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生存记[穿越]   作者:芃县令   简介:   穿越到北魏,成为一个鲜卑大帅哥放羊种田的故事。   一个坏消息:穿越了,穿越到了个连厕纸都没有的时代。   一个好消息:家里条件似乎还行,阿爹是首领,阿母是将军家的大小姐。   又一个坏消息:阿爹去世,阿母改嫁,自己是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大龄单身汉。   贺兰定(乐观中):无妨,凭我这帅裂苍穹和莱昂纳多比肩的容貌,何患无妻!   族人们:郎主貌丑脑残,倘若不多备些聘礼,恐要绝后。   贺兰定:你们眼瞎!   貌丑脑残的贺兰首领决定崛起:就从造纸术开始吧!将让南北朝百姓人人有纸用作为自己的第一个奋斗目标!   众人:难道不是你自己用不惯厕筹的缘故吗?!   贺兰定:我这是将个人理想与家国大义相结合!   注:厕筹,长方形竹片,又名搅屎棍,可反复利用......   新文预收:《我是山蛮》   一个坏消息:穿越到了古代   一个更坏的消息:是西晋末年。   天下大乱,五胡乱华,士族衣冠南渡,占山护泽以为庄园——占得是花瑶家的山,抢得是花瑶家的湖。   “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   花瑶偏要道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成长 基建 轻松 日常   主角视角贺兰定   一句话简介:我在大草原放羊种田的日常   立意: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种田难,努力就能吃饱饭! 第一章   大魏永平五年,三月,怀朔镇外。   初春时节的敕勒川荒凉一片,没有风吹草地见牛羊,只有天苍苍、野茫茫,荒芜的草场,呼啸的狂风。天地间黄蒙蒙一片,混沌如盘古初开。   天色将晚,狂风愈大,牧羊人赶着牛羊归来,部落中顿时“咩咩咩”、“哞哞哞”声一片。   部落中央的毛毡帐篷里一灯如豆,跃动的灯火下,一个少年人正在伏案抄书。帐篷里还有两个小小的孩童,五六岁大小,虎头虎脑,脸蛋坨红,像颗滚圆红润的苹果,甚是可爱。   两小孩儿原本在毛毯上扑闹着玩儿,一听到外头的动静,都是一顿,圆溜溜的眼珠子同时望向灯下的少年,声音软糯糯道,“阿兄~~~”   抄书的少年头也不抬,落笔如旧,只道,“可以出去玩会儿,不许跑远,不许.....”后头的叮嘱还没说完,两小孩儿已经“嗷呜”欢呼一声,掀起门帘像小炮弹一般飞奔出去。   门帘带起的风扑得灯火一晃,帐篷内顿时更加昏暗了,少年人叹了口气,丢下手中毛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算了,不抄了。”少年人低声嘀咕着,“要是搞成近视眼了可没眼镜配,那可真成睁眼瞎了。”   少年人名为贺兰定,本是一名程序员,结果加班过猛,眼前一黑,人就没了。再睁眼就穿越到了这操蛋的、要啥没啥的古代社会,成为了一名同名同姓的鲜卑少年。   等旁敲侧听到自己所属的时代后,贺兰定更是两眼一黑,大呼“贼老天”。如今竟然是南北朝时期!   贺兰定对南北朝的历史了解不多,都源自高考考点。一是历史课本上孝文帝改革的意义;二是语文课本上的《木兰辞》“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三是杜牧的《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虽然了解不多,但是贺兰定也知道这是一个苦难且荒诞的时代,一个人命如草芥、光是活着就要竭尽全力的时代。   就比如自己穿越附身的这个身体,“贺兰”北魏八大贵族之一,少年名为贺兰定,生来的起跑线就已经超出一般人许多。父亲是幢主,手底下领着六七百的人马,家中牛羊成群。母亲是怀朔镇将的女儿,更是嫁妆无数,僮仆百千。   “这妥妥的官二代、富二代啊。”贺兰定感慨。   可是,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哪怕是大地主、大将军家抗风险能力也极低。一场暴风雪,牛羊死伤成山。一场蝗灾,辛苦一年的田地颗粒无收。   除了天灾,还有人祸。   怀朔镇乃是军镇,设立之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战争。它处阴山北麓,向北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以及凶狠残酷的柔然人。   柔然人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每年都会南下劫掠,抢光、杀光、烧光。作为北方六镇之首的怀朔镇更是首当其冲。   贺兰家是军户,父辈子孙皆为军人、士兵。贺兰定的父亲是一名幢主,领着手下六七百人驻扎在怀朔城外,组成了抵御柔然人的第一道防线。   去年冬季,柔然南下,贺兰定的父亲在战斗中被打下马,马蹄践踏之下,连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没能带回来。   家中的顶梁柱倒了,这个家便散了。   鲜卑的妇女地位极高,在丈夫去世后甚至可以带着丈夫的全部身家重新嫁人。   贺兰定的母亲段氏虽是汉人,可自幼长在北地,早就鲜卑化了。在贺兰定的父亲战死后,丢下三个儿女,拉着自己当初的嫁妆便回娘家了。   据说在前几日已经又嫁人了。   父母皆无,年仅十四岁的贺兰定便成了一家之主。少年人心气高又莽撞,誓要为阿爹报仇,领着残余的两三百家将就冲进了草原。   结果还没在茫茫草原上找到柔然人,就遇到了沙尘暴。黑色的风沙墙从地平线上升起,如同上古野兽嘶吼着咆哮而来。   贺兰定被惊恐嘶吼的军马掀下马,差一点儿就步了自家阿爹的后尘,幸而被忠心的家将重新捞了回来,挂在马背上逃回了部落。   复仇之战“出师未捷身先死”,十四岁的鲜卑少年贺兰定“走了”,三十一岁的“老程序猿”贺兰定“来了”。   “唉。”贺兰定又重重叹了口气,暗自嘀咕着,“早知会穿越,我就不该学计算机专业的,就是学个历史、汉语言文学什么的也好啊!”   作为一个孤儿,计算机专业无疑是最具性价比的选择,投入短,见效快。可这专业到了古代,那真是百无一用了。   “阿兄!”孩童的欢话声打断了贺兰定的唏嘘。   “虎头叔抓了两只鼲子!”   “今天有肉吃喽!”   部落里养着的牛羊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产奶的。和影视作品中草原人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常不同,现实中,奶制品才是草原人民的主要食物来源。   两小孩儿高兴得手舞足蹈。寒冬过去,天气回暖,草原上能吃的食物渐渐丰富起来。   “郎主。”一个褐发碧眼的壮汉走上前,甩甩手中的猎物,骄傲道,“今日运气不错!”   贺兰定瞧清那猎物的模样,顿时觉得眼前又要一黑了,那所谓的鼲子其实是两只灰毛老鼠!   贺兰定上辈子是个南方人,吃惯了稻米鱼虾,根本不习惯如今的饮食,更别说吃老鼠了。   兴许是贺兰定的脸色着实难看,虎头一惊忙问,“可是头风又犯了?那庸医,下次见着我必要他好看!”一对榔头般的铁拳挥得虎虎生风。   “没事没事。”贺兰定忙摆手。他穿越过来后并没有原主的记忆,周围人只当他惊马摔坏了脑袋,并不当成什么大事儿。只家将阿史那虎头坚持进城请了一个汉家良医过来诊断医治。   结果嘛,贺兰定的“失忆”自然是没有治好的。因而阿史那虎头每每提起那良医总是恨得牙痒痒,觉得对方就是个江湖骗子。   “郎主伤了身子,要多补补。”阿史那虎头提着两只干瘦的小老鼠风风火火地跑走。   晚餐时间,贺兰定的餐盘里多了一份烤得焦黄的肉块。   看着弟弟妹妹渴望的眼神,贺兰定松了一口气,“那日、萨日你们吃。”贺兰定将烤老鼠推给两个小孩。   “不要。”弟弟那日咽着口水,眼神都黏在了肉块上,渴望之情溢于言表,但却摇头拒绝。   “阿兄吃。”妹妹萨日口水都流水来了,还是坚定地将烤老鼠推回了贺兰定的面前,吸吸口水,嘟囔着,“阿兄补身体。”   “你们吃。”贺兰定是饿死也不想吃老鼠肉的,“阿兄已经吃饱了。”   贺兰定直接将肉块分到两小孩的碗中,这下两小孩子终于忍不住,抓起肉块大口咀嚼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吃得喷香的两小孩儿。贺兰定心里叹了口气,自己上辈子哪怕是个孤儿,可是有国家的托底,在福利院里过得还是不错的。起码每天的肉、蛋、奶都有定额保障。   不像眼前的两小孩儿,才六岁不到,父亲大小算个将军,可是一年到头连肉都吃不上几口。   其实贺兰定想差了,在阿爹没有去世前,部落里兵强马壮、牛羊成群,作为小主子的他们吃喝不愁,肉食也是寻常。   只是家中骤变,阿爹去世,阿母改嫁又带走了大批的牛羊,又值冬春青黄不接之际,冬日前储存的肉干都消耗无几,家里条件一落千丈,吃食才紧张起来了。   看着吃肉喷香的两小孩儿,贺兰定心声怜悯,柔声道,“等阿兄挣钱了,让你们天天吃肉!”   “好阿兄~~”那日和萨日仰起头冲贺兰定甜甜一笑。   提起赚钱的事情,贺兰定又要叹气了——在这北方大草原想要赚钱真的是太难、太难、太难了!   作为一名卖命的程序员,贺兰定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看网文,热门穿越小说没少看。一些穿越必备技能就是没有主动去收集学习,可也略知一二。   可是那些穿越赚钱的法子对于眼下的自己而言,一个都用不上。比如制糖,自己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到哪儿去搞甘蔗或者大头菜榨汁?   比如制作肥皂,作为原材料的动物油脂倒是不缺。可是制作出来卖给谁呢?草原老百姓一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据说便是镇上的富户也鲜少沐浴的习惯。大家都臭烘烘的,谁也不嫌弃谁。   再说造玻璃,一没原材料,二也没有设备。难道要用马粪、牛粪作为锅炉的燃料吗?   贺兰定去怀朔镇上考察了一下市场,最后终于勉强找到了一条赚钱的法子——抄书。   在这个纸张金贵、书籍稀缺的年代,知识只掌握在少数人权贵阶级的手。平民百姓甚至寒门子弟根本没有习字读书的机会,市场上的每一本书都是天价。而有着完整注释和个人感悟的书卷,即便整个家族死绝都不会肯交出来。   在得知一卷《论语》价值80个劳动力后,贺兰定便断了创业致富的念头。   创业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家庭小作坊,零成本,高回报,稳赚不赔。 第二章   作为一名孤儿,福利院的日子并不难熬。基本吃喝不愁,基本教育不愁,基本穿住不愁。如果愿意读书、有能力读书,国家会一直承担学费和生活费。一直上学就会一直供,哪怕是读到博士。   贺兰定脑子不错,不谈过目不忘,可是课文只要读上一两遍就能全记住。国家一直供养他读到研究生,贺兰定着实不好意思花国家的钱继续读书了,这才毕业工作了。   程序员的工资很高,贺兰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住在公司宿舍,他不喜交友,基本不参加同事们的聚会,因此几乎没有开支。   贺兰定把每个月的工资分成四份,第一份捐给福利院,第二份买零食、玩具寄给福利院的弟弟妹妹们,第三份存银行作为备用金。最后一部分则自己随便花。   兴许是为了弥补童年的遗憾,手里有钱后,贺兰定报了不少兴趣班网课,书法便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穿越千年,这兴趣班上学到的本事竟然成了自己吃饭的“手艺”。   贺兰定练得是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用来抄书最适合不过了。   所谓“抄书”,抄得是贺兰定脑子里的书,高中语文课本上的“论语十二章”,篇幅不长,全文不过三四百字。抄完后不过薄薄一本册子,贺兰定准备用来试水看看。   那日、萨日趴在案头,小心打量着自家兄长。昏黄的灯光下,少年背脊挺直,手中握着一只毛笔,随着他手腕轻动,笔尖划过纸张,一个个汉字便如花朵一般绽开了,神奇得像是魔法一般。   “阿兄好厉害。”小小的孩童无法表达心中的复杂情绪,所有的惊奇、感叹都汇成了一句“好厉害”。   贺兰定闻言轻笑,搁下毛笔看向两小孩儿,一边吹干墨迹一边道,“明天我就开始教你们习字,你们也可以很厉害。”   “真哒?”妹妹萨日眼睛闪亮,跳动的灯火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像是一团火焰燃烧。   “自然是真的。”贺兰定视两小童为自己的责任。自己既然顶着“贺兰定”的躯壳续命了,那自己就该接受他的人生,接过他的责任。抚养年幼的弟弟妹妹就是其中之一。   “啊.....”弟弟那日却苦着脸,小指头缠在一起,纠结道,“明天我约了黑臀去拣马粪.....”说是捡马粪,实际就是出去玩儿。   贺兰定笑道,“安心,每天就学两刻钟,耽误不了你出门。”   “嗯!”那日脸上笑容绽放。虽然不知道两刻钟是多久,但是阿兄说不耽误自己出门玩儿,那就肯定不会耽误的。   “哼!阿兄你教我,我可不出门耍。”萨日哼唧一声,扒拉着贺兰定的手臂撒娇,眼神中却透着忐忑不安。要知道往日阿兄可是喜欢那日多一些的,只是自从阿兄摔坏了脑子,许多事儿都记不得后,对自己和那日就一样起来了,萨日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果然,萨日在说出“非分之言”后,阿兄并没训斥自己,而是笑着道,“萨日想多学一些,阿兄就多教你一些。”   “!”萨日眼中的火苗噌一下又亮了几分,小猪一样扑到贺兰定的身上,欢喜撒娇,“阿兄最好了!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兄!”   那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扑到贺兰定的身上,大喊大叫着阿兄是最好的阿兄。   对于弟弟妹妹的向学情绪不同,贺兰定并没有当回事儿。一来两个人都还小,说是学习,也不过是半学半玩,一开始用不着太过严厉苛求。   二来,两个人虽然是同岁的龙凤胎,可是男孩、女孩的发育自来不同。女孩子总是开智早些,更喜欢学习也是正常。   第二日,贺兰定在牛羊出圈声中醒来,叹了口气,睁眼迎接崭新的一天。   没有牙膏、牙刷,甚至没有洗脸水,这样的日子能不让人叹气吗?哦,上厕所也没卫生纸,擦屁股的物件叫做厕筹——一片竹片。   也是原主家里条件不错,贺兰定才能有幸拥有属于自己个人的厕筹。据说部落里的其他人可是共用厕筹的。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和其他人共用一张卫生纸,贺兰定就生生打了个寒颤——这可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郎主。”门帘掀开,仆人端着早餐进了屋。   羊奶配胡饼,羊奶腥骚,胡饼干巴,贺兰定毫无食欲。可是为了生存必须要吃下去,更何况自己能有一口吃的已经不错了。在这个华夏大混战的年岁,多得是饿死的百姓。   贺兰定很知足,大口吃完早饭,喊住正要退下的仆人,“阿塔娜,你会针线活儿吗?”书已经抄完了,可是还要装订起来,不然怎么拿出去卖。   “把这个册子打孔,然后用麻线穿起来固定好。”贺兰定将散着的文稿拾掇整齐,向仆人说明自己的要求。   文稿装订并不复杂,到了稍晚些的时候,阿塔娜便将装订整齐的十本《论语十二章》交给了贺兰定。   “能不能脱贫致富就看今日了!”拿着自己辛苦抄写的书册,贺兰定竟然有些心潮澎湃,忍不住畅想起手头富裕后要买些什么东西了。   “虎头!”贺兰定喊来家将,让人备马,他准备去一趟怀朔镇。   “阿兄,你要出门?”萨日原本正在认贺兰定今日教的三个字,一听到动静便急急忙忙跑上前来。   贺兰定笑着,“去趟镇上。”   “阿兄,我也想一起!”萨日高兴得跳起来,心道,那日回来指定要哭鼻子了,谁让他出去疯玩,这下阿兄就只能带自己一个人出门了!   “今日不行。”贺兰定摇头拒绝。今日他是要去谈生意的,带着小孩儿并不方便。   “啊......”萨日的笑脸一下子就垮了,失望溢于言表。   贺兰定看着心疼,可是今日着实不方便带着小孩子出门。此时天色依旧不早,自己得快马加鞭才能在天黑前回来。   “阿兄今日去有重要的事情,来日,阿兄保证,一定带你去镇上玩耍。”   “嗯!”小孩儿重拾笑容,挥手告别,“阿兄早去早回,路上安全。”   “好!”贺兰定翻身上马。或许是有原主的肌肉记忆在,骑马对于贺兰定而言就像是骑自行车一般得心应手,想象中的困难并没有出现。   “在家注意安全,莫要出去瞎跑。”临走,贺兰定勒住缰绳,不放心地叮嘱妹妹,“到了傍晚要是那日还没回来,便让人去寻。”   又叮嘱了一番,贺兰定这才扬鞭启程,朝着南边的怀朔镇奔驰而去。   此时正值初春,草原荒芜,部落的安置点离怀朔镇并不远,快马加鞭小半日,一座城池出现在了山与草原交接之处,正是怀朔镇。   怀朔镇不大,总体约莫呈正方形,正对草原的北城墙也就一千米左右。贺兰定勒住缰绳在城墙前停下,痴迷地望着环城墙而过的五金河。   水源!水生金,眼前这从北墙穿城而过的五金河在贺兰定眼中就是流动的金子。有了水源,许多赚钱发财的计划就能实施了。   “奶奶的.....”阿史那虎头望着流动的河水骂骂咧咧,坤腰扭头,抓耳挠腮,“看到这水就浑身痒痒。”   一冬天没有洗澡,身上、头上估计少不了跳蚤、虱子,原本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一看到这流动的河水立马就浑身痒痒起来了。   怀朔一带有“小江南”之称,虽北接草原,降雨不多,但有这条五金河存在,怀朔水源充足,土地肥沃,耕牧两相宜。在前些年,大魏皇帝还曾下诏要求怀朔“修整水田,通渠溉灌”。   总之,比之荒芜孤寂的草原,怀朔镇的生存条件要好上许多许多。   为什么不到镇上生活呢?贺兰定心中划过一丝疑惑,难以理解原主一家的选择。   “拉汉!”一声轻呼打断了贺兰定的思索,[拉汉]是他的小名,会这么称呼他的必然是原主的旧相识。   “拉汉!”喊住贺兰定的是一名守城小兵,这人看着十六七岁的模样,黑发黑眼,面容清秀,是南方汉人的长相。   “额......”贺兰定傻张着嘴巴,脑中一片空白,着实记不得这守城小兵是谁。   “贺六浑!”阿史那虎头上前打招呼,“你上回介绍的那良医不行,郎主脑子还不行,如今不认得你呢。”   阿史那又转向贺兰定,介绍守城小兵,“贺六浑,郎主往日进城时常与他一道玩耍,他交友广,路子多。”   这人果然是原身的旧相识,贺兰定扯出一个笑来寒暄打招呼,“你好。”   贺六浑眉毛一挑,垂眸掩下眼中的诧异,心道,这贺兰定摔坏了脑子,性子怎么也变了,斯文不少,全没了往日的张狂肆意。   诧异只是一瞬,贺六浑很快找到了解释:父死母改嫁,自己又差点丢了性命,接二连三遭逢大变,性子不转变那才奇怪呢。   去了疑惑,贺六浑与贺兰定寒暄起来,问今日进城有什么事项,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等会儿我就换值了,晚上我请你喝酒。”   闻言,阿史那虎头想说,你小子裤兜比脸还干净,穷得叮当响,拿什么请郎主吃饭?最后还不是郎主掏钱。   刺人的话未出口,贺兰定抢先拒绝了,“谢了。不过今日不方便,答应了家中弟弟妹妹要天黑前到家。”   “改日我请你喝酒吃肉。”客套的话谁都会说。   “行!”贺六浑爽快答应,“得空了我去草原上找你一道耍。”   双方告辞,贺兰定牵马入城。走了一段路后,阿史那虎头小声冲贺兰定道,“郎主可别被那小白脸给诓骗了,那小子穷得连一匹马都没有,怎么去草原寻您。”在草原,家中无马,那可真是一清二白了。   “竟是如此?”贺兰定诧异,“我观他仪容整齐,气度不凡,不似穷困潦倒的样子。”   阿史那虎头撇嘴不屑道,“他是汉人,穷讲究,吃不到饭了还要讲究穿衣打扮。”   怀朔镇胡汉混居,胡人和汉人之间有着天然的沟壑与隔阂,相互之间瞧不上彼此。   “那小子就一张脸好看,一张嘴也惯会哄人。”阿史那虎头愤懑嘀咕着,言语中透着嫉妒。   “好看?”贺兰定诧异,在他看来,那贺六浑顶多算是长相清秀,不丑,哪里算得上好看了?论帅哥,还得是自己如今的长相。五官立体,高鼻深目,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就连唇形都很绝美。英俊堪比费翔!   要说穿越后自己对什么最满意,那就是这副大帅哥的皮囊了。不是自恋,贺兰定觉得自己如今的容貌甚至可以和莱昂纳多肩并肩。   阿史那虎头不知自家郎主心中所想,他酸溜溜地继续说道,“听说有不少小娘子不要彩礼都要嫁给贺六浑那小子呢,就图他人好看。”   “哈?”贺兰定诧异,那些小娘子都什么审美啊。   阿史那虎头瞥了一眼自家郎主,见他一脸不可思议,安慰道,“郎主,那些小娘子懂什么,找男人怎么能只看脸呢?”说着他挺了挺腰,得意道,“得看腰好不好啊!”   贺兰定:“.......”总觉得听到了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   阿史那虎头有继续道,“郎主您虽然容貌不佳.....”   “啥?你说什么?”贺兰定开始怀疑自己坏掉的不是脑子,而是耳朵了。   “我说,您虽然容貌不佳。”阿史那虎头一无所觉,继续安慰道,“但是咱们只要攒够了牛羊,一定会有小娘子嫁给您的。”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绝世大帅比!   虎头:郎主貌丑娶妻难。 第三章   怀朔镇的建筑物集中在西区,这一带地势较高,是衙署的集中地段。东区和南边则是田间地垄。   作为六镇之首,怀朔镇的商业相对繁华,除了每十日的集会,镇上还有一条商业街——南街。南街从城西的衙署直通城南,全长约莫一里地。   贺兰定牵马走在土砖铺成的南街上,看着街道两边热闹的各色商铺,再度感叹——贺兰家干嘛不住镇上来啊!干嘛要在草原上过野人一般的流浪生活呢?   “郎主,我去采买些干饼和粗盐。”阿史那虎头向贺兰定请示。草原上能够自给自足的只有各种奶制品和皮毛制品,至于其他的生活用品,比如茶、盐、布匹等等都要靠采买。   “好。”贺兰定点头。他本就打算自己独自一人去店铺交易。   南街上的店铺多种多样,但大多数是买卖牛马、皮草、谷物以及马鞍武器之类的铺子,其中最大的一家杂货铺名为刘记商行,店里什么都卖。   店里掌柜是个汉人,头戴包巾,身着鸡心领长袍,一副文士打扮。   “刘掌柜好。”贺兰定上一回搞市场调研的时候就和这家店的掌柜打过交道,抄书用的纸、笔、墨水也是在这家店铺买的。   “客人有什么想要的?”刘掌柜上前招呼,他记得眼前这位鲜卑少年,毕竟一年到头他这铺子里卖出去的笔墨纸砚少之又少,买家还是个鲜卑胡儿,那就更稀奇了。   贺兰定笑道,“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卖东西的。”说着从包裹里掏出两本自己默写的《论语十二章》。   “收不收?”贺兰定开门见山地问道,“价格好商量。”   “上次问你一本《孟子》要八千钱,你看我这《论语十二章》价值几何?”   