这什么操作,大皇子手下的人,也能当他崽的讲师吗?   周元瑢倒是不会质疑乔老板能给小皇子教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嘛,何况是乔老板这样能担当金满堂老板的商业大佬,那肯定对开饭馆和搞机密有两把刷子啊,来个私密课堂,对小皇子来说肯定提升多多。   何况皇子将来的发展路线不一定非得是从政的,也可以经商嘛,搞钱在任何时代都很重要,何况皇子搞钱,背靠大山,已经占了大便宜了。   周元瑢立刻选了【是】。   乔老板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咦?你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所以什么时候开始上课?他崽何时能变成商业奇才?   周元瑢期待的目光中,乔老板面不改色,丝毫没有立刻登坛开讲的意思。   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操作?   周元瑢试探着问了句:“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崽补课?”   乔老板瞪着周元瑢:“这不是听你安排吗?”   周元瑢迷惑:“那你明天晚上方便吗?”   乔老板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翻了翻,说道:“明天晚上没有通宵酒席,应该可以。”   周元瑢道:“那就明天晚上开始吧。”   乔老板又没反应了。   周元瑢有些无奈,这游戏系统没有说明书啊。   他想了想,难道行程安排在【出行】里?   周元瑢戳开【出行】,与上次不同,好感度达标之后,【出行】中展现了一个古代账本的背景,上面是乔老板不大好看但胜在清晰的笔迹:   九月二十   寅时正(4:00):监督伙计清洗后厨   寅时末(5:00):监督伙计打扫金满堂前院及中堂   卯时正(6:00):接收城外田庄送来的新鲜蔬菜   卯时末(7:00):和伙计们一起吃早饭   ……   这样的时刻表,一直排到一天结束。   周元瑢不由得肃然起敬,看起来金满堂是高端饭店,日常没有太大的客流,乔老板似乎很闲。   其实他的日程却是排的满满的。   周元瑢又往后翻了几页,发现只能看到三天内的行程,这三天里,乔老板基本上是在给大皇子的宴会做扫尾工作,大部分宾客会在三天内离开,还有一些会长期逗留,大皇子开完宴会就走了,乔老板还必须负责接待好这些滞留客。   幸亏晚间没有太大的宴席,所以乔老板一天的工作基本上是在日落之后结束,他会在戌时(20:00)之前上床睡觉。   于是,乔老板从戌时到寅时这段时间就是空白。   周元瑢想着,既然叫夜校,那肯定就是约他这个时间了,虽然有点残酷了,但是他也没别的时间啊。   周元瑢试着戳了戳这段空白的时间段,可是系统没有弹出任何提示。   周元瑢狐疑,这要怎么约啊!他想按F1求助!   他试着跟乔老板沟通,乔老板颠过来倒过去就那两句话,周元瑢忍着肉痛在商城里花1000金币买了一笼荷叶饼送给乔老板。   乔老板一脸嫌弃地说道:“这种低劣的东西,以后不要拿给我。”   可恶啊。   乔老板你的收礼门槛很高啊。   周元瑢只能暂时作罢,他想了想,这样也好,先不要约上课,明天白天了他再来探探乔老板的口风,如果乔老板对夜间发生的事一点都不记得,说明抓他给小皇子上课是安全的。   以此类推,只要周元瑢拓展的社交圈,达到一定好感度之后,应该也可以给小皇子上夜校,如果他们都不记得夜间发生的事,这夜校就是绝对安全稳妥的,周元瑢甚至可以抓开平帝和大皇子给小皇子讲课……   这样想着,周元瑢退出了游戏世界。   第二天一早,周元瑢就找了个借口去金满堂,探了探乔老板的口风,果然,乔老板对夜间发生的事一概不记得。   如此他便放心了。   当天去修理店看了一回蒸馏器的进度,周元瑢便返回家中。   白天从来没有这么无聊过,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快进条,他要拉到晚上啊!   太阳慢吞吞地落山,周元瑢安详地躺在床上,准备进入游戏世界。   这时,周元琦忽然冲了进来,一把子扎在床边上。   “小弟,糟了,大哥回来了!”   周元瑢:???   怎么他大哥还活着吗?诛九族的时候没见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的地雷x1    第29章 大哥回来了   “大哥回来了?你这么慌张干什么?”周元瑢不解。   周元琦没有解释,直接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和一把碎银子,塞进周元瑢的被子里。   “这是我从张妈那抢出来的,先藏你这,你继续装病,不要起来。”周元琦叮嘱周元瑢。   周元瑢迷惑,这上门的是大哥,还是债主啊?   很快,他就知道了。   周家这位大哥,比债主还可怕。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前传来,来到家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这群人都举着火把,明晃晃地站了一屋,一个个身量高大,看起来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周元瑢被火光晃得发晕,他侧过头,从周元琦的脊背旁边看过去,只见一群凶神恶煞正站在空荡荡的屋中,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玄色软甲的高大男子,在他身边,连高大魁梧的周泰都被衬得矮了一截。   “周元琦,你让开,让我看看小弟的病情如何了。”高大男子沉声说道。   周元琦死撑在床前:“小弟已经睡了,怎么,你现在想起来看他了?我们在菜市口砍脑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劫法场?”   “周元琦!”周泰喝道,“不要胡说八道!”   周元琦从大声哔哔转为小声碎碎念。   从周元琦的碎碎念中,周元瑢知道了,他家大哥叫周元贞,是一名很有名的前朝武将,目前的正在担任造反军领袖……   等等,什么领袖?   也就是说,他们家被诛九族不是完全无辜的,活跃在京畿重地的前朝余孽,里面有周元贞一股势力?   周元瑢顿时有点慌。   忽然间,眼前的遮挡物被拨开了,周元琦摔在了地上,发出“诶呦”一声痛叫。   周元瑢慌忙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一股生铁一样的气息接近自己。   锐利的目光正盯在他脸上。   周元瑢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都要立起来了,极度危险的预感,让他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   下一刻,一只戴着护甲的手摸进被子里。   摸索了两下后,撤了出去。   周元瑢听见周元琦的大声叫骂,让周元贞把他们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交回来。   “哼,周元琦,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周元贞冷冷地说道。   凌乱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房间里再度静下来。   周元瑢感觉不到眼皮上跳动的火把光芒了,他才睁开眼睛。   周元琦无力地坐在地上,像一条死鱼。   周泰站在门边,长叹一声,抬脚走出去。   周元瑢坐起来,想从窗户往外看,可惜窗户上的破洞已经被他的便宜爹和哥哥堵上了。   他只看到火把的光从院子里移出去,消失在院门口。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的时间晚了一些。   他家崽把井台周围的草都拔光了。   周元瑢出现时,魏玄极正在拔自己的头发。   还好他出现及时,阻止了孩子英年早秃。   “年少不知头发贵啊……”周元瑢叹气道,他坐在井台边,愁绪满腹。   “仙人遇到什么事了吗?”魏玄极乖乖地坐在他旁边。   周元瑢很想说,原来他家埋着一个大雷,他大哥是造反军领袖,这谁遭得住,哪天东窗事发了,他还得被拉到行刑台上去砍脑袋。   可是他不能说。   小皇子自己的麻烦就够多了,告诉小皇子于事无补,还会给孩子背上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压力。   “就是我家里的一点事,现在已经过去了,不重要了。”周元瑢道。   “噢。”魏玄极有些失望,仙人不觉得他有能力为他分担事情吗?   “比起这个,昨天给你的那些书和字帖,带出去了吗?”周元瑢问道。   “带出去了。”魏玄极正要跟周元瑢汇报他今天的成绩,“我先看了一会儿《春秋》,但是看不懂,我就换了一本《资治通鉴》,里面有很有意思的小故事,我一看就放不下了,一直看到晚上才想起来练字……所以,只写了十页字帖。”   “你把《资治通鉴》看完了?就一天时间?”周元瑢惊讶。   “嗯,只看了故事……其他没怎么看。”魏玄极对手指。   周元瑢揉了揉小孩的脑袋:“不错啊!那你也可以看看《史记》,上面也有很多故事。”   “好!”魏玄极爽快答应,接着,他又迟疑了一下,问道,“不过,《资治通鉴》上的朝代和名人,我怎么都没有听说过?”   啊这。   因为你是架空历史啊。   周元瑢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历史朝代都不一样的话,这些书籍似乎并不能给小皇子提供引经据典的素材啊。   商城卖的是什么不配套的古文经典啦。   “这些书都是仙界的历史,所以……和你们不一样,你可以只看故事,长长见识。”   “这样吗,原来是仙界的历史。”魏玄极心中默默想,那更要好好地记诵了,这可是仙人的先辈所经历的事情,如果能够全部记住的话,和仙人的话题也可以多一点。   然而他并不知道,周元瑢自己都没看过其中一大部分书,咳。   周元瑢打开魏玄极的状态,看向属性面板。   文化:46(阅读《资治通鉴》+40)   武术:381(晨练+1)   魅力:12   才艺:10(临摹字帖+10)   野心:17(阅读《资治通鉴》+2)   道德:8(阅读《资治通鉴》-2)   威望:0   人心:0   好感度:999(至交)   《资治通鉴》真是一本好书!周元瑢忍不住暗中击节。   这样说来,只要读20本《资治通鉴》,崽就会成为当代大儒!   不过,道德-2是怎么回事,崽你到底在《资治通鉴》里领悟到了什么啊!   周元瑢沉浸在教育学专家模拟器的新奇感中,恨不能立刻让魏玄极把其他书也看一遍,看看能加些什么属性。   不过,《资治通鉴》再好使,纵观华夏古代史也只有一本,其他书是否也能起到这么好的效果呢?   周元瑢摸了摸下巴:“再看看《史记》《三国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加油!”    第30章 这是什么跨国总裁班   加油是什么意思?魏玄极想。   应该是一个鼓励性质的词吧,自己连这都要问,仙人肯定会不耐烦,还是不问了。   “嗯。”小皇子乖巧地点头。   “对了,让我来看看你的行程……”周元瑢自从发现了行程表之后,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行程表能够透露很多信息,比如主人公的做事方法,交际范围,业余爱好等等,最重要的是,它真实。   听其言,观其行,行程表是比主人公自己说出来的话更为可信的轨迹。   他怎么没有早发现这个!   周元瑢打开魏玄极的行程表,只见上面写着:   九月二十一   卯时正(6:00):跑步   卯时末(7:00):吃饭   辰时正(8:00):打拳   辰时末(9:00):跳桩   周元瑢:……   健身的内容会不会太多了啊!   他仔细看了一遍魏玄极明天的行程,发现早上和晚上各有两个时辰在健身,也就是说,一天8个小时的健身时长。   怪不得他崽的武术属性高达380+!   这样下去,鲁智深就在前方招手了。   周元瑢毫不怀疑,某些强大的基因作用正在驱使着他崽向着二皇子的路线发展。   周元瑢看到几个空白时间,想把读书给加进去的,但是却戳不动。   白天的行动,只能由小皇子自己来决定。   那么晚上呢?   夜校能不能安排上?   周元瑢试着戳了一下晚上,跳出一个提示框,让他选择讲师。雨兮団兑   选项只有一个:   乔三《高端商务酒店经营》   周元瑢要笑死,乔三这课程怎么还有一个如此专业的名字。   虽然不知道小皇子学了能加啥,不过能学就安排上!   这个课程只能安排三天的量,周元瑢就把三天晚上都安排了。   子时正到子时末,不影响周元瑢和小皇子交流,俩人一般入睡时间是戌时到亥时,分享一下小皇子的学习进度,闲聊几句,也就散了,怎么也熬不到子时去。   周元瑢排好课以后,消掉行程表。   “魏玄极,从明天开始,我给你找了一位老师,不过,你不能向现实中的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此人身份敏感,你也不要去找他。”周元瑢正色道。   魏玄极正好奇地望着半空中,听到这话,立刻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这个人姓乔,你可以叫他乔老师,或者乔老板,总之,他不会记得给你教过课这件事,你可以放心地和他沟通。”周元瑢介绍道。   这件事好像疑点颇多,但是魏玄极并没有多问。   “是仙人在梦中给我请的师父,我明白。”小皇子展现了他超常的理解能力。   “很好,那就这么定了,从明天晚上开始,我和你聊完,他就会来上课,他讲的内容是关于……嗯,怎么开一家高端饭馆的,应该挺有意思的。”说实话,周元瑢都想听。   小皇子本来挺紧张的,听到这个课程名字,顿时松了口气。   仙人给他约的课果然与众不同,怎么开一家高端饭馆,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课程,他的好奇心一下被激发起来了。   “还有那些书,白天也要抽时间看。”周元瑢叮嘱道。   “好。”小皇子乖巧地答应。   两人聊完后续课程安排,就各自散了。   周元瑢为了确认课程安排,又去了一趟【金满堂后厨】,看到乔老板的行程表里也出现了《高端商务酒店经营》课程之后,才放下心来。   他又数了数自己的金币,还剩下不少,虽然银子被危险大哥抢走一大半,不过剩下这些应该也够支持小皇子的教育了。   这样想着,周元瑢退出游戏。   这时,眼前突然弹出一个提示弹框:   【是否确认执行《高端商务酒店经营》课程安排?   《高端商务酒店经营》课程价目:100万金币/每课时】   夭寿啦,这是什么跨国总裁班吗?   周元瑢又看了一眼金币余额,他记得500块钱是100万金币,1两银子等于500块钱,也就是说,一个课时一两银子!   乔老板你这是抢钱啊!   怪不得人家看不上周元瑢送的1000金币的荷叶饼。   周元瑢咬了咬牙,还好他拿到乔老板的预付款之后,就立刻充了10两银子进入养崽系统,1两银子就1两银子吧,钱还能再赚,孩子的时间可经不起荒废。   *   翌日清晨,周元瑢在框框砸木头的声音中醒来。   周元琦正在院子里砸铁条。   “等我把这条铁门栓加上,看你周元贞还进得来进不来……”周元琦碎碎念道。   周元瑢看得好笑,好笑中又有几分苦涩。   “昨天丢了多少钱?”周元瑢问道。   “二十二两七钱零六文!”周元琦恨得牙痒痒,“小弟你这些天辛苦赚的钱,就买了一篓炭,一缸米,几把菜,其他的全被周元贞抢走了!周元贞这个混蛋!差点害死我们不说,回来一句道歉没有,拿了钱就走,简直比强盗还可恶!”   周元瑢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十两银票:“我这还有一点买药钱。”   “那不行,那可是你的买药钱!”周元琦碎碎念道,“都怪周元贞!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周元琦!”周泰出现在门前,喝止住周元琦。   周元琦不说了。   “人各有志,何况什么才叫忘恩,什么才叫负义,也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周泰沉声道。   确实,从维护旧朝廷的角度来说,周元贞绝对是忠义之辈,周泰他们屈居于新朝之下,才叫忘恩负义。   “元瑢,你的买药钱,你还是自己收着,眼下家中积蓄还能度日,不用你拿药钱来贴。”周泰说道。   周元瑢作为一个穿越者,对旧朝没什么代入感,不过他也可以理解周泰的选择,无论是作为旧朝的大将军,还是作为周元贞的父亲,他都会选择息事宁人。   也就是说,以后周元贞缺造反经费了,还会回来劫掠自己老家,真是牛逼啊。   周元瑢开始盘算着把钱放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等到家中需要时再拿回来,毕竟,人都是自私的,周元贞为他的造反大业考虑,连家人性命都不顾了,周元瑢没道理当冤大头,把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给别人做嫁衣。   计议已定,周元瑢没说什么,把十两银票收回衣服里,往刘师傅的修理店去。    第31章 藏点私房钱   自从周元贞回家一趟,周家父子就一直处于紧张之中。   院门外有个风吹草动,周元琦就要趴到门缝上去看,一边看一边碎碎念,看这个路人也像眼线,那个路人也像暗探。   周泰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一副随时准备好为了大义慷慨就义的模样,但是周元瑢却分明看到了他眼睛下面的青痕,老爷子晚上肯定辗转反侧睡不着。   周元瑢不由得暗叹,还好他已经从金满堂那边打探到消息。   朝廷里压根没有注意到老周家某天晚上的不正常人员流动。   事实上,自从大皇子查到了周元瑢就是流觞会上出丑的那个三公子之后,就没再打过拉拢老周家的念头。   以大皇子的战略眼光来看,拉拢一个废物家庭没什么用,既然二皇子愿意把废物当宝,他也不拦着。   而二皇子自从周元瑢自负药钱之后,就偃旗息鼓,再没有出现过。   周泰本来还在发愁,万一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想拉拢他们老周家,要求他们家必须站队,他们家该选哪边。   谁知这件事就没有后文了。   朝廷的忽视,虽然吧,有点伤人自尊,但是周元瑢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被当成废物,总比被上面重点关注来的好,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挂靠在刘师傅修理店里做事的缘故。   三天后,刘师傅修理店的蒸馏器做好了,周元瑢按照约定把第一波做出来的蒸馏水分给伙计们。   “我回去就拿这神水泡茶,试试什么味!”   “我媳妇就等着喝这一口,咱们也算是和有钱人喝了一样的金贵水。”   “跟着三公子做事就是得劲!”   伙计们兴高采烈地把蒸馏水珍藏起来,闹哄哄地议论着要怎么使用这“神水”。   不一会儿,乔老板带着金满堂的人上门来验收货物,周元瑢给他们展示了成果,乔老板十分满意。   一辆辆大车停在修理店门前,伙计们喜气洋洋地把蒸馏器抬上车,用大红布盖住,车辆驶上朱雀街,引得不少路人围观。   周元瑢见状,拉过乐呵呵的刘师傅,告诉他这正是最好的时机,可以给蓄水池做宣传了。   刘师傅抓了抓脑袋:“我怎么没想到!”   刘师傅发动伙计们,向路边好奇围观的百姓们推销店里的净化水,告诉他们有一劳永逸的方法,可以做出和金满堂一样清澈无比的饮用水,不管是直接喝、还是用来烹调,都非常健康味美。   老百姓们一听,花不了几个钱,就可以享受到京州贵人们的服务,顿时一拥而上,要找刘师傅付定金,约工期,刘师傅店里顿时涌满了人头,把周元瑢都挤到一边去了。   周元瑢见广告效果已经达成,便抽身出来,跟着乔老板的车队一起,往金满堂去。   清点完蒸馏器后,乔老板把周元瑢留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笑吟吟道:“祝贺咱们第一笔合作的生意成功达成,这是额外的奖赏,你拿着吧。”   周元瑢看了一眼,喝,好么,竟有四十两银子。   “这也太多了。”他隐隐感觉乔老板可能不止这一件事。   果然,乔老板清了清嗓子,叫人散去,屋里只留下周元瑢和他两个人。   “赵师傅,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乔老板低声道。   看到乔老板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周元瑢不禁紧张起来。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关于《高端商务酒店经营》的吧?乔老板并没有完全忘记夜校补习班的事?   周元瑢的内心在尖叫,但表面上波澜不惊:“什么事?”   乔老板意味深长地盯着周元瑢的席帽看了一会儿,道:“我听人说,你在演示蒸馏器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你说……水中有铁?这是怎么回事?”   “啊?”周元瑢愣了一下,“哦,我是说过。”   “所以,水中真的有铁?”乔老板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元瑢,“赵师傅,你这话说得太神了,令人难以置信,你怎么证明水中有铁呢?你能从水中炼出铁来吗?”   周元瑢顿时笑了,你们古代人脑洞真大。   “怎么?我说得有问题?”   “很有问题,水中有铁,那是离子状态的铁……啊,简单来说,就是只有很少很少的铁,根本炼不出来。”周元瑢笑道。   “这样啊……”乔老板失望。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墙壁响了一声。   周元瑢诧异地看向墙壁。   乔老板干咳一声,道:“也就是想问问你这个,既然问完了,那咱们今天就说到这吧。”   周元瑢点点头:“那我告辞了,乔老板留步。”   乔老板还是将周元瑢送出金满堂。   两人离去后,大皇子的亲信从隔壁走出来。   “这赵师傅也没有传的那么神奇,什么水中有铁,既然炼不出来,又如何证明水中有铁,怕不是说大话吧。”亲信自言自语,举步离去。   周元瑢回到刘师傅修理店,得知店里的蓄水池工期排到了下个月中旬,这阵子都有的忙了。   他又拿到一波进账,比不得蒸馏器的分成多,不过到手也有二十多两银子。   周元瑢想把乔老板的打赏也分给刘师傅三成,但是被刘师傅拒绝,周元瑢只好作罢。   他盘了盘自己现在的积蓄,一共有七十六两八钱银子,还算宽裕。   这一次,他没有乖乖带回家给张妈,而是藏在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照例查阅了崽的日间功课。   魏玄极这几天在读《史记》,但是《史记》里的故事有点难读,他有很多地方不懂,所以读的速度特别慢。   毕竟《资治通鉴》是宋人写的,《史记》是汉人写的,这语言精炼程度不同,《资治通鉴》里面又有一种黑色幽默,比较符合魏玄极的口味。   “没关系,慢慢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周元瑢说道。   事实上,他正在发愁,魏玄极的文化课,必须得找一个对口的文化课老师才行,可是,他的交际圈里,却一个文化人都没有!   “噢。”小皇子懵懵懂懂地看着周元瑢,反正仙人说的都是对的,他看不懂,一定是因为他看的太少的缘故。   “对了,乔老板的课上的怎么样?”周元瑢问道。   说到这个,魏玄极的兴趣点就来了。   “很有趣,乔老板真是个妙人儿。”魏玄极评价道。   不知怎的,周元瑢在魏玄极身上看了九五之尊,似笑非笑地评价下属臣子的感觉。   这就是皇室血脉么,自带俯视效果。   不知道野心勃勃的中年企业家乔老板听到一个小孩这么评价他,他会作何感想。   周元瑢打开魏玄极的属性面板:   文化:68(阅读《史记》+22)   武术:388(锻炼+7)   魅力:32(《高端商务酒店经营》课程+20)   才艺:58(《高端商务酒店经营》课程+40,临摹字帖+8)   野心:18(阅读《史记》+1)   道德:10(阅读《史记》+2)   威望:0   人心:0   好感度:999(至交)   周元瑢舒了口气,这些数值总算通过氪金的方式有了明显的提高。   小皇子不再是一名个位数战士,现在他变成了两位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苏锦秋的地雷x1~    第32章 教导主任的凶恶面孔   周元瑢用剩下的金币又买了三节《高端商务酒店经营》。   就算孩子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文化人,但是在经商方面多累积点经验,也可以成为一位富甲一方的逍遥藩王。   人生就是有多种可能,不要把路走窄了。   “仙人。”   周元瑢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拽了拽。   他低下头,看见小孩面带忧虑地望着他。   “怎么了吗?”周元瑢问道。   “我……遇到了太医院的张太医。”魏玄极顿了顿,说道,“他说你把二皇兄给你的药费退回来了,仙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咦?”周元瑢都把这茬给忘了,魏玄极猛一提起,他没反应过来,“什么药费?哦哦对了,想起来了——我只是不想和二皇子走得太近,无缘无故承他的恩,毕竟皇室子弟,派系分明,一旦走得太近,就会被卷入权力纷争之中。”   小皇子的小脸上满是失落:“这样吗……”   周元瑢RUA了RUA小皇子的脑袋:“当然啦,你和他不一样,你是我养的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你的。”   小皇子这才好受了些。   “不过……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二皇子给我垫付药费的事吧。”周元瑢迟疑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啊这,”魏玄极顿时紧张起来,“仙人跟我说过,二皇兄救了你一命,那时候二皇兄在监斩台前救下周元瑢一家,这宫城里人尽皆知,我猜想,仙人应该就是周元瑢。”   “嗯,猜的不错。”周元瑢点点头,他崽的智商还是没问题的。   “我从二皇兄那里听说过,仙人身体不好,需要药物调理,那药物价值不菲,周家刚被抄家,恐怕承受不起,所以从皇子月俸里拨钱给太医院买药,负责给仙人配药的就是张太医,”魏玄极顿了顿,“我之所以问的这么细,是因为……这是仙人的事,我就想多关心一些。”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我的事情你了解了不少。”周元瑢笑着摸了摸小孩头顶的软毛。   小皇子放松下来,眯起眼睛,舒服地享受着仙人的摸摸。   “不过,”周元瑢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你和二皇子走得很近?”   魏玄极再一次坐直了身体。   “那……那倒没有,就是偶尔……”魏玄极紧紧抱住自己的小马甲。   见小孩如此紧张,周元瑢笑了:“我不是不让你和别的皇子玩啊,二皇子人还不错,你偶尔跟他联络联络感情也挺好的,不过那个大皇子,你可要小心提防,不可以什么话都跟他说,知道吗?”   “嗯!”小皇子乖巧点头。   魏玄极暗暗地想,他在仙人心目中的形象似乎扭转一点了,仙人对他的评价是“人还不错”,这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呢?   只要他足够努力,让二皇子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在仙人的心中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他就可以脱掉马甲,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威名远播的二皇子!   那个时候,仙人的表情一定十分惊讶!   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小皇子的嘴角微微地翘起来。   那么,接下来,他必须在即将到来的秋猎中大出风头,让皇宫上下的人承认,二皇子是宫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   周元瑢并不知道身边小小的崽又在想什么东西,但是他看到了一个弹框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小皇子的野心:秋猎。   大晟以武力得天下,建国以来,开平帝十分重视“秋猎”活动,每年秋天,皇室子弟、王公大臣都将在都城东郊外的皇家狩猎场进行狩猎,在狩猎中夺得前三名的人,都将受到皇帝的嘉奖。>>查看更多】   【提示:完成小皇子的野心任务,将获得属性奖励。】   小皇子的野心?他崽年纪小小,也有野心这种东西吗?   唔,好像是有,读《资治通鉴》和《史记》都加了野心。   周元瑢继续点下去。   【秋猎将在三天后举行,小皇子想要参加秋猎,必须满足以下条件:   文化>100,武术>150】   等一下,参加个狩猎,竟然还要有文化?你们这个标准定的有点不科学吧!   周元瑢切到魏玄极的属性面板,看到一个令人伤心的数字:   文化:68   ……   文化还差32!秋猎就在眼前!   周元瑢不能允许自家崽的野心落空,他一定要想办法在三天内把文化加到100!   现在加文化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读书,还是太单一了,而且读《史记》的话,三天才加了22点文化,保不齐其他书的效果还不如《史记》好,他还得想点别的办法才是。   “魏玄极,秋猎马上要开始了,你应当提前准备起来才是。”周元瑢正色道。   魏玄极刚一想秋猎,就看见了半空中的弹窗,显然,仙人也看到了,而且打算帮助他。   魏玄极挺直后背,笃定道:“我会打败其他人,夺得冠军!”   周元瑢失笑:“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你要能参加秋猎才是,你看,你父皇对你的文化水平不太满意,这三天里,你必须要努力学习文化课,多读书,提升自己的文化水平,到时候你请求参加秋猎,你父皇才有可能会同意啊。”   “这样吗?”魏玄极有点懵,是他没想到这一步,“那我会努力读书,同时加紧锻炼。”   “不不不,你明天不要锻炼了,一起床就读书,明天晚上我来查你的功课。”周元瑢露出了教导主任的凶恶面孔。   在周元瑢的威逼之下,小皇子乖乖把日间行程变更成了:   卯时正(6:00):晨读《唐诗三百首》   卯时末(7:00):晨读《唐诗三百首》   辰时正(8:00):阅读《史记》   辰时末(9:00):阅读《史记》   ……   戌时正(20:00):阅读《古文观止》并背诵全文   戌时末(21:00):洗洗睡   简直是魔鬼一般的文化课训练日程,周元瑢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   虽然他不能直接变更小皇子的日间行程,但是他可以通过哔哔的方式影响小皇子,让崽自己动手,真是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37469354、卡壳在干什么的地雷分别x1~~    第33章 拓展交际圈   当然,周元瑢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坐等着崽自己把文化提升到100。   他想了想,离开荒草小院,往都城地图上其他地点走去。   【金满堂后厨】、【周宅(家)】、【刘师傅的修理店】全都被周元瑢踩了一遍,得到若干课程:   《铁锅烹饪基础》金满堂后厨大师傅   《兵法基础及实战演练》周泰   《近身肉搏的艺术》周元琦   《木工入门》刘师傅   ……   就是没有一个加文化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周元瑢坐在床边深思。   他的交际圈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周围都是粗人!   不行,他必须发展几个文化人了。   周元瑢换好衣服,前往自己的小院,取了钱,出门碰见庄宅牙人。   周元瑢想着,牙人总是见多识广,问他准没错,便向他打听这附近文人聚集的地方有哪些。   牙人立刻说道:“茶庄。”   茶庄,品茶的地方,大晟都城里懂得品茶的人不多,一般都是南方来的客商,或是文人。   茶庄为了吸引生意,一般会开展一些文化清谈,请一些小有名气的文人,聚在一起谈谈时兴的话题,对此有兴趣的人也愿意花一点茶钱,来增涨见识。   “茶庄?”周元瑢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   那个人一出场就和茶捆绑在一起——方安世!   他怎么就把这号人才给忘了呢。   周元瑢立刻变装前往金满堂,自从他为乔老板办妥了蒸馏器的事,就得到了随时进出金满堂后门的许可,虽然他仍然无法进入前院、客人饮食的地方,不过,已经够了。   周元瑢来到通往前院的小花园中,在湖边溜溜达达,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   他知道,作为南方客商,方安世肯定不愿意宅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更喜欢这种山水园林的景致,上午吃完饭后,他多半就会出来散散步。   果不其然,周元瑢转了两圈,就听见有人叫他:“赵师傅?”   周元瑢回过头,看见方安世正一脸兴奋地走过来。   怎么方安世见到他,比他见到方安世还兴奋?   “赵师傅,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方安世拉住周元瑢,“我正想跟你说说你做的蒸馏器——”   原来方安世也是从乔老板那预定蒸馏器的金主之一,他拿到蒸馏器后,立刻测试了几次,果然得到了蒸馏水。   方安世这几天都想和人交流关于蒸馏器的事,只是抓不到人,可把他给憋坏了。   没想到今天撞到了赵师傅本尊,在他快要启程回老家之前,有这么好的运气,方安世能不兴奋吗。   “赵师傅,你的蒸馏器我用过了,蒸馏出来的水确实很纯净。”方安世说道,“不过,我仔细品了品,其实还是有一丝井水的浊气的,现在想来,我在宴会上没有尝出来味道,可能是因为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吧。”   周元瑢心想,方安世你能不能更傲娇一点,明明很感兴趣,却还要挑剔一大堆毛病,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赵师傅,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你是从工匠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我是从商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你看,这蒸馏器,是一件成本远远大于收益的器具,只可以作为新奇的玩意,不可以大量投入生产,否则一定会赔本。”   说完之后,方安世便用一副斗鸡似的挑衅态度看着周元瑢,似乎想要随时和他进入战斗状态。   周元瑢没事不和人辩论,耗时耗力,又不赚钱,他也没有那个义务纠正别人的偏见和错误。   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了,他需要方安世的人脉资源。   所以,他必须亮一亮手段,引起方安世的兴趣。   “会有这种想法,只能说明方老板你把路走窄了。”周元瑢笑道。   “哦?怎么说?”方安世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元瑢。   “这蒸馏一道,自古有之,它是一种液体提纯的手段,不仅仅应用于水,也可以应用于酒、药汁,甚至可以捣碎花瓣,压榨瓜果,提炼出原汁原味的花露、果露,只要小小一瓶,随身佩戴,需要时洒上一点,就胜过烟雾缭绕的熏香。”   周元瑢说罢,方安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果真?”   “当然,一试便知。”周元瑢道。   方安世毕竟是生意人,已经嗅到了这里面的商机,他立刻拉住周元瑢的手臂:“赵师傅,什么都不说了,今天就去我茶庄上,我请你喝一年只产十两的顶尖货。”   周元瑢立刻想到了都市传说中,只有高级别领导才能喝上的一小包特供大红袍,他对茶叶虽然没啥兴趣,但是也升起了几分好奇。   看得出来,方安世是有心要和他合作,让花露、果露的点子能落地。   不过,周元瑢需要的却不是一包金贵的茶叶,他想要的是方安世的人脉。   “茶就算了,我这舌头啊,麻木得很,喝了也是牛嚼牡丹,”周元瑢道,“不过,我家里有个小孩,十一岁了,没上过什么学,在家自己看书,也不知道要看些什么,如今准备入学了,怕入学考试不及格,想着能不能找些有学问的塾师,给他讲讲基本的经学知识……”   “这容易!实不相瞒,论塾师,肯定是我们江南的私塾、书院最强,我这次上京城来,就是为了响应乡亲们的需要,在京城开一家方记茶庄的分号,好叫他们有个聚会的地方,走走,我带你去茶庄上,把他们都召集起来,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去问。”   “那再好不过了!多谢方老板。”周元瑢大喜。   “不必多谢不必多谢,如果能研究出花露、果露,赵师傅你才是我的大恩人,我正愁那百万两的订单……唉,不说那些,赵师傅,我们走吧!”   方安世拉着周元瑢的手臂,一路出了金满堂,乘车赶往方记茶庄。    第34章 花露蒸馏器   方记茶庄临湖而建,装潢清幽雅致。   方安世带着周元瑢来到湖边的雅座,命人将窗户上的竹帘拉起来,只见绘制精美的花鸟图徐徐卷起,露出烟波浩渺的湖面,令人心旷神怡。   周元瑢欣赏了一回茶庄的建筑风格,听方安世简单介绍了一番。   两人在茶桌边坐下来,方安世叫人来上茶。   “为表我的诚意,我已经传信出去,叫以前在书院任过教的,做过西席的,来茶庄上见面,”方安世点燃了小火炉,对周元瑢说,“来,赵师傅,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等人,一边聊聊那个蒸馏花露、果露的想法。”   周元瑢很满意方安世的安排,便跟他聊了聊蒸馏花露、果露的细节。   “你的意思是,眼下的蒸馏器还达不到标准,需要重新制作?”方安世身子前倾,十分关心地问道。   “不错,现在的蒸馏器主要是用来蒸馏水的,陶罐部分容量过大了,像是花汁、果汁一类,本来能够采集到的量就很少,需要用更精细的蒸馏器来收集花露。”周元瑢道。   方安世点点头:“那么重新制作,需要些什么材料呢?需要多久才能做出第一批花露、果露?”   周元瑢算算日子:“约莫两天时间吧。”   “这么快!”方安世诧异。   “是,制作花露、果露的蒸馏器反而比较简单,所需要的材料更少。”周元瑢道,接着,他给方安世开了个单子,上面写着所需要的材料。   方安世拿到单子,立刻出去交代人把材料备齐。   不多时,方安世请来喝茶的塾师、西席们鱼贯而入,来到茶室之中,看到戴着席帽的周元瑢,他们愣了一愣,再听到方安世的介绍,说这是一名手艺精巧的老师傅,众人更加不解,他们都是文化人,为何要同不懂文化的粗人一座喝茶。   “你们有所不知啊,就是这位赵师傅发明了蒸馏器,做出了骗过我这条舌头的蒸馏水。”方安世解释道。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方老板要请一个工匠来做客了。   不过,工匠就是工匠,跟他们这些文化人是说不到一起的,何况周元瑢的打扮很奇怪,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周元瑢知道,要拓展夜校的师资力量,把这些文化人发展成小皇子的老师,必须要达到一定好感度才行。   方安世只能牵个线,如何获得他们的好感,只有周元瑢自己想法子才行。   周元瑢没有耽误时间,收下这些文化人的名帖之后,他便起身告辞了。   “方老板,我还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你能不能出来送我一下?”周元瑢慢悠悠地说道。   方安世立刻起身,向在座的朋友们告罪,随后跟着周元瑢出来。   一座的文化人都感到稀奇,这赵师傅真是架子大,竟然还要方老板亲自送他,方老板也是的,明明是他发帖子请大家,大家来了,他又不亲自招待,冷落下这一屋的人,自己跑出去送人了。   方安世自己也觉得不大好,因此把周元瑢送到门前,给他安排了马车,就想返回去。   周元瑢却叫住了方安世。   “方老板,我觉得,我们这个花露、果露要成功地推出来,需要设计一次试香会,先找一些能诗会文的人试香,试过之后,由他们去宣传推广,我们再根据他们的反馈,调整香味配料,争取在上市的时候,能够一炮而红。”周元瑢将他的方案说出来。   方安世笑道:“赵师傅,你的想法,我已经想到了,我打算好好准备一下,搞一场大的宴会,召集都城里的名士前来品香……”   “等一等,那需要准备很久吧?我觉得可以先不要把场面搞得那么大,先小范围地试香,就你今天请来的这些人就可以,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做花露、果露,没有那么大的把握,先让方老板你的熟人们试过,如果效果不错,再搞一次大的。”周元瑢急忙道。   他有自己的算盘,他等不了那么久,秋猎之前,他要搞到一次文化课,那么就必须在有限地时间里举办试香会,通过这种方式,快速拉进他和文化人们之间的关系。   时间不等人,只有三个晚上可以利用了。   周元瑢跟方安世敲定,他会在尽量在后天上午把花露、果露制作出来,请方安世把这些文化人约在后天下午,他们一起进行试香,之后周元瑢再回去改进蒸馏步骤。   “这么着急吗?”方安世有些不放心。   “对,只争朝夕。”周元瑢笃定道。   “只争朝夕……”方安世猛然听到这么有力量又新鲜的一句话,不由得重复起来,“好,好一个只争朝夕!那我们就约在后天下午,我回去同他们说试香会的事,材料尽快送到修理店,我就等赵师傅你的好消息了!”   跟方安世这边对完时间,周元瑢立刻前往刘师傅修理店,请他拨出两名手巧的伙计来帮忙做花露蒸馏器。   刘师傅看了看紧张的工期,决定自己动手来做周元瑢的任务。   周元瑢感激不尽,表示这次他自掏腰包,先把工钱付给刘师傅,刘师傅推辞不能,只好先收下。   不多时,方记茶庄的材料送到了,周元瑢和刘师傅着手做起,经过一下午的刨削粘合,花露蒸馏器初具雏形。   第二天,刘师傅把琉璃制的采集器连接到冷却管上,周元瑢在旁边看着,精巧的蒸馏器总算完工,眼下就是等着粘合部分晾干,明天一早就能蒸馏花露了。   第三天中午,一辆马车驶进方记茶庄,方安世已经在门前迎着了,周元瑢从车上下来,跟他一起走进内室。   未几,内室中溢开一片浓郁的花果香。   “成了。”方安世拍板道,“今天下午的试香会,绝不会错。”    第35章 试香会大获成功   周元瑢心想,既然方安世这么矫情的人都觉得没问题,那么这一批花果露一定会获得成功。   “不过,”方安世顿了顿,道,“赵师傅,我给了柑橘、菊花、木芙蓉三种原料,你做的这一种香,到底是采自哪种原料,我怎么闻不出来?”   “这是一种混合香,”周元瑢笑道,“我们闻到香味,有缓急之分,有些香味刺激而短促,有些香味浓郁而持久,还有些香味,初时未曾觉察,却余韵无穷。混合香就是用三种不同类型的香按照一定比例配在一起,香的前调、中调、后调都是不同的香味。”   “原来如此,这就和茶叶一样啊,前中后味都不同。”方安世触类旁通。   “没错。”周元瑢点点头。   “没想到赵师傅还懂得这个,赵师傅,你以前一定是宫里的御匠吧?”方安世啧啧称叹。   “那倒没有,我这个人不喜欢束缚。”周元瑢不想多说自己的经历,省得剧本没编好,将来出什么纰漏。   方安世感觉到周元瑢不想多谈,便也没问,只是对着那层席帽的时候,感到又多了几分神秘的意味。   下午,方安世的试香大会,果不其然,大获成功。   受到邀请的文化人朋友们,本来刚刚被方安世晃过一次,有些不满,这次听说有新鲜玩意,才来的。   因此,一进门看见前两日见到的那名戴着席帽的赵师傅坐在中间时,他们心里是挺不满的,不知道方安世怎么回事,竟不弄他的茶水了,开始沉迷木工活儿。   待到一小瓶一小瓶的青瓷瓶呈上来时,大家还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新采摘的茶叶吗?可这不是采茶的季节啊?”   “难道是花茶?”   “还是方老板又弄了什么奇怪的水,叫我们品尝?”   众人猜测着,一个个盯着青瓷瓶看。   方安世得意道:“这是我委托赵师傅用新方法炼出的花果精粹,你们打开来看一看吧,只是不可以喝。”   大家面面相觑,不可以喝?不是品茶么?   其中一名摇着折扇的年轻文士率先将青瓷小瓶拿在手中:“那我先来试试。”   他用指甲启开上面的蜡封,向里看去。   忽然间,一股扑鼻的浓香传来,顿时令这年轻文士眼前一亮。   “这是什么?柑橘?不对,比柑橘又甜一些!怎会如此浓郁?”   年轻文士打开青瓷小瓶后,香味不可抑制地飘散开来,近处的人先闻到,随后是离的远的,很快,茶室内,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绝妙香气。   “不对,不是柑橘,我闻着这里头有菊花的清香。”   “那这就是混合了菊花的柑橘水?”   “还有还有,你们仔细闻啊,有一种木芙蓉特有的淡雅香味。”   一名戴着黑羊皮小帽的老儒闭着眼睛,沉浸在青瓷小瓶中溢出的香气中,似乎已经醉在了花香里。   “吴老先生,吴老先生?”有人轻推那老儒,“您怎么了?累了吗?”   “不,你闻啊,这花香,让我想到我贬官蜀中那会,府衙院子里,就种着几株高大的木芙蓉,红得热烈,却没什么香气,只有走近的时候,才能闻到一点淡淡的甜。”   众人被这吴老先生的形容吸引住了,一个个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见众人陶醉,对花果露的香气反应良好,方安世不由得向周元瑢递出一个跃跃欲试的眼神。   虽然,回应方安世的只有一片席帽边缘。   第一次试香结果这么好,给了方安世足够的信心,去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名士品香会,他一定要发动自己的人脉影响力,把都城中的名士都召集起来,让这花露香以最大的声势推向市场。   方安世在盘算着自己的生意经,周元瑢却在关心着众人的好感度。   只是陶醉于花果香还不行,他们还必须对他产生更多兴趣。   周元瑢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对这一味‘采菊东篱下’感觉如何?”   众人一惊,原来这香还有名字,叫采菊东篱下?好清丽绝俗的名字!   周元瑢接着解释道,这花露是配了几种香味,调香的理论是什么,先声夺人的柑橘香是如何与另外两味淡雅香融合在一起的。   最重要的是,这香露是由他亲手设计制作的花露蒸馏器蒸馏而成,这这花露蒸馏器,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众人在听着周元瑢说话的过程中,纷纷抬头看他,头一次对席帽后的人产生了探究之心。   赵师傅,只是一个做木工活的木匠吗?   不,当然不是,他还是一个懂得诗词,懂得生活情调的风雅人。   当粗陋的木工活与风雅的生活情调结合在一起,顿时形成一种罕有的气质,环绕在这位赵师傅周围。   “赵师傅,你这花露蒸馏器怎么卖?”   “我也想在家中置办一件,自己取香,自己制作花露,该是多么风雅之事。”   “不错!能自己动手,自然要比买现成的有趣。”   众人立刻围上了周元瑢,想和他进行一些金钱交易。   不过,周元瑢却并不希望他们的关系仅仅停留在金钱层面。   “我只是喜欢制作一些新巧玩意儿,至于怎么销售,还得看方老板怎么安排,我对此并不关心。”周元瑢高冷地说道。   众人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气场在这位赵师傅身边形成。   不愧是能够发明出花露蒸馏器的人才!根本没有世俗的欲望!   “赵师傅说得是,是我们唐突了。”那名吴姓老儒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名帖递上,“赵师傅,我是吴江雪,如今在明德书院挂职任教,听说赵师傅家中有个小孩,尚未入学,若是有任何帮得上忙的地方,请赵师傅直接来明德书院报我的名字。”   吴江雪这名字在京城文化圈也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明德书院里,许多官宦子弟都在听吴江雪的课,因而,吴江雪虽然是前朝旧臣,不在新朝担任职务,说话却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周元瑢接过吴老爷子的名帖,也拿出自己新制的名帖,与吴老爷子交换。   他的名帖上写着他新租的小院的地址,如今,那小院被他收拾一番,也是可以见人会客了,他要逐渐把工作重心从刘师傅修理店转移到自己的小院中。   众人看见吴江雪和周元瑢交换了名帖,立刻也拿出自己的名帖,与周元瑢交换。   与第一次不情不愿地拿出名帖应付了事不同,这一次,大家都是迫不及待的。   毕竟,文化圈中会舞文弄墨的人很多,会制作实用器具的人却很少,而工匠中间,会按照图纸制作死板器具的人很多,能自己发明新巧玩意儿,能提升生活品质的人也很少。   能动手做东西,又有风雅的品格,这样的奇人,谁不想结交呢。   *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直接切到出行模式。   京城地图上出现了一个新地点——【方记茶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的地雷x2~    第36章 要成为秋猎上最靓的崽!   周元瑢进入【方记茶庄】。   一片灯火通明的临湖雅座出现在面前,方安世从台阶上走下来,迎向周元瑢:“赵师傅,今天的试香大会举办的非常成功,我想尽快推出更多品种的香露,以便在下一次正式的品香会中引起轰动。”   “知道了。”周元瑢应道,反正第二天方安世也不记得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浪费时间在寒暄上。   “今天白天的吴江雪老先生在吗?”周元瑢单刀直入地问道。   “在雅座里,跟我来。”方安世转过身。   周围画面一转,变成了室内的景象,画着花鸟山水的竹帘半卷,能看到外面映着月色的湖面,秋风从湖上吹来,稍稍有些冷了。   周元瑢看到白天见过的文士们围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风景。   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人身上时,每个人头顶都会出现姓名,周围会出现互动按钮。   人一旦进入游戏模式,就会产生社交牛逼症,恨不得把在场的人都互动一遍。   周元瑢自然不会放过好机会,在他看来,这一屋子满满当当都是人脉资源。   他从左起第一个人唠起,一直唠到最后一个,把他们每个人的状态都看了看。   白天的试香会,让这些人中一大部分都对周元瑢好感度大增,涨到了「友好」级别,可以邀请他们成为小皇子的老师。   不过,资源极大丰富之后,周元瑢就要给小皇子挑选最合适的老师。   毕竟,今晚一过,明天白天,就是秋猎开始的时候了。   也就是说,他必须从这些人里选出加文化最厉害的老师,让他给小皇子补习一晚上,使文化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提升。   周元瑢筛选了一番,最后定下三个候选人:   吴江雪《经学入门》   钱玉枢《史通》   董大成《诗韵》   他看不到这些人的文化属性,只能看到生命、体力和威望,在这些文士之中,属此三人威望最高,其中吴江雪达到了320,钱和董也在150以上,差不多和乔老板是一个数量级的圈内大佬,周元瑢想,冲着威望去应该不会错。   确定完课程之后,周元瑢切回【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   小皇子正坐在井台上,自己对着空气背诵《古文观止》。   周元瑢前两天就交代了他,晚上要来查他的背诵情况,因此,小孩十分紧张,一有时间就抓紧背诵《郑伯克段于鄢》,可怜小孩压根不懂那里面的话是什么意思,查完字典,标注了反切读音,就在那里死记硬背。   以至于周元瑢出现时,一向如小兔子般活跃的小孩,蔫哒哒地坐在井台上,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   周元瑢来到井台边,看见小皇子有气无力的样子,忙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难道生病了吗?”   魏玄极摇了摇头:“没有。”   周元瑢细问之下,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庄公、共叔段、大叔、公子吕到底都是谁跟谁。   “我问问你,”周元瑢道,“你看过这个故事的白话版了吧?”   “嗯,看过了。”魏玄极答道,白话版还是很好理解的。   “你从中悟出了什么道理呢?”   魏玄极思索了一下,道:“为人父母不能过于宠溺孩子,否则就会酿成大祸,教育不应当仅仅让孩子高兴,而应当塑造他的品格。”   “还有吗?”   “还有……礼制是一种统治方式,森严的等级在封地大小、住宅规模上体现,不能够轻易变动……”魏玄极绞尽脑汁,艰难地答道。   “不错。”周元瑢看着魏玄极挤牙膏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年上学读书时的痛苦,“你不用背了。”   “诶?”魏玄极诧异地看向周元瑢。   “背书只是一种帮助理解的方式,既然你已经理解了,就不用死记硬背下来,毕竟这里面的典故,也是我所在世界的典故,和这里不大相同。”周元瑢说道。   “其实我……可以背下来的,只要给我一点时间……”魏玄极不愿意被仙人看扁了,他确实文化水平不行,但是这种死记硬背的事,又不需要文化水平,只要他肯下功夫,一定能做到的。   周元瑢笑道:“当然,之后闲下来,你可以接着背,不过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我给你找了三位老师,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来给你上课。”   魏玄极懵懵地看向周元瑢,这话题转进太快,他还沉浸在课文没背下来的内疚感中。   “是讲经学、讲历史、讲诗韵的三位老师,他们都是江南文士,在京城书院挂职,只有官宦子弟能听到他们的课,所以,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噢……”魏玄极又把脑袋低下去了。   周元瑢见魏玄极不大高兴的样子,知道这三天的文化课魔鬼训练让小孩有点烦了。   没办法,只好给他一些激励。   “你想不想像你大皇兄那样,随便说两句话,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就可以在你父皇那里领到赏赐?”   “你想不想得到朝臣们的重视,让他们安静下来听你的意见?”   “你想不想在你父皇面前占有一席之地,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周元瑢的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很有力量。   小皇子渐渐抬起了头,黑漆漆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周元瑢。   他的眼中闪动着渴望。   那是被忽视已久,挫败多次,坐尽了冷板凳,才会从内心深处,燃烧起来的渴望。   “我想!”魏玄极坚决地说道。   “很好,那你要记住,就算你再讨厌,文化也是必须跨过的门槛。”周元瑢道,“跨过这个门槛,你才有登上舞台的资格,而在舞台上要表现得令人印象深刻,你需要超过常人十倍的积累。”   “我明白了。”魏玄极点点头。   “去吧。”周元瑢摸了摸小皇子的脑袋。   今天是最后一晚,胜券已然在握。   他打开小皇子的【状态】,看到文化已经通过三个白天的恶补,达到了102。   就算他没有请到文化课老师,他崽也能凭借自己的努力通过初审。   这一点让他感到非常欣慰。   不过,只看着崽自己在水里辛苦地划可不行。   他已经为崽准备好了快艇。   【行程】-【课程安排】-是否安排吴江雪《经学入门》课程?-是!   【行程】-【课程安排】-是否安排钱玉枢《史通》课程?-是!   【行程】-【课程安排】-是否安排董大成《诗韵》课程?-是!   ……   看着排的满满的夜校课程,魔鬼教导主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刚刚入门还不够,他要让小皇子成为秋猎上最靓的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拒绝虐的追梦者的地雷x1~    第37章 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翌日清晨,开平帝在太兴殿会见群臣,听取了尚书台的秋猎计划,定下秋猎的时间和参与人员。   “诸位爱卿,我大晟以骑射定天下,皇子皇孙,王公贵族,都不应忘记立国之本,如今南蛮初定,北狄又起,京畿尚有前朝余孽作乱,可谓危机四伏。”   开平帝沉郁的声音回荡在太兴殿中,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   “我大晟与前朝不同,无论是文官武官,都要能上马,能抗敌,因此,每年秋天,宫中都会举办秋猎,王公贵族,官宦子弟,都可以来参加,表现优异者,朕将重重有赏。”   众臣齐呼皇上英明。   开平帝的目光扫向太师杨国兴:“杨太师,这次秋猎,就由你来主持。”   杨太师手持玉圭,俯身下拜:“臣定当竭尽所能。”   *   朝会后,开平帝留下杨太师,要和他谈一谈秋猎的细节。   龙辇行至太液池,开平帝见秋高气爽,便叫杨太师下来一起在湖边走走。   开平帝对杨太师说了几个重点关注的王公子弟,杨太师一一记下。   “子振啊,你是知道朕的心思的,这秋猎不仅仅是一次狩猎比赛,更多的是为了给军队挑选后起之秀,切不可放松了标准,要给他们一些苦头吃才好。”开平帝说道。   “皇上圣明,臣一定会按照皇上的吩咐去做。”杨太师微微欠身。   开平帝点点头,他知道杨国兴手段厉害,办事爽利,从来没有杨太师解决不了的事情。   “不过……”开平帝稍稍犹豫。   杨太师等了一会,不见开平帝说出后半句,他便又欠身行礼,道:“皇上请放心,大皇子那边,不会有任何危险。”   开平帝看向杨国兴,微微露出些笑意,没说什么。   苦头嘛,是要给那些送上战场的官宦子弟吃的,决不能令皇位继承人陷入危险。   “臣还有一事请奏。”杨国兴谨慎地说道。   “哦?什么事?”开平帝随口问道。   “朝阳宫那边,是否要列入到秋猎参与者名单之中呢?”杨国兴一边小心地问,一边观察着开平帝的表情。   开平帝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臣知道了。”杨国兴在心中的名单上暗暗划掉了二皇子的名字。   “干什么又提他,他给朕丢的人还不够么!”开平帝一回想起二皇子粗俗的表现,就感到脸上无光,“还是玄通说得对,朕就不该在监斩台上为他破例,以至于他真以为自己能耐了,全然不顾宫中的礼数,一点没有皇子的样子!”   杨太师心中想道,这二皇子从小生长在冷宫里,无人教导,哪里能懂什么礼数呢,若是与大皇子一样,请上一群经学博士来教导,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不过,杨太师是不会把这话说出来的,二皇子如何,与他无关,他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把开平帝伺候好。   “是臣考虑不周,臣有罪,请皇上切莫动怒,伤了龙体,臣的罪过就大了。”杨太师急忙说道。   开平帝摆了摆手,表示这件事就此揭过。   两人又走了一阵,忽然听见前面喧闹。   似乎有什么人要硬闯太液池,和侍卫起了冲突。   杨太师立刻上前一步,护在开平帝身前:“皇上小心。”   开平帝拍了拍杨太师的手臂,微有不悦:“子振,你且退下!朕马上得天下,有什么不长眼的小贼敢打朕的主意,朕倒要看一看。”   杨太师知道开平帝武功盖世,这样护着他,他反而不喜,便退开去:“是臣唐突了。”   正在说话间,忽然两条身影从空中飞出去,“啪”“啪”两声,落入太液池中。   开平帝和杨太师都愣了愣。   只见一个眼熟的蓝衣少年从鹅卵石小径上走来,步履轻健,身量劲瘦,丝毫看不出他有能把两名侍卫直接打飞出去的怪力。   然而,见到这个人,开平帝和杨太师的第一反应都是——哦,原来是他,怪不得。   “拜见父皇。”蓝衣少年俯身下拜,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开平帝本想发火,看到少年的衣着和礼数,心念一转,只是冷哼了一声。   “见过杨太师。”蓝衣少年又向杨国兴行礼。   “不敢不敢,二殿下折煞老臣了。”杨太师还礼。   “魏玄极!”开平帝冷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还公然出手殴打朕的侍卫!你的朝阳宫不想住了,就滚回冷宫去!”   开平帝训斥人的时候,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管是驰骋沙场的将军,还是身居高位的王公,都会心生惧意,不敢触逆鳞,非得拐着几个弯把话说了,或是干脆把自己的意见咽下去。   然而,魏玄极这个二皇子,好像从来不会看眼色一样,每次都在猛虎王的虎尾上反复横跳。   “回禀父皇,儿臣想参加秋猎。”魏玄极开门见山地说道。   空气一时凝滞。   开平帝有些恼火地盯着魏玄极上下打量:“你去秋猎干什么,那是让你逞能的地方吗?朝堂上下,王公子弟,都会参加,你去了就是给朕丢人现眼!”   杨太师看看开平帝,又看看二皇子,想到开平帝之前那番贬斥二皇子的话,便没有插话。   魏玄极稍微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接着,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礼书上说,先圣所在的三代圣朝,四时都有田猎的习惯,不按照时节田猎,会暴殄天物。皇帝带领王公子弟举办秋猎,是为天下表率,使万民百姓按照时令接受自然的赠礼。儿臣作为大晟的二皇子,理应随从父皇一起前往猎场,参与到秋猎中。”   少年的声音尚带着刚刚变声的沙哑,却不卑不亢,让人感到其中蕴藏着一种蓬勃生长的意气。   开平帝怔了怔,没想到这番话会从鲁莽的二皇子口中说出。   他不由得再次审视起眼前的蓝衣少年。   “魏玄极,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开平帝沉声问道。   他不相信一个天性鲁莽的人,会在短短几天内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一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人,暗中攀附上了二皇子,如果真是如此,他不但不会感谢那人,还会产生厌恶反感。   开平帝不喜欢除了大皇子以外的皇子拉帮结派,在他看来,那些给皇子出谋划策的人,多半没安好心,是想搞得他大晟皇室同室操戈。   “是梦中的仙人教我说的。”魏玄极直言不讳,“儿臣从小在冷宫中长大,未曾上过学,也没有读过书,自然是不会说这些话的,不过,仙人在梦中点醒儿臣,教仙使来辅导儿臣的功课,儿臣才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性,近日里有种蒙昧初开的感觉。”   开平帝迟疑了,魏玄极说得如此直率,毫不回避,看不出作伪之态,再加上魏玄极那直挺挺的性子,他不大相信,魏玄极能毫无痕迹地说谎。   再者说,朝阳宫中也有开平帝的眼线,如果真有不规矩的大臣私下接触二皇子,开平帝应该会第一时间收到线报,可是至今为止,风平浪静,说明魏玄极是乖乖在朝阳宫里禁足,没有搞什么幺蛾子。   杨太师亦是意外,他再次看向魏玄极,发现这一次,这位二殿下给他的感觉,和上次监斩台上又不同了。   谈吐合宜,衣饰得体,而且还能引经据典,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果真是仙人点化么?   开平帝与杨太师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是半信半疑,难道真有神仙给二皇子托梦?否则无法解释二皇子突然开窍。   “你……刚才说你想参加秋猎?”开平帝皱起眉头,把话题拉回到刚才的地方。   “正是,请父皇恩准。”魏玄极目光向下,注视着开平帝的龙头金丝步履。   经过一夜的魔鬼训练,他从仙人给他找的那些厉害的大儒们那里,学到了第一手的关于秋猎的知识、礼仪,尤其是其中那位叫做吴江雪的老先生,对这方面更是十分在行,手把手教魏玄极礼仪,穿着,以及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只要你把这些话说到了,皇帝自会恩准你参加秋猎。”吴老先生悠悠说道,“你只需要一遍一遍地重复和坚持,别被天威吓退。”   魏玄极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会被天威吓退。   他只是有些不耐烦了,一直这么半躬着腰,盯着皇帝的鞋子,他都快把上面的花纹条目数完了。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开平帝终于从漫长的沉默中发声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有个正式场合出去见见人,择日不如撞日,那就在秋猎的名单上加上朝阳宫罢。”   说着,开平帝转头对杨太师吩咐:“朝阳宫要带哪些人,准备些什么东西,你派人去安排。”   魏玄极心中一松,成了。   吴老先生的方法,果然有用。   “不过,你无故打翻朕的侍卫,无法无天,必须得罚,这笔账,朕先记下,看你秋猎中的表现,再做定夺——”开平帝又回过头来,注视着魏玄极,“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别再让朕失望。”   魏玄极垂首:“儿臣知道了。”   *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很快,朝阳宫也要参加到秋猎中的消息,传到了大皇子耳中。   “砰”!   端阳宫内,大皇子重重放下手中的金丝烟雨茶盅:“什么?父皇竟然允许那个粗鄙无礼的魏玄极参加秋猎?”   宫侍一个个战战兢兢,侍立一边,大气儿也不敢出。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传信来的心腹,上前一步,低声向大皇子汇报了二皇子突入太液池,打翻侍卫,强行要求皇上让他参加秋猎的事。   大皇子听完之后,陷入沉默。   “殿下?”心腹试探叫道。   “奇怪……父皇不是会受威胁的人,为什么这一次没有翻脸,我已经提醒过父皇,让魏玄极抛头露面,只会有损我们皇家的威严……”大皇子皱起眉头,轻声嘀咕道。   “殿下,不如问问杨太师?”心腹提醒。   “嗯……也只有这样了。”大皇子扬声叫道,“来人啊,去请杨太师来,就说秋猎在即,端阳宫有事相商。”   作者有话要说:   【入v通知:计划明天周一(18日)开v,从27章到37章倒v,看过可不买。v后争取日六,如果顺手再考虑日九(对手指)……】   感谢悦的地雷x1~    第38章 你这上位速度也太快了吧   按照大晟的规矩,大皇子是不能随意传召三公的,这种做法属于逾矩,不过,杨太师一向很会做人,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大皇子叫他去,他略略收拾,便往端阳宫来。   “杨太师,本王有事问你。”大皇子挑起眉梢,“听说……父皇应允了二弟参与秋猎之事,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太师就知道大皇子要问这件事,他笑了笑:“二皇子参加秋猎,实属本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大皇子被杨太师堵得一噎:“你明明知道本王是什么意思!何故在此装作不知!”   杨太师捋了捋胡须:“臣不敢妄自揣测大殿下的心意。”   大皇子抬眉瞥了他一眼,这老狐狸!还在他面前装,依他看,杨太师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这世上只有父皇配让杨太师揣摩心意,其他人都不配!   “那本王便直说了,”大皇子冷冷道,“二弟举止鄙陋,屡屡在人前出丑,父皇明明下令禁足他,为什么又同意让他抛头露面了呢?还是在秋猎这样隆重的场合,这分明不合情理!”   杨太师微微一笑:“老臣也十分好奇,为何皇上改变了心意。”   太皇子瞪着杨太师,说了半天,还是没有从这老狐狸嘴巴里挖出一点有价值的消息。   眼见着大皇子吃瘪发怒,杨太师又道:“不过,皇上倒是对老臣说了一句话,老臣以为,或许与此事相关。”   大皇子转怒为疑。   “皇上说,如今北狄来犯,京畿余孽未平,内忧外患,急需一批后起之秀加入军队。”杨太师一边捋须,一边悠悠说道。   大皇子先是迷惑,老狐狸这时候说这个干嘛,和父皇改变态度、让魏玄极参加秋猎有关吗?   接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迷惑的表情中透露出一丝丝恍然。山,与,三,タ。   难道说,父皇是准备通过秋猎筛选去前线的人?   的确,秋猎是个非常合适的场合。   猎物不是死的,它们也不会看对手的尊卑贵贱,谁擅长骑射,谁就会获得最多的猎物,得到最亮眼的战绩,所以,秋猎一向是个直观表现王公子弟们战斗力的角逐场。   大皇子不愿意让魏玄极参加进来,也有这方面原因。   以前,大皇子一向是得第一名的,他的骑射功夫,都是上过战场的大将军调教出来的,名师出高徒,大皇子自然不会差。   现在,魏玄极这个怪力少年要参与进来,凭空多了许多变数,大皇子可不愿意被他夺走冠军,平白被一个粗鄙鲁莽之人压上一头。   但如果,父皇举办这次秋猎的意图,是选拔后起之秀去填充军队,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这种时候,成为第一名是危险的。   大皇子知道,父皇不会轻易叫他去前线作战,但万一呢,万一其他人看着他年年骑射第一,在朝堂之外的地方说闲话呢?   如果这一次把第一名让给魏玄极那个靠蛮力取胜的愣子,不是正好解决了自己骑虎难下的困境,秋猎之后,再制造些舆论攻势,准定能把魏玄极这个碍眼的人送到北狄战场上去。   大皇子思虑千转,不过一瞬而已。   他拿定了主意,整个人都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微笑着看向杨太师:“原来是这样,父皇实在是深谋远虑。多谢太师告知,本王知道了。”   杨太师捋了捋胡须:“大殿下聪慧过人,想来不用老臣多说,也能猜到。”   大皇子心情不错,正要叫人送客,忽然想到一事:“太师,那秋猎的名单,定了么?若是本王还想加人,应该通知谁?”   *   自从有了夜间游戏系统,周元瑢就觉得白天过的特别漫长且无聊。   他崽要参加秋猎了!他崽要在王公大臣们面前露脸了!   可是他作为教练,却无法跟看现场,这简直不合理!   周元瑢站在院子里,看着周元琦虎虎生风地表演拳脚,想到东郊外秋猎的大场面,不由得叹息一声。   周元琦收势,看向周元瑢:“小弟,你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啊,没什么,只是看到叶子落了,有些伤春悲秋罢了。”周元瑢随口胡扯道。   周元琦用那种嫌弃的眼神看着周元瑢。   “我去刘师傅店里看看。”周元瑢说道。   “这才对嘛,这样的大晴天不应该被浪费!”周元琦深吸一口气,屈膝沉胯,又来一套鹤形拳。   *   周元瑢去找刘师傅,是为了花露蒸馏器的事,如今方记茶庄要举办大型品香会,想邀请京城名士来参与品香,只有一架花露蒸馏器显然不够,必须多做几件,以便在宴会上让名士们能够尝试自己动手制香。   方安世已经付了数目可观的定金,今天材料就会运到,周元瑢是去和刘师傅商量工期进度的。   谁知,刚一到刘师傅修理店,周元瑢就被人堵住了。   “赵师傅,你可算来了,”是金满堂一个的面熟伙计,“乔老板叫你去一趟,现在!”   周元瑢疑惑:“乔老板说是什么事了吗?”   伙计摇头。   没办法,人家有后台的人就是这么强势,不说理由,周元瑢也不能不去。   来到金满堂,还没进后厨,周元瑢就被乔老板捉住手臂,拽进里屋。   周元瑢有些不悦,提醒乔老板:“我身上有癞子,小心传染了你。”   乔老板这才松手,但表情仍然是气呼呼的。   “赵师傅,你这样做,可不厚道!”乔老板抱怨道。   “什么?”周元瑢一愣,“我做什么了?”   “我都听说了,你最近在帮着方安世那个矫情鬼做花露蒸馏器吧!”乔老板气道。   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他那边才在方记茶庄开了小范围试香会,乔老板就知道了。   不过,周元瑢也没打算瞒他。   反正将来开品香大会的时候,消息一定会传遍京城,以乔老板的耳目通达程度,肯定会知道。   “不错,我确实做了花露蒸馏器,怎么了?”周元瑢坦坦荡荡地说道。   还怎么了!乔老板快要气死了,为什么这个赵师傅一点也没有和他成为商业合作伙伴的自觉!   “赵师傅,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方安世,是金满堂的宾客,是我介绍给你的,对不对?你不跟我说一声,你就直接给他做事,你这就是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啊。”   周元瑢感到有些好笑,那怎么的,新人还把媒人邀请进来一起洞房?   不过,中年老板呷起干醋来,那个劲头非常大,能一直记很久,有时候还会给他暗中使绊子。   为了保证以后的赚钱大业顺畅,有些话,周元瑢必须提前跟乔老板讲清楚。   “乔老板,是这样的,我喜欢自己做一些小玩意儿,你也知道,灵感什么时候来,这都不确定的,方老板激发了我的灵感,所以我和他一起做,乔老板你激发了我的灵感,我就和你一起做。”周元瑢道,“毕竟,我也没有跟谁签卖身契,你说是不是?”   乔老板梗住。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金满堂也未曾薄待了你吧?”乔老板缓了口气儿,重申立场,再度发起攻势,“当初我愿意和你签契书,雇你来做蒸馏器,也是看着你重信重义,从来没有越过刘师傅修理店跟我交易,现在可好,你倒是越过我跟方安世交易了!你就不怕,以后我们金满堂不把生意给你做了么?方安世可不会在京城久待,赵师傅你不要做那短视的事!”   “乔老板,你这么说,我觉得不对,你和我签契书,不是因为我能解决你的问题吗?”周元瑢不由得笑了起来,做生意就做生意,别给他戴高帽子,“我觉得我讲的已经很明白了,我自己搞出什么新鲜的玩意了,这个我自己也不能控制,更不可能只跟你金满堂一家做生意,如果乔老板你不满意,大可以不找我,找别人,这我也不会拦着你啊。”   乔老板再次被梗住。   这个赵师傅,怎么突然牙尖嘴利起来了,之前还以为这些做工匠的都一样木讷老实。   看来,这次不给他吃个瘪,他以后还会更加嚣张,必须要冷待两天,让他知道乔老板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   “好吧,既然如此,送客!”乔老板一抬手,指向门边。   周元瑢微微一笑,并没有争辩,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   倒不是他托大,只是他知道一个道理,乔老板是个商人,商人都是利益驱使,列宁曾经说过,只要价格合适,资本家连吊死自己的绳子都可以出卖,何况是跟起过争执的人重新合作了。   现在不同往日,乔老板已经知道他赵师傅这号人,周元瑢便无需再费心让他留下深刻印象,等到方记茶庄的品相会一开,乔老板便会回来求着他继续合作。   *   不过,周元瑢没想到,乔老板会这么快反悔。   当天下午,周元瑢在刘师傅修理店的院子里调配花露,香气溢满院落,工作中的伙计们沉浸在馨香之中,一个个都心情愉快,专注地做着自己手头的活儿。   忽然间,一个略显夸张的笑声在院门前响起,乔老板穿过场院,兴冲冲地来到周元瑢跟前,就像他们两个从来没有起过争执一般,热情地抚掌道:“赵师傅手艺果然了得,看来,方记茶庄要名声大噪了!”   周元瑢疑惑地抬起头。   乔老板环顾左右,陪着笑脸,压低声音,对周元瑢说:“赵师傅,我有要事相商,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周元瑢扬起眉梢:“什么事,这又没有外人。”   乔老板笑着搓了搓手:“不是我的事,是大爷爷的事,嘿嘿,所以不方便在外面说,赵师傅,跟我回金满堂一趟,我保证,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周元瑢明白了,原来是大皇子的事,怪不得乔老板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他道:“稍等一下,我这花露还没做好。”   乔老板急忙道:“没事没事,你先做,我在旁边等着。”   周元瑢诧异了,到底大皇子给了什么命令,怎么乔老板变得这般做小伏低。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周元瑢收集起花露,放进储藏室里,交给刘师傅保管。   他擦了擦手,从修理店出来,跟着乔老板前往金满堂。   两人来到内室,乔老板叫人给周元瑢看茶,一边笑说道:“赵师傅,是这样的,你知道,最近京城要发生一件大事吗?”   周元瑢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什么事?”   “这件事本来和你我没关系,但是……现在事情有变,我们也许能参与其中,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啊,赵师傅,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你来了!”   周元瑢静静看着乔老板,席帽边缘的布料是半透光的,他能模模糊糊看到近处人的脸,不过,不需要看到,他也能猜到乔老板现在是什么表情。   “唉,赵师傅,你不会还在生气吧,”乔老板叹气道,“白天那些话,是我说得急了些,那并不是我的本意。赵师傅,我是希望你知道,如果你愿意全心全意为金满堂做事,就会有很多你想都不敢想的好处,比如说这一次,宫里举办的秋猎,本来是不允许不相干的人参加的……”   周元瑢突然听见一个词,秋猎?   他精神一振,问道:“乔老板,你说的大事,就是秋猎吗?”   乔老板见周元瑢终于显出点兴味来了,笑道:“正是,这一次,大爷爷让我找一些擅长工巧之事的人去参加,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赵师傅你!”   周元瑢也笑起来:“那就多谢乔老板了,不过,我去了能做什么呢?宫中的御匠不是很多吗?”   乔老板摇头:“这不一样,御匠,是皇上的人。赵师傅你是金满堂的人,金满堂是大爷爷的产业,这里面的关系,你明白吗?这一次秋猎,大爷爷想要弄些新巧玩意儿,宫里没见过的宝贝,讨皇上的欢心,问我有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我便把你举荐上去了,你猜怎么着,大爷爷一听你那花露蒸馏器的点子,就拍板决定,把你加进名单里了。”   周元瑢本来还在遗憾,无法亲见他崽在秋猎上出风头,现在可好,机会直接送到他眼前了,说不激动是假的。   不过,他一向能沉得住气,不会在谈事情的过程中流露过多情绪,以免处于下风。   “我需要做些什么呢?”周元瑢问道。   “你先把方记茶庄那边的事情停了,专心准备秋猎中花露蒸馏器的展示,秋猎将会在东郊外的皇家猎场举行,到时候会有一片区域划给后勤。”   乔老板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出皇家猎场的大致范围,告诉周元瑢他们会在哪个位置,什么时候,从哪里出发,到哪里献礼给皇上。   到了这个时候,乔老板也不再跟周元瑢打暗语,大爷爷就是大殿下,金满堂就是大殿下的直属产业,周元瑢恰到好处地装了一下惊讶,让乔老板不至于怀疑他老早就猜到了。   “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希望你越过金满堂,和外面的人直接合作了?”乔老板叹了口气,“我这是把你当成自己人啊,赵师傅,假如这次秋猎的结果好,以后你就是大殿下的心腹工匠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周元瑢也没想到,自己的马甲竟然有一天会变成大皇子的心腹。   “这……我只想做好自己的活儿,不想卷进太麻烦的事情里。”周元瑢迟疑道,“而且我出身卑微,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履历,恐怕大殿下这样的贵人,不会看得上我。”   “那你就错了,大殿下广收天下人才,哪怕是贱籍出身,或是受过牢狱之灾,只要你有能力,大殿下都不会把你拒之门外。”乔老板笑着解释道。   周元瑢还要犹豫,乔老板抬手止住他,表示这件事没有选择,时间不多,他们收拾收拾,明天就要准备前往皇家围场,周元瑢需要什么材料,赶快跟乔老板说,必须做出一件外观与实用皆属顶级的花露蒸馏器呈现御前。   *   当晚,周元瑢回到家中,一起吃饭的时候,向家里另外两个人提起这件事。   “什么?小弟,你要跟着大皇子一起去皇家围场??”周元琦震惊,“你这上位速度也太快了吧!”   “……”周泰惊讶之后,却是一脸浓浓的担忧。   周元瑢跟他们解释了来龙去脉,事情就是这么巧,他给方安世发明的花露蒸馏器,被乔老板当成新奇玩意,给大皇子说了,结果正好赶上秋猎,大皇子需要献礼,皇上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必须给人耳目一新的创造,就指定了周元瑢跟着一起去。   “也就是说,明天你就要动身,在皇家围场住上五六天,等到秋猎结束,再回来?”周泰问道。   “应该是这样。”周元瑢看向周泰,“爹,你觉得,我到底要不要答应?”   “这里面已经没有你选择的余地,元瑢,你必须去。”周泰沉声道。   “对啊小弟,你还犹豫什么,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在大皇子面前露脸吗?”周元琦嘻嘻笑道。   “可是,我担心身份被拆穿……”周元瑢说出自己的担忧,“我这一身打扮,应付乔老板还可以,怎么应对宫里的检查呢?尤其是,还要到皇帝面前去,我这脸一露出来,不就露馅了么。”   气氛又凝滞下来,周元琦也笑不出来了,撑着脑袋陷入苦思冥想:“要不然小弟,你还是跳墙逃跑吧!”   “不要胡说八道!”周泰斥道,接着,他转向周元瑢,正色道,“元瑢,露脸这件事,倒是可以解决,爹有一副**,防水透气,稍加修饰,就可以易容成癞子模样,不会被人发现。”   周元瑢如获至宝,惊喜地看向周泰。   不愧是前朝大将军,见过世面的人,还保留着这样的好东西!   “爹可以帮你改换容貌,不过,真正麻烦的事不在这里,”周泰顿了顿,“你需要重新捏造一个户籍,每个接触皇室的人,都必须有户籍可查,你现在还没有,我们也不认识户部的人……”   “这倒没事,我已经问过乔老板了,他会给我担保,说我是大皇子的门客,大皇子广收人才,不论出身。”周元瑢道。   周泰这才放下心来。   之后,父子三人又一起讨论了一番参加秋猎需要注意的事情,一直说到夜深人静时,方才歇下。   *   当晚,进入游戏世界之后。   周元瑢刚在荒草院落里站定,就被小皇子扑了个满怀。   “仙人,我成功了!”小孩兴奋地说,“我可以参加秋猎了!”   “太好了。”周元瑢揉了揉小孩的头顶,“是怎么个过程,你去找你父皇了吗?他怎么说的?”   魏玄极拉着周元瑢到井台边,两人坐下,魏玄极开始给周元瑢讲他怎么跟吴江雪先生学礼仪,学说话,把那拗口的话翻过来覆过去背了一整夜,第二天去一说,果然把皇上和杨太师震住了。   周元瑢欣慰地注视着魏玄极:“这是你应得的,你付出了努力。”   “不!”魏玄极挺直后背,目光灼灼地看向周元瑢,“是因为有仙人,所以我才能实现心愿。以前,我也有很多愿望,可是一个都没有实现过……”   那种不管做什么都徒劳无功,不管求什么都没有回应的感觉,魏玄极不想再体验了。   现在,他有仙人为他指明方向,他只要努力就行了!   【恭喜:「小皇子的野心:秋猎」任务已完成!】   【奖励:野心+30!威望提升!】   【提示:威望与人心非稳定上升数值,会随时间的推移减少,请玩家不断创造提升机会,以便保持在理想区间。】   周元瑢打开属性面板:   文化:136(《经学入门》课程+20,《史通》课程+9,《诗韵》课程+5)   武术:388   魅力:32   才艺:58   野心:48(完成任务+30)   道德:10   威望:100(小有名气)   人心:0   好感度:999(至交)   ……   周元瑢看完属性,只有一个感想。   那就是,皇子的威望,真是容易上涨啊!   毕竟出身摆在那里,只要稍微得到皇帝认可,再一抛头露面,顿时存在感就提升上去了。   不过,在威望上涨的同时,也会有更多心怀不轨的目光集中到小皇子身上来。   周元瑢忽然担心起来。   让这么小的小皇子去参加危险的狩猎活动,真的合适吗?   “玄极,你这么想参加秋猎,现在愿望实现了,我真替你高兴。但是,有句话我还是得讲,狩猎这种危险的事,并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孩,你还太小了……”   周元瑢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魏玄极打断。   “我不小!”小皇子坚决地申明立场。   “每个小孩都觉得自己不小……但是,实际上你就是小啊,你这个年龄,放在小动物中间也是一个幼崽,需要大人保护那种——你先听我说完。”周元瑢按住想要站起来争辩的魏玄极,“我承认你在武术方面有很强的天赋,但是,猛兽是不跟你讲招式章法的,它扑上来嗷呜就是一口!你在它眼中就是一块小点心,知道吗?”   小皇子鼓起腮帮子,看起来很不服气。   “所以,在秋猎期间,你要牢牢地跟着大部队,千万别自己乱闯,让侍卫保护着你,射一射芦花鸡之类的小动物,练练准头就行了。”周元瑢叮嘱道。   小皇子把脑袋转过去,拒绝答应周元瑢的无理要求。   “魏玄极,听见了吗,你这个小孩,快点答应我。”周元瑢感觉自己就像青春期少年屁股后面的老妈子一样操心又不讨好。   “……我是要得冠军的!”魏玄极执拗道。   “得什么冠军,你才多大,人家那么多大将军、少将军,强中自有强中手,你勉强自己去挑战远超过自己实力的对手,只会让自己受伤,知道吗!你要是被嗷呜咬掉一块,要流很多血,很疼的。”周元瑢急得吓唬起小孩来,他捏住小孩脸颊上一块肉,跟他比划假如这块肉被咬没了他脸上就得有个洞,有多吓人。   魏玄极任周元瑢捏着自己的脸,不仅没有不高兴,还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周元瑢:“仙人是在担心我吗?”   “是啊!那可不!”   “我很高兴。”魏玄极笑起来。   周元瑢都不知道这叫什么事儿,反正经过一晚上的深度劝说,魏玄极似乎还是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非要去夺什么冠军。   他说到后面都有点恼火了,魏玄极见他动气,才哄着他说不会冒险,量力而为。   为什么说“哄着”,因为魏玄极的态度一点都不认真,和周元瑢叫他背书时他答话的态度完全不同,不仅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嬉皮笑脸地说什么“仙人这么担心我,我很高兴”,让周元瑢感到一阵无语。   周元瑢实在是不放心,便问明了魏玄极在狩猎场里的驻扎地点,准备到时候直接去现场,找个机会当面吓唬一下小孩,让小孩知道,仙人无处不在,他最好不要放飞自我。   *   翌日一早,周元瑢便收拾收拾前往金满堂,和乔老板一起,乘坐马车出发。   秋日的晨光明亮透彻,将事物的影子拉得很长。   周元瑢还是头一次出城,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马车从古老的城门下面通过,马蹄和车轮压过嘎吱作响的城门吊桥,护城河水从下面哗哗流过,这一派古韵悠长的风景本应令人心醉。   然而,周元瑢却微微皱起眉头。   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浊臭味,护城河油亮的水面上乱飘的垃圾,都提醒着周元瑢这不是一座梦幻中的桃花源,而是城市建设不合理、生产力落后的旧时代产物。   如果可以有选择,即便是向往古代生活的人,也不会选择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   经过一天的奔波,马车驶入皇家猎场内后勤人员的驻扎地。   这是一片乡村风格的建筑群,坐落在森林中间的空地上。   周元瑢跟着乔老板下了马车,在一名何姓总管的引领下,走进安排给他们的房间。   “何总管,真是麻烦您了,我们还有一车材料在后面,还请您再开一下门。”乔老板笑着握住何总管的手,两人的手隐没在袖子下面,不知交接了什么,那何总管也露出了笑容。   “乔老板,您跟我客气什么!”何总管说罢,回过头,扬声道,“小的们,把栅栏门打开,让乔老板的车进来!”   半个时辰后,几个杂役把材料从牛车上卸下来,整齐地码放在院子中间,周元瑢上前查看。   “是这些材料吧,你清点一下,看缺什么。”乔老板道。   “来时清点过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花露蒸馏器的主体部分已经做好,现在就是装饰一下,让它看起来精致一点。”周元瑢一边摆弄手里的采集器,一边说道。   “嗯,这里的杂役你都可以随便使唤,需要什么也可以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找刚才那位何总管。”乔老板看起来神色匆匆的,跟周元瑢简单安排了一下工期进度,就离开了。   周元瑢知道他还要给大皇子准备吃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任务,这几天都会忙得脚打后脑勺,多半晚上也不会回来住。   这样倒好,周元瑢可以自由行动。   “赵师傅,我们现在就开始吗?”杂役们站在一边,向周元瑢请示。   “嗯,先做花露。”周元瑢走上前,给大家演示怎么操作。   *   晚些时候,周元瑢揣着两瓶刚做好的花露,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往皇子们的驻扎点——玉犀别院而去。   这会儿皇子们刚刚入驻,正是人员混杂的时候。   周元瑢带着乔老板给他的腰牌,一路通畅,没遇到什么阻拦。   他问明四皇子所在的地方,一径来到院落前。   “就在这里面了。”周元瑢想,他瞟了一眼门前挂着宝剑的侍卫们,心想他崽虽然不受重视,但是守卫还挺森严的。   毕竟是皇子么,没有那么容易见到的。   周元瑢又在院门前等了一会儿,不见里面有人出来。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探头探脑的做什么?”一名侍卫朝周元瑢这边走来。   周元瑢拿出腰牌,向侍卫展示了一下。   侍卫警惕地打量着他的席帽:“这是四殿下的别院,大殿下不在此处,请你立刻离开。”   周元瑢不想引起更多注意,只好先行离开,他一边走一边想,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他崽了。   忽然间,一个飞跑的人迎面撞上来,和慢吞吞转过墙角的周元瑢撞了个满怀。   “嘭!”   那家伙个子不高,冲劲儿却大得很,周元瑢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撞移位了,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慌忙拉紧席帽,防止直接露脸。   “你没事吧?”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少年音在周元瑢耳边响起,因为刚刚飞跑过来,气息间还有些不稳。   周元瑢刚才顾头不顾尾,只顾着拽住席帽,这会儿经少年一提醒,才感觉到身上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起来。   “嘶……”周元瑢皱眉,稍微转动了一下腰部,感到尾椎骨处传来不祥的疼痛,胸口也被撞得闷闷地疼,连带着后背上刚消停不久的旧伤也隐隐作痛。   作为一个工薪阶层,最怕的就是出意外受伤,误工误事不说,医保也不给报销。虽然这是古代……但糟心的感觉并没有减少。   周元瑢抬起眼来,眼中透出几分责备,透过半透光的席帽边缘,看向那鲁莽少年。   隐隐约约间,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   给看过倒v章补订阅的或是没来得及免费看倒v章的小读者一波抽奖补贴,全部v章70%订阅可参与抽奖,中奖30人每人2元(jj还会扣5%手续费),周四早上六点开奖^_^   感谢melpomene、奶盖卷的地雷分别x1~    第39章 天生神力二皇子   少年的脸庞轮廓清秀俊逸,鼻梁挺直,唇线紧绷,一看就是意志力过人之辈,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幽幽的仿佛寒石一般,紧盯着一处时,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感觉。   这双眼睛,周元瑢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   他第一次在游戏里遇到他崽,他崽就是用这样生人勿近的眼神凝视着半空中,提防着未知的不速之客。   玄极……?   周元瑢差点脱口叫出小皇子的名字。   但是,这可不是夜间游戏时间,这是白天,一句说错,一步踏错,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而且,眼前这个少年,明显比他崽大好几岁,他崽还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萝卜头,这少年已经长出一身薄而流畅的肌肉,爆发力非凡,撞在人身上时像是铁锤一般,要不然周元瑢也不至于摔个屁股墩。   周元瑢观察少年的同时,少年也在观察他。   明知道席帽边缘的垂帘是无法看穿的,周元瑢却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双黑幽幽的眼睛能够穿过垂布,直视到他的面孔一般。   这种感觉令人不安,周元瑢下意识别开脸去。   “嘶……”稍微转动身体,就牵扯到摔伤的地方,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谁?”少年问道,变声期的声音又喑哑几分。   说着,他等不及周元瑢回答,伸手撩开了席帽边缘的垂帘。   日落时分,金红色的光芒直射在周元瑢眼皮上,他立刻垂下了眼睛。   少年望着席帽下露出的面孔,表情微怔,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失望。   那是一张凹凸不平的脸,几乎看不到五官形状,癞子从左侧额头一直延伸到鼻梁,令人不忍卒睹。   不过,少年失望,倒不是因为看到这样一张丑陋可怕的脸。   而是……明明声音那么像,撩开垂帘,却不是他意中的人。   周元瑢本来不打算惹事的,谁知这鲁莽少年不仅随意乱掀他的席帽,还露出了一脸失望的表情,看到他的脸之后,愣了一下,起身就想走。   这什么意思,这肇事凶手想要逃逸?   周元瑢反手拉住少年的袖子,少年起身起到一半,感觉被勾住了,他有些诧异地回头看,摔在地上那癞子正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盯着他看,这种目光不知怎么的,让少年有种熟悉的愉悦感。   “还有什么事?”少年顿了顿,问道。   还有什么事!你撞倒人了!连扶都不扶,拍拍屁股就想走?   周元瑢冷着脸:“我起不来了。”   少年目光一凝,不是错觉,声音也很像……   他鬼使神差盯着疙里疙瘩的脸看了一会儿,不光是癞子,五官轮廓也根本不像,难道是太想见到仙人了,所以看谁都可疑?   这少年正是魏玄极。   只不过,是白天的十五岁少年,而不是夜间的小萝卜头。   他今天刚刚入驻玉犀别院,正在参加秋猎的兴头上,安顿好自己院子里的事儿之后,他便兴冲冲往四弟院子里来。   自从给自己穿上了四皇子的马甲之后,魏玄极就要时时了解四弟的动向,好在夜间对答的时候,能说得出四皇子院子里的细节。   谁知中途却出了这样的变故。   魏玄极看了看坐在地上人,又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院子大门。   “我赶时间。”魏玄极道。   下一刻,魏玄极弯下腰,手臂从周元瑢膝弯下伸过,另一只手拖住他后背,肩膀稍微一晃,便将周元瑢从地上抱了起来。   还是横抱。   周元瑢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被一个少年人横抱起来,他吓了一跳,赶忙扒住魏玄极的肩膀,惊慌失措:“你、你这是干什么!”   “先回我屋里,找个大夫看看。”魏玄极道,“等我办完事,回来再说其他的。”   “放我下来!”周元瑢急道,“你抱不动我的,咱俩都得摔!赶紧放我下来!”   谁知魏玄极不仅牢牢抱着周元瑢,还一百八十度转了个身,甩得周元瑢一阵头晕。   魏玄极健步如飞地往回去的路上走,周元瑢吓得抓紧他衣服。   少年嘴角翘起来,得意洋洋地说:“谁说我抱不动你,你很轻啊!”   周元瑢感觉作为一个成年人的脸都丢尽了,幸好他还有席帽遮住脸。   两人很快来到位于四皇子隔壁的一处院落,院子里有两个老奴正在懒懒散散地打扫地面,看见少年抱着个人进来,吓了一跳。   “二殿下!”   “二殿下回来了!”   少年风风火火冲进堂屋中,将周元瑢往西边窗户下的坐榻上一放。   “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说着,少年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周元瑢歪在坐榻上,宛如一个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   就在他听到“二殿下”这个称呼的时候,感到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开。   什么,这个看起来俊逸颀长的少年,竟然就是“鲁智深”?   他不信,怎么可能。   某些根深蒂固的印象开始动摇。   是啊,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二皇子长得像鲁智深。   他之所以会觉得二皇子长得像鲁智深,只是因为人家力气大而已。   周元瑢不由得又想到周元琦添油加醋给他描述的二皇子掰直铁钩的事迹,这样一个(能令)钢铁(变)直(的)男(子),可不就是与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然而,人家只是一个年龄差不多上高一的少年罢了,再怎么力大无穷,外形上还是青葱少年。   周元瑢忍着尾巴骨的隐痛,蹭着下了床。   不管二皇子长什么样,当务之急,还是开溜。   “张太医,你来的正好,我走路的时候撞到一个人,他好像摔伤了,没法下地。”院子里传来二皇子的声音。   竟然来得这么快!   周元瑢只好又回到坐榻上。   说话间,二皇子和一个眼熟的老中医走了进来。   这老中医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给周元瑢开药的那位御医,张太医。   周元瑢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听说有些老中医很玄,一搭脉搏,就知道这人是不是给他看过诊。   周元瑢不着痕迹地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   张太医来到床边,果然伸手要给周元瑢号脉。   周元瑢清了清嗓子,道:“原来是二皇子殿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殿下,还请二殿下恕罪。”   张太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二皇子站在后面,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张太医,继续看诊。”   “等一下,”周元瑢抢断,“不用二殿下费心了,我刚才休息了一下,感觉没什么事了,二殿下还是忙您的去吧,小人这就走了。”   说着,周元瑢顽强地撑着坐榻边缘站了起来,向门边挪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在二皇子和张太医的瞩目中,逐渐加快步伐,狼狈但迅速地溜出大门,穿过院子,消失在院子大门外。   二皇子脸上露出微微怔忡的表情。   张太医收拾收拾药箱,起身道:“那位伤患摔得应该不轻,不过没有大碍,看他离开的速度,肯定是没有伤筋动骨,只是有些挫伤罢了,回去休息休息也就好了,还请二殿下宽心。”   魏玄极“哦”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他把手张开又蜷起。   刚才那人跑掉的动作,明明一点也不像他那清雅出尘的仙人,可是为什么,他总是想到抱着人回来时的手感。   *   周元瑢一瘸一拐地溜出二皇子的院子,一看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不敢在玉犀别院久留,直接返回后勤人员所在的木屋村。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屋里,还没坐稳,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赵师傅,赵师傅?你在休息吗?”是乔老板的声音。   “进来。”周元瑢扬声道。   乔老板推门进来,急急问道:“赵师傅,花露蒸馏器能在后天之前做好吗?”   周元瑢揉着腰,扶住椅背,思索片刻:“做是能做好,不过外形粗陋些。”   “那就行,我就知道,你能行!”乔老板激动地抓住了周元瑢的手。   这时候,乔老板忽然意识到,周元瑢没戴席帽。   由于屋里光线太暗,乔老板又一门心思想着赶工期的事,冲进来就直奔主题,没注意到周元瑢把席帽卸下来了。   此时,那顶席帽正放在桌子上。   乔老板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张凹凸不平的脸,把他吓了一大跳。   “喝!”乔老板猛地撒开周元瑢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嗯?怎么了?”周元瑢回过头,诧异地看向乔老板,接着,他意识到什么,侧过脸,用头发遮住疙里疙瘩的面孔。   “赵师傅,你、你真是吓坏我了。”乔老板拿出手帕,开始猛擦手,快要搓下一层皮,他才松了口气,“你脸上的癞子也太吓人了,不行,你这幅样子肯定不能面圣,万一惊动了龙体怎么办……还有,你这癞子传染性强吗?要不还是找御医来看一看?”   周元瑢拿起桌上的席帽,把脸遮住了,实不相瞒,他是故意的,就是想让乔老板亲眼见一见他的人皮面具,好让乔老板对他的容貌产生厌恶,往后有人再想看他的样子,乔老板也会替他拦住。   不过,乔老板的反应委实太强烈了,以至于周元瑢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癞蛤蟆,啪地一下就被乔老板甩到一边去,连沾也不想沾。   如此想来,二皇子见到了他的样子,还愿意抱他回屋,给他请大夫,这人的本性是要比一般人善良很多的。   “我本来是想跟你说后天面圣的事儿,现在看来,也不必了,你专心做好花露蒸馏器吧,后天御驾亲临,花露蒸馏器和花露都必须准备好。”乔老板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显然,大皇子给他下了死命令,“赵师傅,花露用什么材料配,你考虑好了吗?”   周元瑢不大喜欢乔老板跟他说话的语气,不过,他还是从怀里取出了两瓶配好的花露:“这是今天下午配的。”   乔老板打开一闻,顿时眼前一亮。   “这是什么香,怎么闻不出来?”乔老板急急问道。   “香雪兰,芦苇和晚香玉。”周元瑢道,“你闻着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就它吧,要让我再配香,可能有点困难了。”   乔老板一愣,本来正在兴头上,听到周元瑢这话,顿时如同一盆冷水泼下来:“赵师傅,你这话怎么说?难不成是因为我不让你面圣?你生气了?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你这样子,是真的没法在皇上面前露脸……”   “实不相瞒,我对面圣没什么兴趣,”周元瑢揉了揉后背,“不能配香是因为,我今天出门时摔了一跤,现在行动不便,浑身上下疼,操作不了蒸馏器。”   “啊?”乔老板大惊,这时候才发现周元瑢的站姿不大对劲,“这好好的,怎么会摔了一跤?我马上去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乔老板麻利地出门请了个郎中,虽然没有到御医级别,但也是驻扎在猎场中的熟手了,除了野兽咬伤之外,就擅长跌打伤,他给周元瑢检查了一遍脊柱,确定没有大碍,又开了一剂跌打药,叫周元瑢洗个热水澡,活血化瘀之后,再把跌打药涂上,来回三次就好了。   “这热水……?”周元瑢又看向乔老板。   乔老板顿时发愁,木屋村这边住的都是后勤人员,哪儿弄热水去,又不是皇子,根本没有这待遇啊。   “唉,看来是我要求太多了,没有热水,这药效就发挥不好,药效发挥不好,我就没法操作蒸馏器,万一耽误了时辰,可怎么好啊。”周元瑢开始表演左右为难。   乔老板脑海中顿时出现大皇子在皇上面前丢脸,回来大发雷霆的样子,不由得一个哆嗦,连连道:“热水能弄到,能弄到,保证每天一大桶热水,送到这院子里来。”   周元瑢见乔老板的气焰杀得差不多了,现在是彻底认清了他的位置,不管是秋猎还是面圣,都不是周元瑢求他乔老板,而是乔老板有求于周元瑢。   有求于人,还敢摆出强硬的态度,还敢因为癞子轻视他,嗤!   周元瑢这边收拾完乔老板,享受完晚间热水澡之后,涂上跌打药,便躺在了床上。   淡淡的药香中,他再一次来到了夜晚游戏世界。   这一次,院子里没有荒草。   周元瑢诧异地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院落。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很快,周元瑢就知道了答案。   廊柱阴影中,走出来一个矮矮的身影,飞快地奔到周元瑢身后,扑在他身上。   周元瑢轻“嘶”一声,梦里的尾巴骨还有点疼,他掰开小孩的手,转过身,面朝着身穿蓝色皇子便服的小孩,上下打量了一番。   “仙人,你的腰怎么了?”小皇子眼中透出隐隐的担忧。   所以说自家崽和别人就是不一样,乔老板那家伙跟周元瑢唠了半天,也没发现他受伤了,他崽一看见他,就发现他不对劲。   “没事,白天撞到头牛,扭了一下。”周元瑢随口编道。   “牛?”小皇子惊奇,立刻拉住周元瑢的衣摆,想解开来看看伤情,“牛劲很大的,仙人看过大夫了没有?让我看看。”   “看过了看过了,已经抹上跌打药了。”周元瑢连忙按住小皇子的手。   小皇子闻到了周元瑢身上的药香,知道他没有骗人。   不过,想到仙人被牛那么大力气的东西撞伤了,小皇子心里还是很难受。   “是哪家的牛,把它杀了吃肉!”小皇子愤愤地说。   周元瑢连忙摆手:“不至于不至于,牛也是无心的,罪不至此。”   不至于不至于,你二哥也是无心的,罪不至此。   不过,为了满足小孩的愿望,周元瑢从商城买了一盘小炒黄牛肉作为夜宵,两人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摆开饭餐,美美地吃了一顿。   “怎么样,在玉犀别院里,还住得习惯吗?”周元瑢问道。   时至此刻,周元瑢也猜到了,他夜晚来到的这个地方,多半就是小皇子在玉犀别院里下榻的住处。   就是白天没能进去那个。   院子里的规制和二皇子那边大同小异,地面的石砖和廊柱上的花纹不同。   “还行,只是离开了丽妃娘娘,有些不习惯。”魏玄极回忆着四皇子跟他抱怨的话。   “丽妃娘娘对你倒是很好。”周元瑢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丽妃娘娘对四皇子确实不错,就像对自己亲生儿子一样。   不过,魏玄极并不羡慕,他已经过了那个需要娘亲的年纪,现在自由自在的更好。   “对了,仙人怎么知道这里是玉犀别院?我本来还想给仙人一个惊喜呢。”魏玄极望着周元瑢。   他特地到四皇子院子里逛了一圈,把每个细节都记住,进入梦境时,他便站在了这个栩栩如生的院子里。   “仙人当然是无所不知了。”周元瑢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我还知道,你这门外有两个看守,穿着锦面的侍卫服,其中一个留着大胡子,嗓门特别大。”   魏玄极诧异地睁圆了眼睛。   看到小孩如此惊奇,周元瑢充满了成就感。   没错,就是白天吼他那个侍卫,他记得十分清楚。   “仙人就是这么厉害,所以,明天的狩猎一开始,仙人就会一直盯着你,如果你脱离大部队去追赶危险的猛兽,仙人就会生气。”   见唬住了小孩,周元瑢再接再厉,亮出他这次讲话的重点:“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   魏玄极眼睛亮亮地望着周元瑢:“真的吗?仙人真的能看到我明天在秋猎上的表现吗?”   “当然!”周元瑢rua了rua魏玄极的脑袋,“你明天最好表现得乖一点,否则——明天晚上就没有好吃的了。”   魏玄极点点头:“仙人放心,小皇子一定会表现得很乖的。”   周元瑢本来还以为魏玄极会再挣扎一下,毕竟好不容易到了能让他一展身手的地方,小孩很难憋住不嘚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   他还有些将信将疑:“你真的会乖吗?”   “嗯!”魏玄极目光灼灼,眼中饱含着期待,“那仙人如果看小皇子看得无聊了,能不能看一看二皇子?”   咦?   为什么要看二皇子?   不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提到二皇子?   周元瑢不由得想到了白天见到的二皇子。   不得不说,二皇子长得真的很像他崽长大后的模样!   “仙人,你在想什么?”   周元瑢回过神,发现魏玄极仍然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他就是受不了这个眼神:“啊……好吧。”   他随便糊弄过去,小皇子却因为他这个承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十分高兴。   *   翌日,秋猎正式开始。   在杨太师的主持下,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将门后裔齐聚在东郊围场的广场上。   杨太师当众宣布:秋猎将举行三日,第一日将会放出飞禽和一些无害的走兽,所有人都可以参加狩猎;第二日御驾亲临围场,在皇帝陛下的带领下,大家一起去扫荡围场中的猛兽;第三日颁布狩猎结果,将按照猎物的数量和质量排名,获得前三名的人会获得皇帝陛下亲自封赏。   并且,作为特别奖赏,第一名可以向皇帝陛下讨一个心愿,只要不违背国法家规,不违反公序良俗,皇帝陛下都乐于实现他的愿望。   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家情绪空前高涨,令箭一下,众马奔腾,一时间腾起无数烟尘,各奔林中而去。   这样的大场面,当然是十分好看的。   只不过周元瑢看不着。   他作为后勤人员,只能待在木屋村里,指导杂役们给蒸馏器的冷却管雕花。   幸好,哪里都不缺消息灵通人士。   何总管那院子里支起了下注的摊子,时时有猎场中的战况传来。   周元瑢听着他们喧哗吵嚷,他仔细听了听,没人提到四皇子,知道四皇子是乖乖听话了,便不再注意那边,只专注于手头的活。   时间到了下午,众鸟回林的时候,第一天狩猎的结果出来了。   辅国大将军之弟捕获飞禽十八只,走兽五头,位列第三。   太保之侄捕获飞禽十二只,走兽十头,位列第二。   杨太师家的小儿子捕获飞禽三十七只,以绝对优势,位列第一。   “你们知道吗,杨小将军能开百斤大弓,左右手射箭,例无虚发,站在地势高处,对着空中射了半日,就射下来三十七只飞聿,赚得了头名!”   “真是神射手啊!”众人纷纷称叹。   “但是,最离谱的不是这个!”报信来的杂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最离谱的是——二皇子!他没学过骑马,没学过射箭,光凭着蛮力,打死了一头野牛,三头野猪,还有不知道多少头野鹿,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鸟兽奔逃!”   “这是什么天生怪力?”   “这也太可怕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二皇子?”   众人议论之际,有人想起来:“这二皇子,不就是在监斩台上,拉直杨太师的铁钩的那位皇子吗?”   “就是他!”报信的杂役终于喘过了气,接着说道,“我还没说完呢,还有更厉害的。清点猎物的时候,有好事者跟他说,二殿下你这只有走兽,没有飞禽,不能评奖,他便随手抄起一块石头,往空中一扔,你猜怎么着,就把豹房为这次秋猎准备的头鹰给砸了下来!”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周元瑢正在用小凿子刨木头花,听到这话,手下一抖,规整的云雷纹中间出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蚯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草的火箭炮x1,菠萝菠萝哒的地雷x1~    第40章 仙人,你看到了吗?   这个二皇子,他是人么!   周元瑢再一次回想起,那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少年,一把就把他从地上抱起来的情景。   现在想来,他没被二皇子撞死,实在是万幸。   明明看起来那么细的胳膊,怎么会那么有劲!   所以不能怪周元瑢把二皇子想象成鲁智深的形象,一般人听到这样的事迹,都会往那个方向想。   “那二皇子莫非是三头六臂!怎么能手撕野牛的!”   “据说他的胳膊像蟒蛇一样粗,大腿像廊柱一样壮,往那里一站,就像一座小山!”   “他发出的怒吼能震动三岗五岳,两手能撕开南山上最壮的棕熊!”   劳动人民的朴素幻想就是如此的一致,周元瑢只是把人想成鲁智深,还是过于斯文了些。   谁能想到,二皇子是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呢。   当晚,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他家的小孩就扑了过来。   “仙人,仙人,你看到了吗?”小皇子激动地说。   “嗯?什么?”   “就是,我……二哥,他在猎场上的表现啊!”小皇子抬起脸,黑漆漆的大眼睛,饱含着期待,望着周元瑢。   周元瑢这才想起来,他好像是答应了小皇子,要留意一下二皇子的表现的。   “看到了一点点,没太看清楚,他好像是徒手打死了一头野牛?”周元瑢回忆着日间听到的消息。   “是啊!”小皇子的脸庞都激动地泛起红光来,他拉着周元瑢的手,把他带到院子中间的石桌上,开始给他讲白天发生的细节。   “当时我……二哥就拿起一块这么大的石头,这一面是尖的,一手抓着野牛的角,一手抄着石头,一下子翻身爬上牛背,举起石头,对着牛后颈就砸下去!”   “啪!一下,野牛就不行了!啪啪啪又砸了几下,野牛就倒下了!”   小皇子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毕竟他是亲临现场,对具体动作的描述十分生动,一边抡着小胳膊,一边在嘴里发出很有力道的象声词。   周元瑢微笑看着小皇子,心中感叹,这个年纪的小孩,就是喜欢模拟这些打打杀杀的活动,虽然他崽平时比较安静胆小,但是本质上和其他小男孩没什么区别。   魏玄极正讲到刺激处,一抬头,就看见仙人正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投入到那个惊心动魄的气氛里。   魏玄极不由得有些失望:“仙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不觉得我……二哥很厉害吗?”   周元瑢笑着揉了揉魏玄极的脑袋:“是啊,很厉害,不过你知道吗,你在叙述的过程中,词汇量太少了,就‘啪’一下‘啪’一下,别人听着就会觉得有些单调了,文化课方面还需要加强才是。”   “哦……”魏玄极的脑袋更加耷拉下去。   “这几天是特殊情况,我就给你放个假,没有盯你的文化课,等到秋猎结束以后,课程安排还是不会少,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周元瑢又道。   “知道了……”魏玄极丧丧地说。   接着,他又偷偷看周元瑢,试探着问:“仙人,如果我也像我二哥一样厉害,你会不会高兴呢?”   周元瑢想着,果然是你们老魏家的基因,每一个柔弱的小虎崽,都有长成猛虎王的梦想。   他RUA了RUA小皇子的脑袋,沉吟着说:“我还是希望你成为文武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果然……还是不喜欢么。   魏玄极向前扑倒在石桌上,两手伸出,摊在桌面上。   再一次为自己的本尊洗白形象失败。   看来短期内还是不能表明真实身份,他还得继续装小屁孩。   真的很想在白天的时候去找仙人啊……用自己本尊的身体接触仙人,拉着仙人手,跟仙人说话,真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啊。   可是现在还不行。   仙人喜欢文武双全的。   而他只是一个词汇量贫乏的文盲。   *   秋猎第二日,开平帝身着劲装戎衣,腰系金鞭,亲临玉犀别院。   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至广场。   开平帝踏上虎皮尊位,扶住黄铜扶手,俯视众臣。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四个皇子,忽然停在一处。   二皇子身边那是……杨太师的小儿子,年纪轻轻就当上将军的杨文熙?   他们两个人怎么会站在一起,状似熟识的样子?   开平帝意外地扬起眉梢。   “杨太师,昨日狩猎比赛情况如何,你来说说吧。”开平帝扫视完全场,吩咐杨太师道。   杨太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捧出一张清单,献给开平帝御览,同时宣布了第一天的比赛结果。   “第一名,杨文熙将军,射下飞禽三十七只,其中鹰聿六只,乌鹊十八只……”   开平帝速速浏览过清单上的结果。   猛虎王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从清单上抬眼,往身侧大皇子站立的位置扫去,正看见大皇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两眼无神地望着杨太师报比赛结果。   不知怎的,开平帝心气便有些不顺。   以往大皇子都是第一名,再不济也是前三名,怎么这一次秋猎,连前三名都没拿到?   大皇子到底在搞什么!是不是太平久了,人也惫懒了。   他这个当父皇的,出外征战,都没有停过,就是为了给皇子们撑起一片稳定的生长环境,没想到,他这些皇子们,没有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   杨太师汇报完比赛结果,收起清单,向开平帝行了一礼。   “你先退下!”开平帝一拍黄铜扶手,满脸的不痛快,“玄通,你上来回话。”   杨太师立刻退到一边去,给大皇子让出位置。   大皇子昨夜通宵筹备给开平帝的献礼,清点礼单,核对成品,还跟着乔老板一起体验了一次蒸馏器,那花果露的香气十分神妙,想到第二天就会在开平帝面前大出风头,大皇子便没有睡意。   杨太师汇报比赛结果时,大皇子知道排名上没有自己,所以更加兴致缺缺,一不留神就被开平帝抓住了。   他急忙抖擞衣冠,重振精神,仔细应对起开平帝的问话。   “魏玄通!”开平帝十分不快,连名带姓地问道,“你怎么回事,这一年中,骑射之术不仅没有精进,反而还倒退了吗!”   “儿臣不敢,儿臣知道我大晟以骑射得天下,骑射之术,一日不敢怠惰,只是近日偶感风寒,正在调理,所以昨天只射下了十二只飞禽,便退出了比赛。”大皇子谨慎地答道。   “哦?你病了?找太医看过没有?”开平帝听到大皇子这样的回答,脸色才稍稍缓解了些,也是,以大皇子的骑射能力,就算水平倒退,也不至于连前三名都进不去。   大皇子正等着开平帝问他这个,他捂住嘴巴,假装咳嗽两声,摆出一副虚弱的样子,说道:“回禀父皇,看过了,太医说儿臣这是感染风寒,不能受风,需要在室内焚烧一种艾草,驱赶寒气。”   “哦,那你今天也别参加了,回去休息吧。”   “父皇,儿臣不碍事的,多亏了姜太医的方子,儿臣的伤寒已经好了很多。”大皇子顿了顿,见话题铺垫得差不多,开始进入正题,“而且这些日子在屋里憋着,儿臣心里也挺慌的,怕父皇责备儿臣虚度光阴,所以,儿臣试着动手改造了一下焚烧艾草的香炉,谁知,竟被儿臣瞎猫碰到死耗子,改造出一件前所未有的器具来。”   开平帝听到此处,扬起眉梢,眼中透出兴味:“哦?什么前所未有的器具?”   大皇子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只精巧无比的羊脂玉瓶。   “父皇,这是儿臣用那件器具所制的香露,请父皇品鉴。”   小太监一溜小跑,将羊脂玉瓶呈至御前。   开平帝完全没意料到,他随意一问,竟然问出这样意想不到的后续来。   他打开指甲盖那么小的盖子,顿时,一股意想不到的幽香扑面而来,沁入心脾。   开平帝的眉毛向上耸起,虎目愕然张开,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朕从未闻到过这样的香。”   在化工业尚未发展的大晟,人们对于一切浓烈的事物都有较强偏好,比如甜到掉牙的糖,明艳斑斓的衣裳,熏到呛人的香气,因为那些天然的物产,很难达到那样高浓度的体验,物以稀为贵,人们也就会去追求在现代人看来无法理解的浓烈味觉、嗅觉。   周元瑢在试香的过程中,就发现了这个规律,因此,进献给皇帝的香露,故意用两种浓烈香做为中调和后调,能给人留下强烈的冲击力,保证皇帝从来没在自然界中闻到过这样浓郁的花香。   他的计策成功了。   开平帝果然被羊脂玉瓶中的香露深深吸引,又放在鼻端嗅了嗅,闭目作陶醉状。   大皇子见状,脸上笑意更浓,他观察着开平帝的神态,一边回答道:“回禀父皇,这是香露,乃是由儿臣研制的花露蒸馏器经过煮沸,冷却,凝结三个步骤收集起来的花露精粹混合而成,这份香露中,混合了浓郁悠长的晚香玉,清甜凛冽的香雪花,还有一味花露,请父皇猜一猜。”   开平帝听到大皇子的回答,更觉新奇,他将羊脂玉瓶拿起来,风将香露的气息吹散开,他感到自己被环绕在一片花海之中,心情不由得大好。   “这气息,仿佛在芦苇荡中开满了繁花。”开平帝喃喃自语。   “父皇圣明,最后一味花露,就是芦苇花露。”大皇子立刻盛赞道,“不愧是父皇,明察秋毫,在晚香玉和香雪花这样浓烈的香气中,仍然可以分辨出芦苇的清香,儿臣自愧不如!”   说着,大皇子率先下拜,高呼皇上圣明,众人见状,也跟着下拜。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奖,何况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平帝心情大快,哈哈大笑,叫大皇子平身,众爱卿平身。   “你这发明倒是有趣得紧,实在是没有想到,一件普通的熏笼,竟然能改造成提取花香的器具,玄通啊,你真是心有巧思,生病也没闲着,还鼓捣出这等有趣的香露,对了,这香,叫什么名字?”   大皇子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接着,大皇子退开一步,从怀中取出第二只羊脂玉瓶,开启瓶塞,对着空中一倒。   几滴香露流出瓶口,飘散在风中,霎时间,浓郁的香气播散开来,由秋日的长风一送,飘满了整个广场。   广场中侍立的王公贵族、将门子弟,皆闻到了沁人心脾的幽香,一阵阵惊呼在人群中传开。   开平帝大笑道:“好一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这般新鲜的说辞,在场众人闻所未闻,仔细一思量,又觉得这话说得确实妙。   不愧是大皇子,只是生个病,都能搞出来这么多奇思妙想的新鲜玩意,众人心中生出敬意,看向大皇子的目光中满是佩服。   虽然大皇子没有夺得秋猎第一日的名次,可是,在此时此刻的广场上,开平帝面前,他就是第一名。   一时间风光无限,享受众人的仰视。   大皇子的心情不错,琢磨着回去要好好奖赏乔老板和他找来那个神奇赵师傅。   “玄通,这件事你做的不错,就像你说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件香露多做一些,分发给大家,一起品鉴品鉴。”开平帝笑道。   “儿臣正有此意。”大皇子欠身行礼。   “好了,言归正传吧。”开平帝抬起双手,叫秋猎第一日中取得前三甲的人上前来。   三名英姿勃勃的青年才俊走上台前,向开平帝躬身下拜,开平帝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朕最喜欢的就是你们这些年轻又有朝气的后起之秀,都是咱们大晟将来的栋梁之才,来来来,到朕跟前来。”开平帝笑着招呼三人。   三人也不是拘谨的人,走到开平帝的虎皮座椅下,依照他的要求,讲述了自己昨天捕获了多少猎物,最为得意的一击是什么。   听杨文熙讲他射飞鹰的时候,开平帝露出神往之色,对这个说话有条不紊的年轻人,越看越是喜欢。   “杨文熙,你是杨太师的六子吧,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开平帝笑道。   “不敢,文熙年齿尚幼,阅历浅薄,远远不如五位兄长,更不敢与家父相比。”杨文熙十分谦虚。   开平帝拉着杨文熙的手,把他在军中的情况问了又问,眼中饱含着欣赏之意。   众人见此情景,知道杨文熙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杨太师后继有人,杨家不愧是朝中巨擘,无人能够撼动。   大家也都各怀心思,想着杨太师有些高不可攀,这杨文熙却是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年轻人,如果能和他攀上交情,将来在朝中也算是多了一条大腿。   大皇子此时侍立一边,也暗中观察着杨文熙,他早就留意到这个人,只是还没有机会和他攀交情,这次送香露是个极佳的机会,他可以向杨文熙示好,顺便探探对方的意思。   这时,杨文熙却禀报道:“……而且这第一名,文熙愧不敢当。”   众人皆是一愣,都登记在册了,还说第一名不敢当,会不会太过谦虚了啊?   “杨小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开平帝诧异。   “有强者在前,文熙若是得了第一,未免浪得虚名,俗谚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请皇上明鉴。”   杨文熙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事,开平帝便问道:“你是说卢幼斌该得第一么?”   卢幼斌是卢太保的侄子,这次秋猎排名第二。   杨文熙摇了摇头,抱拳道:“卢公子实力强劲,但还不足以令文熙甘心让出这第一名。”   “到底是什么人?在朕面前,你就别买关子了。”开平帝急道。   杨文熙笑着行了一礼,才说:“是二殿下。”   排名第二的卢公子和排名第三的镇国将军之弟听到这话,也露出了服气的表情。   “二殿下?”开平帝诧异,“你说玄极?”   “回禀皇上,二殿下天资绝伦,天生神力,而且勇猛非常,绝非臣等可及。”杨文熙垂首应道。   开平帝更加惊诧,他抬眼看向杨太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太师叹了口气,上前对开平帝禀明昨天发生的事情。   “这简直是胡闹!”开平帝忍不住斥道,“秋猎比的是骑射功夫,他一个不会骑马,又不会射箭的人,出来就是丢人现眼!还说什么第一,朕看让他参加就是个错误!”   周围一阵鸦雀无声。   开平帝停下来,看向杨文熙三人,发现三个年轻人虽然低眉顺眼,一副聆听指教的模样,神色间却似乎有些不服气。   “杨文熙,你觉得玄极应更得第一,这话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吗?”开平帝沉声问道。   杨文熙答道:“臣是发自真心的。”   “朕刚才看你和玄极站在一起,有说有笑,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这话是不是他教你说的?”开平帝想起来刚落座时看到的一幕,心下不由得怀疑。   “二殿下什么都没跟臣说,只是臣见二殿下勇猛非常,有心结交,所以……是臣逾矩了。”杨文熙照实答道。   开平帝“嗯”了一声,想到以魏玄极的智力,应该也搞不出拉帮结派的事,他容色稍和,让杨文熙展开讲讲,为什么觉得二皇子应该得冠军。   杨文熙便敞开来说,说他射箭时看见一个少年在徒手攻击野牛,场面非常精彩,他想看个仔细,所以草草射了几箭,就去下面林子里围观少年俘获野牛,当时场面如何惊险,少年的身姿如何灵活矫健,他几乎是全凭本能在作战,自然地翻身上了牛背,用尖利的石头敲打牛颈最薄弱的地方,最终将牛击杀。   整个过程惊心动魄,回想起来,少年在杀牛过程中几乎没有犯过错,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然的,可见其天性机敏非常,这种天赋,如果稍加训练,一定会爆发出超常的战斗力。   杨文熙讲话条理分明,讲魏玄极杀野牛的过程讲得栩栩如生,在场的人如同亲眼看了一遍一般,不由得对二皇子生出敬畏之情。   大皇子在旁边越听不越不对,这杨文熙,到底是站在哪边的?难不成,他已经被那个粗鲁鄙陋的魏玄极给收买了?   只有傻子才会选择朝阳宫那个毫无前途的地方投靠吧?   大皇子眯起眼睛。   还是说,杨太师打算多安排几条路线?   帝座周围暗流涌动,当事人自己却毫无所觉。   魏玄极正在等着宣布第二日狩猎开始,他好继续去杀野牛。   昨天只遇见了一头野牛,实在不行,这个地方的野牛都该死,谁让他们的同伙撞伤了仙人的腰,罪不可恕!   “魏玄极!”皇上叫道,“你上来!”   魏玄极猛地被开平帝吼了一下,从出神中回过劲,举步往帝座前走去,在众人的注目礼下,魏玄极泰然自若地来到开平帝面前。   开平帝本来觉得魏玄极这个儿子只会给他丢人,哪儿哪儿都不顺眼,然而,魏玄极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猛然被人一夸,他还是会感到高兴的。   这时候再看魏玄极,就顺眼多了,看看他这一身规矩的皇子服,再看看利落的绑手、绑腿,一看就是来打猎的,而且,不知什么时候,魏玄极的个头又长了不少,如今和杨文熙他们站在一起,也不显得特别矮了。   “拜见父皇。”魏玄极行了个礼。   “嗯。”开平帝注视着座下的二儿子。   最为顺眼的就是这个拜礼,行得十分标准,挑不出一点错,孩子毕竟长大了,也懂事了,会遵循规矩了,那么,给他一点抛头露脸的机会倒也不是不可以。   “魏玄极,你可知秋猎第二日的任务是什么吗?”开平帝问道。   魏玄极道:“在父皇的带领下,捕猎猛兽。”   “好!说得不错,既然杨小将军说你才是第一,那你今天就跟在朕的身边,让朕看一看,你到底有些什么本事!”开平帝审视着魏玄极。   少年抬起头,满脸都是自信:“儿臣领命!”   “至于玄通嘛,”开平帝看向大皇子,“你不是不能受风吗,今天就回去吧。”   大皇子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可是受了风寒的瞎话都已经编出去了,今日肯定无法追随父皇去狩猎。   他只能目送开平帝带着魏玄极、杨文熙等人离开广场,往林中去。   “大殿下?”心腹见大皇子神色不善,试探着提醒道,“大殿下现在是否要召乔三来?那赠送给其他人的香露……”   “香露这等小事,还需要本王亲手来做不成?”大皇子冷声道,“本王看起来难道很闲吗?养你们这些人是吃白饭的?!”   心腹顿时噤声,不敢多说了。   大皇子乘车回到院中,越想越气,对着杨太师居住的院落的方向斥骂道:“什么北狄战事又起,要遴选青年才俊上前线!我看姓杨的你就是放狗屁,上前线,你还推你家老六来出风头!”   “大殿下,您消消气,”心腹急忙安抚道,“北狄战事确有前线线报,不会是杨太师瞎编的。”   “哼。”大皇子一甩袖子,“那就放着魏玄极这么出风头吗?就算把他放到前线去,本王也受不了今天这个气!是谁出的馊主意,让本王自称偶感风寒?现在本王哪儿都去不了,只能眼巴巴看着魏玄极和那杨文熙狼狈为奸!在父皇面前出尽风头!”   心腹想,这主意不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吗,当时您还觉得自己特别机智来着……当然,这话他是肯定不能说出来,毕竟他只长了一个脑袋。   今日大皇子称病,再转进到花露蒸馏器,引出“自己发明了”香露,还取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香名,这一系列计策,都是大皇子一早就谋划好了的,至于真正的发明人是谁,取名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皇子用这一手给自己揽了心思巧妙的好名声,还避开了在狩猎中出风头惹人惦记的麻烦。   没想到,他运筹帷幄、费尽心思,却被一点心思都没花、上来就是手撕野牛的魏玄极给压了一头!   “大殿下,朝阳宫那位,毕竟没上过什么学,就算有高人暗中指点他,让他会行礼,会说话了,可是,没上过学就是没上过学,不要说五经史通,就是骑马射箭,他都不会,到了皇上面前,也只有丢人现眼的份。”心腹暗搓搓说道,“他风光不了多久的,不出今日,他就得从高枝儿上摔下来!”   大皇子本来正在生气,听到这话,心下一动。   确实是这样,魏玄极不会骑马,不会射箭,在马上打天下的父皇眼中,和乡野村夫没什么区别,一定会很快嫌弃他的。   是啊,他慌什么呢,他可是由大将军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骑射功夫,为什么要担心被一个在这方面毫无经验的人抢了风头呢?   他一定是鬼迷了心窍了。   魏玄极各方面都不配给他提鞋,他竟然因为这个粗人产生了危机感?   实在是可笑。   “你去把乔三叫来,本王跟他交代制作香露的事。”大皇子命令道,心腹领命要去,大皇子又叫住他,“等等,再派人盯着狩猎场,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是!”   然而,狩猎场中,事态的进展,却并不像大皇子希望的那样。   晚些时候,线人来报。   “禀大殿下,皇上带领众臣在猎场东部山谷中追逐上一头金钱豹,皇上百发百中,将金钱豹射伤,但那孽畜剽悍非常,受伤之中,也无人敢近,这个时候,二皇子他……”   线人迟疑了一下,看向一边束手站立的心腹。   “二皇子怎么了,说下去!”大皇子撂下茶杯,狠狠地说。   “二皇子徒手制服了金钱豹,作为献礼,送到皇上马前。”线人不得不把话说完。   谁都知道大皇子情绪多变,跟他汇报坏消息的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   “父皇是何反应。”大皇子的眼中翻滚着汹涌的怒意。   “皇上……大喜。”   “啪!”上好的白瓷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十几片。   *   半个时辰前,皇家猎场东部山谷。   开平帝率领杨文熙、卢幼斌等人骑马围在一片林中空地边,众人的目光集中在空地中间。   只见一名蓝衣劲装少年,浑身浴血,从地上站起来,手中执一开膛破肚的金钱豹,唇上咬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仔细看去,匕首柄上刻着“猛虎”二字,乃是猛虎王随身之物。   少年浴血站立,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态,一双如寒夜般深远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他举起金钱豹的尸体,高过头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仙人,你看到了吗?   魏玄极也可以成为众望所归,所有人瞩目的存在。   总有一天,他要走到最高处,接受所有人的膜拜。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为仙人提供一个和神仙世界一样的地方,让仙人永远离不开他,就像他离不开仙人那样。   在此之前,就请仙人,再等一等。    第41章 弱小文静爱撒娇   夕阳余晖从山林高处斜射下来,将金红色的光芒铺满少年全身,他双手举起死豹的身影,仿佛披上了一层辉煌的战袍。   这令人惊奇的一幕,镌刻进在场每个人记忆中,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磨灭。   众人忘记言语,吃惊地注视着笑容灿烂的魏玄极。   开平帝高居龙宝骏之上,目光威严地审视着自己的二儿子。   他知道他这个二儿子天生神力,却不知道魏玄极的搏斗功夫竟如此强劲。   方才与中箭的金钱豹周旋时,魏玄极一点没有露出破绽。参加过野外狩猎的人都知道,受伤的野兽是最为凶猛的,在山林中遭遇受伤的野兽,比遭遇普通野兽还要危险。   可是,魏玄极却能轻松应对金钱豹的垂死一击,在它看似毫无章法的扑咬之下,凭着直觉轻巧地回避周旋,寻找机会,一击致命。   看来,杨文熙所言非虚。   魏玄极确实有一种常人难以匹敌的战斗天赋。   并不仅仅是蛮力而已……如果稍加训练,或许,能够成为大晟第一勇士。   开平帝的心思已经在暗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本来,他是预备把魏玄极直接送上前线,让他在军中好好锻炼锻炼,至于说能不能活着回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这对于开平帝来说,是最省心的一种做法,他之所以会答应魏玄极参加秋猎,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但是,现在却不同了。   魏玄极就像一块待琢的璞玉,表现出极强的可塑性,没有人会傻到把一块璞玉直接扔到火坑里去,再等他自己炼化出来。   杨太师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   开平帝面上的每一丝情绪变化,都能被杨太师敏锐捕捉,精准解读。   此时,开平帝的表情,严肃中透着愉悦,审视着魏玄极的虎目之中,含着一种接近于骄傲的情愫。   杨太师一看就明白了。   这宫中的风向,瞬息万变。   他不介意做一个推波助澜之人。   “二殿下果然骁勇非常,竟能近身击杀金钱豹!老臣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杨太师率先开口感叹道。   开平帝笑了笑:“爱卿过誉了,玄极不过有几分蛮力罢了,比之杨小将军,还差得远。”   “不敢不敢,犬子不过是粗通些骑射功夫,只要肯练习,谁都能做到,二殿下却是天生的武勇非凡,这份天赋,臣只在皇帝陛下身上见过。”杨太师拍起龙屁来不带眨眼。   开平帝感到十分舒爽:“哦,是吗?”   “正是如此,更为难得的是,二殿下有一份天真淳朴的孝心,陛下您看,他猎杀金钱豹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举起来献给您呢。”杨太师捋须微笑道。   开平帝向前看去,果然见到魏玄极举着金钱豹的尸体,满脸天真烂漫的笑容,目光纯净虔诚,斜向上望着半空中。   这分明是要把狩猎得到的第一只猎物,献给自己真心崇敬之人,连同猎物一起献上的,还有一片纯然无垢的真心。   任谁看到这样的献礼,都会深受感动,开平帝也不例外。   “玄极吾儿,你的献礼很好,朕收下了,你的这份心意,朕也知道了。”开平帝朗声说道,“朕的这把匕首,就赏赐给你,来,孩子,到朕跟前来。”   魏玄极却没动。   他的目光仍然炽热的注视着半空中。   “玄极?”   开平帝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魏玄极献礼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天上的某人?   开平帝下意识往上空看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   “二殿下,皇上叫你去。”杨文熙来到魏玄极身边,推了推他,“让我来替你拿着豹子吧。”   魏玄极从半空中收回目光,发现就在自己和仙人空中交流时(单方面),众人都盯着自己看,他懵懵地把豹子放下来,交给杨文熙,向开平帝的龙宝骏前走去。   “父皇,你叫我。”魏玄极直挺挺地说道。   开平帝“嗯”了一声,想来,这里也没有别人可以让魏玄极献礼,刚才一定是错觉,不过,魏玄极着实还是太愣了些,很多规矩都需要重新学,骑射训练也必须安排上了。   对了,还有五经博士的经筵,魏玄极作为皇子,当然也必须参加。   “你今天表现得不错,看到你有所成长,朕心甚慰,不过,你也不能骄傲,回去之后,要跟着杨太师、杨小将军他们多多学习骑射功夫,知道吗?”开平帝虎目含笑,注视着魏玄极。   魏玄极立刻下拜:“儿臣定当竭尽全力。”   夜幕降临的时候,开平帝决定让杨太师亲自训练魏玄极,让杨文熙将军陪练的消息传到大皇子院中,大皇子一口气砸了一套七只白瓷茶杯,外加一只茶壶。   满地的白瓷碎片,被大皇子的鞋底踩得嘎吱作响,他气得攥紧了茶桌边缘,指甲深深嵌进木头纹理里。   什么为前线选拔人才!根本就是放屁!   杨文熙作为狩猎大赛的冠军,不仅没有去前线的意思,还被开平帝留在宫中,看起来像是想要选为贴身侍卫。   魏玄极更是一步登天,从冷宫中的粗野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开平帝面前备受宠爱、准备重点培养的皇子,还攀上了杨家的大树,和杨文熙一见如故,交情匪浅。   而他,魏玄通,只能待在玉犀别院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不!   他断然不能什么都不做!   大皇子的半张脸隐藏在灯光的暗影中,神色晦暗不明,他叫来他的心腹,交给他一包香草,压低声音吩咐他立刻去乔老板那里。   *   晚间,周元瑢耽误了一些时候,才进入游戏世界。   小皇子站在院门口,抱着门柱,正在探头探脑往外看。   那样子活像一只等着主人下班的小猫,弱小可怜又无助。   周元瑢心中顿生怜爱,悄悄走到小皇子身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小皇子立刻转过身来,扑在周元瑢怀中,双手抱着他,委屈地埋怨道:“仙人,你怎么才来?我好担心你!”   周元瑢叹了口气,道:“没办法,给人打工,什么时候下班,都是老板说了算。”   小皇子迷惑地抬头看向仙人,给人打工是什么意思?下班又是什么意思?不过,老板,他听懂了,那是坏蛋的意思!   “不说这个,你今天怎么样,有没有乖乖跟着你父皇?”周元瑢问道。   “是乔老板吗?”小皇子问道。   “诶?”周元瑢诧异,小皇子怎么这么机智,一下就猜中了是乔老板。   “果然是乔老板!我不要上他的课了!仙人也不要再理他了!”小皇子气鼓鼓地说道。   “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乔老板,乔老板只是个传话筒……”周元瑢说道,“大人的事情啊,就是比较复杂,你小孩就别操心了,还是说说你今天参加秋猎的事吧。”   小皇子仍然气鼓鼓,只不过,这一次不光是因为乔老板,还因为周元瑢总是糊弄他。   周元瑢见状,笑道:“怎么,今天秋猎,没什么好说的啊,我可听说,你那二哥,在秋猎上逞了一回威风,让大皇子吃了个瘪。”   小皇子立刻转过脑袋,兴致勃勃地对周元瑢说:“是这样的!可惜仙人没见到那个场面!我……我二哥可厉害了,他一下子就把一头豹子给制服了。哦不……是说时迟,那时快,豹子猛扑过来,二皇子向后一仰,让过豹子的扑咬,举起手中匕首,向上一顶,豹子就自己剖腹而亡了!”   魏玄极努力学习日间杨文熙的遣词用句,拼凑出一个听起来还挺生动的搏斗过程。   周元瑢听得连连点头,赞许魏玄极大有进步。   “当时你父皇也在场么?”周元瑢听完他的讲述,问道。   “嗯,他也在,还叫我、我二哥把豹子献给他。”魏玄极回忆道,“之后我父皇就很高兴,叫我二哥跟着杨太师、杨文熙将军他们一起学习骑射,还说把猛虎王的匕首送给我二哥。”   “原来如此。”周元瑢笑道,“怪不得……”   魏玄极好奇地睁着圆圆的眼睛:“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大皇子那样生气。”周元瑢若有所思,接着,他看向魏玄极,“玄极,我问你一件事,你二哥和你大哥,如果必须要选择一方投靠,你会选哪边?”   魏玄极脱口道:“当然是我二哥!”   周元瑢摸了摸下巴。   魏玄极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仙人,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你觉得,我二哥真有这么糟糕吗,比大皇子还不如?”   周元瑢笑了起来:“那倒不是,只是大皇子是皇位继承人,如果跟他站一边的话,前途会比较好。”   “仙人不许跟他站一边!”魏玄极急了,小孩猛地往起蹦,气愤地挥舞着手臂,“跟谁一边,都不许跟大皇子一边!他最卑鄙了!”   周元瑢想到魏玄极在冷宫的时候,大皇子这个做大哥的不仅从来没有过问过弟弟的生活,还纵容宫奴欺负魏玄极,不知道在周元瑢看不到的地方,大皇子又做过什么坏事,惹得魏玄极这般厌恶他。   “我知道了,你打定主意要站在二皇子这边的话,你必须要非常小心。”周元瑢敛起笑容,正色道,“毕竟,二皇子不是王位继承人……跟他一边,很有可能最后落不得好。”   历史上有许多血淋淋的例子,验证着自古无情帝王家这个道理,在残酷的皇位争夺战中,即便是关系非常好的亲兄弟都可能会反目,更何况本来就看不顺眼的对手。   在老皇帝没有驾崩前,一切关于继承人的承诺都是不可靠的,最早确定的太子未必能当上皇帝,因此,太子也会更加忌讳强劲的兄弟出现。   周元瑢之所以要问魏玄极这件事,正是因为,今天二皇子在开平帝面前大出风头,开平帝命令杨太师亲自训练二皇子,往后,二皇子的地位将急剧提升,而大皇子针对二皇子的打压,也会越来越厉害。   从感情上来讲,周元瑢当然是希望他崽和二皇子站一边的,毕竟一个是他崽,一个是他的恩人。   但是,从理智上讲,周元瑢不希望魏玄极站任何一边,只要站队,就会被卷入争斗,对于天真柔弱的小皇子来说,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危险又怎么样!我魏玄极从来不怕危险!”小皇子使劲拍了拍胸脯,傲然地扬起下颌,宛如一头骄傲的小虎崽,勇敢和荣誉胜过一切,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周元瑢,“仙人,你放心吧,如果只是因为这等小事,我一点也不怕,更不会退缩,有本事就让他魏玄通放马过来,今天的死豹子就是他下场!”   周元瑢感觉这话哪里不太对,不过他没细想:“玄极,不可以这么莽撞,你要和二皇子站一边,我不反对,但是,你不能明着和他站一边,知道吗!你现在太小了,不要太过亲近哪一方,只管抱好你父皇的龙大腿就是了,明白吗?”   魏玄极想要反驳,但是,仙人眼中深切的担忧,却阻住了他喉间的话语。   “好吧……我……听仙人的就是了。”   周元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你向我保证,不会明着跟二皇子站一边?”   魏玄极闷闷地重复了一遍:“我向仙人保证,不会明着跟二皇子站一边。”   周元瑢摸了摸小皇子单薄的后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交代你去做。”   魏玄极一下子支棱起来,精神抖擞地望着周元瑢:“什么事!”   “你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告诉二皇子一件事。”周元瑢谨慎地说道,“明天大皇子要送给他的香囊里,加了一味草料。”   “草料?”魏玄极不明白什么意思。   “大皇子今天不是当众展示了新研制出来的香露吗?他之后会把香露放在香囊里面,送给皇子和王公大臣们,每个人的花香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但是,二皇子的香囊里,却有一味别人没有的草料。”周元瑢说道,“这草料是不会增加香味的,加进去实数多此一举,我不知道大皇子想干什么,但一定不会好事。你知道草料,是喂养动物用的吧?”   魏玄极点点头:“就是饲料草,我知道,我看见马夫喂马的时候会用,不同的动物会吃不同的饲料草。”   “我不觉得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恐怕大皇子没安好心,二皇子于我家有救命之恩,我不能放着不管,但是,我又没法直接告诉二皇子,所以,只能托你传达了。”周元瑢叹了口气。   今天,他加班,就是为了制作给二皇子的特殊香囊。   本来他已经准备洗洗睡了,结果乔老板慌里慌张找到他,告诉他,必须连夜赶制一味香,制香的原料他已经拿来了,说着,乔老板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严实的木盒子,打开一看,是一种黄色的干草。   “这是什么?”周元瑢疑惑地闻了闻,“没有香气啊,怎么制作香露?”   “这你就不要多问了。”乔老板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这是草料吧?”周元瑢猜测道,他从乔老板的反应中看到了答案,“你确定要把草料加到香露里,这草料,除了动物,谁都闻不出来啊。”   乔老板嘿嘿笑了两声,道:“赵师傅你猜对了,这不是给人闻的,反正你加进去就是了,对了,千万别弄错了,这一味香露,放在最后制作,不要污染了其他人的香囊,只放在这一个香囊里。”   说着,乔老板举起一枚香囊,周元瑢一看,是之前说定要送二皇子的那一款。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周元瑢也不会选择给小皇子增加这样的麻烦。   一想到二皇子曾经帮了他那么多,还有在玉犀别院巧遇时,二皇子热心的举动,周元瑢就不忍心放着他不管。   “仙人……”小皇子双手紧紧抓住周元瑢的衣角,有些激动地望着他。   周元瑢正在忧心忡忡,没注意到小皇子的激动之情,异于往常。   “要不然还是算了吧,还是我想办法去告诉他,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周元瑢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报答二皇子的恩情,都应该是他来做的事,于情于理都不该把小皇子牵扯进来。   “不!仙人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妥,而且绝不会被其他人觉察。”小皇子信誓旦旦地说道。   他就是这么自信,因为他和二皇子之间传递消息,不需要经过第二个人——他就是二皇子本人。   仙人虽然顾忌着跟二皇子站一边会有危险,可是,即便如此,仙人还是善良地替二皇子考虑,要把危险的线报第一时间传递给二皇子。   魏玄极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融化在阵阵暖流之中,仙人真好,不管是他的马甲,还是他的本尊,都被仙人关心着,顾念着。   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感觉吧!   小皇子“呜”地一声,扑到周元瑢怀里,把脸贴在他衣服上滚来滚去。   周元瑢垂眸,诧异地望着怀里的小皇子,他崽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像小猫儿似的撒起娇来了?刚才不是在说二皇子的事情吗?   不过,小孩的情绪就是比较多变,周元瑢也没有深究,只是想着,他崽这么弱小文静爱撒娇,怎么在残酷的宫廷斗争里生存下来啊。   担心的感觉更强烈了。   *   为期三日的秋猎,迎来了最后一天的表彰大会。   玉犀别院外的广场上,四位皇子、王公大臣齐聚于此,等候着开平帝的到来。   秋猎冠军到底花落谁家,大家心里已经有数。   只是,没有经过开平帝亲口宣布,毕竟还是带着点悬念。   约莫到了辰时前后,开平帝带着大皇子来到广场上,开平帝登上尊位,大皇子侍立一旁。   “诸位爱卿,这次秋猎,实在是令朕惊喜,你们收获了满满一车的猎物,朕则收获了一批人才,”开平帝朗声笑道,“杨文熙,卢幼斌,刘静德,你们三人上来。”   这三人正是秋猎第一日的前三名。   众人不由得暗中疑惑起来,难道,要按照第一日的名次来排吗?那么第二日中,二皇子公认的杰出表现,又算什么呢?   开平帝先宣读了三人的战绩,颁布了赏赐,又依次勉励了一番,令他们往后要好好地在军中,在朝中,施展他们的才能。   三人谢恩,发誓效忠大晟朝廷。   “很好,”开平帝点点头,“你们先等一等,大皇子亲手给你们制作了一副香囊。”   接着,开平帝转向一旁的大皇子:“玄通,这些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你一定要好好地和他们相处,知道吗?把你准备好的心意,拿上来吧。”   大皇子今日换了一身礼服,一洗前日的萎靡,精心打扮,显得气度不凡,雍容华贵,他缓步上前,拿出款式不同的三个香囊,亲手为三名才俊佩戴上。   三人顿感惶恐,想要自己来,却被大皇子抢先一步,他们只好连连道谢,表示受之有愧。   大皇子最擅长笼络人心,这种时候,自然是什么话漂亮说什么,一句句听起来都是真心惜才,令开平帝听得心情愉快。   三人受过嘉奖,便退了下去。   表彰完前三甲后,开平帝沉下声音,威严地说道:   “玄极,你上前来。”   大皇子眼皮一跳,目光斜向下,侧目向身后望去。   只见一名蓝衣戎装少年精神抖擞地走上前来,他长发束在脑后,发辫高高挽起,垂落后腰,随着身姿的摆动微微摇晃,脸部轮廓完全露出来,显得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魏玄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帝座前,单膝跪地,俯首下拜:“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的手榴弹x1,苏锦秋的地雷x2,loki的地雷x1~    第42章 放长线,钓大鱼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没想到二皇子竟生的如此俊逸不凡,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稍微收拾一下,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开平帝亦是此想,他对他这个二儿子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满意,心中琢磨着,怎么早没有发现宫里有这么个好苗子,差点给埋没了。   只是,这些人却并不知道,魏玄极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改变的只是他的处境和地位罢了。   魏玄极心里非常清楚,从冷宫深草之中,到众人瞩目的帝座前,唯一没有改变看待他的目光的人,只有仙人一个而已。   他将牢牢记得这一点。   “玄极,你这两天的表现,大家也都看到了,鼓励的话也都说了很多,不过,”开平帝顿了顿,“朕不打算给你前三名的荣誉,你可知道为什么?”   魏玄极稍稍一愣,其他人也有些意外。   大皇子一党更是露出了幸灾乐祸之色。   不过,魏玄极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望,他拜道:“儿臣不擅骑射,只有一身莽力,不足以与杨文熙将军等人同列。”   “不错,你答的很好。”开平帝脸上显出满意的笑意,“不过,这一次不给你前三名,并不代表你的才能,朕没有看到,以前是朕对你的关怀不够,以至于你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教导,这里也有朕的过错。”   魏玄极心中冷笑一声,你现在说这些,不嫌太迟了些?   表面上却只是低下头去,唯唯而已。   “因此,朕决定,对你,一切赏赐与第一名同等规格。”开平帝笑着说道。   众人暗暗点头,果然,开平帝开始重视二皇子了,这明面上虽然没有给名次,但单独拎出来奖赏,那不是比第一名还有面子,可见是明贬实褒,而且将来还有杨太师教导,杨文熙陪练,这配置哪里是秋猎前三名能有的待遇。   “多谢父皇!”魏玄极眼中泛起喜色。   开平帝看着他,想到当年的自己,也是这么天真有冲劲,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啊,从今往后,该对他更好一些。   大皇子在旁看着,暗中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前些天还是相看两厌,怎么今天就变得父慈子孝了?   不错,是相看两厌,不光是开平帝厌烦魏玄极,他这个二弟,恐怕也对开平帝没有什么孺慕之情。   任谁被丢在冷宫里那么多年,亲眼看着母妃受欺压而死,也不可能对那个做父亲的有什么期待可言,除非,他是另有所图。   这样一想,大皇子更加心气难平,要让他眼睁睁看着狼子野心的二弟上位?那不可能!   大皇子回过头,示意心腹把东西拿上来。   “启禀父皇,今日二弟武勇过人,得到第一名同等的奖赏,实是喜事,儿臣愿锦上添花,将这手绣的锦囊,亲手给二弟佩戴上,也算是儿臣的一份心意了。”大皇子手捧木匣,走上前来。   开平帝笑着点点头:“这是好事,你们兄弟俩也多亲近亲近。”   魏玄极看着大皇子手中的木匣,目中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大皇子走近魏玄极,将木匣捧到他面前,笑道:“二弟,这是我亲手所制的香囊,其中的香露,是独一无二的。你快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   魏玄极抬眼,黑幽幽的眼瞳望着大皇子。   大皇子感到不大舒服,这目光……怎么好像有穿透力一样,难道他哪里露出了马脚,让魏玄极觉察到不对劲了?   经过漫长而窒息的对视,魏玄极终于把手放在木匣上,揭开了盖子:“皇兄送我的东西,我当然要好好收藏。”   他看了一眼,又把盖子盖上了,从大皇子手中接过木匣,单手捧着,没有打开来佩戴的意思。   大皇子脸上的笑容闪了闪:“二弟,让大哥来亲手替你戴上。”   在魏玄极的注视下,大皇子打开木匣盖子,小心地从木匣中取出香囊,仅用两根手指捻住香囊上的带子,迅速地绑在魏玄极的衣带上。   大皇子做完这些后,笑着抬起头,又替魏玄极整了整衣领:“二弟真是长高了不少,再过几年,就快要比大哥高了。”   两人的动作姿态,在开平帝和其他人眼中看来,就是关系很好的兄弟,兄长正在关怀弟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只有魏玄极觉察到,大皇子是故意把接触过香囊的手指蹭在他的衣领上,就像香囊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如果不是仙人提醒过他,他可能只会觉得怪异,不会细想。   幸好,他有仙人。   魏玄极注视着大皇子,微微地翘起嘴角。   他的容貌是无可置疑的英俊,具有极富攻击性的魅力,只是年纪未足,还显得有些少年人的稚嫩,笑起来时,左边脸颊会出现浅浅酒窝,天然抵消了笑意中的冷气。   以至于大皇子误以为魏玄极是真的没见过世面,得到一个香囊就这么高兴。   “多谢皇兄。”魏玄极一边笑着,一边低下头去,把香囊抓在手里,仔细地翻看了一番。   大皇子见到自己的意图已经达到,便悄然退去。   谁知,魏玄极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诶,大哥,你别走啊,这里面是什么香,你还没告诉我呢。”   大皇子僵硬地转过头,目光集中在魏玄极抓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上。   此刻,魏玄极的手,正满把抓着大皇子的袖子,每根手指都裹到衣服纹理之间。   刚才,他就是用这只手,把香囊仔仔细细捏了一遍。   如果不是大皇子亲自经手、亲自过问了香囊制作的全过程,确保不相干的人接触不到这里面的猫腻,放进草料的消息绝不会外传,他肯定要怀疑,魏玄极是不是知道了香囊有问题,才故意这么做。   可是,正因为全过程都是由大皇子亲自把控,他才坚信,魏玄极绝无可能知道他的计策。   那么魏玄极此举,只有一个解释:乡野村夫就是乡野村夫,就算能遮掩一时,也会在行为举止上露出粗俗不堪的一面。   大皇子目露轻蔑之意,哼笑了一声,再抬眼时,又换上一副兄长模样,温和地笑道:“二弟,这香囊里面混合了三种香露,分别是芦苇、秋菊和飞蓬草,我猜测二弟你不喜欢甜腻的香气,更欣赏秋天肃杀刚硬的气息,因此用这三种香露混合起来,放在香囊中,你闻一闻,可还喜欢?”   魏玄极若有所悟:“哦,原来是草料的味道,怪不得我闻不出什么花香。”   大皇子眼皮一跳,听到“草料”二字,他的怀疑达到了顶点,喉咙也不由得发紧,难道,这个魏玄极深藏不露,在他身边也埋了眼线不成?不可能,这件事只经过了乔老板,乔老板是绝无可能背叛他的。   大皇子强笑道:“二弟,你这话可不对,草料是给牛马吃的,能有什么好味道,我这香囊里,装的可是香草。”   周围众人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   “是这样么?”魏玄极低下头,又去摆弄那香囊,似乎对里面的东西很感兴趣,抓着香囊封口处的细绳想要打开看看。   大皇子见他总算松开了自己的袖子,急忙退开一步,从魏玄极能抓到的范围中离开。   他有些着恼地看着自己被抓皱的袖子,又瞥了一眼傻乎乎翻弄着香囊的魏玄极,心中想道,以魏玄极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这一切都是巧合,他不该自乱阵脚的。   “玄极,好了,你就别弄那香囊了。”开平帝微微有些不悦,刚才魏玄极的表现就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一般,不过是得了个香囊而已,就得意忘形了,连草料和香草都分不清,还去抓大皇子的袖子,实在是欠缺教导。   “是,父皇。”魏玄极把香囊往袖子里一揣,向开平帝行礼,“父皇,儿臣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什么事?”开平帝已有些不耐烦了。   “杨太师曾经说,秋猎第一名可以向父皇求一个愿望,不知道在儿臣这里,作不作数?”魏玄极问道。   开平帝一怔,他倒是把这个给忘了。   “你小子也真是可以,父皇给你什么赏赐,你收着就是了,还问父皇讨要起赏赐来了?”开平帝却并没有不高兴,他挺喜欢人直来直去的,总比弯弯绕太多的好。   “父皇说了给儿臣和第一名一样的赏赐,儿臣想,这个赏赐应该也有的吧,所以才问问。”魏玄极直率地说道。   开平帝笑起来:“罢了,你想要什么愿望,说出来听听。”   魏玄极想了想道:“儿臣现在还没想好,就是先问问父皇有没有这个奖励,如果有,儿臣今天晚上好好想想,明天再告诉父皇。”   开平帝乐了,他这个二儿子,虽然粗俗了些,但性子挺直率可爱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讨价还价了。   还今天晚上好好想想,明天再告诉你,这分明就是普通人家儿子对父亲说话的口气啊,开平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久违的父爱。   “好,只要不违反国法家规,你说出来,父皇尽力为你实现。”开平帝点点头。   “多谢父皇!”魏玄极立刻喜道。   “该封赏的也都封赏过了,今天时间还早,不要浪费这大好的时光,”开平帝向众人扬声说道,“来,都跟朕来,一起去那林间,再打一回野味,满载而归,明天回宫里摆宴庆祝。”   为期三天的秋猎,前两天是竞争,这最后一天,大家都没有了压力,纯粹是为了享受自然的馈赠,享受秋猎的成果。   这一天打到的猎物,都将进入宴会菜谱,送回御膳房精心烹制,开平帝会在明天的朝堂上大宴群臣,算是对臣子们的犒赏。   开平帝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人马先往林中去,其他众人紧随其后,只有大皇子因为伤寒初愈,还不能剧烈运动,所以返回了玉犀别院。   *   “啪!”   回到玉犀别院,大皇子换了便服,坐在椅子上,猛地一拍桌面,吓得旁边的奴婢们都缩起了脖子。   心腹将奴婢们赶出内室,把门关上,这才返身回来。   “这魏玄极,实在是碍眼极了!”大皇子恶狠狠地说道,“只恨本王当初心慈手软,没有在冷宫中除掉这个祸患,才酿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心腹急忙凑上前:“殿下莫要动怒,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养在豹房的那头猛虎,已经和野雉一起送来了。”   “哦?已经送来了?办事的人身份都干净,不会怀疑到本王头上吧?”大皇子沉声问道。   “殿下放心,属下办事,绝无疏漏,等事成了,那办事的人便会从世上彻底地消失。”心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大皇子冷哼一声,打量着心腹:“最好如此,不是本王信不过你,只是……今天出了一件蹊跷的事,本王怀疑,魏玄极有可能在本王身边布下了眼线。”   心腹大惊失色:“殿下何出此言!这绝不可能!属下对殿下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我不是说你,你怕什么。”大皇子瞥了他一眼,“也有可能是本王多虑了,总之,这件事一定要做的隐秘,一旦被人知道,或是落了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明白!”心腹说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暗中监督此事。”   “等等,”大皇子叫住心腹。   “殿下请吩咐。”   大皇子顿了顿,举起一只手臂,向心腹示意:“方才魏玄极用抓过香囊的手抓了本王的这只袖子,现在本王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应该没有草料的气味留存了吧?”   “殿下放心,换了一身衣服,或是沐浴一次,气味也就没有了,那种草料的气味本来就很淡,不会留存很久的。”心腹说道。   “嗯,那就好,你去吧。”大皇子摆摆手。   *   魏玄极揣着香囊,跟在大部队后面,走着走着,他便掉到了队尾。   毕竟别人都是骑马,只有他凭两只脚走路。   魏玄极并不着急追赶他人,他故意落到最后一个,把香囊从怀中拿出来,端详片刻,两手拽住两端,“嗤”地一声,香囊应声裂成两半,里面的粉末洒落下来。   魏玄极把香囊往河里一扔,拍了拍身上的粉末,大步往前走去。   忽然间,他听到了一阵草叶摇晃的声音,有低低的喘息声伴随其间。   魏玄极回过头,眯起眼睛。   草丛中,一头吊睛白额虎正慢慢弓起身子。   草料,饲料,一种只有动物才能闻到的气味。   魏玄极一直在奇怪,大皇子把这件东西放在他身上,到底是想吸引什么动物,此刻,他明白了。   之前他还在想,吃饲料的无非是牛马,这两种动物都没有什么攻击力可言,至少在魏玄极这里是没有,吃素的动物,魏玄极就没有放在眼里过。   谁能想到,大皇子下的料,竟然这么猛,吸引来的不是吃草的家畜,而是吃人的猛虎呢。   魏玄极的肩背微微发抖,因为兴奋。   他只和山猫、野牛还有豹子对敌过,还没有机会遇上这样难得的猛兽。   大皇子真不愧是他的好大哥。   *   与此同时,木屋村中。   周元瑢屏退闲杂人等,回到房间内,把门拴上。   在他身后,装满热水的浴桶正腾腾冒着热气。   这是乔老板作为昨天加班的补偿,特地在白天就送过来的洗澡水。   应付完了最后一桩差事,周元瑢总算可以泡个澡放松一下,然后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才离开周家老宅几天时间,周元瑢已经十分想念不用戴**和席帽的自由日子了。   他将席帽取下来,放在桌面上,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服,堆在席帽旁边。   手指拂过凹凸不平的人皮面具,周元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卸下来。   没办法,谁让他没有他爹的核心技术,卸下来不知道怎么装回去。   周元瑢脱光衣服,来到浴桶边上,踩在凳子上,先用脚试了试水温。   稍微有点烫,但是可以忍受,泡着肯定很爽。   他手撑着桶沿,一点一点把身体放下去,直到热水没过腰部,周元瑢舒服地叹息一声,把上身也沉入热水,只留个脑袋在外面。   太爽了!   *   白额虎慢慢从草丛中支起身子。   它黄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小河边的少年。   它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它,那么,再埋伏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有一种味道,强烈地挑动着它,它必须要去小河边,现在,立刻!   “吼——”   一声虎啸震动山林。   白额虎猛地从草丛后面跃出来,带起一阵罡风,扑向河边。   魏玄极将身形一转,轻捷如山羚羊般,纵身向上跃去。   白额虎重重扑在魏玄极刚才站立的地方,将地面刨出一个坑。   它却扑了个空。   白额虎迟缓地将厚重的虎爪抬起来,发现下面并没有它的目标,它转动巨大的虎首,试图寻找猎物的身影,可是,眼前的灌丛中,并没有那个少年,它疑惑地喷着热气,不安地甩着尾巴。   忽然间,一个东西掉下来,“啪”地砸在它脑袋上。   白额虎被砸得“嗷呜”一声,蹿了起来,仰头看去,只见眼前的大树枝杈间,那个少年正坐在那里,悠闲地摆动着双腿。   白额虎恼怒地低声呜噜,矮下身子,猛地向上一扑,大树被它的重量扑得抖动起来,无数叶片落下,仿佛下了一阵小雨。   少年轻身站起,从这棵树上换到另一棵更大更高的树上。   白额虎横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恼火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少年,它似乎是掂量了一下爬树的难度,以及少年再跳到第三棵树上的速度,决定放弃这个讨厌的猎物。   白额虎慢吞吞地调转身,往河边去。   魏玄极坐在树上,看见它直奔香囊而去,用爪子扑了两下,然后咬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又吐了出来。   香囊的残片掉落在河水中,顺流而下,很快失去踪迹。   白额虎支起身子,似乎有短暂的茫然,前面那个散发着强烈气味的目标消失了,它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儿。   魏玄极一点都不着急,他安静地等待着。   他大哥给他找来这样一个绝佳的对手,固然令人兴奋,但现在就和猛虎进行搏斗,未免有些浪费机会了。   放长线,钓大鱼,这道理他还是懂得的。毕竟,这一味草料,除了香囊里有,在那个制作的地方,应该更多,更浓郁才对。    第43章 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魏玄极等了一会儿,见老虎还在河边打转,决定给它一点提示。   他折下一根树枝,将残留着香囊粉末的绑带解下来,缠在树枝一头,悄悄溜到前面的树冠上去。   白额虎转了一圈,鼻子向上耸起,仿佛嗅到了风里传来的气味,它再一次支起身子,竖起耳朵,专注凝视着前方。   眼前有一条马匹踏出的路,香喷喷的饲料草味从路上传来。   白额虎向前跃过灌木丛,循着气味,往路上去。   见目的达到,魏玄极将树枝扔开,缀在白额虎身后,看它往哪里走。   起初,白额虎确实是奔着玉犀别院的方向去的。   但是,快到玉犀别院门前时,一阵风从南边吹来,白额虎又犹豫起来,撑着头到处张望。   它低声呜噜了两下,虎尾一摆,转了个弯,竟从玉犀别院前绕开,另选了一个方向,嗷呜嗷呜地跑过去。   魏玄极心下疑惑,也跟了上去。   他一径跟着老虎走,来到一处木屋聚集的村落,村子里炊烟袅袅,显然是有人在此生活的。   这是什么地方?   魏玄极有些意外地环视着木屋村,按理来说,皇家猎场范围内,不可能有普通老百姓生活居住,这地方,多半是为秋猎中后勤服务的杂役们提供的临时居所。   不管村里是什么人,老虎进了村,准定没好事。   魏玄极把手伸进腰间的皮套里,握住了猛虎王的匕首。   看来,得提前行动了。   老虎没有直接进村,一摆尾巴,绕着村子边缘跑起来,忽然一个刹车,停在一处栅栏前,嗅了嗅栅栏门。   这处栅栏门内,是一个做木工的工场小院,院子里横七竖八摆着许多长长短短的木材,还有凿子、斧子等工具码放在一边。   这老虎跑到人家工场去干什么?   魏玄极反手握着匕首,飞身下地,缀在老虎后面,看它用鼻子拱开了栅栏门,向院子里走去。   魏玄极悄没声地接近院子,警惕地观察院内情形,这院子里好像没有人,院中屋门紧闭,窗户也都严丝合缝地关着。   老虎摇晃着脊背进入院子,绕过满地堆放的木材,来到院子角落上,一个比茶壶稍大一些的陶罐前面。   这陶罐架在一个炭盆上面,看起来是曾经有人用火加热它,陶罐一端连着一支长长的竹筒,竹筒另一头挂着一只不知什么材料做的水囊。   为了保证竹筒的平衡,每隔一尺距离,就竖起一根木叉,木叉顶端的半弧形槽,正好卡住筒身,这样一来,就很好地支撑住竹筒,让它保持水平延伸。   魏玄极疑惑地打量着这件器具,老虎为什么会对它这样感兴趣?   他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   “咕咚!”   老虎伸出厚实的虎爪,试着去抓半空中的水囊,没想到这器具不禁打,连木叉带竹筒一起打翻在地,陶罐也跟着摔了个稀巴烂。   老虎顿时兴奋了,对着破碎的陶罐内部舔了起来,巨大的虎首拱来拱去,把碎瓦片拱得到处都是。   魏玄极豁然开朗,看来,真被他猜中了,这里,就是制作花露蒸馏器的地方!   只不过,花露蒸馏器并不是像大皇子自己介绍的那样,是由大皇子本人病中无聊发明出来的,发明者另有其人。   也是,大皇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怎么可能亲手做木工活?   魏玄极本来对他会搞小发明这种能力还有几分佩服,现在看来,连这都是假的,大皇子,也没有大臣们传颂的那么厉害。   魏玄极正在心中冷笑,忽然听见那门窗紧闭的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谁?”   他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来,屏息又听。   “谁在外面?”   魏玄极本来轻松戏弄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抓着猛虎王匕首的右手也有些抖。   是仙人的声音!   仙人就在木工小屋里?   他屏息观察白额虎的动向,眼见着老虎竖起耳朵,巨大的虎首从破竹筒中间抬起来,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黄色的兽瞳正凝视着木屋的门。   以老虎五感之敏锐,不可能没听到屋里有人。   魏玄极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仙人会在木工小屋里了,他也顾不上什么章法策略,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从木栅栏边绕过去,飞矢一般直奔小屋的另外一面而去。   “嗷——呜!”   与此同时,木屋内,水汽缭绕之间,隐约显出一个修长白皙的身影。   一双清瘦苍白的手臂从乌木所制的浴桶边缘伸出来,与深色的木头纹理互相映衬,格外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紧扣在桶边,指节因为用力而突出发白。   周元瑢本来舒舒服服地在泡澡,享受着秋猎以来难得的清闲时刻,谁知泡到一半,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乱响,好像是什么架子倒了。   周元瑢有些不快,不知道谁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他院子里,便扬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谁知,回答他的,是一个吓人的野兽咆哮声。   这可把周元瑢给吓坏了,他立刻缩到水中,两手扒着桶沿,作防卫动作。   作为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的人,周元瑢只在电视和动物园里见过虎豹豺狼,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遭逢野兽,而且他在屋里洗澡,毫无防备,和外面的院子只隔着一片薄薄的窗户纸。   现在该怎么办?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从应激状态平静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只要他不出声,野兽不会注意到他,也就不会进屋。   趁着野兽没有发现他,他就可以从后面窗户溜走。   这样想着,周元瑢轻手轻脚地从浴桶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桶沿,跨出浴桶,赤脚踩在椅子上。   “啪”!   身后窗户忽然一响。   周元瑢差点心梗,他条件反射地抓起椅背上的外袍,裹在身上,转过头,就看见窗户下面站着一个装束利落的蓝衣少年。   “你是谁?”周元瑢压低声音,警觉地问道。   “我……”   风从后窗缝隙里吹进来,吹散了屋中的雾气,蓝衣少年的容貌从朦胧变得明晰起来,他正一脸愕然地望着周元瑢。   “是你!”   “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嗷呜——”院子里传来一声咆哮,接着,木屋单薄的墙壁“轰”地一响,有什么东西大力撞击上来,整个房子似乎都跟着震动了一下。   “嘘!”周元瑢竖起食指,比在唇间,示意蓝衣少年什么都不要多说。   蓝衣少年还在发愣,他呆呆地望着周元瑢,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周元瑢找到地上的鞋子,把脚踏进去,一边飞快地撩起湿漉漉的头发,草草地用布带扎了一下。   他抹了把脸,快步走到窗户下面,两手撑着窗框,想要翻过去。   “你……你是大皇子的人??”蓝衣少年总算回过味来了,他向周元瑢的肩膀伸出手,想拉住他,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手停在半空中,像隔着一堵无形气墙一般,怎么也碰不下去,蓝衣少年蜷起手指,向后一甩,“我虽然撞倒了你,可是也给你找了御医,你竟然帮着大皇子害我!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给大皇子做香露的人?”   “二殿下,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周元瑢头也不回地说,“逃命要紧,我先走一步!”   说着,周元瑢撑着窗框,使劲跳了两下。   蓝衣少年本来一脸信任受到辜负的模样,眼神中透着受伤,可是,看到周元瑢原地蹦跶,他不由得疑惑起来:“你跳什么?”   周元瑢:……   我跳什么!我跳窗户!你没看见我在努力地跳窗逃命吗?   他忍着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不适,回过头:“二殿下,我还没有问你,院子里是什么东西?”   “是老虎。”蓝衣少年一脸坦然地回答道,“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怎么了?老虎吃人你不知道吗?   “是你养的?”周元瑢深吸一口气。   “不是我养的。”蓝衣少年奇怪地打量着周元瑢,“怎么,你不知情吗?”   人害怕到了极点就会生气,一旦生气就会忘记害怕,周元瑢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门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面前是杀人不眨眼的二皇子,周元瑢在两面夹击之下,反而没有那么害怕,还会顶嘴:   “这老虎不是你引来的吗?你问我知不知情?!”   “你真的不知情?”蓝衣少年好像心情好转了些,耐心给周元瑢解释道,“实不相瞒,老虎不是我引来的,是你给大皇子配的香囊里,有一味草料,是那东西的气味吸引来的。”   周元瑢愣住。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昨天晚上传出去的消息,今天白天又从二皇子嘴里传了回来,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闭环。   这就是现世报应验的感觉吗?   “所以,那花露蒸馏器,真的是你发明的,香露,也是你配的?”蓝衣少年紧盯着周元瑢问道。   明明是一张疙里疙瘩的脸,和他的仙人没有半分相似。   可是声音却那么像。   听到这个声音,魏玄极就忍不住心尖微颤。   不由自主地就想对他多解释几句,多给一点耐心。   魏玄极对自己这种磨磨唧唧的状态很是厌弃。   可是,他又没办法硬气起来。   这个疙瘩脸的木工师傅,可是大皇子的心腹!   就是他制作了花露蒸馏器,在香囊里加草料,这一切都是他亲自经手的,现在人赃俱在,还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   魏玄极啊魏玄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妇人之仁起来了?   ……   “你别怕,那老虎打不过我的。”魏玄极说道。   周元瑢疑惑地回过头,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蓝衣少年。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他或许会觉得是个笑话。   但是这话从二殿下嘴巴里说出来,竟然有一丝丝可信度。   毕竟,二皇子刚刚手撕野牛,力挫金钱豹,在秋猎上打响了天生神力的名头,还被开平帝御赐了一把匕首。   周元瑢目光下移,看到了少年右手中收握着的匕首,虎口处露出半个“猛”字。   “这是我用来防身的。”魏玄极见周元瑢目光下移,注视着他手里的匕首,便解释起来,“如果老虎进来,我就用这个划破它的肚子。”   怎么回事!连作战策略都交代出来了!魏玄极有种捶自己脑袋的冲动。   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了,眼前这个疙瘩脸木工师傅,他甚至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在大皇子的心腹中,算是什么级别的暗桩。   “你叫什么名字?”魏玄极抬起手里的匕首,在空中虚张声势地比划了一下。   周元瑢目光闪烁,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窗框上,这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躲闪的空间。   对了,就是这样,魏玄极想,他不能总是处于被动,必须让这个木工师傅认识到,两人博弈中,谁才是处于上风的那个人。   “我姓赵。”周元瑢谨慎地说道,“他们都叫我赵师傅。”   “名字呢?”魏玄极的匕首又迫近了一些。   周元瑢注视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轻声道:“这很重要吗?”   “说。”魏玄极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赵三。”周元瑢稍稍往后仰,避开刀刃的锋芒,“我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叫赵三。”   “你真叫赵三?”魏玄极不信,“谁家会这样取名字?”   周元瑢轻哂一声:“普通人家都这样取名字。”   比如乔老板,比如修理店里那些师傅,古代人识字的不多,普通百姓取名字都是图省事好记,当然不会像他们这些皇亲国戚这么精雕细琢。   魏玄极扬起眉梢:“你笑什么?”   周元瑢稍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这个手持匕首的危险二皇子,已经快要把全身重量压到他身上来了,他不断地退让,对方却得寸进尺,不知不觉间,周元瑢的后背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抵在窗框上,他能感觉到硬邦邦的窗棂硌在他脊柱中间某一节上,非常难受。   魏玄极感到身下仿佛压着一尾温热的活鱼,隔着薄薄一层布料,细微地挣动着,他的心跳猛地快了半拍,伸手握住周元瑢的腰,不让他乱动。   “你……不许笑。”魏玄极感到耳朵奇怪地燃烧起来,脖子上仿佛压着千钧重量,让他抬不起头来,目光只在眼前一段粘着湿润发丝的脖颈上闪来闪去。   周元瑢皱眉,他何曾笑了,这二皇子该不会是眼睛有毛病吧,而且他脸上糊着那么厚一层疙瘩,五官都不成形状,二皇子竟然也能看出来他的表情?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是人家拿着武器,人家战斗力强悍,周元瑢只能乖乖听话,做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壁间挂饰。   屋里安静下来,院子里的声音变得更清晰。   老虎撞了两下墙,没撞进来,停下来,在窗户下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它从墙下离开,重新回到院子里,开始咯吱咯吱地破坏花露蒸馏器的残骸。   两人静静听了一阵,都松了口气。   魏玄极直起身子,两只手指轻轻按在窗户上,无声无息地向前推开。   一阵冷风灌进周元瑢脖子里,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魏玄极回头看他,见他颈侧的皮肤上立起小疙瘩,微微眯起眼睛。   “你还有别的衣服么?”魏玄极低声问道。   “有。”周元瑢看向椅子。   “穿上。”魏玄极道。   “……”周元瑢沉默片刻,“是亵衣。”   要穿上,就必须先脱掉外衣。   魏玄极的耳朵又燃烧起来了:“那先不用了。”   周元瑢疑惑地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二皇子,这个二皇子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他到底想干嘛?   魏玄极用木杆将后窗撑起来,而后对周元瑢说:“我们从这里出去。”   周元瑢松了口气,总算要进入逃跑的正轨了吗。   “不要发出声音。”魏玄极叮嘱道。   周元瑢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魏玄极弯下腰,将他一把抱起来,向后撤了两步,拉开和窗户之间的距离,而后助跑三步,“嗖”地越过窗棂,从屋里跳到外面的草地上。   整个过程及其流畅迅捷,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在过窗户的时候,稍微顶了一下合页,发出类似于风吹窗纸的轻响。   周元瑢难以置信地瞪着魏玄极,两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这是人么,是人么!   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弹跳力。   一下子就出来了,周元瑢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被放在了外面的地面上,两脚踩在草丛里,细而柔韧的草叶刮着他的脚底——他的一只鞋还没提起来。   “走,我们去那边林子里避一避。”魏玄极拉住周元瑢的手。   “等等,”周元瑢低声道,“我得去找何总管。”    第44章 虽然没文化,心眼倒不少   周元瑢找到何总管,告知何总管有老虎闯进木屋村的事,何总管大惊失色,连忙叫上围场中专门负责驯化野兽的杂役,一同前往木工小院。   等他们到达木工小院的时候,老虎已经跑了,院子里还残留着花露蒸馏器的碎片,和一地狼藉的材料。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想白额虎又跑去了什么地方,这么大一个危险隐患就在木屋村周围徘徊,实在是令人不安。   何总管快速召集起木屋村中的巡逻队伍,把村子各处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老虎的踪迹,想来,老虎已经离开了木屋村。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何总管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他向周元瑢详细询问了老虎出现的细节,谁知周元瑢也没看清楚老虎,只是听见老虎在院子里咆哮了。   “这围场中……怎么会有老虎呢。”何总管自言自语。   “围场本来就是打猎的地方,为什么不会有老虎?”有人奇道。   “你不知道,围场中的猎物啊,都是有数的,什么品类的猛兽,毛色如何,生性如何,全都列在单子上哪!”何总管解释道,“这单子我看过,上面并没有老虎,京城周围的山林里,也很多年没见过老虎了,何况皇上举行秋猎,是要打猎,又不是要搏命,顶多放个豹子野牛,也就罢了,何曾放过猛虎。”   众人这么一听,也对,那老虎是从哪儿来的?   “不行,我得立刻把这件事上报杨太师。”何总管叫来两个伶俐的下属,令他们立刻去玉犀别院。   周元瑢跟何总管汇报完情况,就返回到工场小院里,看着满地的残骸,他依然心有余悸。   跨过狼藉的现场,周元瑢推门进入小屋。   推、推不动!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洗澡前,从里面把门拴上了,出来时,又是翻的后窗。   “唉……”周元瑢叹了口气,今天好倒霉,他裹紧外袍,绕路往屋后走去。   正在这时,前门一响,有人从里面把门栓抬起来,打开了前门。   周元瑢愕然回头,看见门缝间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   “二殿下?”周元瑢惊奇。   门缝间的少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瞳,向周元瑢看来,眼神示意他快进来。   周元瑢回到房中。   “怎么样,何总管说什么?”魏玄极立刻问道。   周元瑢合上门,把门栓挂上,打量魏玄极:“二殿下,你为何还在这里?”   魏玄极感到不满:“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小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不能让我看一看的?”   “二殿下,我不是这意思……”   “赵师傅,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你暗算我,被我抓住了把柄,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心虚,一点都不惭愧的?”魏玄极越想越憋屈,这种情况下,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应该感到羞愧吧,被害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地反问“你为何还在这里”?   “……”周元瑢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见赵师傅的嚣张气焰被自己压下去了,魏玄极才顺了气:“这才对,我问你的问题,你老实回答就行了,别忘了,你的把柄可捏在我手里,只要我想,立刻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小人知道了,”周元瑢道,“二殿下想问什么?”   “我问你,何总管是什么反应?”魏玄极稍稍扬起头,注视着赵师傅疙里疙瘩的脸。   周元瑢将何总管的应急举措大致说了一遍。   之前他和魏玄极就是在去不去见何总管这里产生的分歧。   周元瑢觉得不能光顾着自己逃命,放着木屋村其他人不管。   魏玄极则怀疑周元瑢想去给大皇子通风报信,何总管就是他和大皇子之间的联络人。   周元瑢无论如何不肯跟魏玄极去小树林,魏玄极气的把他送到通往何总管居所的大路上,就跑回了赵师傅的小木屋里。   过不了一会,他便听见一群人来到院子中,把满地的垃圾翻了个遍。   魏玄极心中冷笑,果然是通风报信去了,现在是找来人手要抓他么。可是,赵师傅,未免太小看他的战斗力了。   然而,魏玄极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院子里的人搜索了一番,没找到老虎的踪影,便退出去了。   他又耐心等了一盏茶时间,听见门上“咚”的一响,立刻跳起来看,果然是赵师傅回来打不开门。   于是,两人又有此遭逢。   魏玄极摸不清楚赵师傅的打法,周元瑢也猜不透二殿下的心思。   两人一通鸡同鸭讲,总算大致搞清楚了一件事。   何总管不是大皇子的人,他直接汇报的上级是杨太师手下一位管理后勤的主事。   “你真的不是为了向大皇子通风报信?”魏玄极将信将疑。   “真的,”周元瑢正经道,“我是不希望有任何无辜的人伤亡。”   魏玄极猛地抬眼,看向周元瑢。   这句话的口吻,真的好像。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毫无意外的癞子脸。   不可能,他的仙人,怎么可能是大皇子的心腹呢!   这也太荒谬了。   魏玄极宁可相信开平帝是北狄派到中原的卧底,也不相信仙人会联合起大皇子来害他。   ……如果这种可能性真有实现的一天,魏玄极宁可在那之前,就把一切毁灭掉。   周元瑢感觉到魏玄极炽烈的目光在他的人皮面具上逡巡。   时间漫长,以至于周元瑢有种人皮面具要被看穿了的错觉。   “这次,就放你一马。”寂静中,幽黑瞳孔的少年终于说话了。   魏玄极走到后窗前,手一撑,跳上窗棂。   他回过头,看向屋中的赵师傅,警告道:“不得将我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还有,劝你主子别做没用的事,否则,下次再被我抓到,就没有今天这么好说话了。”   说罢,蓝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翻出后窗,消失在窗户后面。   唯有合页还在前后摇晃,仿佛刚刚进来了一阵风。   *   第三天的秋猎,因为意外出现老虎,导致整个围场大清查,耽误了回城的进度。   周元瑢在木屋里,一边打喷嚏,一边听消息灵通的杂役跟他说后续的情况。   那老虎跑出木屋村之后,不知怎么的,又跑到玉犀别院去了,径直进了大皇子的院子,把大皇子白天穿的礼服撕了个稀巴烂。   幸而老虎只是对大皇子的礼服感兴趣,对大皇子本人兴趣不大,在院子里捣乱了一番后,又跑出去,不知跑到山林中什么地方去了。   大皇子受惊,还没好彻底的风寒,又严重了许多,据说连床都起不来。   开平帝震怒,要各路将军立刻抓捕老虎。   毕竟这次秋猎集中了大晟的精锐部队,那头老虎在地毯式搜索中,终于显了身。   一位以前饲养过猛兽的将军,在野味中掺了一种药,老虎吃下去之后,就昏昏欲睡,倒在地上。   如此,才算拿住了这祸害。   开平帝命令杨太师彻查此事,杨太师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他很快查到老虎出自宫中专门饲养凶猛野兽的地方——豹房,又查到它是和秋猎第三日狩猎的野雉一起运送到围场中的,不知道哪一环节出了错误,名单上明明没有老虎,饲养人却把老虎带来,私自放了,由此闹出一场祸患。   那饲养人畏罪自杀,杨太师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一处罕有人至的山谷里。   这些都是后话。   对于刚刚经历过死里逃生的周元瑢来说,是一刻都不想在秋猎围场呆着了。   谁知道这黑黢黢的山沟里,还会躲藏着什么样可怕的猛兽。   当天下午,周元瑢第N次汇报完他洗澡时听见老虎在院子里咆哮的细节后,终于获准离开围场,返回京城。   乔老板驾车前来,载着周元瑢回到金满堂。   “赵师傅,这次辛苦你了,”乔老板的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把应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到位,“你的功劳,大殿下都记着呢,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这阵风头过去了,再论功行赏。”   “还有,”乔老板凑近周元瑢,低声道,“这次的行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管是谁都不能透露,知道吗,刘师傅也不行!”   周元瑢忍着头晕,点了点头。   “我这一阵都会低调行事,你们可以放心……我现在能回去了吗?”周元瑢打了个寒颤,问道。   “那最好不过,”乔老板发现周元瑢有些不对,“不过,赵师傅,你这是怎么了?”   “我……可能是感冒……嗯,染上风寒了。”周元瑢虚弱地说。   任谁在大秋天,刚洗完热水澡,就披着一件单衣在风里乱跑,也会禁受不住,像周元瑢这样立刻发起寒来。   “赵师傅,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快,我送你上车,你快回家休息吧,短时间内别出来了。”乔老板急切地说道。   周元瑢坐着乔老板的车,回到刘师傅修理店,卸下人皮面具,换了一身行头,从后门出去,回到家中。   他一进门,就碰上了便宜哥哥。   “小弟,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周元琦惊喜道,他大声叫起来,“爹,张妈,小弟回来了!”   “元瑢回来了啊。”   “三公子回来了,张妈给你准备饭去。”   周元瑢享受着家的温暖,坐在桌边,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条,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只是脑袋仍然沉得很。   周泰本想问问他秋猎上发生了什么事,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得担心问道:“元瑢,你没事吧?”   “爹,我没事,就是受了点风寒。”周元瑢撑着脑袋,“我现在就想睡觉。”   “受了风寒?那得看大夫。”周泰道,“元琦,你去芝兰堂请个大夫来,给你弟弟看看。”   说着,周泰把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也没拿出来。   周元琦眼巴巴看着他爹,等着摸出点什么,结果,只等到他爹一脸尴尬地斥道:“还在这杵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大夫。”   周元琦委屈:“爹,请大夫要钱啊……芝兰堂的出诊费,那是一钱银子一次。”   “你没钱了吗?上次元瑢不是给你钱了吗?”周泰瞥向周元琦。   “没了没了真没了!都被大哥抢走了,一个铜板都没有了!”周元琦大声抱怨。   “行了,小声点,你想嚷嚷的满大街都知道啊。”   “不是爹你问我嘛,所以我才……”   父子俩正在拌嘴,周元瑢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爹……二哥……你们先拿着用,不够我还有……我现在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屋了……”   父子俩盯着桌上的银票,眼睛都直了。   他们的三宝,为何如此有钱,随时都可以从袖子里掏出钱来,简直就像摇钱树一样。   “好好,小弟,我立刻去找大夫,你赶快回去休息吧!”周元琦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举起银票。   “放好了,别弄丢了!”周泰沉声提醒道。   “知道啦!”周元琦一溜烟离开周宅。   周元瑢回到屋里,周泰帮着他烧上炭。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元瑢晕晕乎乎地降落在一片白雾之中。   他转动脖子,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什么地方?   既不是荒草院落,也不是玉犀别院。   烟雾蒸腾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浴桶的形状。   等等,不会吧。   周元瑢走近那个浴桶,两手放在桶边上,这材料,这质地,这大小,就是他在木屋村里用的那个。   今天晚上游戏世界的初始地点,竟然是工场小屋么?   周元瑢抬起头来,四下里寻找小孩的踪影。   他的视野中,白雾缥缈间,出现了更多的浴桶,一直绵延到白雾更浓处。   这,不是工场小屋。   这是一个大澡堂子啊!   “仙人!”小皇子从白雾中走出,拉住周元瑢的手,小心翼翼地问,“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浴桶啊……”   周元瑢也想问为什么。   有可能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所以他才会给游戏世界带来了这么多浴桶。   反正不可能是他崽带来的,他崽就没见过这种浴桶。   “不要管这些了,可能是系统出了bug吧。”周元瑢面不改色地把锅甩在了无法反驳的系统身上,“我们往前走走,看看能不能去别的地方。”   “嗯。”小皇子乖巧地答应。   两人在浴桶和白雾中间穿行了一阵,发现浴桶是无穷无尽的,每个浴桶里都盛着热水,所以白雾也是漫无边际的。   “真是奇怪……”周元瑢心想,他竟然对浴桶有这么深的执念吗?   “仙人,”小皇子闷闷地拽了拽周元瑢的手,“那里有椅子,我们坐在那里吧。”   周元瑢往前一看,果然看到浴桶边上出现了一个椅子。   那是他踩着上下浴桶的垫脚椅子!   周元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此事绝无侥幸,就是他在梦境游戏世界中制造出了这么多的浴桶。   周元瑢和小皇子并排坐在椅子上,椅子表面狭窄,两人便紧紧地挨在一起。   周元瑢发现,小皇子一直很腼腆,说话也闷声闷气的,还总是低着头。   “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周元瑢摸了摸小孩的额头,“没生病吧?”   “我……”小皇子的耳朵涨红起来。   魏玄极已经很努力地在扮无辜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梦境里弄出这么多浴桶来。   他刚到这里的时候,仙人还没来,猛然间看见一个眼熟的浴桶,他眼前不禁又浮现出白天惊鸿一瞥的画面。   白雾之中,一段白皙如玉的身体从水中出来。   就仿佛羊脂玉雕的天鹅,从晨曦的露水间舒展修长完美的身躯,一瞬里,天地间只剩下那个画面,以至于很久之后,闭上眼睛,视野里仍留存着耀眼的白。   魏玄极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明明他最喜欢的是仙人,为什么会对一个疙瘩脸的木工师傅出浴的画面念念不忘。   “你真的病了?”周元瑢等了半天,不见小孩“我”出来个什么,他又摸着小孩的脑袋,试了试温度,似乎确实有点热,“看过御医没有?”   “我没事……”魏玄极拉下周元瑢的手,握在掌中。   梦境中,他的年纪会变小,手也会变小,握着周元瑢的手时,就要两只手才能抓住。   周元瑢的手就像凉凉的玉石一样,温柔细腻,握着十分舒服。   魏玄极不由自主被这只手吸引,他怔怔地盯着它,脑海中白雾再度涌起,羊脂玉雕的天鹅从晨曦的水面上浮出……   魏玄极!打住!   他使劲地甩了一下脑袋,松开周元瑢的手。   “仙人,我要跟你说秋猎的事情!”   周元瑢疑惑地看着举止古怪的小皇子。   “秋猎上发生了很大一件事,有老虎跑出来了!”小皇子手舞足蹈,夸张地表现着对此事的惊讶。   原来是这件事,怪不得小皇子表现如此反常,可能是被吓到了吧。周元瑢想。   “仙人已经知道了吗?”小皇子发现周元瑢并没有很震惊的样子,“仙人也知道,你叫我提醒二哥的那一味草料,其实是用来吸引老虎的吗?”   周元瑢扬起眉梢:“是吗?”   “是啊,我二哥跟我说的,他去调查这件事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找到了大皇子心腹的老巢,那个疙瘩脸的坏人就是在那里制作花露蒸馏器的。”魏玄极跟周元瑢描述当时的场面。   疙瘩脸的……坏人?   小皇子一脸的讳莫如深,神神秘秘地跟周元瑢说:“仙人,你都想象不到,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听说我二哥前两天还找御医给他看伤来着,抱着他走了一路,结果他竟然恩将仇报,把吸引老虎的草料,下在二哥的香囊里!”   周元瑢:呵呵。   “我二哥放长线钓大鱼,在遇见老虎的第一时间,没有急着和老虎搏斗,而是放老虎去找草料来源,没想到,就在后勤杂役们居住的木屋村里,找到了大皇子的心腹,疙瘩脸的赵师傅!”魏玄极得意地向周元瑢介绍“二皇子”多么有勇有谋,并不是一个徒有武勇的粗人,趁机洗白了一波自己本尊的形象,“没想到,就是他前两天遇见的席帽怪人,现在想来,那赵师傅恐怕早就暗中观察我二哥了,就想着什么时候下手呢,真是可怕啊。”   周元瑢:那倒没有,是你二哥有被害妄想症。   “仙人,怎么样,我二哥是不是很聪明,很有谋略?”小皇子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周元瑢。   周元瑢的嘴角微微抽搐:“确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没想到二皇子虽然没文化,但是心眼倒不少!就像小皇子说的,人家可是有勇有谋,故意放老虎来吓唬他,还说什么不是他放的,是草料吸引来的,表现得很无辜一样。   现在看来,他对二皇子的认识确实太过停留在表面。   “仙人,仙人,你说为什么世上会有赵师傅那么理直气壮的人啊,明明是他想害我二哥,对我二哥恩将仇报,被抓了个人赃俱获的时候,还一脸坦然地使唤我二哥干这干那,利用完了就扔……”魏玄极趴在周元瑢手臂间,一边享受着仙人怀里的舒适,一边抱怨着那个可恶的赵师傅,他希望着仙人能安慰安慰他,抚平他在赵师傅那里产生的挫败感。   然而,仙人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后背。魏玄极微有失落,不过,仙人的手掌太舒服了,渐渐地,他便忘记了其他事,只沉浸在与仙人独处的温柔时光里。   “对了,仙人……你以前在天上,是管理什么的神仙?”魏玄极轻声问道。   “我在天上?”周元瑢想了一下,“算是管土木建筑方面的吧。”   “哦……”魏玄极蹭了蹭脸,“我也喜欢土木建筑,尤其是那种特别雄伟壮观的。仙人,如果我做了皇帝,你能不能替我建一座新的城市?我不喜欢现在的京城。”   周元瑢的手顿住,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大约也就是在梦里说说:“好啊。”   “好!”魏玄极一下子翻身起来,精神抖擞地抓着周元瑢的手,“那我们一言为定。”   周元瑢本以为这话不过是小孩在梦里的昏话。   没想到,数日后,宫里来的差役找上周家老宅,递上了一份少府寺上卿签发的帖子,上书,少府寺今年将开放征收民间的能人志士,只要在工匠方面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前往应征。   这帖子内容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只是他递送的对象令人意外。   人人都知道,前朝周氏余孽,不能入朝为官。   现在,这帖子的抬头,却分明写着周元瑢的大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诸葛狐狐的手榴弹x1,梦琦塔音的地雷x1~    第45章 大小皇子,左右为难   “咳……咳咳……”   周元瑢的风寒还没好,刚能从床上爬起来,下地了。   他站在院中背风的墙垣下,拿着少府寺的帖子,眼中满是疑惑。   周泰和周元琦站在一边,两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到底公差带来了什么消息?难不成是通缉令吗?可是看那公差的面色,倒不像是坏消息。   可是,官府之中,难道还能给他们前朝余孽带来什么好消息吗?   周泰冲周元琦使了个眼色,周元琦便乖乖上前来问。山,与,三,タ。   “小弟啊,这帖子上写的是什么呀?”周元琦搓着手,一边笑,一边好奇地伸脑袋来看。   “是说少府寺开放征收社会人才,叫我去应征。”周元瑢亮开帖子的正文内容,给周元琦看。   “不会吧……”周元琦从前到后读了一遍,震惊,“这意思是说,少府寺上卿专门写帖子叫你去参加少府寺的招募?”   “应该是这么回事。”周元瑢沉吟片刻,问道,“少府寺是做什么的地方?为什么会突然发帖子叫我去?我什么也不会啊,他这写的是,需要能工巧匠……”   “小弟,你不是会做很多新奇玩意儿吗,什么净水器,什么花露蒸馏器的,说不定他们就是听了你这方面的才名,所以征召你去少府寺做事啊。”周元琦兴奋地说道。   周泰踱步过来:“那些是元瑢以赵师傅的名号做的,为什么这帖子抬头写的是元瑢的名字?我看此事有蹊跷,还是不要过于乐观。”   周元瑢也是这么想的,看到少府寺给他发帖子,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身份露馅了,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但是,仔细想想,如果身份露馅,发帖子的就不会是少府寺,而是大理寺了。   “爹,这少府寺到底是做什么的?”周元瑢问道。   “少府寺是一个管理范围非常宽泛的官署,既管建造制造,又管关市贸易,上至皇家的宫室建筑,下至民间的道桥铺设,全都在少府寺的下辖范围内。”周泰道,“少府寺上卿直接给你发帖子,可能是有人举荐你。”   周元瑢本来还担心自己问出“少府寺是干嘛的”这样简单的问题,会被便宜爹和便宜哥哥怀疑,没想到少府寺到底是干嘛的,这个问题连土著周元琦都答不上来,还是周泰这样见过世面的前朝大将军能说清楚。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谁举荐了元瑢?”周泰沉吟道,“元瑢,你自己有没有觉察到什么?”   “这……我实在想不出是谁举荐了我。”   如果不是大皇子那条线上的人,那还有谁知道周元瑢懂工匠方面的事呢?   “必须先弄清楚这个举荐人的意图,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周泰一锤定音。   *   当天下午,刘师傅修理店传来消息,说金满堂乔老板这几天来找赵师傅,找了几次,赵师傅都不在。   周元瑢换上席帽宽袍,往金满堂走了一遭。   “赵师傅,好久不见了,”乔老板笑道,“听说你的风寒很严重,这些天都下不了床?”   周元瑢揉了揉鼻子,他说话时还带着鼻音:“是啊,现在还没好利索。”   “这么严重啊,要不我去请个名医,给你看看?”乔老板热心地说道。   “我已经看过大夫了,现在好多了,多谢乔老板关心。”周元瑢拱手道。   乔老板不会无缘无故的热心,肯定又是有什么事了。   “不知道乔老板上修理店找我,是有什么事?”周元瑢直接问道。   “是好事,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乔老板喜上眉梢,“大殿下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听说你在秋猎上被老虎袭击,还能镇定处理,没有说一些不该说的,表现出了对大殿下的忠诚,大殿下非常高兴,决定给你一些奖励。”   “大殿下过誉了,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周元瑢是不会拒绝金钱激励的,让银票来得更猛烈些。   “金钱上的奖励未免不能显出大殿下对你的赏识,”乔老板笑道,“所以,大殿下向少府寺上卿举荐了你。”   周元瑢的身子一僵,幸而他的席帽完美地遮住了他的脸,没有透露出他刹那间的神色剧变。   “……考核只是走个过场,过不了多久,上卿的帖子就会发到你手中,到时你拿着帖子去参加考核,登记上名字就行了,其他事务,大殿下都会替你打点。”乔老板发现周元瑢一言不发,“赵师傅?赵师傅你怎么不说话?是太高兴了吗?”   周元瑢强按下掉头就跑的冲动:“咳咳咳……不好意思,我这风寒好像更重了,我有点头晕……要不我们改日再议。”   “赵师傅!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呢!”乔老板拦住周元瑢,“你先坐下,喝口热乎的,来人啊,把上好的白茶拿出来!”   在乔老板的坚持下,周元瑢警惕地坐下来,不过,他没有喝茶,在没有搞清楚乔老板的意图前,他是不会喝茶的,要不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师傅,你表现得怎么这么不情愿啊,入朝为官,是每个人的理想,你看我乔三,我想入朝为官,还没有这个机会呢!”乔老板语重心长地对周元瑢说,“人生很短暂的,能改变处境的机会也就那么一两次,错过了就没了,赵师傅,我知道你不喜欢受到拘束,对入朝为官可能有些排斥,但是,这些我们都可以商量着来啊,现在是大殿下看重你,你可不能辜负了大殿下这份心意。”   周元瑢观察着乔老板的语气和面色,他发现,乔老板好像并没有看穿他的真实身份,乔老板上头的大皇子,也没有露出这方面端倪,反而是真心实意地想给“赵师傅”安排个一官半职。   这可真是奇了。   “乔老板……咳咳……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大殿下向少府寺举荐了我?可是我这副癞子脸,恐怕会吓坏上官,不符合征召的要求吧?”周元瑢试探着问道。   自古以来,官府吸纳人才,都是相当看脸的,至少不能有残疾,不能有明显的伤疤、皮肤病,发展到现代公务员考试,还要过体检呢。   周元瑢用这话试探乔老板,就是想知道,乔老板到底有没有觉察到他的底细,大皇子推荐的人,到底是赵师傅,还是周元瑢。   “赵师傅,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嘛,考核就是走个过场,你连脸都不用露,登记一下姓名就行了,”乔老板笑道,“何况,少府寺这地方,和尚书台、御史台那样需要抛头露面的官署不一样,少府寺里做事的人啊,都是以手艺取胜的,管你长什么样子,做出来的活儿漂亮,自然位置做的稳。”   “哦……”周元瑢稍稍放心了些,看来,这只是个巧合,大皇子举荐的人是赵师傅,不是周元瑢。   那又是谁举荐了周元瑢呢?   “而且,这次你进入少府寺,身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乔老板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监视周元瑢。”   周元瑢:???   再次感谢席帽,又一次掩饰住表情崩坏的周元瑢,把他从露馅的边缘拉回来。   “你可能还不知道周元瑢是谁吧,他就是前朝大将军周泰的儿子,前阵子这京城里出了一件大事……”乔老板给周元瑢讲了一遍二皇子在监斩台前救下周元瑢一家的奇闻异事,一边说一边啧啧称奇,“没人知道为什么二皇子对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前朝余孽那么重视,不仅从法场上救下他,还给他叫御医配药,调理身体。”   周元瑢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这段内容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他问道:“所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周元瑢的事,和我赵师傅有什么关系呢?   “你听我说啊,前几天秋猎上,二皇子不是大出风头嘛,他借着皇上龙颜大悦的机会,向皇上求了一件事,”乔老板一脸匪夷所思地说道,“他想让皇上允许周氏三公子进入少府寺,谋个一官半职。你说这稀奇不稀奇!”   周元瑢愕然,敢情少府寺上卿发到周家的帖子,竟然是二皇子求来的。   二皇子到底对他存着什么感情!   闹法场,请御医,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给他买药,在秋猎上大出风头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求自己的前途,而是让他入朝做事!   周元瑢再次想到从窗户里翻进来的蓝衣少年。   人看着挺精神,说话也有条理,不像是会为了只见过一面的人失去理智的人啊!何况周元瑢对自己的个人魅力有几斤几两非常清楚,可以说和颠倒众生毫不相关。   周元瑢越想越觉得,这个周三公子,恐怕是以前和二皇子有交情,这个交情还不是一般深,而且只有周三公子和二皇子两个人知道,连周泰和周元琦都不知道。   可惜周三公子已经挂了。   周元瑢心中一阵唏嘘,二皇子的一头热带上了某种悲怆的意味。   “事出反常必有妖,二皇子此举,肯定有见不得人的意图,所以,大皇子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暗中调查此事,”乔老板看向周元瑢,“这个人就是你,赵师傅。”   “我?”周元瑢咳嗽起来。   “对,就是你,你有能力,在少府寺里做事,不会引人怀疑,同时,你也可以近距离接触周元瑢,取得他的信任,然后一步一步地,把他掌握在手中。”乔老板一边说,一边攥起手指,比划了一个“掌握”的动作。   “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十月十六日,我派车去刘师傅修理店接你,到时候你在修理店里等着就是了!”乔老板拍了拍周元瑢的肩膀。   周元瑢一阵剧烈的咳嗽,吓得乔老板又把手收了回去,生怕被传染了什么怪病,乔老板赶紧叫人送赵师傅回修理店。   *   周元瑢心事重重地返回家中。   “元瑢,怎么样,金满堂的老板……没发现什么吧?”周泰正好在院子里活动拳脚,看见周元瑢回来,便收了势,向他问道。   “没有。”   周泰点点头:“看来不是大皇子那边举荐的你了。”   “不……大皇子那边也举荐了我。”周元瑢捂住额头。   “什么?”   晚饭时分,父子三人围在桌边,周元瑢把去金满堂听到的话跟他们说了一遍。   “这也太巧了吧。”周元琦惊奇,“二皇子和大皇子都举荐你去少府寺?而且,举荐的还是你的不同身份……小弟,你这可太厉害了,你天生就是做官的命!”   连前朝余孽的身份都挡不住,官就要送上门来!   周元瑢却一点都不高兴。   哪怕只有一方举荐他,他还好应付些。   现在,他的两个马甲都被举荐了,考核还是在同一天,同一地点,这让他怎么办,现场学川剧变脸?   “看来,只能放弃一边了。”周元瑢叹道。   大皇子那边是没办法放弃的,乔老板那一天会押着他去现场。   那就只能放弃二皇子那边了。   如果二皇子问起来的话,就说自己生病了,实在起不来床,二皇子对周三公子这么关心,一定不会苛责于他。   周元瑢把自己的想法跟周泰和周元琦一说,两人也觉得只有这样。   时间到了晚上。   经过一天剧烈的脑力劳动,周元瑢瘫在床上,想着,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和他崽度过快乐的夜晚游戏时间。   秋猎结束之后,小皇子便开始跟着宫里的师傅们学习骑射,每天都处于十分兴奋的状态。   同时,五经博士的经筵,也向小皇子开放了,周元瑢查看他的行程表时,看到了许多没见过的课程。   小皇子的养成开始走上正轨,宫里的精英教育体系开始发挥它的作用,周元瑢满意地看到小皇子的各项数值都在稳步提升,即便没有他安排的课程和购买的书籍,小皇子也在快速地成长着。   文化:198(经筵+60,宫廷礼仪+2)   武术:580(「完美的秋猎」+100,骑射训练+80,晨练+12)   魅力:162(皇子服饰+80,宫廷礼仪+50)   才艺:58   野心:90(「完美的秋猎」+50)   道德:15   威望:300(一鸣惊人)   人心:288   好感度:999(至交)   周元瑢打开小皇子的属性面板,欣赏了一番漂亮的数值。   除了宫里的精英教育之外,完美完成秋猎任务,也给小皇子的数值带来了大幅的增涨,武术和野心分别加了100和50,威望从100涨到了300。   不过,周元瑢还是有点怀疑,系统是不是出BUG了,小皇子在秋猎上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加这么多数值。   当然,他并不是想给系统报错,而是想知道,这样的便宜怎么做才能多捡几次?   伴随威望突飞猛进增涨的还有人心。   本来周元瑢很奇怪,这个人心怎么能一直是0,难道周元瑢不算人吗,丽妃不算人吗,就没有人真心喜欢他崽吗?   一个不知道要怎么加的属性,是养成玩家们最在意的属性,那个大零蛋,在周元瑢看来,就像眼中刺肉中钉一样,每次打开都特别的不爽。   谁知道,一夜之间,秋猎完美完成,人心直接跟着威望一起飚到了300!   300是什么样的意义,就从威望来说,乔老板那样高端酒店的老板,才是160,吴江雪先生这样南北知名的老儒,才是320,一般行业中300以上的人,应该都是领军人物了。   当然,皇子不能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皇子如天之日,一举一动,都在万众瞩目之中,他的威望容易升高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人心和威望不一样啊,人心向背,说明了皇子在朝野之间的好评度,皇子越受大家的喜爱和信赖,他的地位就越稳固,能够得到的帮助就越多。   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吧。   具体表现在现实中的情况是,更多宫廷课程向小皇子敞开了大门,连五经博士的经筵,小皇子都可以去了,本来,那里应该是大皇子的专场。   周元瑢对现在的局势非常满意。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人心从一开始的300,每天下跌一点点,现在已经跌到了288。   他还记得,之前系统介绍,威望和人心都不是稳定增长数值,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下降,如果想把这两个数值稳定在高位,必须不断完成任务,创造更多让小皇子出风头的机会。   而要完成任务,也需要小皇子的数值足够高,能够满足任务的标准。   他可不能松懈了。   周元瑢这样想着,关掉状态面板,看向他崽。   “今天过得怎么样?刚开始参加经筵,能听懂吗?”周元瑢问道。   小皇子乖乖地答了一遍,都还好,经筵有些听不懂,不过他会努力跟上。   周元瑢听完,点点头,也不想给崽太大压力,便换了个话题问:“大皇子对你去参加经筵是什么反应?”   “大皇子?”魏玄极笑了起来,“他在秋猎上受惊,到现在都下不了床,嗤,真是活该。”   想到大皇子被老虎吓得到处乱窜的场景,魏玄极就觉得非常好笑,只可惜,他没有亲眼看见,还是杨文熙跟他转述的。   “原来如此,那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周元瑢道,“不过,大皇子总是要痊愈的,等他修养好了,说不定就要在经筵上刁难你,大皇子这个人心术不正,对待自己的亲兄弟尚且会放老虎咬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你一定要小心应对。”   “仙人放心,他奈何不得我。”魏玄极自信道。   周元瑢不由得想到那个骄傲的蓝衣少年,总是像一头漂亮的小孔雀一样挺胸抬头,这就是基因的作用吗,老魏家的孩子们,从长相到气质都如出一辙。   “你二哥……他怎么样?”周元瑢忍不住问道。   “我二哥?”魏玄极愣了一下,接着,他黑漆漆的大眼睛里闪烁起惊喜的光辉,“仙人,你是在关心我二哥吗?”   “没有没有,”周元瑢赶忙撇清关系,“我对他没兴趣,真的,只是我收到了一个帖子,是少府寺发给我的,说是少府寺要征收一批工匠,平民百姓也可以参加。我听说,这个机会可能是你二哥向皇上讨来的。”   魏玄极见到周元瑢忙不迭否认,不由得有些失望,听到后来,又高兴起来:“帖子已经发到仙人家中了吗?那太好了!”   “怎么,你知道这事?”周元瑢诧异。   “是啊,是我求二哥的,仙人以前在天上是管土木建筑的,到了人间来,却托生在前朝世家,无法施展抱负,我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仙人的才能,不会再因为仙人的出身而心生轻忽。”小皇子开心地笑起来,左边脸颊露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   周元瑢恍然,眉头微微扬起,眼中流露出窝心的温柔,他捏了捏小孩的脸颊:“原来是你啊。”   他崽真是可爱。   可是,正因为他崽可爱,周元瑢才更加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大皇子那边无法推托,小皇子这边也不能辜负。   他要怎么办啊!!   *   十月十六日,少府寺公开遴选民间的能工巧匠,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报名。   一大早,西华门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参加遴选的工匠在西华门前验明正身,登记户籍,之后进入西华门内的左尚署,因为不拘身份,所以这一次排队的人特别多,甚至有前一天晚上就在这里打地铺的。   众人在深秋的寒风中吹得瑟瑟发抖,挤挤挨挨在一起,议论着这次遴选的事情。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应征,看来这次的竞争非常激烈了。”一名老工匠叹息道。   “这次是八部同选,国朝建国以来,还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官署征招,所以人会这么多也不奇怪啊。”有消息灵通的人说道,“进了少府寺,也算是得了一官半职,只要不犯大错,都有朝廷养着,这样的铁饭碗,谁不想要呢。”   “是啊,要不然工场上的伙计都想试试呢。”那老工匠叹道,“可惜我年纪一大把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要。”   “少府寺不是只有体力活啊,老人家你如果经验丰富,也可以试试应征主簿、录事一类的职位,能协助上官统筹进度,记录案卷,那也是一项前景很不错的差事。”   “嗨,我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会画图也行啊,关键是经验,少府寺发出来的告示上不是说了吗,只要有一技之长,都有希望得个一官半职……”   在应征众人的纷纷议论声中,一辆马车大喇喇驶过,径直开到西华门前,停了下来。