刘掌柜心中略为吃惊,接过贺兰定手中的簿册一翻,待看到纸页上笔画平直、方正整齐的字体时,脸上的惊讶都掩不住了,声音拔高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额....”见掌柜的模样,贺兰定有些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回答,反问道,“哪儿来的重要吗?掌柜的你出个价吧!”   刘掌柜也不过略通文字而已,可也看得出这一手工整的字体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写得出来的。   这年岁,文化、知识都是极为宝贵的资源,只掌握在极少部分的权贵手中。普通平民百姓压根没有识字学习的机会,便是寒门子弟想要习得一笔好书法也极其困难,门阀贵族们根本不会让自己的一纸一墨流落出去。   “这是谁家公子的笔墨?”刘掌柜追问。   见对方如此慎重的模样,贺兰定心里有些不安,立马露出凶狠的模样,先发制人道,“这是你该打听、能打听的事?!”   虽说皇帝推行汉化改革,汉人的地位提高不少。可是这是在北地,胡人的地位远超汉人。一个胡人无故打死一个汉人,打死便也就打死了,不会有什么说项。   被贺兰定这么一呵斥,刘掌柜的脑子也清醒了,按压住心中的激荡情绪,赔笑道,“某这是见奇心喜,忍不住多问了两句,小将军您不方便言说那便罢了。”   贺兰家虽然遭逢大难,可毕竟也是鲜卑贵族,出门在外的行头差不了。今日贺兰定穿着长裤踩着长靴,腰系扣带,头戴皮帽,一看就不是能惹的破落户,地位低不了。   “你就说能出多少钱吧。”贺兰定只想赶紧敲定买卖。   “您这论语也不全啊。”虽然心中有些惧怕野蛮的胡人,可是在商言商,该砍价时刘掌柜毫不手软,“而且,咱们这怀朔城一年到头买书的也没几个人啊。”   孝文帝汉化改革要求禁胡语、改汉姓。京都洛阳城里的贵族们追求附庸汉家文化,学着魏晋时期的风流学士们白粉敷面、广袖长袍、羽扇纶巾。   可是这改.革的风吹不到北地。北地胡人依旧我行我素,比如贺兰家按照要求改为“贺”或者“花”姓,可贺兰定依旧叫贺兰定,贺兰定也依旧左衽穿衣做胡人打扮。换而言之,汉家书籍在北方没什么市场。   “没几个人买,那就还是有人买的啊。”贺兰定可不会被轻易忽悠过去。在此之前他也做过背调,知道这家铺子不简单。据说是大魏首富刘宝旗下的铺子。   这刘宝非同常人,竟然搞起了连锁经营网。他把总部设在了京都洛阳,全国各地遍设分号。刘宝在全国范围内采收商品,进行经营,统一商号,统一价格。传言,但凡车船可以通行的地方,但凡人迹可至的地方,就有刘宝商行的势力。   贺兰定甚至怀疑这位刘宝是个拿着龙傲天剧本的穿越者。   “在怀朔镇卖不掉,可以卖去平城、卖去洛阳啊!”   交易谈到这儿,双方都对彼此的底牌有所了解,刘掌柜也不兜圈子了,比划了一个数字,“八百五十钱一本。”   “非是我压价,只是小将军的论语并不完整,高门大户人家不会买,寒门小户也出不起高价。”刘掌柜解释。   贺兰定干脆利落道,“八百钱。”   “什么?!”刘掌柜失声。身体前倾仔细打量两眼贺兰定,心道,这胡儿眼神清明,不似个傻的啊!怎么讲价还越讲越低了呢?   “批发价,算你便宜些。”贺兰定从包裹里掏出另外八本抄书,“一共十本,总计八千钱。”八千钱不是个小数目了,农户一年到头在田里忙活,刨除吃喝家用,也不过攒个千百钱。   如今民间交易大多是以物易物,又或者是以绢布、谷粮作为货币交易。官方发行的五铢钱流通范围并不广,两百钱等同于一匹绢。贺兰定要是今日能做成交易,等于说瞬间能得到四十匹绢布!立马能脱贫致富奔小康。   “这....”刘掌柜犹豫,他没想到贺兰定竟然一下拿出十本论语抄本,他一个小小掌柜可没权调动一下子调动这样多的资金,只能道,“这恐怕需要容某向上请示一番。”   贺兰定想要立马套现,于是抛出诱饵,“这论语十二章只是试水,后期说不定会有注释版。.”   “注释!”刘掌柜眼睛都亮了。   这年头,注释、解读都是家传之法,秘不外宣,是只掌握在门阀贵族手中的“珍宝”。比如,汝南袁氏,累世专攻《易经》,世传《孟氏经》。弘农杨氏,累世专攻《尚书》。   寒门子弟便是拿到《论语》、《孟子》之类的书籍也大多无法通解其意,能够帮助读懂古书的注释才是最最珍贵、难得的存在。   “成交!”刘掌柜心潮滂湃,面目赤红,他的心里有个感觉——自己这次恐怕是捡到宝了!   八千钱不是个小数目,刘掌柜一时半会儿筹集不出这样多的五铢钱。五铢钱是铜制的,八千枚五铢钱大约重四十斤,贺兰定一人一马带走这样多钱币也不方便。   贺兰定敲定主意,“掌柜你能兑给我多少就多少吧,不足部分用物品补齐就是了。”家中的笔墨纸都耗尽了,正需要补充。   刘掌柜眉开眼笑,“好嘞!”遇上这种当场赚钱当场花的主,没有哪个商家会不欢喜。   走出逼仄的店铺时,贺兰定带走了笔墨纸砚若干以及四千钱。   大事完成,贺兰定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今日之行不仅赚了不少钱币,更让贺兰定找到了一条在古代生存求生的道路。只要自己的抄书能够卖出去,自己就饿不死,甚至可以养活全家,带着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   “郎主......”另一边,阿史那虎头垂头丧气地牵马走来,声音低落,“馕饼涨价了,没能买几块,就买了些菽粟。”一冬季过去,存粮殆尽,新粮还未入仓,粮价自然会稍涨。   “接着。”贺兰定笑着将装着钱币的包袱丢到阿史那虎头的怀里。   “哎呦。”阿史那虎头被砸得个正着,心道,自己便是没买到粮也不该揍我啊。   待隔着包袱摸到里头物件的轮廓时,阿史那愣住了,眼中迸发出亮彩,不可思议地望向贺兰定,磕巴道,“郎....郎主.....这、这、这.....”这是钱币吧!这么重的一包钱币得要有几千钱吧!   “郎、郎主....你.....您...不是去打劫了吧!”不怪阿史那多想。对于军镇儿郎们而言,除了打家劫舍、拦截客商,着实没什么能搞到钱财的路子了。   “尸体处理好了吗?”阿史那凑到贺兰定耳边阴测测询问,“城里杀人有些麻烦。”   贺兰定被气笑了,大声解释,“这是我卖书赚得钱!”   “哈?”阿史那虎头一脸不信。   贺兰定不多解释,将包袱往阿史那怀里推推,交代道,“去把这些钱都花了,买些布匹、粮食、盐什么的。”在这混乱的年岁,贺兰定可不敢相信官方钱币的信用和购买力,还是兑换成生活必需品囤在家中比较放心。   “好!”阿史那不再纠结这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揣着钱币再度扎进了市集中,将刚刚想买又买不起的物件通通买下。   最终的结果就是......买了太多东西,两个人根本带不回去。   【作者有话说】   阿史那:郎主经验浅,可别管杀不管埋。   贺兰定:真没有..... 第四章   红日西落,寒风骤起。初春的草原灰扑扑一片,天地间空无一物。   贺兰定轻踢马肚,在苍茫大地上缓缓前行着。四周围都是空茫茫的,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尽头。   贺兰定突然想要唱歌,似乎只有歌声才能填满眼前无尽的空旷,似乎只有歌声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真实实的存在于这个世界。   正当贺兰定酝酿着要高歌一曲“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之时,缀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负责押送物资的阿史那虎头抢先一步,引吭高歌了,“牛羊成群~奶水如河~~~”   歌声欢快极了,看得出来阿史那虎头的心情相当不错。   “郎主!”阿史那虎头策马向前,追上贺兰定,嘴巴笑得咧到了耳后根,“回去后大家看到咱们带回的山一样的粮食,一定会吓一大跳!”   这些日子部落里的气氛低迷。老郎主身死,主母改嫁,牛羊损失大半,新郎主又磕坏了脑子。大家惶惶不安如同末日将至。如今新郎主拉了这么多粮食和盐回来,大家肯定能安心了。   “那日、萨日恐怕要担心了。”天已经全然黑了,草原的晚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的疼。贺兰定原本答应家中弟妹会在晚餐前到家,可看如今的脚程,恐怕还要食言了。   阿史那虎头笑呵呵道,“晚上有肉干,他们肯定会高兴地在地上打滚。”阿史那不理解贺兰定的忧虑,跟小崽子们有什么话可讲的。有肉吃、有奶喝比什么话都顶用。   又说了两三句话,阿史那策马折返回身后缀着的运输队旁。因着买了太多的东西,两人无法运回部落,便在市集上雇了一辆马车帮忙运货。阿史那虎视眈眈地守在运货马车旁,生怕一个错眼,车夫便拉着他们的货物跑了。   在黑暗中前行了一个多时辰,当看到不远处部落的灯火与炊烟之时,就连贺兰定的心情都是激荡的,忍不住踢踢马肚,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阿兄!阿兄!”两小孩冲出营地,像小炮弹一般飞奔迎向贺兰定。   “吁~~~”贺兰定吓了一跳,赶紧勒住缰绳停马,生怕两小孩儿被卷进马蹄下踩踏成肉泥。   “危险!”贺兰定翻身下马,提溜起小孩的衣领,冲着圆屁股就是“砰砰”两巴掌。   只可惜,隔着厚厚的羊毛皮裤,贺兰定这两巴掌还不如挠痒痒来得重,两小孩儿根本不买账,被贺兰定提溜在手里笑得咯咯咯。   “阿兄,萨日好担心你。天都黑了,有狼。”妹妹萨日身子一扭,反手搂住贺兰定的胳膊。   小姑娘声音软嘟嘟的,贺兰定一听,什么火气都没了,温声道,“下次不能往马跟前冲了。阿兄给你们带了肉干,等下加餐。”   “哇哦~~”两小孩高兴欢呼,一左一右抱着贺兰定的大腿直蹭。   同样高兴欢呼的还有族人们。这些在贺兰定的父亲去世后依旧跟随着贺兰定的,不仅是家将、士兵,更是他们的族人、亲人。   毛毡帐篷隔绝了料峭的寒风,热气腾腾的奶茶锅子咕噜噜冒着泡泡。这奶茶可不是上辈子那种红茶兑鲜奶的饮料,而是一种奶餐茶粥。   或者说是一种牛奶汤底的大乱炖,些许粗盐,一把炒米,泡点馕饼碎,条件好些的可以切些肉干混着一起炖成一锅。便成了草原人民最最丰盛的一餐了。   “阿兄,这个肉干好不一样。”萨日双手捉着肉干,像小兽一般侧着头撕咬着。   干巴巴的肉干咀嚼得腮帮子疼,可两小孩儿却啃得津津有味。萨日一边咀嚼,一边看向贺兰定,“这个肉干好像甜甜的,不一样。”   贺兰定拿过肉干嗅了嗅,果然闻到轻轻的果香。   贺兰定猜测,“可能是用果木熏过的肉干。”这肉干是从市集上买的,可能是汉人制作的,和草原上直接大风吹干的制作方法兴许不同,更添了一番滋味。   “阿兄好厉害。”弟弟那日吃完了肉干,嗦着指头回味着滋味。   贺兰定不敢给两小孩多吃,怕他们陡然吃撑了反倒伤了肠胃,见他们意犹未尽的模样,只笑道,“不着急,明天还有肉干吃。”   “阿兄啊,争取让你们每天都吃上肉干。”   “阿兄真好!”两小孩跳豆一般蹦向贺兰定,油乎乎的小手就攀到他的身上。   贺兰定很想给弟弟妹妹们立个规矩,比如饭前饭后要洗手什么的。可是这操蛋的一年到头洗不上几回澡的世界,真是讲究都讲究不起来。   将两小孩儿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贺兰定叮嘱道,“刚吃饱的不能睡,跑两圈消消食再钻被窝。”   “知道啦!阿兄!”两小孩掀开门帘,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隔着厚厚的毛毡门帘,贺兰定听到了族人们的歌声,热烈而明亮,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卖书得来的八千钱如同一根定海神针,让惶惶不安的族人们安心了,也让贺兰定这么个异来客在这片苍凉荒芜的世界有了立锥之地。   抄书事业的一炮打响让贺兰定紧绷的心神放松了几分,总算有心思去琢磨琢磨如何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了。   阿史那虎头采买的物资里有不少的菽,也就是黄豆。黄豆是个好东西,可以磨豆浆,做豆腐,酿酱油,还可以发豆芽!   想起黄豆的妙用,贺兰定顿时两眼冒光。   “豆腐、酱油有些难。可是豆芽和豆浆还是可以试一试的!”贺兰定觉得自己再不搞些蔬菜吃吃,便秘就离自己不远了。   说干就干,贺兰定喊来仆人,问部落里有没用磨盘。   “有是有,但只有个很小的。”阿塔娜翻找了许久,给贺兰定找了来一个磨盘,是真的很小,就两个巴掌大小。   贺兰定注意到这磨盘上还有雕花,甚是精巧细美,完全不像草原上的物件,“这东西哪儿来的?”   阿塔娜说不出来,只知道从她记事起这磨盘就在部落仓库里落灰了。   “可能是以前抢来的吧。”阿史那虎头打量了两眼小磨盘,嘀咕道,“看着就是南人的东西。”   闻言,贺兰定恍然,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华夏大地的北方被少数民族接手。如今自己就是“五胡”其中之一呢!   这部落里的不少东西估计都是当年鲜卑胡人南下时抢劫掠夺而来的。自己手上这精细的小磨盘很可能是闺房女儿家用来研磨胭脂水粉的吧。   “额.....”贺兰定心情复杂,难以言喻。随即将脑中的一团乱麻丢到一边——自己连厕纸都用不上,想那些个国仇家恨不过是徒增烦恼。这世道,管他是什么人,先活下去再说吧!   “郎主要磨盘做甚?”阿史那道,“这小磨盘不好使,我去怀朔镇买个大的回来。”如今的阿史那可是财大气粗得很。   “用不着,我先用这个小的试一试。”贺兰定准备磨豆浆。他着实喝不惯草原上未经加工的牛羊奶,只觉的腥气扑鼻。   贺兰定前一晚就提前泡了豆子,准备一部分用来发豆芽菜,一部分用来磨豆浆。这会儿石磨也找到了,左右没什么事儿,贺兰定便撸起袖子准备干了。   “郎主这是要做什么?”阿塔娜大惊,伸手要接贺兰定手里的豆子。   贺兰定:“磨豆子。”   “这事儿怎么能你们男人家做!”阿塔娜不仅抢过豆子,还抢回了磨盘。   “你今日不是要晒牛粪,还要清理养羊圈吗?”草原人民的生活并不闲适,眼睛一睁就是各种活儿:挤奶、放牧、捡粪便......   刚刚产出的牛粪非常潮湿,无法直接作为燃料使用,必须要去牛圈和野外将潮湿的新鲜牛粪收集运回,再拍成饼子晾晒干燥,才能储存以作燃料。   羊屎蛋子则相对干燥,用途也更多。风干吹硬的羊粪可以用来砌羊圈,还可以碾碎了铺在羊圈里作为隔温层,防止羊儿们趴在地上睡觉时腹部受寒。同时羊粪要比牛粪臭上一百倍,羊圈里一日不打扫,臭气传万里。   部落里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每天都有固定要忙的活计。贺兰定可不想麻烦其他人“加班”给自己干活。   “我闲着无事。”贺兰定拿过黄豆和小磨盘,态度强硬,“等会儿要煮豆浆了我喊你。”   贺兰定一边儿磨豆子,一边望着天际发呆。天空和大地严丝合缝的连接在一起。贺兰定突然想起了上辈子玩过的扭蛋机。   投入硬币,咔哒咔哒扭动两下,咕噜噜滚出一个圆球出来。上半个圆球是天,下半个圆球是地。费力打开圆球,露出里头的贺兰定在磨豆子。   “噗。”贺兰定被自己的想象给笑喷了。   “阿兄在笑什么?”妹妹萨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伸出小指头想要摸一摸石磨缝隙中溢出的乳白色液体,“豆子生奶啦!”   “是豆浆!”贺兰定笑着,“晚上有新吃食哦!”   这一日,贺兰家的饭桌多了一道新鲜的菜,叫做“豆浆”。   “爽!”久违的滋味让贺兰定一口干掉一杯醇厚的豆浆。   见阿兄喝得香甜,那日、萨日不疑有他,也齐齐喝了一大口。   然后......   “啊呸!”两小孩同时苦巴了脸,大声嚷嚷道,“阿兄,你怎么喝草叶子汁儿啊!”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信心满满):让你们见识见识华夏美食!   草原人民:呕~~~ 第五章   在贺兰定看来美味无比的豆浆在草原没能打开市场。两小孩儿不喜欢喝便罢了,阿史那虎头喝了也直吐舌头,“没有干嚼着香。”   委婉地表示让贺兰定莫要浪费粮食。黄豆虽然吃了容易涨肚放屁,可是饱腹感很强,是草原人们的主食之一。   阿塔娜则提出了改进意见,“或许加点粟米一起研磨,米浆和豆浆混在一起煮会更加浓厚些,味道会甜一些?”   “好主意!”贺兰定上辈子喝得豆浆要么是粉子冲泡出来的,要么是加入了各种谷物坚果,比如黑芝麻、花生、核桃一起研磨打浆的。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香气扑鼻、滋味醇香的。   贺兰定觉得加入粟米混着黄豆一起研磨出来的豆浆一定会冲击到草原人民的味蕾的!   除了豆浆,贺兰定还发了豆芽。   浸泡一整夜的豆子,用湿布盖上背光放好,每天定时洒洒水保持湿润。初春的草原气温还比较低,豆芽的泡发生长超过贺兰定的预估。   就在贺兰定以为自己这次又要翻车的时候,泡到肿胀的豆子终于冒芽了。大约过了一周,晶莹透亮的豆芽菜终于泡发成功了。   “阿兄你是觋师吗?”萨日圆溜溜的大眼睛带着崇敬望向自家阿兄,“您是会神术吗?”在小小孩童的回忆中就连兄长每日给豆子洒水的动作都带上了神秘的味道。   “不是巫术。”贺兰定哭笑不得,“就是豆子发芽了而已。”   “可是,是您让种子发芽了!”在萨日的眼中,大地生育万物,能够让种子发芽长大的只有大地之神。   “阿兄,这个是可以吃的吗?”那日不知道萨日心中的震撼,他吸溜着口水,眼睛紧紧盯着阿兄做出的新鲜玩意,只想知道这东西要怎么吃,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会不会如同吃草?   “可以吃!”贺兰定先回答了那日的疑惑,再想萨日细细解释,“这不是什么巫术、神降,只是一种.....”   “一种.....”贺兰定思索着措辞,“只是一种炮制食物的方法。”   “萨日也可以做到。”   “我?!”萨日不可置信,小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头,确认问道,“阿兄是说我也可以让种子发芽长大?”   “当然!”贺兰定笑着,“这很简单。阿兄教你,保准一学就会!”这年头的百姓拜天祭地,迷信无法避免,贺兰定也不想直接推翻了小孩儿目前的认知和想法。   贺兰定相信,等小孩见过更多、知道更多后,就会明白自己今日的话了。   豆芽的发泡非常成功。贺兰定有些馋麻辣水煮肉了,可惜草原上连粗盐都是稀罕物,更别提辣椒、孜然之类的香料了。都是稀罕物,自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够遇上。   “阿兄,这要怎么吃啊?”贺兰定畅想着水煮肉片、麻辣香锅的时候,弟弟妹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尝尝豆芽的滋味了。   “阿兄今日给你们露一手!”贺兰定卷起袖子,指挥起两小孩儿,“那日,你去找阿塔娜要陶锅。萨日,你取一条肉干来。”   吃不上水煮肉片,贺兰定准备做一道豆芽菜爆炒肉干。   “郎主,陶锅。”阿塔娜端着陶锅走近,看着贺兰定的眼神欲言又止,心中长叹一口气:草原男儿何该策马奔腾、弯弓射箭才对,哪有像郎主这般整日在锅灶边打转的呢?唉,看来上次的事情对郎主打击很大。   贺兰定没有察觉到仆人异常的眼神,更不知道从家将到仆人,部落里的众人都将他的变化和异常归结到了早前的坠马事件——脑子坏掉啦~   陶锅升温很慢,达不到铁锅爆炒的效果,贺兰定也只能将就着用了,同时畅想着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可以拥有一口铁锅。   牛粪燃起,黄油下锅,火舌舔舐下,润黄的黄油融化成了金黄的汁水。“刺啦”一声,片成薄片的肉干下锅,顿时芳香四溢,肉香、奶香交织在一起,铺满了整个部落。   晶莹透亮的豆芽菜下锅,小山一般满满当当填满了一锅子。   萨日忍不住伸出双手,虚扶在锅边,生怕有一根豆芽菜滚落。贺兰定笑着解释,“等会就干瘪掉了,到时候就好吃了。”   一旁的阿塔娜心中嘀咕:这不早不晚的,吃得个什么饭哦。   草原人民,或者说这个时代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大部分老百姓,大多只有一日两餐,一早一晚。只有极少数的门阀贵族能能够一日三餐,甚至一日多餐。   贺兰定极不习惯这种饮食习惯,每天过了晌午,哪怕肚子不算饿,可嘴巴也饿,总想搞些东西来吃。   前段时间部落里条件艰苦,贺兰定虽是郎主,可也不好意思开小灶。如今他赚了钱币回来,自觉腰杆子挺直了,也有脸皮给自己捣鼓起吃食来了。   “可以吃了吗?”两小孩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锅子,看着锅中的豆芽菜如同雪山一般融化变小,心里都紧张极了。   萨日甚至想,这果然是阿兄的戏法,看吧,豆芽菜就要融化不见啦!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贺兰定翻搅着锅中,让豆芽菜充分受热吸饱了肉汁。又叮嘱两小,“快去拿碗!”   “哇喔~~”两小孩欢呼。   兄妹三人正要开饭,部落里突然喧嚣起来。阿史那虎头策马归来,急急滚下马,飞奔跑向贺兰定,喘着粗气喊道,“那个....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难道是不能言说的you know who?那是谁?   贺兰定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阿史那虎头知道郎主这是脑子坏了又不记事了,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是郎主的阿母......”   在北地,尤其是六军镇,妇女的地位极高,丧夫改嫁都是寻常事。可是在旁人看来只道寻常的事情,落在当事人的头上却少不了尴尬、愤怒和背叛之感。   对于原主而言,父亲死后就立马改嫁,还带走部落大批牛羊的阿母段氏,就是背叛了父亲、抛弃了部落、放弃了自己。因而每每提起总是一通火大。   “段....段氏......”阿史那头皮发麻,着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前任主母,只能含糊地略过称呼,说起重点,“她的婢女赶着许多牛羊过来了。”   “婢女?”贺兰定也有些麻爪,他上辈子就是个无父无母的,这辈子也等同于无父无母,毫无与父母相处经验的他着实不知道该用如何的态度对面对“母亲”段氏。   听到来人不是段氏,贺兰定松了口气,招呼还捧着碗的两小孩儿一起去见人。   段氏的婢女是从娘家带过来的,汉人长相,但是草原的生活让她皮肤黝黑发亮,眼角爬满了皱纹,看起来有五十来岁,但实际上可能还不到三十。   “......”贺兰定一手提溜着一小孩,和段氏婢女四目相对,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启话题。   婢女阿兰一手牵着马绳,一手握着赶羊鞭,看向兄妹三人的眼神复杂,待到看清两小孩儿碗中黑乎乎一团看不出原样的食物时,眼中只有怜惜了。   “大娘子用心良苦。”阿兰冲贺兰定道,“你别怨恨她。”   阿兰指向自己赶过来的羊群,“都是怀崽的羊。