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马车吸引去,是谁这么不长眼,竟然不排队!   马车车帘掀起,一个戴着席帽的怪人探身出来,向守门的差役出示了一张帖子,而后稍稍掀开席帽的垂帘,让差役看了一眼。   差役连忙摆手,示意他可以通过。   马车驶进城门后,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那是什么人,竟然不用排队,就进了西华门?”   “不会是朝中有人吧?”   众人再次议论起来,一个个都感到愤愤不平。   “没想到公开的征选,竟然也有关系户插队!”   先前那经验老道的人倒是不着急,慢悠悠地说道:“这少府寺不比别处,没有一点真本事,是留不下来的,八部同选,却不选闲人,这可是上卿虞大人亲口所说。”   “果真吗?”“真是如此,那太好了!”众人一下子振奋起来了,应征的积极性大大提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GUGUGU的地雷x1~~    第46章 八部同选   这插队的马车中,不是别人,正是周元瑢和乔老板。   乔老板今天一大早就来到刘师傅修理店门口,接赵师傅上车,一同前往西华门,要亲眼看着他在遴选名册上登记了名字才罢休。   周元瑢也没有掉链子,一大早起来梳洗打扮,让周泰给他把人皮面具造型捏好,席帽宽袍披上,准时出现在刘师傅修理店,没有让乔老板难做。   因此,一路上,乔老板的心情都不错,想到他推荐给大殿下的人才,这般受到重用,实在是他慧眼识英才,如果赵师傅发展的好,那么他也可以借着东风,在大殿下跟前的地位水涨船高。   “乔老板,我到了少府寺,只用登记个姓名就行了吧?”席帽中,传来赵师傅闷闷的声音,“我这风寒……咳咳……还没有好彻底,若是时间长了,恐怕支持不住。”   “赵师傅,你放心,只要走个过场就是了,你还信不过大殿下的安排吗?”乔老板立刻安抚道。   “那就好……”周元瑢顿了顿,“不过,我刚才听到排队的那些人说,今天是八部同选……咳咳……这八部都是负责什么的?我应该进哪一部呢?”   乔老板有些诧异:“赵师傅,你竟不知道少府寺的八部是什么?我以为你以前多多少少有所了解呢,这京城的地下排水系统,就是少府寺的将作监负责的内容。”   接着,乔老板向周元瑢简单介绍了少府寺的八个部门:   负责房屋建筑的将作监;   负责军事装备的军器监;   负责水利道桥的水道监;   负责宫廷织染的织染署;   负责宫廷冶炼的掌冶署;   负责制造钱币的铸钱监;   负责外国贸易的互市监;   以及负责三个皇家工场人力资源管理的尚方署。①   周元瑢暗暗记下八大部门的名称和分管的内容,他又问道:“不知大殿下是想让我去哪一个部门呢?”   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是来做眼线的,不是真的来干活的,既然如此,肯定没有他自由选择的余地。   乔老板十分欣赏赵师傅这样头脑清醒的态度,他笑道:“这个嘛,赵师傅你就不用担心了,既然是要接近周三公子,肯定会安排在周三公子报名的部门。”   周元瑢“哦”了一声,又问:“如果周三公子没来报名呢?”   “这么好的机会,错过这村没这店,周三公子肯定会来报名的,赵师傅你就不用担心了。”乔老板笑道。   周元瑢心想,你们倒是很自信,如果这机会不是他家小皇子介绍的,他才不会冒险前来。   不错,周元瑢已经决定了,既然大皇子那边不能推托,小皇子这边不能辜负,那就两边都去,大小马甲齐上阵!   听起来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实还是有机会完成的。   只要事先谋划好,就算是在一个部门上班,也完全可以不露馅!   “咳咳咳……”周元瑢一阵虚弱的咳嗽,开始了他的表演,“乔老板,实不相瞒,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样的机会感兴趣……你是知道我的,我这副模样,最是讨厌在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让我自己做做小玩意还可以,若是到了大庭广众之下,受人品头论足,我可是受不了的。”   “赵师傅,你何处此言!你有真才实学,根本不必畏惧流言蜚语,何况,大殿下给你撑腰,谁敢议论你的不是!”乔老板不知道周元瑢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来,听起来像是要临阵脱逃的样子,他急忙给周元瑢打包票,想先稳住他的情绪。   “大殿下固然英明神武,可是,也管不住人私底下议论的嘴啊,乔老板,你说我为了大殿下,这样地违背本心,做出牺牲,你不能只在嘴巴上说说,大殿下会给我撑腰这种话吧,我希望有一些实际的方法,来保护我不会受到流言蜚语的困扰。”周元瑢叹道。   “你想要什么实际的方法?说出来,我会尽力向大殿下请求。”乔老板急忙问道。   “首先,不管在哪个部门做事,我希望有独立的隔间,可以隔绝其他人的目光,让我能安静地处理日常事务。”周元瑢道,“其次,能带回家的事情,我就在家做,如果需要当面汇报,我再来少府寺。第三,我在少府寺做事期间,请允许我一直戴着席帽,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要求我摘下席帽。”   乔老板听得面露难色:“这……恐怕……”   “乔老板,你之前还答应的爽快,说大殿下会给我撑腰,怎么,我提出条件来了,你又这副态度?这让我还怎么信任你。”周元瑢叹息道,“我自觉这些条件都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全都是为了保护我的隐私,还可以避免周围人不必要的目光,如果无法实现这些条件,那我也没有办法继续做下去了。”   “诶,赵师傅,先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嘛,我也没有说大殿下一定不会同意,只是这些条件,不好实现,我也不能把话说满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向大殿下争取。”乔老板陪笑道。   周元瑢知道,他们这些做老板的,说话都没个准信,必须对他自身的利益有威胁了,他才能认真给你把事儿办了。   “乔老板,实不相瞒,我手里还有很多新奇的点子,从来没有放出去过,连刘师傅都不知道,如果你能把这条件谈下来,我们将来的合作还会有很多。”周元瑢道,“但是,如你谈不下来的话,我在少府寺也没法做下去,大殿下那边,恐怕会连累你,将来也不要说什么合作了,大家就自求多福吧。”   “还有很多新奇的点子吗?”乔老板眼前一亮,一个花露蒸馏器都能让大殿下在秋猎上大出风头,这样的新点子在赵师傅那里竟然还有很多,那他还怕什么地位不稳,只要笼络好赵师傅,他乔三可是前途无量啊。   “嗯,比如说这制精盐的法子,制果糖的法子,做奶茶的配方,做火锅的器具……”周元瑢随便说了几个当时能想到的,在大晟又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果然把乔老板给深深地吸引住了。   什么奶茶,什么火锅,闻所未闻!但是从名字听来,都是十分有趣的吃食,如果能应用在金满堂的菜单上,想必可以吸引住那些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挑剔贵客们。   “而且,乔老板,我在少府寺里做事,这不是重点,大殿下也没指望我能爬到什么位置,负责什么重要的工程,他只是想让我监视周元瑢,最好能从周元瑢那抓到他上面那位的什么把柄,对不对?”周元瑢慢悠悠道,“也就是说,我只要能定期汇报周元瑢的动向,大殿下就会满意,至于我在少府寺干的怎么样,根本不重要。”   乔老板一听,拍大腿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你真能保证,可以定期向大殿下汇报周元瑢的动向,我就有九成把握,能把你的条件谈下来。”   周元瑢微微一笑,还有什么人能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动向,那还不是想放什么消息就放什么消息。   “这没问题。”他十分自信地说道。   “成,我去说!”乔老板拍着胸脯。   马车一摇,停了下来,前面就是尚方署的广场,八部同考的地方到了。   *   周元瑢早上去少府寺走了个过场,把名字登记上,便跟着乔老板返回刘师傅修理店,乔老板兴冲冲去给大殿下报信,两人分道扬镳。   周元瑢返回家中,卸去人皮面具,恢复本来面目,换上一身低调的白布衣,拿上上卿的邀请帖,往西华门前来。   再一次进入尚方署,登记姓名,等候考核,对于周元瑢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只是,在报考哪个部门上,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后面走上来,弱弱地问道:“元瑢?真的是你吗?”   周元瑢回过头,发现叫他名字的人,是个白面书生,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神色间有些畏缩。   “你是?你认识我?”周元瑢疑惑地问。   “元瑢,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宋玉理啊!”那文弱书生两颊浮起红晕,上前一步,拉住了周元瑢的袖子边,“我们以前一起吟诗作赋,赏风弄月……你都不记得了吗?”   啥?   周元瑢只觉滚滚雷鸣从头顶飘过,这个人,认识的,竟然是以前的周三公子。   他并不了解以前的周三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在大皇子的宴席上,听到过一些小道消息,然而小道消息并不能说明周三公子本人人品如何,周元瑢也不尽信。   如今,周三公子的故交却出现在了周元瑢面前,这……就有点尴尬了,他想演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演。   算了,还是来老套路吧。   “诶,对不住,我前阵子生了场病,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周元瑢用食指蹭了蹭鬓角,又补充了一句,“也不会吟诗作赋了。”   宋玉理面上露出震惊之色,随即,他的眼神被悲伤淹没:“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不来找我了,我还以为……是周伯伯生我的气,怪我带你去流觞会,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样……”   周元瑢看着宋玉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一边碎碎念,一边失落地走开了。   他有点懵,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周元瑢打量了一圈八部同选的队伍,向第一队走去。   第一队上挂着的牌子是“将作监”,也就是专门负责土木工程的,以宫殿建筑为主,“将作监”的队伍不长,但队伍里的人多半衣冠光鲜,一看就是家底雄厚,出身不凡之辈。   周元瑢一身朴素的白布衣,往队末一站,立刻吸引来不少轻蔑的目光。   其实周元瑢也不是想往这站,只是这几个部门里,他只会这个,以前画图纸,搞设计,也都是楼房,隔行如隔山,让他搞道桥,搞铸造,他也不会啊。   既然决定排在这,那就无视这些目光吧,反正光是看看,也掉不了一块肉。   周元瑢双手抱臂,冷淡地往队里一站,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如此一来,那些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自动退缩了不少,这些家世雄厚少爷公子们见周元瑢如此理直气壮,心里也泛起嘀咕,说不定此人真有两把刷子,凭实力硬上将作监考核呢。   正当局面逐渐稳住之时。   忽然,一个弱弱的声音从周元瑢身后传来。   “元瑢,你怎么能排在这里呢,这可是给世家大族子弟准备的将作监啊……”那人怯怯地拽了拽周元瑢的衣角,“你什么都不会,只会吟诗作赋,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周元瑢回过头,发现还是那个宋玉理,正可怜兮兮地拽着他的衣角,面上流露出同情又不赞同的神色。   周元瑢微微眯起眼睛。   不对啊,这个感觉,为什么有一丝熟悉。   他以前办公室里的白莲花同事,就经常这么说话,表面上听起来是为你着想,实际上却是把你衬得无能又不知好歹。   这是他的错觉吗?   周元瑢不想把第一次见到的人往坏里想。   可是,周围不善的目光再度集中在两人身上时,宋玉理却丝毫没有觉察到一般,继续把不利于周元瑢的信息抖露出来:   “我知道你也不想姓周,可是,前朝世家,就是我们的命啊,人是无法和命对抗的,流觞会上,不是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吗?”宋玉理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元瑢,你出来,我不能再看着你撞得头破血流!跟我一起去织染署吧!”   越来越多怀疑的目光射来,议论声响起。   “姓周?他不会是前朝余孽吧……”   “前朝余孽也想入朝为官?”   “哈哈,真是有趣,是因为虞大人发出广征天下贤才的告示吗?所以姓周的也以为自己能趁此机会晋身仕途了?”   听到那些贬损周元瑢的言辞,看见那些鄙夷的目光,宋玉理不仅没有懊恼,心中反而还升起了一股微微刺痒的爽感,就是这样,他们都是前朝世族,根本没有爬起来的机会了,周元瑢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老实躺着,非要挣扎着爬起来呢。   然而,被宋玉理抓着衣角的青年,却一脸淡定,把衣角从他手里拽出来,抚平皱褶,不为所动地说:“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认错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玉理一愣。   他的目光急速在周元瑢脸上掠过,这什么意思?   周元瑢竟然否认他是周元瑢??   宋玉理本以为,周元瑢至多也就是失忆,暂时忘记了他这个昔日的同伴。   没想到,周元瑢竟然直接装作不是本人!还说他认错人!   这完全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宋玉理一下被周元瑢说懵了,队伍里其他人看他俩的反应,也怀疑起来,难不成还真是这个文弱书生认错人了?   也是,前朝周氏,不被砍头就不错了,哪儿有胆子来应征将作监的职位啊。   周元瑢感到周围静了静,他心中不由得好笑,好歹他也是多年老社畜,睁着眼说瞎话的时候多了去了,面对白莲就不要讲究打法,什么打法最快就用什么打法,毕竟对方也没有讲武德。   队伍开始向前蠕动,上一批人完成了考核,从将作监的堂屋后面出来,一个个面如菜色,没精打采。   等候进入正堂的世家子弟们,也紧张起来,一个个后背都绷紧了,口中念念有词,再也顾不上别人的闲事。   周元瑢便趁此机会,跟着大部队进入将作监的门廊,将宋玉理甩开。   将作监门廊下,立着数名维持秩序的差役,一个个身强力壮,面色冷酷,即便是趾高气昂的世家子弟,到了这里,也不敢随便说闲话。   宋玉理远远望着周元瑢,眼中露出怯意,他想靠近,可是又害怕差役,站了一会儿,不见周元瑢理他,只好走了。   周元瑢不由得暗中摇头,周三公子,你以前交的这都是什么朋友啊,成天跟这种人在一起,能不倒霉吗。   “怎么办啊,千万别问我《营造八法》,我可是一点都没记住。”   “《造砖图说》中白垩的用法,你还记得吗?”   “糟了糟了,最有名的歇山顶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就如同所有重要考试之前,都会有一群背书的人互相制造恐慌一样,正堂廊下,不断飘荡着这样的只字片语。   距离正堂门口越近,考生们的心就越慌。   周元瑢听着他们讨论那些细节,就仿佛回到了自己在大学校园里的时候,每到期末,都要死记硬背一大堆东西。   他不由得有些感慨,这种青春的感觉啊……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周元瑢侧目看去,却见是一个抱着厚厚一沓书的小个子,表情有几分严肃认真,“难道这些书都已经背下来了吗?”   周元瑢用食指指节蹭了蹭鬓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倒没有,其实我已经有点后悔在这里排队了,你们说的那些书,我一本都没看过。”   小个子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周元瑢:“你在说玩笑话吗?这一点都不好笑。”   周元瑢笑了笑,他是真没有说玩笑话啊……   “将作监是不养闲人的。”小个子一本正经道,“如果你想像其他人那样,凭家世进入将作监,那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今年的考核特别严格,没有真才实料,是进不了将作监的。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个不男不女的人是谁,不过他说得倒是不错,在织染署谋一份差事,或是在尚方署卖卖体力,比较适合你这样没有基础的人。”   周元瑢心想,这个小个子,真会说话啊。   仿佛为了印证小个子说的没错,堂屋中考完出来的一批人,一个个面如菜色,有人甚至小声哭了起来。   “完全想不到……”“怎么会考这么难的东西……”“连第一题都答不出来,董大人出题太恐怖了,不愧是虞上卿的师弟……”   那些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们,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排在周元瑢前面的小个子,却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后面的人,全都进来吧!把名帖拿好了!”正堂里,负责管理考试秩序的人高声叫道。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周元瑢跟着小个子进了正堂。   正堂入门处有一张桌子,周元瑢看见前面的人把名帖放在上面,由桌前的书记小吏记下名字,分配考位,再到正堂的不同区域去答题。   周元瑢瞥了一眼小个子的名帖,只见上面写着:董方规。   两人先后撩开不同的区域前的垂帘,进入答题流程。   半个时辰后,周元瑢走出将作监的正堂,看见董方规正站在廊下,和将作监一名主簿说话。   董方规看见周元瑢出来,说道:“你现在去织染署找你朋友还来得及。”   周元瑢只是冲他点了一下头,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就离开了将作监的考点,往西华门方向走去。   知难而退了么?董方规望着他的背影,想道。   这样的人一向很多,仗着自己有些家世背景,或人脉关系,想要混进少府寺最有头有脸的将作监谋个一官半职。   可是,这些人多半只见到将作大匠的威风八面,统率万人,在战场比肩将军,在朝堂不让九卿。   却不知道其中要付出多少艰辛,掌握多少学识。   只以为这是一条晋身之道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董方规本来见到周元瑢一身布衣,也敢来参加将作监的考试,就对他多留心了几分。   现在看来,却似乎是他看错了。   *   数日后,少府寺在西华门外的榜房中公布了此次公开遴选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少府寺的八大部门,来源为《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 第4卷 第二分册P18)》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唐朝少府监的部门设置,有名称上的微调。   改了一下小董的名字。   感谢:47810166的地雷x1~    第47章 谣言止于智者   少府寺八大部门的录取结果在榜房中依次排开,位于右边第一位的是最重要的部门将作监,这一次,将作监录取人数依然最少,只有六名中选者。   小个子董方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很快移动到第一排,不顾周围人被他挤开时的抗议声,抬头向上看去。   看到自己的名字高居将作监录取榜上,董方规只是微微扬了扬眉毛。   稳定发挥,毫无意外。   “少爷,少爷。”家仆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您跑得太快了!我们差点没追上,少爷,您中选了吗?”   “少爷怎么可能没中选呢,你看,少爷的名字写的那么大!”另一个家仆指道,“不愧是少爷,竟然考取了第二名!”   不愧是少爷,竟然考取了——第二名!   董方规听到这个“第二名”,只觉心里咯噔一声。   “角石,谁告诉你这个榜单是按照名次排列的?”董方规不忿地说,“说话不要想当然!也有可能是按照姓名笔画数排列的。”   名唤角石的家仆抬眼张望:“可是少爷,你的笔画数这么多,怎么看也不像是排在第二名的呀。”   “哼,那也有可能是笔画数多的人排前面。”董方规握紧了书箱的带子。   “……五、六、七、八,这个周元瑢的周字,也只有八画诶,分明比少爷的少,他却排在第一!”   董方规虚踢一脚角石,角石拧身躲开。   “那就是有别的规律在,反正,我是不可能输给任何人的。”董方规绷起脸来,眼中闪烁着不服输的光芒,紧盯着将作监榜单上的第一名。   周元瑢,这个名字,他会好好记住的。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压在他董方规上面。   董方规转过身,从人群里挤出去。   不过,元瑢这个名字为什么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有点耳熟?   同一时间,榜房下,黑压压的人群中。   周元瑢在便宜二哥的护送下,轻松地挤到了榜单下面,他抬头看去,果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在第一个。   回忆起考试当天的经历,周元瑢脸上浮现起愉快的笑容。   “小弟,真不愧是你,竟然考了八部之首的第一名啊!”周元琦欢呼起来,引得周围人投来一阵阵羡艳的目光。   周元瑢笑道:“运气好。”   “什么运气好,这就是实力,小弟你今后一定会飞黄腾达的。”周元琦如今已经变成了周元瑢的铁杆吹。   在周元琦咋咋呼呼的声音中,周元瑢继续去看将作监的录取名单,果然又见到两个熟悉的名字:   董方规,就是那天排在他前面的那个说话特别有意思的小个子。   赵三,他的马甲。   大皇子的行动力果然不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周元瑢看完榜,往外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元瑢,元瑢?是你,我没看错吧。”街边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人,拉住周元瑢的袖子,文弱的身体却力气不小,将周元瑢拽住了,抬起头,上下打量他,“就是你,我绝对没有认错。”   周元瑢一看,这不是考场上遇到的宋玉理么。   “小弟,你怎么站住了——咦?”周元琦从后面探出头,惊奇地盯着宋玉理,“你不是老宋家那个小公子吗?怎么,你没有跟着宋世伯他们离开京城吗?”   宋玉理见到周元琦,更加确信,他没有抓错人。   “元琦哥,是我啊,我是玉理。”宋玉理连忙叫道,“我爹他们是已经离开京城了,他们打算回山西老家……”   “那你怎么不跟着去?”周元琦好奇。   “我、我……放不下元瑢,所以……”宋玉理紧紧攥着周元瑢的袖子,一副感情深厚的模样。   如果周元瑢刚穿越过来,可能真的信了。可惜,宋玉理是个什么人,他早在少府寺考试那天就领教过。   周元瑢按住宋玉理的手,把袖子从他手里拉出来。   宋玉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望着周元瑢说道:“元瑢,将作监没考上,也是预料之中,你也不必太难过了,毕竟,你出身放在这里,也不可能录取……早知道你还不如跟我一起报考织染署,我在织染署认识一个哥哥,哥哥说只要是我的朋友,都帮我放水,我本来想告诉你的。”   周元琦诧异地看着宋玉理:“你说什么哪,元瑢已经录取到将作监了,你没看榜吗?”   宋玉理呆住。   周元琦回过头,迷惑地对周元瑢说:“你这朋友怎么回事。”   周元瑢耸耸肩:“不是我朋友。”   兄弟俩一边吐槽一边走了,留下宋玉理在风中发呆。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将作监那种地方,普通人都进不去,何况是周元瑢……”宋玉理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   当天中午,周元瑢看完榜,回家领了差役送来的喜报,叫他隔天去少府寺报道。   周元瑢换上赵师傅的行头,前往刘师傅修理店,果然收到金满堂的留信,叫他立刻去金满堂一趟。   周元瑢来到金满堂,乔老板笑着将他引入内室,把赵师傅录取到将作监的喜报交给他,同样叫他隔天去少府寺报道。   “赵师傅,恭喜你啊,你的条件,我都已经向大殿下禀报了,大殿下已经应允,只要你能及时提供周元瑢的消息,其他的都不重要。”乔老板笑道。   周元瑢点点头:“多谢大殿下,劳烦乔老板了。”   乔老板又拉着周元瑢说了些关于发明的事,周元瑢表示,等他在将作监熟悉熟悉工作,稳定下来之后,就开始着手搞答应乔老板的新奇玩意儿。   *   当天晚上,周元瑢在游戏世界里见到小皇子。   小皇子已经听说了周元瑢被录取到将作监的事,十分高兴,拉着周元瑢,要他说说将作监的考试是什么样的,周元瑢是怎么通过的,有没有让那些考官大惊失色。   “大惊失色倒不至于,”周元瑢摸了摸下巴,“不过,考试过程嘛,确实挺有趣。”   小皇子问周元瑢怎么个有趣法,让他再多说几句。   周元瑢笑着摸了摸小皇子的脑袋:“你又不懂这些,我觉得有趣,你未必觉得。”   “不,仙人觉得有趣的事,我都喜欢听。”魏玄极说道。   周元瑢无法,只好跟他讲了讲将作监考试中的经历,过了一会儿,就见小皇子的脑袋垂下来,一点一点的。   周元瑢看着瞌睡到梦里都能睡着的小皇子,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就在周元瑢忙于少府寺遴选的这段时间,大皇子身体康复了,终于能够下床,去参加经筵。   从他参加经筵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停止刁难魏玄极。   魏玄极的基础不太行,毕竟比不过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大皇子,只是跟着五经博士背一背书还行,真要他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还差的远。   因此,每次遭到大皇子的挑衅,他都格外艰难。   为了赶快跟上进度,魏玄极主动请求周元瑢给他多排一点夜校补习班的课。   于是就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孩子现在说着说着话也能睡着了。   休息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周元瑢不想太影响小皇子,他便从游戏世界里退了出来。   他崽正在努力站稳在朝中的位置,他也必须努力跟上,至少,在少府寺,要打开局面。   *   少府寺将作监报道第一日。   周元瑢进入将作监正堂之时,纷纷的议论便响起来了,这一批的新人一个个回过头来,将目光投向周元瑢。   骤然间接受这么多注目礼,周元瑢有些迷惑。   他穿过正堂,来到新人队伍中,一些明晃晃充满敌意的目光便刺了过来。   有人故意挡在周元瑢前面,不让他落座。   周元瑢观察了一下众人的态度,明白了,这不是恭贺第一名的意思,恐怕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心怀排斥。   不过,以前这种事,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刚空降到设计院担任独立设计师的时候,下面就有很多觊觎着这个位置的老员工感到不满,那个时候也是什么流言蜚语都有。   周元瑢是从来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过,他是来做事情的,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周元瑢绕过挡路的人,在另一处空位上坐下。   “你就是周元瑢?”旁边,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问道。   周元瑢回过头,发现是考核那天见到的小个子,董方规。   董方规端正地注视他片刻:“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凭真才实学进来的,不过,有件事还是想告诉你,刚才有一个叫宋玉理的人来过。”   周元瑢的目光闪了闪,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把你的身世全都说了,还说你以前就在什么流觞会上试图攀附过权贵,这次肯定也是这样。”董方规把宋玉理刚才来闹时,主要表达的意思说了一遍,他说完之后,就开始整理自己的桌子。   周元瑢沉吟片刻,道:“多谢。”   董方规整理笔架的动作缓了缓:“不用谢,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不管周元瑢是什么样的人,那个宋玉理,明面上是来找朋友,实际上却是来传播流言蜚语,董方规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得出来,他觉得有必要告诉周元瑢。   少顷,正堂门前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   正堂里正在做事的官员们纷纷放下笔墨,站起身来,迎接上官的到来。   周元瑢也跟着新人们一起站起来,向上官躬身行礼。   人群中簇拥着三名上官:一名身穿三品官服,气度不凡,是少府寺的一号人物虞上卿;在他身侧陪同的是将作监的大监事董大人,以及尚方署的严总管。   周元瑢决定来少府寺做事之后,就好好地了解了一番少府寺的组织架构,防止在一些人事关系上出现错误。   经过了解,他已经知道,少府寺最大的管事,就是虞上卿,他一般不会直接插手实际的工程,接下来就是少府寺 第1部 门将作监的大监事,周元瑢的顶头上司,董方规的亲爹,董大人。   没错,董方规之所以会这么嚣张,是因为,他爹在本次考核中任主考官,他很清楚他爹的做事风格,所以才会对周元瑢说话很不客气。   董家家学渊源,董方规有那个自信能得第一,倒不是因为裙带关系,而是因为他自小接受他爹的魔鬼训练,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周元瑢对这父子俩的风格倒是挺欣赏的,只是,董方规现在好像和他还是有些隔膜,他也不好太过主动要跟人结交。   *   董大人进入将作监的正堂后,便开始四下里目光搜寻什么。   终于,他看向董方规方向。   董大人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凑近虞上卿,低声说了句什么。   虞上卿停下脚步,向新人们这边看来。   他一边听董大人的介绍,一边微微点头。   在虞上卿的目光审视中,新人们一个个挺直了后背,脸上的表情也紧张起来。   “嗯……嗯,今年只录了六个人,我知道了。”虞上卿听完之后,道,“走,过去和新晋同僚们见个面吧。”   虞上卿作为少府寺的最大领导,并不会说很实际的内容,他上来鼓舞了一番新人们,对他们象征性地关怀了一下,便把主场转交给董大人。   董大人道:“批准录用六位,是我们将作监监事们商量做出的决定,将作监不养闲人,也不存在谁攀附权贵,就能进入将作监这种可能。希望各位不要辜负我们这些前辈的期望,去相信一些无聊的流言蜚语。”   董大人这么一说,显然是进来前听到了一些消息,有人曾经来将作监闹事,传说一些不实信息,所以他专门在所有人都在的场合,在虞上卿面前,把话说明白了。   众新人站在当地,尤其是那些对流言蜚语推波助澜的,一个个惶恐起来,都垂着脑袋,尽量缩小存在感。   没人想在第一天就被打上多嘴多舌的印记,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这个印记都不会在上官那里留下什么好印象。   然而,新人们的服帖,并没有让董大人完全满意。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空缺来风,未必无因,对不对?那今天,我就把话说开来,把谣言彻底解决在这里。”董大人说罢,向虞上卿请示,虞上卿一点头,他便抽身出来,来到正堂一侧的幕墙边。   “诸位同僚,我们将作监的考试,只有三道题,在新录取的人员中间,有一位考生的成绩达到了三题皆是甲等通过。因为有些不实言论,在议论我们录用的这位年轻人,所以,我特别在这里公布将作监的题目,以及他的答题结果,请各位自行评价。”董大人说着,取下幕墙上的一块木板,拿在手中。   “这第一道题是,根据《营造八法》中对于殿阁的描述,画出已经毁于战火的崇天殿结构图。”董大人说着,将木板翻过来,“这是我们的第一名所画的结构图,其构图之巧妙,结构之完备,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请诸位一观。”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木板正面,只见木板上铺展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用炭笔勾勒出利落的线条,线条互相交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连接,组成了一副精巧又准确的大殿结构图。   “按照我们的要求,只要能够表现出三个点,就可以得到甲等,”董大人指着图中,“首先,崇天殿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台基部,柱梁部,屋顶部。其次,崇天殿内部有五十四间,纵向六间,横向九间,四柱之间为一间,也就是说,至少要有五十四个这样的小间,在画面上能够体现出来。第三,也是最难的部分,崇天殿的屋顶部,要能体现出斗拱结构的构成,它们是怎样支撑住高高挑起的飞檐,营造出至高无上的帝王气象的。”   董大人说到这里,将这张炭笔所画的结构图,在众人面前又展示了一遍,他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正堂内响起,其余再无其他声音。   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张结构图。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张图,可以同时展现出建筑物的所有侧面,那些线条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既能看到正面,也能看到背面,能看到里面,也能看到外面。   就像有一双能够洞悉万物的眼睛,观看建筑物时,穿透了结实的墙体,美妙的画栋,复杂的窗格,还有无数片屋瓦,直抵结构本身。   在场的人,无论是在将作监做过一段时间的主簿,还是初来乍到的新人,都在这一刻,重新感受到了“结构”这个词的意义,它不再是虚空的文字,而有了具体的形状。   在“结构”之中,他们感受到了空间,距离,方位,一座宏伟的大殿,拥有无数细节的建筑物,就这样浓缩在一张纸上,在线条构成的平面中。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营造图!”   “太神奇了,为什么平地上的这一条线,明明应该是平的,它却斜着画,而且还能让我感觉到,它确实是平的!”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在正堂内响起,将作监内,无论是哪个部门的人,都忍不住要凑上前去看一看,摸一摸。   “就像能把手伸进去似的!”   “别摸,炭笔会花的。”   忽然间,董方规挤开人群,站到了结构图的最前面。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这张结构图看,把每根线条都狠狠地印刻在脑海之中,他以前学习过很多宫廷内部第一流的大匠所画的房屋结构图,那些结构图无一例外,都是用多张图来表现同一建筑物,从台基部开始,再到柱梁部的东西南北面,最后是屋顶部……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竟然能把这些侧面,全都画在一个结构里的情形!不,应该说,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然而,现在,真的有人画出来了。   在众人的议论中,一直表情严肃的董大人,此刻终于露出了些微笑意,他朗声说道:   “诸位,想必看到这张图,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若是再让我听到,有人在背后用一些非常荒谬的猜测来议论我们的新晋常侍,我定不会轻饶。”   这还用说嘛,大家心中想,能把结构图画的这么好,这人就算是个哑巴,少府寺这样急需人才的地方,也得想方设法把他给录了。   不过,等等,新晋常侍?   将作监有六等职级,新人一进来,一般是从最低的录事开始干,积累一定经验后,就可以做主簿,再往上是中丞、常侍,最后是少监事、大监事,也就是将作监的一二把手。   这位新晋人才,竟然一来就干到了四等职级,这完全是破格提拔啊。   “周元瑢,还不快来拜谢上卿大人。”董大人微笑道。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周元瑢身上,议论仍在继续,只是,这一次,不管是目光,还是议论,都不再是怀疑和嫌弃,反而变成了佩服与好奇。    第48章 古代的公务员还挺爽的   周元瑢上前和虞上卿见过礼,虞上卿笑着跟他说了几句,勉励他在将作监好好干,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周元瑢跟着董大人,一起把虞上卿送到将作监门口。   回来之后,董大人倒是没有再提考核成绩的事,只是将新人们进入将作监之后,需要学习的东西,大致介绍了一下。   “你们都是从录事做起,录事录事,就是记录事情的步骤、过程、细节,从记录上学习,能最快掌握一个工程的流程。”董大人说道,“周元瑢虽然破格提拔至常侍,但是这个过程是不变的,他也要跟着一起做录事的实际工作,所以,你们这一批同年,要互相帮助,互相学习,明白了吗?”   就像科举一样,同年考中进士,便有同年之谊,少府寺同年获选的新人,也被称为同年,这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方式,人总是愿意处在一个集体中,而不是单打独斗。   “明白了!”五位同年们齐声答道。   董大人点点头,向他们介绍了各自的主簿,主簿分配过任务后,大家便开始在自己的桌案上研究主簿布置下的案卷。   只是,新人们还处于刚刚进入将作监的雀跃之中,待主簿们离开后,他们又忍不住抛下案卷,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   “董大人看起来很严厉的样子啊。”   “虞上卿就很和蔼,还冲我笑。”   “得得得,虞上卿冲你笑呢,虞上卿压根不知道你是谁。”   “是啊,虞上卿只认识周常侍,他这次可是大出风头了,周常侍,你倒是说句话啊!”   讨论讨论着,话题就跳到了周元瑢身上。   “对啊,对啊,周常侍,你到底是跟那位大匠学的画工,你那幅崇天殿结构图简直神了,到底是怎么画的?”   “周状元,你就不吝赐教,分享一下你另外两道题的答案吧,我们都好奇得很呢!”   “能直升常侍,连跳四级,简直闻所未闻啊。主簿就能主持一些小工程了,中丞比主簿的权限大,能直接调动尚方署的工匠,常侍就更厉害了,有进宫面圣权力啊!看来虞上卿和董大人是要重点培养你,让你快些在圣上面前露脸。”   周元瑢一下子听到这么多问题,感到有些难以回答,不过,他一向善于岔开话题:“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什么很奇怪?”   “我们明明录取了六个人,这里却只有五个人。”周元瑢笑道。   众人这才张望起来,确实啊,少了一个人。   刚才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少了一个同年!   “还真是,那人叫什么?”   众人一对名字,发现少了的人叫赵三,真是一个朴实刚健的名字。   “这赵三今天竟然没来报道,虞上卿和董大人也没提到他,真是蹊跷啊。”   “不会是上面安插下来的关系户吧?”   “那倒不至于,你没听董大人说吗,将作监不养闲人,能进来的都是有两把刷子的。”   大家的议论点成功被周元瑢带偏,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周元瑢已经低下头去翻看工程案卷了,大家也不好强拉着他再聊一节。   少府监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打卡时间,都是做完了主簿交代的任务,就可以走人,比较自由。   过惯了社畜生活的周元瑢,发现古代的公务员还挺爽的。   他飞快看完最上面一沓工程案卷,发现里面有很多基本的制度不了解,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董方规一直暗暗地注意着这位压在他上头的同年,见周元瑢站起来,董方规也坐不住了,他收拾收拾案卷,从桌案后面出来,跟着出了正堂。   “周常侍。”董方规叫道。   周元瑢正在院子里左看看右看看,见董方规出来,笑着同他打招呼。   “董兄,你我既然是同年,还是以姓名相称吧。”   “这不大好,”董方规谨慎地说道,“你比我的品秩高,我不能逾矩。”   周元瑢笑道:“好吧,董兄,我们各自按照各自的喜好称呼好了。你知道将作监的藏书楼在哪里吗?我刚才听一位主簿说,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藏书楼借阅书籍。”   “知道,你跟我来吧。”董方规对这将作监的内部结构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地带着周元瑢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就是这里了,你想找书,进去查看便是,不过,要借出将作监的话,需要中丞以上的批条……哦对了,你是常侍,那,除了机密案卷,其他都可以借出。”   “原来如此。”周元瑢笑着点点头。   周元瑢走进藏书处,努力辨识了一番图书分类,按照索引,找了几本入门书,抱在怀里,走了出来。   董方规盯着周元瑢借出来书看,十分好奇这位压他一头的状元同年,到底在偷偷补习什么内容。   没想到,他看到的却是他六岁那年就看过的书……   “周常侍,你看的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内容,只是泛泛地讲了一些宫廷制度,介绍了一些常用营造材料……”董方规迟疑地问道。   “对,我就是想看这些。”周元瑢笑道。   “可是……你考了甲等第一名啊!怎么可能连这些都不懂!”董方规有些生气了,他认为周元瑢是在戏弄他。   “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学的那一套建筑方面的知识,在你们这里完全不适用啊。”周元瑢道,“我能考到这个成绩,真的只是运气好。”   董方规仍是不信,若说吟诗作赋,能不能得人赏识,有运气的成分,那建筑营造,是最不可能靠运气取胜的。   每一组需要计算的数值,都有确定的答案,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每一项进行中的工程,都不允许有丝毫差池,成功与失败,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见董方规嘴唇紧抿,对自己的态度好像有些不满。   周元瑢是想结交董方规的,不介意对他多说两句。   “将作监的考题里有一道,是说,对现有的都城有什么改进意见,你还记得吧?”周元瑢问道。   董方规当然记得,那道题,他觉得他答得非常出色,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得到甲等的成绩。   如果说,结构图方面,他不如周元瑢,他还心服口服。   可是,像是都城改造意见,他是真的提出了经过周密思考,非常具有可行性的方案,他重新布局了都城的体制,使交通、居住、集市分布更加合理,还画了详细的地图。   要知道,都城地图可是机密文件,不是谁都能看到,董方规近水楼台,能从他爹那看到地图,并牢牢背在了脑海里,他本来以为,光凭这一手,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谁知,竟然还是棋差一着!   “那道题……因缘巧合,我正好有些心得,也进行过实地考察,所以说出来并不费什么事。”周元瑢说道。   “什么心得?”董方规急忙问道。   “这话还要从我家里的水井说起……”   周元瑢将他发现自家井水被污染,再到叫二哥出去打水,发现都城里公共的涌泉也有污秽之气,再到前往一家位于朱雀大街上的高端饭馆,发现这家的井水里有大量污物涌出来,整个过程,掩去敏感信息,向董方规介绍了一番。   董方规愕然看着周元瑢。这是他生活其中的环境,周元瑢说到的这些点,他都很有共鸣感。只是,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样的环境,如何通过建筑的方式去改变。   “我发现,都城的地下排水系统,还很不完善,囿于建城年代久远,当时的设计者并没有考虑到后世人口的发展、人类活动的频繁,那时候的地下排水系统,已经不能适应今天大晟都城的实际情况……”   “所以,我就试着向董大人提出,能不能先以人群聚集的大街和集市为中心,重新布局地下排水系统,污水井,排水管道,排水沟,这些都可以重新做。”   周元瑢说罢,看向董方规,董方规正一脸惊愕地往着他。   惊愕之外,又有些许恍然。   怪不得周元瑢会得到甲等了……   比起他那个大而无当的方案,周元瑢的方案针对性更强,而且可以解决实际的民生问题,他爹最喜欢这样能改善百姓生活环境的方案了。   董方规不由得有些惭愧,又有些懊恼:“我怎么没有想到排水问题。”   周元瑢笑而不语。   那当然是因为,你们官宦人家,受到污水影响比较小啦。   像是我们破落户,每天都在喝臭水,那能想不到吗。   “方规,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里了吧?”忽然间,一个严肃的声音从两人旁边传来。   董方规顿时紧张:“爹……”   “不是说了吗,在官署里没有父子,只有上下级。”董大人板起脸。   “董大人。”董方规垂下脑袋。   “嗯。”董大人转向周元瑢,周元瑢也见了礼,董大人点头道,“周常侍,你要改造集市和大街排水系统的建议,我已经上报虞大人了,虞大人让我尽快写个折子递上去。现在也没有时间给你熟悉这里的环境了,明天就跟着我去跑一跑现场,做实地调查吧。”   周元瑢心想,这么快,他本来还在庆幸古代公务员的活儿不忙……现在看来,还是一来就要面临项目马上要上,赶紧出个方案的局面啊。   “好,明天什么时间?”   周元瑢跟董大人确认了时间,看见董方规在旁边巴巴地望着,不由得有些好笑。   “董大人,我以前没有接触过宫廷制度,恐怕直接开始干活,会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周元瑢说道。   董大人看了看周元瑢,又看了看董方规:“那董录事跟着一起来吧,宫廷规制,他负责教你。”   “没问题!”董方规立刻绽开一个笑容。   三人从藏书处往外走,来到将作监前面的场院里,这地方和少府寺其他部门属于公用,经常能看到其他部门的人风风火火走过去。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在将作监围墙边上探头探脑,好像在等什么人出来。   这人正是宋玉理。   宋玉理看见三人出来时,眼前不由得一亮,他只盯着周元瑢看,一边往前凑。   待走到近前,宋玉理看清楚了周元瑢身边的人后,不由得大惊失色。    第49章 一更   周元瑢一抬头,就看见宋玉理灰溜溜转过身要走。   他稍微一思量,如果今天就这么放过宋玉理,以后少不得还要生事,不如趁此机会,把事情说开来。   “宋玉理。”周元瑢叫道,“你等一等。”   宋玉理身形一僵,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尽是惊疑之色。   周元瑢竟然主动叫他了,不是一直装作失忆,要和他撇清关系么?   宋玉理的眼圈微红:“元瑢,你终于肯理睬我了?”   董方规看看周元瑢,又看看宋玉理,他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却知道宋玉理是怎样在人前抹黑周元瑢的。   周元瑢好不容易凭实力澄清了谣言,为什么又要去招惹小人呢?董方规不理解。   董大人则未曾见过宋玉理,并不知道他就是传谣的人,他以为这人是周元瑢的朋友,便没有说话。   “嗯,我有些事想跟你说明白。”周元瑢点点头,“先介绍一下吧,这位大人是将作监的大监事董大人,这位是我的同僚董录事。”   宋玉理远远见到过董大人,对这个面相严厉的大监事有些畏惧,旁边的董方规,他也有些眼熟,想来是早上去将作监找周元瑢的时候,见过一面。   “董大人,董录事。”宋玉理弱弱地向两人见礼。   董大人“嗯”了一声,董方规则上下打量着宋玉理,没有还礼。   董大人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儿子。   “这是我家以前邻居的小公子宋玉理。”周元瑢介绍宋玉理,完全没有提到“朋友”或是“旧交”这样的字眼。   “哦,那你们聊。”董大人以为周元瑢要和人叙旧,便带着董方规要先离开。   “董大人,董录事,我是想请你们做个见证。”周元瑢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确实和这位宋公子以前认识,不过也仅仅是认识,自从今年九月,我家出了一些变故,我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就忘记了很多事,所以,现在,对我来说,这位宋公子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分别,这样说来可能有点绝情,但是事实如此。”   董大人有些诧异,董方规则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怎么能这么说……”宋玉理又委屈起来。   周元瑢及时截住他的话头:“但是这位宋公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我参加将作监考试的过程中,屡屡在公开场合暗示周围人我的家世不好,所以我肯定没法通过将作监的考核,如果我通过了,肯定是因为我攀附权贵,通过不可告人的途径进入将作监。”   宋玉理越听越不对,周元瑢不仅没有避讳在同僚面前讲起过去,还主动挑明了,这与他之前的态度完全不同。   宋玉理惊疑不定,睁大了眼睛:“元瑢,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的都是真话啊,你确实在流觞会上,试图攀附大皇子……”   “宋玉理,”周元瑢笑了,“请问以前的周元瑢,有什么合理的晋身之途吗,他能光明正大地考取功名吗?不能,那么,他想参加大皇子的流觞会又有什么不对?这能叫攀附权贵吗?这叫英勇自荐!”   宋玉理哽住了。   董大人和董方规也知道周元瑢的出身,听到他这么说,确实有理,水往下流,人往上走,多少能人才士,都想凭着流觞会在大皇子面前一展才华,这也不能说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再说现在,我参加将作监的考核,通过考核,光明正大进入将作监,这和以前的流觞会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在流觞会上吟诗作赋,试图引起大皇子的注意,所以能进入将作监,就一定是走了后门了?这也未免说不通吧,如果我有这走后门的本事,还至于在流觞会上碰壁吗?”周元瑢摇摇头,感到匪夷所思。   “可是……”宋玉理深吸一口气,“你只会吟诗作赋,根本不懂工匠方面的事,怎么可能通过将作监的考核呢?”   他这话一说完,董大人和董方规都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周元瑢不懂工匠方面的事?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周元瑢怎么参加的考试,怎么答的题,都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过的,绝无作假的可能,说这样一个被将作监考核评为第一的人不懂工匠之事,这个宋玉理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在胡说八道吧。   “呵呵,”周元瑢就等着宋玉理这句话,他还生怕他不说,“你的意思是说,董大人在将作监的考核中,给我放水了?”   宋玉理悚然一惊,就算他真的这么想,也不至于傻到在董大人本人面前表现出来啊:“我、我不是……”   董大人骤然沉下脸,整个人的气场也变得冷森森。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质疑他考试不公正!   人在官场中,总有一些不得已的时候,比如大皇子要安插那个叫赵三的人进将作监,这种事,虞上卿都没法推拒,董大人也只好照单收下。   但是,在考试成绩公布的时候,董大人坚决地给赵三排到了最后一位。   天底下公平的事本来就不多,董大人尽力维护着将作监的门槛,维护着将作监考试结果的公正。   现在,他却被一个嘴上没毛的外行小子质疑了。   董大人冷声道:“宋玉理是吗,你是哪个部门的?”   宋玉理哆嗦了一下,直想脚底抹油开溜。   “之前考试的时候,他推荐我去织染署来着。”周元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宋玉理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央求地看向周元瑢:“我真的不是这意思……”   “他说织染署有他相熟的哥哥,可以给我放水,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周元瑢笑吟吟地看着宋玉理,把宋玉理之前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炫耀的话也跟董大人抖了出来。   宋玉理的身子抖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周元瑢:“元瑢,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是一番好意,才告诉你的,我……”   他这话说到一半,董大人冷哼一声:“看来是真的了,宋玉理,你倒是很能耐啊,自己屁股不干净,还在这边传播我们将作监的谣言!”   “董大人,就是他,就是他一大早跑到我们将作监来,说周常侍的坏话。”董方规一脸厌恶地看着宋玉理,跟他爹告状。   “怪不得今天这么多人跑到我跟前问我是不是跟周家有什么特别的来往,原来,始作俑者竟然是你。”董大人气不打一处来,他伸出手,拧住宋玉理的衣领,在他逃跑之前,拎小鸡似的把他拎起来,“我现在就跟你去找刘大人对质,问问他,你这号搬弄是非、不学无术之徒,到底是怎么招进织染署的!”   宋玉理惊恐万状,连连哀求董大人,董大人正在气头上,当然不可能放过宋玉理,宋玉理目光摇曳,落在周元瑢身上,他连忙向周元瑢求救:“元瑢,你看在我和你是朋友的份上,求求董大人吧!我真的是一片好心,真的想帮你,并没有恶意啊!”   周元瑢笑道:“清者自清,如果你没有走后门的话,去澄清一下也是好的。”   “周元瑢!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宋玉理见没了希望,忽然一改之前柔弱的模样,恨恨地冲着周元瑢大声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对不对,你明知道,除了织染署的机会,我再也没有别的立身之法了!你连这个也要剥夺,你简直没有人性!”   周元瑢还没说话,董方规先听不下去了,他往前一步,拦在周元瑢和宋玉理中间,斥道:“怎么,就允许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传播谣言,就不允许周常侍说一点真话了?周常侍说出你曾经对他说的话,就叫见不得你好?那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   “我……董录事,你并不知道,我和周元瑢之间,绝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什么忘记了一切……他就是装模作样!他一定攀附上了谁,否则不可能这么顺利进入将作监!我不相信,我对他知根知底,他绝没有这样的能耐!”宋玉理气急败坏之下,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以前的周元瑢,什么都不会,整天死气沉沉,怨天尤人,若不是我,他可能早就投河自尽了,可是现在……现在,他却装出一副光鲜亮丽的样子,好像自己真的成了人上人,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他是很自卑的,他……”   董大人都听不下去了,正好两名尚方署的差役经过,董大人把宋玉理往他们中间一丢,叫他们扭送到织染署刘大人那里去,就说他叫送去的,他稍后就来。   宋玉理断断续续的啜泣和怨恨的言辞逐渐飘远,周围终于清静下来。   董大人叹了口气,冲周元瑢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你怎么摊上这么一个邻居。   虽然没有经历过以前周三公子的生活,不过,从他这个朋友宋玉理的身上,周元瑢已经能窥见那个可怜的周三公子,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就算是为了周三公子报一个小小的仇吧,周元瑢今天就认真了,一定要把宋玉理弄出少府寺。   “董大人,我觉得此人心术不正,留在少府寺没有好处,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和他公开对质。”周元瑢道。   董大人一点头:“那倒不用,我作为大监事,质疑一下别的部门的考核流程还是有权力的,你就不用操心这事了,清者自清,如果他真的没有走后门,那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   “那就劳烦董大人了。”周元瑢拜谢道。   三人约定过明日见面的时间,周元瑢离开少府寺,回到家中。   待他换上赵师傅的行头,再前往少府寺点卯时,正看见一群人围在织染署门前议论纷纷。   宋玉理和另外一个陌生青年被打包扔了出来,一名矮胖官员正站在台阶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摆手叫差役快把这俩人弄走。   宋玉理不甘心,哭泣哀求着矮胖官员再给他一次机会,旁边的陌生青年则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我们织染署本来没有什么门槛,手脚利索,心思灵敏的年轻人,我们都欢迎他来,谁知道,却有些人把这里当成什么垃圾都能收的地方。”那矮胖官员气道,“宁友德!要不是你爹以前是织染署的老工匠,看在他的份上,我们才让你进来,没想到你才进来没两年,就开始干卖官鬻爵的事儿了?你可真是狗胆包天啊!”   “刘大人,消消气,为了这两个渣滓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有人从旁劝道。   周元瑢站在人后,看了一会儿热闹,知道这个矮胖官员就是织染署的监事刘大人,董大人果然雷厉风行,这才一会儿工夫,已经把事情查清楚了,把人轰出来了。   他冷眼旁观,宋玉理哭哭啼啼,哀求不休,旁边被他连带揪出来的宁友德坐着生闷气,可能是被宋玉理哭得烦了,宁友德忽然站起来,大吼一声,把宋玉理踢到一边,大步走出织染署的场院。   宋玉理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大约是也没想到,他关系好的哥哥,竟然会这样对他。   只是大家还要工作,不可能让宋玉理横躺在路中间。   片刻间,刘大人叫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差役,把宋玉理从少府寺院子里拖了出去,扔在西华门外面的路上。   场院里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   周元瑢抬脚往将作监走去,拿出赵三的名帖,在一名主簿那里点了卯。   出门时,他接收了来自董大人和几名二把手的鄙视目光。   没有办法,人设如此。   离开少府寺,周元瑢主动来到金满堂后厨,汇报今天的点卯情况。   乔老板得到了关于周元瑢的第一手消息,十分满意。   不过,他感到好奇的是,这个周元瑢竟然能把董大人吃得死死的,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董大人上报破格提拔为常侍?   “我猜想,或许与二皇子有关。”周元瑢开始胡编乱造,“常侍一职,特异之处就在于,它可以进宫面圣,这进宫的时候,不就能见到二皇子了吗?说不定他们是想借此机会传递消息。”   乔老板面色一沉:“确实有这个可能。”   周元瑢又摸了摸下巴:“可是,那个董大人看起来,又很铁面无私,看起来不像是会为了二皇子徇私的人。”   “这……”乔老板想到大皇子跟他交代的话,“这个董衡,确实油盐不进,大殿下的面子,他都不给,说什么按照少府寺的规矩,只能给你安排个录事,本想让你压在周元瑢上头的,没想到,竟然还被周元瑢压了一头!”   周元瑢心想,看来董大人是真的铁面无私,大皇子的关系户能压成录事,也是挺不容易了。   “这倒没什么要紧,我也不想要太高的职位,平白引人注意。”周元瑢道,“只要大殿下答应我那三件事,可以遵循就行了。”   “这没问题,已经跟虞上卿通过气了,你不必参加点卯,不必脱帽,日常工作可以拿回家里做。”乔老板笑道。   周元瑢满意地点点头。   乔老板搓了搓手:“如今事情都办妥了,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什么火锅的,是否可以安排上。”   “当然。”周元瑢笑道,“不过,你们这里有辣椒吗?有番茄吗?”   乔老板愕然:“什么是辣椒……什么又是番茄?”   得,火锅的精髓都没有,只能吃三鲜的了。   “原来是还没有开始大航海时代的架空背景啊。”周元瑢想道。    第50章 二更   周元瑢想了想,对乔老板说道:“我想要不还是先来简单的,做精制盐和糖怎么样?”   乔老板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他疑惑地挑起眉梢:“什么精制盐和糖?”   “就是那种白花花的,像雪一样的盐和糖啊。”   乔老板兴味索然道:“那种东西,我们金满堂要多少有多少。”   “不会吧,可是我看市面上卖的盐都是粗盐啊,糖也是稀罕物。”周元瑢感到有些失策。   “小朱,把新送来的吴盐和饴糖拿上来,给赵师傅开开眼。”乔老板招呼道。   不一会儿,伙计端上来两只竹筒,放在周元瑢面前。   周元瑢打开竹筒,隔着垂帘,就看见那盐的成色和颗粒,与外面所见的粗盐不同,虽然比不得现代精盐的工艺,但是在时代条件限制下,周元瑢也没有自信能做得更精更细。   “这叫吴盐,是吴地进贡的盐,宫里也吃这个,你有福了,尝一尝吧。”乔老板得意道。   怎么说呢,搞发明最尴尬的不是发明失败,而是自信满满地陈述完发明内容后,发现人家早就有这东西了。   “原来已经有这么精细的盐了。”周元瑢叹道,“果然还是我见识少。”   “不不不,赵师傅,你不要妄自菲薄,比如你说的那火锅,我就闻所未闻,请你细细讲来。”   乔老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周元瑢想了想,道:“火锅的精髓在于锅底,可惜眼下没有辣椒和番茄,只能用菌汤来做锅底了,菌子和鲜笋总有吧?”   “这……”乔老板想了想,“季节恐怕不大对。”   周元瑢拍了拍袖子:“那就没办法了,火锅恐怕暂时做不成,等到菌子和鲜笋下来的季节再说吧。”   “等等,赵师傅,你能先跟我说说这火锅是怎么回事吗,说不定能找到替代的材料呢?”乔老板急忙拉住周元瑢。   周元瑢见乔老板这么急于搞新品研发,便坐下来,跟他讲了讲火锅是怎么个原理,怎么个吃法。   乔老板初听时不觉得有什么厉害的,把各种食材全都下到滚水里,那有什么特别吗?仔细一听,原来不是滚水,而是有不同的汤底,清汤,菌菇汤,香辣汤,还有番茄汤。   番茄到底是什么东西,暂且不可知,赵师傅的意思是,那是一种酸酸香香又有点甜味的蔬菜类水果,吃起来特别提鲜开胃。   “嗯……”乔老板思忖片刻,“除了番茄锅,有些难以想象,可能也不太符合这边贵客们的口味,其他锅倒是可以试一试。”   “不是没有材料吗?”周元瑢意外。   “没有你说的材料,不代表做不出那样的味道,就比如说这辛香味吧,我们就可以用椒、桂、姜、葱、蓼、芥等来配。”乔老板十分专业地说道,“还有,现在没有新鲜的菌子和笋,可以用磨成粉的菌子和笋啊,再不济,还有烧锅熬制的老卤,能保存十几年呢。”   周元瑢作为一个不善烹饪的人,被乔老板说得一愣一愣。   也是,人家毕竟是专业搞高端酒店经营的。   “那就差油醋汁和香菜了。”周元瑢道。   “香菜是什么?”乔老板又道,“赵师傅,你虽然没吃过多少好东西,可是知道怪名词不少呢。”   “这个嘛,都是我从一个外来的胡商那里听到的。”周元瑢瞎掰了一个来历。   周元瑢给乔老板形容了一番香菜的味道,乔老板恍然,叫人把一种叫“芫荽”的调味菜拿上来给周元瑢看,周元瑢一看,喝,这不就是香菜。   “就是它了。”周元瑢喜道,“看来,今年冬天是能吃上热乎火锅了,乔老板,这项东西发明出来,绝对会在京城引起轰动。”   乔老板大喜,他等的就是这个。   “不过,这项发明,主要走的是促进金满堂营收的路线,单卖火锅器具,卖不了多少钱。所以,我想和乔老板重新拟定一个契书,我要二成营收。”   “这……”乔老板面露难色,光卖器具,他给周元瑢抽二成,没问题,如果是关乎金满堂经营收益的分成,他需要做账,就必须得请示上级了。   “没关系,反正我们的合作,大殿下也知道,你先请示一下大殿下吧。我要二成营收,我觉得并不过分,这只是个开头,往后还会有更多促进营收的新品推出。”周元瑢开始给乔老板画饼。   乔老板此刻被拿捏得死死的,称霸京城餐饮业的美好前景已经在他面前铺开:“好,我去说!”   “还有一个条件,如果我带人来吃火锅,要全部免费。”周元瑢笑道。   “这容易。”乔老板笑道。   谈完了条件,周元瑢便回去等消息了,反正在契书没签订前,他是不会开始干活的。   不过,一想到在这寒冷的京城冬天,就快要能吃上一口热乎的火锅,他就感到人生都有了希望。   *   和乔老板交接完之后,周元瑢结束了一天的双面人生,安生地躺在床上,进入游戏世界。   小皇子还是那副可可爱爱的样子,坐在井台上等他。   “仙人,今天去少府寺了吗?”魏玄极拉住周元瑢的手,仰着脑袋跟他说话。   “嗯,一切都很顺利,将作监的董大人是个公正的好人。”周元瑢笑道,“我还认识了几个同年,人都不错,想必以后一起做事,会很愉快。你呢?你今天怎么样?”   魏玄极思索了一下,道:“今天我答上来了夫子的问题,把大皇子吓了一跳。”   “那不错啊,你真是进步很快。”周元瑢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在他身边坐下来。   “不过,还有另外七八个问题,我都没答上来……唉。”魏玄极又蔫了下去。   周元瑢知道一直被大皇子压着打,确实很挫伤小孩的积极性,魏玄极已经很勤奋了,但是,要在短短一个月内赶上人家从小开始的精英教育,也是不可能的。   “对了,我今天还经历了一件事,挺有趣的,你想听吗?”周元瑢道,“还是和建筑有关的。”   “想!”魏玄极眼睛亮亮地看向他的仙人。   “今天,将作监考试中排名第二的同年,叫做董方规的,来找我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从小就学习建筑方面的知识,他爹又是将作监的大监事,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他的教育,可是,他却没有拿到第一名。他不相信会是这个结果,所以问我,我的题到底是怎么答的。”周元瑢笑道。   “因为他是人啊,仙人是仙人,当然拿第一。”魏玄极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你这个马屁倒是拍的有理有据,周元瑢想,不过,他要表达的并不是这个。   “题目中有一道,是针对京城现在的情况,提出一个改进方案。董方规从小生活在这里,又因为董大人的资源,所以熟谙京城地图,他便凭着对京城的了解,重新设计的集市和民居的位置,画出了一张相对完备的设计图。”周元瑢顿了顿,“我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也不知道这里的地图长什么样,从知识储备来说呢,是远远不如董方规的。”   说到这里,魏玄极好像明白了,周元瑢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件事。   在这个故事里,董方规就是那个从小受到精英教育的人,就是大皇子,周元瑢则是半路出家的人,对应的位置就是魏玄极。   那么,周元瑢到底是怎么胜过董方规的呢?   “董方规虽然对京城的地图了如指掌,可是,他却没有真正到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去生活过,他不知道普通人家的水井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公共的涌泉里涌出来的水有多脏,更加不知道,一到下雨,有哪些街巷会被污水淹没,所以,他提出的方案,并不能解决最紧要的问题。”   魏玄极渐渐挺直了后背,聚精会神地望着周元瑢,他不再把这当成一个简单的日间趣事。   “建筑归根结底是为人服务,不管里面住的是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建成什么样,都是由里面的住户需求来决定的。”周元瑢道,“当然,也有一些其他因素,比如成本,比如政策……从理想层面来说,是以人为本的没错。”   魏玄极若有所悟:“仙人的意思是,我虽然没有大皇子那么多的学识,但是假如我能体察民情,解决实际问题,也未必就会输给他。”   “不错。”周元瑢欣慰地点点头,他崽就是聪明,举一反三。   “我明白了……”魏玄极恍然,心理上的压力一下子释放开来。   他自从参加了五经博士的经筵,就陷入到一个角力的怪圈里,总是想在背书上胜过大皇子,至少不要输给他,渐渐地,他就忘记了自己当初学经的初心。   他不是想考五经博士啊,他只是想通过经书,掌握基本的文化常识,汲取古人总结的经验教训罢了。   “解决实际问题是很有趣的,如果有机会的,你可以向杨太师或是其他官员请教,问问他们最近朝堂上有些什么富有争议的折子,争议双方都是怎么样的想法,你再自己想一想,你更倾向于与哪一边,等皇上批示下来,政令发出来,你再拿来和自己的想法比对比对。”周元瑢教给魏玄极一种快速学习实际问题的方法。   魏玄极现在的身份,肯定是不能离开皇宫的,那就只有通过奏折来学习实际问题了。   “好!我试试!”魏玄极感觉眼前的迷雾拨开,他的道路又变得清晰可见了。   仙人真是好。魏玄极情不自禁偎在周元瑢身上。   周元瑢低头看见魏玄极一脸困意,知道他白天晚上没命地学,还是负担过重。   他便取消了今天和明天晚上的课程,让小孩睡个完整觉。   *   翌日,周元瑢跟董大人、董方规在朱雀街前碰头。   三人一起实地考察了附近集市、大街和民居上的排水槽状况,董方规在一边给周元瑢介绍排水槽的尺寸、里面垫砖的材质。   转到差不多的时候,周元瑢提出想看看京城地下排水管道的设置。   董大人迟疑了一下。   “周常侍,实不相瞒,这地下排水管道的设置,属于保密案卷,不能随意调用。”董方规解释道。   地下排水管道四通八达,连通着京城的每个隐秘的位置,排水管道图被定位保密案卷,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排水系统最重要的就是排水管道,如果没有案卷可以看,我们如何进行规划呢?”周元瑢有些无奈。   董大人凝神思索了片刻:“我们现在并不需要立刻能够执行的设计方案,只需要一个可以附在折子上的方案就可以了。”   “我明白,就是概念方案。”周元瑢道,“能够体现出设计理念的方案。”   “没错,”董大人点点头,“如果这个折子递上去,得到了皇上的批准,那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用排水管道的布局图,到时候再做执行方案,就没什么问题了。”   周元瑢表示理解,以前他也做过这样的概念方案。   “如果要做概念方案的话,最好是选定一块具有突出特征的区域,针对这段区域的排水难点,逐个击破。”周元瑢道,“这样更能体现出我们方案的效果,在成本计算上,也会简单一些。”   董大人十分欣赏地看着周元瑢:“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今天才会带你们转了几个重点地方。”   周元瑢笑道:“原来董大人早就构思好了。”   “不,我还没有想好,到底是从哪一块区域入手。”董大人看向两个年轻人,“你们怎么看?”   “我看,就从朱雀大街入手。”董方规提议道,“朱雀大街是京城里的主干街道,来往人流最大,一旦遇到下雨天,排水不畅造成的影响也最大,如果能出一个方案,把朱雀大街上的积水问题解决了,一定能给皇上留下深刻印象。”   董大人看向周元瑢:“周常侍,你觉得呢?”   周元瑢回视来路,目光越过重重房檐,看向夕阳余晖映照下的佛塔。   “大相国寺,”周元瑢说道,“大相国寺前每到初一十五都有集市,平时人流量却不多,如果我猜的没错,大相国寺外面那条大街是没有排水管道的,只有地面的排水槽,先代规划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后世这座清净的寺庙,竟然会变成人头攒动的集市。”   董大人眼里的欣赏之意都快满溢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就像你猜的那样,大相国寺前面的净琉璃街上,并没有铺设地下排水管道。”董大人道,“所以每到初一十五,寺前街都会成为一个灾难,如果我们能设计一套完备的地下排水管道,解决净琉璃街的排水问题,一向敬佛礼佛的皇上,多半会批准我们将作监的折子。”   毕竟是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很多地方都要用钱,尤其是前线打仗。   将作监已经很久没有被皇帝批复准奏的折子了,只有一些边边角角,修补宫室的常规工程,一年年地在做。   如果能有这样一项大工程被通过,那么,将作监一整年都能扬眉吐气,至少,不会被少府寺其他七个部门视为空占着八部之首的位置,却做不出八部之首的成绩。   “我明白了,这个方案,我会好好考虑,”周元瑢顿了顿,“也希望董录事能帮助我,毕竟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这没问题,董录事就先指派给你,听你调遣。”董大人大手一挥,把儿子打包送出。   董方规倒是很高兴,一点没有被同年压一头的意思,自从知道了周元瑢的本事,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跟周元瑢一起把事做好。   “嗯……接下来,就是等一个下雨天了。”周元瑢摸了摸下巴。    第51章 一更   十月份,本不是下雨的季节,却在二十八这一天,下了一场泼天盖地的大雨。   第二天,雨势依然没有见小;第三天,净琉璃街上已经没法走人了。   就在大家怀疑,初一的集市是否还能如期举办时。   净琉璃街上,出现两个慢悠悠溜达的人。與。夕。糰。懟。   这两人各撑一把十八骨大伞,在净琉璃街边走走停停,时不时站住脚,看一看街道边的暗沟。   “这下面的排水槽通向哪里?”周元瑢问道。   董方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净琉璃街下面接着玄武街,这排水槽应该是接着玄武街的主排水沟。”   “玄武街的排水沟是直接通到护城河的吗?”周元瑢又问。   “什么?”董方规大声问,“雨声太大,我听不清。”   周元瑢走近他,在他耳边大声重复了一遍。   “对啊!”董方规道,“玄武街接着北门,北门外就是护城河嘛。”   周元瑢歪着头琢磨了一阵:“走,我们去看看玄武街上的主排水沟。”   “还要去玄武街上吗?”董方规打了个喷嚏,但是,他还是按照周元瑢的要求,往北边去了。   实地考察是很辛苦的,董方规心中早有准备。   这和坐在书斋里翻案卷不同,需要顶着各种天气,把有必要看的角落统统摸一遍。   只是,董方规没想到,周元瑢竟然比他还能跑。   周元瑢看起来就是个坐书斋的斯文样子,说话声音也不大,没想到真跑起现场来,一跑就是三天,每天顶着大雨,随身带着矩尺,各种尺寸反复测量,认真记录,一点没有偷懒抱怨。   董方规心想,他家里的条件比周元瑢好多了,只要他想,每天都能吃上肉,在体力方面,他肯定比周元瑢强,那么,他就不能比周元瑢先喊累。   “你想休息一下吗?”周元瑢见董方规打喷嚏,问道。   “不用,我一点都不累。”董方规坚决拒绝。   “嗯……确实进度有点赶了,不过,这么大的雨非常少见,根据雨水的流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地势的高低,排水系统是怎么运作的,这么好的机会,我不想错过。”周元瑢笑道。   “我知道,我们继续吧。”董方规点点头。   两人又忙碌了一天,回到少府寺将作监,开始整理记录下来的数据。   “明天我们可以把净琉璃街的地图画出来,然后在找董大人一起研究排水管道怎样铺设。”董方规说道。   “明天……”周元瑢手执炭笔,思索道,“是集市吧?”   “对,明天是初一集市,不过,看这大雨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净琉璃街的水都淹到小腿了,可能集市就取消了吧。”董方规猜测道。   “不管是不是取消,我们明天早上还是去看看。”周元瑢道。   “看集市做什么?”董方规不解。   “我们铺设排水管道,主要还是为了方便赶集的人,所以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活动的。”周元瑢笑道,“而且,他们才是切实在净琉璃街前活动的人,有时候我们现场观察都发现不了的问题,他们比我们更清楚。”   “嗯……有理。”董方规道,“那我们就明天早上去集市,如果集市还开的话,我们就留在那里做实地调查,如果集市不开了,我们就回来画图。”   “不,”周元瑢摇了摇炭笔杆,“我们今天晚上就把图画出来,这样明天去调查的时候,才能有的放矢。”   “什么?今天晚上就画出来?”董方规愕然,“这会不会太赶了?周常侍,你是铁人吗?”   周元瑢笑了笑,他不是铁人,只是社畜而已,通宵画个图,并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净琉璃街前的情况,他已经看过了,并不复杂,肯定可以在半夜十二点前结束战斗。   古代的生活条件和现代不一样,要点油灯,别说那灯油还挺贵的,能在将作监加夜班,就不要把工作带回家,虽然说现在周元瑢有了将作监的双份工资,但毕竟还要养孩子,缺口比较大,一文钱还要掰成两文花,能省则省。   当然,董方规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知道,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同年,一旦工作起来就如狼似虎,令人敬畏。   “画吧,我们表现的认真,别人回答问题的时候才会认真,为了把事做成,提前的准备工作还是要做到位的。”周元瑢笑道。   “好吧。”   雨声连绵的夜里,少府寺里做事的人逐渐离去,灯火熄灭,场院空寂。   只剩下将作监的正堂,仍然亮着一点融黄的光。   董方规揉了揉眼睛,通常习惯了戌时(20:00)前后睡觉的他,现在已经到了入睡时间,身体形成的规律,使他直犯瞌睡。   他猛地一点头,从书桌前惊醒,下意识往旁边桌上一看,橙黄的灯光下,他的同年正在专注地写写画画,飞快地转动矩尺,配合炭笔,在铺展开的纸上绘制出净琉璃街的排水图。   油灯的微光,在他侧脸上洒上一层金粉,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忽而往上翘起,露出下面一双温和明净的眼瞳。   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啊,董方规忍不住想。   同为前朝世族,那个宋玉理就只会走后门,传播谣言,被人揭穿之后,只能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哭。   周常侍却如此沉得住气,得到将作监考核第一之后,仿佛转眼就把这件荣耀的事给忘了,投入到新的工作之中。   如果不是跟着周常侍一起做事,此时,董方规可能正在家里的软榻上躺着,想着要如何在将作监出人头地,根本不会这么快进入踏实做事的状态。   董方规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甩甩头,恢复清醒,继续计算着材料的用量。   子时前,两人把各自的分工做完了,合在一起对了一遍。   “董兄,这就行了,辛苦了。”周元瑢将董方规的计算结果标注在图纸上,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董方规。   “希望我们的方案能成功。”董方规这时候倒是一点都不困了,神采奕奕地回视着他的同僚。   “嘎——吱——”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响声在空荡荡的正堂里回响。   这时候,两个人都感觉到,周围有点过于黑了。   “嘶。”董方规往外看了一眼,“雨好像小了。”   周元瑢走到窗边,发现雨确实小了,几乎听不到雨声,只是在风吹来的时候,感觉到脸上有凉凉的雨丝。   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明天的集市还能如期举行。   “我们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在净琉璃街见面。”周元瑢道。   董方规迟疑道:“我们恐怕回不去了。”   “为什么?”周元瑢奇怪,“有宵禁吗?”   “宵禁倒是没有,不过,黑灯瞎火的,没法走路啊,你想想,刚刚下了三天大雨,那街上能走吗?”   “嗯……你说的也对。”   董方规怀疑的看向周元瑢,有时候,他这个同年看起来生活经验丰富,考虑问题非常接地气,有时候又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在某些人尽皆知的事情上毫无准备。   “不过以后排水管道修好了,刚下过雨的街道上也不会有积水,那么,夜里也就可以走路,不用怕踩到水沟里。”周元瑢竖起炭笔,“对,这一条也可以加进方案里。”   两人想着,反正晚上也回不了家了,不如就在将作监呆着,把方案再想想。   没想到,刚过子时,董方规的家仆和周元琦就来了。   “少爷,你怎么在这里啊,也不跟老爷说一声,夫人急得跟什么似的。”家仆抖着两脚水,向董方规埋怨道。   “小弟,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你怎么连家都不回了?爹怕你出事,叫我无论如何把你找到。”周元琦也委屈巴巴地说道。   他本来在床上好好地躺着,中间周泰冲进来,把他从床上薅起来,让他赶紧出去找周元瑢,找不到就别回来,可怜周元琦根本无从找起,先去了一遭刘师傅修理店,看见黑灯瞎火的没人,又来少府寺碰碰运气,正好在门前遇到了董家的家仆,这才进来。   眼见着周元琦和家仆两个人都湿透了,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周元瑢终于升起了一点愧疚之心,是他低估了在古代加班的成本。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加班有家人来接他,这种感觉,竟然十分温暖。   “路上小心!”   “走了!”   周元瑢和董方规在西华门前道别,各回各家。   周元瑢深切体会了一回夜里浸透了冷雨的京城,如果不是有周元琦这个腿脚过人之辈,他根本不可能度过那么多漂着垃圾的污水坑,活着回到家里。   也不知道董方规平安回去没有,他们家据说是在西华门附近,可能道路相对于到周家好走一些。   *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之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段黑黢黢的街道上。   冷冷的夜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初始地点不是荒草院落吗?   一想到他崽不知道在荒草院等了他多久,周元瑢就心慌起来。   本想直达荒草院,就可以直接跟小皇子见面,告诉他自己加班迟到了。   没想到却出现在这鬼地方。   周元瑢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双脚正没入积水中,虽然是在梦里,可是被污水弄湿鞋子的感觉仍然很不好受。   他转过身,打量着周围,想找一片地势较高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看见了一片挂着灯笼的门口。   那不是……他家吗?   周宅的匾额在灯笼照耀下,十分清晰,两个字笔触遒劲,还是在周泰风头正劲时,请当时的书法大师写的。   周元瑢一喜,连忙走过去。   不管怎么样,回到一个固定地点之后,他就可以使用【出行】功能,快速传送到【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里,见到小皇子。   这样想着,周元瑢趟过积水的小街道,来到自家门口。   灯笼的光辉亮澄澄的,照耀着门前这一小片台阶。   门槛前,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缩在那里,像是一只雨天迷路的小猫。   周元瑢诧异:“玄极?”   小皇子抬起头,头上脸上满是雨水流过的痕迹,他的小脸冻得苍白,鼻尖泛着红,黑漆漆的大眼睛从迷茫状态渐渐恢复了聚焦。   “仙人!”小皇子猛地站起来,扑在周元瑢身上,紧紧抱住他的腰,“你去哪里了!”   *   小皇子在荒草院落里等了一个时辰,不见周元瑢来,他心中焦急,便循着宫道离开冷宫。   这个时间,仙人会在哪里呢?   小皇子站在冷雨夜里,望着两边是高高宫墙的甬道,心中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过。   仙人说了,他刚进少府寺,晚上有可能有事,可能会迟到。   可是,还没有哪一次,已经接近子时了,仙人还没出现。   会不会是少府寺的人嫉恨仙人的才能,所以对他做了什么,比如把他一个关在空荡荡的黑屋子里,不让他回家。   会不会是大皇子暗中使坏,在皇宫里不能把魏玄极怎么样,就把坏主意打到了他举荐的人身上,二皇子举荐周元瑢进少府寺,大皇子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他害了仙人。   都怪他太弱小,没有办法给仙人撑起一片可以自由施展才华的天地。   可恨啊!仙人到底在哪里,他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仙人!   魏玄极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绝望地望着前方。   这个时候,他发现,前方竟然有星星。   不对,下雨天怎么会有星星。   可是,斜上方那片发亮的光点又是什么?   星星一开始聚集在一起,随着魏玄极的注意,它们渐渐散开,然而,仔细观察,星星之间的相对位置没有改变,就像是一个图案被放大了一样。   接着,魏玄极发现,每个星星下面都有黯淡的一排小字。   【少府寺】   【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   【金满堂后厨】   【刘师傅修理店】   ……   在一众光点之间,魏玄极看见了一个光点,下面标注着:【周宅】。   魏玄极眼前一亮,心想,这就是仙人的家了,他一直想去,却碍于身份未曾表明,不能直接前往的地方。   如果能去这里就好了。   心念一动,周围的景象立刻变化。   魏玄极愕然地看着宫墙消失不见,眼前出现黑黢黢的小街道。   不远处,一处宅院门前,两只灯笼照亮紧闭的大门,门上悬匾:周宅。   就是这里!   魏玄极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来到周宅,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积水街道,来到周宅门前。   只是,周宅的大门却怎么敲也敲不开。   魏玄极想要硬闯,门上便会出现一个红叉。   【此处不可进入!】   这是什么东西?魏玄极愣愣地看着那行字,好像是仙人身上带的法器。   那么仙人肯定就在这里了!   魏玄极开始更加努力地撞门。   ……   半个时辰后,魏玄极撞得浑身疼,门还是纹丝不动。   他不得不蹲在墙角恢复体力,自尊心从来没有这么受创过,连豹子和野牛都可以制服的体魄,仅仅是因为在梦中世界缩小了,就如此不顶用吗!   魏玄极气得浑身哆嗦。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玄极?”   魏玄极惊喜中回过头,看见一身布衣常服的仙人站在台阶下,一脸惊奇地望着他。   “你竟然为了找我,找到了这里,冷吗,都哆嗦起来了……”   周元瑢话音未落,魏玄极一跃而起,扑在周元瑢身上,把他撞得后退了半步。   魏玄极紧紧地抱着周元瑢的腰,浑身激动得发抖,就好像快要溺死的人,抱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   周元瑢打开门,把小皇子带进自己家里。   他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长巾,把小皇子脑袋上、身上的雨水擦干。   再用自己的厚衣服,把小皇子裹起来。   两人坐在床榻上,床下烧着炭盆,温暖着趟过水的脚。   小皇子好奇地左顾右盼,小脑袋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   这里就是仙人的家,魏玄极想,虽然朴素,但是干净舒适。   周元瑢从商城里买来热气腾腾的夜宵,看着小皇子呼噜呼噜吃掉,状态栏里的体力和生命力快速提升,直到加满。   小皇子揉揉肚子,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吃饱了?”周元瑢笑道,投喂孩子真是有成就感啊。   “嗯……”魏玄极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仙人不吃吗?”   “我吃过了。”周元瑢道,“从少府寺回来,张妈给我下了汤面条,里面还加了一个大鸡腿。”   “少府寺?”魏玄极捕捉到了这个地点,“为什么少府寺要留仙人到那么晚?是不是……有人故意为难你?”   周元瑢笑着摇摇头,告诉魏玄极,他最近在忙排水管道的事情,今天是看完了现场,在和董方规一起画图,明天早上还要去初一集市。   魏玄极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玄极,仙人好歹也是大人,这点自保能力还是有的,不需要你一个小孩操心,知道吗?”周元瑢揉了揉魏玄极的脑袋。   “可是……仙人也太不注意身体了,怎么能工作到这么晚呢?”魏玄极不赞同地说,“仙人的伤病就没断过,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如果仙人这样耗损自己的元气,玄极宁可没有举荐过仙人了。”   “我的身体,我有分寸。”周元瑢叹了口气,眼看着小孩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在皇宫里努力,他也不放心,所以才希望快点站到能靠近小孩的地方,“以后不会这么晚回来了,不过,你也不能再这样莽撞地出来找我,知道吗?”   魏玄极缩进周元瑢的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周元瑢:“知道了……那今天,可以和仙人一起睡吗?”    第52章 二更   虽然……梦中世界是没办法一起睡觉的。   顶多是一起盖棉被聊天。   小皇子趴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却感到自己仿佛是在仙境里,他抱着周元瑢用布头塞起来的软枕头,歪着头跟周元瑢说白天发生的事。   渐渐地,小皇子的声音低下去,他睡着了。   一片金色的粉末扬起,被子里的小皇子消失了,他撑起来的形状还停留在那,就像刚刚卧过一只小猫一样。   *   翌日,天气放晴,周元瑢和董方规在净琉璃街上碰面。   董方规从马车上下来,周元瑢本想笑他一句大少爷排面,没想到董大人跟着掀起车帘,也下来了。   “我爹也要跟着来,不用管他,”董方规说道,“他是去大相国寺上香的。”   “这样。”周元瑢点点头,向董大人见了礼。   三人一道往大相国寺门前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净琉璃街两侧都摆满了摊位,临时的棚子、架子连成片,一直顺着净琉璃街下的草坡摆到有民居的地方。   经过三天的大雨洗礼,净琉璃街上还有一层到脚踝的积水,摆摊的人不得不把小商品放在手推车上,还有些人自己带了木板,用东西垫起来,把小商品放在木板上。   “大相国寺会在初一、十五这两天开放上香、祈福,净琉璃街上会形成这样大规模的集市,也是因为这个。”董方规向周元瑢介绍道,“这一天,皇室子弟、勋贵世家,都有可能来上香,如果家里有需要祈福的或是祭奠的事情,必定会来这里,因为在京城,大相国寺最为灵验。”   “原来如此。”周元瑢道,他举目望去,发现通往大相国寺内部的道路上,也挤挤挨挨都是人,还有些小商贩把摊点摆到大相国寺里面去,沿着登上大雄宝殿的台阶两侧,都有贩卖线香、香蜡和护身符的人。   周元瑢和董方规绕着净琉璃街走了一圈,向小商贩们询问他们在这里摆摊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小商贩们本来踩在水里就很难受,这时候有人问他们,又因为积水没什么生意,他们便敞开来抱怨起来。   “这里啊,下雨天积水,过几天晴了,又满是臭气。”   “寺庙里的污水,还会排到街上来呢。”   “也不能这么说,寺庙里的僧人也很难做的,总不能让污水存在佛门清净地吧。”   周元瑢听了一阵,叫董方规把地图拿出来,让小商贩们指出哪些地方最容易积水,哪些地方臭味最厉害。   小商贩们乍一见地图,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经过董方规解释后,他啧啧称叹起来:“你们竟是将作监的大人吗!”   “是啊,将作监的大人,不是给天子修宫室的吗?”   周元瑢笑着解释道:“不止是地上的房屋属于将作监负责,像是地下的……”   众人不等他说完,就一脸讳莫如深地接话道:“是是,我们知道,还有陵墓吗……”   “我是说排水管道。”周元瑢笑道,京城的民众,似乎很容易把地下和陵墓联系起来?事实上,皇陵很多都是修建在山体里的。   “排水管道?那是什么?”众人面面相觑。   周元瑢简单解释了一下,大家的眼睛立刻亮了,围着周元瑢和董方规连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这地下排水管道修好了,我们以后就再也不用泡在水里卖东西了?”   “晴天也不会满街都是臭味了?”   “下雨天的晚上走在街道上,也不会被水冲到沟里了?”   得到周元瑢肯定的答复后,大家都兴奋起来。   那排水管道真是个好东西,赶快修!   “不过,能不能修,也不是我们两个说了算的,需要向上面汇报现在的困难,所以,这些困难越具体越好,越明显越好,就劳烦大家,多多跟我们说一说了。”周元瑢笑道。   众老百姓一听说,上面还会听取他们的意思办事,积极性更高,一个个热情地围着周元瑢和董方规就是一顿说,有些连自己的摊位都不顾了。   “反正也没什么生意。”“为了以后的生意好做,现在要抓紧机会跟两位大人说清楚。”“对,不是有句话说嘛,磨刀不误砍柴工!”   半个时辰后,大家热情的建议,全都被董方规记录在小册子上。   “这样,就算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吗?”董方规小心翼翼地收起小册子,体会到满载而归的成就感。   “不,我们再去寺庙里看看吧。”周元瑢道,“既然集市上的人说,大相国寺里也会积水,还会把污水排到街面上,说不定大相国寺里有自己的排水系统,我们也需要了解一下。”   “成。”董方规爽快地答应。   大相国寺作为京城的佛教类地标建筑,在寺庙的后院,有一座七层浮屠塔,十分壮观。据说,不管站在京城的那一条街道上,只要往大相国寺的方向看,都能看到浮屠塔上的琉璃瓦熠熠发亮。   周元瑢作为一个现代人,看过不少恢弘壮阔的高大建筑物,可是,在古代的京城里,在一众低矮的屋檐之上,头一次看到浮屠塔的时候,还是被它的壮观震撼到了。   现在,能够近距离接触浮屠塔,周元瑢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什么,你们想到大相国寺的院子里转一转?”上香完毕的董大人出来,见董方规和周元瑢还没走,有些意外,听到他们两个的意图之后,董大人陷入了沉思。   大相国寺虽然今天开放,但也只有前院、上香广场以及大雄宝殿可以正常出入,寺院的其他地方,都是佛门清净地,许多僧人在此清修,并不欢迎世俗人的搅扰。   “这恐怕有些困难,我可以向你们引荐这里的住持梵音,至于你们能不能说服他,就是你们的事了。”董大人说道。   “爹,可是我们是为了排水管道的事情,您就不能帮帮忙吗?”董方规表示不理解。   “现在是你们准备方案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当然,也就没办法判断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支持,等到你们的方案交上来,我跟几位少监事探讨过以后,确定没问题,才能支持你们做进一步调查。”董大人不疾不徐地向儿子解释。   “那黄花菜都凉了!”董方规气道。   周元瑢倒是可以理解董大人的做法,这就像朝廷对待下面各部门提上来的奏折一样,奏折未经批复,肯定是不能调配资源进行支持的,所以,前期的调查、拟定解决方案,都需要上折子的部门自行研究。   “好吧,那就烦请董大人引荐,我来说。”周元瑢道。   董方规意外地看了一眼周元瑢,董大人笑而不语。   少顷,在董大人的引荐下,周元瑢和董方规见到了本寺住持梵音。   他们两人本以为高僧会是一名年纪很大的老和尚,没想到是个身材瘦高的中年人。   梵音双手合十,向两人行了一礼。   当他抬起头,目光审视着两人时,两人不约而同浑身一震,那目光,犀利无比,好像能把人看穿一样。   “施主想要了解什么?”梵音问道。   周元瑢向董方规一点头,董方规从怀里拿出记满笔记的小册子,递上前去,梵音目光一扫:“这是何物?”   周元瑢道:“这是大相国寺前净琉璃街的地图。”   接着,周元瑢向梵音介绍了他们打算在净琉璃街铺设排水管道的事,梵音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显出不耐烦,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这些是我们记录的集市上商贩的建议,他们说,这集市上的积水问题,与大相国寺里的污水排放出来也有关系。”周元瑢说道。   “若是如此,依施主之见,我们应当把寺里的积水排放到什么地方呢?”梵音问道。   “排放到护城河里。”周元瑢道。   “那恐怕是有些远,不过贫僧会尽力劝说其他僧人将污水桶抬到北门外。”梵音显然是会错了意。   “通过地下排水管道,排放到玄武街,再排放到护城河里。”周元瑢解释道。   梵音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如此甚好。”   周元瑢松了口气,至少人家没有抵触这件事,那就好开展业务了。   “大师,我们正是为了铺设排水管道,解决净琉璃街上的积水问题而来,如果大师能让我实地考察一下寺里的积水情况,我们可以在寺里也铺设上排水沟,排水管道,一并将问题解决,寺里的僧人们就不必抬着污水桶跑来跑去了。”   梵音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施主是想到寺里各处看看?”   “正是,请大师通融。”周元瑢诚恳道。   “请随我来。”梵音转过身,往中门走去。   周元瑢诧异,他还以为要再纠缠一会儿,甚至准备搬出造福民生这样的大帽子,没想到大相国寺主持如此通情达理,直接就要带他们去后院。   “太好了,我们走吧。”董方规喜滋滋地说道,扭头看了一眼他爹。   董大人正面带微笑,似乎对他们能够成功进入大相国寺后院并不意外。   难道他爹是为了考验他?董方规收起得意之心。   在梵音住持的带领下,周元瑢和董方规把大相国寺里的积水情况细细摸底一遍,梵音主持还调出了当年修建大相国寺留下的案卷,交给两人查看。   周元瑢如获至宝,将案卷上的图样拓写下来。   经过一天的努力,他们的资料搜集工作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是出方案了。   董方规摩拳擦掌,已经准备好今晚加班。   然而——   “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该收集的资料都收集了,也不急在一时,”周元瑢道,“这几天四处奔波,应当好好睡上一觉,补补体力。”   “不用,我不累!”董方规道。   “出方案需要在一天之中脑子最清醒的时候进行,既然没有那么紧迫的事情在前面压着,也不必选择劳碌一天之后的时间啊。”周元瑢劝道。   董方规想了想,也是,不过,能被周元瑢反过来劝说休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奇异的成就感的。   劝回董方规后,周元瑢回到家,吃了个饭,泡了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了一番。   他是真的有些撑不住,毕竟不是自己原装的身体,这位周三公子底子薄弱,之前又伤病交加,将作监的工作才开始跑,周元瑢就感到力不从心了。   他从热水桶里出来,才觉得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些。   *   翌日,周元瑢裹着厚厚的冬衣,来到将作监。   他夸张的装扮吸引到其他同僚的注意,同僚们围上来关心,周元瑢赶忙摆手,接着,他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   虽然努力在严防死守,但是,周元瑢还是生病了。   董方规抱着一大沓资料往书桌上一放,看见周元瑢来了,眼前一亮:“周常侍,你怎么才来,快快,我们先对一下。”   周元瑢鼻子闷闷地说道:“来了。”   “你生病了?”董方规诧异地看向周元瑢。   “嗯,有点。”周元瑢揉了揉鼻子,“不过我已经喝过了特效药,不耽误事。”   所谓特效药,就是二皇子给他开的那个方子,二十两银子一副的奢华享受。   “那怎么办?”董方规劝道,“要不然你今天还是回去休息吧?”   “没事,今天也不用在外面跑,我们把方案对出来,不碍事,我早点回去就行了。”周元瑢说着,拿起最上面一份地图,拿起炭笔,开始干活。   两人对了一天,接着是第二天,第三天……   到周元瑢的感冒差不多好了,他们的第一份方案,也算完成了。   这份排水系统方案,递交给董大人,董大人和几位少监一起研究过,又微调了一些细节部分。   十一月初的大朝会上,虞上卿将将作监的折子呈奏给皇上。   那一天,周元瑢、董方规,还有他们的同年们,乃至将作监的少监事们,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时近午时,虞上卿返回少府寺,立刻召见董衡,商量大朝会的结果。   不知是谁传来消息,说折子留中了,可能要黄。   董方规有些失望,其他同僚也十分遗憾,不过,如今正在休养生息之时,这种需要花钱的折子就很难通过。   待到下午,日头西斜了,完成一天工作任务的同僚们纷纷起身离去。   董方规仍然不死心地留在当地等消息。   周元瑢开始收拾桌面。   “你也认为,我们的方案,没有通过吗?”董方规有些沮丧地问。   “通不通过,我们都尽力了,”周元瑢道,“至于上面是怎么考虑的,我们也没有办法控制。”   “话是这么说,但……”   “我们的方案是合理的,必要的,我坚信这一点,”周元瑢平静地说,“既然如此,这个方案,迟早会实行,不是今天,就是下一次。”   “不错。”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将作监门前响起,董大人回来了,他神色凝重地走进大堂中,来到周元瑢和董方规的桌案前。   “爹……董大人,结果……怎么样?”董方规紧张地结巴起来,他牢牢盯着他爹那张严肃得有些苛刻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蛛丝马迹。   “结果嘛……”董大人沉声道,“就像周常侍说的那样,并不重要。”   董方规迟疑:“那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们认为是对的,就是个时间问题。”董大人叹了口气。   董方规还是没听懂。   “皇上没有答复,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虞大人告诉我,可能是这方案涉及到大相国寺,皇上顾虑会多一些。”   董方规听罢,不由得失望,他将书箱往桌上一放,开始把关于排水方案的材料往外掏:“当初就不应该选大相国寺!我早说了,选朱雀大街多好!”   周元瑢望着陷入沮丧和暴躁之中的董方规,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的地雷x1。    第53章 一更   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吗?不一定。   周元瑢也不是第一天进入职场了,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尽人事,听天命,他倒没有非常失落。   只是可怜京城的老百姓们,还要继续忍受着糟糕的生存条件了。   虞上卿的消息传来后,留守在将作监等回音的同僚们,一个个意兴阑珊地从桌案后起身,收拾收拾离开正堂。   董方规气闷地坐下来,一手撑着鼓鼓的腮帮子。   他发了一会儿呆,发现周元瑢还在把厚厚的资料往书筐里装。   “你还要带回去吗?”董方规疑惑道,“我们的方案被否了,你还带这些资料回去做什么?”   “我想再看一看,”周元瑢道,“只做了大相国寺一个地方的排水方案,其他地方也要做啊。”   “大相国寺的方案都没通过,你为什么还要做这种白费功夫的事情?”董方规无法理解,“难不成你想换一个地方试试?”   “嗯,这也是考虑之一。”   “可是上面根本没有说否定的原因是什么,大相国寺太过敏感,那也只是我爹的猜测,我爹如果能猜到上意,也不会连续一年都没有获得批准的折子了。”董方规很有点恨爹不成钢的意思。   周元瑢笑起来:“你倒是很了解你爹。不过,我的最终目标是做全京城的水体改善,排水系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大相国寺的排水管道,又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受阻,还有那么一大片空白呢,也许我做着做着,会找到更好的方案,到时候,再请董大人和虞上卿提上去,就通过了呢?”   董方规对周元瑢这个工作狂,有一些些无语,也有一些些敬佩。   “……好吧,这么说的话,有什么地方用的上我,尽管吩咐。”   “好。”   *   当天晚上,周元瑢一早进入游戏世界。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宫室内。   这宫室,他从来没见过,宫中灯火辉煌,装潢富丽堂皇。   一块描金匾额高悬:庆阳宫。   这是……四皇子的居所,丽妃收养他之后,他就搬到了这里。   周元瑢还从来没来过这地方。   他好奇地打量着庆阳宫,一边往里走,一边抬头看那些华丽的雕梁画栋。   不愧是皇家气象。   “仙人,你来了!”小皇子站在一段走廊的中间,大声叫周元瑢,随后飞快地跑过来。   两边有擎着托盘的宫女被小皇子的飞跑吓了一跳,纷纷闪开,回过头来看小皇子和周元瑢。   周元瑢还是头一次在梦中世界里见到这么多路人NPC,上一次还是在方记茶庄。   他知道梦中世界的NPC并不能留下记忆,所以并没在意,他上前一步,接住小皇子。   小皇子抱住周元瑢的腰,扬起可爱的笑脸:“仙人,今天来的好早啊!”   “今天没什么事。”周元瑢笑着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   “是吗?那仙人陪我在宫里转一转吧。”小皇子松开周元瑢的腰,改为拉起他的手,沿着长廊走过去,“我知道有一个秘密的道路,可以上到庆阳宫的屋顶,我们去那里看风景吧。”   “好啊。”   在小皇子的引领下,周元瑢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殿,他看到许多金制的烛台,绣着金线的薄纱,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影中的家具,无不显示着权力巅峰的人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   即便如此,让他们拿出九牛一毛,给老百姓修一修下水道,他们也不愿意。   周元瑢心内叹息。   不一会儿,小皇子带着周元瑢从梯子爬上屋顶,夜幕下的皇宫铺展在周元瑢视野中。   “看,好看吗!”小皇子兴高采烈地引着周元瑢去看,仿佛在展示一件他刚刚得到的瑰宝。   周元瑢眺望着灯火照耀中的皇宫,确实有种震撼人心的美。   不过,更多的是与普通民居相比,与京城中那些制度狭小的街坊,一道晚上就漆黑一片的道路,比起这些,皇宫确实非常豪华。   但是……   他抬起头,看向天上的银河。   古代的银河,真是壮观啊。   魏玄极期待地等待着他的仙人,对他献给他的这份惊喜,做出的反应。   周元瑢能够进入庆阳宫,并不是一个巧合。   那是魏玄极刻意为之的结果。   前些日子那一次,他在寻周元瑢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可以调用仙人的法器,将京城的地图召唤出来。   他便利用仙人不在的时间,一次次练习,直到逐渐掌握了控制地图的诀窍。   仙人的地图中,大部分地点都是不对魏玄极开放的。   但是,如果是魏玄极自己发现的地点,则可以被他启用。   也就是说,只要他把庆阳宫的细节全部记在脑子里,就可以在地图上创建一个庆阳宫,他可以把仙人降落的初始地点设置在那里,就像他曾经把初始地点设置在【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以及【充满浴桶的房间】一样。   经过多次试验,魏玄极成功了。   现在,他可以让仙人降落在他已经补充好全部细节的【庆阳宫】,虽然,他并不住在这里。   魏玄极兴致勃勃地望着周元瑢,想象着周元瑢会非常喜欢这个地方,那么以后,他还可以开发出更多地点……   可是,周元瑢却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惊喜,他只是眺望了一下皇宫夜晚的灯火,就把目光往上看去。   那里是银河。   魏玄极心中顿时冒出一个让他有点慌的念头。   仙人,是在想念自己的老家吗?   人间的繁华,永远没有天上的银河漂亮。   魏玄极的目光随着周元瑢往上看去。   冬天的夜空中,空明无云,月亮明净,繁星如星河中的沙,数之不尽。   相比于那壮丽无匹的夜空,脚下这一片人间灯火,确实黯然失色。   “仙人……”魏玄极有点后悔带周元瑢上来了,他拉了拉周元瑢的袖子角,“我有点冷,我们下去吧。”   周元瑢望着天空:“上面确实挺冷,不过星星真好看啊。”   两人从屋顶下来,回到燃烧着上好银霜炭的室内,坐在软榻上。   “你住的这地方确实不错。”周元瑢感觉身上暖呼呼的,十分舒服,“看来,你来到庆阳宫是个正确的选择。”   “嗯,仙人放心吧,我在宫里一切都好。”魏玄极从软榻上跳下去,打开软榻边上的大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件厚厚的羊毛毯子,回到周元瑢身边。   小孩撑起毯子,和周元瑢一人一边,裹在一起。   “嘿嘿。”魏玄极转过头,冲周元瑢一笑,左边的小酒窝扬起来。   周元瑢也冲小孩笑,暂时忘掉白天奏折没过的烦恼。   “对了,仙人,你前些天不是说将作监要重新修建地下排水管道吗?”魏玄极想起来,“你还因为那件事回来迟了。”   周元瑢没想到魏玄极会提起这件事。   “怎么,现在又不忙了呢?”魏玄极觉察到这前后不一致之处,“奏折已经递上来了吗?我记得今天是大朝会,如果仙人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说明奏折已经拟完了吧?”   周元瑢沉吟了一下:“你猜的没错,不过,我的工作,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也不必去关注这个。”   魏玄极黑漆漆的眼睛里笑意淡去:“仙人为什么这样说,我说过,仙人的事,就是我的事,所有关于仙人的事,我都感兴趣。”   “唉,”周元瑢侧过头,一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崽,“我是叫你去关注奏折,去了解实际问题是如何解决的,但是并没有让你去左右皇上的想法,事实上,皇上的想法也是无法左右的,而且,一旦被皇上发现你有这方面意图,就会对你产生反感。”   周元瑢还能不知道魏玄极想干什么吗,想帮他说话,想让他施展才能,在将作监乃至少府寺站稳脚跟。   可是,魏玄极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呢,不能做这种本末倒置的事。   “仙人无所不知,可是,在我父皇的性格脾气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当然不会采用惹人厌烦的方式去影响我父皇,让他改变主意,而且我父皇也不是那种会被人影响的人。”说到这里,魏玄极顿了顿,开平帝确实不会被其他人影响,可是却常常被大皇子影响,他这话也不尽然对。   “你知道就好,所以,将作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周元瑢笑着摇摇头。   魏玄极紧抿着嘴唇,没有表态。   *   翌日,五经博士的经筵上。   四位皇子列座下方,五经博士高居台上,皇上的位置则在五经博士右边,既可以近距离和五经博士讨论经义,也可以俯视下面的皇子们。   自从秋猎结束后,二皇子便获准旁听五经博士的经筵,他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态度之积极,倒比大皇子还要到位。   只是,二皇子毕竟基础不牢,大皇子病愈之后,重回经筵,两相对比,这一差距就更加明显。   开平帝目光犀利,当然能看得出,大皇子是故意在打压二皇子,二皇子读什么书,他就不问什么书,从旁的书中引经据典,说得二皇子哑口无言,场面非常尴尬。   不过,开平帝是不会阻止自己的儿子们互相竞争的,竞争可以让人更快地进步。   现在看来,事实确实如此,二皇子一改之前的鲁莽无知,有一些时候已经可以对五经博士的提问做出颇有见地的回答,和大皇子的引经据典不同,二皇子会结合一些实际中发生的事,去分析和印证经义,这让开平帝非常惊喜。   今日,五经博士提起《史通》中,十国之乱期间,梁国公违背天理,做了许多恶事,上天降下九罚,令梁国灭国。   这个故事非常有戏剧性,因此,三皇子和四皇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气氛正在融洽之时,五经博士问众皇子有什么想法要谈。   大皇子站起身来,向皇上行礼,向五经博士行礼,而后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梁国九罚与其他历史事件相结合,互相印证,又介绍了历史上许多经学大家对九罚的释义,展现出扎实的学识功底。   “我认为,天降九罚,是与梁国公的行为一一对应的,而其中最重的惩罚,也就是在井水中出现疫病,喝了的人都会死去,一夜之间,京城里所有的井水都带有那种疫病,这不能不说,一种非常惨烈的天罚。”大皇子感慨了一声,接着,他的目光移向一边面无表情的蓝衣少年,“二弟,听说你近日也在读《史通》,不知道对这一天罚,有什么想法,根据先圣对这一天罚的注释,这可能是暗指梁国公在井水中下毒,毒害他的亲兄弟,这一项罪行。”   大皇子说罢,充满恶意地冲他的二弟一笑,坐了下来。   “确实有这种说法。”五经博士点点头,“没想到大殿下如此博闻强识。”   开平帝微微皱眉:“说这个做什么,没有根据的事。”   他不大喜欢谈论兄弟阋墙之类的事情,总觉得自己儿子们不会干出这样的事,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这样的事。   “嗯,既然皇上这样说,那就……”五经博士整理书卷,准备进入下一节。   正在这时,二皇子魏玄极站了起来。   “父皇,博士。”他也向上面两人行礼,而后转向大皇子,“皇兄既然问我这件事,我确实有一些想法,最近在看《史通》,也在看一些别的书,互相参正,略有所得。”   “哦?”大皇子正巴不得魏玄极多说两句,不管他说什么,只要是关于这个话题,皇上一定都会感到厌烦。   “《伤病论》中说到,疫病通过多种方式传播,有蚊虫叮咬,有空气漂浮,也有水源污染,一般前两种的传播速度,都没有第三种快,所以《史通》中说梁国三天之内,瘟疫通过水井扩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人能逃得过,这也是符合《伤病论》中关于水井传播的论述是的。”   大皇子一愣,没想到,这个狗屁不通的魏玄极,竟然跟他说起医理来了?   “此乃天罚,当然非同一般!”大皇子不快。   “说下去,这说法倒是有趣。”开平帝饶有兴致地吩咐道。   大皇子见状,吃了个瘪,恼火地看着魏玄极,看这个粗鲁的文盲还能怎么编。   “不过,水井传播疫病,还是比较少见的,一般都出现在乱世,所以被许多史书当成天罚来记录。”魏玄极说道。   “哦?为什么水井传播疫病,多出现在乱世呢?”开平帝问道。   “启禀父皇,这是因为,治世之中,城市治理的比较好,有专人负责道路整修,排水疏通,城市里的垃圾和污水都能及时地排到城外去,不会堆放在城市里,向地下渗透。”魏玄极平铺直叙地介绍道,并没有任何炫耀或刁难的意味,因此,他的话明白晓畅,很容易理解接受,“而在乱世之中,底层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没有人去管城市环境如何,再加上饥饿冻馁,城市里每天都在死人,这些疾病传播的根源,与污浊的环境混合在一起,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与其说,水井传播疫病是天罚,不如说是人祸。”魏玄极总结道。   开平帝轻轻拍了拍座椅的扶手,陷入沉思。   大皇子笑了起来:“你这说法倒是有趣,是在什么稗官野史上看到的?”   魏玄极没有理睬大皇子的挑衅,继续向开平帝禀告:“皇亲国戚,黎民百姓,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都喝着一样的水,呼吸着一样的气,没有说外面下雨,宫里就晴天的,归根结底,治理好城市,让百姓过的舒服,也是皇家的福气。”   魏玄极没有再多说,他坐了下去。   开平帝“嗯”了一声,抬起手指,示意五经博士继续讲。   水井,排水,瘟疫……   他的目光落在手边的白瓷茶杯上,泡茶用的水是融雪水,并没有什么异味,不过,他曾见过下雨天宫道低洼处聚集的积水,水中有一股特殊的臭味,有时候,开平帝也会在下雨天之前闻到那股味道。   是因为这个缘故吗?地下水、水井都是相通的,所以,百姓和皇亲,没有人能幸免。   他好像记得,少府寺的谁似乎递上来过这么一份奏折,是有关大相国寺的排水管道铺设的。   佛门重地,怎么能随便挖起来铺设管道呢,这个虞慎也是太不会挑地方了。   不过,排水管道也不能不铺,大环境变得污浊,谁都逃不了,最后还要被史家扣一个天罚的帽子。   开平帝眯起眼睛。   *   隔日,皇上批复的奏折,送到了尚书台。   皇上十分欣赏少府寺能解决实际民生问题的议题,接下来就由少府寺将作监来主持这项工程,其他部门配合,可以从大相国寺开始,但不能惊动僧人们的起居生活,一切工程,都需要得到住持梵音的许可。    第54章 二更   “你听说了吗?”   “什么?”   “将作监的奏折批复了!皇上命令将作监全权负责此事,其他部门支持!”   “咦?不对啊,前天大朝会的时候,不是说没通过吗?”   “大朝会上只是没有当时批复,并不是说没通过啊!这不是皇上回去深思熟虑的两日,郑重其事地给了答复吗!”   “现在可好,将作监要发达了!”   周元瑢一早走进少府寺时,就听见议论声不绝于耳。   他稍微留心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没想到,好消息传来的这么快,本来前天他们还以为犯了皇上的忌讳。   周元瑢加快步伐,往将作监的院落去,两边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注视着周元瑢走过去。   “这就是今年将作监的状元啊!”   “听说还是前朝余孽周家的儿子呢。”   “呸,什么前朝余孽,人家现在是虞上卿和董大人眼前的红人!”   周元瑢听着这些话,也就是笑笑,走进将作监正堂后,董方规从桌案后面站了起来:“周常侍,快过来!快过来呀!”   在董大人的带领下,将作监全体召开了一次会议,主题就是这次大相国寺的排水管道工程。   “这次工程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如果失败了,就没有后续了,所以我们必须得成功。”董大人严肃道。   众人轰然称是,董大人把相关资料发了下去,分了工,只叫周元瑢和董方规留下。   董大人将皇上的批复,对两人复述了一遍。   “你们听出重点来了么?一切行动,都需要梵音大师的同意。”董大人说道。   “这没什么问题,我们之前也请示过梵音大师了。”董方规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总之,还是谨慎些好,梵音大师德高望重,连皇上都会听他的话。我回来仔细考虑了一下,选择大相国寺还是太冒险了。”董大人沉声道,“不过,既然皇上准许了我们的方案,我们就照办吧,尽量避开大相国寺的部分,把主体建设在净琉璃街上。”   “董大人,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周元瑢道。   “哦?”董大人有些意外,周元瑢一向谨慎稳妥,怎么会对他的叮嘱提出异议。   “如果皇上认为大相国寺不能动,为什么要通过我们的方案呢?”周元瑢反问道,“皇上完全可以让我们重新选一个地点。”   董大人一怔,他一向为人耿直,说好听了就是直率,说难听了就是脑子不会转弯,他能做到将作监的位置,一方面和他的实力有关,一方面多亏了虞上卿的鼎力举荐与密切配合。   所以,听到皇上的批复之后,董大人并没有细想,只是按照虞上卿叮嘱他的,尽力规避风险。   规避风险,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去碰那个风险,这样他们也不用请示梵音大师,也不用动大相国寺的土,事情也能办下来。   董大人想的好,到了周元瑢这里,却一句话把他问住了。   是啊,如果皇上认为在大相国寺修排水管道不合适,为什么不让他们重新选址呢?   “修排水管道,是一定要把地面挖开的,而且不止挖开表层,要至少向下延伸两至三米,主排水管道甚至更深。”周元瑢用炭笔在纸上画出简单的深度示意,“所以,在施工的过程中,是一定会干扰到附近生活的人们的。”   “你的意思是?”董大人问道。   “如果我们要建设涵盖全城的排水管道,就不能回避任何地方,大相国寺只是个开始,”周元瑢顿了顿,“修排水管道本身没有什么难的,难的是如何取得各方的许可……我猜,皇上是想让我们试一试,能不能成功地在大相国寺建立排水系统。”   董大人和董方规面露恍然之色。   “周常侍,你真是令人意外,本以为你精于画图和计算,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没想到,在揣摩上意方面,比我这个老监事还要熟练。”董大人感慨道。   周元瑢笑着谦虚了两句,他想,虽然甲方爸爸们没有皇帝那样的生杀大权,但是在心思敏感纤细、思虑九曲回肠方面,都是一样的,一理通百理通。   “这样吧,我们说了也不作数,我去同虞上卿说一说,看看他是什么意思。”董大人说道。   “自然。”周元瑢应道,他见董大人要站起来,去找虞上卿,忽然想起一事,追问道,“董大人,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改变心意吗?”   董大人转过头:“这……”   好了,董大人肯定是不知道了。   “能不能……问问虞上卿?”周元瑢请求道。   “好吧,我也一并问问虞上卿。”   董大人夹着案卷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他又返回来。   这一次,董大人严肃的脸上透着微微的笑意。   周元瑢知道,自己猜对了。   “虞上卿的意思是,大相国寺不仅要做,而且要重点做,一定要让梵音大师满意。”董大人正色道,“周常侍,虞上卿的意思是,这件事我来监督,你来主持。”   “咦?”董方规先惊讶了。   周元瑢再厉害,那也是将作监的新人,让他来做一年之中唯一一个工程,这样真的合适吗?   “这是虞上卿的意思,你放心,有虞上卿和我给你做后盾,少府寺没有你调不动的人。”董大人拍了拍周元瑢的手臂。   周元瑢其实并不想主持这次工程,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挑大梁。   挑大梁诶……那可是很累的。   不是他好逸恶劳,只是他现在这副身子骨,没有以前的健康饮食和健身房加持,总是伤病不断,前些日子出个方案,做了三四天实地考察,就崩掉了。   “我……资历不够吧?”周元瑢想推辞。   “不不不,没什么资历不资历的,你记住,少府寺和其他衙门不一样,在这里,手艺最厉害的工匠,就是地位最高的人。”董大人说道。   “没错,周常侍,你知道我们这里品秩最高的人是谁吗?”董方规脸上表现出神往之色,他的语气也变得格外庄严,“是将作大匠。”   “将作大匠?”周元瑢听到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不由得一怔。   “不错,将作大匠掌管皇室的一切建筑营造,从大朝会的天子明堂,到帝王的陵寝,都是由将作大匠一手主导,说起来,和统领十万大军的将军也没有什么区别。”董方规目光发亮,仿佛在空中看到了自己成为将作大匠的那一天。   “这样啊。”周元瑢听到将作大匠的职能范围,就感到一阵头痛,不仅要搞建筑设计,材料质监,预算计算,竟然还要搞人员统筹,这岂不是把设计师到包工头的事儿全干了,得有三头六臂才做得来吧?   看到周元瑢兴致没那么高,董方规微微有些不满。   “而且,将作大匠可以开府。”董方规充满荣耀地说出这句话。   周元瑢没听懂,开府?   董方规没解释,他似乎认为,天底下所有人一生下来就应该知道这个知识点。   周元瑢被他卡得不上不下,搞不清楚开府有什么厉害的,不过还好,这件事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好了,不要说那些没边的话了,还是说说正题。”董大人把话题拉回来。   三人聚在一起,对着大相国寺的地图探讨了一番,他们发现,这地图画的还是不够精细,还得再画一次。   “明天再去一次。”董大人拍板。   三人碰头会结束,董方规起身叫周元瑢一起走。   “等等,”董大人叫住周元瑢,“董录事先走。”   董方规撇撇嘴,抱着他的案卷先走了。   “周常侍,我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我觉得并不要紧,毕竟,你是凭实力进来的,你的成绩无可非议。”董大人等董方规走了,才对周元瑢说起来。   “什么事,大人请讲。”   “你……是二殿下推荐来的。”董大人顿了顿,“我不知道你和二殿下是什么关系,不过,这一次,我们将作监的奏折能通过,就是因为二殿下在皇上面前说了话。”   虞上卿虽然没有参加经筵,但他作为九卿之一,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经筵上的论辩,如今已经在上层传播开来,本来对经史一窍不通,只会蛮干的二皇子,在这短短的两个月中,脱胎换骨,如果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仅懂礼数,知进退,而且虚心学习,进步有目共睹。   只是,这还是头一次,大皇子在经筵上的风头,被他压了一头。   “二殿下……说了什么?”周元瑢有些不敢相信,他根本就没有跟二皇子通过气啊,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秋猎上,而且当时他的身份还是大皇子的心腹。   难不成,又是小皇子跟二皇子说了什么?   董大人将他从虞上卿那里听到的消息,跟周元瑢简单说了一遍。   二皇子借着经筵辩论梁国公九罚的机会,引用了《伤病论》上关于瘟疫的论述,从侧面告诉皇上,瘟疫并不是上天对君王失道的惩罚,而是城市垃圾和污水缺乏治理的结果,城市的地下水都是一体的,一旦疫病来了,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都逃不过。   这话说得十分聪明,根本没有提少府寺的折子,可是,却一句句都扣死了少府寺提议的重要性,让皇上不能不思考,是否要把城市治理排到前面来。   思量的结果呈现在大家面前,就是皇上认可了二皇子的话。   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怪不得上层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修一个排水管道,对他们来说是无足轻重,但这意味着,二皇子可以左右皇上的想法了。   这释放出一个鲜明的信号,二皇子在宫中的地位扶摇直上。   “虞上卿想问问你,是不是你对二皇子说了那些话,让二皇子去影响皇上?”董大人压低声音问道,一边观察着周元瑢的脸色。   时至此刻,周元瑢知道虞上卿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来挑大梁了。   成为一个后台巨硬的关系户就有这点不好,你什么都没干,其他人觉得你法力无边。   “这……实不相瞒,我最近都没见过二皇子,也没见过他身边的人,”周元瑢道,“我想,或许是个巧合?”   董大人将信将疑,他观察了周元瑢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罢了,我也看不出这里面的名堂,不过,虞上卿让我传达一句话。”   “什么话?”周元瑢紧张起来。   “如果对少府寺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没有什么不满。”周元瑢赶紧说,“请虞上卿放心,我绝对不会在二皇子面前说什么的。”   越级告状,是领导们最头疼的地方,尤其是当他手下的新人,有一个关系户的时候。   “嗯,那就好。”董大人点点头,“我也不觉得周常侍是乱嚼舌根的人。”   周元瑢又向董大人表现了一番自己诚恳做事的态度,这才起身离开。   *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后,发现自己仍然在自己床上坐着。   小皇子从外面跑进来,很自来熟地跳上了床,脱掉鞋子,钻进周元瑢的被窝里。   周元瑢心中想着,最近的初始地点越来越灵活多变了,完全摸不到规律,一边把小皇子从被窝里拎出来。   “是我告诉二哥,让他帮忙在皇上面前说说话的。”   面对周元瑢的质问,小皇子爽快地承认了。   “真的是你?”周元瑢微微皱眉,“你这样也太冒险了!你二哥他是可以托付这种事的人吗?”   “为什么不是?”小皇子有些受伤,“这次不是成功了吗?”   “成功是成功了……可是,谁知道你二哥会突然说出什么啊,他一向莽撞……”周元瑢说到一半,迟疑了。   二皇子真的莽撞吗?   如果莽撞的话,怎么会在秋猎上大出风头,得到了皇上的喜爱,还叫杨太师亲自叫他骑射?   如果莽撞的话,怎么会知道放老虎去找香味的来源,直捣大皇子的老巢?   更不可能在经筵上说出那么一番有水平的话。   “难道……是有高人暗中指点他?”周元瑢自言自语。   “仙人,我二哥厉害吗?”小皇子洋洋得意地扬着脸,想要周元瑢的一句夸奖。   不管是不是有高人暗中指点,二皇子这一番话确实说的有水平。   别说其他人惊叹二皇子脱胎换骨了,周元瑢也快要不认识他了。   “确实可以。”周元瑢承认。   小皇子笑起来,左侧脸颊上露出可爱的酒窝。   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一向是冷冷淡淡的,这时候却因为欢快的笑容而弯成月牙,就像普通的小孩子得到了夸奖一样开心。   “你这么高兴干什么。”周元瑢忍不住揉了揉他崽的脑袋,“不过,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不商量一下,就把我跟你说的事情,告诉第三个人了……”   “知道啦。”魏玄极偎近周元瑢身边。   从来就没有第三个人,只有仙人和小皇子啊。    第55章 一更   一个月后。   周元瑢、董方规检视尚方署烧制出来铺设排水系统的方砖和管道。   两人穿过一排一排按照规制整齐码放的建筑材料,身后跟着尚方署的几名主事。   时至此刻,周元瑢才深切感受到,这是生活在封建社会,皇上在折子上批复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扎扎实实地执行到底。   “其他部门全力配合将作监”,这不是一句空话,不管是少府寺内提供人力资源的尚方署,还是尚书台管国库支出的度支部,对大相国寺排水管道建设的事情,都一律开最优先级放行,没有人因为周元瑢的资历低、职级普通,就在他面前搞事。   也因此,排水系统所需的陶制管道、石砖,在短短一个月内,全部制作完毕,所有成品严格符合要求的尺寸,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人工而不是机器做出来的。   “怎么样?”董方规问周元瑢,面上显出自豪之色,“这就是尚方署的手艺,绝不会出错,全国上下最好的工匠都聚集在这里,而且,还有杨大监事主持此事。”   周元瑢点点头:“确实很不错,看来,我们的计划可以提前完成了。”   两人正在说话,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圆脸男子从人群中穿出,匆匆来到两人面前:“周常侍,董录事,你们看过成品了?怎么样,没有瑕疵品吧?”   这圆脸男子正是尚方署的大监事,杨文虎,他是杨太师家的亲戚,和杨文熙小将军同辈。   杨文虎继承了杨太师办事雷厉风行的风格,号称没有他完成不了的任务,尚方署在他的管理下,效率极高,质量过硬,几乎不会出现瑕疵品,这也成为了少府寺的最强后盾。   和杨文虎接触下来,周元瑢也感觉到了这位大监事的高效敬业,不过,日常和他们接触时,杨文虎倒是没有一点大监事的架子。   “检查过一遍,质量都非常好。”周元瑢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小子们知道这是皇上御笔亲批的工程,一个个都勤奋得很呢。”杨文虎笑呵呵道,他的圆脸一笑起来,天然有一种易于接近的亲和力。   “接下来就是大相国寺内的地面开挖、管道铺设工作了。”周元瑢道,“这部分还是有劳杨大人多多费心,千万不可打扰僧人们的生活。”   “周常侍,这你放心,我们一定听从调遣,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影响,把这次的任务完成了!”杨文虎一拍胸脯。   “那就劳烦杨大人了。”   时间进入深冬,京城已纷纷扬扬下过两场雪。   周元瑢和董方规走在净琉璃街上,看着道路两侧开挖的大坑。   “杨大人的效率可真高,这么快就把路面挖开了。”董方规感叹道,“接下来就是铺设管道和排水槽,看来,是可以在过年前完工的。”   “过年前?”周元瑢算了算时间,“还有二十天了,恐怕不能这么快吧?”   “怎么不能!一定能。你知道杨大人这么紧赶慢赶是为了什么吗?”董方规神秘道。   “为什么?”周元瑢被他一说,反而好奇起来。   “是为了赶在大年初一之前完工,皇上会在那一天御驾亲临大相国寺,上头柱龙头香。”董方规说道。   “哦,我明白了,”周元瑢点点头,“你是说,他不希望大相国寺坑坑洼洼的样子,影响皇上的心情。”   “那是肯定的了,不过,项目完工的话,就可以提前展现我们排水系统的好处,让皇上亲身体验到便捷之处。”董方规解释道。   “可是,那一天也不一定下雨啊。”周元瑢还是不能理解。   不下雨,没积水,怎么能显出排水系统的好处呢?   “对啊。”董方规被问住了,“那杨大人为什么跟我说,一定要赶在皇上上香之前完工,好向皇上展示我们排水系统的效用?”   董方规想不明白,自己嘀咕去了。   周元瑢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完净琉璃街的施工情况之后,他便往大相国寺里去。   梵音大师刚刚讲经完毕,从经堂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众弟子,见到周元瑢后,冲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周元瑢遥遥还礼。   片刻后,有人引周元瑢进入静室,与梵音大师见面。   周元瑢小心翼翼地请示梵音大师,对最近的施工进程有没有什么不满意。   袅袅香烟中,梵音大师平和地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所行之事,乃是善事,贫僧喜见,怎会不满。”   周元瑢本来以为,这个工程里面最难搞定的就是梵音大师,没想到,从工程一开始到现在,梵音大师都表现出了超强的耐心,不管杨文虎什么时候施工,在哪里施工,他都能视若无物,静心做自己的事。   梵音大师都没有异议,寺里的僧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因此,大相国寺的施工竟是十分顺利。   “多谢大师的支持,”周元瑢感谢道,“我本以为大师会感觉佛门清净地被搅扰到,没想到大师如此开明。”   “一时之不便,为的是时时之便利,贫僧久见大相国寺前的集市受困于积水之苦,百姓不得不站立水中进行买卖,前来上香礼佛的施主也不能顺利往来,怎会不知这排水设施的重要性。”梵音大师向周元瑢微微颔首。   “大师慈悲为怀。”周元瑢再次向梵音大师道谢,而后起身告辞。   工程顺利地进行着,到了十二月十五日那一天,净琉璃街上的排水管道铺设完毕,道路填埋完毕,道路两侧崭新的排水槽覆盖在暗盖之下,每一块石头都闪闪发光,让人看起来赏心悦目。   在排水管道设计方案中,周元瑢不仅仅设计了地下的部分,还增加了地面修整计划,管道铺设完毕,路面重新填平,并在路面表层浇灌了一层石灰石和石膏的混合物,压平之后,封路晾晒数日,等到集市的时候,便可以使用了。   这一天,一大早,周元瑢和董方规就来到净琉璃街中,看着聚集到此的小商贩们,一个个望着焕然一新的街道,脸上露出吃惊之色。   他们并不知道地下埋了排水管道,也不知道这种从未见过崭新路面是什么制作的,可是,他们却知道少府寺将作监在这里做了半个月的工程。   坑坑洼洼的路面,到处是积水的角落,还有时时萦绕不去的臭味,全都不见了。   现在,净琉璃街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干净、平整,光是站在路面上,都感觉到舒服。   “大家,还愣着干什么,集市开张啰!”   “走走,我要抢占最好的一块地方!”   老百姓们一拥而上,一辆辆板车畅通无阻地驶入街道。   “嚯,这地面怎么会这么平!我的车轮滚起来就像在水面上一样!”   “你说青石板路还有磕磕绊绊的缝隙,这路面怎么连条缝都没有?”   “有缝,这有条缝!”   “这么大一段路,才这一条缝!”   周元瑢和董方规站在大相国寺的围墙下,笑望着老百姓们热火朝天的议论,看到他们这样喜欢净琉璃街的改造成果,两人心里都充满成就感。   “唉,老张,你看,那墙下的两位,不就是咱们见过的将作监的大人吗?”   “还别说,真是。”   有小商贩发现了周元瑢和董方规,就是之前站在积水里向他们询问净琉璃街上有哪些积水点的官员。   虽然在天子脚下,但是小商贩们还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官员。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这两人是替人跑腿的差役,或是什么偏门部门里的小吏。   没想到,他们调查过之后,净琉璃街竟然真的开始改造了。   集市暂缓,道路封闭……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大张旗鼓的改造。   直到今天,他们再次踏上这条街,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这路面怎么会这么平整,空气怎么会这么清新!   再看向两名神秘的将作监官员,大家的心态完全不同了。   这两人一定是大官吧,否则他们说话怎么这么算数!   而且,两人的顶头上司,一定是个体察民情的好官,否则不会做出这么改善民生的好事!   众人围着周元瑢和董方规,纷纷拿出自己推车上的瓜果蔬菜、木工手作、锅碗瓢盆,要送给两人。   “不必,不必如此……”周元瑢连连拒绝,“我们真的不需要……家里都有……”   董方规也没见过这场面,正在局促之时。   忽然,人群外传来笑呵呵的声音:   “各位父老乡亲,我们是少府寺虞上卿手下的官员,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多亏了大家的提议,我们才能顺利推进这次工程,往后还要大家多多支持了。”   周元瑢抬眼望去,就见杨文虎正分开人群走过来。   他想,杨文虎不愧是杨太师家的人,见过大场面,什么时候都能说出得体的场面话,又给少府寺和虞上卿拉了一波好感。   杨文虎走到近前,向周元瑢见礼:“周常侍,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能否借一步说话?”   周元瑢点点头,跟杨文虎一起走出人群。   杨文虎引着周元瑢来到大相国寺的角落里:“周常侍,是这样的,我算了算工期,可能时间不够,能否请你向梵音大师说一说,我们夜里也会开工,不过,尽量选择远离僧人们起居院落的地点。”   “需要这么赶吗?”周元瑢不解,“我理解你希望在大年初一前完工,可是,如果只完成正殿和前院部分,就算利用白天时间,应该也是来得及的,其他地方,我们完全可以不用那么赶。”   “周常侍,”杨文虎笑了起来,“难道我们要让皇上看到一个不完美的大相国寺吗?”   “可是,皇上也不希望我们影响僧人的起居啊。”周元瑢道。   “所以才叫你去请教梵音大师的意见,这样利国利民的工程,梵音大师没有道理拒绝。”杨文虎说着,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周元瑢意外地看着他,那张圆脸上仍然挂着亲和的笑意,就仿佛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一样。   也是,如果杨文虎真的很好说话,他根本管不住这么多工匠,做不成这么高效的工程。   “好吧,我去问问,但是,你们在动工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控制声音。”周元瑢道。   还好古代没有什么大机械作业,工地照灯也是不存在的,在声光污染方面并不算厉害。   “这没问题,我打包票,绝不会影响僧人们的生活。”杨文虎笑了起来,“周常侍,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都希望把大相国寺的工程做到最好,给皇上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样,后续的工程才好展开。排水系统这东西,我没有周常侍你懂,但是,我也知道,必须全部修完,它才能发挥作用。”   周元瑢微微颔首,杨文虎这话倒是说得没错,排水管道修一半,那是无法应对暴雨的。   他又想起了董方规对他说的话,杨文虎想在皇上面前展示排水管道的作用,好给皇上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按照周元瑢提出的工期,只修一部分,不妨碍皇上上香,剩下的上香完毕之后再修,就无法展示排水管道的作用了。   可是,杨文虎又不能确定大年初一会下暴雨,他这么急着完工,是想怎么展示呢?   周元瑢心里疑惑了一下,就问了出来。   杨文虎笑眯眯道:“周常侍,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你们这些坐书房的文臣啊,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还需要我们这些粗人帮忙把关。”   周元瑢迷惑地告辞,转头去找梵音大师。   梵音大师询问过夜间施工需要持续多久,得知需要十五天后,他再度表现出配合的态度。   周元瑢向梵音大师道谢后,出门遇见正在等消息的杨文虎。   “梵音大师同意了。”周元瑢道。   杨文虎搓了搓手,笑道:“我就知道,周常侍办事牢靠。”   说罢,他向前院走去,继续指挥工匠们把排水管安放在正确的地方。   周元瑢远眺了一阵,看到工匠们在土坑里爬上爬下,动作十分迅捷,杨文虎站在一边,时不时指点他们一下。   一个无可挑剔的包工头。周元瑢想,同时还是个野心勃勃的粗人。   周元瑢走出大相国寺,来到外面街道上,他发现,董方规正站在小商贩们中间,心情愉快地跟他们交谈。   “董大人,你们做了这么大一块场地,用来晒谷都可以了,又平整,又干燥!”   “晒什么谷啊,我说大家带上铺盖卷,在这睡觉都可以。”   “我听人说水晶宫是用水晶铺的地面,咱们净琉璃街不会也是用水晶铺的地面吧?”   董方规听到这些议论,开始一板一眼的给老百姓们解释,这路面是用石灰石和石膏经过什么比例烧制出来的,烧制的过程中动用了多高的炉子,掌冶署的老大听说要烧出什么效果之后,多么的头大。   老百姓们自然是听不懂董方规说什么的,不过,他们很喜欢这位年轻官员,围着他听他讲,又问他婚配没有。   “啊这……”董方规尬住,正在无语之时,忽然看见周元瑢出来了,连忙转移话题,“我们周常侍来了,我得过去了。”   董方规忙不迭跑到周元瑢面前:“你怎么才回来?”   周元瑢笑道:“我看你聊的挺开心的,怎么样,有没有打听新的消息?”   “当然。”董方规从怀里取出小册子,打开给周元瑢看,“城里其他积水严重的地方,我都记下来了。”   “好,接下来,我们需要兼顾两边,大相国寺这边由杨监事主导,我们要去画新的排水地图。”周元瑢道,“如果顺利的话,大年初一一过,就要开始准备后续的工程了。”   虽然不知道杨文虎打算怎么做,不过,既然他说他有办法,那么大年初一上香的时候,皇上可能就会看到排水管道的作用,周元瑢有那个自信,只要皇上看到了排水管道的作用,就会想要在全城都开始这样的改造。   十二月下半月,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连着下了三夜,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屋檐上的雪又厚了一层。   就在一切看起来顺利进行的时候,大相国寺忽然传来消息,梵音大师请求立刻停工,大相国寺需要封闭准备新年的上香活动。   这完全是始料未及。   周元瑢匆匆赶到将作监,见到董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董大人十分恼火地把案卷摔在桌面上,“杨文虎早上找我,说梵音大师突然翻脸,不让他们施工,还把人都赶出来了,周常侍,难道你没有提前沟通好吗?”    第56章 二更   “董大人,您稍安勿躁,我觉得这件事中间有什么误会。”周元瑢将案卷拿起来,看向一边的董方规,“杨监事来过吗?”   董方规点点头。   杨监事来过,董大人却质问他为什么不和梵音大师提前沟通,这个说法就有点蹊跷了。   “董大人,如果是因为夜间施工的事,我确实跟梵音大师提前沟通过了,如今梵音大师翻脸,应该是因为别的事,我想先和杨监事沟通一下,搞清楚情况,再做应对。”周元瑢说道。   董大人冷哼了一声,面上仍是不快:“我早说过不要赶工期,为什么不听!我们将作监的第一项工程,求稳,稳才是最重要的!”   “董大人,这件事我可以给周常侍作证,是杨监事想赶在大年初一皇上上香之前完工,周常侍的意思是,按照正常进度就可以,可是杨监事……”董方规开始跟他爹告状。   “杨监事想赶进度,那是他的事,这排水工程,是我们将作监的事,你明白这中间的差别吗?”董大人气不打一处来。   “董大人,我这就去求证,到底是什么触怒了梵音大师。”周元瑢向董大人行了一礼,转身往门外走去。   董方规也跟着周元瑢出来。   两人走到少府寺外面的广场上,周元瑢站住脚,问道:“杨监事在哪里,你知道吗?”與。夕。糰。懟。   “应该在尚方署。”董方规思索道,“现在大相国寺那边的活儿停了,他也没有别的需要外出的工程。”   “我知道了,走,先去一趟尚方署。”   尚方署是工匠们聚集的地方,每日都忙忙碌碌,不同工种的匠人各自聚集在一起,制作着各种器具。   周元瑢走进尚方署,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他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在低头忙碌他们手头的工作,偌大一个尚方署,只能听到捶打声、敲击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与其说是秩序井然,倒不如说是死气沉沉。   “要管住这么大一个尚方署不容易,”董方规道,“恐怕这会杨监事很生气吧,周常侍,你究竟是怎么跟梵音大师沟通的,梵音大师就没有露出一点拒绝的意思吗?会不会是你没有理解梵音大师的意思啊?”   “梵音大师直接答应了我,在我还没有向他保证细节之前,就答应了我,”周元瑢平和地说道,“你还记得么,我们的排水工程开始的时候,梵音大师就非常配合,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梵音大师不会突然把我们的人都赶出来的。”   “嗯……那倒也是,”董方规道,“可是,杨监事今天怒气冲冲地来将作监告状,言语间似乎认为是周常侍你没有沟通清楚。”   这种甩锅的感觉,为什么那么的熟悉。   言谈间,周元瑢走进尚方署监事房,一名学徒童子给两人上了茶。   “杨监事呢?”周元瑢问道。   学徒童子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回大人,小奴已经通报了两位大人来见杨大人的事,杨大人稍后就到。”   说完,学徒童子退了下去。   周元瑢奇怪地看着他,这个童子自称小奴?不是尚方署的学徒吗?明明身上穿着学徒的灰衣。   在大晟,虽然是封建社会,但是工匠大多还是自由之身,进入少府寺之后,也是以我自称,周元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像是某朝那样自称奴才的情况了。   他正在思量间,忽然听到监事房后面传来响动。   “啪!”   “诶……”半声呻吟响起,随即又像是被什么掐断了。   周元瑢站起身,往屏风后面绕去,那里有一扇门,从监事房通到后面的院子。   周元瑢走到门前,向外看去。   令他吃惊的一幕出现在眼前。   只见数个工匠打扮的人被困在木桩上,身上皮开肉绽。   在他们身侧,杨文虎正攥着一条黑亮的铁鞭子,缓缓地踱着步子,他那张对外和善的圆脸,此刻凶相毕露,正恶狠狠地盯着这些工匠。   “叫你们不要出声,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我养你们这些奴才有什么用?废物!”   “啪!”铁鞭重重抽在工匠身上,带下一大片皮肉。   工匠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却硬生生忍住,没有叫出来。   “住手!”周元瑢叫道。   董方规赶紧拉了拉周元瑢的袖子。   杨文虎转过头,脸上的狰狞之意还未退去,猛一看有些吓人。   然而,当他看到叫住他的人是谁后,圆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温和轻松:“周常侍,董少爷。”   三人回到正堂中,各自落座。   周元瑢却没有了谈大相国寺的心情,他眼前还萦绕着血腥的一幕。   大约是这些日子过得太顺遂了,以至于他差点忘记,这是那个在刑场一批批砍人脑袋的时代。   “周常侍,我快要被梵音那个秃驴给气死了!他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还把我们全都轰了出来,你不知道,那大殿广场上的一条大沟还没填上呢!若是上香那一天,被皇上看到了,我们都要遭殃!”杨文虎上来就是一通告状,说罢,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周元瑢看到他手上的血蹭到了白瓷被子上,顿时一阵反胃。   “你为什么要打那些工匠?”周元瑢问道。   董方规又拽他袖子,他没理。   杨文虎微微沉下脸:“周常侍,从刚才开始,你的态度就很奇怪,我们尚方署怎么管教下人,难道还要向你汇报吗?”   “他们犯了什么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应当按规矩办事,怎么能动用私刑?”周元瑢推开茶杯。   “周常侍!”杨文虎将白瓷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这是逾矩了,管好你们将作监的事!”   “周常侍……我们还是说大相国寺的事吧。”董方规劝道。   董方规的态度,让周元瑢稍稍有些意外,不过仔细一想,董方规是董大人的儿子,对少府寺比对他家还了解,能不知道杨文虎是怎么管理这些工匠的吗?   “我就是在说大相国寺的事。”周元瑢道,“杨监事,你打的这些工匠,不就是大相国寺中做事的工匠么?”   董方规诧异:“周常侍,你的记忆力这么好?这都能认出来!”   杨文虎看向周元瑢,语气稍和:“不错,这几个人,确实是建造排水管道的工匠,他们犯了错,所以我才罚。我们尚方署一向赏罚分明,夜间工作,命令禁止交谈,可是他们却不断发出声音,搅扰了高僧们的休息,以至于排水工程功亏一篑,你说,他们该不该打?”   周元瑢皱眉:“你是说,他们夜间大声喧哗,触怒了梵音大师么?”   “不错。”杨文虎气恼地别过脸。   “他们当时在什么地方喧哗,僧人起居的院落旁边?”周元瑢问道。   “不是。”杨文虎说了一个远离僧人起居点的角落。   “那么远的地方,他们的声音得多大,才能影响到梵音大师?”周元瑢疑惑,“而且,比起人声,击打声、碎石声,应该更大吧?”   杨文虎沉默了。   “我问你,当时是什么情况,梵音大师是什么反应,说了什么,你全都告诉我,一字不落!”周元瑢正色道,“这事关我们的排水工程还能不能做下去。”   杨文虎将当时的情况回忆起来。   昨天晚上,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夜里极冷,李铁柱和张富贵他们几个按照杨文虎的吩咐,在一处远离僧人起居院落的地方填埋已经放置好排水管道的沟渠。   几人因为天气太冷,手脚快要冻僵,所以互相大声说起话来,想要借此强打精神,继续把活干完。   谁知,梵音大师就在附近散步,听到了几人吵嚷。   杨文虎是随后赶到的,这些情况也是他审问李铁柱、张富贵他们才了解的,等他赶到现场,梵音大师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梵音大师叫他们立刻从大相国寺里面出去,大相国寺要为新年上香做准备,不能让他们在这里扰乱秩序了,所以,一直到上香结束,他们才能回来。   “你说梵音这和尚,他到底想干什么?”杨文虎气道,“周常侍,你之前不是跟他说好了,我们可以一直留在大相国寺里,不分昼夜的做工吗?”   “我确实从梵音大师口中讨到了许可。”周元瑢道,“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肯定是有什么让梵音大师感到不满意的地方,我会再去确认一次,在此之前,请杨监事先把后院那些工匠放了,不要再责打他们,毕竟,导致梵音大师翻脸的罪魁祸首,还没有定论。”   杨文虎迷惑:“除了他们,还能是谁?难道你不信我说的?”   “不……只是每个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周元瑢定定地望着杨文虎,“梵音大师,对这件事的看法,可能和杨监事截然不同。”   周元瑢带着董方规从尚方署出来,前往大相国寺。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进入大相国寺遇到了一些困难,不过,在周元瑢报上名帖之后,小和尚还是放他们进去了。   看见周元瑢时,梵音大师双手合十,向他行礼,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疏淡,不似之前那样亲和了。   “大师,我想知道,你突然赶走他们,是因为什么?”周元瑢问道。   梵音大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动念珠。   “您说过,这排水管道,是有利于民生的东西,所以您一开始积极配合我们的营造工作,”周元瑢顿了顿,“那现在为什么又把他们赶出去呢?”   梵音大师还是不言不语。   “我们希望达成的目标是,在皇上来寺里上香之前,把全部排水管道铺设好,调试过,这样一来,皇上就会直观地看到我们做这些建设的好处,我们对于全城的改造才好开展。”周元瑢心平气和地向梵音大师亮明他们的意图。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梵音大师道一声佛号,抬起眼来,犀利而深沉的目光落在周元瑢脸上,“施主一片善心,贫僧本应支持,只是,有善心未必有善行,贫僧是不想给施主结恶果,所以才把他们赶出去。”   周元瑢听到此处,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大师,您是不忍心见他们在冬天下雪的夜里工作么?”周元瑢试探着问道。   “不错,冬夜寒冷而万物藏,背时而行,只会伤害己身。贫僧走过藏经阁时,听到那黑黢黢的地方,有人大声喊热,寒冬腊月,哪里来的热,只有寒气入骨之人,会产生浑身发热的错觉,这些工匠,再这样工作下去,恐怕会落下病根,贫僧不忍见他们如此。”   “大师慈悲为怀。”周元瑢叹了口气。   旁边的董方规听得愣住,所以,梵音并不是因为工匠们喧嚷,才把他们赶走,而是怕他们冻坏了……   “大师,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周元瑢决定退一步,“工匠们以后还是白天来做工,晚上回家休息,我们会给工匠们准备好保暖用品,防止做事的过程中冻伤。”   “贫僧绝没有为难施主的意思,只是,那位姓杨的施主,他的很多行为,都不适合在佛门清净地来做。”梵音大师双手合十,仍是谢绝的意思。   “……”周元瑢心想,果然问题就出在杨文虎身上,他一个没注意,杨文虎就用打奴才那一套来管理工匠,表面上看起来效率是很高了,可是,在梵音大师看来,那就是冒犯之举。   “那就换掉,换掉杨监事,让其他人来。”周元瑢干脆地说。   现在完成任务最大,什么职级品秩,都可以靠边站。   “贫僧并不认识其他人,如果施主能来,贫僧可以接受。”梵音大师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来?”周元瑢一愣,可他是将作监的人,不能管尚方署的事儿啊。   但是,这种时候,拒绝梵音大师,就意味着这个工程别做了,周元瑢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他回到少府寺,将梵音大师的意思传达给董大人和杨文虎。   董大人当机立断:“周常侍,那就你去,董录事跟你一起。”   说罢,他转向杨文虎,杨文虎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董大人道:“杨监事,你有些举动,在大相国寺来做,确实不大妥当,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要出面了,派几个有能力的管事给周常侍打打下手吧。”   杨文虎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尚方署的管事带着工匠队伍过来,由周元瑢带着,回到大相国寺,继续没做完的工作。   工程又恢复了正常,只是,按照现在的进展速度,是没办法在大年初一那一天全部做好的。   周元瑢虽然不赞同杨文虎的做法,但他认可杨文虎的想法,如果想要后续的工程顺利推行,就必须抓住皇上来大相国寺上香的这个机会,好好地展示一下排水系统的作用。   周元瑢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望着下面干活的工匠,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说不定可以解决工期赶不及的问题。   “董兄,你有带纸笔在身上吗?”周元瑢问道。   董方规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和炭笔。   周元瑢就着膝头,在小册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   大年初一。   每年的这个时候,大相国寺都会举行上龙头香的活动。   今年,开平帝一早就确定了,由他带领四位皇子,前往大相国寺上龙头香,为大晟的百姓祈福。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数日,到了大年初一这一天,天气放晴了。   从宫里出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大相国寺。    第57章 一更   皇上出行,玄武街戒严。   宽阔的道路上,只有皇宫里出来的队伍,旁边的店铺酒楼,一律关门。   开平帝与杨太师一前一后,各乘轿辇,随后是大皇子的车队,再次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小皇子,王公贵族、文臣武将,蒙皇上降旨、准许一同前往大相国寺上香的车队缀在最后面。   十里长街,被宫里出来的队伍占满,皇家气象尽显。   “子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宫里有什么新鲜趣事儿,你给朕讲讲吧。”开平帝心情不错,同一边的杨太师谈笑。   “回禀皇上,南边的蛮夷首领给您进献的那头条枝大鸟啊,现在长得比一匹小马还大呢,您不是放在豹房养着吗,豹房的李管事跟我说,前些日子他们闲得无聊,就组织了一场比赛,叫那条枝大鸟跟大宛名马比速度,皇上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难不成条枝大鸟竟赢了?”开平帝笑起来。   “皇上料事如神!条枝大鸟不仅赢了,还跳到了大宛名马背上,耀武扬威呢!”杨太师笑道。   “哈哈哈哈哈……”皇上笑了起来,“这么有趣的事,怎么不告诉朕,朕也想看一看。”   “回禀皇上,豹房如今是大殿下手下的李管事包办,大殿下可研究了很多新奇有趣的杂耍,想着什么时候呈现给皇上御览,眼下被臣给泄露了机密,大殿下要埋怨臣呢。”杨太师笑道。   “哦?真有此事?玄通倒是沉得住气啊。”皇上扭过头,向后面看去。   大皇子一直挺直后背,听到这话,脸上露出笑意。   杨太师这个老狐狸,还是会审时度势的嘛。   “父皇,是杨太师过誉了,儿臣手下的李总管,确实是个奇人,能和猛兽沟通,儿臣见他有才,便叫他多训练些猛兽,到时一并呈现给父皇。”大皇子答道。   “你手下的人才倒是多。”开平帝笑道,“朕听人说,玄通广收门客,不论出身,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才,都能在大皇子门中找到。”   “父皇,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实在是过分了,论广收人才,谁人能与父皇想比?儿臣只是占了父皇的便宜,大德大贤之士入朝为官,小才小能之人便留在儿臣这里讨碗吃。”大皇子谦虚地说道。   开平帝听着这话十分舒服,他这个大儿子就是言行得体,虽然有才能、有学识,可是从来不会显摆。   这让开平帝对大皇子十分放心。   父子交谈正融洽时,车队向右一转,从玄武大道进入净琉璃街。   在那一瞬间,开平帝感觉龙辇上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震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   顺滑、平稳,车轮像是行驶在水面上一样毫无滞碍地推进着。   开平帝微微一怔,抬眼向前看去。   只见一片光滑平整的道路出现在他面前,那种视觉效果,就像接连下了一整夜的雪,早上刚一起来,往院子中间一看,还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的、完美无瑕的雪地。   “这片地面怎么这样奇怪,没有人在上面走过吗?”开平帝问道,“昨天晚上下雪了吗?”   杨太师笑起来:“皇上,这不是雪地,这是少府寺将作监新修的路,这一片说是经常积水,每个月两次的集市都在这办,做生意的老百姓啊苦不堪言,虞慎和那个将作监的董衡啊,他们两个就商量着想把这条街重新修整一遍。”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朕想起来了,”开平帝指着前面的地面惊奇道,“这就是虞慎弄出来道路?他可真行啊!宫道都没见他这么用心修!敢情朕还没享受上的,让老百姓先享受上了?”   杨太师听出来了皇上语气中的赞叹之意,便顺着说道:“皇上忧国忧民,圣名天下皆知。”   “哈哈哈哈,”开平帝心情大好,杨太师这个马匹拍的实在太到位,“赏,给朕好好地赏!虞慎这件事做得漂亮!”   大皇子本来还想跟皇上继续说豹房的事,没想到,这话题莫名其妙地就被杨太师引到修路上了,一个破路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表面的石头磨得平整了些,再贵重的路,那不都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嘛。   他不由得有些悻悻,冲杨太师使眼色,暗示杨太师把话题拉回前一个。   杨太师却像瞎了一样,只逮着开平帝感兴趣的话题说:“皇上有所不知啊,虞慎手下那个将作监,来了个厉害的年轻人,说是以第一名通过的考试,能绘制透视图,就是一张图上,能把这个亭台楼阁的方方面面都呈现出来,台基、立柱、横梁、斗拱怎么衔接在一起的,全都一览无余。”   “哦?真有这么神奇?”皇上来了兴趣。   这时,龙辇驶进大相国寺正门,停在前院中,宫人扶着皇上和杨太师下了车辇。   梵音出来相迎,双方说了些场面话。   上台阶时,开平帝问起梵音:“梵音大师,这段时间,寺里可还好?”   “陛下挂怀,寺里一切都好。”梵音答道。   “朕看见外面街上的道路重新翻修了,如今平整如镜,行车走马倒是方便,只是修整过程中,恐怕有许多搅扰,不知是否惊动了寺里?”开平帝说起修路的事情,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少府寺将作监的活儿做的怎么样。   “陛下,修路乃是利民便民的善举,贫僧哪有不支持的道理,何况主持修路的周常侍心怀仁善,又聪慧机敏,不仅在短短一个月内将排水管道修成,还兼顾了工匠们的身体健康,实在是令贫僧佩服。”梵音大师盛赞道。   开平帝一顿,他还没听过梵音大师这样夸奖一个人。   梵音大师不是一般的寺庙住持,他是佛门八宗之一的宗主,开平帝之所以能坐稳皇位,与梵音大师的支持关系紧密,因此,大晟开国以来,大相国寺的地位就提升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皇上定下规矩,每年大年初一,皇室宗亲都要来这里上龙头香。   梵音大师早年游历各地,见识广博,可以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大场面都领教过,回到京城之后,便一心清修,连开平帝想见他,都得提前派人请示。   这样的梵音大师,竟然会夸将作监的一个新人。   开平帝不由得升起些许好奇,他转过头,问杨太师:“子振,将作监那个新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他今天在这里么?”   杨太师笑道:“回禀皇上,您说的是周常侍吧,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恐怕不大方便面圣。”   “有什么特殊?朕要见他,当面嘉奖他,他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皇上,不是他不方便,是……他和您也曾有一面之缘,您还记得吗,在监斩台上,周泰那个三儿子,周元瑢,就是他。”   “什么??”开平帝瞪圆了虎目。   *   上香仪式结束后,梵音大师引着开平帝和杨太师到会客厅中休息,小沙弥呈上茶水。   开平帝这回静下心来回忆了一番,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朕记得,这周元瑢是玄极推荐的吧?他当时还占用了一个向朕提条件的机会。”   “正是。”杨太师应道。   “玄极难道是发现了这人的才能,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开平帝拨了拨茶叶,沉吟道,“奇哉怪哉,玄极是怎么知道这号人的,他又没有出过宫。”   “皇上,臣以为,这人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只要他能效忠朝廷,效忠皇上,就是件好事。”杨太师道,“二殿下此举,正好为皇上收揽了人心,想必这个周家的三公子,此时对二殿下是十分地感恩戴德。”   “哼。”开平帝还是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本来还想提拔一下这个周常侍的,谁知竟然是前朝余孽周家的后人。   斩草不除根,就让开平帝很难受了,现在这根草,竟然还有成长为松柏的趋势,开平帝不安之余,又有一种挫败感,怎么他们魏氏就没有这样的人才。   “罢了,既然他干的好,就让他继续干吧,”开平帝道,“不过,这将作监是真的没人了吗?叫一个刚进入少府寺的新人挑大梁?虞慎和董衡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太师听出开平帝的不喜,知道皇上还是很在意这个人的出身。   不过也是,国仇家恨,哪有那么容易化解的,一般处理方式都是斩草除根,哪有让前朝余孽来主持本朝大工程的先例?   这个周元瑢就算有几分才能,也不能让他挑大梁。   “臣明白了,是虞慎考虑不周,臣会找个时机,敲打敲打他。”杨太师说道。   渺渺香烟中,梵音大师转动念珠,听着君臣二人的议论。   他脑海中浮现起五天前那个雪天,他从屋檐下走过时,看见周元瑢正站在雪地里,和他那个年轻的同僚拿着一本册子写写画画,时不时就一些细节进行争论。   “什么,改变设计图?”董方规忽然大声说,“这可不行!这是已经定好的方案,怎么能随便改呢!而且管子已经铺下去了,现在改,根本来不及啊!”   “那我们就没办法在大年初一前完工。”周元瑢道,“我想明白了,如果人工工时要砍半,还要完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改工作量。”   “为什么一定要完成!之前你不是说不急着完工吗!”董方规不理解。   “杨文虎做事有问题,但他有句话说的对,那就是,我们必须抓紧皇上来上香的机会,让他意识到排水管道的功用,比他想象的更强大,如果能在全城都铺上这样的排水管道,整个京城都将焕然一新!”周元瑢坚持到。   梵音大师驻足观望,看到两个年轻人因为争执而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由得陷入深思。   这个周常侍,虽然不赞同杨文虎的做事方法,但是也能接受他的正确意见,倒是个明智的人。梵音大师想。   现在,杨文虎已经被自己赶走了,只剩下周常侍和他的年轻同僚在这里孤军奋战,如果,能帮他们一把就好了,算是对他们尊重大相国寺的一种报答。   这年头只是在梵音大师脑海中一闪而过,后来,周元瑢按照时间点把大相国寺的排水管道做完了,焕然一新的净琉璃街也在百姓中大受好评,梵音大师以为,没有什么他能帮助周元瑢的地方了。   现在看来,还是有这个余地的啊。   “陛下,我们寺中今日要举办一场水陆法会,不知陛下是否有空参加?”梵音大师见开平帝和杨太师已经谋划完了将作监工程的未来,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水陆法会?”开平帝意外,“朕怎么没有收到宫中呈报?”   上龙头香的流程,要经过几个步骤,多少时间,都是写在呈报单上,一早送到御桌前的,开平帝没在上面见到什么水陆法会。   “回禀陛下,这是寺里今年为百姓祈福而准备的法会,只是贫僧私下决定筹办,所以并没有向宫里报告。”梵音大师说道。   也就是说,皇上不是必须要参加这个法会,所以不在流程中。   “大师慈悲为怀,愿为百姓祈福,实乃万民之福,”开平帝道,“朕很想参加,只是宫中事务繁忙,尤其是新年伊始……那便旁听半个时辰,朕再回宫,不知这样是否可行?”   梵音大师双手合十,向开平帝行了一礼:“善哉。”   *   隔壁静室,是皇子们休息的地方。   只是,这里的气氛不怎么好,大皇子独自占着一张桌子,沉着脸,喝着茶,好像这屋里有什么讨人厌的东西一样。   三皇子坐在距离大皇子最近的位置上,正嘻嘻哈哈地跟小太监说闲话。   二皇子和四皇子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两人言谈甚欢,二皇子时不时压低声音讲个玩笑话,把四皇子逗得咯咯直笑。   “二哥,你怎么那么厉害!那这招你下次一定要教我!”四皇子眼巴巴地望着魏玄极。   魏玄极轻笑一声:“这容易,下次我去庆阳宫后面那个小花园找你。”   “行,一言为定!”四皇子露出开心的笑容。   大皇子蓦然抬眼,盯着魏玄极和四皇子的方向,冷哼了一声。   “某些人,不会真以为听了几天经筵,就能遮掩住身上那股粗野味了吧?”大皇子冷笑道。   屋里的气氛僵硬了几分。   魏玄极抬起头,看向大皇子:“大殿下,你是在说我?”   大皇子也盯着魏玄极:“说的是谁,谁心里有数,二弟,你这么积极搭腔,莫非是心虚吗?”   “那倒没有,”魏玄极坦然道,“我是挺粗野的,大家都知道,所以大殿下也没必要说得这么婉转,我是个粗人,听不懂婉转话。”   大皇子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他忍不住侧过脸:“怎么会有这么没脸没皮的人,怪不得能和前朝余孽勾结在一起。”   魏玄极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他黑幽幽的眼睛凝向大皇子:“魏玄通,你说什么?”   大皇子呆住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魏玄极这个野蛮人,竟然直呼他的姓名!他可是大皇子,是这天底下除了皇上,最尊贵的人!   “魏玄极,”大皇子一拍桌子,“反了你了!谁给你的胆子,直呼皇兄姓名?!”   “魏玄通,名字取了不就是让人叫的么?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教教我,人有官职,有品秩,有好好的姓名,你却不叫,是什么意思?”魏玄极也一拍桌子,他手劲本就大,这桌子拍完,竟桌腿断裂,塌下地去。   顿时,一屋子尘土飞扬,大家都吓了一跳。   “皇上有旨:大皇子,二皇子随朕参加水陆法会,其余人等,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府的回府,不必在这候着了。”    第58章 二更   所谓水陆法会,是佛门法会中规模最大的一种。   梵音大师想要举办水陆法会,并不是一时兴起,朝代更替,战乱频发,对于百姓来说毕竟不是一件好事,万物生灵,都因此而大受创伤,梵音大师想要普度众生,安抚在新旧更替之际逝去的生灵。   然而,大晟立国之初,百废待兴,大相国寺也要忙于各种事务,一时之间无法操持起这样规模的法会,这件事便一直留在他心中。   正值开平六年元月初一,也是新旧年交替之时,梵音大师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决心举办一场为期七天七夜的水陆法会。   在这期间,大相国寺上上下下的僧人都将参与到法会中,法坛设有三处,分别是:大雄宝殿前广场,前院广场,以及位于二者之间的百级石阶。   开平帝休息片刻后,得到梵音大师的消息,可以前去大雄宝殿前广场了,法会已经准备好。   开平帝从静室中走出来,看到大相国寺一千多名僧人整齐地坐满了百级石阶,暗黄色的僧袍一直延伸到前院广场,这样的阵势,开平帝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边欣赏,一边登上石梯,来到大雄宝殿前。   积雪的屋檐下,梵音大师正身穿金丝八宝攒珠袈裟,手持纯金打造的法杖,神色庄重地望向前方。   开平帝来到近前,向大师行礼,大师还礼。   “陛下,请坐,稍等一会儿,法坛即将开启。”梵音大师说道。   开平帝一点头,坐进专为他设下的座椅。   杨太师和随后到来的大皇子、二皇子也依次落座。   水陆大会正式开始。   梵音大师率先唱响佛号,千名僧人齐声念经,木鱼声、经筒声伴随响起,大相国寺里充满了神圣肃穆的气氛。   开平帝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盛大法会,心中感到宁静,纷乱的头绪和俗事在僧人们的唱经声中悠然远去,他眼前只有一片广阔明净的蓝天。   半个时辰后,唱经结束,开平帝从悠然的状态中回过神,他该回去处理朝政了。   梵音大师转过身来,向开平帝走来,开平帝站起身,双手合十,向梵音大师道谢,提出今天就参加到这里,准备回宫了。   “陛下,水陆法会还有一个关键环节,我们会用干净的融雪水洗去法坛上沾染的俗世尘埃,让法坛更加清净通透,为众生祈福时,也更容易抵达玄妙之境。”梵音大师说罢,半垂眼帘,“贫僧希望,陛下能够观看清水净坛的法事。”   “哦?”开平帝道,“既然是大师请求,那么朕再留一会儿也无妨,只是不知道这清水净坛的法事,是怎么一回事?需要朕也参加其中吗?”   梵音大师微微一笑:“陛下在此旁观便可。”   开平帝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大皇子稍显不耐烦,但那一丝情绪,也只是稍纵即逝。   杨太师有些意外,看了一眼梵音大师。   魏玄极则高高兴兴地坐回去,他还想多欣赏一会儿大相国寺,这就是仙人为之精心设计了许久的地方,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这里的地下,据说都铺着很大的陶制管道,不管下多大的雨,都不会积水。   只是可惜了,今天没下大雨,显不出仙人的厉害。   “开始吧。”梵音大师举起法杖,在地上重重地顿了三下。   忽然间,数十名僧人手持净瓶,出现在大雄宝殿的屋檐上,他们将手中混合了融雪物质的均匀地泼洒在积雪上,积雪融化成水,很快流淌下来。   屋瓦边缘,一串串流水滴落下来,初时像是珍珠帘幕,少顷汇成一溜溜水珠,再过片刻,变成水帘。   开平帝、杨太师等人都坐在屋檐下,见状唬了一跳。   “陛下不必担心,这些都是用来清洗法坛的水,并不会沾染到贵客身上。”梵音大师解释道。   大雄宝殿前的众僧人站起身来,退到一边,让出法坛的空地。   这时,奇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屋檐上那些流水,并没有流到开平帝、杨太师等人脚边,而是向法坛中间滑去,人站立的地方干干净净,只有几点迸溅起的水星。   杨太师指着地上的水流:“陛下,您看,这并不是普通的地砖,上面有孔,屋檐上落下的水流进孔洞里去了。”   开平帝也观察到水是流到砖块下面去了,只是不知道下面有什么机关,能容纳多少水。   皇宫里也有针对屋檐流水的对应处置,一般会在屋檐下正对着的地面上铺上鹅卵石,鹅卵石的部分比路面高出一些,这样一来,水就不会汇聚,而是会自动散开,这叫散水。   不过,水不管散到哪里,总是会在低洼处聚集,积水的问题始终存在,只是通过高低设计,把积水区划到人经常行走的区域之外。   开平帝想到杨太师之前提起的,将作监设计的大相国寺排水系统。   难道说,排水系统已经启用了吗?   那他倒要看看,这排水系统还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只是在地砖上打一些不明显的排水孔,还远远不能让他满意,不过,倒是有些小小的意外。   “皇上,您看屋檐上流下的水,都向台基外缘流去了。”杨太师说道。   开平帝举目望去,流水已经越过整个台基,往台阶台基边缘的栏杆处流去,如果越过栏杆,就会形成水帘,再流到下一层去。   然而,流水并没有越过栏杆,而是在栏杆下停住了,洗刷过整个台基表面的流水,又流进了位于栏杆下方的排水孔。   可以想见,若是下雨,水从屋檐上大股流下,铺满台基,却并不会在屋檐下或是其他地方形成积水,也不会在台基边缘形成瀑布,水流被设置在台基四边上的排水孔直接导入排水管道,从地下引走。   如此,可以保持台基表面只是洇湿,行走起来,还是十分便捷的。   台基边缘和百级石梯处,也不会形成恼人的瀑布,让行走在下面的僧人举步维艰。   位于大雄宝殿前的法坛清洗完毕,手持净瓶的僧人们又用同样的方式清洗了百级石梯和石梯下方的前院广场。   大股的水流浇下去,很快被地势分流开,流进地势较低处的排水孔,消失无踪。   而法坛以外的地方,并没有受到水流的影响,可见水流是控制在一定区域内处理的,每个区域有各自的排水孔,如果是大雨天,降雨压力会被不同区域的排水管道分担掉,排水速度始终是均匀的。   净坛完毕,太阳一晒,有些石砖已经干了一半。   开平帝站着看完了全程,眼中闪烁着兴味盎然的光彩。   “子振,你说,这就是将作监周常侍所做的排水系统么?”开平帝向一旁的杨太师问道。   “正是。”   “如今朕可算知道,为什么叫排水系统了,原来这不仅仅是铺在地下的排水管道,还有地面的高地地势,台基边缘的排水孔,这些共同作用之下,才能如此迅速地将水流排完。”开平帝若有所思地说道。   “皇上圣明,将排水系统观察得如此透彻,臣也不能说出更多了。”杨太师感慨道,“臣只是见这排水系统效果如此之好,忍不住赞一句厉害。”   “呵,子振,你就别谦虚了,之前不是你提起的这位周常侍吗?可见你是早做了功课啊。”开平帝笑道。   “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臣是提前了解过将作监的这项工程,毕竟这工程是要在大相国寺进行,臣担心会耽误了上香,所以多关注了一些。”杨太师道。   “你倒是操心得多,”开平帝笑道,“对了,那个周常侍,眼下在哪儿?在不在寺里?”   “这……周常侍不在邀请之列,应该不在寺里,这会怕是在将作监里做事呢。”杨太师答道。   “是吗。”开平帝语气间略略有些遗憾。   大皇子在后面听了半天,越听越不对,怎么这个前朝余孽做了点微不足道的活儿,还引得皇上和杨太师讨论了半天,什么排水,什么系统的,不就是朱雀大道边上那种污浊不堪的沟渠吗?会做那个,有什么稀奇吗?   “对了,朕忽然想起来,这个周常侍,好像是玄极保下来的吧?”开平帝回过头,目中带笑,看向魏玄极。   蓝衣少年今日亦收拾得十分精神,一双墨玉般的眼瞳通透清亮,神采奕奕地注视着前方:“元瑢是儿臣遇见的最好的人。”   这话一说,开平帝扬起眉梢:“哦?”   杨太师冲魏玄极使眼色,二殿下,你这话说得太满了,最好的人,那必然是你父皇啊,这个最字可不能乱用。   大皇子见有机可乘,立刻斥道:“魏玄极,你说什么呢,一个前朝余孽,你说他是你遇见的最好的人?你把父皇放在哪里,把杨太师放在哪里?”   魏玄极挠了挠头,没说话,让他改口,不可能。   开平帝注视魏玄极片刻,却并没有发怒,只是笑道:“玄通,你二弟是直率,有什么说什么,不大过脑子,你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大皇子听到开平帝这话,心情才稍微回转了些,在父皇心目中,他和魏玄极毕竟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父皇很清楚,魏玄极再怎么能,也是个“不过脑子”的粗人,和他不能相提并论。   “儿臣不敢。”大皇子面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不过,这个周元瑢,确实有些才能,”开平帝转过头,对杨太师吩咐道,“行吧,今日也不早了,朕该回宫了,明日吧,明日找个得闲的时间,传召这个周常侍进宫来见朕。”   “是。”杨太师应道。   大皇子一脸惊愕地望着开平帝转身离开,什么?他没听错吧?开平帝竟然吩咐一个前朝余孽进宫去见他,凭什么?大皇子手下那么多能人志士,没有一个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就连豹房的李总管,也是经过大皇子铺垫无数次,开平帝才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兴趣。   现在,只是看过大相国寺的水陆法会,开平帝竟然传召姓周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魏玄极,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迷魂药!”大皇子压低声道,“你给我站住!”   魏玄极正要走,听到这话,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大皇子,一笑,转身走了。   “魏玄极!”大皇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魏玄极背向大皇子,快步往开平帝的方向走去,只是,他脸上却换了另一幅表情,他的眼中透出戒备之色。   仙人的能力终于被发现了,被认可了,魏玄极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天会到来。   但是,这一天来到,魏玄极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希望仙人走到开平帝面前。   开平帝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抛在冷宫里十几年不闻不问。   让仙人站在这样的人面前,魏玄极就感到不安。   *   新年上香活动一结束,皇上要召见将作监周常侍的消息就传遍少府寺八大部门。   杨文虎登上将作监正堂的大门时,发现已经有一群人跑在他前面,围在周元瑢旁边,一口一个周常侍地叫着,恭喜他马上就要青云直上了。   杨文虎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人群中间。   “这不是尚方署的杨监事吗。”   “杨监事也跑到将作监来啦!”   “麻烦让一让,我有话要单独跟周常侍说。”   杨文虎毕竟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他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大家见他表情焦急,只好从周元瑢桌前散开。   “杨监事?”周元瑢道,“你来的正好,我想跟你说说后续施工的事情。”   “周常侍!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杨文虎迫不及待地挤到周元瑢桌前,问道,“如果只在白天做工,根本不可能做完,你到底是怎么在大年初一之前完工的?”   这半个月,杨文虎一直在等着,他就想看看,这个没有一点管理经验的周元瑢,对他的管理方式指手画脚,自己上又能怎么样。   没有人想做恶人,可是,如果不用严酷的手段去管理工匠,工匠就会偷懒,效率就会降低,所以,杨文虎一直坚持着用最严格的方式监督工匠。   包括在大雪夜让工匠继续做工,包括在被驱逐之后用铁鞭子抽打他们,让他们为自己不守规矩大声喧哗付出代价。   可是,这个没有管理经验的周常侍,一上来就否定他的做法,还要自己取而代之,杨文虎就等着看他的热闹,看他怎么在只有白天能做工的情况下,在善待工匠的情况下,把整个大相国寺的排水系统做完。   杨文虎为了等着看热闹,已经等了半个月。   现在,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周元瑢不仅把活儿做完了,还完成得特别漂亮,皇上今天去过大相国寺后,立刻就传出消息,要召见周元瑢。   杨文虎不理解,无法相信,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做事方法,就这样被彻底否定。   看着杨文虎焦急而费解的神情,董方规先笑了:“杨监事,你还不知道吧,周常侍为了按期完成任务,重新改写了设计图呢。”   “什么??”杨文虎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他怒气冲冲地对周元瑢道,“既然有可以按期完成的方法,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因为那不是完整的排水系统,”周元瑢将大相国寺的地图推到杨文虎面前,“只有从前院到大雄宝殿的这一段。”   杨文虎愣住。   “时间来不及啊,只好先做一个小的排水系统。”董方规解释道,“我们临时改了设计,重新安排现有的管道,周常侍夜里焚膏继晷的,算了好久。”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有点感冒,靠着一个鼻孔呼吸码了9000字,我真是强。    第59章 一更   杨文虎从来没想过,还可以这样操作。   根据工期改做设计图?这他想都不敢想!   设计方案是皇帝御笔亲批的,设计图是兄弟部门的大监事、少监事监督绘制的,这设计图谁敢改?且不说有没有能力改,就是有能力,谁愿意担这个责任?   万一更改后的设计图出现误差,导致实际工程失败,那就是巨大的材料耗损、时间延误,对上面没有办法交代。   皇上是不会耐心听下面的人陈述失败理由的,皇上看的是结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那种结果,所以,大家宁可按部就班,也不会去搞什么改设计图来适应工期。   “周常侍……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杨文虎忍不住感叹道。   周元瑢却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出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是很正常的举动。   反而是杨文虎管理手下的方式,让他很不舒服,时间来不及了,就用鞭子把手下打残,这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吗?   不过,厌弃归厌弃,周元瑢知道,这里的人做事都是这样的,风气如此,也不能全怪杨文虎御下残暴。   “杨监事,”周元瑢想到之后还要和这位尚方署的大监事打交道,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说起来,我之所以这样赶工期,还是因为你。”   “我?”   “不错,因为你说过,最好能抓住大年初一上龙头香的机会。”周元瑢微笑道,“我想了想,这机会确实千载难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赶在这之前完成,但是在大相国寺做工,毕竟不能太出格,在梵音大师眼皮子底下苛待工匠,恐怕还是不大合适的,你说呢?”   杨文虎有些讪讪:“周常侍所言甚是,是我莽撞了。”   董方规有些诧异地看向杨文虎,这个野心勃勃的尚方署大监事,竟然向周常侍承认错误了吗?他刚才还以为他们两个会翻脸,没想到,一场争端就此化为无形。   “大相国寺的工事还没做完,杨监事和我还要合作一段时间,我希望以后遇到什么问题,杨监事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周元瑢将手中的案卷铺开来,“明天,我进宫面圣时,会向皇上提起杨监事的功劳。”   杨文虎脸上的怨怼顿时不见了,换上一片容光焕发:“真的吗?那就有劳周常侍了!”   “不敢,杨监事确实做了很多,我也只是照实回话,不过,我还是有一点好奇,杨监事当初是打算怎样向皇上展示我们排水系统的功用呢?”周元瑢心中一直好奇这件事。   水陆法会上的清水净坛,是因缘巧合之下的结果。   周元瑢之前告诉过梵音大师,他想要重建全城的排水系统,所以必须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把排水管道修成,给皇上留下良好的印象。   当时,周元瑢并没有想到如何集中测试排水系统。   梵音大师告诉他,也是机缘到了,他准备在大年初一这一天,举办水陆法会,其中一项仪式叫做清水净坛,会从大雄宝殿前的广场开始,一直到百级石梯再到前院广场,全部要用清水洗一遍,如果周元瑢能把这三个地方的排水系统做好,到时候一定能给开平帝留下深刻印象。   为此,梵音大师愿意帮他留住开平帝。   周元瑢得到这样及时的消息,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和董方规一起重新规划了排水管道的设置,赶在大年初一之前做好了法坛下方的排水管道,暂时填埋了其他地方开挖的沟渠。   由此,才促成了今天开平帝的召见。   但是周元瑢并不知道杨文虎打算怎么做,也想象不出来,梵音大师显然不会配合杨文虎,杨文虎怎么测试排水系统呢?   “这个嘛。”杨文虎清了清嗓子,“梵音大师的方法更好,我想到的法子也跟他差不多。”   周元瑢疑惑地望着他。   “……在上香之后借着化雪的名头,把大相国寺里的雪化成水,水流进地下,地面就会干干净净,引起大家的好奇,”杨文虎道,“这件事最好是在皇上进入大雄宝殿之后来做,皇上一出来,就会看到干干净净的大相国寺,一定会感到好奇,到时候周常侍你再上去把这个道理一说,皇上就会知道这排水系统多么好用。”   “原来是这样。”周元瑢感叹道,“杨监事这个法子也很好。”   杨文虎笑道:“我是个粗人,只能想到些笨办法。”   “这办法一点也不笨,还很自然。”周元瑢由衷地称赞。   杨文虎抓了抓后脑勺。   董方规见两人的气氛又融洽起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周元瑢这一回是要得罪杨文虎了,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抹平了。   “董录事,我们再来讨论一下西市的排水方案吧。”周元瑢叫道。   董方规回过神,来到周元瑢桌前:“来了。”   见周元瑢又进入工作状态,其他人不敢打扰,各自散去,杨文虎也心满意足地离开。   只剩下周元瑢和董方规两人时,董方规忍不住说道:“周常侍,我还以为你要跟杨监事翻脸呢。”   “我和杨监事之后还要合作,为什么要跟他翻脸?”周元瑢诧异。   “可是,你在尚方署看到杨监事打人时,态度很凶……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和杨监事合作了。”   “我态度很凶吗?”周元瑢摇摇头,“那杨监事对待工匠的态度又算什么?”   “可是那是不一样的啊!”董方规皱眉,“你和杨监事都是正经有品秩的官员,工匠只是干活的劳力,和家里的奴仆没什么区别,虽然说奴仆也不能随意打杀,可是奴仆犯了错,总要管教他们的啊。”   周元瑢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干活的劳力就入了奴籍了?人都有落魄的时候,我曾经也不能入朝为官啊,说不定这会就在哪个沟里做工呢,做工只是出卖劳动力,并没有出卖别的吧?”   “可是……”董方规“可是”了半天,什么都没“可是”出来。   他天生就接受一种做法,把工匠视为低贱的奴隶,只有鞭打才能让他们提高效率,让他们少犯错误,否则,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的偷懒。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不会因为谁的两句话改变。   董方规望着继续画图的周元瑢,心中生出一种酸涩的感觉。   周常侍肯定是因为出身落魄,所以才会对工匠产生那种多余的同情心,在他心目中,周常侍和那些榆木脑袋的工匠是完全不一样的。   周元瑢是完全没想到,董方规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他只当董方规哑口无言了,他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人,这件事就此放下,没有再提。   *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初始地点还是在富丽堂皇的庆阳宫。   “仙人,这庆阳宫后面有个小花园,里面种着许多奇花异草,等到开春的时候,我们去那里玩吧。”小皇子兴致勃勃地对周元瑢说道。   “好啊。”周元瑢笑道,“最近怎么样,课业还跟的上吗?骑射功夫练得如何了?”   小皇子一一答过,眼睛亮亮地望着周元瑢:“仙人,我听杨太师说了许多战场上排兵布阵的法子,他还举了很多他亲身经历的例子。”   “是啊,杨太师身经百战,在这方面肯定经验丰富。”周元瑢附和道。   “他说,在战场上作战,和在宫里做骑射训练,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魏玄极目露向往。   “你还太小了,这不是你该想的事情。”周元瑢这一次却没有顺着魏玄极说。   他已经看到了魏玄极的数值,武术经过一段时间的突飞猛进之后,现在停在了732,虽然每天都有晨练,隔段时间就会上一次杨太师的骑射训练课,可是,数值上却没有相应的增涨。   周元瑢虽然没玩过别的养成游戏,不过,他猜想,这大约是边际效应产生作用了,同一种课程的投入在超过一定限度后,对数值的提升便越来越小,也可以理解为,小皇子已经掌握了杨太师传授的东西,再多的重复并不能让他的武术水平有实质性的提高。   小皇子进入了瓶颈期。   要想让他的武术有进一步提高,必须谋求更高难度的训练方式,连杨太师的骑射训练也不能令他提升了,或许唯一的破局方法,就是上战场。   理性告诉周元瑢,应该迎难而上,但是感性上,他没办法这么做。   小皇子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要多丧尽天良,才能鼓励小孩去上战场?   “那……”小皇子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周元瑢,“如果我不小呢?”   周元瑢无奈,每个小学六年级的小孩,都觉得自己不小,已经可以拯救世界了。   “你这个年纪应该多学一些文化课,多发展一些兴趣爱好,我们那个世界的小孩,都会学点乐器舞蹈什么的。”周元瑢试图把小皇子的注意力引到别处,“而且,你在经筵上,还是被大皇子压着一头啊,你什么时候能超过大皇子了,再考虑上战场的事吧。”   小皇子有些沮丧,仙人的语气分明是不赞成他给自己规划的未来。   小皇子不是贸然对周元瑢将他想上战场的事。   他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这么说。   他自问学识是永远无法超过从小接受五经博士教育的大皇子,背诵古文、引经据典也不是他的所好,这段时间他试着去读一些奏折,去理解父皇治理国家的策略,可是他发现那也很枯燥。   只有纵马驰骋在广阔的天地里,弯弓射下一只翱翔天际的鹰聿,才能让魏玄极感到快乐,清晰的目标,简单的过程,明确的结果,带给魏玄极在其他方面很难获得的成就感。   杨太师说,这是他的天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如果能将天赋发挥到极致,一定能创造一番成就,也不必害怕没有立身之本。   小皇子觉得,在这件事上,杨太师说的对。   驰骋疆场,才是他擅长的事,才是他最容易做出成绩的领域。   可是,仙人不喜欢打打杀杀,这让他十分为难。   再一次的试探口风失败了,小皇子有些丧气,他趴在仙人腿上,一脸的郁郁寡欢。   “对了,”周元瑢见小孩不高兴,决定换个会引起小孩兴趣的话题,“明天皇上召见我进宫,到时候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呢。”   魏玄极差点脱口说出,当然能。   他及时刹住了这句话,毕竟,他现在还披着四皇子的马甲。   “啊……仙人要进宫面圣吗?可是我明天要留在庆阳宫,给母妃过生日……”魏玄极找着理由。   “这样啊。”周元瑢笑道,“那你还是好好陪丽妃,丽妃待你确实不错。”   “仙人在大相国寺做的工程好厉害,父皇看到以后,都大为赞赏呢。”魏玄极夸奖完,又鬼使神差地加上一句,“仙人明天说不定会见到我二哥呢。”   “是吗?”周元瑢想起那个神采奕奕的蓝衣少年。   “嗯,对呀,因为是我二哥举荐的仙人,所以在其他人眼中,周三公子就是二皇子的人呀。”魏玄极得意洋洋地说道。   “嘶,好像还真是。”周元瑢没想到这一点,他之前还提醒小皇子不要和二皇子走得太近,以免被大皇子视为眼中钉,现在他自己倒是先成了二皇子的人。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二皇子保下了他,二皇子给他买药,二皇子还举荐他,周三公子这个马甲是不可能和二皇子划清界限的。   “仙人是怕和二皇子扯上关系,引来麻烦吗?”魏玄极观察着周元瑢的神色,问道。   “我和二皇子已经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周元瑢道,“而且二皇子确实对我有恩,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他都救了我和我一家人,如果能在这件事上报答他一些,倒是一件好事。”   虽然周元瑢的话说得正面积极,并没有和二皇子划清界限的意思,魏玄极却觉得冷冰冰的。   什么时候,他才能从仙人报恩对象,变成真心认可的人呢?   仙人喜欢文武双全的,那就……在文上再努力努力。   魏玄极这样想着。   *   翌日,周元瑢蒙召前往宫中面圣。   他怀中揣着京城地图和整个京城排水系统改造的方案,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走在长长的宫道中,宫道两边,红墙对立,营造出雍容肃穆的气氛。   他相信这一次自己能说动皇上,只要说动了皇上,他的城市改造计划也就实现了第一步,接着,他还要规划人工渠引水工程,从山峦河流中引来干净的活水,彻底改善京城百姓的饮用水条件。   这些也只是建造理想城的基础,要想经济繁荣,首先要让百姓的生活条件有基本的保障,要让他们在健康卫生的环境中生活,改善了京城的基础设施之后,周元瑢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举措。   这是他答应小皇子的,要给他建设一座理想的城市。   不过他能力有限,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尽量理想,让小皇子知道,社会的发展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不是大家都在烂泥地里挣扎,一些人踩着另一些人的尸体往上爬;而是大家都可以在很好的环境里生活,合作共赢。   “周常侍,皇上就在聆音阁里,请进吧。”小太监停住脚步。   一阵袅袅丝竹声传来,周元瑢向前看去,只见一处月洞门内,一座三层戏楼掩映在红叶之间,戏楼对面是一座小二楼,上书三字:聆音阁。   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地方,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谈事情的地方。不过也是,他毕竟只是个常侍,皇上叫他来,可能只是想褒奖几句。   “请吧。”小太监催促道。   周元瑢登上二楼,有人通传:“周常侍到了。”   皇上抬起手,稍微晃了两下手指:“叫他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xxtv的地雷x1~    第60章 二更   周元瑢从走进聆音阁到走出来,统共用了不到一刻时间。   站在聆音阁外,听着里面传来婉转歌声,周元瑢的心情五味杂陈。   “周常侍?”负责带周元瑢出宫的小太监叫道。   周元瑢回过神。   “该走了。”小太监一边打量着周元瑢,一边提醒道。   “有劳。”周元瑢向小太监微一欠身。   小太监见他礼数周全,心情不错,在前面带路时,便多说了两句:“周常侍,别怪小人多嘴,咱们皇上日理万机,能抽空见你这样的常侍已经是特别的关照了,您应该欢天喜地才对,不该这样耷拉着脸啊。”   周元瑢叹了口气,道:“多谢公公提点。”   小太监连忙说:“不敢不敢,小人哪里敢称公公呢。”   两人正说着,忽然从后面跑上来个人,小太监正在嘴里念叨谁在宫里乱跑,就看见来人穿着一身皇子服,连忙行礼:“二殿下!”   魏玄极刚从骑射课上下来,算算时间周元瑢也该到了,他问了一圈,知道皇上正在聆音阁里听戏,连忙跑了过来。   正好赶上小太监送周元瑢出去。   魏玄极一喜,狂奔过来,追上周元瑢。   “仙……”魏玄极差点一个秃噜把“仙人”叫出来,他急忙改口,“先等等!”   周元瑢回过头,看见精神抖擞的二皇子,也跟着行礼:“二殿下。”   “免礼免礼,”魏玄极对小太监说,“你先走吧,别在这杵着了,我送周常侍出去。”   “是。”小太监退下。   宫道之间只剩下两人,周元瑢观察着眼前的二皇子,思量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且看看他什么态度,自己顺着说就完了。   魏玄极的目光在周元瑢脸上仔仔细细地逡巡着,仿佛摩挲着自己的珍宝:“周常侍,你不开心吗?”   周元瑢一愣,这什么问题,二皇子说话还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办法接啊。   “皇上说什么了?”魏玄极尽量克制住自己的目光,垂下眼睛,“边走边说?”   “啊……二殿下,你知道我今天进宫面圣是为了什么事?”周元瑢试探着问道。   “当然知道。”魏玄极又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周元瑢,脸上带着笑意,“不是为了大相国寺的排水系统,来接受皇上的嘉奖的吗?”   “是的。”周元瑢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无奈。   “怎么,父皇没有嘉奖你?”魏玄极问道。   “那倒不是,皇上赏赐了我,还命我为皇宫改造排水系统。”周元瑢答道。   “那不是一件大好事吗?”魏玄极语气中的喜悦快要压不住了,果然,仙人的才能是藏不起来的,一定会表露在众人面前,现在,仙人就要进宫来了,改造全皇宫的排水系统,一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吧,这样一来,仙人是不是可以每天都进宫呢。皇上这个决定实在太英明了!   “是……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周元瑢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还闷闷不乐的样子?”魏玄极转过头,认真地打量着他。   “我……本来准备了京城的排水系统设计图。”周元瑢道。   说出这句话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没有必要告诉二皇子这么多。   二皇子就算和周三公子是旧识,归根结底他还是皇上的儿子,听到有人对皇上的安排不满,肯定会站在皇上一边,来教训他的。   只是二皇子的眉眼长得确实太像他崽了,他总有种看着小皇子长大之后的少年的感觉,忍不住就多说了两句。   “你想先改造京城的排水系统?”魏玄极一下子领会了周元瑢的意思,“可是皇上却把宫里的放在了前面?”   周元瑢迟疑着要不要回答,忽然间,他的手被另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捉住了,紧紧地攥在掌心中。   “走,我帮你去跟父皇说。”魏玄极不由分说,拉着周元瑢的手就往回走。   周元瑢被他吓了一跳,挣扎起来:“说什么?”   “说皇宫里的排水系统没有什么大问题,京城里的却很糟糕,必须立刻改造。”魏玄极眉梢微扬。   周元瑢吃惊地望着他。   “怎么,难道我理解错了?”魏玄极虚心地求教。   正是因为没有理解错,周元瑢才感到心慌,二皇子这是什么意思,竟然要帮着他一个芝麻小官跟自己的父皇正面硬刚?   这是怕他死的不够快,还是嫌自己地位太稳固,一定要搞点事,让皇上意识到二皇子和他的党羽脑袋多少有点毛病,难当大用。   “二殿下,你真的要把这番话直接跟皇上说吗?”周元瑢顿了顿,“这不是当面否定皇上的决策吗?”   “有什么问题吗?”魏玄极望着周元瑢,黑漆漆的眼瞳中是迷惑不解。   可怕,他是真的不懂。   周元瑢想。   自己竟然和如此缺少政治敏感性的二皇子在一条船上,他总觉得这条船非常不稳,掌舵的明显没把身家性命当回事,就是玩。   “皇上这样决定,自然有他的考量,如果我们贸然驳斥,只会让皇上不快。”周元瑢试图挽救舵手的情商。   “可是皇上的决策也不总是对的。”魏玄极显然没把周元瑢的话听懂。   “皇上的决策就是皇上的决策,没有什么对不对,没有人能评判皇上。”周元瑢正色道,“我们只能试着说服皇上,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为什么?”魏玄极被周元瑢绕得有点晕。   周元瑢心想,之前秋猎的时候,他还觉得二皇子有些小聪明,现在看来,那多半是错觉。   “因为皇上并没有真的意识到改造排水系统对于民生的重要性,皇上现在只想让宫里的环境变得更舒服,就像添置了一个新的香炉一样,带着寻求新鲜感的态度来做这个决策的。”周元瑢道。   回忆起当时皇上的态度,一边听戏,一边草草地跟他交代了两句,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他。   言语间只是围绕着皇宫,朕的寝宫,勤政殿,太液池……   在这种时候跟皇上提起京城里的百姓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疑是挑衅皇上,给放松娱乐状态的皇上扣大帽子,除了惹火皇上,没有别的作用。   所以,周元瑢失望之际,也同时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皇宫里的排水系统做好,让皇上切身感受到其中的便利。   这样,他再提出要改造整个京州城的排水系统,阻力就会小一些。   “是这样吗?”魏玄极歪着头,打量着周元瑢,“周常侍,你比我想象的更适合当官啊。”   周元瑢正在说他迂回计划,猛然被魏玄极这么一评价,他狐疑地抬眼,看向魏玄极。   这个二皇子,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话?   魏玄极是真的这样想,他在仙人面前想什么就说什么,说出这句话后,他发觉到一直在对他谆谆教诲的仙人,忽然露出了提防的神色,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   魏玄极赶紧试图找补:“他们都说我是个粗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周常侍不要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周常侍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没想到却懂得这样复杂的人情世故。”   周元瑢脸上疑色更重,这二皇子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夸他还是骂他?   “如果周常侍能留在我身边,时时提点我就好了。”魏玄极由衷地说道。   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注视下,周元瑢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等等,差点忘了。   二皇子和周家三公子是故交啊,人家的感情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那个已经挂掉的周三公子。   周元瑢忽然想起来这茬,心中古怪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两人沿着宫道走了一阵,到了接近宫门的地方,再往外走就是大街。   “二殿下,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周元瑢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们一家,但是,因为我生了场大病,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作为周三公子的记忆,也都忘光了。”   这话说出来,有些难以令人相信,而且可能会产生要撇清关系的感觉,周元瑢不知道会不会触怒二皇子。   但是,再拖下去,二皇子真要他履行什么故交的义务,他无法应对,只会让二皇子产生更大的误会。   所以,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着今天面对面的机会,二皇子心情还不错的时候,把话说开来。   “你……”魏玄极皱起眉头,拉住周元瑢的手臂,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   周元瑢心中有一时的忐忑。   “你现在怎么样了?伤病可都好了?御医开的药有没有按时吃?”魏玄极关切地望着他说道。   似乎,并没有对他失忆这件事,有太过激的反应。   不,与其说没有过激反应,更应该说,压根没有反应。   就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以前的记忆还在不在了。   周元瑢心念电转,飞快推测出两种可能:   一种是二皇子和以前的周家三公子交情没有那么深厚,在监斩台前救下他,纯粹是因为突然圣父附体,决定日行一善。   另外一种是,二皇子和以前周家三公子的交情好到了即便周元瑢说他失忆了,也不能减少二皇子对他的感情。   周元瑢打了个激灵,坚定地把手腕从魏玄极手里抽出来。   “我的意思是,我会记得二殿下的恩情,但是,不管周三公子以前和二殿下有什么来往,我都记不得了,也就无法回应二殿下的这份厚爱。”周元瑢尽量直接地说道。   没想到,魏玄极还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周常侍,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和以前的周三公子没有来往啊。”魏玄极怕周元瑢产生什么误会,立刻解释道,“我根本就没见过周三公子。”   周元瑢迷惑不解:“那二殿下为什么指明要救周元瑢一家呢?”   “那是因为……”魏玄极差点把根底全给交代出来,他停了一停,让自己重新记起自己现在不是仙人的小皇子,而是小皇子的二哥,一个形象亟待提升的粗人,“因为……”   “因为什么?”周元瑢好奇地盯着魏玄极看。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位仙人告诉我,要在监斩台上救下一个叫周元瑢的人……”魏玄极在事实的基础上努力地编出了一个说法,为了编这个说法,他后背都发汗了。   “原来是这样的吗?”周元瑢一下子松了口气。   原来他一直担心的事情都不存在!   这个古代的大晟,它拥有封建迷信的属性,为了让周元瑢活下来,玩它的游戏,它托梦给二皇子,让二皇子救下周元瑢。   真是……特别暖心的世界意识呢。   而且,这样一想,本来沉甸甸压在周元瑢身上的道德负担就没有那么重了,要不然每次他跟他崽吐槽二皇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忘恩负义……?   但是不吐槽又不行,总不能让他崽把二皇子当成人生榜样吧,一开始确实是有这个趋势啊。   现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是仙人让救,不是二皇子和过去的周三公子有什么旧情,也不是二皇子突然圣父附体,这样,周元瑢需要偿还的人情债,就少了那么一点点。   “仙人还说,”魏玄极忽然又道,“这个周元瑢对我非常重要,这一生一世,他都会陪在我身边。”   周元瑢:??   什么,世界意识竟然还说了这种胡话吗?   他将信将疑地观察着魏玄极,试图从魏玄极的眼睛里看出这话的真假,只是,堂堂二皇子,尊贵的二殿下,完全没有理由对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常侍说这种一生一世……什么什么的重话。   难道,梦里真是这么说的?   可是谁想和另外一个男的一生一世在一起啊。   *   周元瑢从宫里出来时,已经把排水系统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现在满心思都在琢磨他和二皇子通过那段狭窄宫道时交流的内容。   一个好消息是,二皇子和周三公子没有什么旧情。   一个坏消息是,二皇子似乎准备和他终身绑定。   这个终身绑定的意思,大概是在暗示他,不要背叛朝阳宫,生是朝阳宫的人,死是朝阳宫的鬼?   周元瑢倒是没有什么在几个皇子之间反复横跳、每个篮子里摆一个鸡蛋的意思,他也玩不过来那么高端的政治投资。   只是,他就算绑定,也只想和他的小皇子绑定,二皇子这是什么鬼啊!   元月的寒风中,周元瑢打了个激灵,决定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第61章 一更   隔天,周元瑢要为皇宫设计排水系统的消息,就传遍了少府寺的每个角落。   恭喜如潮水般涌来,少府寺里任职的人们都挤在将作监门口,想看一看这位将作监的传奇人物。   进入将作监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从白衣升到少监,这是前所未有的破格提拔,升级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   不过,他们是没有机会见到周元瑢了。   此时,周元瑢正坐在少府寺上卿虞慎面前,他们两边还有两个人,将作监大监事董衡和尚方署大监事杨文虎。   “周少监,皇上在大相国寺观看过水陆法会之后,对将作监设计建造的排水系统大加赞赏,而且单独召见了你,命你主持改造皇宫内的排水系统,这对于一名工匠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虞上卿的表情前所未有有的严肃庄重,“所以,我希望你能拿出全部的力量来完成这次方案设计工作,少府寺的八大部门也会全力配合你。”   周元瑢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这不是努力的问题,而是不容有失,你明白吗?”虞上卿似乎对周元瑢的态度并不满意,他深深地看了周元瑢一眼,“周少监,但凡涉及宫中的建造工程,都要求不计成本,不管是材料成本还是人力成本,唯一的目标就是超过现有的最高水平,皇家的规格,永远是最高的,民间用石头,用陶土就能做的东西,皇家用金、用银,用更奢华昂贵的材质,你知道这之间的区别吗?”   “大概……知道。”周元瑢心想,所以你们打算用黄金做下水道吗?不是,现在不是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之时吗?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排水系统要用黄金来造,还是什么样的材质更合适,就用什么材质,但是,为了表现出皇家气象,你必须要让每一段管道,都成为艺术品,你明白吗?”虞上卿再次强调。   “我记得有现成的宫廷制度,按照制度来就可以吧?”周元瑢回忆起董方规似乎给他提过一嘴这个。   “是有,我会把相关资料都整理给你,你可以参考那个来,但是那只是落在纸面上的东西,你要从精神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做顶级的、独一无二的工程,把思想里的简化、局限全部都剔除掉。”虞上卿说着,感到嘴巴有些干,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在品质把关方面,你要听杨监事的,他做御用品经验丰富,能够帮你很多。”   “虞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全力支持周少监。”杨文虎表态道。   “还有,”不等周元瑢回答,虞上卿又发出连珠炮似的命令,“把你以前做事的习惯放下,那些习惯很不好,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关心工匠日子过得舒不舒服?还因为工匠的工作量太大而改设计图?这些事我没说你,不代表我赞同。以前发生过也就算了,以后皇宫的排水系统方案如果通过了,你不可以再私自改设计图,也不可以干涉杨监事管理他手下的工匠,知道吗?”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他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杨文虎能那样管理工匠,说明他的上级是默许的,虞上卿赞同他的管理方式,赞同对工匠动用私刑,他不管工匠过的怎么样,他只要一个结果。   周元瑢知道,在这样已经运转了很长时间的官署内,很多他看不惯的东西,都是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的,也不是他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要想改变,就必须从长计议。   “好吧。”周元瑢道,“我知道了,我只负责到设计图的部分,之后的具体工程,由杨监事来主导,我只在有必要的时候做一些辅助工作。”   “嗯,这样才对嘛。”虞上卿这时才露出了一贯的和蔼可亲的笑容。   董衡见虞上卿说得差不多,开始进入正题,皇宫排水系统改造从什么方面入手,需要重点考察哪些部分,规格大概要做到什么程度。   四人一直讨论到天黑,出了一个基本的方案。   “从明天开始,你就进宫去踩点,把需要的尺寸全部拿到手,大相国寺这边的工程,董大人和杨监事会替你盯着。”虞上卿对周元瑢说道,“切记切记,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偏差,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们商量。”   “是。”周元瑢应道。   “对了,明天我也要去宫里禀报事情,明天我们一道去,到时我再告诉你宫里的规矩都是什么样的,进了宫,不同于官署里,一言一行,都有严格的规矩,决不能行差踏错。”   当天晚上,周元瑢回到家里,耳边还回荡着虞上卿喋喋不休的叮嘱,他头一次领教,三个领导围着他教他做事,实不相瞒,他的脑袋差点炸了。   给皇宫里做排水改造,果然比普通的工程麻烦一万倍。   周元瑢瘫倒在床上,进入梦境游戏世界,见到他的小皇子。   明明提醒过自己不要把工作的怨气带到崽面前的,但是,周元瑢还是忍不住抱怨了这件事。   “你们老魏家的规矩实在太多了,我一点都不想接这么麻烦的甲方啊啊。”周元瑢揉太阳穴。   小皇子却笑吟吟地望着周元瑢,好像很高兴似的。   不对啊,他崽从来都是和他站在一边的,怎么今天却把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上?   “仙人不要慌,宫里的规矩你可以问我呀。”魏玄极笑道。   周元瑢这才想起来,他身边就有一个行走的宫中礼仪大师。   小皇子虽然是个孤儿,毕竟从小生活在宫里,搬到庆阳宫之后,又有丽妃和宫中嬷嬷专门教导,在礼仪方面那是比周元瑢懂得多多了。   这个时候,周元瑢不由得有些心疼他崽了。   之前只是在给他崽找课上,或是在行程表里看到他崽的课程很满,并没有如此地感同身受过。   他只是进宫做个工程,都这么头痛,那一直身处其中的小皇子呢,时时刻刻都要受到许多眼睛的打量,一言一行是否合规都会受到评判。   周元瑢揉了揉小皇子软软的发顶:“真是辛苦我崽了。”   “崽,是什么?”小皇子疑惑地抬起头,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周元瑢。   “就是小孩的意思。”周元瑢笑道。   “我不辛苦,而且,我也不是小孩。”魏玄极把周元瑢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拉下来,认真地说,“仙人,你就把我当成可以依靠的人吧,不管仙人遇到什么问题,我都会努力替仙人解决的!所以,仙人就依靠我吧!”   说着,小皇子挺了挺小胸脯。   看着那么细细瘦瘦的肩膀,努力想要扛起重担的样子,周元瑢觉得……很萌。   “好吧,那我以后就指望你啦。”周元瑢笑道。   “我真的很高兴,仙人可以经常进宫了。”魏玄极把脸颊偎在周元瑢胳膊上,笑得十分开心。   *   翌日,周元瑢正式进宫参观这片尊贵的工地。   虞上卿带着他看过举办大朝会的大殿,殿前广场,顺着长廊来到后面,又参加观了举行宗庙大殿等大型活动的中殿,最后是皇上起居的后殿。   “再往后就是皇子们和后妃们居住的地方。”虞上卿道,“等会请刘公公带你进去。”   “不必了,父皇命我来带周少监参观。”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虞上卿往那声音传来处一看,赶忙行礼:“二殿下。”   周元瑢抬眼看去,蓝衣少年正背靠着通往后宫的门墙,脸上洋溢着神采飞扬的笑容。   “既然有二殿下带你进去,我就不进去了。”虞上卿拉住周元瑢,又叮嘱了许多,直到周元瑢脑袋里充满了嗡嗡的教诲,他才放过他。   魏玄极在不远处看着,脸上笑意更浓。   周元瑢走到魏玄极身边,疑惑地望他:“二殿下,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什么。”魏玄极把笑容收了回去,他心中想着,仙人也有被人教育得满头包的时候。   两人走进通向后宫的宫道,魏玄极一边走,一边向周元瑢介绍左边是什么宫,右边是什么殿。   周元瑢有些意外于这位二殿下的耐心,不过,有一个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给他介绍,宫里的格局顿时变得十分清晰。   他拿出小册子和炭笔,把魏玄极所说的宫殿名,结合他看到的方位,一一记下来。   很快,后宫转了半圈,来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地方。   周元瑢停下来:“这里是……”   魏玄极回过头:“前面往左转,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冷宫。”   怪不得觉得眼熟,周元瑢注视着前面这段宫道,他第一次玩那个盗版养成游戏的时候,就是从这里出现的。   周元瑢凭着感觉往前走,向左一转,果然看到一条破破烂烂的小路,穿过小路,穿过门洞,一条无比熟悉的街道出现在他的面前。   魏玄极悄无声息地跟上来。   周元瑢怔怔地向右手边看去,那里有两扇破旧的门扉,门缝很大,可以直接看到院子里的荒草。   这就是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啊。   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来到这里。   周元瑢有一种时空混乱的感觉,他走近门扉,试着一推,门没有拴上,“吱嘎”一声,开了。   那声音,就像是游戏里传来的一样,只是白天的噪音多,隔壁洗衣房和一条街外的市集人声都能听到,门枢转动的声音也就没有那么尖锐刺耳。   这是一个更接近现实的地方,不似游戏里那般被刻意烘托出阴冷诡异的气氛,现实中的荒草院落,更简陋,更破败,荒草在冬日的寒风中枯黄了一大半,井台上满是未化的积雪,再往前看,门槛缺了一角,门楹上挂着蛛网,窗纸几乎没有完好的……   这就是他崽曾经住过的地方。   虽然他崽从来没有跟他叫过苦,住进庆阳宫以后,也没再提过以前的生活,对待开平帝,也看不出来什么怨怼之意,但是,周元瑢却知道,如果一个父亲让儿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对他从无教养,孩子一定不会轻易忘记,这件事,小皇子不提起,不代表过去了,只是被他刻进了更深的心底。   再联想到那个游戏的结局,小皇子变成了亡国昏君。   杀父杀兄,怎么可能呢,但是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元瑢忍不住叹了口气。   魏玄极一直跟在周元瑢身后,此时,他看到仙人正望着他以前住过的地方,心事重重地叹气,不由得心头微颤。   他走上前,拉住了周元瑢的手腕:“为什么来这里?这里很久没人清扫了,灰尘很大,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住在这里。”周元瑢道,“不过是很久以前了,偶然间想起,所以来看看。”   魏玄极迈过一小步,与周元瑢并肩站立,他侧过头,凝视着周元瑢的侧脸:“是吗?是什么人?”   “是一个有点胆小,特别乖巧的小孩。”周元瑢面露微笑。   “现在呢?”魏玄极顺着问道。   “现在……”周元瑢想到住在庆阳宫的小皇子,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应该过着不错的生活。”   “我是说,现在长成了什么样的人呢?”魏玄极问,他很想知道仙人对现在的他的评价。   总不能还是胆小乖巧的小孩吧?!   “长成了很优秀的人。”周元瑢仿佛看到了正在经筵上认真听讲的小皇子,能得到皇上的认可、参加秋猎的小皇子,还有跟着杨太师努力学骑射的小皇子,每一天都在认真生活,在变成更好的人的小皇子。   魏玄极脸上慢慢展开了笑意,像是泉水从冬天的冰面下面涌出来,温润地浸透了初春的泥土,他眼神熠熠地望着周元瑢,目光中含着许多许多的喜爱。   如果能够让仙人高兴,他愿意继续这样充实的学习生活,成为很优秀的人,懂得礼仪,出口成章,关心天下大事,成为宫里人人看重的二皇子,皇上喜爱的二儿子。   当天,魏玄极度过了此生截止到目前为止最快乐的一天。   他和他的仙人,走在阳光下的街道上,他听仙人夸他,给仙人讲宫里的趣事,一直欢乐地度过了一整天。   直到太阳西斜,他才恋恋不舍地把仙人送出宫门。   最美妙的地方在于,仙人明天还会来,后天还会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宫里度过。   “明天我会带两个人来进行测量,虽然已经有皇宫的地图了,但是地图测绘的年代比较久远,现在可能有很多变化,所以……”周元瑢跟二皇子解释着他明天还要来的理由。   “明天午时前我要学骑射,之后就没事了,你在哪里测量,我去找你。”魏玄极兴致勃勃道。   “嗯……学骑射?”周元瑢忍不住问道,“是和四皇子一起吗?”   魏玄极一怔,想到周元瑢今天在庆阳宫外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四皇子出来,这会儿估计是想能不能偶遇一下四皇子。   不过,魏玄极是不会让他们两个人碰面的。   “不是。”魏玄极笑道,“我学的比较难,四弟还跟不上。”   “这样吗。”周元瑢微有些失望。   “你要来看我骑射吗?”魏玄极试探着邀请周元瑢。   “不了不了,活儿太多,赶不过来。”周元瑢赶忙推辞,“二殿下不必担心,我今天跟着二殿下认了一遍路,如今已经把大致的方位记在脑子里了,明天我自己带人去测量就可以。”   魏玄极还是追问到周元瑢明天的行程,这才跟他告别。   *   周元瑢回到家后,收到刘师傅修理店留下的口信,说金满堂叫他立刻去一趟。   周元瑢自己戴上人皮面具,换上赵师傅的行头,往金满堂去。   这一阵子,因为大相国寺的活儿是在太忙了,他便有些属于应对金满堂乔老板。   想来,乔老板可能有些不满,毕竟周元瑢这边出了这么多事情,赵师傅的情报却没有跟上,这不大合适。   周元瑢赶到金满堂后厨,见到乔老板,乔老板的一张脸果然拉的老长。   “赵·师·傅。”乔老板语气不善地说道,“你可真能耐啊!”   周元瑢心里打了个突,该不是被乔老板发现了什么吧?   “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我,人家周三公子都升成少监,能进皇宫做工程了,你怎么还是个录事啊?”乔老板接着埋怨道。   周元瑢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事,那还能怪谁,主要是你大殿下人脉不行。   “咳咳,”周元瑢清了清嗓子,“我今天就是去了解这件事了,正想向大殿下汇报。”   作者有话要说:   啊,晚了!本章发红包吧!    第62章 二更   乔老板这才脸色稍微好转:“哦?你都搜罗了些什么信息?”   “今天,二殿下亲自带着周元瑢去宫里认方位,他们两人的关系应当不错。”周元瑢道。   不是他要卖二皇子,而是,他和二皇子在宫里转了一天,想遮掩都不能,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卖一个人尽皆知的消息并没有什么要紧。   “这消息谁不知道!还用得着你说!”乔老板果然斥道。   周元瑢装出委屈的语气:“乔老板,我只是一个录事,不能进宫,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很不容易了吧?我怎么知道你的消息也这么灵通呢!”   乔老板一想,也是,赵师傅毕竟只能在宫外了解信息,能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如果不是大皇子……乔老板也不知道周元瑢和二皇子在宫里逛了一天啊!   这样说来,赵师傅确实在尽心尽力搜集信息。   不过,他搜集的方向好像不大对。   “赵师傅,你说你在将作监,跟人家周元若是同僚,你为什么不搜集将作监的消息,要去搜集宫里的消息呢,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嘛!”乔老板决定给赵师傅一点启发。   “乔老板,不瞒你说,将作监的消息我也搜集了,只是觉得前面那个消息比较重要,所以才先说的。”羽タ读家   “哦?将作监你搜集到什么消息,快说来听听!”   周元瑢掂量着说道:“这个嘛,我看到了周元瑢的行程计划,他明天还要进宫,而且要带着两个尚方署的工匠,去实地测量。”   “这消息还算有点价值,”乔老板点点头,“他要测量哪座宫殿?”   “承天殿和殿前广场。”周元瑢照实说道。   “从举办大朝会的承天殿开始啊。”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周元瑢一惊,扭头向隔间里看去,视线却被一架墨竹屏风挡住。   这分明是大皇子的声音,大皇子竟然出现在金满堂里,不知道又要搞什么阴谋。   “别看,别看,那是你能看的吗,转过来。”乔老板按住周元瑢的帽檐。   周元瑢只能正脸对着乔老板,否则席帽就要掉。   里间的人冷笑道:“承天殿也是他这等前朝余孽能进的?明日,只要他那只腌臜的脚踏进承天殿的门槛,本王就以扰乱朝堂秩序的罪名,将他拿下,当初乱棍打死。”   周元瑢打了个寒战,这么凶残的吗,还好他搞排水系统,不用测量室内的尺寸,他明天绝不会踏进承天殿一步。   “大爷爷英明!”乔老板立刻赞颂道。   “赵师傅,”屏风后那个声音忽然问道,“你以为如何?”   “这……”周元瑢本来也想说大爷爷英明的,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用避讳,想到什么说什么,大爷爷只想听真话。”时刻跟在大皇子身边的那名心腹说道。   周元瑢心想,确定要听真话吗,你们这个计划就很离谱啊。   “小人是想,周元瑢是皇上钦点的少监,主持监督皇宫排水系统的改造,上工第一天就被乱棍打死在工作地点,这恐怕不大好吧?皇上会怎么想呢?”周元瑢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   “嗯……”大皇子拖了一个长长的鼻音,“赵师傅,你还是太天真了,你真以为父皇会为了一个前朝余孽的小命,跟本王计较吗?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与其计较那没用的,不如换一个少监,赵师傅你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周元瑢一愣,真别说他是没想到这么远,大皇子这毒计还带连环套的,不愧是老阴谋家了。   “可是……”周元瑢决定演戏演全套,“小人不懂什么排水,什么系统的。”   “哦?”大皇子立刻反问,“你之前不是帮着乔三看过水井,发现是挖通了地下的排水管道吗?”   周元瑢一惊,这大皇子记性还很好,可不能怠慢了,一定要小心应对。   “小人是听说过地下有这玩意儿,可是却没有自己设计过,恐怕不行……”   “什么恐怕不行,赵师傅,你是大殿下的人,你不能说你不行。”乔老板急忙阻住周元瑢的话头。   周元瑢叹息一声:“小人也可以行,但是,小人相貌丑陋,脸上有癞子,这副模样踏入承天殿,也属于大不敬吧,万一有人看小人不顺眼,也可以把小人乱棍打死在承天殿前,小人没处说理去啊。”   另外三人都愣了一愣。   嘶,有道理啊,这个赵师傅,反应还挺快的。   “乔三,你说你怎么就找了一个癞子,烂泥扶不上墙!”心腹替主子骂道。   “也不能这么说,”大皇子还要立惜才的人设,“赵师傅搞出的那些小玩意,很有意思,不能因为人家脸上有癞子,就否定人家的才能嘛。”   “大殿下说得是,是属下目光短浅。”心腹连忙承认错误。   周元瑢在旁边听着他俩一唱一和,面无表情,戴着席帽就这点好,不用假笑。   大皇子和心腹商量了一番,发现不能直接乱棍打死周元瑢的话,他们就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主意了。   “要不然,就在他茶水中下毒,由赵师傅带到将作监去……”乔老板开始出馊主意。   周元瑢听不下去了,他们搞权力斗争的,除了杀人就没别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了吗?   “大殿下,我倒是有个主意。”周元瑢道。   “哦?说来听听。”大皇子饶有兴味地说道。   “大殿下的目的无非是让周元瑢做不成这个排水系统,小人以为,让他自己失败,比杀了他更好,他不是二皇子举荐的人吗,如果让皇上知道,二皇子举荐了一个无能之辈,肯定就会怀疑二皇子的眼光,这样不是比杀了周元瑢,直接和皇上怼上来的好吗?”周元瑢有些无奈地说道。   “嗯……有点意思。”大皇子一想,确实如此。   “赵师傅,你真是个人才啊!”乔老板喜道。   “说下去,你要怎么样让周元瑢失败呢?”大皇子问道。   “这个嘛,”周元瑢顿了顿,“有三种方法。”   “竟然有三种?”心腹感到自己的智囊地位马上岌岌可危了。   “说!”大皇子命令。   “第一种,在他测量尺寸的时候,给他使绊子,比如大皇子所在的端阳宫,可以不让他进去,具体的理由,像是前朝余孽之类的都可以啊,他进不去,就拿不到尺寸,到时候排水系统就会出问题。”   “第二种,故意给他错误的数据,比如,拿一张伪造的皇宫排水系统规划图给他,让他参考上面的数据,就说是……建城之初,二百年前的一个人画的。”   “第三种,等他快要建好的时候,直接破坏排水管道。”   另外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赵师傅,别说人长得丑,肚子里还真的有点才。   “不过,我觉得,第三种就有些粗野了,落于下成,”周元瑢补充道,“如果能用第一种和第二种,杀人于无形,这是最上乘的。”   “不错!”大皇子心情大好,“就按照赵师傅说的第一种和第二种去办吧。你们也都多动动脑子,看人家赵师傅,不光会做木工,运筹帷幄也这么厉害,你们两个,也该多跟人家学学。”   乔老板和心腹连忙称是。   周元瑢又谦虚了两句。接着,大皇子把接下来的行动大方向定了下来,他们不急着给周元瑢使绊子,等到周元瑢要进端阳宫测量时,再阻止他,最后装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甩给他一张伪造的皇宫排水设计图。   到时候,周元瑢做出了失败的排水系统,把皇宫弄得乌七八糟,二皇子肯定会失去皇上的信任,大皇子再趁机落井下石,以后,“粗人”这个称号,就跟朝阳宫锁死了。   参与了整个坑害周元瑢密谋行动的周元瑢离开了金满堂,今晚又可以睡一个踏实觉了。   *   周元瑢花了三天时间,把承天殿和殿前广场测量完毕,将第一手数据记录下来,各抄三份,自己留一份,其余两份给将作监和少府寺备案。   做完这件事后,他看了一下行程表,发现下一个计划地点就是——端阳宫。   “周少监今天要去端阳宫吗?”   在周元瑢前往端阳宫的路上,那个眼熟的蓝衣少年再度出现,背靠在宫墙上,好像在等他一样。   “是啊。”周元瑢行礼道,“二殿下。”   魏玄极直起上身,道:“我也去。”   “二殿下不必费心,”周元瑢赶忙道,“这些日子,二殿下已经帮了我很多,端阳宫那边,我已经提前递上名帖,大殿下应该知道了,我今天带人去就是了。”   “不行。”魏玄极今天出奇的专断,“我和你一起去。”   周元瑢知道二皇子是担心他,这些日子,二皇子对他未免有些太关注了,如果不是知道那个仙人托梦的“终生绑定”,周元瑢可能真的会误会二皇子对周三公子有什么非分之想。   只是,周元瑢完全不需要魏玄极帮忙,他知道去了端阳宫会遇到什么,闭门羹,错误的图纸,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如果二皇子也跟着一起去了,那问题的性质就变了,周元瑢一点都不怀疑,二皇子和大皇子绝对会掐起来,到时候事情的后果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可是,怎样才能打消二皇子和他一起去的念头呢……   周元瑢正在出神,就感到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攥住,向前一带,他不得不跟着往前走了起来。   在他前面,是二皇子的背影,二皇子一点招呼没打,直接拉着他就走。   “二殿下,您不能跟我一起去。”周元瑢忙道,“这是我的事情,您参与进来,情况就变了,大皇子一定会误会我们的,反而不利于我开展工作啊。”   魏玄极却一声不吭,仍拉着周元瑢往前走。   周元瑢使劲把手从魏玄极手中挣脱出来:“二殿下,请你三思。”   魏玄极这才站住,他回过头,表情难看:“周少监,你不明白,如果我不陪着你去,有可能你就回不来了。”   周元瑢一怔,还真别说,还真给二皇子猜对了。   他这表情,落在魏玄极眼中,却是一只纯洁无害的羔羊要落进邪恶陷阱之中,自己却一无所知。   “大皇子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不要指望他有什么下限,在这皇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魏玄极郑重地对周元瑢讲,“周少监,请你牢牢记住这件事。”   “我知道了,可是二殿下,你能不能先松开我。”周元瑢皱眉。   魏玄极这才觉察到自己正牢牢地攥着手里那一段温凉的手腕,他的力气本来就大,心里又着急,只想着拉紧了他的仙人,不知不觉间握得有些过于用力了。   他松开手,看到那段白玉似的手腕上,出现了几道手指的窝痕,周围泛起浅红来。   “抱歉,我太心急了。”魏玄极心疼地抬起周元瑢的手腕,下意识就像给他吹吹。   “嗯……没事,二殿下不必如此。”周元瑢赶紧把手收回来。   这,真的只是托梦的关系吗?   二皇子下意识的动作,完全就是把他当成非常亲近的人啊。   周元瑢想了想,估计很难说服二皇子不要跟他一起去。   既然如此,只能想一个折中的办法。   “二殿下,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我也不是毫无防备的人,你大可以放心,准备前往端阳宫的时候,我就已经考虑好了对策。”周元瑢淡定地说道,“但是,如果二殿下一起去的话,局面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我会很难办,所以,希望二殿下不要露面。”   魏玄极显然不相信周元瑢说他是有备而来,但是,周元瑢说魏玄极现身会让矛盾激化,倒是一个客观存在的问题。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躲在暗处,不露面,看你们交接。”魏玄极道,“一旦出事,你就叫我。”   “好。”周元瑢答应下来。   *   虽然明知道什么事都不会有。   但是,这种被人挂怀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周元瑢从端阳宫前的石阶走上去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注视在自己后背上的目光。   这个二皇子,本人接触下来,和风闻的完全不一样。   一点都不粗鲁,反而细致耐心,谈笑间是少年人的意气和爽朗,和他相处十分愉快,仿佛春日的阳光照耀在身上一般温暖愉悦。   怪不得他崽能和二皇子玩到一起。   周元瑢一边想着,一边缓步来到端阳宫侧门前。   “我是少府寺将作监少监周元瑢,有事求见大皇子。”周元瑢对门前的守卫说道。    第63章 一更   魏玄极已经很久没有从端阳宫门口经过过了。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晦气!   看见魏玄通那副假模假式的脸,他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感到不爽。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不得不来到端阳宫门口。   魏玄极往树后面藏了藏,小心翼翼地掩住身形,只从树叶后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宫门口的身影看。   仙人只是站在那里,都很好看啊。   最近可能是操劳过度了,仙人的身形好像又清瘦了些。   仙人不愧是仙人,就算面对偌大一个端阳宫,也丝毫不惧,后背挺得笔直,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在宫中很少见。   魏玄极盯着周元瑢和门口的守卫说话,说了一阵,也没有放他进去,守卫转身进去通传,周元瑢便在门前等着。   他看着周元瑢在门前的平台上踱步,转了半圈,有一队侍卫从里面跑出来,将周元瑢围在中间。   魏玄极不由得抓紧了树枝,树枝在他手掌中发出不堪承受的嘎吱声。   魏玄通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明明仙人已经提前通报过他,他还要给仙人使绊子!   等一下如果魏玄通得寸进尺,欺负仙人,魏玄极就从树上跳下去,大闹一场。   谁知,等了半晌,也没见魏玄通出来,周元瑢被困在平台上,侍卫们像门墙一般挡在门前,就是不让周元瑢进去。   周元瑢似乎有些生气,和侍卫首领争执什么,侍卫首领高昂着头,傲慢地斜视着他,对他的要求不理不睬。   双方僵持之际,周元瑢向前冲了一步,侍卫首领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推。   魏玄极“刷”地从树冠里跳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平台,来到端阳宫门口,扶住跌倒在地的周元瑢。   “谁推的人,今天把一双手给我留下来!”魏玄极恶狠狠地说道。   那侍卫首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有些不自在地把手藏到身后。   “参见二殿下!”   “参见二殿下!”   众侍卫低头向魏玄极行礼。   端阳宫和朝阳宫再怎么不对付,魏玄极都是二皇子,这些侍卫自然不敢怠慢了他。   “周少监,你没事吧?”魏玄极也不看他们,将周元瑢扶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目光上下检查着,看周元瑢身上有没有擦伤。   “我没事。”周元瑢有些尴尬,他刚才其实有假摔的成分,只是希望快点进展到闭门羹吃完,他赶紧收拾收拾去下一个场子。   没想到二皇子就蹲不住了,突然气势汹汹地现身出来。   在局面变得难以收拾之前,周元瑢决定单方面结束端阳宫门口的表演。   “既然大殿下不想让我进端阳宫测量,我也没有办法,”周元瑢对侍卫首领说,“请告诉大殿下一声,我来过了,如果大殿下什么时候心情好,再传召我吧。”   “周少监,不是我为难你,我也是听命办事,大殿下说了,前朝余孽不得进入端阳宫,以后也不行,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侍卫首领道,他看了看魏玄极,见魏玄极脸色很难看,他也不敢再说重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卷轴,扔给周元瑢,“这是大皇子找给你的,你拿着吧。”   “这是……”周元瑢接住卷轴,装作惊疑的样子问道。   “大皇子说,这是二百年前端阳宫建立时,当时的将作大匠公孙唯留下的设计图,上面有你需要的信息,你就用这个交差吧,别说大皇子不配合你的工作!”侍卫首领将大皇子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二百年中端阳宫已有很多变化,我觉得还是实地测量比较好……”周元瑢弱弱地说。   “这里又不是菜市场,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侍卫首领斥道,他一摆手,叫外面的侍卫撤到里面去,“砰”地一声关上了端阳宫的侧门。   周元瑢望着侍卫首领进去,这才低头打开卷轴,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幅拓本端阳宫排水设计图,他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魏玄极恼火,上前踹了一脚侧门,踢掉一块漆。   周元瑢赶忙叫住他:“二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魏玄极返回来,打量着周元瑢,脸上带着忿忿之色:“周少监,你不用担心,这端阳宫的宫墙,还拦不住我,等到晚上,我带你翻墙进去。”   “嘘——”周元瑢竖起一根手指,“二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走吧。”   跟着周元瑢从端阳宫门前的石阶上下来的时候,魏玄极仍然感到十分憋屈,他本来想一脚踹开端阳宫的大门,跟那位侍卫首领“好好聊聊”,不说别的,至少把大皇子闹出来,大家谁都别安生。   眼睁睁看着仙人被欺负,还推倒摔在地上,魏玄极心中就气不打一处来!   周元瑢走了一半,发现魏玄极站在台阶下面不动,还在那里盯着端阳宫的宫门看,似乎随时准备冲回去大闹一场,他有些无奈,二皇子再怎么说,也还是小孩子脾气啊。   “二殿下,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们能不能先离开这里。”周元瑢温声说道。   魏玄极这才气呼呼地被周元瑢拉走了。   两人来到朝阳宫附近,周元瑢才对魏玄极说,他刚才都是演的,他早就知道大皇子不会让他进去。   “什么?”魏玄极诧异,不由得站近了些,“你是演的?”   “是啊,我好歹也是成年人,哪有那么容易被推倒,不过是为了快点结束这个流程罢了。”周元瑢老神在在地说道。   魏玄极沉默,他承认仙人是很聪明,可是仙人这身量,看起来很容易被推倒啊。   “大皇子知道我和二殿下是一道的,肯定不愿意我做出什么成绩,他会拒绝让我进端阳宫也是很正常的。”周元瑢笑道。   “可他还给了你一幅设计图,岂不是多此一举?”魏玄极不理解。   “这设计图是伪造的。”周元瑢道,“如果我照着上面的数据来做排水系统,一定会产生误差,排水系统这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地方出错,整个系统就运转不起来。”   “原来如此。”魏玄极恍然,“大哥果然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周元瑢笑了起来。   魏玄极看着仙人展颜的样子,不由得奇怪:“周少监,你怎么这么高兴?”   “你刚才说话的态度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周元瑢笑道,“不说那个了,二殿下,既然去不了端阳宫,今天就去朝阳宫测量吧。”   “这没问题。”魏玄极道,他稍微抬起下巴,示意周元瑢手中的卷轴,“这东西怎么办?既然是错误的设计图,应该没什么价值,端阳宫的排水管道,你打算怎么设计呢?”   “我打算……空着。”周元瑢说出了他的计划。   “空着?”   “对,就算我千方百计找到了正确的图纸,设计了天衣无缝的排水管道,等到建造的时候,也会被大皇子破坏,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设计端阳宫的排水系统。”周元瑢道。   魏玄极微微侧头,眼里透出了然的笑意:“如果父皇问起,你正好可以顺便告状。”   “嗯……”周元瑢点点头,向空里一拜,装作应对皇上的样子,“大殿下似乎不需要排水系统,还把端阳宫的排水系统图摔给臣,命臣不要多事,臣只能从命。”   “聪明。”魏玄极竖起拇指,坏笑道,“我虽然没进过端阳宫,不过想来,这皇宫中,每个宫殿都大同小异,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屋檐都朽坏了不少,院子里一到下雨天都会积水,阴雨连绵的时候还有挥之不去的霉味。”   “这么糟糕吗,那是该修一修了,木结构的建筑,就是容易朽坏。”周元瑢一边说,一边踏进朝阳宫,他随手掏出怀中的小册子,“尚方署给我派了两个人,应该马上就到西宫门。”   “我派人去接他们。”魏玄极叫来一个小太监,吩咐他去接人,而后跟着周元瑢进入朝阳宫。   *   周元瑢顺利完成了朝阳宫的实地测量,将数据拿回少府寺。   他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少年人爽朗的笑声,二皇子转过脸来跟他说话时带着笑意的眉眼。   “周少监。”董方规见周元瑢放下案卷之后,就开始发呆,关心问道,“你还好吗?”   周元瑢回过神:“啊,我好着呢,董兄,我正想跟你说,你知道公孙唯吗?我手上有一张他的排水系统图的拓印本,但是拓印数据不对,我想去找一下原本,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吗?”   周元瑢说着,把大皇子给他的端阳宫排水设计图拿了出来。   董方规展开一看:“这是从哪里拿到的?”   “是大皇子给我的。”周元瑢道。   “大皇子?”董方规诧异,“你不是和二皇子走得比较近吗?大皇子为什么……”   “嘘。”周元瑢赶忙止住他,董方规惊觉这是正堂,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从将作监出来,找了一个僻静的八角亭。   周元瑢将大皇子把他从端阳宫赶出来的事情给董方规讲了一遍。   董方规目露同情之色,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听我爹说了,周少监你是二皇子举荐的人,大皇子会针对你,也是可以想见的,唉。”   周元瑢知道,到时皇上问起来,为什么不做端阳宫的排水系统,绝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在事实的基础上,他还需要一些舆论,不妨就从将作监开始。   “我只想把事做好,”周元瑢无奈道,“并不想参与到这种斗争之中。”   “我知道!”董方规使劲点头,他对这件事特别能感同身受,自小成长在董衡式耿直工匠思维熏陶下的董方规,天然能够理解,不想搅进权力斗争中、只想好好做自己的工程的这种心情。   “但是大皇子似乎不这么认为,他给我的这张图,有问题。”周元瑢展开排水设计图,给董方规指了几处明显的错误。   毕竟大皇子宫里没有人专门搞排水设计,伪造图纸的时候,也没有办法伪造的让人看不出纰漏。   但是,周元瑢却从这张图纸中看出了,一定是有一张公孙唯本人手绘的真迹的,否则,某一些地方的构造设计,也不是大皇子的人能凭空想出来的。   董方规看着这张图纸,思索了一下,道:“我记得是有一张皇宫水道图,好像和这张有些像。”   “什么?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周元瑢激动了,“你是在哪里见过的?”   “这个,”董方规迟疑了一下,“六年前,皇上亲兵入驻宫中,当时抄出来许多案卷,有这么一张图分到少府寺,我爹当时参与复原这张图,我记得图旁边的题记就有公孙唯的名字,公孙唯是主持建造现在的京城的将作大匠。”   “原来如此,那这张图后来去哪儿了呢?”周元瑢忙问道。   “后来收藏进宫里了,保密级别太高,连三公也不能随意查阅。”董方规道。   “这样啊……”周元瑢有些遗憾,“不过我记得,之前董大人似乎提到过,有一张京城的排水系统图,是将作监的人也能看的?”   “那张图是也是根据公孙唯的手书绘制的,只是刨去了皇宫里的部分。”董方规解释道。   原来这三张图都是将作大匠公孙唯绘制的,周元瑢想,如果能把皇宫部分的排水图找到就好了,可是皇上压根就没有给他这个权限,这样问题就有点难办了。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把这件事告诉了小皇子。   “我知道宫中确实有一个地方保存着机密案卷,可能就藏在那个地方。”魏玄极道,“我去试试能不能把案卷拿出来给仙人看。”   “如果不行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周元瑢叮嘱道,“不要做冒险的事。”   “知道了。”小皇子一笑,露出半颗小虎牙。   过了一段时间,周元瑢测量到庆阳宫,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他的小皇子,还是在白天,他就十分期待。   小皇子突然看见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带着这样的期待,周元瑢踏上庆阳宫地界,正要向侍卫请求通传,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声。   “周少监!”   蓝衣少年显然跑了很大一段路,紧赶慢赶,才赶到庆阳宫。   周元瑢回过头时,二皇子正撑着膝盖喘气儿。   力能搏虎的二皇子,竟然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是罕见。   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周元瑢想着,来到二皇子面前。   “二殿下,你找我?”   “是……我有件东西给你。”二皇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递给周元瑢。   周元瑢疑惑地接过卷轴,打开一看,不由得大惊。   这张图……不就是他想要的那一张吗?   公孙唯绘制的皇宫排水系统示意图。   等等,这不是公孙唯的真迹,这卷轴图比较新,年代跨度不会超过十年。   周元瑢向题记看去,果然看到了少府寺虞慎和将作监董衡的题记。   这是根据公孙唯绘制的排水系统图,考据了现有制度,重新绘制的排水系统图,也就是董方规对周元瑢说过的六年前的复原图。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接近实际情况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周元瑢顿时紧张起来,连忙把卷轴收好,“能随便拿出来吗?”   “你不用管了,拿去用便是。”魏玄极笑道。   总算能帮上仙人一点点的忙,魏玄极心里十分愉快。   “这怎么行,不能随便带出宫吧,这么重要的东西,如果是以你的名义借的,将来出了事,皇上是会责罚你的。”周元瑢就是干这个的,哪能不知道这种设计图的重要性。   “嗯……”魏玄极用食指蹭了蹭鬓角,“确实不能随便带出宫,所以,周少监想看的话,就到朝阳宫来看吧,我给周少监准备了专门的书房。”   “真的没问题吗?”周元瑢仍然顾虑重重。   “没问题的。”魏玄极自信满满地说道,揽过周元瑢的肩膀,“走吧,我们现在就回朝阳宫!”   周元瑢怔住,看了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看了看一脸坦然的二皇子。   真的是他想多了?只是仙人托梦?   不过,周元瑢急着看图,没心思考虑那么多,当即从庆阳宫门前拐了个弯,往朝阳宫去。   小太监从庆阳宫里跑出来:“周少监,四殿下请您进……咦?人呢?”   庆阳宫门口空空如也,刚才请求通报的人已经不见了。   *   周元瑢跟着魏玄极来到朝阳宫,穿过空荡荡的大殿,来到位于寝宫一侧的暖阁。    第64章 二更   周元瑢不是第一次来朝阳宫,不过,上一次他只在朝阳宫的院子里转了转,还没有深入到人家寝宫这种私密的地方。   现在,二皇子拉着周元瑢的手臂,大大方方地给他展示自己的卧房,指着他平时睡觉的床,问周元瑢要不要上去试一试,床加了几层褥子,都是新晒的,特别舒服。   周元瑢:……   “二殿下,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周元瑢挣开二皇子的手,尽量和他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魏玄极不由得有些失落,手掌中空落落的,他虚虚地握了一下拳头,很快又松开了:“哦,好吧。”   接着,魏玄极引着周元瑢来到寝宫旁边的暖阁,掀开垂帘,向周元瑢介绍道:“这里就是我的书房,周少监可以在这里看图。”   周元瑢走进暖阁,四下一望,不由得羡慕,这大书桌,真平整宽阔啊,都能容一个成年人躺在上面了,对比周宅中的破桌子,吃饭时间还要搬出去当餐桌,实在是……太幸福了。   还有墙上那一排大书架,一看就是用最好的木头做的,那般厚实端正,周元瑢走上前,一格一格抚过去,闻到一股幽幽的古檀木香。   没有人造木板的怪味,没有粘合胶的甲醛,纯天然打造,宫廷级工艺,这书房一套家具,放到现代那绝对是天价。   “你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来。”魏玄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周元瑢,见他脸上露出羡慕神色,便说道,“这书架上的书,你想看的话,也可以拿走看,不过有些书我上课要用,你看完还得还给我。”   “多谢二殿下,我就是看看。”周元瑢说着,忽然发现书架上有一本书,有点眼熟。   他疑惑地把手伸过去,从一大堆线装书中间抽出一本胶装带彩色封面的《古文观止》。   魏玄极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是……”周元瑢惊疑不定,举着《古文观止》,转头看向魏玄极。   蓝衣少年面上神色不变,淡定地说:“哦,这本书周少监恐怕不能借走,这是我四弟的书。”   周元瑢狐疑道:“原来是四殿下的书……?”   “嗯,这是个孤本,我在别处没见过,觉得新鲜,就借回来看看,改天还要还给他,所以,不能借给周少监了。”魏玄极强作镇定地胡说八道。   “原来是这样。”周元瑢松了口气,刚才他差点怀疑魏玄极就是他崽,那就离了大谱了。他的心跳也有点快,随手把《古文观止》放回原位,来到大书桌前,拉开雕花木椅,请示地看向魏玄极。   “请坐。”魏玄极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元瑢心想,二皇子明明就很懂宫廷礼仪,和传闻的也不一样,他在书桌前坐下,把卷轴取出来,平铺在桌面上。   “这个可以用吗?”周元瑢指着书桌上的笔山和砚台。   “请便。”魏玄极微微点头。   周元瑢于是取下笔山上的一支细羊毫,沾了些朱丹颜色,在自己的小册子上写写画画,时而抬起头,对照公孙唯的皇宫排水系统示意图。   魏玄极一手撑着书桌边缘,注视着认真工作的周元瑢。   仙人认真的表情真是可爱,怎么看都看不够。   今天差一点就露馅了,简直是死里逃生。   他还没有准备好就这样向仙人暴露身份,毕竟,他还没有成长为仙人喜欢的那种文武双全的人。   再等等,他就会以仙人最喜欢的样子出现在仙人面前,把仙人吓一跳。   还有四弟那边,绝对不能让仙人撞见四弟,只要正面看到一眼,仙人就会知道,四皇子不是小皇子。   ……虽然很喜欢仙人进宫来陪他,可是,让仙人进宫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不过,魏玄极就是喜欢危险。   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不仅没有让他退缩,还令他有些兴奋。   就像在面对猛虎的时候,稍有差池,就会葬身虎口,可是正因为如此,与猛虎周旋才更令人兴奋。   当然,魏玄极只是自己喜欢追求危险刺激,并不喜欢周元瑢陷入危险。   “周少监,”魏玄极观察到周元瑢的工作告一段落,便开口问道,“你们将作监,是不是有一个新人,姓赵,叫赵三的?”   周元瑢起先没想起来赵三是谁,随口答道:“没有啊,我们同年只有五个人……等等,你说赵三?”   他悚然一惊,抬眼看向魏玄极。   周元瑢心里也有鬼,因为他本人就是赵三,也就是赵师傅。   难道说,二皇子发现什么了?才故意试探他?   周元瑢有些惊慌的表情,看在魏玄极眼中,却是另一重意思。   “周少监,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要打探你周围的人,绝对没有这种意思,只是,偶然间知道……这个赵三。”魏玄极赶忙解释道。   周元瑢把羊毫笔放在笔架上,克制住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嗯,是有个赵三,不过他好像有皮肤上的疾病,很少来将作监,来了也戴着一顶黑色的席帽。”周元瑢故作镇定地说道,“他怎么了吗?”   “周少监要远离他,离他越远越好,不要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他出现的时候,不要吃桌上的东西,不要喝离开视线的水。”魏玄极正色道。   赵三被安插进将作监这件事,魏玄极也是刚刚知道的。   如今的魏玄极,已经不是两个月前的魏玄极,任人在朝阳宫安插眼线,自己却毫无办法,他不仅清洗了朝阳宫的眼线,还适当地结识了一些官署里的人,现在,他也有自己的信息网了。   虽然还很薄弱,可是,已经可以向他反馈一些宫外的事情了,尤其是,仙人身边的事情。   他刚一知道大皇子把赵三安排在将作监的时候,恨不能立刻跳起来去找周元瑢,一想到那么危险的人物,竟然被安排在仙人身边时,魏玄极就如芒在背,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还好,在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前,大皇子没有借着赵三对周元瑢下手。   他现在告诉周元瑢,要小心赵三,还算及时。   “周少监,那个赵三,是个极其狠毒的人,”魏玄极认真地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大皇子的心腹。”   周元瑢松了口气,刚才他差点就要拔腿就跑。   “是吗?我不知道……”周元瑢道,“你认识他?”   “对,我认识他。”魏玄极简短地说道,并没有把他们两个认识的过程说出来,而是深沉地说道,“你只要知道,他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为了大皇子,什么狠毒的事都能干,所以,你一定要离他远远的,他不是你能斗得过的。”   周元瑢心里有些想笑,二殿下,你就虚张声势吧,你被我赵师傅坑了一次,你就开始在别人面前拼命给赵师傅泼脏水,赵师傅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狠毒,只是奉命办事配了个香露而已,还提前给你通风报信了——虽然走的是周元瑢本尊的渠道,但是,赵师傅事后也没跟大皇子告发你啊。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装出了一副惊讶的模样:“真的有那么狠毒吗?他到底干了什么事?”   魏玄极微微摇头,看着天真纯洁的仙人,更加不放心了:“周少监,之前我还觉得你……挺懂权势斗争的,难道你不知道,这权势斗争只有你死我活,没有手下留情一说吗?赵三既然是大皇子的心腹,他当然会用尽一切方法,想要置我于死地了,你是我的人,你猜他会对你怎么样?更何况他进了将作监,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你是我的人。   这句话,说得可真是豪爽。   周元瑢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眼前的二皇子,这个少年本质上是皇子,是猛虎王的传人,他身上确实有一种王者的气势。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周元瑢答应道。   然而,魏玄极却对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满意。   仙人显然没有真的把赵三放在心上,他需要仙人深刻地意识到,赵三是个危险人物。   “他在秋猎上给大皇子献了一种香露,那种香露能吸引猛虎,大皇子把香露放进香囊中,送给了我。”魏玄极缓缓说道。   香露里有草料的成分,是仙人告诉魏玄极的,魏玄极不知道仙人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仙人现在的反应,显然不知道这个草料就是赵三放的。   所以,魏玄极必须当面告诉仙人这件事。   “什么?”周元瑢诧异道,“竟然有这种事?”   周元瑢发现自己没办法随便蒙混过关,只好努力地表演了一下惊讶,排斥,最后郑重向二皇子保证,他绝对会严防死守,不让赵三有机可乘。   二皇子似乎终于对他的反应满意了,不再揪着他的马甲说来说去。   周元瑢垂下眼睛:“我再看一会这卷图。”   “好。”魏玄极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也开始温书。   只不过,今天的书格外没劲,他总是忍不住从书脊上缘偷看书桌方向。   *   周元瑢一直看到太阳快要落山,才恋恋不舍地起来告辞。   魏玄极把他送出宫门,心情愉快地踱步回来。   走在逐渐暗下来的宫道中,魏玄极的思绪却飘向另一个方向。   赵三进了将作监。   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把这根眼中钉**才行。   怎么做呢……   魏玄极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凝向端阳宫方向。   最干脆的方法,就是找到这个赵三的老巢,然后,找个四下无人的机会,把赵三做掉,扔到护城河里。   大皇子不知道是谁做的,无凭无据,也不能向他发难。   这方法是不错,不过……   魏玄极眼前忽然晃过一个白得亮眼的身影,在雾气萦绕之中的幽暗室内,他仿佛看见那个影子优雅而缓慢地从高处探身下地,像一只弯下颈项靠近水面的白鹭。   那般纯洁,那般诱人。   魏玄极只觉喉咙发紧,身体亦紧绷起来。   他按住了额头,感到自己好像有点不正常。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一想起那天的木工小院,他还能清晰地记起每个细节。   而且,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不仅一点没有消退,还越来越强烈了。   他不会是……   被那个怪异的赵三下了药吧?   可恶。   他的心里本来只有一个人,就是温润如玉的仙人,只要和仙人在一起,他的心情就会平静而愉悦,偶尔有种痒痒的感觉,只要和仙人身体相触,就可以消解。   所以,即便是作为二皇子出现在仙人面前,他仍然会下意识去触碰仙人,偷偷拉仙人的手,趁着仙人不注意,碰一碰他的肩膀,这都是小皇子时期养成的习惯了。   现在,他的心里却又出现了一个古怪的、丑陋的恶人。   那个赵三,他怎么配和仙人一起挤在他心里?   他必须把赵三赶出去,彻底地忘掉,让这种像病了一样糟糕紧绷的感觉赶快消失!   “弹剑。”   魏玄极回到朝阳宫,一边脱下披风,一边叫道。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魏玄极身后:“二殿下,有何吩咐。”   “帮我解决一个人。”魏玄极道,“将作监,赵三。”   “是。”那身影向魏玄极行礼,随即退去。   “等等!”魏玄极犹豫了一下,“先查一查他住在哪里,不要轻举妄动。”   “遵命。”   *   这阵子周元瑢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没有心思把赵师傅放出来跟乔老板接头,因此,也在不知不觉中逃过一劫。   初春时节,他的皇宫排水改造设计图总算做好了。   虞上卿带着八部大监事、少监事,一共三十多号人,围坐在将作监的正堂里,将周元瑢的设计图研究了三天。   返回来的修改意见密密麻麻写了一大本。   从董大人手中接过修改意见册时,周元瑢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周少监,你不要有负担,我们一起来修改,很快就能改出来,”董大人难得地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你这次的设计图,做的非常好,已经大大超出了大家对你的期待。”   周元瑢连忙道谢。   “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这皇宫里的排水系统,你是怎么拿到的资料?我记得,这是藏在宫中的绝密图纸。”董大人问道。   “是二殿下借给我看的。”周元瑢照实说道。   二皇子借图纸,当然不算违规,周元瑢在二皇子那里看到,也没有犯法。   “原来如此,看来,二殿下对你真是厚爱。”董大人感慨道,“不过这一次,你也可以好好报答二殿下了,这方案已经很完备,主要的修改意见都在用料规格方面。”   “但愿能通过,”周元瑢道,“赶在夏天之前,快些把宫中的排水系统修建起来,皇上就会亲身感受到排水系统的好处,到时我们的京城排水工程,说不定就能顺利推进了。”   “你还记得这件事。”董大人注视着周元瑢,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忘初心。”   “我当然不会忘,这次我也看到了京城的排水系统示意图,还是董大人和虞上卿一起复原的,如果皇上应允我们建设京城排水系统,我马上就能开始着手。”   “好。”董大人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赞赏之意。   *   三月中的大朝会上,虞上卿向皇上呈递了宫廷排水系统的设计方案,皇上当堂准奏,命令各部配合,立刻开始在宫中动工。   排水系统是大工程,尚方署的大监少监全体出动,少府寺的工匠几乎全部扑在这件事上。   只用了短短一个月时间,连管道带铺设,全部完成。   当工程完工的消息传到周元瑢耳中时,他都不敢相信,这效率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高的。   虞上卿带着董衡和周元瑢一起进宫去检查各处的建设成果,每一条管道都铺设得分毫不差,管道上漂亮的浮雕花纹就像艺术品,周元瑢再一次感慨,这就是皇家的气象,顶级的标准。   除了排水管道,还有针对每座宫殿屋檐下的排水地漏,每座花园随着地势起伏制作的排水井,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高品质的石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可以填埋了。”   回到少府寺,虞上卿向杨文虎传达了这个消息。   杨文虎喜上眉梢,表示立刻就办,不出七天,宫里全部开挖的沟渠填埋完毕,复原到最初的模样。   现在,就等一场大雨,来测试排水系统的效用。   开平六年四月二十九,雨水如期而至。   乌云凝聚在京城上方,很快笼罩住大相国寺的七重宝塔,一道闪电劈开翻滚的层云,隆隆雷声从云中传来,响彻承天殿前广场。    第65章 一更   骤雨将至。   承天殿中,正在举办大朝会,文武百官分立大殿两侧,大殿正中,开平帝身穿玄色龙袍,高居尊位之上。   听取过官员们送上来的奏报之后,开平帝有些累了,他稍稍向龙椅一侧倾斜,揉着太阳穴,疲倦道:“还有什么事要启奏吗?没事的话,就退朝吧。”   殿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殿外的雷声阵阵传来。   开平帝一摆手:“朕看这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你们散了吧,修堤的事情,度支部再提预算上来,给杨太师看看。退朝。”   众臣山呼万岁,躬身行礼,开平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由太监扶着,往后面含澜殿行去。   含澜殿是皇帝休息的地方,从承天殿到含澜殿,要经过两个不小的广场,开平帝刚走到第一个广场前,大雨便纷纷扬扬地泼洒下来了。   小太监匆匆擎着伞盖,前来接驾,奈何雨势太大,偌大一张伞盖,也无法阻挡八方来雨,小太监自己先被淋了一身水。   开平帝见状,心情不佳,道:“先在此处避一避雨吧。”   杨太师上前一步,将开平帝从屋檐下扶回殿中。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等回到殿中,文武百官都撤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殿。   此时,大殿的十八扇大门都敞开着,能看到整个殿前广场,文武百官正从殿前广场按秩序离开,大家都淋在大雨里,看起来狼狈不堪。   “对了,虞慎呢?”开平帝忽然问道。   “回禀皇上,虞上卿和董大监正在观风台,观察积水的情况。”杨太师道。   “哦哦,他们那个排水系统,是完全建完了吗?”开平帝想起来这一茬,“叫虞慎和董衡过来,咱们在这儿一起看看,朕也想知道,他们的排水系统成效到底如何。”   “是。”杨太师转过身,吩咐小太监去观风台找人。   约莫一盏茶时间,虞慎、董衡来到承天殿,向皇上问安。   开平帝瞅着他们淋得落汤鸡一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们的排水系统,也不如何神奇嘛,你看这裤子都湿成什么样了。”   虞慎笑道:“皇上所言甚是,这排水系统确实不是什么神奇的物事,它只能排水,不能防雨啊。”   开平帝向承天殿大门外望去,只见雨势滔滔,殿前广场已经淹没在白茫茫的雨雾里:“那你说说,它是怎么排水的?”   虞慎和董衡互视一眼,董衡点了点头,虞慎道:“启禀皇上,这排水系统乃是通过划分区域,各区域布置地漏,将同一时间的大量雨水引入排水管道,再从排水管道将雨水排至护城河的方式,来控制地面水量的。”   开平帝想起之前在大相国寺见到的情景:“这样说来,殿前广场上,就不会再有积水了?”   “正是,陛下。”虞慎答道。   开平帝踱步至门外,闻到一股清新的雨腥味,他举目向承天殿的门槛之外看去,只见门槛外通向石阶的平台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水光,并不像他习以为常的那样,雨势稍大,就出现小瀑布一般的水流。   “这屋檐下,也做了排水?”开平帝问道。   “正是,屋檐下是雨水汇集之处,所以在此设计了一条专门的排水沟,就隐藏在石板下面,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以及屋瓦上通过管道引下来的雨水,都会汇集在这条排水沟里,顺着石阶侧面的管道引入地下。”虞慎答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平台上也不见有积水了,这倒是不错。”开平帝道。   虞慎笑道:“皇上有所不知,往日大朝会,若是碰上了大雨天,大家都害怕,尤其是老臣,要从湿滑的雨水从走下这么长的殿前台阶,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今排水系统建成,台阶上不再有瀑布流,朝臣们只要穿一双防滑的鞋子,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走下去了。”   开平帝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朕没领教过,朕也要上朝,从含澜殿过来,难道就比你们容易?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大太阳晒着还是大风刮着,朕都得穿过两个这么大的广场,一点遮蔽没有,就这殿前的台阶,朕也比你们多走两个,汉白玉的台阶有多滑,朕每天都在领教。”   在场众人听着皇上抱怨的如此接地气,都忍不住笑起来。   “是臣无知,请皇上宽宥。”虞慎笑着赔罪。   “罢了,今日托你们少府寺的福,大家回去的也顺利些,朕不会苛责你们。”开平帝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你们说的朕也好奇,很想在雨中走一走,看看是个什么感觉。”   “皇上小心龙体,这初夏的雨啊,还带着寒气儿,切不可疏忽大意了。”杨太师连忙劝道。   开平帝叹了口气,人真是不服老不行,三年前他还能带着兵马在雨雪天行军打仗,过了今年的年关,明显感到体力大不如前了,尤其是下雨天,关节里面总是隐隐作痛,人也倦乏得很。   他叫人搬来椅子,坐在承天殿的大门前,望着外面的雨。   “皇上,反正左右无事,不如把主持此项工事的周少监叫来,给您讲讲这排水系统的妙处?”虞衡提议道。   杨太师瞥了一眼虞衡,知道虞上卿和董大监好不容易得了周元瑢这么一个宝,无时无刻都想拿出来炫耀炫耀,给他们少府寺和将作监撑撑门面,在皇上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只是,周元瑢毕竟姓周,叫他进宫测量个尺寸也就罢了,叫他登堂入室,走进承天殿这样庄严神圣的地方,实在是不大合适。   “虞上卿,这恐怕……”杨太师刚说了一半,就听开平帝说道:   “叫他来吧。”   杨太师哽住。   虞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转过身,命人从观风台把周少监叫过来。   周元瑢不是一个人来的。   “二殿下?”   蓝衣少年跟着周元瑢一起出现在承天殿前,向皇上行礼:“拜见父皇!”   “玄极,你也来了?”开平帝微有诧异。   这名字一叫出口,周元瑢顿时愣了愣,玄极……??   他猛然看向二皇子,二皇子脸上笑意不变,十分坦然地答道:“父皇,我也十分好奇这排水系统的效用,正和周少监在观风殿讨教此事,没想到父皇就召见周少监了。”   “原来是这样啊,”开平帝又看向周元瑢,“你们两个的关系倒是好。”   周元瑢心里犯着嘀咕,想着二皇子竟然也叫魏玄极,这是怎么回事。   猛然间听见开平帝跟他说话,便有些发愣,一时间没答上来。   “父皇,您忘了吗,周少监可是儿臣力荐的。”魏玄极笑道。   他倒是没有太慌乱,毕竟他的名字叫魏玄极这件事,周元瑢迟早也要知道,与其刻意地躲闪回避,还不如堂堂正正地揭露出来,只要魏玄极表现得足够坦然,小皇子就和他是两个人。   周元瑢心里也在拼命思索,为什么二皇子也叫“玄极”?这是系统BUG?还是单纯的同音重名?这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而且,仔细想想,二皇子和小皇子差别还是挺大的,尤其是性格上,二皇子做事直接强硬,说话爽快,有一种独当一面的皇子气势,小皇子则文静胆小些,更依恋周元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偎在他旁边,有时候还会撒撒娇什么的。   周元瑢说服了自己,只是一个巧合,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如今,当务之急是应对开平帝的询问,把握住这个关键的时刻,充分向开平帝展现排水系统的好处,以便引出重新翻修改造整个京城排水系统的后续。   “臣周元瑢参见皇上。”周元瑢整理完心绪,向开平帝下拜道。   “嗯,朕叫你来,也是大雨天的,困在这承天殿里,左右无事,你就来说说你的排水系统,除了地漏,排水管道那一套,还有什么玄妙之处?”开平帝懒洋洋地说道。   “启禀皇上,除了基本的排水功能,臣设计的排水系统,还具有清洁水体,涵蓄水源,调解太液池湖水深度,浇灌宫中草木等等功效。”   周元瑢将他设计的排水系统,各部分的功能,一一道来。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排水管道与地漏的配合,而是一个系统,系统就意味着它具有多个不同功能的部分,互相配合,从而在整体上达到某种效果。   “在建设排水系统之处,臣与将作监的同僚们一起考证过,京城的气候条件是全年少雨,但夏季多雨,雨水分配不平衡,也就是说,在夏天,排水系统需要有对抗短时间大量降水的能力,让地面始终处于湿润但不会积水的状态,这方面,也就是皇上刚才说的,排水管道与地漏的配合。”   “同时,一年之中,其他三个季节,京城都处于缺水状态,这个时候,如果能把夏季的降水储存起来,并加以净化,就可以应用到浇灌花草树木、稳定湖水水位方面,而且,储存起来的降水,还可以应用于防火。”   在皇帝和重臣的注目中,周元瑢侃侃而谈,不疾不徐地讲解着排水系统的作用,他脸上蒙着一层自信的光彩,因为述说着自己最熟悉的领域,所以不见丝毫怯场。   魏玄极的目光始终凝注在周元瑢身上,看着他闲庭信步,一举一动,都那般从容自信,不由得心中越发喜爱,这就是他的仙人,仙人身上哪里有一点点初入承天殿的拘谨,就像整日运作着这样的大工程一般,举重若轻,从容优雅。   开平帝目露欣赏之色,听到周元瑢说防火时,忍不住问道:“周少监,你说这雨水还能收集来防火吗?”   “正是。”周元瑢答道,“以前皇宫中的防火用水,储存在各殿侧面的大水缸中,因为是木结构建筑,一旦起火,蔓延极快,只用大水缸中的水,恐怕不够。如果能将夏季降雨的水收集起来,储存在蓄水池中,不仅不用另外打水,而且水量更大,不需劳动人力,只用排水管道,就可以自然收集雨水。”   “你说的确有道理。”开平帝点点头,“不过,这蓄水池在什么地方?朕怎么没有见到?”   “蓄水池分布在宫中的四座花园下面。”周元瑢道,“蓄水池表面覆盖了石板、土层,上面种植了花木,外观和花园融为一体,所以皇上没有发现。”   “竟然在花园下面?”开平帝诧异,“各宫在花园中行走,不会掉进蓄水池里吧?”   “当然不会,这就和排水管道一样,埋在地下,并不影响地上的通行,而且蓄水池有渗水孔,源源不绝的水汽滋润着上面的土地,花园里的花草树木也会长得更茂盛。”周元瑢介绍道。   “真是巧妙啊。”开平帝忍不住称赞道,“等到天放晴了,朕一定要去看看,周少监,到时你陪着朕转转。”   “是。”周元瑢应道。   周围羡慕的目光纷纷投来,周少监这是一步登天啊。   不过,虞慎和董衡都知道,周元瑢为了这皇宫的排水系统改造方案,付出了多少努力,能收到这样的成果,也是情理之中。   外面雨势渐渐减小,开平帝准备起驾回寝宫,虞慎等少府寺的人也要回去观风台,承天殿里的人群散去。   当天下午,皇上的赏赐就送到了少府寺,少府寺上上下下,因为建设皇宫排水系统有功,一律获得封赏,有人加官进爵,有人收获财帛,大家都欢天喜地,整个少府寺仿佛过年一般,充满着欢快的气氛。   将作监大监事董衡擢升为少府寺少卿,从此具有了参与大朝会议事的权力;同时擢升为少卿的还有杨文虎。   将作监和尚方署各选取了一名少监事,擢升为大监事。   就连参与工程的董方规都连升三级,从录事一跃成为中丞,可以主持一些小工程了。   众人只等着周元瑢得到破格提拔,从少监升到什么重要的位置。   然而左等右等,大家的喜讯都传来了,唯独主持皇宫排水系统改造的周元瑢没有得到擢升,仍然是将作监少监,赏赐财帛也和一般参与到工程中的人水平差不多。   这件事委实蹊跷,虞慎和董衡都感到费解。   “还能是因为什么,”将作监一名刚擢升上来的吴姓少监说道,“只能是出身原因了。”   不管周元瑢主持了多么重要的工程,皇上都不可能让他成为将作监的一把手,这种执掌权柄的职位,交给一个姓周的,无论如何都不大合适。   “可是,据说大朝会下雨那日,皇上对周少监的对答十分满意,还要和他同游御花园,这份重视喜爱,实属罕见,并没有在意他的身份啊。”董方规不解。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就见周元瑢从外间进来。   “嘘,别说了。”董方规不想让周元瑢烦心。   其他人都沾着周元瑢的光,该升的升,该赚的赚,大家心中对他只有感激,自然不会在他面前嚼舌根,一个个都散了,去忙自己的事情。   周元瑢来到桌案边,同董方规打了个招呼,便铺开案卷,继续准备他的京城排水系统改造图。   董方规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心疼,皇上这实在是没道理,这样做,不是寒了做事人的心吗?   他转过身,把自己的笔架和砚台也摆到周元瑢桌上,说道:“现在进行到哪儿了?我来帮你打下手。”   忙活了一天,周元瑢的排水系统改造图告一段落,他和董方规一起离开少府寺。   在路上,董方规还是没忍住,问道:“周少监,你要不要问一问二殿下,到底皇上这样做是为什么,明明你才是主持这项工程的人。”   “皇上这样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周元瑢倒是十分看得开,“只要结果是好的,皇上承认这排水系统改造十分有必要,我能继续推进后续的事情,我就满意了。”   “可是……”   “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些日子,我在观风台观察排水系统的运作情况,又见到一次皇上。”周元瑢心情愉快地笑道,“皇上亲口叫我把京城的排水系统改造方案拟出来,让董大人写奏折,等到奏折批复,接下来一整年,我们将作监都有的忙了。”   董方规听到此处,眼前一亮,喜出望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周元瑢笑起来,“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两人接下来一路上便探讨起京城的排水方案来,没再提周元瑢没有升迁的事情,虽然,董方规心中还是隐隐感到失望。   数日后,周元瑢正在将作监中忙碌,宫里传来消息,宣他进宫面圣。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周元瑢走出将作监,跟着接引的小太监一起进宫去。   “虽然周少监没有被擢升,但是就这三天两头皇上传召的荣耀,可不是谁都能有。”   “是啊,周少监现在俨然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红人说不上,但皇上对他的看重不是假的。”   众人议论的结果,都倾向于,周元瑢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皇上此刻每给他升职,那是考验他,看他能不能沉得住气,如果他能把得住,把更大的工程做好,恐怕能直升少卿。   那吴姓的少监,转过头来,冲董方规说:“董中丞,你还是太年轻了,你看人家周少监一点都不急,那是心里有数。”   董方规也有些信了,周元瑢确实比他聪明很多:“希望真是如此,周少监理应走到更高的位置。”   宫中局势晦暗不明,圣意更是如天气般难测。   周元瑢走进宫门,正待往勤政殿走,忽听那接引的太监说:“周少监,不是那一边,皇上在端阳宫等你呢。”    第66章 二更   “端阳宫?”周元瑢疑问道,“皇上在大皇子那里吗?”   “是。”太监应声道。   周元瑢本能地感觉这件事不对劲,端阳宫因为大皇子的缘故,他没有在那里设置下水系统,也就是说,端阳宫是体会不到排水系统的好处的,到了下雨天,该积水还是会积水。   皇上把他叫到端阳宫去,绝对不会是为了夸他。   周元瑢犹豫了一下:“皇上有没有说,叫我去干什么?”   太监脸上古怪的神色一闪而逝:“问那么多做什么,皇上叫你去,你就去!”   周元瑢端详着这个太监,这是个面生的,不是皇上身边常跟着的小太监,也不是那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大太监。   不会吧……难不成不是皇上召见他,而是大皇子?   大皇子真有这么大胆子,当着少府监那么多号人,假传圣旨?   大皇子还真有。周元瑢想到在金满堂密谋时,大皇子说找个借口把他乱棍打死,明明漏洞百出,但是大皇子就是有一种先干了再说的狠劲。   “抱歉,我忽然想起来,我重新改写了一版京城排水系统设计图,想要呈献给皇上,我忘在少府寺没拿,现在就回去拿,请公公稍等。”周元瑢说完,转过身,快步往宫外走去。   “慢着!皇上不要看你的什么图,你赶紧跟咱家过来!”太监小跑过来,要扭住周元瑢的手臂。   周元瑢甩开他,快步往宫门外跑。   正在这时,一个叫声响起:“周少监!”羽タ读家   周元瑢心中如逢大赦,这是二皇子。   他转过身:“二殿下。”   魏玄极向周元瑢和太监这边走过来,神采奕奕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进宫来了?”   周元瑢瞥了一眼太监,发现太监脸色煞白,嘴唇嗫嚅着,不知在念什么。   “皇上召见我,”周元瑢道,“在端阳宫。”   “哦?”魏玄极扬眉,“父皇不在端阳宫,我从太液池出来时,他还在里面和杨太师说话。”   太监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   魏玄极向前迫近一步,几乎贴在太监身上,微笑着中带着危险的意味,双目紧盯着太监:“你确定没听错圣旨?假传圣旨,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太监双腿哆嗦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后缩,脑袋深深垂在胸口:“奴才、奴才确实听到皇上叫周少监去端阳宫。”   “你不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吧?”魏玄极冷笑道。   周元瑢在一旁站着,也能感到魏玄极身上冷森森的杀气,更不要说正面受到冲击的太监了。   太监结结巴巴地说道:“回禀、回禀二殿下,奴才、奴才是端阳宫的忠顺……”   “大皇子的人?怎么替父皇传起圣旨来了?真是奇怪。”魏玄极一边慢慢地说,一边打量着太监。   “皇上在端阳宫,所以、所以才派奴才、奴才……”太监抹了把脸上的汗,不断往后蹭着,“奴才、奴才真的没有假传圣旨!”   “罢了,”魏玄极直起身,拉起周元瑢的手臂,“前面带路,我跟你们一起去。”   “是,是,奴才在前面带路。”太监如释重负,忙不迭往端阳宫方向走去。   周元瑢侧过脸,疑惑地看了一眼魏玄极,他还以为魏玄极直接戳穿太监的谎话之后,就不会过去了,现在又要和他一起去,这是什么意思?   “这小太监说的有可能是真的,”魏玄极凑近周元瑢耳畔,压低声音,“我刚才说皇上在太液池,其实是编的……”   周元瑢无语。   所以你是想炸鱼吗。   “不过,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魏玄通不敢搞什么幺蛾子。”魏玄极笑道。   两人跟着太监一路来到端阳宫前,果然看见明黄龙辇停在门内。   周元瑢和魏玄极对视一眼。   看来不是假传圣旨,还好魏玄极没有乱来。   皇上在端阳宫召见周元瑢,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太监匆匆走进端阳宫,将两人引到正殿中,皇上正坐在上位,左手边,大皇子正垂手侍立。   “报,人带来了。”太监高声道。   开平帝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在注意道魏玄极也跟着一起来时,面色稍沉。   “周少监,你上前来。”开平帝道。   周元瑢走上前,向开平帝和大皇子行礼。   大皇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笑容。   “周少监,朕叫你来,是有件事不明白,想请教请教你。”开平帝语气不善地说道。   “皇上言重了,臣担待不起。”周元瑢垂下目光。   “是吗?朕看你倒是胆大得很。”开平帝拍了一把扶手,一声闷响,大殿中安静下来,“朕且问你,让你主持修建皇宫中的排水管道,为什么不修端阳宫的?难道端阳宫不算是皇宫的一部分么?”   周元瑢猜到大皇子不会轻易放过他,原来等着在这刁难他。   不过,他也准备好了对策。   “回禀皇上,修建排水管道,需要进行实地测量,但大殿下因为臣的身份,不让臣和尚方署的工匠进入端阳宫,臣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好你个周元瑢!你竟然敢当着本王的面恶人先告状!”大皇子举起一只手,指着周元瑢,大声斥道,“本王有没有给你公孙唯手绘的排水系统示意图?你为什么不参照那个来?”   开平帝亦冷冷地看向周元瑢。   “因为……”周元瑢道,“那张图是错误的。”   “什么?”大皇子一翻袖子,怒道,“你说错的就是错的?那张图是本王辛辛苦苦从琅嬛阁里借出来的,公孙唯的真迹拓本!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反咬一口,说本王给了你一张错误的图?好吧,就算那张图上真有什么问题,你也应当及时来问本王,而不是干脆把端阳宫绕过去!”   大皇子又喊叫了些“你分明就是不把端阳宫放在眼里”“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整个正殿中都回荡着他发火的声音。   然而周元瑢却并未被大皇子的发怒吓到,他沉静地说道:“后来,臣又找到了虞上卿和董少卿绘制的排水系统图,两相对比之下,才知道大殿下给我的那张图,错漏百出,如果真的按照那个做,后果不堪设想。”   “周元瑢,既然你拿到了正确的图,为什么还不给端阳宫做?公孙唯的手迹,距离现在也有二百年了,有错误不足为奇。”开平帝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周元瑢。   周元瑢也在观察着开平帝的态度,他发现,这位身居上位的王者,对待他大儿子的问题时,竟然是无条件偏向大儿子一方的,这让周元瑢想到了某些溺爱儿子的父母。   当然,周元瑢也没有指望开平帝会偏向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无名小卒,只是,他以为开平帝作为开国之君,应当有他的气度和眼界,能分辨出谁是占理的,谁在胡搅蛮缠。   给一张错漏百出的示意图,大皇子自己都承认了,开平帝却帮着他粉饰太平,说什么“有错误不足为奇”,有错误,和错漏百出,根本就是两回事吧。   这个发现让周元瑢稍稍惊讶了一下,他因此短暂地停顿,在大皇子看来,这就是心虚,是气势上矮了下去。   大皇子决定乘胜追击,他气势汹汹地质问道:“周少监,本王一直很奇怪,你到底有什么手段,能让我二弟为你保命,还极力举荐你入朝为官,现在,父皇传召你到端阳宫回话,魏玄极竟然还陪着你一道来……现在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在我和二弟之间挑拨离间,故意让我二弟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屡屡在人前与本王作对?”   魏玄极一听这话,立刻就要辩驳,挑拨皇子之间关系,可是个大罪名,若是这大帽子扣下来,别说周元瑢活不了,周家都得被一锅端了。   这时,周元瑢却稍稍按住魏玄极的手臂,他不疾不徐地向开平帝行了一礼,道:“皇上,您误会了,虽然大皇子赐给臣的图有很多错漏,但臣在建设排水系统的时候,并没有绕过端阳宫。”   “什么?”开平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   “不可能!父皇,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根本没在儿臣宫中铺设管道。”大皇子急忙道。   “臣是没有在端阳宫内铺设管道,因为大皇子不允许臣进入端阳宫,但是,这不代表臣没有架设端阳宫的排水系统。”周元瑢道,“如果皇上看过臣绘制的皇宫排水设计图,就会发现,端阳宫的排水系统,我采取来环绕式,而不是内置式,排水地漏放在端阳宫四周,管道亦铺设在宫墙外围。”   “哦?”开平帝看向大皇子。   “周元瑢,你这是欺君之罪!有没有排水系统,本王能不知道吗?前些天,京城大雨,整个皇宫都没有积水,只有端阳宫的地面被积水淹了七寸!”大皇子怒道,“你管这个叫铺设过了?你糊弄谁呢!”   “大殿下,”周元瑢依然语气平静,“那是因为,大殿下似乎对臣十分抗拒,没有大殿下的允许,臣不敢贸然打开端阳宫的排水管道,目前,这排水管道还没有开启,所以,效果也没有发挥出来。”   大皇子愣住。   开平帝也没有想到问出来这样一个结果:“难道有人想被水淹吗?你为什么不打开?还要大皇子求你不成?”   听到此处,周元瑢知道,开平帝是要把他的宝贝大儿子护到底了。   “可是……大皇子当初把臣赶出去时,就说过,别人都能容忍,他无法容忍与前朝余孽共处一室,也无法接受臣在他的院子里放置任何东西,他宁可被水淹,也不愿与臣同流合污。”周元瑢将侍卫首领对他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开平帝不知道怎么帮他这个好大儿找场子了。   “所以,臣想,大皇子肯定不会用端阳宫的排水管道的,但是臣作为皇宫排水系统的设计师,不能不设计这一块,所以,臣取了一个这种的法子,就是采用了环绕式的设计方法。”周元瑢解释完毕,垂下头,静候开平帝和大皇子做出反应。   “不可能,他肯定是骗人的,父皇,你不要相信他,他诡计多端,才会把二弟玩弄于股掌之间。”大皇子气得说话口不择言起来,“他可是姓周啊,父皇!周家能出什么好种!”   魏玄极一直在旁边看大皇子表演,此时终于看不过去,他摇摇头,遗憾地说道:“大殿下,周少监是父皇批准参加少府寺考试的,他凭本事考了将作监的第一名,又主持修建了如此有效的排水工程,你这样说,未免太不把父皇的决定放在眼里,也太寒了天下能人志士的心。”   “你!”大皇子怒从心起,这番话说得理性,还频频给他扣帽子,实在是他自己惯用的打法,没想到竟然被魏玄极这个粗人学了去,大皇子还没法反驳。   这个时候,大皇子才发现,自己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却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陷入了十分不利的地位。   他竟然没有发现周元瑢在端阳宫周围偷偷挖地道,把周元瑢赶走之后,就疏于防范,以至于落入了十分被动的境地。   他也没有想到,周元瑢竟然如此诡计多端,被他赶出去之后,竟然还能想着去找正确的排水系统图,还备着后招,搞了什么环绕式的排水系统。   偏偏他还不能提出测试……毕竟他已经表现出了不与前朝余孽同流合污的态度,这时候再贪图排水系统,就十分地不合适了。   见大皇子罕见地吃瘪,开平帝稍稍皱起眉头。   他又看了一眼占着上风的二皇子和周元瑢,前者志得意满,一副随时准备斗个痛快的模样,后者则沉静低调,没有什么想要争辩的意思。   “魏玄极,你大哥也是一番赤诚之心,一心为了本朝,有什么不对?”开平帝淡淡道,“你也不必给他扣帽子,天下人都知道他最是爱才,罢了,这件事说开来,就没什么误会了,周少监,往后你该多多向大皇子汇报你做的事情,总不能等大皇子专门来问你。”   开平帝说罢,命魏玄极和周元瑢退下,此事不必再提。   接引太监将两人送出端阳宫,重新把宫门关上。   大殿内,大皇子靠近开平帝,低声说道:“父皇,不论端阳宫如何,儿臣都不在意,只是,二弟和前朝余孽走得这么近,儿臣非常担心。”   开平帝坐在扶手椅中,表情晦暗不明。   *   初夏的阳光正好,周元瑢重新走到太阳底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刚才在端阳宫里,他虽然没表现出来,却实在有些害怕,开平帝毫无预兆地把他叫过去兴师问罪,旁边还有一个气势汹汹的大皇子。   那架势,让周元瑢想到了行刑台上,一批一批砍脑袋的可怕场面。   伴君如伴虎,前两天还盛赞周元瑢的蓄水池如何精妙,彻底改善了宫中用水的水质,今天就翻脸无情,一副不把周元瑢的脑袋砍下来不罢休的气势。   如果不是魏玄极在旁边陪着他,他可能不会有今天这样镇定的应对。   “二殿下,你……”周元瑢转过脸,话说到一半,顿住。   他看见魏玄极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进入端阳宫时,那股神采飞扬的状态,此时荡然无存。   那双本来含着明亮笑意的眼睛,此时黯淡无光,就像冬天无星的夜空一样。   不知为何,魏玄极的这副模样,让周元瑢想起第一次在荒草院落见到小皇子的时候,小皇子看着夜空时那副漠然无望的表情。   “二殿下,你没事吧?”周元瑢有些担心地问道。   魏玄极的眼瞳转动起来,有些木然地看向一边:“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今天……多谢你了。”周元瑢不知道怎么安慰魏玄极,只好说些不相干的话,“如果不是你陪着我,我可能都没办法从端阳宫安然无恙地出来。”   魏玄极这才稍稍地变化了表情,他有些无奈地笑意:“我没帮上什么忙,都是你自己提前准备好了对策,才能这么轻松地脱身……不过,周少监,你真是厉害,竟然能料敌机先。”   见魏玄极恢复正常,周元瑢才放下心来。   “不过,大皇子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周少监你还是要时时提防,”魏玄极正色道,“尤其是你们将作监里那个赵三,他简直就像隐形人一样,连我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周元瑢一怔,敢情你还去摸过赵三的底?   这就有些头痛了,不光要防着大皇子,还要防着二皇子,往后行事应当小心小心再小心。   两人走到宫门前,魏玄极道:“你走吧。”   周元瑢低下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发现魏玄极正靠在门洞下,凝望着他。   周元瑢返身回去,来到门下。   “你怎么又回来了?”魏玄极扬起眉梢。   “我有个冒昧的问题,不知……能不能问,如果不能问,二殿下就当我没问过吧。”周元瑢注视着魏玄极的眼睛。   “什么?”魏玄极微微困惑。   “您名讳中的极,是太极的极么?”周元瑢一边问,一边紧紧盯着魏玄极脸上的表情变化。   这个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是,他的心中又有种莫名的悸动,让他必须要去确认。   虽然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万一魏玄极回答了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他养的小皇子,每天偎在他身边,可爱乖巧的小皇子,竟然会是眼前这个几乎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吗?!    第67章 一更   “是啊,就是太极的极。”   少年的声音刚经过变声期,仍然带着沙哑的质感,这样的回答飘荡在风中,听在周元瑢耳朵里,却如同雷霆般震响。   “真的是太极的极?”周元瑢震惊地看着魏玄极,“那你……是我的小皇子吗?”   魏玄极有些诧异:“什么?”   周元瑢打量着他,确实很像,就像他的小皇子长大的样子,周元瑢简直想不到第二种可能,他的小皇子会长成别的样子。   “每天晚上,在庆阳宫见面的……小皇子。”周元瑢拉住魏玄极的手臂,攥住他的袖子,“是你么?”   “庆阳宫?”魏玄极疑惑道,“那不是四弟的居所吗?”   周元瑢愣了一下,确实,他夜里见到的小皇子,是居住在庆阳宫的,和丽妃住在一起的四皇子。   各种证据都表明,他的小皇子是四皇子,而不是二皇子。   只有名字奇怪的一致。   周元瑢迟疑起来,到底该相信哪一边证据呢?   他试图从魏玄极脸上的表情寻找出问题的答案,可是,魏玄极只是疑惑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情绪。   “可能是我认错了。”周元瑢松开魏玄极的手臂,“不好意思。”   “你没事吧?”魏玄极问道。   “没事,我走了。”周元瑢转过身,往外面街道上走去。   魏玄极站在门洞阴影里,望着他离开。   *   周元瑢走在朱雀大街上,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二皇子为什么会和小皇子的名字一样。   现在名字的读音一样,也不能解释这个问题了,因为连字都是一样的,哪会有皇帝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取一样的名字。   可是,除了名字,二皇子和小皇子的经历又不一样,居住的宫室也不一样,他们两个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如果他们两个真是一个人,周元瑢就更想不明白了,为什么小皇子要骗他,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完全没有理由啊。   周元瑢回到家中,正看见周元琦往外走。   “小弟,你回来了!”周元琦激动到,“你有没有看到张妈?”   “啊?”周元瑢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张妈说她在外面找个了给人做宴席的工作,今天早上就出去了,可是,你猜怎么着,那家派人来给张妈送钱,跟我感谢了一番张妈的手艺,我问他今天张妈不是去你们那了吗,为什么不直接把工钱结给张妈?那家人说宴席昨天就结束了,今天没有宴席。”   “可能张妈有别的事吧,找了个借口。”周元瑢顺着周元琦的话猜测道。   “不不不,张妈一定是想掩盖她真正在做的事,这真是有趣。”周元琦露出了八卦的表情,“你知道吗,张妈最近总是在给刘师傅做香包。”   “噗——”周元瑢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八卦。   “所以啊,古人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嘴上说说不能代表什么,要看她手上在做什么事……”   周元琦的话如同一盏明灯,突然照亮了周元瑢面前的迷雾。   对啊,别管他说什么,去看一看他的行程表,不就知道他到底是二皇子,还是四皇子了么?   “我明白了!”周元瑢一拍周元琦的肩膀,“多谢二哥!”   说罢,周元瑢匆匆走进内室。   周元琦疑惑地抓了抓后脑勺:“嘶,明白什么了这是……”   *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   月光照耀在盛开的海棠花、木槿花上,庆阳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浮动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气。   小皇子正坐在花园中的石凳上,看见周元瑢来了,立刻站起来,将手中的一枝盛开的海棠花递给周元瑢。   海棠没什么香气,不过开的热烈,周元瑢将海棠花拿在手里,从上面折下一小朵,别在小皇子的耳朵后面。   小皇子有些难为情地转动脑袋:“为什么要把花插头上啊。”   “因为好看。”周元瑢笑道。   他崽总是乖乖地任他摆弄,如果是二皇子的话,有皇家尊严在,不可能让他把花插头上吧……?   周元瑢心中忍不住对比起来。   不过,这些差异,也不能说明什么,还是打开行程表,一看便知。   卯时正(7:00):晨练   卯时末(8:00):骑射训练   辰时正(9:00):经筵   ……   周元瑢在空中把行程表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这些课程,说是二皇子的也可以,说是四皇子的也可以。   如果能看到昨天的记录就好了,昨天二皇子可是陪着他一起去了端阳宫,一看就知道是不是他。   周元瑢试图往回翻,但是系统不支持这样的功能。   他只好把日程表关掉。   小皇子正仰着脑袋,乖巧地等着他。   “玄极,我问你一个问题。”周元瑢拉着小皇子在石凳上坐下,问道,“你的名字,真的叫魏玄极吗?”   小皇子愣了愣:“仙人,不是你叫我魏玄极的吗?”   周元瑢这时候才彻底傻眼,敢情人家不叫魏玄极?是被他叫成的魏玄极?   可是,回忆第一次见到小皇子,周元瑢在他脑袋上看到了一行绿色的小字,上面就写着“小皇子魏玄极”啊!   “仙人,我年纪尚小,父皇还没有给我正式取名,现在的名字是乳名,叫四宝。”小皇子说道,“不过,我不喜欢四宝这个名字,仙人还是叫我魏玄极吧。”   “可是,你二哥……他也叫魏玄极啊!”周元瑢的脑袋被绕晕了。   “确实,不过也没事,反正只有仙人在梦里叫我这个名字,与他人没什么相干。”小皇子倒是想得开,笑嘻嘻地说道。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二哥叫魏玄极?”周元瑢不解。   “我以为仙人什么都知道……”   的确,周元瑢在小皇子面前的身份,就是无所不知的仙人啊,秋猎一切尽在掌握,怎么可能连二皇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罢了,”周元瑢顿了顿,“庆阳宫的排水,还好用么?”   “很好用!现在洗手、泡瓜果用的水,都是清亮亮的!”小皇子立刻说道。   “那就好。”周元瑢还想说什么,忽然止住了话头,他凝神听了片刻,对小皇子说,“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小皇子愕然地望着周元瑢:“这么早吗?”   周元瑢摸了摸小皇子的脑袋,身影化作一片金粉,消失在风中。   小皇子把手放在周元瑢刚才坐着的位置:“仙人,不再确认一下吗?”   接着,魏玄极又摇了摇头,闷笑,他在期待个什么呢?难道希望仙人现场拆穿他的马甲,两人本尊相见吗?   没错,小皇子就是二皇子,根本不是什么四皇子,从一开始不惜一切代价守护着仙人的人,就是我魏玄极啊。   可是,仙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皇上不待见,大皇子虎视眈眈,还有宫中瞬息万变的权力旋涡,这就是二皇子的处境,表面上看起来是进入了经筵,接受杨太师的亲自教导,结识了军队中的后起之秀杨文熙,可是,实际上,他还是那个始终处于边缘的粗野的二皇子。   魏玄极本来还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宫里独当一面的人物,文武双全,威望远播,以仙人理想中的模样,来到仙人面前,把仙人吓一大跳。   然而白天在端阳宫发生的事,却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管怎么做,都是在原地打转,都会徒劳无功的预感。   还是不要让仙人知道了,只是作为一个年幼无知的四皇子,陪在仙人身边吧。   魏玄极想着,目光向上移去,在那里,点点繁星旋转移动,仙人的法器凭空出现,绘制着云雷纹的金色矩形方框悬浮半空。   这件法器,现在魏玄极也可以试着干扰。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行程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   周元瑢是半夜被周元琦叫醒的。   他本来正在游戏世界和他崽说话,突然听到风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弟……小弟……”   这种叫魂似的声音猛然出现在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把周元瑢吓了一跳。   他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周元琦在他床边叫他。   周元瑢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周元琦的大脸正凑在床头。   “二、二哥,”周元瑢打起精神,“你叫我?”   “快起来,爹找你!”周元琦掀开周元瑢的被子。   周泰没事不会半夜找周元瑢,所以肯定是急事。   周元瑢第一个反应式,讨债鬼大哥又来了。   但是看周元琦的表情还比较淡定,应该不是。   他匆匆穿上外衣,来到正堂中一看,周泰正坐在太师椅里,一边桌子上放着席帽宽袍。   “刚才张妈回来,说金满堂找你,在刘师傅修理店留了人,就等你过去。”周泰沉声道。   “什么?那我现在过去。”周元瑢一听是金满堂找,立刻反应到白天大皇子吃瘪事件。   “你要小心,不要过度参与到宫里的斗争之中。”周泰面色不大好,“我听说,你明面上是二皇子的人,这次做皇宫排水系统,又受到了皇上的嘉奖,在将作监的位置算是坐稳了,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大皇子这边,你也掺和了一脚,若是被双方揭穿了你的双重身份,就不是掉脑袋那么简单的事了,知道吗?”   周元瑢当然知道,但是,赵师傅的身份,却是不可或缺的,如果要从大皇子那边获得信息,就得把这条线坚持下去,大皇子那边的信息网,能让周元瑢逃过劫难,变被动为主动,这已经被多次验证了。   “我知道了。”周元瑢道。   他贴好人皮面具,换上席帽宽袍,来到刘师傅修理店,果然看见门前守着两个金满堂的伙计。   这两人看到周元瑢,急忙迎上来:“赵师傅,你怎么才来,我们等了你好久!”   “就是,就是,乔老板说了,如果我们没办法把你带回去的话,我们就别想再在金满堂混下去了!”   周元瑢跟着两人上了马车,一路来到金满堂,听着两人的抱怨声,他大概知道乔老板是很急,大皇子应该是找他了。   毫无疑问,为的就是排水系统的事。   “赵师傅,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去街上张榜找你了!”乔老板正站在门前翘首相望,看见周元瑢从马车上下来,连忙迎上来。   两人到了内间,周元瑢环视四周,乔老板道:“大殿下没来,不用找了,他派人传来消息,说无论如何,也要替他除掉这个周元瑢。”   周元瑢心想,果然是为了这事,他没有说话。   “赵师傅,你想想办法啊,你怎么什么都不说。”乔老板急道。   “乔老板,你也知道,我就是一个做手工的,身上一身病,别说杀个人了,就是杀只鸡我都做不到。”周元瑢也跟乔老板吐苦水,“早知道给大皇子做事竟然还包括杀人越货,我就不参与了。”   “赵师傅,你难道现在还想着退出?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已经上了金满堂这条船,就不可能再下去了!”乔老板有些激动,脖子都红了起来。   “你先别激动啊,我不是说撂挑子不干了,”周元瑢无奈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殿下是怎么吩咐你的,你先跟我讲讲清楚啊,我这一上来你就让我除掉周元瑢,我能怎么想!”   乔老板听到这话,才稍微平息了澎湃的情绪。   他将大皇子今天在端阳宫惨遭周元瑢当面顶撞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还有许多添油加醋的内容,如果不是周元瑢亲身经历过,可能会以为自己是什么老谋深算的宫斗高手,每一步棋都歹毒非常,把天真纯良的大皇子往沟里带,让大皇子在皇上面前大失颜面。   “我们以前还是太低估这个周元瑢了,这样下去,皇上很有可能会让他主持更重要的工程,而且,周元瑢因为是被二皇子救下了身家性命,很难说服他倒戈,这就很麻烦了。”乔老板道,“所以,大皇子说,必须在周元瑢成事之前,把他除掉,你在将作监,最好下手,大皇子问你有没有什么好的主意,明天天亮之前,他就要得到消息。”   周元瑢想了想:“可是,在将作监动手,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没有那个把握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没关系,大殿下可以帮你,大殿下说,如果你没有更好的主意能让他满意,就用这一包无色无味的神仙粉,下到周元瑢平日饮用的水中,药粉发作需要一段时间,足够周元瑢回到家里才产生作用,那样的话,就没有你的嫌疑了。”   说着,乔老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交给周元瑢。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想杀人,我只是个普通工匠。”周元瑢立刻躲开乔老板递来的手。   乔老板摇头叹息:“赵师傅,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好处不少吧,从你进少府寺的那一天起,以后的命就注定了,你还是认命吧。好好跟着大殿下做事,将来……一定亏待不了你。”   “乔老板,你把这害人的东西收回去,大皇子没有说一定要杀人吧,不是说如果能想到合适的方法,也可以吗?”   “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周元瑢从将作监消失?”   周元瑢沉默了。   乔老板看着他在屋里烦躁地踱步,也不说话。   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周元瑢正在拼命思考,要怎么说服大皇子不要采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他刚刚建成了皇宫排水系统,正在所有人的关注之下,现在有个三长两短,肯定会引人怀疑,”周元瑢顿了顿,继续道,“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你没有发现吗,周元瑢并没有被皇上擢升,反而是他身边参与工程的人都升职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还是顾忌着前朝余孽的身份,以及他和二皇子之间的关系。”   乔老板不大懂这些,有些不耐烦地问:“所以呢?”   “所以……如果我们放着不管,还不会出什么问题,如果我们现在把他杀了,皇上肯定会感到惋惜,遗憾,甚至愧疚,心里那根刺也不存在了,只想着怎样安抚二皇子。”周元瑢绞尽脑汁,竟然还真的被他编出来一个不利因素。   乔老板愣了愣,好像有些道理:“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么?”   “不,我们伺机而动,”周元瑢道,“等到没有人注意周元瑢了,我们再下手。”   说着,他从乔老板手中拿过那包药粉,揣进自己怀里。这种危险的东西,放在乔老板这,还不知道要被他转手给谁,还不如自己揣上。   “乔老板,麻烦你去跟大皇子说一说我的意见,我改天再来。”周元瑢道。   “哦……好,好。”乔老板见赵师傅把药粉拿走了,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不由得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xxtv的地雷x1~    第68章 二更   周元瑢回到家中,将药粉包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他将大皇子命令他下毒除掉自己的消息告诉桌边的周泰和周元琦。   “这就是那包毒药。”周元瑢叹道,“虽然我采用了拖延战术,暂时稳住了乔老板,但是谁也不知道大皇子那个疯子接下来会怎么做。”   “大皇子表面仁义道德,私底下竟然这么下作。”周元琦忍不住骂道。   “元瑢,你打算怎么办?”周泰问道。   “我……还没想好。”周元瑢现在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给自己下药那是不可能的,不给自己下药又会引起太皇子的怀疑,如果抛掉赵师傅的身份,就这样人间蒸发,还会牵连到刘师傅修理店的人,这就很麻烦。   “这包药粉,你留下来,爹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周泰将药粉包打开,轻轻捻了一点,对着光看了看。   “爹,小心,这是能让人毙命的毒药。”周元瑢急忙提醒。   “我知道,你爹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些阴损的招数,多少也了解一些。”周泰一边说,一边把药粉包小心的折起来,放进怀里。   “那就劳烦爹了。”周元瑢道。   三人合计了一番,还是决定不要轻举妄动,等等看大皇子是个什么态度。   第二天,大皇子的消息来了。   “大殿下说:‘赵师傅说的确实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本王也没有办法等太久’。”乔老板传达道。   周元瑢心想,那这态度就是软化了,先拖住这边:“乔老板放心,那包药粉,我先拿着,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我再下手。”   “成,那你先观察着。”   如此这般,先稳住了大皇子这边,周元瑢松了口气。   只是,他还不能坐以待毙。   大皇子之所以通融他,就是因为他刚刚做完皇宫的排水系统,在皇上面前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在少府寺里声威正著,如果这个时候他有个三长两短,势必会引起注意。   随着时间推移,排水系统的影响会越来越小,周元瑢的声威也会逐渐降低,等到没什么人关注了,再一举做掉他,风险就没有那么大。   这是大皇子的计划,周元瑢如果想逃得小命,就必须跟他反着来。   他要搞事,要继续让自己受到关注,时刻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成为少府寺不可缺少的顶梁柱。   没错,下一步的行动就是,京城的排水系统改造方案。   周元瑢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件事里,决心在五月的大朝会之前,将方案和设计图搞出来,交由虞上卿提出奏议。   *   半个月后,一月一次的大朝会,在承天殿举办。   前一天晚上,虞上卿已经跟周元瑢、董衡对完了全部的方案和设计图,两名老工匠都对周元瑢的京城排水系统设计赞不绝口,表示如果能够完成,绝对是一世之伟业,能够大大改善京城老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周元瑢听到两人的夸赞,心中亦十分满足,他比谁都期待着这项工程能快点开始,他很想看到他生活的这座城市,因为这项工程而发生天翻地覆的样子。   只是,这么长时间的劳碌,让周元瑢疲倦不已,他决心第二天给自己放个假,一直睡到大朝会结束。   希望能够传来好消息。周元瑢拉上被子时,心情愉快地想着。   然而,长期以来形成的生物钟,还是让周元瑢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迷迷糊糊就要去拿常服。   “咦,不对,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没有什么比醒来之后,发现今天不用按时上班更爽的了。   周元瑢又躺回去,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回笼觉。   等到日上三竿,阳光洒满了床褥时,周元瑢实在是睡不着了,他从床上翻身起来,换了常服,洗漱一番,前往少府寺。   将作监中,大家都在照常干活,周元瑢走进来时,就看见董方规冲他招手。   “你怎么不多休息一阵?”董方规问道,“昨天晚上走的晚了吧。我爹也是半夜三更才回来,今天天没亮又去参加大朝会了。”   董衡升任少监之后,就有了参加大朝会的机会,虞上卿让他汇报一些工作,重要的折子还是虞上卿在递。   今天,虞上卿和董大人前往大朝会,两人分工明确,董大人要代替周元瑢总结皇宫排水系统的改造成果,而虞上卿则要递交进一步的方案——京城水体治理的综合方案。   周元瑢设想的排水与引水同步进行,浓缩在一个方案之中,只要建设完成,京城百姓就可以用上干净的山泉水,生活环境中,也不用受到污水的困扰。   所以,这个方案,并没有仅仅以排水为名。   “排水这个名字还是不够响亮,可能无法引起足够的重视,如果用水的治理,可能会更好。”虞上卿在给周元瑢把关的时候,点出了题目上的问题。   在这方面,周元瑢都是信任经验丰富的虞上卿的,他相信,虞上卿在御前呈奏的时候,一定会比他本人表现的更好,更能打动皇上。   所以,他并没有太担心这个方案,从客观角度来看,水体治理是城市建设的基础,是势在必行的步骤。   但是,真到了这一天,周元瑢又感觉到紧张了。   可能是一件重要的事,临近结果公布的时候,一定会有的紧张。   “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来了。”周元瑢道,“而且我在家里也是等消息,还不如到府里来等。”   “周少监,这可真是少见,你竟然还有紧张的时候。”董方规一脸惊奇地说道。   “很少见吗?”   “对啊,上次大朝会的时候,我们等了一天消息,周少监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连案卷都看不下去,最后消息出来是皇上没批,我当时都想大哭一场,还是周少监安慰我,说反正我们做的是对的,早晚会执行……”董方规一脸羡慕,“周少监,你的心态真的很稳,这就是大将风范吧,将来你一定会前途不可限量的。”   周元瑢摇摇头:“那只是我脸上不显……其实我心里也紧张的很,说那些话不过是安慰自己,顺便安慰董兄了。”   “真的吗?”董方规诧异,“可是我爹说,你这是沉得住气,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语气怪异的声音:“那可不是,周少监以后肯定是要飞黄腾达的啊,毕竟有二皇子给他撑腰。”   周元瑢眯起眼睛,向一旁看去,说话的人就是那个新提拔上来的吴少监。   “吴少监,你这话什么意思?”董方规一脸懵逼。   “你还不知道吗,周少监这样的身世,是怎么获得少府寺的考试资格的?是因为二殿下亲自向皇上求情,令少府寺遴选网开一面,允许周少监报考,周少监这不是才青云直上了吗。”吴少监笑道。   周元瑢之前一直觉得这个吴少监说话带刺,但是没多想,如今看来,人家是真的在阴阳怪气他啊。   不过,上层的消息,已经传到少府寺来了吗。   二皇子向皇上求情,又找虞上卿邀请周元瑢来参加考试,这消息一直都没有扩散到下面,也就只有虞上卿、董大人几个经手的人知道而已。   现在,连这个吴少监都知道了,多半是大皇子已经散布舆论了。   “吴少监,你这是在质疑虞上卿和董大人考试的公正性?”周元瑢慢慢地说道,抬眼凝向吴少监,“我记得,以前有个人质疑将作监考试的公正性,结果不仅没有成功,反倒还露出了自己的把柄,被少府寺扫地出门了。吴少监,莫非也想试试么?”   吴少监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周少监,我不是这意思……”   吴少监这样的人周元瑢见多了,嚼舌根的时候数他最厉害,话里话外带着阴阳怪气,真要捉住他对峙,他又没那个胆子,立刻像瘪了的气球一般,怂了。   “不过,吴少监的消息还是滞后了些。”周元瑢笑道,“我的性命也是二殿下救的,如果没有二殿下行刑台前求情,此时我也不能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了。”   这时,周围听墙角的人,都恍然大悟,是啊,周元瑢的家世背景,理应在九月砍头的那一拨名单范围里,当时发生的事,京城百姓之间还在传诵,听说是二皇子徒手掰直了杨太师的铁钩,救下了几个姓周的人,原来,其中就有周元瑢。   “二殿下实在太好了,他一定是因为周少监的才华,才冒险救下他的,之后又向皇上求情,让周少监进入少府寺,发挥他的才能。”董方规忍不住赞叹道,“人人都说大皇子是爱才之人,我看二皇子也不逊,如果我是周少监,一定对二皇子死心塌地,就算是回报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也要尽我所能,为大晟朝廷做一点事了。”   周元瑢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他也没想到,董方规这么能升华,竟然把话题引导到二殿下的爱才之心上了,既然如此,他便顺水推舟,给二皇子好好地拉拢一波人心。   周元瑢将二皇子待人接物如何有礼,与他谈话时如何真诚,都向周围的人好好地宣传了一番。   将作监的人大部分都没进过宫,更不要提和皇子说话,一听到周元瑢说起二皇子的事,一个个都巴巴地在听。   “二殿下竟然这么和蔼可亲吗。”   “周少监进宫测量宫殿尺寸,二殿下竟然还给他带路,这也太好了吧!”   “原来周少监参考的京城排水系统图纸,是二殿下从琅嬛阁里借出来的!”   大家啧啧称奇,心中羡慕周元瑢竟然能碰到这样一位贤明又暖心的皇子,怪不得周元瑢在将作监里做事的时候那样拼命,一门心思为了京城百姓考虑,原来,是为了报答二皇子。   *   大朝会结束后,董衡回到将作监,就听见正堂里嗡嗡嗡的说话声,他站在门前一看,好么,这些小子们都没干正事,在那里闲聊。   董衡重重地咳嗽一声,刹那间,叭叭说个不停的,探头看热闹的,把椅子凑过来听闲话的,都像受惊的鸟雀一般飞散开来,各自缩回各自位置上。   正堂中,安静的只有翻动案卷的声音。   董衡一看,好么,闲聊的中心,竟然是周元瑢和董方规。   他的爱将和他的儿子,这两个人竟然最能说。   董方规见他爹目光不善地扫过来,本能地低下头。   接着,他想到,董衡这是下了大朝会回来啊!   奏折到底过没过,董衡肯定全程旁观,这是带消息回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董方规心中紧张,又坐直身子往董衡那边看。   周元瑢一直保持着双手放在桌案上的姿势,半转过身来,望向董衡。   他右手中的炭笔有些不稳,左手下意识抓紧了镇纸。   董衡一步步走过来,从脸上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过了没过。   他来到周元瑢桌前,轻声说道:“周少监,恭喜。”   周元瑢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他征询地看向董衡,发现董衡正带着一种慈父般的笑容,无比温和地望着他:“我真是没有选错人,接下来一年,我们将作监都要忙起来了。”   “真的通过了吗?”周元瑢仍然有些不敢相信,惊喜来的太猝不及防。   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让他对开平帝的信心一度跌到谷底,再有大皇子视他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的身份又那般敏感,多种不利因素作用之下,京州城的水体治理方案竟然能一次通过,令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皇上当场批复,叫尚书台配合我们。”董衡也是满脸喜色,“元瑢,虞上卿和我都觉得,如果不是你的方案写的这样明白晓畅,皇宫排水系统又建造的那样好,事情是不可能推进的这么顺利的。所以,在谁来主持这项工程的争议中,虞上卿和我都一力推举你。”   周围众人听到此处,心中都想,周少监果然要青云直上了。   “不过,你的品秩太低,进入少府寺的时间又太短,出于各方面的考虑,这项工程还是由杨太师挂名,虞上卿牵头,我来主持,但是实际工作,是你在做,我们三个人都会全力支持你。”   这倒也是预料之中,周元瑢丝毫没有不快,以他现在的地位,根本无法服众,董大人能来做这个主持,是最好的选择了。   周元瑢站起身,向董大人行礼,“多谢董大人,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董衡笑着将周元瑢扶起来:“你放心,这一条线上,我们都是做事的人,你只管施展抱负,我们来给你做后盾。”    第69章 一更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半个月来加班加点累积的疲惫,在听到项目拿下的那一刻,一扫而空!   “对了,趁着项目还没有正式动工,我们将作监和尚方署的人还没有忙起来,虞上卿想请大家去聚珍楼庆祝一下。”董衡说道。   “真的吗?”   “太好了!是聚珍楼诶!”   “虞上卿不愧是虞上卿,出手真是大方!”   将作监的正堂里响起一阵欢呼,差点把房顶给掀了。   大家无法再装作专心工作的样子,纷纷议论起晚上的消遣活动。   “大家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出发。”董衡笑道。   当天晚上,虞上卿包场聚珍楼,少府寺的大小官员们,都吃了个爽。   聚珍楼的天字间中,虞上卿将董衡、杨文虎、周元瑢以及一名尚书台度支部的负责官员拉到一起,郑重地向他们敬酒,请他们务必要在此次的工程中互相支持。   “虞上卿这是哪里的话,刘某一向支持少府寺的工程,这次更不例外,这样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大工程,若是做好了,那就是名垂青史,将来讲给我孙子,也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啊。”度支部的刘主事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虞大人放心,我董衡,一定全力支持周少监。”董衡也将手中的酒一仰而尽。   “周少监说什么,我就干什么,周少监指东,我连西边看都不看!”杨文虎红着脸嚷道。   “多谢各位的支持,周某一定尽我所能,让这项工程能够圆满完工。”周元瑢举起酒杯,向桌上的人敬道。   当天晚上,周元瑢带着一身酒气回了家,周元琦上来就嗅嗅他身上,露出了惊奇之色:“小弟越来越有当官的味道了。”   周元瑢笑着推开他:“什么当官的味道,这是社畜应酬的味道。”   “社畜……是什么?”周元琦迷惑。   “没什么,我要洗个澡,过会还得出去。”周元瑢道。   自从周元瑢在将作监任职,拿两份工资,还有金满堂一项外快,家里的煤炭就再也没有短缺过。   他现在想什么时候洗热水澡,就什么时候洗。   不过,作为代价,他需要赶的场子也越来越多了。   比如今晚上,周元瑢就必须再去一趟金满堂。   他要去探探风声,看看大皇子是个什么反应。   最近大皇子的情绪不太稳定,周元瑢不放心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必须要给大皇子一些引导,让大皇子彻底放弃暗中坑害周元瑢,这样周元瑢才能放心做他的工程。   这般想着,周元瑢换上了赵师傅的行头,来到金满堂。   果然,乔老板一见赵师傅,就奔了上来,也顾不上他身上有癞子了,拉着他的手臂,急急忙忙地说道:“赵师傅,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亲自去刘师傅修理店找你了!”   周元瑢把手从乔老板手里抽出来,干咳两声:“我这不是来了吗,事情我都听说了,周元瑢拿下了京城排水系统工程,整个少府寺都在为他庆祝,如今他可是要青云直上了。”   “嗨,赵师傅,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之前太殿下让我们把周元瑢处理掉,就是防着他有今天。都是你拦着,这事儿才没有成,让周元瑢爬到了这么显眼的位置。大皇子今天得到了消息,在宫里大发脾气,打断了两个伺候茶水的小太监的腿呢。”   周元瑢轻“嘶”一声,谁这么倒霉给大皇子做事,被迁怒还要被打断腿,真不愧是“爱才如命大皇子”。   “这谁能料想到呢,周元瑢一个刚进少府寺半年的人,递上去的折子,没有任何人刁难,直接就通过了。”周元瑢摇头叹息,“乔老板,你说这事,你能相信吗?”   “这……我确实也不能理解。”乔老板也是一脸困惑,“为什么没有人反对一项由新人提出来的工程,而且工程的规模还这么大,分明就是劳民伤财嘛。”   “就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等着奏折提上去,被朝臣一通狠批,皇上亲自否决,周元瑢就不能再狂下去了,逐渐淡出众人视野之际,我再给他的水里加点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周元瑢扼腕道。   “唉,赵师傅,我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能说咱们流年不利吧。”乔老板叹道,“大皇子也在皇上面前表达了反对,可是皇上没有采纳大皇子的意见,杨太师关键时刻也没有表态,现在皇上让杨太师挂名这个工程,杨太师更不可能反对了。”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再等一等了。”周元瑢遗憾地说道。   “赵师傅,你有所不知,大皇子今天大为震怒,已经不是你我可以劝得动的了,大皇子说,他无法再忍受周元瑢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所以,如果你不动手,大皇子就会另找别人。”乔老板摇了摇头。   “什么?”周元瑢诧异,大皇子已经失去理智了吗,要在这种关口上动手?“可是,这工程是杨太师牵头,皇上亲自批复的,如果周元瑢没了,这两位绝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难道大皇子想要冒这个险吗?”   “唉,我不是说了吗,大殿下说了,他无法再忍受周元瑢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要尽快除掉这个人。”乔老板无奈道。   看来,大皇子是真的坐不住了。   如果让大皇子来动手的话,那是防不胜防。   周元瑢顿时感觉一阵头痛。   “乔老板,麻烦你告诉大殿下,我会想办法动手,请他先不要轻举妄动,省得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周元瑢沉声道。   乔老板一阵惊喜:“真的吗?赵师傅,你已经有把握了?”   “这种事,我又没干过,怎么可能有把握,不过我距离比较近,方便下手罢了,请你转达大殿下,给我宽限几日。”   “成,明日大殿下的人来了,我就同他说。”乔老板又拉住周元瑢的手臂,“赵师傅,你可一定要小心啊,我可不能失去你。”   周元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再次把手抽出来:“乔老板如果真的想保我,最好还是想办法劝一劝大殿下。”   *   周元瑢心事重重地回到周宅。   他找到周泰:“爹,那包药粉,您看完了吗?我可能马上有用……”   周泰觉察到事情起了变化,问道:“怎么?大皇子还是打算下手?”   “是啊,谁能想到大皇子这么不管不顾的。”周元瑢叹了口气。   “那你打算怎么办?”周泰沉声问道。   “我打算……下到我茶水里,然后捉一只路过的耗子,让它喝掉我的茶水,”周元瑢道,“这样一来,当天晚上耗子就会死,我再一叫唤,大家就会发现水里有问题,再一回想,昨天好像是有一个古古怪怪戴着席帽的人经过,这样,就可以揪出赵师傅,顺势揪出赵师傅背后的举荐人,也就是大皇子。”   周元瑢从大皇子给他下任务第一天,就在盘算着如果真的逼到没招了,要怎样收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干净有效的方法。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周泰道,“不过,这就需要你和赵师傅同时出现在将作监里。”   “这简单,反正赵师傅是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让其他人代替我就成。”周元瑢道。   “如果真的逼到那一步,就让元琦代替你,没有什么比自家人更能信得过的了。不过,这件事还需要计划得周密些。”周泰谨慎地说道。   “我知道了。”   “还有这包药粉,”周泰从怀里拿出纸包,“我找相熟的游方郎中鉴别过,这种药粉极其阴毒,是多种毒药混合而成,起初吃下去时,多种毒性互相牵制,反而不会把毒性发挥出来,直到夜间,人进入休息状态,毒性失衡,数毒并发,很快就会夺走人的性命。因为这药效特征,它又有一个名字,叫‘夜昙’。”   “夜昙。”周元瑢读着这个名字,名字是很美,像昙花一样,只在夜间开放,谁能知道它是夺人性命的毒药呢。   “这是宫廷禁药,外面的人很难弄到,如果用你的方法引出大皇子,这‘夜昙’就可以作为佐证。”周泰道。   “爹,你真是厉害。”周元瑢喜道,“这样说来,有了这件物证,大皇子就跑不了了。”   周泰却摇了摇头:“大皇子没有那么容易被搬倒,你也不要想的太简单了。”   “我明白,只是想让大皇子暂时消停消停。”周元瑢笑道。   计议已定,周泰把周元琦叫过来,告诉他他即将要承担的重任。   周元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表示这种有趣的事就应该找他。   *   行动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周元瑢要把消息提前传递给小皇子,省得过几天事发,别人添油加醋一番,告诉深宫之中的小皇子,小皇子会害怕周元瑢真的出了什么事。   当天晚上,进入游戏世界之后,周元瑢在庆阳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把这件事告诉了小皇子。   小皇子又惊又怒,睁大了圆溜溜的双眼。   “大皇子竟然要下药害仙人?!”   “大皇子的下三滥招数,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没什么稀奇的。”周元瑢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仙人无所不知,预料到他要害人,已经有了对策,所以,你不用担心。”   “什么对策?”小皇子急急问道。   周元瑢将他和周泰一起讨论出来的对策告诉小皇子。   小皇子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但是,对大皇子的恼怒并没有减轻,他咬牙切齿地说:“魏玄通这个狗贼,真是卑鄙无耻。”   看到小皇子这般恼火,小小的脸颊都鼓起来了,周元瑢觉得非常可爱。   他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放心吧,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只是提前告诉你一声,省得你从不知道什么渠道听到这消息,会手忙脚乱。”   “知道了。”小皇子仍然郁郁寡欢。   “怎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仙人受到威胁,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小皇子闷闷地说道,“我很没用。”   周元瑢感到一种窝心的暖意传上来,他笑着揽住小皇子单薄的肩头:“你还是小孩嘛,仙人是大人了,用不着你保护,你好好学习就是了,让我检查检查,你今天的课业学的如何?”   小皇子的属性面板在空中展开:   文化:392   武术:732   魅力:340   才艺:309   野心:150   道德:118   威望:226   人心:196   好感度:999(至交)   除了威望和人心之外,其他数值都在稳定上升。   文化、魅力和才艺都突破了300,这个数值放在普通人中间,算是出类拔萃的,放在宫廷这样精英聚集的地方,也不算太逊色。   武术则是一直很高,只是骑射训练没办法再教给小皇子更多东西,现在这一项数值到了瓶颈期。   至于野心和道德,这两个数值加的比较累,周元瑢目前还没有找到突击训练的方法,不过这两个数值低,倒是也不影响什么就是了。   周元瑢检视过魏玄极的属性面板,又打开他的行程表看了看。   小皇子的行程表,展现出了一个普通小学生所具备的超强课外培训班兼容能力,周元瑢看着都心疼。   最近,周元瑢又给小皇子加上了新的课程,他也是无意间打开大相国寺梵音大师的状态栏,惊奇地发现梵音大师对自己的好感度竟然高达280,于是,周元瑢就顺水推舟,捞来梵音大师给小皇子上课,梵音大师不愧是大师,既能讲佛经,也能讲天文地理,给小皇子开拓了一番眼界。   除了梵音大师的课程,周元瑢还捞了虞上卿和董大人,以及自家的两个免费培训老师,周泰和周元琦。   于是,小皇子的课外培训班十分的丰富。   这中间只有一个人的好感度低得令周元瑢意外。   这个人就是在酒席上对他敬酒,笑着说什么都听他吩咐的杨文虎。   【温馨提示:杨文虎对您的好感度为「冷淡」(<-100)。】   杨文虎的行程和状态栏都不对周元瑢打开,所以周元瑢也没法邀请他。   他当时吃惊了一下,回头仔细想想,也是,脸上笑嘻嘻,心里***的同事多的是,谁规定杨文虎就一定是真热情呢。   毕竟,一个尚方署的大监事,被周元瑢这个少监事教做事,心里总会不太爽的。   检视过小皇子的状态栏之后,周元瑢十分满意。   “仙人,我会努力学习课业的。”小皇子坚定地说,“总有一天,不会很远的将来,我就会成为仙人喜欢的那种人。”   周元瑢笑起来:“你也不必太拘着自己了,时间还很长,你还很小啊。”   小皇子却没有应声,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暗潮汹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大皇子已经开始动手,他不能再坐以待毙。   *   翌日,周元瑢早早换上官服,准备前往将作监。   在他身后,周泰正在给周元琦捏脸,一张布满癞子的脸倒映在铜镜中,眼睛只有两个小孔,嘴角歪斜,没有人想仔细看这张脸,当然也就分辨不出这张脸后面换人了。   周泰的手艺过硬,不一会儿,周元琦版“赵师傅”出现了,他和周元瑢对视一眼,周元瑢满意地点点头。   “二哥,我平时不爱说话,你也不用说什么,如果有人一定要跟你说话,你嗯嗯啊啊地答应就好。”周元瑢说着,把关着耗子的笼子拎起来,递给周元琦。   周元琦接过笼子:“小弟,你放心吧,我下了药,就放耗子,干完这些事,我就离开。”   “嗯,我会在午时吃饭的时候离开将作监正堂,那个时候你进去就是了,记得一定要让人看见你走进了将作监。”周元瑢叮嘱道。   “知道啦,放心,包在二哥身上。”   两人对完流程,周元瑢出发。   他按照计划,早上称自己昨晚喝多了,还有些晕,倒了许多热水在茶杯里,一杯一杯地喝。   中午,董方规叫他出去吃饭,他便把茶杯放在桌面上。   出门时,周元瑢、董方规和穿着席帽宽袍的“赵三”擦肩而过。   “这个赵三,平时不见他人影,怎么今天倒是来了?”董方规跟周元瑢吐槽道。   “谁知道呢。”周元瑢道,“别管他了,我们吃饭去吧。”   “不不不,我觉得这里面有鬼,”董方规突然谨慎起来,“你看,他平时不来,就捡着我们将作监的大工程要开始了才来,你说他是不是别有所图?”   周元瑢笑道:“也有可能。”   “呵,这人跟吴少监也没什么区别了。”董方规冷嘲道。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去,吃了个午饭,周元瑢算着时间差不多,说要回去继续看案卷,董方规便跟着他一起回来。   刚走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有耗子——!!”   接着是噼里啪啦茶水打翻的声音。    第70章 二更   一切如预料中那般进行着。   周元瑢回到桌前,发现自己的茶杯打翻了,茶水泼了一桌,沾湿了几张无关紧要的纸张。   将作监的几名同僚正举着笤帚,追着一只耗子乱跑,那耗子跑了一阵,钻进柜子下面。   “将作监怎么会有耗子!”董方规惊奇道。   “肯定是有人在将作监吃东西了,就说不要把午饭带回正堂吃,偏偏有人不听。”其他人猜测道。   “周少监,你的茶杯不能用了!”一名主簿对周元瑢说,他脸上仍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我刚才看见,那耗子打翻了你的茶杯!”   “吔!”董方规作恶心状,尽量远离周元瑢的茶杯。   “罢了,我去扔了吧。”周元瑢道,他从书案下面拿出一块擦桌布,捏起茶杯,拿到外面去扔了,又回来擦了桌子。   “你这块擦桌布也快点丢掉吧!”董方规警惕地说。   “没有那么严重。”周元瑢将擦桌布收到桌子下面。   “周少监,你还是真不讲究啊。”一边,阴阳怪气的吴少监又发话了,“皇上赏赐了那么多钱帛,丢一块擦桌布又怎样。”   周元瑢笑道:“建国之初,百废待兴,怎么可以浪费呢,连皇上都主张节俭,我这也只是顺应国策之举啊。”   吴少监顿时没话说了。YXDJ。   董方规笑起来,推了推周元瑢,压低声音说:“你真会说,噎死他!”   周元瑢笑而不语。   开什么玩笑,这擦桌布可金贵的很呢,上面洒的是宫廷禁药,黄金都买不来的玩意,你说丢就丢?   耗子引起的骚乱,在董少卿进入正堂之后,宣告结束。   董少卿以一贯严厉的态度,狠狠批了一顿将作监里的人,问他们是不是闲的没事干了,一个耗子也能搅得他们鸡犬不宁,连活儿都干不下去。   下午,一切步入正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晚上,周元瑢先扮作赵师傅,去了一趟金满堂,告知乔老板,毒药已经下在了周元瑢的茶水中,周元瑢今夜多半就要毙命,请他传达给大皇子。   乔老板喜出望外,表示当即就进宫传信,他拉着周元瑢的袖子,连连说:“赵师傅,你可要小心行事了,千万别被别人发现了端倪。”   “放心吧,我是趁中午人少的时候进去的。”周元瑢道。   从金满堂出来,周元瑢回到家中,与周元琦汇合,周元瑢掏出一百两银票,奖励给周元琦。   周元琦连忙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怎么好意思拿小弟的钱呢!”   推着推着,银票就进了周元琦的口袋,周元琦表示,下回再有这种活儿,还找他。   翌日,周元瑢来到将作监报道。   还没进门,他就看到一群人惊恐地围在将作监大堂的正门前,仿佛里面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都不敢进去。   “怎么了?”周元瑢问道。   他扒开人群,往里看去,只见屋里全是被撕扯的乱七八糟的案卷,地上滚落着笔架、毛笔、砚台,仿佛刚被强盗入室抢劫过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周元瑢吃惊。   “昨天那只死耗子,不对劲。”有人低声说道,“它好像有病,半夜在书柜里发狂,把案卷都扯出来了,桌上的东西也被它乱窜给打掉了。”   “那耗子呢?”   “死了,死状有点吓人,尚方署的杨大监事过来看过,说让我们先别接近,这耗子可能有病。”   大家听到这话,又瑟缩着往后退。   过了一会儿,董方规来了,他神色紧张地叫住周元瑢,把周元瑢带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跟他说:“你知道咱们正堂里有人下毒吗?”   “什么?”周元瑢诧异,董方规这么快就知道了?   “就昨天中午,咱们出去那会,那个带着席帽的怪人赵三,很可能就是他干的,”董方规低声道,“你还记得吗,昨天中午那只躲进书柜里的耗子,就是吃了毒药,才会半夜突然发狂而死。”   “什么,这里怎么会有毒药?难道是耗子药?”周元瑢诧异。   “不是耗子药,它毒发的状况很像是一种宫廷禁药的效果,我爹上报虞上卿以后,虞上卿立刻叫了太医院的人来,检查之后,知道耗子是中毒了,但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中毒的。”董方规道,“过一会儿就要派人来检查正堂里的食物和茶水。”   “原来是这样。”周元瑢思索道,“要说吃了什么的话,吃东西的人也会毒发吧,可是人都没事。”   “你说的有理,所以我怀疑,会不会毒药是下在茶水里的?”董方规看向周元瑢,“耗子喝了茶水,把茶杯打翻了,所以没人喝到毒药,我记得当时,好像有好几个茶杯都打翻了,还有你的……”   周元瑢真想称赞一声聪明,不过,他忍住了。   “那种宫廷禁药有什么特征吗?如何辨别呢?”周元瑢问道。他记得那种药是无色无味的,可惜了。   “那种药是无色无味的,”董方规道,“但是兑水放上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散发出恶臭,像是臭鸡蛋的味道,臭味会越来越浓。”   “找到了!”有人从正堂里出来,高呼着。   众人纷纷散开条路,捂住鼻子。   周元瑢和董方规向正堂大门前看去,只见两名太医从正堂里出来,其中一名太医端着一个托盘,中间放着一条擦桌布,此时,那条擦桌布上正飘出呛人的臭味。   董方规看着那条擦桌布,惊奇道:“这、这不会是你那条擦桌布吧?”   他回过头,看向周元瑢,周元瑢也努力配合了一个惊奇的表情。   很快,太医院的鉴定结果出来了。   虞上卿把周元瑢叫到单独的房间里,问他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董衡在旁边黑着脸坐着,听到虞上卿这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这能怪周少监吗?周少监平步青云,当然会引来许多人的嫉妒,但是,谁这么恶毒,竟然在周少监茶杯中下药?这周少监怎么会知道!”   “董衡,你不要激动。”虞上卿安抚道,“我也知道,周少监现在太过显眼了,可能会招致一些猜忌,这当然不能怪周少监。”   周元瑢惊讶道:“真的是在我茶杯中下的药?”   虞上卿叹了口气,对周元瑢讲出太医们的鉴定结果,周元瑢用来擦茶水的那块布,上面浸透了毒药,还好周元瑢用完擦桌布之后洗了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真是可怕,我没有得罪什么人啊。”周元瑢继续表演,一个被下毒者在知道下毒事件之后,恰到好处的惊慌和乱猜,“如果说仇敌的话,我应该只得罪过一个人。”   “谁?”虞上卿和董衡都看过来。   “宋玉理。”   这个回答真是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董衡拍了一下大腿,道:“那能叫你得罪了他吗,分明是他想让你在少府寺待不下去。”   说着,董衡向虞上卿一撇嘴,你看,周元瑢根本就没有得罪过谁嘛,从周元瑢这边找,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宋玉理应该是进不来少府寺的,昨天没有人见到他。”虞上卿道。   这时,一个声音从门边传来:“我怀疑是那个戴席帽的怪人!”   董衡回头一看:“董方规,你怎么来了!”   “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昨天中午,我和周少监一直在一起,他经历的我都经历了。我怀疑那个赵三,不是没有证据。”   虞上卿道:“方规啊,你有什么证据?”   董方规走上前,拍了拍周元瑢的肩膀,让他不要担心,继而说道:“昨天和我周少监一起出去吃饭,这时候,那个赵三出现了,就在我们出去时,他正好进入正堂,我还跟周少监说,这个怪人,怎么偏偏在我们将作监的大项目批复之后才出现,是不是想趁机吃白食。”   董衡皱眉:“董中丞,不要乱说。”   “我只是照实说罢了,”董方规不忿道,“这是我看到的,后来我们就出去吃饭了,大约吃了不到半个时辰,我们返回时,就听到正堂里有人喊叫,说有耗子,进来就看到周少监的茶杯打翻了。”   “这些我们也知道,证据呢?”董衡问道。   “证据就是——吴少监看见那个赵三在周元瑢桌子旁边转悠,转了一会就出去了,根本没碰别人的茶杯。”董方规说道。   “什么?”董衡诧异,竟然真的有目击证人。   董方规也是事后想起来,吴少监当时似乎来阴阳怪气周元瑢,说什么耗子喝过了他茶杯里的水,让他把擦桌布扔了,他便想着,董衡说不定中午一直在将作监大堂里呆着,可以问问他,没想到真问出来证据了。   “叫吴少监来。”虞上卿的表情严肃起来,“一问便知。”   董衡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他看向周元瑢,眉眼间流露出担心。   半炷香的时间后,吴少监将他所见都说了出来。   就是赵三在周元瑢茶杯里下毒!   虞上卿和董衡举行紧急闭门会议,两人大大地争执了一番。   原因就在于,那赵三不是普通的录事,他的举荐人是大皇子,他下的毒也不是普通的毒,是宫廷禁药,可想而知,是谁让他下毒的。   而周元瑢的举荐人是二皇子,二皇子和大皇子不对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周元瑢又大出风头,给二皇子长了脸,大皇子会不满也是意料中事。   只是,虞上卿和董衡都没想到,大皇子竟然会采用这么下作的招数。   两人的分歧点主要产生在如何处理这件事上。   董衡提议,直接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奏明皇上,请大理寺彻查。   虞上卿则认为,这样可能会引起皇上不快,不如问一问杨太师的意见,杨太师一向善于揣摩圣意,让他拿主意一定是稳妥的。   董衡不满:“虞上卿,这件事可是歹毒至极,有人要置周少监于死地,如果杨太师的意思是压下来,难道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虞上卿叹气道:“好歹少府寺现在最大的工程,是杨太师挂名监督着,我们越过杨太师直接禀报皇上,也不是很妥当,所以我想,还是禀报一声的好,现在杨太师不是还不知道嘛,你怎么知道他就会压下来呢?”   董衡说不过虞上卿,最终决定把这件事先告知杨太师。   杨太师听到这个消息后,既没有说不让上报,也没有说支持上报,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还回过头来责备虞上卿,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件事。   但是,杨太师既然已经知道了,当然不能当做不知道,他只好去了一趟端阳宫。   “我当面问问大皇子,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杨太师道。   等他问回来,时间又过了三天,杨太师告诉虞上卿和董衡,大皇子说他本来是想让赵三带一份补身体的参片给周元瑢的,没想到赵三不知怎么搞的,把参片带错了,这才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这怎么能说是笑话呢!”董衡听到之后,急了,“而且毒药和参片都分不清楚,这说出去谁信!”   虞上卿叹了口气,拉住董衡。   杨太师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   周元瑢听到“参片说”时,也觉得非常搞笑。   真不愧是和稀泥的王者,杨太师。   为了两边都不得罪,他选择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反正周元瑢没有被毒死,那就没有必要闹大。   他对这个结果,虽然有点失望,但也算是意料之中。   周泰说过,大皇子没有那么容易扳倒,别说扳倒,眼下是连他的一根汗毛都没有碰到。   不过,还好,因为周元瑢是被害人,他借此机会,得到了很多主动权。   比如,他向虞上卿提出要求,给他一个单间,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进入。   “这没问题,”虞上卿叹道,“你放心吧,那赵三,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不管他是主观故意还是无意,给你茶杯中下毒总是事实,所以我们暂时禁止他进入少府寺,等到一切都调查清楚了再说。”   周元瑢道:“这样最好,那就劳烦虞上卿了。”   闹了一回之后,周元瑢回到家中,换上赵师傅的行头,前往金满堂。   周元瑢慌里慌张地找到乔老板,告诉他,下毒失败了,周元瑢没死,而且少府寺还调查到他头上来了。   “现在该怎么办?”周元瑢抓紧乔老板的袖子,“我是不是要被抓了?”   乔老板气得一甩袖子:“注意点距离!你失手被抓,不是活该吗?谁让你下个毒都下不到位!大殿下要被你连累死了!”   周元瑢也火大:“那是我的错吗?我不是说了吗,我只会搞搞小发明,下毒杀人这种事,我根本就不会!而且我已经冒险按照你们的指示把毒药下在周元瑢的茶杯里了,谁知道会有耗子突然跑出来把他的茶杯打翻了呢?”   “那你也不该做的那么明显,一下子就把你给抓住了,要不是杨太师通风报信,眼下你已经被抓到大理寺了!”   周元瑢气道:“我被抓到大理寺,乔老板你也跑不了!”   乔老板梗住。   “乔老板,你那么积极怂恿我去下毒,就没想过,如果我被抓了,我肯定受不住毒打,会把你供出来,咱们两个交往这么久,大家都有眼睛看着呢,你猜我把你供出来以后,你会不会变成这件事的主使,给大皇子当替罪羊?”周元瑢吓唬乔老板。   “这……”乔老板一想,还真是,大殿下弃子的时候,肯定连他乔老板一起扔了,金满堂再换个老板,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他转而笑起来,“赵师傅,你不会供出我的,对不对?不,应该说,我们两个都不会被抓的,你放心吧,大皇子已经给过杨太师明示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你说算了就算了?”周元瑢气道,“现在少府寺不让我去了,还说要调查我,我该怎么办?”   “你先藏起来,避避风头!”乔老板道,“赵师傅,你不是很擅长人间蒸发吗,你现在就来一个人间蒸发!”   “哼。”周元瑢继续甩脸子,“也只能这样了!”   乔老板见哄住了脾气很大的赵师傅,也松了口气,赔笑把他送出金满堂。   “对了,你知道大皇子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吗?”周元瑢站住脚,装作随意地一问,“他还准备派人去将作监下毒吗?”   “下毒是不大可能了,你没听说吗,现在少府寺专门派了人保护周元瑢,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得手了。”乔老板叹了口气,“大皇子这回也是踢到铁板了,将作监那个董衡,是个刺头,总想着把这事儿往上捅,大皇子顾忌着他,最近都不会轻举妄动了。”   周元瑢心想,感谢董大人,他总算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专心干活了!    第71章 一更   当天晚上,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   “事情解决了。”周元瑢语气轻松地对小皇子说,“大皇子短时间内都不会来烦我了。”   小皇子紧张兮兮地抓着周元瑢的衣服,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放心吧,我没事。”周元瑢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仙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小皇子却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问出整个过程。   周元瑢笑着拉起小皇子的手,两人在庆阳宫皇子寝殿的坐榻前挨着坐下,周元瑢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小皇子。   本来,这种阴损的事情,周元瑢也不想让小孩知道,但是小皇子不是一般的小孩,他从小就生活在宫廷斗争之中,早点知道这样的事,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要让小皇子对大皇子的手段,有个防备。   “魏玄通竟然如此狠毒。”小皇子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他单薄的肩膀也因为气恼而紧绷起来,“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说着,小皇子猛地一拍榻上矮几,装在碟子中的糕点震动起来。   “你要怎么让他付出代价?”周元瑢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大皇子短期内不敢再轻举妄动,我也可以放心做事,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不是!”小皇子气恼地抬起头,小脸因为生气浮现出潮红,他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周元瑢,“魏玄通没有因此受到任何惩罚!皇上都不知道他如此卑鄙无耻!我要去告诉父皇。”   “不行。”周元瑢果断道,“你打算现在跟大皇子翻脸吗?”   小皇子困惑地看着周元瑢。   “你若是把这件事告诉皇上,就要准备好和大皇子撕破脸,以皇上的秉性,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将作监少监,就惩罚自己的大儿子,大皇子什么都没有损失,你却暴露了自己,直接和他对上,这是很不明智的。”周元瑢对小皇子陈以利弊,“相反,我之所以采用这样的手段,就是让大皇子知道不能随便对我动手,他害怕皇上知道这件事,还想要顾及颜面,所以我们之间能够达到短暂的井水不犯河水,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可是!”小皇子明显不认同周元瑢所说,“仙人你也知道是短暂的,魏玄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下手,难道我们要永远处于被动吗?是他先打破了平衡,我们为什么要忍?应该让他知道,不要轻易对我的人出手,否则,他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周元瑢一怔,我的人?   这句话,这语气,为什么那么耳熟?   好像二皇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二皇子说起来就没什么问题,小皇子说起来就有种小猫挠人的萌感。   “仙人,你这是什么表情?”小皇子注意到周元瑢的神态一点都不严肃,“你在笑吗?”   “没有。”周元瑢坚决地否认。   “总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知道吗?”周元瑢提醒道,“之后一段时间,我都会很忙,有时候晚上可能会来晚,你不用担心。”   “……”小皇子仍然是气鼓鼓的样子。   *   自从摆脱了大皇子的纠缠,周元瑢便全身心投入到京城排水方案的修订中。   他根据京城的地势高低,重新确定了主排水管道的位置,并将主排水管道的规格发给尚方署,尚方署根据此规格制作直径约八尺的排水管道,中间衔接处增加不易腐蚀的金属网,过滤较大的物体,防止堵塞主排水管道。   在尚方署动工的同时,周元瑢重新绘制了京城的排水管道网,在几个容易积水、居民活动量较大的地方,重点增加了污水井和固定的垃圾场。   三个月后,时间进入初秋,排水管道基本制作完毕,京城排水系统的详细图纸也确定了下来,就剩下施工部分了。   杨文虎向虞上卿和董衡拍胸脯保证,他一定能在冬天来临之前完成任务。   周元瑢听到这话,不由得想到尚方署的后院里,被杨文虎鞭打的皮开肉绽的工匠。   “杨大监事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我们的图纸都画了三个月,安装起来怎么可能只用两个月呢。”周元瑢道,“我觉得还是合理分配工作量比较好。”   杨文虎的笑容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快,但是很快又堆起谄媚之色:“周少监教训的是,不过,周少监有所不知,我能说出这话,是有底气的。”   “哦?”周元瑢怀疑地看向他。   “这次有杨太师坐镇,允许我调用监狱里苦役犯,约莫有六千之数。”杨文虎笑道。   周元瑢诧异,杨太师竟然如此雷厉风行,解决了工匠不足的问题,怪不得董大人说,有杨太师在上面挂名,问题就会变得简单很多,周元瑢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施展他的抱负。   看到周元瑢如此意外,杨文虎笑道:“周少监,你为人心善,看不得工匠受苦,这下可好,来了许多苦役犯,他们本来就是有罪的,想必周少监不会再浪费多余的同情心在他们身上了吧。”   “嗯……”周元瑢道,“既然是苦役犯,服苦役也是他们受罚的一种方式,我当然不会同情。”   “这就好,”杨文虎收起笑容,“那么之后的工程进度,就按照我说的来吧,请周少监不要在做多余的事情,这样我会很难办。”   周元瑢皱起眉头,杨文虎这是什么态度?   他想到了曾经在游戏模式下看到的杨文虎的好感度。   <-100(冷淡)   就连路人甲都比这个好感度高,看来,杨文虎是真的对他不怎么待见。   大相国寺工程中,杨文虎的低头认错,也不过是一时之举,他心中仍是不认可周元瑢的做法的,并且不忿于周元瑢总是对他的工作内容指手画脚。   周元瑢不想在这个时候跟杨文虎起冲突,而且,如果这次施工所用的人力,真的是来自于苦役犯的话,他确实没有必要为这些人争取什么。   “好吧,我也乐得休息。”周元瑢道。   杨文虎这才又露出了笑意:“这才对嘛,周少监,为什么要操别人的心呢?”   虞上卿在旁边听着,感觉这两人说话间似乎有些夹枪带棒,他不希望工程中如此重要的两人产生龃龉,便说道:“杨监事,周少监是这次工程的实际主持者,就算工程已经从设计阶段,进入了营造阶段,但是,周少监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你们两个还是要及时联络的,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商量。都是为京城百姓谋福祉,为什么要互相排斥呢?”   董衡也附和。   在两名领导的监督下,杨文虎不得不与周元瑢握手言和,表示以后一定会密切合作,不分彼此。   当然,走出这个院子,杨文虎就把这样的约定抛到了脑后。   他马上就要大展身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京城排水管道的铺设工作,两个月的时间,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向上面呈上一分令人惊叹的答卷。   “仅仅满意是不够的,”杨太师在教育小辈们的时候说过,“必须要令人惊叹,没有人能做到,只有你能做到,皇上才能在下一次想起你。”   现在,机会来了,杨文虎当然不会把一个小小的将作监少监放在眼里,周元瑢的妇人之仁,在他看来,是非常天真可笑的行为,也只有这些纸上谈兵的文臣,才会说出要保护工匠这种瞎话来。   人的天性就是偷懒,保护他们只会让工期和质量双双下降。   杨文虎回到尚方署,走进他的秘密仓库,环视墙上悬挂的各种刑具,杨文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   把工程图交给杨文虎之后,周元瑢告假回家休息。   望着外面绵绵的秋雨,周元瑢终于可以喝一杯热茶,优哉游哉地度过一整天时间。   等到明年灵渠全部完工,京城的百姓就可以过上空气清新、用水安全的生活了。   真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啊。   周元瑢好好地休息了三天,换上赵师傅的行头,前往刘师傅修理店。   大皇子最近表现的都不错,十分消停,没有给他找事。   他现在也该去慰问一下乔老板了,顺便探探口风。   谁知,刚到刘师傅修理店门前,周元瑢就听见哭声。   “这可怎么办啊,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友德,你哭也没用啊,还是快回去照顾你哥哥吧。”刘师傅叹息着,劝说道。   “我没脸回去,都怪我,都怪我!”   周元瑢听出正在哭泣的人,是刘师傅修理店的一个年轻工匠,曾经跟着周元瑢一起做花露蒸馏器,就数他手脚最快。   这年轻工匠叫做王友德,他还有个哥哥叫王友志,两个人都是做工匠的,不过他哥哥干的都是粗活累活,养着家里,王友德身上的负担没有那么重,他便到刘师傅修理店来跟着刘师傅做些有趣的玩意儿。   这一年中,因为周元瑢接了很多赚钱的手工活儿,又不累,还能赚到很多钱,王友德一直干得很开心,还想拉着他哥哥一起来。   只是刘师傅修理店暂时不缺人了,又因为保密的缘故,不宜招太多人进来,王友志才没能进来。   如今听来,王友志似乎在外做工,出了什么意外,王友德才在此痛哭。   周元瑢正想迈步进去,问问什么情况,忽然听王友德哭诉道:   “都怪我……都怪我给我哥介绍了少府寺修排水管道的活,想着是三公子的工程,一定是很好的机会,跟着三公子干,哪儿有不发财的呢,谁知、谁知……呜呜……”   周元瑢一愣。   “那简直不是人干的活!那个姓杨的,根本就是地狱恶鬼!他一定会下地狱的,永世不得超生!”王友德咒骂道。   周元瑢顿了顿,迈步走进刘师傅修理店,看见王友德坐在地上,众工匠正面色沉重地围在他身边。   “三公子?”刘师傅第一个发现周元瑢走进来,急忙叫道,“你怎么来了?”   王友德怔住,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周元瑢一眼,撑着地要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元瑢走上前,“能不能全部告诉我?”   王友德开始憋着气,不愿意同周元瑢说话,还是经过刘师傅的开解,他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讲了。   原来他听说周元瑢在少府寺主持了一项大工程,就立刻让他哥哥王友志去少府寺报名,隔天就被选中,编进了修理朱雀街排水管道的队伍,当时,王家兄弟还觉得他们特别幸运。   谁知,正式动工之后,尚方署的杨监事对工匠们统一进行不近人情的管理,只要工匠动作稍微慢一点,或是稍微犯一点错,杨监事就对他们非打即骂,用铁鞭子照着后背打。   人在紧张之下,难免会犯一些错误,王友志在放排水管道的时候,没有拿稳,排水管道放下去时,比计划的位置偏移了一点点。   杨监事当场暴怒,冲着王友志就是一顿鞭子,王友志实在受不了,说他不干了,杨监事不仅没有放过他,还一脚把他踹到了坑道里。   王友志的腰撞在排水管道边缘,当时腿就动不了,被几个工友抬回家,直到现在还无法下地,这辈子恐怕就是废了。   本来是家中顶梁柱的王友志,一夜之间变成残废,王友志的爹娘便去杨监事面前要个说法,谁知杨监事叫人把两个老人家打了一顿,还告诉他们,如果还敢闹事,就让衙门把他们抓到牢里去。   “竟有这等事?”周元瑢吃惊地说,“可是,你们是良民,又不是苦役犯,怎么能随意打骂呢!”   “三公子……那个叫杨文虎的监事,凶名在外,你不知道吗?”有一名知情的老师傅说道,“我们这些在尚方署里做过事的,都知道……唉,若不是家里吃不上饭,谁会去尚方署那种地方,给杨老虎做事呢。”   王友德听到此处,方才哭道:“三公子,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当初叫我哥遇到麻烦,就报你的名字,他们总能通融通融,谁知,我哥报了你的名字,还被杨文虎那个恶鬼踢到坑道下面!我还以为……你和杨文虎是一伙的,你当了官,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了。”   周元瑢感到周围的工匠们,一个个把目光投过来,似乎也带着和王友德一样的疑问。   “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周元瑢道,“先带我去你家里看看,找个郎中,给你哥哥和爹娘治疗伤势。”   “真的吗?”王友德惊喜,“多谢三公子!是我不对,我不该胡乱猜测。”   “就是嘛,三公子就不是这样的人。”“这工程是三公子主持的,只要交给三公子就没问题了。”“三公子,你可千万不能轻易放过那个杨老虎!”   在众人如释重负的话语中,周元瑢转身进去换掉赵师傅的行头。    第72章 二更   王友德家住在葫芦巷中,因为两个儿子都是做工匠的,王家的小二楼修得特别漂亮齐整,王家二老为人勤劳,在小二楼前开垦了一片菜地,正值秋季瓜菜成熟之际,藤蔓上的瓜茄都沉甸甸的,地里的萝卜、青菜也都成熟可以采摘了,叶片都水灵灵的。   只是,王家二老受伤卧床,没时间收割瓜菜,王友德也没有这个心情。   周元瑢来到屋中,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窗户紧闭着,床上卧着两个老人,墙角的褥子上,王友德的哥哥王友志正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情形太惨,让周元瑢想到了以前在设计院工作时,见到的那些工地事故,工人总是承担着最大的风险,出卖着最廉价的劳动力……一旦受伤残废,全家的顶梁柱就塌了,勤勤恳恳换来的只有后半辈子的贫困潦倒。   周元瑢拿出身上的银票,递给王友德:“友德,你快去芝兰堂请个大夫来。”   王友德一见银票的数额,顿时有点呆:“这、这么多?”   “健康才是最大的财富,如果能治好,难道你哥哥挣不来这么多钱吗?快去吧,别耽误了。”周元瑢道。   “好、好,那三公子在这里等一等。”王友德捧着银票出去了。   周元瑢环顾四周,看见灶台上有个水壶,他走过去,发现水壶中还有一些水,不过不热了。   周元瑢想找个火折子把灶台里的火升起来,弯腰扒拉了半天,也没找到。   这时,墙角的褥子上,传来了虚弱的询问声:“你是谁?是……友德的朋友吗?”   周元瑢连忙走到墙角,蹲下身:“我是从刘师傅修理店来的,友德去找大夫了,你是友德的哥哥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水……水在灶台上,你自己倒了喝吧。”王友志说道。   周元瑢不由得心中一酸,这王友志都伤成这样了,还顾着招呼弟弟的朋友。   “友德哥哥,我不渴,我是来看你的。”周元瑢说道。   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王友志棱角分明的脸,在此之前,王友志应该是个很能干的人,但是现在,他的脸颊都凹陷下去了,更显得颧骨突出。   “唉……”王友志眼睛无神,“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问问你,排水管道工程的事,杨文虎——”周元瑢刚说到一半,就看见王友志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起来。   “别、别在我跟前提那个畜生!”王友志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实不相瞒,我就是冲着这件事来的,我想尽量多地掌握杨文虎虐待工匠的消息,这样才好向上检举他,让他受到惩罚。”周元瑢道。   王友志看了周元瑢一眼,突然笑了一声:“不会有什么惩罚的,我们这些工匠,本来就是贱命一条,我本以为跟着弟弟熟悉的周三公子做事,会好一些,没想到……比别处还要糟。”   周元瑢顿感尴尬,他硬着头皮说道:“友德哥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管我等会儿说什么,你都不要生气,不要激动,如果因此伤了身体,你弟弟会很伤心的。”   王友志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既然是我弟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好吧,我答应你,什么事还能比我的腿不能动了更叫人激动的,我现在已经不会激动了。”   “……我就是你说的周三公子。”周元瑢道。   屋里静了静。   王友志突然挣扎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变的狰狞起来,他猛地扯住周元瑢的衣服,声音嘶哑地质问:“你就是周三公子??”   “对,我就是周元瑢,友德哥哥,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周元瑢没有躲闪,任他抓着自己的衣服,目光沉静地望着他。   王友志怒气冲冲地盯着周元瑢看了一会儿,猛地松开手,身子又倒回褥子上,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   “友德哥哥,你没事吧?”周元瑢连忙去看他压到哪里了。   正在此时,王友德带着芝兰堂的大夫进来:“快快,大夫,您快帮我哥看看,前天受的伤,现在还不能走路……”   大夫来到床边,拿出药箱,开始给王友志看伤。   周元瑢站起身来,退到一边,王友德担心地在旁边转来转去。   从头到脚检查过一番后,大夫告知王友德,他哥哥的这腿,还不是完全废了,可以慢慢复健,不过不能达到没受伤时的状态。   王友德惊喜交加:“真的吗?太好了!”   他来到床褥边,激动地捧着王友志的手:“哥,你听见了吗?大夫说你的腿还有救。”   兄弟俩抱头痛哭了一阵,王友德又引着大夫去看了受伤在床的老人。   连大夫看到这一家的情况后,都连连摇头,说实在太惨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打成这样,连老人都不放过。   “唉。”王友德低声在大夫耳边说了个名字,大夫顿时面露了然之色:“怪不得……”   大夫开过药,王友德付了钱,千恩万谢地把人送出门。   回到室内,王友德蹲下身,找到打火石,点燃灶台里的火,把水烧上。   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着,王友德回到床边,看了看爹娘的情况,又返回到王友志身边。   “哥,你不要生三公子的气了,这件事不能怪三公子,只能怪我,没有调查清楚。”王友德懊恼道,“三公子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他只是负责设计排水管道的人,并不了解杨文虎干了什么。”   王友志将信将疑地看看周元瑢,又看看弟弟。   王友德将他今天到刘师傅修理店,巧遇周元瑢的过程说了一遍。   “原来……是三公子出钱请的大夫。”王友志顿时有些惭愧,“怎么不早说!友德,你也是的,你怎么不说清楚!”   王友德连连承认错误。   把误会说开后,王友志的态度明显友善了不少。   周元瑢觉得差不多可以说明来意了。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知道杨文虎到底是怎么对待手下的工匠的,还有,我听他说,这次参加排水管道工程的人,都是牢里放出来的苦役犯,有六千多人,是不是真的?”   王友志跟着杨文虎做了一段时间的工程,但仍然不知道杨文虎手下到底管着多少人,他说他是负责朱雀大街铺设管道的,一条街上分了五十段,每一段有十个人在做事,一条大街大约是有五百多人干活。   据他所知,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只有那么一两个苦役犯。   “你是说,十个人里,只有一两个苦役犯?”周元瑢诧异。   如果真的有六千多个苦役犯,按照这个人力分配,肯定不用再额外招人了,可是,杨文虎还是额外招了人。   不仅如此,招的人还占着大多数。   “可是,如果这些人都是自由之身,杨文虎这样虐待他们,他们为什么不跑呢?”周元瑢问道。   王友志摇了摇头:“三公子,你看我……我想撂挑子不干了,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其他人也是一样,而且,像我这样的普通百姓,去应征的并不多,还有一大部分是服徭役的壮丁。”   周元瑢听出了这中间的问题,如果是服徭役的壮丁,那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因为官府工程的需要,从各家各户免费征调来的,和苦役犯有本质区别。   如果像王友志这样,是自己去应征的,不想干了,结完工钱就走,也没什么问题;若是服徭役的壮丁,在服徭役的期限还没到的时候就逃走,那就是公然对抗官府,官府可以直接抓他们下狱,甚至牵连到家里的人。   在一些年代中,沉重的赋税和徭役,就是逼的很多平民铤而走险的原因。   “原来……并没有六千多名苦役犯。”周元瑢暗暗心惊,“苦役犯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服徭役的良民,还有少部分自己应征的人。”   “是的。”王友志应道,脸上显出苦涩之意,“我还能跑,我那些可怜的工友,都跑不了,他们的名字户籍,都捏在杨文虎手里,只能被杨文虎活活压榨死。”   “你的意思是……”   “杨文虎叫他们没日没夜的干活,累得动不了就用鞭子抽,抽到人废了就丢在一边,不管他们的死活,”王友志苦笑道,“他们为了自己的家人不被牵连,只能不停地干活,一直干到像死人一样躺在路边。周三公子,若是你想了解实情,只要去朱雀街上看一看,听一听,就知道了。”   *   周元瑢从王家出来,沿着葫芦巷一直走,穿过一条条的街道,来到朱雀街上。   本来繁华的城市主干道,此时一片萧索,家家闭户不出,街道中间,挖开一道道深沟,许多灰头土脸的工匠正在深沟中爬上爬下,他们身上没有带任何防护用具,随时都有可能翻到深沟中去,就像王友志那样摔个半身不遂。   工匠们如同提线木偶般木然地工作着,每一段沟壑边,都站着一个手执鞭子的监督人,他们穿着尚方署的官服,是杨文虎的手下,只要看到有人慢了一些,他们就会拿鞭子抽那人,一边抽一边咒骂。   周元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乱来的施工现场。   这是生怕工匠死的不够快吗?   这是生怕京城的百姓人数太多吗?   一名工匠缓慢地搬着沉重的零件,向深沟上面爬来,忽然间,他脚下一滑,往下落了两尺。   周元瑢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去,想帮帮那人,却见旁边监督的官吏扬起鞭子,凶狠地说道:“你还要爬到什么时候?谁让你偷懒的?”   说着,拿鞭子就要抽下去。   想也知道,这一鞭子抽下去,那工匠肯定会坠落。   周元瑢抢上一步,拿出自己的腰牌:“住手!我是将作监少监周元瑢,立刻给我把鞭子放下!”   那小吏看见周元瑢的腰牌,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把鞭子卷了卷收起来,冲周元瑢陪笑道:“少监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杨文虎在哪里?”周元瑢气不打一处来,“我要见杨文虎。”   “这……”小吏谄媚笑道,“杨监事今天去太师府了,可能一时间寻不来。”   “去太师府了?”周元瑢心中冷哼一声,“罢了,若是他回来了,你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说将作监的周元瑢找他,请他明日到将作监一叙。”   小吏连忙点头哈腰。   “鞭子给我。”周元瑢伸出手。   小吏一愣,还是把鞭子交了出来。   “你这样抽人,人会掉下去的,这么深的坑,轻则挫伤,重则瘫痪,你知道吗,这些人家里,他们就是壮劳力,你让他们服完徭役就废了,多少家庭往后就吃不上饭了。”周元瑢冷笑道,“到时候你猜会怎么样?”   小吏迷茫:“就……街边多几个叫花子呗。大人,咱们京城里叫花子还少吗?”   周元瑢要被小吏气死,也罢,杨文虎调教出来的,和他们主子都是如出一辙。   “行,我不跟你多说,你就记着,不许打他们,不许大喊大叫,你帮不上忙,就在一边闭嘴看着,明白?”周元瑢指着他训斥道。   小吏连忙垂下头去:“小人明白。”   周围的工匠,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   一个个惊奇的目光看过来,逐渐具有了感激的温度。   将作监少监周元瑢,这个名字,他们好像在哪里听过……   对了,就是京城排水系统的设计者,杨文虎召集他们干活的第一天,就提过这件事……   这个人不是坐在书斋里,足不出户的大学者吗?   怎么会突然走到街道上,替他们伸张起正义来?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是,周元瑢却又实实在在地让他们短暂地得以喘息。   看到曾经拎着鞭子,对他们随便打骂的小吏,被周元瑢训得像孙子一样,大家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种痛快的感觉!   周元瑢收起鞭子,继续往前走去,挨着朱雀大街的五十段工程全部走了一遍,收到一大包鞭子。他通通拿走,扔在一个背街小巷中。   沿途所到之处,工匠们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本来门户紧闭的街坊们,这会儿一个个从窗户、门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贺喜的事,这些天来,他们听到的只有工匠们的痛叫和小吏们的叫骂,连夜里都不能休息。   ……   周元瑢回到刘师傅修理店,换上赵师傅的行头,匆匆往金满堂赶去。    第73章 一更   周元瑢来到金满堂后,和乔老板一聊,发现乔老板的心情不错,也没有提要继续下手除掉周元瑢的事儿。   两人聊了聊火锅的营收,乔老板把半年来火锅的进账结给周元瑢,让他放下心里,踏踏实实地搞小发明,和乔老板一起,让金满堂的营收再创新高。   “至于少府寺的事儿,你就不用管啦,大殿下如今也清醒过来了,你的才能不在那里,不该让你去。”乔老板笑呵呵地说道。   “哦?”周元瑢却在乔老板的话里听出别的意思,“大殿下的意思是,会另外派人下手?”   “不错,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听说周元瑢的设计图也做完了,剩下的都是尚方署的活儿,虞上卿给他的保护也放松了,宫里对他的关注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这个时候下手,再好不过。”乔老板神神秘秘地说,“所以,大殿下找了个专业的杀手,伺机而动,等到周元瑢落单的时候,就——咔!”   乔老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周元瑢不由得后背发毛,什么鬼,大皇子记仇记这么久的吗?他是和大皇子结下了什么杀父之仇吗?为什么非要抓住他不放!   见周元瑢不说话,乔老板本能感觉气氛怪怪的,他忍不住问道:“赵师傅?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周元瑢飞快地思考着,“我是想,如果我现在动手,会不会比大殿下派人直接杀了周元瑢稳妥?”   “什么?”乔老板诧异,“你不是不想掺和到这件事里吗?”   “可是这样一来,大皇子就会对我们更加的信任啊,乔老板,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当金满堂的老板吗?”周元瑢煽动起乔老板来,“我们把这件事揽下来吧!”   乔老板愕然地望着周元瑢,这赵师傅是怎么回事!前面说做不了的也是他,现在说放手让他做的人也是他!话都给赵师傅说完了!   “你、你真的有把握?”乔老板毕竟还是想以后飞黄腾达的。   “最近少府寺也对我放松了戒备,我这里的药粉还保留了一些,有了上次的失败经验,我这次一定会成功!”周元瑢信誓旦旦道。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策。   “好!赵师傅,那我立刻禀报大皇子,大皇子想必会喜出望外!”乔老板喜道,“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   翌日,周元瑢来到将作监。   还没走进大门,一个人气冲冲地从旁里出来,拦住周元瑢:“周少监,你什么意思?”   周元瑢抬眼一瞥,不出预料,是杨文虎。   杨文虎面色不善,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老虎。   “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杨监事。”周元瑢双手抱臂,转过身,直面杨文虎,“你随意殴打良民,致其瘫痪,使那一家之中的顶梁柱倒下,往后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时候随意殴打良民了?周少监,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杨文虎怒道。   “是吗?那你能发誓,你手下的工匠,全都是苦役犯吗?”周元瑢眯起眼睛。   杨文虎一怔。   再联想到昨天下属向他告状时的说辞,说将作监的周少监看见他们当街训斥工匠,于是夺下了他们的鞭子,整个朱雀大街上的小吏,都被周少监训斥了一顿。   “俨然是要翻天啊,周少监根本没把杨监事你放在眼里。”那告状的下属说道。   杨文虎现在想到这件事,都感觉太阳穴上有根筋,一抽一抽地疼,这个周元瑢,什么时候才能不多管闲事,告诉他是苦役犯不就完了吗?怎么还来尚方署找事?真当他杨文虎好脾气不成?   “周少监,你不觉得,你管的太宽了吗?”杨文虎气冲冲道,他向空中一拱手,“都是给皇上办事,也不分谁高谁低,你管好你自己的设计图就罢了,干什么又来管我的闲事?我这么多年的大监事,难道是白当的,还要你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来教我怎么管理工匠?”   “你不用跟我扯那么多,我就问你,你派去做工的人,真的都是苦役犯吗?如果是苦役犯,你随便打骂,我不管,如果是服徭役的良民,你这么往死里打,你就是滥用刑罚!”周元瑢才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就事论事,只说这一件事,其他乱七八糟的大帽子,他一个也不接。   “好,好,好,”杨文虎怒极反笑,“好你个周元瑢!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不过是仗着二皇子看中你,就胡作非为起来,你这样做,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会让你主子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人脉毁于一旦!”   接着,杨文虎从怀里取出一张文书,摔在周元瑢身上:“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周元瑢向文书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京城水体改造工程耗费人力甚大,特批苦役犯六千名参与建造,由少府寺尚方署大监事杨文虎调遣。   下面盖着杨太师的印信。   原来如此……怪不得杨文虎如此嚣张,原来是有人在背后撑腰。   周元瑢并不了解杨太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在古代,世家大族内部互相庇护,也是很常见的事,杨太师给杨文虎写了这么一封文书,象征性地派了些苦役犯,剩下的让他从良民中征召,在名义上,杨文虎就可以对这些工匠随意打骂,而不必受到大晟法律的约束。   对杨太师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就能给杨文虎行个方便,何乐而不为。   “怎么样?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杨文虎见周元瑢不说话,料他是无话可说,心中得意起来,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杨监事,眼见为实,这文书说明不了什么,不如我们到朱雀街上去,将那些工匠的户籍一个个查一遍,看看有多少是苦役犯,多少是良民?”周元瑢不疾不徐地说道。   杨文虎脸色骤然一变,突然抬高声音:“周少监,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你是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连杨太师的印信,你都不相信?!”   “杨大监事。”周元瑢也不打算再跟杨文虎扯皮了,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不相信杨太师,我是不相信你。”   杨文虎没想到周元瑢区区一个少监事,竟然敢直接挑衅他。   他的威慑全无作用,抬杨太师出来也没用,周元瑢就是针对他,就是把矛头对准他:“你……!”   “我们现在就去街上看一看户籍,走。”周元瑢冷声道。   “周元瑢,”杨文虎切齿道,“你真要跟我过不去?你那位二皇子,他在宫中的位置,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稳啊。”   “他稳不稳和我们说的这件事有关系么?”周元瑢转过身,向大门前走去。   杨文虎见状,大声叫起来:“周少监,你如果一定要跟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的非分要求,我一个都不会满足,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指责,我也不会回应了。”   这时,少府寺前院中其他的人纷纷向这边看来,不知这两位监事起了什么冲突,好像闹得很僵。   “有什么话,找虞上卿说去吧!”杨文虎也转了身,背向周元瑢,快步往尚方署走去。   周元瑢目视着他离开,心想,果然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周少监,你怎么又和杨监事吵起来了?”董方规从将作监中出来,正好看见两人吵翻,便上来劝解周元瑢。   “董中丞,你能不能陪我出去一下?”周元瑢问道。   “咦?”   *   少顷,周元瑢带着董方规来到朱雀大街上。   既然杨文虎不认账,那他就自己来查。   周元瑢拿出少监事的令牌,来到一处正在动工的沟渠边,向小吏亮明身份,要求查看工匠的花名表。   为了方便清点人头,这些工匠的名单都捏在小吏手中,名单上不仅有名字、籍贯,还有手绘的相貌特征、住址、户籍等信息。   一旦工程上出事儿,小吏也能把人送回家里,做做善后工作。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来说,实际上,小吏并不负责善后,只有互相认识的工友帮着把受伤或是丧失劳动力的人抬回去罢了。   “周少监,这是花名表。”小吏将一本册子双手奉上。   周元瑢翻动花名表,查看着每个人的信息。   每个人都能对上脸,只是在户籍那一栏,无一例外,写的都是一个“苦”字。   这个“苦”字,显然,代表的就是苦役犯。   周元瑢沉默了。   董方规看他翻花名册,也探头过来看,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周少监,你到底想找什么?”董方规奇怪地问。   周元瑢走到沟渠边,一名工匠正从下面上来,周元瑢便拉了他一把。   工匠上来之后,对周元瑢连连道谢,抬眼看见他的相貌,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到一边去忙活了。   就好像有人警告过他们,不得和周元瑢接触一样。   周元瑢追上去,问道:“大哥,我想问你件事,你家住哪里,是服徭役来的,还是怎么来的?”   那人连连摆手,表示无可奉告。   周元瑢再问,他便躲到坑道里去了。   周元瑢只好把花名册还给小吏,继续往前走。   他一连查了几段工程,都是这样的情况,小吏很爽快地拿出花名册,花名册上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苦役犯,周元瑢拦住一个人问情况,那人又躲着周元瑢,什么也不说。   这么忙活了一早上,一无所获。   董方规看到后来,也明白过来,周元瑢想干什么。   “你是怀疑这些人,并不是苦役犯?”董方规问道。   “嗯。”周元瑢点点头,“实不相瞒,这里面有我认识的工匠,根本不是苦役犯,而是良民,杨文虎用对待苦役犯的方式对待他们,我认识的那人差点被他打到瘫痪,二老为他讨公道,如今也受伤卧床,无法下地。”   “嘶,”董方规面露同情之色,“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杨文虎说呢?”   “我不想暴露我认识的那人,他没有什么背景,杨文虎若是知道了是他向我透露的情报,定然会报复他。”周元瑢道,“而且,这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这些工匠之中,十之八九都是良民,只有一两成是苦役犯。”   “竟然只有一两成?”董方规诧异,“可是,杨监事不是说,上面给他派了六千名苦役犯吗?”   “我也不知道那六千名苦役犯在哪里。”周元瑢道,他指着前面的坑道,一群工匠正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干活,“你看这些人,像是苦役犯吗?”   董方规抬眼望去,只见那些工匠,身上都穿着不同的衣服,有些关节处绑着保护的布带,有些头上带着洁白的头巾,一看就是家里有人惦记的,不像牢子里出来的、穿着统一服装的苦役犯。   “这杨监事就有些过分了,怎么能用对待苦役犯的方式对待良民呢?”董方规也感到不妥。   虽然他自小生长在视劳动力如工具的环境中,但他也知道,苦役犯和服徭役的良民,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而且,在周元瑢的熏陶下,他也渐渐觉得,不应该用对待工具的手段来对待勤勤恳恳做事的工匠,工匠也是人,他们清清白白地出卖力气,没理由像贱民或犯法的恶人那样遭受鞭打。   “要不然,我们还是去找虞上卿吧。”董方规提议道。   “也只能如此了。”周元瑢叹道。   *   没想到,周元瑢和董方规来到虞上卿房中时,杨文虎已经在那里了。   杨文虎看见周元瑢两手空空而来,不由得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周少监,没想到你真来告我状,我真是伤心得很啊。”杨文虎冷笑着说。   周元瑢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过头,对虞上卿行礼。   虞上卿点了点头,道:“你是来说苦役犯的事么?”   “正是。”周元瑢把他从王友志那里得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但是没有提到王友志的名字。   杨文虎越听越气,忍不住质问道:“是谁告诉你的?这是血口喷人!”   虞上卿抬起手,制止了杨文虎。   他看向周元瑢:“这件事,你有实际的证据吗?”   “我……”周元瑢道,“我今天是想去搜集证据的,可是,那些小吏和工匠,似乎都已经准备好了应付我,所以我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   “周少监,我们判断事情,都是要讲证据的,如果你没有证据,这就是污蔑,我也没有办法因为你的一面之词,就去惩罚杨文虎。”虞上卿对周元瑢解释道。   虞上卿背后的杨文虎,对着周元瑢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好吧,”周元瑢也料到会是这个结局,虞上卿没有道理帮着他搜集证据,“我再找找证据。”   杨文虎冷笑道:“周少监,你还真是像苍蝇一样烦人。”   周元瑢一笑,并不作答。   眼看着手下两员大将针锋相对,虞上卿也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杨监事有任何违规行为,周少监,你还是不要过多插手尚方署的事为好。我听说京州排水系统的设计图还在陆续绘制中?”   “嗯,现在绘制完成的是主干道上的排水管道,后续还有分区域的排水管网图。”周元瑢道。   理念图、示意图和执行图是不同的三种图,前两种,周元瑢已经画完了,也和虞上卿、董少卿他们对完了。   后一种是要交到杨文虎手里的,直接用来执行的图,要求计算没有误差,还要根据实际的执行情况不断进行调整。   所以,目前只出到主排水管道的部分。   等到主排水管道建好,确定没问题了,周元瑢才会把下一阶段的执行图交给杨文虎。   杨文虎之所以来找虞上卿,也是为了这件事。   他发现和周元瑢沟通不能,两人之间的裂痕已经形成,他不想去向周元瑢一个刺头少监事低头,又需要尽快拿到后续的执行图,所以才会找到虞上卿,请虞上卿出面帮他催图。   “现在杨监事这边的主排水管道,不出七天就能完工,下一阶段的执行图,你什么时候能画完?”虞上卿问道。   “我尽快。”周元瑢道。   “周少监,你最好快点,我看你最近可闲的很,还有时间找我的茬。我要在三天内拿到后续的图,才好做分工,你最好别耽误了,否则上面怪罪下来,咱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杨文虎冷哼一声,“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竟跟在别人后头找茬。”   “杨监事,你少说两句。”虞上卿努力端水,“周少监,你听到了吧,三天内,把图交到我这里,我和董大人给你把把关。”   “是。”周元瑢行了一礼,退出房间。   董方规跟在他旁边,看他吃瘪,杨文虎得意,董方规心情也不大好。   “周少监,你接下来还是专心画图吧……”董方规道,“找证据的事,还是缓缓再说。”   周元瑢目露沉思之色。   忽然间,他抬起头,看向一个方向:“咦,那个人,不是赵三吗?”   董方规回过头,警惕地打量着少府寺的场院,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什么?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可能……是我看错了。”周元瑢道,“我刚才确实看见有个戴着黑色席帽的人走过去,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董方规顿时打了个哆嗦:“不会吧,赵三不是被禁止进入少府寺了吗?难道他是偷偷潜进来的?他偷偷潜进来干什么?”   周元瑢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你看错了。”董方规道,“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嗯。”周元瑢一点头,跟着董方规一起返回将作监。   *   翌日早晨,董方规来到将作监,没有看到一向早到的周元瑢的身影。   一直到中午,周元瑢也没出现。   倒是虞上卿、董衡的身影出现在将作监正堂门前,神色间十分凝重。   “董方规,快,你帮忙收拾一下周少监的东西,我们去他家里一趟。”董衡快步来到近前,语气急促地命令董方规。   董方规一头雾水:“周少监怎么了吗?”   董衡沉着脸,摇了摇头,没说话。   董方规却被他爹这表情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收拾周元瑢房间里的东西,除了不能带走的案卷,其他计算的纸张、绘制的草图,都被董方规拨进书篓里,一股脑扛上,走了出来。   “收拾完了吗?现在就走吧。”董衡道。   董方规心脏砰砰直跳,他爹这反应,他只见过一次,那还是在他姥爷去世的时候……   难道,周少监竟然……?    第74章 二更   董方规跟着虞上卿、董衡等人赶到周家,来到周元瑢房中。   董方规生怕看到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场面,幸而,周元瑢还好好地躺在床上,虽然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却还意识清醒,向他们点头致意。   “周少监,你这是怎么了?”董方规连忙挤到床边,观察着他虚弱不堪的模样,仿佛一夜之间被病击垮了,脸色十分苍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床边,大夫收起药箱,周泰、虞上卿跟着大夫一起到一边去,交流周元瑢现在的身体情况。   董方规隐隐约约听见“下毒”“禁药”一类的词,听得他迷迷糊糊。   “没事……”周元瑢安慰地拍了拍董方规的手,董方规感觉到周元瑢的手特别凉。   “你中毒了?”董方规惊奇地问道。   周元瑢“诶”了一声,面上显出疲倦之色,身子也从靠垫上往下滑。   “我扶你,你快躺下休息吧。”董方规扶住周元瑢,让他躺回被子里。   “谢谢……”周元瑢的枕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董方规帮他拉起被子,看到昨天还健康正常的同僚,今天就变成这副样子,董方规有些惊慌失措。YXDJ。   “方规,别打扰他了,我们出去吧。”董衡这时开口道。   董方规站起身,跟着董衡出来。   “书篓怎么还背着?快放下吧。”董衡提醒儿子。   董方规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背着周元瑢的东西,忘了放下来,他也没觉察到沉甸甸的书篓压着自己的后背。   “哦……好。”董方规卸下书篓,放在墙角,随后跟着董衡来到外间。   周家看起来并不富裕,外间只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   董方规这还是第一次来周元瑢家,以前只知道周家是前朝余孽,从来不知道周家生活这么朴素,或者说落魄,跟董家肯定是没法比。   周元瑢每天都精神抖擞地去少府寺,说话也从来没有自卑闪躲的时候,所以,董方规一直把周元瑢当成和自己家庭条件差不多的人来相处,今天来到周家,才觉察到,原来周元瑢每天晚上回家,都是回到这么朴素的地方。   董方规心下有些萧瑟。   “周少监到底是怎么了?”董方规问董衡。   董衡摇了摇头,道:“我也是接到虞上卿的通知,说周少监出事了,才赶来的。”   这时,虞上卿从里面走了出来。   董衡和董方规立刻看向虞上卿。   “事情可能有些麻烦。”虞上卿叹了口气。   他告诉两人,周元瑢是中毒了,中的还是“夜昙”,就是上一次毒死耗子的那种宫廷禁药。   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谁能想到,又有人用相同的手段对周元瑢下手了呢?   而这一次,引为时间间隔的有些久了,将作监的警惕性也放松了,周元瑢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   不知是在吃食里还是茶水里,有人给周元瑢下了“夜昙”,周元瑢当天晚上就感觉非常不适,不仅把白天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还吐了血,一直折腾到今天早上,才稍稍安定下来。   董方规想到那耗子的死状,知道这毒药歹毒非常,虽然虞上卿只是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两句话,当时的情况肯定非常危急,非语言可以表述万一。   “不过,”董衡疑惑道,“昨天赵三并没有来将作监,到底是谁下的毒呢?”   董方规一愣,赵三?   他怎么记得,赵三来过呢?   “不对!”董方规当即说道,“赵三来过!”   “什么?”董衡和虞上卿同时看向董方规。   董方规这时候彻底回想起来了,那一幕历历在目,周元瑢和他从虞上卿的房间往将作监正堂走的时候,周元瑢说,看见了赵三。   “赵三真的来过……”虞上卿不由得陷入沉思。   “肯定就是他干的!”董衡气不打一处来,“我早就说了,这件事不能这么过去,放过赵三,就是留下一个隐患,现在可好了,周少监差点被他害死!”   “这件事,还需要查一查。”虞上卿谨慎地说。   “还查什么查,那种药不是只有大皇子手中才有吗?是谁干的,还不是一目了然!”董衡气道,他瞪着虞上卿,“难不成,你还要包庇他不成??”   虞上卿见董衡正在气头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便道:“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给周少监一个公道。”   董衡这才稍微气顺了些。   “走吧,我们先回去,把大家召集起来,问一问情况,还有……宣布周少监的身体状况,看看排水系统这个工程,后续怎么办。”虞上卿叹道。   董衡这才想起来,还有排水系统的事儿在这悬着。   排水系统的设计图全都是周元瑢画的,也就是说,没有人能代替他继续画,幸而总的方案已经敲定了,现在就是执行图没有完全出来。   虞上卿、董衡、董方规以及随行的人一起返回到少府寺,虞上卿将几个参与到工程之中的大监事、少监视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了周少监中毒的事。   众人不由得大惊失色,嗡嗡的议论声在室内响起。   “怎么会这样?”“周少监怎么会中毒?”“周少监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到底是谁,给周少监下毒?”   虞上卿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幸而周少监的情况,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只是身体非常虚弱,无法继续工作,所以,我们现在要探讨的重点是,京城排水系统工程后续的工作怎么办。”   议论声顿时没了。   屋里一片死寂。   大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周元瑢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下去,不管谁都无法代替他,那么,杨文虎想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把排水管道全部铺完的计划,就没可能完成了。   “不对,不对。”安静之中,忽然有一人说道。   虞上卿抬眼看去,发现是杨文虎。   “杨文虎,你有什么想法么?”虞上卿问道。   发生这种突发事件,谁都不想的,如果能有人想出办法来解决眼前的问题,虞上卿是求之不得。   然而,杨文虎沉着脸拨开人群,走上前,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我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会不会,周少监是故意装作中毒,拖延时间啊?”   虞上卿脸色一变,还未说话,董衡先冲了上来,怒视杨文虎:“你说的是人话吗!杨文虎,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杨文虎抹了一把脸:“董大人,你这容易激动的性子,还真是一直没变啊。我这样怀疑,又不是没有根据的,你能不能听我讲完?”   “你这就是胡说八道!人家周少监都那样了,你还能说出这样没人性的风凉话!杨文虎,我真是看错你了!”董衡怒气冲冲,瞪着杨文虎的眼睛都红了。   “能怪我这么猜吗?”杨文虎忽然也提高了声音,“昨天周元瑢刚刚找过我的岔,对我管理工匠的方式指手画脚,好像是在责备我为了提高效率,就置苦役犯的人身安全于不顾?苦役犯有什么人身安全?从他们犯罪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是人了!都是畜生!只能用鞭子赶着干活!”   众人吃惊地看着杨文虎,不知道杨文虎为何会突然暴怒,从他的话语之间,众人仿佛听出了,杨文虎和周元瑢早有龃龉。   “是,我是为了赶工期,那难道是我为了我一个人吗?还不是为了排水工程!为了老百姓早点享受上干干净净的街道!清新自然的空气!”杨文虎慷慨激昂地给自己戴了一番高帽,接着,他把矛头调转向周元瑢,“可是,周少监呢,只是为了他那点妇人之仁,就叫我不许对苦役犯使用暴力?这也未免太可笑了!我看他是闲着没事干,才催他快点交下一阶段的设计图,昨天,就在这里,虞上卿可以作证。”   虞慎叹了口气。   “可是今天,他就中毒了,起不来了,设计图也泡汤了,工期也完蛋了!”杨文虎越想越气,情绪渐渐失控,“你们说他不是针对我,我不相信!那毒药,你们不是说是宫廷禁药吗?宫廷禁药还有毒不死人的情况??周元瑢凭什么逃过一劫?!”   “所以说,只有一种可能,周元瑢是装的,他根本没有中毒,他就是想给我使绊子,拖延工期!!”   杨文虎喊叫完,室内一片死寂。   他的胸膛依然因为气恼而起伏着,却些微地觉察到,周围的气氛,好像并不如他预想中的那样。   “你们……不相信?”杨文虎环视四周,发现以前这些对他笑脸相迎的同僚,此时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杨监事,你这个猜测,太离谱了。”虞上卿先说道。   “杨文虎,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小人。”董衡摇摇头,他脸上的怒气已经不见了,变成了鄙视。   “杨监事,你怎么会这么想,周少监都已经这样了,你竟然还说他是为了和你对着干。”其他跟着虞上卿随行去过周家的监事也纷纷叹息着说道。   任谁看到周元瑢那副虚弱的样子,都知道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而且还有芝兰堂的名医在侧,周家也不像是很有钱的样子,有可能出钱收买名医吗?   “嘭!”杨文虎气得一捶墙壁,推门率先离开。   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少府寺的院子里,快步向门前走去,口中嘟囔着:“既然你们都不信,我就自己去找证据,是不是真的中了夜昙,一查就知道。”   杨文虎毕竟是杨家人,对宫中禁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他听杨太师说过夜昙,上次有人在周元瑢水杯中下毒,耗子的症状等等,全都能对上,据说这一次下的还是夜昙,他倒要去看看,真的有人能活着逃过这种剧毒吗?   杨文虎一路打听着,感到周家旧宅,见大门虚掩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便狠狠地踢了一脚,门“嘭”地弹开,在风中摇晃。   “什么人?”门内,有人冷声问道。   杨文虎还没看见人,先感觉到一股冷森森的威压袭来,那不是属于普通人的威压,是刺客或是杀手才会有的气场。   “少府寺……尚方署……大监事。”杨文虎脚下一沉,有些挪不动地方,他艰难地顶着威压,从腰间解下腰牌,展示给门内那穿着黑衣的人看,“来探望周少监的。”   “这会不方便。”气场稍稍减弱了,黑衣人冷声说道。   “为什么?”杨文虎感到自己又能活动了,他转动脖子,看向门边,门内墙下,一个穿着黑衣劲装的青年正背靠墙壁,站在那里,他的目光阴沉沉的,手中拿着一把同样通体漆黑的长剑。   “主子在里面。”黑衣人道。   “主子……?”杨文虎稍稍迟疑。   黑衣人点了一下头,不再理睬杨文虎。   “那你能不能通传一下,就说我有急事。”杨文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主子是谁?”   能用的起这么大气场的手下,屋里的主子也绝对不是什么小角色。   黑衣人却一言不发,半垂下眼皮,仿佛杨文虎不配知道他的主子是谁。   与此同时,卧房内。   张太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闭目给周元瑢诊脉,他捻须沉思了一阵,说道:“确实不是夜昙。”   在他身后,身穿蓝衣的少年沉声问道:“那是什么?”   张太医道:“是一种发作效果类似于夜昙的药,能够激起血液逆转,人服下之后,到了半夜,就会吐血,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和夜昙的效果一致。”   “这种药,对人的伤害很大么?”蓝衣少年问道,“怎样才能完全康复?”   张太医捻须道:“吐完血会虚弱两天,因为血液逆行,总是会有些耗损身体的,不过,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真的么?”蓝衣少年不信,“可是周少监看起来这么虚弱。”   “回禀二殿下,周少监显得特别虚弱,是因为他身体底子太差,这半年来虽然在服用太医院开的药,可是日间思虑过重,公务缠身,最近又有烦心事,本来就没养起多少气血,眼下更是亏耗殆尽。”   张太医说到此处,见二皇子的脸都黑了,急忙找补:“不过,二殿下请放心,只要往后多多休息,好好调养,养个一年半载,总能恢复到正常状态的。”   周元瑢躺在床上,听着张太医说的话,心中有种欣慰之感。   太好了,他要的就是这个医嘱。   有了张太医的诊断,他就能慢慢拖着排水系统的图纸,杨文虎想快也快不了。   另外一边,他被夜昙弄倒了,也算是可以给大皇子交差,至少证明了赵师傅的作案能力,虽然,很不幸,周元瑢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这就是周元瑢一箭双雕的计策。   他欣慰之余,又有些小小的头疼。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二皇子会突然出现在周家老宅里?还一副山雨欲来的阴沉模样。    第75章 一更   “二殿下,您……怎么出宫来了?”周元瑢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但是手臂依然有些用不上力。   魏玄极立刻上前扶住他,一声不吭地把他扶起来,靠在靠垫上。   周元瑢轻舒了口气,向魏玄极道谢。   只是魏玄极仍然黑着一张脸,不想跟周元瑢说话。   周元瑢有些哭笑不得,你说你不想说话,还跑出宫来,凑到他床边来干什么呢?   “二殿下,如今张太医也给我诊断过了,我没有骗您,我吃的确实不是夜昙,而是另一种效果类似但对身体没什么伤害的药……”   “什么叫没什么伤害?”魏玄极终于忍无可忍,“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没什么伤害么?”   周元瑢一怔,看到二皇子真情流露的样子,他心中浮起些暖意:“二殿下,多谢你的关心,其实……我的虚弱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装?”魏玄极显然不信。   周元瑢迟疑了一下,眼神示意魏玄极,太医还在旁边,有些话不好说。   张太医毕竟是太医,在这种事上很有眼色,他当即提起药箱,表示诊断完毕,没他什么事了,他退出去等着。   魏玄极把张太医送出去,关上门回来。   周元瑢在这期间掂量过,到底要不要把事情告诉二皇子。   不管是从人情还是利益角度,二皇子和他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和大皇子有着根本的冲突,应该不会把他装作中毒的事情传播出去。   “二殿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事,之前,也有人给我下毒,下的也是这夜昙。”周元瑢决定从头讲起。   他把大皇子想用夜昙害他,防止他功绩太盛,让二皇子在选用人才方面压住他一头的阴谋说了一遍。   魏玄极点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周元瑢舒了口气,道:“最近大皇子又有此种意图,所以我才先下手为强,请我爹配了一副效果和夜昙差不多的药,自己先吃下去,装作中毒的样子。这样一来,大皇子以为自己得手,短时间内就不会再对我动手,而我也不用再去少府寺,毕竟那里人员混杂,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会被暗算,待在家里,至少我爹和二哥会保护我。”   “果然是因为魏玄通……”魏玄极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攥起拳头。   屋里的气氛正在压抑之时,外面门上传来敲击声。   魏玄极抬眼望去:“谁?不是说了,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门外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圆滑声音,却是周元瑢听到过的。   大皇子的心腹杜人五的声音。   “回禀二殿下,是大殿下委派臣来看望周少监的。”杜人五笑道。   魏玄极的脸色又黑了几分,捏在身侧的拳头青筋暴起,好啊,正想找你主子,没想到你就自投罗网来了。   魏玄极正要去门前,衣袖却被拉住。   周元瑢冲他摇了摇头:“不要轻举妄动。”   魏玄极不语。   周元瑢脸上露出几分请求的神色:“二殿下,我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让大皇子不再找我的麻烦,今日若是能把此人糊弄过去了,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请您不要让我前功尽弃,好么?”   魏玄极抬眼看向床上的青年,强忍着翻动的心绪,低低“嗯”了一声。   周元瑢这才松开他的袖子。   魏玄极走到外间,开了门,周元瑢听见杜人五笑嘻嘻给魏玄极请安的声音,不一会儿,脚步声移向室内,杜人五出现在周元瑢眼前。   周元瑢此时已经躺回床里,正闭着眼睛装睡,他脸上失去血色的样子有多真,他自己很清楚,不需要表演,只要往这一躺,就有要死不活的感觉了。   然而,杜人五还是走到了床前,俯下身来,叫道:“周少监?周少监?”   周元瑢不想理他,继续闭着眼睛装死。   杜人五叫了几声,不见周元瑢有反应,不由得想上手推醒他。   他的手刚伸出来,就被人狠狠地攥住,往后一扭,杜人五立刻疼得叫了一声。   魏玄极一个擒拿手,将杜人五的手臂往后转了半圈,而后松开。   杜人五捂着肩膀,在床前疼得弯下腰去,“哎哟”“哎哟”地叫着,连声惊呼自己的胳膊要扭断了。   “看完了,就快滚。”魏玄极冷冷地说。   “二殿下,小人也是替大殿下办事,您这样为难小人,岂不是跟大殿下过不去吗?”杜人五哼哼唧唧地站起来,语中带刺的说道。   “滚!”魏玄极已经在努力克制了,这个杜人五竟然还敢上来挑衅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把周少监害成这样的!”   杜人五一愣,接着,他笑起来:“二殿下,小人听不懂你的意思呢,如果您知道是谁给周少监下毒,就赶快去抓人啊,不过,抓人可是要讲证据的,空口无凭啊。”   “看来你今天是不想活着回去了,那我就成全你。”魏玄极一把掐住杜人五的脖子。   杜人五只是听说二皇子疯起来不顾一切,自从受仙人梦中指点后,有所收敛,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办事了,甚至在经筵上偶尔也能应对称旨,获得皇上的嘉奖。   没想到今天,他又遇到了故态复萌的二皇子!   杜人五双手挣扎着去掰卡在自己颈间的那只手,他惊恐地发现,魏玄极的手劲特别大,就像铁箍一样,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他很快就喘不上气了,脸上涨起窒息的热流,喉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即便如此,魏玄极还是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感到自己的双脚离地,身体的重量全都坠在魏玄极的手臂上,他竟然被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放……放……”杜人五大脑嗡嗡作响,什么尊卑礼数,全都忘在了脑后,他开始不停地扑腾,双脚乱踢,试图摆脱颈间的桎梏,魏玄极的手臂却稳如泰山,丝毫不为所动。   周元瑢本想装死到杜人五滚蛋,没想到床边的动静越听越不对。   他睁开眼睛,就看见杜人五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   “咳咳咳咳……”周元瑢吓了一跳,不由得咳嗽起来。   魏玄极一直死死盯着杜人五,眼中不见丝毫情绪,掐死杜人五就像掐死一只蚂蚁一样。   此时,他听见周元瑢的咳嗽声,方才从杀人的恶意中清醒过来,猛地松开杜人五的脖子。   杜人五像软面条似的滑下地去,委顿成一团烂泥。   魏玄极跨过杜人五,来到床边,黑沉沉的眼睛凝注在周元瑢身上,一边检视一边问:“周少监,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张太医来。”   周元瑢按住魏玄极的手臂,低声道:“二殿下,你刚才在干什么?”   魏玄极刚才的状态,实在是吓人,周元瑢还没见过他那样阴沉沉的样子,差一点就把人掐死了,魏玄极的情绪也不见什么波动。   这和周元瑢认识的那个爽朗爱笑的蓝衣少年完全不一样,也和那个机灵狡黠的翻窗少年不一样,这样的魏玄极,周元瑢从没见过。   不,应该说,只见过一次,类似的状态,就是在他们从端阳宫出来的时候,明明占理的魏玄极,却被皇上训斥,当时,魏玄极脸上就流露出了此刻的麻木和冷漠。   “我……”魏玄极有些迷茫,“我干什么了?我没干什么。”   “你差点掐死了那个人。”周元瑢眼神示意床下瘫坐的杜人五。   “他该死。”魏玄极冷冷地说。   说罢,魏玄极忽然想起,似乎在很多次夜晚相见的时候,周元瑢都明确地对他表达了对漠视人命的厌恶。   之前说不喜欢二皇子的做事方法,也是因为二皇子用铁棍打死了一个监斩官。   时至此刻,魏玄极也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不管是监斩官,还是杜人五,还是魏玄通,统统都该死。   但是,既然仙人不喜欢,那他就稍微收敛一点。   “我没打算掐死他,只是略施小惩,”魏玄极说道,“省得他这张破嘴在人前挑拨离间我和大皇子之间的关系。”   周元瑢疑惑地望着他,这个理由还真是……找的好!   如今的魏玄极,也不是以前的魏玄极了,以前他只会打杀,不会辩解,什么都是直来直去,靠蛮力取胜。   多亏这一年来的文化课,让他学会了很多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话术,毕竟,历史上干着杀人放火的事,嘴上却说着仁义道德的人物太多了,这样的例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算魏玄极以前不懂,看多了也就学会了。   魏玄极弯下腰去,冲着兀自大喘气的杜人五说道:“记住,下次你再敢说这种挑拨我和大哥之间关系的话,我就不会这么轻饶你了,我想,大皇兄也会赞同我的。”   杜人五战战兢兢,不敢再说什么,方才是他大意了,这样的话传出去,确实有他挑拨离间的嫌疑,挑拨离间两位皇子,他可承担不起这么重的罪责。   “滚吧。”魏玄极道。   杜人五忙不迭站起来,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   杨文虎才门前等了半天,也没见里面的那位主子有出来的趋势。   忽然间,一个步伐不稳的脚步声传来,刚才进去那个人,又苍白着脸出来了,慌不择路地从正门逃走。   杨文虎看着他出去,急忙对守门的黑衣人说道:“现在该轮到我了吧?”   他杨文虎,好歹也是尚方署的大监事,能在外面这么耐心地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已经是极限了,何况他也不是没有脸面的人,不管里面的“主子”多大架子,听见他姓杨,都该给他几分面子。   黑衣人却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像木头似的站桩去了。   杨文虎火气上来,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去,一边大声叫喊:“周元瑢,周元瑢你在里面么?我知道你没病,你赶快给我出来,别装神弄鬼!”   他刚喊了两句,人走到中门前,就听见脑后劲风响起,一下被人打趴在地上。   杨文虎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嘴里充满了泥土的气息。   “唔……呸呸呸!”他猛地吐起来,周家院子里的烂泥地被他啃了一嘴,一向锦衣玉食的杨文虎,哪里吃过这种东西,当即就气到眼冒金星。   “好啊你。”杨文虎撑着地面,歪歪斜斜地爬起来,他眼前仍然有些晕,后背一阵一阵的钝痛,原地连转了两圈后,杨文虎找到了黑衣人,他指着黑衣人骂道,“我可是杨太师的亲戚,你一个下人,竟然敢这么打我?你叫什么名字!报上名来!我等会儿见到你主子,一定要让他知道,他养了条没大没小的疯狗!”   黑衣人面上仍无表情,冷冷地说出一句:“不许进去。”   “凭什么刚才那人都能进去?我就不能进去!你是没听见吗,我是杨太师的亲戚!还有什么人能不把杨太师放在眼里!你们主子到底是谁!”杨文虎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就爆炸起来。   这时,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来:“小黑,让他进来吧。”   杨文虎猛地一转身,就看见一个外貌与周元瑢有几分相似,但是气质完全不同的人,正看后戏一般看着他,还冲他招了招手。   虽然这个人说话没什么架子,黑衣人却听他的话,退到院门前去守着,不再阻拦杨文虎。   “你是尚方署的杨大监事吧?”那个笑嘻嘻的人走上前来,问道。   “哼。”杨文虎拍了拍身上的土,没有给他好脸,“你们现在才请我进来,迟了,外面那个人对我随意殴打的事情,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嘿嘿。”那人也不答话只是笑,在前面引路,把杨文虎带到周元瑢的房间门前。   “你叫什么名字?”杨文虎问道,“你态度还可以,放心,我一向赏罚分明,不会追责于你的。”   “那就谢谢杨大监事了,”那人笑道,“我叫周元琦,是元瑢的二哥,实不相瞒,我还挺欣赏你的。”   杨文虎意外:“欣赏我?你知道我?”   “那是,”周元琦笑嘻嘻地说,“听说你随意殴打无辜的老百姓,下手可狠了,仗势欺人这一套玩的特别熟,只是今天挨了二皇子手下的轻轻一脚,怎么倒大喊大叫起来了?这理直气壮的态度,是在叫我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杨文虎越听越不对劲,听到后面,这个周元琦竟然是在骂他,他瞪起眼珠子:“你——”   “你”了一半,杨文虎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张口结舌地瞪着周元琦:“……你刚才说,谁的手下?”   “好了好了,不闲聊了,你快进去吧。”周元琦把门打开,笑嘻嘻地按住杨文虎的肩膀,轻轻一推。   杨文虎便趔趄着进了屋。   周元琦冲屋里叫道:“小弟,人给你送进来了。”   说完,他贴心地关上门,哼着小曲离开院子。   *   杨文虎站在外间。   额头上的冷汗渗出来。   他的手脚有些发僵,周元琦什么意思?在这屋里探望周元瑢的,竟然是——二皇子?怎么可能,就算二皇子对周元瑢颇多青睐,也不可能专程跑到周家来看望他吧?   再想想院门前站着的黑衣人,看那架势,他的主子一定不是一般人,只是,杨文虎没想到,他的主子竟然是皇子。   “不会是诈我的吧……”杨文虎自言自语。   对,周元瑢这个人,就是诡诈之极,之前他还以为周元瑢是个老实人,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没想到这家伙肚子里鬼主意这么多,竟然还装作中毒来和他对抗。   一定是这样的。杨文虎挪动脚步,向里间走来。   他跨进门槛,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蓝衣少年。   “二……二皇子……”杨文虎两腿发软,“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之前在宫中铺设排水管道,杨文虎曾经进入朝阳宫监工,自然是见过魏玄极的。   这蓝衣少年不是别人,分明就是朝阳宫那位意气风发的主子,杨文虎对宫里的事情也知道一二,如今大皇子地位虽然稳固,二皇子的上升势头却非常之猛,不仅在秋猎上大出风头,还进入经筵,屡屡在经筵上针对时务提出不凡的见解。   宫里的风向瞬息万变,杨太师一向教导自己的儿子们,要学会观察风向,宁可按兵不动,也不要做出逆风而行的举动。   如今,杨文虎却正好撞在了风口上。   他跪下之后,就开始拼命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现在肯定没法兴师问罪了。   二皇子亲自第一时间探望周元瑢,这态度已经足够明显,周元瑢是二皇子要力保的人。   可是,杨文虎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此认命退缩。   眼珠一转,杨文虎想到了一个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本章评论掉落红包,截止明天18:00。    第76章 二更   他此行是来探口风的,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只要能从周元瑢的口中找出纰漏之处,他就可以展开下一步调查,直到把周元瑢做的这场戏彻底拆穿。   在此之前,他只要不表露出对周元瑢的敌意,二皇子也不能无缘无故找他的茬。   心中计较已定,杨文虎换上一副关怀同僚的模样:“没想到二殿下也在这里,小人方才冲撞了二殿下的手下,实在是太过莽撞,只是,小人心系周少监,急着想看到他的情况如何了,所以才强闯进来,还请二殿下谅解。”   魏玄极并不知道周元瑢和杨文虎的过节,他也压根没注意过这名尚方署的大监事,只知道他姓杨,和杨太师有极其遥远的亲戚关系,他跟着杨太师、杨文熙在一起练习骑射的时候,偶然听杨文熙提过一嘴这个人,当时只是说他们家有个远方亲戚,正好和周元瑢在一起共事,问是否需要提点一下杨文虎,让他关照着周元瑢。   魏玄极对仙人的能力十分自信,只要给周元瑢公平的环境,周元瑢一定能冒出尖来,反倒是对他过度关照,会惹的他不高兴,所以婉拒了杨文熙的好意。   于是,杨文虎从始至终不知道,他本来很有可能被宗家提醒,要关照周元瑢。   魏玄极也一直不知道,杨文虎和周元瑢之间冲突的事,因为周元瑢没有在游戏世界里对他提过。   今天只是听到杨文虎在外面大喊大叫,想知道什么人如此迫切想见到周元瑢,是不是少府寺又有什么要紧的事,所以才放他进来。   “你起来吧,周少监现在很虚弱,很快就要休息,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对他说,长话短说。”魏玄极吩咐道。   杨文虎连忙称是,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周元瑢床边,向床上看去。   他不肯放过任何一眼,仔仔细细地把周元瑢看了一遍。   魏玄极有些不快:“要问什么赶快问,周少监要睡了。”   这时,周元瑢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杨文虎,眉头微微皱起。   杨文虎生怕他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急忙抢先一步说道:“周少监,你不必跟我说话,还是节省些力气休息吧,我是刚才从虞上卿那里听说你中毒了,还是一种宫廷禁药,十分歹毒,现在还没抓到下毒的人,所以我想来问问你,你昨天都吃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接近你的食物和水?”   周元瑢轻声道:“我……不知道……”   没力气回答你那一连串问题。   “没事没事,你不用现在就说,我就问你,你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杨文虎道,“昨天,你是不是看见赵三来少府寺了?”   周元瑢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你真看见赵三来少府寺了?赵三的穿着打扮,应该很显眼才对,为什么我问过其他人,没有第二个人看到赵三呢?”杨文虎紧紧盯着周元瑢,问道。   周元瑢迷惑地看着杨文虎。   杨文虎以为捉住了周元瑢的把柄,周元瑢无言以对了,正在暗暗兴奋之际,身后传来魏玄极的声音:   “你问的问题,根本就不能用点头或摇头回答,周少监怎么回答你?”   杨文虎一愣,心中有些不甘,但规矩是自己定下来,自己也没办法现在推翻,他只能接着问下去:“你能肯定是赵三在你的食物和水中下毒吗?”   周元瑢缓缓摇了摇头。   杨文虎急了,这怎么又摇头了呢!刚才不是还说是赵三干的?这样他去一查,确认赵三没来,不就可以证明周元瑢是在说谎了吗?   “不能……确定……”周元瑢勉强说道,“我……没有……亲眼……看见……”   杨文虎有些着急了,问了半天,还没抓住把柄,他抓耳挠腮地想了一阵,只想到一个问题:“剩下的排水系统执行图,什么时候能做好?”   想到魏玄极刚才提醒他的规矩,他又补充了一句:“三天……哦不,五天后能做好吗?”   周元瑢脸色苍白,看着杨文虎,轻轻摇了摇头。   “五天都不行?”杨文虎的声音抬高了,“七天呢?十天,总行了吧?你不是有现成的设计图吗,只要根据那个改一改就可以了吧?”   周元瑢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太医说……我这身体……恐怕要养一年半载……”   “什么?!”杨文虎一捶床,眼睛瞪老大,这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装腔作势了,急吼吼地凑到周元瑢面前,“那怎么行!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是整个少府寺的工程!你养个一年半载,我们全部都得陪着你凉!周元瑢,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为了和我对着干,所以才这么做的!”   周元瑢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听到杨文虎这一通真心自白,他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终于还是演不下去了吗,也是,杨文虎这种遇到事情就喜欢诉诸暴力的人,并不怎么会用脑子呢。   既然如此,那他也没必要再配合杨文虎的表演,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   杨文虎见周元瑢不再搭理他,不由得大怒,正向上去拍醒周元瑢,叫他回答,忽然感到后领子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领口越收越紧,逐渐变得呼吸困难。   一个冷森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尚方署的杨监事,是吗?”   杨文虎打了个哆嗦。   他忽然想起来,二皇子还在场。   都怪周元瑢太气人,周元瑢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说什么要休息一年半载的荒唐话来气他,搞得他一时间失去理智,当着二皇子的面失控了。   “二殿下,二殿下,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杨文虎慌乱地解释道,“着急,对,我只是着急。”   “怎么,你们少府寺那么多人,上卿、少卿,还有你这样的大监事,这么多人都做不了事,只有周少监一个人能做?”魏玄极冷笑一声,攥着杨文虎后颈的手又收紧几分,“那我看你们这少府寺也未免太没用了,还是解散了算了!”   “二殿下,小人、小人……不是……咳咳……”杨文虎被勒得喘不上气,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二皇子,该不会想杀了他吧?   他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回忆起朝野间关于二皇子的传闻,据说二皇子力大无穷,为人肆意妄为,因为从小没有人教导,所以行事鲁莽,与村夫无二,做事从来不顾后果。   这样说来……二皇子真的有可能一个冲动,把他杀了!   杨文虎还是头一次感到濒临死亡的压迫。   他担任尚方署大监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任何纰漏,不管多么紧的工期,他都可以赶上,不管要求多么严苛的制作任务,他都可以完美完成。   所以,他从不担心皇上或是虞上卿问责他,他坐在大监事这个职位上,受人敬畏,野心勃勃,从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然而此刻,他的脖子就掌握在二皇子手中,他毫不怀疑,二皇子那只可以杀死猛兽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他的脖子,从此往后,他的人生就成了漆黑一片,无意识,不存在,他那光明的未来,雄心壮志的抱负,全都实现不了。   濒死的恐惧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杨文虎产生了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些被他打死的,掉进深坑里,摔在坚硬的管道上,或是掉进污泥水里,再也没有爬上来的工匠,他们临死之前,也是如他一般的恐惧吗?   颈间的束缚骤然间松开,杨文虎猛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涌入胸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滚吧。”魏玄极轻声说道。   杨文虎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床沿,头也不回地向门口冲去。   外间传来一阵没头苍蝇般乱撞的声音,杨文虎似乎终于找到了正门,他冲出门外,一阵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掀起了里间的门帘。   过了一会儿,黑衣人来到屋中,向魏玄极禀报,杨文虎已经离开,门前没有别的客人了。   “很好。”魏玄极一点头,终于给他留下了和仙人独处的机会,“你去继续守着,我再待一会儿。”   “是。”黑衣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周少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叫张太医进来……”魏玄极退到床边,一边询问,一边看向床上的周元瑢。   周元瑢没有回答,他实在是太累了,这会儿已经睡着。   魏玄极便不再出声,他坐在床边,垂目望着周元瑢,目光变得柔和,再无一丝戾气。   这般安静地细细描摹着床上青年的睡容,室内的光线都仿佛变得慵懒而温柔起来。   从仙人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在忙碌,白天为了将作监的事奔忙,晚上又为了小皇子而操心,几乎没有一刻得闲,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仙人,你受累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床边的蓝衣少年倾身下来,低下他骄傲的头,靠近青年的脸庞,在他耳畔低语。   *   周元瑢度过了无梦的一觉,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而这一晚,魏玄极都没有睡。   他知道周元瑢并没有中夜昙,可是,一些人的反应却非常奇怪。   比如,过来打探消息的杜人五,好像是为了确定周元瑢确实中了毒。   比如,假装好心探望同僚的杨文虎,口中提到了赵三这个人。   而周元瑢对他说出自己假装中毒的原因,竟是为了躲开大皇子的迫害,这样说来,周元瑢肯定知道了大皇子再次打算行动的消息,先一步把自己放倒,通过这种方式,来免除大皇子的进一步行动。   这种做法,真是天真……又令人心痛。   魏玄通是那种落井必然下石的人,难道会因为周元瑢中毒虚弱,就放他一马么?不会,他只会趁人病,要人命。   仙人完全不了解宫廷斗争的规律,明明已经被大皇子下过一次毒了,竟然还想着大事化小,现在又被迫对自己动手,却还在幻想大皇子能就此放过他。   魏玄极从书桌前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走到外间,叫来弹剑。   “端阳宫那边,有没有消息?”他问道。   在这到处都是眼线的皇宫里,魏玄极也开始入乡随俗,作为礼尚往来,他也往端阳宫大皇子那里派了眼线。   “有。”   弹剑从怀里摸出一只装有密信的竹筒,双手呈给魏玄极。   魏玄极接过手指粗细的竹筒,从里面取出一张小纸条,展开。   上面写着杜人五回到大皇子宫中之后,向大皇子狠狠地告了一状,说魏玄极该不是失心疯了,差点把他给掐死。   没想到大皇子听到之后,非常高兴,说周元瑢的情况肯定很糟糕,魏玄极手下没有第二个能用的人,狗急跳墙了,才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   大皇子虽然有些不满,夜昙竟然没毒死周元瑢,但是听到魏玄极如此失态,他的心情又有所好转。   看来,这个赵三还是堪当大用的。   “继续让乔老板联络赵三,想办法斩草除根。”大皇子如此吩咐道。   ……   魏玄极看到此处,攥紧纸条,片刻之后,再展开手,纸条变成碎片。   果然是你,魏玄通的心腹,赵三。   上次下药不成,这次又自己请缨,接下迫害仙人的任务。   幸好仙人不是凡人,耳目灵通,才提前预知到有此一劫,所以做了防范。   但是,大皇子的心腹,就像老鼠一样无孔不入,不是仙人能防得住的。   比如这个赵三,魏玄极就要尽快找到他,做掉他,以免他泄露自己并没有给周元瑢下毒的真相。   魏玄极思索片刻,问道:“弹剑,我叫你去查的那个人,你查到了么?”   黑衣人拜道:“属下无能,至今未查到那人在京城中的住址,近半年中,他也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在将作监给周少监水中下毒那次。”   “这么神秘?”魏玄极道,“我听那杨文虎说,赵三昨日又在少府寺的场院中出现,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查一查赵三的行踪。”   “属下明白,这就吩咐下去。”   当天夜里,弹剑就调查回来了。   少府寺前登记的花名册里,没有赵三的名字,将作监的点卯记录里,也没有赵三。   不仅如此,少府寺前看门的差役,早中晚三班,都没见到一个戴着黑色席帽的人进去。   基本可以确定,赵三昨天,压根没去少府寺。   魏玄极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什么目击到赵三,只是周元瑢为了让中毒事件变得更可信的一个策略,并非真的看见了赵三。   “再找线索。”魏玄极道。   “是!”   魏玄极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地点:“去一个叫金满堂的地方试试看,那里的老板姓乔,似乎和赵三往来甚密。”   方才眼线发来的线报,提到了这个金满堂乔老板,大皇子似乎是通过乔老板和赵三联系的,如果从乔老板下手,多半就能揪出这只滑不留手的耗子。   只可惜魏玄极上一次在秋猎上遇见此人时,一时鬼迷心窍,没有下手除掉他,导致后患无穷,甚至还差点害死仙人。   他真是疯了!   弹剑感觉到主子似乎有异样的情绪波动,他请示道:“若是正面遇到赵三,是活捉回来,还是直接做掉?”   “……先打探消息。”