大娘子不走,你们活不了,大羊、小羊都活不了。”   阿兰言语不清,贺兰定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彼时正值深冬,天气严寒,粮食短缺。不仅人没有东西吃,牛羊们也饿着肚子。牲畜们每天刨开雪地啃食草根得要的养分根本不足以维持自身的生存。   柔然南下,部落损失惨重,族人们死的死,伤的伤,人手短缺之下,根本分不出人手去放牧。部落周遭的草根被刨完后,牲畜们就开始饿肚子了,饿得瘦得肋骨根根分明。那些怀了崽就等春日生产的母羊、母牛们更加饿不起。   那样的情况下,段氏选择了改嫁,带走了部落中所有怀崽的牲畜。   幼崽就是火种,只要能熬到来年春季,再等来夏季丰沛的雨水,部落就还能存续下去。   “阿....母....”贺兰定艰难开口,毕竟他两辈子没有开口喊过哪个人“妈妈”或者“母亲”。   “阿母她这样做没关系吗?”贺兰定有些担心。段氏的算盘就连他都看明白了,这不相当于让人家帮忙白养了儿子一般么。   那么她二嫁过去的男人能同意吗?男人的部落和族人不会有意见吗?这不是白嫖吗?   “这本是大娘子的嫁妆,怎么处理,大娘子说了算,谁也不能说什么。”阿兰很硬气,不知想起什么,面上带上了笑容,“大娘子怀上了。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怀上了?贺兰定脑子有点蒙,是那个怀上的意思吗?这、这、这速度够快的啊!   “大娘子说了,这些羊儿都归大郎了。”阿兰转达段氏的嘱咐,“大郎要好好侍弄羊儿们,争取今年娶个媳妇回来。”   “还有,大娘子让大郎莫忘了下个月阿翁过寿。”阿兰说完便翻身上马,轻踢马肚,缰绳一拉,调转方向策马走了,只留下一群羊。   被羊咩咩们包围的贺兰定凌乱了,还没从改嫁的阿母又怀孕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又收到了催婚攻击——自己这会儿才十三四岁,是个初中生呢!娶什么媳妇?!   贺兰定却不知道,在这个年代,他这个岁数都够当爹啦!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可不早恋!   其他人:呦,不是早恋哦,你纯属晚婚晚育了。 第六章   婢女阿兰的到来为部落带来了大批怀崽的母羊,部落里欢欣喜悦,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侍弄着这群珍贵的母羊,等待着新生的到来。   贺兰定则还未从阿兰带来的海量信息中缓过神来。   首先,阿母段氏并不是贺兰定先时所想象的抛夫弃子的无情之人。相反,段氏是个聪慧而果敢的女子。倾巢之下,她果断出手,用自己的方式方法为丈夫的部落、为子女留下了火种和退路。   “她肯定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一个很好的母亲。”贺兰定想象着。   贺兰定上辈子是被遗弃的。福利院里许多孩子的名字都是后来取的,而贺兰定则是进福利院前就有了名字。   “贺兰定”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纪念,这个名字给贺兰定带来了无限的遐想,装点了他童年一个个的梦境。   贺兰定从小便觉得自己的名字非常与众不同,自己的名字背后一定隐藏着一段神秘的故事,而自己的遗弃也肯定是有苦衷的。   或许是世家大族内部倾轧的牺牲品,或许是□□大佬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滴骨血,又或者是狗血豪门剧中的狸猫换太子?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带着白手套的管家来到福利院,向自己鞠躬行礼,“少爷请回家。”   又或者是一个刀疤脸的沧桑壮汉,蹲下身子抱住自己,低声发狠,“老大的仇已经报了,作为老大的儿子,社团以后就是你的了!”   又或者是在一个绿意盎然的春日午后,穿着得体礼裙的贵妇,走下黑色豪华轿车,温柔地看着自己,落下一滴泪,“定定,妈妈来接你了。”   贺兰定幻想了许许多多的“总有一天”,可是那一天永远没有到来。在家在国家和党的养育下,贺兰定一日日长大,那些奇奇怪怪令人发笑的幻想也一日日淡去,对于父母亲人的渴望也深埋心底,不再得见天日。   直到如今,自己有了一个“阿母”!一个真正的阿母,而不是在梦中那些看不清面目的女人。“阿母”给自己送来了羊群,“阿母”叮嘱自己好好生活、认真长大、找个媳妇。   这就是妈妈吗?   贺兰定心里满涨涨的,就像是积雪消融的小河咕噜噜流淌着,唱着欢乐的歌儿。贺兰定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又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偷,偷了别人的人生和幸福。   然而,贺兰定很快自我开解,“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只要接受着就行了。”上辈子孤单踟蹰一生是老天爷的安排,这辈子的日子也是老天爷给的。   “这符合能量守恒定律!”贺兰定窃喜。   阿史那虎头掀开门帘进帐篷,看到的就是贺兰定笑得一脸诡异的模样,不禁摇摇头,心中叹气:脑子真的坏掉了哦~~   贺兰定问阿史那可是有什么事情。   阿史那虎头:“就那个豆芽菜,还能再弄吗?”和豆浆不同,黄豆泡发出的豆芽菜在部落里广受好评。贺兰定第一批泡发的黄豆芽很快就消耗光了。   “可以。”贺兰定道,“不过要一周的时间。”   说完,贺兰定想起一件事来,眼睛一亮,“这次多泡发些,给阿....阿母...送些过去。”   提起这一茬,贺兰定才发觉自己失礼了,段氏给自己送来那么多揣崽的羊,自己竟然让阿兰就空手回去了。怎么说也该给些回礼的。   虽然阿兰看起来底气很足,段氏又怀孕了,似乎在新婆家过得不错。可是将心比心地想一下,自己白白给媳妇放了几个月的羊,媳妇转头就把肥羊给前夫家送去了,就算是心胸开阔的大丈夫也不可能毫无芥蒂的吧。   “杀一头羊给阿母送过去吧。”贺兰定原想送豆芽菜的,可是豆芽菜起码要发泡一周才行,另外光送豆芽菜似乎不太够上台面的。   草原部落的牛羊牲畜都是极其宝贵的财产,相当于本金,而牛羊产出的奶则是利息。草原人民平日都是靠“利息”生活,轻易不会动“本金”。因此吃肉的机会并不多。   “挑一只肥羊。”贺兰定叮嘱。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扶持都是相互的。段氏为自己、为部落考虑,那么自己和部落也该成为她的支撑和靠山。   段氏的第二任丈夫姓斛律,高车族,属于敕勒部,部落营地离贺兰定所在的鲜卑部不远,骑马一个时辰的路程。   此时的敕勒部内,斛律术冷着脸,大马金刀的坐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在他的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   这女子鹅蛋脸、远山眉、杏仁眼,便是草原上冷冽的风也吹不散她身上那股特有的韵律,那是一种如水的温柔,是草原上难见的神采。   她正是贺兰定的阿母段氏。   倘若贺兰定亲眼见着段氏的模样,那声“阿母”定然会喊不出来咽回肚子里去——段氏太年轻了!哪怕是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也不过让她比实际年龄稍显大了一点,可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模样。   “可是生气了。”段氏护着肚子,小步走到臭着脸的斛律术身旁坐下,柔声道,“却是我做得不对了。”   “没有!”斛律术撇开头,硬邦邦道,“没有生气!”嘴上说着不生气,嘴巴却撅到天上去了。   见丈夫这番模样,段氏的心一下子就定了,轻轻解释道,“我将羊儿们送过去,原因有二。”   段氏温柔的声音安抚了斛律术心中的毛躁,平静下来侧耳倾听。   “你也听说了,拉汉摔坏了脑子。倘若他挺不过这一关,我要不要把那日、萨日给接过来?”这是段氏的第一个说辞。   自己的大儿子贺兰定已经十四岁了,能立住了,不需要自己费心了。有兄长在,总能护住下头两个小的。如此,段氏也用不着再拉扯两个拖油瓶一起嫁给斛律术了。   段氏送羊看起来是在帮贺兰定,实际上为的却是自己和斛律术的未来。   “唔。”斛律术嘴巴紧抿,克制住上扬的嘴角——他就知道!他家婆娘才不是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家婆娘都是为了斛律家的未来!   段氏上前一步,一手轻轻搭在斛律术的小臂上,一手虚扶着小腹,“再有一点....我不想你觉得我是个狠心的女人。”   “今日我能抛弃拉汉、那日和萨日,难保...”段氏的声音低不可闻,像是一道忧愁的轻烟,缠绕在斛律术的心头。   ——今日我抛弃了贺兰家,来日斛律家落难,我会不会也带着你的牛羊一走了之呢?不,我不会。今日我给贺兰将送羊,来日定然也不负了你斛律术!   “怎么会!”斛律术也不端着了,反手大力搂住自己柔弱的妻子,大声道,“你是个好女人!好母亲!”   “我斛律术才不会像那个...那个谁一样呢!”提起早死的前夫哥,斛律术说话有些磕巴,胸口拍得砰砰响,“不会让你当寡妇的!”   “不就是些许牛羊么,明日再给拉汉那孩子送些去!”斛律术大手一挥,全然忘记了刚刚的不痛快。   “可别!”段氏捂住斛律术的嘴。柔软的手掌覆在毛刺刺的胡子上,温暖柔软得斛律术心都化了。   “对于贺兰家我已经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再多的就不需要了。”段氏把握着尺度,低头一笑,“部落里的牛羊还得留给黑塔呢。”黑塔是肚子中未出生孩儿的小名。   斛律术的嘴巴咧得更大了,只觉怀里的妻子是老天爷送给他们斛律家的珍宝。   夫妻二人说着话,帐篷外守着的阿兰送了一口气,同时心中升起一股豪气来:这世上只要她家大娘子愿意,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情!   “郎主!”一个族人野牛一般冲进了帐篷,守在外头的阿兰拉都拉不住。   “郎主,贺兰小子送了一头宰好的羊过来。”族人笑眯了眼睛,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长了四颗大牙的两岁羯羊!”   长了四颗大牙的两岁羯羊肉质肥美鲜嫩而少膻味儿,是草原人民心中公认的上等货。贺兰定的这份回礼在众人的眼中可谓礼重、情谊也重。   斛律术仰天大笑,直呼自家夫人教子有方,“养了个好儿子!”   斛律家吃上了肥美的羊肉,贺兰部落里也在载歌载舞庆祝丰厚的晚餐。   虽然羊肉连着羊皮一起送去了斛律部落,但是宰羊留下的羊血、羊心、羊肝、羊肠等足以贺兰部落狂欢一场了。   草原缺水,羊内脏的清洗不容易。贺兰定原本还在愁着怎么处理装满粪便的羊肠,阿塔娜却很快熟门熟路地处理干净了——剪下一小块羊肺塞进肠子里,一路搓揉挤压过去,利用摩擦和吸附,剐去肠子里的脏污。   “这就好了?”贺兰定还是有些不安心——这哪里清理得干净哦!   贺兰定觉得肠子不干净,族人们可不在乎。部落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了篝火,大大的陶锅咕噜噜冒着热气,随着汤汁的翻滚时不时冒出一截粉色的肠子、一块鲜红的血块。   额.....看起来像是什么邪恶巫术的现场。   贺兰定不想吃加了肠子(粪便)的大锅饭,在帐篷里支了小锅。羊血汤里撒上一把炒米,泡上半个干冰,切些辛辣的红葱丝,就算是低配版的毛血旺了。   “爽!”干掉一锅子的“毛血旺”,贺兰定挺着圆肚打了个饱嗝。   听着帐篷外族人们明亮而热烈的放歌声,贺兰定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就算上厕所没有卫生纸。 第七章   个人卫生问题是贺兰定穿越一来的第一大难题,他准备等夏季雨水充沛之时尝试着自己造纸——不用品质多好,能用就行。   贺兰定在小册子上写下自己未来的计划,除了卫生纸,还要搞盐。   人需要吃盐,部落里的牲口们也要吃盐。没有盐就没有劲儿。偏偏草原上的盐只能依靠从外部采买,等于说把命脉送到别人的手里栓着了。   海盐?矿盐?思来想去,贺兰定还是觉得,相对于自己搞盐,还是打通一条相对稳定的商路,让成品盐主动过来比较靠谱。   可是,自己这一清二白的大草原,有什么能吸引商队过来的呢?   正咬着笔头沉思,帐篷外传来一阵喧嚣,似乎有人在争吵着什么。   “怎么了?”贺兰定掀开门帘走了出去,看到一群人向着主帐走来,他们面容愤怒,嘴上骂骂咧咧的。   贺兰定定眼细看,发现他们中间还有个人,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不清面目,两只胳膊被拽着,双腿在地上拖行。   难不成是柔然奸细?   除了柔然人,贺兰定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够引起族人这样滔天的愤怒和仇恨。   “偷学!她偷学!”阿塔娜面目赤红,激动地向贺兰定控诉着那个人的“罪行”。   “什么?偷学了什么?”贺兰定不解。   “豆子,豆芽菜!”阿塔娜情绪激动,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地往外蹦。   “你是说她偷看你发豆芽菜?”贺兰定听明白了,同时也看清了那个被揍之人原来是个姑娘。   第一次泡发豆芽菜成功后,贺兰定就失去了亲自动手的兴趣,把豆芽发泡的方法交给了阿塔娜和萨日便丢手不管了。   “所以你们就揍她了?”贺兰定大为震惊。在他看来发豆芽而已,又不是什么核武器机密,偷学了又怎么样呢?   阿史那虎头见贺兰定的模样,便知自家郎主没明白其中的关键点,拉着贺兰定走到一旁小声道,“她是个姑娘,以后要嫁人的,她把这神奇的法子交给其他部落怎么办?”   在贺兰定眼中无足轻重的豆芽菜发泡之法,在部落族人的眼中却是攸关部落命运的重要秘法。   草原上蔬菜难得,特别是冬季。有时候一整个冬天、一整个部落就靠着一块茶砖改善伙食。可是豆芽菜的出现让众人看到了希望:他们,或许自此以后在冬日再也不会缺少菜食了!   这样宝贵的秘法当然要牢牢把握在部落的手里了,一旦被其他部落学去了,他们的优势就没了!   这样的秘法被阿塔娜学了没什么,她是部落的奴隶,生死都在部落的手上。可是被外嫁女学了可是万万不行的!   阿史那虎头向贺兰定细细讲清其中的厉害关系,“这个姑娘不能留了。”阿史那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不能开了先例。”   贺兰定大惊,没想到一个豆芽菜而已,竟然害了一条人命来。   “我想着,我们可以多做些豆芽菜和周边部落去换东西。”阿史那说出这几日苦思冥想出的计划。在他的眼里豆芽菜的发泡方法就是生金蛋的母鸡,必须牢牢抓在部落的手中,部落的崛起就在此一举了。   “不.....”贺兰定摇头,他看向那个被揍得不成人形的少女和群情激动的族人们,心中茫然,古代生活的残酷性第一次在他的眼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贺兰定走上前,蹲下身子,直面少女,轻声询问,“为什么呢?”如果想要学,可以来问自己的啊!   可惜少女伤势太重,已经无法回答贺兰定的疑惑了。一旁的族人代为解惑,“库姆年纪大了,心野了,想男人了。”   娶妇要彩礼,嫁人要嫁妆。贺兰部落去岁冬季遭逢大难,库姆的家人死在了柔然人的马蹄下。没有娘家依靠,没有丰厚的嫁妆,库姆想要嫁人、想嫁个好人家,就必须有个拿得出手的技艺。   比如汉人会种田、养蚕、织布,都是一技之长。可库姆觉得自己除了会挤牛奶、晒牛粪,其他什么也不会了。   部落中突然出现的豆芽菜给了库姆希望,她决定铤而走险。   可惜,阿塔娜非常忠诚且谨慎,她对豆芽菜泡发的手艺看得特别紧。库姆的异常很快被她察觉,先是故作不知留下机会,然后抓贼拿脏,当场抓住了库姆。   面对义愤填膺的族人们,贺兰定着实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上辈子他只是个小小程序员而已,于御人之道上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贺兰定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询问阿塔娜。“所以,她实际上还没有学会豆芽菜的发泡方法对不对?”以阿塔娜的谨慎小心,库姆应该什么也没学到。   阿塔娜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是的。”——倘若回答“不是”,那岂不是自己也有罪过了?自己没有看好秘法才让旁人钻了空子。   失职犯错的奴隶只有死路一条。   闻言,贺兰定松了一口气,这事儿还有回旋的余地,库姆不用以死平息族人的怒火了。   “先把她关起来。”贺兰定也不好当场把人给放了,族人的情绪他必须顾及,且还不能让族人们觉得他是个软弱可欺的郎主。否则,明日被揍成肉泥的就是自己的了。   “这.....”阿史那虎头欲言又止,可还是按照贺兰定的命令将库姆给拖走了。   看着愤恨得直咬牙的族人们,贺兰定板着脸,故作凶狠地呵斥道,“都当我是死了不成?!谁准许你们不经过我的允许处置人的?!”   贺兰定的声音喊得震天响,可是心里其实慌得一逼。喝着羊奶长大的族人们各个都肉山一样高壮,榔头一样的拳头能一锤将自己的脑袋砸成肉泥。   可是贺兰定知道此时的自己不能软弱,不能低头!今日他们揍了库姆,同时也在试探自己这个羽翼未丰、爪牙不利的新郎主。   福利院里长大的贺兰定知道,什么样的孩子容易受到欺负。倘若在第一次被欺负的时候选择了软弱和退让,那么接下,各种恶意与霸凌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如噩梦般无法摆脱。   眼下族人们尊自己为郎主,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厉害,而是因为自己父亲的余威犹在。一旦他们发现自己是个柔弱可欺的,他们就会如饿狼一般将自己撕碎。   贺兰定的故作凶狠起到了作用,愤恨的族人们收起了情绪,老实退下,至少表面上看来不敢质疑贺兰定的决定了。   回到主帐,贺兰定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砰砰砰”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看着桌案上自己先时写下的计划书,贺兰定自嘲一笑,提笔沾墨打下一个大大的“叉”。   卫生纸怎么比得上活下去重要呢?   这是一个没有法律和礼法的世界,好人不受保护,坏人也不会受到惩罚。道德和礼义荡然无存。人们如同野草一般野蛮地生长,像野兽一般与同类争夺生存的空间。   今日的库姆,兴许就会是明日的自己。   我必须要好好活下去!上辈子糊里糊涂地死了,都没能好好享受那么美好而阔大的世界,难道这辈子又要当个短命鬼吗?!   强烈的生存欲和危机意识让贺兰定慌乱的头脑渐渐平息下来,提笔缓缓写下两个词:力量、利益。   生活在残酷的草原上,拳头才是硬道理。用自身的力量去威慑、去征服。同时用令人无法拒绝的利益让所有人离不开自己,让旁人宁可自己去死也要护着他贺兰定活下去!   一条计划在贺兰定的脑中渐渐成形。   “阿兄?”一道怯生生的呼唤打断了贺兰定的思绪,一颗小脑袋小心探进门帘缝隙,是妹妹萨日。   “进来。”贺兰定眉头舒展,冲小孩儿招手,“是有什么事吗?”   “阿兄。”萨日面上凄惶地小步移上前。   “怎么了?”贺兰定心咯哒一声,丢下笔,上前将萨日揽住抱起,柔声问道,“有人欺负萨日了?”   这一问,问得小孩儿眼泪噗噗直流,泪珠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滚滚落下,“阿兄,他们会不会把我也打死?”言语中全是惧怕。   库姆是女的,她也是女的。库姆偷看发豆芽被揍得半死,自己可是真真会泡发豆芽菜的。自己会像小羊羔一样被杀死,埋进土里,腐烂后再被挖出来作为捕猎野兽的诱饵吧。   萨日被自己的想象所支配,浑身瑟瑟发抖。   “不会的,不会的。”贺兰定拦住小孩儿的后脑勺,一下一下的抚摸安慰着,“不会的。阿兄保证,库姆不会死,萨日也不会。”   “部落中所有的姑娘都可以学习豆芽菜的泡发之法。”   贺兰定召集来部落里的几位队主和家将,说明了自己的打算,“部落中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可以学习豆芽菜泡发之法。”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众人看贺兰定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个二傻子。   “郎主!”阿史那虎头想要劝诫,贺兰定抬手让他闭嘴不要说话。   “我准备将这个法子作为贺寿之礼送给阿翁。”阿翁,指外祖父。贺兰定的外祖父,段氏的父亲乃是怀朔镇将,相当于一州刺史,是怀朔镇的最高长官。 第八章   草原敕勒部,斛律部落里,段氏正坐在马扎上做毛毡,婢女阿兰来报,“大郎来了,带了不少东西。”   段氏手中的长刺针一顿,心中疑惑,淡淡嘱咐道,“让他过来吧。”   段氏收拾好未完成的毡毯,走到部落营地的空地上迎接长子,对于周遭族人好奇探查的眼神视而不见——你们既然要看,那就大大方方地让你们看。   “阿....阿...”贺兰定走进斛律部落,看到空地上立着的年轻女子,嘴巴张张合合,一声阿母始终没能叫出声——这也太年轻了!和自己上辈子是同龄人,怎么就三个孩子的妈了?   段氏不以为意,只当大儿子还嫉恨着自己改嫁的事情不肯叫自己,淡淡问道,“拉汉今日来有何事?”   “送些东西给阿母。”见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失礼,贺兰定松了一口气,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最近搞出一点新东西,,,,,,”贺兰定示意身后的阿史那虎头将豆芽菜拿上前展示。   “是豆子泡发出来的食物,叫豆芽菜。”贺兰定解释,“挺好吃的,给阿母送些过来。”   段氏瞥了眼羊皮口袋里装着的豆芽菜,确实是未曾见过的新鲜物件,可是.....   “这点事情,让仆人跑一趟便是,如何要你自己过来。”段氏不饶弯子,直接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求于我?”   “......”贺兰定没料想对方竟然如此心思敏捷,自己的遮遮掩掩倒显得落于下成了。   “下个月阿翁过寿,我想把这个的制作方法作为寿礼献给阿翁。”   段氏原本还不觉什么,当听到贺兰定说,“只要有水就能用菽泡发出豆芽菜,如此,一整个冬季草原儿郎们都能有菜吃了。”   “只要有水?”段氏终于变了神色,以她的聪慧很快明白了豆芽菜的重要意义。贺兰定送出的可是一份大礼,一份可以让父亲收拢草原部落人心的大礼!   段家是汉家豪族,虽说朝廷大力推行汉化改革,汉人的地位有了极大的提高。但是北方六镇是鲜卑贵族的自留地,怀朔镇将段长作为汉人想要掌控怀朔镇难度极大。