魏玄极道。   “是。”弹剑领命,向后退去。   “等等,”魏玄极叫住弹剑,“你先去一趟少府寺,找些街边闲汉,散布一些看到席帽怪人的消息。之后再去金满堂。”   “是。”   既然仙人要掩人耳目,就让魏玄极帮忙把赵三到过少府寺的线索描绘得更真实一些。    第77章 一更   自从周少监在将作监被人下毒之后,董衡就没有一刻安生过。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也会在睡梦中惊醒,如果他在周元瑢第一次被人下毒时,就坚定地把这件事捅上去、闹大,让幕后主使知道厉害,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正因为他的息事宁人,才造成周少监受到这么大的伤害,他白天去周宅时,看见周少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昏欲睡,完全没有了当初参加将作监考核时,那股意气风发的精神了。   连一个年轻的人才都保不住,他这个少卿,当的又有什么意思。   董衡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这一次,他不会再听虞上卿的话,把这件事轻轻放过,不管背后有什么权力斗争,只要他在少府寺少卿的位置上一天,他就不会允许那些人把肮脏的爪牙伸向这片净土。   “这就是全部的花名册了?”董衡问道。   “是。”负责少府寺八部门点卯工作的少监事说道。   此刻,垒如小山一般的花名册,正堆在董衡书桌上,周元瑢中毒那一天所有进出少府寺的人,都登记在上面,只要找出赵三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作案时间就可以限定在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内,也给寻找目击证人缩小了范围。   “找到赵三的名字了么?”董衡问道,“将作监的录事,赵三。”   “没有。”少监事垂首答道。   “什么?”董衡扬起眉毛,“花名册上,没有赵三的名字?”   “董大人,花名册上确实没有,这说明赵三那天没来。”少监事说出他的推论。   “怎么可能没来。”董衡感觉荒谬,“周少监都被人毒倒了,怎么可能——”   他突然顿住。   赵三如果真的没来,难道下毒的另有其人?   这范围可就大了去了,要找线索,如同海底捞针。   “罢了,你们再仔细核对一遍,我出去问问门前的差役。”董衡从书桌后站起来,向少监事和他带的两个录事吩咐道。   “是。”   *   董衡来到门前,找到事发当天当值的差役,向他询问情况。   那差役摇了摇头,也说没见过一个戴着席帽的人进来。   “黑色的席帽,应该很明显,小人确实没有看到。”差役答道。   董衡一脸狐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黑色的席帽?我只说席帽,没说什么颜色。”   差役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董大人有所不知,已经有好几拨人来问小人这个问题了……”   “好几拨?”董衡诧异。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董大人,你也是来查周元瑢中毒案的?我早说了,什么赵三来过,赵三给他下毒,根本就是周元瑢编出来的谎话!”   董衡往旁边一看,发现是脸色不善的杨文虎。   杨文虎今天把领子竖得很高,遮住一半脖子,但是董衡还是在领子边缘看到了几条红色的掐痕,他不由得惊诧道:“杨监事,你这脖子是怎么了?”   杨文虎警觉地把领子又往上拉了拉:“没什么,我可能是受了风寒,嗓子有点哑。”   董衡便顺口说道:“这深秋时节,气温变化较大,确实容易受寒。”   杨文虎不想再提脖子和嗓子的事情,又把话题扯回到周元瑢中毒这件事上:“我比董大人早来一步,已经打听清楚了,周元瑢中毒那一天,并没有什么戴着席帽的人进入少府寺。”   董衡点头:“我也查过了,确实是这样。”   杨文虎洋洋得意,又要说他的推论。   正在这时,街边一个摊在墙角的闲汉忽然坐了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戴着黑帽子的人,不是经常在这条街上游荡吗?俺都见了好几次了。”   董衡和杨文虎同时向墙角看去。   那闲汉扭过头,对旁边摆着个破碗行乞的叫花子问道:“老五,你也看见了吧?那个戴着黑帽子的人?”   “看见了……我又不瞎……”叫花子嘿嘿笑起来。   董衡听到这话,立刻向两人走去,向他们打听赵三的消息。   “赵三?不知道……”叫花子摇摇头,“戴黑帽子,黑纱,一直垂到这里的人啊,经常在街上走,前天还出现了。”   “老爷啊,你们那守门的大哥,经常不见人,有人溜进去,也发现不了的。”闲汉摆了摆手。   杨文虎听到此处,瞪圆了眼睛,连忙说道:“你们又是什么人?难道我们不信官差,倒要信你们这些叫花子?董大人,你可千万别信他们……”   “他们整日坐在此处,当然见得多。”董衡却不赞同杨文虎的话,“而且赵三如果真的想作案,也不会在花名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肯定是避着人走的,差役没发现,也是很有可能的。杨监事,如果你不信,我们大可以往前面走走,多问几个人。”   说着,董衡向前走去,向墙下的乞丐一一询问情况。   杨文虎好不容易找到了周元瑢作假的证据,这会儿又突然被推翻,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闲汉和叫花子狠狠吐了口唾沫。   董衡问了一圈,收集到赵三来过少府寺的确凿证据。   更为凑巧的是,他还得到了一个了不得消息。   赵三经常出入朱雀大街上那个金满堂。   *   “线索查的怎么样了?”   朝阳宫,书房之中,魏玄极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文观止》,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在他身后,弹剑回报道:“金满堂的乔三,确实和那赵三交往甚密,金满堂是不对外开放的饭馆,据说背后的势力,是一个叫大爷爷的人。”   “那就是魏玄通了。”魏玄极倒是没什么意外,“还有什么消息?他们最近是否有往来?”   “有,就在周少监中毒的前一天晚上,有人在金满堂的后门目击到赵三。”弹剑道。   魏玄极“啪”地合上书,目露危险之色:“果然如此。”   如果周元瑢不先下手,也许,接着来的就是赵三了。   “等等,”魏玄极忽然觉得某个名字,有点耳熟,“你说金满堂的老板,叫什么?”   “乔三。”弹剑道。   “乔三……乔老板?”魏玄极越想越怪,“这名字,我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说过?”   是在哪里来着?   魏玄极一时间没想起来,又问弹剑:“少府寺那边布置得如何?”   弹剑道:“已经布置妥当,少府寺少卿董衡调查了门前的闲汉和叫花子,得到我们埋伏下的线索。”   “董衡……”魏玄极知道这个人,这人是个刺头,性格非常耿直,对周元瑢也很不错,此人能够调查到金满堂,真是意外之喜,“很好,盯好董衡。”   “是。”   当日下午,弹剑就传来消息,董衡正在前往金满堂。   魏玄极听说这个消息,立刻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衣衫,与弹剑一起往金满堂来。   两人潜入金满堂后院,几乎没费什么功夫。   远远地,董衡由一名伙计引着,往后院来,进入乔老板的院子。   乔老板出来迎接,两人站在门前招呼了两句,就走进房中。   埋伏在屋顶上的魏玄极和弹剑对视一眼,将瓦片揭开一片。   正面看到乔老板的脸时,魏玄极不由得大惊。   这人……就是仙人给他找的《高端商务酒店经营》课老师,乔老板。   他绝对没记错,不管是外貌,还是说话方式,分明就是那个乔三。   魏玄极心中不由得起疑,他知道仙人人脉广阔,但是要请人来给魏玄极上课,起码这个人得跟仙人有过交集。   仙人竟然和大皇子的心腹有交集?   *   乔老板听说少府寺的董衡找他时,也有些意外,不过,人脉这个东西嘛,总是越多越好的。   他将董衡请进自己房内,命人给董衡斟上上好的白茶。   “乔老板,这茶我就不喝了,我来找你,是有一件急事想问问你,”董衡耿直地说道,“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将作监的赵三?”   “啊这,”乔老板警觉起来,“董大人,你问这个干什么?”   “赵三杀人了。”董衡道,“我现在在查这件事。”   乔老板脸色一变:“赵三说自己杀人了?”   董衡眼睛紧盯着乔老板:“有人目击到,赵三不止一次在将作监的周少监食物中下毒,乔老板,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乔老板短暂地被董衡问了个猝不及防,但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脸上的表情很快变幻成迷茫困惑:“董大人何出此言呢?我和赵三又不熟,他杀人放火,也不会告诉我啊。”   “可是,就在周少监中毒的前一天晚上,他才来找过你。”董衡直接亮出证据,“有人看到了,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找到更多证据,还请乔老板你实话实说,赵三来你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赵三前一天来到金满堂,第二天就去给周少监下了毒?那种毒药极其特殊,赵三这种身份的人,应该拿不到,难不成是你给他的?是谁授意你这么做?”   乔老板愕然地看着董衡:“董大人,赵三是来找过我一次,可是,他来找我,为的是从我这里分钱,赵三擅长搞发明,我们合作了一种食物,叫做火锅,卖的非常好,现在朱雀大街上其他饭店,应该也有仿制我们金满堂的火锅的了,董大人应该有所耳闻吧?”   董衡一怔:“火锅是赵三发明的?”   自从去年冬天,火锅出现在京城,就如同一阵旋风般,席卷了整个京城餐饮界,但凡吃过火锅的人,都对这种新鲜的美食念念不忘,董衡也是被人拉着去的。   只是没想到,火锅竟然是赵三发明的,此人心术不正,倒还真有几分小聪明。   乔老板陪笑道:“是啊,他是来跟我分营收的,我给了他一大笔分成呢。”   “真的吗?”董衡有些动摇了。   “真的,董大人,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我们金满堂的账册,账册上就有营收分账。”乔老板说着,叫董衡稍等,他去拿账册。   乔老板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穿过庭院,来到一处隐秘的仓库。   他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尾随,这才用腰上的三把钥匙,连着打开三把锁,进入仓库之中。   过了一会儿,乔老板带着一个账本走出来,仔细地把门锁锁好,回到董衡面前,把账本交给他看。   董衡虽然不懂饭店经营,不过他也是经常搞建筑预算的人,看个账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把账本看了一遍,发现乔老板没有说谎,这记账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一直到今年秋天,将近一年时间的账,没有那么容易伪造。   而且董衡是突然袭击,乔老板根本来不及为了应付他做出一本假账。   不过,董衡还是发现了一处疑点:   “这刘师傅修理店是什么?不应该是分成给赵三么?”   “啊,这是写错了。”乔老板赶忙说,“应该是赵师傅修理店,赵三以前自己开了一家修理店,火锅的器具都是在那里制作的。”   “现在呢?”董衡问道。   “现在已经关门了。”乔老板道。   董衡深吸了一口气,谢过乔老板的配合,告辞出来。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挖到,董衡感到一阵头痛。   *   半个时辰后,魏玄极带着弹剑从金满堂出来,收获满满。   回到朝阳宫后,魏玄极将乔老板的账簿摊在桌上,摞成小山一般。   这是他和弹剑从乔老板的仓库里弄出来的,对于他们这样会武功的人来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个钥匙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魏玄极开始翻乔老板的账簿,纸页“哗哗”地翻动,每一页他只看一眼,很快,他找到了需要的信息。   “就是这个。”魏玄极用指节弹了一下其中一页,随手扯下来。   弹剑心生敬意,没想到主子竟然还会看账本,还看得这么快。   却不是魏玄极十项全能,只是,乔老板这个记账的方式,他实在太熟了,当初《高端商务酒店经营》不是白上的。   魏玄极接着又用最快的速度在其他账本中找到自己想要的证据,毫不留情,一张张扯了下来。   “这些都没用了,你放回去吧,注意不要惊动金满堂的人。”魏玄极将剩下的账册推进书筐里,交给弹剑。   “是。”弹剑领命而去。   魏玄极看着手中铁板钉钉的证据,思索着,怎样才能物尽其用,一招逼死他亲爱的大皇兄。   “魏玄通,你更希望在什么场合身败名裂呢?是父皇的寝宫含澜殿,还是举办大朝会的承天殿?”   魏玄极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眼底却冰冷十分,宛如山中终日不见阳光的深潭。   *   睡了一夜一天之后,周元瑢感觉身上的力气总算恢复了一些,他请张妈做了些清淡的菜粥。   用过饭后,周元瑢坐在床上看昨天虞上卿和董大人他们送过来的案卷。   他是一点都不着急画剩下的图,就像杨文虎说的那样,他就是要故意拖延工期。   激进抗议不行,那就消极怠工,一个拖字诀,足以不变应万变。   到了天黑的时候,周元瑢早早就躺下了,昨天不知是因为昏迷了还是怎么的,没有进去游戏世界,不知道小皇子有没有着急,今天还是早点进去安抚孩子吧。   这样想着,周元瑢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自己的床上。   不过,在他身边,还依偎着一个热乎乎的小皇子。   他知道,他已经进来游戏世界了。   “仙人,呜呜呜……”小皇子抱住周元瑢的手臂,“你为什么才来?我好害怕……”    第78章 二更   周元瑢就知道小皇子会担心焦虑,只是没想到孩子会吓成这样,他一边安抚着小皇子的后背,一边道歉:“都是仙人,昨天没能及时赶来,我也不知怎么的,明明睡了很久,但是……却没能见到你。”   魏玄极偎在周元瑢身上,鼻端嗅着熟悉的温馨气息,心绪渐渐安定下来,他担心是真的担心,只不过担心的不是周元瑢失约,而是周元瑢的身体。   失约的人,是魏玄极才对,他昨夜通宵未眠,仙人自然是见不到他的了。   见小皇子的情绪逐渐稳定,微微发抖的肩膀也平静下来,周元瑢才松了口气,夸奖他:“玄极表现得很好,昨天没有贸然来找仙人,以后也当如此,仙人是大人,不管什么事,都能解决的,如果玄极参与进来,我反而会很担心。”   小皇子的脸埋在周元瑢怀里,闷闷地说:“仙人觉得我是累赘吗?”   周元瑢一哽:“那倒不是。”   “我也可以为仙人做很多事的。”魏玄极扬起脸,真情流露,墨玉般的眼瞳中充满真挚,“请仙人以后,不要再把我当小孩了,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要再瞒着我了,好吗?”   周元瑢迟疑道:“我尽量……我只是想,就算你知道了,也只能在宫里干着急。”屿汐团队独家整理。   魏玄极的脸庞绷了起来,他的目光下垂,嘴巴紧紧抿起,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之后目光坚定地看向周元瑢:“仙人,为了向你证明,我不是随便糊弄的小孩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周元瑢诧异地扬起眉稍。   “你曾经介绍给我上课的乔三,他不是好人,他是大皇子的心腹,经营着一家叫金满堂的饭店,这家饭店开在朱雀大街上,但却不对外开放,因为,这是大皇子用来收受贿赂的地方。”   周元瑢愕然地望着魏玄极。   “我不知道仙人是怎么和乔三认识的,但是,请仙人以后远离他,他确实有几分才能,仙人可能是看中他的才能,才和他来往的,可是,不管一个人多么有才能,心术不正,都会让才能变成做坏事的捷径。”魏玄极沉声说道。   在这一刻,周元瑢有种自己不是在和小孩对话的感觉。   不管是魏玄极此时的气势,还是他言谈间表现出的思想,都不像一个小孩。   “你……怎么知道的?”周元瑢反应了一会儿,才惊奇地问道。   “我有我自己的信息网,想在宫里生存下去,这点东西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必需品。”魏玄极说道,他抬眼看向周元瑢,“仙人现在可以不把我当小孩了么?”   “我……”周元瑢从心底已经被魏玄极说服了,魏玄极现在表现出的气势,绝不是一个小孩的样子。   但是,周元瑢并不是因为魏玄极的言谈举止,才把他当小孩的,而是他的年纪……本来就是一个小孩,一个生理年龄上的小孩,却具有成年人的心理年龄,这是一件很令人心疼的事。   “我知道,”魏玄极伸手覆盖在周元瑢的手背上,在梦中世界,他的手还那么小,都没办法把仙人的手盖住,“仙人是希望,我在仙人面前,可以做一个小孩,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要像在清醒的时候那样,戴着面具。”   周元瑢怔怔地看着魏玄极。   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崽竟然已经这么成熟了,他完全没想到,他的所思所想,竟然会从魏玄极嘴巴里说出来。   “我也很喜欢这样。”魏玄极说着,又微微地扬起嘴角,“所以我打算继续,在梦里的时候,我要尽情地向仙人撒娇耍赖,仙人必须包容我,宠着我。”   “但是,”他顿了顿,“在其他时候,我希望仙人把我当成一个大人。”   小皇子紧紧攥着周元瑢的手,目光坚定地望着他。   没有人能辜负这样期待的目光。   “好吧。”周元瑢不由自主地说出了答应的话。   小皇子开心地笑起来,左边脸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   如果说前半夜小皇子的表现让周元瑢意外的话。   那么后半夜,才叫震惊。   魏玄极告诉周元瑢,他已经掌握了大皇子利用金满堂与江南客商私下联络,要挟他们与自己合作,并利用自己掌握的政治资源,从他们手中套取利益。   “仙人曾经对我说过,为什么同样拿皇子薪俸,魏玄通却那么有钱,这件事我也感到很奇怪,因为,越是了解,越是清楚,经过战乱之后,江南能收上来的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至少不够魏玄通每年开一次流觞会、在朱雀大街上建立不对外营业的高端饭店。”   魏玄极眼睛亮亮地望着周元瑢,他面上的表情十分自信,显然,他已经掌握了决定性的证据。   “所以,我想办法弄到了金满堂的账本,多亏了仙人找来乔三教我上课,我从他那里学到的做账方式,非常顺利地应用在查他的账上。现在,我手中已经拿到了魏玄通勒索江南客商的证据,其中仅仅是一名茶商,就要背负一百万两的债务,魏玄通只有动动嘴巴,什么都不用付出,那名茶商就不得不拿出如此巨额的银两。”   周元瑢几乎忘记了闭上嘴巴,他全程惊奇地望着魏玄极。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魏玄极一笑:“仙人,我不是说过吗,不要把我当小孩,我也有自己的信息网。”   周元瑢这回是彻底改变了对魏玄极的看法,他崽确实变厉害了,可是,他的担心也未曾减少。   “你打算怎么做?”周元瑢问道,“你打探消息的时候,没有被别人发现吧?那些账册,你没有拿走吧?否则乔老板很快就会知道,有人动了他的账册!而大皇子也不是傻子,他被人抄了底,一定会掘地三尺也要把偷账册的人找出来!”   “我把账册放回去了。”魏玄极道。   周元瑢松了口气。   接着,魏玄极又说:“只把能证明魏玄通行为不轨的几页撕下来了。”   周元瑢的气又提起来了。   “仙人可以放心,以乔三核对账目的频率,他在一个月内都发现不了少了页。”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你还不知道杨文虎发誓要两个月修完京城的地下排水管道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周元瑢越想越慌。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如果放任魏玄通肆意妄为,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收手,仙人就会永远笼罩在被他毒害的阴影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继续这样下去,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很不利。”   魏玄极抬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周元瑢:   “所以,我打算,把事情闹大,向父皇检举魏玄通。”   周元瑢要心梗了,来了,终于来了,孩子为了证明自己是大人,什么危险的举动都敢做,殊不知,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不是因为他们胆子大、手段多,而是因为他们做事之前,会考虑后果。   “玄极,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周元瑢沉下脸来,“你知道我和二皇子去过一次端阳宫吗?当时你父皇,明明知道大皇子血口喷人,想尽办法要构陷你二哥,顺便置我于死地,可是,你父皇做了什么呢?他维护了大皇子,斥责了说出真话的二皇子!”   魏玄极眼神一暗:“当然,我知道,皇上是会回护魏玄通的。”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么莽撞的事?”周元瑢不理解。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皇上能给我一个公正,我比谁都清楚,在魏恒眼中,只有魏玄通才是他的亲儿子。”魏玄极道。   周元瑢想到他第一次遇见小皇子的时候,小皇子被仍在没过井台的黄草丛里,发着烧,像是随时要死掉一样脆弱。   是啊,没人比魏玄极更清楚,皇上的心是偏的,从来没有放在过除了大皇子以外的儿子身上。   “可是,仙人,你知道吗,比起魏玄通,魏恒更爱另外一件东西。”魏玄极道,“就是他的明君之称。”   周元瑢有点明白了:“你是想……”   魏玄极的目光再次变得明亮而坚定:“仙人,谢谢你,帮我做了一个决断,我本来在想,这件事是私底下跟父皇说,还是把罪证摆到明面上,现在看来,只有摆到明面上,打他个措手不及,父皇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明君之称,舍弃魏玄通。”   “你到底想怎么样?”周元瑢却更慌了,“在你把罪证摆在明面上的时候,你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以为你父皇会善待拿出罪证的你么?不会,比起厌恶索贿的大皇子,他只会更恨你!”   “仙人,你放心吧,我不是笨蛋,不会把自己放在明面上的。”魏玄极笑了笑,笑容间却有些苦涩。   他还是第一次开始谋算这些事情,当他开始谋算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周围的人,对他而言都没有一丝感情存在,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些人的缺点、弱点,并且善加利用,毫不手软。   这到底是一件幸事,还是一件不幸的事?   不过,都没关系了,只要仙人还是无条件地站在他这边的,一切都可以忍受。   对仙人动手的人,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玄极……你还太小了,听我说,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我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没有任何人受伤,这毒也不是大皇子下的,你现在贸然动手,只能引起大皇子的注意,如今整个京城都在皇上和大皇子的控制之下,你根本不可能逃过他们的联合绞杀的,你听我说——”   “不,仙人,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魏玄极目光沉沉,仿佛无月的冬夜,没有一丝光芒,“上一次,我就是听了我娘的话,要忍耐,结果……我走进卧房,只看到她发青的尸体。”   周元瑢呆住了,面对这样的魏玄极,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归根结底,他才是那个没有被命运磋磨过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判断一个很小就感受过绝望的人是不是幼稚冲动。   *   三天后,周少监中毒案调查结束。   和上一次一样,这次也是不了了之。   董衡虽然气得半死,但是街边闲汉的证词不足取信,虞上卿和其他参议此事的少卿、监事都倾向于少府寺本身的花名册和点卯结果。   当天没人见过赵三出现,自然无法证明是赵三下毒,但是其他人,也没有下毒的动机。   “虞上卿,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了吗?”董衡怒气冲冲地冲到虞慎房中,“你说过会好好调查,给周少监一个公道的!”   虞上卿放下手中的羊毫,叹了口气,看向董衡:“董少卿,这次和上次不同,这次没有证据证明是赵三干的,我总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认一个没来过少府寺的人为罪犯吧?”   “那上一次呢!上一次有那么多目击证人证明,就是赵三在周少监的茶杯里下了毒,那种毒,和这次一模一样,都是宫中禁药夜昙,难道,这还不能证明,就是赵三干的吗?谁能随随便便拿出宫中禁药?”董衡气愤地反问。   “好,我不说别的,今天你就去大理寺举报,告诉他们,这药是赵三下的,要证据没有,为什么怀疑赵三,因为他上次干过相同的勾当,你觉得,大理寺的人,会按照你的话去抓人吗?”虞上卿也有些不快,沉下脸来。   “就算找不到证据,把赵三抓起来,严刑拷打,未必就不能问出口供!”董衡气得口不择言,“难道就这么算了?这次还好,周少监死里逃生,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周少监被毒死?”   虞上卿的脸色越发难看:“董!衡!你说话前过过脑子,难道我愿意看到周元瑢中毒吗?将作监唯一的工程还悬在这里,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周元瑢平安无事!”   “不,你在意的只是工期,只是你头上的乌纱帽!”董衡一拍桌子,丝毫不让地高声说道。   “好啊,好啊,董衡,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我苦心把你提拔到今天这个位置,是让你来对我拍桌子叫板的吗?!”虞上卿的声音高了起来,斯文圆滑如他,竟也露出了暴怒之色。   董衡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和虞上卿争辩。   “虞上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董衡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最后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今天证据确凿,就是赵三干的,大皇子指使的,你真的会把这件事交给大理寺去办么?”   虞上卿目光闪烁。   “我知道了。”董衡退了出去。   *   董衡刚从虞上卿房中出来,就撞见了杨文虎。   杨文虎脸上带着笑意,不知在门边听了多少。   不过,少府寺的人如今都知道杨文虎和周元瑢过不去,周元瑢倒霉,杨文虎就高兴,这事儿也没什么稀奇的。   董衡瞥了一眼杨文虎,转身要走。   谁知,杨文虎先叫住了他:   “董大人,其实这样最好,不刨根究底,自然也不会揪出周少监的马脚。”   董衡正一肚子火气,被杨文虎这么一点,立刻炸了,他转过身,怒视着杨文虎:“周少监现在都已经那样了,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虞慎!你都听见了吧,就是因为你和稀泥,现在脏水全都泼在周少监身上了!”   杨文虎面色一变,没想到董衡竟然这么顶,直接冲他发火,还叫唤起虞上卿来。   房间里果然传来虞上卿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杨文虎,你再多说一句,别怪我不客气。”   “虞大人,我知道错了,是我胡言乱语,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杨文虎冲着门前鞠了一躬。   “罢了,你们都散了吧,别再我窗户底下大喊大叫了,一个少卿,一个大监事,吵来吵去,成何体统,让人看了笑话。”虞上卿厌倦地说道,“这件案子就这么结了,往后都不要再提。”   “是。”杨文虎直起身,冲着愤愤不平的董衡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   董衡回到自己房中。   他一拳打在桌上,从来没有这么窝火过,虞上卿分明知道真相如何,却摆出了一副大事化小的态度。   难道少府寺这一块净土,也要被宫廷斗争所干扰吗?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周少监离开少府寺。   这个念头在董衡心中一闪而过,却如同疯长的野草般快速侵占了董衡的意念。   他脱下官服,换上便服,离开少府寺,再一次来到周元瑢家中。   “唉……还不如干脆不要做了,至少能活着。”董衡在周宅前徘徊,自言自语。   忽然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董衡回过头,一个头戴斗笠的陌生人与他擦肩而过。   董衡诧异地感觉到,这陌生人把一封信塞到了他袖子里。   什么人?   董衡转过身,吃惊地注视着那人离开。   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说了一句话,此刻仿佛还回荡在董衡耳畔:   “你想要的证据,回家再看。”   *   半个月后,大朝会在承天殿举行。   作为少府寺的堂上官,虞慎和董衡二人结伴前往承天殿。   与以往的气氛不同,今日,两人都表情严肃,不交一语。   虞慎正在准备腹稿。   他必须想出一个妥当的理由,向皇上禀明,少府寺的京城排水系统改造工程,恐怕不会那么快完成了。   为了奏折上的措辞,虞慎足足揣摩了三天三夜,又请杨太师帮忙过目,等到成稿写就,距离大朝会还差一天。   他只有一天时间,在镜子前,调整自己的身姿和表情,以便在皇上面前表演出最自然的状态。   也正因为此,虞慎没有注意到,董衡的表情过分凝重,仿佛也在准备着什么。    第79章 一更   大朝会每月举办一次,是皇上和朝中重臣们商议国家大事的时机,能够在承天殿参加大朝会的,都被称作“堂上官”,地位和其他官员完全不同。   董衡成为堂上官的时间还不长,不过,就他观察,皇上还是很能采纳一些建设性意见的,甚至有官员直接提出皇上的某些意见不妥,皇上也不会生气,而是思考一番,再心平气和地做出答复。   正因为如此,董衡对开平帝,还是寄予很高期望的,他相信自己手中掌握的证据,一定能让开平帝重新审视自己身边的人。   太监尖着嗓子宣布大朝会开始,众臣向皇上行礼,皇上落座。   首先出列汇报的是大将军,他向皇上禀明前线战事情况,云麾将军作战勇猛,但北狄骑兵狡猾非常,从不与云麾将军正面对敌,而是搞一些迂回战术,突袭边境互市地区的老百姓,让大晟的贸易遭受破坏。   眼看着时节要进入冬季,北边的草原会被大雪覆盖,寒冷非常,到时,别说行军,就是安营扎寨也需要相当多的粮草补给,如果不能在这一个月里拿下北狄的话,可能就要考虑撤军。   开平帝一大早就听到如此上火的消息,脸色十分难看,他猛拍了一巴掌龙椅扶手,大殿中回荡着沉闷的拍击声。   “北狄实在欺人太甚!”开平帝怒道,“不许撤军,给朕打,什么时候摘了阿木汗的脑袋,什么时候回来见朕!”   皇上金口一开,大方针定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怎么弄粮草,怎么凑钱的问题了。   只是,建国之初,百废待兴,方方面面都要用钱,国库也抠不出那么多钱支援前线。   群臣一片沉默,一个个都低着脑袋,生怕皇上点到自己。   开平帝看向杨太师,问道:“太师,你以为如何呢?”   杨太师出列,道:“臣以为,可以向全国富商要求捐粮。同时砍掉一些不必要的支出。一定能凑齐过冬的粮草。”   “富商们能捐多少?不要搞成了逼捐,闹得人心惶惶。”开平帝顾虑道。   “只要把任务分配下去,交由各州长官来把控,相信不会有太大问题,”杨太师道,“再许诺他们一些奖励,调动积极性,比如免税,比如边境贸易一开,会优先考虑捐粮的富商。”   “嗯,只能这样了。”开平帝道。   免税,那不是寅吃卯粮么,但也没办法,如今就是缺钱。   “度支部呢,有什么开源节流的法子?”开平帝问道。   度支部属于尚书台下管理财政的一个部,度支部的长官是尚书令,属于实权一把手,之前京城排水工程那么大一件事,度支部也只是派个主事去管理,可见这部门的派头多么大。   度支部马尚书上前一步,向开平帝行礼,禀报道:“回禀皇上,如今度支部花钱最大的几项工程,是治理江河、修整京城往各州的主干道以及军事方面的花费,这些都关乎国家命脉,不可以废弛,臣建议,可以从次一级的事务上面削减开支。”   “比如呢?”   “比如宫殿的修缮,排水系统的改善,这些并不急用,不管人力和物力上的花费却不小。”马尚书道。   开平帝陷入了沉思。   马尚书和杨太师在空中无声地进行了一次眼神交流。   “其他人还有什么想法么?”开平帝又问道。   他的目光落在虞上卿身上,说道:“虞上卿,大部分工程都是你们少府寺负责的,你最了解情况,你以为如何呢?”   虞上卿本来是来请皇上多给他们一些时间的,没想到度支部马尚书一开口,就是让他们的工程赶快下马。   这可怎么成,这些工程,没有一个是不重要的啊。   本来虞上卿最担心的是,工程进度拖慢了,会不会惹得开平帝不快,认为他们少府寺办事效率不行。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却变成了,排水系统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如果他按照原定计划禀报皇上,皇上肯定顺势把这个工程拿下,那样一来,将作监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空占着八部之首的位置,却没有一项正经工程能做。   虞上卿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皇上,还是老臣来替虞上卿说罢。”杨太师忽然道,“虞上卿前日里有本要奏,只是,这本折子里却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找老臣润色了一番,老臣对虞上卿要说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哦?是吗?”开平帝转向杨太师,“那爱卿来说说?”   杨太师便将将作监需要推迟工期的事情说了,本来打算今年冬天之前就全部完工,但是因为设计图出了一些问题,所以可能要延期到明年夏天甚至秋天。   “设计图?设计图那一块不是虞上卿负责么?怎么会出问题?”开平帝意外地看向虞慎,“对了,那设计图……应该是一个姓周的画的吧?”   虞慎完全被打乱了阵脚,此时只能喏喏称是。他原本的计划是,朦朦胧胧地把这件事带过去,不透露真相,也不把罪责推在周元瑢一个人身上,只说是技术问题,如果是平时的大朝会,开平帝可能就不会那么注意细节问题。   但是现在,因为军费紧张,开平帝想选一个工程项目取消,就会仔仔细细地询问情况。   于是,本来不打算推在周元瑢一个人身上的计划,却变成了周元瑢一人背锅。   “朕就说,不该叫一个新人来负责这么重要的环节,你们怎么管理的这件事?主持排水系统改造的人呢?”开平帝一拍扶手,“朕看,这么劳民伤财的事情,还是取消了算了!”   虞上卿只觉后背一麻,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向杨太师投去求援的目光,杨太师却把头转了过去。   这时,虞上卿身边,一个人走了出来,向皇上行礼:“臣董衡,参见皇上。臣负责此次京城水体综合改造工程,想向皇上陈述实情。”   虞上卿惊愕地望着董衡。   “还有什么实情?”开平帝有些不耐烦。   “负责设计图绘制的周少监,已经绘制完主干道上的管道图,如今只剩下几张分区图,”董衡道,“但是,就在半个月前,周少监在少府寺将作监内被人下毒,差点死掉,如今还卧病在床,没法继续做事。”   “什么?”开平帝的声调扬起来。   承天殿上的气氛顿时紧绷起来,谁能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工程之所以要延期,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技术问题,而是因为搞技术的人出了问题。   “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官府衙门里下毒谋杀官员?”开平帝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地质问道,“虞慎,你这个上卿怎么当的?竟然对朕隐瞒这么大的事!你的胆子可够大的!”   虞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会儿全白了,他抖着嘴唇,愕然地望着董衡,实在没想到,他这个一向合作无间的下属,竟然会当众揭穿他试图压下去的事!一点情面都不给他留。   “启禀皇上,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虞上卿,虞上卿之所以没有如实禀报,是因为……那下毒的人,没有抓住,臣等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他干的,在没有实际调查结果之前,无法给人定罪,所以才暂时隐去了真相。”董衡替虞慎找补。   “没抓到人,就什么都不说?那如果永远抓不到呢?杨太师,虞上卿,你们这些负责工程的人,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开平帝气道,接着,他一指董衡,“董衡,朕没有批评你,你如实禀报,很好,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么样的,你都一一说来。”   “是。”董衡再次向皇上行礼,沉声将事情发生的经过陈述了一遍。   “周少监毒发的第二天早上,虞上卿请来芝兰堂的郎中给周少监看了诊,当时诊断结果是中毒,但是民间没有这种效果的毒药,怀疑为宫中禁药。”   说到此时,杨太师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这个董衡,竟然要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吗?也未免太胆大妄为了。   董衡却从始至终没有和杨太师有眼神接触,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且,这不是周少监第一次被人下毒,上一次,下的也是这种毒,只不过周少监比较幸运,没有喝下被下毒的茶水,而是被一只耗子喝了,耗子当夜毒发,一直折腾了半夜……”   开平帝越听越是心惊,他可是很清楚地知道,宫廷禁药中确实有一种,能造成延迟毒发的效果,症状也与董衡说得差不多。   难道竟是宫里的人要毒害周元瑢?   可是,宫里的人,能拿到禁药的也很少……除了后妃,就是皇子。   “皇上。”杨太师突然走了出来,截住董衡的话头,沉着脸说道,“这种没有查清楚的案子,在大朝会这么重要的场合上讲出来,恐怕不妥,臣以为,应当转交大理寺彻查,大理寺查案,总比董少卿要快吧。”   为了防止董衡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杨太师只能出来拦一下。   可是董衡却像是没听懂他话语中的警告一般,“噗通”跪在地上,大声向皇上陈情:“皇上,臣已经查到了重要线索,但是,如果这线索不直接禀明皇上,还是会像上一次一样不了了之!”   “什么线索?”皇上已经被这个案子引起了兴趣,他摆摆手,叫杨太师退下。   杨太师无奈,只能退到队列中。   “上一次在周少监茶杯中下毒的人,有人目击到了,那人就是和周少监同年的一名录事,叫赵三,他脸上生有癞子,所以终日以席帽遮脸,外形十分明显,让人难以忽视。”   “癞子?”开平帝疑惑,“脸上有癞子,怎么进的将作监?”   一般官府衙门是不会选择有身体残缺或是明显外貌缺陷的人的,脸上有癞子,很难进入仕途,就算是少府寺这样要求相对宽松的地方,也没有那么容易进去。何况整天戴着席帽,这是完全不符合规定的行为。   “回禀皇上,此人乃是宫中人举荐,所以脸上有癞子,平时要戴着席帽,不参与点卯,全都可以通融。”董衡照实答道。   众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宫中人是谁?”开平帝恼火起来,这种明明白白违规的举动,背后竟然还有宫中势力在活动?这分明就是打他的脸!   “请皇上稍等,臣很快就会说道。”董衡道。   接着,他将自己追查这个赵三的行为轨迹,查到他在周元瑢中毒前夜出入金满堂的消息,进入金满堂和乔老板了解赵三的情况,这些经过,一一说来。   “你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杨太师已经隐隐猜到董衡要把大皇子端出来了,可是没想到,董衡竟然端得这么彻底,这么不留情面。   这京城里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杨太师的眼线,他知道金满堂背后的势力是谁,也知道金满堂开设来是做什么用的。   董衡说出周元瑢中毒,就已经很大胆了,现在,他连金满堂都牵扯出来了,简直胆大包天!   难道他不想活了吗?杨太师心中奇怪,竟然有人不惜命的?还是他单纯是在犯傻,也是一把年纪了,安安稳稳干到退休不好么?   难道董衡真以为,查出来人是大皇子派的,禁药是大皇子给的,这样就能让大皇子因此认错受罚了吗?   那可是大皇子啊。   以卵击石,碎一地的只有卵而已。   然而,董衡却没有理睬杨太师的喝止,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折,里面似乎还有很多加页。   “金满堂乔老板说,和赵三只是生意伙伴关系,还让臣随便查他的账,臣想他如此坦荡……不能辜负了他,就把账本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没想到查到了很多奇怪的账目,数额非常巨大,臣心中惊讶非常,同时也十分惶恐,便将账本上怪异的地方都扯了下来,作为佐证,放在奏折中了。”   “什么?竟然还有这种事?”开平帝越听越离奇,“你刚才说,这金满堂和赵三来往甚密,赵三又是宫中的人推荐去少府寺的,那禁药也是从宫中传出来的?难道说,金满堂就是宫中人和赵三中间交接的一环?”   董衡立刻称颂道:“皇上英明,正是如此!”   “董衡,你这调查能力,真令朕意外,快把奏折呈上来。”开平帝道。   董衡却抓住了奏折,没有立刻交给太监,大声说道:“皇上,您若是看了这奏折,很有可能会改变心意,不愿意再对那位宫中贵人下手,但是臣今天却是堵上性命,也要为周少监求一个公道的,皇上能不能答应臣,查明那个把宫中禁药弄到手的人是谁?”   “什么,朕还以为你自己已经查到了凶手,原来还没有吗?”   “臣只是一介少卿,尽我所能,查到一些消息,可是,直指凶手的证据还没有拿到,在臣呈现的这本奏折中,有足够支援前线粮草的入账证据,臣想以这个,交换一份取出宫廷禁药夜昙的名单。”   这对于其他人来说很难,皇子也没有权利去查这么敏感的记录,但是开平帝却只要打个招呼,马上名单就会拿到他手上。   开平帝眯起眼睛,他隐隐觉察到了,董衡手里的这份奏折,分量很重,里面涉及到的宫中贵人,很有可能就是皇子。   皇子涉嫌贪污巨款,这说出去绝对是身败名裂的丑事。   董衡之前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宫中人的名字,恐怕也是顾惜着皇子的颜面。   “好罢,”开平帝道,“朕答应你。”   开平帝叫身边的太监立刻去药房查清楚,最近一个月借出夜昙的人的名单,马上带回来。   朝堂上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能混到堂上官的都是人中的人精,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董衡无意中发现的这个案子,牵连甚大。   董衡的运气也很好,正好在皇上缺钱的时候,给皇上送了一笔可以名正言顺拿到的巨款,皇上看在这个份上,顺手帮他查了个信息,也是很容易的事。   这时机找的太妙,以至于有些人忍不住怀疑,董衡背后,是不是另有高人指点。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太监匆匆赶回,从怀中取出一只明黄缎面盒,双手呈给皇上。   这宫中禁药的取用,既然是机密,太监也是不能看的,所以装在盒子里,只给皇上一个人看。   开平帝打开明黄缎面盒,向里面看去。   纸上只有一个人的记录。   开平帝的脸色顿时变了。    第80章 二更   开平帝“啪”地合上锦盒,脸色十分难看。   他眼神示意杨太师上前说话。   杨太师叹了口气,走上前,附耳过去。   开平帝审视着他,低声问道:“你知道这件事?说实话。”   杨太师很想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开平帝眼里揉不得沙子。   “臣有所耳闻。”   “好啊,子振,你既然知道,竟不规劝着?今日闹出这等丑事,你让朕如何收场!”开平帝语气中压抑着恼火,问道。   两人在高堂上说话,下面众臣听不清楚,一个个都仰头望着。   大晟的礼仪并没有封建社会晚期那般森严,朝臣上朝不必跪拜,目光也不用完全回避帝王。   于是,整个承天殿内的臣子们,都注视着开平帝手中的锦盒,想知道锦盒里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开平帝看到之后, 第一反应竟不是当众读出来。   众人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将作监的周少监,是二皇子的人,谁和二皇子最不对付,自然是大皇子,若是大皇子下毒害周少监,皇上当然会视为耻辱,但是同时,他也不会愿意当众揭露,自己的继承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一个皇位继承人,亲自去借宫廷禁药,只为毒死一个小小的堂下官,这气量多么狭小,手段多么龌龊。   董衡始终保持着身体前倾,手执奏折的姿势,他面朝下,耳中却能听到其他人纷纷的议论。   他心中并无喜悦,那股愤怒,却在此刻平息了。   虽然开平帝没有宣布谁是凶手,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是大皇子干的。   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给周元瑢找回了公道。   时至此刻,董衡想的更多的是,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高人到底是谁。   他未免太料事如神,令人敬畏,能够利用这种方式,又让大皇子身败名裂,又让大皇子不得不掏出过往收下的贿赂,去支援前线……   大皇子什么都没捞着,背后计划这一切的人却完全没露脸。   董衡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人——朝阳宫那位。   他还记得,半个月前,他前往周元瑢家中,想告诉周元瑢,自己一定会为他讨回公道的时候,那时他其实没有什么成熟的计划,只是受不了虞上卿等人一味的和稀泥,一时气愤之下,才赶到周宅。   正是在那里,有个用斗笠掩面的人,把一封信塞到他手中。   他回家后,屏退下人,打开那封信。   看到里面的内容后,董衡大惊失色。   那分明是他看过的账册,金满堂的账册,可是又与他看到的内容不同,像是从金满堂别的账册上撕下来的单页,上面记录着一笔一笔的巨额收入,收入来源,时间等等。   整体看下来,董衡感到背后发凉,他不知道国库有多少银钱,但这账册上的收入,确实富可敌国了。   在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之时,通过一个小小的金满堂,能搞到这么多钱,可以想见,大皇子的手段多么狠辣。   董衡是那种有点理想主义的人,周元瑢被下毒,他尚且不能忍,这样损毁国家根基的证据落到他手中,他更不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信中除了证据以外,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教董衡如何利用这些证据,如何拟定奏折,如何在大朝会中一步一步引着皇上去查宫中禁药的借用名单,以及,如何全身而退。   “董衡,”开平帝稍微整理了一下暴怒的心绪,说道,“这名单,朕已经取来了,你把你的奏折呈上来吧。”   “请问皇上,名单可否借臣一观?”董衡问道。   开平帝不耐烦起来:“朕可以告诉你,这名单上记录的人,都不是你能知道的,朕的宫妃、宫女,难道你也要看看吗?”   董衡心下了然,开平帝是打定主意不给他看了,不过没关系,那个背后授意他的人在信里写,问到这里,他就可以不必再问了。   “臣不敢。”董衡将奏折递给太监,“这是臣查到的证据,账本在金满堂中,应该还未及销毁,只要把证据与账本一合,皇上就会知道,这证据是板上钉钉的。”   开平帝心情不好,但是又挑不出董衡的毛病,只能从鼻子里不快地冷哼一声。   奏折呈上来时,开平帝急忙打开纸页。   他向下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越瞪越大。   “好啊……”开平帝喃喃自语,“好啊,真不愧是……朕的儿子……”   杨太师在旁边,听到这话,赶紧收束起目光,稍微往旁边挪了挪。   这董衡真是个狠人,看来,这一次他真的把天捅了个窟窿。   董衡交上来的证据,一定是数额非常巨大,记录十分翔实,板上钉钉的大皇子跑不了了。   不过,这也不是杨太师能管他,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躲远一点,不要牵扯到这么难以把控的事情里。   皇上和太子,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历来都是最为复杂的,两人血脉相连,同样屹立于权势的巅峰,可是,却又有彼此排斥的一面,只有皇上退了位,太子才能登基。   皇上不能轻易更换太子,否则会引起其他皇子对王位的觊觎,变幻皇位继承人的空档,很有可能发生意外变故。   但是这样一来,皇上对太子没办法赏罚分明,其中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迁就,太子也会仗着这个优势地位,做一些出格的事,以此来培育自己超越于其他皇子之上的势力,甚至,在有必要的时候,还可以顶替掉皇上。   自古以来,这都是个难题,杨太师这样精明的人,又怎么会不懂。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少知道点大皇子贪了多少钱。   “杨太师,”开平帝却没有打算放过他,“等会儿到宣政殿去,朕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是。”杨太师心中暗叹。   “今天早朝就到这吧,朕也累了,你们还有什么折子,一并收上来,朕晚些时间再看。”开平帝道。   大将军和度支部的马尚书都有点懵,关键决策还没确定啊,皇上怎么就退朝了?   “皇上,这粮草……”大将军试图把话题拉回到他最初提出的问题上。   “严琅啊,朕不是说了么,这仗一定要打,粮草的问题,朕会给你解决的,你就去准备你的事吧。”开平帝道。   “是。”大将军吃了定心丸,脸色也好看了不少,准备回去给云麾将军写信。   “皇上,少府寺的工程要立刻停止吗?”马尚书也赶着问道。   毕竟,这工程每进行一天,都是在烧钱,能停下来最好快点停下来。   “……”皇上沉下脸,“先不停,等等再说。”   “臣领旨。”马尚书立刻答道。   虞上卿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早朝,已经做好了将作监一年都没事干的准备,甚至也做好了失去董衡这员大将的准备,没想到,经过董衡一通操作,京城排水系统的工程竟然保下来了!   虽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虞上卿松了口气。   “谢皇上!臣之前禀报的工期问题,不知是否可以延期到明年夏天?”虞上卿谨慎地问道。   “虞慎,你们少府寺能人这么多,还用得着延期吗?”皇上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   虞上卿的心再一次提了起来。   开平帝见虞上卿这反应,估计是真的不知情,他摆了摆手:“准奏准奏!不让你们延期,难道你们就能提前做好了?朕有的选吗?”   “多谢皇上体恤。”虞上卿连忙答道。   开平帝站起身:“退朝!”   *   大朝会结束后,皇上率先带着杨太师离开,其余众臣从承天殿出来,沿着承天殿一侧的台阶往下走。   董衡,这个普普通通的少卿,此时却成了人群中间的焦点。   众臣纷纷向他打听,那交上去的奏折是什么内容,给周少监下毒的又是谁。   董衡口风一向很严,此时也不例外,面对打探的高官们,他只说,等到皇上批复下来,政令一出,大家自然就知道了。   直到走近西华门,回到少府寺,只剩下虞慎和董衡两人的时候。   虞慎皱眉看向董衡:“董少卿,你现在可以对我说了吧?”   他一路上都忍着怒气,任谁被下属越级汇报,还汇报了一些闻所未闻的事给皇上,都会感到暴怒。   虞慎的涵养已经很好了,所以,他还能好声好气地问董衡。   董衡做出此等唐突之举,心下对虞慎也有些抱歉,便将他的策略简单说了说,他需要宫中禁药的借用名单,于是用皇子受贿的消息去换,这样一来,皇上可以得到皇子所受的贿赂,来购买军粮,支持前线作战,皇上没有拒绝的理由。   “董衡,这主意真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虞慎打量着董衡。   董衡一怔,虞慎果然觉察了。   不过,他不能暴露他背后有人指点。   “怎么,我没有这样的头脑么?”董衡反问道。   “你有没有,难道我还不知道吗?”虞慎苦笑道。   *   另外一边,皇上带着杨太师回到宣政殿,屏退左右,将门闭上。   皇上抓起桌上的玉石雕刻,猛地向地下摔去。   “哗啦”一声脆响,玉石碎裂成数十块,散在地上。   杨太师只是躬身候着,不发一言。   开平帝狠狠地发泄了一番,撑着书案,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感到自己的身体真的是大不如前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董衡的奏折,“啪”地扔在桌边:“你看看。”   杨太师恭恭敬敬道:“臣不敢。”   开平帝恼火地瞪了杨太师一眼:“你倒是有分寸!朕的儿子在外面胡来的时候,你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吧?你怎么不教教他什么叫分寸!”   杨太师连连说道:“臣有罪。”   开平帝拿他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杨太师每次都把他的脾气拿捏得死死的。   冷静下来想想,大皇子的那些烂账,还是看到的人越少越好,杨太师不看,也是避嫌。   “朕来告诉你吧,”开平帝一指桌上的奏折,“魏玄通这个逆子,借着朕给他征收江南赋税的权力,就横征暴敛,要挟许多江南富商借着与金满堂交易的名头,给他的私人小金库交钱,朕的国库一毛没赚,他的小金库倒是赚得盆满钵满。”   杨太师惊诧道:“竟有这等事,大殿下一定是受到奸人蛊惑,才会这么做。”   开平帝深吸一口气:“什么奸人蛊惑!这金满堂就是他自己成立的产业,账上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殿下天性善良,不至于做出这样枉顾国法家规的事。”杨太师继续和稀泥。   “天性善良?”开平帝又从袖子里甩出一只锦盒,从里面拿出那张纸条,把盒子往地下一摔,“你知道这张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吗?写的就是端阳宫大宫女的名字!如果他真的天性善良,会用这么蠢的手段去毒杀一个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威胁的小小少监吗??”   “这……”杨太师很想说,他也只是说说场面话,如果一定要说真话,那大皇子确实是一个气量狭小卑鄙无耻之徒,不过皇上听到之后,他的后半辈子就无法安然无忧地度过了。   “皇上也不必听信董衡的一面之词,可以把大殿下叫来问问,说不定大殿下有什么苦衷。”杨太师把锅甩了出去。   “不行,朕现在不想见他。”开平帝沉声道,“杨太师,今天你跟朕,就把接下来的事情商量定了。”   杨太师眼前一黑,所以说锅还是飞了回来。   “下毒的事情,必须有个交代,找一个替死鬼吧。”开平帝举起手中的纸条,“这名宫女是受到谁的授意,才借着大皇子的名头,去盗取宫中禁药,杨太师你务必想出一个妥当的人选。”   “是。”   “还有,金满堂那条线……让他们把钱全吐出来,要做的隐秘,不要大张旗鼓,这些钱直接划归国库,拿出一部分买粮草支援前线,省下的储备起来。”开平帝道。   “臣领旨。”杨太师应道。   “端阳宫那边,有什么事就叫他来找朕。”开平帝三下五除二,做完接下来的布置。   他还是决定,尽力保全魏玄通的名声,下毒的事,不能成为魏玄通的污点。   贪污受贿,当然也不能。   但是,贪污受贿得到的钱,他却一毛都不会给魏玄通留,一来,国库空虚,前线打仗急着用钱,二来,开平帝还没到退位的时候,必须以雷霆手段震慑一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儿子,让他知道,盘算他老子的金库,一定会付出代价。   “就这样吧。”开平帝摆摆手。   杨太师领命退去。   接下来,就是着手清算金满堂的案子。   杨太师派了自己在大理寺做事的二儿子去查金满堂,账册全部查封,一本本地查,果然发现不少被撕掉的证据。   乔老板已经慌了神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被一锅端的时候。   谁知,那查账的杨大人,却并没有抓人的意思,只是叫他们把钱吐出来。   杨大人带着巨额银票走后,乔老板连忙派人通知端阳宫。   “什么?”正在端阳宫里美滋滋享受着丫鬟喂食服务的大皇子听说自己的产业被端了,多年来的累积,全被杨太师的人一下子抄走,心态顿时炸裂。   “杨太师,他怎么能这么做!”大皇子从软榻上蹦了起来,批起衣服就往外间走,“杜人五,给本王备车,现在就去太师府!”   “大殿下,不可操之过急啊。”大皇子的心腹急忙说道,“小人听说,今天的大朝会,似乎发生了一些事……”   心腹将他打听到结果一一告知大皇子。   “啪!”大皇子一巴掌甩在杜人五脸上,指着他骂道,“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大的事,你现在才来告诉我?”   杜人五脸上火辣辣的疼,他也很委屈,他也是刚收到的消息。   大皇子如发怒的困兽般,在寝殿内不断地打着圈子。   “这个董衡,我看他是不想活了,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少监,把本王告到了大朝会上?”大皇子怒气冲冲地说道,“还有杨太师,竟然也帮着他们,把本王的金满堂都给砸了!你说,他们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要把本王拉下马?本王可是没有那么容易倒台的!”   杜人五在旁边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大皇子又自言自语:“不行,本王积攒了这么长时间的银子,怎么能、就这么拱手让人!这样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还是决定去找杨太师。   谁知,大皇子的车辇到了杨太师府前,却被告知,杨太师在含澜殿,今天都不会回来了。   含澜殿,那是皇上的寝宫,杨太师在那待一天是想干什么??   分明是不想见他,找个托词,让他去见父皇。   真的要去见父皇吗?   说实话,大皇子还是有些心虚的……   但是,想到那些钱,他就肉痛,那些钱,也是他凭本事从富商嘴里抠出来的,凭什么就一下子被抄走了。   大皇子左思右想,还是得去含澜殿,反正迟早要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大皇子调转马头,重新回到宫中,直奔含澜殿而去。   “报——大皇子求见!”太监尖着嗓子报道。   下一刻,大皇子怒气冲冲地拨开太监,大步踏进含澜殿的门槛,来到殿中。   开平帝正坐在坐榻上,身上披着皮毛大氅,面色沉郁地拿着一卷书在看。   大皇子扑到开平帝面前:“父皇!儿臣冤枉!父皇怎么能听信他人传言,把儿臣的产业全都抄了呢!”    第81章 一更   开平帝的眉毛抬起来,目光从书上移动到大皇子的脸上。   这张脸,相貌堂堂,温润端方,很好地结合了开平帝和睿贞皇后的优点,任谁看到大皇子谈经论道的时候,都会感慨他气度不凡,人中龙凤。   可是,现在,大皇子就顶着这张条件优厚的脸,在开平帝面前激动发火,像个没有人教的蠢货一样,只能让情绪左右行动。   “啪!”开平帝合上书,往手边的矮几上一扔,眼睛盯着魏玄通,“什么事?在此大喊大叫?你的皇子威仪呢!”   魏玄通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屿汐团队独家整理。   但是,几百万两银子一夜之间全部失去,这分割肉的痛,魏玄通也没有办法忍下去。   “父皇!”魏玄通挤出一副委屈十足的样子,冲着开平帝埋怨道,“不是儿臣要来此打搅父皇休息,实在是那个可恶的杨太师!他叫他的家丁告诉我,他一天都在含澜殿,让儿臣有什么事就来含澜殿找他!儿臣这才来了!结果呢,杨太师果然不在这里!这老滑头,果然是想祸水东引!”   “你不必找他,是朕让他这么说的。”开平帝淡淡地说道,望着魏玄通,“家丑不可外扬,朕不想让你的脸都丢到杨太师那去!”   “儿臣怎么丢脸了?不是父皇叫儿臣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吗?儿臣一直很用心地在做,可是培植势力,不是嘴巴上说两句话,就能培植得起来的呀!不瞒父皇,儿臣在朱雀街上开了一家饭店,在玄武街上开了一家园子,这两个地方,都是儿臣用来笼络人才的,儿臣每年都要开一次南北客商的交流会,就在金满堂,还有一次天下人才赛诗会,在流觞园,这些都要花钱啊,儿臣不想向父皇伸手要钱,所以就自己想办法经营产业,挣了不少钱,现在也差不多能做到自给自足了,”魏玄通铺垫了一番,看开平帝的脸色没有一开始那么难看了,他趁机撒娇道,“可是现在呢,不知是哪个奸佞小人,在父皇与儿臣之间挑拨离间,硬说儿臣那些钱来路不正,让杨太师给儿臣一次抄没了!儿臣实在是冤枉!父皇您想想看,儿臣什么时候花天酒地、贪图享乐过?这么多年来,儿臣的日子过的一直很节俭,恪守着皇子的本分,只有在招揽人才的时候,儿臣才会多用些心思,父皇,你是知道的。”   开平帝听魏玄通说了这么多,回忆他往日所见的种种,魏玄通所说,倒也不完全没有道理。   如果不是他看过了账簿,掌握了具体数额,他有可能就这么被魏玄通给糊弄过去了。   “你看看这个吧。”开平帝从几案上拿起那本书,递给大皇子。   大皇子疑问重重,突然让他看书?这是什么情况?他双手接过开平帝递来的书,展开一看,却是夹着许多页账目,旁边空白处,以朱笔写蝇头小楷,细细记录着实际抄没情况以及一些补充细节。   大皇子越看越心惊,乔三这个狗杂种,竟然把他出卖了?否则皇上怎么会有这么详细的账目表,记的还都是关键入账。   “那账册,你看着眼熟吧,就是你们金满堂的账本,”开平帝从鼻孔里哼笑出声,“你猜朕是从哪里得到的?从今天大朝会上,少府寺的少卿董衡的奏折里取出来的!厚厚一沓,全是你贪污受贿的铁证!”   大皇子惊呆了,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旁边的记录,是大理寺清点赃物时,一笔一笔对着记录上去的,有没有这回事,人家有没有诬陷你,还用得着朕再废话吗?”开平帝淡淡地说道。   “董衡……”大皇子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谁来告诉他,董衡是哪根葱?一个他从来没有关注过的人,竟然把他的老底给抄了?   乔三也是个废物,账本这种东西都能被人家弄走,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   大皇子顿时有种天要亡他的感觉,什么倒霉事都落他头上了,身边没有一个能用的人。   但是,他还不能认输,他可是大皇子,将来要继承皇位的人,怎么能这么容易被打倒。   大皇子暗暗地打量着开平帝,试图从开平帝身上找到答案,开平帝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打算如何处理?   “家丑不可外扬”,对了,开平帝方才御口金言,说大皇子的举动,乃是“家丑”,这样说来,开平帝还是打算念在亲情的份上,替他隐瞒下去的,那么,他也可以打亲情牌,求求父皇放他一马。   “父皇!”太皇子忽然身子一矮,“噗通”跪在开平帝面前,“父皇,儿臣错了!儿臣不应该隐瞒父皇的!儿臣罪该万死!”   “你错在哪里?”开平帝沉声问道。   “儿臣错在,不该私下开设金满堂,不该什么都不对父皇说,就抱着为国家招揽人才的心思,私下与那些能人志士往来,以至于被人捏住了把柄,还闹到了大朝会上,让父皇为儿臣生气,损伤龙体,儿臣万死难辞!”   “嗯……还有呢?”开平帝见大皇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主动承认错误,心下一松,总算这个大儿子还有救。   “儿臣还错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儿臣不该在担任江南税收总管一职的同时,召集南北客商交流会,虽然儿臣只是想让双方互相交流经验,希望能达成一些合作,但是在有心人眼中,这就是贪污受贿,”魏玄通顿了顿,强调道,“乔老板在账册里记录的条目,分明都是合作的名称,如方记茶庄方安世的茶叶生意,一单一百万两,那是儿臣给他拉来的机会,能把他们南方的茶叶推广到北方,邀请他们在京城开了第一家方记茶庄,方安世知恩图报,才签下了一百万两的订单,全是资源自觉,儿臣并无胁迫,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可是在其他人看来,却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一百万两的进账,因此冤枉儿臣贪污受贿,儿臣也是百口莫辩。”   开平帝听到此处,不由得哼笑道:“你小子,认错就认错,怎么还被你说得有理起来了?”   “不是儿臣强词夺理,实在是,事实如此。”魏玄通抬起头来,一脸委屈地看着开平帝。   开平帝注视着魏玄通,眼神变幻莫测。   “爹!”魏玄通知道皇上动摇,膝行至开平帝腿前,抱住他的腿,颤声说道,“您还不知道儿子吗?儿子从小没有娘亲教导,不知道该怎样亲近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父皇沟通,所以明明心是向着父皇的,却说不出口,直到今天儿子才知道了儿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不沟通,任由中间产生了许多误会,伤了爹的心,儿子实在是追悔莫及!”   开平帝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皇子们叫他“爹”了,时至今日,唯一一个会叫他“爹”的人,只有眼前的大儿子。   在他还未登基的时候,魏玄通就已经会围着他叫爹了,因为睿贞皇后早逝,魏玄通没有娘,只能跟在他身边,刚会说话的时候,别的孩子第一声叫的都是娘,魏玄通叫的却是爹,被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全身心地依恋着,爱戴着,那种感觉,是开平帝当上皇帝之后,都未曾有过的快乐。   明明知道魏玄通是在说谎,什么茶叶生意能做到一百万两一单,而且还是和金满堂这个不卖茶叶的饭店……可是开平帝的心却已经开始向魏玄通那边偏移了。   毕竟魏玄通也没有用这些钱来干坏事,只是想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已,他能从一毛不拔的客商那里弄到这么多钱,客商中也没有人起来闹事,那也是魏玄通的本事。   开平帝心中已经给魏玄通找了一万种理由,来证明他的大儿子是没问题的,不管初衷还是手段,都展现出了一个皇子该有的野心和能力,只是他太心急了,以至于被别人拿住了把柄。   罢了,这次就当做给他一个教训吧,反正钱财都已经冲抵国库。   “朕知道你并没有拿这些钱去胡作非为,只是为了笼络人才而已,所以,你做的这些事,朕虽然清楚,但并没有公之于众,也没有叫大理寺捉拿审问你的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向真道歉,真心忏悔,朕念在你初犯,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开平帝说道,他拍了拍魏玄通的肩膀,“好了,起来吧,一个皇子,跪在地上这么卑微,算怎么回事。”   魏玄通听到此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看来,父皇又一次被他拿捏了,也是,他毕竟是皇位继承人,是唯一的跟在父皇身边长大的儿子,父皇是不会忍心让他随随便便倒台的。   “多谢父皇!”魏玄通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企盼地望着开平帝,“那……父皇,大理寺抄没的那些财产,什么时候能还给儿臣啊?”   *   杨太师府,大理寺少卿杨文修结束了金满堂那边抄没赃物的事情后,立刻赶到杨太师面前,询问父亲下一步该怎么办。   “账本,记录,那些东西,都没有留在手里吧?”杨太师问道。   “没有,全都交给皇上了。”杨文修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就好,今天的事情,你全都忘掉吧。”杨太师道,“不出今日,皇上就会原谅大皇子。”   杨文修愕然:“父亲,您是说真的吗?那儿子还要把赃物还回给大皇子吗?”   杨太师回过头,老狐狸露出了狡猾的笑容:“文修啊,你见过进了国库的银子,还能吐出来的吗?何况皇上正急等着用钱,怎么可能把大皇子贪墨的钱财还给他,唉,从今往后,大皇子都会深深记得这一笔帐喽,只是他没办法算在皇上头上,多半就要迁怒其他人,这个时候,你不要上去触霉头,赶快撇清自己,知道吗?”   “儿子明白了,多谢父亲教诲。”杨文修深深行了一礼。   *   魏玄通从含澜殿出来的时候,脚下一软,差点滑坐在台阶上。   杜人五连忙小跑过去扶住他:“大殿下,小心,您没事吧?”   魏玄通的脸色非常难看,怎么也不能说是没事。   杜人五心下一紧,难道说,皇上真的如此铁面无情,竟然要按照国法处理大殿下?   那他这个心腹,岂不是头一个挨刀的?   “没事……”魏玄通忽然说道,他有种魂魄离体的空茫感,“只是,都没了,都没了……”   “什么?”杜人五没听懂,“什么都没了?”   “钱……钱都没了!”魏玄通哑着嗓子,眼珠狂乱地转动,一想到他辛辛苦苦积累了那么久的小金库,一夕之间,就被掏的干干净净,这简直比掏他的心还难受!   杜人五扶住摇摇欲坠的魏玄通,走过含澜殿前长长的台阶,扶着人上了车辇,回到端阳宫。   “人五……”魏玄通坐在了端阳宫里,终于开始倾吐内心,“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的钱全都没了……全都没了……父皇,根本一毛都没给我留,他明明说原谅我的,可是,为什么要把钱全都拿走!”   开平帝手腕强硬非常,不仅一下子抄没了魏玄通贪污的钱,还顺手把金满堂的营收也拿走了,如今魏玄通被他回原形,变成了和其他皇子一样的穷光蛋。   这让他拿什么去培植势力?去经营大皇子的人脉关系?就凭那么一点点塞牙缝都不够的皇子月俸?他可不是魏玄极!   “大殿下,钱再挣还会有,您没出事就行了,事情已经这样,您还是保重身体吧。”杜人五劝解道。   魏玄通仍然精神恍惚,他脑海中不断地回忆起含澜殿中的那一幕,他以为开平帝已经原谅他了,开始念着父子亲情,决心要放过他了。   而他趁着这个时机,提出想要回抄没的财产,如果不能全要回来的话,还给他一部分也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开平帝一脚踢在他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刚才还父慈子孝的场面,骤然间气氛一变,开平帝站起身来,愤怒地指着他骂,骂他在建国之初,贪污了这么多钱,如今北狄战事胶着,前线的兵士们连买粮草的钱都没有,全都被他这个逆子吸血吸走了。   听到此处,魏玄通的心凉了半截,其他事情,都好用血缘亲情软化,唯独遇到钱这件事,连亲亲的父子都能当场翻脸。   “如果你还想做这个太子,就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要说,往后也不要再提这件事。”开平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口中吐出无情的言辞。   就这样,魏玄通一夜之间变成了穷光蛋。   他的亲情牌奏效了,但是他的钱却回不来了。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暗算本王!”魏玄通从恍惚中渐渐恢复了神志,一股仇恨的怒火从丹田中涌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大殿下,那件事……皇上对你说了吗?”杜人五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什么事??还有什么事??”魏玄通气急败坏道。   “皇上查了调取宫中禁药的名单……”杜人五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道。   魏玄通的眼睛突然向上一翻,整个人像是抽住了一样,喉咙里咯咯作响,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杜人五吓得大叫,连忙传来御医,对着魏玄通又是掐人中又是打脸,忙活了好一阵,才把人给救回来。   魏玄通躺在坐榻上,缓缓地恢复了意识。   “完了……完了……”他口中念叨着,“这下全完了……”   “大殿下,您别吓我啊。”杜人五惊魂未定。   “父皇竟然什么都知道了,他怎么会同意帮忙查药房的记录呢?天要亡我啊!”魏玄通开始捶胸顿足。   门首忽然传来通报,有人不等通报声落定,就快步走了进来。   “大殿下,臣朱起拜见大殿下。”那人朗声说道。   魏玄通眼睛中显出一抹亮色,急忙翻身起来,失魂落魄地看向门首:“朱侍郎?”   此人正是户部侍郎朱起,年纪三十有余,属于堂上官中十分年轻有为的一位。   “朱侍郎,你来得太迟了些,本王、本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魏玄通颓丧道。   “臣以为并不晚,这只是开始,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大殿下。”朱起自信满满地走上前来,“只要大殿下觉悟到,真正的敌人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容易对付,那么一切都不迟。”   “真正的敌人……是谁?”魏玄通狂乱地拉住朱起的袖子,“董衡?还是虞慎?还是乔三?到底是谁?”   朱起笑而不语。    第82章 二更   大朝会隔天,董方规借着中午休息的时间,从少府寺溜出来,一路往周元瑢家里来。   张妈刚熬了一锅鲫鱼粥,摊了一张香葱鸡蛋饼,给周元瑢端到屋里去,董方规赶了个巧,坐在周元瑢旁边,拿起一角香葱鸡蛋饼,吃得啧啧称赞:“张妈这手艺,绝了,以前肯定是有名的厨娘。”   张妈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请董方规放开吃,厨房随时能摊饼。   不过新鲜鲫鱼这种东西,京城还是挺难弄到的,董方规就没好意思问张妈要鲫鱼粥。   “我也吃不动,你盛一碗吧。”周元瑢见董方规吃的直砸吧嘴,便叫张妈又端了一只空碗来,给他盛了些鲫鱼粥。   董方规连声道谢。   两人吃了一回,都感到胃里十分舒服,身上暖洋洋的,食物的热量让人精神起来了,董方规这才说道:“周少监,你这次可得谢谢我爹。”   “怎么说?”周元瑢问道。   董方规将董衡在大朝会上为他出头的事情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周元瑢一直在等着东窗事发,不知道小皇子会怎样运作这件事,小皇子说他不会亲自出面,那么就是要委托其他人出面,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董衡。   “董大人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周元瑢忍不住皱起眉头。   “不冒险怎么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呢!”董方规倒是对他爹这样勇敢正义的举动非常自豪,真不愧是他爹,行得正坐得端,不光手艺做的好,人品也过硬,是他永远的榜样。   “可是……”周元瑢仍是忧心忡忡,“皇上是什么反应?”   董方规道:“皇上当时就查了药方借出宫中禁药的名单,应该是知道了幕后主使是谁,不过,为了维护他的名声,皇上没有说出来。”   周元瑢想,果然如此。   “不过,虞上卿在大理寺有熟人,说皇上已经出手抄没了金满堂的财产,我爹说,金满堂背后的人,就是大皇子,他呈给皇上的证据,就是金满堂的账本。”董方规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意思就是说,皇上已经认定大皇子有罪了,只是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没有公布出来而已,不过,朝野上下,大家也不是傻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皇子这次真是做的太过分了。”   “那大皇子那边,又是什么反应?”周元瑢忙问。   “听说是找皇上闹了一回,结果半点没有讨到好,还被骂了出来。”董方规道,“皇上要把他贪墨的钱财置办军粮,正好堵住北狄战事的缺口,因此,是绝对不会还给他的了,周少监,你说这时机巧不巧,正好选在这个当口上,连皇上都没办法对大皇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董方规说罢,自己笑起来。   周元瑢却想着,这恐怕不是巧合,而是——小皇子预先计划到了。   看来,他让小皇子多看奏折,小皇子始终没有忘记这一点,任何大的问题出现,在奏折中都会有先找,小皇子有这个机会去看奏折,便可以提前预知朝中大事发生的时间节点,北狄战事就是这样的朝中大事。   听过全程,周元瑢已经在心里推演出了小皇子的策略,只是,他是从事情已经做成的结果往前推,小皇子却是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谋划好了这一切,其中的思虑、要应对的问题,比周元瑢能想到的多得多。   小皇子却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谋划成了这件事。   时至此刻,周元瑢也不得不承认,小皇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他还会软软地依偎在自己身边,有时候会撒娇耍赖,有时候会胆小脆弱,可是,本质上,他的智谋能力已经超过了很多大人。   ……   周元瑢却并不会因为这一点,而感到自豪或是骄傲。   他反而会更担心,因为小皇子越是聪明,越容易被注意到。   下午,送走董方规之后,周元瑢就撑着床下到地上,忍着两腿无力的感觉,慢慢换上赵师傅的行头,把人皮面具贴好,戴上席帽,从后门出去。   他必须得去了解大皇子那边的动向如何了,否则,他心里没底。   周元瑢来到金满堂后门时,发现后门敞开着,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刚被大理寺抄没了财产,草坪上丢着许多打开的大箱子,横七竖八的桌椅。   周元瑢扶着墙,慢慢走进去,后院的伙计们都在乱跑,人心惶惶,大家谁也顾不上谁,生怕下一回大理寺来人,就是把他们带走了,一些胆小的已经收拾包袱跑路。   因此,也没人注意到周元瑢走路的速度很慢,走一段就得扶着墙歇一会儿。   周元瑢走近乔老板的房间,看到乔老板正坐在桌边,一手撑着脑袋,整个人像丧家犬一般,脖子缩着,十分地丧气。   “乔老板?”周元瑢低声叫道。   乔三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是赵师傅,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赵师傅,你还来这干什么呢?你快走吧!”乔老板摆了摆手。   “我听说……宫里出了变故,想来问问情况,”周元瑢不仅没走,还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在乔老板旁边坐下,“将作监的周元瑢实在是命大,竟然被他死里逃生,不知道大殿下有没有指示,下一步是继续做掉周元瑢呢,还是怎么样?”   乔老板“唉”了一声,看向周元瑢,苦笑道:“赵师傅,你是真的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那周元瑢的顶头上司,少府寺的董衡,把我们全都告到了皇上面前!所以金满堂才会被抄没全部财产!”   “啊,怎么会这样。”周元瑢对乔老板表示了充分的同情,一边想着,还好他及时把自己的分账提出来了,要不然岂不是白忙一场。   “如今大殿下自身难保,更不要说保我们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大理寺的人就会把我们一股脑抓起来,所以,赵师傅,保命要紧,你还是赶快走吧。”乔老板叹气道。   周元瑢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一下恐慌,然后问道:“大皇子现在怎么样?真的有那么糟糕吗?他可是大皇子,皇上不会轻易动他的吧。”   “话是这么说,可金满堂还不是说抄就抄了。”乔老板无比地丧气,他觉得前路一片灰暗,而且,导致金满堂被抄的人还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疏于查账,结果被董衡那个表面耿直实则奸诈的家伙偷了账本,想也知道,就算这件事能平安度过,他也不会再受到大皇子的重用,因此,在周元瑢面前,他表现出了极度的消极,“赵师傅,你还是赶快走吧,你觉得董衡会放过你吗?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现在大理寺已经开始全程通缉你了,你再出现在金满堂中,不是坐实了我们互相勾结的罪证了吗?”   “怪不得乔老板这么催着我走,原来是不想被我牵连。”周元瑢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不过,他要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乔老板确实不知道什么第一手的消息,看起来金满堂这条线也差不多完蛋了,赵师傅的马甲终于可以光荣下岗,周元瑢心情愉快地想着,从座椅上站起来,“那好吧,我走了,以后就江湖不见了。”   “唉……”乔老板又长吁短叹起来。   这时,门上忽然一响,有人在外面说:“大爷爷来信了!”   乔老板立刻坐直了身体:“送进来吧。”   那人身量矮小,面上无须,竟是个宫里的小太监。   小太监狐疑地打量着周元瑢,迟迟不肯进来。   乔老板道:“自己人。”   小太监这才把信送进来,放在桌上:“大爷爷说,请您亲自过目,这里面的消息属于机密。”   “乔三明白,请小公公带话回去,说乔三收到了。”   乔老板起身把小太监送出门,反身回来,将门拴上。   周元瑢本来都准备走了,没想到还能蹭上第一手的消息,当然是坐得稳如泰山,就等着乔老板拆信。   乔老板看着周元瑢,犹豫了一下,这信属于机密,能给赵师傅看吗?   “乔老板,你先看吧,有关于我的,你就告诉我。”周元瑢表现出了充分的通情达理。   乔老板不再犹豫,坐下来,将信拆开,仔细看去。   他越看越是心惊,眼睛睁得老大。   “怎么?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吗?”周元瑢顺口问道。   乔老板的表达欲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但是,他一想到机密两个字,又闭上了嘴巴。   “乔老板,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吗?下毒杀周元瑢我都做了,再机密的事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周元瑢一改之前的说辞,开始积极地游说起乔老板,“大殿下可是视我为心腹,就算大殿下在这里,也不会阻止我知道进一步的计划。”   乔老板似乎被说服了,赵师傅连暗杀的事儿都做了,还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   “大殿下在信里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了,皇上不会再追究金满堂,下毒谋害周元瑢的真凶,也推了别人出去顶缸。”乔老板道。   周元瑢眯起眼睛,真是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爹,怪不得大皇子如此肆意妄为,原来是开平帝这个父皇毫无底线地给儿子擦屁股,这样一想,二皇子和小皇子,真是一股清流,是因为跟开平帝疏远的缘故么。   “那太好了!”周元瑢装出如释重负的样子,“皇上果然还是在意大殿下的。”   乔老板叹道:“那是自然。不过,你知道这一次阴谋迫害大殿下的幕后主使是谁么?”   周元瑢一愣,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不会这么快就抓住了小皇子的马脚吧?   “你应该能猜到,不错,就是二皇子。”乔老板道,“这信里说,二皇子找到了账本的证据,私下授意董衡,掀起朝堂上的风波,二皇子全程没出面,可是,却暗中操持了一切。”   周元瑢听到这个推论,有些意外:“找到了证据吗?”   明明是小皇子做的,怎么赖到二皇子身上了?   “虽然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不过,药房的人说,二皇子曾经去药房查探过,但是药房的管理太严了,只有皇上才能查机密的名单。”乔老板道,“你说他去那干什么呢,肯定是查谁借了禁药。再想一想,中毒的人是周元瑢,周元瑢是谁的人,二皇子的人。所以,朱侍郎说,二皇子就是幕后主使。”   周元瑢捕捉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朱侍郎?”   乔老板道:“就是户部的朱起,他是大殿下的人,你不要对别人说。”   “哦……哦,我当然不会说。”周元瑢心道,我马上就告诉小皇子,让他小心些,然后再告诉二皇子,注意以上全部内容。   “这一次,是大殿下大意了,才会着了朝阳宫的道儿,”乔老板叹道,“不过赵师傅你放心,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不会再查到你头上。你这次行动,虽然没有消灭周元瑢,但是也不能怪你,大殿下的意思是,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忠心和能力,大殿下仍然会信任你,重用你,接下来,大殿下要打点起精神,和二皇子周旋,除掉周元瑢,还是目标之一。”   周元瑢心中一沉,M的,怎么他这个坎还是过不去。   周元瑢接收到一大堆重要信息之后,返回家中。   他卸掉人皮面具,换上常服,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般,匆匆喝掉张妈煮的药,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周元瑢进入游戏世界,再次和小皇子相会于灯火通明的庆阳宫。   “仙人,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了?”小皇子上来便问道。   周元瑢却没心思讲这个,他拉着小皇子,急急说道:“举报金满堂,是你做的吗?”   “是我。”小皇子面上露出得意之色,扬起笑脸,等着周元瑢表扬他,“有没有很厉害,是不是滴水不漏?我答应仙人的,我自己不会出面,就能把魏玄通拉下马。”   “是,是很厉害,可是,魏玄通并没有被拉下马。”周元瑢忧心忡忡道,“反而是你二哥,现在有危险。”   魏玄极怔了怔,短暂地空白后,他才反应过来,二哥就是说自己。   “我二哥……有什么危险?”魏玄极问道。   “户部有个侍郎叫朱起,他是大皇子的谋士,他告诉大皇子,这件事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幕后主使很有可能是你二哥,现在,他们打算把矛头对准你二哥,还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恐怕不容易对付。”周元瑢将他从金满堂乔老板那里听来的消息,统统告诉给魏玄极。   魏玄极的脸色一变:“父皇……真的不打算处置魏玄通了?”   周元瑢看到小皇子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心疼。   小皇子付出这么多的努力,做了这么多的谋划,冒着危险,搜集齐了大皇子的罪证。   可是,结果呢,开平帝还是不打算治大皇子的罪。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魏玄极的眼神有些黯然,“但是,我没想到,真的一点惩罚也没有,为什么,凭什么,魏玄通到底有什么重要的,父皇竟然可以为了他枉顾国法家规!”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皇子有了喘息之机,他一定会狠狠报复。”周元瑢道,“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再冒进了,还有,告诉你二哥,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   魏玄极却仍然处于备受打击的状态,他摇了摇头:“不……这就是重点,重点是……我对父皇很失望。”    第83章 一更   看到小皇子这般失望,周元瑢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仙人,我曾经以为,父皇只是因为忙于国家大事,所以才疏忽了后宫,忘记了我这个儿子的存在。”魏玄极自嘲一笑,“如今看来,国家大事对他来说,也不怎么重要,他的心思到底花在哪里了呢?”   周元瑢道:“作为皇帝,第一要务就是保住皇位,没有皇位,那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放任魏玄通榨取本应收归国库的钱,难道不是动摇国家根本吗?”小皇子不理解,“若是国库空虚,北狄趁着冬天进犯,云麾将军没有粮草,无力抵抗,父皇的皇位其实不是更加岌岌可危?”   “国库空虚,还有别的办法可弄钱,但是动摇了太子的地位,就会出现很多问题,太子是皇位继承人,如果明面上惩罚他,就会让他名誉扫地,可是也不能换掉他,因为封建皇帝最讲究的是名正言顺,太子是嫡长子,名副其实的皇位继承人,如果他的继承之位动摇,就会出现很多问题,比如,谁来成为第二顺位,是否还有可能出现第三顺位?”周元瑢客观地说道。   小皇子不解:“为什么不能动摇太子的位置?谁来做皇帝,为什么不能公平竞争?谁有能力,谁就来做,为什么一定要指定一个无能又卑鄙的人来做皇帝?”   周元瑢有些惊诧,小皇子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他的思路是脱离了传统观念的,这很危险。   “皇帝的位置,是权力的巅峰,如果放开来竞争,竞争者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毕竟争上去就得到了一切,没争上去可能连命都没了,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所以,皇上一般都会指定嫡长子来继承皇位,这也是最大限度避免争端的方式。”周元瑢向小皇子解释道。   小皇子垂下了脑袋,似乎接受了周元瑢的说法。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即便选出来的人,可能会把国家带向衰亡,也要坚持这么做么?”   周元瑢叹了口气,道:“除非有根本性的罪证,否则,谁也无法说,大皇子会把国家带向衰亡。”   “所以,现在的罪证,还不够根本是么?”小皇子若有所思。   周元瑢不知道小皇子想到哪里去了,他看到空中出现一个悬浮提示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小皇子的数值发生以下变化:野心+50,道德-20。】   周元瑢:???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元瑢立刻挥手打散了空中的提示框,“这些不是你现在该想的问题,你没有培植起自己的势力,贸然跟大皇子对上,就是以卵击石。幸而大皇子现在误会了你二哥才是幕后主使,你应该趁此机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有所行动了。”   虽然这样对二皇子有点不厚道,但是,小皇子毕竟还这么小,如果让他直接和魏玄通对上,后果不堪设想。   周元瑢脑海中浮现出身姿矫健的蓝色身影,不知怎的,他就觉得,如果对上魏玄通的人是二皇子,说不定还能顶一阵。   “……好吧,我知道了。”小皇子应道。   所以归根结底,最为重要的还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翌日清晨,魏玄极早早起来,前往马场,骑上自己的枣红马,迎着凛冽的冬风,向前慢跑。   他骑马热身了一阵,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支长枪,舒展身体,对空舞了一阵枪,感到身上微微发汗,方才收势。   正在这时,有小太监传令,说皇上在含澜殿等他,叫他立刻就去,有重要事情问他。   魏玄极翻身下马,将兵器放下,往含澜殿来。   含澜殿是开平帝的寝宫,魏玄极还一次都没有来过这地方,只有皇上对亲近之人进行非正式召见的时候,才会选择这个地点。   走进含澜殿,魏玄极抬头便看见开平帝坐在软榻上,魏玄通正坐在他脚边,给他捏腿,杨太师侍立一侧。   这架势,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魏玄极想起昨天晚上,仙人对他说的,大皇子怀疑是二皇子幕后策划了这一切,正恨的牙痒痒,可能很快就要反击。   如今看来,仙人的消息真是灵通,大皇子根本等不及,第二天就来找他的麻烦了。   “拜见父皇,拜见皇兄。”魏玄极向两人行礼。   “来了。”开平帝不咸不淡地说道,从他脸上,看不出他心里什么想法。   魏玄通倒是坦率,厌恶都写在脸上了。   魏玄极又和杨太师见过礼,杨太师的脸始终朝着另外一边,似乎并不情愿看到老魏家的家丑。   “玄极,朕听说你最近和少府寺的人走得很近?”开平帝模棱两可地问道。   “回禀父皇,儿臣最近都在跟着杨太师和杨小将军练习骑射,并没有和少府寺的人往来。”魏玄极答道。   “蒙谁呢!”魏玄通突然扬起声音,面色狰狞地瞪着魏玄极,“周家那个三公子中毒第二天,你就去了,在人家床边守了一天,我派人去探望,还被你打了回来,这叫没有往来?!”   魏玄极冷笑道:“怎么,你给周少监下了毒,都能去探望他,我就不能去?”   魏玄极一下子把脸皮扯破,半天遮掩都没有,含澜殿中顿时静了半晌。   “咳,”开平帝率先打破了死寂,“玄极,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下毒的人已经查清楚了,是一名宫女,和端阳宫没关系,杨太师,你清楚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你给二皇子说说。”   杨太师心想,他是清楚,就是让他找的替死鬼,还有谁比他更清楚。   “是。”杨太师平铺直叙地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就是一个曾经伺候过太后的老宫女,因为看不过周元瑢这个前朝余孽在朝中如此得势,所以借来宫中禁药,委托人给周元瑢偷偷下药。   “皇上圣明,如今已将宫女送交大理寺处理,杀人偿命,一定会给少府寺一个交代。”杨太师说道,“这件事确实与大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魏玄极面上没有表情,这话偏鬼呢,鬼都不信。   魏玄通却似得了理一般,又扬声道:“魏玄极,我没想到,你竟然对我这个大哥,如此记恨,是,以前我对你是疏于关照了,以至于你一直呆在冷宫中,受了不少委屈,可是,那时候是什么时候,是建国之初,我一心想着为父皇分忧,前朝后宫,无数的事情要处理,我根本腾不出手来……我不希望你谅解,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吧?因为一个前朝余孽,你就暗中找来董衡,让他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还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吗?”   魏玄极冷笑道:“大哥,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听不懂,我往你头上扣什么屎盆子了?”   魏玄通感觉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是你拿到金满堂的账册,交给董衡,把那个刺头当枪使,让他在大朝会上公开要挟父皇的吗?你不就是想证明我是毒害周元瑢的人吗?”   魏玄极又笑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父皇怎么会受一个小小的少卿威胁?我不相信。还有金满堂的账册,我也没见过,不了解,不过,听说你通过金满堂敛下不少钱财,这不是事实吗?怎么能说是屎盆子呢?”   “你——!”   “再说下毒的人是谁,父皇圣明,洞悉一切,大哥就没必要再跟我在含澜殿里演戏了吧?这里还有谁不知道下毒的真凶是谁的吗?”   “魏玄极!”魏玄通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开平帝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最终停在魏玄极身上。   魏玄极站在阴影中,一半脸埋没在黑暗里,因此,他的表情显得晦暗不明,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开平帝心中微微有些不适,这个二儿子,就像魏玄通说的那样,小时候就被他冷落在冷宫,还亲眼看着母妃死去,他的性格和心结恐怕都已经形成了,再想开解,几乎没有可能。   开平帝不喜欢这样的儿子,就算他再有手段,再有能力,一眼看不穿的人,总会让开平帝感到不舒服。   比起魏玄极,脚边的魏玄通就显得简单很多,所有把柄都握在开平帝手中,毫不遮掩地在开平帝面前表现出愚蠢和充满欲望的一面。   开平帝并不打算干到老死,所以,在他退位之后,他需要一个像魏玄通这样从小看到长大的继承人让他安度晚年,愚蠢重利一点都不是什么大毛病,人品不算坏,两人又有父子亲情在,关键的是,他能看透魏玄通。   昨天晚上,魏玄通就跑到含澜殿来,对开平帝一通告状,说都是魏玄极在背后唆使董衡害他,目的就是想给周元瑢报仇,开平帝本来不大相信,魏玄极会有这样的能耐,但是听魏玄通说,魏玄极多次去药房查借出禁药的名单被拒,又不由得有些相信了。   魏玄极怎么会这么精于算计,他的成长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这样想着,开平帝禁受不住魏玄通的闹腾,今天一早就把魏玄极叫来了,还有杨太师。   开平帝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方面要敲打一下魏玄极,一方面要给魏玄通一个发泄口,毕竟,魏玄通刚丢了几百万两银子,让他憋着,他可能就要憋坏了。   于是,就有了眼下这一出闹剧。   “魏玄极,你怎么跟你大皇兄说话呢?”开平帝沉下脸来,“什么叫真相都心知肚明,难道你在质疑大理寺的公正性,还是在质疑杨太师的能力?说了不是玄通下毒,你还想怎样?”   魏玄极抬起眼来,黑幽幽的眼眸看向坐榻上歪斜的开平帝。   他突然感觉到,开平帝老了,那张脸上满是狼狈不堪的皱纹,眼珠子也变得浑浊起来,他每说一句话,都带着虚张声势的语气,这让人非常厌烦。   “就是,魏玄极,你这是污蔑,你给我说话小心点!”魏玄通得了开平帝撑腰,声势更加高涨起来。   说着,魏玄通从坐榻上下来,走到魏玄极面前,忽然猛地一推魏玄极,斥道:“就是你做的吧,你还是承认吧,你以为父皇什么都不知道,其实,父皇什么都知道了,是我告诉父皇的,周元瑢中毒第二天,你差点把我手下杜人五的脖子掐断,这么大的气性,你的报复心又那么重,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一定是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账册,交给董衡,让他威胁父皇,毁坏我的名声!你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其实全是马脚。”   魏玄通一边说,一边迫近魏玄极,不断用手掌推他:“说说吧,你这么紧张那前朝余孽,姓周的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药了?你和姓周的走得那么近,不惜为了他要挟父皇,搅乱朝政,还想方设法地让他进入建设京城这么重要的工程之中,你是不是——别有用心,想和前朝余孽串通一气,毁我大晟根基?”   魏玄极简直要笑了,太荒谬了,魏玄通怎么能把自己理亏的事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还能反泼脏水在他身上。   更可笑的是,就在不远处,开平帝压根没有阻止的意思,明明大家都不是笨蛋,明明药房的名单,贪污的证据,开平帝全都知道了,可是,他还是放任魏玄通这条疯狗出来咬人。   到最后,反而是揭发这一切的魏玄极,变成了串通前朝余孽、阴谋不轨的人。   “魏玄极,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很能说吗?还是你背后那个前朝余孽,没教给你怎么说?”魏玄通忽然抬起手,侮辱性地拍了拍魏玄极的脸。   杨太师心里暗道不妙,下一刻,“啪”的一声脆响,魏玄通的脸偏到一边去,半个身子往后仰,愣是被魏玄极打得原地转了半圈。   魏玄通捂着脸,半天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的星星变得特别多。   开平帝也愣住了,没想到魏玄极会这么干脆的出手,一点顾忌都没有。   很快,魏玄通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一股怒火冲上来,他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好啊,魏玄极,这次不借着你的暴力举动彻底扳倒你,他这个大皇子的位置,也没有脸做下去了。   “爹——!”魏玄通“噗通”一声,跪在开平帝面前,“儿臣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但儿臣不怪二弟,儿臣只怪二弟背后那个蛊惑人心的前朝余孽!儿臣请求父皇,将那前朝余孽立刻抓起来,严刑拷问,问问他是怎么把我乖巧听话的二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们周家如此接近二弟,一定别有所图!”   开平帝眼神微微闪烁,似乎在考虑这样做的可行性,那姓周的却是有几分才能,不过有才能的工匠多了去了,也不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将作大匠,就算杀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损失。   反倒是对于平定两个儿子的争端,是有些好处的,一方面可以平息魏玄通的怒火,另一方面也可以剪除魏玄极的羽翼,没有这个周元瑢在中间挑拨离间,说不定兄弟两个人还能和好。   开平帝正要说出他的决定,忽然见到魏玄极也跪了下来。   “父皇,正值建国之初,内忧外患,从未停息,用人之际,岂能随便处置正在启用中的人才,这岂不是寒了天下能人的心,请父皇三思。”魏玄极顿了顿,接着说道,“大皇兄对儿臣偏见甚多,儿臣并无此意,也没有从政之心,这一身本事,只想用来保家卫国,驰骋疆场。因此,儿臣想请求父皇,让儿臣随云麾将军一道,前往前线抗击北狄。”   含澜殿中的三人都吃惊地望向魏玄极。   开平帝又把他想说的话吞了回去,惊诧道:“玄极,你果真这么想么?”   杨太师也不再摆出一副高高挂起的模样,关心地看过来,他早就建议二皇子去军中历练,以二皇子的天赋,一定会大放异彩。    第84章 二更   魏玄通听到魏玄极的话,也是吃了一惊,像看傻子似的看着魏玄极。   真是天助我也。他想道。他在秋猎上设下陷阱,都没能把魏玄极弄到北狄去,现在可好,魏玄极自己提出要去。   魏玄通紧张地盯着魏玄极,生怕他反悔。   “父皇明鉴,儿臣是真心实意想去,请父皇准许。”魏玄极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好,好啊,”开平帝龙颜大悦,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儿子竟然有这般胆识,倒是令他刮目相看了,“这是好事,你愿意去,父皇自然是支持的,只是前线不比宫中围场,敌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份手下留情。反而因为你是皇子,北狄的军队一定会很想抓到你。”   “儿臣知道,”魏玄极面无表情道,“不管遇到何种情况,儿臣都会自己解决,不会影响到战局,也不会成为累赘。”   那意思,如果被俘虏了,也会自我了断,不会麻烦你们去用什么贵重的东西交换。   这话说得,开平帝都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过分了,然而他潜意识之中,其实又是想告诉魏玄极,不要成为他的累赘,只是这话被魏玄极直接说出来,他感到脸面上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这次杨文熙将军也会一起去,你们两人平日私交甚笃,上了战场,也应当互相照应。”开平帝说道,稍稍表示了一些关照之意。   说着,他转向杨太师:“杨爱卿,你说是吧?”   杨太师连忙点头:“二殿下能有这般拳拳爱国之心,实在令老臣感动,六子能保护在二殿下左右,也是他的荣幸。”   魏玄极向杨太师微微颔首,表示往后还请多关照。   “父皇,既然儿臣要上前线,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魏玄极道。与YUタXI。   “什么事?”开平帝身体微微前倾,表示关注。   魏玄极还是头一次见开平帝对他这样关照,心中却一点感动都没有,开平帝之所以会表现得积极,只不过因为他这个碍眼的儿子马上要收拾包袱滚蛋了。   不过是利益交换而已,提出自己的条件,接受或拒绝别人的条件,调整到一个双方都能接收的范围。权势斗争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家族亲情可言呢。   “儿臣希望父皇答应儿臣,无论在儿臣离开期间,周元瑢犯了什么错,都不能对他用刑,不能伤害他,不能限制他的自由,不管什么事,都等儿臣回来再说,不知父皇是否能够答应。”魏玄极正色道。   魏玄通立刻在一边提出异议:“魏玄极,你要搞清楚,那个周元瑢可是前朝余孽,万一他要造反呢?难道父皇也眼睁睁放他走吗?”   “他之前受伤,这次又中毒,身体已经很不好,儿臣找太医看过,说他这一年半载,都得在病床上度过,再加上京城排水系统的事,至少一年时间,他都会非常忙碌,儿臣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想毒害他,或是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魏玄极注视着开平帝,说道,“周少监在建造大相国寺的排水系统,与皇宫中的排水系统时,他做事的态度如何,人品如何,父皇应当有所了解,他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只想做好本职工作,根本无暇分心去应付外来的暗箭。”   开平帝自然可以拒绝魏玄极的要求,但是,魏玄极说得心平气和,他便顺着往前想了想,一些本来已经模糊的记忆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大相国寺的梵音大师举办法会时,曾对他说,已经很久没见过有清净之心的官员了,去年冬天为大相国寺修建排水管道的周少监,确有一颗清净之心。   梵音大师看人很少走眼,既然他都这么说……或许这个周元瑢并没有魏玄通说得那么不堪。   说到底,是魏玄通给周元瑢下毒,又不是周元瑢给魏玄通下毒。   开平帝心里掂量了一番,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既然要去前线作战,心中有放不下的事,留在后方的人就该替你解决,好吧,朕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不会对这个周少监用刑,不会限制他的自由。”   魏玄极立刻下拜:“多谢父皇。”   魏玄通本想着魏玄极一走,他就可以将魏玄极安插在朝廷里的势力一个个拔除干净,尤其是周元瑢这个碍眼的家伙,就应该第一个除掉。   没想到开平帝竟然答应了魏玄极的无理要求,这样一来,魏玄通想通过罗织罪名的方式除掉周元瑢,也会具有相当大的难度。   “既然如此,今天就到这吧,朕也累了,你们都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吧。”开平帝说道。   从含澜殿出来,魏玄通坐上轿子,径自离开。   杜人五一阵小跑跟在轿子旁。   “殿下,皇上有没有替你出气?朝阳宫那位,有没有受到惩罚?”杜人五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问道。   魏玄通却沉着脸,不大想说话。   杜人五盯着魏玄通的脸看了一阵,忽然问:“大殿下,您的脸怎么了?是不是什么过敏了?怎么有点红肿?还有几条……”   “闭嘴!”魏玄通忽然斥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杜人五赶紧吧嘴巴闭上,眼睛却在偷偷溜着他高高在上的主子,难不成,主子竟然被人给打了?谁这么大胆子?难不成是那个无法无天的二皇子?   “……朝阳宫,要去前线了。”魏玄通沉默半晌,才说道。   “这是好事啊!”杜人五惊喜,“大殿下果然厉害!竟能让皇上送二皇子去前线!”   “不是我让的,是他自己要去的。”魏玄通取出手帕,试着碰了碰脸,还是很痛,魏玄极这个杀千刀的,现在回想起来,他是狗急跳墙了吧,打了魏玄通一巴掌,眼看收不住场了,才自请去前线,这样一来,注意力就全转移到打北狄的事情上了,父皇根本没注意到魏玄通被打了一巴掌这件事。   魏玄通一边恨得咬牙,一边又幸灾乐祸。不管怎么样,魏玄极是要上战场了,是,他向皇上给周元瑢讨了一个免死金牌,可是他自己却没有,想要在战场上搞死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如果北狄的阿木汗做不到,那他魏玄通可以代劳。   这般打着算盘,魏玄通回到端阳宫时,又变成了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   另外一边,魏玄极和杨太师一道出来。   杨太师有意想和魏玄极多说两句,便停下轿子来等他。   “二殿下,您是打定主意要上战场了么?”杨太师问道,“老臣记得,当初老臣教您骑射,您天赋异禀,很快就学会了,老臣也没什么好再教您,建议您在实战中提高,当时,您说——”   “我想成为文武双全的人。”魏玄极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武术不必出类拔萃,只要够用就好。”   “是啊,您现在为什么又改变想法了呢?”杨太师不解。   魏玄极没有回答。   杨太师看他的脸色,猜想或许是形势所迫,他已经彻底和大皇子撕破脸了,再留下,只会让自己陷于被动。   毕竟,大皇子在朝中的势力,要远远强过任何一位皇子,而且有开平帝偏心他,想也知道,这次大皇子吃了亏,下次可能就会折断魏玄极的羽翼,将他彻底打落到无法翻身的地步。   “置之死地而后生,”杨太师笑起来,“老臣倒是很欣赏二殿下的这般魄力。”   “太师谬赞了,”魏玄极道,“玄极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太师。”   “不敢不敢,二殿下的事,老臣定当竭力去办。”杨太师道。   “我还是不放心周家,能不能请太师帮我关照他们?”魏玄极顿了顿,道,“至少,在皇上变卦之前,请太师替我护住周家的人。”   “这……”杨太师迟疑了一下,“皇上御口金言,说不会用刑,不会囚禁,谁也不敢违反。”   “可我怕,有一些人,又玩阴的。”魏玄极的眼神暗了暗,“作为回报,在战场上,我也会特别回护杨文熙将军。”   这话说得有些托大,杨太师却知道他所言非虚。   若是有魏玄极的特别保护,那对于杨太师来说,实在是放心了不少,杨文熙是他的老来得子,在他的六个儿子里,也最勇敢善战,杨太师对这个六子非常爱惜。   所以,魏玄极这一句,正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二殿下放心,如果皇上没变卦,老臣可以护得周元瑢一家周全。”杨太师虽然在做保证,但这话说得还是滴水不漏。   如果皇上变卦了,他就没辙了。   魏玄极谢过杨太师。   杨太师想了想,又道:“如果皇上变卦了,老臣会立刻通知二殿下。”   魏玄极稍稍一怔,道:“有劳了。”   杨太师见他反应得并不如何积极,想着,或许他是有自己通信渠道?   魏玄极自然是有的。   安排下了最放心不下的事,魏玄极望向宫道上方一溜蔚蓝的天空,心如鹰聿一般展翅高飞出去,暂时离开了这片金红色的囚笼。   仙人,虽然你喜欢的是文武双全的人,可是,成为你喜欢的人,并不能保护你。   我也想按部就班地成为你喜欢的那种人,然而我生来就不是在那样优渥的环境中,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我只是丛林里的一头野兽,抓住机会就要填饱肚子,遇见劲敌就去迎战,在一次次的战斗中凭着本能前进,如此而已。   我要磨炼出最锋利的牙齿和爪子,虽然不好看,虽然不讨你喜欢,但是,这是我唯一能保护你的方式了。   *   周元瑢在家中休息了一个月,体力差不多恢复了,能下床正常走动,只是还做不了太劳神的事。   这期间,杨文虎多次冲到周家门前,大喊大叫,质问周元瑢什么时候能把图画出来,看起来他已经快要发疯。   周元瑢倒是一点不着急,因为会有爹和二哥出面,让杨文虎闭嘴,他们老周家虽然是前朝余孽,但个个都是硬把式,论单打独斗,杨文虎还得靠边站。   大朝会结束后,朝堂上下,都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周元瑢也收拾收拾心情,开始干活。   怠工太久,很有可能引得太多人不满,万一上面来个裁员计划,他被干掉了怎么办。   趁着有工作,还是多做一点,毕竟前朝余孽的头衔顶着,很难找下一份这么对口的公务员工作。   就在他快要画好下一部分的执行图时,董大人举报的两件事有了结果。   第一件,北狄战事还将持续一段时间,为了供应前线粮草,大皇子带头从自己的产业中取出全部财产,捐给前线。   第二件,一名老宫女因记恨前朝王族,听说周氏余族还有在少府寺任职的人,竟然从宫中药房借出一种禁药,下到少府寺周少监的饮食中,周少监差点被毒死。如今老宫女已经由大理寺捉拿认罪,念其年老忠心,免去死罪,罚在宫中做苦役直到死。   周元瑢听到这消息,也只是冷笑了一声,结果和他在金满堂中听到的一模一样,开平帝还真是会护犊子。   可惜,护的只有大皇子。   朝阳宫那位二皇子,就像是没有爹妈的小白菜,不知怎么的“被自愿”上前线,要跟着云麾将军一起去打北狄了。   虽然周元瑢提前知道,大皇子要搞朝阳宫,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卑鄙无耻的大皇子,竟然下手这么快。   一想到那个精神抖擞的蓝衣少年,很快就要上战场,从小养在深宫之中,根本没有经历过战争的训练,这就要去直面凶残的异族人了。   周元瑢怎么想怎么不安,明明执行图快画完,他却无法静下心来,看着那些线条,就感到一阵阵地烦躁。   这本不是二皇子的罪过,都是因为受他牵连,害得二皇子被大皇子不知使了什么卑劣的手段推上战场,如果二皇子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周元瑢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行,我得想办法进宫一趟……”周元瑢坐不住,梳洗了一番,换上常服,裹起厚厚的棉衣,带着少监的牌子,往西华门处来。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通往宫中的各个道路都看守得很严,没有正当的理由,连少监也不能随意出入皇宫。   周元瑢被拦了回去,在门前徘徊良久,希望能运气像上次一样好,见到那个蓝色的身影。   可是,这一次,他一直等到下午,都没见到一个人影。   周元瑢无奈,只能回家。   等到晚上,他进了游戏世界,见到小皇子,急忙问起朝阳宫的情况来。   语气间不经意带上几分责备的意思,问小皇子是不是没有提前告知二皇子,魏玄通要暗算他了。   小皇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周元瑢:“仙人,我告诉二哥了。”   周元瑢顿住,既然告诉了,为什么还会被暗算?难道魏玄通的计划特别滴水不漏,就算二皇子有所提防,也没能逃过他的魔爪?   “不过,这一次,二哥是自愿去的。”小皇子说道。   “什么?”周元瑢惊奇。   “二哥说,他身为皇子,自然应该守护大晟疆土,保卫大晟子民,现在北方边境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他留在京城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到最需要他的地方去。”小皇子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周元瑢的反应,“他说……反正他也不会什么,只有一身蛮力,用来打北狄正好。”   周元瑢半晌说不出话,他本来以为,二皇子是被大皇子陷害,才被迫去了战场,毕竟在这皇宫之中,锦衣玉食,谁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在那不毛之地对抗一群凶残的异族人。   可是,他忘记了,二皇子本来就是那种武勇过人,敢在法场上向皇帝求情的人。   从那个时候开始,二皇子就表现出了一种超越于周元瑢理解之外的格局,而周元瑢直到今天才领悟到,原来二皇子并不是仗着一身蛮力、莽撞行事的人。   他只是不屑于纠缠在小处而已。   “你二哥……”周元瑢感到有些惭愧,“并不是只有一身蛮力的人,对不起,以前是我看走了眼。”   “嗯?”魏玄极疑惑起来,仙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很厉害的人。”周元瑢垂下目光,脑海中浮现出蓝衣少年活跃在自己身边时的情景,“是……值得敬佩的人。”   魏玄极没想到猛然间听到这样的盛赞,他呆呆地看着周元瑢,脸颊上浮现出不好意思地浅红:“也……没有那么厉害吧。”    第85章 一更   周元瑢笑道:“你怎么还替别人谦虚起来了?”   说着,他忍不住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小皇子细细的脖子被带着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两人戏耍了一阵,小皇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脸上带着害羞的浅红色,问周元瑢:“仙人,可是你以前说,你喜欢文武双全的人,还不允许我去前线打仗,那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早知道上前线打仗,能在仙人心中留下这么好的印象,魏玄极早就动身了。   “那当然是因为……人是双标的。”周元瑢叹了口气。   “双标?”   “就是双重标准,别人家的孩子自愿去前线打仗,我会感到敬佩,但是我家的孩子去前线打仗,我就不愿意了,这就叫双标。”周元瑢现场给小皇子表演了一番。   小皇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困惑地望着周元瑢:“所以仙人现在还是不愿意让我上战场么?我想,或许我可以跟着二哥一起……”   “你不行!”周元瑢断然道,“你才多大,你去了只有当小炮灰的份。”   周元瑢的态度过于斩钉截铁,以至于小皇子都没敢说第二句。   魏玄极刚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去了战场,仙人打开他的行程表一看,从早到晚全是【攻打北狄】,那不就露馅了?   所以他才说,小皇子也想去北狄,这样一来,兄弟俩都在【攻打北狄】,也还能蒙混过关。   不过,这主意也很烂,稍微一想就知道无法实现,小皇子是不可能跟着他魏玄极去前线的,人家庆阳宫的丽妃也不会允许啊。   所以,魏玄极就没再提小皇子要去北狄这件事。   比起这个,还是他直接改行程表吧,反正以前也改成功过,把骑射训练和经筵课程随便捏一捏,在周元瑢那里能看得过去就行。   只是……这一去前线,不知要待多久,没办法在白天和仙人见面了。   若是战事吃紧,晚上不能睡觉也是有可能的,那么晚上也没法见面。   魏玄极不由得有些丧气。   他趴在周元瑢腿上,把脸埋在他手臂间,想让这种感觉再多停留一会儿。   不知怎的,周元瑢在小皇子身上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惆怅。   小皇子今天的表现,仿佛对他格外地依恋。   就像马上就要离开他了一样。   这样的感觉,让周元瑢也跟着惆怅起来了。   “玄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周元瑢轻声问道。   然而小皇子只是把手伸开,抱住他的胳膊:“仙人,让我再抱一会儿吧,这样好舒服……”   被当成大型抱枕的周元瑢不由得笑起来,任他抱着。   过一会儿,小皇子又咕咕哝哝地说:“什么时候才能和仙人住在一起呢……这样只有梦中才能抱抱的生活实在太艰苦了……”   周元瑢心想,你还说你是大人,有哪个大人成天赖在别人身上要抱抱的吗?   *   开平六年十二月,天寒地冻,雪云垂野。   由左骑将军带领的押送粮草的部队,从京城出发,开往北境。   为了表示对北狄战事的重视,皇上特别派出二皇子和杨文熙将军一同前往。   队伍最前面,大晟旗帜飘扬处,身穿蓝衣的少年皇子策马前行,龙凤之姿,接受道畔大晟百姓们的注目礼。   在他身边,身穿银甲的小将军杨文熙亦是精神抖擞,芝兰玉树一般,两人并排出现,吸引了最多的目光。   “那位就是二皇子殿下!”   “他看起来好年轻啊,比杨将军还小!”   “是啊,这就要上战场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老百姓们一向不吝于称赞保疆卫土、为人民洒热血的战士,人群之中,赞美声,惊叹声,不绝于耳。   自然,也有一些杂音。   “听说这二皇子是因为得罪了大皇子,才被下放到边境的。”   “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们不是亲兄弟吗?”   “有句话不是说吗,自古无情帝王家,皇家哪儿有什么亲情可言啊。”   “可是,皇上也不不管管吗?”   “皇上不喜欢二皇子,你不知道吗?”人群中的消息灵通人士说道,“我表哥以前在刑部做监斩官,去年秋天不是砍了一大帮前朝余孽的脑袋吗,二皇子出面救下了其中一家三个人,从那时候起,皇上就不喜欢他了。”   “前朝余孽,你说的不会是给大相国寺市集修了路的那位周监事吧?”   “对对对,就是他!”   “那我看,这件事就是皇上的不对了,二皇子保下周监事一家性命,那是因为周监事有本事,你看大相国寺前面那条街,修得多漂亮啊!以前半个月举行一次市集,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在那摆摊,一直摆到晚上呢!”   老百姓们私下里议论人的时候,是不会管他是皇上还是哪方神仙的,他造福了百姓,百姓就夸他,反之,百姓就骂他。   因此,皇上这样的九五之尊,在老百姓们的舌头尖上,也变成了一个分不清是非的昏庸老头,二皇子明明没做错事,却偏袒大儿子,还把二皇子赶到北狄去,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在嗡嗡的议论声中,长长的兵马队伍走过朱雀大街,穿过城门和护城河,挺进冬日百草凋敝的荒野之中。   最后一片代表着大晟的旗帜消失在道路尽头,送行的百姓们也纷纷回去做自己的事了,人群如潮水一般散进连接着的大街的小巷子里。   道边上,容色苍白的青年裹着厚厚的棉衣,手里抱着个暖炉,目光在道路尽头停留了一会儿,转过身。   “二哥,咱们回去吧。”周元瑢道。   “不看了?”周元琦兴奋道,“你要是还想追上去看看,我骑马带你出城。”   “不用了。”周元瑢失笑,“我看你就是自己想去加入人家吧。”   “我是想加入,可是人家也不要我诶。”周元琦又蔫了,“小弟,早知道我就去找二皇子,跟他说说情,你都能进入少府寺了,那我也可以加入军队啊。”   “二皇子又不是咱们家亲戚,还要替咱们家全家找工作。”周元瑢提醒周元琦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这不是无所事事的,心里有点愧疚嘛。”周元琦道。   “嗯……”周元瑢想了想,“你跟我去一趟少府寺吧。”   “行啊行啊。”周元琦立刻答应,“去干什么?”   “现在二皇子不在京城了,我们要自保,只能靠自己,大皇子肯定还会想方设法地找茬,”周元瑢道,“我不会武功,虞上卿和董大人虽然会派人保护我,那毕竟也是有上下班时间的保镖,还是不够稳妥,所以,我决定,雇你当我的保镖,一个月二十两银子,怎么样?”   “就这么点小事啊,没问题,咱们亲兄弟还算什么钱!”周元琦道。   “这可不是小事,你要面对的敌人是大皇子,大皇子手下势力很大,像是下毒这种都是小意思,他还养了很多死士、杀手、眼线,你可是要以一人之力,对付他们全部。”周元瑢提醒道。   周元琦本来想着这工作不就是一天到晚跟着周元瑢嘛,挺无聊的,但是听他这么一介绍,又觉得充满挑战性了。   “行,那我就收你二十两银子!”周元琦兴致勃勃道,“我现在就开始上工吗?”   “是啊,走吧。”周元瑢拎起装着图纸的竹筒,往少府寺去,周元琦立刻蹦蹦跳跳地跟上,时不时还左顾右盼一番。   *   将作监大堂内,闲杂人等被清理出去,只留下与排水工程有关的人在。   周元瑢将下一阶段的执行图摊开在桌上,虞上卿、董衡等人便围上来看,杨文虎也迫不及待地挤上前。   周元瑢简单介绍了一下执行图的内容,这部分执行图的范围是从大相国寺到玄武街再到北门,需要铺设的管道规格差异较大,工程量比之前还要多。   “好好,”虞上卿大致看了一遍,再次感受到周元瑢的细致靠谱,“我们马上探讨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交给杨监事去执行了。”   “劳烦虞大人了。”周元瑢道。   这时,杨文虎从旁阴阳怪气地说道:“是挺劳烦的,全少府寺的人等着你一个人慢慢出图,虞上卿为了你在大朝会上请求皇上延长工期,咱们少府寺都没有这么丢人过,还差点被砍了项目。”   不明真相的监事们看看杨文虎,又看看周元瑢,目光中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责备之色。   “杨监事,你就少说两句吧,”将作监新上任的陈监事说道,“周少监这是特殊情况,怪也只怪那老宫女太过歹毒。”   杨文虎冷哼一声:“真的有老宫女么?有人在将作监看到老宫女吗?根本没有,陈监事你还真信。”   陈监事冲杨文虎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董大人已经皱着眉头往这边看来了。   “杨文虎,你到底想干什么?”董衡有些恼火,“你不想干就走。”   杨文虎的火气也一下子蹿起来了,他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的,每天像乞丐似的在周元瑢家外面索要执行图,还要被董衡骂:“董大人,你是天上的神仙,不知道人间疾苦!我们尚方署停工一天,就要浪费很多钱和人力!到时候这些账都会算在我杨文虎头上!谁知道罪魁祸首是周少监呢!你以为我想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吗?外面都是骂我的,夸周少监的,说周少监是菩萨下凡呢,帮着他们出了一口恶气,我杨文虎反倒是恶人。但你见过菩萨管理工匠的吗?你见过菩萨逼着人干活的吗?没有我杨文虎,你们这工程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杨文虎这么一嚷嚷,在场确实没有人能反驳,连董衡都被他噎住了,杨文虎虽然手段酷烈,但是确实能把事儿做成,放眼整个少府寺,没有人敢像杨文虎一样打包票,这工程做出来就和图纸上一模一样,没有半点问题,而且可以提前很多完成。   虞上卿见状,出来当和事老,将杨文虎劝了劝:“杨监事啊,你就别说气话了,周少监这脸色,这身体情况,哪里是能干活的?他在病中画好了图,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何必这样苛责于他,你们两人本是合作关系,这项目做好了,两人都得利,为什么要闹得这么僵呢?”   杨文虎虽然气不顺,但是还是要给虞上卿面子的,而且,他今天闹这一下,也不是纯粹为了出气,他是有目的的。   时至此刻,他可以把目的提出来了。   “是啊,我们都希望排水系统的工程能早日完成,现在看来,却是遥遥无期,我心中着急,又不知道具体的时间节点,下一张图纸什么时候能拿到,我能不暴躁吗?”杨文虎目光灼灼,盯着周元瑢,“希望周少监能给一个具体的交图时间,每张图纸之间的空档尽量不超过一个月,这总可以做到吧?”   “这……”周元瑢本来就是为了拖工期,怎么可能给杨文虎一个这么紧张的交图时间。   “如果你一个人画不好的话,你完全可以把任务分给其他人啊,董中丞家学渊源,又和你关系那么好,你让他帮忙分担,还能叫他涨涨经验,董大人也不会不乐意。”杨文虎走近周元瑢身侧,双手抱臂,也摆出了一副教育人的模样,“周少监啊,没有人像你这样做事的,你把所有的活儿都揽在自己手里,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接替你呢?这次的事情,不就证明了你做事方法有问题么?”   一旁的吴少监立刻附和道:“话糙理不糙,杨监事说得很对,周少监你把活儿全都揽在自己手里,我们可以理解你急于在皇上面前表现的心思,但是,做工程,不是这么做的。哪个工程不是大家通力合作完成的,哪儿有说这个图只有你会画,没了你别人都不行?”   “我就是这个意思,”杨文虎冲吴少监点点头,“周少监,你也是个少监事了,监事监事,就是让你监督这件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的,不是让你什么都亲力亲为,你这活儿派不下去,说明你的水平还没有到监事这个高度,与其指摘别人管理工匠的方式,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下边的人,有几个靠得住的。”   杨文虎和吴少监这一通组合拳,硬是在众人中间找回了场子,不少监事也暗中点头,赞许他们这样的说法,认为周元瑢还是太年轻了。   一时间,将作监正堂中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元瑢身上,想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第86章 二更   周元瑢若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也许今天就被杨文虎这帮老油条给唬住了,可能会认认真真地反思自己做事的方法是不是有问题,真的应该把自己手上的活儿分给不同的人去做。   可惜,他不是。   周元瑢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少监,你笑什么呢,莫非是哑口无言了?”杨文虎打量着他。   “是挺无语的,杨监事,你可能不大了解我们将作监的人做事的方法吧,”周元瑢笑着说,“我们将作监的人,主要靠脑力劳动,实地考察,测量,计算,画图,讨论,修正,这些步骤都需要懂得专门技术的人去做,并不是随便抓一个人来就可以。”   “我们的分工,从准备这个项目之初就开始了,实地的测量,我一个人肯定是做不完的,所以我们有专门负责测量的录事,去考察京城每一条街道的地势高低,街道长宽,街面材质等等。”   “在计算阶段,是由我带着董中丞,还有我们将作监擅长数术的同僚,一起算完核对完地图上的每个细节。”   “在画图阶段,需要把以上的每个细节都组织起来,需要有一个总体的把控全部内容,因为排水系统是一个系统,而不是可以随意分拆的部分,为了保证系统能够运转,我会在设计图的基础上,再出一版执行图。”   周元瑢这一番介绍,把杨文虎说得迷迷糊糊,他感到有些恼火,好像周元瑢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工作更有价值一样:“周少监,你说这些干什么,事实上,大家都看到了,现在的执行图,就是你一个人在画啊!这一点,难道你能反驳吗?”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周元瑢道,“你现在看到是我一个人在画执行图,可是,在此之前的无数工作,都是由同僚们一起完成的,只是我们负责了不同层面上的事情,最后一步,是由我来汇总,所以你才会觉得,是我一个人在做,而且没有人能替代我。”   “……”杨文虎还是不明白,但是他也不想明白,“周少监,你就不要再强词夺理了,难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懂得将作监是怎么分工的吗?”   “杨监事,”董衡这时候出声了,“周少监说得没错,我们将作监就是这么做事的,总要有一个人把事情汇总起来,这项工作,是没办法分工的。”   “董大人,您就别替他说话了!”杨文虎夸张地拖着长腔。   “杨监事,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无法接受这种分工方式,”周元瑢笑看着杨文虎,“你理解的分工,大概就是,你把工程平均分成几段,你在每段工程上派出一个负责人,负责人来把控营造的进度,他们通过用鞭子抽工匠的方式,来提高效率。而工匠们呢,是永远用不完的资源,抽废了一个,还可以再换一个顶上。”   说罢,周元瑢也主动靠近杨文虎,笑意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杨监事这样分工明确,当然不用凡事亲力亲为,甚至,杨监事还可以在工程推进的同时,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手上不沾活儿,当然不会像我这样忙得脱不开身,杨监事可是很有时间和闲心去打点关系,游说资源,拓展人脉的,要不然,怎么弄到六千人的苦役证明呢?”   杨文虎刚开始还以为周元瑢要承认错误,后面越听越怪,他的确是按照周元瑢说的那种方式分工的,怎么,难道分工不是那个意思吗?用鞭子抽,确确实实能提高效率,既然好用为什么不用呢?   听到最后,杨文虎吃惊地张开嘴巴,以前听人说周元瑢伶牙俐齿,说话很是厉害,杨文虎还不以为然,只道周元瑢是个见不得工匠流血的软弱后生,嘴上能说出花儿来又怎么样,他们干活是凭成果的,又不是凭谁能说。   今日听到周元瑢一番话,不知怎么话锋一变,杨文虎引以为傲的工作方式,到了他口中,就变成了简单粗暴的推卸责任,甚至还在最后来了个祸水东引,把他从杨太师那讨来的六千苦役的证明又给端了出来。   “周元瑢!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说的是你的执行图,迟迟出不来!耽误了工程进度的是你,不是我!”杨文虎当即高声反驳道,“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的工作方法,我才是尚方署的监事,我管理工匠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吃奶呢!轮不到你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对我指指点点。”   眼看杨文虎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马上要提起拳头打人一样,周围的人赶忙上前来,试图把两人分开。   “不好意思,我没有转移话题,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话题。”周元瑢丝毫不让,“我之所以要把执行图调整到合适的时间交上,并不是因为我不能提前画出,而是,我不想提前交给你,你自己管理不好你手下的工匠,万一闹出事来,还是算在我们合作的这个工程上,也就是算在我头上,我不愿意承担这个被你牵连的风险,所以,我只好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控制工程进度。”   “好啊,周元瑢,你总算把实话说出来了!”杨文虎指着周元瑢,恼怒地晃着手指,“你就是故意拖着不给,你就是跟我过不去,是吧?”   “周少监,你若是能提前交图,就提前交图吧,不要把工期搞得这么紧张。”虞上卿赶忙说道,“你提前交图,我们也可以多些时间核对啊,现在实在是太匆忙了。”   周元瑢知道虞上卿会和稀泥,他冲虞上卿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有听到他说什么。   “让我提前交图,也可以,我希望杨监事能把工程中所用到的所有人的花名册交给我,包括他们的户籍、年龄、身高、外貌、家庭情况,关键是户籍,”周元瑢目光逼视着杨文虎道,“让我来数一数,到底有几个苦役犯。”   杨文虎快要气炸了:“让你数一数?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把花名册交给你?你是上卿吗?你是太师吗?区区一个少监,竟然都骑到我头上来了!”   “杨监事,你想让我提前交图纸,总得先打消我的疑虑吧,我也没有瞒你,我不提前交图纸,就是因为我怀疑你手下的并不是苦役,而是京城的平民百姓,你既然心理有底气,就向我证明这一点,拿出花名册是最靠谱的办法,也不浪费你什么时间,你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呢?”周元瑢不疾不徐地说道。   “不可能!我告诉你!不可能!”杨文虎脸上的肌肉颤抖着,情绪激动地回绝周元瑢。   “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不相信你,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做。”周元瑢道,他向虞上卿和董衡告辞,转身往外走。   眼看着局势再次僵住,这次的结果又是不欢而散。   周元瑢走后,杨文虎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让周元瑢乖乖按照他的进度来。   当天下午,杨文虎来到太师府,求见杨太师。   他仔细斟酌过,这排水工程,是杨太师挂名主导的,如果能尽快完成,对杨太师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况杨太师一开始就为他开了方便之门,名义上给了他六千名苦役,说明还是支持他放手去干的。   而且,就杨文虎观察,二皇子离京之后,周元瑢就没了后台,大皇子又视周元瑢于眼中钉,这个时候来找杨太师,杨太师没有理由不帮他。   杨太师是最会顺势而为的人,如今宫中大势是大皇子,这个时候做点小事讨大皇子欢心,何乐而不为呢。   杨文虎这般想着,由童子引着,见到正在饮茶的杨太师。   杨文虎说明来意后,自信满满地等着杨太师的回话。   “老夫什么时候给你六千名苦役了?”杨太师喝了一半茶,抬起头来,迷惑地打量着杨文虎,“文虎啊,你是不是记岔了?”   杨文虎愕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师,这……分明是你给我的证明啊。那封信还在这里呢。”杨文虎从怀里摸出杨太师署名的证明。   “哦?给我看看?”杨太师向童子一点头。   童子从杨文虎手中拿到信函,交给杨太师。   杨太师看了一眼,从中间撕成两半,扔进脚边的火盆里。   杨文虎惊呆了,他张口结舌地望着证明消失在火焰中。   “大伯,您、您这是做什么?”   “文虎啊,这一点事都做不好,还要让大伯给你兜底,唉,”杨太师摇了摇头,叹道,“你知道的,大伯最讨厌给人擦屁股,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吧。”   说罢,杨太师就叫送客。   杨文虎全程懵逼进府,懵逼出府。   他好像做了一个白日梦,中间发生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事情,然后他就醒来了,站在街头,吹着冷风。   前后唯一的变化是,他能拿来做证据的信,没了。   杨文虎怎么想都不对劲,杨太师这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竟然为了一个失势的周元瑢,把他这个杨家的亲戚往外推。   这事儿是在太蹊跷,导致杨文虎游魂儿一般地过了三天。   第三天上,虞上卿将已经定稿的执行图交给了杨文虎。   “杨监事,我看你还是答应周少监的要求吧。”虞上卿劝道,“都是少府寺的同僚,做的又是一个工程,给他看看工匠花名册又怎样,反正杨监事你的人员来路光明正大,都是从杨太师那里调来的苦役犯,又有什么不能看的呢。”   杨文虎张了张嘴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这回,变成了他骑虎难下。   “怎么会这样!”杨文虎回到尚方署,如困兽一般原地打着转,烦躁地自言自语。   这时,有人说道:“杨大人,您就把花名册给他又怎样?”   杨文虎回过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监工小吏。   “瞎出什么主意,我给他,岂不是直接把我的把柄塞到他手里?”杨文虎不快道。   “只要把户籍都改成苦役,难不成周少监还一个个去查?”监工小吏笑道,“就算他一个个去查,查到了谁,让那人上来对峙,那些工匠见了杨大人,就像老鼠见了猫,哪里敢说自己是良民。”   杨文虎眼睛亮了,这是个人才啊。   “你叫什么名字?”杨文虎问道。   “小人姓皮。”小吏道。   “皮,有趣。”杨文虎道,“往后就跟在我身边做事吧。”   小吏面露喜色:“是,大人!”   “你去把花名册拿来,找几个录事,重新誊抄一遍,户籍全部改成苦役。”杨文虎道,“还有,把其他监工都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   周元瑢改完执行图后,便在家中休息。   刚过了一日,少府寺便传来消息,说虞上卿叫他去一趟,有事相商。   周元瑢还以为是要改图,到了少府寺,便看见虞上卿和杨文虎站在一处,虞上卿似乎正在叮嘱杨文虎什么,杨文虎只是点头称是。   看见周元瑢过来,虞上卿连忙招手,把周元瑢叫道身边,对他说:“杨监事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把花名册拿来了,不过花名册是机密,不能带出少府寺,你想看的话,就在这看吧。”   周元瑢有些诧异,杨文虎真敢拿出花名册?难不成杨太师给他造了六千名苦役的信息?   他将信将疑地来到桌边,打开放在最上面的花名册,向上看去。   户籍一栏,全部都是:苦役。   他连着翻了几页,全都是苦役,没有例外。   周元瑢又去翻别的册子,发现也都是一样的。   周元瑢问道:“这花名册是按照什么排序的?”   “姓氏部首。”杨文虎笑道,“怎么,周少监你不是学富五车吗,连这都看不出来。”   周元瑢无视了杨文虎的嘲讽,继续翻册子,被他找到了“王友志”这个名字,果然,在户籍那里,还是“苦役”。   这下,周元瑢明白了,杨文虎压根没走心啊,直接在原有名册上,把工匠的户籍全改成了苦役。   周元瑢合上册子,道:“你这不对吧,我认识其中几个人,他们不是苦役犯。”   杨文虎眼神闪烁:“哦?周少监,你是被人骗了吧,苦役犯最是狡诈多端,你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我叫他们来当面对质!”   周元瑢皱起眉头,他当然不可能说出王友志的名字,万一杨文虎回头报复王友志怎么办?   “不如我们直接去一趟工地上,”周元瑢道,“问一问就知道了。”   杨文虎笑了一声:“好啊。不过,周少监,你查完了我的账,是不是可以尽快交上图纸呢?我付出了这么多,你也应该好好地回报我吧?”   周元瑢道:“我会用我最快的速度把图纸奉上。”   “最快是多块?一个月,全部图纸,能做到么?”杨文虎又拿出了他监工的语气。   “嗯……”周元瑢思索了一下工作量,“差不多。”   “好,那就一言为定,我带你去工地上,你去核实,截止年底前,你把所有的图纸交上来。”杨文虎道。   周元瑢见他如此自信,不由得心中有些犯嘀咕。   待到了工地现场,杨文虎将一个个工匠叫上来,当着周元瑢的面,叫他们回答自己是不是苦役犯。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垂着脑袋,承认自己是苦役犯。   好啊,周元瑢心想,他真是高估了杨文虎的水准。   原来杨文虎搞得是屈打成招这一套,强制所有工匠必须承认自己是苦役犯,这些工匠被杨文虎管的战战兢兢,为了活命,当然不可能否认。   “怎么,周少监,你还是不相信我?”杨文虎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你可以把你认识的那个良民叫出来,让他来作证啊?”    第87章 一更   杨文虎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周元瑢说出那个“良民”是谁,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举报人,他都要让这个人知道什么叫地狱。   不一定是死了以后才能去的地狱,活着的人在人间也可以体验到什么叫地狱,谁让他们得罪了活阎王——尚方署大监事杨文虎。   “说出来吧,周少监,把你认识的良民说出来吧。”杨文虎以言语相激道,“只要这个人能站出来,证明他自己是良民,那你就赢了啊,周少监,你不是一直希望压我一头么?胜利就在眼前,干嘛不说话啊。”   周元瑢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一排垂头丧气站着的工匠们。   他看到他们粗糙的手掌温顺地低垂着,指甲缝隙里全是泥土,开裂的指肚露出暗红色的肉,富有力量的手臂从破烂的袖子里伸出来,上面有各种新旧伤疤。   他们一个个都身强体壮,周元瑢毫不怀疑,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拳揍扁杨文虎的力量,他们凝聚起来,可以推翻整条街上拎着鞭子的监工。   可是他们不敢。   一种无形的力量,按着他们的脖子和头,让他们无法抬起头来,只祈求着今天少吃一顿鞭子,能按时发出酬劳,好让他们能过个差不多的年。与YUタXI。   “诸位匠人,我知道你们中间大部分人都是良民,只是因为服徭役,所以才来参加少府寺修建京城排水管道的工程。”周元瑢站在土堆上,朗声说道,“我是少府寺将作监的少监事周元瑢,京城排水工程的项目,是我拟定的方案,我拟定这方案,本来目的是改善京城百姓的生活条件,让大家都能喝上干净的水,生活在空气清新的环境里。”   “周元瑢,你在这里表演什么呢。”杨文虎不满道。   周元瑢没有理睬他,继续说下去:“但是现在,这个工程,让各位京城的老百姓们,陷入了无底线的苦役之中:每天不分昼夜地做工,还要受到监工的鞭打,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人因为受伤被抬回家,有人摔断了腿,很长时间都无法下床走动,有人因为持续挖掘土石,手指上的肉都脱落了,只剩白骨。你们都是家中的顶梁柱,为了工程中不合理的操作流程,而丧失劳动力,也许能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报酬,但是比起你们失去的,实在是得不偿失,工程总会结束,但你们的生活还要继续,被工程掠夺走的健康体魄,却再也无法还回来了。”   “周元瑢,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杨文虎终于听不下去,恼羞成怒地上来推周元瑢。   周元瑢闪身躲开,脚下踉跄了一下,堪堪踩稳在斜坡上。   看到周元瑢差点摔下去,有几个工匠忍不住紧张地探头看。   周元瑢站稳脚跟后,又往旁边挪了两步,走到杨文虎够不到的地方,继续说道:“我可以用将作监少监的身份向你们打包票,现在尚方署这位杨监事管理你们的方式,其实是管理罪犯的方式,如果你们是良民,他是不能这样对待你们的,他把你们花名册上的户籍,全都改写成了苦役犯,就是为了这个。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他绝对不是为了你们考虑,也不是为了朝廷考虑,而是为了提高他自己的业绩,在尽可能短的工期内完成排水工程,让皇上对他另眼相看。”   “周元瑢!”杨文虎怒了,“你这是血口喷人!”   周元瑢又往旁边跑了两步:“你们要是想摆脱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就把能证明自己是良民的户籍交给我,只要有足够多的人站出来,就可以推翻杨文虎的统治,申请换一个监工!”   杨文虎听到此处,已经怒不可遏,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土块,向周元瑢砸去。   人群中传来惊呼,有人捏紧了拳头,工匠们一个个抬起头,紧张地望向周元瑢。   正在这时,土堆旁边跳出一个灵活的身影,飞起一脚,正踢在土块上,“嘭”的一声,土块崩裂,四散飞出。   那人一个滑步,刹住身形,正好挡在周元瑢面前。   工匠们顿时轰然叫好。   “谢谢了,谢谢各位父老乡亲。”来人笑嘻嘻地说道,朝周围的工匠们拱拱手。   杨文虎又惊又怒,望着突然杀出来的这人,他认出来了——“周元琦?!”   来人正是周元琦,他正在给周元瑢当贴身保镖,一天到晚都闲闲转转,无用武之地,直到此刻才派上了点用场,他自己也是很高兴,能够有这么多人捧场见证他的英勇举动。   “没错,就是我,杨监事,又见面了。”周元琦笑道,“重新跟你介绍一下,我是周少监雇佣的贴身保镖,十二时辰全方位防护,不管是什么明枪暗箭,我周元琦照单全收,不保证在反击的过程中对您造成什么人身伤害,所以,杨监事,你最好小心一点。”   杨文虎吃了个瘪,本想威慑周元瑢一下,没想到竟然反过来被周元琦给拦住了。   他之前在周宅外面,为了讨要执行图,多次和周元琦起冲突,此人虽然经常笑嘻嘻的,拳头却非常之硬,杨文虎有些本能的畏惧他。   “小弟,你继续说,杨监事这边有我看着。”周元琦笑道。   周元瑢向周元琦道了声“多谢二哥”,转过身来,继续向工匠们宣传换掉杨文虎的好处,他刚才已经看到,有几个年轻工匠捏紧了拳头,看起来是对他所说的内容产生了共鸣。   “只要你们中间有人愿意证明自己不是苦役犯,我就有办法换掉杨文虎,改变现在的做工环境。”周元瑢说道,“每天只有白天做工,做够四个时辰就可以回家,不会有人用鞭子抽你们,相反,我会为你们提供安全绳、手套和防护工具。”   果然有年轻工匠抬起头来,巴巴地望着周元瑢,周元瑢口中描述的做工环境,简直像做梦一样,不,连梦中也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一天只做四个时辰!那工程要多久才能完成?还有他说的什么安全绳、手套,都没见过!   但是,年纪大一些的工匠们暗中扯住年轻工匠,向他们摇头,表示不要答应。   这些人长期在杨文虎这样的监工手下做事,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从来没见过会有监工以工匠利益为先的。   年轻工匠们也是被老工匠们带着做事的,见前辈们都不吭声,他们便低下头去。   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出来响应周元瑢。   周元瑢不由得叹了口气。   杨文虎见状,终于出了口恶气,抚掌大笑起来:“好啊,真是一出好戏。周少监,你都看到了吧,没有人会站在你这边,还是把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好收一收,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对了,你的图纸,这个月底前必须交完,别忘了。”   说着,杨文虎眼神示意,尚方署的监工们围上来,请周元瑢立刻离开此处。   虽然有周元琦帮忙,但周元瑢确实已经没了留下来的理由。   他一边向土堆下移动,一边对工匠们说:“我不指望大家现在就能改变心意,不过,我说的那种做工方式,确实是存在的,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找一找在大相国寺做过事的工匠师傅们问一问,当时他们是怎么做工的……”   “周元瑢!你说够了没有!”杨文虎大声喊叫起来。   “……如果在这里做不下去了的话,就带着户籍到少府寺或是周宅来找我,我随时等着大家。”周元瑢在监工们的包围下,坚持把话说完。   “周元瑢!”杨文虎看起来快要发疯了。   周元瑢和周元琦被撵走之后,杨文虎又对着下面的工匠一通吼叫,告诉他们,不要心存侥幸,只要有人敢去联络周元瑢,他保证这个人一家都会变成苦役犯,他会在他们的徭役证明上记录下逃逸。   “你们要搞清楚,我才是尚方署的大监事,这个姓周的,只是一个将作监的少监事,他是要利用你们,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等他利用完你们走了,剩下的残局可没有人给你们收拾!”   在杨文虎的威胁下,工匠队伍很快变得死气沉沉。   杨文虎的表情这时才多云转晴,他叫来皮姓小吏,道:“去,派几个人盯着周宅,如果有工匠靠近,离开通知我,我看看哪个人敢这么大胆。”   “是。”小吏立刻领命而去。   *   周元瑢和周元琦一道回到周宅。   周元琦有些不快地说道:“小弟,你干嘛不告诉王友志、王友德他们,让他们拿出户籍来证明自己不是苦役犯呢?”   “那样的话,杨文虎不会放过他们的,而且只有他们一个例外,杨文虎也可以说是记错了,对大局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周元瑢道,“我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证明,杨文虎把良民改成苦役犯,是一个普遍行为,这样一来,我向虞上卿状告杨文虎的话,才更有把握。”   “你真的要推翻杨文虎吗?我听刘师傅修理店的人说,杨文虎是尚方署的大监事,在管理工匠这一块,没有人能推翻他的统治。”周元琦抓了抓头发。   “正因为如此,才必须推翻,否则永远绕不过这个坎。”周元瑢道,“杨文虎这块烂疮,是时候彻底挖掉了。”   周元琦思考了一阵,坚决地说道:“小弟,我支持你!”   周元瑢意外,他还以为周元琦会像其他人那样觉得他在多管闲事呢。   “小弟,我觉得你说的对,工匠也是人,也是京城的百姓,本来做这个工程,就是为了造福百姓,怎么能以那么多家庭丧失顶梁柱为代价呢。”周元琦摇了摇头,“这根本就是颠倒过来了嘛。”   “二哥,没想到你会理解我。”周元瑢笑道。   “嗯,可能是因为,我们都经历过一个朝代的灭亡吧。”周元琦深沉地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说到这里,周元瑢就知道周元琦是在学谁了。   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   两人玩笑了一阵,周元琦又担心起来:“万一没有工匠敢站出来呢?工匠大多是老实人,很多都是家里最能扛事的劳动力,他们肯定会瞻前顾后的。”   周元瑢沉吟片刻:“那我们也要告诉他们,有另外一种可能。”   只要知道有另外一种可能,站起来冲破现在的死局,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   数日后。   周元瑢交付了第三张执行图,虞上卿、董大人他们一边惊叹于周元瑢的办事效率,一边聚在一起对这张执行图进行细致的研究,经过两次细节修整,这张执行图被拍板定了下来,交付到杨文虎手中。   杨文虎喜形于色,看来周元瑢是放弃抵抗了,这个周元瑢,虽然事情比较多,但是能力确实可以,早点这样配合工作,哪里至于撕破脸呢。   杨文虎立刻调整工程排期,要求工匠的速度再加快一倍,并且分调了一部分人去东北城区按照第三张图上的规划,挖掘排水沟。   更多的工作量压了下来,劳动力却变少了,监工们愈发残酷地鞭打着工匠们,迫使他们无休无止地干活。   终于,在腊月间,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落下来,从中午下到入夜。   天寒地冻,沟渠里落满了雪,工匠们拖着几乎被冻硬的身子,缓慢的挪动着砌排水沟用的砖块,把它们安放在对应的位置上。   “嘶,我快动不了了。”一名年轻工匠使劲搓着手,口里吐出白雾,“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真的能活到明天早上吗?”   “少说两句……小心……又挨鞭子。”他旁边的老工匠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干瘪的酒囊,递给年轻工匠。   “谢谢顾伯!”年轻工匠眼前一亮,接过酒囊,大大地喝了一口,感觉一股热流沿着喉咙口流下去,一直暖到四肢,他扎在雪里的脚又重新恢复了知觉。   他把酒囊还给老工匠,老工匠也举起来,想喝一口,却发现一滴不剩了。   年轻工匠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顾伯,我喝得太快了,一个不留神,就——”   老工匠摆了摆手:“别说了。”   这时,上面有人举着灯笼过来,在沟渠里晃了一下,大声呵斥道:“干活呢还是说闲话呢!下面的,快点干活!别让老子拿鞭子抽你们!”   年轻工匠只觉一团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他的手指抠进了雪和泥中,在灯光照亮沟渠的瞬间,亦照亮了他额角青筋暴起的样子。   老工匠拍了拍他的手臂,眼神示意他忍一忍。   雪不知下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面透出来,银霜似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了每条沟渠。   年轻工匠一边恼火地砌着砖,一边冲身边的老工匠抱怨:“顾伯,我就说当初应该答应那个周少监,把我们的户籍给他看又怎么样,难道活阎王能当着他的面把我们打死?现在可好,活阎王派了人守着周家门口,我们想偷偷把户籍交上去都不行……”   老工匠没吭声。   年轻工匠已经习惯了,老工匠就是不喜欢说话,对于他不赞成的事,只会保持沉默。年轻工匠自顾自地说下去:“顾伯,你说真的会有那种生活吗,每天只工作四个时辰,做完就走,剩下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工钱还可以照拿,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天还亮着的时候就能回家了?晒着太阳,在家吃饭,那是我们这种人能过的日子吗?那是神仙老爷才能过的日子吧,顾伯,你说……”   年轻工匠发觉周围有点安静得过分了,他向一旁看去,只见老工匠仰面倒在沟渠的阴影里。    第88章 二更   深深的沟渠中,传来年轻工匠惊慌失措的叫声:   “来人啊!快来人啊!顾伯冻晕过去了!”   年轻工匠摇晃着老工匠的身体,试图把他叫醒,可是老工匠冻得像一块硬邦邦的砖,怎么晃也没反应。   沟渠上下,工匠们围过来,都想看看顾伯怎么样了,这样寒冷的冬夜,别说顾伯这样的老工匠,就是年轻工匠,都吃不消。   只是顾伯一向经验丰富,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会做好周密的准备,工程建设中有人受伤,或是忽然失温,顾伯都有办法帮他们处理,时间一长,大家也渐渐忘记了,顾伯自己也是一大把年纪的工匠。   正因为如此,顾伯倒下去,才更令人揪心,大家惊慌失措,不敢相信他们的老伙伴就这样倒下去了。   “都干什么呢!不干活,聚在一起干什么呢!”监工小吏拎着鞭子过来了,不耐烦地呵斥道。   “是顾伯,顾伯晕倒了,我们还是找个大夫吧,顾伯他一大把年纪了……”有工匠对监工小吏说道。   话音未落,这人就被监工小吏推到一边:“看什么大夫!哪儿有钱看大夫,谁晕过去了?我看看,别不是装晕,想逃避劳动吧?”   银霜般的月光下,工匠们沉默下来,一双双恼怒的眼睛在暗影中静静地盯着监工小吏。   这说的是人话么?不对,他们应该早有预料,监工小吏什么时候说过人话?做过人事?分明就是活阎王手下的催命小鬼。   监工小吏拨开人群,来到顾伯所在的坑道上方,用灯笼晃了晃下面,灯光照亮顾伯发青的脸。   “晦气,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带点酒。”监工小吏抱怨道。   这时,顾伯旁边抱着他上身的年轻工匠抬起头来,看向监工小吏:“顾伯晕过去了,我要送他回家。”   “送他回家,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监工小吏感到不爽,“你这张脸有点眼熟啊,啊,对了,刚才你们两个不是还在说闲话么?”   说着,监工小吏在坑道边缘蹲下来,用灯笼晃着年轻工匠的脸:“刚才还在说闲话,喝酒,怎么,这会儿就冻晕过去一个,我看你们是商量好了要逃跑吧,我告诉你,今天就算你们两个冻死在这里,也不许擅离职守,听懂了么?”   “你!”年轻工匠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顾伯都已经晕过去了,谁跟你演戏了!有本事你下来试试,试试这里面有多冷!”   监工小吏搓了搓手,骂道:“你以为我在上面陪着你们不冷吗?我都快冻死了!你们快点给我干活,都别想走!”   “大人,我看,还是先把人弄上来吧。”   “大人,还是请个大夫吧。”   工匠们之间的感情还是挺深厚的,看到自己的老工友昏迷不醒,他们都十分担心,一个个围上来,向监工小吏求情。   监工小吏却嗤笑一声:“谁让这个小子刚才跟本大人顶嘴的?”   “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也是年纪太小了,不懂事!”老实的工匠们连忙替年轻工匠道歉。   “是啊,您出气归出气,现在是要出人命了……”有工匠语气急促地说道。   “噗通”!   年轻工匠跪在了雪里,屈辱、懊恼让他脸上发热,如果不是他喝光了顾伯的酒,顾伯也不会冻晕过去,如果不是他一时激动说错了话,监工小吏也不会因此而刁难他们。   “大人,我错了,是我错了!你罚我吧,求求你,让我把顾伯送回去吧,送他回去,我就回来领罚!”年轻工匠“砰砰”地磕起头来。   寂静的雪夜中,监工小吏哼笑了一声,格外的刺耳。   “行,那你背着他上来吧。”监工小吏站起身,让开一块空间。   众人松了口气。   年轻工匠连连道谢,背起顾伯,徒手攀着坑道边缘,向上爬去。   年轻人体力虽然好,但是经过一天的劳动,此时又背着一个人,想要攀上三尺多高的坑道边缘,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铆足了力气,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   “呼——呼——”年轻工匠的手终于够到了地面。   下一刻,监工小吏一脚跺在年轻工匠手背上。   年轻工匠没感觉到疼,只觉得手突然不能移动了,他吃惊地抬起头,看见监工小吏狞笑着探身过来:“嘴巴上说说你错了就完了?你以为得罪了皮大人,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吗?”   说罢,监工小吏用力地踩着年轻工匠手背,左右碾了碾。   所有工匠都被这一幕震惊了。   年轻工匠疼得大叫起来,身体向下坠去。   土石滑落声不绝于耳,年轻工匠坠落到月光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监工小吏直起身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活儿不用干了?快干活!”   “啪”!鞭子在空中一响,老黄牛一般的工匠们慢慢散开。   一夜过去。   进入腊月,天亮的也晚些,周元瑢起床喝药的时候,外面还是黑的,等他喝完了药,窗户纸开始蒙蒙发亮了。   院子里,周元琦正在晨练,时不时发出“喝喝”的声音。   经过昨天的“战斗”,周元琦发现他这份新工作非常有意义,他必须锻炼出强健的体魄,来应对每一天的新挑战!   周元瑢站在门前,欣赏了一会儿周元琦华丽的拳脚,感到外面寒风凛冽,禁受不住,又回到温暖的里屋,坐在炭盆旁边,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正在这时,张妈忽然从前院跑了进来。   “张妈,怎么了?厨房失火了吗?”周元琦连忙问道。   “不是,诶呦我的二少爷,三公子呢?”张妈拉住周元琦。   周元琦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张妈管周元瑢叫三公子,管他叫二少爷,不过,他看到张妈脸上的表情很着急,便没有问这个问题,指了指里面:“在里面画图呢。”   张妈撒开周元琦,小跑进了里屋,扶着门框,叫道:“三公子,三公子!出事了!”   周元瑢刚才就在屋里听见张妈和周元琦说话,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迎到门前:“张妈,怎么了?您别急,慢慢说。”   张妈喘了两口气,让呼吸平静下来,她告诉周元瑢,她早上出去买菜的时候,正好顺路经过刘师傅修理店,想看看刘师傅在干什么。   结果一进去,刘师傅就拉住她,拜托她给周元瑢传个话,就说让周元瑢来修理店一趟,现在不光是王友志、王友德他们对杨文虎恨的牙痒痒,还多了几个工友同仇敌忾,只要能推翻活阎王的统治,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乐意。   不过,周元瑢的身份太过敏感,所以王友德并没有向他们透露刘师傅修理店和周家的关系,这一点可以请周元瑢放心。   如果周元瑢想要了解进一步的情况,就去刘师傅修理店,王友德在那里留了一些东西,可能可以帮到周元瑢。   周元瑢听到这话,知道转机来了。   “怎么样?”周元琦问道,“我们现在立刻出发去刘师傅修理店?”   周元瑢点点头。思索片刻,他还是戴上了一顶遮住面孔的帽子。   两人来到刘师傅修理店,刘师傅和王友德院子里说话,看见周元瑢,连忙迎上来。   “三公子,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王友德激动道。   刘师傅从怀里取出一只信函,交给周元瑢。   “这是王友志、李大根的户籍。”刘师傅道。   周元瑢看过信函里的函件后,看向王友德:“这是什么意思?”   “三公子,你不是说,只要能证明自己是良民,有良民户籍,就可以推翻杨监事,换一个好监事吗?我们现在虽然只弄到两个人的,但是李大根那边还有一大帮工友在说服中,李大根说,很快就会有更多的良民户籍交上来。”王友德显然是已经听说了周元瑢在土堆上“发表的讲话”。   “李大根是谁?”周元瑢问道。   “就是昨天晚上找到我们家的工友,他和我哥认识,知道我哥找了芝兰堂的大夫,他没钱,大半夜的,背着冻僵的顾伯过来,病急乱投医,就想到了我哥。”王友德兴奋道,“我们昨天晚上给顾伯找了大夫,顾伯已经救醒了,这会儿正在我家休息,大根哥便跟我说起了三公子,后悔没有听三公子的话,把自己的户籍拿出来,现在想拿出来也没办法交给三公子了,三公子门前守着的都是杨文虎的人。”   “什么?”周元瑢一惊,没想到,杨文虎竟然还搞这一出。   “我说,那交给我啊,我认识个人,和三公子是熟人,杨文虎又没见过的,只要给这个中间人,自然能转到三公子手里。”王友德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顾伯又是谁?”周元瑢还是想问清楚来龙去脉。   王友德便将李大哥讲给他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就在昨天晚上,工程上发生了一件事,顾伯冻晕过去,监工小吏却百般刁难,不让李大根带顾伯去看大夫,也不让他们回家,李大根在工友们的掩护下,背着顾伯出来,这才捡回一条命。   “如今,李大根他们那一段工程上的工友,都对那个姓皮的监工恨之入骨,他们私下里已经跟李大根说了,再这么干下去,大家都是个死,要么冻死在雪地里,要么更糟,逃走牵连全家。”王友德脸上露出了愤愤之色,只因为这些人的话和他心中所想的是一样的,“都是个死,还不如站起来做一回人!就和杨文虎死磕到底!他们立刻就想到了三公子,说要把户籍表汇总起来,都交给三公子。”   “太好了。”周元瑢道,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是从王友德的口述中,他仿佛看到了雪夜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历史上本来就有很多起义,与繁重的苦役相关,官吏们只想着给自己创造业绩,无底线地压迫着下面的劳动力,工期定的不近人情,惩罚亦是严酷苛刻,这样确实可以短暂地提升效率,可是一旦压迫到极限,必然会产生反噬,甚至会引发一个朝代的覆灭。   周元瑢自第一次见到杨文虎鞭打工匠开始,就想着如何能改变尚方署这样简单粗暴的用工管理方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周围的人都默认了这种用工方式,耿直如董衡,开明如虞上卿,都不觉得杨文虎的做事方法有什么问题,反而是提出问题的周元瑢太天真,太妇人之仁。   在没有支持的情况下,周元瑢没有贸然动手,他想先试试用他的管理方式,是否能够完成工程,大相国寺的实例证明,这些工匠并不是什么懒惰之辈,给他们合适的工作时间,他们能完成得更好。   有了实践成功,周元瑢需要的就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把柄,能够一举把杨文虎拉下马。——很快,杨文虎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这样的把柄:把所有的良民都改成苦役犯户籍。   周元瑢十分谨慎地推进着他的计划,现在,他已经开始收拢杨文虎的罪证。   最开始是两张户籍表,很快,刘师傅修理店又送来了第三张、第四张……   户籍表是一个工段一个工段送来的,人心之崩塌,如雪花之溃散,天气越来越寒冷,工匠们对监工的仇恨也越来越深。   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选择死,或者拼死一搏。   数日后,厚厚的户籍表在周元瑢桌上垒成一摞,他看着这些如山铁证,知道是时候动手了。   *   十二月十九日,杨文虎得到消息,说周元瑢已经把新一张执行图交到了虞上卿手中。   杨文虎对这个速度不仅仅是满意了,还有些心惊,周元瑢的作图速度怎么会这么快,他别是敷衍了事,给杨文虎一张错漏百出的执行图吧?   不过,最终版的执行图,总是会经过虞上卿、董少卿以及诸多大监事少监事的手,他们层层把关之下,有任何微小的错误都不能通过。   而且,周元瑢敷衍了事的话,在这些顶头上司们心中的评价也会降低,他应该不会做这种自降身价的事。   所以,接到这个消息后,杨文虎兴冲冲地来到虞上卿房中,想要趁热打铁,跟虞上卿确认一下第五张、也就是最后一张执行图的交付时间。   “虞大人,听说周少监已经把西南城区的排水管道工程图交给您了?”杨文虎踏进门槛,便急急地问道。   虞上卿却没有立刻答复他,而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杨文虎只觉得浑身上下一激灵,这眼神,为什么怪怪的。   “杨监事,你……从杨太师那里讨来的苦役犯调度证明,还在身上么?拿来我看看。”    第89章 一更   杨文虎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是分毫不显:“那张证明不是大家都看过了么?虞大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   “这个嘛……”虞上卿犹豫了一下,“有人举报你对平民滥用私刑,致使平民受伤。”   杨文虎的火气“噌”地蹿起来:“又是姓周的?姓周的是不是没完没了了!虞上卿,你怎么还听他的鬼话,我证明也给他看了,花名册也给他看了,他想去工地上亲自看看,我也陪着他去了,他还想怎么样!”   “杨监事,你冷静些,这次和以往不同……”   “有什么不同!”杨文虎猛捶了一下旁边的架子,架子上的书哗啦啦摇晃起来,“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惹我,我就去告御状!滚钉板!告不死周元瑢算我输!”   “杨监事,你不要发这么大火气啊,我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虞上卿连忙过来护住自己的架子,“周少监已经把你告到了大理寺,可能过不了多久大理寺就会要求你提供苦役犯的证明,我怕你弄丢了,提醒你一声而已。”   杨文虎听到这话,脸“唰”的白了。   “什么?告到大理寺了?”   普通百姓违反刑律的事件,轻者由地方衙门处理,重者由刑部处理,至于官府本身的问题,则多由大理寺来审理。   杨文虎这样篡改良民户籍的行为,如果有证据,是一告一个准的,杨文虎之前之所以托大,就是因为,一来他有杨太师撑腰,二来他手下的工匠没有人敢违抗他的意志,三来周元瑢就算想告,也得先经过虞上卿这一关,虞上卿一向重视少府寺八部之间的和谐共处,是个和稀泥的老手,一定不会轻易让这件事惊扰了上面。   但是现在,虞上卿却亲口告诉杨文虎,周元瑢已经把他告到大理寺去了,让他准备准备——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杨文虎还没睡醒,在发噩梦吗?   “不错,因为周少监掌握了大量的人证和物证,这个事情也不算小,我也不大了解你和杨太师那边是怎么交接的,不便参与其中,所以,他要上大理寺,我便让他去了,杨监事,你也早做打算的好。”虞上卿正色道。   “掌握了大量的人证和物证?”杨文虎感到非常荒谬,他守在周家门前的眼线可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周元瑢哪儿来的大量证据?他肯定是诈他的!杨文虎脱口说道,“不可能!一定是伪造的证据,好啊,我现在就去找周元瑢,我要好好跟他说说,他这么针对我,我们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以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说罢,杨文虎退了一步,一把推开房门,大声问道:“周元瑢人呢?这狗贼暗害于我,他自己躲到哪里去了?待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揪出来!”   场院里的人闻声向这边看来,不少官员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好奇地打量着虞上卿房门口嚷嚷的杨文虎,心中想着,又是那个周少监和杨监事起冲突了啊,他们两个光是这个月就撕了好几次,竟然还没有结束。   “你找我?”裹着棉夹袄,身披长披风,手里拿着个暖炉的周元瑢从场院一边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名身穿大理寺官服的官员,及数名公差。   杨文虎一见周元瑢,立刻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周元瑢!你还有胆子出现在我面前?”   周元瑢回过头,对身后的大理寺官员说道:“杨大人,我举报的就是这个人。”   大理寺官员“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周少监不必多说,我认识他。”   杨文虎走到周元瑢跟前,正要发火,忽然看见他旁边站着的大理寺官员,脸上的表情顿时转怒为喜:“杨二哥?”   这名大理寺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杨太师的二儿子,杨文修,负责抄没金满堂财产的也是他。   杨文虎一见是自己亲戚,哪能不喜,顿时觉得这波稳了,一切尽在掌握,周元瑢马上就要踢到铁板,跟他们老杨家对着干,还不仔细打听清楚杨家在朝堂中根系繁杂的亲属关系,实在是太可笑了。   “杨监事,跟我走一趟吧。”杨文修冷冷道。   杨文虎脸上的笑容凝固,他疑惑地望着杨文修:“二哥,你说什么呀,跟你走一趟,走去哪儿?”   “周少监举报你对良民滥用刑罚,编造户籍,人证物证俱在,如今案子已经开始审理,你作为嫌犯,必须跟我去一趟大理寺,把你认为有用的物证都带上,需要帮忙的话,我带来的人可以帮你收拾。”杨文修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什么?”杨文虎觉得今天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为什么杨文修竟然翻脸不认人了?他强颜欢笑道,“二哥,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犯罪,是周元瑢血口喷人,是他见不得我好,想要抢夺我的功劳——”   “杨监事,如果你没有什么要带的,我们现在就走吧。”杨文修打断他的话。   说着,杨文修挥了下手,身后的公差立刻上来,扭住杨文虎的手臂,将他控制住。   “二哥!我是冤枉的!二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的所做所为,大伯都一清二楚,不信你问大伯啊!”   杨文修额角的青筋跳动起来,他走上前,一脚踹在杨文虎膝弯后面,杨文虎“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等有损太师名誉的言辞,不要让我再听到第二遍。”杨文修的语气冷极,眼神间也带上了杀气。   杨文虎不敢吱声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就跟着杨文修回到大理寺。   蹲在专门审理嫌犯的单间里,杨文虎怎么也想不明白,周元瑢到底给杨家人吃了什么迷魂药,明明周元瑢后台都已经倒了,他的影响力却仿佛比以前还要大,随便说两句话,就能让杨文修不顾亲戚关系,把杨文虎像抓犯人一样抓起来审理。   “咯——”门栓开启声传来。   两名公差走进来,抬着一只大箱子,哼哧哼哧地抬到屋子角落。   “东西都搬过来了吧?”杨文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杨文虎连忙上去,叫道:“二哥——”   “杨监事,这里没有什么二哥,只有杨少卿。”杨文修走了进来,叫人把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堆满的案卷和纸片,对杨文虎说,“尚方署里你的房间已经理过了,我们没有找到苦役犯的证明,所以还得麻烦杨监事你亲自来找。”   “什么苦役犯证明!”杨文虎这时候背后已经开始冒冷汗,“为什么一定要那样东西!”   “没有那样东西的话,就只能判你私自篡改户籍了。”杨文修从怀里取出几张纸,丢在杨文虎面前,“你看看这个吧。”   杨文虎忙不迭拿起那几张纸一看,好么,是几个工匠的良民户籍证明。   他咬牙切齿地将这些叛徒的名字都记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让他出去,他立刻就让这些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他们体验一把什么叫人间地狱!   “你不用记了,”杨文修冷冷地说道,“这样的良民户籍证明,还有一百多份,都是你手下负责京城排水系统的工匠。”   “什么!不可能,一定是周元瑢伪造的,一定是周元瑢暗中使坏!”杨文虎嚷道,“让周元瑢来跟我对峙!他血口喷人!他不得好死!”   “周少监会在审理的过程中跟你对峙的,所以你最好快点把苦役犯证明找出来。”杨文修面无表情。   “不——不!苦役犯证明已经被杨太师收回去了,你让我现在怎么找?”杨文虎快急得尿出来了,这不是让他死么?   “什么?没有了?”杨文修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那就没办法了,关起来吧。”   说着,杨文修带着两个公差转身就走。   杨文虎“噗通”一下向前扑倒在地,双手抓住杨文修的脚腕:“杨大人!杨大人!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到底是得罪了哪位神仙,你让我死个明白吧!”   杨文修有些厌烦地回过头,像看一坨垃圾一样看着杨文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杨文虎见到这样情绪外露的杨文修,却暗暗松了口气,表面上继续哭道:“二哥,二哥,我是垃圾,但我好歹姓杨,被一个姓周的这么扳倒,咱们杨家多没面子,你一定要救我!”   杨文修抬起头,眼神示意左右退下。   待周围人散去,屋里只剩下杨文修和杨文虎二人,杨文修方才沉沉地开口:“实话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爹改变了态度,不过,你也可以放心,周元瑢背后没有什么神仙,只是你自己太蠢了而已,平时做事张扬外露,才会被区区一个少监暗中收集了你犯罪的铁证,现在,爹不会保你,我保不了你,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认罪。”   “认罪?”杨文虎这回真要哭了,他茫然失措地望着杨文修,“篡改户籍,那不是死罪吗?”   “你认罪的话,死罪可免。”杨文修淡淡道。   “不!那也是流放,发配从军!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杨文虎抱着杨文修的腿大哭起来。   “那你去死吧。”杨文修把腿从杨文虎手臂间抽出来,恨铁不成钢地说。   “哥,哥,我不想死啊,你给我指一条明路吧!”空荡荡的囚房里回响着杨文虎惨痛的嚎叫。   *   周元瑢坐在气氛肃穆的大理寺会客室中,等着杨文修从里面出来。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杨文修冷着脸穿过院子,来到会客室内,周元瑢站起来同他行礼,杨文修点了点头。   说实话,周元瑢对杨文修的办事效率也有些吃惊,他本来以为,杨文修和杨文虎有亲戚关系,会想办法拖延这个案子,没想到,杨文修上来就雷厉风行地把人给抓了。   不愧是连金满堂都能干掉的男人。   “杨少卿。”周元瑢问道,“不知杨监事是怎么说的,有没有拿出那张苦役犯证明?”   “没有。”杨文修道,“杨文虎已经认罪了。”   “什么??”周元瑢惊讶,没经过审理,杨文虎就直接跪了?这跪的速度有点快啊,他还以为杨文虎能凭着杨太师给他的苦役犯证明再胡搅蛮缠一阵呢。   “之前指控的两条罪名,篡改良民户籍,随意对良民动用私刑,这两条他都已经认罪了,不出意外的话,会直接进入审判流程,也不需要周少监再跟他对质。”杨文修平铺直叙地介绍道,“所以,如果不另外提起其他罪名,周少监就可以请回了,静待审判结果吧。”   “杨少卿果然铁面无私。”周元瑢感叹道,“我相信大理寺会公正审理,也没有其他罪名要提起了,那我这便告辞了。”   杨文修“嗯”了一声。   周元瑢站起身,走出会客室,向大理寺的侧门走去,杨文修目送他穿过侧门,一直走到外面的街上去。   *   隔日,尚方署大监事杨文虎被大理寺捉走的消息,就传遍了少府寺上下。   少府寺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事儿了,一个大监事直接被大理寺的人从广场上带走,全部家当都抄走了,这肯定是要大办特办的重案。   小道消息飘的漫天都是,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在议论这个案子。   “听说杨监事是贪了很多银子,被下面不满的工匠给举报了,所以才会被大理寺抓走?”   “工匠哪儿有这么大本事,是周少监举报的!你昨天没看见,周少监和大理寺的人一起来的。”   “周少监有这么大本事?虞上卿没压着案子,就让他去举报了?”   “嘶,周少监可神了,听说来抓人的还是杨监事的本家,大理寺的杨少卿。你说,能让杨少卿对自己的亲戚下手,那该是多强大的背景!”   “可是,周少监的背景不就是二皇子嘛,二皇子都被挤兑走了,去边疆打仗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这就不知道了,神仙打架,咱们凡人是看不懂。”   周元瑢和董方规一起走进少府寺的时候,便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议论,说什么的都有,猜的一个比一个离谱。   董方规一直压着好奇,跟着周元瑢走进他单独办公的房间,这才急忙问道:“周少监,听说你把杨文虎干掉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我把他干掉了,是他触犯大晟律法,私自篡改户籍,还鞭打良民,自己把自己作进去了。”周元瑢云淡风轻地说道,他坐在桌案前,开始整理自己的案卷。   “周少监,你可真是厉害!”董方规忍不住赞叹道,“我还以为这件事会纠缠很久,像以前一样不了了之呢!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虞上卿也没有阻拦你,杨文虎的那个大理寺的亲戚也对你言听计从?”   “人家那是按照国法办事,不叫对我言听计从,”周元瑢有些无奈地抬起头,看向董方规,“董中丞,我怎么觉得你这思想很有问题呢。”   “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可能是我有问题吧!”董方规一脸的匪夷所思,“你说这像话吗,明明是杨太师给杨文虎开的证明,咱们大家都看到了,他当时拿出了那个证明,对吧?现在他竟然不挣扎一下,就认罪了,这合情合理吗?我虽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是这也太不对劲了吧!”   周元瑢摸了摸下巴,其实他也觉得,杨文虎明明有铁证在手,为什么不拿出来呢,这完全不符合杨文虎张狂的个性。   “可能是怕攀扯到杨太师,不好收场吧。”周元瑢思忖道,“不过,杨少卿能这么果决地捉拿杨文虎,还是让我很敬佩,我们就不要往坏里猜测人家了,朝廷上多几个铁面无私的官员不好么?”   “好,那当然好,要是人人都像我爹一样做官,天下肯定是太平盛世。”董方规骄傲地说道。   “咳,董方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门边传来董衡的声音。   董方规急忙从周元瑢桌前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爹。”   董衡道:“说了不要在少府寺叫我爹。”   “董大人……”董方规连忙改口。   “行了,你出去吧。”董衡摆摆手,“我有话要跟周少监说。”   董方规如逢大赦,连忙小跑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周元瑢站起身来,让出地方,请董衡坐下。   董衡却摇了摇头,说道:“元瑢啊,你这次,太莽撞了。”   周元瑢意外:“董大人,您是说举报杨文虎监事么?”   “不错。”董衡注视着周元瑢,“你知不知道,杨文虎被抓走的后果是什么?”    第90章 二更   很快,周元瑢就知道了杨文虎被抓走的后果。   因为尚方署对接的是少府寺内所有的制造工程部门,杨文虎把持着另外六个部门的工程进度、产品品控,他的位置可以说是至关重要,一旦他被抓走,事情就没有了牵头的人,大家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所有的工程都无限制延期。   周元瑢跟着董衡赶到虞上卿房中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帮焦躁的大监事、少监事,每个人都在嚷嚷,他们的工程没人做了,没人把控了,马上就要交差,现在怎么办。   叫得最凶的是军器监和铸钱监,这两个部门负责着要命的东西,如果无法在规定工期内生产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叫那个周元瑢出来!”军器监的少监事胡海阔大声嚷道,“支援前线的铁枪两千支,什么时候能造出来!难道要让前线的战士们空手等着吗?”   “开平七年的新钱马上要交付!这都十二月二十了,还有十一天!钱还没见着!”铸钱监的一个少监也在大喊大叫。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虞上卿连忙安抚着各部的人,“杨监事进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尚方署不是还在这吗,大家交代到尚方署的制造任务,都会按时完成的,咱们的工匠都没闲着,我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想跟大家商量个办法,好让咱们少府寺的工程,都能无缝衔接下去。”   周元瑢在后面看着,知道了董衡为什么埋怨他做事鲁莽,杨文虎被抓之后,尚方署无人统领,在对接上面,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直接影响到除了互市监以外六个部门的运转。   这也是虞上卿一开始不建议他直接和杨文虎翻脸的原因。   “怎么商量,啊!我的事儿,只有文虎一个人最清楚!我现在跟他下面的人都没法说!一个个都像傻子似的瞅着我!”   “对啊,虞上卿,你赶快把杨监事接出来,没有他,我们少府寺就运转不下去啦!”   羽。   惜。   独。   家。   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眼看着就要把虞上卿房间的天花板给掀了去。   “都给我住嘴!”董衡忽然出声了,他本就长了一张严肃的脸,说话一向气势逼人,再加上在大朝会上检举大皇子的事情,无形中为他塑造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形象,眼下这些监事还真都有些怕他。   胡海阔沉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不忿地“哼哼”了两声,铸钱监的几个少监也都闭嘴不吭声了,但是问题仍然存在,大家内心仍然燃烧着焦躁的怒火。   “虞上卿不是说了吗,现在是要讨论问题的解决办法!不是让你们来闹事的!不想干了可以滚蛋!”董衡一点情面没留,伸手往门前一指。   众人小声念叨着,却没人敢大声挑事了。   “唉,就是嘛,不要吵,大家心平气和地讨论解决方法。”好脾气的虞上卿安抚着众人,接着,他看见了董衡身后的人,急忙招呼道,“周少监,你来了,快过来。”   周元瑢立刻感觉到周围杀人般的目光齐刷刷射了过来。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杨文虎用压榨工匠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提高工程效率,对于兄弟部门来说,就是最好的合作者,杨文虎倒台之后,这些合作者,一定会感到不习惯、不舒服,失去了一件好用的工具,令他们浑身难受。   现在,他们的难受,急需要一个突破口,所以,虞上卿把周元瑢喊来了。   周元瑢不知道虞上卿心里是怎么想的,虞上卿平时都是和和气气地笑着,很难看到他生气,但是,人不是木石,总会有脾气,此时,他笑着招呼周元瑢到前面来时,周元瑢就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脾气。   “周少监啊,来呀,你了解杨监事被抓走的具体过程,你给大家讲一讲,杨监事为什么非被抓走不可。”虞上卿笑眯眯地说道。   周元瑢正待分开众人,走到中间去,忽然被董衡按住了肩膀。   董衡咳嗽了一声:“我来解释吧。”   虞上卿的笑容闪了闪:“董少卿,你知道什么,还是让当事人讲吧。”   周元瑢拍了拍董衡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接着,他稍微倾斜肩膀,从董衡手下闪开,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人群中间,向众人行了个拱手礼。   “这就是周元瑢。”   “年纪轻轻的,就想着怎么斗倒前辈了,心术不正。”   “等会儿老胡我就要问问他,那两千杆铁枪,是他给我变出来,还是怎么的。”   众人一点没压着议论声,敌意都冲着周元瑢脸上怼过去了。   周元瑢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变,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能清晰地从嗡嗡议论中脱离出来,传达到每个人耳朵里:   “诸位大监事,少监事,请听我一言。”   众人短促地安静了一下。   “杨文虎被抓,是因为他篡改良民户籍,对平民百姓动用酷刑,这两项罪名,都触犯了刑律,重则杀头,轻则流放,所以,大家还是不要期待杨监事能被捞出来了。”周元瑢说道。   一上来就撂下这样的狠话,大家都呆住了。   周元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人群的注意力十分有限,他一定要把最重磅的炸弹扔在最前面。   “据我所知,两天后就会进入正式审判流程,如果大家想替杨监事伸冤,或是向大理寺申请减刑,现在就可以开始行动了。”周元瑢继续云淡风轻地撂着狠话。   连那个面貌粗犷的军器监少监事胡海阔都张口结舌地看着周元瑢,半天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晦气玩意儿,怎么就被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坏了事。”   周元瑢无视了胡海阔的脏话,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不准备替杨文虎伸冤,就别在这里假惺惺地怀念他了,你们怀念的不是杨文虎,而是杨文虎用罪恶手段创造的效率。”   铸钱监的少监翻了个白眼:“谁管你用什么手段,能给我们完成任务才是真的,周少监你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净说这些没用的,你把杨文虎举报进去了,你来替他给我们交货啊?”   “就是,这延迟一日要损失多少钱,你菩萨下凡,你心怀仁善,那你帮帮我们啊,你把成本给我们垫上呗!”   众人又跟着起哄起来,对周元瑢推推挤挤。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他本来就是病体初愈,这身子骨不怎么强壮,被这些人一推挤,几乎站不住脚,迫不得已,周元瑢举起手中的铜暖炉,“嘭”地往地上一摔,火星四溅。   众人忙不迭往后退去,留出一尺的真空距离。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想要杨文虎继续出来帮你们挣钱,就去大理寺,快去,花钱减轻他的罪行,把他保释出来,去啊!”周元瑢一指大理寺方向,大声说道,“跟我要什么人,跟我发什么火,大晟律是我写的,还是杨文虎是我抓的?”   众人一片沉寂,没人动。   “再说了,你们交代下去的任务,有哪一件是杨文虎亲自负责的?还不是他手下的少监事在负责,你们找对应的少监事不就行了?怎么,图省事,不愿意去对接具体的负责人,只想着杨文虎给你们汇报就完了?”周元瑢冷笑道,“据我所知,这一阵只有一项工程是杨文虎亲自负责,就是京城排水管道铺设工程,是我的项目!我都没叫唤,你们叫唤什么劲儿呢?”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这话还真给周元瑢说到地方了,杨文虎接下了将作监的大项目之后,就把其他常规任务交给了手下的少监事负责,他一心想着在京城排水系统工程上做文章,在皇上面前露露脸,为此,他要排除一切其他干扰,心无旁骛地做这一件事。   当然,其他部门的人,还是会经常来找杨文虎,问问杨文虎,能不能把某个任务加急,他们急着要,杨文虎基本都会满足他们,所以他们爱和杨文虎直接沟通。   至于杨文虎是怎么样让效率提高、让工期提前的,他们不管,他们只要结果。   杨文虎也是把握到了众人的这个心理,尽可能地压榨着下面的工匠,或是通过少监事压榨工匠,哪怕死人了也要提前完成任务,以此来稳固自己在少府寺无可替代的位置,塑造自己活阎王的形象。   活阎王,在其他部门的监事看来,并不是一个可怕的称号,而是一个光辉的头衔。   现在,他们的项目虽然还在进行,但是,他们却不得不和下面的少监事对接了,那些少监事的水平参差不齐,无法做到像杨文虎那样说一不二,每次都要跟他们倾诉半天无关痛痒的事,说话也不敢打包票。   如此一来,制作任务就变得繁琐起来,他们不得不亲自去了解制作进度,去催促那些少监事,对于本来可以做甩手掌柜的其他部门监事们来说,等于无端多了一项工作,还要额外承担一份责任,谁也不愿意受这个苦,这才找虞上卿闹起来。   周元瑢点透了他们心里推卸责任的想法,也挑明了问题的解决办法,他们一时间哑口无言,竟不知如何反驳。   见众人没话说了,周元瑢才缓了语气,道:“少府寺不是杨文虎开的,尚方署也不是他的私产,难道离了杨文虎就不能运转了么?难道这么大小官员都抵不过一个杨文虎?我们将作监起初是董大人任监事,后来董大人升迁了,成了少卿,不再管我们将作监的具体事务,怎么,难道我们将作监就干不了事了?没有吧,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周元瑢这番话说得在理,切中要害,董衡听得也连连点头,在旁附和“正是如此”。   “诸位今天这么离不开杨文虎,那我问一句,假如杨文虎不是进去了,而是升迁了呢?难道诸位还要用尚方署工程上的事儿去麻烦他不成?难道升迁之后的杨大人,还会处理原来职位上的事儿么?诸位心里连这个预期都没有,难道是第一天进官场吗?”   周元瑢一连串反问,问得众人瞠目结舌,别说小声反驳了,连喘气儿都变得心虚起来,声音压低了几分。   这周少监真的是才进将作监没两年吗?为什么他熟练得就像久经沙场的老油条一样?怪不得人家升迁速度如此之快,原来在官场上的悟性眼界都远远超越了同年进来的年轻人!   众人开始思考,他们是不是低估了周元瑢的出身,周元瑢小时候也是成长在大将军家庭的小公子啊,大将军是什么人,是与丞相匹敌的武官领袖,那眼界,那教育环境,自然是不同于普通官宦世家的。   这么一想,众人好像就能接受周元瑢与其阅历不符的可怕辩才了。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只是现代公司老板们常见的甩锅话术,这种小场面,周元瑢完全没在怕的。   核心就是一句话,地球离了谁都能转,所以别哔哔,赶紧干活。   虞上卿也没想到,周元瑢这么一站出来,不仅没变成众矢之的,还替他摆平了监事们的闹事风波。   虞上卿本来对周元瑢强行举报了杨文虎的事有些不满,但是,经过今天一役,虞上卿已经扭转了对周元瑢的看法,他惊喜地发现,周元瑢不仅仅是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还是一个极具潜力的官员。   他的前途不止于此,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   虞上卿这样想着,对周元瑢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   他重新变得和蔼可亲,笑眯眯地夸赞周元瑢胆识过人,并且替周元瑢拦下了其他的监事,让他们自己去对接,不要再来麻烦不相干的人。   监事们纷纷从虞上卿房间里退出去,最后只剩下虞上卿、董衡和周元瑢三个人。   “元瑢啊,你放心,虽然杨文虎不在了,但是我们会尽快给你重新派了一个负责工程的尚方署少监事,或者你有什么心仪的人选,也可以告诉我们,我和董少卿,一定会替你做主。”虞上卿温和地说道。   “咳咳……”周元瑢一下子说了一大串话,感觉有些气虚,他刚想回答虞上卿,便咳嗽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来。   “元瑢,你没事吧?”董衡登时皱起眉头,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问道,“是不是一下子说太多话了?要不要请个大夫?”   “喝点水吧。”虞上卿从茶壶里倒了热水,将杯子递到周元瑢手中。   周元瑢喝过水,气顺了些,咳嗽也止住了。   即便如此,他脸颊上还是泛起了憋气的红晕,鼻尖也有些发红。   “没事,不用请大夫。”周元瑢下意识抓了一把暖手炉,抓了个空,他向地上看去,铜制的暖手炉被摔成了两半。   嘿,他刚才的力气可真大。   “等会儿让董方规把他那个给你。”董衡十分专断地替儿子送了礼,“他有好几个款式的,也不知道攒那么多干什么。”   周元瑢笑了笑,他知道,今天这一关过去了,后面的好戏才多呢。   大家都在等着看,杨文虎下马了,京城排水系统工程会怎么样。   他周元瑢能挤掉了杨文虎,给大家带来无限麻烦,最后自己的项目真的能做好吗?   “暖炉不要紧,正好我想换一个新的。”周元瑢道,“排水管道铺设的工程,我确实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我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哦?是谁?”虞上卿问道。   “孙时维。”周元瑢道,“在做大相国寺工程的时候,就是孙中丞帮着我重新排了工期,监督工匠在白天完成任务。”   “可他现在也只是个中丞啊。”虞上卿不解,“这个时候,你不是更需要一个能够把握全局的少监事么?”   “如果虞上卿能把孙时维提拔成少监事,我会更乐意。”周元瑢笑道。   不过,升官是没有那么容易的,也不是虞上卿一个人说了算的,必须经过吏部的重重考核,向皇上呈报名单,之后才能予以准行。   “你真的要孙时维?”虞上卿道,“你还可以再要一个少监事。”   “多谢虞大人,有孙时维就够了,还有董中丞能不能也借调给我?”周元瑢看向董衡。   “这没问题,反正他本来也是跟着你做事。”董衡道,他的眉头仍然皱着,“周少监,监工这件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不要少监事,难不成是想自己亲力亲为?”   “不错。”周元瑢眼神清亮而坚定,“我要让他们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花flowers的地雷x1~    第91章 一更   尚方署变天了。   这座最大的官方工场中,到处都飘荡着一个消息——尚方署要变天了!杨文虎大监事惨遭抓捕,如今身陷囹圄,而将作监年轻的少监事很快就要调过来,成为他们新的顶头上司。   “那少监事听说去年才进的将作监,今年就走马上任成了尚方署的大监事?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吧?”   “听说来头不小,要不然也不会升得这么快。”   “我看我们尚方署要完了,让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来当大监事。”   尚方署的人心浮动不已,最为躁动的莫过于几个少监事,杨文虎下马,其他部门就要追在他们屁股后面问工程进度,他们的压力陡然增大,唯一的盼头就是大监事的位置空出来以后,指不定提拔谁上去,说不得就落在自己头上呢。   谁知道,却空降来了一个年轻人,不仅没有尚方署的管理经验,就连在少府寺都没有干满两年,这样一个蜡枪头,能顶什么用呢,肯定是没有人服气的。   大家心里都是不满,只等着那个叫周元瑢的少监事来到尚方署,他们立刻就要发作一番,给他尝尝什么叫下马威。   哪知,周元瑢却压根没来尚方署。   第一天没出现,第二天没出现, 第三天也没出现。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要来接替杨大监事,怎么现在还没见人影?”   “莫不是有什么变化?还是年纪轻轻,就这样沉得住气?”   这时候,人群中却出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   “你们找周少监么?他不在少府寺,一早就去玄武街工地上了。”   “什么??”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那说话的人,正抱着一大摞案卷,从书柜里钻出来。   此人皮肤黝黑,额头突出,眼睛很大,看起来就像一只猴子。   “这不是孙时维么。”“是孙猴儿啊!”众人笑了起来。“猴儿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孙时维已经习惯了尚方署里其他人的调笑了,他用胳膊肘把门关上,抱着案卷往外走,今天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当初在大相国寺铺设排水管道的时候,孙时维就跟着周元瑢做过一阵,他很熟悉周元瑢的做事风格,知道周元瑢非常重视前期准备阶段,什么都要预先设计好。   现在也是如此,周元瑢接管了京城排水系统的具体建造工作,比原来大相国寺的工程规模大很多倍,这前期准备工作就需要做的更细致。   “对了,”孙时维走到门前,回过头,对众人说,“你们不要听信谣传,周少监不会来尚方署的,他只是接管了京城排水系统的工程建造工作而已。”   说完,孙时维轻快地越过门槛,向外面的蓝天下走去。   尚方署大堂里议论纷纷的官员们,此时都静了下来,疑惑地凝视着孙时维远去的背影。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小的中丞,怎么会知道上层调度的事情?   难道说,他们以前小觑了他,只当他是个没背景又不受待见的小角色,其实此人深藏不露?   “这个孙时维,以前是不是跟着将作监那个周少监做过事啊。”忽然间,有人想起来。   “好像还真是。”   几个少监事这时候也想起来了,孙时维之所以不受待见,好像就是从那次跟着周元瑢在大相国寺做排水系统开始,因为梵音大师拒绝杨文虎进入大相国寺,但是工程又不能不继续,周元瑢便带着当时负责净琉璃街排水管道铺设工作的孙时维进入大相国寺,用周元瑢的方式把这个工程顺利完成了。   虽然是带领尚方署的工匠做成了一个受到皇帝赞誉的工程,但是,孙时维并没有获得任何表彰,甚至还因为这件事,一直被杨文虎压着一头。所以才有了今天,随时被众人开玩笑的低微地位。   “难道说,周少监又把孙时维调去做事了?”   几个尚方署的少监面面相觑。   杨文虎进去之后,京城排水系统工程的总监事位置也空了出来,几个少监事都等着这个大项目落在他们头上,现在看来,也是没戏了。   周元瑢竟然没有调动他们,而是调用了一个小小的中丞。   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将作监的周少监,他到底想干嘛?   *   半个时辰后,玄武街地面上。   “孙中丞,我们手下现在有多少人可以用?多少是服徭役的良民,多少是苦役犯,多少是尚方署的工匠呢?”周元瑢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衣,坐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中,一边翻动花名册,一边问道。   “服徭役的良民是一千二百四十一名,苦役犯三十二名,尚方署的工匠十二名,外面雇佣来的工匠一百六十名。”孙时维一一给出精确的数字。   周元瑢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服徭役的期限快到了,如果没办法在到期前完成工程,可能就会出现用工缺口。”孙时维说道。   “期限到什么时候?”   “明年二月。”孙时维说完之后,有些犹豫地问道,“周少监还打算按照以前那种方式给他们算假期吗?”   周元瑢听完孙时维的汇报,可算明白了为什么杨文虎这么紧赶慢赶,原来是有个服徭役的期限在这里摆着,等着期限过了,他就是想强留这些人也不行了,徭役期限以外的时间,这些人就算是不来,杨文虎也没法用逃逸威胁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把柄,自然掌握不住这些廉价劳动力。   眼下,工匠队伍中将近九成都是服徭役的良民,周元瑢也会面临和杨文虎一样的期限问题。   “我知道了,还是按照以前那种方式给他们算假期,过年期间休假十五天,从春节休到元宵。”周元瑢道,“其余时间按照每一旬休两天的方式放假,也就是每工作四天休息一天,为了保证工程始终在推进,排班上要求始终有人,让他们轮着休息。”   “是!”孙时维道,“属下这就去做排班表。”   “等等。”周元瑢道,“孙中丞,你再去筛选一遍,把有五年以上工程经验,或是专精于某一方面的工匠挑出来,名单报给我。”   “是!”   孙时维领命而去,董方规正好掀起门帘进来。   “周少监,都已经按照你的要求买好了手套、马甲和绳索。”董方规道,“现在要发下去吗?”   “等等,孙中丞把有经验的工匠名单报上来之后,先发给他们,再叫他们集中到这里来。”周元瑢道。   “好吧。”董方规来到周元瑢旁边,拉过一只小马扎,坐了下去。   他这三天都没好好休息一下,累得够呛,但是比起身体上的累,他感到精神上更加疲倦,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杨文虎不在了,只有他们三个没经验的人,真的能把一千多号工匠整明白吗?   周元瑢已经准备了三天了,不知道在准备什么,这三天里,京城排水系统工程是一点都没有进展,工匠们是很高兴,乐得休息,可是董方规却很焦虑,这么大好的时光就拖过去了,工程真的能够按照工期完成吗?   杨文虎虽然变态,但是他在的时候,那可是没日没夜地鞭打工匠,让他们干活,就是这样,工程还有可能做不完呢,周元瑢这么轻飘飘地准备着,眼看这么多时间都过去了,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周元瑢觉察到了董方规的焦虑:“董兄,你帮我看一下这张图吧。”   董方规接过周元瑢递过来的图,一下子没看懂:“这是什么?”   “这是按照地势高低标注的街道。”周元瑢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做京城排水系统设计图的时候,把各个街道的高地都测量过一遍吧?”   “当然记得,这不是用来评估积水位置的图吗?”董方规仔细一看,还真是,上面画着的雨水流向箭头还在呢。   水往低处流,这图上每一条街道都清楚地标注着哪一段低、哪一段高,在设计排水沟的位置时便会参考这张图。   只是,周元瑢现在把这张图拿出来干什么,都已经设计完了啊。   “你帮我在这张图的基础上再标注一张图出来,”周元瑢道,“以尚方署为出发点,四个城区尚未安装排水管道的街道为目的地,地势尽量走从高到低的街道,应该怎么走,把路线图全都画出来。”   “咦?这是要干什么?”董方规不明白。   “你知道安装排水管道的第一步,是要从尚方署中把已经制作完成的排水管道运输到安装地上吧?这一步通常是采用人力牵拉、滚木运输的方式,效率很低,而且需要耗费很多人力,”周元瑢顿了顿,“孙时维告诉我,以前杨文虎是集中所有人力,一次性把管道全部运输到位置上,然后再开始开挖沟渠,分段安装,所以,第一步不进行完,就没办法开始第二步、第三步,第一步耗时越长,总工期就会越长。”   “可是,这和地势高低有什么关系呢?也不可能把管道顺坡溜下去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一路都是顺坡。”董方规不懂。   “只要保证没有太大的上坡就行了。”周元瑢笑道,“等到时机成熟,你就知道让你画的这张路线图有多好用了。”   董方规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周元瑢,虽然不知道周元瑢所说的“时机成熟”到底是什么,不过,周元瑢从来不会让他做没意义的事。   “好吧,我来标注。”董方规拿起炭笔,开始在地图上描线。   过了一会儿,孙时维把有经验或有专长的工匠名册交给周元瑢:“周少监,他们都在外面候着了。”   “好,董方规,你把手套,马甲和绳索拿过来吧。”   接下来,周元瑢手把手教了这一批工匠怎么系安全绳,怎么穿过马甲打结,在爬上爬下垂直作业的时候,安全绳必须要系在牢固的物体上,以保证工匠不会因为攀爬的疏忽坠落受伤。   以前在工地干活的时候,安全防护培训都是第一项要进行的工作,周元瑢实在受不了工匠们腰间一根绳子不系,就这么在七八米高的坑道边缘爬来爬去。   所以,他接手具体工程之后,第一件事都是做安全培训,购买防具。   然而,在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工匠们不被鞭子抽就是好的了,别说给他们什么防具了。   眼下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们,就在面面相觑,从来没见过监督他们干活的大人,竟然亲自教他们怎么保护自己。   “大、大人,我们真的要带着这些绳子工作吗?”有些老工匠还不太习惯,“每一次爬上爬下,都要先把绳子系在路边的铁桩上吗?”   “不错。”周元瑢道,“我知道你们可能一开始不太习惯,觉得太麻烦了,但是,有句老话说,越怕麻烦越麻烦,如果从高处坠落,摔伤了哪里,治疗花费的精力可不是系个安全绳这么简单。”   大部分老工匠都感到心里暖洋洋的,但也有一少部分不以为然,等到实际动工的时候,这个年轻的监事就会知道系安全绳要浪费多少时间,到时候他就会不耐烦了。   然而,接下来动工的时间,周元瑢不仅没有感到不耐烦,还让老工匠们把防护装备带给其他工匠,把安全绳的系法教给他们,接下来一整天,周元瑢带着孙时维把每个工段走了一遍,要每一个工匠当着他的面穿上防具,系好安全绳,从坑道上降落一次。   凡是装备没发到位的,安全绳不会系的,周元瑢都把账算在同工段的老工匠头上,他让这些老工匠出列,让他们再教一次,直到教会为止。   不厌其烦地确认完每个人都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之后,没有开工的第三天,过去了。   工匠们纷纷议论着,这个新上任的监事真是个奇人,他们都要替这位大人担心了,万一不能在计划时间内完成排水管道的铺设,这位大人会不会丢掉乌纱帽。   第四天,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下来。   不过短短半日时间,京城的街道和房顶都覆盖上白色,等到第五天早上,积雪就有小腿那么深了。   董方规急得在帐篷里团团转的时候,周元瑢从桌案前站起来,问道:“图画完了吗?”   董方规一愣,才想起来周元瑢说的是那张基于地势高低画出来的路线图,他把路线图拿出来,交给周元瑢:“画完了,回避了上坡,基本都是平路或者下坡。可是,你要拿它干什么呢?时机什么时候成熟呢?”   “现在。”周元瑢一笑,“趁着雪没化,一次性把所有管道都运送到位置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发晚了,本章评论掉落红包,截止明天18:00。    第92章 二更   和后世的工程建设不同,古代要把重物从一个地方运送到另一个地方,并没有那么容易,没有载重卡车存在,没有起重吊车协助,只能用人力牵拉,不仅费力,而且耗时。   尤其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对于工匠们来说,尤其艰难。   以前杨文虎做这件事的时候,是派出全部的人力,分批次,把一个区域内的管道运送到指定地点。   比如朱雀街上需要十条管道拼接在一起,杨文虎就会勒令二十个人一组拖拽一条管道,他采用的运输方式是在重物下面垫上一排光滑的圆木,在牵拉过程中,圆木向前滚动,置于其上的管道便可以跟着往前移动。   这种运输方式十分繁琐,需要有人随时调整重物下面圆木的位置,防止管道从圆木上翻下来,街道过于狭窄的地方,圆木无法通过,还得靠着纯粹的人力把管道抬起来,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工匠们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压伤自己。   把一条管道从尚方署运出来,运到朱雀大街上,可能需要两至三天,如果要去更远的地方,通过更多狭窄的街道,就需要更长的时间。   目前,杨文虎已经送完的区域是四条主干道以及东北城区,留给周元瑢的还有西北、西南、东南三个城区,西北城区距离尚方署最近,其他两个城区则距离较远,尤其是东南城区的一些街道,必须穿过整个京城,才能到达。   按照杨文虎的计划,拿到西南、东南城区的工程图后,他会花费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来运送管道,为了保证能在二月之前把工程全部做完,他已经做好了过年期间也让工人们日夜奋战的准备。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杨文虎进去了。   现在距离过年还有六天,地上积着厚厚的雪,周元瑢还打算给工匠们放年假,别说董方规了,就连孙时维也有些不安。   然而,周元瑢却一副淡定的模样,他将工匠们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今天要准备开工了,他们必须把巨大的排水管道运送到指定的位置上,每四个人运送一条管道,在今天之内就要送到。   工匠们大惊失色,这位年轻的监事不会是在说胡话吧,那么沉重的排水管道,立起来的高度比一个人还要高,又是陶土制成的,像石头一样沉重,而且每一段都那么长,让他们怎么一天之内运送到地方。   “大人,您是说,四个人吗?”   “我们以前跟着杨监事的时候,都至少给派二十个人啊!”   “四个人怎么可能拖得动?”   众工匠嗡嗡地议论起来。   “孙中丞,把我们准备的雪橇拿出来吧。”周元瑢吩咐道。   孙时维应了一声,打开仓库的门,露出里面堆积成山的木板。   与以前使用的圆木不同,这些木板都是平整的,不具备滚动的功能,工匠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么使用这些木板。   “大家把木板抬出来,我来示范怎么使用。”周元瑢道。   身强力壮的年轻工匠李大根率先走了出来:“周少监,让我来吧!”   跟着李大根一起走出来的是和他一个工段的工友们,他们是最先把自己的户籍证明交给周元瑢的人,他们的信任获得了巨大的回报,杨文虎被大理寺抓走了,同时,周元瑢实现了向他们承诺的事。   现在,轮到他们来回报周元瑢了。   每个人都很有干劲,很快,数片用绳索连载一起的木板抬了出来,放在场院中间。   场院中间的积雪已经被大家的脚踩实了,场院的一侧就是堆放排水管道的棚子,周元瑢示意李大根带着他的人把木板拉到排水管道旁边,和排水管道并排放置。   “把排水管道滚动到木板上吧。”周元瑢吩咐道。   在李大根的指挥下,壮实的工匠们一起用力,从侧面推动排水管道,移动到木板。   “好。”周元瑢道,“你们现在拉住绳索的一段,往前拖拽试试。”   李大根走到管道的前端,他看见下面露出的木板边缘套着一股麻绳,便将它拾起来,扛在肩上。   李大根的三个工友也模仿他的动作,扛起另外三股麻绳。   就像拉船的纤夫那样,四个人在前面一起使劲。   “嘿——”“嘿唷——”   四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只把巨大的管道往前移动了一尺距离。   “……”众工匠一阵沉默,看起来,周少监的法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有效啊。   李大根擦了把汗,硬挺着给周元瑢挽回尊严:“大人真是厉害!我们以前要二十个人才能拖动排水管道,现在只要四个人就能拖动了!”   他的三个工友也连连称是。   周元瑢笑了笑:“那是因为雪地的摩擦比旱地小……不过,你们看起来好像很吃力的样子,这样运输果然还是不行吧。”   李大根赶忙说:“是有些吃力,四个人一天恐怕搬不完,不过大人您不要担心,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呢,干脆加到十个人试试?”   李大根生怕周元瑢气馁了,想尽一切办法鼓励他,还眼神示意其他工友快给捧捧场,万一周元瑢知难而退了,他们可就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尚方署那几个少监事是什么货色,大家都是做工匠的,多多少少也有耳闻。   众工友连忙嚷嚷:“就是!”   “十个人肯定行!”   “大人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这场面让周元瑢有些哭笑不得,大家不用这么积极给他挽尊吧,他话还没说完啊。   “孙中丞,帮我打一盆水来吧。”周元瑢道。   “是。”孙时维一阵小跑出去,过不了一会儿,又小跑回来,手里端着一盆凉水。   周元瑢接过凉水,走到管道的前方,目测了一下路线,从管道前方开始泼水,一直泼到场院门前。   水渗进雪地里,不一会儿就融化来开,变成了半透明的冰面。   寒冬腊月的京城,气温非常的低,泼出去的水,很快也会变成冰,再加上本身地上积雪已有几层厚,光滑的冰面几乎在瞬间形成。   “再试试。”周元瑢道。   李大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应道:“好嘞!”   他摩拳擦掌,再度把麻绳拽紧,勒在肩膀上,另外三名工友也如法炮制,四人再度一起呼喊,一起用力。   “嘿——”“嘿呦嘿——”   随着年轻强壮的身躯卯足力气向前拖拽,木板开始在冰面上滑动,一阵滞涩的摩擦声响起,最前面的木板开始滑动。   巨大的排水管道跟着移动。   “等一下,谁在后面推一把。”李大根嚷道,“别还没到冰面上,绳子就断了!”   旁边观看的工友们立刻加入推动排水管道的队伍,他们在后面一阵使劲儿,把排水管道推到了周元瑢洒过水的冰面上。   “成了,大家散开吧,让我们四个来!”李大根又一挥手,大声说道。   众工友散开,李大根再次挽起麻绳,四人齐心协力,向前用劲儿,上了冰面之后,排水管道不再像之前那样滞涩,随着他们拖动的动作,开始有了明显的移动。   这移动越来越快,垫在排水管道下面的木板起了作用,开始在冰面上滑起来,带着排水管道一起往前滑行。   李大根和三名工友额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脸上却洋溢起充满成就感的笑容,经过他们的一番努力,终于把排水管道拖到了场院的大门前。   “四个人果然能拖动!”李大根拍了拍胸脯,“一点不累!”   周元瑢双手抱臂,对于工友们的啧啧惊叹,似乎还是不怎么满意。   他思索了一下,对孙时维说,“打一盆热水来。”   孙时维愣了一下,要热水?   “不用太热,温热就可以。”周元瑢道。   “成,灶房应该有热水,我去打来。”孙时维端起木盆,快步往灶房走去,不一会儿,他便麻利地带着热水回来了。   “再来一次。”周元瑢接过木盆,绕到排水管道前面,把热水泼在路上。   他一招手,对李大根说:“来吧,这次两个人试试。”   李大哥诧异,两个人?两个人拖动原来要二十个人才能拖动的排水管道吗?   众工匠也是不敢相信,本来四个人在冰面上拖动排水管道就够困难的了,现在换成两个人?   他们并没有看出周元瑢泼水的手法有什么不同,也没看出这水里有什么奥妙,只是冒着些热气儿,泼到雪上还是凝结成了冰,和上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李大根还是决定无条件相信周元瑢。   他抹了把汗,招呼着身边的工友,道:“金老三,你跟我一起来。”   那金老三粗着嗓子应了一声,挽起袖子便上来。   两人勒紧了麻绳,一起使劲,脖子上的筋都爆出来了。   “嘿——”“嘿呀——!”   排水管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着,有那么一阵,大家都以为失败了,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挪动那么沉重的排水管道啊!   “再来两个人,帮忙在后面推一下。”周元瑢高声说道。   先前在前面拉绳的两名工友跑到后面去,帮着推起排水管道。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经过起初那段滞涩的地带后,排水管道忽然像上了油的车轮一样,轻松地滑动起来。   “你们不用推了。”周元瑢冲后面的两个人喊道。   那两名工友住了手,站在原地,惊奇地看着排水管道向前移动,渐渐远离他们。   怎么会移动的这么快?   李大根和金老三感觉越拉越是轻松,走了一阵之后,他们甚至可以直起腰来,两个人拉着巨大的排水管道,一直走到街中心,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是谁在后面推啊?”李大根问道,“我们前面都没怎么使劲,就推过来了?”   金老三也奇怪地往后看。   “没人在后面推。”众工匠嚷起来,“是你们两个人拉到路中间的。”   李大根笑了:“怎么可能,刚才我们拉着还很费劲呢!是不是曹子和大洪在后面推了?”   “没有!”那两名工友站在场院大门口,冲李大根叫唤,“我们早停下了。”   “怎么可能!”李大根这次真的惊了,他跑到排水管道后面去看,绕了一圈回来,惊奇的发现,真的没人帮他们。   就是他和金老三两个人,把以前二十个人才能拖动的排水管道,拖到了街中心!   “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众人忍不住好奇,纷纷围上来,对着李大根和金老三一通研究,还有人上手捏一捏李大根的大臂,想看看他的肌肉是不是钢铁做的。   