这也是当初段氏会嫁到贺兰部落的原因之一——以联姻作为拉拢合纵的手段。   “贺兰”是鲜卑八大贵姓之一,曾与拓跋家世代姻亲,为拓跋氏皇族以下八大王公贵族之一,地位仅在丘穆陵、步六孤之下。   段氏所嫁的这一支贺兰部落因为拒绝南迁以及不肯改为汉姓而被排挤出政治中心,实力与势力江河日下,不可与往昔相比,可是在北地依旧拥有很大的号召力和地位。   段氏其实并不喜欢胡人,她的审美与时人相同,更爱斯文俊秀、黑发黑眼的汉家儿郎。可是为了段家以及怀朔的稳定,段氏先嫁贺兰,再嫁斛律。两段婚姻于她而言,仅与义务和需求相关,无关风月,无关男女之情。   “这豆子做的豆芽菜吃了会涨肚吗?”段氏捏起一根莹白的豆芽菜,指甲轻轻一掐,晶莹的汁水流出,“是个好东西!”   “应该不会涨肚的。”说完贺兰定又补充了一句,“反正肯定不会想豆子一样吃了那样涨人。”   “您觉得将这个作为寿礼送给阿翁,合适吗?”贺兰定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再来请示段氏不过是为了探听一些关于阿翁的情报信息。   “合适,非常合适!”段氏的脸上染上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豆芽菜的出现将会大大改善草原人民的生活水平,而将豆芽菜推广到草原各部的段家将会真正在北地站稳脚跟,将怀朔牢牢窝在手里。   段氏温和地看向自己的长子,仰头认真打量着这个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孩子——胡人的长相、胡人的性子,虽然身板壮实,可是似乎连脑子里都是肌肉。   “拉汉,你长大了。”那个如同懵懂野蛮的牛犊一般的小孩儿长大了,甚至他的眼中盛上了连段氏都开不清的东西。   “阿翁会喜欢?”贺兰定反复确认。   “会喜欢的。”段氏点头,又叮嘱道,“过寿那日,好好洗漱一番,打扮干净了过去。”   “父亲.....父亲喜欢斯文的孩子。”   贺兰定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又将阿塔娜留给了段氏,让阿塔娜将豆芽菜的发泡方法先教给段氏。   “不需要。”段氏摆手拒绝,“早晚会学会的。”段氏更希望将斛律部落的感恩留给父亲来收割。   回程的路上,阿史那虎头落后一个马头走在贺兰定的身侧,嘴巴张了又合,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埋在肚子里挠心抓肺的疑惑,“段将军会给咱们什么好处?”   这是贺兰定给族人的解释:与其将豆芽菜的泡发之法藏着掩着,深恐旁人偷了、泄露了去,不如直接干一票大的。将泡发之法交给怀朔镇将段长,也就是贺兰定的外祖父。   “阿爹去世,族人死伤,咱们贺兰部落实力大减。此时拿出豆芽菜去与旁的部落交易,换来的兴许不是牛羊物资,而是其他部落的联合围剿。”趁你病要你命的事情不在少数,更何况这病秧子家里还有只会下金蛋的母鸡。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而且,阿翁肯定不会亏待了我们的。”最终,贺兰定说服了族人们。   “等阿瓮将此法推行,族中所有人就都可以学习豆芽菜泡发之法,女儿家更是必须要学会。”贺兰定冲族中的少女们朗声道,“即便是嫁人了,你们身上依旧流淌着贺兰家的血液,贺兰家是你们永远的靠山!”   “贺兰家的男人们要是想守着几根菜芽子过日子,现在就给我滚蛋!”   “我们是翱翔天际的苍鹰,是奔驰草原的骏马,而不该是守着家里一亩三分地的蠕虫!”   这一刻,贺兰定成为了贺兰定,他不再是那个坐在格子间里键盘敲的起火的程序员,他是草原的儿郎,是贺兰部落的郎主。   至于,段将军会回报什么好处给部落,贺兰定其实心中没底。但是他知道,倘若自己这一次的选择没有能够给部落带来肉眼可见的利益,那么自己必然威信大减。此后,自己的话在族人中便如同放屁一般臭不可闻。   “安心,不会差的。”贺兰定心里虚得很,面上却稳如泰山,哄得阿史那虎头眉开眼笑。   好在段长的寿诞在下个月,贺兰定还有时间来谋划一切——大不了再卖些手抄书?   此时,贺兰定心中所想的是刚刚见到的“生母”段氏。   段氏与他心中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非常年轻是一方面,这让贺兰定对于这个时代的早婚早育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最开始的时候,贺兰定觉得在丈夫死后就马不停蹄地改嫁,抛弃亲生孩子,带走大批财产的段氏肯定是个冷情冷肺的自私之人。   后来,段氏给族里送来二十几头怀孕的母羊,贺兰定觉得自己真该死,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段氏分明是个忍辱负重,父母爱子则为之计远,深深爱着孩子的伟大母亲。   可是今日一见,贺兰定又觉得自己想错了。段氏.....似乎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孩子,甚至非常冷淡,隐约中还有一丝的嫌弃。   作为孤儿长大的贺兰定,察言观色几乎成了刻在了基因中的本能。段氏对于自己的那种态度,的确算不上热心。直到自己说出豆芽菜的用处,段氏才和颜悦色了几分。冰霜凝结般的脸出春雪消融一般有了笑意。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送了二十几头羊呢!到底为什么呢?   贺兰定百思不得其解。心道,怪不得上高中那会儿,自己那些同学们总是三天两头和父母吵架。果然,父亲母亲的心思真的很难猜想和理解啊。   遇到想不通的事情,贺兰定便将其打包放到一边不去想。凡事少为难自己,日子就会舒坦很多。这是贺兰定的生存之道。   无论段氏对于孩子们是什么样的感情,她给族里送来二十几只即将生产的母羊,解了部落的困境,这便是恩情。是需要铭记于心,加以回报的恩情。   “想什么呢?”一旁的阿史那虎头余光瞥了又瞥,见贺兰定眼神空茫茫的好一会儿,终究克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开头询问。   贺兰定随口道,“想小羊羔的事情呢。”   三月四月天气渐渐回暖,小羊羔们也会接二连三的出生,部落里瞬时会变的繁忙而热闹起来。到时候,自己是不是该送些东西去斛律部落?可是,自己的频繁到访会不会让段氏或者斛律家不乐意?   阿史那虎头不知道贺兰定的复杂心思,提起即将出生的小羊羔,他一脸兴奋,朗声大笑,“哈哈哈,这几天大家出门放牧都随身带着毛毡口袋,就怕有哪个调皮的小家伙提前出来。”   毛毡口袋是用来装初生的小羊羔的。早春的气候对这些刚刚离开妈妈温暖肚皮的小家伙们实在太寒冷了,倘若有哪个小家伙在放牧的野外出生了,牧民便将它们装进随身的毛毡口袋中保暖。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小羊羔们陆陆续续地出生了,部落里整日“咩咩”声一片。族人们每日打扫羊圈,为羊圈铺上厚实干燥的羊粪渣子,竭尽全力为“产妇”和“新生儿”创造舒适温暖的环境。   然而,天不遂人愿。日子转眼到了四月,天气越发暖和,就在贺兰定准备洗个澡将自己从里到外收拾干净,为外祖父的寿宴做准备的时候。草原突然刮起了凛冽的寒风,蔚蓝的天空瞬时阴沉沉,冰豆子“噼里啪啦”从无尽之空落下。   因着小羊羔诞生而升起的名为“希望”的泡泡,在一场倒春寒中被戳得稀碎。 第九章   阴沉的雪夜,无星无月,天地混沌。巴掌大的雪花从无尽之空飘然而下下。部落营地中乱糟糟一片,族人们跑来跑去一刻不得停歇。似乎一旦停下,死神的镰刀就会割破他们的脖颈。   赶牛、拴马,从羊群中找出刚刚生产身体虚弱的母羊,将其赶去温暖的帐篷中去。   羊儿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你挤我、我挤你,从彼此温热的体温中找到一丝丝的慰藉和安全感。   族人们想要将羊儿们赶去帐篷中度过这个寒夜,可它们死活不肯,惊恐嘶叫,拼命往羊圈深处躲。   它们既柔弱又固执。   雪才落了一会儿,羊背上就盖满了蓬蓬的积雪,马儿的嘴角则挂上了冰凌,气温越来越低了。   贺兰定站在帐篷外,看着乱中有序的营地,想要帮忙却无处着手。   牧民们的生活和世界是他不曾接触过的领域,贸然出手可能只会添乱。贺兰定只能一手提溜着那日,一手抓紧萨日,不叫他们乱跑。在这个混乱的雪夜,万一不小心绊倒,又或是被惊慌躁动的马儿们踢到,那可就完蛋了。   “咯咯咯....”弟弟那日突然发出母鸡笑,小指头指着不远处。羊儿们不配合,哄也不行,打骂也不行。着急的族人们便两人一组,一人抓着羊儿的两只蹄子,倒提着将羊儿抬出羊圈塞进点着火盆的帐篷里。   场景有几分滑稽,引得小孩儿发笑。   “不许笑!”萨日挣阿兄的桎梏,扑上前捂住那日的嘴巴。   “呜呜。”那日被捂住口鼻,小脸涨红,求救地看向阿兄。   贺兰定叹了一口气,上前分开两小孩,将他们塞回身后的帐篷里,叮嘱,“萨日,看着那日,都不许出来!”   “郎主,你进去避避寒吧!”阿史那虎头身上挂满了毛毡口袋,口袋里装着的是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他路过营地中央,看到如同木头桩子一样站着的贺兰定,停下步子,疑惑不已。   “不冷,你去忙吧。”贺兰定想要帮忙却无处下手,可心中的道德感又令他无法在族人们忙碌着火的时候心安理得地钻进帐子里去休息。   贺兰定站在营地的中央,忙碌的族人们从他的身边穿梭而过。他们有的高高壮壮,有的瘦瘦高高,他们焦急的神情中带着痛苦。他们跑得风风火火,腾腾的热气从他们的口鼻中冒出。像是灵魂从他们的身体里飘出来了一般,他们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和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做斗争。   贺兰定注意到一个族人,那是一个高瘦的中年妇女,她扛着重物眉头紧锁,牙关紧咬,每每弯腰搬运时眉头就会皱得更厉害。她总要牙齿狠狠咬下嘴唇,用疼痛去刺激自己,才能直起腰来再度奔走。   嘈杂的营地中,隔着人群,贺兰定似乎能从她紧咬的唇齿间听到痛苦的呻吟。   贺兰定大步上前,上手想要帮忙。可手才搭上去,那妇女便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的骆驼一般踉跄两步倒地。   “&*@&**!”妇女破口大骂,说得不知是鲜卑语还是哪一族的语言,贺兰定听不懂,但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得出她是真的很生气。   “我想搭把手的。”贺兰定解释。   妇女见害自己摔倒的罪魁祸首竟然是郎主,只得不忿地闭上嘴巴,再多的理儿也没处说去了。   她弯下腰重新背起物件,手掌撑在地上,胳膊微曲,借助着反冲力,踉跄着站起来,继续前进。   贺兰定呆呆站在原地,两手无措,心中歉疚更深。在今夜之前,贺兰定对于部落众人的情感实在复杂,甚至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为了豆芽菜的泡发之法就能打死族人,太残忍了,不仅目光短浅,还没有人性。   可是今夜看着在暴风雪中挣扎求生的族人们,看着他们压弯了腰杆咬牙前进的模样。贺兰定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没有亲身经历他们苦难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们呢?   这样的自己和说出“百姓何不食肉糜”的傻子皇帝有什么差别?!   就是因为活得艰难,才会锱铢必较,才会让人命不如豆芽菜!倘若衣食无忧,谁不想当个大善人呢?   仓癝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草原上的人们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其他的美好品德便是奢望了。   这一夜,贺兰定脑中思绪翻飞,各种念头想法接踵而来,伴着打在帐篷顶上的雪粒扰得人无法安眠。   两小孩倒是睡得直打呼噜,一左一右钻在贺兰定的咯吱窝里,如同小鸡仔钻进了母鸡的翅膀底下,乃是到了全天下最最安全、安心的处所。   一夜无眠。第二日起床,帐外洁白一片。天空倒是瓦蓝瓦蓝的,它像是将所有的阴沉、郁闷全都抛给了大地,然后自己便就明亮、轻快起来了。   落雪后的草原更加严寒了,一口冷气吸进鼻腔,鼻毛都像冻结住了,针刺一般的难受。   劳作了一夜的族人们已经起床了,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并没有打乱他们的生活节奏。他们依旧摸着黑早早起床,喝上一大碗热腾腾的奶茶,便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了。   男人们翻身上马,赶着牛羊们出门吃草。女人们在男人和牛羊都离开后,清理帐篷顶的积雪、打扫牲畜圈,湿软的牛粪被冻得结结实实,打扫起来倒是容易很多,不一会儿功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忙碌着,好似昨夜的混乱只是一场梦。   “郎主。”阿塔娜送来早餐,依旧是奶茶锅子配干饼。   “昨夜下了不少雪,大家用水倒是方便不少。”阿塔娜笑着,眼角的细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一场春雪让部落忙得人仰马翻,同时也给草原人民送来了稀缺的水资源。今日的族人们又多了一项工作——背雪。   背过牛粪的背篓装上洁白的积雪运回部落,夯实后堆积在一处,需要用水的时候便去凿下一块。   勤劳的妇女们将积攒了一整个冬季的衣物、毛毯、脏鞋子全都搬了出来,直接在雪地里反复捶打,不一会儿,洁白的雪地就变成了灰扑扑、污糟糟的模样。   贺兰定也有幸洗上了穿越过来后的第一个热水澡。整个人浸入热水桶的一瞬,贺兰定忍不住发出满足地喟叹,舒爽到头皮发麻,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像是要拼命吮吸这来之不易的甘霖。   静静在水桶中泡了了一会儿,温暖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熏腾得人昏昏欲睡,“爽!”贺兰定睁开眼,一低头,傻眼了——洗澡水浑浊变黑了。   贺兰定就像个污染源,以他为中心,洗澡水迅速污染便浑浊,像是有成千上百细细小小的小黑虫从贺兰定的身上逃出钻进了水里。   “可真够脏的。”贺兰定在脖颈、胸膛上随手一搓,泥污如同撮面团一样的搓揉出来。   “我滴个天啊!”贺兰定对着从自己身上搓下来的“伸腿瞪眼丸”嫌弃无比。   等洗到头发的时候才是麻烦大了。一整个冬季没有洗过的头发板结打结成一团,撕扯不开,水泡不进。贺兰定折腾了许久,除了让洗澡水更加脏污了一些,洗头发的任务进度条依旧为零。   甚至还更加麻烦了些:贺兰定不会解辫子,暴力拆解加上洗澡水的浸泡,整个脑袋就如同从猫咪口中呕吐出的毛团——湿乎乎且乱糟糟,还散发着难以表述的哄臭。   “啊!”贺兰定懊恼地低呵一声,无限怀念起上辈子的小平头——洗头只要用水冲一下,即省水又省洗发精。   守在帐篷外的阿塔娜竖着耳朵听帐篷里的动静,她原本是要伺候贺兰定洗澡的,结果被贺兰定强硬拒绝了。此时听到帐篷内的动静,连忙询问,“郎主?”   “没事。”贺兰定最终放弃挣扎,从水桶中起身,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物,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唤来外头的阿塔娜协助洗头发。   又折腾了快一个时辰,贺兰定终于完成了沐浴大业,披头散发坐在火盆旁烘烤着,看着随着水分蒸干而渐渐蜷曲的深棕色头发,突然想:李寻欢说不定也有鲜卑血统,自己也是泡面头呢!   等到头发烘干,蓬卷的头发全都炸开,贺兰定觉得自己浑身轻松许多,就像是剃了毛的绵羊,整个人都飘忽起来了。   “郎主想扎个什么发式?”阿塔娜知道过几日贺兰定要去怀朔镇赴宴,衣着打扮轻忽不得,并不敢做主,细声道,“做个南人的发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魏朝廷极力推行汉化,时人多好汉风。即便北地军镇的儿郎嘴硬笑话南人都是娘娘腔,可依旧忍不住会学习南人的穿衣打扮,解开辫子,戴上发冠,脱下褊衣紧身的胡服,穿上宽袍长裙。怎么蹁跹潇洒怎么来。   贺兰定起先还没反应过来,随即领悟了阿塔娜的意思,摆手道,“不用了,就做平日打扮就行。”自己如今一副高鼻深目的胡人模样,做汉家打扮也太奇怪了。就如同金发碧眼的欧美人穿着中山装一样不协调。   “咱们要有文化自信。”贺兰定嘀咕着,说完感觉有些不对味——自己骨子里是汉人,壳子是胡人,那要文化自信,是自信汉家文化,还是鲜卑传统?   糊涂一会儿,贺兰定将这个问题抛到了一边。管他呢,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管他汉家文化,还是鲜卑传统,都属于华夏文明。 第十章   雪后初霁,天空瓦蓝,一夜混乱后,草原人民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也不过是他们四季生活中的一环,早已经习惯,没什么大不了。   洗漱干净、穿戴整齐的贺兰定准备去一趟镇上,这次是去考察市场,看看有没用什么赚钱的买卖。那一夜的风雪让贺兰定看到了草原牧民们的艰辛与苦难,他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无论是身为大魏草原上土生土长的“贺兰定”,还是身为来自遥远未来的“贺兰定”,如今成为郎主的自己,有责任去改善族人们的生活。   “阿兄~~~”萨日倚靠在门边,大眼睛巴巴地瞧着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的贺兰定。   贺兰定猛然想起,自己上回出门前曾经承诺过“下一回”带两小孩儿一起去怀朔镇上玩。   看着小孩儿可怜巴巴的模样,贺兰定莞尔一笑,朗声道,“去戴上毡帽。”   萨日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等回味过来“戴毡帽”意味着什么,欢呼一声跑回帐篷,“那日!那日!快!快!阿兄要带我们去镇上!”   贺兰定先在马上坐定,然后附身提溜起萨日,用一条麻布将萨日捆着固定在自己的胸前,末了还不放心地叮嘱,“脸埋在阿兄的袄子里,别吹了风,手拽紧了,别掉下去。”   一旁的阿史那虎头兄妹二人的模样直翻白眼,心里嘀咕:郎主莫不是个女娘吧?啊不,便是女娘对待幼崽也不这样磨磨唧唧的。   阿史那虎头拥着身前的那日,粗声道,“自己扯紧了,摔下去就成傻子了。”   “虎头!”贺兰定策马上前,严肃道,“让你用绳子固定住的呢!”   “有那个必要么.....”阿史那叽叽歪歪着,可是还是依言也用一根绳子将那日绑在自己胸口上。   等到马儿跑起来了,贺兰定又喊了,“虎头!慢一点,风太大了!”   “吁~~”阿史那虎头勒住缰绳,扭头冲落在自己身后老远的贺兰定道,“郎主,你快点儿啊!不然天黑前进不了城。”   贺兰定却道,“今天不回来了,在镇上住一晚。”   阿史那虎头却道,“镇上的宅子里啥都没有!晚上冻死人呢。”   贺兰部落虽然常年在草原上过着放牧的生活,可是作为八大贵族之一的他们在怀朔镇上是有屋舍的。只不过大家都不喜欢住镇上的屋子,久而久之那屋子便荒废了,根本住不得人。   “那就住客栈。”贺兰定早有打算。   上一回进镇来去匆忙,又有事情要办。今日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去完成的任务,又带着两小孩,完全可以放松自在一些。   阿史那见自家郎主主意已定,便闭了嘴巴,开始琢磨起镇上的酒楼和饭馆来。对于能够在镇上过一夜,还是住客栈这件事,哪怕是阿史那虎头这么个大人也觉得新奇不已。   “镇上的宅子为什么空置了?”马速不快,两个人并肩而行,一边赶路,一边说些闲话。   贺兰定觉得草原上的日子实在太苦了,而怀朔镇虽不如南方的鱼米之乡那般土壤肥沃、水源充沛,但毕竟有“小江南”之称,还是适合种田的。   再者,怀朔镇身为六镇之首,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便是做些生意也是合适的。   为什么要死守在草原呢?   “要放牧呢,住镇上不方便。”阿史那虎头回答。   显然他没明白贺兰定的意思,又或者说,贺兰定没有明白“放牧”对于鲜卑人的意义。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一定要放牧?种田不行吗?”贺兰定觉得,虽然种田也很辛苦,但是肯定不如放牧辛苦。而且种田能够养活更多人口,且种田风险也低于放牧。   “那怎么行!”阿史那虎头大惊,一对牛眼瞪得铜铃大,“郎主!你别听那些汉人胡说八道,他们鼓动大家不放牧,是想让我们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软蛋。”   “可汗也是糊涂,被狡诈的汉人给蒙蔽了。”山高皇帝远,阿史那对高座朝堂的皇帝没什么敬畏感。   “你别着急。”贺兰定安抚着,表示自己没有去种田的打算,“我这不是脑子坏了么,很多东西都忘了,才问你的。”   “对哦!”阿史那想起郎主坏了脑子的事情,淡定了,解释道,“牛、羊、马都在草原上,我们当然也要在草原上啦!”   对于草原人民们而言,牛儿、马儿、羊儿是财富、是希望,而住所、屋子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重要性不可相提并论。   “而且我们喝奶、吃肉,才长得壮实。”阿史那做了个抓捏的动作,“汉人,大腿没有我们胳膊粗,一捏就断了,像柴火棍一样。”   “而且,一到晚上,他们都像瞎子一样的,什么都瞧不见。”阿史那腰杆挺直,骄傲道,“而我们,就算是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照样能射中猎物。”时人食物匮乏,大多会微量元素摄入不足,夜盲症是普遍状况。   阿史那虎头觉得皇帝就是被奸人蒙蔽了,让大家改汉姓,什么都向汉人学,那不是胡来么,就是.....就是.....阿史那虎头抓耳挠腮好一会儿想出个绝妙的形容来,“就是自毁长城!要完蛋的!”   话题一时从“为什么不种田”一下子升华到了国家存亡的大事上。   贺兰定记得历史课本上对于“北魏孝文帝改革”的评价,似乎还是挺正面的意义,什么缓和民族矛盾、促进民族大融合之类的。可是眼下,这些个意义还看不太出来,北地的胡人们只觉得他们的可汗脑子被驴踢了。   “郎主,你说对不对?!”阿史那虎头非议完皇帝陛下,还要来寻求认同,完全“无法无天”了。他的这份底气估计是来自于部落里的那些牛羊们——我自己养我自己,皇帝也管不着我!   贺兰定没说是与不是,只道,“取长补短,没什么不好。就怕取了糟粕当宝,那就完蛋喽!”   贺兰定对北魏的历史不太熟悉,但是应该不是个长命的皇朝。反正南北朝时期乱得很,老百姓眼睛一闭一睁,皇帝换人了,都是常有的事情。   