李大根和金老三心里都挺吃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完成了两个人拖动排水管道的壮举,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自己是不是被神灵附体了,突然变成大力士,还在工友们面前大出风头。   这种感觉实在太爽了!   但是,李大根很快冷静下来,他知道,让他和金老三拖动排水管道的不是别的,而是周元瑢泼在路中间的一盆热水。   “李大根!李大根!”   “金老三!金老三!”   在工友们狂热的欢呼声中,李大根扬起声音:“大家听我说!我和金老三都没有变强壮!我们两个能拖动这大件,都是因为周大人他在路中间,施了法术!我们能拖动,你们也能拖动!都是周大人的仙法太过神奇!”   众工匠们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总之神迹是发生了,既然李大根说他们没有变成大力士,是周元瑢施了仙法,那就是仙法的力量吧!   “周仙人!周仙人!”   工友们节奏性地大喊,震动得街坊都探头出来看,不知道尚方署又在搞什么动员大会,住在尚方署的场院旁边真的是很受罪。   “周少监,你真的会仙法吗?”董方规在旁边吃惊地问道。   周元瑢笑道:“我当然不会仙法,这也不是什么仙法。”   “那是怎么回事?孙中丞只是听你的命令,换了一盆热水过来,为什么他们就能拖动排水管道了呢?”董方规不解。   “因为天气太冷了,冷水泼在雪上之后,会快速凝结成新的冰层,冰层与木板之间的摩擦力还是太大,并不能形成很好的润滑层。”周元瑢解释道,“如果换上热水的话,热水没有那么快凝结成冰,反而能融化一部分冰,冰水混合物是很好的润滑层,能有效地减少摩擦,李大根他们拖动重物也就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气。”   “摩擦力?”董方规好像有点明白了,但是仍然似懂非懂。   “你只要知道,冬天在冰面上泼热水,可以用更少的力量移动冰面上的重物就可以了。”周元瑢道。   他的话也传进工匠们耳中,工匠们不明白原理,但是他们可以死记硬背,何况这种省力的方式,很容易记住。   “大家开始行动吧,我们现在就分配一下每一组的路线。”周元瑢笑道,“董中丞已经给我们画好了路线图,大家只要按照董中丞的路线图,在今天日落之前,把管道运送到目的地就可以了。”   董方规恍然大悟:“周少监,原来你让我画那张路线图,是为了这个!”   在冰面上泼热水,从而形成润滑层,更容易拖动重物,但是,相反的,要想上坡,也更加困难,重物更容易往下溜。   所以,周元瑢才让董方规选择平坦或者下坡的路线。   明白过来这一点,董方规不由得暗中叫绝,原来周元瑢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大雪再下一场,把京城各处街道的路面都盖严实了,冰上运输计划便可以成行。   “周少监,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邪门的知识?”   半个时辰后,董方规给每组工匠分配了路线之后,忍不住问周元瑢。   周元瑢笑道:“因为……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啊。”   “巨人是谁?”董方规不大明白周元瑢的意思,“他也知道很多邪门的知识吗?”   “巨人是前代工匠的智慧和经验。”周元瑢解释道,“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有更聪明的人提前实践过了,我只是抄他们的方法而已。”   董方规挠了挠头:“是吗,可是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难道是他读书太少吗?   周元瑢不能再进一步解释了,他总不能说,是明代的工人使用这种方法把房山中开采的巨石搬运到故宫之中吧,那样的话,董方规又要问,什么是明代,什么是故宫了。   周元瑢虽然不大了解古代建筑,却也知道那项著名的考古研究结果,明代的工匠们采用冰面泼水运输法,将300吨的游龙壁搬运过70公里的路程,比起这项伟大的功业,只是搬运排水管道,并不算什么。   但是,周元瑢相信,京城的排水管道系统一旦全部铺成,进入使用,将会给京城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经过一天的分工合作,工匠们借着沿途水行茶肆的热水,一路泼水运输,直到夕阳西下时,最远街道上的排水管道也安放好了。   第一步,运输排水管道到相应位置,全部完成!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开挖坑道,把排水管道埋下去。   前面运输大大节省了时间,后面开挖坑道只要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   眼看着工程开了个好头,以极高的效率步入正轨,无论是董方规、孙时维,还是下面那些工匠们,都感到精神振奋,恨不能大干一场,把挖坑的工作也提前完成了。   让周元瑢大出风头,现在就是大部分工匠们心中的希望。   “不行,”周元瑢听到孙时维传达过来的一部分工匠们的心声之后,干脆地掐灭了他们的念想,“每天只能工作四个时辰,在工作时间里提高效率就行了,下班以后就不要联系了。”   就是如此的绝情。    第93章 一更   开平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杨文虎从大理寺的牢房中走出来,一名狱卒上卿替他除去手上的镣铐,杨文虎活动了一下手腕,本来圆润的面颊此刻憔悴地凹陷下去,看起来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一般。   “杨大人,跟我来吧。”一名小吏说道。   杨文虎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跟在小吏身后,穿过庭院和回廊,来到了少卿府前。   “少卿大人,杨监事带到了。”小吏对着门内说道。   “进来吧。”   小吏退在一边,杨文虎跨步迈进门中,见到了正侧身立在墙边的杨文修。   “二哥。”杨文虎憔悴的面孔上显出一丝亮色,急忙走到杨文修身后,“您都替我摆平了吗?”   杨文修回过头,目光冷冷地审视着杨文虎:“我不会替你摆平任何事,我只是照章办事而已。”   “是,是,少卿大人公正无私,都是照章办事。”杨文虎连忙应道。   就在那日,杨文修将杨文虎抓回了大理寺,杨文虎百般祈求之下,杨文修终于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羽。   惜。   独。   家。   认罪,然后戴罪立功。   不认罪是不可能了,周元瑢提交的物证非常充足,而且工地上还有一百多号人可以证明杨文虎确实私自篡改了户籍。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认罪,然后静待少府寺的人求着杨文虎出去。   杨文虎在少府寺里的地位虽然不是最高,但是他同时承担着另外六个部门的制造任务,他这个人又特别会来事,另外六个部门对他的观感都不错,尤其是军器监和铸钱监那几个少监事,平时经常说,他们只认杨文虎,有什么事就找杨文虎,哪怕直接负责制作任务的人是杨文虎手下的少监事,他们都不认。   杨文修当时问杨文虎,少府寺是不是离了你就运转不了,哪怕你犯了罪,他们也想把你捞回去。   杨文虎很笃定地回答了“是”。   他确信,他被抓走之后,军器监和铸钱监的大小监事一定会去虞上卿那闹,其他部门的少监事也会担心自己的任务完不成,虞上卿那里压力一定很大,而且尚方署那些少监事,没有一个人能代替杨文虎。   这就是杨文虎建立起来的绝对领导地位,没了他,尚方署就不能运转!   “那就好,”杨文修说道,“你可以走戴罪立功的路,大理寺照样对你进行审判,但是你可以提出延期执行,因为你在少府寺还有重大工程没有完成,这个工程没有人能代替你,你必须先把这个工程做完了,才能回来服刑。”   杨文虎眼前顿时一亮:“那……我真的还要回来服刑吗?”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杨文修微一抬眼,锐利的目光射向杨文虎,“如果你能把手头的工程做好,受到皇上表扬,给少府寺带来极大声誉,或许,皇上会看在你立功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这就是戴罪立功。”   “原来如此。”杨文虎恍然,“多谢二哥指点!”   有了这一条“明路”,杨文虎的心情顿时好转不少,他已经开始在牢子里摩拳擦掌,计划着出去以后要怎么样大展拳脚,把更多的工匠调到排水系统这个工程上,然后狠命压榨他们,让工程尽早完成。   然而,这个计划的前提却是,少府寺里不能没有他,要派人来捞他。   杨文虎等了七八天,少府寺那边毫无动静。   没有人捞他,也没有来看他。   事情顿时变得尴尬了。   杨文虎自以为少府寺离了他不行,虞上卿一定会在他被关押起来三天内来找他的,其他部门那些少监事也一定会争先恐后来看他,向他倾诉没有他的日子多么难熬,他对他们来说多么重要。   结果,根本没有。   大理寺囚房外面的走廊,安静得就像坟墓。   杨文虎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度过了极其难熬的七天之后,杨文虎终于忍无可忍,求见杨文修。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见面。   杨文虎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抱牢了二哥的大腿。   杨文修不愧为大理寺的强势少卿,在没有少府寺的人来求情的情况下,硬是以少府寺工程的名义,把杨文虎给放了出来。   “二哥,这七天来,真的没有少府寺的人来找我吗?”杨文虎还是不甘心地问道。   杨文修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有无限轻蔑:“没有。你似乎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么。”   “不可能!”杨文虎立刻崩溃地喊叫起来,“一定是周元瑢搞得鬼,一定是周元瑢不让他们来看我!周元瑢,你到底和我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这样对我!”   “别叫了。”杨文修冷声道,“能被人拦住,说明你确实没有那么重要,不想被流放朔北的话,就好好想想,回去之后要怎么办。”   “二哥,你放心,只要我一回去,一定会立刻掌控局面,我手下的人,只会听从我的命令行事,”杨文虎一听到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又充满了自信,“就算周元瑢手段厉害,但是,在我的地盘上,他是绝对无法胜出的!”   “……”杨文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杨文虎能不能掌控局面,会不会被流放,他都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杨家的人,不能这么随便地被一个无名小卒打败。   “你不要忘了你说的话,”杨文修道,“杨家人的面子,不能随随便便被人践踏。”   杨文虎目光炽热地望向杨文修:“是,二哥。”   *   杨文虎被释放出来之后,并没有立刻公开返回少府寺。   他决定先调查一下,周元瑢现在在做什么。   杨文虎秘密地把几个尚方署的少监事召集起来,向他们了解情况。   尚方署的少监事看见杨文虎回来了,一个个都十分惊奇,关心起他们的顶头上司在大理寺中有没有吃好睡好,深切地表示了一番自己其实非常想要去看杨文虎,但是少府寺里的事情太多了,根本脱不开身。   “杨监事,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们尚方署简直就是失了主心骨!”一名一脸精明的少监事抱怨道,“其他部门的监事都找上我们,我们根本应付不来!这一阵简直是忙得焦头烂额。”   其他少监事也纷纷附和,这个说工匠不好管,那个说兄弟部门的对接人脾气太大,总而言之一句话,尚方署必须要杨文虎这个领导回来,否则就要办不下去。   杨文虎听到他们这样说,心气儿才稍微顺了些。   是啊,他们没来看他,不是因为不需要他,而是没了他,他们根本忙不过来!   “罢了,我如今也回来了,有些事,你们确实做不来,还是得我来。”杨文虎道,“不过,我得提前给你们打个招呼,未来一段时间,我要带至少五百个尚方署里的工匠进京城排水系统的工程,你们做好准备,到时候人手不够用,别说我没提醒你们。”   “这……”众少监事面面相觑。   还是起先那个一脸精明相的少监事出来说道:“可是,杨大人,京城排水系统的工程,已经全部转移给将作监的周少监去做了,您不知道吗?”   杨文虎冷笑一声:“我早就知道,他是打了这样的算盘,想抢功劳,所以才把我弄到牢子里去,周元瑢啊周元瑢,你真是有点东西。不过,既然我回来了,就没有你的好日子过了。”   众人见杨文虎对此事已经有了对策,不由得松了口气,纷纷议论起来周元瑢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让杨文虎一定要给他们出一口恶气。   “杨大人您是不知道,周少监当时可厉害了,还说什么,尚方署又不是你杨大人一个人开的,离了你就不能转。他还叫军器监和铸钱监那几个站在大人这边的少监事,直接越过大人,找我们跟进工程呢。”   “就是,我们也不想越过大人的,但是没办法,不直接沟通的话,这制作任务耽误了,我们也担待不起。”   众人甩了一番锅,就好像是周元瑢逼着他们不去看杨文虎的,他们也是真的没有办法。   杨文虎听了这些人添油加醋的一说,心中更气:“周元瑢现在在哪里?京城排水系统的工程,他吃的下吗?这么多工匠,他管得过来吗?一个纸上谈兵的将作监少监,竟然也敢来管尚方署的事!”   “回禀杨大人,周元瑢现在应该是在工地上。”一名监事说道,“他还带着孙时维中丞和一个姓董的中丞。”   “孙时维?”杨文虎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接着,他想起来了,孙时维就是那个特别没眼色的家伙,曾经跟着周元瑢做过大相国寺的工程,所有背叛过杨文虎的人,不管他有多么优秀,杨文虎都不会再用他,孙时维就是这么一个被杨文虎打压的人。   万万没想到,周元瑢没有挑少监事协助他做事,却挑了这么一个中丞。   “哼。”杨文虎冷笑道,“看来,周元瑢为了找一条对他忠诚的狗,连效率都不要了,现在排水管道铺的怎么样了?我猜,还一动不动吧。”   “不不不,”有知情的少监赶忙说道,“他们的进展还是挺快的,场院里堆放的排水管道,我今天早上来看,全都搬空了。”   杨文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重复了一遍:“全都搬空了?”   “是啊,我也看见了。”另外一名少监道,“这几天明明都在下雪,地上积了很厚的雪,走路都不方便,周元瑢却叫工匠们把排水管道都运走了。”   “全部运走了?运到哪里了?”杨文虎震惊。   “杨树巷,青竹巷,东南城区那几条街上,我都看见有排水管道堆在路边的棚子下面。”   “石头街,西南市场,也有。”   “今天从西城门经过,看见内城墙下面也堆着管道。”   众人这么一对,惊讶地发现,好像京城的每一片城区,都有排水管道。这样说来——周元瑢在短短的七八天里,就把所有的排水管道都安放到了预定地点。   “这怎么可能!”杨文虎瞪圆了眼睛,“七八天时间,把所有排水管道的运送到地方了?这根本不可能实现!你们一定是看错了!”   可是,一个人看错了还有可能,这么多人全都看错了?   巨大的排水管道横放在街道边,格外的醒目,只要从街上过,都不可能看不到,尚方署的少监事们住在不同的地方,他前往尚方署的过程中就会看到这些排水管道,大家的信息汇总起来,才推测出排水管道已经安置到了施工地点上这样的结论。   这个结论,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杨文虎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不可能的……”杨文虎自言自语,“一个排水管道需要二十个人才拖动,而且还得是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从尚方署运输到最近的西华门,都要大半天的时间,更何况是整个京城,这么多条街道,最远的东南城角,没有九、十天绝对过不去,就算一千多人同时出发,也不可能一趟送完全部的排水管道。”   “杨大人,”一名少监事一脸神秘地说道,“其实,我怀疑,这个周元瑢,可能有鬼。”   “怎么说?”杨文虎已经被事实惊呆了,这会儿但凡有个人跟他说,他知道周元瑢的秘密,他都会仔细听一听。   “他可能会法术,”那少监事神神道道地压低了声音,“我昨天恰好有事经过堆放排水管道的场院,看见他们在搬运排水管道,工匠们都围在门前,往外面街上看,还齐声高呼周元瑢是神仙,法力无边!”   “什么?果真有此事?”杨文虎目瞪口呆。   其他少监事也惊奇地凑上前,想听个仔细。   不过,那知情的少监事,也就听到了工匠们起哄大家,其他内容就不知道了。   “杨大人,你想想啊,他们昨天才开始搬,今天就搬完了,这不是一般的速度啊。”知情人叹息道,“我看,您还是不要和周元瑢做对了。”   一阵沉默。   其他少监事也暗中点头,如果周元瑢真的会法术,那还是不要对着干的好。   杨文虎却咬紧了牙关,两腮用力,都鼓了起来。   不行,就算他周元瑢是妖魔鬼怪,杨文虎也不能就此退缩,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后路。   一旦认输,一旦得不到皇上的嘉奖,他就得回大理寺继续蹲牢子,等流放了。   没有人比杨文虎更清楚,流放出去的苦役犯有多惨,苦役犯本身就没有任何保障,不被人当人,不管到了哪里,都是往死里用,何况是北朔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比京城的苦役犯要惨一百倍。   “诸位,往日里,我待你们如何!”杨文虎突然问道。   众少监事连忙说:“杨大人对我们如同再生父母。”   “好,今天,我杨文虎要做一件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杨文虎咬着牙,缓慢地说道,“我需要各位的帮助,帮助我把周元瑢拉下马,让他做不成这个项目!”   众人面面相觑,杨文虎还是打算要和周少监对着干么?   “可是,要怎么做呢?”先前那个一脸精明相的少监事问道。   “我要你们在未来两天内,带上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帮助我,从周元瑢手中夺回所有工段的控制权。”杨文虎道,“周元瑢没有工匠的管理经验,他的弱点,就在于他的妇人之仁,他是管不住那些只会偷懒的工匠的,所以,只要我们发挥我们的威慑力,用我们擅长的手段去控制那些工匠,他们就会乖乖听我的,绝不敢违抗我们的命令。”   “这倒是真的……”一部分少监事对此认同。   “但是我听说,周元瑢对他们很好,他们会听我们的吗?”还有些少监事提出异议。   “小恩小惠不会让人服从,只会让人贪婪,只有恐惧才能让人彻底服从,别忘了我以前是怎么教你们的。”杨文虎眸色阴沉,“这两天的时间里,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我要看到所有工匠重新匍匐在我杨文虎的脚下,没有一个人敢投向周元瑢,我要让周元瑢一个人都调动不了。”   “那样一来,谁才是真正的领导者,就无可争议了。”   *   当天傍晚,日头西斜,天色很快暗下来。   周元瑢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听完孙时维汇报今天的工程进度,点了点头,对他赞许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还是老规矩,本章评论掉落红包,明天18:00前有效。   姨妈误我!    第94章 二更   “大家都回去了吧?”周元瑢一边起身穿外衣,一边问道。   “这个时间,工地上肯定没人了。”孙时维回道,“起初大家还很不习惯这么早就回去,但是周少监如此坚持纪律,大家当然还是乐得早点休息的。”   “那就好,本来夜里的照明系统也不发达,天又冷,耗在工地上也没什么效率,不如回家休息好,明天精神饱满了再来。”周元瑢道,“孙中丞,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歇着了。”   “是。”孙时维退了出去。   周元瑢穿好衣服,拉紧棉帽子,走出帐篷。   *   当天晚上,周元瑢照例进入游戏世界。   周围的环境没有变,还是在周元瑢的卧房,最近小皇子都喜欢在这个地方见面,今天也不例外。   自从二皇子离开京城,小皇子的压力就陡然增大了,每天见面的时候,也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周元瑢不忍心让他梦里还要读书,便说上两句话,就各自安歇了。   周元瑢自己这边的事情也不少,一开始是忙于收集证据,告倒杨文虎,后来又忙于具体工程上的事,劳碌一天,回到家里,只想好好地休息。   不过,随着工程上的事渐渐上手,周元瑢也没有之前那样心累了,今天他回家的又早,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进入梦境时,便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仙人……”小皇子从被子里爬出来,偎在周元瑢手臂旁边,没精打采地说,“仙人洗澡了吗,玄极也好想洗澡啊……”   周元瑢被他这话说得奇怪:“想洗就洗啊,怎么,庆阳宫里不能洗澡吗?”   小皇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闭上了嘴巴,过一会儿才委委屈屈地说:“我太忙了,都没时间洗……睡觉时间也有限。”   周元瑢摸了摸小皇子的头顶:“怎么会这么忙?大皇子又刁难你了么?”   “嗯……这不是马上要过年了吗,宫中的事情特别多,每天不是学礼仪,就是学说话,烦都烦死了。”   魏玄极随口编着原因,向周元瑢絮絮叨叨一些不存在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就不在宫里,也没有学什么礼仪,如此疲惫,只是因为骑着战马长途跋涉,歇脚的地方也是临时搭建的营帐,条件不怎么样,虽然他是皇子,条件比普通士兵好一些,但,如今国库紧张,皇子的条件也就那样。   魏玄极的身体素质不错,但这毕竟是第一次离开京城,去那么远的地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每天唯一的慰藉,就是晚上和仙人在一起躺一会儿,这比什么都强,能让他的心快速地安静下来。   “仙人,我好希望时间走快一点,”魏玄极仰着脸,看向周元瑢,“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白天见面啊。”   “很快了,你再长大一点。”周元瑢安慰着小皇子。   “等我长大了以后,我就在皇宫外面建一座大房子,让仙人住进来,好不好?”魏玄极幻想着美好的未来。   “好啊。”周元瑢笑道。   “仙人最近一点要多穿一点,这天气太冷了。”魏玄极又说道,“风刮在脸上就像用小刀在划。”   说着说着,魏玄极的声音低下去,他趴在周元瑢腿上睡着了。   以往只有特别累的时候,魏玄极才会在梦中睡着。   周元瑢有些心疼,他注视着魏玄极的身影化成一片金粉,消失在床上,手上似乎还能感觉到小皇子软软的触感。   小皇子听起来尊贵,实际上从小到大,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这简直是虐待儿童啊。   这般想着,周元瑢决定,下次要从商城里给小皇子多买些好吃的,把他的体力补一补。   忽然间,周元瑢耳边传来周元琦的叫声:“小弟!小弟!”   梦中世界碎裂,周元瑢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周元琦的大脸正凑在床边,一脸的慌里慌张,手里举着个蜡烛台。   “怎么了?”周元瑢感到心脏仍剧烈跳动不已,“吓我一跳。”   “出事了!”周元琦紧张兮兮地看着周元瑢。   “什么事?”周元瑢打量着他,看他好像也是刚起床的样子,“不会是……大哥又回来要钱了吧?”   “不是!是你工地上出事了!”周元琦忙道,“刘师傅修理店的王友德找来了,他说他哥的那一票工友今天都没回去,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王友德就在外面等着呢。”   “什么??”周元瑢立刻掀开被子,穿着中衣下了床,“叫他进来!”   “成,成,我叫他进来,小弟你别慌,你先把衣服穿好,省得受凉。”   周元琦说罢,把烛台放在桌上,自己举着个防风灯走出去。   门一开一合,凉风吹进来,周元瑢才感到京城的冬夜真是寒冷彻骨,他屋里烧着火盆,盖着棉被睡觉,并不觉得,这般站在屋中间,一吹风,立刻就打起寒颤来。   也不知道那些工匠半夜不回家,家里人该有多担心,这么冷的时候,会在哪里勾留。   周元瑢裹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披上棉衣,戴好帽子,走到外间,就看见周元琦和王友德在门前站着搓手。   “王友德,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元瑢急忙走上前,问道。   王友德的脸被冻得有点发红,他急急说道:“三公子,我不是故意要上门来找你的,只是今天李大根的家里来找我,跟我说李大根没回去,因为我帮着传递过他们的户籍证明,所以他们想着我应该有办法和三公子联络,这才找我的……”   “没关系,那些都不重要,你说除了李大根,其他人也没回去吗?”   “是啊,三公子,他们都说是不是你想夜里加加班,所以才没叫他们回去,但是越等越晚,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才着急起来。”   周元瑢皱起眉头:“今天是按时下班的,按理来说,天没黑他们就应该回家了。”   “什么?”王友德惊奇道,“天没黑就回去了?”   “这样吧,我们去工地上看看。”周元瑢道,“二哥,麻烦你也跟我一起走一趟。”   周元琦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去工地上吗?小弟,你这身子可不禁冻。今晚风大,明天可能要下雪。”   “我拿上暖炉就行。”周元瑢道,“走吧。”   三人先赶到最近的工地,工地上漆黑一片,并没有人影。   周元瑢回忆了一下李大根他们工段的位置,又带着两人赶到西南市场附近,雪深路滑,他们在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西南市场。   “李大根——”周元琦先扯着嗓子叫起来。   “李大根——金老三——”王友德也叫起来。   只有北风在黑漆漆的坑道上呼啸。   人都不在工地,可是也没回去,那能去哪儿了呢?   周元瑢跨过街边堆起来的青方砖,向坑道边上走去。   “小弟,小心!”周元琦急忙跳过来,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保镖的义务。   周元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绳索?”周元琦拿灯笼晃了一下,“这是谁掉在这的?”   周元瑢拽了拽绳索,另外一端还系在坑道边上的铁栅栏上,这是安全绳,工匠们爬上爬下的时候会用的,下班之后就会收起来。   可是现在,安全绳还绑在这里,工匠却不见了,说明——   “他们是仓促间离开的,可能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连安全绳都没收拾,直接就走了。”周元瑢道。   “会发生什么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总不能有打劫的吧!”周元琦惊奇道。   “也有可能是有人命令他们立刻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他们收到了命令,不得不去。”周元瑢猜测道。   “收到命令?”周元琦不解,“可是你并没有让他们离开啊,你才是这个工程的少监事,他们还会听谁的命令?”   “……”周元瑢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光,照亮了某些黑暗的区域,“走,我们去一趟尚方署。”   *   少府寺,尚方署内。   夜深人静之时,寒风吹动棚屋上蒙着的布,发出簌簌的声响。   本来宽敞空阔的场院,此时挤满了人,密密匝匝的头顶挤挨在一起,粗略算去,也有千人之数。   人数虽多,却十分安静,站满了整个场院,却并不发出一点声响。   因此,周元瑢他们赶到尚方署院子外面时,隔着一堵墙,没听到一点声音,还以为尚方署没人。   “小弟,你确定他们在这里,我怎么听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呢?”周元琦一手扶着周元瑢,一手提着灯,疑惑问道。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周元瑢道。   “我先去瞅瞅。”王友德腿脚灵便,先蹿到前面去,推开尚方署的大门,探身进去。   待周元瑢和周元琦走到近前,王友德才把脑袋缩回来,一脸惊奇地对两人说:“里面黑压压站了一地人!”   周元瑢挑起眉梢,找对地方了。   周元琦则十分惊讶,也顺着门缝往里看:“嚯,真是站了一地人,他们干什么呢,也不出声。”   “友德,你看见你认识的人了么?”周元瑢问道。   “这……他们都背朝着大门,光线又暗,我也分不清楚谁是谁,”王友德抓了抓脑袋,“不过,我看见他们腿上系着绑腿,手上戴着手套,多半就是三公子工地上的人了。”   “戴着手套?那就没错了。”周元瑢眯起眼睛,“让我们来猜一猜,为什么他们会被集中在尚方署的场院里。”   “为什么?”周元琦和王友德都看向周元瑢。   “尚方署有人要搞事情。”周元瑢答道,“至于是谁,我们进去一看便知。”   周元琦和王友德对视一眼,两人走上前,一人一脚,把尚方署的大门踹开。   “嘭”“嘭”两声,大门弹开后,撞上墙壁,又弹回来,在风中摇摆。   安静的场院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场院中的工匠们纷纷回头看,是谁在后面踹门。   “周少监!”“是周少监来了!”“周少监来救我们了!”   最后几排的工匠们发现周元瑢走进来,一个个喜出望外,连连惊呼起来。   只是场院太大,他们的声音传不到前面去,大部分工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别人一起回头看,却只看到后面黑压压的人群。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后面怎么回事?”   前排和中间的工匠们都是一脸茫然,跟着回头往后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正在这时,一声响亮的鞭子破空声传来。   “啪!”   “谁让你们闲聊了?啊?”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给老子站好了!”   巡场的小吏一边骂,一边扬起鞭子,对着刚才回头看的工匠抽过去。   工匠们挨了抽,却不敢反抗,一个个把脑袋低下去。   “今天不把叛徒揪出来,谁也别想回家!”   “对,到底是谁把户籍证明交出来的!”一名嗓音尖利的小吏骂道,“到底是哪个狗杂碎胆敢背叛杨大监事!赶紧给老子爬出来!现在爬出来,老子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工匠们大多是老实人,已经习惯了被鞭子抽打着做事,他们就像老黄牛一样,忍耐性非同一般。周少监接管京城排水系统工程后,他们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的,今天,杨文虎又回来了。   今天下午,到了下班的时间,大家跟负责工段的老工匠汇报完工作之后,本来就打算回家了,谁知道,尚方署的少监事们带着一群小吏,赶到工地上,要他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跟他们回尚方署,有重要的事宣布。   杨文虎从尚方署院子前面的凉亭里走出来的时候,众工匠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不敢相信,杨文虎明明已经犯了重罪,被周少监举报到大理寺,早就已经抓进去了,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李大根和金老三那帮人当时就红了眼睛,将拳头捏得死死的。   果然官官相护不是假的,什么大理寺,也不过是官府用来压迫他们的工具罢了,指望大理寺审判活阎王,简直是做梦。   传言中说大理寺的少卿是杨文虎的亲戚,看来也是真的,亲戚怎么会好好审判亲戚呢,还不是网开一面放过了。   可怜周少监还相信大理寺会公正审理,回来对他们称赞了一番杨少卿的铁面无私。   真的铁面无私的话,又怎么会把杨文虎像没事儿人一样放出来呢!   “你就是李大根吧。”杨文虎伸出手,旁边的小吏立刻把铁制的指虎递上来,杨文虎将指虎带在手上,一棱棱凸起从手指缝中凸出来,他试着伸开手指,又握起拳头,这样活动了两下之后,杨文虎走到李大根面前。   “嘭!”杨文虎一拳打在李大根腹部,李大根闷哼一声,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把他拉起来。”杨文虎道。   两边的小吏冲上去,将李大根架了起来。   杨文虎对着李大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到李大根委顿在地,昏迷过去。   众工匠看着李大根的惨状,一个个目露悲愤,牙齿格格作响,却不敢出声。   “这就是叛徒的下场。”杨文虎活动了一下手腕,把指虎卸下来,交给旁边的小吏,他走到众工匠面前,指着他们说,“你们可以不交代实情,没关系,老子慢慢陪你们玩,别指望姓周的来救你们,现在我杨文虎回来了,我还是尚方署的大监事,你们都归我管,一切都没有变化,京城排水系统还是我的。我劝你们,老老实实把叛徒招供出来,招供一个,你们就可以走一个,全部招供出来,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再计较你们集体背叛我的事。”   恐吓了众工匠一番之后,杨文虎便回到了房间里,让他手下的少监事们守在凉亭中,每个少监事手里都有一个花名册,谁招供了,便在花名册上做个标记,这个人就可以回家去了。   杨文虎本以为,这样一操作,这些胆小如鼠的工匠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招供,毕竟,腊月的夜寒冷彻骨,在北风中站上一刻都是酷刑,没有人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相较而言,只要招供了,就可以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舒舒服服地度过这个夜晚,这待遇,简直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选哪个,不言自明。   可是,杨文虎却估算错了。   没有人站出来举报“背叛”杨文虎的人。   现在已经四更天了,凉亭中的少监事们都快坚持不住了,站在场院里的工匠们却没有一个出来招供的。   杨文虎焦躁地在房间里转悠,他急促地喘着气,就像一头困兽一般,恨不能把墙壁撞个窟窿,把房间里的东西撞个稀碎。   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人举报叛徒!这让他大监事的脸往哪儿搁!   这些工匠真是可恶,他们是故意和杨文虎对着干么,看来,杨文虎对他们还是太温柔了,这些工匠里面根本没有无辜的人,他们全都是叛徒,全部都是,全部都应该用指虎痛奏一顿!   “咚咚咚!”门上忽然传来敲打声。   “进来!”杨文虎精神一振,是有人服软了吗?   进来的是个少监事,他脸色冻得发青,对杨文虎说道:“杨大人……我们什么时候结束啊,外面实在太冷了,大家都待不住了。”   “嗯?”杨文虎脸色沉下来,“有人招供吗?”   “这……还没有。”少监事的声音顿时低下去。   “混账!”杨文虎一拳砸在桌子上,“没有人招供,谁都不许走!我不是说过了吗,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走!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跟我对着干?!”   少监事只是想进来探探口风,没想到杨文虎竟然暴跳如雷,抓起桌上的石雕就要往他头上砸,少监事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及时把门拉上。   石雕砸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没用的东西。”杨文虎骂道。   不行,这样不行。杨文虎想。这样耗下去,只会让他的威信一步一步降低,他手下的少监事对他的信任也会渐渐减少,不能再给这些工匠沉默对抗他的机会,他必须要打破这个僵持不下的局面。   杨文虎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他常用的那条铁鞭,铁鞭上已经浸透了工匠的鲜血,黑得发亮,透着森森的煞气。   既然你们都不招,那你们就都是叛徒。   杨文虎走出房间,穿过凉亭,径自向场院中走去。   凉亭里的少监事们纷纷起立,注视着杨文虎的身影,他们都看到了杨文虎手中那条鞭子,知道活阎王终于要出手了。   皮姓小吏敬慕地望着杨文虎,对他身边的小吏说:“杨大人要动手了,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杨大人的英姿。”   杨文虎来到工匠们面前,什么都没说,扬起铁鞭,对着第一排的工匠抽下去。   顿时,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第一排的工匠们纷纷向后倒下,被铁鞭击中的地方,顿时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不招供是吧?”   “包庇工友是吧?”   “觉得周元瑢还会回来救你们?”   杨文虎每问一句,就用鞭子抽一排人。   他一步步往前走,工匠们的血一寸寸漫过他脚下。   “别做梦了。”   “不招供?那就去死吧!”   杨文虎如同进了羊群中的猛虎,所到之处,羊群一批一批地倒下。   工匠们惊慌地往远离他的地方挪动,却又被一种恐惧攥住身体,无法反抗,无法彻底逃开,挤挤挨挨之中,反而伤得更惨。   杨文虎脸上沾满了血,像鬼一样地狞笑着,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施暴,却没有人敢与他对抗。   忽然间,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们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这一声断喝,宛如漆黑冬夜之中的一声钟鸣,从高远山顶的寺庙上传出,一直响彻整个场院,震醒每个浑浑噩噩中的人。   “为什么不反抗!”   “被打死也无所谓吗!”   “死都不怕了,还怕反抗吗!”   一声比一声更清晰,不断撼动着工匠们已经逐渐麻木的心。   他们起初也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也是受了一点气就能跳起来大声反对的青年人,后来,在被鞭子一次次教做人之后,他们变成了闷不吭声的老黄牛。   不要抗争。这是前辈们传授给他们的经验。   抗争也没用,只会让自己受伤更多。   枪打出头鸟,谁反抗,谁就会遭到最惨烈的报复。   官员都是一体的,不要指望他们中间有哪个能站在你们的角度考虑,就算有这样一个人,也会被其他的官员联手干掉。   渐渐地,年轻的工匠们身体还没有变老,心态已经变老了。   渐渐地,忍耐变成了一种本能,鞭子抽下来,第一反应不是喊疼,而是硬受着,并且告诉自己,这是你的命。   所以,当杨文虎举起鞭子的时候,所有工匠的反应都是低下头,任凭鞭子抽在自己身上。   至多是在被抽得太疼的时候,稍微往后面躲一躲。   也不能躲得太明显,否则,就会被杨文虎发现,会被视为一种反抗。   只要挨过这一阵,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们这样想着。   然而,杨文虎并没有放过他们。他们身边熟悉的工友一个个倒下,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有些在呻吟,有些在翻滚。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杨文虎提着鞭子走向他们,很快,他们也会像前面的工友一样挨打,倒下。   他们要死了。   死,一切就结束了。   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不必再承受每日的辛苦劳作,不必再担心第二天吃不饱肚子。   可是,也无法再享受和家人团聚的快乐,无法再和工友们吹牛打屁,无法拥抱软呼呼的孩子,无法感受食物塞进嘴巴里的满足,无法在每个晴天的早上,头顶着蔚蓝广阔的天空去上工。   再也看不到雪融化的时候、石板路的缝隙中长出的细草了,再也感受不到微风拂过面颊的舒适了,再也听不到黄昏时家家户户锅碗瓢盆的响动,闻不到街上飘散的烧肉香气了。   他们忍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为的不就是这些么?   可是,现在,却连这些,都要从他们手中夺走。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忍?   凭什么还要忍?   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就是一个死字,死都不怕了,还怕反抗吗?   这句话就像一粒种子,突破板结成岩的土层,埋进每个工匠心中,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种子开始萌动、发芽,顶破头顶坚硬的土层,在土层碎裂的轻响中顽强地生长,长高,直到那柔嫩的芽叶探出地表。   愤怒滋养着它,热血浇灌着它,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着,直到成熟的藤蔓爬满心房的每个角落。   反抗。   要反抗。   必须反抗!   没人知道这个词最先从哪个工友的喉咙中喷涌出来,它就像岩浆一样,瞬间席卷了周围的人群,每个工匠都感受到它的炙热、澎湃、充满力量,他们情不自禁地低声重复起这个词,像某种咒语,只要念诵它就可以获得无尽的力量。   “啊——!!”有人大叫一声,向着人群包围中的杨文虎猛扑过去。   杨文虎依然是那个手中拿着铁鞭的杨文虎,可是,在工匠们眼中,他却不再是活阎王了。   “该死的!”杨文虎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向迎面扑来的工匠。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本能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非同一般的骚动,那种骚动释放着危险的信号,令杨文虎背后的汗毛都敏感地竖起来。   他必须先声夺人,他必须将这股骚动当头打下。   否则,他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还能不能控制住这个局面。   然而,杨文虎的第一击就落空了,他的胳膊忽然抬不起来,从胳膊肘到小臂被沉重的东西坠住,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鞭子抡到理想中的弧度。   鞭子抽到一半,垂了下去,像是断线的风筝,坠落的旗帜,杨文虎的气势也在那一瞬间瘪了下去。   杨文虎恼怒地看向自己的胳膊,他发现,他的胳膊上不知何时缀上了七八只手,那些手粗粝而宽大,是做惯了粗活的手,有些指端开裂,露出可怕的红肉,有些关节生疮,还在流淌着透明的液体,这些手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可是一点不妨碍它们的力气惊人,就像七八只铁镣铐一样,死死地绑住杨文虎的胳膊,让它分毫不能动弹。   “啊——杨文虎,你这个恶棍,我弟弟就是冤死在你的手中,今天我就要为他报仇!!”愤怒中扑过来的工匠一把抱住杨文虎的腰,冲着他的胸口就咬下去,牙齿间发出咯咯的声音,接着,他猛一仰头,纷纷的棉絮从杨文虎的衣服上扯了出来。   “我什么时候害死你弟弟了?疯子!放开我!”杨文虎被此人的凶恶吓了一跳,幸亏他的棉衣穿得厚,否则这一口还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那工匠抬起头,吐掉口中的棉布,冷笑道:“你杀人如麻,当然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这里的兄弟,都跟你有仇,今天,就让大家伙一起给你涨涨记性!”   说着,周围的人群也开始挤挤挨挨地往中间移动。   “你们想干什么?”杨文虎又惊又怒,他使劲想把手从众工匠的手臂中抽出来,可是,他越是挣扎,那些铁枷一般的东西就收的越紧,连一丝松动的空间也无,以往温顺的老黄牛,忽然用牛角朝向他,顶住他,将他围在正中间。   本来的杨文虎如同进入了羊群的老虎,所向披靡,只有他撕咬羊群的份,没有羊群反抗的机会,他大可以提着鞭子抽个爽,没有人敢阻拦他。   可是现在,场院中的形势瞬间逆转,他从虎豹,变成了只身闯入兽群的豺狼,本来温顺的兽群,忽然陷入狂暴,一头头食草动物亮出了它们的犄角,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充血泛红,如同凝望着死敌般紧紧地盯着杨文虎,杨文虎退无可退,被激怒的兽群正在不断缩小包围圈,马上就要从杨文虎的身上碾压过去。   这种濒临死亡的恐惧,让杨文虎的手脚发凉,他本能地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给我把这些暴民拿下!”   杨文虎的声音像蚊子叫一般传到凉亭中。   凉亭中,一个少监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抱怨道:“这天怎么这么冷,杨监事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杨监事还在打人呢,刚进去。”另一名少监事朝场院中努了努嘴,“我估计没个一时半刻的出不来。”   “杨监事真够可以的,刚从牢子里放出来就能打人,这体力真令我等佩服。”那名打喷嚏的少监事紧了紧棉袄,“希望杨监事赶紧打完,咱们也好回家睡觉。”   “要不你只是个少监呢,跟大监事的差距就在这里了,你身体素质不行。”   众少监事一边说一边笑,凉亭中的气氛十分愉快。   不用说,他们都没听见杨文虎微弱的求救声,场院这么大,风声这么急,谁能听见挤在人堆里的杨文虎的声音啊!   而且杨文虎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人堆里,又提着铁鞭子,大家都以为他进去大杀四方了,何曾想到他竟然会被围攻!   “别、别过来,我可是大监事,我是朝廷命官!”杨文虎一边后退,一边抖着声音警告他对面杀红了眼的工匠,“打伤朝廷命官,可是要偿命的!”   在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却没有人来救援的情况下,杨文虎不得不面对眼下的现实情况了,他自以为自己冲进了羊堆里,其实是冲进了兽群,不仅没有发挥活阎王的威慑力,还快要变成死阎王了!   而那些该死的少监事,竟然在怠工,如果他今天被打死在这里,那些少监事都不一定能发现。   直到此刻,杨文虎才意识到,自己贸然一个人行动,是多么危险的事;他面前的这些看起来老实的工匠们,一旦逼急了,会变成多么危险的亡命徒。   “我们都不怕被你打死了,”那名工匠冷笑道,“难道还怕打死你吗?”   “就是!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先把你打死!”   “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周围都是要讨命的凶神,杨文虎惊恐地缩起脖子,只怀疑自己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一场可怕的噩梦里。   群情激愤的喊叫声终于惊动了凉亭中的官员们,他们茫然地站起来,探头往这边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会是出事了吧?”“杨监事怎么没回来?”“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吗?杨监事在那边吗?”   曾经发誓对杨文虎效忠的少监事们一个个探头探脑,有的还踩在了凉亭的横木上,观望着人群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没有一个人打算救一救杨文虎。   他们甚至都没有往场院中走。   开什么玩笑,现在场院上暴动的可是一千多名工匠,一千多号人啊,能当上工匠,那力气也是非常大的,一个人打他们两个少监事都绰绰有余,他们进去就是送死。   大家都明白的很,虽然,杨文虎确实陷入了危险,但是,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而且杨文虎死了,对大家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空出一个大监事的位置,大家都有机会升职啊。   ……   不知是谁先踹了杨文虎一脚,杨文虎发出一声嚎叫。   这声嚎叫仿佛开启了工匠们发泄怒火的闸门,拳打脚踢一齐向杨文虎袭来,近处的工匠们尽情地殴打着杨文虎,远处的虽然够不着,也叫跳起来挥舞两下拳头,仿佛打着了一般。   工匠们如同狂欢一般,嘴里发出痛快的叫喊声,把杨文虎夹在中间揍了又揍,时不时有力气大的工匠将人拦腰抱起,扔球一般抛出去,落点附近的工友们呼啦一下围上来,又是一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杨文虎一开始还会叫唤,到后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只是挨踹,连一点闷哼都发不出来了。   周元瑢一直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切。   他站在一处高起的台子上,双手抱臂,脸上尽是冷漠的神色。   周元琦则看热闹看得欢实,只恨自己不能到跟前去参与一下。   王友德胆子比较小,虽然恨杨文虎,但是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有些害怕,他小声问周元瑢:“三公子,我们就这么看着吗?杨文虎不会被打死吧?”   周元瑢笑了一声:“那就看他的运气了。”   “可是如果他被打死了,官府不会追究大家的责任吗?”王友德担心地问道。   “这个嘛。”周元瑢道,“一个被流放的苦役犯有什么人权吗?打死苦役犯,是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   就在数天前,大理寺宣布了对杨文虎的判决,杨文虎因为私自篡改良民户籍,被判流放朔北,做满十年苦役犯才可以回来。   周元瑢不知道杨文虎是怎么回来的,但是,判决就是判决,从判决下来之日开始,杨文虎就算不得什么人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苦役犯能算人吗?   “原来如此。”王友德总算把最后一点担心给放下了,“那可要狠狠地打,使劲地打!”   周元瑢欣赏着工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火热场面,忽然间,他目光一凝,看到场院角落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那不是李大根么?”周元瑢一指不远处。   “是大根哥!”王友德惊喜道,“总算找到他了!”   王友德跳下台子,从人群边缘挤过去,前往李大根所在的位置。   周元瑢看见他把李大根扶了起来,两人说了些什么,王友德愤怒地挥了两下拳头,李大根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王友德扶着李大根回到周元瑢这边。   这一回,他没有再对杨文虎有什么多余的同情,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这杨文虎,真是该死!竟然把大根哥打的吐血,还有好多工友,都被他打伤了!”   周元瑢看见李大根面色灰白的样子,也吓了一跳:“不行,这得赶紧叫大夫。”   李大根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周元瑢的好意,他坚持着转过身去,看向混乱中的人群:“……姓杨的……是不是在里面?”   王友德赶紧跟周元瑢告状:“三公子,我刚才就说要看大夫,可是大根哥他非要进去踩一脚杨文虎,说什么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错过……”   周元瑢有些无奈,这李大根是拼着自己命不要了,也想揍一顿杨文虎,可惜,杨文虎这个沙包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想把他从一千多号人里翻出来并不容易。   刚想到这里,一个衣衫破烂、满身尘土的身影就从人群中爬了出来,爬到周元瑢脚下。   杨文虎用他顽强的意志力和超强的方向感,找到了他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周元瑢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万字粗长章节,补齐啦!    第95章 一更   周元瑢惊讶地看着脚下,如果不是杨文虎那双质地上好的羊皮靴,还有一只挂在他脚上,周元瑢几乎都辨认不出来,这是威风八面的尚方署大监事了。   杨文虎挣扎着爬到周元瑢脚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半边袖子完全被扯掉了,胸前的棉袄也被撕破了一个大洞,棉花絮絮飘落大半,他的头发有几块不见了,帽子早就丢了,剩下的头发没了束缚,正在风中乱飘。   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放到街上去,说是乞丐也有人信。   “杨大监事,”周元瑢说道,“别来无恙啊。”   杨文虎猛然抬起头,迷茫的双眼渐渐聚焦,他被打到脑袋嗡嗡作响,眼睛视物也是一片模糊,只有在听到周元瑢说话的时候,他才猛然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清醒了片刻,被周元瑢羞辱的恼怒直冲顶门,杨文虎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山。与三タ。   周元琦见状,横身在周元瑢前面。   “不必,他现在就是一个废人,站都站不起来。”周元瑢拍了拍周元琦的肩膀,周元琦这才闪开身子。   杨文虎的眼神,也渐渐地变化了,起初的愤怒不甘,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逐渐变成畏惧慌张,看向周元瑢的时候,也带上了几分祈求之色。   “周、周少监……咳咳……”杨文虎一说话,被打掉的门牙就开始漏风,血水从嘴唇上溢出来,掉在尘土里,他自己却没有觉察,一边说一边吸溜着,“饶命……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作对了……求求你……我再也不到你面前了,你放我一马吧……”   周元瑢厌恶地躲开杨文虎伸过来的手,不想被他的脏血蹭上,回家还得在冰水里洗,想想就很麻烦。   “杨文虎,你搞错了,不要向我求饶,我没想杀你。”周元瑢道,“你落到今天这个境地,是因为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我不清楚……我到底……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处处跟我过不去?”杨文虎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疑惑,他眼神又变得迷茫,抬头看着周元瑢的时候,脸上带着仓皇之色,“你不就是……想要实权吗?排水工程……都让给你……这群人……我也管不了……咳咳咳……你放我走吧……他们听你的,你让他们放我走吧……”   周元瑢本以为看到杨文虎跪在他脚前认错,会觉得很爽才对,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只觉得恶心,时至此刻,杨文虎心中想着的依然是搬弄权术那点事,认为他今天落到这样的境地,是因为周元瑢觊觎他的权力,而对自己的错误没有丝毫认知。   “杨文虎,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吗?”周元瑢问道。   “什……什么话?”   “你说,苦役犯算不得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周元瑢顿了一顿,“现在,你是苦役犯了。”   杨文虎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刚刚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   下一刻,李大根挣脱了王友德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对着杨文虎的脑袋,就是一脚踹过去。   杨文虎“噗”地倒在地上,张开嘴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他绝望地看着站在高台上的周元瑢,不管他怎么求饶,周元瑢还是不打算放过他啊。   那他为什么还要求饶!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杨文虎忽然开始捶自己的胸口,“有本事你就冲这打,打死我!咳咳咳咳……我姓杨,就算我是苦役犯,我也姓杨!你打死了姓杨的……以为……以为杨家就能放过你吗?别做梦了……这里的人,全都得给我陪葬!全部都得给我陪葬!”   杨文虎说到情绪激动处,忽然上不来气,剧烈地喘息起来。   李大根见状,退了一步,他虽然把杨文虎恨到了骨子里,想到杨文虎拿指虎打在自己身上那一下下,想到铁鞭子抽倒的那么多人,想到顾伯,想到其他那些受伤的工友,想到雪夜的坑道边缘,监工小吏对着自己的手踩下去的那一脚,他就恨不能杀了杨文虎。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一时冲动是不行的,只会牵连到自己这一边的人,就像顾伯那样,差点就因为他而没了。   “周大人……”李大根气喘吁吁地说道,“别让这姓杨的,脏了你的路……”   周元瑢看向李大根:“没关系,你尽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今日之事,不过是杨文虎咎由自取,杨家既然把他放了出来,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不,周大人,你不明白……”李大根一手捂住腹部,皱紧眉头,努力地把话说完整,“你这样的官……太少了……实在是太少了!我李大根,就从来没见过……我的前辈工友……顾伯,曾经对我说,天下的监事都是一样的……都是像杨文虎那样的……所以,做工匠的,就只有忍,像老黄牛一样忍,任劳任怨,昼夜不息,做一天工……吃一天饭……不要想那么多……”   “可是……”李大根抬起头来,眼睛中闪过一抹亮色,他望着站在台子上的周元瑢,目光充满希望,“周大人不一样!周大人教给我们……很多道理……怎么样才能更省力地……运输重物……怎么样在降落的时候……保护自己……我们头一次知道……自己在做的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排水管道……到底能改变什么……做工的时候……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苦力……开始感觉到……咳咳咳咳……”   李大根捂住嘴巴,脸色更加苍白,他的气息实在太弱了,几乎无法在风中站立。   王友德连忙上去,扶住了李大根:“大根哥,你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你什么意思!”   “对!”一众粗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周围的不少工匠,已经发现了杨文虎逃脱,他们看到周元瑢在跟杨文虎说话,便停下了追打的步伐,只是不远不近地围上来,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   听到李大根说的话时,大家心**鸣格外强烈,再也忍不住了,方才有了突然之间的轰然赞同。   “周少监,我替大根说吧,”说话的人是金老三,就是和李大根一起拖排水管道的大哥,“自从在周少监手下做事,我们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以前挨着鞭子抽,在坑道里没日没夜地干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是头老黄牛,不,连老黄牛都不如!老黄牛至少听不懂人话,不用受那些小吏的辱骂。”   “对!周少监!自从跟着你干活,我们心气儿都高了,觉得自己不仅是个人,而且还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京城排水管道铺设,没我不行!以后还可以给子孙后代吹牛,说你们今天享的福,都是爷爷当年造下的基业!”   “以前不知道手里做的活儿是什么,想来是给大老爷们享受的,与我们这些苦命人也没什么关系,直到跟着周大人做事,才知道原来我们做的事儿,就是给我们自己造福呢!这大管子往地下一埋,以后就再也没有下雨天过不了街的事儿了!井里打上来的水,也不会又黑又臭了!”   “大和尚庙前面那条街,就像天上仙宫里玉石铺成的地板一样!我听说那也是周大人修建的工程。想来我们跟着周大人这样神仙似的人物一起干活,立下不少功业,将来也可以齐齐升天呢!大家伙这干起活来,也更有盼头了!”   众工匠七嘴八舌,围着周元瑢说个不休,李大根被他们围在中间,两只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他想说的话,他倒不用那么费力吧啦地向周元瑢陈述心情了。   不过,这些还不是李大根最终想说的。   大家发散了一大堆,李大根也缓过来不少,他抬起手,示意大家静一静。   “大家等一等,听我说一句。”李大根缓了口气,道,“我以前是卑贱到尘埃的人,没想过能遇见周大人这样保护我们工匠的官,我的意思是,今天我们打伤了这个姓杨的狗官,恐怕会给周大人惹上麻烦,姓杨的一直嚷嚷着,要把这笔账记在周大人头上——”   李大根说到一半,周围的工匠们一个个都恼火地把袖子搂起来了,灼灼目光盯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杨文虎,这个姓杨的狗官,竟然还想诬陷周少监,简直不可饶恕!   “不如我们将他打杀了!”一名皮肤黝黑的工匠叫道,“我们一起打杀的,我们一起去顶罪,和周大人没关系!”   “就是,死人就不能说话了!杀了他,看他去哪儿告黑状!”   “杀了他!杀了他!”   眼看着工友们又群情激动起来,一个个要上来踩死杨文虎。   杨文虎两手抱头,这时候也不敢再跟周元瑢放狠话了,连连求饶:“好汉,爷爷,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不是那意思!”   李大根又一抬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听他把话说完。   “我是这样想的,就这么打杀了他,未免会给周大人惹上嫌疑。”李大根道,“周大人前途无量,不可以被这些小事玷污了名誉,将来周大人登上了更高的位置,才能造福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所以,我决定——杨文虎就由我带走。”   “大根,你这是要干什么?”   “大根哥,你不会是想……”   工友们从李大根眼神中,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这样落人把柄的话不必说出来,只要大家心领神会就可以了——   李大根打算把杨文虎带到荒僻的地方,悄悄地处理掉,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如果官府要追查此事,李大根便离开京城,逃到别处去。   “我家里也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弟弟,还请大家代为抚养了。”李大根毅然说道。   眼看着众工匠已经在自己面前谋划怎样杀了自己再脱罪,杨文虎吓得直哆嗦,嘴里胡言乱语起来,爷爷奶奶地乱喊。   “大家放心,大家的仇怨,我也会好好地报复在杨文虎身上,什么用铁鞭子抽,用棍子打,从高处一脚踹到坑里,这些我都会叫他享受一遍,”李大根脸上浮现出朴实的笑容,复仇能够给人带来巨大的快乐,一想到杨文虎在自己脚下痛苦求饶,李大根就觉得,这一辈子做逃犯,也值了,“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叫别人受了什么罪,就该有自己也经受一遍的觉悟,报仇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有什么意思呢!”   众工匠轰然称是。   只有杨文虎在地上哆嗦得直翻白眼,不一会儿,就晕厥过去,人事不知了。   当然,周元瑢并没有让李大根如愿。   杨文虎固然可恶,可是,还没有到要让李大根赔上自己后半辈子的程度。   “诸位,请听我一言,”周元瑢道,“这个杨文虎,如今已经被大理寺判了流放,他要做苦役犯,一直做到二十年后,在这二十年中,他都将在朔北享受风沙磋磨,那里任何一个小吏,都可以用鞭子抽他,就像他曾经对别人做过的那样。”   众工匠听到这话,不由得惊奇地看向周元瑢,他们纷纷地发出疑问:“大理寺是这样审判杨文虎的吗?”   “那为什么杨文虎还能跑出来?”   “为什么杨文虎还能做尚方署的大监事?”   周元瑢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大理寺的判决是不可更改的,他是一定要去朔北流放的,所以,今天我就把他送回大理寺,其他都不用多说了,你们私下的复仇也可以放一放,这种垃圾不值得你们浪费人生。”   众工匠面面相觑,周元瑢的话,他们当然是相信的,只是害怕周大人被大理寺欺骗,或是杨文虎还有什么花招,万一事情并不如周大人所想,杨文虎又被放出来了怎么办。   “这样吧,你们谁的伤情不重,但是看起来很厉害的,跟我走一趟。”周元瑢道,“还有他用的那条铁鞭,在哪里,你们帮我找一找。”   “在这里!”后面立刻有人喊道。   铁鞭被一双双手传送过来,一直送到周元瑢眼前。   看着这条无数次被血液浸满的铁鞭,周元瑢只觉得厌恶,现在,他就要用这铁鞭作为证据,一次把杨文虎送走。   “走吧,去大理寺。”   众工匠跟着周元瑢走了一段,一直把他送到尚方署门口。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大家都感觉热血沸腾,一点没觉得冷,手脚和心窝都是热乎的。   一双双充满希冀的眼睛目送着周元瑢,和代表他们的工匠,向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周少监,你可一定要成功啊!   已经见识过了另外一种可能的人,是没办法再忍受回到一开始的桎梏中的。   *   杨文修怎么也没想到,杨文虎刚被放出去没两天,又被人像死狗一样拎着,送回到他面前。   饶是杨文修再情绪不上脸,此刻表情也有些难看。   “这是怎么回事?”杨文修垂下目光,不快地问道。   杨文虎人事不省,歪在地上,半张的嘴巴中,还不断有血流出来,显然是被人打掉了牙齿。   “这名苦役犯私自逃窜,”周元瑢注视着杨文修,“虽然不知道他怎么逃出来的,不过放任他在外面太危险了,已经冒充少府寺尚方署大监事的名义,半夜里把这些良民工匠叫到场院里,用这条铁鞭子一排一排地抽,至少打伤了三十几个人,这铁鞭子抽在人身上,少不得就要刮下来一块肉,杨少卿你看看,这些人都是被铁鞭子打到的。”   周元瑢让出空间,叫他身后被铁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的工匠站出来,给杨文修看一看。   杨文修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文修问道,“杨文虎身上的伤,又是谁打的?”   “不知道是谁打的。”周元瑢轻描淡写地说,“场院里一千多号人,被他抽急了,一拥而上,拳打脚踢,谁能分辨得清楚呢。”   杨文修皱起眉头:“那也不能就这么……”   “不过,我觉得,杨少卿,我们有必要深究他是谁打的吗?”周元瑢截住杨文修的话头,“他是苦役犯,又不是良民,我记得,在大晟律中,是并不保护苦役犯的吧。”   杨文修这时已经感觉到了周元瑢的咄咄逼人,眼前这个看起来年轻温雅的青年,已不似第一次来时那样客气。   但是,杨文虎,毕竟姓杨。   “我才是大理寺少卿,”杨文修抬起眼睛,目光冷冽地望着周元瑢,“大晟律上怎么写的,我比你更清楚。周少监,这件事,我会记着的。”    第96章 二更   “我也很想问问杨少卿,”周元瑢道,“到底大晟律里哪一条写着,苦役犯可以随随便便被放出来,还能官复原职的?”   杨文修眯起眼睛。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杨文修带着杨文虎回去,周元瑢带着周元琦和前来作证的工匠回去。   周元瑢猜想,此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去,杨文修最后的态度,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   *   杨文修确实不打算就此作罢。   他给杨文虎找了大夫,鉴定了伤情,然后把人丢回牢子里。   拿着这份伤情鉴定,杨文修打算向衙门状告周元瑢,指使工匠聚众闹事,殴打尚方署前大监事。   然而,当他找专人把状子拟好之后,却接到了杨太师的口信,叫他回太师府一趟,有要紧事商量。   杨太师有令,杨文修哪敢怠慢,不管手头有多么重要的事,一律放下了,马不停蹄地前往太师府。   “文修啊,”杨太师坐在太师椅里,慢慢地品着茶,“听说你打算状告少府寺的周元瑢?”   杨文修一愣,杨太师这消息是够灵通的,他才把诉状拟好,也没有告诉谁,杨太师就已经知道了。   不过,他也没有打算隐瞒:“是的,爹。”   “为什么要状告他啊?”杨太师问道。   “周元瑢聚众闹事,挑唆工匠殴打尚方署前大监事,打掉了他六颗牙齿……”   “不用跟我讲这些细节,我就问你,为什么要状告他?”杨太师截断杨文修的话,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二儿子。   “他不把我们杨家放在眼里,是该受些惩戒。”杨文修道。   “天下姓杨的那么多,我们一个个都要管吗?”杨太师反问道,“杨文虎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为他花费力气?”   杨文修一怔:“爹,您的意思是……”   “文修啊,不要有那么强烈的领地意识,一些种不出庄稼的旱地,护着也没意思,比起在这些废物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去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拉拢一些更重要的人,”杨太师悠悠说道,“你好好想想,该做些什么吧。”   杨文修彻底愣住,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太师把他叫来,竟然是叫他不要管杨文虎。   他有些搞不明白了:“爹,您是没有看到,杨文虎被周元瑢手下那帮暴民打成了什么样子,就是这样,周元瑢还有胆子来我面前告状,质问我为什么把杨文虎放出来,他未免太嚣张了一些,如果不给他点厉害瞧瞧,往后他还要飞到我们头上拉屎呢。”   “那是杨文虎太蠢,他活该,有那么多方法不用,非要用已经证明失败的法子,做事不动脑子,听凭惯性,就会踢到铁板,这也是他咎由自取。你若是帮了他,他的麻烦还会粘到你身上,何必呢,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笼络住周元瑢。”杨太师对待自己的亲儿子总是多了一些耐心的,他给杨文修掰开来讲解其中的利害。   杨文修却听出了另外一重意思:“爹,您认为,周元瑢是一个值得笼络的人?”   杨太师笑而不语。他儿子总算聪明了一次。   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的承诺,杨太师最近观察到,周元瑢在建设京城排水系统的工程中时,确实表现出了一种独特的才能,类似于将军操练军队,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激发出将士们的战意,周元瑢手下的工匠们,都对他信服非常,而且工程的进展也不比杨文虎在位时慢。   这只说明了一件事,杨文虎与周元瑢相比,一个是庸才,一个是人才。   人才非常罕有,总是各路野心家们笼络的对象,和有才能的人绑定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件好事。   “我明白了,爹。是儿子考虑不周。”杨文修垂下头。   *   从太师府出来,杨文修便把诉状丢进了火盆,杨文虎那边该怎么判怎么判。   周元瑢这边还等着杨文修发难呢,结果没有后文了。   年底最后一天,日暮将近,工地上洋溢着即将过节的快乐。   周元瑢带着孙时维和董方规将工地巡查了一遍,从早上走到下午,盘点清楚了工程进度,又给每个工匠都包了红包,向他们拜年。   “大人,真的要放十五天假吗?”   “大人,这么长的假期,万一工程做不完怎么办?”   “大人,我的徭役虽然还有一个月就结束了,可是我还想继续在这里做工,可以吗?”   众工匠们头一次对手头的工程这么放不下。   “这些你们不用担心,既然说了要放十五天假,工期肯定是排好的,只要大家按部就班地做,就能在预计时间内完成。”孙时维耐心地说明,“至于徭役结束之后,还想继续在这里做工,这不成问题,转成雇佣工匠就可以了。”   众工匠们这才面露喜色,毕竟能找到一个这样正规又干得开心的工程不容易。   这时,一名老工匠走上前来,犹豫再三,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图纸,迟疑地说道:“大人,小人有个建议……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建议?”孙时维回过头,问道。   “现在工程进行到一半,小人看有些工段已经把坑道挖好了,接下来就是把排水管道放进坑道里,”那老工匠道,“小人以前在庙里帮着修佛像,那里的大师傅有一种特殊的车,可以把雕刻好的佛像放到固定的位置,小人想,或许我们放排水管道的时候,也可以用那种车。”   “是什么车?”孙时维颇感兴趣,“你还记得是什么样的吗?”   老工匠将捏在手里的图纸递给孙时维:“大人,这是小人凭记忆画的,您看看能用得上吗……”   孙时维接过图纸一看,上面画着一台怪里怪气的机器,很难说和“车”有什么关系,他正皱眉看着,那老工匠又不确定起来:“大人,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就随口一提,万一不能用,还浪费大家的时间。”   “你等等,我去问问周少监。”孙时维冲老工匠一点头,拿着图纸来到周元瑢面前,简单跟他讲了一下过程,把图纸递给他。   周元瑢一看,就乐了:“这是个人才,我也在琢磨用起重机来代替人力呢。”   “起重机?”孙时维问道。   “不错,你看,这上面是滑轮组,可以改变力的方向,”周元瑢指着图上两坨涂黑的部分,“利用杠杆原理,可以用更小的力,抬起更重的东西。”   古代没有现代那么成熟的起重机、吊车,机械化还在一个很初步的水平上,周元瑢虽然懂得现代的建筑设计,但是,现代和古代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从煤铁到电力,就不是以一人之力能跨越的鸿沟。   不过,有一些原始的机械工具还是可以应用起来的,之所以把老工匠们单独编成一组,让他们来带其他工匠,就是为了把他们从具体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用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怎样提高效率。   周元瑢需要的就是这个。   他找到老工匠,问道:“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回大人,小人姓余。”老工匠战战兢兢地说道。   “余师傅,你画的起重车的图纸,我看过了,我也正想着能不能在安放管道的时候,利用一些机械化工具来提高效率,你的这张图纸,就是我想要的。”周元瑢道。   老工匠听到这话,憨笑起来:“周大人,这图纸真的能帮上忙吗,那就太好了。”   “能帮上忙,不过,这起重车还只是图纸,要做出来才知道效果如何,余师傅,等到收假回来,你来和我一起做这起重车吧。”周元瑢笑吟吟地提出邀请。   “可以吗?不会耽误工期吗?”老工匠有些不安地说。   “磨刀不误砍柴工,只要这件东西做出来,就是造福大家,各工段的效率都会提高,总的任务就能提前完成。”周元瑢道。   “可是,如果做不出来呢?”老工匠还是心里没底,“小人也只是见过大和尚使用过那样的吊车,自己并没有亲手做过,万一失败了,又要耽误大人的时间。”   不怪老工匠如此谨慎,实在是以前杨文虎管理工程的时候,最讨厌老工匠这样提出一堆没用建议的人。   “有时间想这些不靠谱的东西,不如多花点时间多砌几块砖。”   “净想着偷懒,想着省劲,以为用两个轮子就能替你们把活干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   “你说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你知道工期多紧张吗?哪有时间给你做这没把握的事!”   不仅杨文虎,他手下那些少监事和小吏,也都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老工匠是在异想天开,除非老工匠能把机器造出来,搬到他们眼前,他们才相信有这种东西。   老工匠被骂上两次,心里那点念头也就消了,还是老老实实搬砖吧,想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   这是工程的总管换了周元瑢,老工匠每天白天上工,晚上的时间又富裕出来,每一旬还能休息两天,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休息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以前在和尚庙见过的那种可以把佛像吊起来的车,自己画了好几次,终于画得差不多,这才趁着周元瑢在的时候,战战兢兢把图纸递上去。   这一次的结果,却完全不同,周元瑢不仅大大地夸赞了他,还说要和他一起做起重机。   老工匠有些不敢相信,以前被监事和小吏们骂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边,他忍不住就把相同的话问了周元瑢。   “小人也没有把握能把这车做出来……”老工匠道,“要不还是等到工程结束之后,再来试试?”   “不必,收假之后就来做,”周元瑢斩钉截铁道,“这起重车做出来立刻就能投入应用,为什么不现在做?就算失败了,那也很正常,要做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一定会经历失败啊,只要大的方向没错,失败几次又算得了什么。”   老工匠惊奇地看着周元瑢,喃喃道:“小人做了半辈子的工,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不容有失,头一次听说,失败了也很正常……”   周元瑢笑了:“我老家有句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没有失败,哪有成功。实不相瞒,我打算成立一个专门用来开发新工具的小组,不管是起重的,还是运输的,只要能搞出新发明,节省大家的时间和体力,都有奖励。”   “失败是成功之母。”老工匠听到这话,顿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话实在说得太好了,周大人的老家是什么地方,以后小人干不动活儿了,想云游四海,到时,想去周大人的老家看看。”   周元瑢心想,那你可能去不了,不过,他还是打哈哈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确定下成立发明小组的规划之后,周元瑢回到少府寺中,就开始盘点工匠花名册,将孙时维找出来的那些老工匠和技术型工匠画出来,打算趁着过年的时候,一一走访,向他们传达这个消息。   *   三个月后。   开平七年,初夏时节。   京城的排水管道铺设工作全部完成,坑道填埋完毕。   四月初下了一场大雨,周元瑢带着董方规和孙时维一起观测了排水系统的运转情况,结果非常令人满意,全城中大部分街道都排水良好,没有积水现象,尤其是以前一下雨就黑水横流的西南市场和背街小巷,这一次都干干净净,只有一层薄薄的雨光覆盖在砖石表面。   四条主排水管道承担着城市之中所有积体的排放工作,经过排水网的过滤,排水池的沉淀,积水从管道排进护城河时,已经净化了不少,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漂浮着明显的一层油污。   排水管网全部建成后,京城焕然一新,初夏的雨,洗去旧日的斑驳,让道路变得闪闪发亮,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雨天出行不再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   京城的集市也因此繁荣起来,临街的商铺可以一直开到晚上,干净平整的道路不再使夜间出行变成一场冒险,人们反而有了兴致,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出来赏赏月色,看看彩灯。   开平七年四月的大朝会上,将作监少监周元瑢被破例准许以少监事的身份上承天殿汇报排水系统的建设情况,这一天,周元瑢换上深蓝色的官服,走在一干朱红与墨绿色官服的堂上官中间,显得十分耀眼。   他向开平帝汇报了本次工程的结果,声音琅琅,条理分明,将排水系统对京城的改善一一阐明。   末了,又呈上一份名单,是整个工程中做出发明的工匠名字,正是因为这些人的贡献,才让效率大大提高,他们发明的工具也将造福往后的工程。   开平帝龙颜大悦,当堂宣布对这些工匠进行封赏。   作者有话要说:   晚,红包,掉。   下章小皇子回来了!    第97章 一更   “至于周少监,”开平帝虎目含笑,难得和蔼的注视着周元瑢,“你在此项工程之中,当记首功,无可争议,朕定会好好奖赏你。”   皇上亲口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是莫大的荣耀了,群臣之中不由得起了一阵微不可查的骚动,是羡慕,是嫉妒,还是别的更复杂的情绪,就很难说了。   周元瑢此人,运气实在太好,明明顶着前朝余孽的身份,早就该在行刑场上被砍掉脑袋,却被他顶着压力,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竟然能在承天殿上向皇上和群臣汇报成绩,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偏偏,又是在少府寺这么一个地方,这是一个一切以实绩为准的特殊官场,建筑工程一事,做得出来就是做得出来,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没有介于中间的模糊地带,更何况周元瑢一手包办了设计与施工,相当于做完了所有的实际工作,开平帝想找出第二个功臣跟他平分奖赏都很难。   再往进一步说,京城排水系统造福的是每个生活在京城中的人,不管他是高官勋贵、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都能着实地感受到大环境的变化,这一点,是不会因为人情、议论、利益关系发生改变的,就如天之有日,一望便之。   周元瑢的功绩如此确凿,不容质疑,今天就算是他升任将作监的大监事,甚至少府寺的少卿,别人也没话可说。   “杨太师也对朕说了你的作为,”开平帝继续说道,“很少有人能入得了杨太师的法眼,可是,就这一段时间,杨太师没少在朕面前夸奖你,今天朕把你召到大殿上来,让你自己汇报这段时间的成果,也是杨太师的提议,你要多谢他才是。”   周元瑢向杨太师一拜,谢过杨太师的栽培。   杨太师连忙答礼,说了些很欣赏周元瑢的话,请他继续为大晟出力。   两人虽然是说了些场面话,在场的群臣却都看清楚了,如今这周元瑢竟然还攀上了杨太师一脉,简直运气爆棚。   在杨太师的对面,左列官员之首,乃是当朝大皇子魏玄通的位置,此时,魏玄通静立一旁,冷眼望着周元瑢和杨太师你来我往,眼中尽是嘲讽之色。   这一阵子,大皇子魏玄通都忙着别的事儿,从过年到现在,都没能脱开身,那件事极为重要,又需要大笔的钱财去打点,大皇子最大的经济来源——金满堂又被抄了个底朝天,他不得不通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来搞钱,因此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管周元瑢这摊事。   结果,周元瑢就像那山谷里的野蔓一般,得空就钻,见风就长,不知不觉间,已经光明正大地走上了承天殿,眼看着就要舞到魏玄通面前,来证明他的失败。   魏玄通固然恼恨,但是眼下,开平帝不知道为什么,对周元瑢格外青睐,魏玄通不敢贸然行事,惹得老皇帝不快,只好板着一张脸,装作对周元瑢视而不见的样子。   奈何,开平帝却似乎不打算放过魏玄通:“玄通啊,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魏玄通额角青筋一阵抖动,硬着头皮出列,向皇上拜了一拜,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周少监天赋异禀,才华出众,方能做出这等优秀的工程,改善了百姓们的生活环境,展示了父皇的恩德……”   “嗯,不错。”开平帝对魏玄通的这番话表示满意。   魏玄通松了口气,正待回归队列,开平帝忽然又问道:“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奖励他呢?”   众臣这时候心里都犯起嘀咕来,皇上今天怎么净捡着大皇子不爱聊的话题非要他表态,谁不知道这周元瑢是二皇子的人,当初大皇子还从宫中药房偷禁药出来,要除掉他呢,虽然最后宣判结果推锅给了一名老宫女,但事实真相,大家心里都清楚。   现在,却要当众问大皇子,该如何奖赏周元瑢,这岂不是让大皇子亲口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么?   天威难测,没人知道皇上心里在想什么。   魏玄通当然也不知道。   他越是感到不快,就越是警惕,自从半年前摔了个大跟头之后,魏玄通的城府也较之前提高了不少。   他凝视着大殿中间,身穿深蓝朝服,前襟一直规规矩矩系到颈中的周元瑢,不愧是前朝王室血统,虽然只是远亲,却也继承了那股贵气,周元瑢端正站着的时候,脖颈显得笔直修长,下颌微微抬起,有一种天然的骄矜气质,这在其他臣子中间,是很难看到的。   罢了。   就让你再嘚瑟一阵吧。   等到前线的消息传回来了,再看你怎么哭。   魏玄通嘴角显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说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周少监乃是不世之材,堪比前朝的将作大匠公孙唯,应当对他破格提拔,加封将作监大监事,兼任少府寺少卿,将来方便统筹少府寺各部门的工作,共同为营造父皇的山陵效力。”   所谓“父皇的山陵”,说的不是别的,就是开平帝的帝王陵寝。   自古以来,皇帝的陵寝就是在皇帝在位期间修建的,没有什么忌讳的地方,以开平帝现在的年纪,修建皇陵还显得迟了些,然而他毕竟不是正当继承而来的王位,而是半路抢夺而来的帝座,如此一来,给他的准备时间便没有其他皇帝那样充分,所以这件事,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魏玄通这么一说,正切中开平帝的心意,他近日所思所想,便是修建陵寝的事情,这是一件大事,必须由德高望重、技艺超群的工匠来挑大梁,周元瑢虽然还显得年轻了些,但若是搭配上一个老将,年轻人的冲劲和才能就可以更好地施展开来,挑选周元瑢来做这件事,是十分稳妥的。   开平帝还有一个想法,周元瑢的身份太过特殊,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姓周,一个姓周的人,在大晟朝不宜升到太高的职位,现在周元瑢的上冲之势不可阻挡,毫无疑问,继续让他在少府寺的关键位置上发挥才能,他迟早也会爬到虞慎那一级位置,到时候,形势就会变得难以收场,一名前朝贵族子弟,把持着整个少府寺,这传出去简直会变成一个笑话,显得大晟朝上下无人,更不利的是,前朝的势力可能会暗中涌动,逐渐聚拢在周元瑢周围,借着周元瑢的庇护,这些危险分子将会扎根在天子脚下,等到他们形成规模,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作为大晟的开国之君,开平帝总是要考虑很多,因此他也老得特别快,今天,他名为褒奖周元瑢,其实却在考验大皇子,大皇子没有让他失望,说出了他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让周元瑢去修皇陵。   修皇陵,是一项大工程,一项无穷无尽的工程,足以把一位卓越的工匠领袖绑定在一个地方一辈子。   这位工匠领袖将获得至高的荣耀,却也无法再升任到实权领袖的位置,无法掌控任何人和事,除了修皇陵。   甚至,开平帝还可以做得更绝一点,让修皇陵的工匠留到最后,断龙石落下,谁也跑不了……   在那一刹那间,老谋深算的帝王已经看完了周元瑢的一生,他脸上的笑意也因此变得愈发鲜明。   “少府寺将作监少监事周元瑢功绩卓越,朕心甚喜,”开平帝顿了一顿,道,“擢升为将作少匠,行中大夫,赐四品朝服。”   开平帝金口玉言一出,众臣心中都是一惊。   本朝并无将作大匠、将作少匠的职衔,这职衔本是独立于少府寺的人事体系之外的,对于工匠的最高认可,从前朝到今天二百多年,将作大匠只有一个人,就是公孙唯,那个建立了京城的传奇人物,他的功业煌煌如日,人尽皆知,而在他之下,就是将作少匠,这么二百年来,也是两只手能数出来的数。   今天,开平帝竟然擢升周元瑢到这个位置,实在是令众人又惊又羡,相当于为周元瑢一人开辟了一个新职位,而且这个职位只在历史上有,这是何等的荣誉。   比之将作监大监事、少府寺少卿,更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然而,仔细想想,在实权上,却并不如大监事、少卿那样明晰,也不知道这个官职具体能统率什么人,似乎,是没有固定的管辖范围。   但是要说品级的话,又确实给的分量够重,直接从一个小小的少监事,升到了四品中大夫……中大夫是文散官的名称,不是职事官,相当于一个拿俸禄的头衔,关键是前面的四品,少府寺少卿尚且只有从四品,只有上卿才有三品,这周元瑢一上来就封了四品官,比董衡还要高了一档。   这绝对是破格中的破格,越级中的越级。   “谢皇上。”   在众人几近于嫉妒恨的目光中,周元瑢躬身下拜,接受了皇上赐予的莫大荣宠。   虽然说,他可能是满朝中最懵的一个,这都是什么官和什么大夫,所以他没有按照以前的规格晋升吗?他现在是晋升到哪儿去了?以后还能继续干他喜欢下水道工程吗?   “周少监,不,现在该称你为周大夫了。”开平帝笑道,“平身吧。”   周元瑢站直了身体,他还是挺喜欢大晟这套行礼规范的,上朝不用动不动就噗通跪那,平身完了就可以正常站着,只是不能随便往上位看。   因此,他也不知道,此时开平帝是什么表情。   “今日早朝,还有什么事要奏上来吗?”开平帝问道,“没事的话,就退朝吧。”   话题转移到了下一个,周元瑢也退回到朝臣队伍的最末,他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向他看来,有刺探的,有狐疑的,有提防的,周元瑢只是垂首站着,随便他们看。   这时,殿外却匆匆跑来一名传令太监,一路跑到殿中,尖声道:“有急报!皇上!前线有急报!”   “什么急报?速速呈上来!”开平帝顿时身体前倾,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切。   与此同时,大皇子嘴角边也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八百里加急呈到了皇上面前,开平帝打开这封前线急报,定睛向纸上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怎会……如此。”开平帝喃喃道。   方才太平无事的朝会,顿时紧张起来,大家的心思全都集中到了突然出现的前线急报上,前线,到底是哪里的前线,急报,报的又是什么。   一向见惯了大场面,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稳如泰山的开平帝,此时看过急报,竟然连脸色都变了,到底是多大的事,才会让猛虎王变色?   众臣心中已经猜出了无数个可怕的可能。   只见开平帝沉着脸,叫杨太师上前,把急报递给了他:“你代朕传达给众爱卿吧。”   杨太师粗略一扫,脸色也是变了又变,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以大殿中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念出急报上的内容。   这封急报来自云麾将军,云麾将军率领众将士对抗北狄,从去年冬天一直到今年开春,始终是防守之势,到了春天冰化河开,北狄又不知从哪里的老巢钻出来,开始劫掠边境城镇,云麾将军一路追击,奈何对手太过狡猾,几次都放跑了他们。   直到仲春之时,两方第一次正面交战,二皇子与杨文熙小将军初露锋芒,两人合作无间,带领一支三千人的军队,将北狄骑兵杀得溃不成军,北狄骑兵头一次遭到这样的重创,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竟被二皇子的军队追到了老巢——阿木汗的大本营。   二皇子勇猛非常,找到阿木汗的大本营后,便与传说中的北狄狼王阿木汗大战于荒寒之野,两天两夜,丝毫未落下风,给后援部队留足了前来支援的时间。   云麾将军带着大部队赶到阿木汗的大本营荒寒野,将阿木汗的大部队几乎全歼,只剩下一小股死士护着阿木汗趁着风沙天逃走。   本来战事发展到这一步,都是节节胜利,喜报不断,开平帝近日里精神不错,对周元瑢也和颜悦色,正是因为这个,他的二儿子如今出息了,第一次出征就立下这般骄人功绩,可见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有这样的二儿子,开平帝便可以放心把自己辛苦创立的大晟朝交给下一代。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大家都等着最后的大捷消息传来,云麾将军也准备好了杀死阿木汗之后,拎着他的人头班师回朝——   却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派去追杀阿木汗的有三股小队,一股由二皇子带领,一股由杨文熙将军带领,还有一股是云麾将军帐下的老将裘光带领,这名老将曾经为大晟朝开国立下汗马功劳,深得云麾将军的信任。   在分配路线的时候,裘光先要了左路,左路最危险,因为黑风沙正从左路刮过,没有经验的人进入黑风沙,很难走出来;二皇子和杨文熙将军分别选择了中路和右路。   而实际追击的时候,裘光确实遇到了黑风沙,并且因此原地扎营,没有继续前进。   过了数日,裘光退回云麾将军坐镇的大本营,禀报了追击结果,杨文熙将军也无功而返,只有二皇子迟迟不归。   云麾将军担心二皇子深入敌后,遭逢伏击,于是派裘光又从中路过去,找了一遍,裘光兜了一大圈,最后带回来一个消息,二皇子应该是迷了路,他在左路黑风沙掠过的位置,发现了二皇子的头盔,还发现了一些枪矛、护甲。   二皇子那队人就此人间蒸发,不知是被风沙掩埋,还是不幸遭遇了老奸巨猾的北狄狼王阿木汗。   作者有话要说:   二皇子人没回来,但是消息回来了,也算是一种回来(    第98章 二更   至于北狼王阿木汗,有证据表明,他可能已经北上,前往瀚海、冰河一带,那地方路途遥远,周边盘踞着数个野蛮凶悍的部族,想要深入其间,寻找北狼王的踪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幸而,北狄的大部分势力已经被击毁,只剩下北狼王阿木汗和他的死士,加起来不过数十人,不成气候,他们想要再恢复到以前的势力,至少也需要一个世代的时间,在此期间,大晟的北方边境都将恢复和平稳定,与北方和西方友好国家的互市贸易也将重新开启。   云麾将军带来的消息好坏参半,本来的大捷,因为二皇子失踪、吉凶未卜,而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在急报最末,云麾将军向开平帝汇报道,大部队勾留荒寒之野时间已经很久,需要修整,但是二皇子还没有找到,他们不敢贸然回来,准备再继续搜索二皇子的下落,无法按照之前预计的期限班师回朝了。   杨太师读完了全部的信,便垂手站在一边,等待开平帝发话。   朝臣们也都不敢言语,这样的消息传来,能下决断的只有开平帝一人。   至于下什么决断,当然是继续驻军,还是撤军回来的决策了。   继续驻军,继续寻找二皇子,必将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不一定有结果,北狄王如今也不在荒寒之野,可以说,驻军对于守卫边疆没有任何贡献,只是在安慰一个做父亲的心。   撤军回来,便是放弃了二皇子,彻底宣告搜救结束,宣布二皇子在北狄战事中英勇牺牲。   开平帝斜倚在龙椅上,一手撑着额头,身形似乎苍老了很多。   他面上神色凝重,阴影覆盖着凹陷下去的眼窝。   沉默良久,开平帝道:“玄极吾儿,英勇善战,可惜,亲缘浅薄,强留不住。”   开平帝这话一出,大家都明白了,皇上的决定是,撤军。   大皇子立刻向开平帝深深下拜,请父皇切勿过度悲伤,以免伤了龙体,二弟那是死得其所,为保护大晟百姓而牺牲,也是二弟之所愿。   杨太师微微叹了口气,大皇子这表现得太急切了一些,不过,开平帝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自然不会责怪大皇子,只是他一直看好的二皇子,就这么没了,他心中略有怅然。   群臣纷纷向开平帝下拜,请开平帝节哀,万勿损伤龙体。杨太师见状,也跟着加入其中。   开平帝垂目望去,只见朝堂上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他眼前不由得又浮现起魏玄极刚刚出生时候的模样来,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自己会上位成为皇帝,还在痛苦的朝政斗争中,人生的方向晦暗莫测,因此也对这个意外出生的小生命满心冷漠。   直到开平五年的秋天,十五岁的魏玄极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以他全然陌生的姿态,不卑不亢地向他请求留下周元瑢一家性命,那时候,他有些惊喜,又有些诧异。山。与三タ。   惊喜的是,魏玄极的性格耿直强硬,和他记忆中那个懦弱的紫槿完全不一样,是继承了他的性格,力大无穷也是;诧异的是,他看不透魏玄极,不知道这个与他有血缘亲情的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他在魏玄极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漠然,那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该有的眼神。   从此往后,魏玄极每一次出现,都会带给他意外,不知不觉间,魏玄极的成长速度快到惊人,开平帝怀疑,如果用相同的资源去培养魏玄极,可能他这个二儿子的成就,会远远超过魏玄通。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错过了将魏玄极握在手心的时机,如今魏玄极已经变成一把锋利的宝剑,他却摸不到剑柄在哪里,而唯一一个能牵动魏玄极的心的人,就是那个前朝余孽周元瑢。   开平帝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魏玄极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周元瑢了,即便是在端阳宫,在开平帝和大皇子都在的时候,魏玄极说话时,也频频去看周元瑢的脸色,就仿佛在场没有第三个人一样。   开平帝的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本该是他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连带着这件东西和那个别人,他都看着非常不爽。   现在,无主的宝剑已经折断在黑风沙中,他十分惋惜,却又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释然。   开平帝抬起目光,在黑压压的后脑勺中搜索着那个人的身影,很快,他就发现了周元瑢。   周元瑢并没跪下,甚至没有低头,而是站在人群的末尾,平视着龙椅下面的台阶。   开平帝微微扬眉。   “周元瑢,”开平帝沉声道,“你对撤军之事,有什么异议么?”   承天殿中,一阵衣服窸窣,群臣听到这话,不由自主都往后看。   虞慎和董衡就站在周元瑢前面,两人都在鞠躬下拜,并没有觉察到周元瑢的异常,他们这时候才回过身,急忙拉着周元瑢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臣……”周元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到二皇子牺牲的消息,他只觉得不是真的,而这些人甚至连找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草草决定撤军,就好像生怕把二皇子找回来了一样。   “启禀皇上,周大夫可能是过于悲伤,所以才不在状态。”董衡连忙替周元瑢解释。   “董衡,朕叫你回话了么?”开平帝冷冷地说道,“怎么,你是觉得,周大夫比朕这个当父亲的更悲伤么?”   董衡垂下脑袋,不敢说话了。   “罢了,”开平帝摆了摆手,“朕累了,今天的早朝就到这吧,退朝。”   “启禀皇上,臣对此事确有异议。”   忽然间,周元瑢的声音响起来。   大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周元瑢,这位周大夫莫非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已经失去理智,打算强出头了?   开平帝的脸色一沉,冷冷地看向周元瑢:“朕累了,这件事不再讨论,有什么异议,写了奏折,稍后呈上来。”   “二皇子为剿灭北狄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生死不明,于情于理,都应该留下一股兵马继续搜寻,”周元瑢坚持道,“若是就此弃之不顾,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请皇上三思。”   开平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盯着周元瑢看了一阵,道:“周大夫,朕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   “臣……”周元瑢还想说什么,却被虞慎和董衡一边一只胳膊拉住了,不停地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开平帝冷哼一声:“退朝!”   太监伺候着开平帝离开承天殿,朝臣们这才纷纷站起来,从大殿两侧的大门中出去,一边议论着今天大朝会上发生的事,一边拾级而下。   “实在是没想到,二皇子的运气竟然这样不好,”一名大臣叹息道,“我去年还觉得二皇子的声势不小,恐怕背后有高人指点,从军这一步棋下的也是绝妙,谁知今年就出了这种事。”   “二皇子声势再盛,上面还有一个大皇子压着呢,你看去年江南赋税案东窗事发的时候,大皇子的脸色多难看,那肯定就是记仇了啊,”另一名大臣摇头叹息道,“大皇子终究是太子,是皇上的继承人,二皇子这样激怒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的呀。”   “可是,攻打北狄这件事,也和大皇子没关系啊,是二皇子自己愿意去的,追击阿木汗,也是二皇子主动请缨的,”一名对北狄战事比较了解的兵部官员说道,“只能说,人不能狂,做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就容易马失前蹄。”   “你以为二皇子是自愿去攻打北狄的吗?那你就错了。”之前那名臣子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是当时的局势逼得二皇子不得不去前线,如果他不去前线,大皇子可能就会亲手整治他,朝中的资源早就被各势力瓜分完了,哪里还有二皇子能下手的地方呢。”   “唉,是啊,也就是一个少府寺,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和朝政又半点不沾边,能让他把周元瑢安插进去。”   几个臣子议论到此,脸上不约而同露出惋惜之色,不管怎么说,二皇子还是有些才能的,他们也想看看二皇子和大皇子斗起来是个什么情形。   只是现在,二皇子没了,三皇子、四皇子年纪还小,不成气候,朝堂上能威胁到大皇子的人不存在,又要回到以前大皇子一手遮天的状态了。   “嘘,别说了,周大夫过来了。”   众朝臣一个个侧目看着周元瑢,想从他脸上看出点情绪来。   今天这样大起大落的经历,一个人一生中都未必有一次,却全被周元瑢赶上了,先是加官进爵,荣宠无限,下一刻又被抛到谷底,全力支持自己的二皇子没了,皇上对他的态度更是发生了剧烈地转变。   然而,朝臣们却失望了,周元瑢下台阶时,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径直从众人中间分开的那条道走下去,跟着虞慎和董衡一起离开皇宫。   *   返回少府寺后,虞慎拉着众大监事、少监事在一起,传达了一番大朝会上的消息,大家都精神振奋,对周元瑢连连恭喜。   周元瑢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他简单安排了一下后续的事情,便向虞慎告假,说他身体不适,要回家休息。   虞慎知道他心情不好,便准了他的假,让他好好休息。   周元瑢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走进将作监,铺开一张纸,字斟句酌地写下一封陈情书,希望皇上能够派出一支军队,继续搜寻二皇子的下落。   写完奏折,周元瑢将它交给董衡,请董衡帮他代为投递。   董衡虽然不赞同开平帝的做法,但是,大朝会上开平帝的态度,大家都看到了,他怀疑周元瑢的奏折递上去到底有没有用。   “元瑢,你一定要递这份折子么?”董衡问道,“它有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董大人,”周元瑢无奈,“我以为你是最不会说这种话的。”   “正因为是我,所以才会劝你。”董衡叹了口气。   他太懂得逆着上面的意思强出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   “谢谢,不过我心意已决。”周元瑢道。   董衡只好收下了奏折,拍了拍周元瑢的肩膀,转身出去。   *   半个时辰后,戴着席帽、穿着黑袍的赵三从刘师傅修理店里出来,径自向金满堂中行去。   周元瑢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可是他没有军中的消息来源,只能去金满堂中打探大皇子的动向。   金满堂经过半年的恢复,如今已经重新开始盈利,只是不如从前那样奢华了,大小宴会也未曾开过。   乔老板这半年中也忙得憔悴不已,两鬓出现白发,听说赵师傅来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来到院子里与周元瑢相见。   “赵师傅,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乔老板有些不满地说道,“这半年来,也没见您往我们这儿跑啊!”   周元瑢这半年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确实没有过来跟乔老板联络感情,不过,他却不能这么说,他要找一个借口,让乔老板感觉他还是关心他的。   “我这不是怕连累了乔老板吗,所以暂时离开京城,在外面游荡了一阵。”周元瑢道。   “赵师傅,你可真行,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游荡。”乔老板啧啧道。   “唉……有什么办法,现在少府寺我也回不去了,就怕被人当成嫌犯抓起来。”周元瑢故意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乔老板立刻道:“怎么会呢,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下毒那件事,已经结案了,也有人顶罪了。赵师傅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来啊。”   说着,乔老板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周元瑢说:“还有一个小道消息,朝阳宫那位啊,怕是回不来了,周元瑢很快就会失势,少府寺那边,再过一阵,你就可以放心回去了。”   周元瑢眯起眼睛,乔老板没参加大朝会,怎么会知道二皇子回不来了。   难道说,云麾将军的八百里加急,竟然还给大皇子提前送了一份么?   “这消息属实?我怎么只听人说,二皇子打了胜仗呢?你不会是听错了吧?”周元瑢一副不信的口气。   乔老板摆了摆手:“你才听错了,我这是第一手消息,大殿下亲口说的。”   周元瑢沉默……果然有鬼。   “你可别跟别人说啊,自己知道就行了,总之,你现在不必东躲西藏,再避避风头,等到云麾将军班师回朝了,二皇子的衣冠进了皇陵,周元瑢那边,大殿下自会处理。”乔老板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到时候,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少府寺,咱们之前商量的那些小发明,也可以搞起来了。”   “好,我知道了,多谢乔老板。”周元瑢点点头,告辞离开。   *   回到家中,日头已经西斜,周元瑢去掉脸上的人皮面具,用冷水洗了把脸。   他的双手撑着木盆边缘,手指仍然有些发抖,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到朝堂中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自己却毫无办法,周元瑢只觉得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淋到了脚。   那个穿着天蓝色皇子服的英挺少年,就此消失在了茫茫荒漠之上,再也不会回来了么?   仿佛一转头,还能看到他走在自己身边说笑时的模样,那般真切,一伸出手就能碰到他的脸一样。   “周少监,你今天怎么进宫来了?”   “你别担心,端阳宫,我和你一起去!”   “先……等等,我送你出宫吧。”   周元瑢感到心中一阵翻搅,视野也变得不清楚起来,他再次把双手浸入冷水中,用力抹了一把脸。   现在不是放纵感情的时候,必须抓紧时间,争取一切办法营救二皇子才是。    第99章 一更   周元瑢左思右想,他也不认识什么在前线打仗的人,眼下只有去求杨太师,还有一线希望。   周元瑢以前没有单独和杨太师打过交道,寥寥几次见面,也是因为排水系统工程的事情,还有那一次在端阳宫里,开平帝和大皇子刁难他,杨太师便立在一旁,不站队,不表态,需要他的时候,他才说两句场面话。   杨太师是个厉害人物,周元瑢很清楚,杨家的儿子个个成才,都把持着朝堂上重要的部门,杨太师本人更是高居三公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   可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平帝依然倚重他、信任他,并没有任何忌讳,连自己两个儿子之间的争斗,也放心让他处理,可见杨太师做人多么成功,能在君王跟前长长久久地屹立不倒,其老谋深算,绝非常人可比。   如今,杨太师的六子也在前线,杨文熙将军与二皇子的关系又很好,如果能说动杨太师,或许,二皇子还有救。   可是,这只是周元瑢一厢情愿的想法,对于杨太师来说,皇上明明下了命令,班师回朝,他还逆着皇上的命令去让自己儿子留下,吃力又不讨好,对杨太师来说只有损失、没有收益,他没有理由接受周元瑢的建议。   周元瑢能拿出什么条件来说动杨太师呢?   “元瑢,水都凉了。”   忽然间,身后传来周泰的声音。   周元瑢回过身:“爹。”   周泰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周元瑢想到周泰的身份,或许对于二皇子失踪的事情有他的想法,便对周泰讲了一遍今天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把云麾将军发来的战报大致复述了一遍。   “嗯……这事确实难办。”周泰皱起眉头,思量道,“荒寒野的黑风暴十分厉害,每到春夏之交,都会肆虐不已,若是行军队伍碰上了黑风暴,应当赶快退到有遮蔽物的地方,就地挖掘防风地窖,躲进地窖里,大约能度过一劫。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二皇子已经失踪了。”   “二皇子会失踪,不是一个巧合。”周元瑢道,他又将他在金满堂中听到的消息告诉周泰。   周泰面色一变,摸了摸颔下胡须:“我方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应该遇到黑风暴的裘光那一支队伍没事,反而是中路的二皇子出了事。”   “爹,你的意思是……?”   “裘光这个人有古怪,”周泰道,“以前他还是小兵时,我就听说过他,他的诡计可不少,靠着向将领献计,混到了参军的位置。后来又中途叛变,归降了魏家。看来魏恒也不是什么冤大头,很清楚这个裘光是什么人,就算他有从龙之功,也并没有重用他,只是让他在云麾将军手下带领一队兵马,在塞外苦寒之地打仗。”   周元瑢听完周泰这一番讲解,对裘光可算是有了个全面的认识,当初这个名字只是在急报里出现了两次,一般人都不会留意,周元瑢复述的时候,生怕漏掉了什么,所以事无巨细都说了出来,如此,才引出周泰这一番讲解。   周元瑢感到豁然开朗,看来,大皇子在前线搞的鬼,很有可能是通过这个周泰。   “爹,如果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杨太师,让杨太师传递给杨文熙,你觉得合适么?”周元瑢问道。   “你为何要找杨太师?”周泰有些意外。   “因为……杨太师对二皇子的态度,一直不错,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紧密。”周元瑢说出他的观察。   “那你就错了,”周泰摇摇头,“比起老谋深算,裘光在杨子振面前根本不够看,我劝你不要去招惹杨子振,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周元瑢有些无措,“如果是为了二皇子呢,找杨太师也是很危险的么?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杨太师的六公子杨文熙将军和二皇子的关系不错,两人都跟着云麾将军打仗,我想,或许可以通过杨太师,给杨文熙将军递个消息……”   “元瑢,我知道你想报答二皇子的救命之恩,但是,他们在前线作战,我们远在京城,根本就是有心无力,你冒这个险,可能什么结果都没有。”周泰沉声道。   从理性角度来说,周泰说得非常有道理,周元瑢找杨太师,有可能不仅不能说动人家,还会引起杨太师的反感,或是招惹来一些麻烦,不仅救不到二皇子,还会让自己陷入泥潭。   今天白天,在大朝会上,周元瑢刚刚顶撞了一回开平帝,此时的形势对他不利,如果他再得罪了杨太师,也许这一年半中所做的全部努力和积累,都会化为泡影。前朝余孽的身份如此敏感,以至于周元瑢根本没有试错的机会。   “好吧,”周元瑢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先想想办法,探明杨太师的态度,再决定要不要把消息传递给他。”   周泰点点头:“这样比较稳妥,你也可以再想想其他办法,爹不建议你去找杨太师,哪怕直接找到杨文熙,也比通过杨太师的好。”   父子俩交流完,暂时把向杨太师寻求帮助这个选项划掉,周元瑢心中又浮现出一个人,这个人虽然有威望,有影响力,但是基本不参与到朝政事务中,很难说能不能帮上忙。   但是也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周元瑢早早进入夜间游戏模式,准备打开京城地图,把他认识的人脉关系全翻腾一遍,游戏中问问题有一个好处,就是当事人没有记忆,就算他问错了也没事。   “大相国寺。”   周元瑢在出行里找到这地点,直接传送过去。   月光下的七层宝塔出现在周元瑢面前,他站在熟悉的石阶上,身后就是庄严的大雄宝殿。   周元瑢猜测着梵音大师应该就在这附近,他转过身,从台阶高处往下看,目光搜索着平台上。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周元瑢视野中。   他惊讶地看着台阶下,与此同时,台阶下的小少年也抬起头,向上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小皇子愣了一愣,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左边脸颊上的小酒窝扬起来:“仙人!”   少顷,周元瑢和小皇子坐在七层宝塔下的台阶边缘。   周元瑢没想到,自己用出行模式,想找梵音大师,结果却把小皇子接到了大相国寺里。   这几天,小皇子都忙于应付五经博士布置给他的作业,有时候晚上也不来了,周元瑢还以为他今天也不会出现,至少会很晚才出现,没想到,他早早进入了游戏世界,立刻就见到了小皇子。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小皇子也长大了一些,不再是以前的小萝卜头模样了,显出些小少年的锐气。   不得不说……越长越像二皇子了。   看到小皇子,周元瑢又想到二皇子。   “仙人,你在想什么?”魏玄极转过头,看向周元瑢,初夏夜晚的月光洒落在两人身上,伸手可及的仙人仿佛披着一层银霜,闪闪发光,他忍不住便多看几眼。   这一仗,打得实在太久了,他为了追击阿木汗,又跑到千里之外的瀚海冰河,一时间还回不来,只能在夜里和仙人相见。   “我在想你二哥。”周元瑢忧心忡忡道。   “想我……二哥?”魏玄极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没有得到消息么?”周元瑢发现小皇子并没有消极的情绪波动,反而一副满脸期待的样子看着周元瑢。   如果,小皇子还不知道他二哥失踪了的话,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周元瑢想到小皇子曾经对他说过的,不要把他当成小孩。   “什么消息?”小皇子果然一脸迷茫地问。   “你二哥他失踪了,”周元瑢道,“今天大朝会上,前线来的急报。”   周元瑢将云麾将军发来的急报简单跟小皇子说了一遍。   小皇子有些发愣,但是很快回过神来,他似乎并不震惊,也不难过,就像听到了一个假消息一样,只是意外了一下。   “仙人,是在为这件事担心吗?”小皇子稍稍侧头,黑漆漆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周元瑢。   “嗯……现在皇上打算撤军,不再花费精力寻找二皇子了,”周元瑢微微皱眉道,“如果真的这样做,岂不是断绝了二皇子的一线生机,所以现在我正在寻找救援办法,如果能直接和云麾将军通信就好了,可是,我却不认识军中的人……”   小皇子的眼神熠熠发亮,明明他应该不喜欢看到仙人忧愁的,可是,现在驶出浑身解数想要救援二皇子的仙人,却让他感到格外可爱,他想再多看一会儿,再多确认一点,原来仙人这么关心着他的本尊。   “唉,所以我来了大相国寺,想试试找梵音大师,他见多识广,又能影响皇上,如果他能帮我,或许……还有机会在大军拔营之前,让云麾将军留下一支军队,继续搜寻二皇子。”   周元瑢说罢,又自己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跟你说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只能让你跟着一起焦虑而已,罢了,我现在去找梵音大师,你也早点休息吧。”   他想站起来,却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勾住了。   周元瑢回头去看,却见小皇子正一手抓着他的衣角,目光亮亮地望着他。   “仙人,二哥他……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周元瑢不明白小皇子为什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当然,他毕竟救了我们一家,又推荐我进入少府寺,我能有今天,都是他的功劳。”周元瑢顺着小皇子的问题答道。   然而,这个答案,小皇子却并不满意。   “仙人是因为他救了你,打算报恩,所以才这么着急想办法的吗?”   周元瑢不解道:“不然呢?”   小皇子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松开周元瑢的衣角,手又垂了下去,有些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是因为仙人喜欢他呢……仙人不是说过,二皇子是很好的人吗?虽然算不上文武双全,和仙人理想中的类型有一定差距……”   周元瑢被小皇子给说迷糊了,这都什么跟什么,现在他二哥不知道在哪里吃啥子,小皇子怎么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讨论他救援二皇子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玄极,你是不是表现得太平静了一点?”周元瑢疑惑道,“你不是很喜欢你二哥吗?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他?”   小皇子撅起了嘴巴:“我不担心,仙人也不要担心了,二哥肯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   周元瑢却不理解,小皇子为什么能在这样二皇子都已经音讯全无的情况下,还如此地有信心。   罢了,还是他估错了,小皇子还是个小孩子,对这种打仗的事没有概念。   “你休息吧,我去找梵音大师。”周元瑢有些不高兴,脸色也冷了下来。   小皇子坐在台阶上,目送周元瑢从台阶上走下去,匆匆穿过广场。   他慢慢地弓起身子,把脸埋在膝盖上,磨蹭了一阵,脸上热乎乎的,心跳也很快,如果不是他使劲憋住,表白身份的话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好想大声地说,我就是我二哥,我就是二皇子,所以我才知道他没事!   可是,他还没有等到仙人说出他想听到的那句话,他要听到那句话,才肯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   看到仙人焦虑地紧蹙在一起的眉头,魏玄极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实现目标了。   仙人,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你明明就是……在担心我。   而不是为了什么报恩。   只是欠人情的话,不需要像这样紧张的。   不过,魏玄极也不打算让周元瑢担心太久,万一把仙人急出病来怎么办,他已经决定,带着北狼王的首级,立刻动身回京。   至于云麾将军的大本营那边,他不打算回去了,有裘光那个老贼在旁边,总是行动不便。   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他能赶在大部队之前,就回到京城,给仙人一个大大的惊喜,以及某些希望他死在外面的人一个小小的惊吓。   想到此处,魏玄极心情格外愉快,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   周元瑢找到梵音大师后,向他询问了有没有办法影响皇上改变心意,梵音大师双手合十,说他可以试试,不过不一定能成功。   周元瑢松了口气,既然夜间这样说,那么白天再去求一次,成功率就很高了。   他确认完梵音大师这条线,又退出大相国寺,把京城中能去的地点,能见的人,都找了一遍。   刘师傅修理店中,有一位师傅的亲戚也在云麾将军军队中,这位师傅答应帮助周元瑢写封信问问情况。   杨太师府前,周元瑢则吃了一次闭门羹,因为友好度没达到,杨太师不接受访问。   其他人脉,周元瑢也摸了一遍,可惜都没有和军中有交集的。   翌日一早,周元瑢起来,照着夜间的路线跑了一遍,把该联络的联络完,这才回到家中,换上官服,前往少府寺。   一进入将作监,他便看见虞慎和董衡正站在他的隔间门前,商量事情。   周元瑢心中一紧,莫非是他递上去的折子,已经批复下来了么?若是皇上肯改变心意,也不用梵音大师再出手了。   周元瑢走上前,向虞慎和董衡行礼:“虞大人,董大人,你们找我有事?”   “元瑢啊,你来的正好。”虞慎赶忙扶起他,“上面的旨意下来了,京城水体治理工程的前半部分你完成得很好,排水系统如今已经验收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后半部分——引水工程,要从山中引灵渠进京城,不是一个小工程,皇上担心你自己是否能完成,所以特别下了旨意,叫大皇子来监督这个工程,协助你完成灵渠的修建。”   大皇子?   周元瑢心中的期待尽数化为灰烬,这就是开平帝的答复。    第100章 二更   开平七年五月初一,灵渠修建工程正式启动,开平帝带着大皇子前往大相国寺为京城百姓祈福。   梵音大师主持了这一次上香会,按照流程开坛做法,向开平帝和大皇子施以净水祛除晦气,又献上两柱龙头香,请开平帝和大皇子先后在香炉中焚香,之后亲手收集香炉中的香灰,放在琉璃盏中。   开平帝不解问道:“大师为何要收集香灰?”   梵音大师双手合十,念过佛号,解释道,人在上香之前,都会心怀愿望,这愿望会随着献香的燃烧,而传达给佛祖,香灰燃烧出的形状,就是佛祖对他们愿望的答复。   开平帝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得有些感兴趣:“哦?那么佛祖给朕的答复是什么呢?”   梵音大师道:“香灰形状圆满,意味着皇上的愿望宏大光明,终将会有实现的一天。”   开平帝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他祈求的是大晟王朝千秋万代,屹立不倒,这愿望的确宏大光明,而且也不是短期内能实现的,梵音大师所说,正切中他心中所想。   “只是……”梵音大师忽然又道,还欲言又止地顿了顿。   开平帝心里那根弦顿时绷紧了:“只是什么?还请大师明示?”   梵音大师叫小沙弥将琉璃盏捧来,指着其中的香灰说道:“这香灰虽然圆满,却过于单薄,想来皇上心中所愿,虽然宏大,眼下却如水上浮萍,聚散无根,众木成林,独木难支啊。”   “聚散无根……独木难支?”开平帝咂摸着梵音大师这八个字,好像有所领悟,又好像隔着一层,“这是什么意思?”   “此乃香灰所示,梵音也不敢贸然揣测。”梵音大师道,“只是这浮萍之相,缘浅福薄,若是遇到风行水上,便会溃散无形,这独木难支,也是近似的意思,皇上若是能领悟到这一层,防患于未然,想必那个宏大光明的心愿,还是能够实现的。”   上香会之后,开平帝返回皇宫途中,一直闷闷不乐,大皇子在旁察言观色,知道开平帝是因为梵音大师那番话才如此心情不佳,便想试着开解一番:   “父皇,儿臣近日读佛经,有些地方看不懂。”   “哦?什么地方看不懂?”开平帝随口问道。   “佛经中满篇皆是说,人生如朝露,如浮云,如梦幻泡影,那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说人生不好么?”大皇子问道。   “浮云……梦幻……”开平帝摇头笑了笑,“玄通,你这是在开导父皇呢?”   “世事无常,本无定准,薄薄一层香灰又能说明什么,按照佛经所说,人人皆是无根浮萍。父皇本是福缘深厚之人,如今儿臣又为父皇主持这等有利国计民生的大工程,造福一方百姓,定会累积下更加深厚的福报,”大皇子一向擅长引经据典,玩弄文字,让他的每个观点都听起来十分有根据,“所以,儿臣以为,父皇无需为梵音大师的话烦心。”   开平帝却叹了口气,没有答话。   直到龙辇停在含澜殿前的小广场,开平帝和大皇子下了车,走在台阶上,开平帝向西边望去,目光停留在冷宫露出的一角灰色的屋檐上。   他如今年事已高,膝下却只有四个孩子,大皇子虽然娶了妃子,至今无所出,三皇子、四皇子年纪尚小,还不能担事,偏偏在这个时候,二皇子折戟在北狄战事中。   这样想来,他还是真是福缘浅薄。   想要江山永固,千秋万载地传下去,子孙后代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看看大绍失败的先例,就是皇室正统的子孙,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以至于后继无人,才会被他逼着退了位。   如今上天赐给他一文一武两个好儿子,他却偏偏看中一个,疏忽另一个,现在上天收回了二皇子,只剩下一个大皇子,若是以后再遇到地方动乱、异族侵袭怎么办?二皇子再怎么说,也是他魏家的血脉,即便和他关系疏离,也不会为了外姓人坑自己人,他为什么就想不通,非要把自己亲生儿子往外推呢?   两个皇子只剩下一个,那可不就是独木难支么。   梵音大师这番话,正如同一根刺,扎在了开平帝心中,让他怎么想都不得劲。   “朕思量着,还是给云麾将军发一封急信,让他派一支部队,再去搜寻搜寻玄极的下落。”开平帝喃喃道。   大皇子听到这话,眼睛旁边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了两下,好不容易在父皇耳边吹风,让他厌恶了魏玄极,这回可好,梵音大师只说了两句模棱两可的话,父皇又倒回去了。   “父皇,先前不是商量过了么,要留一支部队在那边,需要持续的粮草供应,而且找人如同大海捞针,希望渺茫……”   大皇子劝到一半,开平帝忽然不快地看着他:“魏玄通,再怎么说,玄极也是你二弟,他失踪在外面,还是为了保护大晟的子民,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他呢?”   大皇子哽住。   “哼,说起来,你还没有出去带过兵打过仗吧?在北方边境打仗,那是极端恶劣的情况,玄极还能力挫北狄狼王,实在是有万夫莫当之勇,可惜,真是可惜了,若是你有容人之量,与你弟弟相处融洽,把江山交给你们,父皇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开平帝一边摇头,一边叹息,俨然是觉得,眼前这个大儿子,在打仗方面,远远不如二皇子。   大皇子心下一沉,他一直斟酌着话术,不让自己显得特别无情,却在今天疏忽了,还是让开平帝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父皇,这……二弟贪功冒进,陷于风沙,还耽误那么多人力物力去找他,这也不是儿臣能控制的啊,”大皇子甩完锅,缓了语气道,“若是父皇放心不下,儿臣这就传信给云麾将军账下的裘光将军,叫他留下寻人,找不到人,就不许回来,父皇以为如何?”   开平帝这时方才露出了些好脸色,瞅着大皇子:“这还差不多,有点做兄长的样子了,就以你的名义去传信,让裘光留在北狄,什么时候找到了二皇子,什么时候再回来。”   大皇子勉强撑住脸上恭敬的模样,眼底却有戾色闪过,他向开平帝躬身拜道:“儿臣遵旨。”   *   回到端阳宫,大皇子怒气冲冲地抓起一旁架子上的文竹花瓶,“嘭”地砸在地上,连土带文竹带瓷片散了一地,宫女们急忙上来收拾。   杜人五狗腿地凑上前:“大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今天上香出了什么事吗?”   大皇子满脸的不快:“还不是因为朝阳宫那个杂种。”   “他不是已经……”杜人五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父皇今天上香的时候,听了两句模棱两可的佛经,突然又善心大发,让我写信给云麾将军,留下一队人,继续搜寻魏玄极的下落。”大皇子不快地说道,“怎么,当初全军班师回朝的决定,不是他自个儿在大朝会上说出来的么,金口玉言,怎么又怪到我身上,说我无情?”   杜人五赶忙跟大皇子比食指:“大殿下,这话咱们可不敢说,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怎么办!”   “哼。”大皇子也知道这话大不敬,不再谈这件事了,“杜人五,你拿纸笔来,本王说,你来记。”   杜人五连忙把纸笔拿来,放在桌上,大皇子口述了叫裘光留下,继续搜寻二皇子的命令,杜人五写完信,等笔墨晾干,呈给大皇子看。   杜人五虽然是个狗腿,但文书工作做的好,大皇子看过之后,点了点头:“就这样,快马加鞭,寄出去吧。”   杜人五要走,大皇子又叫住他:“等等,你出去时,顺便传朱起来一趟。”   少顷,户部侍郎朱起来到端阳宫中。   这半年来,这位谋士给大皇子出了不少计策,大皇子对他十分倚重,端阳宫一直缺一位有谋略又能干脏活的人,朱起就完美地胜任了一缺口,以至于大皇子有什么事儿都想叫他来参谋参谋。   “朱侍郎,快快请起。”大皇子扶起下拜的朱起,“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给本王出出主意。”   说着,他叫杜人五简单把事情复述了一遍,问朱起:“朱侍郎,你说本王这样应对合适么?父皇会不会仍然耿耿于怀?”   朱起笑道:“大殿下做得很好,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大皇子点点头,又道:“那本王就放心了,派裘光去,肯定是找不到二皇子的,就算找到了,也能变成找不到,不过,我的姿态摆在这里了,父皇总不能再说什么。”   “正是如此,不过,大殿下,你有没有想过裘光是否愿意长留在北境呢?”朱起问道。   “这……”大皇子没想过这个问题,裘光是他的人,虽然发下这个命令有些委屈裘光了,但是也没有其他人选可以承担这一重任。   “大殿下,裘光此人极为善变,还是小心些利用的好,臣以为,不如把他的儿子裘玉阳加以重用,让裘光不敢产生异心,也安慰了他留在北境的委屈,不知大殿下以为如何?”   “还是朱侍郎考虑得周到!”大皇子连连点头,说实话,他连裘光的儿子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这个裘玉阳是个什么性子,目前在做什么。   朱起给大皇子出完主意,便先行告退了,大皇子把裘玉阳的履历调出来一看,不由得乐了。   这裘玉阳曾经在大绍时期当过县令,但因为手段过于狠辣,引起百姓抗议,冲击县衙大门,裘玉阳连夜逃跑。没想到这个污点,竟然成了他投靠大晟的敲门砖,他声称自己是一心想投靠大晟,所以才坚决辞去大绍的官职的。   就这样,裘玉阳在他父亲的帮忙下,搞了一个京城巡逻卫队的小队长职位,手下掌管着一帮小兵,整天干些抓捕乞丐、追击小贩的杂活,老百姓对他风评很差,所以一直没有得到升迁。   这种人放到哪儿去重用呢,只会给人捅娄子吧,大皇子虽然做事不择手段了一点,不代表他就要接受风评很差的垃圾……   但是,等等,似乎有个位置,很适合这个人去。   尚方署不是刚没了一个大监事么,眼下署里正乱着,分配给灵渠工程的管理人员,只是一个长史,叫孙时维,是周元瑢一手带上来的亲兵,对他可忠心耿耿了。   大皇子千方百计从开平帝那里撬来了灵渠工程的总监督一职,并不是他真的对修建一个破水渠有什么兴趣,只是,他发现,周元瑢选择的工程都特别好,很容易招揽人心,而且不需要挂名的管理者做什么具体的事务,周元瑢都一手包揽了,他只要等着好名声落在自己头上就行,就像以前挂名排水系统的杨太师一样。   大皇子虽然讨厌周元瑢,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而且,经过朱起的启发,大皇子发现,自己并不是讨厌周元瑢这个人,而是讨厌周元瑢站在二皇子那一边,现在二皇子倒台了,如果周元瑢识时务的话,就该在这个时候投向他,他也不会不给周元瑢机会。   就这样,大皇子怀着一箭双雕的心思,接下了修建灵渠的工作,一开始,他为了表现积极的态度,还跑到少府寺去巡了一次场,把所有相关人员召集起来,像模像样地开了一次动员大会。   可是,与他预想的不同,周元瑢不仅没有向他表现出投诚的意向,而且还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说灵渠修建的事情时,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甚至有那么几次,大皇子不耻下问,向周元瑢请教灵渠修建中某些专业名词的时候,周元瑢还表现出一副嘲笑的样子,好像他不知道那些水道怎么形成、那些线条代表着什么意思,就是罪大恶极的事一样。   大皇子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更加确信了,他就是讨厌周元瑢这个人,而不是因为周元瑢跟二皇子站一边。   既然你这么能行,那你就把所有事情包揽了吧。大皇子这样想着,从修建灵渠的具体工作中撤了出来,等着看周元瑢的热闹。   谁知,周元瑢把这工程安排的井井有条,一点都不需要倚仗大皇子的力量。   大皇子更加不喜,故意找了些事情,去折腾周元瑢,时不时就叫他进宫商量水道的走向,今天要这么改,明天要那么改,每一次都让他画出详细的方案,隔天又全部推翻。   这样折腾了几回,周元瑢似乎看穿了大皇子的计策,画图时便十分敷衍,反正大皇子也看不懂,大皇子想要什么,他都能交上来,让大皇子挑不出个错。   两相对垒了一阵,大皇子发现周元瑢这个人表面上挺耿直,做事认真,其实性子十分油滑,特别会偷懒,还能让人抓不住把柄,尤其是在这种专业的事情上,大皇子怎么刁难他,他都有办法对付。   一来二去,大皇子没讨了好,憋了一肚子气,只想着有个机会好好整治一番周元瑢。   谁知,这裘玉阳的履历,就递到了他的手中。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大皇子笑道,“就让这裘玉阳去负责营造灵渠的具体工事,整日被这地痞无赖缠着,周大夫的日子就难过喽。”   隔日,裘玉阳的调令便发了下去,此人听说升官,欢欢喜喜接下调令,带着一干兄弟,前往城南修建灵渠的地点。    第101章 一更   三日后,一场爽利的大雨将京城洗了个通透。   一匹快马自城西门进入,以难以辨识的速度飞快踏过街面,向着皇宫中而去,街道两边的人只觉一道裹挟着热雨的风从身侧呼啸而过,根本看不清楚马上的人是什么样子。   通往宫中的道路,由宫中侍卫把守,不管来人身份如何,都必须在此下马,接受检查。   然而那乘着快马飞奔而来的人,来到巡检口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将压在头上的斗笠微微扬起,露出隐藏在宽大帽檐下的面孔,侍卫慌忙下拜,挪开了巡检口的路障,让骑马人通过。   进入皇宫之后,骑马人将斗笠掀在背后,稍稍驻足观望,黑沉沉的目光停留在承天殿高高扬起的屋檐上。   此时雨势渐收,薄云中透出一丝日光,斜照在承天殿前广场的汉白玉栏杆上,显出一种辉煌壮丽的金红色,这一抹颜色亦笼罩着马上青年的身形,更衬得他英姿勃发,器宇不凡。   青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上却带着刚从沙场回来的锐气与杀气,他的眼眸深沉而专注,凝视着一个方向时,有一种鹰聿守望猎物的势在必得,因此也显得锋芒毕露。   “我回来了。”他翘起唇角,左侧脸颊的酒窝显现出来,“父皇,大皇兄,让你们久等了。”   这青年正是从荒寒之野疾驰数千里地,赶在云麾将军的大部队之前回到京城的二皇子,魏玄极。   绑在马鞍上的染血布袋子里,就是北狄狼王阿木汗的首级。   魏玄极翻身下马,将布袋子接下来,拎在手里,另一只手牵着马,踏上承天殿前的汉白玉台阶。   此时,承天殿内正在举行早朝,除了每个月两到三次的大朝会,其他时间,开平帝会根据需要,只召见一部分人,举行一个小型的闭门会议,今天就是如此。   户部侍郎朱起、礼部侍郎吴尚用几个人聚在一起,讨论赋税革新的问题,开平帝在一旁听得有些倦了,正在打瞌睡,恍惚之间,他感到自己确实上了年纪,以前上早朝的时候,无论昨天晚上睡得多么晚,都能强打起精神,硬把早朝听完。   “无根浮萍”“独木难支”这两个词又冒了上来,占据着开平帝十分混沌的意识,他抬起头,模模糊糊的视野中,好像看见自己那消失在风沙中的二儿子,又迈过门槛,走进承天殿,迈步的姿势都那么像年轻时的他,自信,骄傲,野心勃勃。   渐渐地,开平帝发现不对,这不是做梦,好像是真的发生了。   魏玄极走到大殿中央,所有的官员都不说话了,吃惊地望着他。   他抬起头来,额发上仍然滴着雨水,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破破烂烂,饱经风吹雨打,却丝毫没有减损他的英气,他抬手将一个陶罐大小的布袋扔在御座前、金陛下,布袋散开,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个脑袋来。   众臣大惊失色,纷纷散开,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文官,看见个人头就慌乱起来。   开平帝的脑袋猛地往前一抖,睡意骤然间消散,他却感到隐隐地头疼,为了挣脱睡意的束缚,他耗费了许多精力,以至于清醒过来之后,仍然觉得脑袋沉甸甸的。   “玄极?你怎么会在这里?”开平帝吃惊地问道,“前线传来消息,说你失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玄极向开平帝拜道:“回禀父皇,儿臣为了追击北狄狼王阿木汗,北上前往瀚海一带,所以才回来迟了,幸不辱使命,如今摘得北狄狼王阿木汗的首级在此,请父皇垂览。”   有小太监端着金盘上来,小心翼翼地将北狄狼王的首级呈在金盘上,开平帝看了一眼,就发现了北狄一族只有汗王才会纹在脸颊上的花纹,还有金色的耳环、鼻环,这般高规格的装饰,不会错,就是北狄狼王。   开平帝不由得大喜,只觉得心中最后一块隐患被消灭了,再也不用担心北狄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大晟的北方边境也终于可以打开,顺创地进行贸易互市。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开平帝喜上眉梢,脸上也显出喜庆的红光,他满眼欣赏地注视着魏玄极,“玄极,你想要什么,尽管向朕提,朕一定尽力满足你。”   堂下矫健的青年稍稍倾斜肩膀,似乎在思考想要什么,接着,他直率地说道:“父皇,儿臣能在外开府么?”   开平帝一愣,接着笑道:“这容易,你也差不多到开府的年纪了,这就传令下去,叫礼部、度支部拟一个封王的仪式。”   皇子年纪大了,又不是继承人,当然不能留在宫里混日子,就要到宫外去开府,至于这个府是什么级别,就和皇子的封衔有关,魏玄极在攻打北狄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又摘得北狄狼王的首级,封一个王爷是没什么问题,他出去建立的府邸,就是王府。   魏玄极想开府,是有他的私心,很多事情,在宫里不大方便,但有了自己的府邸,便可以培植自己的势力,府中的人也都由他亲自挑选,可以剪除不少讨人厌的眼线。   最重要的是,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请周元瑢来府里,不用找任何借口,也不必从任何人眼皮子底下经过。   如今,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达成,也不枉他在北境吃了那么多的沙子和雪。   另一边,礼部的人被急速传召上殿,已经开始和户部的人聊细节,魏玄极又想起来一件事,直截了当地问开平帝:“父皇,修建王府的话,我能不能指定少府寺的周元瑢来帮我修?”   开平帝一怔:“这个嘛,周大夫正在你大皇兄手下修建灵渠,可能分身乏术,不如你再选个别人?董衡在营造宫室上的经验也非常丰富,让董衡去做,也是一样的。”   “在我……大皇兄手下?”这回轮到魏玄极愣住。   仙人怎么会跑到魏玄通手下去了?仙人在梦境中从来没提到过这件事。这三天来,魏玄极又急着赶路,昼夜不分,几乎没有在梦境中和周元瑢相见,当时他是想着,若是能早点赶回来,就可以早点在现实中抓住仙人的手,不比梦境中更香么。   然而,正因为忙于赶路,魏玄极都没注意到周元瑢的变化,更不知道那项大工程,竟然换了监督的人,杨太师……杨太师呢?说好了要帮他看住周元瑢的杨太师,竟然如此的不靠谱!   魏玄极不由得急躁起来,他现在就想知道周元瑢在哪里,在干什么,有没有被魏玄通那个狗贼欺负。   “玄极,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其余事情,叫礼部的人拟了单子呈到你宫里去,不急于一时。”开平帝一边说,一边吩咐礼部尚书督办此事,话说到一半,再抬头看,发现魏玄极已经匆匆走了。   开平帝微有诧异,若是以往,他只会想着二皇子从小没人教养,一点规矩都不懂,出来只会丢他的脸。   可是此刻,他却想到魏玄极这半年多都在外面打仗,忘记了宫里的规矩,也是情有可原。   无根浮萍,独木难支。   梵音大师的警醒越来在这里,是叫他珍惜他的二儿子,千万不要忘记差点失去他时的怅惘,要想大晟朝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一定要妥善地对待这些皇子皇孙们。   *   魏玄极径直走出承天殿,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走到他的小黑马旁边,才想起来北狄狼王的脑袋还在承天殿里撂着。   不过那东西太监会收拾,交给开平帝看见,就算是完成任务,他也不必整日沉甸甸地带着,少不得还蹭了一身血。   魏玄极低头看了看裤子上的血,稍微迟疑了一下,他是很想直接冲到周元瑢面前去,可是现在这副尊荣,万一把仙人吓坏了怎么办,仙人最讨厌打打杀杀,更何况是带着人头奔驰了一路……   “走。”魏玄极翻身上马,在宫道中疾驰了一阵,没碰见出来的轿子,顺顺当当到了朝阳宫。   “二殿下!”弹剑第一时间来到魏玄极身边,向他行礼。   “边走边说。”魏玄极向台阶上快步走去,弹剑紧跟在他身后。   “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大皇子在做什么,周少监又在做什么,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你都一一道来。”魏玄极飞快地说道。   “是。”弹剑将大皇子的动向、周元瑢升任将作少匠、如今又在大皇子挂名的灵渠工程中担任主要负责人的事情一一道来。   魏玄极听着,稍稍松了口气,仙人本来就很聪明,大皇子想刁难他的那些主意,都被他顶了回去。   既然如此,眼下局面或许还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魏玄极踏进朝阳宫,叫人立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常服,他可不想像个野人一样冲到周元瑢面前,破坏自己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光辉形象。   “二皇子是个……很好的人。”   时至今日,想到仙人夸他时的神情与声音,魏玄极都会感到心跳一阵加快,胸腔那一片微微发热。   “哗啦——”   魏玄极三下两下扯掉身上的衣服,跳进热水桶里。   一扇屏风之隔,弹剑站在外面,继续禀报魏玄极不在的这期间宫中的变化。   “等等,”魏玄极听着弹剑事无巨细的禀报,感到耳朵有些麻,“我就问你,听到我‘失踪’在风沙里的消息之后,其他人是什么反应,有没有人表现出好像早就知道了这消息一样?有没有人幸灾乐祸的?尚书台那几个尚书令和侍郎是什么反应?”   弹剑当时并不在大朝会上,但是朝阳宫有眼线布在承天殿里,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早已事无巨细地记录在秘册之中,弹剑将那一天的秘册取出,向魏玄极汇报八百里加急抵达后,朝臣们的反应。   和魏玄极预料的一样,大皇子明显是早有觉察,其他朝臣都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最让他想冷笑的是,开平帝现在假惺惺地向他示好,当时的反应,却是斩钉截铁地要云麾将军带着全部军队班师回朝,根本没想着给他留一线生机。   满朝文武,只有一个人站出来了。   就是周元瑢。   刚刚升到四品中大夫的周元瑢,是所有堂上官中职级最低的一个,他说话本来无足轻重,在开平帝明确表示了放弃魏玄极,满朝文武都躬身下拜,请皇上“节哀”的时候,唯独只有周元瑢站着不拜,公然对抗开平帝的旨意。   连董衡都阻拦他,让他别再说出更难听的话,这样于事无补……可是,周元瑢还是不肯放弃,给皇上递了折子,请他再派人找一找魏玄极。   魏玄极手握着木桶边缘,久久忘记松开,不知不觉间,坚硬的木质发出轻响,竟被魏玄极掰下来一块。   他望着手里深色的木块出神,思绪不由得又飞回那个夜晚,大相国寺里,仙人为了他的事情急得团团转,说要去找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二皇子,甚至还责备了他最关心的小皇子……   魏玄极当时只觉得仙人这样紧张他,心里很快乐,只想确认仙人是不是真的很在乎他,却没有想过,原来仙人为了他在现实中做了这么冒险的事,他不敢想,若是当天开平帝的心情不好,一定要在周元瑢身上出气怎么办,那时候他远在万里之外,根本不可能赶回来帮忙。   “他还做了什么?”   不声不响地,魏玄极已经穿上了中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的头发仍然滴着水,在白色的中衣上晕开水迹,但是他已经把常服外衣套了一半,一边扣起扣袢,一边问弹剑。   “周大夫去拜见了大相国寺的住持梵音大师,在大相国寺逗留了一段时间,”弹剑禀报道,“这个月初一,皇上从大相国寺上香回来,让大皇子下令给云麾将军,留下裘光那一支部队,继续搜索殿下您的下落。”   “果然。”魏玄极冷笑一声,“我就说父皇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不过,这也反过来证明了一件事,裘光确实是大皇子的内线。   之前魏玄极只是在行军打仗时感觉裘光的言行举止透着古怪,不想和他一同行动,生怕被他贻误了战机,现在看来,裘光的一些举动可能是故意的。   这样说来……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   不过,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见到周元瑢。   魏玄极现在就要见到他,十分迫切,立刻,马上。   “周大夫现在在哪里?”魏玄极将头发束起来,一手握着马尾,一手扯着绑带,咬在嘴里拉开。   铜镜中的青年身形矫健,英姿勃发,完全看不出刚刚奔波过数千里之遥,他侧身站着,没有扣好的领口半敞着,一丝水痕从颈下流进年轻而紧实的胸膛中。   “回禀二殿下,周大夫应当在灵渠上。”弹剑道。   “走,去灵渠。”魏玄极好不容易把头发拾掇到了一起,对着镜子看了看,虽然没有戎装时帅,但是洗去了这么多天的泥水,看起来还是相对能入眼的。   他风风火火地走出朝阳宫,带着弹剑一起往城南去。   灵渠的工地就在南门外,如今已经开挖了一部分,因为刚下了场大雨,几个大坑里都积着水,现场看起来十分凌乱。   魏玄极带着弹剑在工地上找了一圈,都没见到周元瑢的踪影。   魏玄极不免失望,隐隐的还有些担忧,周元瑢这个工作狂,根本不会因为下雨就不出来干活,那他现在会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来监督他一直想要建设的工程?    第102章 二更   魏玄极正站在土堆上,忽然听见有人招呼他。   他转过身,看见三个工匠从坑道旁边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出来,为首的那个浓眉大眼,身姿挺拔,脸上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另外两个看起来是他的副手,神色也十分阴沉,充满敌意地打量着魏玄极和弹剑。   “你是谁派来的?”年轻工匠来到魏玄极面前,扬眉问道,“没看见这竖着牌子,上面写着‘停工’吗?”   年轻工匠一指坑道旁边的木牌,魏玄极看去,果然见到一个歪歪扭扭的“停工”,还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字。   “我找周元瑢,周大夫,他在哪里?”魏玄极客客气气地问道。   谁知,这问题却像是踩到了这些人的痛脚一样,他们脸上的敌意已经明显得要溢出来了,年轻工匠更是从腰后摸出一只木棍,虎视眈眈地盯着魏玄极:“你是裘玉阳派来的人吧?想见周大夫,先过我李大根这一关!”   这年轻工匠不是别人,正是被周元瑢救了两次的李大根,从那之后,李大根就变成了周元瑢忠实的拥趸,号称谁要跟周元瑢过不去,先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魏玄极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裘玉阳是谁?我不认识。”   李大根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魏玄极:“你真的不认识裘玉阳那狗杂碎?”   魏玄极被他问得想笑:“既然杂碎,为什么我要认识?”   李大根又把木棍插回后腰,跟两个老工匠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予兮读家   “这人应该不是裘玉阳那伙的。”   “看他的气质,也不像是地痞流氓。”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万一是上面派来刁难周大夫的怎么办?”   魏玄极看着他们嘀嘀咕咕,不知提防些什么,便问道:“裘玉阳是谁,你们这样提防他,莫非他干过什么坏事?”   李大根立刻抬起头来,脑海中回想起某些可气的画面,脸上涌起激动的潮红,话到嘴边,变成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魏玄极隐约从脏话中间捕捉到几个词,大概猜出了裘玉阳是上面空降下来管理工匠的一个工头,然而此人不学无术,也不懂什么管理,更不懂工程,只是一味地折腾工匠,完全破坏了周大夫制定的工作制度。   工匠们本来做得好好的,一切都按照周大夫预期的进度在推进,可是这个裘玉阳空降下来之后,不仅让他们白天晚上干活,还谩骂殴打他们,把周大夫要求他们每个人佩戴的安全绳都扯下来扔了,工匠们气不过,就向周大夫手下的孙常侍告状,孙常侍也治不住这个裘玉阳,只好请周大夫本人出山。   谁知这个裘玉阳的来头很大,周大夫想管他,他便把自己的靠山抬出来,说是大皇子吩咐他“好好管理”灵渠工程上的工匠们,如果周大夫有什么不满,就去找大皇子,他只听大皇子的。   “原来是大皇子派下来的人。”魏玄极眼神微暗。   一旁的工匠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抱怨起来:“那姓裘的还带了一帮打手到工地上,说是什么以前京城巡逻卫队里的亲信,我看他就不是来监工的,他就是来找茬的!真不知道周大夫哪里得罪了大皇子,大皇子要这样对他……”   “哪里像大皇子派下来的人,分明就是个地痞流氓!”李大根骂道,“周大夫何等文雅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周大夫跟他讲理,他还对周大夫动手!”   “什么?”魏玄极的脸色骤然变了,“你说他对仙人动手?”   “是啊,他把周大夫推了一跟头呢,周大夫的手被铁栅栏划破了,没法来工地上了,叫我们也回家别来,我们不来,那裘玉阳想找茬也没法子。”旁边的工匠继续说道,说完,他才愣了一下,眼前这位公子,刚才好像称呼周大夫为仙人?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壮!你闭嘴!”李大根急道,冲着旁边的工匠一阵发火。   周元瑢告诉他们的罢工计划,是秘密,可不是跟谁都能说的,万一眼前这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年轻公子是裘玉阳派来的奸细怎么办,现在李大根看谁都想害他的恩人。   魏玄极却没有再问他们什么,他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着森寒之气,他稍稍侧头,对身边那个一身黑衣的亲随说:“弹剑,回城。”   “是,殿下。”弹剑应道。   魏玄极大步踏过土堆,向官道上走去,弹剑跟在他身后,打了个呼哨,路边的骏马便向他们这边小跑过来。   魏玄极和弹剑分别上马,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只留下灵渠工地上,三名工匠面面相觑。   “刚才你听见了么?”   “那个一身黑的手下,管那位公子叫‘殿下’?”   “殿下,那不是皇子的称呼么?难道说……”   *   魏玄极赶到周宅时,周元瑢正在院子里指挥周元琦把盆景放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   “依我说,再买两盆富贵竹,和仙鹤报喜放在一起正好。”周元瑢道,“我就喜欢开得热热闹闹的花,长得粗枝大叶的植物,养起来特别有成就感……”   周元琦笑道:“小弟,你怎么不买两只黄鹂鸟呢,你看看这条街上的大爷,谁出门手里不拎着个鸟笼,只养花养草,还没有赋闲在家那味啊。”   “我又不是大爷,我只是赋闲在家。”周元瑢道,“这一阵赋闲,可能下一阵又忙起来了,没时间伺候鸟,我怕把孩子养死了,这种麻烦的事情,还是少揽一些为妙。”   两人说着,前门忽然传来张妈的声音:“三公子,有人找你!”   下一刻,魏玄极便冲进了后院。   他这一路疾驰而来,心里一直提着口气,直到听见周元瑢在后院中说话的声音,才把那口气放下来。   仙人的声音还是像以往一样温润清澈,像山间的流水一样柔和地流过堆积着鹅卵石的河床,让人听到就觉得心情很好。   魏玄极穿过通往后院的中门,阳光从种植在后院里的芭蕉树上洒落下来,斑驳光点落在魏玄极肩上、脸上,他抬眼向北墙下看去,只见周元瑢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常服,正侧身立在深色的竹制门帘前面。   周元瑢比以前瘦了很多,单薄的腰线用一条洗得发白的腰带束缚住,勾勒出过于纤细的轮廓,简直不像是一个健康正常的成年男子该有的体魄。   魏玄极下意识攥起了拳头,他在梦里看到的明明不是这样,他还以为仙人和以前一样健康,为什么梦里和现实中的差距会这么大?   其实,梦里的魏玄极和现实中的也不同。   ……或许是因为,梦里只是一方想给另一方呈现的样子。   这念头在魏玄极脑海里划过,很快被铺天盖地的懊恼淹没,他怎么就忘了仙人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很差,为什么还要没事找事,不把话说清楚,让仙人白白地为他担心挂怀。   “你是……”周元瑢回过头,看见门前芭蕉树下站着的青年,顿时惊愕地睁圆了眼睛,“二殿下?”   周元琦也像是见了鬼一样:“诶呀妈呀!”   不能怪周元瑢和周元琦如此的大惊小怪,实在是,一个本该牺牲在万里之外的战场上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家后院里,谁都会怀疑,这个魏玄极到底是人还是鬼。   魏玄极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径直穿过院子,来到周元瑢面前,炙热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把他的容貌一寸一寸全都刻在心里。   周元瑢也吃惊地盯着魏玄极看,他甚至想伸手捏一捏眼前这个人的脸,看看是不是带热气儿的。   然而,在他伸出手之前,青年就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周元瑢感到一股火热的气息包围了自己,青年毫不犹豫地收紧手臂,把他整个人收入到自己的怀抱之中,年轻的身体紧紧贴着周元瑢的身体,他几乎能感觉到强健有力的心脏在对方身体里跳动的样子。   因为那心跳,也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胸膛,让他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变快了……   魏玄极真正把周元瑢搂在怀里的时候,才知道对方有多瘦,好像稍稍一用力就会把人折断一样,魏玄极只敢拥着他,用自己的下颌去追逐对方下意识躲闪的肩膀,然后紧紧地缠住对方。   “我回来了。”魏玄极闭上眼睛,说道。   ……   周元瑢惊呆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海浪一巴掌拍在沙滩上的深水鱼,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完全不能理解,脑瓜子嗡嗡的,而且还喘不上来气。   本来生死不明的二皇子,还活着。   本来在万里之外的二皇子,出现在他面前。   本来不是很熟的二皇子,正抱着他,还很深沉地在他耳边说,我回来了。   “二殿下,你、你没事吧?”周元瑢试图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就像固定在花盆土里的富贵竹,根本无法自拔,“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魏玄极却没有放开周元瑢的意思,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他,甚至还用手掌扣住他的后背,不让他逃跑。   周元瑢求助地看向站在一边的周元琦。   周元琦则一本正经地观察着两人脚下的地面,分析道:“他有影子,应该不是鬼!”   周元瑢:……   *   少顷,小熊终于松开了苞米杆。   周元瑢摇晃了一下,用手扶住腰。   他眼里透出几分责备的神色,目光移向魏玄极时,却又掉进对方炽热的眼眸中,那滚烫的情绪,仿佛能够顺着视线传达一般,一向疏懒于人际关系维护的周元瑢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热切地盯着——只除了小皇子以外。   可是小皇子是他养的崽,肯定跟眼前的青年不一样……   被青年这样盯着,周元瑢总有种煎熬的感觉,肯定是哪里搞错了,他想。   “二殿下,您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实在是太好了,”周元瑢向魏玄极欠身行礼,自然而然地拿起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我听说您在前线出了一些意外,云麾将军发了八百里急报回来,说您失踪了,现在看来,他们又找到了您,实在是幸运至极,不知您回来之后,有没有回宫面圣?皇上他也很担心您……”   魏玄极望着周元瑢,看到他浅色的薄唇一开一合,好像是在说什么不重要的废话,不过没关系,魏玄极一点都不介意,只要周元瑢愿意继续说下去,他就能继续听下去。   周元瑢却突然闭上了嘴巴,淡墨般的眉头微微蹙起。   魏玄极发现,他的视线无意地向左手方向看。   “……他还把周大夫推了一跟头呢,周大夫的手被铁栅栏划破了……”   工地上一名工匠告状的话从魏玄极记忆中冒出来。   魏玄极也跟着周元瑢的目光往他的左手看,淡青色的袖子边缘,露出一点苍白的手指,接触到魏玄极的目光,便立刻收了回去。   “你的手受伤了?让我看看。”魏玄极平摊开手掌,伸向周元瑢。   他不敢直接去碰周元瑢的手,刚才突然抱住他,已经很是冒进,不知是不是在抱的过程中,又弄疼了他的伤处,以至于仙人会忍不住皱眉。   所以,只能让周元瑢自己把手伸出来。   “没事。”周元瑢道,左臂又往身后藏了藏,“一点小伤,已经擦过药了,二殿下不必挂怀。”   “让我看看。”魏玄极坚持道。   “二殿下现在是没有事要做吗?”周元瑢终于被他搞得不耐烦了,彬彬有礼地谴责着他,“您是刚回宫吧,清点战功,汇报战果,这些事肯定需要您在场吧,皇上肯定也很想见到您,再怎么说半年没见了,您就没有话想跟皇上说吗?而且旅途奔波,肯定很累,就算您什么也不想干,也该回宫好好休息……”   “周大夫,我现在就想看看你的手,其他什么也不想看。”魏玄极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强硬。   周元瑢无奈,只好把袖子拉起来,给他看自己已经包扎严实的左手,布带从手腕一直缠到小臂,扎得很紧,露出来的手掌因而显得有些苍白。   魏玄极握住他的手肘,将他带到自己身前,而后抬起他的手掌,轻轻揉捏着凉冰冰的手指,像是对待什么珍贵易碎的宝物一般。   青年皇子沉着一张脸,问道:“怎么会伤的这么厉害?这样动着疼么?伤口到底有多长?什么时候换药?打开让我看看。”   面对魏玄极一番事无巨细的询问,周元瑢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中毒躺床时的情境中,他把手指从魏玄极火热的手掌中抽出来:“二殿下,谢谢您的关心,不过芝兰堂的大夫说了,等到伤口长好才能取下布带,不需要换药,手指动着也不怎么疼,只是暂时不能用力,所以,您就不要担心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魏玄极轻轻说道。   一阵风吹过院子,花架上绽开的蔷薇香气弥漫开来。   *   周泰回来的时候,周元琦和张妈正在前院扒蒜。   周泰瞅着周元琦,那眉头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   “周元琦,不是让你照顾你弟弟么,你在这干什么呢?”   说着,周泰就要往后院走。   周元琦赶忙跳起来,扯住他爹的袖子:“爹,后院有贵客,您就别进去啦。”   周泰疑问:“什么贵客?”   “二皇子。”周元琦面露得色,“听说是打了胜仗,刚一回来,就迫不及待找小弟呢,俩人关系可好了,爹,我觉得咱们家这波稳了。”   周泰“嗯”了一声,把周元琦沾满蒜汁的手拍开,又转了个方向,背着手从正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迟了,红包,掉落。    第103章 一更   周元瑢总觉得把刚回来的二皇子留在家中,不大妥当,恐怕会引起别有用心之人的猜测,尤其是现在,大皇子在京城中的势力渐渐壮大,眼线遍布各处,若是被他们发现了魏玄极回京却不回宫,一头扎进前朝余孽家就不出来了,那闲话传到开平帝耳中,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因此,他一有机会,就话里话外地把魏玄极往外赶。   偏偏魏玄极就是听不懂,不仅听不懂,还径直走进了周元瑢的卧房,十分自来熟地往床沿上一坐,晃着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示意周元瑢坐到他旁边来。   “二殿下,您到底想干什么啊。”周元瑢站在门边,就是不肯过去。   “我想跟你谈点正事。”魏玄极一本正经地说道。   然而周元瑢并不信。   “我去了一趟灵渠上,”魏玄极道,“见到了李大根,还听说了一个人,叫裘玉阳。”   周元瑢微微扬眉。   没想到,魏玄极还没回来多久,就把他的事情全都打听清楚了。   这位二殿下,会不会对他的事情太上心了呢。   “坐过来,”魏玄极自然地拍了拍床沿,“我这样扬着头跟你说话,好累。”   这种天然流露的亲昵之意,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周元瑢不懂,只是因为游戏意识给他灌输过“周元瑢是对你非常重要的人”吗?   周元瑢慢慢走过去,一边观察着魏玄极,魏玄极的神态表情,都是真情流露,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当周元瑢靠近他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周元瑢这边倾斜,说话的时候,还会稍稍欠下身子,自下往上地笑望向周元瑢,就仿佛两个人一直是这样亲昵的关系。   “裘玉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怎么刁难你的,你能跟我说说么?”魏玄极问道,“我想,这个人不解决,修建灵渠的工程也没法继续,那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听着魏玄极真的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正事,周元瑢也稍微收拾起微澜的心绪,答道:“或许二殿下知道裘光这个人么?”   魏玄极一怔:“裘光,我知道,怎么了?”   “二殿下应该知道,因为他也在云麾将军手下,统领一支队伍,跟二殿下和杨文熙将军一样,都被派出去追击北狄狼王,”周元瑢顿了顿,“也许二殿下未曾察觉,这个人其实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他表面上是云麾将军的手下,为国效力,实际上却是大皇子的心腹,听命于大皇子。”   魏玄极想起弹剑报给他的消息,开平帝让大皇子给云麾将军写信,让云麾将军再留下一队人马,去搜寻他的下落。大皇子则是直接告诉云麾将军,把裘光留下,让裘光继续搜索魏玄极的下落。   大皇子当然不希望魏玄极被找到,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确保魏玄极不会被找到,那就是派出自己人做善后工作,裘光就是这个自己人。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魏玄极道,“你还是保全自己比较重要,不必为我冒险打探这些秘辛,大皇子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是被他发现了你,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二殿下不必担心,这点自保能力我还是有的。”周元瑢道,“而且大皇子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比起这个,二殿下你自己还是要小心,因为那个裘光,很有可能是受了大皇子的命令,去谋害你的。”   终于把这个劲爆的消息抖了出来,周元瑢松了口气,他侧过脸来,望着身边的青年皇子。   虽然只有十七岁,脸庞不见丝毫岁月的痕迹,英俊的轮廓正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青年皇子眼中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我猜到了。”魏玄极淡淡道。   有人要谋害他,幕后主使是大皇子,想在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上动手脚,把谋杀他这件事伪造成一次冒进的惨痛结局,这件事从动机到手段,听起来都卑鄙至极,哪怕是对待一个最不共戴天的敌人,也不会有人轻易动用这样的手段,然而魏玄极的亲兄大皇子这样做了,甚至在魏玄极失踪的消息传来时洋洋得意。   作为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周元瑢都不免感到毛骨悚然,作为当事人,魏玄极却可以如此淡然处之。   无非是因为已经失望足够多次了,不抱任何希望地去看,反而会觉得整件事都非常可笑,大皇子的举动是多么愚蠢,他任用的裘光又是多么废物,整个阴谋还搞得弄巧成拙,被魏玄极真的拿到了北狄狼王的首级。   “裘光举动怪异,我已经有所防备,他是大皇子的人,我也清楚,这种事大皇子不是第一次做,上一次在秋猎猎场,仙人告诉我大皇子在我的香囊里放了老虎的饲料草,若是我不知道,也许我就被老虎吃了,下场未必比这次好到哪里去。”魏玄极说道。   说完,他发现周元瑢正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魏玄极心里咯噔一下,飞快地回顾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言辞,然后,他找到了那个关键漏洞——“仙人告诉我”。   魏玄极脸色不变,硬着头皮问道:“怎么?周大夫,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刚才说……仙人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周元瑢脱口问道。   魏玄极感觉到周元瑢那琥珀色的瞳孔正紧紧盯着自己,甚至因为紧张而轻轻颤动。   “我不是告诉过周大夫么,我梦见过一个仙人,”魏玄极强撑着道,“正是那仙人在梦中告诉我,周大夫对我非常重要的。只不过,秋猎那一次,并不是仙人直接告诉我的,他先告诉了四弟,托四弟转告我的。”   原来是这样……   周元瑢一下子释然了。   虽然他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一时半会静不下来。   “怎么,周大夫对那个仙人很感兴趣?”魏玄极为了遮掩住自己差点漏出来的马脚,反客为主,若无其事地反问了周元瑢一句。   “咳,那倒不是,”周元瑢对这件事也是心虚,不想多谈,“二殿下不是说有正事吗?”   “是啊,我刚才说到裘玉阳,周大夫却提起了裘光,”魏玄极忽然明白过来,“难道这两人有什么亲戚关系?”   “不错,裘玉阳就是裘光的儿子,一直不成气候,裘光都带不起他,我猜,大皇子之所以重用裘玉阳,就是为了给裘光一个补偿,”周元瑢道,“大皇子是专程派这个裘玉阳来搅合灵渠工程的,裘玉阳也知道自己靠山很硬,做事肆无忌惮,不计后果,我不能和他硬碰硬,所以只能用一个拖字诀,借着手伤的事儿,回家休养,现场没有我指挥,工匠们也不敢贸然开工,所以,现在就是个两方对峙的僵局。”   虽然周元瑢只是寥寥说了几句,魏玄极却知道裘玉阳绝对没有周元瑢说得这么文明,什么“两方对峙”,肯定是仙人单方面受气,仙人这样温文尔雅的人,哪里斗得过地痞流氓。   魏玄极的目光垂下,望向周元瑢受伤的左臂,此时,那条手臂就在魏玄极稍稍抬起胳膊就能碰到的地方。   “这僵局我来解决。”魏玄极道,他轻轻按住周元瑢的左手手背,握住冰凉修长的手指,“今晚我会放出消息,引裘玉阳出洞,明天白天,他若是敢来,我就陪他玩玩。”   魏玄极有时候说话特别嚣张,浑身上下释放着一种野蛮的戾气。   周元瑢本来是不喜欢这样的人的。   可是,现在他却只能感觉到被对方按住的左手,有点热。   *   魏玄极说到做到,谈完了正事,就起身告辞。   周元琦还试图叫住魏玄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尝一尝张妈的拿手好面,和周元琦扒的蒜。   看着魏玄极离开,周元琦心中有种失落的感觉。   真的只是来看一眼小弟啊,明明抱抱小弟的时候那么投入,走的时候却如此干脆。   对于周元琦奇怪的碎碎念,周元瑢选择了无视。   他斟酌了一下,叫周元琦给李大根带个信,就说明天要上工,让师傅们准备准备。   周元琦回来告诉周元瑢,李大根已经知道了,这次是上面统一通知的,说所有人都必须去。   至于是哪个上面,周元瑢可以猜到。   二殿下放消息的效率真是高。   看来,他是真的尽心尽责,想帮着自己解决这件事。   好像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陪你去”,“我帮你解决”,这样的话听了很多遍。   “小弟,你在想什么?”周元琦从厨房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见周元瑢坐在是桌边出神,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小弟。”   “啊,”周元瑢回过神来,接过周元琦递过来的蒜头,“多谢。”   吃完饭后,周元琦要去洗碗,周元瑢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二哥,如果你今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李大根是你的贵人,往后说不得还要跟你共度余生,你会替李大根解决一切麻烦吗?比如杨文虎欠了他工钱,你会亲身上阵替他讨工钱吗?”   “诶,”周元琦嫌弃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晦气的梦!梦是反的,李大根肯定不是我的贵人。”   周元瑢被周元琦刁钻的角度噎住,他又换了个说法:“如果那个梦特别真实呢,你会一次一次地帮你梦里听说的贵人吗?”   “不会。”周元琦道,“我每天要做那么多梦,每个都当真,我岂不是要累死。”   是啊,只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而已,二皇子却为了这个梦,又是在行刑台前求情,又是举荐他进少府寺,现在还要帮他解决大皇子派来的空降。   最关键的是,周元瑢一次也没有体现出他“贵”在哪里,他自己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二皇子真的遇到了事,他什么忙都没帮上。   周元瑢抬起左手,张开手指,呆看了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   *   翌日,周元瑢早早起来,梳洗一番,换上官服出门去。   少府寺提供马车,可以直接拉到工地上。   有公车可以坐,完全没必要自己花钱打车。   本着节俭持家的精神,周元瑢准备去蹭少府寺的车。   谁知他刚走到门前,就看见一辆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停在路边,魏玄极和他那个黑衣跟班正在车边站着说话。   看见周元瑢出来,黑衣跟班立刻提醒魏玄极,魏玄极转过身,冲周元瑢挥了挥手。   夏日清晨的阳光中,青年一身蓝色劲装,显得格外精神,路边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看。   周元瑢走到去,魏玄极便步履轻快地迎上来。   小心地避过周元瑢受伤的左手,魏玄极手掌扶住他上臂:“你其实可以不用去。”   周元瑢知道自己发布出去的消息,魏玄极也听到了,很容易猜到周元瑢的意图,所以今天一早才在这里等他。   “二殿下,”周元瑢向魏玄极行礼,“我当然要去,总不能让二殿下替我冲在前面,我却躲起来不见人吧。”   魏玄极轻快地笑了起来:“当然能。”   周元瑢一怔,目光不由得闪躲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魏玄极的笑容,让他感觉很熟悉,他笑起来,他也会跟着一起高兴,那种微妙的影响力,让周元瑢有些不自在。   魏玄极让周元瑢先上马车,他在后面扶着他,等周元瑢坐定了,魏玄极便掀开车帘进来,挨着周元瑢身边坐下。   毕竟是魏玄极雇来的马车,放在现代也算是豪车了,里面的空间比少府寺的公车宽敞,并排坐三个人也没事,可是,魏玄极却挨着周元瑢,他放松坐着的时候,两人的大腿外侧便会碰到一起。   明明空间很宽阔,却也显得狭小起来。   马车平稳而迅速地行驶在京城的主干道上。   魏玄极望着窗外,心情似乎格外愉快,好像不是出来搞事情的,而是出来旅游的。   “周大夫真是厉害,”魏玄极一边看外面的街景,一边盛赞道,“现在的京城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比以前干净了很多,道路也变得这么平整,就像一座新建起来的城市一样。”   周元瑢脸上微热,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不过被这么当着面的盛赞,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连风都是清香的,真舒服。”魏玄极闭上眼睛,把脸凑在窗前,感受街道上吹来的晨风。   周元瑢忍不住笑,他想起了邻居小哥家养的大金毛,也喜欢坐在副驾驶上这样吹脸。   过了一会儿,魏玄极又不安生起来,把身子从车窗前扭回来,关心地问周元瑢胳膊疼不疼。   “不疼。”周元瑢微笑着回答。   魏玄极得到了答复,消停了一会儿,又问周元瑢热不热,冷不冷,想不想和他换个位置。   “不用。”周元瑢说,他现在怀疑二皇子是不是有多动症,怎么根本安静不下来的。   比起二皇子,他养的小皇子,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井台边上、庆阳宫小花园的石凳上以及周元瑢家里的床上。   ……奇怪,总是忍不住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对比。   周元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找到共同点,还是不同点。   魏玄极兴奋地扭了一会之后,告诉周元瑢,如果瞌睡了,可以靠着他睡,并且向周元瑢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上臂肌肉。   还好车程不长,马车一晃,弹剑的声音传来:“殿下,到了。”   魏玄极:“哦。”   *   修建灵渠的工地上,工匠们已经来了一些,正在做准备工作。    第104章 二更   裘玉阳来到工地上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   他带着几个巡逻卫队的兄弟,一边剔着牙,一边大大咧咧地踏上土堆,随意地观赏着工匠们在坑道里干活。   “这不是干得挺勤快的嘛,”裘玉阳踢了一脚地上的土,“怎么说没有周大夫在,就没法干活呢?”   坑道里的工匠被溅了一身土块,恼火地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看向上方。   “看什么看,没见过大人啊。”裘玉阳身后的狗腿骂道,一边把更多的土块踢进坑道。   “呸呸。”工匠们崩了一脸土,嘴巴里也吃到土粒,连忙往外吐起来。   一时间,本来有条不紊的工作秩序,被裘玉阳破坏殆尽,坑道里的工匠们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的土,看着裘玉阳快到自己跟前了,连忙躲到别的地方去,或是抬起手来,用胳膊挡住可能来到的袭击。   裘玉阳和狗腿们看得十分开心,一路走,一路往坑道中乱踢,还有狗腿故意踩住安全绳,让悬在半空中的工匠进退不能,吓得大声嚷嚷起来。   “真有意思,”裘玉阳哈哈笑道,“怎么样,哥儿几个,还是上工有意思吧,闲着在家都快长出蘑菇了。”   “裘哥说得是,斗鸡摸狗哪里有玩人有意思。”狗腿立刻附和道。   在众工匠怒气冲冲的目光中,裘玉阳向工地上唯一一个帐篷走去。   那帐篷是周元瑢在的时候才会支起来的,如今它正显眼地立在灵渠旁边的空地上,米白色布匹反射着夏日灿烂的阳光。   “哟,周大夫来了。”裘玉阳吹了个口哨,眼神示意身边的狗腿跟紧一点,准备开始砸场子。   裘玉阳对于大皇子给他分配的这个活儿非常满意,让他修建起来什么东西,他不行,但是要让他搞破坏,他最擅长。   “周大夫?”裘玉阳掀开帐篷的门帘,探头进去,果然看见周元瑢正坐在桌案前,身后还站着两个生面孔,一左一右,仿佛两个护法。   周元瑢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裘玉阳,又把头低下去,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仿佛裘玉阳只是一团空气一样。   裘玉阳是见惯了周元瑢这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他刚来灵渠上时,周元瑢还会跟他讲道理,后来发现他压根不听,还故意捣乱,就不再说了,只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冷冷地看他一眼,好像他有多高贵似的。   裘玉阳最讨厌被人无视,无视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伸出手,抓住周元瑢正在写写画画的那张纸,用力揉皱,然后才松开手,笑吟吟地看向周元瑢。   谁知,周元瑢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火,而是把炭笔往桌上一搁,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好像眼前发生的事和他无关一样。   接着,周元瑢身后那两个生面孔围了过来。   在裘玉阳没反应过来之前,其中穿着黑衣的那个使出擒拿手,捉住他的肩膀,将他一条手臂拧在身后。   另外一个穿蓝衣的青年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裘玉阳弯下腰去。   他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甚至还没有消失,就被两人打到了地上。   “诶唷,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救命,救命啊!”   裘玉阳的狗腿们闻声赶进帐篷,就看到了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一幕。   他们尊贵的大哥,大皇子的代言人,此时正被两个打手踢倒在地,像踢球似的踢来踢去。   裘玉阳护住要害,不住地滚来滚去,试图躲开两人的拳打脚踢。   “快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知道他是谁派来的吗!”   狗腿们突然有了法律意识,开始嚷嚷起来,一边试图去拦两个打手。   然而他们不过是群地痞流氓,又怎么打得过练家子呢。   很快,靠近裘玉阳的狗腿也被踢到在地,跟着他们大哥一起嗷嗷大叫起来。   帐篷里惨叫连连,不知还以为是进了屠宰场。   外面干活的工匠们停下手上的活,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相视一笑。   他们来到工地之后,就被周元瑢召集起来,告诉他们等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只管干他们的活,当做没看见就是了。   工匠们相信周元瑢,看见他带着两个打手打扮的年轻人进了帐篷,知道周元瑢是准备收拾裘玉阳了,大家都十分期待。   因此,裘玉阳刚来到工地上搞事情的时候,工匠们都忍了。   再让你狂上一会儿,马上就风水轮流转。   听见裘玉阳的求救声时,大家只觉得十分好笑,恨不能亲眼看一看裘玉阳是怎么哭爹喊娘的,可惜,周大夫不让他们围观。   工匠们继续干活,帐篷里的拳打脚踢刚刚结束。   裘玉阳和他带来的狗腿子躺了一地,无一幸免,都被两个年轻“打手”臭揍了一顿。   裘玉阳被打得仰面朝天躺着,半晌回不过神,眼前金星一阵乱冒,好容易视线重新聚焦了,裘玉阳看见那个蓝衣青年正站在自己左手前,抬起脚,狠狠地踩下去。   “啊——”   帐篷里再度被裘玉阳杀猪般的惨叫声充满。   周元瑢在一旁看得有些不忍卒睹,他右手撑在脸畔,挡住一半视线,目光垂下,落在刚刚被裘玉阳捏皱的纸上。   那是一张白纸,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简笔画小人儿,小人儿有一张满月般的圆脸,仿佛是用圆规画出来的,还有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和一个小小的鼻子。   虽然日常都在画图,但周元瑢确实没有艺术创作的天赋,他承认。   按照魏玄极的安排,周元瑢只用做一件事,就是激怒裘玉阳。   这个活儿很容易做,周元瑢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干,就能惹得裘玉阳上来找事。   果不其然,裘玉阳上来就抓皱了他画的小皇子简笔画,还挑衅般地看着他笑。   下一刻,裘玉阳就被揍得满地打滚。   周元瑢很努力才憋着没有笑出声来。   果然简单粗暴的报复方式,才是最爽的!   *   魏玄极把脚从裘玉阳的左手上拿起来,看着裘玉阳抱着他的左手疼得满地打滚,这才稍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抬起头,下意识向周元瑢那边看去,却见桌后的青年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好像没有办法接受这种暴力的行径。   魏玄极心里咯噔一声,他刚才打得太投入,完全忘记了,仙人最讨厌遇到问题诉诸暴力。   他该不会,又破坏了自己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光辉形象?   魏玄极俯视着脚前翻滚着的几个小流氓,没有办法放开了揍人,真的很不爽,但是为了这么几个不足挂齿的小角色,就让仙人对他产生负面评价,他是绝对不愿意的。   魏玄极眼神示意弹剑收手,弹剑把脚从一个狗腿身上拿起来。   *   裘玉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向只有他把别人打得满地找牙,还从来没体验过自己被打得满地乱爬!   他喘了半天气儿,才从浑身上下的疼痛中稍稍回过神。   裘玉阳啐了一口血沫子,右手撑着地,缓缓地挪着身子爬起来,一边骂道:“好啊你,周元瑢,你竟然敢打我,你打我就是打大殿下的脸!我可是大殿下派来监工的,我看你这前朝余孽,是想谋反是不是?”   如果裘玉阳被收拾一顿就会老实,那也不会让周元瑢头疼了。   按照魏玄极的计划,上来一顿拳打脚踢,只是先行步骤,裘玉阳要爬起来找事,他还有后续的一系列行动。   现在,裘玉阳把流程推进到了第二步。   “姓裘的,你看清楚了,打你的人可不是周大夫,而是我。”魏玄极抬脚轻轻踢了两下裘玉阳受伤的左臂。   裘玉阳“诶唷”“诶唷”地痛叫起来,捧着左臂一通控诉:“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周元瑢手下的狗腿,不知哪里来的地痞流氓!我现在就去告诉大皇子,周元瑢叫人打我,我的这条胳膊是废了,周元瑢必须付出代价!还有你,你小子也别想跑。”   魏玄极轻笑一声,看着脚下这臭虫一般的东西,他就想抬脚碾死完事,只是为了维护在周元瑢面前的形象,他不得不再做一些兜圈子的事儿。   “你去叫他,现在就去,我在这等着你。”魏玄极双手抱臂,让出一条通路,叫裘玉阳通过。   裘玉阳本以为放完狠话,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会立刻醒悟到自己的行动是多么鲁莽,会给自己的主子惹上多么大的麻烦,很快,他就会像以前那些试图保护周元瑢的工匠一样,弯下腰来给他道歉。   然而,这小子的表现却和裘玉阳想象的完全不同。   “快去啊,要我帮你叫车吗?”魏玄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里充满着轻蔑的笑意。   裘玉阳做京城巡逻卫队小队长多年,最擅长的就是欺软怕硬,他有一种特别准确的第六感,能够敏锐地分辨出什么人可以欺负,什么人不能欺负。   眼下,这个陌生青年周身的气场,仿佛都在向裘玉阳昭示着,他大有来头,这回裘玉阳太过托大,怕是要踢到铁板了。   “你是什么人?”裘玉阳警惕地打量着魏玄极,从他身上衣服的质地,看到他腰间佩戴的饰品,再看到他鞋子上的装饰。   虽然衣饰打眼一看十分朴素,但是细看来,却绝不是打手能穿的起的,就连和他一起出现的那个黑衣青年,衣服的料子都不像是平民百姓的用度。   这时,周元瑢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说道:“他是前来视察的二殿下。”   屋里的空气顿时凝滞了片刻,那些在地上滚了滚去哼哼着喊疼的狗腿,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裘玉阳的表情就像一口吞了一个鸡蛋,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也合不上了,他保持着呆若木鸡的模样,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重复道:“二、二殿下?”   “就是二皇子。”旁边的狗腿提醒裘玉阳。   “二皇子?”裘玉阳立刻反应过来,“我当然知道是二皇子,可是,二皇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二皇子分明已经死在北狄了!”   裘玉阳和他爹有书信往来,获得的消息都是第一手的,而且大皇子把他纳入麾下,也会向他传递一些相关的信息。   裘玉阳之所以敢放开来欺负周元瑢,就是因为周元瑢背后的靠山二皇子倒台了,再加上周元瑢又是前朝余孽,做事名不正言不顺的,他只要不捅出太大的篓子,都可以随便发挥。   现在,这个站在周元瑢帐篷里的、刚刚把他打了一顿的神秘贵人,竟然就是二皇子?   “我不信!除非你拿出证据!”裘玉阳嚷道,他是死活都不肯承认这种可能的。   魏玄极轻笑一声,语气轻蔑到了极点:“我为什么要让你相信,你趁早别信,滚去找你主子,叫他来见我,我好好跟他掰扯掰扯,我是怎么看见你一冲进来就毁坏周大夫辛辛苦苦画出来的设计图,导致工程全部瘫痪,无法继续进行。”   当然,魏玄极的目标可不只是把裘玉阳揍一顿,裘玉阳再可恶,他这个靶子还是太小了,魏玄极的真正目的是裘玉阳背后的大皇子。   裘玉阳目瞪口呆地望着魏玄极,时至此刻,他好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从刚才他气势汹汹地走进帐篷开始,他就掉进了一个人家早已画好的陷阱。   可是,裘玉阳现在明白,也已经晚了。   “二殿下,二殿下,是小人莽撞了!”裘玉阳立刻扑在魏玄极脚下,抱着他的脚求饶,“小人冒犯了二殿下,实在是罪不可恕,小人愿意给二殿下当牛做马,二殿下千万别去大殿下那里状告小人啊!”   魏玄极冷哼一声,弹剑过来把裘玉阳拉开了,用剑鞘抵住他的胸膛,叫他不能乱爬。   “二殿下,小人的父亲,在边疆打仗,一打就是好几年,家里还有八十老奶,无人奉养,若是小人进去了,就没有人照顾小人的老奶了,小人的爹也无法安心在边疆打仗,我们这一家就全完了。”裘玉阳开始卖惨。   魏玄极打量着他,似乎在思忖到底要不要放过他。   裘玉阳见有戏,连忙又说了许多表忠心的话,祈求魏玄极饶过他这一次。   魏玄极轻笑一声,似乎琢磨明白了,他说道:“让我放过你,这也简单,你不是在周大夫手臂上划了一道伤口么,我要你照着原样,在自己手臂上也划一道,你若是做到了,我就当做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裘玉阳眼巴巴地望着魏玄极,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结果,他顿时大哭起来,说自己实在无法对自己下那个狠手。   魏玄极抬脚就要走,裘玉阳实在无奈,只好叫狗腿去拿了工地上的铁栅栏来,照着当初周元瑢摔倒时划伤的角度,硬是在自己胳膊上又划了一道差不多的。   “哎哟妈呀,疼死我了……”裘玉阳一边拍着地面,一边嚷嚷着,叫旁边的狗腿赶紧给他止血。   魏玄极看着裘玉阳手臂上的伤口,总算知道了周元瑢手上划了多长一道,心中不由得一紧,表情也变得凝重了几分。   “二殿下,您看……小人这就走了,行吗?”裘玉阳战战兢兢地问道。   魏玄极“嗯”了一声,裘玉阳忙不迭地叫狗腿们扶着他,狼狈地逃出帐篷。   *   隔日,在家中养伤的裘玉阳突然接到了大理寺的传讯,几个公差闯进裘家,将裘玉阳直接抓住。   裘玉阳不明所以,大力挣扎。   “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你们抓人也要有个凭据吧!”   很快,公差掏出了抓捕令,向裘玉阳出示:“昨日二皇子在灵渠工程上便衣巡查,亲眼目睹你搅乱工程,欺辱工匠,还毁坏周大夫正在画的工程图,以至于工程彻底瘫痪,无法进行。”   “什么??”裘玉阳彻底惊呆,从他只有他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随意毁约,没想到二皇子竟然比他还流氓。   手上的伤口,感觉更痛了!    第105章 一更   裘玉阳被抓走之后,裘家的所有物品都被就地封存,裘玉阳所说的那位八十老奶和她的贴身婆子被请到了别处。   裘家就这样空了出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辆马车停在裘家门前,魏玄极和周元瑢一前一后下了车,魏玄极伸手把周元瑢扶下来,两人向裘家前门走去。   周元瑢环顾四周,大理寺的公差将裘家院子围得铁桶一般,并不容易进去。   只是,魏玄极走到正门前时,公差们纷纷下拜,叫道:“二殿下。”   魏玄极从正门通过,公差们自动让开一条道。   周元瑢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走吧,我们进去。”魏玄极回过头,招呼周元瑢。   周元瑢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跟上魏玄极,两人进入裘家书房,看到弹剑和公差们正在翻书桌抽屉。   “怎么样,找到了么?”魏玄极问道。   “找到这么些前线寄回来的家书,请二殿下过目。”弹剑将手中的几封信呈给魏玄极。予兮读家   魏玄极将家书拿在手中,当着周元瑢的面抽出一封,看了起来。   周元瑢走到他身边,他便稍微转向周元瑢,把手里的信往他那边挪了挪,以便让周元瑢也能看见。   这封书信是裘光写给裘玉阳的,直至此刻,周元瑢明白魏玄极的后招有多厉害了,原来他的目标在这里,他要找到裘光和大皇子暗中密谋的证据。   先找个理由把裘玉阳抓起来,再通过大理寺的内线把裘家控制住,借着查案的机会,慢慢地翻裘家父子的书信……   周元瑢不知道这手段是谁教给魏玄极的,又或是在许多杀人不见血的斗争中,魏玄极的本能被激发了,为了活下去,他自行领悟了这些手腕。   周元瑢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魏玄极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会硬邦邦提要求的人,被朝堂上下的勋贵高官瞧不起,被大皇子称为野蛮人。   现在,他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势力,设计了一系列的手段,步步为营,去实现他的目的。   望着身侧面孔依然年轻的魏玄极,周元瑢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周大夫,你怎么了?”魏玄极发觉周元瑢有些神思不属,便侧过脸来看他,神色间透露出关心。   “没事,”周元瑢赶紧收拾起散漫的心情,“要不然我们分开来看信吧,你看一半,我看一半,这样能快点。”   “好。”魏玄极把三封信递到周元瑢手中,自己看另外三封。   两人分别把裘家父子家书看了一遍,发现这老裘家的阴谋从一开始就没停过。   魏玄极一去前线,大皇子就联络上了裘光,让裘光时刻留意着魏玄极,如果有机会,就引着他走进北狄的包围圈中,借刀杀人。   不过,裘光一直没得到这样的机会,因此也向裘玉阳抱怨了许多,说魏玄极行踪多么不定,大皇子让他借刀杀人,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他们都不是一个队伍里的,裘光品秩又低,没办法掌握魏玄极的动向。   又过了一段时间,前线战事吃紧,北狄狼王突然出现在边境城市里,魏玄极和杨文熙与狼王正面遭遇,一场恶战,足足打了两天两夜,最后以北狄狼王退出城市为结局。   裘光又写信给儿子抱怨,说这个二皇子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打仗,好像有做将军的天赋,这种天赋谁都拦不住,说不准最后还会立下大功,到时候大皇子一定会怀疑他的忠诚,是不是暗中和二皇子有什么来往。   看到此处,周元瑢都怀疑,如果裘光知道魏玄极真的打了胜仗回来,说不定就直接投靠朝阳宫了。   不过,在后一封信中,裘光如释重负地告诉裘玉阳,任务终于完成了,他亲眼看见二皇子闯进黑风沙中,进了黑风沙的人很少有能活着出来的,除非是本地人。   「大殿下弄来的那套北狄狼王的盔甲和旗帜,确实好用。」   在信中,裘光写下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大皇子在京城,怎么会给裘光弄到了一套北狄狼王的盔甲和旗帜?   周元瑢把这封信拿给魏玄极看,示意他看这一句话。   魏玄极看完后,抬起头,与周元瑢对视一眼。   两人都意识到这句话就是关键证据,不方便在有旁人在的时候交流,魏玄极示意弹剑把屋里的人全都清退到外面,这才对周元瑢说:   “我这就回宫见父王。”   “等等。”周元瑢拦住魏玄极,“只凭这一封信,恐怕不能说明什么。”   “这是裘光亲笔写的信,已经可以证明大皇子暗中操纵裘光,让他对我下手,谋害亲兄弟的罪名他是逃不掉了,”魏玄极道,“而且,你找到的这一条罪状更重,暗通北狄。”   如果不是暗通北狄,从哪里给裘光弄来北狄狼王的盔甲和旗帜?   “但这只是裘光给裘玉阳写的家书,是间接证据,不是直接证据,而且,这种边境将领写给自己家人的信,很容易伪造,你要用这么小的证据,去指认那么大的罪状,就像小孩舞大枪,很容易反过来伤到自己。”周元瑢心平气和地给魏玄极掰开讲其中的道理。   魏玄极沉思片刻,点点头:“你说的有理。”   再加上一条,开平帝总是偏心魏玄通,想要指认魏玄通的罪状,没有铁证是不行的。   “我们先把这些证据收着,再找一找别的证据,”周元瑢将手中的信都交给魏玄极,“你再回忆回忆,你当时追进黑风沙里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魏玄极想了想:“我当时确实看到北狄狼王出现在黑风沙中,不过,黑风沙一过来,铺天盖地都是黑云,连呼吸都困难,更别提睁眼去看了,我们这一支算是精锐部队,队里的兄弟们临时挖了一个地窖,我们躲进去才避过一劫,即便如此,出来时也有两个兄弟因为被流沙埋过头顶,牺牲了……等风沙过去,就只剩下荒漠,什么都没有,所有地表上的东西都被淹没在沙堆中。”   魏玄极说的简单,周元瑢却从他的话语中还原出了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他不知道魏玄极在面对黑风沙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身边这个年轻人再次令他感到陌生、充满距离,同时,令人敬佩。   “至少当时,我们什么都没发现,”魏玄极遗憾地说道,“可惜我没有仔细找一找,谁能想到这件事和魏玄通有关系呢。”   “没关系,没找到也没什么要紧,北狄狼王的盔甲和旗帜上肯定没有留下大皇子的印记,就算你找到了,也不能作为证据,不过,既然你看到了,说明大皇子确实干了里通外族的事,只要他做过,就会留下痕迹,只要我们足够耐心,就能搜集到这些线索。”周元瑢倒是十分有信心。   “那现在怎么办?”魏玄极问道。   “现在继续你的计划,借着裘玉阳的事儿向大皇子发难,至少也要把裘玉阳换掉,还有,让皇上知道大皇子总管灵渠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周元瑢道,“我再去别的地方打探打探消息。”   “你不要去。”魏玄极斩钉截铁地说道。   周元瑢闭上了嘴巴,他是不会告诉魏玄极他有一条多么通畅的信息渠道的,只是乔老板的权限可能有点低,没办法探到大皇子和北狼王来往的证据。   “我想了想,还是得等云麾将军他们回来,如果大皇子要跟北狄狼王私下沟通,必然要经过一个中间人,这个中间人很有可能也在军队。”魏玄极思忖道。   “也就是说,在云麾将军带回来的这批人中间?”周元瑢明白了。   “不错,等到他们班师回朝,只要看一看大皇子先私下接触谁,就能推断出谁是中间人了。”魏玄极心中已经形成了几个猜想。   两人商量已定,从书房里退出来。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另外一股势力想要强行闯进裘家,和门前把守的公差起了冲突。   “杜大人,您不能进去,这是大理寺在查案,里面都是证据,已经贴条封上了。”大理寺的一名官员试图向来人解释为什么不让他进去。   然而,这人压根不听解释,硬往里闯,一边大声说道:“这里面是我朋友裘玉阳,我们昨天才说过话的,怎么今天他就犯事儿了?他这人特别老实,你们可别乱抓人!”   一听这声音,周元瑢和魏玄极同时反应过来,这就是大皇子的心腹,杜人五。   果然,裘家是大皇子的敏感点,只要围住了这里,就是踩在了他的命门上,怪不得他这么着急地派人过来,恐怕是想毁灭证据。   “抓捕令都已经下了,杜大人,杜大人,您可别捣乱了!”大理寺的官员有些上火,声音也不由得抬高了几分。   忽然间,停在街边的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横在大理寺官员面前,马蹄差点踢到他,他恼火地注视着这辆马车。   车帘掀起,露出车中人的真容。   大理寺官员脸色顿时一变,慌忙下拜:“大殿下!拜见大殿下!”   其他公差也急忙行礼。   车内,大皇子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好像刚刚熬了一宿一样,他冷冰冰地问道:“怎么,你们抓的是本王的人,连本王都没有问过,就直接抓人抄家,这是哪朝的法律?”   “大殿下,这……”大理寺官员也不敢跟大皇子硬顶,毕竟是顺位继承人,将来的皇上,得罪了大皇子,就没有未来了。   “本王现在就要进去,你们谁敢阻拦。”大皇子一边说着,一边叫小太监跪在马车前面,让他踩着背下到地面。   大皇子要闯裘家,当然没人敢拦,他一招手,杜人五便狗腿地跟在他身侧,扶着他进了院子。   魏玄极和周元瑢正站在院子里,准备往外走,这下,两拨人马正好撞了个脸对脸。   “大皇兄,别来无恙啊。”魏玄极向大皇子行了一礼,随即抬起头,一脸笑意地望着他。   大皇子脸色变了又变:“魏玄极,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玄极笑道:“大皇兄,你该不会不知道是我举报的裘玉阳吧?我前天刚回京中,想看看周大夫的工程修得怎么样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正好看见这个裘玉阳在灵渠堤上好一通作威作福,把周大夫好不容易画出来的工程图都给故意破坏了,害得工程没法进行下去,你说这人可气不可气,接着大皇兄的名义,在外面做出这等大发官威的事,若是传了出去,不知道人还以为是大皇兄你指使的呢。”   大皇子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突然被魏玄极一通说,全部的话都憋在了喉咙里,饶是他平时能言善辩,擅长引经据典,此刻却全没了用武之地,魏玄极一句句都占着理,让他无处借题发挥。   以前在经筵上的时候,魏玄极还没有这么厉害,不知这半年来经历了什么,说话时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周元瑢也侧过脸去看魏玄极,他心中也有些意外,二皇子拙于言词,这名声早就传开了,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二皇子出口成章,把大皇子驳得无话可说的时候。   而且,刚才周元瑢本来是想回避的,他听到大皇子的声音后,便想着不要在他面前露面,省得给二皇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魏玄极却拉住了周元瑢的手,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指,不让他逃跑。   于是,便有了前院正门前,这一出针锋相对。   “好,好啊,魏玄极,看来你在黑风沙中死里逃生,别的本事没见涨,倒是耍嘴皮子的本事增涨了不少。”大皇子冷冷道,“你想要抓人,总得讲个流程吧,这罪还没判下来,你就按照抄家的流程来办事,不嫌太着急了些吗?本王还觉得是你和周大夫串通好了,故意要诬告无辜的裘玉阳呢!”   魏玄极一笑,道:“大皇兄,你当然可以这么想,可惜大皇兄找到人上不了台面,他在外面作威作福,胡搅蛮缠干的那些事,人人都知道,大皇兄想替他兜着,恐怕都兜不住。”   大皇子一想到裘玉阳以前的行径,顿时心里一沉。   “大皇兄,既然事情都说清楚了,我和周大夫就先走了,周大夫的手被那裘玉阳划伤,还得每天换药,这事儿耽误不得,请大皇兄让一让吧。”魏玄极的笑容消失无踪,望着大皇子时,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透出彻骨的寒意。   大皇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第106章 二更   魏玄极拉着周元瑢离开了裘家院子。   杜人五诧异地望着两人离开,回过神来,急忙问大皇子:“大殿下,您就这么放他们俩走了?”   魏玄通冷着脸道:“那要怎样,把他们两个留下,关进地牢里吗?”   杜人五不敢多嘴了,大皇子现在看起来脾气很差,少不得要拿身边人发火,他可不想当那个倒霉蛋。   虽然他也没少当。   魏玄通确实没有理由留下魏玄极和周元瑢,人家两个人是有正当理由出现在这里,不过,按照魏玄通的脾性,就算没有理由,只要他想,也能创造出理由。   真正放走他们两个人的原因……是魏玄极最后说话时的杀气。   魏玄通身处京城之中,周围都是捧着他的人,很少见到那样的杀气,仿佛是被塞北的风沙磨砺出来的一杆生铁,粗粝、森寒,散发着血腥一样的生铁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即便是魏玄通处理掉的那些和他对着干的人,也很少会流露出这样的杀气,在被逼到极限的时候,他们不是被怨恨蒙蔽了双眼,就是因为愚蠢而横冲直撞,这样的仇恨不具备杀伤力,稍加利用就可以成为他们自掘坟墓的铁锹。   可是,魏玄极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凝向他的时候,他却分明感受到了让人动弹不能的杀气,那是一种猛兽捕食时的先兆,所有被他锁定的猎物都会本能地战栗、失去行动能力。   魏玄通耻于承认,但是,在刚才那刻,他确实无法动弹,他变成了魏玄极的猎物。   那个榆木脑袋、只会横冲直撞的野蛮人,不知不觉中,成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果然,是他太心慈手软了么。   魏玄通回过头,目光阴森地望着魏玄极和周元瑢离开的方向。   *   当天夜里,京城一处民宅火光冲天,大火一直烧掉了半条巷子,还有越燃越旺之势。   周元瑢指挥着城防卫队的人从街道尽头的蓄水池中接出夏天积蓄的雨水,使用机桶和水龙把存水喷到屋顶上,一直忙活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火势扑灭。   城防卫队的长官对着周元瑢千恩万谢,表示一定会把少府寺协助灭火的功劳禀报皇上。   “还是赶快查明失火原因吧。”周元瑢说道,他抬头看向已经被烧成一团废墟的巷子。   “这是一定的,周大夫放心。”城防卫队长急忙说道。   烧毁的这处巷子,不是别处,正是大理寺查案的所在——裘家宅院。   大理寺查封的所有家当,都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这件事说是巧合谁也不信。   大皇子下手未免有些丧心病狂了,只是为了毁灭可能存在的证据,就用一把大火将整个裘家宅院给烧光了,还牵连到其他平民百姓的家宅,让这一条巷子的人都因此受到牵连,无家可归。   周元瑢望着坐在地上大哭的老百姓,心中对于大皇子的厌恶又增强几分。   这种人怎么配做皇帝,如果真的让他坐上皇位,这个国家就完了。   比起小皇子来说,大皇子才更有可能成为亡国昏君吧。   这样想着,周元瑢离开了失火的巷子。   后续是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城防卫队长并没有调查出什么结果。   周元瑢也没指望以城防卫队长的权限,能调查出什么结果。   *   隔日,大理寺的调查结果出来,向上汇报皇上。   这等小事,本来不该惊扰开平帝,不过,裘玉阳是二皇子举报的,又是大皇子派过去的人,这件事,没有人能管得了,除了开平帝。   于是,开平帝接到了这封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奏折,他只看了一眼,就丢给杨太师:“你看着处理吧,这样的小事怎么也来问朕。”   杨太师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急忙向开平帝解释了一番个中缘由。   “那就按着大理寺的结果去办吧,”开平帝摆了摆手,“玄极刚回来,就顺着他的意思吧,眼下重要的是封王、开府的事,叫他别总在灵渠那扎着。”   杨太师笑道:“二殿下是想在灵渠那找人呢。”   开平帝这才想起来,魏玄极似乎说过,他想让周元瑢来给他督建王府。   “他还真是专情,总逮着一个人使劲用。”开平帝感叹道。   杨太师笑道:“那是继承了皇上的习惯。”   开平帝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倒也是,他说魏玄极逮着周元瑢一个人用,他自己不也是逮着杨太师一个人用吗。   有能力又信得过的人太少了,何况是在权力巅峰。   “子振这是发牢骚呢,还是揶揄朕呢。”开平帝笑问道。   杨太师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再多说就成了挟功自重了。   “不过这朝堂上下做事的,哪一个不是多面手呢,”杨太师道,“既然周大夫被皇上提拔成了将作少匠,也该展现出超出一般的水平,同时让他主持灵渠工程、督建王府,应该也不是大问题。”   开平帝点点头,他想听到的就是这一句:“你先私下里去找他通个气,等到下一次大朝会,朕在宣布给玄极的封号时,会顺带说到此事。”   “是。”   *   周元瑢很快得到了杨太师的消息,说皇上会对裘玉阳的事秉公处理,现在命令已经发到大理寺,按照大理寺呈上来的调查结果,将裘玉阳关押下狱,因为扰乱事关国计民生的工程,性质非常恶劣,没有个三年五载出不来。   周元瑢有些意外,没想到开平帝这一次竟然秉公办理了。   接下来的消息就更加重量级,杨太师告诉周元瑢,因为二皇子在北狄战事中立了大功,皇上预备给他封王,封王典礼已经着礼部尚书安排下去,封王的同时,要给二皇子兴建王府,这件事二皇子希望由周元瑢来督办,皇上不想让二皇子失望,所以一切都按照他的喜好来,会在大朝会上宣布周元瑢来主持此事。   大朝会之后,兴建王府的事就要开始办了,所以,请周元瑢务必抓紧修建灵渠的工程。   周元瑢从少府寺出来,往工地上去时,看见魏玄极的马车又停在路边。   他开始迟疑,自己一开始图方便蹭人家马车,真的是开了个好头吗?现在魏玄极好像一天到晚没事做,就是把马车大摇大摆地停在少府寺门口,或是周宅门前,等着周元瑢出来。   一个皇子这样高调地接送大臣上下班,未免太奇怪了吧!   而且周元瑢也算不上什么正经大臣,只能说是国家住建局的一个设计师兼任临时包工头,距离皇子们需要的那种权臣谋士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没有拉拢的必要。   周元瑢犹豫了一下,装作没看见二皇子的马车,径自往街中间走去。   “周大夫!”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周元瑢站住脚,只见魏玄极手里端着一个霜白色青花纹的食盒,正从街对面的小食品店里出来。   如今街道治理得好了,街面上鳞次栉比的店铺纷纷开张,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小食品店、熟水店,谁不想在清新干净的街道边吃点东西放松一下呢?   少府寺对面的小食品店档次比较高,因为官员们的消费水平坚挺,店面也装饰得非常漂亮,连外带食盒都这样精巧,周元瑢不由得多了几分好奇,盯着魏玄极手中看。   魏玄极走到近前,还在呼呼地喘着气,他是正在排队买小零食的时候看见周元瑢出来了,急忙拿了食盒就出来堵住周元瑢,心里一急气息就不稳,脸上也有些泛红。   夏日的阳光下,青年神采奕奕地望着周元瑢,浑身上下透着青春萌动的气息,令人不由得感叹,年轻人真是好啊。   “周大夫,你吃过酥山吗?”魏玄极兴致勃勃地向周元瑢介绍,“这家酥山店的酥山可有名了,以前只在江南开店,现在终于开到京城,我只听吴江雪先生说过他老家的酥山多好吃,听着馋,却吃不着,现在终于可以一饱口福了。”   周元瑢只觉一个耳熟的名字飘了过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然而下一刻,魏玄极把白底青花纹的食盒打开,露出里面的红豆冰山,把周元瑢看呆了。   “这……这不是红豆冰山吗!”周元瑢惊奇地说道。   魏玄极没有问红豆冰山是什么,仙人见多识广,总是能找到以前在天上见过的东西,作为人间新奇玩意儿的对应名词。   “这下面一层铺的是打碎的冰沙,上面浇了一层西域传来的奶酥,吃起来又有奶香味,又是冰冰凉凉的,所以叫酥山。”魏玄极一边笑着介绍,一边把一支银色的小勺子递到周元瑢手中,“你尝尝怎么样?”   夏天能吃到冰激凌,这是周元瑢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毕竟这不是现代的夏天,而是连糖都是奢侈品的古代。   只是周元瑢还要赶着去城南上工,没时间跟魏玄极慢慢品尝冰激凌,他拿起小勺子,挖了一勺,象征性地吃了一口,表示对二皇子盛情邀请的回应。   “怎么样?”魏玄极期待地问道。   周元瑢点了点头,确实很爽,入口即化,感觉整个人都从燥热的环境中超脱出来了,再加上酥山上放的红豆甜浆,甜丝丝的滋味在口腔内溢开,让人感到十分满足。   “很好吃。”周元瑢又舀了一勺。   魏玄极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左侧脸颊上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元瑢哥哥喜欢就好。”   周元瑢吃到一半差点噎住,他惊奇地看向魏玄极,后者却仍然对他露出天真又无辜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不符合身份的称呼不是他叫出来的一般。   少顷,周元瑢再次和魏玄极一起坐进了豪华马车里。   两人分完了整个酥山,马车也驶到了工地。   周元瑢沉默着下了车,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魏玄极却心情愉快地跟在他身边,时不时还要拉着他说两句闲话。   魏玄极说到酥山有几种口味时,周元瑢在帐篷前停了下来,他回过头,问道:“二殿下,您上过国子监吗?”   “嗯?”魏玄极一愣,“没有。”   对,他就是没上过国子监,作为一名皇子,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因为皇子有五经博士专人教导,根本不需要上国子监。   “那你……为什么会认识吴江雪先生?”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魏玄极。   “啊,”魏玄极直想捶自己,不小心又说漏嘴了,他怎么就那么喜欢说些没用的,尤其是在周元瑢面前时,那话匣子就关不住,“有时候宫里也会请一些大儒来讲学啊,吴江雪先生是进宫来讲学的时候,我们认识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在装傻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一句反问,不显得自己心虚。   周元瑢眯起眼睛,审视了魏玄极半晌,以前他还能看透魏玄极是不是在撒谎,现在就不行了,魏玄极也是有心机的人了。   “没什么问题,不过,我觉得您还是用官职来称呼我比较合适。”周元瑢说道。   魏玄极没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对周元瑢的建议不置可否。   *   周元瑢把孙时维叫过来,让他召集起工地上的所有工匠,向他们宣布,从今往后,裘玉阳都不会再来搅扰大家的工作进度了。   工匠们如释重负,欢欣鼓舞,只觉得这是最近听到的最好消息。   接着,周元瑢告诉他们,裘玉阳走后,大家还得抓紧时间,赶一赶落下的进度,争取把灵渠工程前期最艰难的工作做完,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周元瑢就会有新任务……   “什么,周大夫还要去做别的工程吗?”   “可是灵渠工程不能没有周大夫啊!”   “一项工程都需要周大夫全身心耗在工地上了,再来一项,周大夫怎么吃得消?”   工匠们纷纷议论起来,不能理解上面派发任务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这也不是他们这种底层小民能过问的。   先有裘玉阳,又有第二项工程,这大皇子,分明是要把周大夫累死。   眼看着大家脸上都露出愤愤不平之色,周元瑢觉得最好再解释一下:“不是大皇子的工程,大家就别瞎猜了。”   众工匠们疑惑起来,不是大皇子找事,那是什么情况呢。   周元瑢安抚住大家,又把董方规叫出来,让他确定一下开凿灵渠路途中需要做的几个爆破点,提前把最关键的爆破工作做了。   灵渠工程是引水工程,在京城的南方,有数条河流从南山中流出,汇成一股,自西向东流去,这条和叫做灵河,灵河中的水非常清澈,可以直接饮用,修建灵渠,就是要造一条人工河,把灵渠中的水引到京城中。   有了排水系统,解决了积水和水污染的问题,再引进一条灵渠,解决了水源问题,京城的水体治理就算是基本完成。   在此基础上,可以兴建很多新兴的城市公共设施,比如公共浴室,中心公园,喷泉景观等等,消防、环卫工作也会更轻松高效。   周元瑢一直期待着灵渠能快些修好,距离他答应小皇子的那个目标又更近了一步。   不知怎么的,他总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满足了小皇子的愿望的话,或许小皇子的结局就会有所不同,而他被游戏意志裹挟进来这么久,也可以趁着小皇子愿望的实现,重新回到自己本来该生活的世界里。   两年了啊,虽然没处说,不过还是挺想念现代文明社会的日子的。   周元瑢交代完后续的事情,走进帐篷中。   魏玄极跟着他进来,问道:“是不是大皇子又找事了?到底是什么工程?”   周元瑢奇怪地看了一眼魏玄极:“是你的工程啊。”   这回轮到魏玄极愣住了:“我的?”   “是啊。”周元瑢把白天杨太师找他的事情跟魏玄极复述了一遍,“是给你修建王府,不过现在皇上还没有公布封王的事情,我也不能对师傅们讲。”   魏玄极只觉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在做梦一样。   在这一刻,他可以暂时地放下对开平帝的芥蒂了,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就是,开平帝对他还是有父爱的。   “真的吗?”魏玄极双手拉住周元瑢的手,“是元瑢哥哥给我修建王府吗?那实在太好了!”   周元瑢眼角的肌肉抽了抽,所以魏玄极根本没记住他之前的抗议,这个奇怪的称呼真是张口就来啊。   如果不是两个人都是钢铁直男,周元瑢会有一种被小姑娘追的错觉。   “嘶……”周元瑢飞快地把手从魏玄极手里抽出来,用力过猛,以至于扯到了伤口,他皱起眉头,摸了摸自己左臂内侧。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忘了。”魏玄极顿时一阵手足无措,“很疼吗,要不要叫御医看看?”   周元瑢失笑:“这工地上哪儿的御医,没事,伤口都快长好了,有点痒。”   “那就好,”魏玄极笑道,“你放心吧,是我的工程,就绝对不会让你受累,不过,元瑢哥哥在设计我的王府时,必须要我在你旁边才行。”   “嗯……可以。”周元瑢不咸不淡地应道。   不是他的反应过于消极,实在是,他已经可以预想到甲方在旁边指指点点、把电脑屏幕都戳出花屏的情形,不管此刻的魏玄极看起来多么好说话,在他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在走向你死我活的深渊。   然而魏玄极此刻的自我感觉还非常良好。   周元瑢稍稍松了口气,如果两个人真的能开始干正经事——比如建造王府这样麻烦的工程——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可以变得正常。   周元瑢却猜错了。   数日后,云麾将军班师回朝。   又过了数日,大朝会召开,开平帝在大朝会上宣布,此次大败北狄,云麾将军居首功,诛杀北狄狼王,二皇子居首功,他们将会得到开平帝的重赏,其余人等,也都将论功行赏。   云麾将军等武将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一个个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挤挤挨挨地站满承天殿正中的空地。   开平帝俯视着这些盔甲铮亮、雄姿英发的将领们,心中只觉十分欣慰,看看他们大晟的军队,多么威武,多么雄壮,有这些人才在,大晟定能安安稳稳地传承下去。   文以治国,武以定国,只有两边都发展强盛,大晟才能千秋万代。   “玄极如今已经到了开府的年纪,这次又立下赫赫战功,朕与杨太师及尚书台商议,决定尽早加封二皇子亲王爵位,封为武王,文治武功,二皇子当得起武功二字,往后我大晟朝之定邦安邦之事,有武王协助太子,朕也可以放心了。”   群臣下拜,齐呼圣明。   大皇子脸色难看,不情不愿地跟着俯首下拜,暗中将两只手的指甲都捏进了掌心里。   周元瑢站在朝臣的队伍最后,也跟着下拜,心中想着,该当魏玄极封王,开平帝这次倒是公正了一次。   不过,封王真是自由了很多,又可以开府,又可以拥有自己的势力,说不得还马上要娶媳妇,怪不得小皇子那么希望封王开府。   “众爱卿,平身。”开平帝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周元瑢跟着众人一起直起身子,目光不经意往二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正好对上了盛装青年笑意满满的眼睛。   就好像得到了荣誉的小孩,第一时间要向他最亲近的人炫耀一般。   承天殿上文官武将不下二百号人,魏玄极的眼里却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大家都不吭声了,呜呜……    第107章 两更   开平七年六月初一,大朝会上,二皇子被加封为武王,云麾将军升任护国大将军。   将作少匠周元瑢负责主持武王府的修建工作。   周元瑢收到了他的新任务,估摸着接下来要忙起来了,下朝之后,他便匆匆往少府寺走。   忽然间,后面有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追上来,叫住周元瑢。   “周大夫,请您等一等,二殿下还想就武王府的修建工作,与您做进一步的商议。”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说道。   周元瑢听到这话,只好停下脚步,留在承天殿前台阶旁边的阴影里。   六月的阳光十分灿烂,承天殿前广场上方的天空湛蓝如洗,周元瑢便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古代宫廷建筑,心中思量着,若是要修建武王府,在建筑风格上也应该向庄重威严的皇宫靠拢,这样看起来威风凛凛的,才符合武王的定位。   他转念又想,可是魏玄极才十七岁,还是个青葱少年,或许他并不喜欢这样沉重的风格,更喜欢江南园林式的优美精致呢?   不管怎么说,房子是给二皇子修的,修成什么样,确实要参考二皇子的喜好。   这般想着,周元瑢听见大殿台阶顶端传来一阵说话声,开平帝留下奖赏的那批将领出来了。   *羽曦犊+。   承天殿前的汉白玉平台上,云麾将军带着六名将领大步走出。   云麾将军身姿雄伟,虎步龙行,长着一张端正的国字脸,望之令人心生敬畏。   在云麾将军的左边,是杨文熙小将军,他身披银甲,俊逸非凡,不管走在哪里,都能吸引到最多的目光。   而距离云麾将军最远的一侧,一个獐头鼠目、神色鬼鬼祟祟的将领正在四下里乱瞟,似乎畏惧着某个人的出现,此人正是大皇子的眼线——裘光。   走在云麾将军和六名将领之后的,还有鱼贯而出的文官们,他们被留下确定赏赐的数量以及官职的变动,在武将们气势的震慑之下,这些陪衬的文官都远远地绕着他们走,投过来的目光中透露着羡艳之色。   走下台阶时,杨文熙落后了一步。   他的眼神熠熠发亮,俊秀的面孔上饱含着期待:“云麾将军,属下想等一等再走。”   云麾将军另一侧的老将笑道:“杨将军,现在咱们云麾将军已经升任护国大将军了,也该改口了。”   杨文熙赶紧弥补道:“属下失言,大将军,我想等等二殿下,你们先走吧。”   护国大将军闻言笑道:“你想等他,他却不等你呢,一早就跑回来了,连个信儿都不告诉我们,真是薄情的小子。”   这时,众将领身后,一个声音传来:“那是你们来的太慢,怎么走了这样久,叫我在京城好等。”   众将领回过头,就看见身穿蓝色皇子服的青年倚在汉白玉栏杆边,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二殿下!”杨文熙喜道。   魏玄极从栏杆边支起身子,往台阶下走来,盛夏灿烂的天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姿衬得越发英姿勃发。   湛蓝天空被承天殿飞檐勾勒出金色的边沿,年轻的皇子从这样辉煌的背景中走下来,宛如天降的神子,众将领不由得屏住呼吸,心中俱是萌发了一个危险的念头,二皇子真是有帝王风范。   “二殿下,您真的……还活着!”杨文熙忍不住激动道。   “杨将军,武王殿下乃是福泽深厚之人,你不要说这种晦气的话。”护国大将军正色道。   “属下又失言了……”杨文熙赶紧承认错误。   众将领忍不住笑起来,一时间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武王殿下,没想到您竟然取得了北狄王阿木汗的首级,还比我们早回来这么多,实在是令人意外。”大将军转向魏玄极,目光中透着欣赏。   “大将军。”魏玄极向大将军行礼,面上亦露出庄重之色,“恭迎您凯旋而归。”   “武王殿下身份尊贵,不必如此多礼。”大将军亦向魏玄极还礼。   几位将军和魏玄极一一见过礼,大家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一起在北疆征战的日子里。   唯独裘光的神色十分不自然,刻意躲闪在最后,不想和魏玄极打照面。   魏玄极瞥了一眼裘光,很快把目光移开,现在还没有到算账的时候,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向大将军打听。   “大将军,我有件事想问你,可否借一步说话?”魏玄极说道。   大将军点头,叫众人先行散了,他台阶的边缘处,问魏玄极是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们班师回朝之后,大皇子有没有接触过军队中的人,”魏玄极说道,“您可否帮我查一查这件事。”   大将军统帅三军,没有人比他掌握的军中信息更多,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只要大将军想知道,都能查得出来。   大将军略一思索,道:“给我一天时间。”   魏玄极点点头,又道:“您不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件事?”   大将军虎目含威,郑重地说道:“老臣相信武王殿下。”   因为相信,所以不问,相信的是人品,是能力,是半年来相处之后所熟悉的这个人。   这份相信,何其珍贵,尤其是来自于这样一位拥有至高军权的大将军的信任。   奋勇拼杀半年,出生入死,浴血战斗,魏玄极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信任,现在,他得到了。   大将军就是他最强硬的后盾。   两人在台阶边的交流不过两句话时间,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之后,便分开了。   魏玄极目送大将军走远,目光向一侧移去,裘光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台阶另一边,悄悄地想要溜走。   就在刚才,裘光看见魏玄极叫住了大将军,便竖起了耳朵,想听听他们在偷偷说什么。   奈何距离太远,两人的声音又刻意压低,根本听不见。   就这么一犹豫,裘光错过了最好的溜走时机。   “裘大人。”魏玄极开口叫道,一边向他走来。   裘光无法装作没听见了,他慌里慌张地抬起头:“武、武王殿下,小人给您请安了。”   魏玄极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里透出审视之色。   裘光心中发虚,一直被魏玄极逼到台阶侧面栏杆边缘处。   他不知道魏玄极对他私下里的行动了解到什么程度,知不知道是他故意引着魏玄极陷入黑风沙的。   越是未知,就越是害怕。   就在裘光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时,魏玄极忽然一笑。   “裘大人,别来无恙啊,”魏玄极笑道,“你我也是并肩作战的交情,怎么一回京城就生疏起来了。”   裘光一愣,意外地看向魏玄极。   什么都不知道吗?看起来是这样的。   “武王殿下身份尊贵,嘿嘿,小人哪里敢高攀。”裘光赶紧表现出狗腿的态度。   “裘大人多虑了,在我心目中,大家都是一起抗击北狄的战友,”魏玄极笑着拍了拍裘光的手臂,“若是家中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裘光的心猛地揪紧了,他直直地望着魏玄极,嘴唇嗫嚅起来。   家中……难处。   他家中难处大了!   房子被一把火烧了不说,自己唯一的儿子也被大理寺抓走了,可怜他那八十老母,被这么一惊吓,卧床多日,连话都说不利索。   裘光本以为,自己为了大皇子卖命回来,怎么也该是个衣锦还乡,风光八面,谁知,连个家都回不去了!   大皇子说好了给裘玉阳安排一个好位置,钱多事少易升迁,结果呢,升到牢子里去了,大皇子就这么放任大理寺把裘玉阳判了三年**,连帮都没帮一下。   裘光这简直就是家破人亡!   他想找大皇子理论,可是他又不敢,毕竟,二皇子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这和裘光答应大皇子的完全不同,他甚至怀疑,大皇子是不是为了报复他,所以才把他家搞成这样。   可是,如果裘光有那个本事,能以一人之力,帮着大皇子铲除掉二皇子,那他还犯得着在边关呆这么长时间吗,大皇子未免对他的期待过高了。   这样一想,裘光又怨恨起来,觉得跟着大皇子只会让自己倒霉,为什么当初就想着投靠大皇子呢。   如果他投靠的是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二皇子,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多、多谢武王殿下……小人、小人家中确实遇到一点困难……”裘光战战兢兢地说道,试探着魏玄极的反应,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想帮自己。   魏玄极爽快地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稍后我派人去找你。”   “好,好,给武王殿下添麻烦了。”裘光一见有戏,连忙摆出千恩万谢的模样,“那小人先走了。”   “去吧。”   裘光立刻从台阶上溜了下去,混进了离开的人群中。   魏玄极看着他走开,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冷冷地注视着裘光的背影,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这时,他也走到了台阶最下面。   “殿下?”周元瑢从一旁走了出来。   “元瑢哥哥,”魏玄极喜道,“久等了,我们去吃酥山吧!”   事实证明,魏玄极压根不是来找周元瑢商量正事的。   半个时辰后,两人坐进了少府寺对面的酥山店二楼。   魏玄极专门花钱把酥山店二楼买了下来,布置成私人雅座,他将坐榻设置在窗口,这样就可以和周元瑢一边吃一边看风景。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把怀里准备好的画卷拿出来,铺展在桌面上,对魏玄极说:“这是琅嬛阁里几种款式的王府建筑风格图,你看你更倾向于哪一种。”   魏玄极欣赏了一番画卷,说道:“元瑢哥哥喜欢哪个就哪个吧。”   周元瑢:???   周元瑢道:“殿下,这不是随便开玩笑的事,你还是仔细选一选,拿定了主意之后,我们再碰面进行下一步计划吧。”   看到周元瑢行色匆匆,准备脚底抹油开溜,魏玄极按住了他的手,说道:“元瑢哥哥,不必急着规划这些,时间有的是,我们先吃点东西再谈吧。”   过了一会儿,侍者提上来两只食盒,打开来是各色小菜,素四碟,荤四碟。   侍者送上银质的筷子和勺子,为两人摆好桌台,呈上佳肴。   魏玄极揉了揉肚子,道:“一大早就去参加大朝会,这会儿肚子也饿了,吃个中午饭,不耽误正经事。”   一阵小风吹来,食物的香气令人难以抗拒,周元瑢只好又坐回去。   两人享受了美美一顿中午饭,末了,把热汤喝尽,感到肚子里十分满足。   周元瑢好奇这侍者的菜肴是从哪里来的,他在京城这么长时间,也没吃过这样精致味美的佳肴。   要说能与之媲美的,就是金满堂的菜肴了,不过周元瑢没正经在金满堂吃过酒席,只是吃过几次工作餐而已,当然不能和正式的餐点相比。   “这是我雇来的私厨做的,怎么样,手艺不赖吧?”魏玄极得意洋洋地说道,“将来王府建好,私厨也会跟着我进府,元瑢哥哥嘴馋了,就过来一起吃。”   周元瑢被这个称呼叫得逐渐麻了,甚至忘记反驳。   “那我们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吗?”周元瑢问道,“吃也吃完了,喝也喝完了。”   魏玄极见周元瑢确实有些急躁,知道他是同时扛着两个项目,心理压力有点大,便打算向周元瑢说出自己的实际打算。   “元瑢哥哥,其实我是想让你休息休息,所以才把你从灵渠工程上叫过来的。”魏玄极道,“王府的具体兴建工作,你不用担心,我会找人去做,你只要从已有的方案中,选择你喜欢的就行了。”   周元瑢一愣,不需要他去管具体的修建工作吗?   “可是……皇上命令我……”   “是我的王府嘛,只要我满意就可以了。”魏玄极笑道,“所以,我会叫人照着已有的制度,多出几种方案,你看哪个顺眼,要怎么改,你告诉我就行了,我相信元瑢哥哥的眼光。其他具体事务,有军中的兄弟帮着我一起做,他们的本事可不比你手下那些工匠少。”   军队总是和工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对于工程质量要求更为严苛,这一点,周元瑢很清楚。   他也相信魏玄极能找到军中的人脉,替他解决这些具体事情——可是,这样一来,又为什么要让周元瑢来挂名呢?   因为,想让他……休息休息么?   周元瑢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明明同时兼任两个大工程的负责人,却比主持大相国寺一个小小的排水系统时还要轻松。   魏玄极每天派马车接送他去灵渠上工,还从军中找了几个管理兵卒的军官来负责具体的工匠统率工作,军官们在贯彻执行上面的命令方面,是非常的高效到位,执行能力比任何官吏都要强。   于是,周元瑢只用看一遍孙时维送上来的工程排期,跟他敲定每一阶段的进度,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会按照敲定的进度推进,等周元瑢去验收的时候,灵渠的爆破工作全都完美地完成了。   在此期间,周元瑢的大量时间,都被节省出来,跟着魏玄极一起吃吃喝喝,并在吃吃喝喝的同时,讨论一些建筑艺术上的审美问题,完全无需考虑具体落地执行的时候有多麻烦。   主持王府修建工程期间,周元瑢有种重新回到大学里的感觉,每天凭着兴趣指点江山,谈论着不着边际的事情,没有工作压力,没有甲方哔哔,只有被人供在象牙塔里的无忧无虑。   这一年多来,因为过度疲劳而亏耗的身体,竟也一点点养了回来,不知不觉间,以前合体的中衣都有点紧。   只是,有一件事,一直没有进展。   按照周元瑢的计划,云麾将军回京之后,他就该着手打探谁才是那个沟通大皇子和北狄狼王之间的中间人。   他换上赵师傅的马甲,再度出山,去找乔老板商量新的生意。   周元瑢这次提出的新点子极具吸引力,是在酥山基础上改造的冰淇淋火锅,保证乔老板推出之后,就能一炮而红。   谁知乔老板这次却展现出了出奇的定力,无论如何不为所动,哪怕周元瑢说他转头要把这个点子卖给金满堂的死对头聚珍楼,乔老板也不肯向他敞开胸怀。   “赵师傅啊,你来的真是不巧了,大爷爷正在接待贵客,金满堂从前院到后院全都戒严。”乔老板苦着脸,站在后院大门前,“所以,就算是你也不能进去。”   周元瑢就这样被无情地拒之门外,别说进去套点消息了,就连看一眼后厨都不行。   “我可是为了大爷爷出生入死,怎么现在连门都不能进了呢。”   周元瑢向乔老板表示了一番他的失望和伤心,作为心腹狗腿,最挫败的就是无法参与到主子的每一个邪恶计划中。   乔老板摇了摇头,告诉周元瑢,并不是大皇子不信任他了,而是上次出了账本丢失的事,大皇子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乔老板都不能进前院,只是因为乔老板还要组织厨师做饭,所以才勉强留下了他。   “大爷爷现在很敏感,”乔老板叹息道,“你也知道,那个谁,开始修建王府了。”   魏玄极这个名字,在大皇子面前,是个禁忌。   只要有人提到魏玄极以及相关的字眼,诸如朝阳、二、武王等等,大皇子就会大发雷霆,把他能看到的台面上的东西全都拨到地下。   “唉,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赵师傅你还是请回吧。”乔老板冲周元瑢摆了摆手,退后一步,把门“砰”地关上。   这就是周元瑢最近一次见到乔老板的经历。   金满堂这条完美的信息来源渠道,竟然就这么断了,周元瑢有些不能接受。   不过,他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那就是,中间人很有可能就在金满堂里。   如果能潜入到金满堂中,一定可以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但是,相应的,难度也非常大。   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的大皇子是不可能再让账本失窃这种事发生第二遍了。   周元瑢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还是得告诉魏玄极。   但是又怕引起他的怀疑。   周元瑢明面上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大皇子的小道消息呢。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周元瑢准备再走一次“小皇子的梦中仙人”这条路。   当天晚上,庆阳宫后面的小花园里,周元瑢把“大皇子和北狄狼王之间的中间人可能就在金满堂里”这件事告诉给小皇子,让小皇子见到他二哥的话,就告诉他。   “仙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二哥呢?”小皇子眨了眨眼睛,一脸单纯地问周元瑢。   “仙人有仙人的法力,可以获取一些消息……但是你二哥可能不能理解,我怕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才让你转达的。”周元瑢直接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仙人是不希望二哥知道你这样为他的事着想。”小皇子说道。   周元瑢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二皇子待我很好,我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只是投桃报李吗?”小皇子歪过头。   周元瑢觉得他崽最近很奇怪,每次谈到二皇子,都要旁敲侧击地问一问周元瑢对他的感觉。   以至于周元瑢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自己对二皇子到底是什么感觉。   一想到第二天能见到他,就觉得很愉快。   出门前希望能见到他的马车停在路边。   中午吃饭前会忍不住猜想,今天私厨又做了什么。   喜欢看到工地上的军官们,一脸仰慕地提起武王殿下。   一个人在灵渠工地上做事的时候,就会想二皇子什么时候来接他,这次给他看的建筑设计会是什么样的。   在二皇子的纵容之下,周元瑢在王府的建筑设计中增加了很多个人喜好明显的部件:精巧的花园,可以穿梭其中的假山,建立在小山丘上的三层观景台,像画舫一样“停泊”在湖边的水榭……那些充满着古人巧思的园林建筑,周元瑢以往只能在书本里看一看,从来没有机会真的设计它们。   现在,机会来了,周元瑢把它们加进了武王府的建筑规划中。   如此一来,他就更加期待,武王府落成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   一种奇怪的萌动正沿着血管痒痒地爬上心间,周元瑢忍不住暗中攥住了袖子。   他目光闪烁地反问道:“不是投桃报李,还能是什么?”   小皇子似乎有些失望。   时机……好像还没到。   周元瑢见小皇子又蔫了,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软软的头发手感还是那么好,让他想到了同事从家里带到办公室的小猫。   *   第二天早上,周元瑢收拾停当,走出周宅大门,就看见停在路边的豪华马车。   “元瑢哥哥!”魏玄极正坐在马车前面驾车的地方,无聊地晃着长腿,看见周元瑢出来,他立刻支起身子,冲周元瑢挥手。   周元瑢上了马车,魏玄极跟他并排挨着。   车夫一声呼哨,马车摇晃了一下,缓缓行驶起来。   “元瑢哥哥,我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魏玄极正色道。   周元瑢稀罕地瞧着魏玄极:“你有正经事?”   魏玄极笑道:“那是,是关于魏玄通的。”   周元瑢这才收回了玩笑的态度:“怎么样,有线索了吗?”   他心中想道,小皇子的办事效率也太高了,昨天梦里才跟他传递了消息,今天一早,魏玄极就来找他说件事。   想一想魏玄极一大早就从宫里出来接他,小皇子是什么时候告诉魏玄极的呢?难不成天没亮就跑到朝阳宫去了么?他们兄弟俩关系倒是很好,只是从来没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场面。   魏玄极道:“我是想告诉你,不必再去挖魏玄通和中间人接触的证据了,我已经有了物证,可以证明魏玄通有罪。”   周元瑢惊奇:“什么证据?”   “你还记得裘光么?”魏玄极道,“他们家现在被大皇子搞得家破人亡,家宅被大皇子的手下一把火烧了,街坊有人目击到,再加上裘玉阳也没保住,下了大狱,如今裘光正在积极联络我,打算背叛他的旧主子。”   “你打算让他做人证?”周元瑢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这个人两面三刀,嘴巴里没有实话,我并不相信他,不过眼下的情况是,他需要我的救助,如果我不伸手帮他,他在京城就混不下去,”魏玄极说道,“所以,我让他交出与大皇子的通信,并且把这些信匿名呈报给皇上。”   “可是,这样做的话,他连命都没了,他怎么会听你的呢?”周元瑢指出其中的矛盾之处。   “信件中提到裘光的部分已经被抹除,只能看出信件出自端阳宫,”魏玄极胸有成竹地说道,“你放心吧,只要这些通信交到含澜殿的书案上,父皇一看就明白了,有些东西再怎么遮掩也不会变的。”   周元瑢仍然有些担心,但是魏玄极自信十足,确信这一次捏死了魏玄通的把柄,一定能在开平帝那里掀起惊涛骇浪。   而且,匿名上书,开平帝就算想追查是谁把这些信摆在他桌上的,也无从查起,魏玄极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开平帝怀疑。   “可是,你确定皇上不会像以前那样包庇大皇子么?”周元瑢忍不住质疑道,“以前就算你有理,大皇子没理,皇上都要偏心大皇子那一边,何况这种会引起朝堂震动的大事。”   “话是这么说,但魏玄通犯下的罪实在太大了,谋杀自己的血缘亲人,这件事,父皇不会轻易放过的。”魏玄极笃定地说道。   周元瑢叹了口气。   在听到魏玄极提及“父皇”二字时,那种淡淡孺慕的情愫,仿佛萦绕在唇齿之间。   虽然已经对开平帝失望无数次了,可是毕竟还是他的血亲,是他的儿子,魏玄极还是对开平帝存有幻想,希望他的父皇对他也还保有一丝丝的父爱。   这份幻想,让眼前意气风发的青年皇子显得有些可怜。   周元瑢没有再说什么,他没有权力去打破这份幻想。   而且,他也不能预计,皇上看到大儿子谋害二儿子的证据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也许就会像魏玄极说的那样,这种触及底线的问题,皇上真的无法再包容大皇子,他可能会震惊,会反思,至少给大皇子一些惩罚,让这个已经偏离正轨太远的大儿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那样一来,魏玄极心中的委屈和不平,或许能够化解一些,至少不要让他想起童年时,太过难受。   “好吧,”周元瑢叹息一声,“但你一定要做得谨慎,千万不要让皇上怀疑到你头上。”   “我知道。”魏玄极扬起笑容,“你放心吧,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   当天晚上,一封匿名信出现在含澜殿的书案上。   开平帝每天晚上都会看一看新近递上来的折子,今晚也不例外。   他喝了一点西域酿酒法酿的葡萄酒,这会儿正心情舒畅,往书案前一坐,就打算开始晚间的办公。   信是在开平帝拿起第一封奏折的时候,两封奏折中间掉出来的,开平帝还迟疑了一下,怎么会有人把不是奏折的东西夹在奏折中间送过来,这也太不严谨了。   这样想着,开平帝把信展开,决心看一看到底是谁这么马虎。   他的目光本来是放松而愉快的,却在看到第一行字时,呆住了。   越往下看,越是心惊!   周遭的空气都变凉了,开平帝握着信纸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瞪着眼睛,把信读完,忽然间用力一抓,将信纸抓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   含澜殿中传来低沉的怒吼,仿佛中了冷箭的猛虎,毫无防备,痛彻心扉,却又不知道这冷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想要寻找一个发泄口都不能!   *   深夜,开平帝急召大皇子进含澜殿,关上大门,谁也不许进去。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皇子一夜未归,大皇子的随从在含澜殿前站了一晚上。   第二天,开平帝称病,没有上早朝。   第三天也没上。   宫里发生的事,都是大事,尤其是这等皇上深夜急召大皇子的动静,简直是惊天动地,震撼朝堂。   臣子们在大太监第二次宣布“皇上今日不上早朝”的时候,纷纷的议论已经达到顶峰,各种谣言漫天乱飞,有说皇上犯了急病,可能马上就要驾崩,叫太子去是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也有说是太子又犯了错误,把皇上给气病了,别看现在风平浪静,过不久可能就会发生地动山摇的大事。   大家都人心惶惶,在这样的变动之际,没有人想站错队,然而宫中的风向实在难以捉摸,没人知道前一天晚上含澜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着摸不透风向就看杨太师怎么做的安全守则,朝臣们一个个都暗中观察着杨太师的反应,甚至有急躁的直接上去问杨太师,皇上和大皇子到底怎么回事。   杨太师还是一贯的一问三不知,脸上的表情保持着适度的懵逼,众臣见杨太师还是铁桶一般,一点口风都不露,只能失望离去。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杨太师这次是真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杨太师心里比他们更慌,因为,头一次,开平帝遇到大事,却没有召见他。   这比召见他还可怕。   说明这件大事,是开平帝从未遇到过的,甚至无法向任何人寻求意见的大事,杨太师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开平帝连夜召见大皇子,而且对外绝口不提。   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大皇子犯了绝对无法饶恕的错误,以至于开平帝只能自己消化这个错误。   然而,事情后续的发展,却让杨太师头一次怀疑自己猜错了。   大皇子仍然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朝堂上,在开平帝无法主持朝政的时候,替他收揽奏折,安抚人心。   数日后,开平帝的身体恢复了,早朝又重新开启。   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再次出现在群臣面前的开平帝,整个人都像是苍老了十岁。   杨太师忧心忡忡,多次暗中向开平帝表示,有什么难题都可以找他商量。   开始开平帝却别开了脸,对杨太师守口如瓶。   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早朝结束,开平帝退朝,大皇子紧跟着开平帝一道离开。   *   “还是什么都没说么?”   武王府的地界上,房室只搭了一个架子,部分台基还在建设中,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木材、石料,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味。   魏玄极屏退左右,只留下他留在朝中的线人。   “没有,今天早朝,皇上倒是来上朝了,但是什么都没说,只听了听各地的奏报,就退朝了。”线人如实答道。   “大皇子呢?”   “大皇子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甚至精神头还要好上几分,他是跟着皇上一起走的。”   “呵。”魏玄极不由得冷笑一声,“他们爷俩说话了吗?”   “没有。”   “好,你先下去吧,别让人注意到。”   “是,武王殿下,臣告退。”   线人从一条小路离开,凌乱的施工现场,只剩下魏玄极一个人。   周元瑢穿过刚刚搭建起来的门廊,走过中门,带来后院时,就看见魏玄极一个人站在废墟中间。   他周围的台基、石制的栏杆,全都东倒西歪,上面残留着被利刃划过的痕迹。   魏玄极手握剑柄,切金断玉的名剑墨痕插在废墟中间,通体漆黑,不见一丝反光,魏玄极便拄着这柄剑,身体向前弓着,如同失去一切的败军之将一般,沮丧,气馁,浑身上下散发着自暴自弃的气息。   周元瑢只觉呼吸一窒。   “周大夫,您来了。”弹剑从旁边的树影里走出来,他一直守在那里,不让任何人通过。   当然,周元瑢是例外。   “弹剑,你家殿下这是怎么了?”周元瑢问道。   “您上去一问便知。”弹剑答道。   “……好吧。”周元瑢叹息一声,举步向废墟中走去,跨过许多木材和石块,来到魏玄极面前。   走得越近,周元瑢的窒息感就越强。   这些木材和石料,得磋磨了多少功夫,才到现在这样能营造房屋的程度,又费了多少力气,才运送到工地现场,一下子全被砍坏了,肯定要重新换一批。   虽然不是周元瑢负责具体工程,但是他忍不住就要心疼军队里的工匠们,以及魏玄极的钱袋子。   可是,当他看到魏玄极消沉的模样时,又不忍心责怪他了。   曾经神采奕奕、顾盼神飞的天之骄子,如今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真正值得唾弃的是那个把魏玄极变成这样的人。   周元瑢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殿下……”周元瑢靠近魏玄极,试着同他说话,“我来了,你有什么不……”   话还未说完,魏玄极手里的剑歪斜掉在地上,青年像个受欺负的孩子一般,一下子扑进周元瑢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你终于来了。”青年的声音十分委屈,贴着周元瑢的脖子蹭了蹭,接着,把脸埋进他肩膀,这样贴着他站了好一会儿。   青年的体格毕竟不是小孩,周元瑢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撞倒,然而,魏玄极穿过他肋下的手,牢牢地扣在他身后,将他抱回自己怀抱中。   周元瑢感到两人的呼吸和心跳都汇在了一处,微妙地互相回应着。   他脸上微热,稍稍有些尴尬,然而此时情绪低落的魏玄极,却让他不忍心推开。   周元瑢抬手轻拍魏玄极的后背,安抚着他。   这样依偎良久,直到风都静了下来。   “我没有父王了。”青年轻声说道。   果然是这样。   魏玄极说要行动,他不是那种拖延的人,那么就是已经行动了。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宫里一点变化都没有,周元瑢在少府寺也没听到任何风吹草动。   明明是那么大的事,大皇子指使远在边关的线人谋杀二皇子,一个儿子谋杀另一个儿子,证据都摆在了开平帝眼前,开平帝却像是一个死人一样,毫无动静。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而对着这样的父亲,还存有一丝幻想的魏玄极,也在开平帝的沉默中,醒悟过来。   原来他,从来就没有父王,他以为的那个父王,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自己的亲生骨肉。   否则,又怎么会为了另一个儿子的名誉,强行将这样耸人听闻的罪行压下来。   “这种父王,不要也罢。”   周元瑢清淡的声音在魏玄极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的地雷x1~    第108章 两更   王府的废墟之上。   魏玄极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他也没想到,竟然会听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周元瑢对他说:这种父王,不要也罢。   周元瑢的这句话,就仿佛让他从狭窄黑暗的世界里出来,心头一松,眼前又是豁然开朗。   很多东西是魏玄极没有办法选择的,出身是这样,父王也是这样,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失望,难道他还不清楚么,开平帝只是大皇子的父王,并不是他的。   只是在开平帝向他示好的时候,他又巴巴地跑过去,对着他幻想中的父亲,产生了许多期待。   而这一次匿名上书的结果,分明已经告诉魏玄极,你是在痴心妄想,如果今天你死了,是大皇子干的,开平帝还会帮着大皇子隐瞒罪行呢。   ……   周元瑢始终观察着魏玄极的神色,希望他不要钻进牛角尖里,眼看着魏玄极的表情渐渐变得缓和,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其实,这样的结果已经可以预料,周元瑢对开平帝是没有什么滤镜的,他还记得养成小皇子游戏的结局,是小皇子杀父杀兄,登基上位,那时候他不理解小皇子为什么这么做,后来,他渐渐明白了。   因为开平帝,从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身为开国之君,固然有很多雄才大略,才能建设出这样的伟业,然而,在养育几个儿子的过程中,他明显是不称职的。   “我还以为你会对我说,五经博士他们说的那老一套。”魏玄极轻笑一声,眼中闪过嘲讽之色,“不管怎么说,皇上也是你的父亲,他这样做,一定是有他的深意的。你应该体谅他。”   周元瑢摇了摇头,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何况他也知道魏玄极的经历,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元瑢哥哥果然超脱,”魏玄极转过头,脸上的沉郁之色不见了,变得和往常一样,“有你这句话,我感觉心里轻松了很多。”   两人在废墟上又坐了一阵。   魏玄极道:“既然匿名上书的事情已经失败,我想,大皇子也看到了匿名信,多半能猜出来是我幕后主使的,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周元瑢也是想跟魏玄极计划一下后续要怎么做,看到他这么快就恢复了理智,心中涌上欣慰之意。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周元瑢问道。   “我会打点起十分精神,来应对大皇子的反扑,元瑢哥哥你也要小心,我给你派几个人,暗中保护你吧。”魏玄极提议道。   “这就不必了,你先顾好你自己,我这边,已经有周元琦做我的贴身护卫了,他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周元瑢立刻说道。   他可不能被魏玄极的暗卫盯着,否则他要变装成赵师傅的时候怎么办,岂不是寸步难行?   还好有周元琦这个贴身护卫可以抬出来应付一下。   “这……二哥的水平,我当然是信服的,我只是担心你。”魏玄极仍是不大放心。   “你放心吧,我也就是往灵渠上跑一跑,其他时间不都扑在你王府的工程上吗。”周元瑢笑道。   说是王府的工程,其实主要是和魏玄极在一起吃喝玩乐。   魏玄极想了想,也是。   “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继续寻找那个和大皇子接头的中间人。”周元瑢正色道。   魏玄极点点头,确实如此,本来,他还想着只要有了裘光的物证,就能解决掉大皇子。   现在看来,投匿名信实在是愚蠢的举动,那些证据若是公开来,都要比暗中交给开平帝来得有效。   可惜,物证只有一份,眼下说不定都被魏玄通撕成碎片喂了端阳宫的狗。   必须要重新寻找物证。   两人在这一点上达成默契。   *   数日后的清晨。   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朦朦胧胧的晨雾之中,周遭的一切看起来都那样赏心悦目,城门巡卫队的士兵张云一大早起来履行公务,走在城墙上面,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观察着四周。   忽然间,他看到护城河里飘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像是布口袋,但又不大对。   张云叫来一同巡逻的赵虎,让他看看那东西是什么。   赵虎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嚷嚷道:“浮尸!护城河里有浮尸!”   巡逻队的人听闻到这样的喊叫声,都围了过来,扒在城墙边上往护城河里看。   晨雾渐渐散开,河水清亮的河面露出来,那“布口袋”也变得越发清晰。   这一回,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着中衣的中年男性,看打扮像是在家里睡觉,可是,他所处的地方却是冷冰冰的护城河。   少顷,巡逻队众人合力将浮尸捞起,仔细辨认了一番。   “这人长得有点眼熟啊。”有人说道。   “我也觉得有点眼熟。”另一人接话道,“到底是谁呢?”   “裘队长!”先前说话的那人不由得一捶手心,叫道,“很像咱们之前那个队长裘玉阳对不对!”   “确实像,但是年纪对不上啊……”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番,也没议论出个结果,只好先把护城河里捞上来浮尸的事情上报衙门。   很快,浮尸的身份查出来了。   是裘玉阳的爹,裘光。   这消息传到周元瑢耳中时,周元瑢正在雅座里跟魏玄极吃饭。   “裘光死了。”魏玄极放下筷子,擦干净嘴巴,十分冷静地对周元瑢说道。   “什么?”周元瑢诧异,“怎么死的。”   “今天早上在护城河里发现的尸体,”魏玄极垂下眼睛,“身上有很多伤,看起来死前是受了一番折磨,不是意外,那人手段非常狠辣,虐杀裘光之后,又把他的尸体抛在护城河里。”   周元瑢沉吟道:“抛尸在护城河里,这行动非常嚣张啊,护城河每天早晚都有人巡逻,分明就是想让人发现,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不错,”魏玄极道,“浮尸是今天早上发现的,说明抛尸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巡逻之后,巡逻之后,城门就关闭了,这个时候,还能越过城墙到护城河里抛尸,说明此人手段非常。”   两人对视一眼,幕后主使是谁,他们心中都有数。   大皇子果然已经看过匿名信了。   虽然匿名信上抹掉了裘光的名字,可是信是大皇子写的,他一看就知道是谁举报了他。   开平帝也是对这个儿子包庇到没有底线,不仅没有惩罚他,还给他看了物证。   雅间内一片沉寂。   裘光之死,虽然是可以预料到的结果,可是,一想到大皇子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还借着杀死裘光向魏玄极示威,周魏两人的心情就不会太好。   “可惜了。”周元瑢叹道,“裘光这个人身上还有可能挖到更多线索,就这么被杀了。”   魏玄极道:“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他真的知道那个中间人是谁,也不至于什么都不跟我说,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打探到那个人的身份的。”   周元瑢看向魏玄极,他忽然想起来,魏玄极曾经对他说过,他这一支部队中,有两个兄弟没能躲过黑风沙的灭顶之灾,牺牲在了茫茫的朔北荒漠之中。   而导致他们牺牲的人,就是裘光。   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魏玄极,应该是对裘光恨入骨髓的。   可是,魏玄极却能做到忍住仇恨,若无其事地利用裘光为他办事,这份心理素质,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仇恨并没有毁掉魏玄极,而是让他站到了更高的位置。   现在,裘光惨死,大约也是魏玄极心中希望的,所以,他没有派任何人去保护裘光,任凭这条线索断掉。   周元瑢似乎隐隐地猜到了,大皇子之所以能用这样的手段耀武扬威,某种程度上也有眼前这位二皇子默认允许他这样做的原因。   “你上次对我说,那名中间人可能住在金满堂里,我叫弹剑派人去查探,发现大皇子确实把金满堂护得像铁桶一般。”魏玄极继续说起他最近的行动,“想要进去并不容易,所以至今都没有查到一点关于那个中间人的消息。”   “大皇子毕竟吃过一次亏了,怎么还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呢。”周元瑢摇了摇头。   上次偷账本已经让大皇子狠狠地跌了一跤,这次肯定就不会再犯上次那样的错误了啊。   “不过,我倒是打探到了一件很稀罕的事儿。”魏玄极笑着说道。   “什么?”   “大将军班师回朝那一天,我请求大将军帮我查一查,大皇子在他们回来之后有没有接触他们的人。”魏玄极道,“你猜怎么样,大将军告诉我没有,大皇子没有接触军队里的人。”   周元瑢惊讶,难道他们猜错了?不过,看魏玄极的表情,倒不像是猜错。   “但是,大皇子接触了另外一批人,那批人是跟着军队一起回来的瀚海商队。”魏玄极道,“据说带来了很多北方和西域的奇珍异宝,还进献给了皇上一件祥瑞,可以延年益寿,让皇上龙颜大悦。”   “他们……不会住在金满堂吧?”周元瑢问道。   “他们住在朱雀街上,是皇上专门给他们提供的园子。”魏玄极答道。   显然,魏玄极已经把瀚海商队的事情,能打听的都打听了一遍。   所有线索都指向瀚海商队,说明这个商队有问题,但是魏玄极打探之下,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这群高鼻深目的异乡人,看起来似乎只是作为远游商队来到大晟的京城游历一番的。   话说回来,还是得进入金满堂一探究竟。   周元瑢思索片刻,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进入金满堂,就是有点……麻烦。”   “哦?”魏玄极的兴趣起来了,他都想不到要怎么进入金满堂,周元瑢竟然有主意,难不成是用仙法飞进去吗?   “你知道我一直在修建京城的排水管道吧……”周元瑢道,他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好,有些监守自盗的意味,所以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魏玄极的眼睛则亮了起来。   “你是说埋在地下的排水管道?”   “是……”周元瑢迟疑道,“排水管道四通八达,是可以通到京城的任何地方的,上面还连接着竖井,应该可以潜入金满堂的前院,我记得那个位置好像有分布竖井。”   魏玄极握住了周元瑢的手,由衷赞美道:“元瑢哥哥,你真是我的贵人,有了你,抵得过千军万马。”   周元瑢脸上一热,连忙把手收回去:“你要答应我,不能用排水管道干奇怪的事情,这是城市公共设施,不是用来违法犯罪的。”   魏玄极知道周元瑢他们的那个神仙国度是十分重视法度的,毕竟大家都是神仙,素质比较高,不会像人间这般为了权力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格外注重手段的正当性,魏玄极是可以理解的。   “我答应你,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随便用这种方法的。”魏玄极信誓旦旦地说道。   两人又商议了一下潜入金满堂行动的细节。   “我先回去拿排水系统工程图看一看,确定了路线之后,我和你一起去,排水管道中有些设置,光是从工程图中看不出来。”周元瑢道。   魏玄极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地下的污浊之气。   “没事,我的身体已经养好了,在灵渠上走一天也不会累,”周元瑢笑道,“胳膊上的伤口也彻底愈合了,没有任何拖累。”   魏玄极垂下眼睛,看向周元瑢的左手:“能让我看看吗?”   “行啊。”周元瑢将袖子拉起来,露出左手手臂,他的皮肤本来就白,再加上被布带捂了这么长时间,手臂内侧的一段白得就像承天殿前的汉白玉栏杆一般,只见白璧之间,一道淡淡的疤痕留在那里,仿佛玉质之中的一线纹理。   魏玄极的手掌抚上那道伤疤,拇指轻轻摩挲着。   周元瑢只觉心跳猛地增快。   他眼皮一跳,稍稍挣扎,把手臂从魏玄极手中挣脱出来,重新盖上袖子:“真的没事了。”   “怎么会这么长,”魏玄极却说,“你骗我。”   周元瑢哭笑不得,心想你让裘玉阳划的那一道伤口,可比我这个狰狞多了。   “当时一定很疼。”魏玄极眼神间有些难过,为什么仙人受伤的时候他不在旁边。   不过没关系,很快,除掉了魏玄通,他就可以放松心情时时陪伴仙人左右了。   魏玄通,必须要为了仙人手臂上这一道伤口付出惨痛的代价。   周元瑢收起手臂之后,见魏玄极的目光从难过又转向阴沉,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   *   隔天晚上,周元瑢和魏玄极在朱雀街上一处空寂无人的院落碰面。   弹剑跟在魏玄极身后,手中捧着两件夜行衣。   魏玄极示意弹剑回避,他带着周元瑢进了里屋,叫他试试这件夜行衣是否合体。   周元瑢迟疑道:“我穿的这套衣服不行吗?”   这可是周泰推荐给他的款式,适合上梁、屋顶行走。   “这套夜行衣是用特殊材料制作的,即便沾到水也能很快干透,而且表面光滑,可以减少摩擦,几乎没有声音。”魏玄极介绍道。   简单来讲,就是有钱有门路才能定制到的上等货色。   在这一点上,正得势的武王殿下,当然要比前朝大将军来的厉害。   “而且,我们用完了就可以烧掉。”魏玄极道,“排水管道里浊气太重,下去一次,身上穿的就不能再穿,元瑢哥哥这一套衣服很好看,还可以穿回家的。”   周元瑢不得不佩服魏玄极想的周到。   “好吧,我试试。”周元瑢道,“麻烦你了。”   魏玄极扬起嘴角,将给周元瑢的那一套夜行衣放在里屋的床榻上,他抱着自己那件到隔壁屋去。   这个空院子是他叫弹剑买下来的,因为周元瑢说从这里下排水管道最方便,可以途经最少的管道,到达金满堂的竖井。   眼下,院子里静悄悄,屋里只有换衣服的声音。   魏玄极飞快地换上夜行衣,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转身掀起门帘,走了出来。   他在中间的厅堂里等了一会儿,里屋的门打开,一身夜行衣的周元瑢从门缝中侧身出来。   这身夜行衣正好合体,周元瑢自己挑的衣服都没有这么合适,他惊奇地拽了拽贴合着身体的腰线,说道:“这件衣服真合适……我自己报尺码都做不出这么合适的衣服。”   魏玄极得意洋洋地一笑,左边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那当然合适了,可是他用手臂抱过的尺码。   *   到了下井的时候。   弹剑掀开井盖后,放下一道软梯,垂向井底。   “我先下吧。”周元瑢走到井边,就要行动。   “等等,我走前面,你跟在我后面,弹剑点后。”魏玄极说道,“你给我指路就行。”   “有些拐弯的地方,可能没有那么明显,要不然还是我走前面比较稳妥?”周元瑢不大放心。   “你跟我近一点,不就能第一时间看到暗门了吗?”魏玄极笑道。   周元瑢无奈,只好依从他。   魏玄极先利索地下井,周元瑢紧随其后,弹剑隔了一阵才下去。   到了地下,走进排水管道之中,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污浊,魏玄极举起一种夜里会发光的珠子照亮,光芒映亮了排水管道内的轮廓。   在周元瑢的指挥下,魏玄极很快拐进了朱雀街的主排水管道之中,这些管道有一人多高,可以容两个人并排通过。   “就在这里。”周元瑢贴近魏玄极耳边,飞快地对他说道。   魏玄极一点头,向一侧转去。   两人的手一直拉在一起,前后也不过距离半步。   有时候魏玄极走得慢一些,周元瑢就会不小心撞到他。   这样走了一阵,上方出现竖井。   周元瑢拉了一把魏玄极,仰头示意他往上看。   魏玄极抬起头,看到竖井后,捏了捏周元瑢的手,表示知道了。   接着,魏玄极把周元瑢牵到一边,让他在距离竖井有几步路的地方等着。   魏玄极松开了他的手,一边仰着头往上看,一边向竖井左侧的墙壁走去。   周元瑢只觉得眼睛前面花了一下,魏玄极就不见了!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顾不上什么,往前紧走了两步,向上看去。   只见魏玄极已经爬到了竖井中间,两只脚卡在井壁上,保持自己不会滑落下来。   魏玄极低下头,看见周元瑢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笑着冲周元瑢摇了摇手。   “你怎么上去的。”周元瑢做口型。   “直接上。”魏玄极回答道,“我上去看看,你在这里不要动,等会儿下来找你。”   说完,魏玄极便像猴子似的蹿上去了。   周元瑢一直仰着脑袋,看着魏玄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他举起左手,手中正握着魏玄极刚才塞给他的发光的珠子。   魏玄极上去没多久,弹剑就循着光找了过来,周元瑢告诉他武王殿下已经爬到竖井上面去了,弹剑点点头,也没往上看,就走到了一边,站在管道内壁边缘。   “我们不上去吗?”周元瑢忍不住问道。   弹剑一向和魏玄极如影随形,这次竟然不陪着他主子上去。   说实话,周元瑢也有点好奇,金满堂里招待的贵客到底是谁,他也想上去看个究竟。   弹剑却摇了摇头,继续呆在墙角,站成一朵壁饰。   少顷,上面传来一阵响动。   弹剑伸手拉住周元瑢,两人换了一个位置。   弹剑向上看去,警惕地打量着黑暗中的形势。   上面的声音又消失了。   周元瑢心也提了起来,不知道魏玄极在上面遇到了什么,他推了推弹剑:“要不你还是跟上去看看吧?”   弹剑回过头:“主子叫我守着周大夫,哪儿都不要去。”   “可是……”   弹剑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周元瑢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侧脸线条。   又忐忑地等了一会儿,有东西从上面坠下来,沿着墙壁一直滑到排水管道底部。   动作之轻盈,让人误以为是一只野猫。   周元瑢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是魏玄极。   魏玄极从排水管道底部站起身,冲弹剑一摇头,弹剑立刻拉住周元瑢,后退一步,让出竖井正下方的空间。   这时,上面射下来一道光,像是有人提着灯照亮竖井口,想看看井下面有什么东西。   那光照了一阵,又收了回去,周元瑢听见上面传来挪动石头的声音,井下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周元瑢把发光的珠子从袖子里拿出来,微光勾勒出三人的轮廓。   “走。”魏玄极果决地说道。   *   三人回到空置的院子,换上干净衣物,回到院子中间。   周元瑢看向魏玄极:“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了。”魏玄极脸上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意,“金满堂前院住着的人,是瀚海商队的乐师。”   “乐师?”周元瑢惊奇,“难道说,大皇子和北狄狼王之间的中间人,竟然是个乐师吗?”   “也有可能是乔装成乐师,不过,我听见他在弹奏一种北狄特有的乐器,叫布尔勒。”   魏玄极向周元瑢形容了一番这种用动物骨骼和马鬃制成的乐器。   “瀚海商队的乐师,竟然在弹奏北狄的乐器。”周元瑢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点。   “不错,他们号称是从西北方来的商队,经过瀚海,为了安全到达京城,才跟着云麾将军的部队一起,”魏玄极道,“他们本来应该和北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调查中,这些人里也没有北狄人。可是,就在刚才,我听见那个乐师在弹奏北狄特有的乐器,声音很像二胡,但本质上不是同一种乐器。”   “这说明瀚海商队中确实有北狄人。”周元瑢道,“这个乐师,多半就是大皇子和北狄狼王之间联络消息的那个关键的中间人了。”   魏玄极一点头。   这趟潜入金满堂,真是没白去,收获甚大。   也无怪大皇子把金满堂围得铁桶一样,若是让人撞见了他的客人在弹北狄的乐器,事情就大条了。   不过,只是探到了大皇子和北狄人在来往的消息,并不能搬倒大皇子。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们必须想个稳妥的法子才是。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周元瑢问道,“要向朝廷举报金满堂么?”   魏玄极却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说:“让我想想。”   *   为了防止大皇子在匿名信事件之后继续反扑,魏玄极还是派了两个人守在周家和少府寺中,在魏玄极顾不到的地方,替他保护周元瑢。   周元瑢也因为这个,不大方便再变装成赵师傅,每天只能规规矩矩地上下班,虽然他心里抓心挠肝地想知道魏玄极接下来到底打算怎么办。   可是,魏玄极就像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一般,不再提起。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又到了秋风送爽的季节。   中间没有再出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连端阳宫都变得安静下来。   九月初一,武王府主体落成。   为了赶上武王殿下的封王大典,魏玄极手下军队里的那些人做工格外卖力。   封王大典这一天,魏玄极会先参加宫中的典礼,由开平帝亲自授予他武王的头衔,赏赐他王爷级别的一系列用度。   礼部尚书主持自此封王大典,因为是大晟朝的第一个王爷,所以一切规格都按照国库允许的最高级别来。   再加上开平帝的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愧疚感,他特别召见了礼部尚书,要求他一定要把封王大典办好。   在宫里走完典礼流程之后,就是宫宴,大家吃饱喝足,看完表演,就要欢送武王殿下出宫。   封王大典的最后一个环节,武王殿下从朝阳宫中迁出,在新修建的武王府中落定,从这一天开始,魏玄极就正式拥有了自己的王府,开始过上逍遥自在的宫外生活。   魏玄极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封王大典还没到,他已经派人开始搬家,把朝阳宫中需要保留的东西都搬到武王府中,至于那些老派的家具,魏玄极都没留,过去之后全都用新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封王大典当天,魏玄极一早就换好礼服,几个礼部官员教他怎么走位,怎么说话,在典礼的流程中需要做些什么,魏玄极都一一答应。   装束完毕,准备出发,魏玄极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真是无可挑剔。   想必元瑢哥哥看到了,也会很喜欢。   与此同时,大皇子一脸阴沉地站在端阳宫的寝殿内,金丝错线的盛装都压不住他脸上的煞气。   “大殿下,现在出发吗?”杜人五在旁战战兢兢地问道。   “朝阳宫那边,动身了么?”大皇子阴恻恻地问道。   “刚出发。”杜人五禀报道。   “好。”大皇子道,他注视着等身的铜镜,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就让我亲爱的弟弟再快活一天罢,以武王的身份死去,是多么荣耀的事啊。”   各宫车马赶到宣政殿,封王大典正式开始。   宣政殿位于举办大朝会的承天殿和皇帝的寝宫含澜殿之间,这里一般会举行一些重要的仪式,皇帝也会在这里接见重要的外国使臣。   今日,开平帝把这两件事一齐办了。   在封王大典上,一帮高鼻深目的异族人穿戴着本民族的盛装,前来观礼,他们出现在朝臣队伍之中的时候,引发了许多人的瞩目。   开平帝笑着让他们坐下,并告诉群臣,这是跟着大将军一起回来的瀚海商队,正因为大将军打败北狄,清理了大晟和瀚海之间的阻碍,这些商队才能进来和大晟人做生意。   边境贸易的繁盛,也可以说明综合国力的强盛,试问哪个皇帝不想体验一把万国来朝的荣耀,因此,瀚海商队来到大晟京城,受到了开平帝隆重的接待,甚至允许他们来旁观大晟的皇子加封王爷的典礼。   当本次典礼的主角二皇子魏玄极出现在台阶顶端时,瀚海商队的异族人们和其他朝臣一起,向宣政殿大门外投去瞩目的目光。   只是,没人发现,他们的眼神直勾勾的,带着某种炽热的情绪,绝不是什么友好的情绪。   盛装打扮了一番的魏玄极,看起来英姿勃发,神采奕奕,他的外貌条件本就优越,再加上尊贵而优雅的浅蓝错金线礼服的衬托,仿佛浑身都在发光一般。   魏玄极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宣政殿中,整个大殿都被他的光彩所照亮,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在他身上,群臣们心中的小算盘也开始飞快地打起来。   武王殿下还没有婚配,自家的女儿也到了年纪,是否可以开始行动。   武王殿下年轻有为,有了北狄一役的战功,这地位肯定是稳了,是否要加入武王殿下的势力圈呢。   也有一部分官员敏锐地觉察到,侧身站立在宫殿阴影中的大皇子面色不善,正眼神阴鸷地盯着魏玄极看,两人的关系似乎已经走到了破裂边缘,只是还没有摆到明面上而已。   大皇子和武王选哪边投靠,也成了问题,看起来是不能两边都掺一脚。   封王大典上,众人各怀心思,恭喜二皇子时,倒是一致的热情。   到了大宴群臣的环节,各色佳肴流水一般地送上来,臣子们坐在宣政殿两边的桌子后面,开平帝落座于上首中央,大皇子和武王则分列右首与左首。   两人落座之后,便成了正面相对,不免会有目光接触。   大皇子脸色不善,魏玄极则笑着向他扬了扬酒杯,仿佛两个人之间并无芥蒂。   就是这样的笑容,让大皇子心中更加不爽,嫉妒的毒液快要从他喉咙里喷溅出来了。   等着吧,魏玄极,很快你就要笑不出来了。   宴会正式开始,该行的礼行完,该敬的酒敬到,群臣准备品尝美食之时,瀚海商队的首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名小太监小跑着来到他面前,向他询问有什么需要。   那首领对小太监比手画脚一番,小太监很费劲地听懂,返回去向开平帝报告,为了今日的封王大典,瀚海商队想要表演一个节目。   “哦?既然远方的客人有这等雅兴,那就表演吧。”开平帝笑道。   在群臣兴味盎然的目光中,瀚海商队中男男女女的异族人各自拿出了他们的乐器,来到宣政殿中间,开始表演异族歌舞。   一阵急促而诡异的拨弦声响起,将众人带入那个黄沙落日的世界。   骨架高大的瀚海商人互相围绕着跳起风格剽悍的舞蹈,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虎虎生风,完全不似众人熟悉的宫廷舞蹈。   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异族女子蒙着面纱,从身后取出一支白森森的古怪乐器,当众边弹边舞,身姿摇曳,逐渐到了魏玄极面前,冲他投去深深一眼。   这时,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那乐器议论道:“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制成的乐器。”   骨头毕竟和其他材质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看到这样诡异的民风,众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一个个不着痕迹地将坐席移动向远离异族女子的方向。   那异族女子不断摇曳着身体,靠近魏玄极,目光直直地凝视着他。   魏玄极始终笑着,一手端着酒杯,似乎毫无戒备地欣赏着这段舞蹈。   白骨琴弦弹奏出尖利的声音,曲调逐渐发展到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异程度,异族女子也在拨弦中猛地向后仰下身体,长发直接垂落到魏玄极面前的几案上。   她倒悬着头颅,深蓝色的眼眸凝向魏玄极,咧开嘴唇,露出一个笑容。   魏玄极也笑着看向她,稍稍扬起下颌,仿佛在向她敬酒。   *   接近黄昏时,周元瑢在武王府门前挪动腿脚,等了这么长时间,魏玄极却还没有来,他的腿稍稍有些发麻。    第109章 一更   就在周元瑢焦急等待的时候,路口匆匆跑过来一个人。   “周大夫,周大夫!”董方规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冲着周元瑢一连声地叫。   周元瑢吓了一跳,以为工地上出了什么事,急忙扶住董方规:“怎么了?顺顺气,不要急,没有不能解决的事。”   董方规上气不接下气道:“周大夫,你听说封王大典上发生的事了吗?”   周元瑢一脸懵逼。   看到周元瑢这反应,董方规就知道他什么也不清楚了。羽曦犊+。   “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封王大典上有一群大将军带回来的瀚海商队的人,他们似乎还表演了什么节目。”董方规道。   周元瑢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瀚海商队?”   “对啊,你也听说了这个商队的事吗?”董方规一脸的惊诧,“听说他们在宣政殿的宴会上表演了非常诡异的歌舞,还拿出了只有北狄人才会弹奏的白骨琴。”   这回轮到周元瑢急了,他抓住董方规的袖子:“所以……这个商队,他们做了什么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董方规先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他压低声音说道:“他们意图刺杀武王殿下!”   *   时间回到宴会时的宣政殿。   大皇子坐在右上首,手中拿着金黄色的酒盏,他缓缓地摇晃着酒杯,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大殿中间舞动着的异族男女。   倒不像是在欣赏歌舞,而是在等待时机。   少顷,歌舞进行到高潮部分,歌声也愈发诡异起来,舞技高超的异族女子忽然从身后斗篷中拿出一只由白骨做成的琴,一边弹拨,一边摇曳来到武王桌前。   异族女子拿出白骨琴的同时,许多人的脸色变了。   他们之中有单纯畏惧白骨琴这种野蛮造型的文臣,也有看出这白骨琴来历的武将,尤其是大将军那一桌,一个个都钻进了手中的酒杯,脸上显出焦急之色。   若不是宣政殿里不允许带武器进来,或许这几名将军已经抽出腰间宝剑。   宣政殿不许武器入殿,因此,魏玄极也没有武器防身。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大皇子就等着这个机会。   为此,他忍气吞声,从裘光的匿名信事件,直到今天。   为了谋划好一次完美的刺杀行动,大皇子不仅选择了宣政殿、封王大典这个天时地利的时候,还选择了这一支伪装成瀚海商队来复仇的北狄人。   北狄人想要刺杀魏玄极,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魏玄极杀了他们的头领阿木汗。   而瀚海商队又是大将军带回来的,和大皇子半点关系也没有。   没人知道大皇子曾经在金满堂私下留见北狄人,甚至帮着北狄刺客排练一场像模像样的舞蹈。   因此,北狄人刺杀得手之后,也不会有人怀疑是大皇子指使的。   反倒是把瀚海商队带回来的大将军,才是洗不脱嫌疑的人。   回味了一遍自己的计策,大皇子露出了几不可查的笑容。   他的目光附着在异族女子身上,等待着那惊鸿一击。   “铮!”   一声轻响,白骨琴裂成两半,一道寒光闪出,异族女子握住白骨琴中隐藏的薄刃,猛地向魏玄极击去。   这是她千挑万选的时机。   她知道魏玄极的厉害,要不然阿木汗也不会被这样一个年轻人取下首级,她这一出手,必须要确保魏玄极中招。   在她拿出白骨琴,弹动琴弦时,魏玄极完美的笑容中间,果然出现了些许裂痕,他举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   任谁在自己的封王大典上,骤然看到了仇人的东西,也不能立刻冷静下来。   异族女子趁着这个机会,猛地拔出琴中匕首,向魏玄极喉间刺去。   匕首上闪动着绿色的光芒,那是淬了毒药的效果,只要让她碰到魏玄极的血,这毒液就会渗进去,沿着他的血管游走在四肢百骸,让他受尽痛苦而死。   这就是北狄人的报复,好好地享受死亡前漫长的折磨,向阿木汗的英灵忏悔吧!   薄刃距离魏玄极的喉咙不过几寸距离,异族女子已经能看到魏玄极中招倒地的样子,她的嘴角扯起了一个邪佞的笑容。   正在这时,薄刃却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寸步难行。   “叮”!   薄刃从尖端到中部,被一只青铜制成、黄金镀金的酒杯罩住。   “噌——嗡!”   异族女子大惊,立刻催动手臂,试图从酒杯中拔出匕首,谁知那酒杯仿佛有灵一般,提前预知到了她的动作,跟着她的薄刃一起旋转,薄刃尖端在酒杯底部划出一道又一道圆环,两种金属抵在一处摩擦,发出刺耳的锐鸣。   这不过是短短数瞬之间发生的事,在异族女子感受来,却像是度过了几次生死一般漫长。   酒杯再一次柔韧地滑动,给薄刃带来了向外旋转的力,异族女子惊恐地发现,酒杯之后,那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武王,正用如同深渊般漆黑的眼眸望着她。   异族女子心中一惊,为什么,她有种感觉,仿佛这名年轻的武王,已经知道了一切。   知道他们会动手,知道他们隐瞒身份,甚至,早就预料到了她会把武器藏在匕首之中。   难道……   这意念一闪而过,然而大势已去,匕首被酒杯罩住,画第五个圆的时候,向外旋转的力已经积累到足够大,以至于异族女子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嗖”!匕首甩了出去。   异族女子偏过脸,惊慌地看向飞出去的匕首。   他们谋划了这么久,赌上了身家性命,就为了这一次孤注一掷的刺杀。   可是,她连魏玄极的一点皮都没有挨到,就这样,失败了么?   她的余光里,已经看到武将们纷纷跨过桌子,向这边赶来。   而那个年轻的武王,结束了这样技艺高超的防御之后,不疾不徐地将酒杯放回桌上,“啪”的一声轻响,随即,他抬起眼眸,又用那样敬酒一般彬彬有礼的笑容,凝向异族女子。   异族女子心魂俱裂。   没想到,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位二皇子的恐怖实力。   “抓刺客!!”   “保护皇上,武王!!”   带刀侍卫们从殿外涌进来,武将们也纷纷抢到了近前。   大势已去。   手无寸铁的异族女子最后绝望地看了一眼对面。   那个容貌端正儒雅,脸色苍白的大皇子,正一脸惊诧地望着大殿中央,仿佛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当他的目光与异族女子在空中交汇时,异族女子明显看到了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发生微妙的变化。   “抓住他们!”大皇子丢开酒杯,大声说道,“竟敢在我二弟封王的日子,做出这等事情!”   一阵混乱过后,场面被控制住了。   众侍卫压住瀚海商队的每个人,将他们头朝下按在地上。   开平帝黑着脸,目光从他们头顶一一看过,沉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将军,他们不是你带回来的人么?”   大将军从群臣中出列,跪下,向开平帝承认错误。   “是末将疏于防范,轻信了这群北狄人。”大将军声音中透出沉重的自责,“差点害了武王殿下,惊动皇上,末将罪该万死。”   “北狄人??”开平帝惊诧,“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大将军的陈述中,开平帝知道了那异族女子刚才拿出的白骨琴,是北狄人特有的一种乐器。   “竟然是这样。”开平帝仍然感到心脏砰砰直跳,实在是太疏于防范了,竟然被北狄人直闯腹地,还在大晟最高规格的礼仪场所宣政殿上得到机会,行刺刚刚封王的二皇子。   开平帝有些着恼,却不是因为大将军将这么一队北狄人带回来,而是懊恼自己太没有防备,为了那万国来朝的盛世美梦,对这些异族商人毫无防备,轻易地答应了他们表演歌舞的请求。   “启禀父皇,这群北狄人伪装得很好,但他们本身却又不通大晟的语言,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儿臣怀疑,是有人在幕后指导。”魏玄极从桌案后走出来,来到众人前端,向开平帝行礼,不紧不慢地说道。   经魏玄极这么一指出,群臣悚动,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仔细想来,这些人竟然能混到宣政殿上来,实在太不合理了,如果说背后有人,倒是能够解释。   开平帝的脸色再度沉了下去,多年的思虑,让他脸上的皱纹愈加深刻,尤其是在心情不佳时,看起来更加阴郁。   “带下去,好好调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问出来!”开平帝怒气冲冲地说道。   魏玄极侧过脸,冲一旁的大皇子稍稍点头致意。   大皇子眯起眼睛。   “带下去,朕不想再看到这群人,真是坏人兴致!”开平帝摔下酒杯。   侍卫们押着瀚海商队的人往殿外去。   群臣也纷纷归位。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   异族女子被押着往前走,经过魏玄极身边时,忽然拿出藏在手中的短剑,向魏玄极刺去。   那短剑去势又快又狠,距离魏玄极又近。   而且,那短剑,并不是淬毒匕首,短剑的样式很简单,就是普通宫廷侍卫拿来防身的短剑。   没人知道短剑是怎么到了异族女子手里的。   剑锋在空中划出笔直的剑光,直接刺进身体里。   魏玄极似乎有些惊讶,稍稍往一侧让了一下。   他扬起眉梢,看见异族女子得意的笑容,而后,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到刺进自己肩膀里的短剑。   异族女子嘴里发出放肆的笑声,状如癫狂般说出一大串没人听得懂的异族语言。   众侍卫一拥而上,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只听几声利器入肉的响声,异族女子当场被刺成筛子。   宣政殿内,短暂的寂静之后,再度乱成一团。   “快,宣太医!”   “武王殿下受伤了,快宣太医!”   *   董方规将他从董衡那里听来的消息,跟周元瑢复述了一遍。   等他说完,周元瑢的脸白得就像新上了白垩的墙一般。   “周大夫,你没事吧?”董方规连忙扶住周元瑢,劝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宫里的御医已经看过,说武王殿下中剑的位置在肩膀,并无性命之忧,而且武王殿下年轻,身体底子很好,只要养一养就没事了。”   周元瑢的脸色却仍然没有好转,他的目光转向董方规,似乎在观察他有没有说谎:“你说的是真的吗?”   董方规无奈:“当然是真的。”   “可是……北狄刺客想要他的性命,怎么可能只刺肩膀?”   “这,确实只刺了肩膀。”董方规觉得周元瑢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实际情况就是魏玄极只有肩膀受伤。   “剑上没有毒吗?”周元瑢攥住董方规的手臂,紧紧注视着他。   “真没有。”董方规道,“御医没说中毒啊。”   周元瑢仍是不信,满脸的惊慌失措,要上宫里去看看。   “周大夫,你可别乱跑,过一会儿武王殿下就过来了,你若是跑不见了,他肯定会降罪于我。”董方规急忙说道。   “他……今天还会过来吗?”周元瑢怀疑。   “会过来,没说不过来啊!”董方规按住周元瑢的肩膀,“你别这么紧张,都说了没事,唉,早知道我就不来多嘴。”   “我不紧张,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周元瑢的声音稍稍有些发抖。   “你还说你不紧张,你的肩膀都硬了。”董方规道。   “我真的没……”   两人正在说话间,道路转角处,忽然传来车队开道的声音。   “武王殿下回府,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武王殿下回府,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听到这样例行公务的声音,周元瑢却仿佛听到了仙乐一般。   他立刻回过头,看向道路尽头,秋天金色的夕阳光线中,公差举着回避的牌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随武王殿下一起从宫中搬出的各种随行人员,浩浩荡荡,占满了整条王府前大街。   “你看,武王殿下没事,还是照常回府了。”董方规松了口气,喜悦之情攀上眉梢。   *   车队中间,金色顶棚流苏,形制最高大的亲王马车行至王府正门前,稳稳停住。   周元瑢站在正门一侧的石狮子前面,目光紧紧追随着亲王马车,直到车帘掀起,围在前面的侍从簇拥着车里的人下来。   先下来的是一名精瘦的中年男子,这人周元瑢见过,是宫中与魏玄极关系最好的一个御医——张太医,为他做了不少事,给周元瑢配药的就是他,此人深得魏玄极信任。   但张太医出现在魏玄极的马车里,还是令周元瑢的心紧紧揪起来。   自己都没办法单独坐马车了,还要御医时时陪同吗?   魏玄极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如果真的伤势沉重,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回王府?   周元瑢从台阶上走下去,来到马车前,张太医看见他后,立刻示意其他侍从散开,让周元瑢过来。   “周大夫。”张太医向周元瑢行礼,“您来了。”   周元瑢惴惴不安地还礼,询问魏玄极的情况如何。   张太医没有立刻回答,脸上显出迟疑之色。   主治医生欲言又止,那伤患的情况该糟糕到什么程度,才让身经百战的御医都顾虑着难以说出实情。   周元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扶着车辕,迅速地爬上高大的马车,撩开车帘,钻进光线阴暗的马车内。   亲王的马车要比周元瑢坐过的任何一种马车或轿子都要豪华,钻进车帘之后,便闻到一众贵重庄严的熏香气味,那是周元瑢在承天殿参加大朝会时才会闻到的香味,应是皇家御用之物,他扶着一旁宽大的座椅,抬起头往前看去,恍惚间马车内部宽敞得就像一间小房子一样,甚至中间放着雕刻玲珑的几案、摆饰,还有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果。   一片朱红色的衣衫在周元瑢眼前一晃,他反应过来时,手已被人拉住,整个身体被带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周元瑢愕然,他以为自己会看到重伤苍白的青年,没想到却是一身盛装,精神抖擞的武王。   亲王礼服双肩处绣着金丝五爪龙纹,与皇太子同等形制,年轻的武王拥抱着周元瑢的时候,他的脸正好偎在他的肩膀边,那片金丝龙纹便无限放大,周元瑢甚至能数清上面有几条龙须。   青年充满力量的手臂环住周元瑢的身体,将他拥进最靠近自己心怀的地方,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互相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呼吸起伏。   在这一刻,周元瑢产生了一种错觉,就仿佛魏玄极梦中的那个仙人真的存在一样,他们两个人会相伴一生,互相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如果是这样,也不错。    第110章 二更   “嘶……”魏玄极倒吸一口凉气。   周元瑢从他怀中挣扎着坐直身子,目光在他肩膀上游移,两手拉住他的手臂,问道:“剑伤在哪里?”   魏玄极本来抱得心花怒放,奈何肩膀上的伤口不争气,他想多抱一会儿都不行,疼痛叫嚣着让他快点松手,否则就崩裂出血给他看。   “这里。”魏玄极的下巴向左肩一摆,又转回来,面向周元瑢道,“伤口很浅,都没怎么流血,张太医已经给我包扎过了,我想着或许这会儿都愈合了。”   周元瑢却并不放心,皱着眉头道:“真的没事?我怎么不相信。”   “真的没事!我刚才抱你的时候,你感觉我像是不行的样子?”魏玄极嚣张地扬了扬下巴。   周元瑢只想抽他。   “我都听说了,北狄刺客带着白骨琴舞到你面前,你却一点防备都没有,被人家扎了个透心凉,是不是?”周元瑢冷着脸道。   “谁说的,这是谣言!”魏玄极抗议道,“她一出来,我就知道她有问题,但是我不说,等到她出手的时候,我举起酒杯,把她的匕首往这酒杯里一罩,转了两圈,她的匕首就飞了。”   魏玄极兴致勃勃地跟周元瑢比划着当时他有多么厉害,多么四两拨千斤。   “你这么厉害,还被人刺中?”周元瑢最耿耿于怀的是,他们顶着臭气爬了一次下水道,获得了北狄人潜伏在瀚海商队的第一手消息,还掌握到白骨琴这么关键的线索,结果魏玄极在北狄刺客暴起的时候,还是中招了。   那你说,前面做这么多准备,到底有什么用?!   “元瑢哥哥,你是心疼我吗?”魏玄极却开始嬉皮笑脸地说起无关的话来。   “不是。”周元瑢板起脸,“我是嫌弃你。”   魏玄极露出伤心的神色,身子一歪,额头抵在周元瑢肩上,伸手去摸他的手腕:“我都受伤了,肩膀好疼,你安慰安慰我吧。”   周元瑢无奈,低头看去,看见魏玄极额头上渗出薄薄一层冷汗,高挺的鼻梁抵在他衣服上,嘴角却带着上扬的弧度。   他是真疼,可是却还高兴的不行。   周元瑢简直弄不懂魏玄极,不过,看起来他的剑伤确实不致命,疼是疼了点,但没妨碍他继续作。   “早点回去休息吧。”周元瑢放缓了语气。   魏玄极从他肩膀旁边扬起脸,祈求地说道:“元瑢哥哥,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可能会委屈你一下。”   “什么事?”周元瑢诧异,魏玄极虽然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姿态一直放得挺低,但是还没有低到这种程度过。   好歹刚刚封了武王,在朝中的地位几乎与皇太子平齐,穿着尊贵无比的礼服,就这样像个小孩似的央求周元瑢,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隔墙有耳,过来些。”魏玄极压低声音。   周元瑢只好把耳朵凑近他。   *   宴席上出了变故之后,大皇子便先行回了端阳宫。   他换上便服之后,带着两名暗卫,离开皇宫,一径前往金满堂。   在金满堂中稍作逗留,将瀚海商队在这里停留过的痕迹都抹除干净,大皇子方才离开,重新返回端阳宫。   这些事他不放心别人去做,关于魏玄极的,他一定要亲眼看到,亲自验收。   “魏玄极怎么样了?”大皇子回到寝宫,在坐榻上坐下,问匆匆赶来的杜人五,“死了吗?”   杜人五擦了擦头上的汗,笑道:“大殿下说笑了,只是伤了肩膀,怎么会死——”   “哼!”大皇子重重发出鼻音,将擦手的丝绸团成一团,扔在地下,“这群没用的东西,怪不得会被灭族。”   杜人五战战兢兢地在旁边候着。   “继续说啊,魏玄极没死,然后呢?”大皇子一脸阴沉地问道。   “回禀大殿下,他虽然没死,但也受了重伤,臣亲眼看见了,他左边肩膀那伤口,一直刺到骨头里,流了很多血,礼服都染红了,换了一件织染署做出来备用的礼服……”   “哦?他伤的不轻啊,看来北狄那小姑娘还有点用。”大皇子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要不然白瞎了那么好的身段、舞姿,就这么送了性命,真是暴殄天物。”   杜人五也跟着笑了起来,在这档子事儿上,主仆二人达成默契的速度特别快。   “那他今日不出宫喽?”大皇子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   “回禀大殿下,张太医也劝他别出宫了,今天就在朝阳宫歇息,也方便张太医帮他治疗,可是他一边哗哗流着血,一边坚持要回武王府,说这个仪式不能不走完,朝堂上下的人可都看着呢。”   大皇子冷笑一声,道:“什么朝堂上下的人都看着呢,本王怎么不知道本王这个二弟这么好面子,若是他真的顾惜朝堂上下人的眼光,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荐一个前朝余孽了。”   杜人五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一茬,他有点跟不上大皇子的思路:“大殿下,您的意思是……武王坚持出宫,是有别的原因?”   “哼,他和常人不同,他口味奇特着呢。”大皇子不屑地说道,“他早就折腾着想开府,终于走了狗屎运,父皇不知怎么的对他愧疚心大发,让他出去开府了,他迫不及待就找父皇要人,要了那姓周的给他建王府,可是,实际工作谁在做,你也知道。”   杜人五这阵子都在给大皇子做眼线,关注着周元瑢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周元瑢没有负责修建王府的具体事务,只是跟着二皇子吃吃喝喝,过着比修灵渠时期还要潇洒的日子。   二皇子确实对周元瑢很好,可是,这和他坚持要出宫有什么关系。   “大殿下,您是说……?”杜人五还是十分困惑。   “你知道本王曾经举办过流觞会吧,当时,那姓周的还没有主,就想来自荐,还大大地出了一番丑,回去就病了,他是什么样的货色,还不清楚吗?”大皇子笑了一声,带着暧昧不明的意味,“这消息,本王曾经好心告诉二弟,可惜二弟不仅没因此疏远姓周的,还越来越热络……看来,是本王多事了,他们两个根本就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杜人五的八卦之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整个人的思路都开阔起来:“这样说来,武王殿下急欲开府,竟然是为了那档子事,今天拼着受伤也要出宫,是想和周大夫团聚?”   “呵,”大皇子笑得十分不屑,“什么周大夫,这种人就不配称大夫,本王先前还觉得他有几分才能,想把他拉拢过来,现在看来,这个人是拉拢不过来了,毕竟本王不能提供像二弟那样的‘恩泽’……”   接着,大皇子将他今日出宫,亲耳听到金满堂里的人提起,周元瑢在武王府前等了半下午的事情。   杜人五听到这里,忍不住窃笑起来:“这武王殿下果然天赋异禀,受了重伤,还要出宫去见小情人。”   大皇子却收起了戏谑的神情:“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次,也许就没有下一次。”   “大殿下,您的意思是……?”   “出宫,本王也去武王府走一遭。”   *   王府大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武王殿下的马车停了足足一刻时间,没人知道周大夫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武王殿下身份尊贵,没有他的允许,也没人敢催,也没人敢上去看。   董方规在门口等得心急火燎,凑到张太医旁边,撺掇他上去看看:“张太医,这武王殿下是个什么情况,伤得很重吗,我们周大夫也不懂得医术,他留在上面也没用啊……”   张太医笑了笑,啥都没说。   “张太医,您就上去看一看吧,我怕武王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周大夫也不懂得处理这种事,只会吓得手足无措,万一帮了倒忙可就麻烦了。”   张太医把脑袋转向另外一边,表示出不想听董方规叨叨的态度。   董方规正想说您这个御医怎么回事,就听见马车里一阵响动,车帘掀起,周元瑢架着武王殿下出现在车辕上方。   武王殿下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脸上却带着笑意,时不时瞥一眼身旁的周元瑢,周元瑢则专心看着脚下,小心把武王从马车上扶到地上。   “元瑢哥哥,我们进去吧。”武王殿下说道。   周围一片寂静,掉根针都能听见,董方规一脸惊诧地望着两人,其他人的表情则相对比较淡定,毕竟王爷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也不是下人该操心的事儿,下人只要眼观鼻鼻观心就好。   张太医欠身道:“殿下既然有人照顾了,微臣就告退了。”   “张太医慢走。”魏玄极微笑道,一边冲身边的黑衣侍卫道,“弹剑,送一送张太医,对了,半个时辰内不必回来。”   弹剑领命,带着张太医离去。   周元瑢扶着魏玄极,听到他这话,不由得脸上微红,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左顾右盼起来。   这时候,饶是董方规如此粗神经的人,也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周大夫和武王殿下,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亲密,好像他们两个人自己形成了一种气场,把别人统统隔绝在外。   董方规目送着周元瑢和魏玄极走进王府大门,长长的随从队伍跟着从侧门进去,很快,他们的身影就被随从挡住。   董方规本来还想参观一下王府内部,看看周元瑢指导下的建筑有多精美,跟着学习一下这位将作少匠的本事,现在看来,今天是没机会了。   “唉……”董方规只好掉头离开。   当王府大街前的人都散得差不多时,街角转弯处,闪现出两个人影。   穿着便服、头戴宽檐帽的大皇子和杜人五走了出来。   他们两人在此处旁观了一阵,王府前发生的事,自然也是尽收眼底。   “大殿下,您果然英明神武,一眼就看穿了这里头的猫腻。”杜人五随时不忘拍马屁。   “哼。”大皇子冷笑一声,道,“朱邪思摩,不用本王教你怎么做了吧?”   街道暗影中,一个不易察觉的身影动了动。   杜人五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竟站着一个人?   “你妹妹就是因他而死,阿木汗也是因他而死,你若杀了他,他们的灵魂都可以得到告慰,你北狄一族,也将以你为荣。”大皇子慢慢说道。   下一刻,一阵风突然刮起,树上的落叶纷纷而下。   杜人五揉了揉眼睛,再看向方才隐藏着人影的墙根下,哪里还有什么人,只有满墙的树影罢了。   “那是什么人?”杜人五惊诧道。   不是所有的北狄人都被抓起来了吗,怎么还有一个在外面。   大皇子笑而不语。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天穹映照成血红。   天色很快黯淡下来,夜幕笼罩武王府,门前的侍卫点起大红灯笼,挂在大门的两侧,将金字匾额照得通明。   武王府中,却没有处处点灯,只因为这里第一天启用,还没有住那么多人,随从和侍者看起来多,散入偌大的武王府,就显得人数寥寥了。   大皇子算着朱邪思摩进去的时间,事情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只是朱邪思摩还没出来,他不大确信。   对于不确定的事,大皇子一向的应对措施是,让它确定。   他不喜欢悬而未决的感觉,尤其是,关于魏玄极的事。   大皇子召来两名暗卫,令他们潜入武王府,查看武王的寝殿中是什么情况。   两名暗卫进去后不久,便返身回来,禀告大皇子,武王的寝殿一片漆黑,但是寝殿的门半开着,他们还在上面看到了剑痕。   “你们进去查看了么?”大皇子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摇摇头。   按照这个局势,应当是事成了。   可是朱邪思摩却没有出来报告情况。   不过,以朱邪思摩的行事风格,他若是真的杀人得手,就会立刻离开,不会回来向大皇子汇报情况。   毕竟,朱邪思摩不是大皇子的手下,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还是仇人的关系,只是因为共同的目标,互相利用而已。   大皇子当然可以回宫等着好消息传来。   但是,就像他一贯坚持的行事作风那样,他不能容忍悬而未决的事情,他要亲眼看到魏玄极的尸体,才能把这颗心放下。   “本王要进去看看。”大皇子活动了一下手腕,冷声道,“杜人五,你可以退下了。”   “是……是,大殿下千万小心。”杜人五连忙说道。   他目送大皇子带着两个暗卫绕到后门去,这才匆匆离开。   暗卫弄开通往花园的侧门,护着大皇子潜入武王府中。   夜色之中,武王府没有几处点灯,显得冷冷清清。   大皇子快速穿过游廊,在暗卫的指引下,直奔魏玄极的寝殿而去。   很快,他便进入寝殿前的院落中,看见了半开的门,以及门上明显的剑痕。   新制的窗纱破了几个孔,看起来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大皇子眯起眼睛,低声道:“走,进去看看。”   暗卫走在前面,推开了半掩的门,屋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家具轮廓。   不必亲眼看见,大皇子已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这是魏玄极的血,他还能多品味一会儿。   不过,当务之急,是确认魏玄极是否死透,如果没死透,正好他还可以补上一刀。   “火折子。”魏玄通伸出手。   暗卫点起火折子,举到屋中。   魏玄通向里间看去,跳跃的火光中,果然有一个人穿着中衣,面朝下趴着,血流了一地,死状似乎十分凄惨。   只是,为什么只有一具尸体?   魏玄通疑惑地迈进里间,命暗卫将人翻过来,看看死的是谁。   暗卫动手翻动尸体,尸体显然分量不轻,两人使劲才将人翻过来。   这样结实的身躯,矫健的身形,肯定不是周元瑢,魏玄通想。   他的目光移向那人的面孔,却忽然愣住了。   这时,旁边床榻上传来一声笑:“大皇兄,你在找弟弟么?”    第111章 一更   大皇子悚然一惊,向榻上看去,只见三进的乌木大床中,魏玄极正衣冠整齐,端坐在床上。   “魏玄极!”大皇子后退半步,向地下看去,只见地上躺着的那个,却是北狄此刻朱邪思摩。   两名暗卫显然也惊呆了,抬着朱邪思摩的上半身,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这是前来给魏玄极收尸,结果收到了自己人的尸体,还被魏玄极撞了个正着。   大皇子毕竟是大皇子,短暂的惊慌之后,他又恢复了镇定,面上露出一个居心叵测的笑容。   “魏玄极,没想到你还没死。”大皇子笑道。   魏玄极抬眼向他看去:“怎么,我没死,大皇兄看起来很失望?”   “失望,当然失望,你这个小杂种,本来就不该出生。”大皇子突然放开了,对魏玄极的恶意倾泻而出,一点也不加掩饰,“你只是父皇意外之后的产物,又怎么能和我,正宫皇后的儿子穿一样的衣服,住一样的宫室,你配吗?”   魏玄极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给裘光写信,让他在前线伺机对我下手的原因?”   “果然是你,”大皇子笑得愈发恶毒,“果然是你向父皇举报的我,匿名信也是你放在父皇寝宫里的吧?可惜,不管你怎么挣扎,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才是父皇指定的继承人,我才是父皇的亲儿子,不管从感情上,还是从地位上,你永远都无法撼动我!”   魏玄极还想说什么,却被大皇子先一步打断,他将手一伸,号令暗卫上前。   “铮”“铮”两声,暗卫拔出腰间宝剑,指向床榻上的魏玄极,一步一步走向他。   “怎么,你要杀我灭口?”魏玄极目光一沉。   “要不然呢?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确认你已经死了,”大皇子狞笑道,“既然你还没死,那我只好再杀你一次。”   “呵,”魏玄极看着逼近的暗卫,不仅没有露出慌乱之色,还冷笑出声,“你以为,就凭这两个人,就能杀了我?”   “本来不能,”大皇子笑道,“可是现在,你身受重伤,失血过多,左侧手臂也抬不起来了,不是么?”   魏玄极侧脸看了一下自己的肩膀,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原来如此,原来还有后招!”   大皇子见魏玄极终于悟了,不由得亢奋起来,眼下,他想杀死魏玄极,简直轻而易举,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可是,碾死一只蚂蚁有什么意思,一定要让蚂蚁死前彻底觉悟,他这一生都是失败的,无法与大皇子相提并论的,妄想扯下大皇子的后腿,把他从皇位上弄下来,更是异想天开之举。   现在,他就要让魏玄极意识到这一点。   “不错,本王做事,都是谋定而后动,不会像你那样毫无章法,”大皇子笑着抬起手,示意暗卫先缓一缓再动手,让他把话说完,“本王承认,你在战场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确实不失为一步好棋,可是,你妄想用这步棋来撼动本王,就未免太过天真了。”   “怎么说?”魏玄极问道。   大皇子见他没有什么慌乱之色,反而还向自己请教起来,只当他是在拖延时间,或许,此时周元瑢已经出去通风报信了吧,不过,大皇子丝毫不惧,这个时候,就算周元瑢拿着武王殿下的牌子,冲到宫里,求见开平帝,也会被大皇子布在宫中的眼线拦下。   等他无功而返,魏玄极也已经被大皇子杀了,这就是魏玄极托大的结果。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向本王请教了,那本王就告诉你吧,反正你也活不了多少时间了。”大皇子笑道,“你将那匿名信递上去之后,父皇确实对本王大发雷霆,质问本王为什么要做出这等谋害兄弟的事情。”   “那个时候,本王便告诉他,因为本王从来不承认你是本王的兄弟。”   “如果在父皇心中,那个杂种,胜过我这个亲生儿子,我无话可说,父皇大可以把皇位传给你。”   这样说着,大皇子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彩,他走近床榻,低声对魏玄极说道:“如果他放心你的话。就算他忘记了,你也永远不会忘记,你娘亲死在你眼前时的样子,还有,你在冷宫里无依无靠度过的那么些年。”   魏玄极眯起了眼睛。   “你明白了,魏玄极,你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你得不到父皇的爱,更得不到他的信任,而且你得罪了我,就算你今天不死,他日我登基为帝,也必将用最残酷的手段弄死你。”大皇子的语气到最后已经变得恶毒之极,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魏玄极,就像要生噬他的血肉一般。   魏玄极沉默了。   大皇子见他无言以对,笑了一声,支起身子,命令暗卫送他上路。   “等等,”魏玄极忽然开口道,“你还没有说完吧,瀚海商队的人,也是你安排的吧?”   大皇子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这件事,魏玄极,别想再拖延时间了,瀚海商队的人是我联系的又怎么样,他们是跟着大将军一起回来的,没有人能证明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大将军刚刚班师回朝的时候,奉命接待过他们一次罢了。”   “可是他们住在金满堂。”   “你怎么知道的?”大皇子眼神变得疑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知道你的秘密,而且比你想象的多,”魏玄极顿了一顿,“你不是第一天和瀚海商队接触,当我还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你除了给裘光写信,让他害我,还花了大笔的钱财,和北狄人暗中联络,北狄狼王的盔甲和旗帜,也是你向他们购买的,并且通过你们之间的中间人,把东西交给了裘光。”   “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大皇子双手抱臂,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了,“真没想到,了解本王秘密最多的人,竟然是本王的对头。继续说,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那伙中间人变装成了瀚海商队,他们不完全是北狄人,还有瀚海人,西域人,因此看起来像是一支没有特别归属的异族商队,只是为了做生意而聚集在一起,这会让父皇降低戒心,你趁机让他们表演异族舞蹈,父皇也就同意了。”魏玄极继续述说着大皇子的阴谋。   大皇子看着魏玄极,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以上都对,继续猜。   “舞蹈中,北狄女子拿出白骨琴中暗藏的武器,想要刺杀我,却没有成功,只是刺伤了我,”魏玄极道,“你功败垂成,瀚海商队还被全部抓起来了,照理来说,你该蛰伏一段时间,再寻时机,可是你没有。”   大皇子笑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   这就是他的出其不意之举,正因为出乎预料,超过常理,所以才能将魏玄极逼到死角。   “因为你还藏着一名北狄刺客,”魏玄极垂目看向地上的死人,“这个人你一直藏在金满堂里,根本没有让他以商队成员的身份示人,所以,大家会以为商队被一网打尽了,其实没有。”   “正是,”大皇子笑道,“可惜,他也没有成功。”   “虽然我负伤了,战斗力大打折扣,”魏玄极摇摇头,“可是,我毕竟是亲手取下北狄狼王首级的人,就算负伤,也没有那么容易被他得手。”   “可是你站不起来了,不是么?”大皇子笑道。   魏玄极没有说话。   他一直端正地坐在床榻上,看起来似乎安然无恙,可是,大皇子却看到了染血的床沿。   魏玄极又受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否则他不会说了这么多话,却一点行动都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次一次失败,却又一次一次发起攻击么?”大皇子笑道,“因为你就是这么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小杂种啊,我必须得趁着你受伤,要你的命,否则等你恢复过来了,我又要费尽心思搜罗许多高手,那都是钱啊,你知道我砸了多少银子,才让北狄人为我卖命吗?”   魏玄极轻轻道:“所以你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就用来干这个了么?”   “魏玄极,”大皇子感到有些好笑,“你都快死了,还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压我?难不成你还在等什么救星吗?难不成你还会以为,父皇会因为大半夜听到了我要刺杀你的消息,就从含澜殿跑出来替你主持公道吗?”   魏玄极静静地注视着大皇子:“不会么?”   “哈哈哈哈哈……”大皇子彻底绷不住笑了,他大笑出声,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他指着魏玄极,“魏玄极,你还做什么梦呢?父皇绝不会为了你半夜出宫,你从我嘴里套话,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教育我,体现你的正义,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正义不正义,有什么意义吗?就算你十分无辜,你变成了一具尸体,也不能为自己伸冤,你又能怎么样呢?”   魏玄极叹了口气,缓缓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不过如此,权位斗争,确实没有什么是非对错,活下来的人才是赢家,历史也是由胜利者书写,大皇兄,你这番话说得确实不错。”   大皇子笑得愈发得意,连连抚掌:“二弟,你若是早有这番觉悟,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呢?”   “唉,可惜,大皇兄,道理你都懂,却还是输了。”魏玄极十分遗憾地说道。   大皇子一愣。   魏玄极向柜子的方向说了一声:“父皇,您都听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大皇子感到了极致的恐慌,这种恐慌如同冰流一般瞬间涌进四肢百骸,让他僵硬到不能动弹。   然而,短暂的寂静后,大皇子却突然笑出了声。   “魏玄极,好啊,你死到临头,还在蒙我?你以为对着柜子叫父皇,柜子就会答应吗?”大皇子大笑不已,他的手举到半空中,猛地挥下,“给我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嘎——”   暗卫正待动手,柜门却忽然响了一声。   屋里一片死寂。   大皇子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他看到了此生中极致惊悚的一幕。   色泽幽暗的乌木柜子打开了一掌宽的缝隙,缝隙之中,开平帝苍老阴郁的面孔正对着他。   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别的,开平帝的脸孔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除了那双眼睛是睁着的,简直就像一个死人。   就连那乌木柜子的质地,看起来都那么像棺材。   “啊!”大皇子怪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上。   开平帝那幽暗的眼珠,也跟随着大皇子的动作,向下转去。   他脸上的皱纹,在火折子的光线中,显得越发深邃阴鸷。   “父、父皇??”大皇子坐在地上,惊恐地向后挪去,“不可能,不可能的,父皇怎么可能在这里??”   大皇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开平帝有什么理由藏在小杂种的柜子里。   难道开平帝对小杂种有什么父爱吗?那是不可能的。   还是开平帝已经知道了他要来杀死魏玄极?那更不可能了,大皇子此举绝对出乎预料,甚至他自己在听说魏玄极受伤之前,都没打算乘胜追击,他自己都没有估量到的行动,他人更不可能预判。   只有一种可能了。   “不,不可能是父皇,这是假扮的!”大皇子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人不是父皇,这是周元瑢假扮的!”   此时,柜中的皇帝已经露出了一半身体,正待从柜子里出来之时,大皇子忽然勒令暗卫对皇帝动手。   “假冒皇帝,乃是死罪!周元瑢,是谁给你的狗胆,是不是魏玄极这个小杂种?!你们两个今天都跑不了!”大皇子大声叫道,又催促暗卫快点行动,拿下假冒的开平帝。   暗卫迟疑,他们是分辨不出皇帝的真假,但是,不管皇帝是真是假,冲着皇帝的外形,他们都不敢动手啊,这皇权尊严,早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控制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但是,大皇子的命令,他们又不敢不听,只好慢慢地向柜子移动。   开平帝的表情愈发阴鸷,忽然间,他猛地一踹柜门,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柜门直接从柜子上脱离下来,砸向两名暗卫,两名暗卫急忙后退,门板“嘭”地砸在地上。   大皇子本来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比开平帝出现在魏玄极的柜子里更令人惊讶的事情了。   直到他看见刚才的被柜门遮掩的另外一边,此时暴露出来,里面竟然还有一个人——   杨太师?!   作者有话要说:   大皇子:夭寿了,杨太师和开平帝出柜了!!    第112章 二更   开平帝和杨太师一前一后从柜子里走出。   暗卫们见状,不住地向大皇子那边看,想知道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然而,大皇子已经吓呆了。   如果说开平帝还有可能是周元瑢假扮的,那杨太师呢?难不成魏玄极手下的其他人假扮的?   可是,谁能把开平帝和杨太师假扮的这么像呢?   如果只是静止不动,大皇子还觉得有那么一丝假扮的可能,现在两个人已经从柜子里走出来了,无论是身形还是神态,都和大皇子熟悉的开平帝与杨太师分毫不差。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就是本尊。   “父、父皇……?”大皇子颤声说道,他仰视着开平帝,“您、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开平帝的脸色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呈现一种蜡黄色,他的上唇不可抑制地抽搐,两颊边松弛的赘皮也随之发抖,就像一条被激怒的老狗。予溪疃对   开平帝声音喑哑:“好,好啊,魏玄通,你做的可真好啊。”   大皇子感到浑身发凉,背后不知不觉已出了几层汗,他慌忙爬到开平帝脚下,抱住他的龙纹步履:“父皇,父皇!都是魏玄极害我,这不是真的,是他挖陷阱,陷我于不义!”   开平帝虽然上了年纪,毕竟曾经从戎数十载,腿脚上的力气依然非常大,他一脚踢在大皇子肩膀上,将大皇子踢得翻了个跟头:“滚开!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朕没有你这个儿子!”   杨太师在旁边看着,也微微摇头。   大皇子只觉肩上剧痛,胳膊顿时提不起来了,开平帝这一脚是愤怒到了极致,以前,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开平帝都不会这样伤害他的身体。   大皇子咬紧牙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度爬到开平帝脚前,抱住他的腿脚:“父皇,真的不是这样的,您相信儿臣,这一切都是魏玄极的阴谋,是魏玄极设计起来害儿臣的,只要您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立刻搜集证据——”   “住口!”开平帝再次蹬在大皇子肩上,上了年纪的猛虎王依然有着暴躁的脾气,他一下一下重重地踢在大皇子身上,踢得大皇子惨叫不已,“住口!住口!朕叫你住口!你听不见吗!”   眼见着大皇子就要被开平帝踢死在地上,杨太师觉出不对味了,他立刻上前拉住开平帝,劝道:“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啊,不管大皇子犯了什么错,都不该在这样踢死他啊,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请您三思!”   不管大皇子犯了什么样的罪,未经审判,由皇上亲手杀死,都会影响到国家社稷,产生负面舆论,动摇民心。   开平帝虽然暴怒,却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他发泄了一番火气,也就收住了腿脚。   大皇子躺在地上,疼得不住呻吟,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但他仍然坚持挣扎着爬起来,第三次抱住开平帝的腿。   如果他不这样,就再也没有生还的机会了,若是被废了太子,还不如死了呢。   今天这一局,他只能死命地往魏玄极身上抹黑,让皇上对魏玄极起疑,他才能得到稍稍喘息的机会。   “父皇,父皇……儿臣不知道魏玄极是怎么把你骗来的,方才那些话,都不是真的,是他套儿臣的话!儿臣根本不认识什么北狄刺客,也不是儿臣指使的,儿臣指使为了吓唬吓唬他!”大皇子忙不迭地抹黑着魏玄极。   可是,得到的却只是开平帝的一声冷哼。   “带下去。”开平帝道,“朕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来人啊!”杨太师道,“把大皇子带走!”   忽然间,一群人从屋外涌进来,将大皇子和两名暗卫团团围住。   屋内瞬间被照的火光通明,侍卫们拔出铮亮的刀剑,先拿下两个暗卫,又伸手去拽大皇子。   “不,不。”大皇子又拉住杨太师的裤脚求情,“杨太师,求求你,跟父皇说说吧,我们父子亲情,何至于闹到这地步,儿子难道会做什么对父亲不利的事情吗?这都是魏玄极的阴谋,这都是阴谋啊!”   杨太师也不敢强行捉拿大皇子,他向开平帝请示道:“皇上,您看这件事,是否从长计议……?”   “按照大晟律办。”开平帝沉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地上的大皇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有了开平帝这句话,杨太师对于眼下以及未来的局势已经十分清晰。   “还等什么,送大理寺候审!”杨太师道。   大晟还没有专门审判皇亲国戚的机构,涉及高级官员犯罪的问题,都是发最高法院也就是大理寺候审,大皇子这次的罪过太大,涉及里通外国,谋害兄弟,开平帝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用意已经很清楚,大皇子的太子之位要完,认真审判下来,恐怕性命都堪忧。   因此,杨太师接到开平帝八字指示之后,就决定,好好地抱住二皇子的大腿,现在就开始表现。   当然,他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万一开平帝睡了一觉又后悔了呢,他岂不是里外不是人了?   杨太师恰到好处地把握着力度,命人将大皇子从地上搀起来,先送到大理寺关押高级官员的地方等着。   这时,一直在床上坐着的魏玄极,掀开被褥,从床上下来。   大皇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安然无恙地走下地,身上没有一点新伤的迹象,腿脚也是十分灵活。   刚才坐在床上装虚弱,全都是假的!   那北狄的刺客,完全就是一个废物,亏得大皇子养了他那么久,他竟然连魏玄极的一根头发都没有伤到,还不如他妹妹拼死一击,至少伤到了魏玄极的肩膀。   大皇子气急败坏,却什么都不能说,只两眼充血地瞪着魏玄极。   魏玄极看着大皇子,轻蔑地一笑,仿佛看到一只臭虫般,目光不值得为他停留分毫,很快便移开了。   “父皇。”魏玄极走到开平帝面前。   开平帝的心情依然很差,只是冲魏玄极点了点头。   “不可能,我不相信!!”大皇子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你凭什么叫到父皇?凭什么让父皇夜里为你出宫?凭什么让父皇委屈藏身在你的衣柜里??父皇明明一点都不喜欢你,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一回事!为什么父皇能为你做到这种程度?我不相信!我不甘心!”   开平帝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   魏玄极从开平帝面前转过身去,冲着大皇子笑道:“父皇来到这里,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啊。”   “什么??”大皇子惊愕,“我?”   接着,他想到一种可能,开始愤怒地挣扎起来:“魏玄极,你是不是欺骗父皇,说我出事,所以父皇才来的,你简直卑鄙无耻!你这是欺君之罪,是死罪!”   魏玄极冷笑一声:“你想多了,若是你出事,也该是你的属下先去禀报。”   大皇子瞪圆了眼睛,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可是,这样一来的话,他就彻底猜不出魏玄极到底是耍了什么花招,才让开平帝和杨太师愿意躲在柜子里的。   魏玄极慢慢地解开衣襟,除去金红礼服的左侧肩膀,露出里面染血的中衣:“多亏了白天你的那位女刺客,在我这里刺了一剑。”   大皇子迷惑地看向魏玄极,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和开平帝在此有什么关系?   “我强行要回府,没想到马车到了府前,”魏玄极仿佛陷入了回忆,开始述说已经发生过的事,“伤口却突然崩裂了,周大夫进来看我,正看见我的伤口崩裂,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在马车中停留了一会儿,替我缠好伤口,下车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张太医。”   大皇子暴躁起来,直至此刻,他都觉得魏玄极是在耍他玩。   “张太医回宫后,皇上问起我的情况,张太医便如实回答了,皇上担心不已,”魏玄极道,“又过了一会儿,武王府上传出有刺客袭击我的消息,皇上坐立难安,决定和杨太师一起来看看我的情况。”   如果是凭空传来魏玄极遇刺,皇上并不会如此担心,但是,魏玄极已经受伤在先,又是皇上亲眼看着张太医给他包扎,流了多少血,之后又听到张太医说,魏玄极到武王府前时,伤口又崩裂。   这一重一重的消息就像累加在骆驼身上的稻草,虽然稻草本身没多重,但是,叠加之后,也会压垮骆驼,就像坏消息压垮皇上的心理防线一般。   皇上出宫,来到武王府中,想要探明情况。   而这个时候,魏玄极抛出了第二件刺激人心的线索。   地上北狄刺客的尸体。   皇上一见,脸色就变了,魏玄极告诉皇上,北狄还有刺客残留,让他们留在京城,非常危险,眼下将北狄刺客的尸体扣在这里,魏玄极装作遇刺,那些同伙肯定会找机会来确认,到时候就可以一网打尽。   这样一环扣一环走下来,本来不可能的事,也就变成了可能。   而要说导致这一切的发端,就是北狄女刺客刺中魏玄极的那一剑。   女刺客是大皇子派的,说是因为他也不错。   大皇子听得呆若木鸡,恍惚间,他仿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论武功,女刺客比朱邪思摩差得远,可是,朱邪思摩连魏玄极的皮都没蹭破,女刺客却直接刺中了他的肩膀?   就算是两人距离近吧,女刺客第一次出击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而且女刺客准备了那么久,就是为了那一击,怎么说也比后面临时发挥来得熟练。   为什么女刺客第一击没刺中,第二击却刺中了呢?   只有一个原因,魏玄极是故意的。   第一击的匕首上有毒,第二击却是侍卫的短剑,剑上没毒。   魏玄极需要受伤,来引出后面这些事,但是并不需要冒着被毒死的风险。   所以,女刺客举起侍卫的短剑,向魏玄极出击时,魏玄极没躲。   ……   大皇子被侍卫架出院子时,脚下一阵踉跄。   他两腿发软,几乎是被拖出去的,身上的冷汗更是一阵一阵地往外冒。   他还记得魏玄极刚刚从冷宫里冒出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只会用蛮力博取开平帝注意力的傻小子,什么时候,魏玄极的心思已经深沉到这种程度。   在挺身受下那一剑的时候,竟然就已经算好了后面这些。   更可怕的是,大皇子也是因为那一剑,才决定乘胜追击,趁着魏玄极受重伤,斩草除根的。   魏玄极同时算到了大皇子和开平帝两条线上的人,最终在夜半时分,寝殿之中,让两拨人聚在一起,上演了这么一出假遇刺的好戏,让大皇子自己把自己的罪行全都当着开平帝的面说出来了。   更狠的是,不光有开平帝,还有杨太师,开平帝不欲杨太师知道匿名信的事,就是为了包庇大皇子,现在,没机会了。   而且,里通北狄,这罪行非常可怕,就是板上钉钉的叛国,开平帝是没办法当着杨太师的面包庇这个罪行的。   大皇子绝望地闭上眼睛,当他的弟弟在排兵布阵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他竟然在和杜人五说些不着边际的风月之事,嘲笑魏玄极就算受了剑伤,也要会小情人,不知道周元瑢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   可恨!现在看来,人家清醒得很,周元瑢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真正糊涂的是他魏玄通!   *   大皇子被带走后。   开平帝上前看了看魏玄极的伤势,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便起驾回宫。   杨太师跟着开平帝一起离开,走时关照了一番魏玄极,叫他有什么事就跟自己说,有什么需要就开口。   魏玄极谢过杨太师,将两人送到寝殿门前。   月光洒满寝殿前的小院,秋日的虫鸣日渐式微,月色却愈发明净,开平帝站在起风的院子里,身形已现佝偻。   他回过头,对魏玄极说:“不必送了,回去好好养伤。”   “是,父皇。”魏玄极恭恭敬敬地行礼。   开平帝的目光落在魏玄极身上。   智勇双全,无可挑剔,却偏偏不是他尽心尽力地养育的那一个。   何其讽刺。   开平帝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那就是,比起大皇子,其实二皇子更适合继承他这个位置。   人的心都是偏的,皇帝也不例外,比起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他们更想要一个自己信任的、喜爱的。   可是现在局势却不允许开平帝这样做了。   他无法再心存侥幸下去。   明明已经道别过,开平帝却又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魏玄极身上,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能是愧疚,也可能是懊恼,它们带着某种示好的意味,混合成了近似于慈爱的效果。   任谁看到了开平帝这样的目光,都会相信,他从始至终都是对魏玄极饱含着父爱的。   只是在某些迫不得已的场合,不得不“顾全大局”,才短暂地压抑了这份父爱。   现在,没有什么理由再压制下去了,开平帝终于可以真情流露,尽情地表达他对魏玄极深沉浓厚的爱子之心。   “玄极,秋天了,外面风大,小心着凉,快回去歇着吧。”开平帝说着,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杨太师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门前的魏玄极,急忙行了个姿态谦卑的礼,跟着开平帝一起出去。   魏玄极站在门前,一直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院子里的侍卫也全部撤走,重新恢复安静。   四下无人之时,青年脸上的恭敬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冷漠。   原来被开平帝当成亲生儿子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开平帝看着自己亲生儿子的目光是这样的。   真是……无聊透了。   为什么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想着追求这种无聊的东西?   魏玄极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快步走进屋内。   他掀开床上的褥子,露出一扇暗门。   用怀中揣着的小钥匙打开暗门,下面露出一道楼梯,直通到地下。   魏玄极的这座寝殿,是周元瑢一手设计的。   表面上看起来只是符合王府规制的寝殿,其实却是藏着许多机关的神奇屋子。   比如那柜子后面,就是另外一个房间,开平帝和杨太师只是在另一个房间等着,听到响动才推开暗门,进入柜子。   比如这床榻下面,就藏着一个地窖,下面的格局和上面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窗户。   魏玄极飞快地蹿下楼梯,心脏砰砰跳着,来到地窖中的三进大床前,扑在床边,双手握住铺到床沿的被子边,喜色盈满双目,眼睛发亮地望向床上坐着的人:“元瑢哥哥,让你久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的地雷x1~    第113章 一更   床上坐着的人正是周元瑢。   “他们走了吗?事情怎么样了?”周元瑢慌忙问道,这一个多时辰,他都躲在此处地窖之中,房间被他建的隔音效果太好,他都听不到上面的人说了什么,只听见隐隐传来“咚”“咚”的响声,好像发生了打斗。   魏玄极把周元瑢藏在这里,叫他不要出声,不要上去看,就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睡觉,等到魏玄极把事情处理完了,就会下来见他。   周元瑢相信魏玄极的能力,也不想给他添乱,便在此处等着,只是房中也没有个桌椅板凳,只有一张床,他就只好在床上坐着。   这样干熬的时间太难过,上面发生了什么他又不知道,只能一阵阵地胡思乱想,想要像魏玄极说的那样睡觉,更是不可能的。   就是这样如坐针毡地挨了许久,终于等到魏玄极从上面下来。   魏玄极捧起周元瑢垂在床边的手,合在炙热的手掌之中,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脸庞蒙上一层兴奋的浅红:“元瑢哥哥,我们赢了。”   周元瑢看见他的表情,心中就已经放下大半,再听到他这样的言辞,一种喜悦之情飞上心头,如同扑棱棱的鸽子飞上蔚蓝无际的天空,只令人感到喜悦、轻盈、希望无限。   “太好了。”周元瑢凝望着他,“这是你应得的。”   魏玄极笑起来,左边脸颊上的酒窝清晰可见,他本来如同墨玉般冰冷的眼眸里,如今都溢满了滚烫的情愫。   最艰难的时候,都是和眼前这个人一起度过的,如今,上天垂怜,最快乐的时候,也能紧紧握着他的手,与他近在咫尺。   魏玄极猛地起来,自下而上地抱住周元瑢的身体,连同他的手臂一起圈进自己的怀里,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元瑢哥哥,元瑢哥哥……”魏玄极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他是这么的快乐,这么的喜欢仙人,没有什么言语比仙人的名字更能让他快乐,只是从唇间念着这个名字,就仿佛最灵验的咒语般,让他浑身上下融化在暖洋洋的温流之中。   周元瑢短暂地怔忡了一下,感觉自己被一只毛茸茸热乎乎的小熊扑住了,虽然是年轻容易冲动的小熊,却也拥有常人不及的力量和体格,被小熊扑住的时候,根本就动弹不得,只能和它一起,感受它的喜悦。   周元瑢的唇角亦扬起来。   就让他放肆地宣泄一下情感,也没什么要紧,毕竟都压抑了这么长时间,周元瑢也是一路看过来的,知道他曾经都受了些什么苦,在曾经的武王府废墟上,魏玄极孤独站立的身影,至今还留在周元瑢的脑海中,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不想让青年再陷入那样的消沉,不想看到他怨恨的、悲伤的、失望的眼神了,明明他这么好,应该要在所有人的瞩目中,过着意气风发、天之骄子的人生。   周元瑢稍稍从青年的拥抱中,抽出手臂,绕到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魏玄极喉间发出一声快乐的呜呜声,把脑袋埋到肩膀上,在他的脖颈间蹭来蹭去,弄得周元瑢有些痒痒,忍不住笑出声。   只是魏玄极身上的伤不允许他这么浪下去,左肩的痛感越来越明显:“嘶……”   周元瑢顿住,问道:“怎么?是不是伤口又扯到了?”   说着,周元瑢抵着魏玄极的胸膛,将他挪开。   魏玄极就像一大块牛皮糖,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周元瑢摸起来很舒服的身体,被周元瑢强行从身上撕下来的时候,还试图用爪子勾住他的衣服。   周元瑢侧过脸,看见魏玄极被血色染透的五爪金丝龙纹肩绣。   他顿时板起脸,语气也变的充满谴责:“殿下,您的身体,自己是感觉不到吗?肩膀上的伤口都崩开流血了!”   魏玄极可怜兮兮地望着周元瑢:“元瑢哥哥,我太高兴了嘛,那你帮我再包扎一下吧?”   “我可没那本事,还是请张太医吧。”周元瑢绕开魏玄极,穿鞋下床。   魏玄极伸手握住周元瑢的手臂,将他拦住:“这时间张太医都开始睡养生觉了,咱们还是别吵到他,要不然他给我开一副特别辣伤口的药怎么办?包扎特别简单,我教你,我们行军的时候,哪里有那么多军医,都是战友包扎,人人都能学会。”   “……”周元瑢被魏玄极说服了,“可是没有绷带啊。”   “有,我屋里放着药箱呢,走,我们上去。”   *   少顷,周元瑢在魏玄极的指导下,先用剪子剪开魏玄极身上染血的布带,小心翼翼地把布带取下来。   伤口不大,却很深,周元瑢看着只觉得骨头缝里寒气直冒,不知道魏玄极是怎么忍得住,这么深的伤口,肯定很痛,他却还能跟周元瑢又说又笑的。   “没事,一点都不疼,元瑢哥哥快别看了。”魏玄极大大咧咧地说道,还用另外一只手把布带捞起来,递给周元瑢,“快按照我教你的方法,缠上吧,我有点凉。”   此时,魏玄极坐在自己寝殿的床沿上,脱了外衣,中衣褪到腰上,晾着上身,让周元瑢给他包扎伤口。   周元瑢忍不住吐槽:“你疼都不怕,还怕凉,我看你是神经异于常人。”   魏玄极笑起来:“元瑢哥哥要是想多欣赏一会儿我的身材,也不是不可以。”   周元瑢的目光移向魏玄极的胸膛,又很快移开,年轻人身体好,真是令人羡慕,像是他,就没有这个福气了,作为普通社畜的身体也就一般般,能熬夜不死而已,来到游戏世界之后,这位周三公子的身体更是糟糕,有几个大雪夜不得不外出做事,回来之后就会发烧昏沉,浑身无力。   罢了,下回或许换一个街头霸王类游戏穿一穿,胸肌腹肌什么的都会有的。   周元瑢一边想着,一边拿起布带,小心地缠住魏玄极的肩膀,他受伤的位置只有一处,伤口也不大,所以包扎起来没什么难度,只要在肩膀上固定好就行了。   周元瑢的手时不时碰到魏玄极的身体,他的手指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凉凉的,像是玉石一样温柔的凉,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魏玄极清晰地感觉到,周元瑢手是怎么样在他身上固定布带的位置的,每掠过一个地方,魏玄极都会感到那一小块皮肤隐隐发热,直到整块肩胛骨都热乎起来了。   屋里一片安静,只有魏玄极自己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周元瑢,周元瑢做事的时候,表情总是很认真,他的眼帘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灯烛中落下一片阴影,像是停在水面上的蜻蜓翅膀,很安静,一点抖动都没有,就像他的人一样,专注下来,总能达到极静的状态。   魏玄极喜欢这样的状态,他自己就像一团包裹着火焰的风灯,时时刻刻都承受着心火的焚烧,想飞到更高的地方去,如果失败,他也有可能会原地爆炸,让心里的火焰将一切席卷殆尽,玉石俱焚。   可是,周元瑢就像云上的月亮,静止地悬挂在那里,风灯每每被夜空中的邪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时候,往上看一看无穷高处的月亮,躁动愤懑的内心就会宁静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一轮月亮,他只想飘到那里去,到月亮身边去。   ……   “好了。”周元瑢在魏玄极肩膀上方打了一个平结,不妨碍他躺着睡觉,“衣服穿起来吧。”   说罢,周元瑢看到魏玄极那血迹斑斑的中衣。   “你的衣服放在哪儿?”周元瑢问道,“哪一列柜子?”   “啊,”魏玄极从沉浸的状态中醒来,摸了摸服服帖帖缠在身上的布待,仙人不管做什么都做的很好,他抬起头,看向墙边的柜子,“最里面那扇柜门打开。”   周元瑢笑道:“你倒是清楚。”   说着,他去打开柜子,找到备用的中衣。   魏玄极解开腰带,只穿着一件亵裤,从床上下来:“我都习惯了,我又没有贴身婢女,小子们毛手毛脚的,还是自己收拾方便。”   “如今你开府了,自然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周元瑢抱着魏玄极的中衣,转过身来,和光着身子的青年撞了个正着。   魏玄极靠近周元瑢,他的身材确实很有压迫性,周元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柜门上,肩膀亦紧张地僵硬起来。   青年结实的手臂伸过来,从周元瑢手中拿过中衣,却没有立刻穿上,还直挺挺地站在周元瑢面前。   “怎么,这会不嫌凉了?还不快点穿上?”周元瑢感到背后微微有些发热。   “元瑢哥哥,你帮我穿上好不好?”   “什么?”周元瑢一愣,抬起头,便对上了魏玄极笑意盈盈的眼睛。   “我肩膀疼,胳膊抬不起来。”魏玄极稍稍前倾左边身体,向周元瑢示意。   原来是这样,周元瑢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紧张起来。   “我来吧。”周元瑢展开米白色的中衣,拎起领子到肩膀的位置。   魏玄极转过身,先把右臂伸进袖筒,然后往左边看去。   周元瑢从后面贴近他,一手小心地扶住他的左手,另一只手展开袖子,从下面套上去。   一直到袖子完全提上来,衣襟垂在胸前,周元瑢将魏玄极腰后的衣服拉展,然后绕到前面来,替他整理好领子,两片衣襟一合,裹住他的身躯,而后稍稍低下头,将衣带系起来。   不知不觉间,周元瑢的呼吸顺着衣服缝隙软软地挠着魏玄极的心口,他心中那只小鹿便乱撞起来。   等到周元瑢直起身,看向魏玄极时,魏玄极又收束起自己心里的小鹿,还没到时候,还没到时候。   周元瑢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暧昧,他不由得别过脸,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魏玄极一愣,赶忙拉住周元瑢的手:“元瑢哥哥,你不要走。”   “嗯?”周元瑢无奈道,“殿下,我不走,难道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不能住在这里?”魏玄极一脸无辜地望向周元瑢,“寝殿的床很大啊,完全能睡下。”   这是睡得下睡不下的问题吗?!   周元瑢把魏玄极的手扒拉下来,道:“武王殿下,为了您的名誉着想,您还是不要提出这样的建议了。”   “我有什么名誉?”魏玄极继续装傻。   “你非得让我说出来吗?”周元瑢微微皱眉,“你让我配合你演……不就是为了让大皇子误以为你和我有什么,让他觉得自己能趁机对你下手么。”   这就是魏玄极回府时,在府门前马车上,请求周元瑢配合他做的事。   魏玄极光是受伤还不行,未必就能让大皇子冒险一搏,他还要当着各路眼线的面,表现出为了和周元瑢私会,连身边暗卫首领弹剑都赶走的急不可耐,这样一来,大皇子便会觉得,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必须在今晚下手。   周元瑢刚听到这个请求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他毫无这方面表演经验,而且竟然是和魏玄极演,不是,他们两个不都是男的么?这怎么演?这怎么能让大皇子相信?简直是难如登天。   然而,当魏玄极开始“演”的时候,眼角眉梢流露的都是浓烈的情绪,凝视着周元瑢的时候,周元瑢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皮肤都烧了起来,好像要被他赤裸裸的情绪灼伤了。   周元瑢迷迷糊糊地被魏玄极揽在怀中,一路回到寝殿,两人进门前,魏玄极突然把他按在门边,紧紧搂住他的腰,俯下身,用十分轻佻态度在他耳边说话,具体说的什么,因为太震撼,周元瑢已经不记得了。   他心里那个直率纯良的二皇子,一去不返,对古代人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刻板印象,也轰然崩塌。   在周元瑢试图重建崩塌的心理防线之时,魏玄极稍稍倾斜肩膀,双手牢牢抱住周元瑢,将他打横抱起,在空中转了半圈,抱着他走进寝殿,把他放在床上。   然后。   魏玄极一跤栽倒在床上,肩膀大约是在那时候磕到了床棱上,伤口才会崩开。   当青年疼得倒吸凉气的时候,周元瑢才从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   “这样就行了。”魏玄极一边擦汗,一边说道。   看到青年又恢复了正常,周元瑢的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但那种深深的震撼依然没有办法过去。   “抱歉,我没演好。”周元瑢自我检讨。   “元瑢哥哥明明配合的很好。”魏玄极勉强笑道。   “这样就行了吗?”周元瑢疑问道。   “嗯。”魏玄极支起身体,让开床板,对周元瑢说,“接下来就让我来吧。”   接着,他揭开床褥,露出下面的暗门。   ……   回忆起配合演戏的部分,周元瑢还是没有办法平复那种震动。   而魏玄极则看起来完全是天生的演员,收放自如。   “现在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大皇子阴谋败露,你也不必再承担这种不白之冤,”周元瑢说着,整了整衣服,保证出门时衣冠端正,不让人产生奇怪的联想,“我走了,你放心,我行得正坐得端,一定不会让人产生误会。”   魏玄极听到这话,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一把拉住周元瑢的手,追到他身后,情急道:“这有什么好澄清的?难道元瑢哥哥觉得,我喜欢你,是一件有损名誉的事吗?”    第114章 二更   周元瑢愣了一下,看向魏玄极,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流冲上骨膜发出潮水般沙沙的声音,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在磨砂般的背景中,只有魏玄极的脸庞格外清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周元瑢想从魏玄极的表情中看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魏玄极的表情却像凝固住了一样,周元瑢无法从中判断任何,他发现自己对于人类微表情识别的能力非常糟糕,可能是日常与数据打交道,周元瑢都没有好好地看过几个人的脸。   而且他也没有对应的经验,他只听过小姑娘害羞的表白,哪里见过同性这样直挺挺的一句话怼过来——   “我喜欢你,是让你觉得丢人的事吗?”   不是,什么时候……喜欢了?之前不是体恤下属的皇子,和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施工队长之间的关系吗?   是……这样的关系吗?   周元瑢脑海中走马灯般跑过的场景,告诉他,不是,本来就不是,哪里会有皇子那样对待下属。   那……再加上梦中仙人的预言加持呢?   周元琦的声音冒出来,一如往常地大大咧咧:“我每天要做那么多梦,每个都当真,我岂不是要累死!”   两个都不是,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真的?”周元瑢有些迟疑地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   魏玄极觉得嘴巴有点干。   他刚才是真的不小心说秃噜了嘴,有句话说乐极生悲,就是眼下这种情况,他刚刚扳倒了一直压他一头的大皇子,扭转了自己在开平帝心中的地位,正在前途一片大好之时,他却脑门一热说出了无论如何不该现在说的话。   魏玄极不是那种害怕表明心迹的人,他也不怕被拒绝,对于仙人,他势在必得,这种感情一日强似一日,魏玄极不得狠命克制住自己。   今天,在和仙人一起做戏的时候,他便小小地放纵了一下自己,看着仙人为了配合他,不得不被他抱着转圈时脸颊微微泛红的样子,魏玄极只觉心头乱撞的蝴蝶快要涌出来了,如果真的能和仙人在一起,那往后的日子,每天都是神仙日子,他快要迫不及待了。   可是,仙人并没有和他相同的感觉,就算他表达了自己的感觉,也只是一头热,他不想这样,他想要仙人也喜欢上他,只要有他喜欢仙人的一半就行。   只是令人敬佩的人,很厉害的人,很好的人,还不行,他要成为仙人满心满眼里都是的人,让仙人时时牵挂,时时为他心绪起伏。   再等一等吧。   看着周元瑢无意识皱起的眉头,魏玄极知道时候还没到。   他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热血抑制回去,再度看向周元瑢时,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只剩下干净单纯的喜悦。   “元瑢哥哥,我送你回去吧。”魏玄极说道。   ……   所以那个问题就没有回答。   周元瑢坐在马车中,跟随马车节奏性地摇晃着,街道上的灯光投进车帘中,将车厢内壁上的花纹照得忽明忽暗。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魏玄极。   魏玄极坐得很直,大约是练武练出的习惯,即便后背没有靠在任何东西上,也像一棵白杨树那样挺拔笔直。   他目视前方,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好像在思考事情,又像是完全放空。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说出……我喜欢你,这种奇怪的话。   就不说他们两个都是男人的问题了,毕竟这个大晟也不是什么只有异性恋的18岁以下允许观看世界。   就说魏玄极是个古代人这件事吧,古代人表白的时候,应该不会说“我喜欢你”这种话吧,周元瑢记得,在他表妹看过的古装电视剧里,他们表白的时候都是说什么“我心悦你”。   没错了,只有现代人才用“喜欢”来表达想要跟对方发展恋爱关系,古代人的“喜欢”,可能就是小人之交甜如醴那种意思。   周元瑢差点就把自己骗过了。   马车一晃,停在周宅门前,周元瑢正待下车,魏玄极先起来掀起车帘,一手挡在车门顶上,一手扶在周元瑢背后。   周元瑢立刻回想起魏玄极抱着他回寝殿的景象。   一般的小人之交甜如醴,也不会腻到这种程度吧??   周元瑢的耳朵背后再度冒出热气,他慌忙站起来,没防备撞在车顶上,正好在魏玄极的手掌上缓冲了一下。   周元瑢下意识转过头,向魏玄极道谢,而后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从车上溜了下去,紧走几步,返回家中。   周宅大门没落门栓,就是为了给周元瑢留门,周元瑢推开门,闪身进去。   他往院子里走了两步,月光将前院照的一片澄明,夜色很美,窗户上亮着柔和的灯光。   周元瑢停住脚步,站了片刻,安安静静的夜里,只有几声断续的虫鸣。   街道上的马车还没走,没有听到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他在门前干什么呢?   周元瑢突然心痒难耐,一定要知道魏玄极此刻在干什么,一股冲动让他回过身,从门缝中向外望去。   魏玄极披着一件灰白色的狐裘披风,护着肩膀受伤处,他还站在马车前,似乎在看着街边的小摊发呆。   周元瑢看到他发呆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奇怪,有什么好笑。   他是变态吗,把人家撂在外面,也不道别就跑了,完后进了院子又偷窥人家?!   “元瑢?”忽然间,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趴在门上干什么,为什么不进来?”   周元瑢吓得差点把门推开,他赶忙拽过门栓,作为掩饰:“爹,我在拴门。”   “嗯……”周泰知道周元瑢为人沉稳,做事靠谱,因此也没有怀疑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周元瑢把门拴上,转过身,两手合在背后,拽着门栓,强作无事地说道:“去了一趟武王府。”   “这我知道,今天是二皇子的封王大典,是件喜事,他叫你去,是看重你,你应该去的。只不过,我听说武王殿下今日遇刺,是怎么回事?”   周元瑢便将第一手消息给周泰讲了一遍。   “竟然是这样,大皇子竟然会做出这等里通外族的卑鄙事。”周泰脸上露出极尽不屑的表情,他原来当过大将军,最恨的就是和外族勾结的人,他们在前线出生入死,用性命保家卫国,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却在他们背后偷偷搞事情,把他们用性命换回来的胜利果实,轻飘飘便拱手让人。   “是啊,如今大皇子多半要倒台了,朝中局势也将有很大变化。”周元瑢说道。   “嗯,确实。”周泰捋了捋胡须,忽然又道,“可我怎么还听说,武王殿下负伤,早早就结束了接待,只留下了一个相好的,说是为了他才急着出宫入府,你知道这回事吗?”   周元瑢如芒在背,冷汗已经顺着脊梁骨哗哗往下流了,就说这种事传出去以后,一定会越来越离谱,如果不及时澄清,到时候什么话都能传得出来,而且这种消息传的比国家的政令还快,一夜之间,满京城的大小官员、平民百姓、街坊邻居全都能津津有味地唠上几句。   现在澄清是来不及了,周元瑢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否认这件事和自己有关系。   “啊,我不知道啊,我也就是和其他人一样,把武王殿下送回府,在堂下吃了个便饭,这就出来了,”周元瑢开始瞎编,“之所以回来的这么晚,是因为少府寺有点活儿还没做完,我又去了一趟西华门,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   “哦。”周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应了一声。   他其实也就随口问一句,毕竟他不是那种对别人私生活津津乐道的人,没想到周元瑢却回答的这么详尽,他也只好站着听完。   现在听完了,可以交代他刚才就想说的那句话了:   “元琦还没回来,门栓不着急上。”   “啊……这样。”周元瑢握紧了门栓,“我来打开吧,爹你不用管了,我来就行。”   周泰见状,点了点头,掉转身,往中门走去。   周元瑢轻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门栓取下,挂在一边门上,顺便又往外看了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魏玄极已经走了。   周元瑢这才放下心,步履轻快地往自己卧房走,不管怎么说,今天的收获都是很大的,他马上就要去和他的小皇子倾吐一番。   正在这时,院门“嘭”的一声弹开,有人欢快地从外面撒欢进来,一边小跑一边嚷道:“爹,你猜怎么着,我刚才回来,在路口碰见武王殿下了,他是专程送小弟回来的,小弟特有面子!我就说小弟能成大事,果然如此,我们老周家光耀门楣,就靠小弟了!”   周元琦的大嗓门喊得满院震动,周元瑢毫不怀疑,周泰一定听到了。   周泰的背影停滞片刻,在周元瑢眼中,就像停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接着,他抬脚向后院走去,速度比先前还快了一倍。   “爹、爹,你怎么还走了,不是,我跟您说话呢!”周元琦急忙叫道,奈何周泰去意已决,在周元琦委屈的大嗓门中,周泰的身影消失在中门后。   “爹怎么这样啊,我这不是想跟爹分享喜事嘛,”周元琦委屈地转向周元瑢,手臂自然而然地勾住他的肩膀,“小弟,你真行,大晟没了武王不行,武王没了你不行,所以你才是大晟的核心,你——”   “你闭嘴。”周元瑢果断地捏住他的嘴巴。   周元琦像个鸭子一样被周元瑢捏着,只能在口腔里呜噜呜噜地怪叫。   “从现在开始,这个家里不许提起武王,知道了吗?”周元瑢气急败坏地发号施令。   周元琦惊奇地翻起眼睛:“呜噜噜?”。   “不为什么!”周元瑢道,“现在外面在传一些很不好的传言,如果我们家里也说,那大家就会当真了,所以,家里不许说!从根源上断绝!”   “呜噜呜……”   “知道了就好。”周元瑢松开周元琦的嘴巴,“今天灵渠工地上怎么样?”   周元琦今天替周元瑢去值班,灵渠工地上一切正常,工程到了收尾阶段,大家都挺高兴的,做事也有干劲,办事效率也高。   “好吧,辛苦你了。”周元瑢在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元宝。   周元琦一看,眼睛都直了,五两的银锞子,个头赶上元宝大,这能买多少把新缨子木仓啊!   不能怪周元琦人穷志短,根本原因就是他人穷志短。   “记得,不许说。”周元瑢把银锞子放在周元琦手心里。   “好,好,我不说。”周元琦美滋滋地捧着钱跑了。   周元瑢叹了口气,捂住额头,在前院的石桌前坐下。   其实周元琦说与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刚才那大嗓门,嚷嚷的全都知道了。   再一联想周泰询问他武王情况时,带出的那一句“只留宿了一个相好的”,这傻子都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周元瑢顿时就想连夜逃离大晟,前往西伯利亚一探究竟。   不行,这个谣言……它必须澄清。   “我喜欢你,是一件有损名誉的事吗?”   耳边回响着青年失落沮丧还有点小委屈的声音。   “那怎么办!”周元瑢一拍桌子,“你还要大声嚷嚷出去吗?”   *   当天夜里,周元瑢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时辰才睡着。   以至于进入游戏世界的时候,都已经后半夜了。   周元瑢担心自己来迟,小皇子会担心,一进入游戏世界便开始环顾四周,寻找小皇子的踪影。   眼前的景象渐趋稳定,三进乌木大床,乌木雕花大衣柜,气象庄严,雍容贵气,是周元瑢亲手点的工匠,挑的材料,选的风格。   武王府寝殿!   周元瑢惊慌失措,他怎么会……下意识选了这个地方作为初始地点?   经过多年对游戏系统的摸索,周元瑢已经知道,他在梦境中进入的第一个地点,是按照他的心意来变幻的,有时候,小皇子也可以控制两人见面的地方。   会出现在武王府寝殿,显然不是受到小皇子的影响,而是因为周元瑢,睡前想太多,梦里一进来就是这里。   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是,小皇子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应该也不会习惯在他二哥床上坐着,眼下最紧要的事,就是赶快换回常见地点。   【是否使用“出行”模式?】   眼前出现淡淡的浮层。   周元瑢集中精力,将京城的地图展开。   就在这时,他身后床上的被子里,钻出一个小小的少年来,天真地说道:“仙人,你终于来了,我都睡了一觉了!”   京城地图化作碎片,消失不见。   周元瑢转过身,就看见他崽正双手抱着被子,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满脸都是乖巧可爱。   周元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手感一如既往的好,他却陷入了片刻的怔忡。   “仙人,你怎么了?”小皇子脆声问道。   “啊,没什么。”周元瑢方下手,照例问了几句小皇子今天过得怎么样。   小皇子也像往常那样,认认真真地给他讲自己参加了骑射训练,上了经筵,因为今天父皇、大皇子、二哥都去了宣政殿,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和五经博士上课,被盯着背经文,特别惨。   周元瑢打开小皇子的行程表,果然看到对应时间上那些课程,他又打开属性面板,一系列漂亮的数值飘了出来:   文化:560   武术:990   魅力:720   才艺:430   野心:389   道德:118   威望:924(天下皆知)   人心:683   好感度:999(至交)   周元瑢的目光凝在属性面板上的某一处,小皇子同时也抬起头来,暗暗观察着周元瑢。   看了这么多回属性面板,小皇子也渐渐知道上面的符号代表着什么,他曾经在周元瑢画图的纸里见过这些符号,知道对应的是一到九的数字。   在仙人的法器中,小皇子的属性是可以数值衡量的,现在,他的各项属性都很优秀,曾经仙人废了很大的力气,想要提高的那些数值,如今也达到了理想的高度。   这样优秀的成绩,仙人每次看都会很开心,自己在那里露出得意的小表情,可是,这一次,仙人却没有什么表情。   是看腻了吗。小皇子想。   “魏玄极。”周元瑢忽然叫道。   “嗯?”   “你……不是说骑射训练对你没用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红包掉掉。下章马甲掉掉。    第115章 一更   “嗯?”小皇子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仙人说什么?”   “你不是说过骑射训练对你没用了么?”周元瑢盯着小皇子问道,“为什么你的武艺会有这么大幅度的提高?我看你现在的水平快相当于天下第一了吧?”   990,距离顶格999也就差个9,可以忽略不计,周元瑢不知道这个游戏里面的数值区间是什么样的,但是990绝对是最顶级的那一拨人的数值了,以小皇子的人生经历,日常课程,不可能培养出这么高的数值。   “仙人……为什么会觉得我的武艺是天下第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虽然我的天赋在武艺上,但是肯定也有很多世外高人比我强的。”小皇子谦逊地答道。   然而,周元瑢却只从他的话语间感受到了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要扯别的,我就问你,你的武艺是怎么提高的?瓶颈是怎么突破的?”周元瑢问道。   小皇子抬起黑漆漆的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周元瑢:“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突然顿悟了吧,还有,二哥送我了一把世上绝无仅有的宝剑,是用瀚海古族在冰层深处挖掘的北极玄冰所制,切金断玉,无往不利,自从拿到了这把宝剑,我以前打不出的攻击也能打出了,做不到的动作也能做到了。”   周元瑢沉默不语。   小皇子无辜地说道:“我没有告诉仙人这件事,是因为仙人看起来对于我练武一事并不感兴趣,所以……仙人是生气了吗?生气我没告诉你我得到了这样一件宝物?”   小皇子又把皮球踢回了周元瑢这里,神级装备加持,属性提升,倒是也说得通,周元瑢也用买衣服买被子的方式给小皇子加过生命。   可是,如果疑点仅止于此,周元瑢又怎么会突然发难?   “好吧,就算你的武艺因为一件武器突然提高了,那你怎么解释你的威望?你的威望现在快要比皇上还高了,你知道吗?”   小皇子愣了一愣,目光飞快地从属性面板上滑过,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天真地看向周元瑢:“仙人,你说我的威望比皇上还高,这怎么可能?肯定是哪里出错了。我最近也只是参加了一次成人礼罢了,父皇还给我取了名字……对了,我的名字,在仙人那里,不也是错误的吗?那其他部分,也有可能登记错误的,不是吗?人间有那么多人,录在仙界籍册之中,总会有误差的吧。”   名字。   小皇子的名字那一栏,写的是魏玄极。   而小皇子其实还没有取名,他的年龄太小了,只有一个乳名。   真正叫魏玄极的人,是二皇子。   周元瑢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由于二皇子表现得太坦荡,小皇子又表现得太无辜,以至于他稍微地困惑了一下,就把原因归咎于系统BUG。   现在想来,那么精微的系统,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出BUG?   他再度盯向小皇子,小皇子还在一脸无辜地把他往“系统又出BUG了”的思路上引,这真是个好思路啊,可以解释一切矛盾之处。   其实,周元瑢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小皇子在骗人。   可是,一些横亘在周元瑢面前的无法解释的事实,让周元瑢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猜疑的念头。   比如,小皇子和二皇子的年龄差了那么多,两个人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比如,二皇子外出打仗的时候,小皇子的行程表上规规矩矩显示着每日的骑射训练和文化课程。   比如,小皇子会在夜间的时候,和周元瑢在庆阳宫里见面。   这一切也都是借助系统展示给周元瑢的,周元瑢相信系统会出一些小BUG,而不是这样一系列的巨大误差,就好像系统不是周元瑢的系统,而是小皇子的系统一样。   小皇子能控制系统,和系统会出一些BUG,两者之间,周元瑢显然是会倾向于后者。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把小皇子和二皇子当成两个人,他养的崽,是小小的、乖巧可爱的小皇子,而那个受了梦中仙人指点,在刑场前救下他的二皇子,则是另外一个人。   一开始,小皇子和二皇子的各方面差别都很大,小皇子弱小文静,二皇子莽汉一条,小皇子努力地学习着文化课,是周元瑢遇见过的最好带的小孩,二皇子则完全是个野蛮人,因为言语粗俗还屡屡在皇上面前想出风头,受到朝堂上下人的鄙视。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机,小皇子和二皇子的共通点越来越多了。   小皇子为了给周元瑢报仇,揭发大皇子给周元瑢下毒的事,第一次展现出成熟的谋略能力,不仅搞到了让大皇子大出血的证据,还借用了董衡的耿直性格,让他在朝堂上将一切捅出来,开平帝碍于军费开支的压力,不得不出手端了大皇子的小金库,让大皇子重重地吃了一次亏,半年内都没有恢复元气。   这一次行动,不仅大获全胜,而且小皇子根本就没有出面,至今为止,大皇子都不知道整件事是小皇子谋划的。   当时,周元瑢就惊叹于小皇子的智计,不再把他当成小孩子来对待了。   二皇子也是这样,一开始莽撞粗鄙,做事手段直接,往往废了很大力气,还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后来,他的谋划能力却越来越成熟,从经筵上为周元瑢的地下排水工程做说客,到封王大典设计一系列陷阱,环环相扣,让大皇子一次又一次中招,越陷越深,直到在开平帝面前将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开平帝不得不处理他,一座本来不可能倒塌的大山轰然溃散,二皇子本人并未耗费一兵一卒。   两人表面上看起来都不像是会用计谋的人,实际上用起计谋来却十分厉害,他们二人做事的手段,喜怒时微小的神态变化,思索事情时目光沉沉的样子,全都在周元瑢脑海中重叠起来,越是比对,越觉得相似。   这已经不是一句话说错,让人产生猜疑的问题了。   “魏玄极,我再问你。”周元瑢深吸一口气,“就算前面全部都是错误,是误会,你的生命为什么只有二分之一,你在哪里受的重伤。还有,今天晚上,我们见面的地点,为什么定在了这里?你没来过武王府,对不对?更不知道武王寝殿长什么样。”   “这……我感冒了所以……”小皇子不自在地低下眼睛,“见面的地点,不是仙人定的吗?”   周元瑢笑了。   “当然不是我定的,”周元瑢道,“一开始我也是这样以为,可是,你从被子里爬出来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空气凝滞。   小皇子在头皮发麻的状态中扒拉着自己的回忆,终于,他找到了那句致命的供词:   “仙人,你终于来了,我都睡了一觉了!”   完了。   魏玄极脑海中只浮现出这两个字。   什么叫乐极生悲,这就叫乐极生悲。   这是魏玄极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也是他最倒霉的一天,他接连说错了两次话,每一次都把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梦中相会的地点是周元瑢定的,何来这一句“你终于来了”。   如果梦中相会的地点是魏玄极定的,小皇子何曾见过武王的寝殿长什么样。   其中的矛盾显而易见,再加上以前那么多的纰漏,都在此刻被仙人想起来了,魏玄极知道,今天,他逃不过了。   在周元瑢审视的目光中,小皇子那张能言善辩的嘴巴闭上了,他抓起床上的被子,重重地蒙住自己的脑袋,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埋在棉花堆里。   让他死吧!   先前那么久的精心表演,就在快要胜利的前夕功败垂成,魏玄极心中好恨!恨不能把自己憋死在被子里!   他暗中咬住离嘴巴最近的被子团,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使劲地撕咬了一番,把自己懊恼和悔恨全都化作牙齿咬合力,发泄在可恶的被子上。   周元瑢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被子里仿佛藏着一只小狗,正在东突西撞,时不时还发出压抑着恼怒的低吼声。   不知折腾了多久,小狗终于累了,消停下来,但仍然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变成床上的一团隆起的轮廓。   周元瑢伸手掀开被子的一角。   小皇子露出来的一只脚往里缩了缩。   周元瑢又用力一拽,把整条被子从床上拽下来。   小皇子失去了防护,仍然保持着团成一个球的状态缩在褥子上,两只手抱着脑袋,看起来是完全放弃抵抗了,只要挨打的时候不打到脸就好。   “魏玄极,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周元瑢说道。   小皇子听到这话,肩膀才稍稍抖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拱起身子,坐了起来。   右手撑着褥子,两腿并拢,侧面坐着,姿态委委屈屈,仿佛受欺负的小媳妇。   “你自己交代吧,”周元瑢的语气冷淡,“你到底是四皇子,还是二皇子。”   小皇子捏住一块褥子,扭来扭去。   “也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孩了,卖萌没有用。”周元瑢冷声道。   小皇子一怔,短暂地困惑了一下,卖萌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回过头,看向周元瑢,却被周元瑢黑着脸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小皇子闭上眼睛,“我交代。”   周元瑢冷哼一声。   “因为仙人讨厌我……”小皇子低下声音,“讨厌我的本尊,所以,我不敢说,我想等到仙人喜欢我了,再告诉你……”   周元瑢一怔。   他回想起自己来到大晟之后,第一天晚上和小皇子在梦中相见的时候。   那时候,他进入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见到了正缩成一团在哭泣的小皇子。   小皇子害怕地说他杀了人,那时候他就该有所觉察才对,可是,他完全没往二皇子那里想。   不仅如此,在安抚住小皇子之后,周元瑢还表达了一番对二皇子随手打杀人的行径的唾弃。   当时他的想法只是,希望小皇子不要走上亡国昏君的道路,不要再像那一次失败的游戏结局里呈现的那样,杀父杀兄,视人命如草芥。   一旦底线突破,就很难再回去。   何况是拥有了权柄的人,当他不在尊重生命,就可以随意践踏法律,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久而久之,他稍有不顺,就会选择抹杀人命,消除让自己不爽的东西。   昏君,暴君,不是从一生下来就那样,良心和底线,总是一步步丧失的,一开始看起来是很有理由,引人同情,但有一就有二,这样发展下去,终将铸成大错。   时至今日,周元瑢仍然不后悔对小皇子说那番话。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那番话,却引发了后续这么长时间的隐瞒。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周元瑢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外出打仗时,小皇子的行程表,在我这里显示的仍然是……”   周元瑢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你能看到属性面板?还有行程表?这些你都能看到?”   周元瑢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惊奇的盯着魏玄极。   魏玄极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空中半透明的浮层,还有【住房】【出行】那几个云雷纹的互动选项。   “嗯……我能看见仙人的法器。”魏玄极道。   周元瑢顿时麻了。   敢情他在这里乐呵呵地养成小皇子,小皇子全都能看见!   而小皇子一直都装作看不见!   怪不得有那么几次,周元瑢看完属性面板,回过头来要跟小皇子说话的时候,发现小皇子也看着半空中,好像就是属性面板的位置。   当时他没有想那么多,以为小皇子只是在发呆。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就像一个大傻帽似的,以为自己在玩小皇子,其实是小皇子在玩他!   一股邪火从周元瑢心底冒出来,他脸上也因为尴尬而开始发热:   “还有什么,全都老实交代!”   “我……”魏玄极小声说,“我还修改了行程表,因为那件法器会显示我的计划中的行程,所以……我每天晚上见仙人之前,都会在心里重新做计划,抹掉行军打仗的计划,改成骑射训练和宫中的课程。”   果然如此!这就是拦住周元瑢猜疑的最大障碍!   “我还压住了很多奏报。”   “奏报?”   “嗯……”魏玄极的声音已经小到像蚊子叫一样,“仙人要看吗?”   下一刻,如病毒弹窗般涌出的系统提示,弹满周元瑢的视野,耳边还伴随着“噔噔”的提示音,听的人十分心梗。   【恭喜:小皇子成功说服皇帝批准“排水系统”奏折!属性变化详情>>】   【恭喜:小皇子成功揭发大皇子的小金库!属性变化详情>>】   【恭喜:小皇子成功击败北狄狼王阿木汗!属性变化详情>>】   【恭喜:小皇子参加封王大典,一举成名天下知!属性变化详情>>】   ……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元瑢:这号不想练了,换一个吧。    第116章 二更   行,你行的,魏玄极。   是我小瞧你了。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将眼前的弹窗统统清掉。   那种被弹窗弹了一脸的热辣感还停留在脸上,挥之不去。   周元瑢注视着床上的小皇子,小皇子两只手都在揪褥子,可怜的褥子已经被他揪出了棉花絮絮,但是小皇子非常投入,根本停不下来。   “魏玄极,”周元瑢道,“你真厉害。”   你真厉害。   魏玄极一直希望仙人能这样夸他。鱼希读伽   然而,这句话真的从仙人嘴里说出来,却不是他预期中那种崇拜,倾慕……反而变了一种味道。   不,他不想听,他不要听,他一点都不厉害,他只想当仙人身边的小废物,只要能一直陪在仙人左右,永远不被拆穿。   “元瑢哥哥,我……对不起。”魏玄极沉重地说道,“只要你能原谅我,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周元瑢冷冷地看着他:“是吗,那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不行!”魏玄极猛地抬起头,慌张地扑到床边,顾不上左肩受伤了,两只手都十分用力,牢牢抱住周元瑢的胳膊,“只除了这个不行!没有人能分开我和元瑢哥哥,元瑢哥哥也不能!”   周元瑢推开他:“够了,别再用这张小孩的脸来我面前装可怜,你根本就不是小孩,魏玄极!”   “嘶……”魏玄极的肩膀扯到,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捂住左肩,可怜兮兮地望着周元瑢。   下一刻,金光四溢,周元瑢的眼睛被刺得难受,便抬手挡住光线,等到金光暗下来,他放下手,原来坐在床榻上的小皇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蓝色皇子常服的武王殿下。   青年的身形高大,将周元瑢的视野占了大半,他身体前倾,英俊的脸庞上仍然带着祈求的神色,眉宇微微皱起,黑沉沉的眼眸牢牢盯着周元瑢。   小皇子撒娇卖可怜的表情,周元瑢已经见习惯了,骤然间换成另一幅面孔,周元瑢只觉心旌神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付,他后退一步,一句话没说,身影化作一片白色的虚影,散落在魏玄极面前。   魏玄极慌忙伸出手,想要挽留周元瑢,却一抓抓了个空,虚影的碎片像蝴蝶一样从他指缝间扑棱棱飞走,他仿佛还能感觉到蝴蝶翅膀那柔软易碎的触觉。   *   周元瑢不见魏玄极了。   第二天一大早,魏玄极就把马车停到周宅门前,等着周元瑢出现。   谁知,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周宅大门还一点动静没有。   魏玄极以为周元瑢是太累了,想多休息休息,便也没有上去敲门,万一打扰了周元瑢睡觉怎么办。   他强忍着想要立刻见到周元瑢的冲动,等到了巳时(10:00)前后。   周宅的张妈推开大门,挎着菜篮子出来买菜。   魏玄极赶忙跳下马车,迎了上去,对着张妈一阵嘘寒问暖。   张妈吓得直想下跪,战战兢兢地问武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周大夫还在休息吗?今天怎么没有出现?以往这个时候,他已经到城南灵渠上了。”魏玄极十分婉转地问道。   “三公子已经走了啊。”张妈答道,“天没亮就走了。”   “什么??”魏玄极震惊,“我天没亮就到这等着了,没看见有人出去啊!”   “回禀殿下,民女也不大清楚,可能三公子走的是后门。”   “贵府上还有后门?”魏玄极感到失策,“能否带我去看看?”   “当然,当然。”张妈赶紧夹着菜篮子,给魏玄极带路。   魏玄极见识到了周家的后门,谢过张妈,并主动提出帮她买菜。   张妈急忙推拒:“武王殿下,您还是别为难民女了,三公子说了,为了避嫌,家里都不许提起殿下您呢。”   魏玄极眼神一黯,元瑢哥哥果然生气了,还是很厉害的那种。   第二天,魏玄极派了两路人马,一路盯前门,一路盯后门,天没亮就等着接周元瑢上班。   这一次,魏玄极还是失策了。   首先出门来的是周元琦,周元琦走到马车前,对魏玄极行了个礼:“武王殿下,您早呀,又在这里等小弟呢?”   魏玄极赶忙还礼:“二哥。”   “别,别介啊,我可不敢当殿下的二哥,”周元琦连忙推辞,“我……草民出来只是想帮小弟传个话给殿下,小弟说,如今不实之言,甚嚣尘上,为了避免武王殿下名誉有损,请您还是不要来了。”   魏玄极默然。   他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我喜欢你,是一件有损名誉的事吗?   周元瑢给的答复:是。   之前还会犹豫一下,不好说出口。   经过小皇子身份大曝光,还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就差当场绝交了。   “好罢……”魏玄极沉默良久,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周大夫还没有消气,那我就等到他消气,在此之前,我不会再贸然来接他了,请他不用担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周元琦一直用看稀有动物的眼神观察着魏玄极。   魏玄极扬起眉梢:“二哥?”   “哦,哦,果然没有生气啊。”周元琦笑嘻嘻,“武王殿下您脾气真好,小弟让我传这话时,我还害怕自己要挨罚呢。”   “怎么会。”魏玄极苦笑,“现在是我挨罚……”   周元琦忍不住上前拍了拍魏玄极的手臂,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小弟就是面冷心软,过一阵就消气了,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啊。”   魏玄极目光濯然发亮,充满希望地望着周元琦。   周元琦返回周宅,进来大门,美滋滋地对等在门后的某人说道:“幸不辱命!活着回来了!”   周元瑢走上前,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果然看见街中最豪华显眼的那一辆马车调头往北边去了。   “辛苦你了。”周元瑢道,“我们走吧。”   封王大典、大皇子倒台这样的大事,毕竟一年中也没有几次,热闹过去之后,还是要继续干琐碎又枯燥的日常工作。   比如修建灵渠,到了收尾阶段,需要给出各种结算报告、工程验收,还要给工匠们发工资,事情多到爆炸,周元瑢根本不敢懈怠,比以前同时做王府和灵渠两个工程时还累。   他又回到了三点一线的状态,家里、少府寺、灵渠,每天在这些固定地点上往来,和固定的人打交道。   虽然繁忙,但也踏实。   只除了……   周元瑢站在修建平整砖砌河道旁边,沿着河堤路向前走,一边听取孙时维的成果汇报,一边观察着砖石的修砌情况。   走了半个时辰,周元瑢有些累了,叫孙时维等一等再走。   灵渠两边,每隔一段路程,都会有一个花木围起来的小公园,上面布置着石凳石桌,供人休息。   “孙常侍,我们在这边坐一坐吧。”周元瑢道。   “是,周大夫。”孙时维恭恭敬敬地答道。   周元瑢笑道:“你不必如此拘谨,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都一起做事这么久了,来,坐吧,我还带了点水,你要不要喝?”   两人坐在石桌前,周元瑢拿出水囊,递给孙时维。   孙时维赶忙站起来,向周元瑢躬身行礼,道:“不敢,不敢,属下不渴,不敢喝周大夫的水。”   周元瑢疑惑地看着孙时维:“你到底是不渴,还是不敢喝……?孙时维,你怎么了?”   “属下……”孙时维暗中给周元瑢递眼色,示意周元瑢往后面看。   周元瑢疑惑地转过头,一看,好么,旁边树林掩映的官道上,一辆眼熟的马车正停在那里,武王殿下坐在车辕上,眼巴巴地望着这边。   “周元琦,周元琦呢?”   一回到南郊工程大本营,周元瑢就叫起来。   不一会儿,周元琦掀起门帘,走进帐篷,冲周元瑢行一礼,笑嘻嘻道:“周大夫找我?”   “二哥,我有事问你,”周元瑢站起身,走到周元琦面前,压低声音,有些责备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跟武王说的,为什么他还在跟着我?”   “啊……”周元琦揉了揉鼻子,“就是小弟你教给我的那一套啊,有一些关于你和武王殿下的不实之言,甚嚣尘上,为了避免谣言传得更加厉害,武王殿下还是不要来找你了。”   “他答应你了?”   “答应了!”   那就奇怪了,周元瑢心想,为什么还到工地上来找他呢?魏玄极就没事干吗?不是,武王殿下就没有自尊心吗?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周元琦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他又出现了!”周元瑢道,“你出去看看官道上,就知道了。”   “哦~”周元琦拖起长腔,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你不会还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吧?”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周元琦。   “那没有,不能,没有没有。”周元琦调转身形,掀开帘子,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   大皇子事发之后,武王殿下便成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很多人都猜测,皇上会把皇位传给他。   他军功赫赫,在百姓中的风评也很好,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对那名周姓的前朝遗族太过关注,这可能会成为他身上唯一的变数。   但是,就在朝臣们持观望态度的时候,这位武王殿下却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反而还天天跟在那位前朝遗族周大夫身后,不论刮风下雨,都往灵渠工地上跑。   很多大臣认为,这说明武王殿下难成大事,容易被小情小爱所左右,而且还非常任性,不顾他人非议,皇上就算要改变继承人,也不会把皇位传给他,这是他的局限性。   另外一些大臣认为,皇上根本不会改变皇位继承人,皇位还是大皇子的,只是大皇子这次犯了大错,皇上非常生气,要好好地惩戒他一次,杀一杀他的气焰,等过了风头,大皇子还会从大理寺放出来,重新回到端阳宫。   当然,还有一部分大臣,非常看好武王,认为武王有勇有谋,身后还有军队支持,这波又出手精准,一击拿下大皇子,就凭能力来说,皇位非他莫属。   在朝中大臣们掐得不可开交之际,两位位于风口浪尖上的当事人,都一无所觉,该干什么干什么。   魏玄极是一向我也行我素,也没怎么想过维护个人形象,而且要让他为了个人形象、政治前途,就放弃周元瑢,那是不可能的,为了后者放弃前者还有可能。   大皇子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正在大理寺中接受无休无止的审问,这一次,他知道,皇上不会再救他了。   从他被抓到现在,半个月过了,皇上一次面都没有露过,他想尽办法托人传出去的消息,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不管他在牢房里哭得多么惨,忏悔得多么真诚,甚至绝食明志,皇上都没有给过他半点回信,半点希望。   暗无天日的牢房,冷冰冰的大理寺官员,每天见到的都是这两样东西,渐渐地,大皇子的意志一点点被消磨掉了。   心里的溃败是一切崩溃的开始,大理寺上卿第八次提审大皇子时,大皇子终于松口承认了书信是他写给裘光的,瀚海商队是他安排的,北狄刺客是他指使的。   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心情,大皇子将自己做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上报。   当这些罪行呈上宣政殿时,开平帝掀翻了桌案,桌上昂贵的茶具打翻一地。   在场的大臣们纷纷劝说开平帝保重身体,大皇子只是一时糊涂,并不是真的要里通外族,请皇上念在大皇子是初犯,对他网开一面。   社稷不能动摇,不管大臣们心里怎么想,此时都会这样劝。   当然,最终拿主意的,还是开平帝。   “皇上怎么说?”大皇子推开了杜人五递来的食盒,苍白面上涌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急不可待想知道结果,在他完全放弃自己之后,他那父王会怎么做。   大皇子一直坚信着,开平帝没有第二种选择,开平帝的继承人只能是他,因为从一开始,开平帝就亲自培养他,将他带在身边,他们有最多的相处时间,有最深的信任,如果开平帝抛弃他,也意味着开平帝否定了自己过去所做的努力。   所以,开平帝在经历过最初的愤怒之后,一定会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利弊,这个时候,开平帝就会后悔,这样对待自己的大儿子了。   所以,大皇子将自己的罪证全数呈上,他摆出放弃的姿态,就是为了逼迫开平帝做一个决断。   开平帝真的舍得放弃他吗?真的敢选择魏玄极吗?   “大殿下,唉……您还是不知道的好,”杜人五叹息道,“皇上气得吐血,说按照大晟律处置。”   “嘭!”   大皇子一脚踢开地上的食盒,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可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什么都按照你的喜好去做?你教我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你现在却因为这种事放弃我?凭什么?凭什么??”   大理寺的特别囚房中,总是有重兵把守,此时,那些守卫一拥而上,将大皇子就地制服。   杜人五被驱赶出囚房的时候,正看见粗大的木栅栏里,披头散发的大皇子被一群守卫压在下面,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丝毫不见过去在端阳殿上时的尊贵优雅。   九月二**理寺的审判结果下来,皇上御笔亲批:   大皇子德行不端,罪大恶极,亲近小人,疏远君子,朕虽然为他寻求了天下杰出的人才,对他进行悉心教导,可是他秉性之中的冥顽不灵,难以通过后天的教育扭转。   为了防止他酿出更大的祸患,即日废除太子之位,驱逐出端阳宫,迁至西三宫闭门思过,在彻底悔罪之前,不得离宫一步。   ……   这般翻天覆地的消息,一传出来,便是朝野皆知。   周元瑢是在少府寺内向虞上卿汇报灵渠验收情况时知道的这个消息,转瞬之间,所有人都开始议论这件事,连虞上卿也没心思听他慢慢汇报,叫他直接拟奏折,便转身去和其他少卿讨论废太子之后,朝中局势变化了。   周元瑢只好收拾了他的一大堆案卷,抱在手中,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咕哝着,怪不得今天某人没有尾随他,原来是去宫里听宣旨了。   这样说来,太子之位空出,武王岂不是最有希望接替大皇子的人,估计他最近都有的忙。   也好,乐得清闲,灵渠马上要贯通,他也没有心思考虑别的。   周元瑢放下案卷,腹中有些饥饿,便信步走出少府寺,往街对面的饭馆行去。    第117章 一更   与此同时,通往西三宫的宫道上。   身穿白麻衣,脚下踏着布履,披头散发的男子正缓慢地前行,他这一身服装,与皇宫雍容华贵的背景格格不入。   朴素至极的黑色布履,与出卖苦力的挑工也没有什么区别,此时却裹着男子细皮嫩肉的脚,露出半截圆润的脚踝,粗硬的鞋底一步一步踏在大青石方砖上,每一块砖的背面都刻有制砖工匠的名称,制成时的年号,端方规矩,形制考究,是通往当朝权力中心的引路石。   然而,男子此时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嘴唇半张着,看起来像是抽掉了魂儿一般,哪里还有往日在大青石方砖上疾步如飞的气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押往西三宫的大皇子。   从大理寺到西三宫,有相当一段距离,大皇子往日都是乘坐专用车辇来去,宫外是马车,进了宫就是人力轿子,有那么少数几次,他心情不错,没有乘坐代步工具,而是下来步行,当时,他对身边的心腹杜人五说,这皇宫里的大青石方砖造的就是好,走在上面,有种双腿非常有力的感觉,仿佛能一直走到天上去。   现在,他不再有这种感觉了。   大青石方砖又冷又硬,布履的底子又单薄,每一步,都震得他脚底疼。   “殿下,该往左转了。”身后传来杜人五小心翼翼的提醒。   大皇子站住脚,目光仍然望着前方,红墙高起,宫道仍然笔直向前延伸。   可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殿下?”杜人五又叫了一声。   大皇子这才缓缓转过身,转向左边,在宫墙之上,有一扇小门,小门平时都关着,因为里面杂乱不堪,是卑贱的所在,贵人们不需要看到那些脏污的道路、杂乱的院落,小门关上,便可以让贵人们只欣赏到高大恢弘的宫墙。   而现在,小门开着。   门后一条泥泞的小道,因为刚下过雨,这条小道上又没有铺青石砖,只是泥土和煤渣混合在一起,现在变成了淤泥和煤渣混合在一起,显得脏污不堪。   这就是通往西三宫的道路。   西三宫是什么地方?是冷宫。   两百年间,西三宫不知道死了多少宫娥婢女,甚至还有夭折的小皇子小公主,这是最接近于权力中心的活地狱,被发配到这里的人,将永远凝视着皇宫高大的红墙、金灿灿的大殿屋檐,却住在最破败清冷的院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无人问津的长夜。   大皇子的眼珠木然地向上方看去,在灰扑扑的屋顶上,京城秋日的天空依然那般蔚蓝无际。   他抬起脚,踏进泥泞中,飞溅的泥点,黏着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以往这些,最遭到大皇子的厌弃,如非必要,他绝不会亲自走这样一条不整洁的道路,因为不管在哪里,都不会缺少给他抬轿的人。   而现在,大皇子不得不走了。   他木然地走在这条混合着煤渣的路上,泥点和黑煤灰溅在白麻布上、脚踝上,渗透了薄薄的布履,甚至有砂砾钻进他的脚底,将细嫩的皮肤硌得生疼。   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走完了这一段,还有下一段。   杜人五见到自己原来高贵文雅的主子,如今变成这样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由得悲戚戚地抹起眼泪来,口中连声哀叹:“我可怜的大殿下呦,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旁边押送大皇子前往冷宫的公差,见到此情此景,一个个脸上楼都出了迷惑的神色,就这,也能叫吃苦?   不过,大皇子毕竟是大皇子,就算现在变成了一介布衣,也还是皇上的儿子,公差们也不想自讨没趣,只想快点完成任务,没有说什么,只是催促声又急了一些。   这位爷的步速如果能快一点就好了,公差们心中想着。   却在这个时候,大皇子停了下来。   他两脚踩在泥地中间,扭过头,怔怔地看着一处破败的院门。   公差提醒大皇子:“不是这里,还没到地方呢!”   大皇子却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那荒草院落看。   杜人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半门板斜在空中,另外一半干脆从门枢上脱落下来了,院子里长满荒草,能没过膝盖,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   再往里看,一座破败不堪的堂屋立在荒草丛中,窗户纸被蚀出一个一个洞,房梁也朽坏了大半,触目所及,都是蜘蛛网和灰尘……   “大殿下!”杜人五连忙去拉大皇子的袖子,“您别看了,这地方不能住,还是快走吧。”   大皇子却仍是呆呆地看着这个院子,口中喃喃道:“谁说这里不能住人?你看,那不是住了个小孩吗?”   杜人五和众公差都被大皇子的话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向院子里看去,小孩当然是没有的,只是在荒草丛中,有一座井台。   在场众人均感到一阵阴风吹来,别不是刚来就撞见鬼了吧?大皇子这是被脏东西魇住了?   “喂,嘿,赶紧走了!”公差们感到一阵晦气,催促着大皇子赶紧上路,见大皇子不动,便拿械棍来赶他走。   眼看着械棍快要打到他们身上了,杜人五连忙叫道:“大殿下,大殿下,咱们快走吧,您别再看了,这院子里什么都没有!”   大皇子梗着脖子,执着地说:“是有小孩的!你不知道吗,那小孩就在这里!”   “哎哟我的大殿下!”杜人五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什么鬼地方,哪里有小孩能活得下来呢?您肯定是看见鬼了啊!”   “是吧,你也觉得有鬼。”大皇子神神道道地念着,“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在这里活得下来呢?他没有被冻死,也没有被饿死,炭火和食物,本王都拿走了,他怎么还能活得下来呢?”   众公差都听到了大皇子的念叨,不约而同在大太阳地下面打了个冷颤,这大皇子不会真的疯了吧,嘴巴里说得煞有其事,好像真的在院子里看到了小孩一样,连小孩的经历都能描述出来。   “快走快走,别再说了,快带上你主子走!”为首的公差大哥冲着杜人五叫道。   杜人五连忙架起大皇子的胳膊,强行扛着大皇子往前面移动。   大皇子就像一个没有个人意志的破布口袋一样,被杜人五扛在肩膀上,两脚木然地跟着他走,一边走,一边往回看,对着那院子,又是笑又是念叨。   “他怎么能活下来呢?”   “是啊,没人能活下来的。”   “除非……活下来的已经不是人。”   走过荒草院落后,再往前一拐就是西三宫的院子,大皇子也仍然在回头往后看。   忽然间,他不说话了,只是瞪着眼睛,盯着院门前破败的门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当天中午,大皇子被送至西三宫,便发起疯来,嘴巴里颠过来倒过去的都是荒草院落前“见到”的那个小孩,还时不时口吐白沫,两眼上翻,举着两只手在堂屋中乱舞。   这架势着实吓坏了杜人五,他请求公差把这里的情况带信儿给皇上,再求皇上给大皇子找个御医,要不然大皇子真的就要疯了。   然而公差们只是例行公事,将大皇子送到地方,看管起来,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们本身也没有面圣的权力。   杜人五一直等到晚上,也没等来御医。   在更长的时间里,不仅御医没出现,其他人也没出现,整个破败空荡的冷宫,只剩下大皇子一个人。   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   宣政殿的小朝会结束后,开平帝留下魏玄极。   就像一个模范父亲那样,开平帝先询问了魏玄极的伤势,又问他开府之后,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最后问了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魏玄极一一如实回答。   听到魏玄极的前两个回答,开平帝都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唯独最后一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的和善的神色消失,被不赞同的表情取而代之。   “最近没有参加经筵和骑射训练,就是在少府寺和灵渠上转悠了?”开平帝问道,“朕看你和那个周大夫会不会走得太近了。”   一般遇到开平帝改变脸色,大皇子都会有所顾忌,至少向开平帝表明要做出改变的态度。   然而魏玄极却只是无所谓地说道:“有么,周大夫和儿臣的关系本来就很好。”   那副坦然的模样,仿佛在说,我这边是改不了,父皇不习惯的话,还是习惯一下的好。   开平帝还想说什么,想到魏玄极一直以来都没人教养,全靠自己摸爬滚打一路上来,便又对他生出些许愧疚之意,想着还是慢慢来吧,不急于一时。   “罢了,你若是没事,还是去参加经筵的好,还有翰林院拟定的奏折,你也跟着看一看。”开平帝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   魏玄极从宣政殿一出来,就看见一名小太监在旁边候着,问他是否要备轿子。   “不必。”魏玄极道,他匆匆下了台阶,正要往宫道上走,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那小太监还跟着他。   “公公也不必跟着我。”魏玄极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皇上命多福跟在武王殿下身边,随叫随到,伺候武王殿下在宫中的一切事务。”小太监尖着嗓子说道。   魏玄极这才看了一眼小太监,见这小太监白白净净的,大概十四岁上下,看起来像是刚送进宫没多久,模样还有点呆,不知道怎么入得开平帝法眼的。   开平帝既然把小太监给了魏玄极,那就是叫小太监盯着他,皇上光明正大地在儿子们身边安插眼线,是常规操作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魏玄极感觉这个眼线不大精明。   “好吧,那你跟着吧。”魏玄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迈开腿便往宫道中走去。   魏玄极走得很快,一般人很难跟上他的步速,小太监只能在后面一阵小跑,勉强追上他。   忽然间,魏玄极一转身,进入宫墙旁边的小门。   小太监诧异,武王殿下不是要回朝阳宫拿东西吗,这是去哪儿了。   但是他不敢问,因为武王殿下看起来很凶,冷着脸的时候,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毕竟他是能把北狄击退的武王殿下啊,杀伐果断,雷厉风行,那是肯定的。   他只好再加把劲儿,继续跟上。   忽然间,武王殿下身影一闪,不见了!   小太监惊慌失措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押送大皇子的队伍正走过荒草院落,往西三宫方向去。   魏玄极来到破败的院门前时,公差队伍还差一点点就要绕过转角。   他目送着他们离去,心中有些惋惜。   可惜了,没能好好“送一送”他这位大皇兄。   毕竟是要去冷宫,这地方,他可熟着呢,可以跟大皇兄介绍介绍,在哪里能捡到劣质炭火,在哪里能讨得馒头咸菜。   不过,也许人家不需要。   就在魏玄极站在院门前,往煤渣路转角眺望时,队伍中披头散发的大皇子,也下意识转过头来,回望荒草院落。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大皇子神色一凝,本来木然的眼睛像是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事物一般,恐惧地瞪大了。   魏玄极则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是无尽的嘲讽。   没想到吧,有一天,你我之间的位置会倒转。   你会住进无人问津的冷宫,享受漫漫冬夜的折磨。   而我则穿着五爪龙纹礼服,在宣政殿中以武王的身份参政议政。   “小孩……怎么可能活着从冷宫里走出来呢?”大皇子的神色愈发疯狂,口中念念有词,“能活着走出来,说明,小孩已经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妖孽!那小孩不是人,是妖孽!”   “大殿下,您到底是怎么了?大殿下,您别吓唬我啊!”旁边的杜人五急忙上去拉扯大皇子的袖子。   “我看见那妖孽,就站在那里,就在那里!”大皇子朝着来路上喊叫起来。   杜人五和公差们听到这话,都向来路上看去。   然而,从他们的角度,并不能看到闪身走进院门阴影中的魏玄极。   于是,一场误会发生了。   “这里不会真有什么吧?”公差们面面相觑。   “呜呜……大殿下真的疯了!”杜人五哭哭啼啼。   一群人赶忙一拥而上,推着大皇子离开这处诡异的荒草院落,安置在西三宫里,之后才有了大皇子发疯的消息,从西三宫里传出,越传越厉害,以至于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不敢靠近这个地方。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魏玄极“送”完大皇子,从门板的阴影里走出来,掉头往宫道上走去,步伐十分轻快,一如他的心情。   如果是五经博士在这里,一定会念叨,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已经落井,就该展现一下风度,不要再往井里扔石头。   可是,魏玄极不是那种宽宏大量的人,他就是要往井里扔石头。   不扔石头,不亲眼看一看大皇子的惨相,这份胜利果实就总觉得缺了点滋味,对不起他这么长时间吃的苦,受的难。   就像周元瑢修完了灵渠之后要验收一样,他推翻了大皇子,当然也要来确认一下大皇子是不是预期中一样惨。   现在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魏玄极的心情也非常之好,以至于他从宫墙上的小门里出来,看见小太监时,还冲他点了点头。   “武王殿下,您怎么去哪里了!”小太监惊讶地问道。   心情好不代表魏玄极就要回答问题,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今天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时间耽误了。   “武王殿下——”小太监又跑了起来,对于这个冷面武王的畏惧,又多了几分。   *   魏玄极回去一趟朝阳宫,取了他最爱的一件练拳用的木人桩,夹在胳膊下面,转过头来,就看见那个小太监在宫门前探头探脑。   魏玄极看了看木人桩,又看了看那小太监。   弹剑本来伸手来接木人桩,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主子把东西交给他。   一抬头,看见魏玄极把木人桩塞到小太监怀里,让他拿着。   “我身边不养闲人,既然你没事做,那就替我拿着这件东西,回一趟王府。”魏玄极道。   小太监本来已经跑得满头大汗,忽然又被塞了这么大一个木人桩,光是抱着他站着都十分费力,更何况要抱着他跟上武王殿下了。   武王殿下一定是想要累死他,小太监崩溃地想。   幸亏离开朝阳宫之后,走了没多久,就有车辇来接人,武王殿下独乘一辆,小太监和弹剑乘一辆。   小太监先是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弹剑,发现这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也不敢打扰人家,便抱着木人桩打起瞌睡。   过了不知多久,车辇停在武王府门前,门前的小厮把小太监晃醒了,问他武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奇怪这人为什么要问自己,他往旁边一看,发现弹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接着,他又发现,武王殿下单独的车辇也走了!   眼下,这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车辇回来,再加上拉车的车夫,和他怀里抱着的假木人……   一阵秋风吹过,小太监想哭。   *   魏玄极赶到少府寺门前,正想抓一个出来的人问问,他们周大夫在不在里面。   谁知,他往少府寺门前一站,还没有开口,呼啦一大片人围了过来。   “武王殿下,您今天怎么降临敝寺,不知有何指教?”   “武王殿下,您真是英姿飒爽,如同天神在世!”   “武王殿下,您亲自来视察我寺工程吗?实不相瞒小人是负责……”   魏玄极看着这一帮眼生的面孔围过来,一个个热切得就像是见到了自己亲爹一样,他便觉得十分好玩。   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一点都不讨厌别人对他阿谀奉承,这样新奇的体验,他以前还没有过,以前的二皇子,可是宫里的粗鄙野人,人人避之不及,稍微有点文化的朝臣都不耻与之为伍。   现在可好,大家都对他敬爱非常,一张张热脸凑上来,只为博取他片刻的注意。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么,真是有趣极了。   不过,魏玄极还有正事。   “周大夫在不在?”魏玄极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周大夫……少府寺只有一个周大夫,他可是这里的大名人——被皇上破格加封为将作少匠,四品行中大夫的周元瑢。   听说周元瑢和武王殿下的关系非常密切,如今看来,绝非虚言!   今**中刚刚宣布了一件大事,大皇子倒台,消息传到少府寺,连虞上卿都坐不住了,立刻拉着几个少卿开始分析宫中局势,这些少府寺的大小官员,自然也听闻到只字片语,说是开平帝在宣政殿召集众位一品、二品的大员开完闭门会议之后,专门把武王留下来,不知父子俩关起门来又说了什么,是不是商量重新册立太子,武王上位看起来是事成定局了,但是,谕旨一日不下,这件事儿就是悬在空中,以武王殿下的智谋,肯定要开始活动布局,让这件事早日落定。   如此推论,武王殿下出宫之后,肯定会在王府中开个秘密会议,至少找几个心腹谋士,一起绸缪一番。   谁知道,武王殿下竟然在午后时分,就赶到了少府寺,算算时间,简直是从宣政殿一出来,就直奔少府寺而来,连王府都没回啊。   “殿下,周大夫不在少府寺啦,他中午吃了个饭,就去灵渠工地上了!”   “说是明天就要竣工验收,明天应该也不会来。”   “殿下想找周大夫的话,就去南郊灵渠找他吧!需要人带路的话,小人愿意与殿下同行。”   众官员们的态度愈发热切起来,一个个谄媚地看向魏玄极。   “不必了。”魏玄极摆手。   他回身坐上马车,叫车夫立刻驾车赶往南郊。   直到马车驶出半条街,后面还有少府寺的官员跟着马车走,看起来很想跟上来给武王殿下指路。   魏玄极放下马车帘子,心中想,虽然官员们趋炎附势的嘴脸看起来十分有趣,但是看多了,也就腻烦了,也不知道大皇子当初整天看着这些,怎么就不会腻。   追车的官员们见马车走远了,方才停下脚步。   “周大夫的运气真好啊,武王殿下还不受重视时,就和武王殿下交好了,如今可是要享福了啊!”   “这些天停在咱们少府寺门口的那辆马车,就是武王殿下还是皇子时用的那一辆马车,我见过!”   “看来前日里传言武王殿下留宿的那个相好的就是周大夫,果然所言非虚啊。”   “现在巴结好周大夫还来得及!”   “对对!”   ……    第118章 二更   周元瑢预想中的清净日子并没有到来。   相反,他周围奇怪的人越来越多了……   南郊工地上,刚刚开凿完成的灵渠平整美观,灵渠两边是刚刚收割过的田地,一望无际,这个时候,本应该只有零星几个佃农在收拾自家田地,准备种点能过冬的作物。   可是现在,那些田地边缘的树林里,停着许多车马,马匹嘶鸣声、马蹄践踏声,一直传到灵渠工地上来。   远远看去,官道上的车马接连成片,穿着不同服饰的大小官员们都围在林荫道上,不住地手搭凉棚往工地上看。   尤其是周元瑢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会大声喧哗起来,一个个招手挥帕子,吸引周元瑢的注意力。   这场景让周元瑢想到了明星出街,或是刚下飞机的时候,受到粉丝们的夹道欢迎。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明星,四品的官,在堂上官中间也算是末流。   能够受到如此多官员的追逐瞩目,不是因为他做出了什么惊人伟业,而是因为……武王殿下如今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与武王殿下的谣言还在飘着,这些人想巴结武王殿下,才来到灵渠工地上,使这项没什么人关注的工程,成了大小官员们每日打卡的胜地。   至于武王殿下本人。   他独自占据着距离灵渠工地最近的一片空地,把马车往那里一停,就坐在车上不知看什么东西,看一会儿起来转一圈,看见周元瑢往他那边看,他便冲周元瑢挥挥手。   周元瑢:……   明明想要消除流言,现在的情况,却让流言传得更厉害,魏玄极确实遵守诺言,没有上来找他,可是,这样整日跟着他,不比找他更糟糕?   周元瑢感到一阵手指关节发痒,他把孙时维叫来,对他说:“你去请武王殿下到这里来,我有话跟他说。”   孙时维迟疑。   “怎么?”   孙时维看向周元瑢的手:“周大夫,您先把砚台放下。”   周元瑢低头看去,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帐篷里的砚台拿出来了,分量还不轻。   “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他,你叫他过来。”周元瑢将砚台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是。”   孙时维一阵跑,从田埂中间的小路上穿过去,在众官员关切的目光中,跑到武王殿下的马车边,同武王殿下说了两句话。   武王殿下从马车上下来,抬眼往这边看了一眼,看见周元瑢也在看他时,方才相信了孙时维的话,立刻健步如飞地走上田间小路,很快便走到了工地营帐这边。   孙时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然比武王殿下慢了几步。   “元……周大夫,你找我?”魏玄极眼巴巴地望着周元瑢。   “不错,”周元瑢深吸一口气,“如今灵渠工程已经竣工,很快就要开闸放水,你带来这么多人在工地上,很危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他们不是我带来的,”魏玄极委屈,“我叫他们不许靠近工地,不许影响周大夫的工程,但是他们一定要在官道上站着,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封闭官道,就为了一己之私,你说是吧,周大夫?”   周元瑢被魏玄极噎住,气得笑了:“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还是我的错了?他们不是来看你的么?你不来,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我想见元瑢哥哥,总不能为了他们就不来。”魏玄极一脸坦然地说道。   周元瑢皱起眉头。   “抱歉,一时情急,”魏玄极改了一个称呼,“周大夫。”   因为不想显得太亲近,所以周元瑢只许魏玄极在人前叫他周大夫,以前魏玄极的身份还没有曝光的时候,他还能很好地恪守这一点,现在,魏玄极的马甲彻底掉光了,反而开始频频出错。   周元瑢怀疑,他是故意的。   “武王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来找我么?”周元瑢问道。   “因为你……生气了。”魏玄极偷偷瞟他,“我错了。”   “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周元瑢道,“你记得我让周元琦给你传的话么?”   “……因为不想让我们两个的流言传得天下皆知。”魏玄极垂下头去。   “对了,就是因为这个,”周元瑢看了他一眼,背着手,从他身边绕过去,往前走了两步,和他拉开一定距离,方才继续说道,“你现在身份敏感,应该考虑自己的名誉了,否则,你以前做的那些努力,很可能会功败垂成。”   周元瑢虽然气魏玄极向他隐瞒身份,但小皇子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就从沉没成本上来说,他也没法看着小皇子把自己好不容易赚到的地位又白白丢掉,既然大皇子已经倒台,现在就是小皇子登上太子之位的最好时机,只要这一步走对了,往后都会是顺遂的,至于说亡国昏君那劣迹斑斑的历史走向,周元瑢相信,经过他亲手调教的小皇子,不至于再重蹈那个离谱的覆辙。   所以,这个关键的台阶,一定要迈上去,迈上去以后,再说其他。   听到周元瑢关怀的话,魏玄极重新抬起头来,眼神熠熠发亮,紧盯着周元瑢的背影:“元瑢哥哥,你是在担心我吗?”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不要叫,那个称呼。”   “好吧,周大夫,”魏玄极又问了一遍,“你是在担心我吗?”   对于魏玄极的执着,周元瑢已有领教,想从他那里糊弄过去,十分困难。   周元瑢“嗯”了一声。   魏玄极容光焕发。   “我的确担心你,魏玄极,我不是一个不求回报,一味付出的人,仔细想想,我为了你付出良多,不管最初的原因是什么,事实已经如此,所以,我希望你以后能走到足够高的位置,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更好地回报我,我也不求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只要让我和我们家的人平安顺遂,能过上不受人指点的日子就行了。”   周元瑢背对着魏玄极,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他不知道这个游戏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万一持续一辈子呢,万一要在这里活够100岁才能回去呢,为了以后考量,周元瑢肯定希望能有个铁靠山作为保障。   不过,如果小皇子真的没有回报什么,周元瑢也不会介意。   当然,后面这半截,他是不会告诉魏玄极的。   他此刻说出这样功利的话,所为的只是打消魏玄极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念头。   经过这些天的思考,周元瑢已经从最初被蒙骗的气愤中缓和过来,谁没有一点秘密呢,小皇子有自己的考量,没告诉他真实身份,也不是不可饶恕的行为,毕竟周元瑢自己也……有另外一个马甲。   令他无法面对魏玄极的,不是气愤,而是另外一种古怪的情绪,说是惭愧也好,尴尬也罢,任谁放在他这样的情景下,也会不知所措。   一方面,周元瑢一直是用对待小孩的态度对待小皇子的。   另一方面,周元瑢对二皇子……在经历武王府中的做戏之后,实在没有办法坦坦荡荡,他的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放任这种情绪发展下去,再加上魏玄极东撩一下西撩一下的暧昧态度,周元瑢怀疑自己迟早得沦陷。   他已经开始变得不正常了,从门缝里偷偷看魏玄极,早上起来想到魏玄极会来接他就很高兴,看不到魏玄极的时候会失落,就连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都会反复回想两个人相处时亲近的样子。   现在,突然之间,告诉他,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以前种种暧昧情愫,回想起来,就是一头冷汗,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要让他在明知道魏玄极是小皇子的情况下,还跟魏玄极继续接触,让流言蜚语传得满天飞,他做不到。   就连魏玄极跟他说话时,往常让他心动的小动作,带着点央求的小表情,周元瑢都会联想到小皇子这么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简直太可怕了,他会想报警抓捕自己。   周元瑢是个很迟钝的人,想让他产生感觉很难,必须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可是,想让他失去感觉却很容易,一秒下头,绝无留恋。   魏玄极,做到了。   ……   魏玄极怔怔地望着周元瑢的背影。   他忽然感觉,本来已经变得亲昵可爱的元瑢哥哥,好像又变回了那个高冷的仙人,嘴巴里说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想听。   “元瑢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气我放任这些流言传播,什么都不做?”魏玄极慌乱地说道,他想去碰一碰周元瑢的手,却被周元瑢很快躲开,周元瑢回过身,提防地看着他,魏玄极感到自己的心里像是被扎进了一根冰刺,血液都跟着变凉了。   他本以为,周元瑢会生气一段时间,然后,就像二哥说的那样,元瑢哥哥嘴硬心软,终究还是会原谅他的,他们两个会和好,会和以前一样。   不管是小皇子,还是武王,单方面和周元瑢的关系都很紧密,不论哪一个,周元瑢都不会舍得撇下。   为什么两个加起来,双倍的紧密,元瑢哥哥却反而生疏起来了呢,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生疏,是一下子降到冰点的那种。   魏玄极很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眼前这个人。   “元瑢哥哥,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魏玄极手足无措地问道,他的眼睛都因为着急而充起血来,英气的脸庞染上疯狂之色,“除了让我离开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周元瑢被他着急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双手又被青年紧紧攥在了手掌之中。   “你……”周元瑢后退一步,下意识往官道上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无数的大小官员都垫着脚、探着头往这边看,在众目睽睽之下,魏玄极的动作显然坐实了两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周元瑢想把手抽出来也来不及了,为什么魏玄极就从来都不听他的话呢,一定要把事情搞成这样,周元瑢说话间也带上了气性,“好啊,只要你消除掉这流言蜚语,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之间只是君子之交,并无其他,我就原谅你!”   魏玄极愣了一下。   周元瑢以为他会知难而退,至少先把手松开。   没想到魏玄极不仅没有松手,还自信满满地答道:“只要我做到了,元瑢哥哥就会原谅我,我们之间还像以前那样的相处,是吗?”   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他,就他们这样手拉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个没完的状态,怎么看都像是要公开出柜了吧,这样来一遭,还能消除流言蜚语,重新找回君子之交的风评吗?   “元瑢哥哥,你真的,说话算话?”魏玄极又急急地催促起来。   看着这样志在必得的魏玄极,周元瑢反而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短暂地忘记了魏玄极干过的缺德事儿,以及当下被握在对方炽热手掌之中的双手。   “嗯,我说话算话……可是,你要怎么做?”周元瑢望着他。   “你等着就是了。”魏玄极扬起唇角,左边脸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   自那日魏玄极来工地闹了一番之后,他还是行事如常,没有任何想要澄清谣言的动作。   周元瑢都要怀疑他是在耍自己了。   然而,到了灵渠验收完毕,皇上批准开闸放水的那一日,情况却忽然起了变化。   魏玄极换上一身威风凛凛的亲王常服,来到河堤之上,在众官员的簇拥之下,走到距离放水口最近的地方,紧紧地握住了周元瑢的手,面带赤诚,语气热忱地说道:“周大夫,今日就要开闸放水了,修建灵渠这样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工程,必将名垂青史啊。周大夫之才学,令本王心生倾慕,恨不能夜夜与周大夫抵足同眠,将这工程之事说个痛快!”   周元瑢一脸迷惑地看着魏玄极,他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可是,环绕在他们周围的那些官员,却一个个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还扭过头去,纷纷地议论起来。   “你看,我就说嘛,武王殿下和周大夫都是忙于正事的人,怎么可能是那种关系。”   “就是,这么多天看下来,两个人共处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灵渠工地了,谁会在工地上谈情说爱啊!”   “早就知道了,都是大皇子为了毁坏武王殿下的名誉,才传出的谣言!如今灵渠开闸放水,周大夫又立下一项大功,给武王殿下脸上添了光彩,看谁还敢传周大夫是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攀附上武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红包掉掉。    第119章 一更   官员们纷纷的议论飘进周元瑢耳中,他愕然地望着魏玄极。   年轻的武王脸上泛着热忱的笑容,衬着他本就英俊的容貌毫无违和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圣君明主一样。   周元瑢不由得回忆起历史书上那些求贤若渴的君主们,他们一旦遇到一位人才前来投奔,都会摆出非常积极的姿态,比如说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出来迎接人才,比如说拉着人才畅谈通宵,两个人盖着一条棉被睡觉……如此种种,哪一个不比魏玄极和周元瑢两人之间的关系腻歪?   相比而言,他们两人只是在工地上说说话,拉拉手而已,可以算的上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了。   周元瑢醒悟过来,原来魏玄极打得是这样的算盘,怪不得他先前一点不着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周大夫,现在是否开始开闸放水?”孙时维分开人群,挤到周元瑢近前,大声询问道。   周元瑢回过神,看向孙时维,收拾起混乱的思绪,道:“可以开始了。”   “是!”孙时维面上有几分激动,显然,他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看到孙时维这样以工程为重的态度,周元瑢不由得有些惭愧,他把手从魏玄极手中抽出来,向泄水口旁边修建的观景台走去。   魏玄极见状,也跟了上去。   远处传来传令官们一声高似一声的号子,他们把信息传递到把手河道闸口的工匠那里,忽然间,大地隐隐地震动起来。   仿佛有蛰伏在大地之中的巨兽,正缓缓地苏醒过来,它抬起脊梁,积蓄着浩大无穷的力量,对它来说,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引起大地的震颤,而现在,它就要从那道巨大的闸门中被释放出来。   “开闸——放水!”   “闲杂人等——回避——回避!”   巨大的石门提起,如小山般喷射而出的河水瞬间流入接引槽,三条巨龙般的水柱奔腾而出,争先抢夺着灵渠河道。   站在观景台周围,本来在围观武王殿下和周大夫说话的官员们,这时纷纷抬起头来,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自然伟力形成的奇观,令他们感到自己格外渺小,这种无力抗拒的千钧之势,就在眼前展开,每个人都感到恐惧,大脑有短暂的空白。   随即,他们看到,那桀骜不驯的水龙从石门中泄出之后,规规矩矩地流入到工匠们挖凿的灵渠河道之中,经过几段水波激荡之后,便渐渐平静下来,化作平稳而澄净的白练,在天空下笔直地延伸向远方的原野。   那是通往京城的方向。   众人惊叹着、欣赏着这自然伟力被人力束缚、控制并加以利用的一幕,心中纷纷升起敬畏之情,甚至有些只在官署方寸之地转圜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红了眼眶,原来同朝为官,他们的一些同僚已经在做这样惊天动地的伟业,而他们呢,还在每天重复着一样的鸡毛蒜皮,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原来这才是灵渠。”魏玄极注视着浩荡奔流的河水,如何规规矩矩地被束成一股,按照设计者的心意,通往京城,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他无法和先前他在灵渠工地上看到的那些杂乱无章的细致末节联系起来。   一开始是写在草稿纸上的线条和数字。   后来变成了奏折,用一些看起来很漂亮的字句去形容它的好处,想象中大约是护城河那样的东西。   再后来,工程正式动工,看起来似乎和其他工程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把地面挖开,挖出一条又一条深沟,乱七八糟的石材堆放满地,每天都在尘埃弥漫中,看到许多条壮实的后背垂向土地,不断重复着相似的动作。   灵渠工程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大约是用炸药炸小山丘,魏玄极跟着周元瑢去参观过一次现场,那轰隆隆的震响、火光四溅的视觉效果,都十分激动人心,魏玄极忍不住想,如果把炸药改造之后,应用战场,效果一定非常之好,至少在攻城的时候,可以把城墙炸出一个大缺口。   当然,他没敢把这话跟周元瑢说,仙人是慈悲心肠,只想把这万钧之力用于造福民生,决不忍心见到它们令生灵涂炭。   爆炸之后的山缺,并没有什么好看,只是一片泛白的废墟而已,工匠们很快涌上去,像在平地上挖土地那样,沿着炸出来的浅沟继续一贯的操作。   直到一个月前,灵渠铺上了崭新的石砖,看起来平整美观不少,不过,也没有宫里那些太液池、太极池看着精巧,石砖只是普通的石料,上面也没有花纹,远看还算可以,近看乏善可陈。   周元瑢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候,尤其是最后一个月,天天往灵渠上跑,恨不能住在他那个小帐篷里,就仿佛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工地,最有趣的人就是他手下的工匠们……   直到今天,一切成果展现在魏玄极面前,他终于明白了周元瑢为何如此沉迷于灵渠工程。   “是啊,这就是灵渠。”周元瑢面上浮起一层欣慰的笑容,“我每天早上出发之前,都会想到今天这一幕,一想到就很激动,恨不能立刻上工,所以啊,并不是我有多勤奋,实在是这些工程太有意思了。”   魏玄极侧过头,看向身边满脸透着兴奋的周元瑢。   “怎么样,武王殿下检阅之后,还满意吗?”周元瑢笑着抬起头来,回望魏玄极。   当他看到魏玄极沉沉的目光时,不由得微怔:“怎么?”   “我很羡慕元瑢哥哥。”魏玄极再度将目光投向辽阔的原野,和原野上倒映着天光的灵渠,“你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世界,在工地上,别人只能看到石材,你却能看到这些。”   “嗯……”周元瑢笑道,“那也没什么,只是我以前见过罢了。”   魏玄极再一次回过头,注视着周元瑢的侧脸:“是在神仙的世界里吗?”   周元瑢轻轻地应了一声。   魏玄极没有再问,只是伸手拉住了周元瑢袖子,像小皇子习惯的那样,紧紧攥在手心里。   神仙的世界真的很好,仙人会想回去吧。   但是他不允许。   他不放人。   “元瑢哥哥还记得吗,曾经你说过,要给我建一座理想的城市。”魏玄极说道。   周元瑢当然记得,他也一直在为了这件事努力。   他总有一种预感,等到完成了小皇子的这个愿望,他就可以回去了……但也只是一个预感罢了,毕竟系统没有弹窗告诉他有这么一条规则。   “我记得。”周元瑢道,“现在不是已经快要实现了吗?”   魏玄极一愣,道:“你是说,现在的京城吗?”   周元瑢对于魏玄极的反应有些不满,他的口气仿佛在说:“就这?”   “你什么意思,有什么不满意吗?”周元瑢扬起眉梢。   “不,我的意思是,灵渠确实很壮观,也有很多功用,但是,它并不能把京城变成一座崭新的城市啊,”魏玄极道,“元瑢哥哥答应我的是,为我建一座理想的城市。”   “嗯……是理想的,不是崭新的。”周元瑢发觉魏玄极的思维有些狭窄了,“旧城改造,是能够把一座城市彻底翻新的。”   接着,周元瑢从城市建设的底层基础讲,跟魏玄极科普了一番为什么旧城改造要从排水系统和供水系统开始着手,接下来还有垃圾处理、供暖供电、交通运输等等问题。   魏玄极虽然听不太懂,看着周元瑢兴致勃勃的样子,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欢快不已。   “走,我们接下来就去城里看看,”周元瑢反手拉住魏玄极的手,将他从观景台前带下来,“我保证你不再说:‘就这’。”   魏玄极心中一怔,他没说“就这”啊!   但是,被元瑢哥哥拉着手的感觉太幸福,那小小的疑惑也就一闪而逝,根本没有撑到问出口。   *   灵渠开通之后,清水涌进京城水系统,形成许多清澈的景观河,护城河中的水焕然一新,从排污沟变成一汪活水,清亮亮地倒映着天空……   百姓们聚集在城中心的四口清泉打水池边,在这里,可以直接喝到从山中引进来的冰泉水,经过蓄水池的沉淀和过滤,从打水口用辘轳摇上来的就是可以直接喝的饮用水。   “这水真甜啊,你试试。”   “以前这大池子都是空的,究竟是从哪里涌上来的水呢?”   “是不是咱们地下的龙王显灵了,怪不得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有个龙头怪人来找我……”   周元瑢和魏玄极乘坐马车进入京城后,一路触目所及,都是老百姓们欢天喜地的场面,道路边上的引水沟,街道交汇处路边设置的打水点,都围着欢欣雀跃的京城百姓们。   马车一径行驶到一处街面上新开业的店铺前,周元瑢叫车夫停下。   “这是什么地方?”魏玄极掀起车帘,向外看去。   “下来看看你就知道了。”周元瑢卖了个关子。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来到店铺门口,听见热情的招呼声。   “周大夫,您来了!”   王友志、王友德兄弟走了出来,哥哥王友志因为摔伤了脊椎,虽然经过名医的调理,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但腿脚终是落下了一些残疾,行动间有些迟缓。   弟弟王友德搀扶着他的哥哥,从门内出来,看见周元瑢时,脸上容光焕发,向他们这边走来。   “这位是……?”王友德看见周元瑢身边一身贵气的青年,不由得心生畏惧,小心翼翼地向周元瑢询问道。   “这位是武王殿下。”周元瑢介绍道,“这位是原来排水管道工程上的工匠王友志,他的弟弟王友德。”   王友志连忙就要给魏玄极行礼,王友德也跟着低下头去。   “不必了。”魏玄极扶起两人,“我也是跟着周大夫一起来的朋友,不用对我行礼。”   说罢,魏玄极又好奇地看向盖着红布的匾额:“周大夫一定要带我来这里,你们开的这家店是卖什么的?”   王友志和王友德对视一眼,笑道:“算是……卖热水的吧。”   “热水?”魏玄极意外,“热水也能卖吗?”   “殿下,我们开业了,您进来看看就知道。”王友志笑道。   看着这如出一辙的回答,魏玄极的好奇心更加被升起来,他回过头,询问地看向周元瑢,周元瑢只是笑着看着他。   “来,大家伙一起使劲,把牌匾升起来!”王友志冲着后头吼了一嗓子。   别看他平时闷不吭声的,说话也轻声慢语,真喊起来,嗓门将周围的路人们都震得看过来。   只见李大根、金老三分别出现在门楣左右,两人分别拉绳,将盖着红布的牌匾稳稳升至大门上方,挂在门梁上。   “好嘞!”李大根叫道,“京城第一热水浴场,开业大吉!”   话音方落,爆竹声隆隆响起,泼天的彩屑中,金红的火光里,牌匾上的红布“哗”地落下,露出金字书写的招牌:   京城第一热水浴场。   “这是……”魏玄极看到“浴场”二字,隐约猜出了这家新店是经营什么业务的了。   只是,要想在京城这种缺水的地方,经营一家浴场,那简直是难如登天。   以前,只有王公贵族能享受在开辟专门的水池,不断供应热水的奢侈享受,自大晟建国以来,开平帝都没有享受上这个服务。   据说前朝大绍的第七位皇帝曾经在一座山上修建规模很大的行宫,就是因为那座山上出产自流温泉,每一座宫殿里都配备着汤池,奖励大臣的一种至高荣誉,就是在皇上泡汤的池子旁边赐浴,接着皇上的洗澡水继续洗,先不讲这个行为是否卫生,就说在浴池中泡澡也能成为奖赏,足见这一享受之难得。   眼看着这几名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工匠,就要在平民百姓中间办一家只有王公贵族才享受的起的浴场,魏玄极还是不大敢相信。   就算不缺水了,热水浴场还要烧柴火啊,这是一笔很大的支出,他们真的能行吗?   “殿下,请您进来一看便知。”王友德从旁边推出一架木制轮椅,让王友志坐在里面,自己操纵轮椅行动,他则腾出手来,给魏玄极介绍他们开的这家热水浴场。   魏玄极看了一眼周元瑢,周元瑢只是笑着点点头,意思是跟着进去看看。   此时,热水浴场周围已经围着不少被爆竹声吸引来的老百姓们,他们迫不及待都想进来一探究竟,李大根和金老三以及其他前来帮忙的工匠们拉起临时护栏,才把热切的老百姓们挡在外面。   “稍等片刻,稍等片刻!有贵人正在里面参观,请大家稍安勿躁。”   天子脚下的京城老百姓们,毕竟也是有见多识广的,指着门前说:“刚才进去的那一位啊,就是帮着咱们大晟百姓打退了北狄狼王的大英雄,武王殿下!”   众百姓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到这件事儿上,纷纷要这知情人士仔细讲讲,李大根和金老三他们护栏上的压力才减轻了些。   魏玄极跟着王友德走到里间,穿过大堂和更衣间,来到宽阔的浴场中,只见一条步道穿过浴场中间,两边设置有圆形的泡澡池,一个是热水池,一个是温水池,里面还有一方区域摆着一架架搓背按摩用的简易木床。   王友德对魏玄极讲解,灵渠的水进来京城之后,会有一道引入此间,这浴场下面都是用来添柴加热的地窖,会在一天十二时辰内不间断的加热,以便达到最节省的效果,因为水凉之后重新烧水,会耗费更多的柴火。   “也就是说,这浴池中的水,全部都是流动的水?”魏玄极问道。   “正是。”   “可是这样一来,耗费应该不少吧,你们打算怎样定价呢?”魏玄极提出困惑之处。   “回禀殿下,起先我也有这样的顾虑,洗热水澡啊,那是多奢侈的事情,我们平民老百姓的,也没有那么多钱啊,”王友德笑道,他看向周元瑢,“不过周大夫说,在家里洗热水澡,也要用柴火烧一桶热水,而且以前水不易得,还要耗费人力运输,水质也不佳,大家花了不少钱,洗浴质量却很低。”   “嗯,是这么回事。”魏玄极说道,他还没去朝阳宫的时候,深知洗浴的难处,尤其是冬天,得从井里打冷水洗澡,那简直是酷刑。   “武王殿下也知道我们平民老百姓的难处吗?”王友德诧异,“您真是深入民间,体恤民情……”   王友德口舌伶俐,拍了一通马屁之后,言归正传:“周大夫说,洗浴是件不容易的事儿,主要有两件事需要解决,第一件就是水,现在灵渠修成,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第二件事就是柴火,单独烧水耗费的柴火,要比一起烧水、一起洗浴所耗费的柴火平均下来少,所以从定价上来说,开办浴场还是有盈利空间的,而且我们不光提供泡澡服务,还有其他内容,比如搓澡,按摩,餐饮……先有这个京城第一热水浴场的噱头在这里,把人气聚集起来,难道还怕不能盈利吗?”   这样一番说辞,将魏玄极彻底说服了。   真别说,如果不是这里人太多,他也想来泡澡试试。   “我们这里还给贵人们提供单独的浴室,”王友德机敏地捕捉到武王殿下那一皱眉里蕴藏的含义,“私密性和干净卫生都有保证,还可以在水里放香露、花瓣,按照您的喜好布置环境氛围。”   “王友德。”周元瑢终于出声了,不过这一声是叫王友德不要在魏玄极耳边说些没用的,他不是他们的顾客群体。   王友德闭上了嘴巴。    第120章 二更   参观完浴场,王友德在前面带路,引着两人往外走。   王友志推着轮椅出来,跟在一旁,他性格没有王友德那样活泛,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却面带犹豫,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碍着魏玄极在旁边,不太好开口。   魏玄极发现王友志的目光热切,盯着周元瑢,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一直到走出浴场,王友志都没把话说出口。   魏玄极和周元瑢走到外面天光下,正面走进老百姓们的包围中,顿时,浴场门前的气氛热烈起来,负责把门的工匠们快要撑不住蜂拥而至的人群了。   “快看啊,那就是武王殿下!”   “武王殿下竟然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他是魁梧的大胡子叔叔!”   “武王殿下真是英姿飒爽,不知道哪家女儿这么有福气,能做王妃。”   百姓们一个个向魏玄极投去炽热的目光,刚才就在他进去参观的时间里,话题已经从他击败阿木汗连着进展了几个节点,现在已经进展到武王妃和武王殿下会生几个男孩、几个女孩上。   