贺兰定有些庆幸自己穿越过来的原主是个胡人,草原生活虽然艰苦了些,可辽阔无垠的草原也是最最坚实的托底。在这样一个大混战的时代,家园破碎,命如草芥,自己偏居一隅牧羊放牛已经是幸运了。至少......   贺兰定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不去想这个事情的惨状,什么两脚羊,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了。   “你说的没错,草原是好地方!”贺兰定将恼人的事情打包抛到脑后,朗声笑着。   “就是嘛!”阿史那虎头高兴起来,觉得自己断了郎主的“邪念”,有功劳。   两人带着孩子说着话,快马加鞭不用一个时辰的路程愣是走了一个半时辰才抵达了。   怀朔镇北墙外,五金河河水满涨。河水潺潺,阳光之下,微风拂过,河面波光粼粼。   “金子!金子!”两小孩儿看着河水大呼小叫。   那日挣扎着要从马上下了,扑腾着要往河边去。萨日也露出渴望的眼神。   贺兰定解开胸前的麻布带子,将萨日放下马,“玩会儿去,别掉下河去就行。”   阿史那虎头牵着马,翻着白眼看着不远处玩水的两小孩儿,无语道,“郎主,咱们这样天黑都进不了城!”   贺兰定看着不远处欢呼大笑的两小孩儿,嘴角也跟着上扬,对不耐烦的阿史那道,“反正今日已经晚了,就不着急了。不如想想等会儿进城吃什么。”   哪里还需要现想,阿史那虎头早就想好了,“吃水引饼!”   说起吃什么,阿史那虎头两眼冒光,“听说可好吃了!”说完又有些担心,“万一太贵了怎么办?”   贺兰定道,“贵就少吃点,便宜就多吃点。”贺兰定不知道水引饼是什么,但名字里有个“饼”字,应该是主食,大约不会太昂贵的。   “郎主,你人真好!”阿史那虎头瞅着自家郎主,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大约是一种被人宠爱的感觉?   “郎主要是我阿父就好了。”阿史那虎头自语感慨着。   贺兰定:.....真是谢谢您了!   “那日!萨日!进城吃饭了!”贺兰定唤回两小孩儿。   两小孩儿玩水,小手冻得像胡萝卜。贺兰定捉住萨日的手塞进怀里,顿时像揣了两坨冰墩子。   “阿兄,真好玩儿!”萨日像只快活的小鸟,扑棱着往贺兰定怀里钻。   “这几日还太冷了,等夏日,随你们玩儿!”大约是自己小时候过得并不算快活,贺兰定很希望两小孩儿能够尽可能的自由快乐一些,看着他们开心的笑脸仿佛可以补齐自己那晦涩的童年。   两马四人进城之时,太阳已经西落了,气温骤然就冷了下来。阿史那虎头领着贺兰定往自己早就记住的饭馆儿去。   说是饭馆,其实就是个小摊子,一张帘布下摆了两张桌子,六七张小板凳。   见此场景,贺兰定心里稳了,这地方敞开肚子也吃不到倾家荡产,豪气道,“随便点,我请客!”   可惜,这家店只有水引饼一种吃食,想点菜也点不了。而水引面不是别的,就是水煮面条。   “那我要两碗!”阿史那虎头高兴极了,决心要一辈子跟着郎主,以后生了孩子,让孩子也跟着郎主!   【作者有话说】   阿史那:我是郎主死忠粉!我儿子也是。   贺兰定:谢您!我这是要养你全家吗? 第十一章   阿史那虎头想要吃两碗水引饼,可待知道水引饼的价格后,他犹豫了、愤怒了。   一碗水引饼可换十斤粟米!   “你怎么不去抢呢!”阿史那虎头脸红脖子粗,“你的饼子是金子做的啊!”   “一碗饼,十斤粟,两碗饼,二十斤粟......”萨日最近正在学算术,她很有些天赋,可这会儿也有些算不过来了,“五碗、六碗.....要好多好多粟米啊!”   小山一般的粟米浮现在萨日的脑子里,小孩儿张大嘴巴,眼睛瞪得通圆。   “小人家的水引饼虽不是金子做的,可还真与金子一般贵重呢!”小摊的主人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被阿史那虎头一通吼,却不见丝毫惊慌惧怕,脸上笑容不改,细声细语地解释,“您可知这一碗水饮饼要多少麦子才能做成?”   北地百姓多实麦饭。名为麦饭,自然是用麦子蒸的饭,然而这麦子是不脱壳的。一口麦饭下肚能卡得人嗓子疼,既干硬又粗糙。   在物资粮食极度匮乏的当今,饥饿是平民百姓的日常状态。每日能吃上一顿麦饭已然是幸运至极的事情了,哪里舍得将麦子脱壳研磨细加工呢。   小摊主人细细将水引饼的做法道来,骄傲道,“[细如委迤,白如秋练]说得就是水引饼。这可是从南地名门贵族中流传出来的做法,一般人别说吃一口了,便是听说都没听说过呢。”   阿史那虎头不知道“委迤”、“秋练”是什么东西,但他被“名门贵族家的不传之秘法”给勾引去了,眼巴巴瞧向贺兰定。   贺兰定听了一通古代小贩的推销手段,心中觉得好玩。原来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名人带货都总是很有用。   “来都来了。”贺兰定不喜欢扫兴,冲店家道,“来五碗面....水引饼吧。”   “好嘞!”店家喜笑颜开,终于来了个大方的主,自己的口水没白费。   “五碗?”阿史那虎头不可思议地张大五指,又点点自己——难道,自己吃两碗?   贺兰定点头,“你不是说要吃两碗?”   “这...这....”阿史那虎头舌头打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碗面就是二十斤粟米!自己一顿饭吃掉二十斤粟米,会天打雷劈的吧!   阿史那虎头整个面目扭曲起来,一会儿苦着脸,担忧于自己这样的奢靡会遭老天爷妒忌;一会儿嘴角咧着傻笑,觉得一顿吃掉二十斤粟米的自己似乎更加值钱重要了。   “虎头叔疯啦!”萨日吐着小舌头,冲贺兰定眨眼睛。   贺兰定不知道阿史那复杂丰富的内心活动,他揉揉两小孩儿的脑袋,又冲萨日小声道,“要尊重长辈。”   说话间,热腾腾的水引饼上桌。雪白澄清的羊汤里盛着面条,洒一把青翠的红蒜丝,码着结结实实的五六块羊肉,看起来滋味不错。   面条有一指粗,却也不是白如秋练,而是微微发黄,间杂着些许黑点,倒像是贺兰定上辈子吃过的荞麦面。   “好吃!”贺兰定还未动筷,阿史那虎头已经闷头大吃了两口。充分吸收了羊汤鲜味的面条柔软顺滑,比最最鲜嫩的小羊羔肉还要好吃!   “阿兄.....”两小孩儿却犯难了,他们不会用筷子,只能看着香喷喷的水引饼望洋兴叹。   贺兰定熟练地用筷子挑起面条,卷啊卷,卷成一团,塞进小孩儿张大如嗷嗷待哺的小雀一般的嘴巴中。   投喂的间隙,贺兰定自己埋头扒拉两口面条。然后一边咀嚼,一边继续投喂——喂小孩儿和自己吃饭两不耽误。   “拉汉!”   贺六浑今日不当值,便在镇上闲晃荡。直到太阳落山才准备回家,结果回家的路上却看到了神奇的一幕:贺兰家的小郎君,啊不,如今是首领了。贺兰首领当街给两小童喂饭,那娴熟的模样比当了阿母的妇人还要贤惠!   惊奇之下,一声呼唤脱口而出。待贺兰定寻声望来,贺六浑顿时后悔了——打断人家进食的自己着实失礼了,而且.....   “一起来吃吧!”贺兰定拉了一张小板凳招呼贺六浑一道入座。   “不了。”贺六浑面上有些窘迫。贸然打扰人家吃饭的自己似乎有混饭吃的嫌疑。   “一起吧。”贺兰定放下碗筷,起身邀请贺六浑。   贺六浑盛情难却,坐到了小桌前,一边等面条,一边寒暄。阿史那虎头低下头,掩去自己几欲喷火的双眼。   阿史那虎头的心在滴血:一碗面,十斤粟,就这么白白便宜小白脸了!   “阿兄,我饱了。”弟弟那日不舍地看着自己那碗没吃完的水引饼,只恨自己的肚皮不够大。   闻言,贺兰定端过弟弟吃剩下的面条,直接倒进了自己的碗里,又问妹妹,“萨日呢?”   萨日哼唧道,“我还能吃。”   哪里还能吃了,那面条有半个脸盆大,小孩儿的肚皮如何装得下!   贺兰定知道萨日是舍不得吃食,柔声道,“涨破肚皮就不划算了。喜欢吃,阿兄过几日还带你来吃。”   “好。”萨日这才将自己的那碗剩面也推给了阿兄。   贺兰定从善如流地将剩面混进了自己的饭碗中,丁点不浪费,也不嫌弃。   目睹一切的贺六浑心中惊奇更甚,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可就觉得贺兰定的所作所为很不寻常!似乎不和礼数,可偏偏又让人觉得很自然很好。   贺六浑是汉人,因着祖父犯法,全家被流放怀朔镇。虽然自家祖上出过不少厉害的人物,有官至太守的,有做侍御史的,可是到了贺六浑这一代,连识书认字的都没了。   贺六浑对于汉家的礼仪文化也都是一些碎片化的认知。他看贺兰定的做派觉得不对头,可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头。   在这个君臣父子,父死从兄的时代,父兄便是一个家族的天。哪有“天”去吃剩饭剩菜的!   可兴许是贺兰定吃剩饭吃得太过自然,旁的人也说不出个什么不对劲儿来了。   “我们准备在镇上投宿一晚,你有没用什么推荐的店家?”贺兰定询问贺六浑。   贺兰定有心和贺六浑交好。贺六浑作为怀朔镇的守门小兵,对怀朔镇的熟悉肯定远超自己和阿史那的。贺兰定想在怀朔镇寻摸些赚钱的买卖,情报收集少不了。   “何须投宿,与我家去便可!”贺六浑盛情邀请贺兰定去自己家住宿,省了一笔过夜费。   “这不合适吧。”贺兰定心道,我只是想和你套点近乎,你用不着一下子把进度条拉满吧!   “会打扰你的家人。”贺兰定找了个借口。   贺六浑大笑,“某家没有人啦!”   贺六浑生来就没有阿母——难产去世了,阿爹是个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有等于无。   “阿姐、姐夫抚养我长大。”说起自家的破烂事儿,贺六浑云淡风轻,“我一直住在姐夫家,自家的院子一直空置着。”   “但是阿姐一直有悉心维护打扫,家中虽然简陋,但很洁净。”贺六浑道,“某也不能白吃这碗水引饼,拉汉便住我家去吧!”   贺六浑一通话可谓推心置腹,贺兰定也不好拒绝了,便谢过应下了,领着弟弟妹妹往贺六浑家去。   阿史那虎头看贺六浑顿时顺眼不少,毕竟省下一笔过夜费呢!   “拉汉来镇上可是有什么事情?”贺六浑表示自己或许可以帮上什么忙。   都是能去对方家中过夜的关系了,贺兰定也不隐瞒,说明来由,“前两日大雪,族中损失不少,日子不好过,我便想来怀朔看看有没用什么挣钱的门路。”   闻言,阿史那虎头诧异地看了眼自家郎主:族里受害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自己怎么不知道?牛羊也没死啊。   贺六浑则愣住,尔后笑道,“这...某还真帮不上什么忙了。”   “某要是有什么挣钱的门路,也不至于蹉跎穷困至今,连一匹马都没有,更别娶媳妇了。”说起自己的穷困情况,贺六浑有些叹息,但并不见自哀之色。   “做些生意什么的不可吗?”贺兰定觉得对方好歹是个守门小兵,应该有些人脉路子。怀朔镇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便是做个二手贩子赚个中间商差价,也是有赚头的。   “这....不合适....”贺六浑心里叹气,自己虽然叫着胡人的名字,着胡人的打扮,可归根究底还是个汉人。许多事情,胡人可以做,自己却做不得。   “民分四民,士农工商,商最贱之。”贺六浑认真道。   贺兰定疑惑不解,明明都穷得要命了,竟然还不肯低头从商吗?便是沦为商籍又如何?眼下情形,军籍更多是桎梏。   六镇镇民皆为府户,属于军府,世袭为兵,不准迁移。随着迁都洛阳,六镇失去军事地位,士兵们的晋升途径被斩断,朝廷的赏赐也日益减少。“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已经是只有辞赋中才会出现的事了。   六镇儿郎们就是困在这片寒冷又贫瘠土地上的缚地灵,朝廷抛弃了他们,但朝廷的法令又困住了他们。   贺六浑知道贺兰定心中所想,提点道,“拉汉是胡人,又是大姓,自与我不同,做些买卖无甚大事。但无需自己亲自出面,让族人打点买卖就是了。”   “草原上皮毛鞣制好后再售卖,价钱能好上许多。”   “寻些手巧的女娘,将毛毡做得精美些,卖去南方价钱差不了。”贺六浑脑子灵活,稍微一想就能提出几个不错的赚钱点子。可见他如今穷困,是因为真的不愿意去行商贾之事。   贺兰定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心道,这贺六浑真是个聪明人。自己想的都是什么做肥皂、烧玻璃之类,似乎能赚大钱,可真想赚到钱却困难重重的主意。而贺六浑却是从小处着手,提出真正能够行之有效的办法。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口,是个高壮的汉子。   “姐夫。”贺六浑上前一步,正准备介绍双方。   高壮的汉子却抢先开口了,爆喝一声,“高欢!又哪里野去了!”   “遇到朋友.....”贺六浑上前解释,“贺兰部落的新首领,贺兰定....”   “拉汉,这位是我姐夫,尉景,为狱掾....”   贺兰定呆立当场,对于贺六浑的介绍左耳进、右耳出。自己刚刚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十二章   “高欢!”   躺在贺六浑家的床铺上,阿史那虎头已经睡得鼾声震天响,两小孩儿小肚皮起起伏伏也呼呼大睡,贺兰定却硬板板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黑暗中的那一声“高欢”。   不会是自己知道的那个高欢吧!   贺兰定对南北朝的历史了解不多,不知道这段时间具体有多少个涌出了多少个国家政权,但知道南北朝的特点除了“皇帝轮流做”之位,还有一个特色就是“皇帝不当人。”   南北朝时期,华夏大地战火燃燃,战火不仅烧死了亿万黎民百姓,也烧灭了炎汉以来的忠孝礼义。在这个时间段,无论是胡人控制的北方,还是汉人掌权的南方,就没几个脑子正常的皇室。   各种骇人听闻的荒唐事层出不穷。比如,亲兄妹□□,哥哥让妹妹假死,然后把妹妹养做外室还生了孩子。   还有公主和自己的叔伯搞在一起,然后密谋造自己父亲的反。   又比如,皇帝让自己的爱妃陪同一起上朝要求爱妃全身赤.裸,邀请文武大臣一道欣赏爱妃美妙的身体。“玉体横陈”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而“玉体横陈”的主人公北齐皇帝高纬便是高欢的孙子。高欢还有个孙子也很有名——兰陵王高长恭。   [高欢竟然是造反了不成?可是他现在穷得连一匹马都没有。]贺兰定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只觉不可思议——自己正处在一段真实的历史中,而自己隔壁院子里睡着的很可能是一个能够掀翻一个皇朝的猛人。   [或许只是同名同姓吧。]贺兰定侥幸地想。   [赶快睡觉吧,明日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贺兰定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赶紧入睡。可是越想睡就越睡不着。   高欢当皇帝了,那如今的大魏是不是就亡国了?哪一年亡的呢?为什么亡的?   改朝换代总是伴随着腥风血雨,这波血雨会波及到草原上放牧的贺兰部落吗?   肯定会的。   贺兰家是鲜卑八大贵族之一,还曾与大魏皇族拓跋家联姻密切。大魏没了,拓跋家肯定也完蛋了啊,他们贺兰定会不会被清算?   而且大家都是军户,平日牧马放羊,一旦战事起,就必须应招参战。正如木兰辞中的“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到时候,自己是不是还要去打仗?   可是自己连鸡都没有杀过。   越想越多,越想越远,越想越睡不着觉。贺兰定只觉自己的穿越难度简直是地狱级别,吃不饱穿不暖,上厕所没卫生纸就算了。未来还可能经历战乱,被拉去战场上杀人!   贺兰定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起来眼角挂着两个大大的青黑眼袋。   “郎主,你晚上找人打架去了?”阿史那虎头凑上前,好奇地打量着精神萎靡的贺兰定。   贺兰定:......一夜未睡,又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此时的他脑子几欲爆炸,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郎主?”贺兰定不吱声,阿史那虎头也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又凑近了几分继续追问。   “你打呼,我没睡好。”贺兰定甩锅。   “啊?”阿史那虎头挠挠头,憨笑道,“那您揍我一拳呢,把我揍醒不就好了。”   “我阿妈就是这么干的。”   贺兰定不想多提昨日的事情,打住话题,“今日我有些事情,你带着那日萨日在镇上逛逛。”   “一定不能让他们离开你的视线范围,知道吗?”贺兰定担心有拐子。   “好吧。”阿史那虎头完全不能理解自家郎主老母鸡一般的育儿心态,但他知道自己扭转不了郎主的想法和做法,只能依命行事。   正说着话,破旧的院门吱呀一下开了,一个妇人端着一锅豆粥走了进来,正是贺六浑....额,是高欢的姐姐。   “阿欢今日当值,天不亮就出门了。”高家姐姐代为招待,“莫要嫌弃了。”   高欢很穷,他的姐姐姐夫家也不富裕,此时用来招待客人的豆粥已然用上了家中最好的食材。   “多谢了!”   “此前我还一直以为高...高欢他就叫贺六浑呢。”贺兰定想打听点消息。   高家姐姐笑道,“那是阿欢自己给自己取得个胡名。”   贺兰定觉得这个高欢真是复杂,明明是个汉人,却全然是胡人打扮,在外行走也用胡名。要说他是倾慕鲜卑文化吧,他却非常重视名声、在意阶层,宁可穷困潦倒也不行商贾之事。简直像个宁可饿死也要守洁的汉家文士。   他还非常聪明。   贺兰定心中叹息,将所有的复杂情绪收拢干净,先将眼下的事情处理好了。与其担心不知道会在哪一日到来的灾难,不如踏实过好今下,努力积蓄力量。   早饭过后,贺兰定和阿史那虎头分头行动。阿史那负责带孩子在镇上玩,贺兰定则去办自己的事情。   萨日眼巴巴地瞧着贺兰定,虽然很想与阿兄一道走,但还是非常懂事的挥手告别,“阿兄,中午见。”   贺兰定第一站去了刘记货行。上一次,他在此将八本《论语十二章》卖出了八千钱,赚了好大一笔。   “刘掌柜!”贺兰定一脚跨进商行。   正在拨弄算盘的刘掌柜听到熟悉的声音,霍然抬头,就见进门的正是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咬牙切齿的家伙!   “刘掌柜?”贺兰定疑惑。这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啊!按照常理,刘掌柜见着自己不该欣喜若狂吗?怎地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小将军坑害小人矣!”刘掌柜疾呼,面目狰狞。   贺兰定惊得后退两步,问,“可是上回的书没有卖出去?”   “你那论语不全!”刘掌柜咬牙。   贺兰定问心无愧,“买卖之时不就告知您此事了吗?何故做马后炮?”这是书没卖掉想甩锅给自己?   “你还胡乱断句!”刘掌柜只粗通文墨,认得几个字。起先乍一看贺兰定抄写的《论语十二则》只觉奇货可居,虽只是残章,但是便宜啊,且字迹端正,转手一卖肯定很赚不少。   谁知八本《论语十二则》运到平城,才刚刚摆出去,就被几家士族子弟找上了门,扬言要砸了刘记商行,说是他们侮辱圣贤之言。   “啊?”贺兰定一脸呆滞,不可思议,“不至于吧.....”自己又不是写的什么反书。   这个时代并没有逗号、句号之类的标点符号,贺兰定在默写论语十二则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没有在文中加入符号。可是,习惯之下他还是做了断句,下意识地在两句之间留了空白隔断。   那些士族们有毛病吧!这就侮辱圣贤了?   “与反书无差!”刘掌柜咬牙。   断句不同,词句的意思便也就不同了。在这个知识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时代,他们不仅拥有对知识的学习权,还有对知识的绝对解释权。   如今世面上流传的《论语》有三个版本,一是《古论语》,据说是汉时在孔子的旧宅中发现的;二是《鲁论语》,主要是鲁地的学者传习;三是《齐论语》,主要在齐地学者中传习。   每个版本各有簇拥,都认为自家所学才是正统。每每见面便是王八看绿豆,少不得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斗。   此时突然冒出一个《论语十二则》,立马被打成异教邪说,必须摁死!   以上这些,贺兰定不知,刘掌柜之前也不知。如今,两人都知道了。   “小将军害苦小人!”刘掌柜简直要抹眼泪。原本以为可以大赚一笔的买卖,结果不仅赔了,还得罪了士族。最后被老东家发配过来“永镇”怀朔——要知道以前各个分部的掌柜都是轮岗的!   “啊这.....”贺兰定小心问道,“那咱们上次说的释义的事情....”还指望这买卖发财的呢!看来是要黄了。   “小将军是要小人的命不成!”刘掌柜跳起来大喊。   好吧,这条发财的路被堵了。   “那上次的八千钱.....”贺兰定心道,自己都把钱花光了,还也还不起了啊。   “某难道是背信弃义之人?”刘掌柜傲然道,“彼时便已钱货两清,东西没卖出去是某之责,还要小将军将货款吐出来不成?”   虽然心里很想贺兰定将八千钱还回来,可是刘掌柜如今被“发配”怀朔镇,升迁无望,还不知要在怀朔呆上多少年,怎敢得罪了鲜卑贵族。   “先生大义!”贺兰定松了一口气,心道,等以后自己赚钱了必把这八千钱还给刘掌柜。   “那个.....”贺兰定迟疑开口。他今日来除了谈买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刘掌柜帮忙。   过几日就是外祖父的寿诞,贺兰定准备将豆芽菜的泡发之法作为寿礼送上。可是这泡发之法不能口述吧。   贺兰定便决定弄一份图文并茂的“豆芽菜泡发说明”,然后问题来了——许多字不会写。   如今用的是繁体字,贺兰定认得却不会写。之前的《论语十二则》是因为他当初练习书法时就是练得繁体字,写来自然洋洋洒洒非常顺畅。   可如今这一份操作说明书却写不出来了。于是贺兰定便打上了刘掌柜的主意,毕竟,部落里除了自己,认字最多的族人就是萨日和那日了。贺兰定上哪儿去找人请教。   面对贺兰定的欲言又止,刘掌柜如临大敌,一脸警惕。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在刘掌柜眼中,贺兰定就是猪队友。   “就是想向您请教几个字。”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真的很单纯。   刘掌柜:你猜我信不信。 第十三章   贺兰定最终没能从刘掌柜那边学到自己想要知道的几个繁体字怎么写。   “小人不过一小小掌柜儿,如何能教导小将军习文认字?”刘掌柜一脸傲然地拒绝了贺兰定的要求。   “我就请教几个字怎么写而已。”贺兰定瞧着刘掌柜视自己如猛虎一般的神情,大为不解。   可人家都明确拒绝了,贺兰定只能恹恹地走了,更何况自己不久前才让刘掌柜损失了一笔钱财,正理亏呢。   瞧着贺兰定跨出店铺大门的背影,刘掌柜松了一口气,“唾”了一口,“无知胡儿,传道受业解惑之事情岂能儿戏!”说着摇头叹气,感慨江河飘零、礼法破碎。   