魏玄极不爱听这个话题,下了台阶就招呼侍卫过来开一条路。宇YU溪XI。   这时,有人发现了魏玄极身边的周元瑢。   “那不是周大夫吗!”   “是将作监的周大夫,真是他。”   “周大夫是谁?”周元瑢的名气毕竟不如武王那么大,有百姓并未听说过,“难道武王殿下家里的郎中吗?”   “不是!周大夫是重建京城的人啊!”旁边的人立刻向那百姓解释,“你知道大相国寺前的净琉璃街吗?周大夫就是把那条街改造成现在这般平坦宽阔的人,他进入少府寺这几年时间,京城已经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原来是他!我知道,四条大街的改造,都是他的功劳,去年冬天我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大街都挖开,一条条深沟看着怪吓人的,今年管子放下去以后,街道重新整修过,变得更平坦了,而且,最厉害的是,今年夏天竟然没有积水,下了几场大雨,落到街面上都只有薄薄一层水光,走在雨中,一点妨碍都没有。”   “是啊,晚上出行,也不害怕跌到坑里了,那路又宽又平,就像皇上宫里的广场一样。”   “咱们京城里的臭味再也没有了,每天呼吸的都是清新的空气,还有那井里打上来的水,也干净了不少,现如今灵渠修成,今年开凿的那些引水沟里都流淌着干净的山泉水,倒映着屋宇房檐,就像江南水乡一样漂亮。”   一双双崇敬的目光投向周元瑢,甚至连起先敬慕地注视着武王的百姓们,都不再看武王了,转而去盯着周元瑢看,想把这位重新改造了京城、给京城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的将作少匠牢牢刻印在脑海之中。   毕竟,打胜仗的将军每个时期都会有,营造城市的大设计师两百年来却只出了两个,一位是名垂青史的将作大匠公孙唯,一手建造了现在的京城,另一位就是眼前这位将作少匠周元瑢。   能亲眼见到传奇人物的机会太少了,一生之中都未必有一次,百姓们屏息凝神,目光牢牢盯在周元瑢身上,当他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便伸出手去,想要沾一沾他那件青灰色的常服,沾一点传奇人物身上的仙气。   忽然间,两列侍卫跑了过来,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将伸手想摸一摸周元瑢的老百姓们挡了回去。   魏玄极面上微微有些不悦,他拉起周元瑢的手,霸道地牵到自己身边,元瑢哥哥是他一个人的,不许乱碰。   待到两人快要上车,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周大夫,请受小人一拜!”   魏玄极疑惑地转过身去,就见本来坐在轮椅上的王友志,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两腿簌簌发抖,他艰难地弯下腰去,冲周元瑢所在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周元瑢有些吃惊地望着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必如此,快请起来,王友德,快扶你哥哥回去吧!”   王友德却跟着哥哥一起冲周元瑢行拜礼,只是在王友志看起来快要保持不住平衡的时候,伸手扶了一把。   这两兄弟心意十分坚决,一定要用这样的拜礼送周元瑢上车。   周元瑢无法,只好拉了拉魏玄极的手,示意他快些上车。   两人坐进马车之中,车轮碌碌转动,从浴场门前驶离,风吹起窗上的帘子,周元瑢看见王友德扶起王友志,将他扶到轮椅上坐下。   魏玄极问道:“他们是谁?李大根我认识,可是这两个人,我并没有在工地上见过。”   “王友志以前是杨文虎手下的工匠,”周元瑢道,“这事说来话长,你知道杨文虎吗?”   “当然知道,”魏玄极面露不屑,“此人是杨太师的远房亲戚,曾经和你起过冲突,你中毒身体虚弱时,他还来找你的麻烦,被我掐走了。”   “对,就是他……后来你去前线了,不知道后面的事。”周元瑢简单给魏玄极讲了一下杨文虎怎样欺压工匠,工匠们如何在一个雪夜暴动,殴打了杨文虎一番之后,把他送交大理寺处理,如今应该已经去北朔搬砖了。   “杨文虎曾经把一个工匠推到坑道下面,摔坏了他的腰椎,导致他行走不便,这个人就是王友志。”周元瑢叹道,“王友志的爹娘也被杨文虎打过,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他们家的重担就全压在王友德一个人身上。”   “所以你想着,给他们找一个长期的营生,才教他们开浴场?”魏玄极注视着周元瑢。   周元瑢点点头。   “怪不得他们这样感激你,你没看见,那王友志送你出来时,目光有多么热情。”魏玄极撇了撇嘴,“元瑢哥哥人美心善,人见人爱,也是应该的,可是我这心里,怎么就这么不是滋味。”   周元瑢本来在跟魏玄极说正事,突然听见魏玄极这么一说,脸上立时热了,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不要油嘴滑舌。”   “元瑢哥哥不生我的气了。”魏玄极笑意盈盈地望着周元瑢。   马车中只有他们两人,周元瑢无处回避,只得答道:“你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消除流言,恢复名誉,仍然是君子之交的关系。   魏玄极做到了,虽然做到的方式非常的剑走偏锋。   “既然你做到了,那我也会信守承诺,仍然像以前那样待你。”周元瑢目光平和地看向魏玄极,再没有先前的闪躲。   魏玄极心头一松,随即,被喷涌而出的喜悦充满心间,他握住周元瑢放在腿边的手,问道:“真的吗?你心里一点芥蒂都没有了吗?”   周元瑢凝望着他,摇了摇头。   魏玄极简直要开心得爆炸了,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马甲脱掉,坦诚相待,元瑢哥哥依然像以前那样喜爱他。   这么些年来的颓运,终于要在今天全部扭转。   从此以后,他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元瑢哥哥,我好喜欢你。”魏玄极一刻都等不及了,他要现在就把心中蕴藏已久的情感对周元瑢坦白。   在魏玄极炽热的目光注视下,周元瑢也冲他笑了笑,说道:“我也喜欢你,玄极。”   魏玄极的心跳空了一拍,他怔怔地望着周元瑢,感到血液都因为这个回答而流速加快,轰然冲上头顶,空气变得稀薄,周围的世界开始虚化,他的眼中只有冲他温柔微笑的仙人一个。   “元瑢哥哥……”   魏玄极倾身接近周元瑢,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清秀容颜,他的视野变得模糊,只觉得浑身都在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呼吸相触,唇吻相近,魏玄极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凭着本能的吸引去靠近周元瑢。   下一刻,他的脑门被一只温凉的手掌按住了。   他的脑袋固然很想继续前进,然而却力不从心,脑门上就像有一个命门一样,一旦被按住,不管本人有多么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魏玄极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周元瑢。   周元瑢仍然温柔地笑着,手掌在魏玄极额前揉了揉,又摸了摸他的头顶,像是以前哄小皇子那样,充满了对小崽子的关爱之情。   魏玄极是完全地呆住了,这什么情况,他现在可不是小皇子啊!   仙人来到他身边时,他就已经是个身体健康、每天晨练的男人了,在他这个年纪,成亲早一点的,孩子都有了……   只是在梦中世界,为了方便接近仙人,他变成了六年前他们分开时的模样,并以此在仙人身边撒娇耍赖,以求获取仙人更多的关注,让仙人舍不得丢下他一个人。   变成小孩子的时候,被摸摸头是很开心的。   但现在,他是健全成熟的男人,一点都不想被摸摸头!   “元瑢哥哥,你……”   周元瑢是故意的。   他脸上仍然带着温柔亲切的笑容,手掌撑在火热的额头上时,却一点都没有松劲,是结结实实地抵着魏玄极的头,阻止他靠过来。   是,他周元瑢言出必践,不管魏玄极用什么手段消除了留言,他都会按照约定的那样,原谅魏玄极,恢复到之前的关系。   可是,之前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魏玄极说了不算。   “玄极,你知道的,我以前把你当成亲生……亲弟弟一样。”周元瑢微笑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玄极弟弟,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你,满足你在兄长爱和父爱这块的缺失。”   魏玄极的脸黑了。   他根本不想要那种东西啊!   仙人根本没有消气,明知道他说的“以前的关系”不是这个,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却这样对待他!   周元瑢眼看着手掌下方的英俊面孔沮丧下来,方才心满意足地把手掌挪开。   耍了他那么久,就想这样轻松过关?没门。   作为一个气量狭小的普通社会人,周元瑢当然不会轻易放过魏玄极,至少要让他也吃一吃瘪。   不知为什么,看到志得意满的武王殿下做出哑巴吃黄连的表情,周元瑢就觉得心情很好,不能每一次都让武王殿下算无遗策吧。   恢复到以前的关系,就恢复到仙人带崽的关系吧。   “玄极弟弟,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周元瑢笑眯眯道,“哥哥给你展示一下供水系统的厉害之处。”   魏玄极耷拉着脑袋,苦涩地说道:“元瑢哥哥,你能不能……不要叫我玄极弟弟。”   “不行呢,”周元瑢笑道,“玄极弟弟。”   *   一旦重新定位了两人的关系,一些混乱的情绪便很快理顺,不错,二皇子和小皇子是一个人,那又怎么样呢,周元瑢本来就不可能和二皇子产生什么进一步的进展的,既然如此,就当是多了一个弟弟,又有什么不可以。   至于魏玄极现在对他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只能归因于魏玄极没有得到正规的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事实上,在荒草院落的那些年,别说没有心理健康教育了,那是连饭都吃不饱,差点饿死冻死,哪里还能想那么多呢,就像幼崽会亲近一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那样,魏玄极对周元瑢的感情,也多半是因为周元瑢在寒冷的冬夜里救了他一命。   想到这些,周元瑢的心情平静下来,魏玄极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他又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魏玄极了。   马车绕着京城转了一圈,周元瑢观察了每个打水点的情况,并带着魏玄极下车去打水点品尝水质口感,一开始魏玄极还有些沮丧,后来注意力转移到灵渠引来的山泉水上之后,便又兴致勃勃地深入到百姓中间,搞起民意调查了。   听到老百姓们对周元瑢交口称赞,魏玄极便心情格外舒畅,比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   这般一直调查到太阳落山,成果验收完毕,灵渠工程非常成功,没有引水沟堵塞,山泉水流进了每一个蓄水池中,足以提供相邻四个坊的饮用水和生活用水。   夕阳西下时,每条引水沟都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芒,将天空与屋檐倒映其中,为京城的建筑披上一层辉煌壮丽的色彩。   周元瑢停下脚步,注视着干净整洁的街道,和街边澄澈的水面,欣赏了一会儿,他对魏玄极说:“我还要回一趟少府寺,准备下次大朝会时的工程汇报,你先回家吧。”   “我送你。”魏玄极立刻说道。   “不必了,这就几步路就过去了……”   “那我陪你走过去。”   周元瑢还想推辞,但魏玄极一定坚持,腿长在他身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两人走过一条街,又向北转,来到西华门前,笔直的道路通往少府寺的大门。   “就到这吧。”周元瑢站住脚,“现在正是下班高峰,过会少府寺的人都要从这条街道上过来。”   “元瑢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怕别人议论么?”魏玄极忽然说道。   周元瑢一怔,看向魏玄极,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魏玄极的眼睛在幽微的光芒中却仍然熠熠发亮。   “因为人们的议论是会变化的,就像风中的芦苇,墙头的野草,只需要一点风向的改变,他们就会说出截然不同的话。”年轻的武王说话时,眉宇间显出超脱于一般人的自信,“如果被议论裹挟,就永远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最关键的是,我想要什么,而不是人们说什么。”   “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周元瑢忍不住微微皱眉。   “他们不会永远说一件事,坚持一个态度,只要我的行动稍作改变,他们就会跟着变化,所以,关键在我。”魏玄极看向沉降暮色的西华门,以及其后的天空,“只要我建功立业,扫平六合,为大晟建立前所未有的盛世,那么,就没有人能指摘我,非议我,撼动我。”   他们只会说,他是一个暴君、昏君,行事偏狭,一意孤行,一生钟情只有一个男子,甚至没有为皇室诞下一个血脉。   可是,却无法抹除他曾经强烈地存在于这个国度,在大地上留下了属于他的遗迹。   魏玄极从未畏惧,也不会退缩,只有他人习惯他,没有他为他人委屈求全。   何况是一点点关于他与周元瑢的议论,将来,这些议论只会更多,现在又何足挂齿。   “元瑢哥哥,我们走吧。”魏玄极面上浮现出自信的笑意,拉起周元瑢的手,向前走去。   周元瑢侧目望着身边如宝剑出鞘一般锋芒毕露的青年,如果魏玄极会顾忌他人言论,也就不是魏玄极了。   他要留在魏玄极身边,辅佐他做事,就该趁早习惯这一点。   不重要的议论不理也罢。   至于那些致命的,杀父杀兄,亡国昏君,只要不让这些罪状有机会出现,那么,又何须提前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红包掉掉。    第121章 一更   魏玄极拉着周元瑢的手,一直把他送到少府寺门前。   一路上,不断有少府寺出来的官员,顺着街道往西华门前走,与周元瑢相向而行,他们一个个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打量着魏玄极和周元瑢握在一起的手,似乎对他们这般堂而皇之的举动感到十分震惊。   周元瑢从来低调做人,极少有如此高调的体验,他也一直回避着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除非是工程竣工的时候,不过,那些时候,大家的注意力也大多集中在工程上,而不是周元瑢这个人身上。   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社会人早已经习惯的行为准则。   这还是第一次,周元瑢体会到了什么叫不顾他人议论,光明正大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有点爽!   魏玄极拉着他的手,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往少府寺方向走,陌生或是眼熟的那些同僚们,都惊奇地望着两人,想议论,但是迫于武王殿下的威严,又不敢议论,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周元瑢将他们的表情一个个看过去,觉得有些可笑,原来大家目瞪口呆时的样子都是一样的,看起来愣愣傻傻的,一条街上的人表情都差不多,好像是批量复制的面孔。   更为有趣的是,以前他会主动回避他人的目光,那种时候,他人的目光反而会追逐上来,盯着他看。   现在他不再回避,一个个盯过去,他人的目光反而变得闪躲,他盯向谁,谁就移开目光,假装在看别处。   真是有趣。   周元瑢侧过脸,看向身边的青年,魏玄极脸上亦带着微笑,坦荡荡地接受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目光。   “这就是乡野村夫的视角,”魏玄极稍稍侧身,低声对周元瑢说,“怎么样,第一次正面接受城里人的打量,感觉如何?”   周元瑢笑了起来:“不错。”   两人来到少府寺门前,周元瑢准备进去了。   魏玄极拉住他。   周元瑢回过身,此时,一大拨少府寺官员从门内涌出。   两人在人群中对视。   “我要回去干活了,武王殿下,”周元瑢笑道,“给你的理想城做个总结汇报。”   “虽然京城改造的成果确实显著,但是,”魏玄极顿了一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周元瑢,“这可不能算我的理想城。”   “咦?”周元瑢笑容闪烁,“武王殿下的标准可真是高啊。”   “理想是挺理想,但不是我的。”魏玄极补充道,“不是我的就不能算数,周大夫可不要想着蒙混过关。”   周元瑢的笑容有些绷不住,什么才算是你的!你现在又没有登基,难道我要挨到老皇帝驾崩,你登基了,再来建设京城,才算是给你建的理想城吗?   这样说来,实现小皇子的愿望,还遥遥无期啊。   小皇子真是一个事儿精。   周元瑢暗暗地嫌弃着他的玄极弟弟,魏玄极却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就是这样,仙人,只要我的愿望一日不满足,你来人间的任务就不算完成,以你这般负责的性格,不完成任务,就不能回去天上,所以,一直留下来,陪着我吧。   只要仙人在身边,不管是做玄极弟弟,还是做武王殿下,魏玄极都能接受。   ……   “果然是惺惺相惜啊。”   “送到少府寺门口了,还在叮嘱京城改造的事。”   “这才是真的明主惜贤才,不比大皇子广收门客来得真实?”   少府寺的官员们一边从门边上寄出去,给两人让出空间,一边啧啧赞叹着。   就像在灵渠之上,开闸放水时,本来是来听八卦看热闹的官员们,看见武王殿下拉着周大夫的手,叮嘱他工程上的事,议论的风向顿时就变了。   周元瑢听得想笑,也明白了魏玄极把他送到门口的另一重目的。   就是为了通过这种方式,澄清一波流言。   只要当事人足够坦然,那么旁观的人反而会怀疑八卦的真实性,不解释也不闪躲,用行动来改变舆论的风向,真是高啊。   周元瑢笑着同魏玄极告别,走进少府寺之中。   魏玄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将作监门前,这才转身返回马车前。   *   与此同时,宫中,含澜殿。   太监总管将小太监多福叫到侧殿狭小的库房内,问他这些日子跟在武王殿下身边,有没有什么发现。   多福白净的脸上沁出汗珠,战战兢兢地答道:“回禀总管大人……小人、小人无能……”   太监总管一看他这幅懦弱无能的模样,心里就来气,只想拿出鞭子来把他狠狠地抽上一顿。   奈何多福是皇上选中要留在武王殿下身边的,没人知道皇上为什么会选一个刚进宫没多久,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小太监去担任如此重要的眼线。   没错,是眼线,皇上不会平白无故往儿子们身边派人,既然派了人,那肯定是要产生作用的,而且现在武王声威如日中天,这个位置就格外重要起来。   “真是没用的东西!什么都做不好,看等会儿皇上怎么罚你!”太监总管一掐手指,指着小太监,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走吧,跟咱家见皇上去。”   “总管,总管大人!”小太监慌张起来,“您能不能给小人指条明路,小人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才能过关?”   “你呀,就别想美事了,你知道多少人嫉妒你一进宫就受到皇上重用吗,还过关,我看你就哪儿来的哪儿回去吧!”   小太监忍不住哭哭啼啼起来,他哪儿知道就莫名其妙地蒙受了皇恩,被选中来做这件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差事。   “走吧,磨蹭什么!”   被太监总管推着来到含澜殿内,皇帝寝宫旁边的暖阁中,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垂首站着。   开平帝正在书案前喝茶,见小太监进来,便问他这些日子跟在武王身边有没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小太监哭丧着脸,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开平帝抬头审视着他,忽然将茶杯放下,问道:“你叫多福是吧?”   “回禀皇上,小人是多福。”小太监眼角微红,仍带着泪光,答道。   开平帝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摆手叫他退下。   多福没想到皇上竟然就这样放过了自己,不由得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忙退了出去。   太监总管在旁边看得一脸迷惑,开平帝不是那心慈手软的人,完不成任务的属下,开平帝一向是该罚就罚,该撵走就撵走,从来没有犹豫过,这个多福未免运气太好了吧。   还是说,开平帝有别的考量?   太监总管先向皇上告罪,表示自己的手下无能,自己脸上也无光,而后请示皇上,要不要换一个眼线。   开平帝哼笑一声,拿起茶杯盖子,在手中把玩:“进忠,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挑选多福?”   太监总管摇头,表示实在不知。   “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么,从朕第一眼看见他起,就觉得他长得像,气质也还算可以。”   太监总管愕然,这像谁啊,难道是……   “朕琢磨着,有些事儿,也就是一时新鲜,过了瘾也就放下了,因此才把多福安排在武王身边,”开平帝叹了口气,“并不是真的让他了解什么信息。”   太监总管恍然大悟,多福确实和少府寺那位眉眼有些像,不过,气质上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以至于人派出去这么久,都没人发现开平帝的苦心。   “皇上深谋远虑,是咱家短视了。”太监总管道,“只是那多福什么都不懂,看起来也没有领会到皇上的意思,要不要咱家敲打敲打他,请两位宫里的嬷嬷教一教他,这方面……”   “多事,”开平帝将茶杯盖子扔在茶杯上,发出一声脆响,“朕选一个刚进宫的,就是图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武王年纪不大,就容易上钩?他在冷宫呆的时间,可比你进宫的时间还长,什么样的宫人没见过,一个在宫里浸淫已久的太监,哪儿能入得了他的眼。”   太监总管不敢说话了。   “罢了,你先退下。”开平帝道,“叫杨太师来。”   “是。”   暖阁中,开平帝望着金色的帐幕出神。   若是魏玄极真的上钩了,他还能放心些,可是魏玄极却视小太监如无物,外面仍然传着武王和周大夫的风言风语,说明魏玄极依然在和周元瑢密切往来。   开平帝虽然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他毕竟是魏玄极的生身父亲,血缘之间微妙的感应,让他能够比其他人更快地觉察到魏玄极的想法。   魏玄极满心满眼,都只有周大夫一个人,绝不是外面传的那种爱惜贤才的感情,开平帝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可是,要成为皇帝,就必须考量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后妃。   没有哪个皇帝能回避这个问题,后妃不仅决定了皇帝能拉拢的势力,还决定了子嗣的质量,相当于另外一个小朝廷,其中的势力斗争之激烈不下于前朝。   开平帝吃亏就吃亏在这里,他早年忙于争权夺位,带兵打仗,中年夺得了皇位,又要安定四方,镇压那些此起彼伏的势力,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注意后宫,等到他回过神,重新审视后宫时,却发现四个皇子,只有一个和他亲近,皇后病逝,位置空缺已久,后妃之中,也就只有一个丽妃还能担事,只是她身体不好,生不出来孩子。   因此,他在考虑继承人的时候,会非常在意这方面的问题,武王固然各方面都很强,可是在这方面,却不大如人意。   如果不能把武王“纠正”过来,开平帝在传位方面,可能会重新考虑人选。   少顷,杨太师从殿外走进来,向开平帝行礼。   开平帝整理了一下思绪,开门见山地告诉杨太师,他认为武王已经到了选妃的年纪,是该将消息传播出来,叫他和京中的贵女多接触接触,以便早日决定王妃人选。   杨太师一听这话,便答应下来,说这件事包在他身上。   在杨太师看来,这应该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毕竟武王殿下确实到了年纪,条件又好,各家贵女早就关注着他了,只要稍微组织几次见面,武王殿下一定能挑中他中意的大家闺秀。   谁知,杨太师承担下这件事以后,却在魏玄极那里频频碰壁,魏玄极一开始还会听杨太师说两句,后来就压根不理,去王府找人,也说不在,马车见了杨太师的车辇,掉头就走,诸如此类行径,在两个月中发生了无数次。   眼看着年关将至,杨太师依然没有实现他在开平帝面前夸下的海口,他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   *   灵渠竣工之后,周元瑢便闲了下来。   接连两个月,没有什么工程上的事情,周元瑢白天去少府寺点个卯,给新进来的录事们讲讲课,也就没有别的任务了。   这一阵,京城下了好些天的雪,到了今天,终于晴朗起来。   时间入夜,积雪街道边,引水沟里的活水还在缓缓流动。   周元瑢从少府寺出来,发现两边水中放了很多亮闪闪的莲花灯,十分好看,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他正在欣赏,就听见有人叫他。   周元瑢抬起头,看见街边停着熟悉的高大马车,魏玄极正提着一盏莲花灯,坐在车辕边,灯光照亮他的脸,他正在笑着。   周元瑢来到车前。   “元瑢哥哥,今天大相国寺有莲花灯会,一起去看吗?”魏玄极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周元瑢。   “莲花灯会?”周元瑢好奇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是莲花佛陀圣诞之日。”魏玄极说着,向周元瑢洋洋洒洒地介绍了一大篇佛教历史,莲花佛陀来源,以及这一天放莲花灯许愿的习俗。   “你皈依了?”周元瑢惊奇。   “那倒没有,是杨太师告诉我的,今天晚上大相国寺的莲花灯会特别好看,”魏玄极笑道,“而且,为了元瑢哥哥,我也不会出家的。”   周元瑢心想,杨太师倒是好雅兴,还专程告诉魏玄极这个。   怕不是要给魏玄极介绍哪家贵女。   这两个月来,杨太师忙前忙后,没少张罗,然而魏玄极油盐不进,一个都没见过。   这种恋爱自由的事儿,周元瑢是不会管的。   一开始,魏玄极还以为周元瑢也要在这件事上规劝他,没想到周元瑢不闻不问,就算偶尔听到了,也装作没听见。   魏玄极不由得大大地松了口气。   两人之间的关系,自从灵渠竣工之后,就又恢复到了仙人和小皇子的相处模式,至今还没有什么进展。   不过,周元瑢也没有提让他娶个王妃,早点拿到太子之位,魏玄极便充满自信,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至于太子之位……   魏玄极从来没想过,要用婚事上的妥协来换取,用这种方法换取,无异于表明自己无能,连想跟谁在一起都无法自主,那当上太子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要受到摆布。   他想用实力去换取太子之位,证明自己有能力成为开平帝的接班人。   这些日子,魏玄极也没有一日闲着。   尚书台的各大机构,魏玄极都一一跑过,每天地方上涌上来的奏折,他也一一看过,日渐熟悉起这个朝廷的运作机制,制衡方式,也会在大朝会上提出自己的见解,帮助开平帝拿决策。   真正开始熟悉这些事务,魏玄极觉得非常有意思,一点都没有想象中枯燥。   而且,他还可以拿这些问题来达到一些别的目的——   “元瑢哥哥,今天我看了漕运文书,还有一些不大明白的地方,正好我们可以去灯会的路上探讨一下。”   “好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周元瑢爽快地答应魏玄极,撩起常服下摆,登上马车。   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    第122章 二更   天黑之后,大相国寺迎来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寺中各处挂起莲花形状的灯笼,七层宝塔的檐角上,装点起一串串的小灯,将宝塔照得上下通明,一阵风过,小灯被吹得微微摇曳,连同屋檐窗棂的影子一起变幻莫测。   如同梦境般的花灯世界,在七层宝塔下铺展开来,高低错落的台基、殿阁布满花灯,中间还有提灯夜行的僧人,微光将袈裟上的金线和禅杖上的金环照的熠熠发亮。   与寺内静谧的氛围不同,大相国寺外的净琉璃街上,人群喧闹不休,往来的小商贩推着贩卖南北杂货、新鲜玩意儿的小推车,穿梭在人群和灯海之中,叫卖声、欢笑声交织成一片快活的海洋。   周元瑢和魏玄极从马车上下来,看见这样热闹的一幕,不由得也跟着心情欢快起来。   “元瑢哥哥,我们进去看看吧。”魏玄极从马车里拿出两件簇新的玄色金凤纹斗篷,一件递给周元瑢,一件自己穿上。   这斗篷带着帽子,帽子边上还有毛绒绒的衬边,往身上一穿,又保暖,又挡脸,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周元瑢从少府寺下班时,穿的是少府寺的官员常服,未免还是显眼了些,而且冬夜毕竟寒凉,一件常服抵御不住。   他便接过了魏玄极递来的斗篷,裹在身上,正好合适,他也没有大惊小怪,自上次夜行衣试穿以来,他就知道,魏玄极对他的关注,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好啊,谢谢你。”周元瑢用帽子的边挡住脸,故意逗他,“玄极弟弟。”   魏玄极本来见到周元瑢穿上了和他一样的衣服,心里美滋滋的,忽然间又听见这样的称呼,不免有些扫兴,怏怏不乐地抗议道:“元瑢哥哥,不是说好了不要叫那个称呼吗?”   “可是,我总不能叫你武王殿下吧,那变装的意义就没了。”周元瑢笑道,“所以,还是叫你玄极弟弟吧,这样一定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   魏玄极还想抗辩,叫玄极也是可以的,可是周元瑢却先一步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往灯火辉煌处走。   魏玄极心情一好,就什么都忘记了。   “莲花佛陀圣诞节,真是个不错的节日。”周元瑢一边拉着魏玄极,一边欣赏着净琉璃街上贩卖的各种莲花造型小商品,“今天晚上的主题就是莲花衍生周边啊,所有的东西都是莲花形状的。”   “什么衍……?”魏玄极听到一个陌生名词,不过还好,不是第一次了。   周元瑢看见前面一个做糖霜的推车,眼前一亮:“玄极弟弟,我们买个拉丝糖霜尝尝吧?”   “……嗯。”魏玄极不情不愿地答应下这个称呼。   如周元瑢所说,没有人注意到魏玄极就是武王殿下,只以为他和周元瑢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弟弟和哥哥。   来到糖霜推车前,周元瑢看着拉糖霜的老爷爷熟练地用琥珀色的热糖在空中拉出繁复的莲花纹样,然后串在竹签子上,迎风晾干,递给周元瑢。   魏玄极正要掏钱,周元瑢先把竹签子递到魏玄极手里,而后摸了摸他的脑袋,再转过身,把钱递给老爷爷,笑道:“我弟弟就喜欢吃糖,没办法,只能给他买一串了。”   老爷爷笑着点点头,继续招呼下个顾客。   魏玄极:……   周元瑢推着魏玄极走了一小段路,错过人最多的地方,来到一处桥板上,脚下是引水沟,许多花灯从前面流过来,流过桥板,一闪一闪飘向玄武街方向。   “怎么样,好吃吗?”周元瑢笑眯眯地看向魏玄极,“玄极弟弟?”   魏玄极黑着脸:“元瑢哥哥,明明是你想吃,为什么赖给我……我还没吃。”   “那让我先来!”周元瑢毫不客气地抓住魏玄极的手,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糖霜莲花。   琥珀色的糖丝沾到周元瑢嘴角,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品味着这古代难得的甜味:“为什么酥山店不卖糖霜呢,不过节,也没人卖这种传统小食品。”   自言自语完毕,周元瑢看向魏玄极,发现魏玄极在盯着他的嘴唇看。   “嗯?怎么?”周元瑢抹了一下嘴角。   “没事。”魏玄极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地挪动双脚,原地踩了两步。   “你尝尝?很甜。”周元瑢笑道。   魏玄极垂下眼睛,看向手中举着的琥珀色糖丝,被周元瑢啃了一口之后,缺了一个尖角,他默默低下头,叼住缺角的部分,糖丝融化在齿间,凉凉的酸甜味溢开来。   “怎么样,不错吧?”周元瑢见他不出声,只当他是沉迷在糖霜里,懒得张嘴说话了。   虽然滋味比起水果酥山来说还差点,但是吃的就是一个喜庆,这种商业感满满的节日,在古代,实在是太少了。   魏玄极默默地转过半身,仍然叼着糖丝,向流淌着莲花灯的河里看去,他心中也仿佛流淌着蜜糖,从未有过的甜蜜。   周元瑢搓了搓手,呼吸间有白雾出现,他与魏玄极并肩站在桥板上,欣赏了一会儿花灯。   “不知道这些花灯是从哪里放下去的。”周元瑢自语道。   魏玄极终于吃完了糖霜,嘴巴还有点被黏住:“唔……这些莲花灯是在大相国寺里求来的,可以许愿来年的事。”   “真的吗?那我们也去求一个吧。”周元瑢这会儿兴致正好,什么都想参与一下。   “好。”魏玄极正有此意,他带着周元瑢从桥上走过,抄近道进入大相国寺,沿着寺前的台阶往上走去。   在台阶的顶端,一片笼罩在月光中的台基上,有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莲花灯,矗立于最显眼的位置。   大莲花灯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男男女女,两两成对,等待着求一盏实现心愿的小灯。   周元瑢看着这阵仗,不由得怀疑起,这位莲花佛陀所保佑的到底是什么方面。   “什么都能保佑,”魏玄极解释道,“只是送子方面更灵验,所以才有很多夫妻结伴而来。”   “原来如此。”周元瑢懂了,“也就是说我求事业也是没问题的。”   “当然,”魏玄极道,“不过这里很少有人求事业。”   毕竟送子功能过于强大,使得莲花佛陀在关联领域更受人信赖,比如姻缘、婚恋、夫妻生活等等。   好好一位佛陀,就这样变成了万丈红尘的代名词。   当然,这些功课,也是杨太师提前做的,为了煽动魏玄极参加他安排的见面,他给魏玄极讲了很多莲花佛陀的门道。   比如,在这一天的莲花灯下,求取一盏小灯,和喜欢的人一同放下水,来年两人就会修成正果,往后相伴一生。   魏玄极得到这个消息后,迫不及待地安排马车前往少府寺门口接人,生怕把人放跑了。今天晚上,就算是连蒙带骗,他也要拐着周元瑢来。   “等会我求的灯,元瑢哥哥跟我一起放吧。”魏玄极眼神间饱含期待。   “好啊。”周元瑢笑道,“多一个人放会更灵验吗?”   “会的。”魏玄极认真地点点头。   虽然人生经历比许多人都要丰富,可是魏玄极毕竟是第一次喜欢人,也会像同龄人那样为了一点点甜头而暗暗欢喜,傻乎乎地相信一些好兆头,站在喜欢的人的面前时,就会变得笨一点。   终于轮到两人来到莲花灯前,粉红色的光芒映照出两人的身形。   *   与此同时,大相国寺某处观景台前,因有贵人在此观景,周围一概戒严,禁止百姓进入,只有寥寥几个僧人经过。   灯笼的光照亮贵人的侧影,正是开平帝与杨太师。   “子振,你说今天玄极会来吗?”开平帝问道。   “会来,一定会来,哪怕只是来看看热闹。”杨太师急忙说道。   “你已经安排下人,跟玄极见面?”开平帝仍然不放心。   “都是京城有名的贵女,听闻武王殿下会来灯会,都在等着呢,”杨太师笑道,“武王殿下性子倔强,不喜欢强行给他安排这种见面,所以,臣都设计成了巧遇。”   接着,杨太师告诉开平帝,这些贵女分别守在什么地方,设计了些什么见面方式,他亲自把关过,不管武王殿下喜欢什么类型的,都能在今晚的莲花灯会上“偶遇”到,到时候,一段良缘便在佛陀的保佑下展开,相信很快,武王殿下的人生就会步入正轨。   开平帝静静听着杨太师这番话,心中想,能请到子振这种规格的说媒人,确实也是大晟独一份了,只希望今夜佛陀能保佑大晟,让魏玄极遇到他心仪的王妃。   正在此时,一队杂耍艺人舞着花木仓、举着火龙,从净琉璃街上来,街上的人纷纷被他们吸引去注意力,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们通过。   这队杂耍艺人穿过人群,径自转进大相国寺中,门口守门的僧人起身来,试图阻拦他们,却被他们故意撞开。   大相国寺内乃是清净之地,小商贩不被允许进入这里,它只想求取佛陀保佑的普通百姓开放。   因此杂耍艺人的队伍从台阶下往上走时,引起排队的人们纷纷回顾,好奇地观望这些奇技淫巧。   僧人们想要把杂耍艺人从排队的人群中捉出来,就有了一定难度,僧人们又不好在佛前推推搡搡,只好高声喝止杂耍队伍的前行举动。   然而,杂耍队伍并不听从僧人们的喝止,他们继续向台阶上走,穿过巨大的莲花灯后,仍然不愿停下脚步。   眼看着杂耍队伍直奔戒严的区域而去,负责守卫的侍卫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按着剑鞘,向杂耍队伍迎上去。   “你们是什么人!”   “此处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立刻退回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杂耍队伍中为首的那个披着金色龙纹长袍的高大男子,忽然间拽开长袍,露出下面穿着的黑色劲装,“铮”甩开手中的银木仓,向侍卫扫去。   侍卫没防备,被他扫了个正着,三个站在台阶边上的侍卫大叫着滚落下去,惊起人群的注意。   “有刺客!”“快护驾!”侍卫们叫嚷起来。   一时间,排布在大相国寺内的暗桩,一个个都从屋檐阴影下、大殿角落里走出来,向杂耍队伍移动,誓要将他们围歼在当地。   百姓们则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台阶高处白森森的刀木仓剑戟反射着冷光,纷纷惊叫着四散而逃,本来在祈求莲花灯的小夫妻,也都各跑各的,争先恐后,往大相国寺门口奔去。   *   魏玄极刚刚把手伸向精巧的小莲花灯,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他和元瑢哥哥一起把莲花灯放在水上的画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好巧不巧,大相国寺竟然出现了刺客!   一开始,魏玄极还以为是刺客发现了他的身份。   片刻之后,他循声向上方望去,看见了观景台高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父皇……也在这里?”   周元瑢还是头一次见识行刺场面,想到刚才那些刺客就扮成杂耍艺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就惊出一身冷汗。   他刚刚写完一张开过光的纸条,放进了小莲花灯里,就等着往水里放了,现在只能先揣回袖子里。   “快去看看你父皇。”周元瑢推了推魏玄极。   魏玄极却没动。   “我没事,”周元瑢觉察到他在担心,“刺客又不是冲我来的,你还是快去你父皇那边吧,等会儿我就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周元瑢并不担心武艺990的魏玄极应付不了这个场面,只是担心开平帝既然也在这里,说不定就是为了魏玄极来的,杨太师安排魏玄极来大相国寺,打算干什么,周元瑢也能猜到,既然如此,心急的开平帝想来看看进度,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开平帝遇刺,明明也在现场的魏玄极没露面,那事情就大条了。   “弹剑就在台阶下面。”魏玄极终于还是听从了周元瑢的建议,“你去找他,让他送你回去。”   “好。”周元瑢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拉住魏玄极的袖子,叮嘱道,“一定要小心。”   “放心。”魏玄极拍了拍周元瑢的手背,从他身边转身离去,三步并作两步,往台阶上跑去。   在遇到危险变故的时候,魏玄极身上的稚气总是会瞬间洗脱,立刻变得沉稳冷静起来,周元瑢望着他跃上栏杆的身影,就像一头豹子那般矫健迅捷,锐不可当,很快将杂耍队伍打得七零八落。   魏玄极劈手夺过杂耍头领手中乱舞的银木仓,用木仓杆将对方顶在栏杆上,他下意识往周元瑢站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又被杂耍头领钻了空子,从木仓下挣脱出来。   周元瑢不再多看,转身向台阶下面走去,他在现场,总是会让魏玄极分心旁顾。   “周大夫。”弹剑从阴影中闪身出来,向周元瑢行礼。   “我们走。”周元瑢干脆地说道。   “是。”   在弹剑的护送下,周元瑢没有费多大力气,就从大相国寺门前脱身出来,外面的小商贩和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里面跑出来的人一起跑。   混乱的场面中,只有引水沟中的莲花灯还在不疾不徐地飘动。   周元瑢看了一眼引水沟,当机立断,将袖子里的小莲花灯取出来,找了一处水面宽阔的地方,放了下去。   “周大夫?”弹剑不知他这是做什么。   “好了,我们走吧。”周元瑢站起身。   小莲花灯稳稳地向前驶去,载着一张开过光的字条,青黛色的墨迹在上面写下清隽的字迹:   愿玄极所求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期,不出意外月底完结,继续日更,更新时间不定!    第123章 一更   弹剑将周元瑢送到周宅门前,一直目送他走进大门,方才驾车返回。   周元瑢走进院门,看见通往后院的道路上有许多泥泞的鞋印,不由得皱起眉头,前些天下雪,今天放晴,雪水刚刚开始融化,所以从外面走进来的人脚上都会带泥。   但是爱惜院子的自家人,显然不会随便把泥泞带进院子里,还这样大喇喇地踩在路中间。   是外面来人了。   周元瑢想着,放轻脚步,来到厨房,看见张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稍稍放下心,问张妈今天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张妈面露惶恐,拉着周元瑢道:“是大公子又回来了。”   大公子。   周元瑢心下一沉,那不就是,那谁吗!   他想不起来周家大哥的名字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家大哥可是造反军领袖。   一直致力于反晟复绍,不断纠集起对大晟有怨恨的人,组织成游击部队,埋伏在京畿周围,时不时出来活动一圈。   自从三年前的秋天,京城集中扫荡了一波前朝余孽,周家大哥能纠集起地人就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武王殿下打败北狄之后,大晟的声威前所未有地高涨,百姓们对大晟的统治还比较满意,周家大哥就没了造反军的群众基础和兵力来源。   他偃旗息鼓这么久都没出现,周元瑢还以为他放弃了,或是去了别处发展,没想到,今天晚上,竟然又听闻周家大哥回来了!   今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三公子,你还是劝一劝老爷吧,我们还是搬家吧,这样下去,迟早会——”张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周元瑢思索片刻,问道:“周大……他什么时候来的?还在里面么?”   “大约一个时辰前来的,没呆多久,把家里放着的钱都扫荡走了。”张妈脸色苍白,“老爷和二公子还在院子里,晚饭也没吃多少,您快去看看吧。”   周元瑢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张妈。”   他向后院走去,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劝说周泰,周元琦还好,关键是周泰,周泰显然处于一种优柔寡断的状态,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周家大哥的做法并不反对,这就是麻烦的地方。   要么就一刀两断,交割清楚,要么就投向周家大哥阵营,不要和大晟有牵扯,两边都占着,两边都不讨好,而且还是个明靶子,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   周元瑢进入后院,在院子里见到了背着手踱步的周泰,和坐在桌边长吁短叹的周元琦。   “爹,我就说,你该跟大哥说清楚,他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来,很容易把我们害死啊。”周元瑢抱怨道。   “那你要他怎么打招呼?”周泰黑着脸道,“他提前打招呼,万一落在官府手里怎么办?”   “那就别来啊,现在小弟在朝中为官,正做得好着呢,明明有光明的前途,难道要我们给周元亨陪葬不成?”   “周元琦,你别忘了你是哪朝的人!”周泰沉声道。   是了,周元瑢终于想起来了,他大哥叫周元亨。   “爹,现在是大晟开平七年十二月,我们不是开平年间的人,难道还是其他什么时候的人吗?”周元瑢出声问道。   “元瑢,”周泰回过头,“你回来了。”   周元琦立刻从石凳上跳起来,蹿到周元瑢身边:“小弟,你好好跟爹说说,他这个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   “周元琦!”周泰不快,“你这种行为,是要被写在贰臣传里的,记载进史书,千秋万载,受人唾骂!”   周元琦瘪下嘴,不说话了。   周元瑢确实很佩服周泰这种忠于旧朝的忠诚,可是,让他跟着周泰一起这么做,他做不到。   “爹,你怎样决定,我都无权干涉,不过,我已经决定要追随武王殿下了,”周元瑢顿了顿,“所以,如果大哥继续用这种方式筹集起义资金,我会举报给衙门,如果爹有机会见到大哥的话,麻烦给他传个话吧。”   周泰愣住。   “元瑢,他毕竟是你大哥,为的又是前朝……”周泰试图给周元亨辩驳两句。   “用抢劫自己家里的钱的方式,就能把前朝救回来吗?”周元瑢摇了摇头,“如果周元亨真的有本事,就凭自己本事去推翻大晟啊,如果他真能取得民心,应当一呼百应,可是现在,过了三年了,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话说得难听一点,他抢的钱是我挣的辛苦钱,我挣这些钱是为了家里的生活,不是为了给他拿去破坏现在的生活的,我挣的钱,我总有决定权吧?”   “元瑢……”周泰想替周元亨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哑口无言。   “事不过三,这是第二次,只要有第三次,我就去举报他。”周元瑢说完,转身进了屋。   周元琦没想到小弟竟然这么烈,比他想象得厉害多了,怼得周泰没话说,有点爽。   “爹,那你好好想想。”周元琦学着周元瑢的说话方式,对周泰说了一句,在周泰揍他之前,溜进周元瑢屋里。   周元瑢将莲花灯会上买回来的小玩意儿放在桌上,自己进屋换了一件舒服的棉质长衫,出来就看见周元琦在玩一只莲花结流苏。   “这个可以给我吗?我挂在剑上。”周元琦笑嘻嘻道。   “当然,你拿去。”周元瑢看了一眼外面,“爹还说什么了么?”   “没有,老头哑口无言。”周元琦笑道,“小弟你怎么这么厉害,我还没见过能压住爹的人。”   周元瑢叹了口气。   “但是,如果小弟要举报周元亨,会不会连我们一家都牵扯进去啊。”周元琦又担心起来,“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大哥干的又是株连九族的事,他被抓起来了,一问罪,可能我们都得掉脑袋。”   不是可能,是肯定。   只要周元亨一直在作死,这个雷就一直埋在他们脚下,随时会把老周家炸个底朝天。   “我只是把那话说给爹听。”周元瑢道,“我怀疑他有办法和周元亨联络。”   “什么??”周元琦惊讶,“如果爹能和周元亨联络,那爹岂不是放任他来洗劫家里?这说不通啊。”   “爹能联络周元亨,不代表周元亨就会听他的,也有可能是单向传递消息。”周元瑢猜测道,“而且,多一条消息来源多一条路,周元亨不会拒绝爹这个消息来源的,你看,每一次他来家里,虽然声势浩大,却没有引起太大麻烦,说明他是有看准时机的。”   周元琦一想,确实如此,忍不住咕哝,爹这也太坑人了吧。   “所以我放出狠话,就是让爹警告周元亨。”周元瑢叹了口气,“希望有效果吧。”   “小弟你真聪明。”周元琦竖起大拇指。   周元瑢摇了摇头,这方法有没有用还两说呢,这不是长久之计,还得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把这个隐患解决了才行。   *   与此同时,大相国寺中。   杂耍队伍被心气不爽的魏玄极打得七零八落,一个个都失去了战斗力,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   侍卫们将这一队刺客团团围在中间,数十条长木仓交错伸出,将他们压制在地面上。   侍卫首领来到开平帝和杨太师身边,禀报道:   “启禀皇上,刺客已尽数捉拿,皇上受惊了。”   开平帝点了点头,眉头仍然紧紧锁着:“带下去,好好审问,一定要问出幕后主使。”   “是!”   开平帝叹了口气,语气中有萧索之意:“子振啊,朕以为,这么些年下来,京城中的谋反势力,应该已经肃清了,可是,今天这一出,却是重重地打了朕的脸啊。”   杨太师连忙说道:“京中治安巡查不严,是兵马司办事不利,应当重重降罪,让他们以后再不敢这样疏漏!”   “兵马司固然有错,但没有谋反的情绪,哪儿来的刺客呢,你不要看这只是一队刺客,他们怎么通过城门检查的,进城之后又住在哪里,这一日三餐都是谁提供,杂耍班的行头又是哪里做的,这背后支持的力量,可不仅仅是这么几个抛头露面的人啊。”   杨太师一听这话,明白了,开平帝是要借着这些刺客,对京城的反动势力再次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剿,三年前那一次砍了一百多号人的脑袋,这次也不能比上一次差。   “朕就不明白了,朕是哪里对不起这些老百姓了,又是给他们修街道,又是给他们引水进来,现在的京城,比原来大绍的不知好了多少,他们为什么不知足,还要来刺杀朕?”开平帝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查,给朕好好地查,谁查到了线索,重重有赏。”   说话间,梵音大师带着几名武僧赶了过来,见到这样的场面,不由得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魏玄极也从侍卫们中间走了过来。   正在此时,一名侍卫忽然举起一只锦囊,急匆匆跑到开平帝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皇上,小人发现了一件证据,足以证明这些贼人的身份!”   开平帝扬起眉梢:“哦?呈上来。”   侍卫双手举起,将绣着火焰纹样的锦囊递了上来。   开平帝一见,顿时变色。   杨太师在旁边也十分吃惊,道:“这、这不是大绍的火焰纹吗?”   大绍自诩火焰鸟降世,带着神明的旨意来统治这片大地,所以大绍的旗帜上都会带有火焰纹,火焰纹有非常标准的制式,因此一眼就能看出它是大绍的专属标记。   开平帝冷哼一声:“没想到,前朝余孽,竟然还没有肃清。”   杨太师附和道:“皇上建国以来,未曾薄待百姓,百姓都是十分地拥戴皇上,今天会发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显然是有前朝余孽蓄意作祟!臣请旨,就把他们交给臣,臣来好好地审问一番,定要他们把同党都招供出来。”   开平帝点点头:“就交给你吧。”   杨太师做事雷厉风行,尤其在审问人上面很有手段,开平帝一点都不担心这个。   只是,他脑海中突然又浮现起那个词。   前朝余孽。   “咱们这京城里,不是还有前朝余孽未清么?”开平帝忽然说道。   杨太师一愣,这话说得实在凶险,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了一眼一旁垂手站立的武王。   这京城里仅存的“前朝余孽”,就只有一家人了,那就是将作少匠周元瑢一家。   “少府寺那个周元瑢,”开平帝用手指在空中虚指了一下,“把他也带回宫里,好好地问一问。”   “不可。”   杨太师还没应声,武王已抢先一步,斩钉截铁地说道。   周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只见魏玄极从一侧走出,来到开平帝面前,向他行了一礼,而后不卑不亢地说道:“父皇请三思,周大夫进入少府寺以来三年时间,为大晟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建立起来的功绩也是有目共睹,若是父皇因为一点不着边际的嫌疑,就提审周大夫,恐怕于理不合,寒了天下人才的心。”   杨太师冲他一阵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此时皇上正在气头上,魏玄极这么做就是撩虎尾啊。   开平帝果然冷笑起来:“武王殿下,怎么,前朝周氏的火焰纹锦囊都出来了,证据确凿,你还要说是一点不着边际的猜疑么?朕这个做父亲的性命,在你眼中,是不是还没有姓周的重要?”   魏玄极疑惑地拧紧了眉头,不解道:“父王,儿臣不懂您的意思,儿臣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一个火焰纹就能指证周大夫,让他跟着这群刺客一起下天牢吗?周大夫为了我朝做了那么多的事,难道还抵不过一个锦囊吗??”   魏玄极的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然而越是有道理,开平帝就越是生气。   “魏玄极,你就为了一个前朝余孽顶撞朕,好啊,好啊,真是有意思,朕的儿子,却偏心一个外人,还不是一般的外人……杨太师,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抓人!”   杨太师也是左右为难,今天这件事,他是不能违逆开平帝的命令的,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得罪武王,眼看着开平帝和武王僵持起来,今天这个矛盾,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化解。   杨太师只好转过身去,叫了几个侍卫,向台阶方向走去。   魏玄极双拳紧紧捏着,他固然不再期望开平帝廉价的父爱,但是,开平帝至少应该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吧,眼下这种行径,又与昏君有什么区别?!   开平帝觉察到魏玄极正怒视着自己,年轻的儿子眼中有着令他胆寒的情绪,显然,魏玄极一点也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怀疑,如果他下了死命令要严刑审问周元瑢,魏玄极有可能会直接跟他撕破脸。   而如今,魏玄极也不再是昔日的野小子了,他拥有强大的军队后盾,京城百姓的人心,还有年纪轻轻荡平北狄、守卫疆土的声威。   比起年轻气盛的魏玄极,开平帝却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皇帝,亲手废掉了自己培养起来的太子,除了把皇位传给魏玄极,没有其他选择,就连杨太师在听到他的命令时,都要迟疑一下才做行动。   这种衰老的、失去对局面的掌控力的感觉实在太难过,就像烈焰焚心,开平帝晃了一下,扶住身后的栏杆。   “皇上,保重龙体啊。”杨太师见状,连忙说道,同时,他向魏玄极劝阻道,“武王殿下,请您不要再**上了,清者自清,周大夫那边,老臣会看着审理的。”   魏玄极看向杨太师,杨太师向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表示肯定不会让周元瑢受委屈。   然而,这根本不是魏玄极想要的。   为了一个锦囊,就把周元瑢连夜带走,还要让他忍气吞声,这样的事情,谁能忍得了!   今天,他就是要死杠到底!   “启禀父皇,今天晚上的莲花灯会,周大夫一直与儿臣在一起,寸步未离,儿臣可以证明,他和这帮刺客一点关系都没有!”魏玄极语调铿锵地说道,“儿臣可以用性命担保,周大夫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开平帝气得气血翻涌,指着魏玄极,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他还觉得魏玄极这耿直的性格挺稀罕的,现在,他才发现,那是因为这份耿直不是冲着他来的,一旦冲着他来,他根本受不了。   杨太师则在旁边想道,自己介绍给魏玄极的约会地点,果然被他用到了周元瑢身上。   果然?嗯,一点都不意外呢。    第124章 二更   “阿弥陀佛!”   开平帝和魏玄极正在僵持之时,身边突然传来一声佛号。   德高望重的大相国寺主持梵音大师带领座下弟子来到人群之中,人们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   开平帝稍稍收束心中的嗔念,看向梵音大师,显然,大师是有话要说,他对大师的话一向推崇,年纪越高越是如此。   “皇上,寺中发生这样的事情,惊扰了皇上,贫僧感到十分过意不去,不知皇上现下可还好?”   梵音大师的声音温和宽厚,上来先问候开平帝,开平帝心中一暖,也向梵音大师还礼,表示自己没什么事,大相国寺本来是佛门清净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是意料之外。   梵音大师将自己手上的檀香念珠取下来,递给开平帝,告诉他,只要日常佩戴这串念珠,时时冥想自身,便可以逢凶化吉,平定心绪,延年益寿。   开平帝赶忙道谢,将念珠佩戴在自己手上,感到梵音大师的体温仍在,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   杨太师在旁看着,见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梵音大师不过出来说了两句话,就把皇上安抚住了,刚才那僵持的局也就解了,心中不由得暗自感佩,说厉害,还是梵音大师厉害。   “阿弥陀佛,今日是莲花佛陀的圣诞,佛陀不愿见到世人受苦,因此敝处才立下莲花灯,为百姓设下祈愿花灯,皇上若是心中有念,也可以一同来许愿。”梵音大师说道。   开平帝叹了口气,道:“这就不必了,朕早就过了在莲花灯前许愿的年纪了。”   “人生在世,既然没有出家,那就是在家人,人都有家,皇上也不例外,莲花佛陀保佑的乃是家庭,皇上又怎么会不在许愿的年纪呢?”梵音大师微笑道,“何况武王殿下又这般年轻有为。”   开平帝却摇了摇头,长吁短叹起来,那意思仿佛在说,他的子嗣并不能让他满意。   “方才贫僧听到武王殿下与皇上争执,似乎是与少府寺的周少监有关?”梵音大师问道。   他已经习惯叫周少监了,这么长时间没和周元瑢见过,还停留在周元瑢的上一个职位。   山。与。   三。タ。   “梵音大师,你也听说过他?你不会也要为他说话吧?”开平帝迷惑不解。   梵音大师微笑道:“皇上忘记了,是皇上把周少监派到贫僧这里来的,大相国寺和寺前的净琉璃街,这一年来,托周少监的福,都未曾淹水,僧人们行动起来,也十分便利。”   开平帝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一开始排水系统是在大相国寺先修建起来的,梵音大师对周元瑢有印象也不足为奇。   “他在这方面是有几分才能。”开平帝也不得不承认。   “贫僧在这大相国寺之中,每到初一十五,便会看到百姓们熙熙攘攘地来,热热闹闹地举办集会,再心满意足地散去,有时候集会会一直延续到深更半夜。”梵音大师声音和缓,不紧不慢地说道,周围的人不由自主便想听他说下去,“来到这里的百姓,莫不称颂皇上,因为皇上慧眼识珠,擢拔周少监上来负责此处的工程,才有百姓们越来越好的生活,百姓们不知道周少监,不知道武王殿下,却知道净琉璃街,知道灵渠,知道因此而感谢皇上。”   开平帝微微怔忡。   这话倒是没说错,这些有利国计民生的工程建设起来,百姓们多半不知道是谁负责的,却能切实体会到其中的好处,把这份感激和爱戴算作当朝皇帝头上。   “皇上可以仔细想想,这一年中,京城中的税收是不是有所增涨,来往的客商是不是变多,登记在册的户数是不是有所提升。”梵音大师笑着问道。   正是年底之时,六部都在做一年之中的统计,这些数目以奏折的形式呈现上来,确实如梵音大师所说的那样。   只不过,开平帝从来没想过,这会和城市改造有什么关系,只当是休养生息得差不多了,百姓也有余钱来消费,再加上各部呈报统计结果时,生拉硬拽也会归因成自己部门的功劳,开平帝也就没往没有统计发言权的少府寺想。   现在想来……可能确实有一些关系。   “武王殿下能为皇上举荐出这样的人才,让他造福京城这一方百姓,功德称颂,可都加在皇上身上,皇上为何不喜呢?年初皇上在敝寺进了一柱香,愿大晟千秋万代,盛世繁华,这愿望是十分宏大的,需要皇上拥有同样开阔的胸襟和识人的眼光,皇上既然能建立大晟,定不缺乏这样的胸襟和眼光。”   一番话从容说罢,梵音大师双手合十。   开平帝听完梵音大师的话,本来激动的心绪,也渐渐趋于平静,是啊,虽然他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可是,他的功业摆在那里,是他建立了大晟,他是开国之君,曾经那么多的难处,他都安然度过了,凭借的不就是身边的人才吗。   这些老臣,都还跟在他身边,如今四方平定了,青年一代成长起来了,大晟应该越来越好才是,他为什么又心焦起来,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局面呢?   一定要把子孙死死地捏在手里,对自己言听计从,又有什么好处呢?想一想大皇子,表面上什么都听父皇的,实际上却在阳奉阴违,还做出引狼入室的行为,难道他也期待魏玄极这样吗?   只是为了控制魏玄极,就把周元瑢抓起来,魏玄极会如何呢,要么反抗,要么顺从,顺从之后心里未必服气,将来必然会做阳奉阴违的事……他就算表面上控制住了魏玄极,也只是培养出了第二个魏玄通而已。   开平帝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夜的凉风里尚带着雪的气息,闻之令人提神醒脑。   “罢了,还没有证据证明周大夫与这些人有关,先把他们抓起来,严加审问,周大夫那边,就不必派人去了。”开平帝终于松口。   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杨太师更是如释重负。   魏玄极向梵音大师点头致意,为他说了这些公道话,让开平帝终于醒悟到什么才是对的。   一场危机化于无形。   *   当天晚上,周元瑢躺在床上,并不知道自己躲过了半夜被抓走审问的一劫。   他闭上眼睛,进入梦中世界,如愿见到了武王寝殿内的景象。   魏玄极大马金刀地坐在坐榻边,一脚踩在边缘的木板上,胳膊肘搁在膝盖上,怏怏不乐地盯着地板发呆。   感觉到周围的空气起了变化,魏玄极意识到周元瑢来了,方才把腿规规矩矩地放下来,抬起头,眼中透出喜色:“元瑢哥哥。”   “嗯,怎么样,那些刺客抓住了么?”周元瑢来到坐榻旁边,在隔着一张榻上几的位置坐下。   魏玄极稍稍倾向周元瑢这一边:“抓住了。”   不过,他没有多说。   周元瑢奇怪起来,结合刚才他的表情,多半是今晚遇到了不痛快的事。   “怎么,那刺客……不会是身上带着前朝余孽的信物吧。”周元瑢稍微思索了一下,猜道。   魏玄极惊奇地看着周元瑢。   周元瑢知道自己猜中了,他心中一沉,不会吧……这么巧吗,一个时辰前,周元亨回家取钱,半个时辰前,刺客出现在大相国寺?   “刺客都是什么人?”周元瑢问道。   “不清楚,杨太师负责审问他们。”魏玄极道,“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周元瑢顿时感觉胃里那种沉甸甸的不适感更重了。   “如果……真的是前朝余孽,我需要去自证清白吗?”周元瑢问道,不管怎么说,有个准备比较好。   “你为什么要自证清白,你本来就是清白的,我已经跟父王说过了,今天晚上你都跟我在一起。”魏玄极坦然地说道。   周元瑢愕然看着他。   那他先走还有什么意义。   “皇上没说你什么吗?”周元瑢试探着问道。   魏玄极本来就恨不痛快,只是不想让周元瑢担心,所以才没说,现在周元瑢主动问起来,他便不想再隐瞒下去了,一股脑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倒出来,全都告诉了周元瑢。   “父皇竟然因为一个锦囊就怀疑你,真是荒唐。”末了,魏玄极总结陈词道。   “大绍的火焰纹锦囊……”周元瑢一阵头痛,看来,这件事还真有可能和周元亨有关。   “是啊,这种东西,不是谁都能冒充么?”魏玄极感到不可理喻,“父皇却偏偏认为和你有关,且不说前朝余孽作案,为什么要把这么明晃晃的证据放在身上让人抓了,就算是真的前朝余孽作案,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有些人就喜欢把自己阵营的标志放在身上,甚至还会在作案之后,发声明对此负责……”周元瑢叹道,“这是一种积累声威的方式。”   “嗯?”魏玄极摸了摸下巴,“有道理。”   周元瑢毫不怀疑,周元亨绝对是那种能把前朝标志挂身上,然后去搞事情的人,恨不得向天下人昭告,他就是反晟复绍的核心人物。   至于老周家会不会全军覆没,就不是周元亨考虑的问题了。   不过,现在唯一的喜讯就是,被抓住的那群人里并没有周元亨,否则,周元瑢也不能在这里躺着做梦了。   “难道,元瑢哥哥你的意思是,真的是前朝余孽作祟?”魏玄极目光一暗。   周元瑢一阵头皮发麻,他要告诉魏玄极么?   就算魏玄极和他交情非同一般,可是,周元亨那毕竟是反贼啊……还不止一次搞过起义,说不定这次刺杀也是他策划的,魏玄极作为大晟皇室顺位继承人,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他和这件事没关系吗?   “我知道了,这确实是一条线索,不过元瑢哥哥你放心,肯定不是周伯父和二哥干的,那么就和你没什么关系。”魏玄极自说自话起来,“这样一来,我得先下手为强,否则真被审问出了幕后真凶就是前朝余孽,父皇肯定又要发难……”   周元瑢正在迟疑,到底怎么开口说周元亨的事情。   魏玄极忽然抬头问道:“元瑢哥哥的莲花灯上写的是什么愿望?”   “啊?”周元瑢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是什么愿望呢?弹剑说你把莲花灯放到水里去了,”魏玄极歪着脑袋,一脸好奇地盯着周元瑢,“在那种情况下还记得把莲花灯放到水里,应该是很重要的愿望吧。”   “我老家有那种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的习俗。”周元瑢道,“所以,不告诉你。”   “……好吧。”魏玄极心想,他已经叫人去玄武街撒网捞花灯了,等明天捞上来一个一个看。   被魏玄极这么一打岔,周元瑢没有说出周元亨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周元亨都是这个身体的大哥,直接就这么举报,恐怕不大厚道。   还是再去找周泰了解了解情况,如果周元亨就此撤退了,也不至于就要把人斩草除根了。   *   翌日一早,魏玄极向开平帝主动请缨,要查清楚这件刺杀案,开平帝经过一晚上的情绪平复,这时也恢复了平常心,听说魏玄极要来查案,心中自是欣慰,应允他和杨太师一起办理此事。   魏玄极这边下了天牢,亲自审问刺客。   那边,周元瑢堵住早起晨练的周泰,十分严肃地向他提起火焰纹锦囊的事。   “如果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我们迟早还要上行刑台,爹,作为您的儿子,将来也有可能被诛九族的人之一,我能不能请您给周元亨带个话,我想见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周泰沉默片刻,道:“元瑢,他虽然是你大哥,但是……爹还是不建议你和他见面。”   “为什么?”   “元亨和你还有元琦都不一样,他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光复大绍,为了光复大绍,他什么事都能做。”周泰道。   “您认为,我和他见面,会有危险?”周元瑢问道。   “不错。”   “……好吧。”周元瑢道,“看来,他是不会放弃的了。”   周元瑢一向是个从善如流的人,既然周泰说会有危险,那他就不再冒这个险去说服周元亨了,直接举报吧!   “他不会放弃。”周泰叹了口气,“元瑢,爹也想了一宿,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元亨拿的是你的钱,怎么也应该得到你的允许,所以,以后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再过问了。”   周元瑢心下一松,那最好不过。   “不过,还有件事我想提醒你。”周泰道,“若是大相国寺中的刺杀行动与元亨有关,说明他已经有了朝廷内线消息,你还是要小心行事啊。”   朝廷,内线,消息。   周元瑢警醒起来。   确实,在前往大相国寺之前,连魏玄极都不知道开平帝也在那里。   可是,周元亨却知道。    第125章 一更   天牢之中。   常年不见天日的甬道,通往一间间幽暗的囚室,即便是在白天来到这里,也和夜晚没有什么区别,甬道两边的墙上插着不分昼夜燃烧的火把,为这人间炼狱提供唯一的照明光源。   魏玄极身穿玄色亲王常服,与杨太师一起进入天牢,身后跟随着把守天牢的司狱及一群身量魁梧的狱卒。   天牢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阵仗的访客了,两边囚室中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向为首那名身披玄色长袍的贵气青年望去,那人是谁,为何他如此威风凛凛,甚至连权势滔天的杨太师都要落后他半步,以示对他地位的尊敬?   细小的议论有如蛰伏在阴暗角落里的虫子,不断发出簌簌响动,却难以捕捉到它的踪迹,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年轻的亲王,一直来到天牢最深处。   刑室。   几支十字形的木桩上,悬吊着昨夜在大相国寺中试图行刺开平帝的刺客,经过一夜的刑讯逼问,他们一个个垂着脑袋,身上皮开肉绽,衣服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血液和不明液体将杂耍服浸透,几乎看不出杂耍服本来的颜色了。   杨太师的效率确实够高,短短一夜,就把这几个刺客审成了这副样子,而且,魏玄极毫不怀疑,就算再审上十天半个月的,这几个人也会好好活着,只要杨太师不让他们死,他们就能在不断受刑的情况下一直活到老。   “武王殿下,您看,您是要在这里审问,还是进去审问?”杨太师客客气气地请示道。   魏玄极道:“来都来了,不进去一趟不合适。”   杨太师笑道:“里面确实腌臜了些,味道也大,怕冲撞了贵人,若是殿下不想进去,也没有关系。”   说着,杨太师招呼那司狱过来,向魏玄极禀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审问的成果。   司狱脸色黑沉沉地过来,语气也是十分低沉,禀报道:“回禀武王殿下,太师大人,这几人对怀揣前朝火焰锦囊之事供认不讳,承认他们是反晟复绍组织里的人,但是再问他们组织的细节,他们什么都不说。”   “不说?”魏玄极一笑,“把门打开,让本王亲自问问,看他们到底是嘴硬,还是另有主使。”   司狱面色不快,阴沉沉道:“殿下是怀疑小人的能力么?”   “杨文渊!怎么跟武王殿下说话呢,叫你把门打开,就把门打开!”杨太师斥道。   魏玄极惊奇地瞥了一眼司狱,他刚才就觉得此人面熟,原来又是杨太师的儿子,只是不知道是第几个儿子。   “这是三子,杨文渊,性子沉闷了些,也不会说话,请殿下多多担待。”杨太师笑道。   说话间,杨文渊将刑室大门打开,大门上缠了几道锁链,需要不同的狱卒配合拿出钥匙,一起动手,才能打开门锁——这也是为了安全考虑。   哗啦啦的响动声中,铁栅栏门徐徐打开。   魏玄极第一个走进刑室,两脚踏在不知浸透了多少血迹的地面上,就算是经常在天牢里巡逻的狱卒,往往也受不了这个味道,进入刑室时,都要停顿片刻。   可是,魏玄极却像是天生对血腥味免疫一般,浑然不觉地来到十字木前,绕着木架上的刺客转了一圈。   “鞭子。”魏玄极伸出手,“杨司狱的那条。”   杨文渊迟疑了一下,杨太师对他点点头,杨文渊将自己常用的那条鞭子奉上。   这鞭子是铁制,上面有尖刺,一般人不敢用,稍微用不好,可能就会伤到已身。   就算是用鞭子的老手,不会伤到自己,也很难控制住力度,这一鞭子抽到犯人身上,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把人抽死。   只有杨文渊这样把鞭子用到炉火纯青的司狱,才敢佩戴这样一条鞭子。   他解下鞭子递给魏玄极时,说实话是有些不屑的,想着这位年轻的武王殿下,虽然在外带兵打仗,立下赫赫战功,但是论这方寸间磨人的功夫,年轻人恐怕还是不行,不过,既然武王殿下非要亲自审问犯人,谁都拦不住,就让他打死一两个,还剩下那么些犯人可以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般想着,魏玄极那边已经抬起手来,鞭子自空中划过,“啪”地打在空气里。   众狱卒想笑又不敢笑,还没见过一鞭子什么都没抽到的。   然而,下一刻,他们却笑不出来了。   魏玄极伸手取下鞭梢上挂下来一片衣角和一只锦囊,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他不是为了抽人,而是为了隔空取物!   这些犯人身上本来就没有几块好衣服了,魏玄极取下来的这一片,大约就是最大的一片。   还有那只纹着火焰纹的锦囊,是挂在犯人腰间的,因为杨文渊和狱卒们已经收集到几枚作为物证的锦囊,所以剩余了一些,即便翻到了,也没有摘下来。   魏玄极随手一鞭,就够到了这两样东西,可见他运鞭的手段多么高超,想取锦囊可以,想取人要害当然也可以。   刑室中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犯人的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   “这是前朝大绍的火焰纹?”魏玄极举起锦囊,问杨司狱。   “回禀殿下,正是。”杨文渊低下头。   “和前朝皇室御用之物上面的火焰纹比对过么?”魏玄极又问。   杨文渊有些疑惑,这位武王殿下难道在怀疑这些人并非前朝余孽,而是另有身份么?   “比对过,分毫不差。”杨文渊照实答道。   “好。”魏玄极又转过身,举着锦囊,对木架上的囚犯说道,“这样的东西,京城里没有哪个丝绸铺敢做,你们也没法从外面带进来,可见是私人做的,有这般绣工,水平也快赶上少府寺的织染署了,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做出来的。”   杨文渊一怔,他们确实考虑过从锦囊的料子上入手,去调查锦囊的来源,再查账目,就能追查到是谁购买的,顺藤摸瓜,也就知道了这群刺客背后的组织到底盘踞在哪里。   可是,他却没想过,从刺绣的人入手。   料子都大同小异,这锦囊的料子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用料,至少杨文渊没看出什么特别,就算查到了哪家丝绸铺有这料子,也没法从买料子的无数客人里找出可疑的对象,而且,幕后组织还有可能是从别人手中买的料子,只是查丝绸铺的账目,就更查不到了。   除非是从刺绣的人入手。   杨太师看见杨文渊的表情,就知道他压根没想到,不由得摇头叹气,当了这么多年司狱,还只是会用刑,不会动脑子,真是令杨太师失望。   “如果私人所制,又有堪比织染署的绣工,肯定是出自大户人家之手,去查一查家里养着绣女的人家,比对比对绣工,就可以缩小范围。”魏玄极说道。   接着,他又举起刺客的衣角:“这杂耍服哪儿来的,查了么?”   “这……”杨文渊迟疑了,“小人还没来得及……”   “那就去查吧,”魏玄极把衣角扔给杨文渊,“衣服都打烂了,啧啧,能留下一片证据也是不容易,杨司狱,还杵在这干嘛?本王下午就要结果。”   杨文渊捧着衣角,俨然已经被魏玄极的雷厉风行所折服,但他仍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杨太师,杨太师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杨文渊方才领命而去。   杨文渊呼啦一下带走了一大半狱卒,只剩下零星几个还留在刑室内。   魏玄极稍稍思索了一下,对杨太师说:“太师,我能不能单独和他们待一会儿?”   杨太师连忙摇手:“不可不可,殿下千金贵体,怎么能单独和这些危险的刺客呆在一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实不相瞒,我有一些话想单独问他们,”魏玄极垂下目光,不紧不慢地捋起袖子,活动了一下手腕,“有人在旁边,恐怕不太方便。”   杨太师明白了,魏玄极这是要用私人手段啊。   说实话,他是有点好奇的,杨文渊在用刑方面尽得他的真传,可以说世上在传的刑讯手段无所不知,魏玄极既然主动提出去审杨文渊审过的人,说明他对自己掌握的刑讯手段的独特性非常自信。   这也就引起了杨太师的好奇,年轻的武王殿下,到底掌握着怎样独特的刑讯技术呢?   然而,他却没有机会知道了,因为魏玄极要清场,杨太师不打算违背魏玄极的命令。   “好吧,殿下,那你一切小心,”杨太师说道,“一旦这些卑贱的犯人有什么异动,您一定要立刻撤出来,老臣就在石门外面候着。”   “嗯,多谢杨太师。”魏玄极应声道。   杨太师把好奇心揣回肚子里,带着剩下的狱卒离开刑室。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魏玄极打开石门,从里面走出来。   杨太师抬眼看去,只见魏玄极衣冠整齐,不像是大动干戈的样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取得他想要的信息。   “已经查到了。”魏玄极道。   “什么?”杨太师大为惊诧,“他们的幕后主使是谁?您、您是怎么问出来的?”   魏玄极目光扫过周围的狱卒,说道:“此事干系甚大,太师,我不能在这里向你透露,我们还是出去再说吧。”   “好,好。”杨太师有些迷惑,但是还是顺着魏玄极的意思,和他一起离开天牢。   两人来到朝阳宫,屏退下人,只剩下杨太师一个的时候,魏玄极告诉他:“杨太师,这些人,和金满堂有关系。”   “什么??”杨太师惊得倒退一步。   金满堂是什么地方,杨太师当然知道,当初可是杨文修去抄的金满堂,能不知道那是大皇子的小金库么。   不仅如此,金满堂还担负着大皇子和宫外人士传递消息的职能,如今大皇子倒台,也没有人再去关注金满堂了。   可是,毫无疑问,金满堂里里外外都打着大皇子的印记,如果这些此刻与金满堂有关,那……事情就大了。   这可是刺杀皇上!   杀父弑君,还有什么比这个罪状更大。   “怎么,太师不相信?”魏玄极叹了口气。   杨太师连连摆手:“殿下,老臣年事已高,可听不得这个,老臣这身子骨撑不住,近日来早上起床猛了,都感到头晕目眩……”   “太师不必如此自谦,骑射场上,太师龙精虎猛,我辈尚且不及。”魏玄极笑道,“这件事么,太师也不用太过焦虑了,只是那犯人说他们曾经在金满堂领过火焰纹锦囊,并没说金满堂就是幕后主使啊。”   “这和幕后主使有区别吗?”杨太师苦笑道。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这件事与大皇兄有关,毕竟大皇兄如今人在西三宫禁足,连院子都出不了,怎么策划得出这样一桩大案,”魏玄极思忖道,“不过,既然线索已经指向金满堂了,多少我得去一趟,看看情况,太师是和我一起去,还是怎么样?”   杨太师一副恨不能夺门而出的样子。   “太师?”魏玄极知道杨太师是个老狐狸,遇到这种不清不楚的浑水,一定会想尽办法避开,尤其是,审问的人只有魏玄极一个,问出来的结果听起来也很离谱,杨太师这么多疑,肯定会怀疑整件事的真实性。   “既然是武王殿下查出的线索,还是武王殿下去追查比较好,这样,将来论功行赏,老臣也可以证明,全是武王殿下的功劳。”杨太师连忙推辞道。   “……好吧,不过这件事你知我知,我也不想在没有实际证据前,就指证谁,请太师为我保守这个秘密。”魏玄极道。   杨太师赶忙点头,就差指天发誓,他若是把这消息传出去,立时天打五雷轰。   魏玄极跟杨太师商议完,便离开皇宫,从西华门出来,沿着街道一径走。   不知不觉间,他把周元瑢下班的必经之路走了一遍,眼看就要走到周宅门口。   魏玄极心事重重,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   只因为那刺客在他用特殊手法逼问之后,竟然说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周元亨。   他差点忘记了这个人。   周泰的长子,周元瑢的大哥,周元亨。   这个人一直失踪,生死不明,就算是京城周围搜捕周氏余孽那一次,也没有找到周元亨的踪影。   在大内的绝密档案之中,周元亨也一直是造反军关联人物中的头号嫌疑人。   但是,因为他失踪太久了,周氏余孽又被铲除得差不多了,便没有人再提起这个人,只当他是在某次作战中不明不白地死亡,不知被丢在哪座乱葬岗上了。   就在今天,魏玄极竟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他感到一阵呼吸不畅,必须被冰冷的北风吹一吹,才能冷静下来。   至于金满堂……则是魏玄极审问出来的第二个令他意外的名字。   那家位于朱雀街上的金满堂,大皇子与宫外人士见面的秘密地点。   魏玄极曾经在那里偷过账本,爬下水道偷看到朱邪思摩探白骨琴,那里窝藏着大皇子的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据说,大皇子安插在周元瑢身边的眼线——那个癞子赵三——也是在金满堂跟大皇子传递消息的。   如今大皇子失势,金满堂也日渐凋敝,据武王府埋伏在金满堂附近的眼线汇报,金满堂已经半个月没接待过客人了,乔老板有时会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街上的行人走来走去。   正因为如此,魏玄极也就放松了对金满堂的盯梢。   没想到,今天却又从刺客口中听到金满堂。   “玄极?”一个温润的声音忽然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魏玄极抬起头,看见身披青墨轻裘的青年公子正站在自己面前,俊秀无双的容颜带着微微的诧异,正朝着他望来。    第126章 二更   “元瑢哥哥?”魏玄极惊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元瑢有些无奈地说:“这里不是我家门口吗?”   魏玄极这才发现,再往前走几步路就走到周宅门口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只是想散一散心,就从西华门走到了这里。   “你要去少府寺了吗?”魏玄极换了一个话题,以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嗯,不过,不去也可以。”周元瑢其实也心事重重,“你要去哪里?”   “我……回府。”魏玄极答道。   “喔。”周元瑢停顿了一下,两人同时说道:   “我有话跟你说!”   “我有话跟你说!”   短暂的停顿之后,周元瑢诧异地看向魏玄极:“你也有话跟我说?”   “嗯,这里不方便说,元瑢哥哥跟我回府吧。”魏玄极道,“是关于……昨晚上的刺客的。”   周元瑢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难道案情有什么新进展?   魏玄极叫了一辆街边的马车,两人坐上车,回到王府。   因为各怀心事,明明并肩坐着,却未交一语。   待下了车,进了府,魏玄极将周元瑢带到寝殿之中,屏退左右,关上门窗。   周元瑢紧张的情绪也提到了喉咙口,不会是,魏玄极知道了什么,现在准备跟他玩个瓮中捉鳖吧。   虽然……周元瑢不大相信魏玄极会这么做,但是,那毕竟是诛九族的大罪啊,魏玄极和他的关系再怎么好,也不可能轻轻放过。   “元瑢哥哥,我早上去了一趟天牢,”魏玄极顿了顿,“已经审问出结果了。”   “啊?”周元瑢硬着头皮问道,“什么……什么结果?”   “这些刺客,他们身上带着的火焰纹锦囊,其实是……”魏玄极深吸了一口气,“金满堂发的。”   “什、什么??”   周元瑢已经准备好交代一切了,是,刺客的幕后主使是他大哥周元亨,刺客的经费很有可能是他的钱,因为周元亨来家里洗劫过两次,为什么不报案?因为害怕被牵连……   结果,魏玄极告诉他,这事儿的幕后主使不是周元亨,而是大皇子?!   这已经不是一句惊诧能表达的了。   “你也觉得很惊讶吧。”魏玄极道,“魏玄通明明已经失势了,被关在冷宫里,怎么可能暗中策划这种事呢?”   “这也……不好说。”周元瑢抚了抚胸膛,刚才提心吊胆太厉害,这会儿心跳有点太快,毕竟身体不行,受不了大起大落。   “元瑢哥哥觉得,真有可能是魏玄通做的?”魏玄极转过脸来,疑问道。   “他现在是失势了,但是有句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皇子曾经在朝中培养起那么多势力,就算一朝倒台,也不至于就老老实实地关在冷宫里,腾挪不得了,”周元瑢顺着魏玄极提供的线索,思考下去,“而且他倒台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我相信他心中一定有不甘,一定想要报复。”   “你的意思是,魏玄通有刺杀父皇的动机?”魏玄极轻轻吸了一口气,“嘶,这可是杀父弑君……罔顾人伦的不赦之罪。”   周元瑢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魏玄极,还好,他崽的反应很正常,并没有觉得杀父弑君是可以尝试的路线。   “怎么?”魏玄极发觉周元瑢看他的眼神有点怪。   “没什么,你说的很对,杀父弑君是罔顾人伦的大罪,不管是谁尝试,都会被天下人唾弃,所以,在没有拿到实际证据之前,不能随便指证大皇子。”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件事还需要进一步查探。”   “你没有把这件事透露给别人吧?”周元瑢谨慎地问道。   “没有,除了杨太师。”魏玄极将他单独审问刺客,问出“金满堂”这个结果,之后把杨太师叫到朝阳宫,屏退左右,跟杨太师说明了这件事。   “竟然是你单独审问出来的?”周元瑢觉得事有蹊跷,“杨太师不是个中老手么,他都没审出来,你怎么审出来的?”   “我用了瀚海古族的一种狼毒。”魏玄极说道。   对于周元瑢,他没有什么秘密,他曾经在瀚海附近追杀阿木汗的时候,受到过当地一个古族的招待,这个瀚海古族也深受北狄的骚扰,听说魏玄极是大晟派来诛杀阿木汗的将领,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把他们特制的狼毒送给魏玄极,还教给他怎么用。   这种狼毒种下之后,会让人痛不欲生,没有人能经受住这种疼痛的折磨,这时候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会说,只求缓解狼毒。   周元瑢皱起眉头。   魏玄极见他这样表情,顿时紧张起来:“元瑢哥哥,你不会觉得我这么做……过于残忍吧。”   “那倒没有,你不必在意我,我这表情就是不由自主的……”周元瑢解释道,“我看《电锯惊魂》也是这种表情。”   魏玄极迷惑,《电锯惊魂》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文明社会的人对于刑讯逼供手段的一种本能反应。”周元瑢道。   “我明白了。神仙们是不会互相伤害的。”魏玄极道,说着,他有些担忧地看着周元瑢,“元瑢哥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接触到这些。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元瑢哥哥不可以对这种事一无所知。”   周元瑢失笑:“我又不是什么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好了,你放心吧,防人之心我是有的。”   魏玄极解释完他审讯的方法之后,周元瑢不得不叹服,还是他崽眼界宽广,方法多样。   “所以你只告诉了杨太师一个人,他是什么反应?”周元瑢问道。   “他避之不及,根本不想知道,也不会告诉别人。”魏玄极道。   周元瑢松了口气,那就好,这么大一个消息,没有传开去,也就不会打草惊蛇。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周元瑢问道。   “我想等一等消息,”魏玄极道,“杨文渊去查锦囊和杂耍服的来源了,等到消息回来,我再行动,如果证据确凿,都指向金满堂,可能要再走一遭排水道。”   说罢,魏玄极征询地看向周元瑢,他还恪守着之前答应周元瑢的话,没有他的允许,他是不会擅自动用排水管道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怀疑,金满堂里可能还藏着刺客同党?”周元瑢问道。   “嗯,也有可能是一些物证线索。”魏玄极道。   周元瑢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吧,你可以用,不过,在用排水管道之前,你要当面告诉我,我跟你一起去。”   “太危险了。”魏玄极立刻表示不同意,“这群人可能是大皇子豢养的死士,和北狄刺客不一样,北狄刺客只有那么几个人,目标是我,对元瑢哥哥来说并不危险,可是这些人却不同,他们连皇上都敢刺杀。”   周元瑢想了想,确实,他也不会武功,去了就是拖魏玄极的后腿:“好吧……那你要当面告诉我,我就不跟着去了。”   “嗯。”魏玄极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拉住周元瑢的手,“谢谢元瑢哥哥。”   “不客气,玄极弟弟。”周元瑢把手抽出来,笑着摸了摸魏玄极的脑袋。   魏玄极又耷拉下来,元瑢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一节过去啊,他真后悔说了那句“恢复到以前的关系”。   不过,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元瑢哥哥被自己骗了那么久,只是生两个月的气,并不算什么吧。   归根结底,还是他骗人的错!   周元瑢看着魏玄极又像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望着自己,心中一软,把手拿了下来:“好了,你做你的事吧,我还要去一趟少府寺。”   “我送你去。”魏玄极又支棱起来。   “不必了,你就在这里等消息吧。”周元瑢按住魏玄极的肩膀,让他坐下,“有什么进展,我们晚上再说?”   毕竟晚上还是要在梦里见到的。   一想到这个,魏玄极便又心情愉快起来了。   虽然眼下哥哥弟弟的戏码还要僵持一阵,不过,已经比以前好太多了。   和元瑢哥哥在白天也能手拉手一起走在街道上,晒着太阳,彼此之间没有隔膜,没有秘密,什么都能说,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是自己以前一直期待着的神仙日子么?   嗯……秘密,也不是没有。   周元亨。   魏玄极没有告诉周元瑢,刺客嘴里也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不希望周元瑢因此担心,陷入两难之境,如果一定要有人为此烦心,那就让他来吧。   *   周元瑢走出武王府,直接返回家中,换上赵三的行头,从后门偷溜出来,上了斜街,谨慎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他,方才往金满堂去。   在魏玄极潜入金满堂之前,他一定要知道,周元亨到底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周泰的话依然回荡在他耳边,如果周元亨真的是大相国寺刺杀行动的幕后主使,他一定在朝廷内有内线关系。   现在,一切似乎变得明晰了,那个朝廷内的内线关系浮出水面,就是金满堂,就是大皇子。   虽然不知道大皇子被囚禁于冷宫之后,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来操纵宫外势力的,但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这件事必然和大皇子有关。   需要求证的就是,周元亨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说实话,周元瑢有些不敢相信,周元亨能和大皇子勾结到一起?   周元亨不是最恨魏家人了么,反晟复绍,怎么可能和魏玄通搞到一起去呢?难道是曲线救国?   可是,就像周泰说的那样,周元亨是一个极端拥护大绍的人,应当和姓魏的不共戴天,于情于理,都不该和魏玄通合作。   “不要想当然,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周元瑢自言自语道。   他登上金满堂的后门,敲响了那扇已经有些破旧的门扉。   门内传来响动,一个小厮的声音传来:“谁呀?这地方不对外开放。”   “我是赵三,有事找乔老板。”周元瑢道。   “赵三?”小厮听到这个名字,将门打开一条缝,从缝里看了一眼周元瑢,被他的黑帽子吓了一跳,“哎呦,你是、是那个癞子……”   “哼。”周元瑢不快地说道,“没错,我就是那个癞子,我是来收账的,快点通知乔三,我们说好的分账,今年都快年尾了,我不提,他就当做不知道吗?”   见周元瑢这么凶,小厮有点畏缩:“这,我们金满堂现在都变成这样了,你不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我管你发生了什么!我就要我那份钱!要不然就让乔三出来见我!给我一个解释!”周元瑢再接再厉,继续摆出年底讨薪的架势。   小厮害怕真闹出事端,只好先安抚周元瑢,说他会进去告诉乔老板,让周元瑢在门前等一等。   周元瑢也不着急,就站在门前,反正他的打扮这么显眼,惹得路人注意金满堂,也是乔老板着急。   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门扉打开一个空档,让周元瑢进来。   再度进入金满堂,触目所及,院落中到处丢着杂物,墙角阴影下是无人清扫的积雪,不知堆了多久,雪都脏了,看起来真不像昔日的京城第一高端饭店。   “这边,乔老板在后院等您。”小厮连忙制止周元瑢东张西望,“那边是前院,不是您能去的地方。”   周元瑢想看的就是前院,但就这么闯进去也不可能,他只好一边探头探脑,一边跟小厮套话:“你刚才不是还说这里没落了么,怎么前院又不能去了?难不成还有客人,你骗人。”   小厮怕惹得这个讨债鬼不高兴,等会和乔老板闹起来,只好解释道:“确实没有客人了,但是还有一些外面来的人,在我们这买点小商品,要不然我们这日子也过不下去呀。”   “小商品?”周元瑢想到了魏玄极说的杂耍队伍在这里领火焰纹锦囊的事,“你还是在骗人,刚才连我都不让进,你们怎么会让外人进来买东西?”   “嗨,真没骗您!是卖一些刺绣,服装什么的,反正乔老板有渠道,这个,咱们也不敢问。”小厮说道。   周元瑢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服装?不会是那种杂耍队伍穿的衣服吧?”   “诶——对对对。”小厮点头,忽然间,他的表情凝滞住了,像见鬼一样看着周元瑢,“赵师傅,你怎么会知道是杂耍队伍穿的衣服的?”   周元瑢道:“我随便猜的,日常服装你们又卖不过专门的绸缎庄、衣帽店,那就只有特制服装了,人家不屑于接的小单生意。”   小厮恍然:“赵师傅,您真是厉害,这都被你想出来了。”   “对了,”周元瑢见这小厮呆得可以,或许不用见到乔老板,就能在这里解决他的疑问,“我正好认识一家杂耍队的老板,他们最近需要一批杂耍服装,要的很急,给很高的价格,如果你们能做这服装,倒是可以用这笔订单来抵我的分账。”   “啊……那倒是不错,只是乔老板才能拍板这种大事,我只是一个跑堂的……”小厮迟疑道。   “我先问问你你们能不能做,如果能做,我进去直接就和乔老板谈价格了,若是单子成了,说不定除了我的分账,还能给你们再赚点。”周元瑢故意放缓了语调,用利益引诱小厮,“到时候,你就是促成这个单子的大功臣,乔老板一向大方,说不定会给你一些好处费。”   小厮果然上当,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不是他疏于防范,实在是这两个月来他们这些杂役的工钱都没结,若不是金满堂还提供饭菜,他们都要饿死了。   “怎么样叫能做,怎么样叫不能做呢?”小厮问道。   “那杂耍队伍里有个人大概这么高,肩膀这么宽,他需要比较宽大的衣服。”周元瑢回忆着周元亨的形象,向小厮描述道。   周元亨没别的特点,就是一个高大,见过他的人,都能留下深刻印象。   周元瑢试着把这个特点形容出来,小厮果然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你说的这个人,到我们这里来过。”小厮惊奇地说道,“就是他带来的人,要定杂耍服装……”   “什么?竟然来过了?”周元瑢心中一沉,这里面果然有周元亨掺了一脚,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他也不想在这里久留,毕竟是非之地,还是快点脱身回去报信吧,“那算了,看来生意是做不成了,既然乔老板没钱,那我也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你帮我带个信给乔老板,就说等他有钱了,我再来吧。”   说着,周元瑢转过身就要走。   他的鼻子“嘭”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撞得他后退一步。   身量异常高大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宛如一座小山,遮住了后面的风景。   周元瑢惊愕地看着这个人,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小厮说道:“袁老板,您来得正好,您这位朋友赵师傅还在为您四处寻找杂耍服订单呢,都找到我们这里来了。”   “哦?是么?”高大的男人走近周元瑢,他每往前一步,周元瑢便后退一步,一直被他逼到墙角。   周元亨。   隔着一层黑纱,周元瑢都能辨认出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土匪。   男人身上散发着凌厉的气息,他身上无论什么都比常人大一些,他举起宽大的手掌,分开黑纱,挂在席帽的帽檐上。   “让我来看看,这位素未谋面的‘朋友’,到底长什么样。”周元亨轻蔑地笑道。   一张疙里疙瘩的脸出现在黑纱后面,把他看得一愣。    第127章 一更   周元瑢强作镇定。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周元亨面对面交锋,他心里没有底,不知道周元亨是什么路数,但是如今局面已经顶到了面前,不容他不镇定。   “袁老板。”周元瑢道,“您不记得我了,我是赵三啊。”   周元亨迷惑地打量着周元瑢:“赵三?你在说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袁老板,您还真是翻脸不认人啊,”周元瑢笑道,“您拿了我那么多钱去做生意,现在发达了,就不认账啦。”   周元亨是真的被这个癞子给说愣住了,他在外面游荡这么些年,确实跟不少人借过钱,也被不少人追过债,这人一多,就容易记混,指不定在哪里碰见债主。   但是,周元亨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这样一位赖子脸债主。   “嘶,赵三,真有意思,我什么时候拿你钱了,你该不是想空手套白狼吧?”周元亨警觉起来。   小厮看看周元亨,又看看周元瑢,不解道:“你们……不认识吗?”与一兮一湍一√。   “不认识不认识!真晦气,谁认得这个癞子!”周元亨往旁边让了一步,似乎害怕周元瑢靠近,会给他也传染上癞子。   周元瑢心中暗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哼,看来你是不打算还钱了,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我们这借钱的好心都喂了驴肝肺。”周元瑢道,“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我家赵二吧,他用我的钱借给你,还打了借条呢。”   说着,周元瑢就假作要从怀里掏出借条。   周元亨见状,心里产生动摇,难道他真的问一个“赵二”借过钱?嘶,好像确实债主里有姓赵的,谁知道债主的钱也是问别人要的呢,现在这成了连带债务了,一个欠条搞出两个债主来。   “可恶啊,”周元瑢气得喘着粗气,将怀里翻出来的一张纸在空中抖了抖,“谁能想到今天在这遇见袁老板了呢!袁老板,你不还钱的话,我只能去衙门告你了!”   周元亨此时已经信以为真,他劈手夺过周元瑢手中的纸,“刷刷”撕成几半,扔在地下,冷笑道:“癞子,你别做美梦了,今天我跟你们老赵家的债就这样清了,你敢出去胡说八道,我就杀你们全家!”   周元瑢心想,周元亨这个土匪,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咱俩全家就是一个,杀了我全家你也跑不了。   不过,好消息是,周元亨彻底上当了。   现在他要继续演下去,才能全身而退。   “姓袁的,你干什么撕我欠条!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今天不还钱,我就不走了!”周元瑢冲小厮嚷道,“叫你们乔老板出来!让他给我评评理,让他看看,他怎么会跟这么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交易!”   周元亨一愣:“你和乔老板认识?”   周元瑢气道:“乔老板也欠我的钱!我今天是来要债的!”   周元亨诧异,征询地看向小厮,小厮正忙着安抚周元瑢,看见周元亨的目光,便愁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周元亨顿时有点慌,他还需要倚重乔三为他和那个人搭桥牵线,若是今日在此惹火了乔三的债主,恐怕往后的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周元亨只好掏了掏衣袖,凑了几张皱巴巴的银票,伸手递到周元瑢面前,一脸不快地说道:“喏,还你,这就是我全副家当了,还欠着多少,我以后还给赵二哥。”   周元瑢这才不闹了,一把夺过周元亨手里的银票,塞进袖子里,冷哼道:“算你识相!我和二哥等你的消息!”   说罢,周元瑢揣着袖子扬长而去。   周元亨摸了摸后脑勺,暗骂一声“晦气”,这钱财真是留不住的东西,前天才从家里拿的钱,这回又造完了。   不过,家里那个小弟还真是能挣钱,在少府寺当官那么赚吗,每次他回去拿钱,都能满载而归。   周元亨不由得又意动起来,既然钱造完了,那就再回去补充一点,反正家里有的是钱。   至于周泰留信给他,让他以前不要再随便动小弟的钱……周元亨压根没放在心上,他做的可是反晟复绍的大事业,家里人应该无条件支持他,小弟既然姓周,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周元亨没有责备他在大晟的朝廷当官就不错了。   这般想着,周元亨向前走去。   快到后门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背影。   黑纱席帽几乎遮住全身,只露出衣服下摆和两只步履,这癞子虽然长得可怕了些,走路姿态却是端正……   嘶,奇怪。   周元亨越看越觉得,这个赵三的背影,怎么感觉很熟悉似的,仿佛在哪里见过。   ……   “喂,等等。”   周元瑢已经走到后门边上了,而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一伸手的位置就能够到后门,他很想夺门而逃,但是估量了一下自己逃跑的速度和周元亨的体力,还是决定放弃这个选择。   周元瑢转过身,十分淡定地问道:“怎么?又有什么事?我还赶着去店里呢。”   “你,看起来有点眼熟。”高大的男人晃晃悠悠走过来,来到周元瑢面前,一手越过他头顶,撑在他背后的墙上,低下头来打量他,“我们真的没见过?”   “呵呵,刚才不是你说素未谋面么?”周元瑢冷笑道,“这会儿又想起来跟我见过了?”   周元亨端详着这个比他矮一个头的青年,隔着黑纱,隐隐约约能看见他那张癞子脸,或许是因为黑纱的遮蔽作用,凹凸不平的癞子反而没有那么显眼,倒是他的眼睛,目光清亮,透过黑纱也能看得清楚。   周元亨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掀开黑纱,伸手碰了碰周元瑢的眼角。   周元瑢吓了一跳,立刻抬手打掉周元亨的手,退到背靠在墙面上,他警醒地望着周元亨:“你上手干什么!我要走了,快点闪开。”   说着,周元瑢从周元亨胳膊下面钻了出去,伸手拉住后门上挂着的门栓,用力拽开。   “嘭”周元亨一脚踢在门上,把门踢得关上:“等等。”   “姓袁的,你到底想干嘛?”周元瑢佯怒道,“三番两次找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好,我们现在就去找乔老板理论理论!看看他会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周元亨笑起来:“赵师傅,你不要这么大火气嘛,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脸上这癞子,不会是人皮面具吧?”   周元瑢心里打了个突,背后汗毛都竖起来了,然而语气中仍然若无其事:“人皮面具?这是老子长了二十多年的脸!”   说罢,他在周元亨做出下一步反应之前,一把推开他,不去抢门,反倒怒气冲冲地往回走。   现在出门会显得心虚,所以周元瑢要去找乔老板。   他在乔老板这里当了这么多年眼线,和乔老板打下了良好的感情基础,这都不是虚的,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找乔老板。   周元亨毕竟是周家的老大,肯定见过周泰的人皮面具,如果引起他的怀疑,他一定要确认,那周元瑢的马甲肯定要掉。   周元瑢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强打精神,挺直后背,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周元亨看出分毫的露怯。   “嘿……”周元亨叫了一声。   周元瑢脚步不停,继续往里走。   周元亨忙追上来,叫道:“赵师傅,你别生气啊,我就是那么一问,不是就不是呗,干嘛为了这种小事找乔老板?”   “呵,小事?”周元瑢回过头,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恼火,“我最讨厌别人对我的脸指指点点,袁老板,你今天算是彻底惹火我了,别想善罢甘休,我告诉你。”   周元亨见这赵师傅是真的生气了,说完话,脚下不停,又往里走去,不由得暗自懊恼,他今天怎么就多疑起来,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没办成,不该在此节外生枝。   周元亨往前紧跑两步,横身拦在周元瑢面前,张开双臂,不让他往前走:“赵师傅,你还真生气嘛,算我错了,我给您赔罪,钱呢,我也会还给二哥,您看成吗?”   周元瑢站住脚,气得胸口起伏,他摸了摸胸口,将气顺下去,才干巴巴地说道:“今天遇见你真是我倒霉了,现在没事,我可以走了?”   “没事了没事了,您请便。”周元亨赶忙说。   周元瑢冷哼一身,转过身,快步往后门走去,就仿佛一刻都不想跟这个欠债不还还拉拉扯扯的家伙共处在一个空间内。   周元亨目送着周元瑢走到后门前,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背影有点眼熟了。   这个赵师傅的背影,有点像小弟啊。   周元亨端详着周元瑢,摸了摸下唇,确实像小弟,但又有哪里不一样,可能是太咄咄逼人了吧,小弟那性子可软弱得很,根本不会像赵师傅这样直接怼人,遇到别人的质疑,也只会哭丧着脸寻找自己的问题。   这样的小弟,竟然能在少府寺里做到四品官,看来大晟朝真是无人了。   周元亨想着,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周元瑢这边好不容易从周元亨的纠缠中摆脱出来,立刻就要从后门遁走。   经过刚刚的惊吓,他的心脏还在噗噗直跳。   但是理智上已经冷静下来了。   周元瑢开始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为什么周元亨会和金满堂勾搭到一起。   或者说,大皇子到底在谋划什么,竟然通过金满堂给大绍刺客提供杂耍服装?!   不行,这件事他一定要告诉魏玄极。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从这里一出去,他就立刻赶往武王府,然后把这个爆炸性消息告诉魏玄极。   不管周元亨到底会不会牵连到周家了,现在关键的是,大皇子到底想干什么。   大皇子被魏玄极拉下马,现在最恨的人肯定是魏玄极,指不定他要利用周元亨对魏玄极做什么,这件事真是越想越可怕。   这般想着,周元瑢拉开了金满堂的后门。   后门前站着满满一排侍卫。   周元瑢僵住。   站在侍卫最前面的人,正是武王殿下本人。   *   魏玄极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巧合。   他和周元瑢商量完之后,并没有等在原地,等着杨文渊给他发回锦囊刺绣的调查结果,而是派出眼线加强对金满堂的盯梢,有任何异动,都立刻回报他。   不出一个时辰,线报发回武王府,那个穿着席帽宽袍的大皇子心腹赵三,再一次出现在了金满堂附近。   魏玄极心中一动。   赵三,又出现了。   每次赵三出现在金满堂,都没有好事。   他最为懊悔的就是,第一次在秋猎场遇见赵三的时候,没有把赵三抓住,推他出去指证大皇子的罪行。   那样做的话,就可以把威胁扼杀在萌芽之中。   至少,也不会有赵三派到少府寺去监视周元瑢这一出,周元瑢也不用花那么多心思假装中毒。   就算毒药是假的,受得罪却是真的。   一想到这个,魏玄极就只恨自己心慈手软。   如果再来一次,魏玄极不会再心慈手软。   现在,赵三又出现了。   他不能再等着时机错过,这一次,他就要去金满堂门口堵人,只要赵三一出来,他就立刻把这个奸人抓住,然后好好地审问他,大皇子到底在金满堂里搞什么鬼。   计划已定,魏玄极带着一队武王府侍卫前往金满堂,守在后门处,就等着赵三出来。   现在,正主已经出现。   黑乎乎的席帽遮住面孔,即便在白天也穿着通体漆黑的宽大袍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坟墓里爬出来的人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赵师傅。”魏玄极黑着脸说道,“真是久违了啊。”   说罢,他一个箭步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抓住赵师傅的胳膊,将他从门里强拉出来。   赵师傅似乎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你在这里干什么?又打算跟你主子做什么勾当?”魏玄极将赵师傅扣在身前,单手扭住他的胳膊,让他无法逃脱,一边语气低沉地在他耳边威胁道。   不过,由于席帽的遮挡,魏玄极并不能准确找到赵师傅的耳朵在哪里,只能凭着猜测,大约,帽檐下面那个位置就是耳朵……   赵师傅浑身僵硬,魏玄极扭着他的胳膊,用手臂困住他肩膀的时候,能感觉到,赵师傅的后背僵得像石头一样,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个赵三,明显是把坏事做尽了,忽然间看见魏玄极这个正义使者,完全吓呆了。   魏玄极心中这样想着,不禁放松了些禁锢,在他耳边继续威胁道:“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从轻发落,现在跟我回去,别想着逃跑。”   黑纱后面看不清楚赵师傅的表情,不过,魏玄极对癞子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看见看不见没什么分别,但是,谨慎起见,魏玄极还是决定确认一下席帽下面的人就是赵师傅本人。   他捏住赵师傅的帽檐,向上掀开。   黑纱飘起,露出后面……疙里疙瘩的脸。   没有什么意外。   只是,近距离一看,赵师傅的眼睛……还挺好看的。   魏玄极:?   赵师傅这张赖子脸到底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他每次遇到赵师傅,脑袋里都会冒出奇奇怪怪的念头。   他仿佛看到那双乌黑温润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你……”魏玄极开始有点害怕了。   “你抓我干什么!”赵师傅忽然说道,“反贼头目就在金满堂里,我刚跟他说过话,还不快去!!”    第128章 二更   为了防止狡猾的赵师傅借此脱身,魏玄极命令弹剑将赵师傅控制住。   “我进去看看。”魏玄极说道,招呼侍卫跟上。   他们在门前逗留的时间也不过片刻,周元亨还没有反应过来来,只是听见门前有人说话,以为是赵师傅遇到了熟人,他正在后院探头探脑,就看见一个英武青年大步迈进后门。   一队装束精干的侍卫紧随其后,跟着进了金满堂后院。   金满堂后院虽然看起来没有防卫,实际上却埋伏着许多暗卫,这时见有外人强闯,立刻从隐蔽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将魏玄极和他的侍卫团团围住。   双方各自抽出兵刃,话不多说,直接开战。   魏玄极一脚踢开挡路的暗卫,提剑向周元亨走去。   周元亨站在当地没动,他疑惑地挑眉,看着这个陌生的青年,此人是谁?   看服饰,像是颇有身份,看脸,他却没见过。   周元亨三年前带领造反军祸乱京畿时,魏玄极才刚从冷宫里出来,还没有抛头露面过,因此,周元亨对这张脸一无所知。   魏玄极风光回归京城,封王开府时,周元亨又在外面落魄混日子,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因此,也只是听过有个年轻的二皇子立下战功赫赫,被封为武王,并不知道就是眼前这个青年。   两人互相打量,俱在对方身上觉察到危险的气息。   “你就是反贼头目?”魏玄极上下打量着这名身高超过一般人的高大男子,问道。   周元亨不知此人是谁,只见他来势汹汹,闯进金满堂,直奔他而来,开口就叫破了他的身份,不由得悚然一惊。   该死,那赵师傅竟然是个奸细。   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和乔老板很熟的样子,原来是来刺探情报的,出门就把消息泄给了等在门口的这帮人。   如今,他尚且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自己的身份却透了个底朝天。   “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周元亨暗暗摸向后腰,抓住匕首的铁柄。   “周元亨,”魏玄极从他脸上辨识出某些周泰的特征,再加上之前掌握的线索,两下里一合,就知道这人是谁了,“你还想往哪儿逃?”   周元亨被当面叫破姓名,脸上登时显现出狰狞之色,长臂向前一甩,匕首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直扫向魏玄极双目要害。   魏玄极却比他还要快,长剑反手一格,“铮”的一声,与匕首撞个正着。   周元亨一惊,这手速委实惊人。   他拔出匕首,匕首只有七寸长,对方却是拔剑,剑身就有两尺余,对方的速度得比他快上一倍,才能挡住他的匕首。   周元亨一直自负武艺过人,时常干那在刀锋上行走的险事,得亏他艺高人胆大,至今为止还没有翻车过。   然而,今日与这陌生青年一对上,他却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好功夫,你是何人,我剑下不死无名之鬼。”周元亨打量着与他相持不下的青年。   魏玄极眯起眼睛:“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犯了死罪,现在认罪自首,我还可以帮你争取宽大处理。”   周元亨冷笑一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怎么,刺杀狗皇帝都能宽大处理了吗?”   “当然,”魏玄极道,“只杀你一个,不牵连家人!”   周元亨不由得笑得匕首都颤抖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子,真是有趣,我都死了,哪管牵连不牵连别人?速速报上名来,我送你一个痛快。”   魏玄极听见他这般言论,顿时恼火起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连这点担当都没有?算什么英雄好汉!”   “小子,你不要用激将法了,对老子没用。”周元亨加大手臂力气,将长剑剑锋向魏玄极的脸面压去,他虽然没有眼前这小子动作利索,但胜在身量高大,力气惊人,相持不下之时,就是比拼力量的时候,周元亨决定一鼓作气,用力量碾压对手,将之至于死地——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姓名,当然不能放这小子活着出去。   魏玄极一边扛着周元亨的匕首,一边愤愤道:“你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流氓,什么造反军领袖,什么前朝贵族,都是放屁,你这种人怎么会有人愿意追随的?”   周元亨被他一痛骂,感到脸上无光,这些年来东躲西藏的落魄境遇又浮现眼前,心中的怨恨更加强烈,他又加上三分力气,将剑锋向魏玄极脸畔推动一寸:“你懂个屁!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去问问你们那个魏恒,他以前在我们周家正统皇室跟前,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踏脚石!真以为皇上踩着他上马,他就沾了龙气了?”   魏玄极听着他骂开平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嗤笑一声:“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周家正统皇室血脉,跟你有一文钱的关系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这样大张旗鼓地纠集无知流民和你一起闹事,是为了什么!如今周氏血脉凋零,你若是起义成功,就可以打着周家正统的旗号,自己当皇帝,我说得对也不对?”   周元亨不由得诧异:“你这小子,知道得还挺多,对我们家底细挺了解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别管我是什么人,我告诉你,现在的天下是大晟的天下,别想着改朝换代的好事了,你们的机会已经过去,再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趁着现在,赶快跟我回去自首,至少能给你一个爽利!”魏玄极再度向周元亨提出友好建议。   然而周元亨不再理睬魏玄极,他压下全身的力气,一定要在力气上压倒这青年。   “周元亨!别白费力气了!既然你被我撞见,就绝无逃脱的可能,速速跟我回去,老实交代你和魏玄通怎么勾结在一起的!现在放下武器,我还可以让你少受一点罪!”   在魏玄极滔滔不绝的劝降之下,周元亨额头上渗出汗来。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自己用尽全力,才把剑锋往这小子面前推了两寸,可是这小子一直在说个不休,说话是很分神的,说明这小子压根没用全力,只是随随便便就挡住了他的攻击,甚至还有余力组织语言。   周元亨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看起来还没及冠的贵公子,竟然会有超过他的力量,这该是怎样的天赋异禀!   周元亨并不是一个很争强好胜的人,在外磋磨这些年,他早就学会了能屈能伸,也知道天外有天。   天赋这种东西,是羡慕不来的,尤其在武学上,天赋异禀之人,只要轻轻松松就可以胜过勤学苦练的人,周元亨自己占着身体条件的天赋,借此碾压了不少人,如今这看起来体格不甚惊人的青年,却有远超过他的力量,他也不是不能接受,非要跟人家死杠到底。   “小子,力气不错,今天就算你赢吧。”周元亨冷嗤一声,猛然间倒退三步,如同后领被无形之手提起一般,平平后移一丈有余——这一招是他的保命绝技,叫做“死人提”,他用这招躲过无数的致命攻击,不到危急时刻,一般不会使用。   魏玄极果然被他这一招弄得一愣,剑锋举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   “不陪你玩了,你也不告诉我名字,小气鬼。”周元亨一边开玩笑,一边脚底抹油——开溜!   高手过招,差距就在毫厘之间,周元亨趁着魏玄极发呆的功夫,运起全身功力,飞身向院墙上跳去。   此时,金满堂的暗卫和魏玄极的护卫打得不可开交,没人能拦住周元亨,竟被周元亨跃过墙头,脱身而去。   魏玄极反应过来,急忙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急速跑过街巷,从朱雀大街北段一直跑到南段。   其时正是午后,街上的人不多,周元亨没什么阻碍,脚下生风,跑得飞一般,魏玄极跟在他后面,却也不落下风。   周元亨快跑到城门前时,魏玄极已将武王令牌扣在手中,相距十丈开外,他便亮出令牌,高声喝道:“武王在此,立刻拦下前面那人!”   城门前的守卫一愣,赶忙举起长木仓,拦住去路,高声答道:“遵命,殿下!”   周元亨身形微滞,脚下步法也慢了半拍。   武王,殿下?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武王殿下。   输在这个小子手下,倒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了。   周元亨嘴角扬起一个弧度。   忽然间,他猛地转了一个方向,平平向街边斜行而去。   魏玄极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周元亨的步法,也向街边跑去。   街边有一家客栈,院子旁边开着一间马厩,马厩的门正对着街面,方便进城的旅人直接把马匹安排进来。   眼下,一名客人刚刚入住客栈,他牵来的马由马童带着,送进马厩,马厩的门还没有关。   周元亨一脚踢开半掩的门,冲进马厩,飞身翻上一匹黑马,拉起缰绳,将马头调转,冲出马厩,向城门驰去。   魏玄极本想拦住黑马,却被周元亨当头一鞭子抽过来,差点打到脸上,魏玄极闪避之时,周元亨已夺路而逃,他无奈,只好也劫了一匹红马,给吓傻的马童扔下一锭金元宝,驾马追了出去。   那黑马脚力甚强,去势凶猛,城门守卫不敢硬拦,在黑马冲出去的一刻,纷纷向两边扑倒。   “快,快拉城门吊桥!”守卫嚷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黑马一骑当先,飞也似地跨过放在护城河上的吊桥,往城外田野中跑去。   红马紧随其后,也追了出去。   正是寒冬腊月,城郊田野被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不见其他。   雪上一黑一红两匹骏马,十分醒目。   周元亨一边驾马疾行,一边回头往后看,只见白雪之上,红马如同一点烈火,越滚越近。   不愧是上过战场、打过北狄的武王,周元亨不敢怠慢,回正身体,压低重心,几乎是伏在马背上,全力疾驰。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跑过漫漫田野,闯入荒林之中。   一进入林地,马匹便无法疾驰,道路两边的树枝张牙舞爪,稍不留神便会被挂到,随着伤痕增多,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   耳边不断响起树枝断裂的声音,黑马虽然健壮,却也受不了这一道道伤口累加起来的疼痛,它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密林深处,魏玄极骑着红马,追上了黑马。   并非红马比黑马强壮,而是黑马当先开路,本来就困难,红马跟着黑马开出来的路走,反而轻松许多。   魏玄极在看到周元亨闯入林中时,便算到了这一刻,因此,他也不着急,只是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现在,如他所料,周元亨没法继续骑马前行了。   他从马背上下来,向林中孑然而立的高大男子走去。   “周元亨,你无路可逃了,快跟我回去自首吧,我可以不对别人提起你逃跑这件事,只当你是束手就擒的。”魏玄极继续循循善诱。   高大男子却笑了一声,后背耸动。   “魏玄极,我知道,我们终有一日会见面,”周元亨背对着魏玄极,闷声说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魏玄极挑起眉梢,不知道他说这个干嘛。   不过,城门前为了拦下周元亨,魏玄极已经亮明了身份,周元亨会知道也不奇怪。   “虽然我很久没回这地方了,但是,一回来还是听到了你的很多消息……”周元亨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变得舒缓起来,并没有一丝慌乱,不像是被堵截到无路可逃的人该有的状态,“你在京城是个名人啊。”   魏玄极并不答话,两眼紧盯着他,人不来就我,我便去就人,他跨过枯枝断叶,逐步逼近周元亨。   周元亨所在的位置没有别的路,只有密密匝匝的枝丫,他仿佛被困在树枝形成的囚笼之中,跟本无路可逃。   魏玄极走近了才发现,周元亨的手臂受伤了,被树枝挂了一道伤口,如今血已经浸透了衣袖。   “别再废话了,赶紧过来,跟我回城。”魏玄极心中总觉得不大舒服,说不上来,仿佛这里面有阴谋似的,如果不赶快从这里离开,就会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   周元亨终于转过身来,魏玄极发现,他竟然在笑。   他一边笑,一边上下打量着魏玄极。   就仿佛,魏玄极已经是他手中的猎物了一般。   魏玄极按住剑柄,谨慎地观察四周。   “不用看了,没有陷阱,没有埋伏,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堂堂武王殿下,大晟王朝最有可能的继承者,竟然还会畏惧我这么一个前朝余孽吗?”周元亨笑道。   魏玄极抬起眼眸,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周元亨。   “也是,武王殿下不仅不畏惧前朝余孽,还很喜欢前朝余孽呢。”周元亨的笑容愈发明显,他笑吟吟地望着魏玄极,“听说武王殿下不爱美女,偏爱儿郎,对我家那小弟是一往情深,为了他,连太子之位都不想要啊。”   魏玄极眯起眼睛,他终于知道这种不爽的感觉是什么了。   周元亨好像对他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   虽然,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却掌握了最关键的信息。   不用想都知道,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金满堂,魏玄通。   在冷宫禁足,还能搞出这么多事情,是他小觑魏玄通了。   “这件事与你无关。”魏玄极说道,“你不会以为,我会为了周大夫,就放过你吧?”   “不然呢?”周元亨笑道,“你要抓我回去吗?刺杀皇上,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保证,不用审问,我就全都招了,组织造反军的钱,我都是从家里拿的,我们家小弟特别会赚钱,给了我不少支持。”   魏玄极咬牙:“你就这么恨不得你父亲兄弟陪你一起死吗?”   “我不想死啊,谁会想死呢。”周元亨嬉皮笑脸地说道,一边扯下一块衣角,小心翼翼地包扎起伤口来,“我这不是在跟你谈条件吗。”    第129章 一更   魏玄极看着这个周元亨面露得色,便气不打一处来,偏偏他的软肋又捏在周元亨手里,无法直接用暴力解决问题。   “什么条件?”魏玄极问道,“要满足你什么条件,你才肯跟我乖乖自首?你尽管开出来吧!”   周元亨笑得肩膀颤抖:“武王殿下,你真是有意思,总在那里自说自话,谁要跟你乖乖自首了?我的条件就是,你当做什么也没看见,放我走,我便不为难你。”   魏玄极瞪着周元亨:“你开什么玩笑!我放你走,你不为难我?现在到底是谁处于下风,你搞清楚没有?”   周元亨笑道:“当然是你了。”   “什么??”   “现在是你的把柄捏在我手里,你应该听我的才对,否则,你就别想跟小弟在一起了。”周元亨轻笑道。   魏玄极越看这个周元亨越讨厌,他拔出宝剑,在空中耍了个剑花,剑锋朝后,反手握在掌中,举步向林中行来,一步一步逼近周元亨:“周元亨,我看是你搞错了现在的局势吧,我和谁在一起,还用得着看你脸色么?”   “当然,你尽可以和小弟在一起,”周元亨见他气势汹汹而来,本能地往后退去,一边退,嘴上却仍是分毫不让,“等到我在天牢里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你猜你父皇会不会放过周家人?当初捕风捉影的时候,都毫不留情地砍了五十六人的脑袋,不管他们到底有没有反心,上至七十老妪,下至十二三岁的孩子,只要姓周,你们大晟皇帝都不放过,一个个的脑袋砍过去,鲜血染红了监斩台……事到如今,你不会还心存侥幸,以为我被抓住之后,魏恒那个狗贼会放过小弟吧?”   魏玄极沉默了。   不管周元亨站在什么立场上说出这番话,魏玄极都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确实是事实。   开平帝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何况周元亨是周泰的大儿子,这么近的关系,说周家不知道周元亨的所作所为,都没有人信。   “我放了你,然后呢?”魏玄极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声音喑哑地问道,“你继续和魏玄通勾结,刺杀皇上?”   那样的话,放与不放,又有什么分别?   周元亨思索了一下,道:“或许我可以缓一阵再行动,或许,我可以等到皇上驾崩之后,大皇子或者你,随便什么人登基了以后,再继续我的反晟复绍大业?”   “就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造反。”魏玄极总结道。   周元亨点点头:“正是,武王殿下果然是个聪明人,很会抓重点。”   “魏玄通也知道这件事么?”魏玄极问道,“他知道你和大晟势不两立?”   “呵呵,我和大殿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知道不知道的,有那么重要吗。”周元亨不以为意地说道。   “我就在想,你们两个人怎么可能会勾结到一起,原来,你是他用来牵制我的棋子。”魏玄极微微颔首,他彻底明白过来了,将这两个死对头联结在一起的不是奇迹,而是他——魏玄极。   元瑢哥哥说得果然没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玄通毕竟曾经掌握着京城中除了皇上以为最大的权柄,做过太子的人,绝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只因他太心急,又太轻敌,一心要尽快除掉魏玄极,这才出纰漏,被魏玄极打了个措手不及。   现在,魏玄通经历惨痛失败,不会再轻视魏玄极,他要拿出他真正的实力,无所不用其极地把魏玄极拉下来,重新夺回他的太子之位。   这一回,他的手段确实比以前高出了几个段位,而且,似乎也不怕自己再落到多低微的境地了,甚至敢明目张胆地和反贼勾结在一起。   他拿准了,魏玄极舍不下周元瑢,为了周元瑢,不敢对周元亨出手。   可是,如果放过周元亨,这个人就像随时会炸的火药,信他的话还不如信猪会上树,什么等到开平帝退位再兴风作浪,根本没有任何可信度。   下一次周元亨再闹事,被抓,还是一样会面临今天这样的问题,难道魏玄极还要去捞他吗?   这计策最阴毒的是,被拿着软肋之后,迫不得已的行动,就会变成日后板上钉钉的铁证,证明魏玄极和反贼同流合污。   至于原因,铁证在前,会有人信吗?   所以,保了周元亨一次,还要保第二次,渐渐地,魏玄极就从保家卫国的武王殿下,变成了暗通反贼的大奸大恶之徒。   魏玄极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魏玄通,你就是想这么报复我,让我背上和你一样的罪名?像你一样受到万民唾骂?”   “虽然不知道你们兄弟俩之间有什么仇怨,不过,看起来确实如此,”周元亨手中玩弄着他的匕首,一会儿扔起来,一会儿接住,看起来一点都不发愁眼下的情况,“怎么样,现在考虑清楚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魏玄极额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周元亨,心乱如麻,却想不出一点办法,忽然间,一个危险的念头冲上脑海。   这念头冒出之后,瞬间占领了魏玄极的全部心神,使他再也无法去思考其他,这念头太具有诱惑力,以至于他明知危险,却无法拒绝。   魏玄极的目光迅速扫过林地,确定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甚至连一只雪后在林地中捕食的鸟类都没有,林地里非常安静,树枝交错,冬日午后寡淡的阳光都无法深入到林中,因此,虽然是白天,他们所处的环境却有些昏暗。   “我还有一种选择。”魏玄极紧盯着周元亨,慢慢地说道。   周元亨似乎愣了一下,这么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他意识到了危险。   危险就像严寒的天气,那种渗人的寒意如同牛毛小针,无孔不入,明明周围什么都没有,却感到浑身战栗。   武王的玄色描金步履踏过枯枝,在断裂的轻响中,走向周元亨。   宝剑在昏暗的光线中黯淡得像一痕泪迹,只模模糊糊地倒映出周元亨的人影。   周元亨向后退了一步,脚后跟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子,脚踝不由自主地向一旁扭转。   明明轻功过人的周元亨,却像是第一天学会走路的小孩一样,因为这一扭而失去平衡,往后猛跌两步,“哗啦”一下,身子卡在密密匝匝的树枝之间。   他勉强扒开一片枯枝,撑着身子起来,却感到头顶出现一片阴影,把整个视野都笼住了。   周元亨抬起头,脸色煞白,本来满是轻松惬意的笑眼,此时却没了笑意,眼珠因为惊慌而左右震颤。   “你……你想干什么?”周元亨的声音有些发虚,“你不能杀我!”   从头顶压下来的阴影中,青年英俊的脸颊变得晦暗不明,他的眼神已经发生微妙的改变,再也找不到一丝年轻人的天真良善。   魏玄极扯起嘴角,双眸黯淡无光,阴沉沉地盯在周元亨脸上:“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死了,也没人知道是我干的。”   周元亨只觉血冷,浑身上下的血管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眼前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青年,哪里还有一点年轻人的柔善可欺,简直就像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只待四下无人时便露出毒牙,悄无声息地杀死目标,然后拖进无人知晓的地底。   周元亨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在这样一名看起来养尊处优的皇子身上,见识到什么叫忽然翻脸,感受到什么叫遍体生寒。   “你不能杀我!”周元亨试图挣脱树枝的桎梏,向后移动,周围的枯枝发出一阵乱响,他却还陷在枝枝叉叉之间,他怎么会跑到了这么一个杳无人烟的绝境之中,明明魏玄通跟他说的不是这样……该死,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必须说点什么,让眼前的青年放弃。   “我们可以试试。”魏玄极面上浮现出一丝疯狂的笑容,“看我能不能杀了你。”   下一刻,魏玄极劈手捉住周元亨飞刺过来的匕首,五指一拢,周元亨只觉虎口一阵酸麻,匕首脱手飞出,掉在落叶堆里,连一声响都没发出。   魏玄极将他手臂一折,只听“格拉”一声,周元亨惨叫出声,整条右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没法再抬起来。   周元亨痛得弯下腰,抱着自己折断的右手,嘴里不断乱骂着魏玄极的祖宗十八代,一边两只眼睛乱瞄,瞅准一个空档,猛地向魏玄极胸口打去。   魏玄极抬手封住周元亨的上盘,膝盖猛地向上一顶,周元亨惨叫一声,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不待他喘息,魏玄极揪住他的领子,向后一甩,按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上,举起手中长剑,横在他颈间。   周元亨疼得脸色铁青,嘴唇不断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求饶地望着魏玄极。   不知怎的,魏玄极心里揪了一下,迟迟没有将剑刺出去。   “别、别杀我……求求你……”周元亨一边哼哼,一边哀求道,他的眼睛细长凌厉,眉峰浓厚,面相看起来和周元瑢差异很大,可是,却又有微妙的相似。   或许是眼角的形状,或许是瞳孔的颜色,毕竟为同一家的亲兄弟,容貌继承自同样的源头,有相似之处,也是正常。   可是,就因为这一点点的相似,让魏玄极手中的剑重如千钧,没有办法对着周元亨下狠手。   两人方才的近身搏斗,因为魏玄极一心想杀了周元亨,所以没有留手,步步紧逼,招招要命,两人之间的差距顿时显现出来,周元亨在魏玄极手下竟然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这一点,周元亨也十分心惊。   心惊之后,便是恐慌,难道他真的要丧命于此,刚才摆出来的那副成竹在胸的轻松惬意,此时已经当然无存,没有人不怕死,周元亨虽然从事刀口舔血的营生,却也是一样,天性使然。   他怕死,但是,他的脑子还在。   周元亨观察到魏玄极的迟疑,心中一点希望之火燃起,借着这近在咫尺的距离,用一种舒缓委婉的语调说道:“武王殿下……果然好功夫,小弟能受你赏识,是他的幸运,想必你们二人将来,必定能珠联璧合,共同开创一个盛世……”   魏玄极听到这话,将周元亨的领子揪紧了些:“你说这干什么?”   “咳咳……”周元亨被勒得难受,但仍然挣扎着说下去,“只可惜,你今日杀了我,就永远也没办法和小弟在一起了,嘿……”   魏玄极恼火,手肘用力一顶周元亨:“我和周大夫怎么样,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周元亨被他顶的胸中一痛,喘息都痛,口角也流出血沫来,然而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容:“嘿嘿,武王殿下,你以为,杀了元瑢的大哥,他还有可能毫无隔阂地和你在一起吗?”   魏玄极没说话,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周元亨见这话有效,一边笑,一边靠近魏玄极耳边,继续将恶意的言辞说下去:“杀了人,总会留下痕迹,何况你追着我出城,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你以为我死了,你能摆脱嫌疑吗?到时我的尸体被发现,第一个嫌疑人就是你,你走不脱的。你杀了我,就算小弟没心没肺,为了功名利禄,也可以不顾我这个大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咳咳……我和他,可有一个共同的爹呢,我们的爹,可是不偏不倚地,照顾着我们三个兄弟,谁见了也不能不说一句……周泰,确实是个难得的好父亲。”   魏玄极脸色愈发冷硬。   “魏玄极,你说,你杀了我,我爹能原谅你么?能让你和小弟在一起么?杀子之仇,更甚于其他,到时,我爹必然与你拼命,你要再杀了他吗?”周元亨说到此处,笑了起来,胸腔里震动,又让他吐出血沫子,他像是不知道痛一样,继续在魏玄极耳边倾吐着诛心之言,“到时候,就算小弟再没有良心,也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与你在一起,我虽然很多年没见过小弟了,但是他……心地善良,敬爱父亲,这么多年都跟父兄住在一起,这份感情,恐怕很难丢弃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魏玄极突然用力,将周元亨重重地顶回树干上,周元亨闷哼一声,胸腔一震,口中满是血腥味,他抬眼时,看见近在咫尺的青年英俊的面容上布满疯狂神色,眼睛里也爆出缕缕血丝,显然已经被逼到了极致。   “放了我。”周元亨轻声说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魏玄极顿住。   周元亨咳嗽两声,血点溅在魏玄极脸上,他瞅着魏玄极的面色,知道对方犹豫了,压力已经给够,现在该给出路了:“放了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将来天翻地覆也罢,改朝换代也好,你都可以……心无芥蒂地,和周元瑢在一起……”   只是你的前途也结束了。   你的把柄将永远握在周元亨手里。   每时每刻,你都有可能因为叛国罪行被揭发,而沦为天下人最为不齿的那一种奸佞小人。   “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小弟,为他做出一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周元亨观察着魏玄极的表情,慢慢说出这一句,魏玄通教给他的话。   魏玄通说,只要说了这一句,魏玄极无论处于怎样的上风,都会犹豫,甚至屈服。   周元亨当时并不相信,他也不理解,一个前途无量的皇子,怎么可能会为了身份卑微的前朝余孽放弃自己的未来。   何况,那个前朝余孽还是个男人。   但是现在,从城里到城外,和魏玄极打了这么多次交锋之后,他开始相信这句话的作用了。   眼前年轻英俊的面孔,在听到这句话后,露出了茫然无措的神情,那双墨玉一般漂亮的瞳孔,亦注满了忧伤。   在这两难选择之中,年轻的武王倾向了周元瑢那一边。   魏玄极抵在周元亨胸口的手臂,渐渐放松,横在他颈间的宝剑,也撤了下去。   因为知道自己即将牺牲什么,魏玄极的表情显得很低落,他看也不看一眼周元亨,稍稍挪开身子,说道:“你……走吧。”   你好糊涂!魏玄极心想,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杀了元瑢哥哥的大哥,他手上的血就再也没办法洗干净了,就算没人知道,他和元瑢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也要永远提心吊胆,无法坦然相对。   元瑢哥哥,我到底该怎么办,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择呢。   魏玄极感到自己像是要裂成两半了,浑身上下都因为这两难选择而痛苦战栗。   忽然间,周元亨掌间迸出一点寒芒,方才打斗中掉落在枯叶堆里的匕首,不知何时又被他捡了回来。   自魏玄极让开的空当中走过时,他以极快的速度将匕首向魏玄极身上刺去。    第130章 二更   魏玄极返回武王府时,天已如墨般漆黑。   临近年末的冬夜,月亮接近于一线眉弯,并不能照亮多么广阔的天空,群星隐藏在薄薄的云层后面,偶尔闪现一丝星光,如同躲在帘幕背后偷窥的眼睛。   武王府前的大街上,一辆马车悄然驶过,浑身占满泥土的青年从马车中钻出来,走下地时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嶼;汐;獨;家。   王府前守卫先发现了他们的主子,连忙过来行礼,有眼尖的守卫看见武王一手捂着腰侧,正待询问时,武王摆了摆手,命他们仍然回原位站着,不必声张。   虽然心中担忧,但守卫们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他们的武王并不像其他大人物那样不好伺候,也许是因为年纪尚轻的缘故,武王更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宁可一个人去,也不想为了摆太大的排场而浪费很多时间,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武王的独来独往。   这一次也不例外,唯一的不同,就是武艺超群、从未有败绩的武王殿下,是负伤回来的。   他腰侧的伤口,虽然血液已经凝固了,衣服上、手指缝隙间的血迹却还能够分辨。   在王府前高高悬挂的灯笼照耀下,武王殿下的脸色亦是十分苍白,他身上满是泥土和树枝,像是刚从林子里钻出来,而且还受了伤,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厉害的人,能让武王殿下吃了这样大的亏,看起来身心俱疲。   在守卫们担忧的注视下,魏玄极什么也没说,一步一步走进王府中,穿过迂回的长廊,开阔的院落,一直来到他的寝殿之中,连衣服都顾不上解,便倒在坐榻上。   “殿下。”弹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寝殿中,连忙去扶魏玄极,“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宣太医?”   魏玄极摆了摆手,继续脸朝下趴着。   弹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继续问。   他默默地站在坐榻前,等着他的主子从低潮中恢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坐榻中看起来像是一蹶不振的青年,又慢慢地自己爬了起来。   “药箱。”魏玄极说道。   弹剑立刻回过身,从柜子里拿出药箱,打开,呈上。   魏玄极拿出止血布带,放在榻上几上,解开沾满泥水和雪水的衣服,露出里面的贴身护甲,这件护甲是魏玄极找专人打造的,穿在里面可以阻挡一些突然袭击,比如今天这一下。   魏玄极低头看向贴身护甲,左侧腰部的位置,果然凹进去了一块,里头渗出血来。   弹剑见状,脸上露出杀意:“是谁竟敢行刺殿下,属下去杀了他。”   魏玄极一边揭开护甲,一边说道:“不必了。”   弹剑欲言又止,想问,但是主子没有提起,他也不好多嘴。   不过,这样看起来,魏玄极腰上的伤口并不是直接被利器刺伤,而是利器击中护甲之后,缓冲了一下,仍然造成了挫伤,但并没有想象中严重。   倒是魏玄极手上这么多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正因为他用这只占满血的手捂着自己的腰,才会给人错觉,仿佛这血是他的伤口流出来的。   弹剑想到了一种可能,心气儿顿时舒缓了些,也是,伤了主子的人,主子也不会叫他好过。   魏玄极低头解中衣的腰带,并没有看见弹剑脸上那么多表情变化,他问道:“赵三呢?”   “关在柴房,有两名护卫看守。”弹剑答道。   魏玄极点点头,道:“把他带过来。”   “是!”   弹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押着被困成粽子的赵师傅走了进来。   赵师傅本来戴着的席帽,现在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那张疙里疙瘩的癞子脸暴露在外,令人观之胆寒,他穿着一件黑色宽袍,双手绑在背后,王府精制绳索将他上身缠了几圈,竟从宽大的黑袍下面勒出削瘦的身材来。   赵师傅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弹剑拎了一把他的后领子,才把他拉住,饶是如此,他走在平地上时,也有些双腿发软,看起来脚步虚浮。   “殿下,人带来了。”弹剑将赵师傅往前一推,叫他跪在坐榻前,老实听审。   “嘶……”周元瑢没防备,被推得扑倒在地上,脑袋差点磕到一双描金线的玄色靴子上。   他中午被抓,在柴房关了一下午,一直到天黑,期间身上一直被绳子绑着,两只手都快没知觉了。   幸好新建造的柴房布局合理,并没有潮湿感,炭火也一筐筐整齐地收纳着,没有煤渣子掉在外面,地板十分干净。   不愧是我主持设计的王府,连柴房都这么科学。周元瑢想。   在柴房蹲了一阵,周元瑢一开始还十分紧张,想着要怎么应对魏玄极的盘问,才能尽量保住马甲,不要露馅,后来魏玄极总也不来,等了很长时间,周元瑢也开始累了,便窝在墙角睡了一觉。   一觉睡醒,魏玄极还没来,他又睡一觉,这样断断续续地醒来睡着,一直到外面的天都黑了,周元瑢的腿也因为一直窝在地上,开始变麻。   他感觉四肢都凉透了,几乎感觉不到指尖的存在,再这样待下去,以他的身体素质,肯定会大病一场。   魏玄极为什么还没有来审问他?   难道……捉拿周元亨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吗?   周元瑢顿时紧张起来,各种危险的情形从眼前飘过。   魏玄极的武艺有990,周元亨的武艺总不能有999吧?如果他真有那么厉害,还会整天被打得像丧家犬一样?不可能,如果硬拼武力,周元亨一定打不过魏玄极。   那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呢?肯定是周元亨使用了什么奸计,把魏玄极给绊住了,周元亨这一阵都躲在金满堂里,显然是和魏玄通勾结在一处,肯定是魏玄通暗中传授了周元亨对付魏玄极的方法……   这就糟糕了!   魏玄极虽然武技高超,实战经验丰富,但毕竟在玩弄心术这方面,比心思恶毒的魏玄通差着一截。   玩弄人心的手段是否高明,与一个人的智商没关系,主要是心要够坏、够黑,魏玄极在这方面显然不如大皇子。   周元瑢越想越慌,直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叫魏玄极去抓周元亨,谁知道这会不会是大皇子的奸计,魏玄极就那么莽撞地一个人去追周元亨了……   正在焦虑之时,弹剑出现,如同天降神兵一般,带来一个好消息,武王殿下要见他。   虽然弹剑的语气冷冰冰,推着他走的时候也很不客气,但是周元瑢却放下了心中高悬的一块大石,精神为之一振。   只是腿脚毕竟窝了那么长时间,走路时便有些不便利,来到武王寝殿中时,速度慢了些,惹得弹剑不快,周元瑢并不因此责怪弹剑。   但是,弹剑推他那一下太突然了,他一点防备没有,就摔在了地上,幸亏坐榻前的地面铺了西域进贡的毛毯,否则周元瑢的膝盖非得摔个骨裂。   即便如此,摔倒在魏玄极脚下时,周元瑢还是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赶忙咬住牙齿,将声音吞回去,这个马甲他还试图穿下去,不能露出本来的声音。   魏玄极的耳朵有多灵,从第一天见到,他就领教了。   “小人……拜见武王殿下。”周元瑢压着嗓子,慢吞吞地说道,“不知武王殿下为何捉拿小人,小人犯了什么错,请殿下明示。”   他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应声,便抬起头来,疑惑地向上看去。   只见青年敞着衣怀,手中扯着一截止血带,正往自己精悍结实的腰上缠,缠完最后一下,青年迟疑地抓着止血带的一头,不知道这一头应该往哪里塞。   “小人……可以帮忙。”   魏玄极听到坐榻下角,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虽然角度卑微,却并不谄媚,语气之中满是关心,令人放下戒备。   魏玄极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脚前的疙瘩脸,鬼使神差地说道:“你会?”   “这种杂事,小人经常做。”疙瘩脸说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殿下放心,小人这癞子……其实不传染。”   魏玄极看着他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极具迷惑性,让魏玄极总觉得他是真诚的。   此时,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腰侧,好像非常关心他的伤情到底如何。   “好吧。”魏玄极道,“给他松绑。”   弹剑应声,蹲下身,解开赵三背后的绳结,将绳索从他身上拉开,收到自己手臂间。   赵三慢慢地把胳膊放下来,即便隔着一层疙瘩,魏玄极依然能感觉到他疼得呲牙咧嘴,魏玄极不由得有些不舒服,问道:“为什么把他捆住,他又不会武功,关在屋子里也就罢了。”   “这……”弹剑想解释,这只是抓人的常规操作。   魏玄极抬起手,示意弹剑不用解释,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本来就很没必要,弹剑并没做错。   赵三活动了几下胳膊,揉了揉手腕,双手对在一起,将僵硬的关节揉开。   即便如此,魏玄极看到他的手背仍然苍白无血色,接近手腕绑缚的地方又留下几道红痕,衬着他本来过于苍白细瘦的手腕有些触目惊心。   这手腕……魏玄极的眼皮跳了一下,为什么感觉有些眼熟。   白影一闪,赵三仿佛注意到魏玄极的目光,又把手腕缩回袖子里,他缓缓移动到魏玄极身边,撑着坐榻边缘站起身,明明魏玄极才是受伤的一个,赵三却像是比他还要虚弱一般。   魏玄极不禁有些怀疑,赵三这虚弱无力的双手,真的能帮他绑好止血带吗?   下一刻,赵三挪动到魏玄极身边,魏玄极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靠过来,紧绷的精神也为之一松。   赵三抬起手,捏住止血带的一端,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指尖因为长时间缺血,像细细的白蜡一样,魏玄极看着他的手,不禁想,元瑢哥哥也有这样漂亮的一双手。   癞子真是长了一副好身子。   一些久远的记忆画面浮上心头,魏玄极不敢再想,闭上了眼睛。   “伤口很深?”赵三压着嗓子问道,“这伤是……那个反贼弄的?”   魏玄极“嗯”了一声。   周元瑢强压着骂他太傻的冲动,硬是控制着发麻的双手帮他系好了止血带。   “好了。”周元瑢放下手,他很想问一问魏玄极这伤口到底有多深,到底是怎么弄的,有没有看过御医。   但是,他现在是大皇子的心腹赵三,他不能表现得过于关心。   其实……他已经表现得太关心了。   弹剑站在一边,默默看着突然上榻的阶下囚,内心充满着别扭的感觉。   一阵死寂之后。   魏玄极问道:“关于那个反贼,你知道些什么?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大皇子有什么消息传递给你?”   弹剑心里又踏实了,对,应该是这个节奏,这才是正常的审问啊!   只是,语气虽然对劲了,两人并排而坐的姿态,还是不像审问关系,反倒像是闲聊的朋友。   这样是问不出来实话的!   “回禀殿下,我、小人今天去金满堂,只是为了要债,恰巧碰见金满堂的小厮在跟反贼交流杂耍服的事情,小人听说,大相国寺的莲花灯会上,有一队刺客假扮成杂耍团的样子,接近皇上意欲行刺,所以小人才怀疑他们的。”周元瑢开始编。   他的话有虚有实,又能和实际情况合上,听起来就像真的一样。   然而,魏玄极似乎并不怎么信。   “赵师傅,你是什么身份,我很清楚,你曾经干过的那些事,为了大皇子肆意毒害无辜同僚,我也都知道。”魏玄极将中衣拉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牵动伤口时,仍然会下意识皱起眉头,“嘶……”   “殿下,您还是找个御医看看吧,这样自己止血,很容易出问题的!”周元瑢实在忍不住,出声劝道。   魏玄极一愣,转过头,目光在赵三疙里疙瘩的脸上逡巡,接着,他笑了一声:“赵师傅……你这关心装得真像,可惜我今天的信任已经耗尽了,看见没有,这伤口,就是一个人,一边跟我说着好听的,一边刺出来的。”   周元瑢心中一揪,果然是周元亨干的!   “你们这些金满堂里出来的人,难道我还会相信吗?赵师傅,你还是老实交代吧,金满堂里到底传给你什么消息,大皇子又是怎么做到,一边在冷宫禁足,一边又能操纵一切的?”魏玄极顿了一顿,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周元瑢,“否则,我不介意再杀一个人。”    第131章 一更   弹剑就差在旁边鼓掌了,对了,主子,这才是正确的审问人的态度!   然而,被审问的那一方,却并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   赵师傅依然顶着他那张疙里疙瘩的脸,垂目坐在魏玄极身边,目光只在魏玄极腰间的伤口处打转,眼里尽是担忧。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魏玄极的腰,但是碍于身份,又放下。   这些小动作,魏玄极尽收眼底,他实在是受不了,捉住赵师傅的手,按在坐榻边缘,不让他乱动。   赵师傅的手很漂亮,每每在魏玄极的视野中乱晃,他就会忍不住心跳加快,心间溢出一种奇怪的怜惜之情,想要亲近赵师傅。   真是令人害怕。   “赵三,别想再耍花招了,我放过你一次,不可能再放过你第二次,老实交代,魏玄通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在策划什么阴谋。”魏玄极一边说,一边打开坐榻边缘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只赤霞色的小药瓶,在赵师傅眼前晃了一晃,“看见这个了么,如果你不说,我就把它塞到你嘴里。”   赵师傅的注意力终于被魏玄极手中的小药瓶吸引去注意力,不再盯着他的伤口看了。   魏玄极注意到赵师傅迷惑的神情,便故意用恶意的语气在他耳边说:“这是我在北疆得到的宝贝,瀚海古族的狼毒,只要滴上一滴,在你喉咙里面,保证你什么都能说出来,到时候,你就会求着我……”   魏玄极话音未落,赵师傅已经露出了畏惧之色,魏玄极见他这么胆小,威胁的话语便停了下来。   “……你老实交代,就不用吃这个。”他将红色小药瓶在赵师傅面前晃了晃,正待收起来。   忽然间,赵师傅猛地一挥手,将红色小药瓶打飞出去。   魏玄极愕然。   赵师傅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竟然能打魏玄极一个措手不及,他打飞小药瓶之后,就立刻站起来,从榻上退到地下,往门边逃去。   魏玄极目光一暗,牢牢盯着赵师傅的身影,果然,金满堂出来的人都不能信,他们最擅长的事,就是趁人不备,突然使坏。   他倒要看看,在他武王府的地盘上,这个不会武功的赵师傅,到底想怎么逃走。   赵师傅往前跑了两步,就因为腿脚无力,左腿绊到右腿,摔了个趔趄。   魏玄极:……   周元瑢抓住门框,努力稳住平衡,他不敢往回看,魏玄极和弹剑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他现在只想赶快从武王府跑出去,或是让他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让他变装回来,那么也是可以开溜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魏玄极发现他就是赵三!   周元瑢给自己鼓了鼓劲,越过门槛,从暖阁里跑出去。   这地方的布局他非常熟悉,暖阁连着寝殿,寝殿的另外一端是魏玄极的卧房,卧房的后窗是一条小道,可以直接跑进后花园,然后,后花园里有一道非常隐蔽的门,从那道门就可以溜到外面大街上去。   周元瑢盘算完路线之后,直奔寝殿而去。   魏玄极从暖阁中走出来时,以为会看到赵师傅往大门跑,没想到他径直往对面卧房跑了去,撞进流苏门帘时,将门帘上悬挂着的碧玺弄得哗哗直响。   魏玄极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个赵师傅,有时候还真是呆的可以,不往外跑,竟然往里跑,让他说什么好。   “守住前门。”魏玄极吩咐道。   “是。”弹剑领命。   魏玄极活动了一下手腕,往卧房走去。   他进入卧房时,就看见赵师傅正在往窗户上爬。   这一幕有点眼熟。   在秋猎围场中,木工小屋里,赵师傅就这样翻过窗户。   但是他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臂力,这样扒着窗户,一阵乱蹦,就是上不去窗棂。   魏玄极不由得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一掌关上窗户,手臂撑在窗格上。   周元瑢跳到一半,胜利在望之时,那道窗户缝却无情地在他眼前,“嘭”,关上了。   周元瑢慢慢回过脸,看见了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然后是连着手臂的肩膀,松垮垮的中衣……   “赵师傅,三年前你就翻不动窗户,为什么三年后还要来挑战呢?”魏玄极语气间带着嘲笑之意,在周元瑢耳边响起。   周元瑢背靠着窗户,被魏玄极的手臂困在狭小的空间里,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魏玄极的脸庞在他眼前放大,直到眼角下面溅上的一点暗红色的血迹都能看得清楚。   “我能说得都说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周元瑢的语气十分冤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什么,不过,我特别怕疼,所以不要拿那个毒药吓我,你要是那样吓我,我什么都能说出来,你想听什么我说什么,但是,我说的都不是真的,是屈打成招。”   “是吗?”魏玄极漫不经心地问道。   周元瑢感到下巴上一痛,魏玄极竟然捏住了他的下巴,一点都不怕癞子传染到自己手上。   “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奇技淫巧,叫做易容。”魏玄极捏着周元瑢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正朝着自己,他的目光在这张疙里疙瘩的脸上仔细端详,不紧不慢地说道。   周元瑢的心脏却快要跳出喉咙,他惊惧地望着魏玄极,大脑一片空白。   “找到了。”魏玄极说道。   下一刻,周元瑢感到本来紧绷的脸皮骤然一松,附着在脸皮上的物质被猛地揭开,人皮面具与真实皮肤脱离时发出“嗤嗤”的声音,强行分开引起的疼痛就像是自己的脸皮也被撕下来了一样。   他闭着眼睛,脸上火烧火燎得疼,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遮住脸,却被魏玄极硬拉开。   “果然不是真容,让本王看看,你到底是谁。”   寝殿内没有点灯,只有外面走廊上的烛光照耀进来,窗外是无边的夜色,一丝聊胜于无的月光透过窗纱,映出“赵师傅”面部隐隐的轮廓。   魏玄极的声音忽然顿住。   甚至连呼吸都一起停滞。   在那张疙里疙瘩的人皮面具之下,却有一张如梦似幻的清俊面孔,不需要多少光亮,只是朦朦胧胧的轮廓,魏玄极也能一眼辨认出那是谁。   元瑢哥哥。   为什么,赵三的人皮面具之下,会是元瑢哥哥?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魏玄极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感觉到浑身的血都凉了,他摸了摸周元瑢的脸颊,触手之处温热细腻,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元瑢哥哥,为什么要假冒赵三?”魏玄极问道。   看见周元瑢的脸时,魏玄极的第一反应是,周元瑢出于某种目的,利用人皮面具易容成赵三,方便潜入金满堂去刺探情报。   因此他才问出了这样的话。   但是就在他问出口的同时,他发现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不是周元瑢“假扮”赵三,而是周元瑢“就是”赵三。   很明显,眼前的周元瑢知道赵三的一切,知道秋猎场上发生的事,知道赵三和他之间的过去。   最为明显的证据就是,赵三的嗓音。   那种沙哑的,低沉的声音,和周元瑢本来的声音有一定差距,如果不是刻意作假,是达不到这样的效果的。   如果周元瑢只是临时假扮赵三,他不可能装的这么惟妙惟肖,就和赵三本人没什么分别。   如果周元瑢只是临时假扮赵三,被弹剑捉回武王府之后,他明明就可以向弹剑表明自己是假扮的,弹剑哪里还敢把他捆在柴房呢?   魏玄极的手指上仍然带着雪夜的寒凉,指腹因为多年练武形成一层粗硬的薄茧,他的拇指摩挲在周元瑢脸上,将他脸颊边的一缕鬓发拨开,抚摸着他的耳垂。   瓷白的,纤薄的耳垂,就像是御制的玉碟一般,那般精致漂亮,为何魏玄极却一直没发现,有这样一副疙瘩脸的癞子赵三,却有一双和他的元瑢哥哥一样的耳朵。   不仅是耳朵,还有很多很多,令他倾心的美好之处,木工出身的赵三,却有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这完全不合理,还有他隐藏在宽袍之下的身子,那般剔透如玉,无处不动人,分明不该是一个漂泊江湖数十载的老工匠该有的样子。   时至今日,魏玄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仍然能浮现起木工小屋里赵师傅出浴的样子。   “为什么?”魏玄极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却只有三个字。   他心里有很多困惑,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要一句一句地问出来,他可能要问很多很多话。   可是他太累了,连一句话也不想说。   明明与阿木汗追逐千里的时候,一宿一宿地策马狂奔在荒寒野间,那时风沙如刀,月光似铁,甚至没办法睁开眼睛去看前面的路,可是那些时候,他也没觉得像现在这么累。   当初那种支撑着他不要命地追逐下去、坚持下去的力量,被抽干了,血管里燃烧的力量,被浇灭了,胸腔里搏动的心脏,也变得没精打采,敷衍了事地维持着清醒所需的最低水平。   人皮面具掉在地上,像是一只破袜子,周元瑢硬着头皮,等着魏玄极发火,可是,却没有等到。   魏玄极松开他的下巴,眼皮耷拉下去,就像突然被困倦击中,变得很累很累,连说话的兴致也没有了。   周元瑢看着他垂下手臂,转过身,意兴阑珊地走向床榻,然后脸朝下扑在上面。   许是压到了伤口,他的后背动弹了一下,很快又像死鱼一样不动了。   时至此刻,周元瑢终于体会到,小皇子掉马时的心慌。   哪怕魏玄极跟他发火呢,质问他呢,可是都没有,魏玄极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然后就心灰意冷地走开了。   “我可以解释。”周元瑢捡起人皮面具,随手揣进袖子里,来到床榻边,坐在死鱼一样趴着的青年身边,说道。   青年一动不动,整张脸都埋在褥子里,周元瑢看到,他的一只手垫在左腰受伤处。   肯定很疼,周元瑢想,他有些心疼了。   “我不应该不告诉你……可是,时机已经错过了,就无从说起,我……一开始装扮成赵师傅,只是想从大皇子那里打探到更多消息,后来……”周元瑢顿了顿,“确实打探到了很多消息,我不想放弃这条线,所以才一直装扮成赵师傅,今天也是这样……”   魏玄极仍然不出声,不说话,也不动。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能理解这种感觉,毕竟以前你也骗过我……”周元瑢停下来,他发现魏玄极终于把脑袋转过来了,那张年轻的脸庞,泛起愤愤的潮红,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含着委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周元瑢的语气又弱了几分,“我不是要旧事重提,只是这两件事具有相似性,我想说的是,我可以理解你被骗的感觉,你现在肯定很生气……”   不知怎的,周元瑢这一通理性分析,魏玄极好像更生气了。   周元瑢只好闭上嘴巴。   他垂下眼睛,目光在床榻边缘游移,偷偷伸出手,拉住魏玄极露在外面的那只手,轻轻拽了拽他的手指,讨好地求原谅。   周元瑢发现自己极其不擅长道歉,魏玄极生气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相反,他生气的时候,魏玄极就可以做得很好,留给他空间让他冷静,每天早上驾马车到他家门口等他,被他一次次冷脸也能孜孜不倦地再追上来,可怜兮兮地尾随着他用眼神求原谅……   周元瑢决定,这一次,他也要做到,像魏玄极那样认真地、诚恳地为自己做错的事努力求原谅!   “我错了,真的,我特别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让你伤心了,对不起。”周元瑢拉着魏玄极的手,小幅度地摇了摇,“要我做什么才能让你消气,只要你说,我都愿意努力去做的。”   床褥间传来窸窣的响动,床上趴着的人终于动了,周元瑢抬头看时,见魏玄极正侧着身子,用胳膊肘撑着床坐起来。   周元瑢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   魏玄极便顺势倚在周元瑢手臂上,气鼓鼓的脸颊蹭着他的衣袖,目光直直地盯着地板,那只和周元瑢扣在一起的手仍然保持十指交缠的姿势。   因为不想松开周元瑢的手,所以才用这么别扭的姿势起来。   周元瑢心中微动。   “你真的……没有站在魏玄通那一边,帮着他来、来算计我?”魏玄极委屈地问道。   “怎么可能!”周元瑢立刻表现出了对魏玄通的鄙弃之情,“我为什么要和魏玄通站一边,他身上有任何闪光点吗?没有,完全没有,他完全就是一个乌漆嘛黑的黑心肝,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报应不爽,罪有应得!”   魏玄极稍微舒服一点了,他依靠着周元瑢肩膀,手臂穿过周元瑢手臂内侧,和他手指扣在一起:“那我呢?二皇子不也是行事粗鄙、为人莽撞,是你最讨厌的那种类型吗?”   周元瑢恨不能把他以前说过的话再吃回去:“当然不是!二皇子正直勇敢,胸怀广阔,行事光明磊落,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他现在的地位,都是他靠实力取得的,没有人能说三道四。”   “可是他没有文化啊……”魏玄极的嘴角已经偷偷地扬起来了,但是他说话时的语气仍然保持着委屈的状态,“文臣们都背着他说,二皇子从小没受过教育,是个文盲……”   “谁说的!”周元瑢第一个不同意,“二皇子勤奋努力,天生聪慧,如果不是皇上耽误了他的教育,十个魏玄通也不是他的对手!而且,经籍这种东西,就是为了让人理解人生道理、历史规律的,不是用来显示自己多会掉书袋的,我看是那些文臣们自己买椟还珠,本末倒置了!”   魏玄极欢喜得快要装不下去了,他偎进周元瑢颈间,手臂偷偷伸到他背后,双手抱住他的腰:“还有没有,再多说一点。”   周元瑢感觉到好像有一只毛毛刺刺的大狗狗正在蹭自己的脖子,他知道,魏玄极不生气了,他的玄极,就是这么好哄。   想到这一点,周元瑢又觉得自己有点渣。   “还有啊,还有很多,二皇子不光武勇过人,而且很懂谋略,魏玄通使出卑鄙手段想害他,皇上也一直偏心魏玄通,在这样对他不利的局面下,他还能不费一兵一卒,反败为胜,让皇上不得不出手收拾了魏玄通,将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灾祸消弭于无形,”周元瑢笑着说道,“你说他厉害不厉害,聪明不聪明,是不是全身上下都是优点。”   魏玄极被夸得有点脸热,整个人轻飘飘的,胸中仿佛有潮汐澎湃汹涌,腰侧的伤口也感觉不到疼了。   “可是……”他闷闷地说,“他这么好,元瑢哥哥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第132章 二更   周元瑢一愣,道:“我什么时候不喜欢你了?”   紧接着,他就意识到魏玄极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周元瑢脸上微热,身子稍稍有些发僵,与魏玄极紧挨着的半边肩膀也沉重起来,尤其是魏玄极的脑袋压住的那片脖颈,血流速度都变快了,脉搏清晰地在皮下跳动,连带着心口也有些发闷。   这种感觉,是喜欢吗。   他也不知道,无从对比。   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到底应该感觉轻盈愉快,还是像这样,既欢喜,又有点难过。   “……”魏玄极赖在周元瑢身上,享受了一会儿难得的亲近时间,他感觉长久以来的伤口都被治愈了,他血液里那种燃烧不息的力量又回来了。   虽然元瑢哥哥仍然不知道他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样的,不过没关系,他会让他知道的。   “没事,元瑢哥哥不喜欢也没事,”魏玄极撑着床沿坐直身子,手掌覆上周元瑢的手背,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我会双倍地喜欢你,把你的那份也带上。”   周元瑢还没听过这么又甜又笨拙的情话,偏偏他却很吃这一套。   他端详着魏玄极的脸庞,目光摩挲过他的容貌,不知道什么时候,记忆里的小皇子已经完全被眼前的青年取代了,他已经快要忘记小皇子的表情是什么样,脑海中满是青年的模样,一嗔一笑,一抬眼,一回眸,全都是令人着迷的模样。   “玄极……”周元瑢轻声叫道。   魏玄极本来的目光专注宁静,听到周元瑢叫唤之后,仿佛一道光芒照进深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亮了起来。   他有些不敢相信,试探地靠近周元瑢,他能感觉到周元瑢下意识地躲闪,但是却没有躲开,这仿佛某种比语言更有效的许可。   他的耳中“嗡”地一下响起来,再也听不见其他,倾身接近周元瑢的呼吸,两人的气息融在一处。   忽然间,门上的流苏响了一下。   周元瑢立刻回正身体。   魏玄极只觉眼前一阵风过,便什么都没有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让他无比失望,失望又加速上升变成了恼火。   魏玄极回过头,恼火地盯着寝殿的门,弹剑正从门前悄悄地退回原位。   “殿下,属下只是担心殿下有什么意外,这么长时间在门前都没听到响动,所以贸然进来,属下万死。”弹剑老实地禀报道,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属下什么都没看见,殿下请继续。”   继续个屁啊,你什么都没看见,知道我要继续什么?   魏玄极一边想,一边把床沿的乌檀木捏得吱吱响。   一阵衣衫轻响,周元瑢从床榻边站起身,走下地去,整了整衣袖,对魏玄极说:“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你的伤口,明天一早还是宣个太医看一看,就算有护甲护持,也不能大意了,毕竟有伤口,就有破伤风的可能。”   魏玄极的嘴巴撅了起来。   “记得,明天一早,我就来这边确认,看你有没有请太医,”周元瑢正色道,“早点休息吧,今天也不早了,伤患不能熬夜,知道吗。”   魏玄极拉住周元瑢的袖子。   周元瑢往前走了一步,感觉到衣服被勾住,有些无奈地回过身。   他本以为魏玄极是小孩子心性发作,明知道他这个时候该回家了,却还要拉着他耍一会儿赖,这种时候的魏玄极,就和小皇子没什么区别。   然而,当周元瑢回过头,看见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青年拉着他的袖子,却没有看着他,他的目光盯着一旁的墙面,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   仿佛他这么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周元瑢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魏玄极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他会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情了?   然而下一刻,魏玄极抬起头来,看向周元瑢的目光又变回他熟悉的那一种耍赖央求:“元瑢哥哥,都这么晚了,你就不要回去了。”   那一丝阴郁闪过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魏玄极切换过表情之后,周元瑢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不能不回去,我爹给我留了门的。”周元瑢照实说道。   周元瑢这话一说出口,便明显感觉到屋里的气压降低了。   魏玄极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的脸色变得难看,目光也黯淡下去。   “元瑢哥哥,你不是说过,你并不是以前的那个周三公子么?”魏玄极嗓音滞涩的问道,“那个周三公子,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周元瑢一愣,他确实跟魏玄极说过这话,不过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迫不得已,他才交了这个底。   这么长时间以来,魏玄极都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以至于,他以为魏玄极都忘记了。   没想到,他还牢牢地记着,而且,还用这样冷冰冰的语气说出来。   虽然是事实,却让周元瑢感到不大舒服。   “现在我就是周家的老三,”周元瑢道,“玄极,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我好像听不懂你的意思。”   “既然不是真正的周家三公子,为什么还要装出父慈子孝的样子?”魏玄极说罢,忽然看见周元瑢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便稍微缓和了语气,“我是说,周泰将军确实为人慈和,对你们都很好,可是你不是他的儿子,也没有必要对他孝敬到这个份上吧,就算是普通人家的成年子孙,也该有在外自己生活的自由吧?每天晚上都回去,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周元瑢被他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玄极,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会忽然这么说。以前你和我爹、二哥他们关系不是挺好么,你还跟他们学习过排兵布阵啊,为什么现在却……变成这样。”   “元瑢哥哥,我……”   “就算你想让我留下来,也完全没必要这样说我们家里的关系,我们家里关系如何,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周元瑢有一点生气,但更多的是迷惑,他不想过多猜测魏玄极为什么这样说话,或许只是一时激动,人都有不小心说错话的时候,没必要揪着不放,“明天早上我会来看你的,早点睡吧,明天见。”   说罢,周元瑢向外间走去。   魏玄极注视着他从流苏帘幕下面穿过,那些碧玺互相撞击,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轻响。   他不能就这样放他走,万一……   不,不会有万一的,那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魏玄极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心头的焦躁,可是双手却无意识地攥起。   反正周元亨三年才回一次家,和家里的关系根本不亲近。   就算他再失踪三年,杳无音信,也不会有人怀疑……他死了。   *   周元瑢走后,魏玄极将弹剑叫进来。   “我在城郊外的树林里埋了一样东西。”魏玄极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时行事仓促,也没有妥当的方法处理,现在想来,该彻底毁灭痕迹才是。”   弹剑垂首,等待具体的命令。   魏玄极扶着腰上的伤,站起来,在屋里焦躁地走出几步,打开衣柜的门,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夜行服:“叫上燕四和燕五,跟我走一趟罢。”   “是。”弹剑应道。   夜深人静之时,一弯残月挂在夜幕中,淡淡的月光和星辉洒落在城头。   四条人影先后从城墙上翻过,轻盈迅速,转瞬间消失在城头。   城外郊野,茫茫白雪上,黑色的人影方才变得明晰起来,他们行动的速度不比普通的马车行进速度慢。   横穿过雪原之后,他们进入尽头处的林地。   幸而夜间没有下雪,林间马蹄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为首的黑衣人循着马蹄的痕迹,来到一片枯枝断叶尤其多的空地上。   仔细看来,这里本来没有空地,是被马匹冲撞出来的空间。   地上有许多凌乱的痕迹,虽然用雪和树叶刻意遮盖过,但仍然能看出来,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打斗。   为首的黑衣人放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   他的眼神却没有他的外貌看起来那样稚气,反而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阴郁。   他的目光在四下里搜寻,终于,停在了一棵老槐树下面。   那里用石块垒起了一个土包,紧挨着老槐树的树根。   “就是那里,”他吩咐道,“把石块搬开,下面靠近树根的位置有一个洞,尸首就在里面。”   “是,殿下。”另外三人立刻围上前去,开始搬动石块。   他们的动作都十分麻利,不多时便将树根挖了出来。   这里光线不佳,白天尚且昏暗,晚上更是什么都看不见,树根旁边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出来洞在哪里。   其中带头的那人拿出火折子,用打火石点燃,火焰“噗”地燃烧起来,瞬间照亮了面前的景象。   想象中藏着尸体的树洞并没出现,只有一处空荡荡的陷坑。   三人的动作停滞住,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一直在后面等着结果的年轻首领问道。   “回禀殿下,这里没人。”   *   魏玄极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周元亨的尸体不见了。   他亲眼确认的死亡,亲手埋的尸体,不过短短两个时辰的时间,树洞里就变得空空如也。   周元亨已经死透,不可能自己爬出来走掉。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把他挖出来带走。   可是,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确地找到周元亨的尸体,将它运走,同时还能不疾不徐地把石块垒成原来的样子呢?   说明,这个带走尸体的人,一直就在这附近,甚至有可能,是跟着魏玄极和周元亨他们一起进了树林的。   这样一想,就有些令人不寒而栗了。   魏玄极在追着周元亨进入林地之后,是反复确认过的,他们周围的树林里没人,周元亨自己也说了,这地方没有埋伏。   他们能骑着马一前一后跑到这里,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料到,更何况别人了。   那么,这个追上来取走周元亨尸体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循着马蹄的印记找来的。   金满堂的人……   魏玄极心情从来没有此刻这么糟糕过,他一拳捶在老槐树干上,枯枝碎叶哗哗地落下来,掉了他一身。   “再找找线索。”魏玄极烦躁地拍打掉身上的枯枝碎叶,转过身,吩咐弹剑和燕四燕五,“从雪上把尸体带走,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仔细找找。”   “是!”   三人各自散开,点着火折子,去搜索地上的痕迹。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周围的线索找得差不多,汇总起来,就是有人从树坑里背出尸体,之后送上了一辆板车,推着板车向京城方向走了一段之后,又换上了马车。   这群人绝对是有备而来。   就好像早就知道,树林里会出事一样。   临近天明时,魏玄极带着弹剑三人返回武王府,叫人放了热水,他自己沾着热水把身上擦了一遍,头发仔细地洗过一遍,换上一件舒适的中衣,上了床。   他平躺着,闭着眼睛,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   然而若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那薄薄一层眼皮下面,眼珠却时不时地转动一下。   魏玄极当然睡不着,他做出这等姿态,只是为了等周元瑢来。   一闭上眼,他就开始飞快地思考,整件事中的可疑之处。   魏玄通能在冷宫里操纵外面的局势,这本来就很离奇,如果他有这等本事,又怎么会沦落到冷宫,所以,一定有厉害的人物帮他。这个人多半是那个朝堂中的后起之秀,户部侍郎朱起,最有希望成为户部尚书的人。   据魏玄极埋伏在端阳宫的眼线汇报,魏玄通自从在金满堂账本事件中失势之后,就和这位朱侍郎走得很近,似乎打算重用他,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之后,魏玄通和朱起的往来又不是那么密切了。   最近一次他们来往,是在裘光匿名信事件之后,朱起给魏玄通出了一些主意,帮助他化解危机,就像他每次做的一样。   稍一回想这两人紧密与疏远的过程,就能总结出一个规律,魏玄通总是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求助朱起,朱起将他从泥潭中拉出来,但是很快,魏玄通又将他抛到了脑后。   且不说魏玄通这人为何如此不会用人,就说这个朱起,确实有些本事,否则也不能每每救魏玄通于水火。   如果这一次也是朱起在暗中代替魏玄通行事,布局了一干棋子,甚至和周元亨勾结,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   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竟然有这么大的野心,胆敢参与到谋刺皇上的行动中,还胆大包天地调动周元亨这股反晟复绍的极端势力,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朱起的背后,会不会有更大的背景。   魏玄极将尚书台那几个尚书令想了一遍,仍然不能得出明确的指向。   这一次不是他太过谨慎,而是魏玄通那股势力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狡猾,至今为止,每一步行动都踩在魏玄极的命门上,打得他猝不及防。   而魏玄通,甚至都没有离开禁足范围。   这样一想,就不能不让魏玄极过分警惕。   寝殿外传来脚步声,弹剑带着张太医来了。   *   周元瑢一早起来,整理过衣冠,便匆匆往武王府赶去。   昨天晚上,他一个人进了游戏世界,并没有等到魏玄极。   以前每个晚上,不说多忙,总归会碰上一面再散。   昨晚却没有。   他不由得担心起来,莫不是魏玄极的伤势有变化。   于是,到了早上,天蒙蒙亮时,周元瑢便第一时间冲出了周宅。   “元瑢今日怎么这么急?”周泰从院子里走出来,目送周元瑢匆匆离去的身影。   “是啊,三公子今天连早饭都没吃。”张妈叹道。   “罢了,可能是武王府的事吧。”周泰在桌边坐下,拿起张妈摆在桌上的筷子。   忽然间,门上传来一声响,好像是有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门板。   周泰以为是周元瑢忘带了东西,又折返回来,便扬声道:“门没关。”   外面却没了动静。   周泰疑惑地抬眼看去:“什么人啊?”   张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可能有醉汉不小心撞到门了吧,这一大早喝到人事不省的闲汉可多呢。”   周泰眯起眼睛,多年来在沙场上历练出的警觉本能,让他嗅到空气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静谧之中,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前离去。   “老爷?”张妈没有周泰那样的耳力,什么都没听见,她只是看见周泰放下筷子,快步向门边走去。   周泰打开院门,从张妈的角度看出去,果然是没有人,只有空荡荡的街道。   然而,周泰却驻足在门前,一动不动。   “老爷,怎么了?”张妈心中不安,放下刚出锅的羊羹,来到周泰身边,她发现周泰正盯着地下看,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地下看去,“啊——!!”   积雪上,丢着一只完整的人手。   *   周元瑢赶到武王府,在侍从的带领下,来到寝殿之中。   还未跨进门槛,他便听见张太医的声音:“殿下这伤并无大碍,只要好好休养就可以了。”   周元瑢松了口气,又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张太医叮嘱魏玄极在吃食上忌荤腥忌辛辣,最近一段时间尽量不要跟人动手,最后又给他开了一副驱寒的方子,叫他喝了以后睡上一觉。   “殿下虽然年轻力壮,但这样寒冷的天气,夜里还是少出去为妙,若是伤上加病,就不容易痊愈了。”   过了一会,寝殿内飘出药香,张太医掀起帘子,从里面出来,和站在门前的周元瑢撞了个正着。   “周大夫,您来了。”张太医笑着点点头。   “张太医,有劳了。”周元瑢还礼,与张太医寒暄两句,送张太医出门,再转身回到寝殿中。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难道魏玄极夜里又出去了?否则张太医为什么会给他开驱寒的方子,还说了那番话。    第133章 一更   这念头在周元瑢心中一闪而逝,他走进内殿时,眼中就全是魏玄极这个人了。   魏玄极正病恹恹地歪在榻上,脸上的表情有些颓丧,周元瑢走进来时,侍从将一碗刚煮好的驱寒药递到魏玄极手中,魏玄极捏着鼻子把药喝下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周元瑢看着好笑,忍不住笑了一声,魏玄极惊喜地抬起头来:“元瑢哥哥,你来了?”   魏玄极屏退左右,内殿里只剩下他和周元瑢两个人,他将床边的位置留出来,让周元瑢坐在他旁边。   “元瑢哥哥,这时辰尚早,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你不知道这一大早的风最是厉害,比夜里还冷上几分。”魏玄极絮絮叨叨地说道。   “怎么,你夜里出去了?”周元瑢想起张太医的医嘱,便顺口问道。   魏玄极面上显出一丝慌乱之色,但很快便闪过去,他恢复如常,说道:“嗯,夜里睡不着,在后花园转了转,结果受凉了。”   说着,他举起手中的药碗,向周元瑢展示:“这药别提多难喝了,我怀疑张太医是故意要戏弄我,怪我一大早就把他叫过来。”   “怎么可能,医者父母心,你老老实实按照张太医的嘱咐行事,不要耍怪。”周元瑢替他掖了掖被子。   “我知道啦。”魏玄极放下药碗,偎在周元瑢身上,懒洋洋地问道,“元瑢哥哥,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么?”渝西笃加。   “很好。”周元瑢说道,“昨天太累了,回去又晚,收拾收拾就睡了。倒是你,梦中怎么没有见到你?”   魏玄极一愣,这句话,虽然他知道周元瑢不是那意思,可是他却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元瑢哥哥还不够想我吧。”   周元瑢也被魏玄极说愣住,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笑了起来,于是这个话题便不了了之了。   “元瑢哥哥,昨天在柴房呆了那么久,有没有受凉,对了,这驱寒的方子是现成的,我叫人再给你熬一副药。”魏玄极忽然想到,手撑着床沿,便要下地去。   周元瑢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床上:“你那柴房不冷,是我监督设计的,我能不知道吗,我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回去还洗了个热水澡,躺下的时候热腾腾的。”   魏玄极只好坐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要看周元瑢的手臂,看看昨天捆绑的绳子有没有在他手上留下痕迹。   “没事,没有那么娇贵。”周元瑢笑道。   魏玄极却坚持着要看一看,一手抱着周元瑢的胳膊,不让他躲闪,一边拉起他的袖子。   白皙削瘦的手臂上、手腕上果然有几道明显的勒痕。   魏玄极沉默下来,握着周元瑢的手臂,轻轻抚摸勒出痕迹的地方。   “我的皮肤容易留痕迹。”周元瑢解释道,“早上起来不小心在桌角上撞一下,腿上都能留一个青印,过好些天才消掉。不过,不碍事的,只是看着吓人,现在都没感觉了。”   魏玄极却仍然不说话,只是疼惜地揉着那些淤血的地方。   两人一时间都没出声,空气中只有刻漏流水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早晨的阳光从窗棂间照射进来,冬日的阳光如同金箔那般明亮却没有温度,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缓缓浮起。   魏玄极的手指沿着勒痕的方向向上摩挲,浅红色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周元瑢手肘处,隐没入推到上臂的袖子里。   周元瑢感到越摸越不对劲,按住了魏玄极的手。   魏玄极抬起头来,看向周元瑢。   周元瑢脸上泛着微微的窘色,目光稍稍移开,冬日金色的晨光从他背后的窗格间照射进来,将他的头发丝都镀成金色的。   元瑢哥哥,好漂亮。   魏玄极想着。   无一处不漂亮。   “好了,看也看过了。”周元瑢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打扰你休息了,你睡吧。”   “元瑢哥哥,你别走。”魏玄极拉住他的手,紧紧扣住修长温凉的手指。   “嗯?”周元瑢回过头,“我还得去少府寺。”   “别去。”魏玄极的目光里带上几分祈求。   “今天是工作日啊,还没有到过年放假呢。”周元瑢失笑,“我尽早回来找你,寺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过来,到时候你也该睡醒了。”   “我不想睡。”魏玄极固执地说,“你留下来陪我。”   周元瑢被他莫名其妙的执拗搞得有些无奈。   魏玄极虽然有时候会表现出一点孩子气,但是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很靠谱的,又聪明又善解人意,不会做这种小孩子耍赖式的行动。   难道是因为受伤了,所以格外粘人吗?   还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受刺激了,缺少安全感?   周元瑢探寻地打量着魏玄极的表情,想从他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魏玄极也凝视着他。   “金满堂的事,我还有很多想问你。”   他知道必须给周元瑢一个理由,让他留下来,否则只是耍赖,是没用的,周元瑢就是这么一个理性的人。   而魏玄极真正的理由,却是……很难用理性的方式说出来的。   他有一种预感,今天周元瑢走出了武王府的大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即便回来,也不是现在这个对他温柔的元瑢哥哥。   他们之间,会产生无法逾越的隔膜,魏玄通暗中布下的局,将会很快收网。   所以,就算没话找话,也要把周元瑢留下来,至于之后怎么办,魏玄极没想好,但是眼下,他不能就这么放人走。   “金满堂……你想知道什么?”周元瑢果然坐了下来。   事有轻重缓急,金满堂和刺客团伙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周元瑢可以为了这些事把少府寺的公务往后推。   “我想知道元瑢哥哥你昨天进入金满堂之后,看到了什么,和谁说了什么话,全部都想知道。”魏玄极道。   “这,好吧,我一件一件告诉你。”周元瑢觉得要跟魏玄极说的内容有点多,不过,既然魏玄极这么要求,肯定有他的理由。   而且,重新复盘一遍进入金满堂的经历,说不定能发现一些当时没注意到的细节。   周元瑢便坐在床前,耐心地把当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对魏玄极讲了一遍。   魏玄极听到周元亨两次把周元瑢堵在墙角的时候,都面露紧张之色。   直到全部说完,魏玄极陷入沉默。   周元瑢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打扰他。   只是他有些渴了,便站起来,想到外间去叫人上些白水。   这时,魏玄极条件反射般,拉住了周元瑢的袖子。   他的动作非常猛,以至于碰翻了床边摆着的碗。   白瓷碗打在地上,“砰”地碎成几片。   “元瑢哥哥,你去哪?”   魏玄极却连地上的白瓷碗看都没看,只是一门心思将目光凝注在周元瑢身上。   周元瑢回过头时,被魏玄极目光中的阴沉惊了一下。   魏玄极的目光很快移开,周元瑢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不是错觉,他可以肯定,魏玄极的目光着实有些吓人。   周元瑢迟疑着,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碎片。   “别动,我叫人来打扫。”魏玄极立刻拉住了他的手臂,不叫他去碰瓷片。   周元瑢这才想起,这是武王府,不是周宅,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   很快,侍从听到魏玄极的召唤,进入殿内,飞快地打扫完地上的碎瓷片。   周元瑢又问他要了一些白水。   “有江南进贡的龙井,元瑢哥哥想试试么?”魏玄极问道。   周元瑢摇摇头:“不必了,白水就可以,我是口渴。”   魏玄极向侍从点头示意,就照着周元瑢说的办。   不多时,侍从端着托盘,上面用精美的白瓷茶杯盛着两杯白水,旁边还有一整只茶壶的水,呈到屋内。   魏玄极让他放在床沿上,做完这些后便退下。   周元瑢看着这隆重的饮水器皿,有些好笑,他喝了一杯,润了润嗓子,感觉舒服不少。   只是,他左边的胳膊仍然沉沉的,低头看去,是魏玄极仍然握着他的手臂。   刚才,他打算去捡碎片的时候,魏玄极就这样拉住了他。   现在,碎片都已经扫走了,魏玄极却仍然没有松开他。   周元瑢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丝疑惑,今天魏玄极的反应确实有些反常了。   就好像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离开武王府一样。   这种执念,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仿佛武王府外有什么危险正在等着他,如果放他走,他就会被那个危险吞没。   “玄极,你是不是担心大皇子……”   周元瑢的话才说了一半,弹剑便出现在流苏门前。   魏玄极一边拉着周元瑢的手臂,一边向门前看去。   弹剑脸上似乎有些许紧张。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来。   在不熟悉弹剑的人——比如周元瑢——看来,弹剑和往常没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面瘫脸。   “什么事?”魏玄极问道。   “启禀殿下,周老将军正在外面。”弹剑用了相当尊重的称谓。   这个称谓,是给足了周元瑢面子,毕竟周泰的大将军头衔,是前朝大绍给封的,周老将军的称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周元瑢也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弹剑说的周老将军,指的是周泰。   他爹,怎么会找到武王府来?   周元瑢有些惊讶,想去外面看看,却被魏玄极的手掌紧紧地拉住,甚至比刚才还要用力。   “周老将军……找谁?”魏玄极问道。   “找您,殿下。”   “我现在就去,请他稍等。”魏玄极吩咐道。   弹剑领命而去。   魏玄极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期间一直拉着周元瑢的手臂,待他走到铜镜前时,发现周元瑢也被他拖过来,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行动。   “玄极,你怎么了?”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他。   “没事,元瑢哥哥,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魏玄极松开了周元瑢的手臂,取来常服换上。   “我也跟你一起去。”周元瑢道。   他也很好奇,为什么周泰会找到武王府上,他一开始怀疑他爹是来找他的,因为他早上出门前,告诉他爹,他要先去一趟武王府。   但是,弹剑传来的话却是,周泰要见武王。   周泰和魏玄极毫无交集,有也只是在梦境世界中,周泰教过魏玄极一些排兵布阵的方法,但是,按照梦境世界的法则,周泰应该丝毫不记得这件事了。   目前为止,梦境世界的这一法则还没有出现过纰漏。   所以,周泰应该是没有理由不先找他这个儿子,却先找武王的。   难道说……   周元瑢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是和周元亨有关?   周元亨这个名字,一想起来就让人头痛,他出现之后从来没有好事,而且,周泰还一直站在他那一边。   虽然各人的立场都可以理解,但周元瑢毕竟对前朝没什么感情,自己的钱又屡屡被周元亨抢劫,昨天一见之下,对周元亨这个人更是没有什么好印象。   如果周泰知道了魏玄极和周元亨起冲突,昨天还和周元亨打了一架,那么他来武王府找魏玄极的动机就很明显了。   但是,明显归明显,周元瑢还是不能理解,周泰为什么要来找魏玄极。   如果是来兴师问罪,魏玄极站在大晟的立场上,追捕周元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是来求情,周泰不是那种会利用别人心软,就强求对方违背原则的人。   不过,为了周元亨,这一切都不好说,爱子之心,与一般感情不同。   想来想去,周元瑢觉得还是自己跟着一起去比较好。   毕竟他和两个人的关系都很近,不希望他们起冲突,他在中间还可以做一些斡旋。   “不行。”魏玄极却断然拒绝了周元瑢的提议,“周老将军要见的是我。”   魏玄极顿了顿,又道:“他只提到要见我一个,也许是有什么不方便当着你的面说的话要问我,元瑢哥哥,我处理事情的能力,你不是一向信得过吗,这次也相信我好不好。”   周元瑢本来还心存疑虑,此时听到魏玄极软语相求,又不愿拂他的意。   确实,魏玄极说得这种情况也有可能。   也许周泰是觉得周元瑢和魏玄极走得太近了……所以想来了解情况呢?   这样一想,周元瑢又有些汗颜,周泰怎么不在家里问他,反倒是跑到武王府来问魏玄极。   “元瑢哥哥,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魏玄极已经对着镜子换好了外衣,今天依然是穿那件玄色的武王常服,看起威风凛凛又雍容华贵,完全遮掉了稚嫩的气质。   “好吧。”周元瑢道,“我爹性子急,若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你……”   “放心,不管爹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在意。”魏玄极道,他展开手臂,问周元瑢衣服有没有哪里没穿好。   周元瑢上手帮他调整了一下肩膀和衣领,打量着衣上华贵的金丝五爪龙纹:“很好看。”   魏玄极望着他:“等我回来。”   *   魏玄极走进会客厅时,就看见红木扶手椅中端坐着的周泰,周泰不愧是大将军出身,即便在等人,也坐得端正,他虽然有一把年纪了,肩背却依然宽厚健壮,坐在那里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魏玄极绕过一排座椅,来到周泰旁边,周泰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看到周泰眼神的那一刻,魏玄极心中“咯噔”一声。   周泰知道了。   金满堂的行动竟然这么快。   “武王殿下。”周泰冲魏玄极拱了拱手,却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堂而皇之的坐着,目光犀利如电,始终凝在魏玄极脸上。   沉沉的威压环绕在两人周围,连紧随其后进入会客厅的侍从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力。   “周老将军。”魏玄极面上状若无事,恭敬地向周泰还礼。   “嗯。”周泰沉沉地应了一声,道,“殿下不必这样称呼我,这个称号,早就不存在了,如今,老夫也只是一个连家门都守不住的无能老朽罢了。”   魏玄极坐下来,命侍从把周泰茶杯里没动的茶倒掉,再换一杯热的。   “不必了,老夫不是来慢慢品茶的。”周泰抬起手,拒绝了侍从伸过来的茶壶嘴,他的眉毛本就生得浓密,上了年纪之后也不再打理,如今那两双老人眉愈发茂盛,衬得下面一双虎目气势迫人,现在,周泰便用这双目光犀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魏玄极。   魏玄极也没有躲闪,直视周泰:“不知周伯父来敝处,有何贵干。”   “你……”周泰沉声道,一边打量着魏玄极,“最近可曾见过元瑢的大哥?”   魏玄极本以为周泰会直接兴师问罪,没想到,竟然如此委婉。   难道说,他还没得到准确的消息?   还是说,周泰特别能沉得住气,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会贸然行动,而是要先探明口风,再做下一步打算?   魏玄极将身体靠进椅背,状似放松的样子,说道:“昨天刚见过。周伯父问这个,想必是知道周元亨做的那些事了,他意图刺杀我父皇,以为藏身在大皇子的金满堂里就能躲过追查,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让我在金满堂撞见他。”   “所以,你对他做了什么?”周泰的眼睛逐渐红起来。   魏玄极定定地望着周泰。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周泰仿佛已经懂了。   周泰猛然从椅子里站起来,沉重的红木扶手椅被他仓皇间的动作带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会客厅内的侍从们都向这边看来,一个个目光中透着疑惑。   “魏玄极,”周泰的声音里有克制不住的悲愤,他靠近魏玄极,眼中闪动着汹涌的情绪,“好,你很好!”   魏玄极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周泰。   周泰拂袖而去。   “送周老将军出门,”魏玄极道,“给他找一辆马车。”   “是。”侍从应道,向门外追去。   魏玄极目送着周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脸上若无其事的伪装在一瞬间崩塌。   还是知道了,没有侥幸。   不知道金满堂的人是怎么把消息传递给周泰的,明明早上从周宅中离开的周元瑢都不知道,这么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再赶到武王府的周泰就知道了。   一想到周元瑢如果晚出门一点,也会知道这个消息,魏玄极就心有余悸。   那样的话,今天早上,不,从今天开始,往后每一天,魏玄极都没法再见到温柔相待的周元瑢了。   还好,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周元瑢不知道,那么一切都会保持在现在的状态。    第134章 二更   “玄极,我爹找你,到底所为何事?”   周元瑢等了一炷香时间,就见魏玄极从前厅返回来,面上阴沉沉的,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并不愉快的会面。   周元瑢实在压不住担心,上来便直接地问道。   魏玄极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游移向其他地方。   好似在躲闪。   “是不是为了周元亨?”周元瑢猜测道。   他这话一出,魏玄极的表情僵住了。   周元瑢继续猜道:“……还是为了我?总不会是为了我吧?有什么事他不能当面跟我说,非要跟你说?”   魏玄极盯着周元瑢的脸看,观察片刻后,他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周元瑢是真的不知道周元亨被自己杀死这件事。   “其实没什么大事,”魏玄极飞快地想了一个理由,“只是你没去少府寺,伯父才来问问。”   周元瑢疑惑:“真的吗?我爹从来不管我的公务。”   毕竟那是大晟的政府,周元瑢在里面做好做坏,按点上班还是迟到早退,对周泰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魏玄极稍微顿了一下:“他正好顺路过来,想起来了,就来问问,不是专程来的。”   周元瑢挑眉看向魏玄极。   这个补丁打得更烂了,是什么让周泰从城西“顺路”到城东,还正好从武王府门口经过,为了保证武王府的环境幽雅,周围四条街上都没有市坊,周泰没道理来这边。   魏玄极似乎也发现自己的补丁越描越黑,他便不再提这件事,而是拉着周元瑢的手,重新回到寝殿内。   “元瑢哥哥,你在金满堂这么长时间,肯定知道不少魏玄通的事情吧,你跟我说一说,金满堂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你又是怎么埋伏进去的。”魏玄极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周元瑢,眼里满是好奇。   周元瑢本来想问清楚周泰来的目的,却被魏玄极一绕,只能暂时放下周泰这件事,跟魏玄极说起他在金满堂中刺探到的魏玄通的消息。   “怪不得元瑢哥哥能找到乔老板给我上课。”魏玄极恍然,紧接着又问,“那魏玄通想害元瑢哥哥,岂不是一早就被元瑢哥哥知道了?而且派出去下毒的人,竟然还是元瑢哥哥本人……嗤,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周元瑢也跟着笑起来,这件事,可是他的得意手笔,只是一直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只能在心中暗爽。   现在,魏玄极知道了,他总算可以把暗爽变成明着炫耀。   “元瑢哥哥真厉害!”魏玄极崇拜地望着他。   “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周元瑢摆摆手。   两人又说了一阵以前发生的事,如今马甲都掉了个精光,再看前事,便有种奇妙的喜感。   “元瑢哥哥是一边给二皇子的香囊下药,一边偷偷泄密给小皇子,”魏玄极笑道,“我是一边扮演和二皇子关系不错的小皇子,一边扮演追击大皇子心腹的二皇子……这样说来,秋猎场上,我们两个人就变出来了四个人,还两两见面,真是太离奇了。”   周元瑢也笑了起来,这件事真是越想越巧合。   两人说了一阵,前事都捋过一遍,只觉得彼此之间的了解又加深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日头升到最高点,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   周元瑢起身要出去吃饭,又被魏玄极拉住。   “我在这里逗留的也太久,如今该说的也都对你说了,现在该走了。”周元瑢说着,将衣袖从魏玄极掌中抽出。   “元瑢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留下来。”魏玄极也跟着站了起来,追随着周元瑢的步伐,往前走了两步,“我现在很需要你,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元瑢回过身,疑惑,“你今天表现得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不想让我走,难道,我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魏玄极望着他,黑沉沉的眼眸中透出阴郁,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玄极,如今你我之间没有秘密,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呢?”周元瑢不解。   “元瑢哥哥一定要回到家里去吗?”魏玄极又问,“不回去行不行?”   周元瑢叹了口气:“不行。我走了。”   说罢,他转过身,向寝殿大门走去。   穿过碧玺流苏时,脑后忽然一痛,他伸手去扶门框,听到碧玺互相撞击的碎响,一条手臂拦腰抱住他。   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周元瑢醒来的时候,周围很亮堂,以至于他以为还是白天,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床榻上。   当他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周围亮堂,并不是因为日光的缘故,而是这密室里点满了灯,墙角的烛台上跳跃着火焰,桌上摆放着三只油灯,就连床帐上也悬挂着两颗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周元瑢曾经见过,是朝阳宫里的稀世珍宝,整个大晟皇宫也只有三件。   在这无数光源的交相辉映下,即便密室处于地下,没有窗户,也丝毫不影响室内的光照效果。   是的,这是地下,周元瑢非常熟悉这个地方,因为他曾经在这里躲藏过。   武王府寝殿下面,同一格局的地窖密室。   他缓缓地从床上起来,后颈还是一阵阵的闷痛,连带着整个头都疼,周元瑢轻嘶一声,捂住后颈,一手撑着床沿,从床上下来。   他没穿鞋,赤脚踩在地面上,也丝毫不觉得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地窖密室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西域进贡的羊毛毯,能制作成这么大一块毯子,足见其昂贵无比,双脚踩在上面时,既柔软又温暖。   周元瑢一边揉着后颈,一边走到地毯的另一端,在那里,本来应该有一个梯子,可以走到上面去,把暗门打开,底下的人就能出去。   可是现在,梯子被收起来了,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周元瑢抬头往上看,灯光辉映之中,暗门的缝隙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时至此刻,周元瑢不想明白,也得明白了。   他被魏玄极暗算了。   周元瑢环顾四周,只见这地窖之内,除了许多灯烛之外,还放置了一应俱全的家具,规格比武王寝殿中的家具,只高不低,可见魏玄极不是临时起意要把周元瑢关在这里的,他至少谋划了一阵子。   至于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为什么谋划着要把周元瑢关在这里,一概不知。   周元瑢此刻的心情,说愤怒么,也不是,只是有点失望,有点空落落的。   刚刚交过心的人,什么秘密都告诉彼此了,一转头却把他打晕,强行关在这里,一句解释也没有,就仿佛之前的交心都是假的,只是周元瑢一头热而已。   周元瑢退回床上,坐在床沿,活动了一下脖子。   他眼前又浮现出魏玄极的笑容,那个时候,说起秋猎场中的奇妙经历,魏玄极笑得很开心,可是,他的初衷却不是和周元瑢回忆过去,而是拖延时间。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脸。   不要低落,不要方寸大乱,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附近的地下,有没有排水管道,有没有可能从排水管道溜走。   可惜当初设计的时候,没有想着给地窖密室开一个逃生通道,可是谁又能想到,这个密室,最后关住的人竟然是周元瑢自己呢?   周元瑢正在沉思时,上面的暗门传来响动。   他抬头看去,只见暗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有人把手伸进来,托着活动门板推到一边。   “玄极?”周元瑢出声叫道。   却没有人回答他。   一只食盒四角拴着绳索,从上面稳稳地吊下来。   一直降落到羊毛毯地板上。   周元瑢却看也不看这食盒,只盯着那双放下绳索的手臂看。   不是魏玄极,是一个穿着侍卫服的人,是弹剑吗?   “魏玄极呢?”周元瑢叫道,“他把我关在这里,就没有什么要解释一下的吗?”   上面那人依然没有回答,放下食盒之后,把绳索挂在门下面,又将活动门板合上了。   周元瑢被打晕的时候,还没吃中午饭。   因此,食盒中的香气,格外清晰地飘过他鼻端。   他是有一点饿,可是他没有心情吃饭。   周元瑢又退回到床上,一开始那种失望的感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生气。   原来他不是不生气,而是,太失望了,所以暂时压住了恼意。   一直到现在,魏玄极都没有露面,还想着给他送点吃的,这件事就算完了吗?   连解释都没解释,他还怎么敢吃魏玄极给的东西,万一魏玄极在里面下药呢?   周元瑢气恼地把腿也收回到床上,双手抱着膝盖,对着地毯生闷气。   他刚才想起来了,这个鬼地方不仅没建逃生通道,而且连排水管道都没有。   因为当初设计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关在这里,只是想着尽量设计得保密性强一些,隔绝一切被外界偷听、偷窥的可能。   现在可好了,他也与世隔绝了。   “咯”一声轻响,活动门板又打开。   似乎有人往下看了看。   见食盒没动,那人仿佛陷入迟疑,没有立刻合上门板。   周元瑢抬起头,对着那个看不到人的视觉死角叫道:“魏玄极不来见我,我不会吃你们的东西的。”   门板“啪”地一声合上,久久没有第二声动静。   周元瑢又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食盒看。   食盒上面有条绳子,一直通到天花板,如果他臂力够好的话,就可以……   算了,还是别做梦了,能这样爬上去,他就不是周家三公子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就没有哪副身体能练出这个臂力的。   周元瑢思量了一遍逃生方法,发现这个地窖真是固若金汤,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心浮气躁起来,从床上下来,在地摊上转着圈,这鬼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他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都不行!   魏玄极到底发什么疯,要把他关在这里。   到底是因为什么,不知道原因,让周元瑢心情格外烦躁,他盯着那个放下来的食盒,就仿佛它是魏玄极本人一样可恨。   周元瑢走过去,一脚踢翻食盒。   一碟碟装在精致白瓷小盘子里的小菜打翻在地,粗略一瞥,至少有四荤四素。   愈发浓郁的饭香在室内溢开,强烈地刺激着人的食欲,周元瑢捂住胃部,清晰地感觉到饥饿。   第三次,活动门板打开了。   这一次,魏玄极出现在了门上。   他向下看来,俯视着下方,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套青色的便服,这是他日常出门穿的。   周元瑢想,他是不是又出了一次门,从穿着武王常服见周泰,再到回来打晕他,在到现在,魏玄极的日常节奏还真是紧凑,想做的事儿一点没耽误。   “元瑢哥哥。”魏玄极还是用那副亲昵的口吻说话,只是话语间多了几分担忧,“你为什么不吃饭菜?是不合口味吗?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重做。”   “魏玄极!”周元瑢气得大声道,“你给我下来!躲在上面算什么英雄好汉,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清楚,要把我关在这里?你这是强制限制人身自由,侵犯基本人权!”   魏玄极似乎被周元瑢突然大声惊了一下,他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歉疚,姿态也放得更加低微,只是,把周元瑢关起来这个决定,他却没有分毫动摇。   “元瑢哥哥,你喜欢吃酥山店那个厨娘做的饭菜吧,我叫她来掌勺,重新给你做,你再等一等,马上就好。”说着,魏玄极的身影从暗门口撤走。   “你回来!你不解释清楚,我饿死也不吃你的臭饭,你给我回来!”   周元瑢一把抓起地上的食盒盖子,冲着空中狠狠地砸出去。   食盒盖子“嘭”地砸在暗门边上,又结结实实地弹回来,盖子上的汁水溅了周元瑢一头一脸。   周元瑢:……   他快要气死了!!   *   不到半个时辰,新的饭菜准备好了。   魏玄极打开暗门,这一回,他决定亲自来送饭。   魏玄极将放下旋梯的机关打开,木制折叠旋梯便如绳索一般垂下去,一直到达地窖密室底部。   魏玄极顺着悬梯下到地面,小心地绕过溅满汤汁的地毯,心中思量着该把这块地毯裁掉,这样元瑢哥哥下次发脾气的时候,就不会把汤汁渗到地毯里,地毯的气味和汤汁混合在一起,并不怎么好闻。   魏玄极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拎着食盒来到桌边。   他看见周元瑢坐在床上,面朝里,只露出纤瘦的后背,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   一时间,魏玄极心中仿佛被利器搅过,心疼又难过。   都怪他无能,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在事情变得更坏之前,把周元瑢强行留在武王府里。   就算周元瑢生气,骂他,打他,他都认了。   唯独不能放他出去,在一切处理好之前……   “元瑢哥哥,我来陪你吃饭了。”魏玄极打开食盒,将精致的菜肴一碟一碟放在桌面上,最后拿出热气腾腾的米饭。   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悦耳的轻响,床上的周元瑢却仍然不动,连头也不回。   魏玄极摆好碗筷,绕过桌子,向床边走来。   “元瑢哥哥,你不是要听我解释吗,你一边吃,我一边给你解释,行不行。”魏玄极伸出手,想碰一碰周元瑢的肩膀,可是,想到自己干的混账事,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的脖子还疼吗?”魏玄极轻声问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出手那么重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忽然间,周元瑢转过身来,一把勒住魏玄极的脖子,将他往床里按去。    第135章 一更   周元瑢自知力气不如魏玄极,他这样搞突然袭击也不是为了压住魏玄极,而是为了趁其不备,先绊住他,然后再溜到悬梯上,一气儿爬上去。   就算魏玄极追上来的速度够快,周元瑢也已经上到地面上了,要想再把他弄下来并不容易。   而且,就魏玄极现在对待他的态度,并不像是真的翻脸,魏玄极想要继续保持这种表面上的和谐,就不能做得太过分。   周元瑢心底隐隐地有种感觉,魏玄极不会对他动武,所以在近身突袭战方面,他就占了上风,因为他可以使出全力揍魏玄极,一点都不心疼。   这样想着,周元瑢将床头的瓷枕抓起来,在手中掂了掂,照着魏玄极的脑袋丢过去。   魏玄极的战斗本能还在,他伸臂格开瓷枕,瓷枕的分量还在,与他的手臂撞击之后,将他撞回床上,而瓷枕也被震飞,摔在地毯上,滚了两圈。   西域羊毛毯的缓冲力还是很好的,瓷枕掉在地下,也没有破碎。   周元瑢趁着这个时机,飞也似地跑向悬梯。   生路近在眼前,他马上就要出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顺利。   他刚跑了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眼前一花,不知怎么的后背便抵在床褥上。   魏玄极的脸上仍然带着微微的恼意,无限放大在他眼前,炽热的呼吸喷在他颈间,年轻人硬邦邦的身躯沉甸甸地压在他肚子上。   计划失败。   周元瑢恼火地推着魏玄极,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掀开,魏玄极的体重却比想象中还要沉重,就像一个实心的铁人一样,不管怎么推,都一动不动。   周元瑢被压得喘不上气,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近在咫尺,一瞬不要地盯着他,让他更加不舒服。   “元瑢哥哥,”魏玄极说,“你打我。”   这语气里带着三分委屈,让人听着不由产生恻隐,如果他不是这样蛮横地压在周元瑢身上,周元瑢可能都会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做的有点过分。   “我打你怎么了,你还打我呢!”周元瑢使出吃奶的力气,铆足劲推开魏玄极的脸。   “你用那么重的东西砸我。”魏玄极的脸岿然不动,甚至还往前凑了几分,吐息攀上周元瑢的脸庞,目光委屈地望着他,“你就不怕我没躲过,被你砸中头,那样我就死了。”   “你放开我!”周元瑢使劲挣扎起来,他不想分辨这种无聊的问题。   “我是打了你,但是我出手是有准头的,我只是想打晕你,不会有任何后遗症,我怕你摔在地上会痛,我还抱着你,把你放在床上,”魏玄极继续委屈地解释,“可是元瑢哥哥,你上来就照着我的头打,头是不能乱打的,就算我练武,也防不住头上来一下……万一我死了,元瑢哥哥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走出去?”   周元瑢发现不管他怎么挣扎,都没办法从魏玄极那死沉死沉的身躯下面挣脱出来,还要被压在原地,听他那些无理取闹的控诉,忍无可忍之下,周元瑢一把抓住魏玄极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拉:“是,你死了也是活该!谁让你要暗算我的,你不来招惹我,我难道会无缘无故打你吗?!你搞清楚,现在是谁困着谁?”   魏玄极的头皮被拽得生疼,他轻“嘶”一声,摸到周元瑢的手,想要掰开。   可是,周元瑢却怎么都不放手。   魏玄极不敢用力,他的力气足以将成年人的手臂折断,被他握在手中的手腕只有么纤细,根本扛不住一点点摧折。   魏玄极感到心里又憋闷又苦楚,浑身的力气都发泄不出来,一团燥热的火焰燃烧着五脏六腑,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他该怎么办。   干脆让元瑢哥哥把他杀了算了。   从一开始,摆在他面前的两条路,就没有一条通向生天。   魏玄通的手段何其阴毒,周元亨这一步棋,悄无声息地放在棋眼上,迫得魏玄极不得不选择,杀还是放。   放了是无穷无尽的后患,从此受制于魏玄通,最终还是个死。   不放也不能把他送到开平帝面前,就只能杀。   杀了又形成心结,如今周泰找上门来,可见已经东窗事发。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困住周元瑢,不让他受到周泰影响,等到魏玄极解决了大皇子,安置好周泰,把行刺案结案,到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再放出周元瑢。   一切变数都扼杀在萌芽中,周元瑢在他的保护之下,不会有任何危险,至于杀周元亨一事,等到送走了周泰,再慢慢跟周元瑢讲,也能将影响降到最低。   这已经是魏玄极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他没有周元瑢说的那么聪明,所有事后看起来正确的选择,在做出的时候,都是冒着极大风险,他就像一个赌鬼,每次都压上自己所有的赌注,去搏一个魏玄通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成果。   现在,他有一种预感,他要输了。   “元瑢哥哥,我不想伤害你,”魏玄极松开了周元瑢的手,改为双手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间,“你不能相信我一次,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周元瑢一怔。   他感觉到青年那沉重的语气,里面带着自暴自弃的成分,青年埋在他颈间的动作,亲昵却又颓丧,连被他揪着的头发也不管了,随便他怎么做。   在这短暂的宁静里,周元瑢胸中的怒意意外地平息下来,他松开了抓着魏玄极头发的手,迟疑了一下,想把拽出来的一缕头发塞回到本来打理整齐的发辫中。   不知不觉间,周元瑢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轻揉着魏玄极的后脑勺,就像以前他对待小皇子时习惯做的那样。   魏玄极抱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心跳隔着胸腔,能够互相感应到震动的频率。   “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元瑢低头看着魏玄极的脑袋顶,“你让我相信你,可是,你也没有相信我啊,你把你的难处说出来,难道我会完全不管你吗?”   “……我现在不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信不过你,”魏玄极闷闷地说,“而是因为,现在局势不明朗,元瑢哥哥知道情况后,一定会被影响,对手的手段今非昔比,若是我就这么放元瑢哥哥走,事情就会变得不受控制。”   周元瑢叹了口气:“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   “不,正因为我太了解你了。”魏玄极抱着周元瑢,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周元瑢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清冷理性,可是本质上却是个温柔的人,容易心软,容易受到亲近之人影响。   魏玄极却不同,他外表看起来与正常人无二,心中的温情却早在小时候就耗尽了,无论是父兄还是老师,他都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割舍掉。   必要的时候,第一是为了周元瑢的时候,第二是为了自己的时候。   所以,他才能当机立断,在周元亨遭到反击倒地之后,再补上一剑,把威胁告密的可能彻底抹除掉。   魏玄极深深吸了一口气:“元瑢哥哥,这件事,很快就可以解决,给我三天时间,好么?”   周元瑢沉默片刻。   魏玄极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出格的事,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以周元瑢对魏玄极的了解,魏玄极之所以不让他回家,恐怕这件事的症结就在周家。   ……周元亨,到底对魏玄极做了什么?   魏玄极又打算怎么处理出了一个造反头目的周家?   周元瑢实在是想不出。   不过,他隐隐地感觉到,魏玄极的判断恐怕是对的,如果是关于周家的事,他知道了,多半会感情用事。   周元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坚定。   “好,我相信你。”他说道。   魏玄极心间一震。   他没想到自己一番听起来就很无理取闹的说辞,什么都没透露,就换来了周元瑢的承诺。   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自己还被关在这么狭小的一片空间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下。   周元瑢说,我相信你。   魏玄极感到肺腑间躁动的火焰,不再**西撞,不再焚心欲死,像是被安慰下来的野兽,驯顺地垂下犄角,臣服在温柔的微风里。   鼻端充满清新如松林的香气,魏玄极深深嗅着,感到自己完全沉沦进怀中这个人的温柔包容里,无论以前经历过多么苦难的日子,上天待他还是很厚待他的,将神仙世界中最好的一个仙人送到了他身边。   “元瑢哥哥……”魏玄极忍不住蹭了蹭周元瑢的脖子,更紧密地赖在他身上,通体之间,无一处不舒服,心窍之内,无一处不快乐。   “嗯,你放手去做吧。”周元瑢感觉到身上的青年安静下来了,那种自暴自弃的气氛消失无踪,“我相信你的判断和分寸,不过,不能以伤害自己为代价,知道么。”   “知道了……”魏玄极抱紧周元瑢,其实,他也没有周元瑢想象的那么厉害,也许等到周元瑢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会对他很失望也说不定。   但是不管周元瑢是失望还是怎样,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魏玄极都不能容忍他离开自己片刻时间,经此一役,他一定要完完全全地拥有周元瑢,谁也不能从他身边把他的元瑢哥哥夺走,谁也不能。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   周元瑢见魏玄极的情绪已经平复,感到两人一直抱着的姿势有些不妥,便稍稍挣动身子,提醒魏玄极该起来了。   而且,近身肉搏之后,真的很容易饿。   桌上的饭菜香气已经浓烈到了不能忽视的程度,周元瑢一直闻着这个味,胃都有点疼了。   偏生魏玄极刚才还盛情邀请他吃饭,这会又没动静,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一动都不愿意动。   “嗯……玄极?”周元瑢推了推他。   “等一会儿。”魏玄极的声音闷闷的,他露在外面的耳朵不知何时红得发亮。   周元瑢稍微动了一下腿,便感觉到哪里不对了。   他吓了一跳,僵住身子,不敢再动。   这种离奇的事情,他之前是想都没想过,亲近是一回事,喜欢是一回事,但……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周元瑢贫乏的想象力中,至多想象过他自己将来结婚的时候,他应该会遵守婚礼流程和对象一起躺在床上。   现在,这件事以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在周元瑢面前。   就好像他在等一个小白兔跳过来,结果发现扑过来的是一头熊,这头熊还会模仿小白兔搓耳朵,但是一点都不萌。   “小白兔在哪儿。”周元瑢问熊。   熊睁着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无辜地说:“不就是你么?”   周元瑢:?   *   一刻之后。   魏玄极从床上爬起来,整理衣服,满脸涨红地坐到桌边。   周元瑢揉着被压得抽筋的后腰,等这股劲儿过去,才跟着来到桌前。   两人默默吃饭。   默契地没有提起刚才发生的尴尬事。   魏玄极的目光一直不敢往周元瑢那边看,哪怕看到他一片衣角,也立刻移开,一直到把饭菜吃完,他都不知道这桌菜是个什么味。   “元瑢哥哥,那……我们上去吧。”魏玄极小声说道。   “不关我了?”周元瑢气定神闲地问道。   “我错了。”魏玄极的声音又小了一点。   “其实住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上去会耽误你的事儿,那我就住在这吧。”周元瑢道。   “不耽误,我的寝殿周围都是守卫,没人能不经允许闯进来。”魏玄极自信道。   他偷偷看了一眼周元瑢:“元瑢哥哥可以住在暖阁,反正房间多。”   “好吧。”周元瑢也不喜欢住没有窗户的房间,就算这里布置得再奢华,不透气总归是很难受的。   两人吃完饭,从悬梯爬上去,周元瑢在前面,第一个从暗门里出来,他刚跨下地,就看见弹剑带着两个侍从一脸警觉地盯着他,弹剑的手都按到了剑柄上。   紧接着,魏玄极第二个爬出来,看见外面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知道他们是误会了,不由得好笑:“弹剑,怎么,你们还以为我会被周大夫制住吗?”   弹剑和侍从脸上露出恍然觉悟之色,原来不是啊。   周元瑢活动了一下手腕:“我看起来不像能制住你的样子?”   魏玄极支支吾吾。   弹剑和侍从在心中暗想,殿下明明就被周大夫压得死死的,为什么殿下还有种自己在主导局面的错觉?   当然,这种话他们是不能说出口的。   *   周元瑢结束了短暂的两个时辰的小黑屋之旅。   他出来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窗户纸还是亮的。   还是地面上的世界美好啊。   周元瑢带着魏玄极给他备用的中衣和外衣,来到暖阁内。   三天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既然决定给魏玄极全部的信任,那就安下心来,等着吧。   比起暂不可知的未来,周元瑢眼下更加在意的是……   魏玄极竟然对他有那种心思?   好吧,如果喜欢的话,不可能仅仅像师长一样地尊重。   可是,他到底哪里做的不对,让魏玄极产生了偏差?   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令周元瑢久久沉浸在震动之中,以至于都无法思考其他事情。   连魏玄极叫人送来的营造类书籍和案卷,他都看不进去,书拿在手上,不知不觉就要想到魏玄极赤红的耳朵。   那他们以后真的在一起的话,岂不是还要面临这样那样的问题。   如果让他对魏玄极动手的话,他实在是做不到,一想到玄极会泪眼汪汪地叫他“元瑢哥哥”,他就……   “周元瑢,打住,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第136章 二更   这三天中,魏玄极一直忙忙碌碌,偶尔回寝殿一次,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   中间有几次,周元瑢还听见魏玄极在院子里跟兵马司的人说话,吩咐他们在城中搜寻线索。   眼下,大相国寺刺杀案是魏玄极和杨太师在查,杨太师查到一半,因为幕后主使太过敏感,主动退出了追查,所以现在只剩下魏玄极一个人在主导这件事。   他知道,自己必须有足够确凿的证据,将这个案子梳理到毫无疑点,才能彻底坐实魏玄通的罪行。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要面临两大难题。   第一是不让金满堂的人跟魏玄通通风报信, 第二是安置好周泰和周元琦。   对魏玄极来说,第一项虽然难,但只要他查案速度够快,盯梢盯得够紧,也不是不可能达成。   第二项,却需要他亲自去面对,一个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大儿子的父亲,该处于何等狂怒的状态……予。溪。笃。伽。   可是,他不安置好周泰和周元琦,这个案子就没法向上报。   终究还是要面对。   再有两天就是新的一年。   开平八年的春节即将到来。   春节是传统佳节,这一天不管有多大的事,人们都会暂时放下,回到家中,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在一起。   然而,周宅,却再没有这样团圆的机会了。   两天之中,周泰像是老了十岁,两鬓的头发全白了,眉宇间的愁纹愈加深刻。   “爹,我们……这就走吧。”周元琦手中挑着扁担,扁担的两头挂着两个包袱。   “嗯。”周泰沉声答应。   “老爷,二公子。”张妈抹着眼泪,与刘师傅一起站在院子里,送别周泰和周元琦。   “张妈,刘师傅是个好人,你们能在一起,我就放心了。”周泰叹道。   “老爷,您这一路上,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啊,”张妈泣道,“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这么多年,我和刘哥都在老爷的庇护下生活,老爷就如同我们的再生父母一般,如今老爷要走了,我们恨不能一起前去。”   刘师傅语讷,只会点头附和,目光却是深挚,显然,他的感恩之情比张妈有过之而无不及。   “知道了,你们就好好地在京城待着吧,能在京城打拼下一番事业,并不容易。”周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再送出来。   “老爷,您放心,这院子里的东西,交给我们,我们收拾完,捡了有用的打包送到您那边去。”张妈说道。   “不必这么麻烦了,你们挑着,看能用的就自己拿去吧。这老宅,如今也易主了,我们也不会再回来了。”周泰语气中充满了沧桑,他一边说,一边将院子看了一遍,种种旧日景物,充满无数回忆,他的三个儿子……如今只剩下周元琦跟在他身边,罢了,人各有命,他年纪也足够大了,到了不得不认命的时候。   “老爷,这被褥,还是旧日的盖着舒服,柜子里还有两件冬被,是夫人以前亲手打下的,棉芯厚实,盖着不冷。”张妈说着,又禁不住红了眼圈。   “唉……”周泰胸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离别时总是有很多触景伤情,这些天的伤心事太多了,周泰不想再徒然增加许多哀伤,他转过脸去,向张妈和刘师傅挥了挥手,带着周元琦走上街去。   与此同时,街边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来到周家父子面前。   这马车虽然没有标明是谁家的,但规格不低,低调中透着奢华,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它一直等在街边,直到周家父子出来,才缓缓驶动起来,显然,这辆马车是来接周家父子的。   周元琦看见马车,顿时眼前一亮:“爹,有马车可以搭!”   周泰看也不看马车一眼:“没长腿么?”   周元琦耷拉下脑袋,虽然他体力不错,可是,这扁担上挑的可是他们父子俩的全部家当,分量不轻:“爹,那云州可是有千里之遥,难道我们就走着去吗?”   “走着去,也比坐姓魏的马车去好!”周泰沉声道。   “这马车还有姓呢……”周元琦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把话题引到不正经的地方。   “周元琦!”周泰怒了。   周元琦赶紧把嘴巴闭上,扛起扁担,率先向街道上走去。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底,就是朱雀街,再往前走,就出城了。   半个时辰后,周家父子离开京城南门,度过护城河上的吊桥。   这个日子,没有客商往来,城门前空荡荡的。   一阵西北风呼啸而来,带起片片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往前眺望,只见茫茫一片原野,皆覆盖在白雪之下。   几缕似有若无的车辙从田野中间穿过,代表着那是官道的路径。   “爹,我看要走到驿站还需要一段路程,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城去另外雇一辆马车吧?”周元琦提议道。   周泰眉头深皱,看着眼前这景象,也知道道路有多难走了,周元琦的提议必须认真考虑一下。   “爹,那辆马车,又过来了……”周元琦回头望着桥面上,只见那辆低调奢华的马车正在过桥面,它的轮子特别大,防震效果很好,看起来马车车厢行进平稳,坐在里面肯定很舒服。   不过,周元琦知道,这马车再好,周泰也不会上。   这两天中,周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周元琦虽然没有直接目睹整个过程,但是,从周泰的状态变化中,他隐隐感觉到了不会是小事。   果然,昨天晚上,周泰回来之后,就叫周元琦收拾家当,准备举家搬迁。   “那小弟呢?”周元琦担心地问,“小弟不跟我们一起走吗?他两天都没回来了,他现在在哪里?”   周泰瞥了一眼周元琦,那目光极冷,就好像周元琦不该提到周元瑢这个人一样。   “他不会回来了。”周泰道,“周家也再没有他这号人,以后,你也不要再提起他了。”   “这怎么可以。”周元琦不解,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跟周元瑢越处越融洽,对这个小弟也是越来越佩服,正在兄弟情深之时,周泰忽然对他说,没有这个弟弟了?周元瑢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爹这般生气。   “这个家,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周泰沉着脸。   “你说了算,但是,咱们家主要还是讲理。”周元琦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周泰沉默了很长时间,周元琦至今还记得他站在不断跳动的烛火影子里,那副痛苦的模样。   接着,周泰告诉了周元琦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情。   周元亨死了,是被武王所杀,而周元瑢不仅对他大哥的死不闻不问,还住到了武王府上,一直没有回来。   这说明,周元瑢已经绝情地和他们划清界限。   甚至连杀兄仇人都可以包庇。   “小弟……怎么会这样做。”周元琦不解,不过,他更不解的是,“大哥是武王殿下杀的?武王殿下为什么要杀他?”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上,周泰竟一时梗住,说不出来。   周元琦这回自己推理出来了:“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大哥又搞了反晟复绍的活动,正好被武王殿下撞见,武王殿下再怎么爱惜小弟,那也毕竟是老魏家的人,怎么可能看着大哥谋反呢。”   “周元琦!你别忘了,你也姓周,也是大绍的后裔。”周泰恼火地提醒周元琦,“而且,周元亨可是你亲大哥。”   对这两件事,周元琦没法反驳。   “那我们如今要搬去哪里呢?”周元琦问道。   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要搬家,既然大哥已经被诛杀,那么大哥组织反晟复绍活动的罪证肯定也捏在武王手里了,武王既然查到罪证,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而至今他们老周家还没有被全部抓起来砍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武王要先放他们走。   “云州。”周泰答道。   云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京城中不管发生了什么动荡,都很难影响到云州,而且云州临海,气候温暖湿润,生活环境很好。   只是,周元琦不记得,他们在云州有什么亲戚朋友,过去投奔谁呢?   直到第二天准备离开周宅时,周元琦才知道,原来周泰已经把老宅卖了,交易达成得非常迅速,如今有一笔钱捏在手里,可以提供路费。   至于到了云州以后,落脚的地方,也已经找好了,甚至有一个确定的地址,可以给张妈、刘师傅他们寄信寄东西用。   如此周密的准备,实在不像是匆匆决定离开时的样子。   难道也是武王的安排么?   周元琦的怀疑,在他们离开京城的这一天,得到了证实。   那辆跟随着他们的马车,一路跟着他们,一直驶到城外。   度过护城河上的吊桥之后,它停在了周家父子面前。   有人掀开马车的帘子,披着一身青墨色斗篷走了出来,正是便衣出行的武王。   武王从马车上走下来,来到周泰面前,向他行了一礼,又转过身,冲周元琦打招呼:“二哥。”   “谁是你二哥。”周泰忽然冷冷地说道。   周元琦自然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的,他冲武王一点头,算是答礼,就退到一边去,把空间让给他们两个人说话。   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从桥边传来,周元琦以为他们两人会争执,没想到,竟然没有。   周元琦竖起耳朵,发现几乎都是武王单方面在说,周泰沉着脸,目光望着地下,始终一言不发。   周泰这副模样的时候,周围的气场都会变得肃杀,周元琦从来不敢和这样的周泰说话的。   倒是那魏玄极,毕竟见过大场面,在周泰的黑脸面前,也能继续坚持说下去,实在是好气概。   “……云州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路上也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辆马车上没有标记,不必担心被人关注,马车会把你们拉到下一个驿站。”   “……正值寒冬腊月,风大雪大,在外出行不易,也不好找……”   周元琦听到此处,方才惊觉,原来出城一直到云州,这一路上,武王都已经给他们安排好。   武王有这样的能力,周元琦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周泰竟然接受了武王让他们搬到云州去的安排。   以周泰先前的态度,应该是和武王有不共戴天之仇才对,怎么可能接受他的安排。   周元琦听着有些迷糊,不解地向桥边看去。   只见武王像是谦卑的后辈一般,恭谨地对周泰说着话,周泰看也不看他,依然黑着一张脸。   “周老将军,若是你不喜欢这马车,再换一辆也可以,不过需要等一会,你想要什么样的马车,我叫人去找。”魏玄极十分耐心地请示道,一边说,他一边观察着周泰的神色。   “姓魏的,”周泰终于说话了,语气不善,“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喜欢的不是马车,而是你,只要是你的马车,你安排的客栈,我全都不会住。”   魏玄极垂下目光。   “你不会以为,这样卑躬屈膝一次,我就能忘掉你是怎么残杀元亨的么?”周泰重重地一甩袖子,“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至于我们在路上是冷死饿死,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魏玄极的目光闪烁,他看着周泰大步向荒野走去。   “周元琦,我们走。”周泰命令道。   周元琦挑起扁担,跟上他爹。   看来周泰并没有接受魏玄极的帮助,只是接受了他的提议——离开京城。   虽然周泰脸色很难看,口中也说着和周元瑢不再往来,不要提他,可是,实际行动中,周泰却是考虑着周元瑢的心情,所以才答应离开京城的。   周元琦终于看懂了这中间的曲折。   事已至此,每个人都在克制自己,周家和魏家天然对立的关系,周元亨从事的事情,魏玄极的立场,还有周泰的立场,这些,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调和的,只是因为小弟在朝中做了官,而短暂地出现了融洽的状态。   但那融洽,也只是在漫长的仇恨之间,一现的昙花而已。   眼看着魏玄极又跟了上来。   周元琦停下脚步,将扁担横过来,回身拦住他:“你别再跟过来了,就送到这里吧。”   魏玄极抬起头,望着他:“二哥。”   周元琦心间微动,他想起了那时候在灵渠堤上,魏玄极不知怎么惹怒了周元瑢,周元瑢对他不理不睬,那时候魏玄极就是用这样可怜的眼神望向周元琦,叫一声“二哥”。   二哥能怎么办呢,只能安慰他,会好的。   可是现在不行了,从周元亨的断手仍在周家门口的那一刻开始,魏玄极和他们周家的缘分便尽了。   “叫什么二哥呀,诶,殿下请回吧。”周元琦说着,便转身要走。   “二哥,我真的没有毁坏周元亨的尸体,这里面肯定有误会。”魏玄极说道,“求你跟老将军说说情,这么冷的天,你们上马车走吧,否则,我没办法跟元瑢哥哥交代。”   “这……”周元琦有些头疼,“殿下,你没必要做到这地步,你还是请回吧。”   “二哥!”魏玄极拉住了挂在扁担上的绳索。   正在这时,周元琦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撞开了,他看见周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周泰单手拎起魏玄极的衣襟,举起铁锤那么大的拳头,照着他的脸打了下去。   周元琦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他抬头看时,魏玄极摔在地上,一手撑着雪地,慢慢爬起来。   他的嘴巴被打破了,鲜红的血滴在雪上,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唇,才勉强止住血流。   即便如此,血液依然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周泰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他从后腰取出一把尖刀,双手握住刀柄和刀鞘,“铮”的一声,将尖刀拔出。那是他上战场时必须带在身边的牛角尖刀,锋利无比,刀尖回勾,因而显得格外凶戾。   “想要让我原谅你,不可能,除非你也受一受元亨的苦,”周泰阴沉沉地俯视着地下的魏玄极,“其他虚的不必说,我只相信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然你取了元亨一条命,那就拿同样的东西来还,这才叫诚意。”   “爹。”周元琦叫道。   “周元琦,你要是还把我当爹,你就把嘴巴闭上。”周泰一眼扫过来。   周元琦不吭声了。   他注视着雪地上的青年,慢慢地站起来,青墨色的斗篷随着主人的动作而窸窣展开,上面暗银色的纹录如水波般流动,一看就是昂贵的做工。   他穿的那双鞋,亦是与斗篷相配的质地,踏在雪上,也不会弄湿。   魏玄极一步一步走向周泰,直到站在与他一臂之遥的地方。    第137章 一更   还有两天就到新年了。   周元瑢从坐榻上站起来,将窗户打开,外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石灰色,纷纷扬扬的雪从空中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昨天晚上还能看见月亮。   周元瑢重新坐回榻上,靠近榻上几,一本书摊开在桌面上,他却看不进去。   魏玄极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出去了,像是有很棘手的事情,小小的年纪,一直臭着张脸,虽然作为武王殿下是很有威严,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青少年啊。   算算日子,开平七年,魏玄极也就十七岁,明年十八,周元瑢还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游戏系统里也没写……   不过,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又为什么要去系统里找答案呢,这件事结束了,周元瑢便亲口问他。   这件事……会顺利结束吗?   已经是第三天了。   *   护城河桥头,身披青墨色斗篷的青年一步一步走向身量壮实的老者。   他的步伐坚定,每一步都在雪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他抬起头来,左边脸颊肿起,嘴角破皮,不断有鲜血流出,即便脸上如何狼狈,坚定的眼神却没有变过,他的眉宇依然英挺,眼窝稍稍凹陷,鼻梁挺直,宛如一杆玉尺,不知不觉间,少年人的稚嫩可爱已尽数洗去,如今,这副面貌,已是深受京城百姓爱戴的武王殿下所有。   年轻,英俊,锋芒毕露,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自小就锦衣玉食的长大,所接触到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世间所有天之骄子的名头,都集于一身。   他当有光明的前途,贵重的名誉,往后有很大的机会成为这片广袤土地的统治者。   可是现在,他却主动走向周泰手中的刀。   这样的冲击,即便是心中充满仇恨的周泰,也能感受到,他看着魏玄极走过来,明明对方手中什么也没有,胸膛前毫无防备,直冲着他的武器而来,他握着牛角所制的尖刀护柄时,本来稳定的手掌,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魏玄极!”周泰沉声叫道。   青年稍稍停顿,却没有停下,他目光沉着,注视着周泰,继续向他走来,一臂的距离,缩短到半臂距离,直到他的胸痛抵上刀尖,再往前一步,他的心脏就会被贯穿,他所拥有的一切光明都会到此结束,结束在开平七年的最后三天。   “魏玄极,你给我站着!”周泰恼火起来。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他在威胁魏玄极,可是现在的情景,却反倒是他被威胁了,他拿着他最熟悉的那把尖刀,却像拿着一只烫手的烙铁。   魏玄极站住了,他有些困惑地看向周泰,仿佛在疑惑为什么周泰还不动手。   周泰的心情有些暴躁,他也奇怪为什么他还不动手,周元亨的手臂扔在周家门口的那天早上,他感到自己血液凝固了,等到它再次开始流动的时候,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仇恨就是添在血液中的柴草,无时无刻不催动着焚心之火,他要杀了魏玄极,然后再把他的手臂割下来,供在周元亨的坟前,安抚他的魂灵。   那一天,他的决心那般坚定,可是到了复仇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迟疑了。   周泰对这样的自己非常恼火,他早不是什么容易受到情绪影响的年轻人了,在战场上驰骋多年,见惯生死,砍敌人脑袋就像切菜瓜一样利索,从来没有说对着一个人下不去手的情况。   但是现在,他下不去手了。   他没办法不代入魏玄极去想,如果他是魏玄极,他一定不会这样坐以待毙,甚至,他都不会蠢到来照顾一个刺客的家属,还把他们送到城门外,给他们安排马车逃走,皇太子的身份何其尊贵,前途何其广大,为何要折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大雪天里?!   周泰不懂,他见了太多官场上争名夺利的事情,为了自己官位能上升一阶,不惜做出卑鄙无耻的事情,只要能踩着别人的身体上位,不介意把无辜的人推进泥坑。   眼前的青年却不同,周泰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他明明已经站在了顶峰,再往上一步,就是皇位,没有人不想去的权力巅峰,可是现在,他却想自己找死。   是诡计吗?   周泰眯起眼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庞,魏玄极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甚至都没有看一眼他手里拿的刀。   是自信吗?   自信他不会出手,不会为了自己儿子的惨死复仇?谁能有这样的自信,对着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产生这样的自信,无异于自寻死路!   周泰看不懂,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如果就这样杀了魏玄极,他一定会被这个问题困扰一辈子,所以,在动手之前,他要问个明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我这把刀,和一般的刀不一样,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就这样撞上来。”   “这把刀捅进人身体里,要想再**,就必须钩下来一片血肉,也有可能是骨头,如果捅进人的胸膛里,那带出来的就是心脏。”   周泰详细地向魏玄极解释了一番他这把刀的厉害之处,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他希望魏玄极真正意识到,往这把刀上撞,绝对没有生路,他这样做,不能抱有任何侥幸。   周泰不希望眼前的青年糊里糊涂地死,他希望他清楚每一个选择的后果,只有这样,他的选择才是值得尊敬的。   魏玄极听到周泰话,低头看了一眼那把抵在他胸口的刀,接着,他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吗,怪不得刚才看见这把刀的形状有些奇怪。”   周泰愣了一下。   “你不躲开?”他的声音压抑而低沉。   “我躲开,你会上车么?”魏玄极反问回来。   “这两件事有关系么?”周泰不能理解,“你躲不躲开,我都不会坐你的车。”   “可是你说,如果我把命给你,你就原谅我,”魏玄极道,“一个无冤无仇的人提供的马车,总可以坐一坐吧?”   “你就是为了让我坐马车?”周泰更加费解了。   “你答应我的。”魏玄极平静地说道。   “这简直太荒谬了,我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周泰说道,他这个问题,还不如不问,看起来这个武王殿下也不如传闻中的聪明,根本就是一个死脑筋的笨蛋。   “不管你接不接受,你提了条件,我答应条件,老将军应该不是会出尔反尔的人吧。”魏玄极伸出手,握住刀身。   “你干什么??”周泰发觉手中的刀柄往前一送,顿时浑身的血液都变凉了,这个疯子,竟然真的想死,他看见刀尖再次抵在了魏玄极胸口上,再往前进一点,就真扎进去了。   他看见血从魏玄极指缝间流出来,刀锋何其锋利,这小子是连手指也不想要了。   也是,他连命都不想要了,何况是手指。   “爹,大哥已经死了,”周元琦忽然在后面说道,“你杀了他,小弟会伤心的!”   周泰闻言,手臂顿时一僵。   “而且,魏玄极根本就不是那种会杀人分尸,还把断手扔到咱们家门前的人!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是有人故意挑拨!”周元琦毕生的巅峰智商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了,“幕后主使的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挑拨你和魏玄极的关系?魏玄极死了谁能获得最大好处?杀了大哥的人真的只有魏玄极一个吗?”   一连串的发问,回荡在周泰耳边,令他心魂俱震。   一些疑点,一直潜藏在周泰心中,只是他被仇恨和痛失亲生儿子的痛苦蒙蔽了双眼,看不到那些可疑的地方。   现在想来,以魏玄极对周元瑢的感情,他不应当去做那亲手杀死周元瑢大哥的事,更不会把周元亨的手臂切下来丢在周家门口耀武扬威。   魏玄极杀周元亨,这是他自己承认的事,没什么好质疑,但当时是什么情况,魏玄极又为什么选择杀周元亨,而不是把他抓回宫中审问,这些都令人不解。   周泰心中,本来坚如磐石的仇恨,此时却悄悄地移动了,他再次抬眼望向魏玄极。   青年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定定地凝视着他。   “好吧,”周泰说道,“既然你想用命来换我的原谅,我原谅你。”   说罢,他将刀尖往前一送,半截刀身没入魏玄极的胸膛。   “爹——!!”周元琦惊叫道。   他看着周泰退开一步,看着魏玄极低下头,似乎有些诧异,他的手慢慢从刀刃上松开,身子向下倒去。   “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啊!”周元琦情绪激动地摔下扁担,冲到魏玄极面前,将他扶住了,他低头看向魏玄极胸口的伤,半截刀锋露在外面,闪着寒光,血液开始渗出来,沿着放血槽往外流,青墨色的衣衫上看不出血迹,他是特地挑了这样一件衣服来吗,周元琦脑中充满了乱七八糟的头绪。   “少废话了,拿上扁担,上车!”周泰始终沉着脸,径自去前面路上捡起周元琦扔下的扁担,迅速地抬上车。   这时,城门边的守卫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已经开始指指点点,向护城河桥板上走来。   周元琦无奈,只能放下魏玄极,他看见青年意识仍在,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嘴里却说不出来一句话,周元琦感到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他捏了一下魏玄极的手:“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你再坚持一下,小弟还在等你。”   说罢,周元琦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马车,扬起长鞭,抽打在高大的黑色骏马身上,骏马嘶鸣一声,拉着马车迅速驶进雪原之中。   城门守卫们冲到桥头,马车已经跑远了,守卫头领向地上躺着的人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武王殿下!”   “武王殿下您怎么了?您撑住啊!”   “快,快叫人来,快叫车来,赶快送武王殿下回城。”   有人拉来了板车,有人大叫郎中,有人拿出祖传的疗伤药,守卫们围着魏玄极团团转,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守卫头领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叫手下去追方才坐马车逃走的那两个人,虽然他没看清楚,但是可以确定,武王殿下刚才在跟他们说话,说着说着,那两人便坐马车走了,只剩下遇刺的武王倒在雪地里。   这周围又没有第四个人,行刺之事,肯定是那两个人干的。   “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我拿住!”守卫头领急道,“若是拿不住,今天咱们的项上人头都别想要了!”   “快,快追!”其他守卫也急起来。   “慢着。”忽然间,一个声音从地上响起来。   “什么慢着啊,你是头还是我是头!”守卫头领大为光火,本来巡逻的时候天降一个大锅就很来气,竟然还有不长眼的手下胆敢在这个时候跟他唱反调!   其他守卫却都不说话了,还有直冲守卫头领挤眉弄眼的。   守卫头领忽然意识到不对,他低头看去,只见“身受重伤”的武王正一脸淡定地看着他。   守卫头领:??   “殿下……您,您还能说话?”守卫头领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魏玄极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胸口扎着的刀。   其他人也跟着他的目光,盯向那把刀。   这不应该是能说话的样子。   “扶我起来。”魏玄极又说话了。   “好……好。”守卫头领连忙招呼两个稳当的手下,一起小心地将魏玄极扶起来。   魏玄极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插着的刀,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但是说话却不妨碍:“送我回府。还有,今日之事,不必传扬,我这是自己不小心扎到的。”   “可是,那两个刺客——”   魏玄极摇了摇头:“他们不是刺客,是你看错了。”   “这……”   魏玄极被守卫头领搞得有点不耐烦:“到底你是头还是我是头。”   “您是,您是。”守卫头领一连声说道,周围的守卫都笑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魏玄极是在学他说话,守卫头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子,这别说,还挺尴尬的。   城门守卫们扒下自己的大棉袄,垫在小推车上,合力将魏玄极抱起来,放在小推车里。   守卫头领叫那两个稳当的手下推车,他从旁护送,急速送回武王府。   众人心里都揪着,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好说话的贵人,明明自己受伤那么重,还会跟他们这些守城门的卫兵说笑话,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妙,让他们对武王殿下的好感度一下子飙升起来。   “这么好的武王殿下,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不会有事的,你看武王殿下身受重伤,一般人都昏迷不醒了,他还能谈笑自若,说明他一定有天神护佑!”   “对对,武王殿下一定有老天爷保佑,否则他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做出这么些功业呢。”   城门前,原地执勤的守卫们目送着小推车护送队离去,一边热烈地议论着。   城门口这种交通要塞,消息集散地,一旦产生了什么新的八卦,就一定会在几天内传播到全城都知道。   于是,武王殿下本人就是神仙再世,和雪地里冒出来的妖怪大战三百回合,被妖怪扎了几刀,依然能够重伤不倒、跟人言笑晏晏的离奇剧情,很快就合并到了北征荒寒野、千里取首级的传奇故事里,一并在京城各大茶楼酒馆传播起来。   当然,魏玄极不是神仙,他也没有被人当胸扎一刀也能谈笑自若的本事。   问题就出在周泰那柄牛角尖刀里。    第138章 二更   周元瑢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魏玄极竟然是被人抬回来的。   明明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健步如飞,脸颊上泛着健康的血色,同他打招呼的时候,左边嘴角的小酒窝格外可爱。   可是现在,他却被七八个侍从抬着一辆简陋的木板车,身下垫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破棉袄,就这样死气沉沉地抬进了寝殿之中。   周元瑢顾不得什么禁足约定了,他走出暖阁,跟着这帮人一起进入卧房,指挥他们小心地把魏玄极放在床榻上。   “快去找张太医。”周元瑢吩咐道。   侍从们互视一眼,主子重伤期间,好像武王府里最大的就是周大夫了,听周大夫的肯定没错:“是!”   “弹剑呢?”   弹剑上前一步:“属下在。”   周元瑢的声音冷下来:“你怎么保护你们家主子的?他怎么会弄成这样??”   弹剑迟疑了一下,答道:“殿下不让我跟着去。”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敢情是魏玄极自己找死,好吧,那确实也怪不到弹剑。   “你先下去吧,一个侍从去请张太医,我不放心,你也跟着去。”周元瑢吩咐道。   “是。”弹剑领命而去。   房中只剩下周元瑢和魏玄极两人。   周元瑢几乎不敢仔细去看魏玄极胸口上的伤,他感到自己心上也像是被开了一个大洞一样,他宁可这伤是伤在自己身上,他还不会有这样心疼难过。   床上的青年面色惨白,闭着眼睛,睫毛低垂着,看不到那双如墨玉般的眼睛,按照魏玄极的脾性,他受了伤,肯定会委屈巴巴地蹭到周元瑢面前,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对他讲自己很疼,元瑢哥哥给揉揉。   可是现在,青年明明伤得更重,英俊的脸庞都被人打肿了半边,嘴角也破了一块,唇间有凝固的血渍,还不知道是嘴巴里破了流出的血,还是脏腑受伤吐的血,明明看起来更惨了,他却不肯睁开眼睛,委屈地向周元瑢诉说那个可恨的罪魁祸首下手多么狠。   “玄极……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周元瑢轻声问,他的声音在打颤,他自己却没有觉察到,只是在撩起魏玄极脸颊上垂落的碎发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连一缕头发都捉不住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胜过魏玄极?魏玄极的武力值没有人比周元瑢更清楚,能把他打成这样的,只有一个人。   周元瑢的目光移向他胸口上那把牛角尖刀。   他咬住了自己的手。   那把刀……是周泰的。   他没见周泰用过,可是,周泰每天都会擦拭它,就像对待自己的老友一般,周元瑢不喜欢那把刀的形状,因为它的尖端有一道凶戾无比的回钩,侧面还有放血槽,这般张牙舞爪的形状,分明就是在说,它是一柄出手就要人性命的凶器。   周泰不是一个轻易表露情绪的人,可是,在看到周元瑢面露厌恶之色时,他却为自己的“老友”辩驳起来。   “你不要看它表面上凶,其实它很聪明,会辨明谁是该杀的敌人,谁是迫不得已刀剑相向的朋友。”   “朋友?”周元瑢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对朋友出刀?”   “有时候,出于一些不得不如此的缘故,是会对朋友出刀的,”周泰笑着,笑容中却带着沧桑和无奈,“但是又不希望他们死,这件老伙伴,就会来帮我的忙了。”   周元瑢迷惑不解,想来这刀这样凶悍,哪个朋友能在它刀下逃得性命?倒不如换上普通的匕首,存活率还高一点。   现在,这柄牛角尖刀,就插在魏玄极的胸口,心脏之上的位置,魏玄极的一只手始终扶着那个位置,他的手上满是血,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手。   是因为太疼了吗,还是,知道这刀不能**,一旦**,他就会死。   是的,魏玄极还没死,周元瑢为他拨去脸上的碎发时,感觉到他轻轻的呼吸,划过他的手心,就像被微风吹起的羽毛一样轻微,随时都会消失无痕。   一想到这羽毛一样轻微的呼吸,在两个时辰以前,还是温热的、深长的、健康无比的气息,那个时候的魏玄极还能好好地跟他说话——也许是最后一次好好地跟他说话了——周元瑢便感到心如刀绞。   他不得不咬住自己的手,克制住快要从喉咙里流出来的痛苦,时刻提醒自己,太医还没来,你不能先自己崩溃了,你还要照顾人……   不知不觉间,眼泪流满脸庞,泪水顺着手背侧面流下去,一直流进袖管里。   你明明答应我,不会以伤害自己为代价。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牺牲自己。   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信任的么?   热泪“啪嗒”掉在木制的床沿上,发出一声轻响。   与此同时,青年低垂的睫毛抖了抖,向上抬起。   乌黑的眼瞳露出来,直视上方,之后缓缓转动,落在床边。   “元瑢哥哥。”魏玄极轻声叫道。   他抬起垂在床边的那只手,去碰周元瑢的手臂,一直向上来到他的脸庞边,替他抹掉脸上的泪。   “不要哭,我没事。”魏玄极说着,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胸口的刀,他的眉头因为疼痛皱了起来,手上的力气却没有减少。   周元瑢意识到,他要把那柄刀**。   “不要,不要动它!”周元瑢赶忙扑上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魏玄极握住刀柄,将刀拔了出来。   “不要——”周元瑢扑了个空,双手握住魏玄极胸前的衣服,那里空落落的,只有被鲜血浸的湿透的布料,摸起来还是热乎乎的。   大约是周元瑢叫得太撕心裂肺,魏玄极举着刀,有些怔住,接着,他意识到,周元瑢并不知道这把刀里的关窍,就像他之前以为的那样。   周元瑢双手紧紧攥住魏玄极胸口的衣服,指节用力到发白,他的头低垂下去,只露出半截雪白的脖子和不断发抖的肩膀,魏玄极看到他额头侧面的青色血管清晰地凸起。   他突然有些害怕。   “当啷”一声,牛角尖刀掉在地上。   魏玄极抓住紧紧按在自己心口上的双手,从床上半坐起来,将床边不断发抖的人拥进怀中。   “元瑢哥哥,我没事,周老将军的刀,是可以收起来的,我只是演——”   魏玄极说到一半,感到胸口闷疼,怀里的人从他手臂间挣脱出来,将他推倒在床上。   “嘶……”魏玄极重新捂住了胸口。   周元瑢撑着床沿坐起来,他反手抹了一把脸,冷冷地俯视着床上的魏玄极,然后目光移动,看向地上的刀。   牛角尖刀的形状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刀尖那部分不见了,仿佛被拦腰截断,只有一个平平的断面,连接着放血槽。   周元瑢疑惑地弯下腰,捡起牛角刀,断面上仍然沾着魏玄极的血,看着十分骇人,但是并不致命,周元瑢发现刀柄部分有一个扳起来的开关,他试着去把那个开关按回去,手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按在开关上的拇指不停颤抖。   旁边伸过一只宽薄有力的手,握住刀柄,从周元瑢手中拿开,对着空中按下刀柄上的开关。   那个可怕地回钩从刀身中弹了出来。   魏玄极又用拇指拨起刀柄上的开关,回钩利落地收回去。   现在,一切真相大白了。   周泰最后捅的那一刀,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谋划好的行动。   表面上他是想要魏玄极的命,实际上却是放了他一马。   魏玄极演示完牛角刀的机关,将这件凶器放到了床的里侧,再从床上坐起来,看向周元瑢。   “元瑢哥哥,你没事吧。”魏玄极小声问道。   周元瑢的脸色白得可怕,他的眼眶仍然是红的,刚才情绪过于激动,让他到现在还在发抖。   “对不起,我不应该吓你的。”魏玄极撑着床边坐起来,姿势的变换让他牵扯到伤处,他不由得呲牙咧嘴起来。   周元瑢的目光移向他,看着他坐稳了,方才说道:“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能说了吗?”   魏玄极头皮发麻,好不容易过了周泰那一关,现在,要过元瑢哥哥这一关了。   太快了,这让他有些窒息,本来还想装重伤,装可怜,把这一节蒙混过去。   可是却在看到元瑢哥哥那么伤心的时候,忍不住把自己暴露了。   “可以了……但是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真的伤得挺重,这里是真的,这里也是真的。”魏玄极委屈地揉着脸,又低头看了看胸口,“这都是我的血,实打实流了这么多血,我现在有点头晕,元瑢哥哥,你刚才推我那一下,也很疼……”   周元瑢抬眼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瞳里却没有往日的温柔和疼惜,他的眼神很冷,很暗,让魏玄极害怕。   “三天已经到了,我给你的信任,也到此为止,”周元瑢道,“既然你还没死,还能说话,那就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这一次是逃不过去了。   魏玄极垂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该从何说起。   “我……”他脑子一乱,先将最不该说的说了,“我杀了周元亨。”   “……”周元瑢眉梢微微扬起,“就是那一天?”   魏玄极不敢抬头看周元瑢,只能继续加快速度为自己辩解:“对,就是那一天,我本来不想杀他,当时郊外小树林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然后……”   魏玄极将过程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自己的无奈和周元亨的得寸进尺,只是,这话被他这个凶手说出来,怎么听都没理。   周元瑢未予置评。   魏玄极有些焦虑,他想解释,但是这件事好像被他越描越黑,他心里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他偷偷抬眼瞟了一眼周元瑢,发现周元瑢没什么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恼火。   “然后呢,第二天发生了什么,我爹为什么会知道?”周元瑢问道。   魏玄极老老实实地告诉周元瑢,从第二天开始到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包括周泰怎么吓唬他要把他捅死,但是他仍旧迎难而上,一定要让老将军坐上最好的马车。   这整个过程明明充满了英勇就义的悲壮,当时的气氛也是非常的沉重,不知道为什么,从魏玄极这个当事人口中讲出来,就没有那个味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没有讲到让周元瑢心疼的地步,这样一来,元瑢哥哥可能就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听完全部之后,周元瑢仍是沉默。   魏玄极垂着脑袋,绞着手指,挣扎着解释:“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老将军和二哥坐上马车以后,可以一路舒舒服服地坐到云州,虽然有千里之遥,但是各个驿站我都打过招呼了,他们在吃饭睡觉上不会有任何问题,到了云州以后,那宅子也是坐山观海,条件很不错,只比京城好,不比京城差。”   他说罢,抬眼偷偷看周元瑢:“这样,元瑢哥哥应该放心了吧,马上要过年,等年后我把这案子结了,到时就算宫中想迁怒于周家,也找不到人了,如今国家初定,对地方州府的控制力还没有那样强,只要逃出京畿要害,便没有后顾之忧。”   周元瑢一直垂目听他讲,这时方才“嗯”了一声。   这样冷淡的态度,让魏玄极有些失望,他张开手掌,看着手中黏糊糊的血迹:“我……真的流了很多血,被打的时候也真的很疼,周元亨在我面前断气的时候,他在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笑,后来……”   魏玄极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在他说着这些混乱的话的时候,周元瑢抬起了头,目光凝在他脸上。   “后来他死了,再后来,我见到了周老将军,今天早上,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我在想,周老将军怎么可能原谅我,根本不可能,他不杀了我都是奇迹,”魏玄极顿了顿,“可是,我又想,或许周老将军会原谅我呢,或许他会发现,我这么做的难处,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去了城门外。”   “见到他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周老将军根本不可能原谅我,谁会站在杀子仇人那边考虑呢,他拔出刀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想,果然还是这样,没有一点侥幸。”   魏玄极感到自己脸上有些热,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继续说下去。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我……第一次产生和亲人在一起的感觉时,就是在周家,周老将军虽然表面上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喜欢我的,是喜欢晚辈那样的喜欢,二哥也是喜欢我的,不,应该说,二哥偏心我,他会偷偷过来告诉我,别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我杀了他们的亲人,杀了就是杀了,没有理由可以狡辩,是我杀的,尸体是别人带走的又怎么样,我再也没有可能获得第二个家人了,从我一出生起,就注定是孤家寡人。”   魏玄极感觉很丢人,他好像把事情搞砸了,一切都没有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反而朝着最坏的预期坠落,而他束手无策,只能像个无能且失败的人那样哭诉自己多么难过。   “对不起,元瑢哥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我没有稳妥地处理一切,我骗了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办法挽回了,周老将军不会再回来,周元亨也不能复生……”魏玄极在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像个小孩那样哭了起来,“我只是强行留下了你,我弄丢了你的所有家人,你会恨我吧……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你。”   温凉的手指抚上魏玄极肿起来的脸颊,小心地绕过他破掉的嘴角,轻轻捧起他的脸。   清丽无畴的容颜在朦胧的世界里无限放大,魏玄极几乎能看清他每根睫毛之间的距离,和眼瞳间流转的水光。   柔软的触觉覆上来,周遭霎时间寂静如空。    第139章 一更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魏玄极的大脑终于能够思考了。   刚才……   唇上那种轻软的触感,是,元瑢哥哥在亲他。   不是像哄小孩子那样亲,而是像情人那样地亲吻。   他的眼泪一下就止住了,心里的难过全都烟消云散,这么多天的磨难和委屈,“嘭”的一下消失了,只剩下逐渐鼓胀起来的狂喜,让他轻飘飘地,像飞在天上一样。   他看到元瑢哥哥的脸庞,离他那样近,为了他担心而流过眼泪的眼睛,仍是微微泛红,令他格外心动。   他想亲一亲那双眼睛,想亲一亲疏淡的眉头,还有薄而挺直的鼻梁,一直到白玉似的鼻尖。   但是还有什么能比亲吻他的嘴唇更令他快乐的呢?   周元瑢见魏玄极不再哭了,便打算起身,魏玄极却按住了他的手,无师自通地吮吸起他下唇。山与~息~督~迦。   周元瑢的脸颊开始燃烧,本来苍白的皮肤下面涌起片片潮红。   “唔……”他刚刚发出一个单音,魏玄极便趁虚而入,深入到他难以料想的程度,周元瑢惊愕地睁大眼睛,水汽氤氲之间,他看见青年的眉峰里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   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它太小了,只有距离到无限近才能看到,就像小熊厚实的棕毛中一块小小的胎记。   周元瑢胡思乱想的意识在一片炙热沸腾的水中浮浮沉沉,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抵上床榻,那上面还有魏玄极的温度,魏玄极将他放在枕头上,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等一下。”周元瑢迷惑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魏玄极腰带解到一半,又俯身来吻他,他的呼吸那么热,手掌也是,周元瑢又被他弄得晕晕乎乎。   等他脱掉外衣,露出里面流满血的银色护甲时,周元瑢彻底清醒过来了。   “等等,你、你先下来。”周元瑢推了推他。   魏玄极看起来已经失去了理智,完全听不进去周元瑢在说什么,他双手拉住护甲的系带,胡乱地拉扯着。   “马上就好了。”魏玄极梗着脖子使劲地拽开护甲,甩在地上,他浸透了血的白色中衣完全露出来,更可怕的是,伤口还在往外流血。   周元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晃过一个念头,年轻人身体就是好,流了这么多血竟然还想着干这个。   下一刻,魏玄极一头栽倒在周元瑢怀里。   *   张太医来到武王寝殿时,武王正端庄地躺在床上,上身缠着止血布带,一共两条,一条缠在胸口,一条缠在左腰的旧伤处,几乎把他整个上身都遮了起来。   周元瑢坐在床边,面上微微泛着红,他见张太医前来,便起身行礼。   张太医还礼,带着药箱来到床前,大致一看魏玄极身上的布带,道:“这止血带缠的不错,是有郎中来过了吗?”   “是我缠的。”周元瑢道,“手法生疏,怕止不住血,就多缠了几圈。”   “嗯,伤口在哪里,打开让我看看。”张太医道。   他看着这阵势,以为有很多伤口,正严阵以待,准备逐个处理。   结果周元瑢只剪开了胸口那块止血带,给张太医看伤口。   张太医仔细查看了一番,道:“这伤处委实凶险,幸好切口不深,否则伤到心脏,药石无医啊。还有别处伤口吗?”   “没了。”   张太医捋了捋胡须:“那止血带缠得委实多了些。”   周元瑢却并没有因此放下心,他依然眉头紧皱:“伤口确实不致命,但是他一路回来,折腾了几回,流了很多血,中间……情绪激动的时候,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张太医听闻,又仔细诊过脉搏,翻着魏玄极的眼皮看了看,给他开了几副补血补气的药方,并叮嘱周元瑢,这些日子切不可让人下床,也不可以让他情绪激动,总之,过年期间就好好养着,不要折腾,一切公事等到年后再说。   “这……元日的时候,皇上要去大相国寺上香,过年期间还有许多招待四方来使的活动,武王恐怕都不能缺席,能否请太医向皇上禀明伤情。”周元瑢道。   “这自然是可以,不过,伤情怎么说呢?”张太医问。   这确实是件棘手的事情,如果要禀明伤情,不可避免地就要说到受伤原因,就算张太医不说,皇上也会去查。   “就说……”周元瑢思量道,“是追查刺客时,被刺客暗器所伤。”   “我知道了。”张太医点点头。   “伤口一共有两处,”周元瑢把手虚放在魏玄极左腰间,“这里还有一处匕首刺伤,被护甲防住了,但是也有流血。”   张太医“咦”了一声,为了确保对伤情的掌握,他请周元瑢把左腰间的止血布带也打开,检查了一番伤口。   “殿下这两处伤新旧不同,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碍,我便模糊处理,只说是追查刺客期间受的伤。”张太医毕竟经常处理这些问题,自己心中也有分寸。   周元瑢点点头,谢过张太医,将他送到寝殿门前,叫侍从护送张太医回去,又把药方交给弹剑,让他吩咐人抓药煎药。   安顿好这些后,周元瑢便回到寝殿内,坐在床边,看着魏玄极安然熟睡的样子发呆。   明明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乖,为什么醒着的时候,就那么……能折腾呢。   周元瑢脸上不禁又热起来。   刚才突然发生的事情,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哪里不对。   魏玄极为什么要压在他身上?   他们两个的位置不应该是这样啊。   明明上一刻,魏玄极还哭得那么可怜兮兮,说出来的话让人不忍心听下去,只想好好地安慰他。   下一刻,魏玄极就压在他身上解腰带了。   这像话吗?   *   一个时辰后,厨房来人问,是否把煎好的药呈上来,还是再等一等。   “再等等吧。”周元瑢见魏玄极还没醒,便吩咐道。   话音方落,魏玄极便闷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等一下,端药来吧。”周元瑢连忙叫住厨房的人。   “是。”那人奉命而去。   屋内一阵寂静,只有熏香缕缕,自镀金熏笼中涌出。   周元瑢端坐在床边,看着魏玄极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来转去,人就是不醒。   “玄极,刚才张太医来过了,”周元瑢就当他醒了,“他说你的伤不算致命,但是失血过多,必须好好休养,这过年期间,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在床上呆着,每天要喝三种补药,早中晚各一种,还要配合药膳一起调理,我已经把药方交给弹剑……”   “什么?”魏玄极睁开了眼睛,神情间依然有些倦色,他暂时忘记了尴尬,把脑袋转过来,惊疑地望向周元瑢,“可是我还得去宫里汇报案情进展。”   “等到过完年再说。”   “那元日的上香呢?”   “也不去了,我已经请张太医向皇上禀明你的伤情,你是在追捕刺客的过程中受伤,皇上不会责怪你。”周元瑢道。   “可是——”魏玄极动了动身子,向从床上起来。   周元瑢按住他的肩膀,道:“这半个月都不能下床,谨遵医嘱。”   “什么?”魏玄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塌下来的消息,让他在床上呆半个月,还不如把他关在牢子里,至少牢子里可以自由地晨练,一听到这个消息,魏玄极挣扎的幅度就更大了,“我这都是演的,我真没事——”   “演你个大头鬼,”周元瑢忍不住骂道,他从床脚取出沾满血的中衣和护甲,“这些血也是你演的?你怎么那么能演呢?”   魏玄极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辩驳:“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在战场上,血流一地也是经常的事……”   “周大夫,殿下,药来了。”一名侍从站在门帘后禀报。   魏玄极还没说话,周元瑢便道:“拿进来吧。”   侍从听话地把热气腾腾的药碗按照周元瑢的指示放在床沿上,然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魏玄极全程盯着那侍从出去,奇道:“元瑢哥哥,我的侍从好像很听你的话啊。”   “啊?是吗?”周元瑢端起药碗,用勺子搅拌两下,放在嘴边吹了吹,试了试温度,不由得皱起眉来。   “这药好像很难喝。”魏玄极直率地指出。   “难喝不难喝的,你都得喝。”周元瑢把药碗放在床沿上,伸手拿过一个软垫,放在床头,扶着魏玄极起来,靠在软垫上,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把他身上受伤处裹住,只露出脖子和手,“好了,来吧,张嘴。”   魏玄极望着周元瑢,没有再反抗,乖乖地张开嘴巴。   周元瑢将药喂到他嘴边,他便一边盯着周元瑢看,一边把勺子吞进去。   一股辛辣刺激的苦味直冲囟门,魏玄极不由得皱起了脸。   周元瑢看着,笑了起来。   这样一勺一勺喂了半晌的药,魏玄极一直盯着周元瑢看,脸上的表情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周元瑢见碗底只剩下些药渣,便将碗放下,勺子放在碗中,发出一声瓷器相击的脆响。   他抬头时,发现魏玄极还在看他。   周元瑢脸上微有些发热:“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走。”   “药太辣了,”魏玄极皱了一下眉头,“看着你,便觉得嘴巴里有些甜味,能缓和些。”   “我看你嘴巴是挺甜的。”周元瑢起身来,扶住他的后背和肩膀,“躺下来,还是再坐一会儿?”   “元瑢哥哥。”魏玄极将脸贴上周元瑢的手臂,“你陪着我,躺在床上也没有那么难忍了,你真的不走吗?”   “我还能走到哪儿去。”周元瑢无奈道,“你不是把我家都弄没了吗。”   “……”魏玄极顿时耷拉下来。   “除了赖在你家里,也没有别处可以去了。”周元瑢把后半句说完。   魏玄极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周元瑢,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元瑢哥哥,你……不怪我吗?”   周元瑢叹了口气:“不怪你。”   这件事,本来应该由他来处理的,他都没有办法,何况是魏玄极。   从魏玄极口中听到周元亨的种种作死举动之后,周元瑢只能说,他活该。   他对周元亨一点同情都没有。   “你还记得么,你第一次在梦中见到我的时候。”周元瑢说道。   魏玄极当然记得,那一晚,是他人生之中重要的转折点,他的仙人从天上来到了他身边,从那之后,每一天都陪伴着他。   “那时候你杀了行刑台上的军官,”周元瑢回忆道,“你很害怕,抱着我哭,说你杀了人。”   魏玄极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后来死在他手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便没有那样强烈的感觉了。   “我那时候对你说的话,现在也有效,如果对方先对你出手,想杀你,你为了活命反抗,也只是正当防卫。”周元瑢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魏玄极左边腰侧,“是他先威胁你,对你出刀,那么,他被你杀死,也是他咎由自取。”   魏玄极怔住,周元瑢确实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差点忘记了,周元瑢并不是一味讲求忍让的人。   “而且你和他天然立场对立,他又刺杀皇帝在前,这种情况下,他还要挑衅你,你不对他留手是对的。”周元瑢道。   魏玄极感觉自己心里最忐忑的一角被抚平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周元瑢理解他,那么其他人怎么说,都无所谓了。   “元瑢哥哥,”魏玄极一手捂着伤处,一手撑在床边,倾身过来,“我好快乐。”   周元瑢扶住他的胳膊,正要问他想要什么,脸上便被魏玄极亲了一下:“你……”   魏玄极凑在周元瑢近前,神采奕奕地说道:“元瑢哥哥,我好快乐,我还想亲亲。”   说完,魏玄极便盯着周元瑢的嘴唇看,还要主动凑过来。   这孩子怎么这么直接,周元瑢简直无奈,早知道他就不用那种方式安慰他了……   可是,看着他哭得那么厉害,又忍不住心疼,想到这些天他的经历,也知道三言两语不可能安抚得住。   没有办法,一冲动就……不过确实有效,就是上瘾。   周元瑢飞快地亲了一下魏玄极的嘴唇,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撤开,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他茫然的目光中,将靠垫放下:“好了,躺下休息吧。”   “可是……”魏玄极呆呆地望着周元瑢,脸上又是一阵泛红,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没再说什么,乖乖地躺回去了。   周元瑢收拾了碗,交给侍从。   回来时又看见魏玄极坐了起来。   魏玄极一脸紧张地说道:“元瑢哥哥,我差点忘了,我必须现在去宫里一趟。”   “什么?”周元瑢皱眉,“不是说了不能下床吗?”   魏玄极刚才享受着神仙一般的服务,整个人飘飘欲仙,完全把正事忘到了脑后。   直到周元瑢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他的理智才恢复。   调查刺客团伙的案子,已经有了结果,现在,必须尽快上报皇上。   他已经拿到金满堂窝藏反贼的实打实的证据,金满堂那边肯定也知道了,金满堂采取的策略是煽动周泰来和他对着干,打他的软肋,他便偷偷暗度陈仓,把周泰和周元琦送走。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上报。   必须在大皇子反应过来之前,将所有证据上报给皇上、杨太师。   魏玄极忍耐了这么多,受了这么多罪,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刻。   刺杀皇帝,勾结反贼,不管是谁做的,都是弥天大罪。   大皇子如今被贬为庶人,禁足冷宫,没有尊贵的身份为他挡在前面,他若是获罪,必将被处以极刑。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魏玄极向窗外看去。   日头还未西斜,是午后。   他松了口气,道:“入夜时分再去。”   “去宫里做什么?”周元瑢问道。   魏玄极将他准备做的事,他顾虑的事,以及后续的安排都说了一遍。   周元瑢明白了,这件事还必须今天晚上进宫呈递御前。   现在,太早了些,周泰他们还没走远,很容易被抓回来。   明天,元日的活动就要开始准备了,皇上京城各部都忙起来,即便看到魏玄极呈上的调查结果,也会先就近调查金满堂和大皇子,那样一来,等他们查到周家的时候,周泰也走远了。   今天晚上,就是最合适的时机,不早不晚。   可是夜里风冷,张太医叮嘱魏玄极不能下床,更别说去那冷风里吹着。   “只是我身边没有能托付这样重要的奏书的人,要么身份不够,要么信不过,杨太师又不愿沾手。”魏玄极头疼道。   周元瑢略一思忖:“我可以去。”   “什么??”魏玄极想也不想,便急速说道,“不行!”    第140章 二更   让周元瑢去送奏书,无异于送羊进虎口。   魏玄极现在只想把周元瑢藏在自己寝殿里,必要的时候,他还会把周元瑢藏到地窖密室里,总之,让周元瑢接近开平帝,那是不可能的。   关键还是送这样一份要命的东西。   “元瑢哥哥,我宁可自己去送,也不可能让你去送。”魏玄极斩钉截铁道,“你知道这奏书上写着什么?”   “虽然没看,不过大概能猜到。”周元瑢道,“写着刺客首领是周元亨,对不对?”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提出这种荒谬的办法!”魏玄极有些生气了。   “就因为刺客首领是周元亨,才要我去送。”周元瑢从容地说道,“我留下来,势必就要面对周氏余孽的身份,洗脱连坐之罪的最好办法,就是大义灭亲。”   魏玄极一愣,他不是没想过这个法子,只是,一想到周元瑢与周家的感情,他便觉得,周元瑢一定不会这么做。   魏玄极可以是一个亲情淡薄的人,他不介意和魏玄通斗个你死我活,但周元瑢不是,周元瑢是神仙降世,他不可能做出有违道义的事情。   所以,魏玄极只是想到了,却没有将这一条出路列入计划。   “可是,元瑢哥哥,若是你去送,将来的名声,也不会好听。”魏玄极说道。   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被迫效忠新朝是一回事,出卖自己家人效忠新朝又是另一回事。   后者,大约是名声最难听的那一种了。   “人们的议论是最没用的,就像风中的野草,风往哪里吹,草就往哪里倒,这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周元瑢道,“关键是我们想做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标,其他的,都不重要,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   魏玄极怔怔地望着周元瑢,他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也会为了他染上尘埃。   “元瑢哥哥,我放你去,让弹剑跟着你,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给弹剑的唯一一个任务就是,把你安然无恙地带出来。”魏玄极说道,他脸上带着罕见的肃然之色,“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的意思是,哪怕阻拦你的人是皇上,是杨太师,他也要向他们拔剑,你知道吗?”   这次轮到周元瑢愣住,那岂不是,直接和皇上翻脸……直接进入逼宫环节?   “我不想赶得这么急,但是如果出现意外,也只能这样了,你心里要有准备。”魏玄极拉住周元瑢的手,用力捏了捏,“你去吧,快去快回。”   “……好。”周元瑢的心情也变得凝重,送奏书这件事必须做得稳妥,不能节外生枝,否则,魏玄极就不得不提前对上开平帝。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是最糟糕的时机。   周元瑢的压力陡然增大。   寒冬腊月的夜晚,瑟瑟寒风之中,周元瑢向宫门侍卫出示了武王的令牌,见此令牌,如见武王本人,众侍卫下拜,让出一条通路,请周元瑢通过。   周元瑢带着弹剑快步走进宫道中,坠在怀中的奏书沉甸甸的,他经过承天殿广场时,看见朦胧夜色中的庞然大物——承天殿高耸于满天星斗之间,显得威严无比。   周元瑢抱紧了奏书,从侧面的小道经过,往耳桥下走去,穿过一列建筑之后,来到含澜殿前。   含澜殿是皇帝寝宫,规模比前面两个议事大殿要小很多,此时含澜殿中灯火通明,显然,皇上还没有就寝。   周元瑢向台阶上走去,按照魏玄极的说法,只要将奏书递进去,说明是武王上的就行了,谅这含澜殿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没有胆子拦下这么重要的奏书。   “周大夫,是周大夫吗?”忽然,后面传来叫唤声。   周元瑢站住脚,回过头,向台阶下面看去,只见一队人马停在台阶下面,人力轿子中下来一个老者。   “杨太师?”周元瑢意外。   没想到这么晚了,杨太师竟然也来含澜殿,不知是有什么事。   既然已经看见杨太师,按照大晟朝的礼仪,下官是要在一旁等待上官,让上官先走的。   周元瑢虽然心中焦急,但礼仪若废,免不了惹出事端,他便解下武王令牌,和奏书一并交给弹剑,让弹剑先送到含澜殿中去。   弹剑迟疑了一下:“周大夫,这么重要的事,殿下是交托给你做的,不是给属下……”   “已经走到这里了,谁送上去都一样,你认得含澜殿里的大小太监吧?”周元瑢低声道。   “认得。”弹剑在宫里的时间比周元瑢还要长,自然是知道的。   “那就好,去吧,尽量给你面熟的大太监,送进去之后,让他出来回个信。”周元瑢拍了拍弹剑的手臂,让他快走。   杨太师由一名随从扶着,登上台阶,看起来人颤颤巍巍的,显是年纪大了,登台阶有些吃力。   他来到周元瑢面前,周元瑢向他行礼,他笑眯眯地叫周元瑢不必多礼,问他这么晚了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周元瑢思索了一下,觉得奏书这件事是可以告诉杨太师的。   魏玄极叫他来时,也说了,奏书是要交给杨太师和皇上的,但,魏玄极最后指明要交给皇上。   杨太师和他一同查案,他本不该越过杨太师,将结果直接呈递皇上,但杨太师从一开始就表明了态度,这件事他要尽量置身事外,魏玄极呈递结果时,可以直接送到皇上那里。   不过,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是一同办案,还是应该知会一声杨太师,省得待会皇上问起来,杨太师还什么都不知道。   “太师,下官是来送莲花等会刺杀案调查结果的。”周元瑢坦率地说道。   杨太师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下。   “刚才已经送到含澜殿去了。”周元瑢道,“太师现在是要去含澜殿吗?若是现在去,皇上可能会问起此事。”   “多谢,多谢周大夫提醒。”杨太师的笑容又缓和过来,“不过,老夫有一事不解,为什么来送奏书的人,会是周大夫呢?”   “下官来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周元瑢谨慎地问道。   “啊,这个嘛,”杨太师摆了摆手,“那倒没有,那倒没有,既然奏书已经送到皇上那了,老夫今夜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这就打道回府。周大夫一道走吗?”   周元瑢有些意外,杨太师都走到含澜殿门口了,又回去,白跑一趟,这也不嫌折腾。   “下官再等一等。”周元瑢道。   “好,好,那老夫先走了。”杨太师连连点头,叫随从搀扶着他,又从原路退回去。   周元瑢目送杨太师坐上轿子,由随从们抬着,往东门方向行去。   弹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周元瑢身后,回报道:“奏书已经送到皇上御前,不过皇上正在休息,可能过一会儿才会看,也有可能明天才看,木公公回报的。”   “很好。”周元瑢道,木公公他也知道,是含澜殿里一名负责皇上生活起居的大太监,若是木公公送的,那奏书应是稳妥地交给了皇上。   这般,他的任务便完成了,不要节外生枝,还是早点走吧。   “走,我们回去。”周元瑢道,“越快越好。”   *   周元瑢带着弹剑返回武王府。   他来到武王寝殿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寝殿的窗户大开着,魏玄极正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看见他之后,立刻兴奋地挥舞起手臂。   周元瑢走上前,把窗户关上了。   魏玄极:……   他从正门进来,穿过流苏帘幕,来到乌木大床前。   窗户刚刚关上,屋里还存着些凉气未散。   魏玄极身上披着厚厚的雀羽大氅,并不怕冷,屋里的炭火烧得很足,整个地面都是热乎的。   周元瑢看了一眼魏玄极,确认他好好地呆在床上,这才返回外间,将披风卸下,防风帽子解了,穿一身舒服的便服,重新走进里间。   魏玄极自己拿起靠垫,垫在身后,乖巧地坐在床头等周元瑢进来。   这一晚上,他都提心吊胆,无数次后悔,为什么他答应让周元瑢去送奏折。   现在,周元瑢终于回来了,没有什么比这个让他精神更振奋的。   “幸不辱命。”周元瑢在床边坐下,他的手还有些冷,便自己揣在袖子里捂着,没有去碰魏玄极。   “殿下,周大夫护送到了。”弹剑亦向魏玄极做任务汇报。   “好,很好!”魏玄极笑道,“你们两人的任务都完成的极其出色,本王必将大大有赏。”   周元瑢笑而不语,弹剑一向面瘫脸。   魏玄极见反应不甚热烈,便加码道:“弹剑,本王在西域作战时,带回来一把切金断玉的宝剑,叫做‘灵音’,与你十分相配,宝剑赠英雄,这件宝物就送给你了。”   弹剑顿时精神一振,下拜谢赏。   “去刘管事仓库里取吧,就说是本王刚赏的。”魏玄极下一步就是支开弹剑。   “是。”弹剑利索地退下。   寝殿里只剩下周元瑢和魏玄极两人。   周元瑢继续笑而不语。   魏玄极被他笑得有些发毛,问道:“元瑢哥哥,你笑什么?”   周元瑢问道:“殿下要赏赐我什么?不会是说完就忘了吧?”   “啊……”魏玄极这才想起来,他将周元瑢的手从袖子里拿出来,双手捂在掌心中,被窝里的暖意很快捂热了指尖,“就由本王亲自为周大夫暖手。”   周元瑢喷笑出来:“你这叫什么赏赐,赏赐弹剑就是西域的宝剑,赏赐我就是这种没成本的内容?”   “怎么能说是没成本的内容呢,本王亲自暖手,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享受到这样的内容。”魏玄极说着,又往床里让了让,“若是周大夫还不满足,本王还可以提供暖床的服务。”   “不行不行,我刚进来,身上都是凉气,你把被子盖好。”周元瑢摇头拒绝。   两人又说笑了两句,周元瑢将今晚进宫的情况对魏玄极说了一遍,一路都很顺利,只是在最后遇见了杨太师,杨太师似乎对查案结果一点兴趣都没有,倒是对周元瑢来送奏书反应更强烈一些。   “杨太师好像认为,我不应该是那个送奏书的人。”周元瑢道。   “嗯……这倒也没什么奇怪,他应该不知道我受伤,这么重要的奏书,本来应该是我亲自送的。”魏玄极说道。   “是这样吗?”周元瑢怀疑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杨太师好像什么都知道?”   魏玄极没说话,没否认。   杨太师手眼通天,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实力有多可怕,他好像从来没有太强的野心,在开平帝面前更是十分谦卑,凡事以开平帝的意愿为主,这样就显得他好像没有什么主见,他又对谁都十分和气,有时候甚至表现得弱势,也就让大部分人忽略了他真实的势力,他的六个儿子都把持着朝中重要的位置。   杨太师之所以惊奇周元瑢去送奏书,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是周元亨领导的刺客队伍,虽然魏玄极并没有告诉他,但以他的信息搜集能力,这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罢了,不提他了,他一心效忠皇上,皇上是什么意愿,他就是什么意愿。”魏玄极说道。   话说回来,归根结底,还是得看皇上是什么意愿。   这一次,所有证据都送到了他面前。   和上一次魏玄极私下里送到含澜殿的内容不同,这一次,谋杀的对象,从魏玄极变成了魏恒本人。   何其讽刺。   魏玄极一点也不担心开平帝会像上次那样包庇魏玄通,除非他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要护住这个逆子,以开平帝对自己性命和身体的爱惜程度,他一定会暴跳如雷。   至于魏玄极,只要在静候结果的同时,保护好周元瑢就行了。   思绪如电光般转过,魏玄极眼中的暗沉,在抬眼看向周元瑢时一闪而逝,变成纯然欢喜的光彩。   “元瑢哥哥,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个愿望,一直在等实现的那一天。”魏玄极虔诚地说道。   周元瑢一怔,这个话他有点不敢接,因为上次魏玄极提的期望是建造一座理想城给他,到现在还龜字没有一撇。   “我想在梦中和你相见,醒来时,你也在我身边。”   青年因为失血过多而泛着苍白的脸颊,说完这句话后,又浮现出朝霞般的薄红,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光流转,目光里带着无限眷恋,期待地望着周元瑢。   然而,再怎么美好的说辞,也不能改变这句话的本质是:我想和你睡觉。    第141章 一更   周元瑢听到这话,顿时感到脸上发热。   前日里魏玄极重伤之下做出的种种出格行为,还历历在目。   要说魏玄极只是想效仿先贤,与朋友夜话一番之后抵足而眠,周元瑢是不信的。   “你……伤势未愈,就不要想七想八了。”周元瑢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去暖阁睡,有什么事喊我。”   “元瑢哥哥,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睡,这也能算是想七想八吗。”魏玄极一脸无辜地拉住周元瑢的袖子,“元瑢哥哥,你不会是想……”   周元瑢捂住了他的嘴巴。   魏玄极眨了眨眼。   “好吧,只是睡觉?”周元瑢扬起眉梢。   “嗯。”魏玄极在他的手掌下点了点头。   说实话,周元瑢也有点好奇,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梦里又会出现在一个地方,这是什么样的体验。   得到魏玄极“只是睡觉”的许诺之后,周元瑢去外间换了常服,沐浴之后,热气腾腾地回到寝殿内。   魏玄极仍然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周元瑢把湿头发擦干,抱着暖阁里的被子,来到魏玄极的床榻上,让他往里面去点。   魏玄极看见周元瑢的被子,便道:“这床太小了,放不下两床厚被子。”   周元瑢心想,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往里面点,挤不死你。”   “元瑢哥哥可以和我睡一个被窝的,我保证,只睡觉。”魏玄极一脸无辜。   周元瑢瞅着他:“那我不和你睡一边了。”   魏玄极顿时皱起眉头。   经过几番纠结拉扯之后,魏玄极同意了让周元瑢的被子上床。   两人的被子厚厚地挤在一起,几乎将床榻堆满了。   周元瑢把枕头和魏玄极的枕头放在一边,躺上来,钻进被窝里。   王爷的大床果然不同凡响,躺进去以后,往上面看,是雕刻精美、古意盎然的床顶,仔细看来,床顶和床架子上的绘饰还是一幅幅连环画,仿佛是讲一个书生梦游仙境,与两名仙女邂逅的剧情。   周元瑢把连环画看了一遍,啧啧称奇。   转到魏玄极那边时,两人的脸对上了。   魏玄极神采奕奕地望着周元瑢,完全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快睡吧,明天起来指不定又要出事。”周元瑢道。   “元瑢哥哥,我睡不着。”魏玄极把下巴垫在松软的被子上,眼巴巴地瞅着周元瑢,“我们说一会儿话吧。”   “今天不是都说了一天了吗?”周元瑢疑惑,“我的嘴巴都快说干了。”   “那你亲亲我吧。”魏玄极道,“我是湿的。”   “湿你个大头鬼啊,”周元瑢忍不住被他这用词震惊了,“不是说了只盖棉被睡觉,什么都不干吗?”   “亲亲不算干。”魏玄极把脸凑了过来。   不等周元瑢反应,他便贴上嘴唇。   周元瑢被他亲了个猝不及防,也有点心神荡漾。   魏玄极的呼吸有些不稳,唇瓣稍分之时,他轻声问:“元瑢哥哥,现在还干吗?”   周元瑢心想,现在是不干了,就是有点热。   看着眼前年轻得能掐出水的脸庞,周元瑢总有种诱拐高中生的错觉,虽然,他的心理年龄是远远比一般人成熟了,各种大风大浪都见过,可是毕竟,还只有十七岁啊。   “睡吧,晚安。”周元瑢也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团,向床外侧转过去。   一团鼓鼓的被子,连带周元瑢的头发也裹了进去,圆滚滚地冲着魏玄极。   魏玄极:……   元瑢哥哥什么地方都很好,就是太容易害羞了。   *   当天夜里,两人的梦中世界,是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始的。   周元瑢双脚踏上汉白玉铺就的地板,沿着平整的台基,向壮丽的建筑走去。   承天殿。   开大朝会的地方。   其时正是夜间,一轮满月行至中天,清辉洒下,将屋顶和台阶照得有如积雪,承天殿的十六扇门俱开,月光如流水般倾入殿内,将巨大的盘龙柱底座照得熠熠发亮。   周元瑢走进承天殿,环顾四周,寻找着魏玄极的踪影。   周围很安静,月光中的大殿格外肃穆。   周元瑢找着找着,就忘记了魏玄极,全身心投入到欣赏壮丽的古代皇权代表建筑之中。   这些巨大的盘龙柱,都是从南洋用巨舰运送回来的,琼顶上结构繁复、花纹精巧的藻井,令人望之目眩神迷,还有庄严肃穆的天子明堂,仅仅从高低落差上就制造出了一种无法逾越的尊崇感。   周元瑢的目光停留在龙椅上,那里正坐着一个人。   “玄极?”周元瑢叫道。   龙椅上的人没有回应,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上戴着皇上在大朝会上才会戴的天子冠冕,冠冕前垂有十二旒,遮挡住了那人的面貌。   以至于周元瑢一时间无法辨认,那人到底是谁。   看身形,像是魏玄极。   可是魏玄极为什么不答应他呢?   周元瑢一步一步踏上明堂,来到龙椅前。   他从侧面看过去,冕旒之后的人……果然是魏玄极。   只是,这个魏玄极让他有种陌生感。   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那沉甸甸的天子冠冕压住了额头的缘故,这个魏玄极没有他所熟悉的鲜活灵动,显得死气沉沉。   “玄极?”周元瑢叫道。   魏玄极的眼睛动了一下,本来暗沉沉的目光,稍稍有了变化。   他木然地转动目光,似乎在搜寻什么。   “你……看不见我吗?”周元瑢忽然意识到,他伸手在魏玄极面前晃了晃。   魏玄极果然没反应,但他朝着周元瑢这边稍稍侧过头,一脸警惕地问道:“是谁?”   “……”周元瑢可以确定,这不是他认识的魏玄极。   那,他是谁呢。   忽然间,十二旒剧烈抖动起来,青年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向周元瑢站立的地方扑过来。   却扑了个空。   周元瑢诧异地看着天子冠冕坠落在地,魏玄极的面容完全露出来,他看起来像是老了很多岁一样,又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的神情有些疯狂,目光四下里搜寻着什么。   “是你吗,仙人?”   “你回来了?”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周元瑢愕然。   他看着魏玄极伸出手,向着他站立的地方摸来。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脚下不知踩到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他赶忙扶住龙椅旁边的金龙熏笼,熏笼上的黄铜发出“咚”的一声响。   魏玄极转了过来,这一次,他正面朝着周元瑢,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在了周元瑢脸上。   “果然是你,你的声音,朕记得很清楚。”   “连……叹气的声音,都清晰地刻在这里。”   魏玄极抬起手,摸了一下胸口,华丽繁复的龙纹随着他的动作在月光中徐徐展开,其间反射的银光令周元瑢感到有些刺目。   “你为什么抛下朕,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青年皇帝一步一步走近黄铜熏笼,然后,缓缓伸出手,五指在空气中伸展,却什么都没碰到。   最终,他的手掌落在了冷冰冰的黄铜龙头上。   青年皇帝不由得哂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自嘲。   “又是幻觉。”   “又是……”   “还要让朕等到什么时候?”   “咚——!”   青年皇帝猛地抬脚,将龙头熏笼踢倒在地。   整个大殿里都回荡起铜声。   暗影中,青年皇帝的神情变得晦暗不明。   只能看到,他太阳穴侧面的青筋爆出的轮廓。   一个压抑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朕已经……为你扫清了一切障碍,为什么你还不来。”   “魏恒,魏玄通,都死在朕的手里,天下的骂名,朕愿意背,可是……你怎么还是不肯现身?”   周元瑢一直站在原地。   刚才青年皇帝过来的时候,他便强撑着没有移动,他想试试看,对方到底能不能碰到自己。   然而,青年皇帝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握住了位于他身后的黄铜熏笼。   他们两个人的身体交叠在一起,互相感受不到。   周元瑢仿佛知道这个“魏玄极”是谁了。   是那条be游戏线里的小皇子。   是那个杀父杀兄,东征西战,不断作死,还劳役百姓大兴土木、修建通天塔的小皇子。   他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背后攀上来。   他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梦境世界,见到了养废的小皇子?   “魏玄极”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黄铜龙头。   他将龙头抱在怀中,不顾烟灰落满龙袍,目光中带着偏执疯狂,凝注在龙头上:“仙人,既然你这么冷漠,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做一些惊动上界的大事,让你不得不下来了。”   “你这么善良,连一个小孩都舍不得见死不救,肯定没办法面对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热却无动于衷,对不对?”   说完,“魏玄极”轻柔地抚摸过黄铜龙头,仿佛对着自己最喜爱的珍宝,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玄极,你……”周元瑢不禁叫出他的名字。   他待要捂住嘴已来不及。   “魏玄极”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望进他的眼睛,那目光里的疯狂,让人从心底发寒。   “仙人,原来你在这里。”   骤然之间,一切都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周元瑢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书生游仙的连环画。   他松了口气,心脏仍是砰砰地跳着。   不知何时,他又转回了面朝床里。   被子的边缘被人扒拉开,热乎乎的气息依偎在他颈间,周元瑢低下头,看见面泛红潮的青年正趴在他怀里酣睡。   “玄极……”周元瑢的心放回了原位。   他抬起手,摸了摸魏玄极的后脑勺。   青年在他怀中动了动,鼻子里发出撒娇似的哼哼声,调整了一个睡姿,又往他怀里多依偎了些,两只手不安生的晾在被子外面,过来抱着他的被子。   “嗯……元瑢哥哥……”青年在梦中呢喃着。   周元瑢怕惊醒了他,又要惹出事端,只好把眼睛闭上,静待睡意的到来。   谁知,这一清醒就是半宿,四更天过,才渐渐地睡了。   天将明时,周元瑢被一阵风吹窗户的声音吵醒。   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感觉到脸上痒痒的,好像有小猫从脸前面蹭过。   他以为是幻觉,便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忽然,魏玄极自言自语的声音传来:“奇怪,元瑢哥哥睡着了啊……怎么没见到……”   周元瑢想笑,魏玄极的梦想没有实现,他们两个是睡到了一起,但是梦境世界却没有如约而来,不知什么缘故,总之是梦里没见着。   现在,魏玄极应该正在气闷。   周元瑢有一部分责任,因为他乱窜到了别的梦境里。   他几乎记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梦,只记得,应该是个噩梦。   那种感觉很不好,让他心口发闷。   “还不醒……”魏玄极又在自言自语,“那我偷偷亲一下,应该不知道。”   周元瑢的脸皮顿时烧了起来,魏玄极这个人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事。   他正要睁开眼睛,便感觉唇上一热,魏玄极的呼吸就像小猫一样蹭着他的脸,亲吻也是轻柔的,小心地对待他,不想把他吵醒。   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似乎不大对,周元瑢只好硬挺着装睡。   待魏玄极亲够了再说吧。   魏玄极却没有停止,一直在他脸庞边蹭来蹭去,还把手伸进他被子里。   眼看着事情要变得更加糟糕,周元瑢被弄得浑身发热,终于绷不住,伸手抵住魏玄极的下巴:“差不多行了。”   青年愣了一下,很快,低声笑起来,他笑声很好听,传进周元瑢耳朵里,一种微痒的情绪在心口发酵。   “元瑢哥哥,我好喜欢你。”   “以后都这样一起睡觉好不好?”   看着青年澄澈的眼睛,周元瑢很想答应。   好……   才怪。   半个时辰后,周元瑢起身下床,叫人端来热水,将手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换了一件常服,回到屋内。   魏玄极立刻就要偎上来,被周元瑢按着脑门压回去。   “先吃早饭,吃完喝药。”周元瑢将碗盘放在床边上。   说到早饭,魏玄极的肚子咕噜叫起来:“好饿,元瑢哥哥也吃。”   说着,他将碗筷拿起来,先递给周元瑢。   周元瑢接过碗筷,右手有些发抖。   “元瑢哥哥,你的手怎么了?”魏玄极问道。   “你说怎么了。”周元瑢头皮发麻,他抬眼瞟了一眼魏玄极,果然看到青年又在笑。   “要不然,我喂你。”魏玄极放下自己的碗筷,向周元瑢伸出手。   他盘腿坐在床中,身姿笔挺,背后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肩上,他的眉眼间没有一丝阴鸷,只有属于年轻人的快乐热忱。   “不用了,”周元瑢低下头,将用鸡蛋包裹着各色菜丁的小卷咬住,慢慢地吃下去,美味在齿间溢开,“嗯,很好吃,不愧是春坊厨娘的手艺。”   魏玄极见状,也将自己的碗捧起来,品尝起暖胃的美食来。   两人吃完早饭,周元瑢叫侍从把煎好的药端进来,看着魏玄极喝下。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消息,说是太监总管带来了皇上的旨意,要当面传达给武王。   周元瑢与魏玄极互视一眼,没想到这一次,皇上这么快就有了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盖卷的手榴弹x1~    第142章 一更   听说太监总管来到,周元瑢便想着回避一下,起身要往后院去,却被魏玄极拉住。   “别走,”魏玄极道,“陪我一起见林总管。”   说罢,魏玄极吩咐侍从将太监总管请到寝殿院子来。   他不能下床,这个医嘱,林总管自然是知道的,也不会觉得是摆架子。   林总管来到寝殿院子中,魏玄极便叫周元瑢扶着他也到院子里来,林总管见状,连忙道:“武王殿下,不必如此,您病体未愈,咱家还是进去说罢。”   这般客气了一回,魏玄极又躺回床上,周元瑢便顺理应当地坐在床边照顾他。   周元瑢可算知道魏玄极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觉察到林总管的眼神儿不断往自己身上瞟,想必林总管看见他这么个刺客团伙的亲戚还在武王殿下旁边坐着,感到十分惊讶吧。   林总管带来了皇上的消息,皇上已经查看过奏书,对魏玄极这次办案的结果非常满意,已经连夜控制住金满堂,会对牵扯到此案中的人进行进一步审问和处理。   魏玄极和周元瑢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次的事情倒是出奇的顺利,以至于两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皇上请武王殿下放心养伤,这新年的上香啊,就不必参加了,等到开春大朝会的时候,武王殿下病愈,能上承天殿去了,到时候再行封赏。”林总管笑着说道。   魏玄极谢过林总管。   林总管将皇上赏赐给魏玄极的疗伤圣品、补品一一交代给王府的管家,便起身告辞。予一惜一湍一兑。   魏玄极又叫周元瑢扶着他,把林总管送到寝殿门前,目送林总管离去。   林总管一走,周元瑢便将魏玄极扶回床上。   “有没有吹到风,冷不冷?”周元瑢用被子把魏玄极堆起来,在床边坐下,给他紧了紧领口。   魏玄极吐了吐舌头,表示自己快被周元瑢勒死。   周元瑢只好松开,忍不住拍他一下:“张太医说了不能下床,你还非要下床,就差这两步路么?”   “元瑢哥哥,你不懂,这林总管是皇上身边的心腹,和他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魏玄极道。   周元瑢当然也知道要和林总管搞好关系,方便打探宫里的一手消息,只是,想到魏玄极不遵守医嘱,心里便不舒服。   “元瑢哥哥,你是在担心我吗?”魏玄极笑嘻嘻地说。   周元瑢不想搭理他这明知故问。   “我身体怎么样,元瑢哥哥不清楚吗。”魏玄极靠近周元瑢,在他耳边说道。   周元瑢只觉耳垂发热,把身子转过另一边去。   “我去看看皇上送来的补品,有没有能加进菜单里的。”周元瑢道。   “让管事和厨娘看着办就是了。”魏玄极不愿意让周元瑢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么多天没去少府寺了,还得去看看。”周元瑢坚持道。   魏玄极无法,只能让他去了,只是不放心他,叫弹剑也跟着他一起出门。   周元瑢看完管事递上来的清单,便叫他誊抄一份,自己带着去宫里问问张太医怎么搭配药膳。   为了避风头,周元瑢这些天都没出门,如今大局初定,皇上的旨意也下来了,并没有提及周元瑢,周元瑢在武王身边的消息,也应该传遍了宫中,一时间没人敢找他麻烦。   这个时间点,对周元瑢来说是安全的。   他有一些必须要确认的事情。   下午,未时末(15:00),周元瑢带着弹剑返回武王府。   他先将张太医拟定的药膳单子送到管事那里,让管事留着一份,再传达给厨房。   安排好外间的事情之后,周元瑢回到寝殿。   魏玄极正在床上翻滚,他快要无聊死了,伤口又有点痒,总是想抠,屁股上更是像长了刺一样,静止不动就难受。   周元瑢回来时,看到被子鼓起一个包,魏玄极不知正在里面尝试什么高难度姿势。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   弹剑悄无声息地后退两步,退到门外,魏玄极的视野范围之外。   “元瑢哥哥。”魏玄极从被子里露出个头,“你终于回来了!”   屋里的炭火烧得很热,周元瑢脱下外衣,来到床边,他身上仍然带着冬天在风里走过的寒气儿,不想太过接近魏玄极,魏玄极却拉住了他的手,直说舒服。   “太热了。”魏玄极笑道,“元瑢哥哥的手像玉佩一样,摸着又凉又舒服。”   周元瑢便由他拉着,一边告诉他晚上加药膳的事情。   两人说了一阵,魏玄极问道:“元瑢哥哥,你去家里看过了么?”   周元瑢这次出去,主要目的就是想回家看看,不过,他不想让魏玄极挂心此事,所以没有说。   “嗯……看过了,现在那里搬来了一位江南来的儒生,在德治书院教书,家里布置得还不错。”周元瑢道。   魏玄极笑道:“我挑的租户,还能有错吗,这边出租的租金,每年一次,寄到云州去,给老将军和二哥改善伙食。”   周元瑢心中微涩:“你倒是想得周全。”   “重要的事,便会想得周全些。”魏玄极自然地说道。   周元瑢叹了口气,望着魏玄极:“我还顺路去了一趟金满堂,金满堂已经被搬空了,我去的时候,整条街戒备森严,里面一件一件的大箱子,在往外运。”   “看来皇上所言非虚。”魏玄极点点头。   “还有,我去找张太医的时候,冷宫那边的守卫也加强了不少,现在不让过去。”周元瑢将他这次出去观察到的信息对魏玄极讲了一遍,“张太医对我说,皇上派人重新清扫端阳宫,都传着消息是,大皇子彻底失势了,端阳宫要迎来新主人。”   端阳宫和朝阳宫不一样,它不仅仅是皇子宫室,更是意味着太子地位的东宫,端阳宫重新清扫,那就是准备重立太子了。   魏玄极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就仿佛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毕竟,这一次遇刺的人是开平帝。   有时候,人只有亲自被门夹一次手指才会知道痛。   只是,皇上要重立太子这件事,有些出乎魏玄极的意料。   他还以为,皇上会再犹豫犹豫,把这个位置空置一段时间。   “看来,有些事,要准备起来了。”魏玄极沉思道。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大皇子彻底倒台,二皇子得势,皇上要另立太子,这样的消息,不出一日就会传到官员们耳中,而官员们也将闻风而动,涌上武王府来拜会。   之前没有确定的消息时,官员们还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代表着大皇子势力的金满堂被查抄了,罪名还是窝藏反贼,大皇子想要东山再起,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而几名皇子中,实力最强、人望最高的就是武王,应该投奔谁,已经很清楚了。   有些胆子大的官员,莽着要站队,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来时,就来武王府投了拜帖,只是魏玄极借口养伤,将他们一一拦下。   “你打算怎么做?”周元瑢问道。   “我在朝中也有一些交际,都是早先就跟我有来往的人,这些人信得过,我以过年的名义,将他们请到王府来参加宴席,明面上也说得过去。”魏玄极说道。   周元瑢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怎么?”魏玄极扬起眉梢,“元瑢哥哥觉得哪里不对吗?”   “不,只是觉得你很谨慎,做事很成熟。”周元瑢叹道。   魏玄极笑起来:“我就当元瑢哥哥在夸我。形势所逼,不得不谨慎。”   周元瑢点点头,他清楚魏玄极身处的形势是什么,一步登天,一步地狱,没有第二种选择。   只是,看他这样年纪轻轻,就要考虑这么多,受伤也没办法休息,周元瑢便觉得心疼。   他又想到梦中那个死气沉沉的青年皇帝,一个人坐在阴暗的大殿内,满脸阴鸷偏执,看起来孤独又疯狂,和眼前这个笑容明亮的青年完全不一样。   “元瑢哥哥,你在想什么,难道我要入主东宫,你不为我高兴吗?”魏玄极敏锐地觉察到周元瑢的脸色并不好看。   “嘘,这种事,还没确定之前,不可以把话说得那么满。”周元瑢连忙比手指。   有时候魏玄极谨慎得令人心疼,有时候又莽得叫人害怕。   魏玄极笑起来:“我知道,不过,元瑢哥哥确实为这件事不高兴啊。”   “这你又看出来了。”周元瑢有些无奈,“我不是为了这件事不高兴,只是有些担心,毕竟……坐上那个位置,就会被无数人盯着,稍有行差踏错,都会令自己陷入险境,也没办法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魏玄极认真地看向周元瑢:“元瑢哥哥比较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吗?”   比起受到众人瞩目,活在目光中,周元瑢当然更喜欢轻松地做一个普通人。   不过,就像魏玄极说的,形势逼人强,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不往前就是万劫不复,现在说这样的话没有用处。   “你不必受到我的影响,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周元瑢道。   “不,元瑢哥哥,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很重要,”魏玄极握紧周元瑢的手,将他拉进自己身边,“因为,你要一直陪着我的,你若是过着不喜欢的生活,一定会很难受的。”   “我……”   “我向你承诺,即便登上那个位置,我也会让你继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联起手来,很多本来不能做的事,都向我们敞开了大门,元瑢哥哥,我要建造一座新的城市,一座理想的城市,让我们大晟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让万国来朝,只有你才能帮我,”魏玄极的目光明亮,当他说着这样的理想的时候,就算周元瑢这样讨厌政治的人,也不由得心中澎湃,“元瑢哥哥所谓的自由,并不是闲着消磨时间的那种自由,我知道,你说的自由,是可以自由创造你设想中的那些工程,我保证,只要我登上那个位置,这不再会是一件难事,你不会再受到任何刁难,不必再考虑任何世俗的阻碍,我会替你扫清一切,你只要放手去做就行了。”   任谁听到这样的承诺,都会动容,何况是一心沉浸于土木事业的周元瑢。   他心绪起伏,触目所及,是魏玄极真挚的目光,他仿佛能在魏玄极的眼瞳中,看到那个九街通衢、市坊井然的理想城。   周元瑢为了魏玄极的话而心潮澎湃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眼前这位小皇子在be结局里变成亡国昏君的一条罪状就是大兴土木。   大兴土木怎么了!搞基建有错吗!   当然没有,只是方法出现一些偏差,过于理想主义,是没办法搞长久的。   “虽然很向往你说的那个未来,不过,”周元瑢顿了顿,“世俗的阻碍是必须考虑的,进行不匹配社会生产力的建筑活动,只会劳民伤财,让百姓不得安生,你想要建设理想城的目标也要考虑这个,旧城是真的不能用了吗?是否可以深化旧城改造呢?要发展到什么程度再去兴建一个新城市……”   “元瑢哥哥……”魏玄极本来兴奋无比的脸,在听到周元瑢的一番唠叨之后,又垮了下来,“我相信你,所以,我刚才那番话是说,全权交给你去把握!这些我也不懂,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办妥。”   “就是,可以理解为,甩手掌柜么?”周元瑢懂了。   魏玄极皱起脸,这个称呼为什么听起来不大好听的样子:“差不多……吧。”   “很好。”周元瑢精神起来了,“我最喜欢甩手掌柜型甲方。”    第143章 二更   开平七年腊月三十,旧年即将结束,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魏玄极有伤在身,无法进宫参加宫宴,皇上特命林总管将宫宴上的佳肴打包,送到武王府。   王府厨娘也置办了一桌精细美馔,与宫宴佳肴一起,摆在寝殿内的桌面上。   这天晚上,寝殿内只有魏玄极和周元瑢两人,两人一起吃了晚饭,赏了星空,以及没什么存在感的新月。   “元瑢哥哥,”魏玄极望着窗外的夜空,“我的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如今晚,我们就……”   周元瑢脑海中的弦顿时紧绷起来,什么,什么就,他不行,他没有办法向一个粉嫩嫩的青年下手。   “你也觉得两个人过节太冷清了吗?”周元瑢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不如把弹剑他们叫进来一起过年,气氛还能热闹些,对了,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种牌叫马吊,你会打马吊吗?我们可以先放爆竹,再打马吊,这样才有过年的气氛嘛。”   魏玄极转过头来,看向周元瑢:“元瑢哥哥,原来喜欢热闹啊。”   对啊,就是喜欢热闹怎么了!虽然也投诉过五环内有人乱放烟花爆竹呢!过年的时候连春节联欢晚会都没看完就睡着了!   “对啊!”周元瑢点头。   魏玄极露出遗憾之色,只好把弹剑、管事、厨娘和侍从们叫进来。   弹剑叫侍从买来爆竹,在院子里点燃,隆隆爆竹声中,火光四溅,白烟缭绕,空气中一股火药味,顿时,过年的感觉来了。   听说能和主子一起打马吊,侍从们顿时放松了不少,大家在院子里摆了两桌,厨娘把厨房备着的酒和小菜拿出来,大家一边吃一边玩,一直玩闹到后半夜。   *   过年期间,宫里传出一个消息,大皇子再也没有可能东山再起,相反,武王因为立下大功,得到了开平帝的信任,很有可能会成为开平帝钦定的继承人。   一些细节也流传开来,如端阳宫重新开始清理收拾,看样子是准备迎接新的东宫之主;大皇子完全失势,已经从冷宫转移到秘密审问的地点;过年之后的大朝会上,皇上就会宣布武王为太子。   这种关乎朝堂官员命脉的消息,一经传开,便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大臣们纷纷涌向武王府,想要赶快与这位准太子攀上关系,拜帖如雪花片般涌进武王府,马车更是停满了王府周围的街道,车盖相连,一直绵延到主街道上。   然而,魏玄极谁都没见,原因也很正当,他在养伤。   魏玄极连宫里都不能去,皇上都不能见,这伤势也是颇沉重的,一般臣子,自然也没有这样的面子去搅扰他,只好投下拜帖,礼数表到,在门外候着。   数天后,王府门前的马车才渐渐稀疏。   寝殿内,外间,一大堆名帖摊在桌上,周元瑢正坐在桌边,把这些名帖看来看去。   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全的古代官员职衔大全,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元瑢哥哥,那些废纸有什么好看的,你倒是看看我啊。”魏玄极在里间叫道。   “好,来了。”周元瑢起身来,走进里间,看见魏玄极正把腿架在墙上,整个人呈倒立状,后背抵在床上,脑袋扭过来看他。   周元瑢被吓了一跳。   “元瑢哥哥,我实在受不了了,你让我下床吧。”魏玄极痛苦地对周元瑢说。   魏玄极是那种一天不晨练就会浑身难受的人,托周元瑢的福,这几天早上他有一些不错的活动代替晨练。   但是,只有早上那一会儿能短暂地忘记这种被困在床上的郁闷,等到日上三竿,大家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时,魏玄极就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不得已,他只能在床上做一些锻炼,比如现在这样,倒立过来,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不是我不让你下床,是张太医的医嘱,等过了十五,立刻就下床!”周元瑢安抚道。   魏玄极的腿从墙上歪倒下来,整个人如同轰然倒塌的树木一般,横在了床中间,面如死灰。   “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不如请你的那些朋友来吧。”周元瑢道,“你不是在朝中有些朋友吗?”   说是朋友,其实是魏玄极的势力,他确实打算把这些人召集在一起,不过,还没想好时间。   “好吧。”魏玄极思索着,要在院子里摆几桌,“你有要请的人吗?”   “咦?”周元瑢一愣,这不是魏玄极圈自己势力的时候么,怎么还请他这边的人?   “董大人,董方规,这必须请吧。”魏玄极道,“还有谁?”   周元瑢想了想:“虞上卿,方便请吗?”   “方便。”魏玄极道,“有什么不方便,你想请就请来。”   “我只是怕耽误了你的事。”   “怎么会,元瑢哥哥,你想请的人就是我想结交的人。”   周元瑢心道,魏玄极的嘴巴怎么越来越甜了,是因为一直憋在床上吗?   “那……我还想请个人。”周元瑢道。   “谁?”   “杨文熙。”   杨文熙小将军,从秋猎开始与魏玄极结实,两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又经历了北朔战事,战友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魏玄极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感到奇怪了。   因为杨文熙和周元瑢没有什么直接往来,周元瑢为什么单说要请他?   魏玄极笑起来:“元瑢哥哥怎么说起他来,杨文熙我肯定是会请的。”   “倒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别漏掉了。”周元瑢道。   魏玄极扬了扬眉毛。   这件事他感觉有些蹊跷,事实证明不是他的错觉,请帖递到所有邀请对象府上之后,所有人都当即回拜帖说一定会按时前来,只有投到杨太师府上那一封杳无音讯。   魏玄极接到回报后,思量片刻,正好周元瑢从外间走来,他便问周元瑢是怎么知道杨文熙这里会请不到人的。   “我翻了给你的拜帖,里面没看到杨将军。”周元瑢说道。   原来……是这样。   魏玄极明白了。   以杨文熙和他的交情,应该第一批投拜帖才对,为什么素不相识的官员都投了拜帖,杨文熙却没投,肯定有鬼。   所以周元瑢才单独把他拎出来。   “这件事确实蹊跷,我叫弹剑再去打听打听。”魏玄极道。   不过。   “元瑢哥哥你真的把那么多拜帖全翻了一遍?”魏玄极惊讶道。   周元瑢“嗯”了一声,心想,是啊,陪床也是很无聊的。   “真的那么无聊的话,”魏玄极眨了眨无辜的眼睛,“我们可以做一些有趣的事……”   “不要。”周元瑢立刻把手藏到身后。   魏玄极有点受伤,只有他一个人觉得有趣可不行。   “我也可以帮你的。”他提出建议。   “不、不用了。”周元瑢别开目光,那个场景简直不能想象,比魏玄极哭着叫他哥哥还要可怕,“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宴席的事情。”   “这件事交给管家和厨娘去做就好。”魏玄极道。   *   到了宴席那日,宴请的宾客都到齐了,武王府的后花园里十分热闹,魏玄极专门请来的厨娘大展身手,用各色奇珍美食令大家赞不绝口。   能在这个时间被请到武王府里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将来就是武王心腹,只要共同帮助武王登上太子之位,这里的人都将在未来的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   周元瑢也是头一次被这么多达官显贵围着敬酒,作为一个工地搬砖人,他还不大习惯这样的场面,有些不知所措。   幸亏还有董衡、董方规和虞上卿三个熟人,帮他化解尴尬,整个宴席下来,周元瑢基本都在和自己的熟人聊。   而这个时候,周元瑢也明白了,魏玄极为什么也让他请一些人来。   这是怕他完全陷入应酬之中,感到不自在啊。   宴席之后,官员们纷纷告辞,魏玄极叫侍从们去送客。   他返身回了寝殿,脸上的笑意淡去,面露沉思状。   杨文熙果然没来,看来,之前发生的事,不是巧合。   魏玄极叫来弹剑,问他调查结果如何。   弹剑回禀,杨文熙最近都在杨太师府上,没有见到他出来,倒是杨太师经常出府,这几天都在宫里陪皇上。   “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有些非同寻常。”魏玄极思索道。   “怎么?”周元瑢也有这样的感觉。   “我听到李大人他们说,杨太师陪着皇上去过一趟天牢,想必是过年中也没有闲着,还在查刺客团伙的案子,”魏玄极道,“林总管来这里的时候,你还记得他是怎么传达皇上的意思的吗?”   “他没提到大皇子的罪状。”周元瑢直接说出了自己一直觉得古怪的地方。   “不错,金满堂都抄了,相关的人也抓了,大皇子被送到了秘密监狱,看管起来,理论上来说,不该再顾及他的名声。”魏玄极道。   “也有可能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周元瑢猜测道。   两人合计了一阵,还是没有一个定准。   这个时候,魏玄极在王府养伤,就变成了一个很被动的行为,如果他没有受伤,就可以参加过年期间的活动,直接获得第一手信息。   但是现在,事情仿佛隔着一层云雾,无法看得真切。   “这样吧。”周元瑢道,“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见到杨文熙。”   “什么办法?”   “假装施工。”   魏玄极一脸迷惑地看着周元瑢。   周元瑢拍了拍魏玄极的肩膀:“放心吧,没有包工头进不去的别墅区。”   *   翌日,周元瑢带着董方规和两名工匠来到杨太师府上。   董方规对于杨太师府上的人来说是生面孔,如今他已经升到常侍,是可以进宫面圣的职级,牵头来向杨太师府提出修理排水沟的要求也并不奇怪。   “修理排水沟?”太师府前的守卫面面相觑,“没听说啊。”   董方规出示了少府寺常见的临时修缮令,展示给守卫看。   “好吧,你稍等一下,我们请示一下管事大人。”守卫说道,返身进入府中,约莫过了一刻,守卫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修缮。   董方规冲周元瑢使了个眼色,带着周元瑢和两个工匠进入杨太师府,来到杨小将军的院子里,开始装模作样地观察排水沟。   这个时候,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出来。   当工匠们拿出各种工具,开始敲敲打打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就坐不住了。   先出来的是个家丁,问院子里在干什么,管事叫来领路的小厮跟他解释,说是来修排水沟的,家丁无奈,只好进屋去。   周元瑢示意工匠们动静再大点。   整个院子都震起来的时候,杨文熙终于出现了。   他皱着眉头,盯着工匠们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说什么,很有素质地选择自己离开。   周元瑢跟着他走到院门前,方才叫道:“杨将军。”   杨文熙一直没有仔细看旁边站着的周元瑢,周元瑢穿着官服,还带着防风的帽子,遮住半张脸,因此,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   这时候,杨文熙听见周元瑢的叫唤,回过头来,发现周元瑢脱下帽子,将脸露出来,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   “周大夫?你怎么……”   周元瑢示意工匠继续动工,将杨文熙拉到一边,道:“我是来找你的。”   杨文熙欲言又止,显然,他也知道周元瑢为了什么来找他。   两人借着施工噪音,交换了一下双方的信息。   杨文熙是受到杨太师的命令,叫他不要出府,不要回武王府的拜帖,就当做没看见。   果然……是杨太师的命令。   周元瑢只觉一块大石头压了下来。   一向如同墙头草一般的杨太师,这次怎么忽然有了主见,难道说,他听到了什么风声?宫里有新的动向了?    第144章 三更   “什么!”   周元瑢将杨文熙的消息带回武王府后,魏玄极立刻变了脸色。   “好啊,没想到,杨太师竟然还在背后搞小动作。”   杨太师不让杨文熙回帖子,也不让杨文熙上武王府来,那目的很明显,不想让杨文熙变成魏玄极一党。   一旦在过年这么敏感的时间进入武王府,那就是公开承认自己站武王一边了。   站队就存在着风险,在局势未明朗前,是可以不站队的。   但是,杨太师的意思却太过极端了,就仿佛和武王站在一边,是什么晦气的事情一样。   “杨太师不会无缘无故让杨文熙得罪你,他以前不是还挺支持杨文熙跟你来往的吗?那时候,你还没有自己的势力,杨太师也没让他避嫌。”周元瑢思索道。   “难道说……”魏玄极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们两人都不愿意相信那种可能。   “不可能。”魏玄极斩钉截铁道,“魏玄通不可能东山再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除非魏恒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也要扶他上位。”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周元瑢见魏玄极有些激动,眼睛都泛起血丝来,伸手抚着他的后背,宽慰道,“我们再探一探消息,有确实的线索了,再来讨论,现在先不要自乱阵脚。”   “不行,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魏玄极披起外衣,从床上下来。   “你要去哪儿?”周元瑢心中不安,“打探消息这种事,不用你亲自去做的。”   “我去天牢看看,魏玄通到底在不在那,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魏玄极道。   他一边说,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外衣。   “等等。”周元瑢拦住他,“你不要去,你的目标太大了,如今,朝堂上下的人都盯着你,你若是连上香都没参加,却先去了天牢,这恐怕不大合适,不如派合适的人去探一探。”   魏玄极的目光向下,他的眼神格外幽暗,语气亦是低沉:“元瑢哥哥,如果这一次,又等来和上次同样的结果,我,可能不会再忍。”   周元瑢望着他,这句话在他心中引起震动。   不会再忍,是什么意思,暗示这什么,周元瑢很清楚。   就算魏玄极没有说出口,可是be线的结果在那里摆着。   虽然,这一次周元瑢是在魏玄极身边的,他相信有自己陪着魏玄极,不至于会发展到梦里所见到的那个偏执阴鸷的青年帝王的地步,但是,他也必须非常小心。   “你先不要急,我们从道理上来分析这件事,你递上去的证据十分充分,已经把大皇子钉死在幕后主使的位置上了,对不对?”周元瑢耐心地帮他梳理情况。   “嗯。”   “皇上也确认过了,你查案功劳很大,还把金满堂端了,如果他怀疑证据真实性,是不会轻易这么做的,对不对?”   “嗯,可是……”   “你先听我说完,”周元瑢道,“大皇子铁板钉钉地失势,皇上不会允许一个和反贼勾结的人继承皇位,那么,皇上有没有可能把皇位传给其他人呢?”   魏玄极沉默了。   这个可能性,他压根没想过。   现在,最适合坐上太子之位,最有资格坐上太子之位的人,就是他啊。   “你的意思是……魏恒会把皇位传给三弟或是四弟?”魏玄极问道。   “不,如果皇上把皇位传给三皇子或四皇子,杨太师就不会对你那样避之不及,”周元瑢道,“所以,我怀疑,皇上打算把皇位传给和魏玄通有紧密关系的人……”   隔代立太子,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当儿子们都提不上串的时候,皇上就会考虑把皇位传给孙辈。   可是,魏家子息单薄,至今还没有孙辈……难道说?   魏玄极若有所悟,看向周元瑢目光亦透出惊讶多过气愤:“你是说,魏玄通有了?”   虽然这个场合不应该笑,但是周元瑢忍不住“噗”出声。   “是,魏玄通有了,时间点掐得很妙,”周元瑢道,“而且还不是怀上了,是生下来了,确认是个龙孙。”   “那怎么可能,怀胎十月,之前完全没有传出这样的消息。”魏玄极道。   太子妃那边若是有动静,肯定有一群太医候着,消息也早就传开。   “说明,不一定是太子妃的孩子。”周元瑢道。   这种事倒像是魏玄通能做出来的,看他整日里一脸肾亏的样子,很难说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若是突然有外室带着孩子来找他也不奇怪。   “若是流落在外面的孩子,又怎么能断定是魏玄通的呢?也有可能是魏玄通为了保命,假说是自己的。”魏玄极道。   他就不相信,时间会卡的这么巧。   “魏玄通既然下了这步棋,说明他有万全的准备。”周元瑢道。   魏玄极又黑下脸来。   他从来没想过,魏玄通,竟然还能用这种方式逃命。   魏玄通所犯的罪,是必死无疑的罪,皇上私下把他赐死,再宣布原因都可以。   可是,魏玄通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交出了一个孩子。   对于子息单薄的魏家来说,一个孩子多么宝贵,不用想都知道。   再加上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还小,未来不可知,魏玄极又是个一门心思和周元瑢扎在一起,拒绝一切相亲活动的叛逆人物,指望魏玄极是指望不上了,皇上心灰意冷之下,说不定就会……   “好啊,好啊。”魏玄极越想这个可能性越大,他猛地一捶桌子,叫来弹剑,让他去求证,杨太师最近有没有去看过魏玄通的家室。   这消息若是用心打听,是很容易打听到的,魏玄通被关进冷宫之后,太子妃和他那些女眷一并牵往宫外偏僻处居住,毕竟是从太子被贬为庶民了,宫里没道理再养着她们。   弹剑去一打听,就知道了杨太师来过此处,虽然是秘密前来,但是他的马车很好辨认。   杨太师没事儿去魏玄通的女眷安置处干什么,肯定是有秘密的任务。   再加上最近,魏玄通的女眷们气色都很好,跟街坊邻居说话,也不像之前那样低落,反而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态度。   这些线索合并在一起看,就证实了周元瑢的猜测。   消息已经证实,魏玄极只觉得十分荒谬。   他如同暴躁的野兽在兽笼中走来走去一般,整个人都陷入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中。   “还说要在大朝会上封赏我,原来是缓兵之计……”   “原来,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竟然还比不上魏玄通的一个私生子……”   “我就知道,怎么可能会这么爽快的把位置传给我!”   眼看着魏玄极在失控边缘,周元瑢忍不住拦住他:   “玄极!你冷静冷静,这种情况,其实也在预料之中,关键是要怎么应对。”   “怎么应对?”魏玄极压抑着火气说道,“我这就去找大将军,商量怎么办!如果魏恒真敢宣布把皇位传给魏玄通的儿子,我会当众揭发魏玄通的罪行,看看天下百姓准不准这么一个人的儿子当太子!”   “你要带兵逼宫吗?那样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而且,现在证据都交在皇上手里,魏玄通和其他刺客也都关在天牢里,事情真相还没有向百姓揭露,光凭你一张嘴是说不过皇上的。”   “那我怎么办?”魏玄极暴躁地说道,“我现在只想直接带兵杀进天牢,把魏玄通的脑袋砍下来,提到含澜殿去,让魏恒适可而止。”   周元瑢感到一阵头疼:“玄极,我知道魏恒这件事做的非常没有原则,非常下作,但是,你越是仇恨,就越不应该失去理智,你要冷静地睁大眼睛,看清楚对手的弱点,才能将他一击致命!仇恨只会蒙蔽你的双眼罢了!”   魏玄极听到这话,胸膛依然因为恼火而起伏,但是没有之前那么冲动了。   周元瑢说得没错,现在局面还是一团混乱,大朝会还没开始,一切还没有落定,他必须睁大眼睛看清楚,对方的破绽,这样,事情就还有改变的余地。   破绽,到底在哪里呢。   魏玄极忽然心念一动。   “如果……我们在魏恒举办大朝会之前,就将魏玄通勾结反贼的消息放出去,让满城都知道,这样,魏恒就算想把皇位传给魏玄通的儿子也不行了。”魏玄极道。   “这是个办法。”周元瑢点头。   “放小道消息,这个容易,就这样做,只要消息传开来,魏恒就不能再回避公开魏玄通的罪行。”   “不错。”   魏玄极眼神明亮地望着周元瑢,他的怒火彻底平息了,一旦有了办法,就不必无能狂怒,也不会做出冲动危险的事。   “元瑢哥哥,谢谢你。”   *   元月十五,京城中关于大皇子魏玄通勾结反贼,谋刺皇上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元月十六,大朝会召开。    第145章 一更   天牢坐落于皇宫的西北角,那里是一片荒芜之处,比冷宫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守卫森严,北门屯兵所的兵士每天换岗两次,早晚各有一班人在此严守。   四更天,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从北门进来,来到天牢的侧门,从人向守卫展示了太师府的令牌,守卫立刻打开侧门,请太师的马车进入天牢范围。   杨太师下了车,天牢的司狱杨文渊立刻上来迎接他的父亲。   “太师,您这么早就来了。”杨文渊黑着脸道,他一向如此,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杨太师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你爹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四更天在外奔波,不就是因为膝下没有一个能替我分忧的人嘛。”   杨文渊的脸又黑了几分,不说话了。   “今天是大朝会,提前给里面的人通个信,唉。”杨太师又叹了口气,他最近真的叹了很多气,没办法,期望的事情总是成不了,让他白花心思,人老了,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蹉跎在失败上。   夜色之中,一队人马悄悄来到天牢的后院中,这处院落极为隐秘,四周是高高的石墙,就算是前来探监的人,也不会来到这里,因为,这里关着最为重要的犯人。   要么是在夺嫡斗争中败下阵来的人,要么是意图谋反的人,或者两者都占,如同此时居住在院子里的魏玄通一般。   魏玄通披散着头发,枯坐在床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庞不复先前那样饱满,因此,那种儒雅的气质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颧骨隆起、眼窝深陷,某种偏执疯狂的气质暴露无遗。   门枢转动,杨太师和冷风一起进了里屋。   冷风吹动魏玄通的衣衫和头发,他似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茫然而又畏惧地转过头,看向杨太师。   杨太师看见魏玄通,又叹了口气。   “你们,下去吧。”他吩咐左右。   杨文渊带着他的手下退到院子里,黑暗的屋内只剩下杨太师和魏玄通两人。   “老臣来传个话,没办法多聊。”杨太师道,“你的命保住了。”   魏玄通的眼珠子震颤起来,他挪动身体,向杨太师那边靠近,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一些感谢的话。   “不必谢我,保你还是杀你,都是皇上的意思,大殿下。”杨太师摇了摇头,“今天大朝会上,不会宣布任何与你有关的消息,皇上虽然很心痛,但是,为了皇长孙的名声,还是把你从罪魁祸首的名单里抹掉了。”   “谢……谢谢父皇……”魏玄通哑着嗓子,向含澜殿方向叩首。   “该说的都说了,老臣告退。”杨太师道。   说完,他就要走,袖子却被人拉住。   魏玄通正盯着他,目光在暗夜里闪着寒光:“魏玄极呢?魏玄极怎么样?”   杨太师顿了一顿,道:“皇上会大大地封赏他,今天的大朝会上,就会宣布,赐予武王封地。”   “封地?”魏玄通冷笑起来,“父皇知道,魏玄极要的不是封地。”   杨太师把袖子从魏玄通手里拉出来。   “父皇明知道,魏玄极要的不是封地,要了封地,就势必要离开京城,哈哈哈哈,真有趣,我真想看看魏玄极是什么表情,杨太师,我不能去参加大朝会吗?”魏玄通问道。   杨太师怀疑魏玄通的脑袋被饿傻了,他又叹了口气:“这不是老臣能决定的。”   “唉,可惜了……”   “大殿下,”杨太师斟酌道,“您现在是戴罪之身,触犯了大晟律中最重的一条,如果您是普通人,此时已经……咳咳,不必老臣强调了吧,这项罪状,让您以后都无法参与到任何朝堂活动中,如果您不想牵连您的长子,最好还是闭口不言,从此以后都像不存在一样活着。”   魏玄通像是对杨太师的话十分费解,尤其是最后三个字“不存在”让他打了个冷颤,他再次抓住杨太师的袖子:“杨太师,这也是父皇让你告诉我的吗?像不存在一样,怎么可能!我是他的儿子啊,马上要登上太子之位的,也是我的儿子啊,我怎么可能会像不存在一样……等到武王离开京城,前往封地,我还是会从这里出去的吧?”   杨太师看了魏玄通一眼,像是看一个彻底没救的病患,他甩开魏玄通的手,举步离开屋中。   门枢转动,冷风再一次侵入屋中,魏玄通忍不住抱住双臂,牙齿格格作响。   他坐了一会儿,喃喃道:“不存在?不存在……不就是……死了吗?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   杨太师赶在大朝会开始前来到承天殿前广场。   等待上朝的朝臣们已经在广场前哆哆嗦嗦地排成长列。   杨太师有首先进殿的特权,在随从的搀扶下,他颤颤巍巍地登上承天殿前的台阶。   虽然天色很暗,但仍有一层银霜似的月光铺在台阶上。   承天殿前的台阶足有一百六十九级,每一次走上这么多级台阶,都会让一名年近古稀的老臣感到在生死边缘又挣扎了一回。   然而,对于杨太师来说,走这段台阶,却是一件充满仪式感的事,他慢慢地走,感觉到自己距离至高点越来越近,每一级台阶,都为他的双脚注入新的力量,他感觉自己渐渐地,年轻起来了。   五更天的承天殿很美,有一种神秘的、巨大的美,它屹立在那里二百多年了,公孙唯当年一手设计承天殿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是否也想过这样的场景,他一定想过,满怀着野心的臣子,一步一步走上权力的巅峰,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就能看到权力巅峰的具体模样,还有什么比承天殿更能代表皇权?公孙唯真是个天才。   杨太师其实并不在意承天殿里面的那个龙椅上坐着的是谁,是魏恒,魏玄通,还是随便哪一个人,其实都无所谓。   他在意的是,这个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国家,是否能够继续在杨氏家族的照料下,长久地兴盛下去。   从这一点上来说,没有人比杨太师更爱这个大晟。   他把自己的六个儿子全部送进了大晟的衙门里,令他们身处于各个机要领域的职位之上,时刻掌握着政府运转的状况,没有人比杨太师更了解大晟的情况,甚至魏恒也不行。   出于这种基于了解之上的热爱,大晟就像是杨太师的第七个儿子,他不能允许大晟在任何一个人手中断掉。   他努力了,过去两个月中,他倾尽全力想要让最有实力的继承者、最有可能将大晟带向盛世的武亲王接受一位他精心选定的贵女,保证皇位的继承问题不会出现严重的争端,可是,他失败了。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魏玄极根本不把他好声好气地劝说当做一回事,他甚至为了魏玄极退让,贵女的出身和修养可能不那么完美,无法充当一个后宫之主,也没关系,只要她足够有魅力,能吸引住魏玄极的注意力,那么杨太师也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连这样的结果也没有,魏玄极根本一门心思扎在一个不能下蛋的公鸡那里,虽然杨太师对周元瑢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却非常痛恨周元瑢。   仿佛是上天的旨意,一个机会出现在杨太师面前。   他分布在京城中的眼线来报,反贼头子周元亨重回京城,正在寻找机会组织新的造反军。   这些人根本不成气候,周元亨有几斤几两,杨太师可能比周泰还清楚,凭周元亨自己的本事,肯定是闹不起来的。   于是,杨太师给他提供了一些便利,找中间人告诉他,可以在莲花灯会当天潜入大相国寺,皇上也会在那里观灯。   不出所料,周元亨派去的人,落网了。   本来杨太师想着,直接把周元瑢抓回天牢审一审,天牢这种地方,就算没什么事,也有可能会掉一层皮,只要进来了,就不好说出去是个什么样,想必,到时候魏玄极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喜欢一个废人。   这般主意打定,魏玄极却没有按照杨太师预想的方式上钩,他哪怕和皇上撕破脸,也不愿意让周元瑢跟着杨太师走。   这么一拖,事情的变数就多了,杨太师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便想着用周元亨直接跟魏玄极对垒,他借用大皇子的名义,驱使金满堂为他做事,引着魏玄极和周元亨正面对垒,魏玄极最终还是杀了周元亨,按照杨太师的计划,接下来只要把这件事告知周家,周泰自然会和魏玄极翻脸,周元瑢也就必须从魏玄极身边离开。   谁知,魏玄极竟然妥善地处置好了这件事,周元瑢还为了陪他,直接住在了武王府……想都不用想,两人的关系如何突飞猛进,杨太师还从来没办过这么失败的事儿。   杨太师一向不喜欢做没有希望的事,毕竟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需要一些更轻松的选择,更快见效的选择,所以,他干脆放弃了魏玄极,选择了魏玄通的第一个儿子。   “哎……”跨进承天殿内,杨太师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是他没有努力过,实在是天不遂人愿。   元月十六日大朝会在承天殿召开,开平帝宣布刺客案件已经有了结果,魏玄极查案有功,赐予封地东阳,封为东阳王,封王之日,即刻前往封地。   朝臣们面面相觑,大家都等着开平帝宣布武亲王封为太子的消息,谁知,却等来这么一个明升暗降的封赏。   虽然有了封地,就是实权藩王,但是,藩王,那是没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离开京城之后,就等于离开了权力中心,直接出局。   最诛心的是,前阵子,开平帝还叫人去收拾端阳宫,人人都以为武王要入主端阳宫了……谁知,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若是一般人,被给予了那么多暗示和希望,听到这样的消息,估计会失望的发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武王身上。   魏玄极的脸色虽然阴沉,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下拜,接受了这一封赏。   皇上的封赏,是没有办法不接受的。   可是,以武王以前的性子,这时候理应大闹起来……   众臣子忽然意识到,杨太师的大儿子和六子,都是带着军队来的,军队就驻扎在承天殿前,原来,用意在此。   不是为了庆祝武王当上太子,而是为了……阻止武王一时激愤,干出什么过激行为。   权力斗争果然可怕,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局势就产生了天差地别的改变,一个具有实力的竞争者,就这样默默的出局了,天心难测,也不知道开平帝心里到底计划着什么,他选中的那个继承太子之位的人到底是谁。   朝臣们纷纷垂下头去,各自惴惴不安,他们有人已经向武王示好,有人还没有挤到前面,霎时间武王就要离京了,而他们这些站队的,也将迎来清算……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自身难保之中,出路又是什么……   龙椅上,开平帝俯视着他的臣子。   最终,他的目光还是移到了魏玄极身上。   在这角度,他只能看到魏玄极头上的冠,和他的一部分额头。   他还是没办法相信这个孩子。   午夜梦回,他总是被惊醒,死去的紫槿浑身发青,小小的孩子跪在床脚,黑沉沉的目光过分冷静地望着他,没有哭闹,没有情绪,只是望着他。   假如有一天,这个孩子成为了太子,那么,他入主端阳宫的第一天起,就会谋划怎样杀父弑君,开平帝一点都不怀疑。   恨意和裂痕在太早的时候种下去了,根系太深,根本无法清理干净,开平帝甚至能看到,当他被毒死或是刺死,满身发青地躺在床上时,跪在他床边的青年,也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决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所以,在杨太师告诉他,魏玄通有了一个儿子的时候,开平帝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魏玄极。   作者有话要说:   杨太师:介绍相亲失败后黑化,媒人的尊严不容践踏!   杨太师在第一次be的时候其实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详情可以回去看 第4章 。   感谢:33爱磕糖、56662242的地雷分别x1~   平安夜快乐,爱你们!    第146章 一更   “平身吧。”龙椅上传来开平帝悠悠的声音。   魏玄极却没有起来。   开平帝微微皱眉,目光斜向一边,杨太师向他微微点头,示意承天殿戒备森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武王,你怎么不起来?莫非,是对朕的赏赐,有什么不满?”开平帝沉声问道。   魏玄极抬起头,黑沉沉的目光直视开平帝:“父皇的赏赐,儿臣不敢不满,只是,这启程时间定得太仓促了些,儿臣没有准备,恐怕仓促之间无法成行。”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朕自然会派人给你,替你料理一切,”开平帝顿了顿,道,“再者说,东阳乃是富饶之地,距离京城亦不过三百里路程,也不是去那边远闭塞之处,不必摆出如此大阵仗,忘记带什么,朕叫人给你送过去,也就是了。”   开平帝这番话说得亲近,如同一个父亲在劝慰即将远行的儿子,然而,满朝文武都听出来了:开平帝这是在忌惮武王,一天都不想多留他在京中。余希疃碓挣离。   武王如今军中声望甚高,他身边那位少府寺的少匠又主持修建了灵渠,深受京城百姓爱戴,可以说各方面都是当仁不让的太子人选。   可是,现在开平帝却只给他封一个藩王了事,他怎么可能甘心。   开平帝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把太子之位保留下来,显然是心中另有人选,且不管这个人选是谁,他要封这个太子,就必须先把武王遣出京城,否则,武王年轻气盛,怎么可能看着另外一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人,白白得了他费尽心思也没能得到手的太子之位?   众臣心中都如明镜一般,因此,开平帝惺惺作态,说出的这番老父亲般亲近的言辞,在承天殿上众人听来,也不过是帝王冷血之语罢了。   众臣都能听懂,武王又怎么不懂。   “儿臣明白了。”魏玄极还是没起来,他接着说道,“既然儿臣要离京,理当同皇兄和皇弟们作别,请父皇准许儿臣前往天牢向大皇兄道别。”   承天殿内静了片刻。   开平帝脸上堪称慈和的表情不见了。   杨太师亦是动容,抬头看了一眼魏玄极。   短暂的寂静之后,议论声就如突然惊起的蜂群,轰然布满整个大殿内部,所有臣子都在和前后左右的同僚窃窃私语,因为太过惊讶,这私语声顾不上克制音量,合在一起的嗡嗡声便无法忽视,充斥着开平帝和杨太师的耳朵。   “武亲王!”开平帝猛地一巴掌拍在龙椅扶手上,脸上变色,“你说什么!”   杨太师连忙赶上一步,来到魏玄极身侧,将他扶起,一边将他拦在身后,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一边对开平帝求情:“皇上切莫动怒,武亲王只是一时失言,相信了无根无据的谣言,在朝堂上说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话来。”   杨太师后退一步,压低声音对魏玄极道:“殿下,请您慎言。”   魏玄极却一脸惊讶道:“咦,父皇如此奖赏儿臣,儿臣以为那封奏书,父皇已经看过了,没想到……父皇还没看到最关键的那一页吗?刺杀父皇的幕后主使,就是——”   “殿下!”杨太师连连向魏玄极使眼色。   “嘭”!   开平帝猛一拍扶手,先声喝道:“魏玄极,朕给你赏赐,你就以为自己可以对朕指手画脚了吗?这判决结果,朕已经定下了,你若是还没听明白,就私下里去找杨太师问问明白,不要在朝堂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来搅扰视听!就算你这次办案有功,有些话也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否则,有功就变成了有过!”   皇上发怒,众臣无不噤若寒蝉。   杨太师回过头,眼神示意站在左侧的大理寺杨文修预备着上来阻拦魏玄极,若是魏玄极再闹事,就强行把他带下去。   在开平帝的怒视中,早先安排在承天殿中的势力环伺之际,魏玄极却依然像是什么不妥都没觉察到一样,扬起脸来,不解地问道:“父皇,儿臣只是按照礼数,在临走前,想要跟大皇兄道个别罢了,难道连这也不妥吗?既然大皇兄没有戴罪之身,那更好了,他现在在哪里,请父皇明示,下朝之后,儿臣便去见他。”   这话说得却是滴水不漏,开平帝一哽,心下烦躁更甚,他不明白魏玄极一向和魏玄通不对付,为什么这个时候非要见魏玄通。   难道,魏玄极觉察到什么了?   不可能,皇长孙的事,可是最高机密,连杨太师都要对自己的儿子保密,何况是魏玄通这样事关紧要的人物了,他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意图。   “你大皇兄早就被贬为庶人,没有什么大皇兄了,你向你的皇弟们辞别,也就罢了。”开平帝忍着烦躁不安说道。   然而,这样敷衍的言辞,并不能令魏玄极就此罢休。   “就算我的大皇兄被贬为庶人,我与大皇兄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仍在,父皇为什么不许我向他辞别?”魏玄极目光灼灼地盯着开平帝问道。   “你——”开平帝还没有被人在大朝会上逼到这份上的时候,他的火气登时也压不住了,“你和他何曾有什么情谊!”   “原来父皇也知道我和大皇兄没什么情谊了,”魏玄极却是笑了起来,“我还以为父皇要粉饰太平到底呢。”   杨太师还想上来拦魏玄极,却被魏玄极轻松晃过,魏玄极上前一步,向着龙椅走去。   “魏玄极!你想干什么!”开平帝见魏玄极已经越过了台阶下的围栏,从两支仙鹤形的香炉边走过,眼看着要往台阶上来,他不由得又惊又怒。   “父皇莫惊,儿臣什么也不打算干,只是想见一面大哥而已,儿臣有许多话想对大哥说,想必,父皇不会阻止儿臣的吧,”魏玄极的笑容中带着阴鸷,“若是这话没法对大哥说,儿臣只好在这里对着父皇说出来,请父皇代为转达了,那恐怕就真的会有些不敬,若是惹得父皇动怒,龙体欠安,就真是儿臣的罪过了。”   “可是——这话不说,儿臣这里,憋得难受!”魏玄极说着,捶了两下胸口。   别说魏玄极难受,满朝文武,亲见他这两年的经历,都替他憋得难受。   眼看着魏玄极目光如剑,剑锋直迫向自己,满朝文武又都沉默,只作壁上观,没一个出来说话——开平帝就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后退,放任交锋进行下去,不利的恐怕会是自己。   “罢了,你既然这么想见魏玄通,你就去见吧,杨太师,你带着他去!”开平帝冷声道。   杨太师颤巍巍道:“老臣……遵命。”   所以说最后给开平帝擦屁股的还是杨太师,杨太师心中暗暗叹息,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开平帝妥协了一步之后,只觉得面上无光,心头的火气又升了起来,再看向魏玄极,这个儿子一脸的狼子野心,没让他继承皇位真是明智之举。   “武亲王,这下你满意了吧?你的这些非分的要求,朕也答应了,朕是顾念着你初次就藩,才这样容忍你,你可不要再闹事,让朕失望!”开平帝不快地说道,“三天之内,启程前往东阳,一刻也不许耽误。”   魏玄极看着开平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欠身,道:“儿臣,知道了。”   开平帝摆了摆袖子:“朕累了,退朝!”   *   一场危机在变化为正面冲突前,就此瓦解。   交锋过后,朝臣们仍然心有余悸,从承天殿台阶上走下来时,三三两两成团,议论着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开平帝都是老谋深算,出手毒辣果决,不减当年。   这武亲王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年轻气盛,势头正好,可是却太稚嫩了些,还是在这场交锋中被挑动火气,乱了阵脚,把矛头错误地指向魏玄通,以至于失去了最重要的阵地。   但是,假如把任何一个朝臣放在武亲王的位置上,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法。   说到底,还是开平帝太老谋深算了,一般人哪里算得过靠着朝政斗争颠覆旧朝、创立新朝的开平帝呢。   众臣不禁惋惜,他们本以为手腕强势、年轻有为的武亲王会登太子之位,现在看来……局面又变得扑朔迷离,而且,他们也想不出有哪位皇子更适合这个位置。这对于朝政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魏玄极和杨太师并排走下台阶,魏玄极的步伐不紧不慢,杨太师倒是有些心浮气动,步伐先开始装着老态,走得极慢,后来又憋不住魏玄极也跟他一样慢,加快了几分。   眼下,他要带着魏玄极去见魏玄通。   这是什么样的差事,杨太师想想就头痛。   魏玄极和魏玄通之间的仇恨有多么深,没有人比杨太师更清楚,尤其是在杨太师假借金满堂之名,用周元亨威胁过魏玄极之后,这份仇恨已经变成了血海深仇。   两人见面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   唯一庆幸的是,天牢至少是杨文渊的地盘,杨太师还能震的住,有个三长两短,也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杨太师默默无声地将魏玄极带到了天牢。   重兵把守之下,杨文渊分开一条通路,从里面走出来,显然,他已经提前接到线报,知道杨太师带着武亲王来了。   “殿下,太师。”杨文渊向两人行礼,叫兵士们闪开一条道,将两人让了进去。   魏玄极什么都没说,似乎早就知道,开平帝在朝堂说的什么魏玄通不在天牢,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越是平静,杨太师心中便越是不安。   来到后院之前,再往前一步就是魏玄通的居所了。   杨太师站住脚,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您想见的人,就在里面了,只是,他身份紧要,您也知道,这……不能随便和人当面交谈,您有什么想说的,便告诉杨司狱,让杨司狱进去替您传话吧。”   魏玄极瞥了一眼院墙,笑道:“太师,皇上可不是这么说的,皇上允许我当面和大哥告别,要不然,我还来这里一趟做什么?”   “这……”杨太师面露难色,他就知道魏玄极不会轻易答应。   “这实在是……”   两相僵持之下,魏玄极分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与以往知礼仪、懂进退的武王不同了,现在的魏玄极,看起来就像是当初那个莽起来什么都不顾的二皇子。   他已经要离开京城了,何必再端什么武王架子。   杨太师闭上眼睛,叹道:“罢了,老臣陪您进去,但是,您不能进屋,只能在院子里跟他告别,如何?”   “我要亲眼见到他,在哪里告别,无所谓。”魏玄极道。   “……这,好罢。”   在杨太师的带领下,魏玄极进了关押魏玄通的小院。   这院子的环境,比冷宫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常年有人清理,所以院子里没什么杂草,窗棂上也没有积灰,窗户开着一条五指宽的通风口,能看见屋里朴素的陈设。   杨太师向杨文渊一点头,杨文渊来到门前,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轻微的动静。   杨文渊站在门首,沉声说道:“罪人魏玄通,武王殿下来向你辞行了。”   屋内静了片刻。   杨文渊又重复了一遍,加上一句:“请您到窗前一见。”   屋里传来“咚”的一声响,仿佛有人仓促之间行动,撞倒了小件的家具。   还是没有回声。   杨文渊看向杨太师,杨太师道:“殿下,看来……是他不想见您啊,不如您就在这里,同他告别吧。”   魏玄极瞥了一眼杨太师,举步向前走去。   顿时,满院子的卫兵都跟着他的步伐移动了半步。   杨文渊的表情也紧张起来,下意识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魏玄极的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户上,问道:“魏玄通果然在这里么?你们不会骗我吧?没见到他的人,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杨太师赶紧道:“这怎么可能有假,老臣以名誉担保,他就在屋内。”   魏玄极又看了一眼黑黢黢的窗户内,道:“好吧,本王相信杨太师,不过,杨太师,您真要这么多人在这里听着本王跟大哥告别么?”   杨太师故作迷惑道:“有什么不能听的么?”   魏玄极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你说呢?”   杨太师又叹了口气,看来,武亲王今天是注定要干一些撕破脸的事了,罢了,让他把怒气发泄在魏玄通身上,这件事才能平安过去。   “杨司狱,你留下两个人,其他人,撤了吧。”杨太师道。   杨文渊领命,院子里的兵士全部撤走,只留下两个身手最好的亲卫。   “殿下,您看……这样行了吗?”杨太师问道。   “我怎么都行,”魏玄极笑道,“只是其他人忌讳多。”   这般折腾了一番,院里院外动静不小,然而,屋内仍然没有响动,魏玄通是打定主意,一面也不见魏玄极了。   然而,魏玄极却必须要见魏玄通。   他径直走向窗前,在杨文渊反应过来前,伸手推开了窗户。   拔刀的声音在魏玄极耳畔响起,魏玄极却冷冷道:“我可还在院子里呢,怎么,你们想对本王无礼?”   杨文渊僵住了,再次看向杨太师,杨太师皱着眉头,摆了摆手。   杨文渊收起兵刃。   魏玄极站在窗前,目光扫过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倒在地上的椅子,继而,是躲在桌子后面的魏玄通。   魏玄通的头发披散着,身量又消瘦了不少,看起来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   “大哥,是我啊,玄极,来看你了。”魏玄极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大哥躲得那么远做什么,我们兄弟之间,都生分了。”   魏玄通的后背更加弯曲,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团成球一样,他双手抱着脑袋,似乎一句话也不想听。   “大哥,实不相瞒,我是来向你辞行的,真可惜,我要离开京城了。”魏玄极说道。   听到此处,魏玄通才稍稍松开了手,他的耳朵动了动,显出对这个话题的兴味。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这消息啊,不过,你估计很快就会听到了,我要去东阳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藩王不能随便离开封地,你也知道,可惜,大哥,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魏玄极继续说道。   太过正常的辞别之语,以至于杨太师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你放心,玄极会时时写信回来,想着大哥,念着大哥,”魏玄极笑道,“大哥,你回头看一眼玄极吧。”   魏玄通慢慢地回过头,目光有些疑惑地看向魏玄极。   这时,站在窗口的魏玄极,忽然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魏玄通的表情僵住了。   空气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魏玄极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双眼闪烁着幽幽的暗光,空洞地望着魏玄通。   我、必、杀、你。    第147章 一更   三天后。   就藩的车队整装出发,浩浩荡荡开出京城,向白雪皑皑的郊野前进。   如此仓促出行,即便老百姓们不知道宫中斗争发展到什么地步,却也能看出来,立下赫赫战功的武王,还是在斗争中落败,成为棋子,要离开这片权力旋涡中心了。   老百姓们并不知道开平帝有着怎样的考量,只是看见武王要离开京城,就想到武王为守护疆土做的那些事,便自发地形成队伍,夹道目送武王离去。   魏玄极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看向道畔,不由得感慨道:“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百姓来送我,看来,我在京城百姓中人望可以说很卓著了。”   周元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听到这句话的心情,明明是离开的日子,魏玄极却还不忘吹捧自己……听得出来,他是不需要安慰了。   “你的威望和人心确实不错,”周元瑢回忆着夜里查点过的数值,“因为查案和任用贤才,涨到了七百多。”   “任用贤才?我最近没有举荐什么人啊?”魏玄极困惑了,“难道是过年期间在王府开宴席的效果?”   “贤才主要是指我。”周元瑢道。   魏玄极一脸呆滞地看向周元瑢。   静了片刻,周元瑢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魏玄极的反应这么冷场!   “元瑢哥哥,你……是在吹嘘自己吗?”魏玄极惊讶地问道。   一向谦虚谨慎的周元瑢,竟然也会理直气壮地夸奖自己!   “是啊,怎么就允许你自吹自擂,我稍微客观评价一下自己不行吗?”周元瑢不满道。   魏玄极笑了起来,差点直不起腰。   “笑什么,系统上就是这么显示的。”周元瑢解释道,一边挺直了腰杆,脸上有些发热,自吹自擂这种事真不是谁都能干的,他本来想轻描淡写地把这个逼装了,结果魏玄极却敏锐地指出了他与以往的不同。   “元瑢哥哥,原来你是在学我。”魏玄极扑在周元瑢肩膀旁边,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双手搂着他的腰,脸庞在他颈边蹭了蹭,亲昵之情溢于言表,“元瑢哥哥真可爱,舍不得放你走。”   “那我就留下来。”周元瑢道,“跟你一起。”   魏玄极沉默。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争论过很多次了,在这三天里,每一天,从早到晚,见面的时间里,周元瑢都会提出抗议,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支走,在那荒郊野地的东阳等着魏玄极的消息。   不错,魏玄极根本没打算离开京城。   那日大朝会后,魏玄极返回王府,心情不佳,倒在周元瑢旁边的坐榻上。   虽然大朝会的结果,两人已经预测到了,可是,听到封赏的消息从开平帝嘴巴里说出来,那感觉还是很不爽的。   “遇到这种事,会沮丧很正常,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憋着。”周元瑢劝道。   “唉,”魏玄极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有沮丧,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本来也没指望那老头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不过——”   魏玄极从坐榻上坐起来,刚才还灰扑扑的表情,这会儿又带上了兴致勃勃的笑意,他拉着周元瑢说道:“我还是干了一件很爽的事,现在想想都乐,你知道吗,今天我见了魏玄通。”   魏玄极将他见魏玄通的过程讲了一遍,尤其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他恐吓魏玄通之后,魏玄通当时那个满脸恐惧的表情。   “笑死了,魏玄通的表情怎么会那么可笑。”魏玄极忍不住拍坐榻扶手。   “你跟他提那个干什么,”周元瑢不解,“难道不会打草惊蛇吗?”   魏玄极一怔,诧异地看向周元瑢:“元瑢哥哥,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想杀他吧?”   周元瑢脑海中闪过某些镜头,某些情绪激动得青筋暴跳的年轻人咬牙切齿:“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再加上be线亡国昏君杀父杀兄的事实证据,周元瑢迷惑道:“难道是假的?”   “怎么可能,我都答应了元瑢哥哥,不会做那种有悖人伦的事情的,元瑢哥哥还怀疑我,我冤枉!”魏玄极开始委屈撒娇。   周元瑢最顶不住这个,立刻改口:“好好好,你没有,你不想。那你为什么跟他说这个,只是为了吓唬他吗?”   “是啊,吓唬他多好玩,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好玩。”魏玄极又笑起来。   看着魏玄极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发笑的,周元瑢心想,不管怎么说,魏玄极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啊。   然而,下一刻,魏玄极趴在周元瑢腿上,扬起头,眼角仍然带着笑出来的湿润:“元瑢哥哥,我吓唬他还有别的用处,这一次就藩的队伍,我会假装跟着走,让他们放心,以为我真的离开了。”   “你不打算离开?”周元瑢惊奇道。   “嗯。”魏玄极敛了笑容,目光专注地望着周元瑢,“皇位必须是我的,所以,我不能离开。”   周元瑢暗中点头,这倒是魏玄极做事的风格。   “你打算怎么做?”周元瑢问道,“需要我配合什么吗?”   “元瑢哥哥跟着车队走就好,我留下,自然是有万全的准备,元瑢哥哥只要等我的好消息就行。”魏玄极道。   魏玄极留下来,显然是要做危险的事情,他不想把周元瑢牵扯进来,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但是,周元瑢的心情也希望有人理解,他没办法扔下魏玄极一个人,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去那鞭长莫及的东阳。   这算是干什么!   “元瑢哥哥,你别心急,我叫你过去,是因为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魏玄极道,“你还记得,要为我建一座理想城吗?”   是的,这么中二的承诺,当然记得了。   “现在的东阳,只有一些村镇,还没有城市,我想在那里建一座属于我的城市,元瑢哥哥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吗?”   魏玄极的语气十分认真,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然而,周元瑢却十分不解。   “你真的打算去东阳吗?”周元瑢问道,“城市和其他建筑集群不同,需要足够的人口支撑,需要当地经济足够发达,否则,没有必要建一座城市,没有农民想从他们赖以生存的田地中走出来,无所事事地聚集在城市里。”   城市是自然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出于某些强力意志,除非,这个意志是迁都那样的政治决策。但是在没有经济基础的情况下,贸然做出这样的决策,可能也会造成失败的结果。   “元瑢哥哥,京城实在太老了,它是二百年前的人按照当时的需求建的,大晟的京城,已经和过去那个京城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想要建一座属于我的理想城,也并不完全为了自己,我想大晟有新的气象,不该再龟缩在老旧的制度内,不管是城市,还是朝廷,都该有所改变。”魏玄极说道。   周元瑢一怔,他没想到魏玄极竟然想得这么远。   “确实,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京城有很多问题,虽然做了旧城改造,但河流运输受限于自然地理条件,还是没办法很好地进行改善,如果能重新选址,选在河运通畅的地方,京城的经济贸易实力肯定会更上一层楼。”周元瑢思忖道。   “所以,东阳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魏玄极笑道。   东阳……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周元瑢不知道这算是因祸得福,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开平帝赐予魏玄极的封地,距离京城三百里的东阳,恰好在一条横贯大陆的河流旁边,虽然经济远远不如京城发达,但东阳的地理位置非常优越,广袤的平原,未加砍伐的森林,也能够给建设城市提供更加富足的物资。   “好吧,我会去认真考察的。”周元瑢道,“不过,建城非一朝一夕之事,具体怎样决定,还是需要多方面的考虑……”   “元瑢哥哥,我相信你。”魏玄极伸过手,握住周元瑢的手,目光诚挚地望着他。   周元瑢沉默片刻,道:“好吧,我会尽力的。”   两人商量定之后的分工,约定好见面的时间,便准备着就藩队伍出发的杂事了。   虽然理智上知道,分头行动才是最好的选择,周元瑢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想到要和魏玄极分开,留下魏玄极一个人在京城里,面对开平帝、杨太师还要朝堂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周元瑢就感到心里非常不安。   魏玄极没有向他提及他的策略,只是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信心,让他放心去,等着他的好消息就是了。   周元瑢并不怀疑魏玄极的能力,即便是be线,魏玄极也以一人之力扭转局面,从开平帝和大皇子手中夺取皇位,那时候,魏玄极的威望和势力还没有这一次这么高,他都能成功,这一次更不会有差错。   只是,周元瑢害怕自己对他的道德要求,给这件艰巨任务又增加了许多牵绊。   周元瑢不容许他再做出有悖人伦的事情,不容许他毁坏自己的名声,留下后世唾骂的把柄,在这前提下,夺取皇位的难度骤然间提升了许多。   在准备出发的这些日子里,周元瑢也一直在内心斗争,但是他最终也没有松口,没有放弃这个底线。   马车驶出郊外,驶入茫茫大雪覆盖的树林,树林遮蔽了前后的视线,正是魏玄极秘密离开的时机。   没有时间给两人道别,魏玄极掀开马车的帘子,回头看了一眼周元瑢,伸手拉住自己头上遮挡面容的风帽,便下了马车。   马车稍作停顿,继续向前行驶。周元瑢孤身坐在车上,感受到车轮带着他,渐渐远离了京城,和魏玄极背向而驰,他忽然后悔,如果分别时对他说,放手去做,不必管什么人伦什么把柄,就好了。   只要魏玄极能活着回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其他都不重要。   周元瑢闭上眼睛,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原来,有一个人,比所有原则都重要,是这样的感觉……   *   一个月后,就藩队伍抵达东阳。   与此同时,京城变天。    第148章 二更   武王离开京城之后,开平帝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立刻召来杨太师和礼部尚书,要求他们开始筹备立太子的典礼。   虽然准太子才刚满月,但这不耽误什么,开平帝需要立刻把这件事定下来,才好稳定朝廷上下的心,包括军队,让他们知道要向谁效忠。   “还有一件事,现在璋儿还住在宫外,朕甚是忧心,将他接进宫里来吧,”开平帝道,“就住在端阳宫。”   皇长孙出生之后不久,开平帝便亲自为他赐名为“璋”,足见重视。   杨太师早已知道皇上的安排,实际上,这也是他一手促成的,比起刚愎自用的武王,懦弱无能的魏玄通,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容易教导,即便登基,也在杨太师的照料之下,更方便杨太师控制朝政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礼部尚书却并不知道有这回事,他先是被大皇子有个儿子刚刚出生惊了一下,又被开平帝要立这么小一个孩子做太子震惊,更荒唐的是,太子还没立下,就要让皇长孙住进端阳宫。   “这……这恐怕于礼不合啊。”礼部尚书迟疑道。   “皇上心意已决,礼仪上的事情,自然是需要乔大人您来处理,怎么样让它合礼。”杨太师慢慢地说道。   礼部尚书闭上了嘴巴。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在武王走后第三天,就定下了皇长孙封为太子的事,典礼在一个月后举行,皇长孙和大皇子妃择日便迁入端阳宫。   安排好这些事后,就不得不面对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魏玄通怎么办。   一个刺杀皇帝、勾结反贼的人,就算他曾经是大皇子,也是罪不可恕,可是,现在他的身份变得非常尴尬,他既是罪无可赦之人,又是太子的亲生父亲,为了太子,也不能轻易杀了他,但是留着他,又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以杨太师之精明,早已猜到了开平帝打算怎么做。   放着这么大的刺杀案,开平帝都没有在明面上给大皇子定罪,说明他已经打算为皇长孙铺路,大皇子的性命是保下了。   但是作为大皇子的政治生命也算是结束了。   以后大皇子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全看大皇子的表现。   只是……从短期来看是这样的。   从长期来看,又是另一幅局面。   开平帝迟早会归天,未来将会是皇长孙的,作为皇长孙的父亲,就算犯下了天大的罪过,也是可以被赦免的,何况皇长孙现在年纪还这么小,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会把他生父犯下的过错当一回事。   大晟王朝,说到底还是魏家一家的王朝,有魏家人说了算,魏玄通的政治生命是否结束,由皇长孙说了算。   所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杨太师决定,给魏玄通制造一个卖惨的机会。   武王离开京城后七天,京城的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官员们的眼睛都盯着杨家,想知道杨太师下一步会怎样做。   不管宫中的风向往哪儿吹,跟着杨太师总是没错的,武王殿下得势之时,杨太师就约束着杨文熙不去见武王,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杨太师带着开平帝去天牢探望某神秘人物的消息,不胫而走,区区两天时间,朝堂上下的官员都知道了,魏玄通在开平帝面前痛哭泣血,开平帝一个心软,给了他一个机会。   在半个月后皇长孙登上太子之位的典礼上,魏玄通被获准出席,与自己的亲生儿子见面。   当然,典礼参加完后,魏玄通会去哪里,会不会接着回去蹲大牢,还是被赦免,另外有居住的地方,大晟的官员们就没有那么关心了,他们已经得到了最关键的消息——魏玄通被允许参加皇长孙登上太子之位的典礼。   魏玄通,身上背负着无数罪孽,放在任何一个身上,都是要被凌迟处死的那种大罪,却再次全身而退,还可以在这种正式的典礼上出席。   说明了什么,说明开平帝对他的偏爱,恐怕世上绝无仅有,皇上对一个人的偏心,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官员们都了然了,原来他们要抱的大腿从来没变过,只有魏玄通一人而已。   半个月后,出生不满百日的皇长孙魏璋开平帝立为太子,一切制度跟着太子的规格走。   杨太师和礼部尚书主持了这次典礼,规模比武王受封的典礼更加宏大,只是现场的气氛却不如武王在时那般热烈了,尤其是军队这边的武将,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武王离京之后,京城附近的军营也不似过去那样热衷于京城里的事务,尤其以大将军为首的武将,参与朝会时也是作壁上观的模样。   典礼后的宴会上,武将们喝过一轮,便纷纷起身退席,只剩下文臣为了摸清新的局势,还在推杯换盏。   列席左侧的一人,身穿白衣,格外显眼,正是被贬为庶民的魏玄通。   他和以前的形象判若两人,以至于很多官员一上来都没有认出他。   天牢毕竟是磋磨人的地方,魏玄通会失去从前雍容贵气的气质,也是在意料之中,只是,众官员都没有想到,那个头发半白、神态畏畏缩缩的人,竟然会是以前的大皇子。   连官员们都对魏玄通现在的状态深感震惊,更何况是开平帝了,半个月前,杨太师引开平帝去天牢见魏玄通时,开平帝便深深震动于魏玄通在这短短几个月中的变化,恻隐之心动,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否则,以开平帝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把魏玄通给放出来。   酒过三巡,众臣齐贺小太子受封,庆祝大晟的王朝长盛不衰。   天色暗下去,廊庑之间的灯火依然辉煌,二月的倒春寒仍是凛冽,浸透宫女的衣衫,然而天地即将回暖,风里也飘散着初生的青草香气。   开平帝从举办宴会的太液池往含澜殿去,虽然路上有一段距离,但他今天心情不错,决心自己走回去。   变故就出在这里。   从太液池到含澜殿,中间有一段宫道,两边是高高的宫墙,头顶是狭窄的天空,这段宫道比较长,相隔五十步的距离有小门,通往不同的宫殿,每扇小门边都挂着灯,照亮门前的一片区域。   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开平帝走进宫道时,却发现眼前黑黢黢的,一直延伸百步的距离,才有一处灯光,而且还不是常用的金红色宫灯,而是白色的灯笼,看起来幽幽缥缈,分外诡异。   开平帝身边跟着两名带刀侍卫,都是宫里一等一的好手,但是他心里仍然惴惴,忍不住念叨了两句杨太师。   杨太师今日也早早告退,不知弄什么去了,若非如此,有杨太师在左右,开平帝也不至于心慌至此。   不过,他毕竟是开平帝,是大晟的开国皇帝,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该露怯才是。   何况,这里可是他的皇宫!他的皇宫里,难道还会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事情吗?   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期在有条不紊地进展着,魏玄极老老实实地去了东阳,今日发回线报,说已经抵达东阳地面,那个追随着魏玄极的周少匠也开始规划建城的事情了。   皇长孙登上太子之位,不必再担心后继无人。   魏玄通如今也安分了,痛哭流涕地向他承认了错误,说自己只是一时被歹人蒙蔽,从来没有想要谋害父皇的意思。   其实,开平帝也不大相信,魏玄通真的会想害他,毕竟,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开平帝对魏玄通更好了,开平帝对不起的人很多,唯独没有对不起魏玄通。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这样想着。   直到躲藏在黑暗中的刺客突然杀出,数道暗器划过他的视野。   开平帝大叫一声,身体本能的防御反应还在,他立刻抽身向后躲闪,两名带刀侍卫则向前一步,拔刀往空中的暗器上砍去,一阵金属相击的脆响过后,暗器掉了一地。   但是光线实在太暗,不免还是有漏网之鱼。   开平帝感到自己的左侧大腿一阵酸麻,他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冷冰冰的金属柄,另外一端扎在自己腿上。   可怕的是,他并没有感觉疼,只感到酸麻。   痛觉被麻痹了,暗器上有非常厉害的毒药。   开平帝心里咯噔一声,他想起了年轻时候为了夺取政权参加的那些残酷的斗争,当时他不觉得怎样,但亲眼见过左膀右臂的兄弟中了淬毒暗器之后,不得不请军医截下一条手臂的情形。   如今,这种事,竟然发生在他身上?!   不,不会的,开平帝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摸索着避开战场,退到墙角下,等待救援,一名侍卫刚喊过有刺客,大批侍卫正从后方的宫道涌来,很快,一切就会过去……   开平帝再次恢复意识时,正躺在熟悉的坐榻上,这坐榻比普通人家的床还要大,正是含澜殿里专为皇帝批阅奏章设置的坐榻。   木公公正在坐榻边焦急地打着转,时不时低声询问太医什么时候来。   开平帝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还以为自己刚才遇刺是做了个梦,接着,他反应过来,那不是梦,因为他的左腿彻底没知觉了。   他低头想看看自己的腿还在不在,这时,门帘一响,他看见魏玄通和一名太医从门中走进来。   魏玄通一看见他,就红了眼睛,扑到榻前,哭道:“父皇!您这是怎么了?您不要吓儿子啊!”   开平帝不明白魏玄通为什么会进到含澜殿里来,宴席结束之后,他不是应该和小太子多团聚一会儿么?毕竟从小太子出生到现在,他也没有见过小太子一面,当初在天牢中,魏玄通便是为了这件事向开平帝恳求的,他的额头上因为磕头都磕出了血。   不过,看着魏玄通这样真情流露的着急,开平帝又想,魏玄通果然还是有孝心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己这么多年的培养,魏玄通就算是个石头也应该知道感恩。   这会儿真真切切地为他担心,还带了太医来,应该是很把他这个父王放在心上的吧。   这样想着,开平帝又觉得自己的伤势没有那么严重了。   “梁太医,你快来看看我父皇吧。”魏玄通一边红着眼睛,一边声音颤抖地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活父皇!”   木总管在旁边安慰了一番魏玄通,梁太医上前来,用剪刀剪开开平帝腿上的布料,露出暗器刺入的伤口。   梁太医看过伤口之后,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开平帝心里那点希望,又沉了下去,果然有毒,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毒,他晕过去之后,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这毒已经扩散到了什么地步。   下一刻,梁太医回过身,低声和木总管、魏玄通交代了些什么。   木总管面露不忍之色,又看了一眼开平帝,而后退了出去。   接着,魏玄通压住开平帝的腿,梁太医伸手将暗器拔了出来,黑绿色的血液流出来,浸透了淡金色的亵衣。   开平帝只觉眼前一黑。   他喘了口气,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然而梁太医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一边站着,他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好像对这样严重的伤势视而不见。   魏玄通倒是表现得十分积极,他双膝跪下来,靠近床榻,仔细地观察着开平帝的伤口。   这两个人的角色好像互相颠倒了。开平帝想。   木总管为什么要出去?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越想越奇怪,一队刺客埋伏在他步行回宫的必经之路上,杨太师不在,魏玄通戴罪之身,却能自由出入含澜殿?   开平帝只觉遍体生寒,这些事联系在一起,指向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    第149章 一更   然而,下一刻,魏玄通的举动,又让开平帝改变了想法。   魏玄通双目通红含泪,颤抖着说:“父皇,太医说,您这是西域奇毒,若是不及时吸出来,恐怕就……后果难料了,父皇,儿臣冒犯,恳请为父皇吸出此毒。”   说罢,魏玄通便低下头,嘴巴凑近开平帝的伤口。   开平帝心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魏玄通竟然不是想趁人之危,对他不利,而是想冒着性命危险,为他把剧毒吸出来!   开平帝一时间百感杂陈,肺腑间都被魏玄通的孝顺举动感动了,果然,这才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儿子,永远站在他这一边的孝顺儿子,可怜这孩子,孝心动天,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没有看出来,还屡屡怀疑他图谋不轨!   “玄通,是父皇错怪你了……”开平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他看到魏玄通俯下头,却没有去碰他的伤口,而是在他完好无损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被毒药麻痹的左腿,竟然传来一丝锐痛,接着,这疼痛扩大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嘶——魏玄通,你干什么!”开平帝猛地蹬开爬在他腿上的魏玄通。   虽然开平帝已经一把年纪了,但右腿上的力气还是不容小觑,魏玄通这么长时间都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身体素质大不如前,被他这一脚“咚”地踹翻在地上。   然而,魏玄通却没有露出任何痛苦之色,他垂着头,肩膀耸动,发出闷闷的笑声。   反倒是仰躺在坐榻上的开平帝,脸色煞白,喉间发出痛苦的吸气声。   开平帝的腿上,暗红的血液流淌出来,沾湿了裤子。   魏玄通抬起头,嘴边全是血,他呲开牙齿,咧着嘴笑。   开平帝心中一震。   “逆子、逆子——来人啊!”   外间有侍卫冲进来的声音,然而那响动只出现了一下,便又归复沉寂。   没有人进来。   梁太医站在门前,像是瞎子一样,对屋内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魏玄通满脸是血地癫笑着,目光中带着疯狂。   开平帝的神志越来越不清楚了,濒死的恐惧渐渐被愤怒取代。   “魏玄通,你这逆子,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害朕!”开平帝怒斥道。   魏玄通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带着癫狂的笑意,他头发半白,脸色枯槁,看起来竟和保养良好的开平帝年纪相差不大。   “父皇,儿臣从来没想谋害您,凭空担着这罪名,儿臣也很无奈,只是天牢都蹲过了,不做一点名副其实的谋逆之举,怎么对得起父皇降下的罪名呢?”魏玄通嘴角边带着一丝狞笑,不远不近地站在坐榻边。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魏玄极冤枉了你不成?金满堂不是你的产业?金满堂中窝藏反贼不是你的手笔?”   “儿臣属实冤枉,儿臣身在冷宫,被严防死守着,怎么去指挥金满堂,儿臣若是有这样的本事,还会搞成今天这副样子吗?”   “你是说,这都是魏玄极冤枉你的吗?魏玄通,时至今日,你还想让朕相信你?”开平帝一脸怒意,“朕只后悔,没有把玄极留下来,若是玄极在此,你哪敢放肆!”   魏玄通冷笑起来:“可惜了,魏玄极不会再回来,父皇您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为什么不会回来?”开平帝又惊又怒,“难道你——”   “儿臣可什么都没做,是父皇把魏玄极支走的,这一点,儿臣还是要感谢父皇,若是没有父皇的神来之笔,儿臣可能一辈子都要烂在天牢里了,哈哈哈哈哈哈……”魏玄通大笑起来。   开平帝的意识再也无法凝聚,他最后一刻看到的,听到的,就是他那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儿子,癫狂大笑的样子。   自己丰功伟绩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开平帝想起民间年长者之间流传的俗语,人将死的时候,就会回想起他的一生,他要死了吗?   开平帝的心中充满了恐惧、怀疑和愤怒,他的一生这般恢弘壮丽,建立了这样多的功业,可是最后,竟然这般狼狈地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他甚至还不知道,是谁指使刺客埋伏他,他身边的侍卫,是不是已经被买通,一切都混乱中,大晟朝的未来也暧昧不明,可是,他就要死了。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开平帝充满掌控力的一生,就要这样进入一个失控的结尾?   他不甘心,无法容忍!   如果这时候,杨太师在……   忽然之间,外间传来木公公的声音:“启禀皇上,杨太师求见。”   屋里瞬间静了片刻。   开平帝精神一振,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站在坐榻旁边魏玄通,脸色紧张,回头往门边看。   开平帝挣扎着叫起来:“快传杨太师进来见朕!”   他的声音很小,尽管他已经铆足了力气,木公公并没有听清楚,又在外面重复了一遍:“启禀皇上,杨太师求见——”   “快传——”开平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下一刻,他声音被捂在嘴巴里,魏玄通手上拿着被子,捂住开平帝的脸,开平帝挣扎起来。   魏玄通真的要杀朕。   开平帝心中绝望地想。   漆黑一片的视域中,他仿佛看到了魏玄通小时候摇晃着站起来,伸开手臂,走向他的样子。   ……   “皇上!”杨太师的叫声传来。   开平帝失去了意识。   *   不知又过了多久,开平帝徐徐醒转。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醒过来。   睁开眼睛,便看到室内站满了人。   三名太医正围在床榻边,查看开平帝的腿,两名侍卫站在寝宫门口,杨太师带着一名随从,正在焦急地原地打转。   开平帝松了口气。   杨太师觉察到开平帝醒了,急忙来到床边。   “皇上!您感觉如何!”杨太师急急问道。   “子振,朕……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开平帝叹道。   “皇上,您受苦了。”杨太师抹泪道,他靠近床边。   这时,开平帝却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愕然地望着杨太师身后的青年。   “玄极?”开平帝忍不住问道,“朕这是眼花了吗?怎会看到玄极在此?”   杨太师顿了顿,说道:“确实是武王殿下……”   魏玄极此刻理应在藩镇中,为何会来到含澜殿?   藩王进京,都是要提前通报的,开平帝没收到任何消息,便看见了魏玄极,他感到难以置信。   “父皇。”魏玄极向开平帝道,“儿臣救驾来迟,父皇受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平帝愕然地问道,接着,他想起来什么,脸色一沉,“魏玄通那个逆子呢?”   “逆贼已经拿下,等候父皇发落。”魏玄极回禀道。   逆贼……开平帝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看来,魏玄极和杨太师都知道了,魏玄通做下的大逆不道之事。   昏迷前魏玄通的种种悖逆行径,再度涌上心头,开平帝只觉得五内俱焚,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太医为他递上汤药,扶他起来喝下。   开平帝平息了内火,看见自己的腿已经包扎好,也不像之前那样全无知觉,心情才稍稍好转。   “魏玄通呢?带他进来。朕有话要问他。”开平帝放下药碗,容色肃穆道。   魏玄极和杨太师对视一眼,杨太师一直愁眉苦脸,此时方才说道:“皇上龙体欠安,还是先休息,审问的事情,就交由……”   “不,立刻带他进来。”   魏玄极注视着开平帝:“父皇稍候片刻,儿臣这就去。”   说罢,魏玄极跨出门槛,向外间行去。   开平帝的目光移向杨太师,仿佛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杨太师只好将今夜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杨太师本来早早就告退,回了太师府,谁知刚到太师府门口就被人叫住,说今晚宫里会发生一些变故,请杨太师立刻返回宫中。   杨太师本来不相信,可是,他看到了武王的令牌,这件事顿时变得非同小可起来。   杨太师返回宫中,先是赶回宣政殿,这时候宴席差不多散了,他在宣政殿前见到了魏玄极,魏玄极说宫中埋伏有刺客,杨太师问他怎么在这里,怎么会知道刺客的事,魏玄极说他一直没离开京城,就是知道魏玄通不会善罢甘休,根据他的消息来源,魏玄通的势力已经重新联结起来。   杨太师将信将疑,但皇上的安危是最重要的,他们两人分头行动,寻找皇上的去向,问过宫人之后,只知道皇上是步行离开宣政殿的。   步行从宣政殿往含澜殿走,有两条道,杨太师和魏玄极分开行动,魏玄极正好遇上了捉拿刺客的侍卫,听说皇上受伤之后,便立刻赶往含澜殿。   在含澜殿中,魏玄极看见魏玄通用被子蒙住皇上的头,意图谋害开平帝,魏玄极当机立断,出手制服魏玄通,梁太医和几个魏玄通买通的侍卫想跑,也被魏玄极带来的人制服,一直等到杨太师赶来。   这就是杨太师了解的全部过程。   开平帝听完之后,明白了魏玄极为什么会在这里,原来魏玄通早有预谋,刺客早就埋伏进来了。   “皇上,逆贼带来了。”魏玄极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他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魏玄通走进来,魏玄通脸色惨白,脚下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扑倒在含澜殿的地板上。   开平帝注视着地下不住发抖的魏玄通,心中再无半点怜悯之情,他恨恨地咬牙问道:“魏玄通,你这狼心狗肺之徒!朕怎么会瞎了眼,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   魏玄通痛哭叩首道:“儿臣是一时糊涂啊,儿臣真没有那样的心思——”   开平帝的脸色已经冷到极致:“魏玄通,你是不是把朕当成傻子?”   魏玄通还想哭求,被开平帝抓起瓷枕,扔在头上。   血顺着魏玄通的额头流下来,他双目散焦,似乎晕了片刻。   忽然间,魏玄通挣扎起来,大叫道:“爹,爹,魏玄极要杀我,他要杀我,你救救我吧,千万别让他回来。”   开平帝冷笑道:“魏玄通,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朕且问你,朕待你不够好么?你为什么三番两次想要朕的性命?”   魏玄通脸色惨白,一边摇头,一边叫道:“父皇,儿臣从来没有想过要对您不利,可是,您不相信儿臣,您知道,儿臣什么都没做,却被关在天牢里的时候,心里有多委屈吗?”   时至此刻,开平帝根本不会相信魏玄通的鬼话。   “你老实交代,是怎么布下刺客,勾结太医,还和朕的侍卫私下联络的?”开平帝冷声质问道。   魏玄通打了个哆嗦,支支吾吾道:“儿臣……儿臣从来没想过要害父皇,可是……儿臣却也不想死,儿臣不想死啊!”   “谁要你死了,朕本来想饶你一命的!”   “不,不,”魏玄通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地望着开平帝,“父皇不相信儿臣,儿臣就会死,迟早会死,只有儿臣成为了太上皇,儿臣的性命才能保住,父皇,儿臣不想死啊……”   他的表情有些癫狂,轻声说道:“所以,只好父皇去死了——”   这一个月来,魏玄通每天都处在惊恐之中,魏玄极给他留下的那一句话,在他心中种下一粒种子,天牢的高压环境,催生种子生根发芽,恐惧生长出疑神疑鬼的藤蔓,迫使魏玄通必须立刻行动。   他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只要皇长孙登上太子之位,他就要立刻确保此事再无更改。   只要开平帝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废掉他太上皇的地位。    第150章 一更   含澜殿内外响彻魏玄通癫狂的笑声。   毫无疑问,他已经彻底疯了。   魏玄极示意侍从将魏玄通带下去,仔细审问,务必要将此次阴谋的前前后后都审问清楚。   魏玄通被拖出含澜殿时,他仍然在大笑,嘴里嚷嚷着:“儿臣想活下去啊,儿臣想活下去,父皇为什么一定要儿臣死,既然这样,那父皇就去死吧!”   这声音一直伴随着魏玄通被拖出宫外,还久久回荡在寝殿内。   开平帝像一段早就朽坏的木头一般,枯坐在龙床上,他的眼神黯淡无光,脸色灰败如死,往日那位开国之君的精神已经彻底破坏了,就仿佛朽坏的木头,外表还挺立着,内里却已经被蛀空了。   隔了许久,开平帝的嘴唇终于动起来,他低声问道:“朕……还有多久可活?”   魏玄极抬起眼睛,注视着他。   “不用瞒朕了,魏玄通不是都说了么,他要朕死,怎么可能给朕下普通的毒药。”开平帝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的床壁。   三进的龙床太大了,以至于像一座囚牢一样,将床里的人层层包裹,月光照不进,风吹不进,安全,却又与世隔绝。   室内的烛火燃烧着,照亮开平帝朝着窗外的一侧脸颊,另外一侧脸孔隐藏在黑暗之中。   一向忌讳着谈论“死”的开平帝,在经历了今晚的一切之后,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魏玄极示意木公公将太医叫进来。   木公公抹了把眼泪,遵命行事,不一会儿,先前为开平帝看诊的三名太医走进来,在龙床前跪成一排。   开平帝看了一眼他们连连磕头的样子,闭上了眼睛,问道:“到底还有多久,照实说。”   太医们报出一个数字,比开平帝想象的还要短。   当他衰老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这种可能,自己有一天会死。   推迟至今的陵寝,尚未建造,开平帝总是刻意忘掉那种可能,仿佛只要这样,那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   现在,具体的时间已经摆在了开平帝面前。   “子振,你过来。”开平帝忽然说道。   杨太师怔了一下,他全程都没说话,一直站在一边旁观着一切,这时候开平帝忽然叫他,意味着开平帝并没有忽视他的存在,杨太师心中闪过些微的愧疚。   他走近龙床,弯下腰,低声道:“老臣在。”   “子振啊……”开平帝叹息道,“看来这一次,是我们错了。”   杨太师叉着手,不敢妄自发表评论,等待着开平帝继续说下去。   “朕,看走眼了。”开平帝道,“魏玄通,从根子上就是坏的,再怎么救他,也无济于事。”   杨太师叹道:“皇上……父母之爱子,乃是天性使然,皇上不需要为了这种事自责,怪只怪为臣的没有将大皇子导入正途……”   开平帝哼笑了一声:“朕都做不到的事,你们又怎么能做到。”   杨太师又叹了口气。   “只是,朕有件事,着实不明白,”开平帝微微掀起眼皮,看向杨太师,“为什么魏玄通说,他从未谋刺过朕?”   杨太师脸上的表情凝滞片刻,瞬息之间,他便调整成疑惑的表情:“大皇子强辩之词,不足为信,皇上可能没有见过,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人赃俱获之时,尚且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这些人天生没有廉耻,胡话更是张口就来,确实是常人没有办法理解的。”   开平帝望着杨太师。   杨太师心中稍有动摇,莫非开平帝发现了什么?他观察着开平帝的表情,问道:“皇上……为何这样看着老臣?难道老臣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此时此刻,开平帝心中亦是惊涛骇浪,他一向以看人眼光准而自傲,今天晚上,现实却无情地击溃了他的自傲。   先是被自己最信任的儿子刺杀,再是……发现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竟然也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许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开平帝眼前的世界,去掉了表面和谐的面纱,换了一重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回想起来,莲花灯会那夜,自己遭到装扮成杂耍团队的反贼刺杀,当时魏玄通关押在冷宫之中,他的势力全部都被封锁住了,又如何去指使金满堂。   更加蹊跷的是,开平帝是临时起意要参加莲花灯会的,因为杨太师邀请他,去看一看魏玄极和贵女们的约会进展如何了。连魏玄极都不知道开平帝会参加莲花灯会,更何况是魏玄通了。   还有之后过年那段时间,开平帝也是在杨太师的引导下,“巧合”地发现魏玄通的长子,并从杨太师口中得知,这位皇孙聪慧异常……最终,开平帝决心将太子之位传给皇长孙,与杨太师某些有意无意的言辞有直接关系。   开平帝太信任杨太师了,几乎事事倚重他,以至于,当他发现杨太师可能也背叛了他的时候,他竟然束手无策。   杨太师的六个儿子都安排在朝堂中的机要位置,杨太师如今已经成为朝堂上不可撼动的存在。   而开平帝,则是死期将至、苟延残喘的空心朽木,已经不足为惧。   开平帝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将杨太师的心思点破。   他抬起头,越过杨太师,看向站在殿内的魏玄极。   他的二儿子,如此年轻,如此坚毅,为什么他一直看不到。   如今,魏玄极已出落得青松一般,屹立在山峰之上,无论什么样的邪风都无法将他吹倒,他会自己去寻找阳光雨露,自己生长得郁郁葱葱。   一种崭新的生命力和希望,在魏玄极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开平帝看到他时,便觉得又有一种新的希望,在自己残破的心中升起。   如果继承皇位的人,是魏玄极,也许对大晟会更好。   不,这是让大晟延续下去的唯一选择。   “玄极,你过来。”开平帝肃然道。   “是,父皇。”魏玄极来到床前。   “跪下。”开平帝道。   魏玄极稍稍一愣,但没有问什么,而是顺从地跪在床前。   “杨太师,你来做个见证,朕在此立下口谕,废除皇长孙的太子之位,传位于武王。”开平帝一字一顿地说道,“杨太师,你立刻拟旨,代朕昭告天下。”   杨太师面露震惊之色:“这、这……恐怕……”   “立刻,拟旨。”开平帝又重复了一遍。   即便杨太师势力庞大,当开平帝沉声说出他的命令时,那股不容违抗的无形力量仍在,杨太师不由自主垂下头去,应声称是。   谁都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太子又被废了。   新任小太子的位置还没焐热,端阳宫还没住半个月,就被请了出去。   这一次,却没有人敢对开平帝的决定提出质疑。   因为,代替皇长孙被立为太子的人,是武王。   消息传出皇宫,京城中,万民鼓舞,百姓们家家户户门口挂上了喜庆的灯笼和装饰,茶馆酒楼中说书先生也重新捡起武王千里取阿木汗首级的话本来讲,京城北方屯兵所的将士们更是欢欣雀跃,兵马司巡逻京城街道时,俱将铠甲擦得铮亮,戴上了喜庆的红绑带,昂首挺胸地进行执勤工作。   这个时节,若是有外地客商来到京城,一定会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明明元日已经过去两个月,此时的京城,却像是过年一般的喜庆,人们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似乎要迎来崭新的日子。   一个月后,皇帝驾崩。   群臣拥立新帝登基,武王继承开平帝的皇位,成为大晟的第二位皇帝,改年号,祭天地,大赦天下。   时入仲夏,阳光盛大,天气已进入暑热之时。   一匹快马跃过翠绿的山林原野,踏过河流,来到新营建起来的东阳城。   东阳城在原先的东阳邑基础上重新设计建造,眼下只起了城墙和部分地基,看起来还很荒凉。   快马进入城门,沿着平整的主干道向前趋驰,不一会儿,便来到位于河流边的藩王府主体建筑区,这里的楼宇建造得井井有条,已经开始投入使用,藩王队伍全都驻扎在此。   信使亮明新帝的令牌,通过门口守卫的检查,翻身下马,来到王府之中。   信使穿过庭院,来到书房中,他抬头看去,见到朝南的窗户下面,夏日的阳光落在一身淡青色长衫的青年文士身上。   “报,京中来信!”王府护卫通报道。   青年文士回过头来,看向信使。   信使快步冲到青年文士身前,单膝跪地,禀报道:“周大人,皇上命小人传信给您,皇上说,让您久等了,京中一切都好,因为刚刚登基,事情太多,暂时走不脱,没办法亲自来见您,所以派小人来传话。”   周元瑢垂下头,看向信使,面带微笑道:“我已经听说了,皇上登基的事情,早就发了文书过来。”   信使道:“那便好,皇上怕您不放心,所以派小人过来当面解释。”   “他做的很好,我都知道了。”周元瑢笑道,“不过,就为了这么一句,千里迢迢过来,不嫌太麻烦吗?”   “也不是为了这一句,京城中还发生了许多事,写在信里也写不下,所以叫小人过来,是想着周大人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小人,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啊,那你起来说话吧。”周元瑢道,“来人,给这位信使上茶水。”   少顷,茶水上桌,信使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端起茶水便牛饮起来。   见他喝得这样急,周元瑢不由得笑起来。   等着他喝完,喘匀了气,周元瑢便问他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皇上现在在忙什么。   信使告诉周元瑢,皇上登基以后,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在大理寺审判魏玄通极刑的奏折上批红,一件是决定迁都。   “这两件确实是大事,朝堂上肯定有不少人反对。”周元瑢思忖道,“看来,皇上一时间脱不开身,就是因为这个了。”   “是啊。”信使叹了口气,“上朝的时候,群臣一阵嗡嗡地叫唤,一刻不停,比苍蝇还讨厌,我……”   信使忽然闭上嘴巴,周元瑢笑吟吟地盯着他。   “小人听闻皇上十分头疼,不过,他的心意没有丝毫更改,所以,周大人可以放心,皇上一定会在今年内就确定迁都的。”   “哦,这样吗。”周元瑢笑道,“信使大人倒是深知皇上的心,简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呢。”   “蛔虫……?”信使愣了一下。   “不过,信使大人来的正好,我来到东阳之后,仔细调查了这里的地理条件,发现确实非常适合建都,此处虽然没有原来的京城地势平坦广大,但胜在有大河经过,河运通畅,而且因为前代没有大规模兴建城市,各方面自然资源充足,足够滋养一座都城百年以上的时间。”周元瑢说着,从书桌上拿起他写好的一卷奏书,将这厚厚的一沓纸推到信使面前。   信使迫不及待翻开奏书看起来,触目所及,是周元瑢整整齐齐的字迹,条分缕析,陈述定都在东阳的好处,翻到后面,还有数页规划详细的图纸,介绍定都之后,将如何建城。   “就是这个!”信使喜道,“我、皇上需要的就是这个!”   “其实……”周元瑢绕过桌子,来到信使身后,伸手搭在他颈侧,俯下身来,在他耳边笑道,“皇上也可以打打感情牌,只说自己的亲大哥在京城犯下大罪,谋害了父亲,父兄双双死于非命,说明京城乃是凶戾之地,不利于社稷风水,更不利于大晟未来发展,想来,那些大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风水!永远好用的托词!   “信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眼下他的关注点却不在迁都上了。   “信使”感到周元瑢的呼吸就在耳边,他手臂若有若无地蹭到他的脖子,本来已经冷却下来的体温,顿时又燥热起来。   “信使”的心情却非常复杂,他有些不高兴地说:“周大人,你我尊卑有别,还是不要乱了礼法的好。”   周元瑢瞅着“信使”圆圆的后脑勺,心想你心里有个屁的礼法,他从“信使”肩上起来,一手撑在桌边上,从侧面俯视着他:“信使大人何出此言,我只是担心信使大人听不清楚我说话,所以才走近些的。”   “信使”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   “不过,近看来,信使大人这般年轻俊秀,确实令人心生亲近。”周元瑢笑道,伸手摸了摸“信使”的脸。   “信使”猛地抓住周元瑢的手,气呼呼道:“周大人!你这是作甚!”   周元瑢见他气得脖子都红了,不由得笑意更浓:“我只是感觉奇怪,为什么信使大人的脖子上出汗了,脸上却没有出汗呢?”   “信使”哽住。   “莫非是人皮面具透气不透水?大人一直戴着,不潮得慌吗?”周元瑢说着,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   “信使”尴尬地静默片刻,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放在桌上,一边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   再度抬起头时,俊朗的面容上仍泛着红潮,黑沉沉的眼眸中满是喜悦,嘴巴里却委屈道:“元瑢哥哥,你早认出我了,还装作不认识,戏弄我。”   这人皮面具是周元瑢离京前,留给魏玄极的,还教给他如何使用,好叫他多个防身的办法。   没想到魏玄极正经地方没用上,就用在假扮信使骗人上了。   “不是你戏弄我在先么,怎么,被戳穿了,还恶人先告状。”周元瑢笑道。   魏玄极再等不得什么,拉住周元瑢的手,将他拽进自己怀里,双手抱着他,鼻端泛开一片清新温雅的气息,魏玄极只觉这两天赶路的疲倦一扫而空,数月来勾心斗角的心累荡然无存。   “元瑢哥哥,我好想你……”    第151章 完结章   至于魏玄极到底有多“想”,当天在书房里,周元瑢算是深刻地体会到了。   而且,和他一直以来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翌日一早,收获满满的信使骑快马返回京城,效率高到城门守卫都啧啧称奇。   周元瑢则睡的昏天黑地,完全错过了送人,事实上,在短时间内他也不想见到这位玄极弟弟。   新帝登基后第一年夏,新帝在大朝会上展现出惊人的辩论天赋,将以杨太师为首的、决意死谏保住京城的老臣们一个个驳倒,老臣们目瞪口呆之际,迁都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以此事为分界线,杨太师的势力在朝中渐渐走向衰落,他的六个儿子,也很快以各种理由,从机要职务上退了下来。   过了不久,先帝留下的遗诏公之于众,怒斥杨太师妖言惑主,阳奉阴违,假托大皇子之名,勾结反贼,组织刺客行刺等等罪无可赦的叛国行径。新帝宽大为怀,只将杨太师本人处斩,并未祸及家人。   当年秋,杨太师与魏玄通一道处斩,曾经势力庞大的两人,因为人心不足,就此连性命也未曾保住。   第二年,东阳城以鬼神莫测的速度建成,新帝带着群臣前往东阳视察,群臣第一次见到这样规制宏大,道路宽广的城市,不由得啧啧称奇。新帝对东阳城十分满意,返回京城后,便加封新城的主持修建者为将作大匠,开府仪同三司。   第三年,大晟国都由旧京迁往东阳。   周元瑢走在新京的街道上,道路尽头就是辉煌壮丽的宫城,与旧京不同,新京的宫城重新规划,单独筹建,四面皆有高高的宫墙,与市井人家互相隔开,更近似于封建帝制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产物。   从宫城的南门出来,就是新京的主干道,可供十二驾马车并排趋驰,一直通往新京南门,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覆雪的南山。   如今新京刚刚建城,南部的市坊尚未住满,靠近城墙的位置,还有部分桑田存在,不过,由于新京发达的水运系统,以及充足的粮食供应,这里的人们生活水平比旧京要高很多,屋宇房舍也更加高大漂亮。   从南街一直往东走,有一座朱门大户,规制与太师府相差无几,那就是周元瑢的家。   直至此刻,周元瑢才明白董方规所说的“将作大匠有开府权”是什么意思,在少府寺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周家大宅就这样营造起来了,董衡全程监督,等到完工之日,周元瑢正好从建城的繁重工作中短暂地抽身出来,回来看了一眼。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魏玄极是不是搞错了制度,为什么他一个人会住这么大一个宅子。   “没有错啊,”魏玄极背着手,满意地欣赏着大匠府的雕梁画栋,“这就是按照规制营造的。”   周元瑢怀疑地看着魏玄极。   “元瑢哥哥,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可都是照章办事的,你不会以为我是徇私情故意给你盖大房子吧!”魏玄极赶忙给自己澄清。   周元瑢仍然不信,直到魏玄极请董衡拿出营建府宅的规制,告诉他所谓的开府仪同三司,就是指在外开设办公地点时,与三司的制度相同,而所谓的三司,就是三公三师。   因此,与杨太师府规制相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周元瑢悟了,他一直以为,工匠根本不可能干到这么高级别,没想到,大晟的官制还挺丰富,真是实现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   不过,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把周老将军和二哥接回来。”魏玄极看出周元瑢的犯难,便建议道。   “真的……可以吗?”周元瑢迟疑。   毕竟也是因为避嫌才离开京城,去往云州的。   “当然可以。”魏玄极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这里的事情我说了算。”   作为一个当上皇帝还在每天“我我我”的人,周元瑢总是在担心,魏玄极会不会因为表现得太过出格而再次被系统判定为昏君。   幸而目前新京发展的不错,百姓安居乐业,官府衙门也各安其职,再加上河运通畅,京城的物资比以前丰富了不少,经济一发展起来,大家便没有什么牢骚可讲。   而魏玄极本来就是个聪明过人的人,他抓住了这一点,更加地为所欲为起来,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其他方面就可以任他施为。   比如什么……皇上年纪不小了,后宫尚且空虚,应当选择品德贤淑的高门贵女,充掖后宫。   此类奏折,一概当做没看见。   又如什么……皇上和周大人走得太近,恐生风言风语,于周大人名声有碍。   咦,为什么,朕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人吗,和朕走得近,就会遭受风言风语?   此类谏言,一概当做胡说八道。   朝臣们跳得再高,老百姓拥戴,他们也没办法,大不了魏玄极还可以抬出“天下未定,何以家为!”这样的口号,再带着周元瑢一起出去游山玩水,顺带平定蠢蠢欲动的地方势力。   时如流水,物换星移,不知不觉间,新帝改元大兴后,又过了七个年头。   大兴七年,魏玄极带着西征的军队返回京城。   这次西征,打通了西边道路上的几支异族势力,扫清通往异域的道路,使得中断数百年的西方商队再次进入大晟疆域,带来了新鲜的物产。   只是,这次战事,打得也格外辛苦,兵马劳顿,耗费甚巨。   魏玄极回京后,休养了半年时间,什么也不做,只老老实实地在京城呆着,按照时间上朝,批阅奏折。倒是令朝臣们格外诧异,以为他改了性子。   实则不然,只是在打仗过程中,车马劳顿,周元瑢生病了,一直到回京城都没好。   这么多年来,周元瑢努力强身健体,自新帝登基之后,也一直十分注意保养,但是周三公子的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再加上早先在少府寺做事的那两年,为了快点爬到高位,能为他的小皇子多做一点事,周元瑢没少在风雨天出门,在下雪的夜里长时间行走。   当时留下的病根,在西征途中,不幸爆发出来,又没有得到及时的诊疗,便一直拖着不好。   魏玄极忧心不已,除了上朝,就是往周府跑,连对他视而不见的周老将军,这时候都有些同情他了。   “元瑢只是需要休息,你总是来看他,他也休息不好。”周泰说道,“他会好起来的,不必太过担心。”   魏玄极听到周泰这样说,黯淡无神的眼中才显出一丝亮光,他望着周泰,重复道:“他会好起来的。”   魏玄极依然没有减少来看周元瑢的次数,有时候,他就直接睡在周元瑢卧房外面的软榻上,第二天天不亮,他再从周府回宫里。   大兴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时,周元瑢感觉自己的病情似乎好了一些,他从迷糊中睁开眼睛,便看到魏玄极正坐在床头看奏折。   “元瑢哥哥,”魏玄极敏锐地听见床上的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奏折,来到周元瑢跟前,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给他掖了掖被子,“你觉得怎么样?我叫人端药过来。”   “好多了……”周元瑢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没有自己感觉得那么好,一种奇异的预感在他心中徘徊,再看向魏玄极时,眼中便多了几分不舍,“我有话要跟你说,扶我起来一下吧。”   见周元瑢能起来,还想跟他说话,魏玄极只觉精神一振,立刻过来连人带被子将周元瑢抱起来,让他靠在床头的垫子上,双臂收拢时,魏玄极感觉怀中的人很轻,连被子也才那么一点重量。   这让他本来欢欣雀跃的心,又沉了下去。   周元瑢起来后,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倚在魏玄极身上休息了一会儿,方才说道:“玄极,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说过,想让我为你建一座理想的城市,现在,东阳城已经建好了,前些日子,二哥回来对我说,城西的粮仓堆满了粮食,东西市聚集着南北客商,城外码头上整日船只往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   一连说了一大串话,周元瑢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元瑢哥哥,你不要急,我去拿药来,你先喝了再说话吧。”魏玄极道,他一手扶在周元瑢背后,手掌握拳,紧紧攥着他后心上的衣料,语气却极尽轻柔,状似无事。   “不必,我说完再喝也不迟,趁着今日精神好,我……我想把话说完。”周元瑢闭上眼睛,倚在魏玄极身上,让他感觉很舒服,很安心。   魏玄极却下意识地不想听,不想听他“把话说完”。   “来日方长,你养好了身体,我再慢慢听你说。”他眉头深皱,攥紧的拳头亦微微发颤。   “我现在就想问你,当初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吗?”周元瑢抬头望他。   魏玄极默然不语。   他虽然不知道周元瑢为什么要问他这个,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问题不能随便回答。   他心里想说是的,元瑢哥哥完美地实现了他的期望,东阳城就是他想象中那样的城市,能和元瑢哥哥一起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他每天都觉得很快乐。   每次上朝的时候,坐在周元瑢为他设计的天子明堂里;下朝之后,从承天殿前的台阶上走下去,可以看到远处数座寺庙的佛塔;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眺望城内,各坊都方方正正,秩序井然,街道宽阔平坦,河流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屋顶高低错落,红色的、青色的、碧色的屋瓦色彩鲜明,映衬在花木之中,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这就是他理想中的城市。   可是……他如果承认了,周元瑢会不会就……自以为完成了任务,准备回天上去了呢?   “你怎么不说话?”周元瑢疑惑地望着他。   魏玄极低下头来,目光沉沉,注视着怀里清瘦的人:“当然不算。”   “嗯?”周元瑢皱起眉头,他哪里还做得不够吗?   不应该啊……魏玄极应该很满意,平时他就是这么表现的,再者说,魏玄极如果不满意,周元瑢也不会收到系统提示,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让他准备好进入结局动画。   周元瑢病了很久,太医诊断之下,也只能得出是早年留下的病根复发所致,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任务完成了,他也该回去了。   这种预感,在今天他醒过来之后不久,变成文字弹幕,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一行醒目的红字,提示他还剩下多少时间。“!山!与!氵!夕!”   所以他才要问,才要引着魏玄极说出,任务已经完成……   然后,再告诉他,自己完成了任务就得走。   谁承想,魏玄极竟然说,他不怎么满意,这城市建的一般,算不得什么理想城!   周元瑢顿时来了气,短暂地怔愣之后,挣扎地扯住魏玄极的衣襟,盯着他问道:“怎么就不算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要求也太高了吧。”   看着怀里的人,又因为薄怒而变得生机勃勃,眼神也从黯淡无光,变得明亮专注起来,魏玄极知道,自己猜对了。   就是不能说完成了!   “可是,理想的京城,应该有皇帝的陵寝吧,魏恒就是没建好陵寝就驾崩了,现在只能埋在祖坟里,我不能接受这种待遇。”魏玄极一脸理所当然地样子,提出新要求,“还有道路,从京城到地方的道路,全都没有修好啊,以前旧京还有四条驰道,现在东阳城只有河运,河运怎么够,老百姓还是喜欢走陆路!”   周元瑢听他越说越离谱,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他。   “所以,元瑢哥哥,你别想偷懒,这个城市的配套,什么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满意?你最讨厌我徇私了对不对,我也不能因为喜欢你就谎称满意。”魏玄极说着,俯下身来,亲了亲周元瑢的嘴唇,又将他放回到床上,“我去拿药了。”   周元瑢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空气中,那行血红的倒计时,忽然扭曲变形,化为泡影,转瞬间消失的无踪无际。   而周元瑢的力气,也一点点恢复起来。   那种要死不活的疲倦感,很快退去,新的生命力,从四肢百骸中涌起,汇聚在身体内,变成一股强劲的力量,在胸腔中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周元瑢吐出一口浊气,感到自己的健康,似乎又回来了。   魏玄极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本来,他是想让魏玄极快点再许一个愿望,这样,说不定他还能再留一阵。   没想到,魏玄极干脆不认账,不承认先前的愿望实现了,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满足的甲方,不断扩大需求。   大兴八年元日,周元瑢能下地行走了,魏玄极下令屏退大相国寺中的闲杂外官,一早上就带着周元瑢去上头柱香,不管什么身份的皇亲国戚都得在外面等着。   往日节庆中熙熙攘攘的大相国寺,此时安静又平和,香火缭绕中,周元瑢双手合十,与魏玄极一同跪在佛前的软垫上,祈求新一年的顺遂安康。   祈愿完毕后,周元瑢抬头向高处的佛像望去。   他仿佛看到了暗色的背景中,有一大片逐渐淡去的字迹。   【晟煊帝魏玄极文治武功,开大兴治世之先河,为大晟百年盛世奠定基础,名垂于青史。】   【晟煊帝魏玄极与东阳城的建造者周元瑢之间亦结下一段旷世之缘,当时引起很多非议,但魏玄极从未将之放在心上,两人一生一世相知相守,共同开创大兴治世,在四王爷盛明帝登基之后,命天下工匠为两人刻金书玉牒为记,后世传为佳话。】   【最终结局为:盛世奠基之君/基建爱好者/征伐机器/迁都狂魔/死谏终结者/一夫一夫制践行者/元瑢哥哥的小可爱。】   周元瑢皱了皱眉,只觉得眼睛仿佛被什么脏东西污染了。   ……   “咚——”   佛寺中的钟声响起,一直飘散到极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