贺兰定走出昏暗的铺子,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恍得他眯起眼睛。世界如此灿烂,自己的未来却晦暗一片。   无论是应对不久将来的兵乱,还是眼下带领族人们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自己似乎都用心无力。原本还想着把抄书作为自己的兜底退路,如今这条退路也给封死了。   时人对于知识的崇敬和垄断远超贺兰定的想象,一些自己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时人而言却是大逆不道之事。   [我需要更加谨慎。]贺兰定默默提醒自己。   “阿兄!”两声脆响响的呼唤将贺兰定从忧虑中拉出。   那日和萨日向小炮弹一般飞扑向贺兰定,两人一左一右搂住贺兰定的大腿。   “阿兄,咱们回去吧。”萨日仰着脸道,“镇上一点也不好玩。”   贺兰定疑惑,怀朔镇虽肯定比不上上辈子的现代化城镇那般繁华热闹,但是肯定比什么都没有的苍茫大草原来的有趣啊。小朋友们怎么会不喜欢呢?   “什么都东西都要钱钱钱,没意思。”萨日嘟囔着嘴。   那日也觉得不好玩,撅着嘴,“虎头叔揪着我,哪儿都不肯去。”   贺兰定看向虎头。   阿史那虎头被告状,摸摸鼻子,尴尬道,“跑来跑去撞翻了摊子可是要赔钱的。”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钱给闹得。   “那就回去吧。”贺兰定揉揉两小孩儿的脑袋,两臂用力,将小孩儿捞起坐在自己的臂弯里。   不得不说,这具鲜卑少年的身体着实强壮,同时抱起两个小孩儿和拿起两颗橘子一样轻松。   “事情都办好了?”阿史那虎头朝贺兰定的身后张望,似乎想要找到些什么——上一回,郎主从那家小铺子出来时可是带回了一篓子的五铢钱。   “嗯。”贺兰定点头。几个计划全都落空,只能铩羽而归了。   “啊?”阿史那虎头脸上难掩失落。   贺兰定挑眉询问,“你还有事?”   “没有!没有!”阿史那虎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隐约感觉到郎主的情绪有些不大好。   是了,没搞到钱,谁也不会高兴的。   阳光灿烂,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回程的路上也不用担心两小孩儿受冷着凉了,速度便快了不少,晌午未过便到达了部落。   一下马,那日便冲了出去,如同一只小马驹奔向了他的小伙伴们。萨日则看了眼贺兰定,以眼神询问贺兰定能不能去玩儿。   “去吧,去吧。”贺兰定推推小孩儿的背,鼓励她也一道玩儿去。   大人的忧心事不该影响到孩子。   回到帐篷内,贺兰定喝了两口热奶茶,稍作休息后便唤来了阿塔娜,询问毛毡和皮革的制作流程。   卖书这条路暂时被堵死了,贺兰定必须另寻他法来发展部落经济。贺六浑.....高欢之前羊毛制品精加工的提议让贺兰定觉得不错。   “毛毡啊.....”阿塔娜不知道郎主怎么突然对这些活计来了兴趣,只将毛毡的流程细细道来,“毛毡只能夏天制作。”   “为什么?”贺兰定不解。   阿塔娜看着年轻郎主脸上的疑惑,笑道,“冬日里要是剃了羊儿们的毛毛,不得要冻死啊。”   贺兰定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接下来闭上嘴巴,耐心听阿塔娜讲解。   “剪羊毛、挑拣、打蓬松.....压实、冲洗.....”阿塔娜叹息,“要好多好多的水......”草原上只有夏季才雨水充沛一些,其他时节,最最珍贵的水资源是断断不会用来清洗毛毡的。   “那可以把毛钻做得精美漂亮些吗?”贺兰定询问。   部落里许多地方都需要毛钻,帐篷是毛钻做的,地上也要铺上毛毡毯防潮隔寒。可是这些毛毡毯子都不好看,灰扑扑、脏兮兮的,便是贺兰定主帐里铺的毛毡毯也很粗糙,没有那种充满民族风情的精美花纹。   “以前.....以前大家都是会做的。”阿塔娜眼神悠远,回忆起过去。   那个时候的怀朔镇是多么的繁华热闹啊。世家子弟、豪门贵族争相来到北方六镇。   在这儿,他们可以建功立业,斩杀的每一个蠕蠕都会成为他们晋升的台阶。彼时的六镇是国之肺腑与爪牙,是可汗最最看着的地方。一张精美的毛毡毯算是什么?   “现在做不了?”贺兰定追问。   阿塔娜低声回道,“没有染料。”   彼时的六镇甚至比国都平城还要热闹,因为可汗就在这儿督军,平城不过名义上的国都罢了。客商们将全天下的商品都运来此处,些许染料算得上什么?   可如今,染料没有了,美丽的毛毡毯也没有了。而且.....   “也没有时间。”   彼时的部落是多么的强壮,牛羊遍地,奴隶成群。族人们只需要挥舞着鞭子们让奴隶们去干活就行。   女人们不用天不亮就去挤牛奶,也不用捡牛粪捡到腰都直不起来。   她们只要坐在温暖的毛毡房里,将毛毡片裁剪成各种模样,染色拼接。她们有大把的时间来琢磨这件事情,相互比拼着谁做出的毛毯更加华丽精美。   而现在.....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那些美丽的物件并不能让他们填饱肚子,花纹华丽的毛毡毯也不会比一张灰扑扑的素毛毡毯更加保暖。   所以,谁还会去做这件事呢?   说着说着,阿塔娜不吱声了,贺兰定也沉默了——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了许久,还是阿塔娜开口打破了沉默,“郎主不凡,部落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贺兰定:自己不凡个什么鬼哦!   正想,外头传来喧嚣声,是放牧的回来了。   “今日怎回来早了?”阿塔娜疑惑地自言自语。   部落里乱糟糟的,一种紧张的情绪在族人们中间蔓延。   “有几只看着不行了。”今日负责放牧的小伙苦着脸将几只羊从羊群中挑出。这是他早归的原因,他怕那几只羊会死在路上回不来。   被挑出的几只羊各个瘦得不行,它们神情萎靡,肚皮松垮垮的,肋骨却根根分明,都是前不久刚刚分娩过的母羊。   按道理它们该“坐个月子”的,可是这里是在草原,是人无法坐月子的荒芜草原。   每一个灰蒙蒙的寒冷早晨,羊儿们被赶出羊圈,踏入苍茫的荒野,它们长途跋涉,忍受着寒冷、饥饿、痛苦,在荒凉的大地上寻找用来果腹的草根。   “不行了,病了。”放牧的小伙儿掰开羊儿们的嘴巴,粗鲁地撕开羊儿嘴角结着的黄痂,顿时鲜血淋漓。   羊儿们一动不动,这丁点儿的痛楚不能动容它们分毫。   部落里没有兽医,大家都是凭借了经验在生活,他们不知道这几只羊是怎么了。兴许是生产令它们虚弱,又或许是前夜的风雪让它们受了寒。不管是什么原因,按照往年的经验来判断,这几只羊就要活不了了。   “都杀了吧。”作为郎主的贺兰定做了最终的决定。   贺兰定不是兽医,也没有任何护理牲畜的理论知识,他只能相信族人们的判断,“给斛律部落送一只,怀朔镇送一只,还有三只拉去卖了.....”即便可能是病羊,也是极其难得的食物。   “不,给怀朔镇那边送两只去吧。后天外祖父过寿,府上少不了要采买肉食的。”贺兰定突然想到了刘姥姥,那个拉着一车瓜果去贾府打秋风的智慧老人。   如今,自己也成了这打秋风的破落户、穷亲戚了。   斛律部落。   婢女阿兰来报,“大郎又送来一只羊来。”   正在缝制小衣的段氏手中一顿,正想说何故又送羊来,尔后想起什么,叹息一声,“大约是前几日的风雪.....”   段氏蹙眉,嘱咐阿兰道,“取两袋粟米、一包盐作为回礼吧。”总不能失了礼数。   一只病羊从斛律部换来两袋粟米、一包盐。两只病羊从将军府换来了四匹华丽非常的布匹。   贺兰定认不出布匹的材质,猜测是丝绸的,因为每一匹布看上去都如流水一般滑顺,可每一匹又都不一样。   有的一面织花,一面光亮如缎;有的光洁无饰,厚实紧密而柔软,像是刚刚煮出的奶皮子;还有一匹是青绿色的,薄而透明,像是雨后的翠竹.....   族人们都看傻眼了,嚷嚷着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珍宝,又道,早知两只羊能从将军府换来这样多的好东西,早几年老郎主也该这么干的!   贺兰定心道,自己作为外孙子能厚颜上门打秋风,老郎主作为女婿却万万做不来这种事情的。   可是,这回礼也太过贵重了。这做大将军的外祖父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看法呢?或许是段氏提前透露出自己要送上黄豆泡发之法,外祖父才会送上厚礼的?   诸多疑惑之中,寿诞之日终于到了。 第十四章   四月十五这日,怀朔镇西城区车水马龙、客似云来。今日是怀朔镇将段将军的寿辰,北地豪族、六镇将领、草原部族均有人来贺。   “冀州刺史遣使来贺!”将军府门吏高声唱名,满脸通红,用足了力气。   大魏实行镇戍制,镇设镇将,戍设戍主。镇将相当于州刺史,戍主则常有郡太守兼任。   贺兰定的外祖父为怀朔镇镇将,在级别上而言与冀州刺史相同。可是怀朔镇早已为朝廷所弃,沦落为了“垃圾处理厂”——罪犯流放之地。这样的怀朔镇与身为九州之首的冀州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因此,冀州刺史的使者抵达的瞬间立时成了全场的焦点。身着文士长袍的汉人官员,戴着披副帽的鲜卑将士,眼中闪着精明光芒的商人,他们一拥而上,满脸堆笑,搜肠刮肚地找着话题,想要和这位冀州来使说上几句话。   将军府内,一个中年男子焦急地来回踱步。男子幅巾束首,一副南方士人的打扮。只是他皮肤黝黑,膀大腰圆,一身绛绫袍没能衬得他风流俊逸,反显得他肤色黑紫,像颗熟透了的李子。   这人正是贺兰定的小舅舅,段氏的弟弟,段宁。   听到外头的唱名声,段宁顿时喜笑颜开,冲小榻上端坐之人欢呼,“阿爹,冀州来人了。”   “嗯。”小榻上坐着的老将军便是贺兰定的外祖父,怀朔镇将段长。   这是一位精瘦干练的老者,他的眼睛如苍鹰一般锐利,像是能看穿一切;身上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令人不敢在其面前放肆。   作为今日的寿星,段长一身簇新的宽袍长裙,据说如今洛阳城里的官员们都是这样穿着。这是先帝制定推行的冠服,依汉制、仿南朝而定,端是雍容雅瞻。   段家是汉人,无论是段长,还是儿子段宁,他们都不觉得自己的归宿应当在这苦寒的北方军镇。洛阳,或者平城,哪怕是去信都、渤海做个郡守也是好的。因此,荆州刺史的倾向尤为重要。   “儿去前头迎迎?”段宁请示。   段长点头允许。   看着儿子欢喜离开的背影,段长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为了段家的未来,更为了段家长女。   段家倘若放下身段,丢掉脸皮,尚且还有一搏之力脱离这滩死水。可是自己那先嫁贺兰,再嫁斛律的大女儿却再也离不开这苦寒的北地了。   想起为家族牺牲的大女儿,段长不免想起了大外孙贺兰定。段长对那孩子段长记忆模糊,只记得是个胡人长相、脑子不甚聪明的孩子。   没想到那孩子丧父之后竟然脑子灵活不少,还弄出了个什么豆芽菜泡发之法,说是能够改善草原牧民的冬日伙食。   “此法大善,可为父亲聚拢人心。”段氏寄回的书信中这般提到。   “可惜.....”段长微微蹙眉,叹息道,“可惜此法对于段家已无甚用了。”就如同段氏一般。   段家已经不需要用女儿去拉拢鲜卑贵族了,也不需要用什么豆芽菜去聚拢草原上的民心了。   段家准备走了。此时推行豆芽菜泡发之法只会让段家无法离开怀朔。   贺兰定不知道段家父子的计划打算,更不知道被族人们,甚至是段氏视如珍宝的豆芽菜泡发之法在段家父子眼中已然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贺兰定怀着忐忑的心情入了城。今日的他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阿塔娜给他梳了好看的辫子,辫子上缀了锦羽。衣袍也是整洁干净的,不带一丝羊膻味——阿塔娜甚至给衣袍熏了香!   他的胸前还挂了一条粗大的项链,叫不上名字的黄色、绿色宝石组成了一条粗犷豪放的民族风项链,戴上去缀得脖子累。   全族上下卯足了劲儿打扮贺兰定,务必不让自家郎主被人小瞧了去——将军府送来的丝绸回礼深深震撼到了族人们,他们头一回清晰认知到:前主母的娘家似乎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贺兰定也不清楚段家的底细,但等同换算到现代,约莫等于自己的外公是省长?!   去给省长贺寿,贺礼是一袋豆芽菜,这换谁不心慌慌啊!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日这一关是躲不开了,贺兰定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翻身下马,立有仆人上前牵马。贺兰定清了清嗓子,定定神,带着阿史那虎头抬步上前。   “贺兰部落,贺兰定来贺!”门吏高声唱名。另有两仆人,一人接过阿史那虎头手中提溜着的包袋,一人提笔记册,“贺礼,豆芽菜一包。”   仆人使足了力气,腰胯一顶,谁知那鼓囊囊的一大包入手竟然轻飘飘的!装得个什么东西?!豆芽菜是个什么?   宴会场上人头攒动,汉人胡人都有,他们三五一群说着话,各有各的圈子。   “那个独孤家的,那个是宇文家的.....”阿史那虎头为贺兰定介绍着场上诸人——郎主脑子坏了,谁也不认识。   “那个是.....”阿史那虎头的目光飘香宴会最热闹的一处,在那中心是个穿着绛色衣袍将自己裹得紧绷的黑壮汉子。   “是郎主的舅舅。”阿史那虎头低声介绍,“他对面的那个我不认识。”   “舅舅?”贺兰定扭头打量着像颗胖李子的舅舅,心道,魏晋风流可不是谁都适合的。   广袖长袍的南地士子服饰大约只适合那些肤白貌美、身材纤挑的名仕们。反正绝不适合顶着将军肚的中年壮汉。   不多时,宴会开始,婢女引着客人入座。宴席是分餐制,各人前面一张小几。   贺兰定被分到了胡人区域,左边是斛律家的,右边是宇文家的。   斛律家来的是段家的女婿斛律术,他视贺兰定为空气,眼神都不给一个。   宇文家来的是个中年男人,虽然做胡人打扮,可容貌却不是贺兰定这样的高鼻深目,反倒是汉人一般的柔和长相。   宇文族长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带着个小孩儿,看着比那日、萨日大一两岁的模样。小孩儿黑发黑眼,清秀可爱。   注意到贺兰定的打量,宇文族长哈哈一笑,蒲扇般的大掌拍在小童后背,爽朗介绍道,“吾家小儿黑獭。”   贺兰定无语,这些胡人家长是多喜欢用“狗”给自家小孩儿取名啊,自己的“拉汉”是狗的意思,而眼下这个小孩儿名为“黑獭”,就是黑狗的意思。   “这是你贺兰家的哥哥!”宇文族长按住小孩人脑袋,让小孩儿打个招呼。   名为黑狗的小孩儿冲贺兰定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搭理。看来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小朋友都很抗拒叫人打招呼。   贺兰定摆摆手,不在意道,“无妨。只是后悔没把家中小弟小妹一同带来,不然你们可以一处玩耍了。”   这种后悔在饭菜上桌后达到了顶峰。   伙食好丰盛!   肉食有猪、羊、牛、鸡;蔬菜有胡瓜、茄子、萝卜、芋头;主食有乳饼、馒头、水引饼、牢丸。   牢丸就是水饺!   不谈这些食物的烹饪技术如何,滋味美不美,单单是这繁多的种类就足以令人叹服了。哪怕是从物资富裕的现代穿越而来的贺兰定也要称赞一声:好富贵!   看着隔壁吃得头也不抬的宇文家小儿,贺兰定悔得肠子都青了——该带萨日、那日一起来吃席的!亏大了!   席间,贺兰定注意到有人偷拿了两张干肉脯塞进了衣襟中。手掌大小的肉脯质地薄脆,滋味甜辣,和贺兰定上辈子吃过的靖江肉脯相比,不相上下。   外祖父家的富裕超乎了贺兰定的想象。   当梳着灵蛇髻,身着飘逸绫罗的舞女们入场翩跹起舞之时,贺兰定心生茫然:作为镇将的外祖父家富得流油,可是军镇儿郎们为什么却那么苦寒呢?   身为守门小兵的贺六浑买不起一匹马,为大魏牧马放羊的贺兰部落人人吃不上饱饭。   怀朔街头上游走的是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军户儿郎,他们穿着破旧漏风的皮袍,腰间挎着祖上传下的环首刀,手中牵着的马儿也不是从前那快如奔雷令蠕蠕人闻风丧胆的骏马,而是一匹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人都吃不饱饭了,何况马儿。   总该要做些什么才对啊。贺兰定这般想着。   当宴席进行到尾声,有仆人来请。贺兰定终于要去见见自己的“省长”外祖父了。   “长大了,稳重了。”   贺兰定接受着对方的打量,感觉老人的目光就像X射线一般能把自己的内脏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方子不错。”段长看着眼前浅如溪水,一望便知的外孙直接道,“只是如今还不适合推广。”   “?”贺兰定眼中的疑惑无处盾形。   “这件事我会处理。”段长不欲多说,语气突然亲近起来,“那方子珍贵,拉汉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贺兰定脑子里如一团浆糊,段氏不是说豆芽菜泡发之法很好么?不是可以用以收拢草原部落吗?怎么又不推广了?   “额....阿公上次给的丝绢已经非常贵重了.....”贺兰定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的打算,将原本的想法都吞回了肚子里,含糊其辞地推拒着。   “草原生活不易。”老人温和道,“再领几匹好绢回去吧,正好用来娶妇。”   贺兰定呐呐点头谢过,绞尽脑汁想要找个什么话题,“啊,今日没带萨日、那日一道来,怕他们年纪小......”   贺兰定本想解释小外孙和小外孙女没来贺寿的原因,谁知话没说完,只见对面的老者眉头微蹙,“啊....他们啊.....”似乎刚刚想起那么两号人物。   “该给他们取个汉名了。”   贺兰定:“.......好。”   贺兰定以为老者会顺势给两个小外孙取个汉名,结果对方什么也没说,贺寿之行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束了。 第十五章   天气晴朗,青空瓦蓝,世界明净,草原部落里欢歌一片。族人们载歌载舞庆祝自家年轻的郎主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和族人们的喜悦不同,贺兰定忧心忡忡,一个人躲在毛毡帐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郎主!”门帘掀开,阿史那虎头的脑袋探进帐篷,一对亮闪闪的眼睛如天上的星子,他热情招呼着,“郎主,一起来啊!”   “不了。”贺兰定摆摆手,“我想静静。”   阿史那虎头不是个蠢的,立马感知到自家郎主的情绪异常。   “这是怎么了?”他走进帐篷,一边走,一边将手上抓烤肉时留下的油渍擦到腰间挂着的皮革囊袋上——草原的物资是那样的匮乏,即便是手上的些许油花也要要充分利用起来保养皮革。   贺兰定注意到阿史那虎头的动作,心中叹息更甚,幽幽道,“在为以后的生计发愁。”   不谈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战争,光是如何度过下一个冬季就足够令人头疼了。   外祖父段长作为一镇之首,看起来不是个为民谋利的,他的眼中没有生民,甚至没有自己这个外孙。   不足为依靠。   “啊?”阿史那虎头愕然,不解道,“春季已经来了,夏季还会远吗?”   等到夏季到了,雨水滋养大地,水草丰茂,牛羊肥壮,日子就好起来了啊。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阿史那虎头不理解贺兰定的未雨绸缪。   贺兰定道,“明年冬天呢?后年冬天呢?难道我们要日复一日地过这样的生活吗?”   难道一生都要在对严寒冬季的恐惧中度过吗?难道自己的子孙后代还要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吗?   哦,自己兴许不会有后代,或许一场风雪就能埋葬掉自己的一生。   阿史那虎头闻言恍然大悟,笑道,“郎主是见了将军府的富贵了吧。”他以后贺兰定参加寿宴后,见到了世间繁华富贵,对自身的情况开始不满了。   阿史那虎头叹气,大手拍在膝盖上,嚷嚷道,“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啊!”竟然蹦出成语来了,“要是太武帝在世,我等鲜卑儿郎何愁建功立业之事!”   “不似如今....”阿史那虎头低声嘀咕道,“连祖宗的姓氏都改了呢!”   言语间对皇室的添狗行为颇为看不上。好端端的“拓跋”改成“元”姓,听起来一点也不威武慑人了,软绵绵的像个汉人,图什么呢?阿史那虎头完全不能理解。   贺兰定管不了那些军国大事,他只想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安稳度过下一个冬季。他道,“上面靠不住,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阿史那虎头眼睛一亮,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低声,“南下?”   “!”贺兰定悚然,他立刻明白过来阿史那虎头的意思:草原苦寒,有什么比南下掠夺能够更快实现财富自由的事情呢?   汉家男人们枯柴一样的手臂只能挥舞锄头,根本挡不住鲜卑儿郎的铁骑。   “不行!”贺兰定尖声反驳,随即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喘了一口气,尔后冷静道,“我们担不起挑起两国大战的罪名。”   “我们可以扮成蠕蠕人。”阿史那虎头灵光一闪,想出个祸水东引的法子。   “不行。”贺兰定情绪稳定下来,思路也清晰了,细细给阿史那虎头分析,“倘若靠着抢掠能够填饱肚子过上好日子,北边的柔然人为什么还一直过的像条狗?”   柔然人就是蠕蠕人,蠕蠕是大魏对他们的蔑称,意思是柔然人智力低下、脑子空空,就像蠕动的虫子一般。   “那是因为我们鲜卑儿郎英勇无比!”阿史那虎头傲然。   和阿史那虎头根本说不通,毕竟他们的大魏就是南下掠夺得来的。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怎么说服得了呢。   “反正不行。”贺兰定闷闷道,“我们要靠自己的手活下去。”   阿史那虎头眼睛眨眨,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心道,一人一马南下不也是靠自己的手活下去吗?   和阿史那虎头的一通谈话没有缓解贺兰定的焦虑,反而让他更加心焦了。   阿史那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族人的想法:过不下去了怎么办?南下抢一把呗。   眼下族里还算过得去,一旦起了什么变故,一场暴风雪或是一场干旱,就会让草原人们化身为狼,冲向中原腹地,撕碎一切的美好。   “唉。”贺兰定叹气,他不想看到那一天。真到了那一天,即便自己这个郎主也拦不下饿绿了眼睛的族人们。   仓癝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自己必须未雨绸缪,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一夜过后,贺兰定忙碌起来了。他觉得羊毛制品的生意还是可以做的,但是必须要细细谋划。   贺兰定再次来到了刘记货行,带着一匹华美的绢布。   “上一次手抄本的事情连累掌柜的了。”贺兰定将绢布送上,“抵八千钱。”   刘掌柜却不接,活似贺兰定侮辱了他,傲然道,“某上次就说了,买定离手,钱货两清。”   说着话的时候,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贺兰定手里的绢布。这样华美的绢布便是在平城都少见,是只有高门贵族们才用得上的珍宝。   贺兰定主意到对方的目光,将绢布上前一推,“刘掌柜要是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知道这绢丝价值几何?”刘掌柜打量着贺兰定,比划了个手指,“数万钱!有价无市。”地位略低些的豪门便是抬着五铢钱去买,也没有渠道买到这样华美的丝绢。   “这是刘掌柜的了。”贺兰定的态度不同拒绝。他就是来送礼的。   贺兰定想要做生意,必须要有售卖渠道,否则就算自己最终制作出了精美无比的毛毡毯,卖不出去都是白搭。   而刘掌柜是他认识的唯一商人了。且刘掌柜品性不差,虽为商人,但不仅仅重利,还自有一番坚持,否则上一回他完全可以供出贺兰定,或者讹诈回那八千钱。   贺兰定想要用这一匹华美的绢布为贺兰部落开辟一条商路。   “无功不受禄啊。”刘掌柜心动了,但还是拒绝了。肥美的饵料后面是尖刺的鱼钩。   “的确有事想要拜托掌柜的。”   贺兰定实话实话,刘掌柜倒是松了一口气。   “我打算做些生意,想向您请教。”   “生意?!”刘掌柜惊奇,忍不住觑起眼睛细细打量眼前的鲜卑贵族少年。身为贵族的他怎么会想要去做生意呢?明明有一大群人可以供养着他的吃喝,怎么想着操起贱业了?   贺兰定不知道刘掌柜的疑惑,他坦诚交代,“草原苦寒,族人们的日子不好过,我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大家过得好些。”   这下刘掌柜更加惊奇了。他听到了什么?!一个胡儿在穷困之际想得竟然不是掠夺汉人,而是穷则思变,打算做生意。   “做什么样的生意?”刘掌柜收了轻视的心思,细细询问起来。   “羊毛制品吧。”贺兰定不确定道。   “卖给谁呢?”刘掌柜追问。   “额.....”贺兰定依旧不确定,“平城?洛阳?或者南方?”赚钱当然要去赚富人的钱,穷人的三瓜两枣赚了丧良心。   刘掌柜笑了,因为贺兰定的天真。“小将军的货品自然是不会差的,可是能精美过高门贵族的庄园出品吗?”   如今的士族宗族无一不兴建庄园,他们圈占大量的土地,封山占泽。庄园里有河流、耕地、果树、牧场、鱼池.....以及大量的曲部、佃客、奴仆。庄园内部自给自足,可以闭门成市。   庄园里的手工业者们世代服务于士族主人,他们所掌握的各种工艺技巧远非外人所能媲美。贺兰部落生产出的毛毯能精美华贵过庄园出产吗?   “士族看不上,庶民买不起,小将军要售卖给谁呢?”刘掌柜点出了核心问题。   “啊这.....”贺兰定知道自己又把事情想简单了。   作为一名穿越者,贺兰定觉得就算自己没有振臂一呼八方来贺的王霸之气,但是捣鼓些新鲜玩意,风靡一时,赚点个小钱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可现实告诉他不行。眼下普通老百姓们生活困顿,物资匮乏,自己拿出的东西或许可以让他们眼前一亮。但是他们没有购买力。   而拥有巨大购买力的高姓贵族,他们的奢靡生活是自己难以想象的,他们是看不上自己的歪瓜裂枣的。   “世人视行商为贱业,认为我等不过是不思劳作、投机倒把的奸滑疲懒之辈。”刘掌柜叹息,“实不知其中事宜之复杂多变。”   “哪里低贱!”贺兰定忙道,“商者,水也。水生财,流水所经,泽被万物。”   贺兰定可不是拍马屁,他恨不得自己如今就是个富甲一方的大富豪,怎么会轻贱商人呢。   刘掌柜被贺兰定的言辞取悦到了,爽朗一笑,“小将军神人也!”当下便收下贺兰定带来的丝绢,承诺会将丝绢出手售卖出去,赚得的钱财当做贺兰定的创业启动基金。   贺兰定抱拳行李,“多谢!”简直是意外之喜。   刘掌柜笑道,“莫谢。再商言商而已,该收的中间费,某一个子儿也不会少取。”   “日后小将军要是其他物品,某均可代为出售。”   “在下贺兰定,掌柜的叫我名字便是。”   “在下刘屹。”   这一日,贺兰定终于和刘掌柜相互交换了姓名。 第十六章   和刘掌柜的一通长谈后,贺兰定苦思冥想了好几晚,终于敲定了大致的创业计划。   依旧是羊毛毡制作,只不过不是制作那种有着繁复花纹的精美毛毡毯,而是制作更薄、更廉价的素面毛毡。销售目标则是家中稍有余粮的普通老百姓。   寒冷的冬季,高门贵族们有各种保温取暖的方法:烧火墙、烤火盆.....还有夹着蓬软丝绵的小袄。   可是穷苦人家什么都没有,他们只能在单衣里面塞上各种填充物:草、柳絮、干叶,聊胜于无,一道冷风穿心而过,透心的凉。   由羊毛制成的毛毡做成小背心会是很好的御寒衣物,而且价钱也不会很贵。甚至不需要用钱币来换,家里有什么就用什么来交换,粟米、大豆、麻布.....什么都可以。   贺兰定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阿塔娜和阿史那虎头,这两人算得上是他的心腹。   “真能行吗?”阿塔娜一脸喜色,如果毛毡毯真的可以换来物资,那么部落的生活会好上不少。更重要的是,女人们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她们会有更多的价值。   “会不会麻烦,感觉赚不是多少。”阿史那虎头的态度截然相反,不见喜色。   贺兰定道,“可以先试一试,看看市场反应。虽然是小生意,但是积少成多,未必赚不到大钱。”   “再者,要是实在卖不到,毛毡留着部落自己用就是了。”怎么算也不会亏本的。   “也是!”这一说法成功说服了两人,反正是无本买卖,不管赚多少都是赚啊!   两个人都没有把人工消耗计算其中。   “咱们要抓紧些时间。”贺兰定道。   五月底、六月初就是麦收的季节了,彼时新粮入仓,陈粮还有些许结余的人家绝对会舍得拿出一两斛陈粮来换一张毛毡毯的。   “天气暖和起来,我就领着大家开始剪羊毛。”阿塔娜心道,看来今年剪羊毛的时间该要提前一些了。   “那我?”阿史那虎头挠挠头,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事情。   贺兰定安排,“你带着人去把镇上的宅子收拾一下,要能住人。”   毛毡的制作离不开水源。而怀朔镇有五金河,有稳定的水源。那宅子与其闲置空着,不如改造成毛毡制作工坊。   贺兰部落忙得热火朝天之际,一道喜讯传遍了天下。   皇帝大赦天下,改元延昌。年号一下就从永平五年变成延昌元年了。   “这是闲得慌吗?”贺兰定从来都不理解大赦天下这种事情。   皇帝这是想要收拢人心,彰显他是个仁慈的皇帝吗?那还不如开仓放粮,让老百姓们吃上两顿饱饭。释放一群犯人出来是要给老百姓添堵吗?   作为一个理科生,贺兰定并不懂历史上的这些特殊名词。还以为所谓大赦天下就是把所有犯人通通放了。   实则不然,所谓大赦天下,赦的不是穷凶极恶,明正典刑的罪犯,而是那些没有什么人证、物证的背锅侠。   如此一来,大赦天下的确算得上是仁慈之举了。   只是这些和贺兰定都没什么相关了,国家大事比得上吃饱肚子重要吗?   贺兰定觉得无论是大赦天下还是改换年号与自己都没什么关系,实则不然,所谓蝴蝶效应自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国之大事呢。   怀朔镇将军府,段家父子相对无言,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天气,段宁的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密汗。   “陛下这是对司徒大人不满了?”段宁颤颤问询。   段长没有回答,他以沉默代替了肯定。   司徒高肇乃是皇帝元恪的舅父,权势滔天,在年初被封为了司徒,位登三司。   这位司徒曾为冀州刺史,如今的冀州刺史亦是其门生故吏。段长便是通过如今的冀州刺史搭上了高肇的门路,想要脱身离开北方军镇。   谁知,京中来信,说是司徒大人因擅自重新审理囚徒,被清河王所弹劾,引来了皇帝陛下的不满,认为高肇这是在为自己收买人心。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陛下便宣布大赦天下,以此告诉天下人:只有作为天子的皇帝才有权利审理、赦免囚徒。   “那咱们的事情.....”段宁惴惴不安。   段长叹息一声,“司徒大人如今恐顾不得我们这细末小事了。”离开北方军镇的算盘不出意外是要落空了。   “这.....”段宁颓然,一脸灰败。如今的六军镇就是一辆破烂马车,谁都想安全跳下自保。段家原本是有机会的,眼下没了......   “无妨。”段长很快调整过来,安抚道,“为父总会为你谋算的。”   “如今看来,那豆芽菜泡发之法还是不得不推行了。”段长谋算起来,想要将豆芽菜泡发之法最大化利用,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   贺兰定根本不知道段家父子的谋算,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人微言轻,只能叹息一声:这世道,靠谁不如靠自己。   看着部落里每日的繁忙之景,贺兰定便觉得心里踏实。随着气温一日日回暖,越来越多的小羊羔和小牛崽出生了。   族人们每日起床劳作的时间都推迟了——多睡一会儿,晚点赶牛出圈,小牛们便能多和母亲们呆上一会儿,多喝两口奶。   “好热!”萨日热得两颊通红,头发缝里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她冲进帐篷,舀起一碗清水咕噜噜喝下。   “萨日,慢点儿喝,小心呛着!”正在看书的贺兰定听到动静,丢下书本,连声喊着。   “阿兄~~~”小孩儿嘟着嘴,声音拉长,“你得叫我的正名儿。”   上回外祖父提醒贺兰定该给两小孩取个汉名,贺兰定回来便给两人敲定了名字。弟弟那日名为贺兰暄,妹妹萨日名为贺兰昭。“暄”与“昭”都是光亮美好的意思,两小孩儿满意极了。   比如萨日,如今要是谁喊她的鲜卑名,她就会不高兴了。   “好的,阿昭。”贺兰定从善如流。   贺兰昭这才美滋滋地小跑上前,扑到案几上,伸长脖子去看贺兰定手中的书,嘟囔道,“阿兄都认得那么多字了,为何还要每日读书?”   贺兰定笑着认真解释,“学无止境。我们个人能够去的地方很少,能明悟的知识也有限。但是通过看书,我们可以看到其他人去过的地方、见到的风景、领悟的道理。”   贺兰定手里的这本书是刘掌柜借给他的。在知道贺兰定认字却很多字不会写的时候,刘掌柜便将这本书借给他自行学习。   “我知道,看书能让人便聪明。”小孩儿脸上扬起骄傲的笑容,如今她可认识许多字,知道许多道理啦。比每天只知道扔牛粪打仗的贺兰暄厉害多了。   两小孩儿是龙凤胎,据说男孩儿是抢先出生的,该是哥哥。可贺兰昭不认:明明自己更聪明更厉害,自己该是姐姐才对。因此从不唤贺兰暄阿兄,都是直呼其名。   “阿兄,这个字我认得,是[國]字。外边是城池,里头是个拿戈的小人,意思是以戈守护國,对吧!”阿昭得意洋洋的指着书卷上自己认得的字。   “对!阿昭真聪明。”贺兰定竖起大拇指表扬。   “那是!”阿昭扬起小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公鸡,“我不只聪明,我还努力。”   “对对对!”贺兰定点头如捣蒜,真心实意道,“咱们家阿昭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努力的小孩儿。”   “比贺兰暄还要?”阿昭还不满足。   贺兰定点头肯定,“还要!”   “阿暄贪玩了些。”男孩子更加调皮一些。在阿昭老实坐着习字的时候,阿暄的小马扎上就像长了钉子一般令他坐立难安,拔脚就想往外跑。   对于弟弟妹妹的差异,贺兰定并不太在意。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生长发育不一样,喜好也不同,不该同一标准去要求。阿昭好文,阿暄喜武,没什么不好。   兄妹二人亲亲热热学着字,门帘又掀开了,一个高大的黑影堵住了门口,是阿史那虎头来了。   “热死了!”阿史那虎头如牛饮水一般喝下两碗水,嘟囔着,“郎主帐子里的水就是甜!”   贺兰定无语翻了个白眼,“我让你们饮用水一定要静置、过滤、煮沸再喝。你们谁听了?”   一想到自己曾经喝过用装牛粪的背篓装回的雪融化成的水,贺兰定立马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了。   阿史那虎头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他们郎主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要求,麻烦却很有用。只是他们会偶然偷懒,执行不到位。   阿史那虎头说起正事,“镇上的宅子已经收拾好能住人了,天气越来越热,咱们是不是可以剪羊毛了?”   “往年什么时候剪?”贺兰定问。   “六七月吧。”说完阿史那虎头又补充一句,“可是今年太热了,应该可以提前剪羊毛。”   贺兰定思索一番后做了决定,“分批剪,不能一下全剪。”草原气候多变,万一又来个倒春寒,光秃秃的羊儿们要冻死的。   如今先修剪一部羊,倘若真来了寒潮,可以将这些羊圈羊到毛毡房里保住一命。   “郎主聪明!”阿史那虎头竖起大拇指——跟着郎主,不知不觉学到了学到奇怪的动作。 第十七章   剪羊毛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往日里逆来顺受,温顺不已的羊儿们到了此时便像疯了一般。被擒住的羊儿叫得撕心裂肺,还在羊圈里的“幸存者们”瑟瑟发抖,四腿打颤。   “都是大蠢蛋,如今又不是冬日,瞎叫唤个什么。”阿昭撅着嘴嘟囔着,颇为瞧不上羊儿们这般胆小怕事的模样。   贺兰定看小孩儿一脸鄙薄的模样觉得好玩,笑道,“不过是一群羊罢了。”只是一群羊,能指望他们有什么聪明脑袋?   剪羊毛是个麻烦活儿,剪完之后的挑羊毛也不是个简单活计。绵羊们一辈子没洗过澡,在它们厚重的毛毛里什么都有,枯草片、粪渣子、不知其名的虫子尸体,简直是个“藏宝地”。   男人们做不来这样的细致活儿,族里的妇女们便接手了第二道工序。闲下来的男人们便自己给自己找点儿活儿干——打猎去。   “那算什么活儿,不过是去玩儿。”和族里妇女们一同挑拣羊毛的阿昭撇着嘴,看不上男人们忙里偷闲的行为。   妇人们瞧着阿昭圆鼓鼓的小脸蛋上做出大人模样的表情,一个个嗤嗤发笑,“怎么不是活儿了,要是能猎到一只野狗、狐狸什么的,晚上就能加餐了。”   这几日,族人们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的,眉宇间的褶皱也被和暖的西南风抚平。   天气和暖,大地复苏,嫩绿的草儿悄然间覆盖上了苍茫草原,那些躲在地底下的小动物们也探出了脑袋,就连天上的鸟儿也多了起来。   冷肃死寂的冬日终于过去了,他们即将迎来最美好丰裕的夏日,如何不令人欣喜啊。   贺兰定也加入了男人们的活动,策马奔腾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草原上,时不时地射上两箭,准头却是不行,至今还两手空空,什么都没猎到。   “热死了!”阿史那虎头踢着马肚走到贺兰定身旁,扯开身上的皮袄,直接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今年热得有些邪门了。”另一个族人则干脆把袄子给脱了,光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臂膀,“往年六月也不过才这样。”   贺兰定也热得要命,感觉头顶的辫子里蓄满了汗水。这天不仅热,还闷,像是被关进了一个闷烧罐里。   贺兰定抬头看天,自言自语,“是不是要下雨了啊?”可是天空瓦蓝一片,一丝云影都没有,哪有丁点下雨的征兆。   事后贺兰定感叹,自己上辈子是个南方人,恐怕自己生活在南方的那些生活经验在北方草原是不通用的。   比如,天气闷热不是都意味着将会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或许预兆着的是一场大灾难。   变故是在半夜发生的,贺兰定已经入睡了,准确说,整个贺兰部落都陷入了寂静的睡梦中。突然,马儿嘶叫,羊儿冲撞羊圈,宁静的部落骤然变成了炸了锅的油锅。   族人们立马从睡梦中清醒,提着马鞭,光脚跑出帐篷,冲着闹事的牲畜们一通鞭打,嘴里更是骂骂咧咧地呵斥着。   在往日,这么一通凶狠的操作下来,便是烈马也要老实三分。可是今日的鞭子失效了,啪啪啪的鞭子破空声不仅没有使得牲畜们安静老实下来,反倒令它们闹腾得更凶了。   “昂~~~”一匹高头大马嘶吼着,它激烈甩动着脑袋,企图挣脱系在桩上的缰绳。   “大黑!冷静!”大马的主人上前安抚,企图抱住马儿的脑袋。   在往日,他们是亲密无间的主宠。主人会在饥寒的冬日省下一把豆子喂给名为大黑的马儿,而大黑也极喜欢自己的主人。   它会载着主人奔跑过草原,为主人追寻那些调皮走丢的羊儿。它会在主人给他偷偷加餐的时候调皮的用大脑袋顶顶主人的发髻,有时候饿得慌了会偷偷嚼着主人的小辫子解解馋。   总是,他们之间如亲人一般的亲密。   可是今日,这只温顺懂事的马儿疯了一般,它不认得最终心爱的主人了。只见它后蹄小退一步,躲开主人的手,前蹄扬起,冲着主人的胸膛就是一蹄子。借着这一脚的反冲力,它终于挣脱了系得松垮的缰绳,惊雷一般窜出了混乱的营地,消失在了黑茫茫的草原。   “索麻!”女人的尖叫声划过天际,淹没在部落沸天的混乱声中。   索麻的惨剧不是独独一例,在牧民们的心中,牛羊马儿都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当变故发生的时候,他们抛弃了生命也要将部落的财产保住。   他们用身体堵住被羊儿撞开的豁口,可是今日羊儿们的力气是那样的大。   一个人被撞翻了,无数的羊儿从他的身上踩踏而过。随着财产一道流走的,还有他的生命。   “不要管牛羊了!”贺兰定一手拽着一个小孩,扯开嗓子大喊着让大家冷静,他大喊着牛羊没了以后还会有,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没人听他的,或者是听不见,部落里太混乱。   贺兰定喊干了嗓子,他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明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啊。   只要在秋天卖出一批羊毛毡,就能换来可观的粮食,就能度过一个相对安稳的冬季了。   明年他们还可以多养些羊,做更多的毛毡,贩卖去更远的地方,赚更多的粮草,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可是,仅仅一晚,所有的美好未来都破碎一地。   “阿兄,天边儿红了,是着火了吗?”阿昭的声音将贺兰定从巨大的心痛中唤醒。   贺兰定抬头远望,黑漆漆的天空不是何时染上了血色,红得让人心惊。   异常的气候、惊慌的牲畜、变色的天空.....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一个猜测惊得贺兰定惨白了脸。   “丢下牛羊!”贺兰定用一根绳子拴住两小孩儿,提溜在手里防止他们跑丢了,一手拎着一根长鞭走进混乱的中心。   他学着族人们鞭打牛羊的模样,只是这鞭子却是落到了族人们的身上。   “丢下牛羊,不许管它们!”贺兰定大声呵斥着。   或许是火辣辣的鞭子起到了作用,族人们渐渐冷静下来,不去管那些奔跑没入荒野的财产们。他们聚拢到贺兰定的身边,眼中全是惊惶和恐惧。   “魔鬼来了,抢走了我们的牛羊。”看着没了“咩咩咩”和“哞哞哞”声,空荡荡的部落,所有人的心都空了。   “郎君。”阿史那虎头来到贺兰定的身边,情绪低落不已。   贺兰定看着越来越红的天空,心沉到了谷底,却道,“未必是坏事。”牲畜们跑得个干净也未必是坏事。   话音刚落,大地动了。结实的大地突然变得柔软起来,所有人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贺兰定觉得自己此时如同汹涌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周遭震荡,无所依靠。族人们跪伏在地,他们五体投地,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些什么,大约是在祈祷神明保佑吧。   贺兰定揽着两小孩原地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荒芜的旷野。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上辈子的常识让他知道地震了要往空旷的地方跑,防止楼房倒下被砸到。可是草原已经是最空旷的地方了啊,他们还能往哪儿跑?   他们只能原地等待,祈祷着神明的怒火快快过去,饶了他们一命。   兴许是生灵的祈祷起了作用,大地的晃动渐渐停息下来。世界悄然寂静,只有弱小生灵们的细声哭泣之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亮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蓝蓝的天、青青的草原,还有和煦的风,竟是个不错的好天气。好似昨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可是噩梦不该在天亮后就消失吗?为何还要哭泣呢?为走丢的牛羊,为死去的亲人。   “索麻!”女人抱着汉子的身体恸哭着,她男人昨夜被马蹄蹬中心口,胸口塌陷,当场没了。   “阿爹!阿爹!”孩童啼哭着,扭着脑袋四处张望着,一对蓄满泪水的眼中全是惶恐不安。他的阿爹昨夜被羊儿撞翻倒地,又被仓皇出逃的羊儿们踩踏,此时已经和大地融为一体了。   各色各样的哭泣声如同刀子一般插进了贺兰定的心口,让他的心抽疼抽疼。   太苦了。这样的生活太苦了!   草原人民不怕寒冬,因为寒冬总会过去,寒冷只是他们一年四季生命中的一环。   他们也不怕饥饿,因为春天总会过来,夏天也不会远。届时他们可以和族里的牛儿马儿们一起贴膘,吃得膀大腰圆。   可是即便这样忍耐了,命运也不会放过他们。总会有出其不意的灾祸如同巨浪一样拍下,将他们的日子拍得粉碎。   “日子会好起来的。”大喊大叫了一夜的贺兰定嗓子嘶哑,他安抚着族人们,“实在不行....”贺兰定的目光看向了南方,那里有大片丰饶的土地。   “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去抢蠕蠕.....”贺兰定艰难地说出口。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怕的事情,可是眼下,他需要给族人们一个希望。   如果此时他说,我们还有田地,可以去种田。没有人会搭理他。   “没错!”儿郎们眼中灭却的光又亮了起来,“我们都要饿死了,朝廷又不管我们,我们能怎么办。只能去抢了啊。”他们为自己的掠夺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不过,郎主,我们干嘛去抢蠕蠕?”   “对啊!”有人附和,“应该南下!南边什么都有!”   看着又鲜活过来的族人们,贺兰定的心下一片冰冷,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将这些草原之狼驯服养饱了,不然.....自己拦不住他们。   就在这时,“笃笃笃”的奔跑声从远处传来。一匹英俊的大马出现在了地平线上,踏着朝阳红日向着贺兰部落奔来。   “是大黑!”有族人认出了那匹马。   主人索麻已经去世了,但他的马儿还是回来了。女主人没有责怪它,而是抱着大黑的马头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最先是马儿们回来了,后来牛羊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放牧的族人站在羊圈外数了又数,怎么数都不对,“怎么多出了许多头?”   羊儿们不仅自己回来了,还裹挟着旁的部落的羊儿一起回来了。 第十八章   天亮了,噩梦退去,希望升起。在昨夜混乱中意外丧生的族人已经被收敛入土,重回大自然。   羊圈中满满的羊儿们冲散了族人们的悲伤,他们站在羊圈外,企图从一堆毛茸茸中分辨出哪个是自家的“聪明”羊,哪个是旁人家的“笨蛋”羊。   “万一人家找上门来要羊怎么办?”阿暄数来数去,数不清羊儿,反倒先担忧上了。   阿昭小手叉腰,眉毛飞到了鬓角,凶巴巴道,“找上了又如何?他能证明这羊儿是他家的吗?他喊一声,那羊儿应吗?”小小年纪倒是会耍无赖了。   “也是哦!”阿暄被说服了,烦恼丢开,跟着眉飞色舞起来。   相对于已经走出死亡阴影的族人们,贺兰定还停留在昨夜的混乱中。大厦将倾的无力感他切身体会到了,命运无常的残酷他也亲眼看见了。   他不明白族人们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兴许还是因为自己太软弱了吧。   又或许是大家已经见惯了生死。当一件事情变得习以为常,就会不那么可怕了。   贺兰定想提醒大家要小心,地震或许还没有结束,恐怕还有余震。可想想还是闭嘴了,自己何必去泼这个冷水。   再者,就算有余震有如何?牲畜们还是会跑,谁也拦不住。而身为人类的他们,无论往哪儿跑都是茫茫草原。   “郎主!”阿塔娜欢喜地走上前,黝黑泛红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羊儿又更多了,可以做更多的毛毡了呢!”   “是天神保佑郎主呢!”阿塔娜目光闪动,说出了在脑中盘旋了多日的想法,“郎主说要剪羊毛,天气就变热了。郎主想要多一些羊毛,天神就发怒将旁人家的羊儿送了过来!”这个长相质朴的中年妇女脸上全是狂热。   “郎主是天神的宠儿!”阿塔娜高声尖叫着,引来了族人的围观。   “昨晚,地动还未来的时候,郎主就提前预见了呢。”   “是啊,郎主还让我们不要管牛羊们。肯定是知道天一亮它们就会跑回来!”   族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一条条佐证被拉出,一一应证了阿塔娜的说法:郎主是天神的宠儿。   “是啊,郎主从马上摔下来,脑袋磕了碗大的洞都活下来了。”   “郎主还会泡发豆芽菜。”有人小心提醒。   “嘶~~~”有人发出细思极恐的吸气声。   一双双炙热的眼睛让贺兰定头皮发麻,他没有去解释什么。阿塔娜的一通操作正中了他的下怀。虽然有些羞耻,但是如果“神明宠儿”的名头能够震慑住族人们,又有何不可呢?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在这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贺兰定宁可自己做一个“卑鄙者”。   安稳的一天一夜过去,期间有过两三次小小的余震,大地些微有些晃动,牛羊们低头老实吃草,马儿们也不乱刨蹄子,大家都安心了。   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所谓地动也没什么可怕,破坏还不如一场倒春寒呢。   贺兰定叮嘱两小孩好好呆在部落营地,不许乱跑,自己则带着阿史那虎头去镇上打听情况。地震对草原的影响不算大,那对其他地方呢?地震的中心地带在哪儿呢?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阿史那虎头不解。   贺兰定解释,“咱们不是要卖毛毡吗?要是农田毁了,老百姓手中没有余粮,谁来买我们的毛毡。”   “对啊!”阿史那虎头一拍脑袋,崇拜地看着自家郎主,心道,我家郎主一定是天地下最最聪明的人,不然怎么会成为神明的宠儿呢。   贺兰定在城门口遇到了高欢,下马唠了两句,“家里可还好?”   高欢笑道,“都好。就是吃了一嘴的灰。”高欢姐夫家的房子建得结实,在地震中巍然不倒。就是房梁上震下的积灰让一家人灰头土脸了些。   “那就好。”贺兰定说起自己的情况,“部落里也都好。起先惊跑了些牛羊,早晨又自己跑回来了。”   高欢双手作揖贺道,“拉汉是有福之人!”   高欢正当值,两人也不好在城门口寒暄多久,贺兰定挥手告辞,打马进城。   “那小白脸倒是慧眼识英雄。”阿史那虎头酸溜溜道。   贺兰定发笑,指着自己的脸道,“我比他还白上几分。”   贺兰定的皮肤是西方人的那种雪白,但带着粗糙。高欢的肤色则是那种珍珠般的白,有一种柔和的光泽。但是单论白的话,贺兰定觉得还是自己白一些。   “郎主您.....”阿史那虎头很想说,郎主您何必拿自己的短处去与那小白脸相比,那肯定是比不过的。   想想还是咽下了会令人不愉快的话题,转而说起其他事来,“那小子是发达了不成,穿了一双簇新的靴子,头上的包巾还是绸缎的呢!”   贺兰定没注意到这些,此时听阿史那虎头嘟囔,不在意道,“兴许是刚刚发了薪水?”   “薪水能有几个子儿?”阿史那虎头觉得那小白脸说不定是勾搭了一个富贵俏寡妇。   不不不!肯定是个老寡妇!阿史那虎头摇摇头,拒绝承认俏寡妇会看上那个弱鸡小白脸。   关于高欢的谈论到此打住,两人观察起镇上的情况来。   怀朔镇的情况比草原要糟糕些,房子震塌不少,不过都是泥糊的墙,倒下来也砸不伤人。可虽然人没伤到,但家里的资产损伤不少,光是把塌了房子重新建起来就是一项大工程。因此城中人人脸上都是郁色。   瞧着众人愁眉苦脸的模样,阿史那虎头窃笑,哼唧道,“还是咱们的帐篷好吧!”油然生出一股优越感来。   两人在镇上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来。想来也对,这个消息传播落后的世界,生斗小民们自然消息闭塞,能知道的都是大人物们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情。   两人又去镇上的宅子看了一下,塌了几间耳房,其他的主屋都是好端端的。   “又要重新清扫了!”阿史那虎头苦着脸。房子虽然没塌,可是积灰、土疙瘩落了一屋子,刚刚收拾干净没几天的屋子又脏了。   贺兰定是第一次进这宅子,发现宅子占地面积极大,屋舍不少,空地也很多。   看着那些空地,贺兰定想,这里要是种上蔬菜也足够自给自足了。   “这儿是跑马场。”阿史那虎头指着“未来菜圃”,说道,“太小了,马儿哪里跑的开。再神俊的马儿进了城也得憋出病来。”   贺兰定:.......好吧,是自己想当然了,看到块空地就想种田。   逛完宅子,贺兰定又去看望了一下刘掌柜。   刘掌柜人没事儿,就是铺子里货物乱七八糟倒了一地。贺兰定到时刘掌柜正在指挥伙计们收拾铺子。   “某也没收到消息呢。”商人消息灵通,可地震前日才发生的,便是商行遍天下的刘记商行这会儿也没有最新消息。   “我们来帮忙吧。”贺兰定撸起袖子想到加入伙计们的行列。   “如何使得。”刘掌柜连忙拉住,劝道,“今日招待不周,改日请小兄弟喝酒。”   末了又低声冲贺兰定道,“那匹丝绢已经出手了,过几日货款就送来了,届时小将军最好驾车来取。”这一回可不是一竹篓就能带走的钱币了。   “多谢掌柜的费心了。”贺兰定道,“到时候我请您喝酒吃肉。”   离了南街市集,贺兰定想想不死心去了西区。   “出了这样的大事,作为晚辈,我该去向长辈请安的。打听消息什么的,只是顺便。”这样想着,贺兰定厚着脸皮去了将军府。   将军府前门庭若市,比之上一回寿诞宴会热闹不相上下。   贺兰定刚下马便有小吏上前,“原是贺兰首领来了。”   贺兰定拱手,“出了这样的大事,小辈心忧长辈。不知阿公和舅舅可还安好。”   小吏笑道,“将军们安好。”又指向府前来往不停的车架,苦恼道,“登门的贵客着实太多了,将军们正在见客。贺兰首领请容小人进去通禀.....”   “不用了。”贺兰定连忙摆手,“知道阿公和舅舅安然无恙,我就心安了。便不打扰阿公办公了。”说罢牵马告辞,那小吏苦着脸挽留两句,作揖向贺兰定告别。   待出了西区,阿史那虎头忍不住嘟囔开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张嘴就是贺兰首领,多生份啊。自家郎主怎么也算将军府的半个小少爷啊!   “无碍。”贺兰定早有心里准备,自家这个外祖父其实不怎么看得上自己,准确说看不上胡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主子们的态度就是仆人们的指示灯。   “本来咱们两手空空登门就不够诚心的。”贺兰定觉得自己原本的目的就是来打听消息的,又不是真心担忧探访。彼此之间就是半斤八两,谁也别埋汰谁吧。   “回去后遣人去斛律部落看看。”   贺兰定有些忧伤的想:自己还没有习惯有亲人的存在,总是不经意就把他们给忘了。 第十九章   地震过后,每一日都是好天气。明朗的太阳高悬蓝天,拼命得挥洒着自己的光与热,要将温暖填充到整个世界。   这是一场天与地的搏斗。每日太阳尚未升起之时,草原的阴冷地气占据主场,早起的人们不得不裹上皮袄抵御黎明前的寒冷。   待到天光大亮,太阳一点点爬起,阴冷的地气在阳光的打压下一点点被逼回地底,劳作的人们热得满头大汗,脱下袄子半悬在腰间。   等到太阳落山,被打压的地气顿时又嚣张起来,如毒蛇一般钻出地底,沿着人们的脚踝攀援而上,冷得人打个寒颤,将袄子再度披上身。   “这神经病的天气!”贺兰定在一次次的脱衣服、穿衣服中骂骂咧咧。他可不敢如同阿史那虎头那般放纵,不管冷热穿着单衣瞎嘚瑟。在这医疗落后的古代,一场小感冒就能要了人的命。   可是族人们的身体坚强得超出贺兰定的预料,在这样忽冷忽热的天气里,以及高强度的工作之下,竟然一个累病了的都没有。   虽然一天的劳作能让人累得直不起腰,可是踏实地睡上一觉后,又是生龙活虎的一天的。   贺兰定想起上辈子一到换季就爆满的医院输液大厅,心道,古代的日子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至少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病毒,也没有那些内耗人的海量信息。   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极慢,地震过后的十来日,关于地震的些许信息才陆陆续续地传出。据说地震的中心是在应县,那边的地震可比草原上的地震厉害多了。   “地突然裂开了个口子,一只通身火红冒火的怪兽从地底冒了出来。嗷呜一口就把一家五口全吃了。”挑拣羊毛的妇女绘声绘色的描述着,活似她亲眼目睹了现场。可是她明明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部落,连怀朔镇都没去过。   “应县,那不是在平城吗?”翘着二郎腿晒太阳的男人发出疑问,“那可是旧都,哪个怪兽敢跑那儿去。”   “你都说是旧都了,可汗走了,龙气没了,镇压不住了呗。”另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牧民竟然将地震和迁都之事联系起来了——大魏迁都洛阳,平城被舍弃,没了龙气的镇压,平城底下的怪兽就冒出来吃了人!听起来竟然逻辑自洽,有几分道理。   “唉....”男人放下二郎腿,两手扶着膝盖,叹气,“可汗糊涂啊。”   看来草原上的大家对皇帝的态度都如同阿史那虎头一般,不怎么敬重嘛!   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竖着耳朵偷听族人们八卦的贺兰定如此想着。   “吉尔嬷嬷,那个怪兽很大吗?一口吃五个人?”部落里的小童们今日也不满地撒欢乱跑了,他们聚在一处,将挑拣羊毛的妇女团团围住,催促着她将那些恐怖离奇的故事。   “可大了。”吉尔嬷嬷丢下手里的羊毛,两手比了个大圆,形容道,“那怪兽有山一样高,就比大青山矮一点点。”大青山是阴山的一部分,所有草原人心中的圣山,什么怪兽都不高过阴山的。   “那么高!别把天捅破了。”小童们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圆咕噜溜的,几个小家伙情不自禁挤成一团,又害怕又忍不住还想听。   “就那么高!”吉尔嬷嬷无比肯定,言之凿凿,“有一座山挡着那怪兽的路,他就把那山一拔一丢.....”   “就像你们捡牛粪一样。”吉尔嬷嬷来了个生动形象的比喻,“那怪兽挪走一座山,就像咱们捡牛粪一样轻松。”   其实吉尔嬷嬷的故事一点也不夸张。据贺兰定打听来的消息,应县作为地震的中心的确受灾严重,山峰化作平地,河流陷成凹谷,屋舍倒塌,良田倾覆。   一夜之前,应县的老百姓在睡梦中失去了一切,家人、家园,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人们说不定还是幸运的,他们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冬日过去丰收即将到来的美好梦境之中。   而那些幸运活下来的人们将会继续他们不幸的一生。失去家园和田地的他们成为了流民,如蒲公英一般随风飘荡在天地之间,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当然,蒲公英是不会翻过阴山来苍茫草原落脚的,这里既没有和煦的天气,也没有充沛的水源,便是失家的蒲公英也不会来的。   “阿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听完故事的阿昭和阿暄来到贺兰定身旁,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贺兰定手里捣鼓的东西。   “是什么好吃的吗?”阿暄渴望地吧砸两下嘴巴。   “呆瓜,怎么可能是吃的。”阿昭拍拍阿暄的后脑勺,让仔细看,“阿兄捣的是芨芨草。你是羊吗?吃芨芨草?”   “啊....阿兄这么厉害,说不定可以让芨芨草变好吃。”阿暄不服。   阿昭闭嘴了,刚刚的嚣张气焰不见了,她不确定地看向贺兰定,“阿兄....这是吃的?”   阿兄那么厉害,说不定就被阿暄这个呆瓜说中了呢!既然豆子可以变成好吃的豆芽菜,那芨芨草说不定也可以?   贺兰定哭笑不得,解释道,“不是吃食,是纸。”   随着春日渐深,草原的日子变得安稳起来,乘着羊毛毡毯的制作还没有正式开始,贺兰定终于有心思和时间去捣鼓卫生纸了。   贺兰定不知道造纸术的具体操作,但是上小学那会儿社会实践课上做过一次小实验,是用旧报纸制造再生纸。   将报纸泡水揉烂,搅合在水中变成一团团漂浮棉絮的模样。将晾衣架掰折成正方形,上面套上丝袜,如此制作成一个网兜。   网兜斜插入水,缓缓升起,尽量让旧报纸的棉絮平整均匀地铺在网兜上。然后再平铺晾晒,一张再生纸就制作完成了。   小学生的实验操作简单而有趣,也给贺兰定带来了灵感,他不知道造纸术的具体操作,但是知道先要制作纸浆,而纸浆大约是来自于草木植物,或是树皮,或是草根。   贺兰定就一点点实验,或是将草根先捣碎在煮熟,或是将草杆子先烧成灰再捣碎了混水煮。反正他有大把的时间,且如今草原上的水资源也不紧缺了,作为郎主的他每日霍霍点水算什么。   “纸?写字吗?”阿昭问。   “应该可以写吧。”贺兰定不确定自己造出的纸品质如何,但是用来上厕所肯定是没问题的。用来写字可能有些悬。   “啊.....”一听纸是用来写字,不是用来吃的,阿暄顿时失去了兴趣。   “但是纸可以卖钱,钱可以买吃的!”贺兰定笑着点点阿暄的鼻头。   “阿兄我们来帮你吧!”两小孩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趣。   “行。”贺兰定也坐累了,将工具交给两小孩,交代道,“这边是生草,捣烂了,越烂越好。”   “这边是草木灰....额....”贺兰定根本就没个具体的实验章程,“反正就全捣碎了,混在一起就是了。”   贺兰定带着两小孩儿做“实验”,不远处阿史那虎头策马而归,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带着无法让人忽略的兴奋。   “郎主!”阿史那虎头翻身下马,跑到贺兰定跟前,“怀朔镇来了许多流民!”   “?”贺兰定吃惊,“怎么会来北边?”难道不该去温暖且土壤肥沃、粮食充足的南方吗?   “听说是朝廷下旨。”这段时间阿史那虎头三天两头就跑一趟镇上打听消息,“流民太多了,南边的那些州县不肯接下那么多人。”   “朝廷就让流民们去燕州、恒州,还有六镇来渡灾。”阿史那虎头欢喜地说着。   贺兰定拧眉,燕州和恒州的情况他不知道,可是北方六军镇自己都穷得要命了,拿什么去让流民渡灾?羊粪球吗?   朝廷这是真的将六军镇当做垃圾处理厂了吗?但凡处理不了的东西,通通丢到草原,让他们自生自灭。   随即,阿史那虎头和族人的兴奋议论让贺兰定明白了其中缘由。   “真的吗?”一个男子勾着阿史那的脖子,兴奋地问着,“你见着南边的流民了吗?多吗?男的,女的?”   “还没见着了,应该还在路上,没到呢。”阿史那虎头喘了两口粗气,看着族人们一双双冒光的眼睛,咧嘴笑了,“我这不是一听到消息就赶紧回来告诉大家了么。”   “太好了!”族人们欢呼,脸上带着一种狂热的潮红,“听说南边的女子,身上像奶皮子一样,又白又嫩。”   那人又握握拳,“她们的腰肢只有巴掌这么大,柔软得像条水蛇。”   “哈哈哈哈。”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充满了爆炸般的荷尔蒙。   “小心水蛇把你给缠死!”   “缠死便缠死吧!”青壮的小伙子豪气大笑,一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潇洒做派。   贺兰定眉头拧得更深了,他明白了朝廷的旨意,也明白了儿郎们的兴奋。眼前发生的一些再度刷新了贺兰定的认知底线。   “郎主!”阿史那虎头再次呼唤了一声贺兰定,只等贺兰定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有媳妇啦!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啦! 第二十章   古代婚嫁总讲究个门当户对。贺兰定对此时的婚姻嫁娶制度并不清楚,但他看过《梁祝》,故事的背景就是在南北朝时期,而导致故事悲剧结局的根本便是南北朝的门第婚。   高姓贵族只与高姓贵族通婚,倘若哪个高门女子嫁给了寒门子弟,落在世人眼中便是罪大恶极,其罪恶程度堪比嫁给了一只猴子。   女子的父兄家会被以“失婚非类”的名义弹劾,整个家族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贺兰定并不知道北魏的婚姻制度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看族中儿郎们一双双饿绿的眼睛,估摸着是不讲究什么门第高低的。   废话!都吃不饱肚子了,还穷讲究个什么啊!贺兰定腹诽着。他却不知,大魏虽是胡人政权,可是皇帝们一心想要汉化改革,便是婚姻制度也学着晋朝的模样依葫芦画瓢。皇帝甚至下了诏令,将门第婚姻合法化。   不过,皇帝的诏令在北方草原依旧行不通。因为草原儿郎们根本连媳妇都娶不上,至于媳妇姓什么,那重要吗?   “太穷了,娶不起媳妇,要聘礼的。”阿史那虎头委屈巴巴地说着。他虽然连儿子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但是媳妇叫什么,家住何方却还是个未知数呢。   胡人们大多早婚,女子七八岁定亲,男子十二三岁当爹都是常有的事情。   “以前也没有这么多讲究。”阿史那虎头嘟囔着,“大家看对眼了,就钻毡房去了,哪有现在这样的麻烦。”   可是如今,时人崇尚侈婚,聘礼多丰厚。拿不出丰厚聘礼的草原儿郎都成了大龄剩男。   自上而下推行的门第婚姻制度终究还是影响到了贫瘠的草原。   “郎主,你不同意吗?”阿史那虎头小心打量着贺兰定的神色,心中俱是不解。多好的机会啊,郎主为什么犹豫呢?地动又不是年年都能遇到,朝廷也不会年年给大家发媳妇。   在阿史那虎头看来,朝廷让流民北上避灾就是给大家分福利发媳妇儿。   啊,可汗还是记着他们北地儿郎的!   “不是不同意。”贺兰定叹了口气。他只是还无法接受这种毫无人权与尊严的社会。可是凭自己如何去与这样的世界抗争?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罢了。   “明日.....”贺兰定深吸了一口气,“明日你们去镇上看看吧,娶妇的钱财从族里出。”贺兰定用“娶妇”代替“买人”,活似这样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多谢郎主!”阿史那虎头眉飞色舞,就要跑出账外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大家。   “等等!”贺兰定叫住阿史那虎头,“明日我与你们一道去。”   “还有.....你们最好选些年纪大一些的女子,最好十八岁以上。”贺兰定又道。   “啊?那都老妇人了。”阿史那虎头苦瓜脸。   “十八,花儿一般的年纪,哪里是老妇人了!”贺兰定大喝。   “好吧好吧。”阿史那虎头只能认了,谁让出钱的是大爷呢。   翌日,贺兰部的儿郎们天不亮就起床了。平日里不讲究个人卫生的他们将自己的一张脸洗了又洗。乱糟糟的头发却一时半会儿打理不清爽了,只能用帽子一盖,遮得严严实实。   “牛都不怎么产奶了,可养不活多余的人口。”早起劳作的妇女们瞧着男人们积极的模样,一边挤奶一边嘟囔着。   春季牛羊的产奶量都会降低,又有新生的牛崽羊羔需要喂养,因此能够多余供给部落食用的奶量大大降低。   此时见男人们跃跃欲试的样子,想着他们要用部落的牛羊去换汉女——产奶的牲口少了,吃饭的嘴却多了,如何不让人发愁!   那些汉女们个个柔弱的不行,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真不知道娶回家做什么!   和兴奋激动的男儿们不同,妇女们却是一肚子的怨气。   贺兰定见她们一边干活一边骂骂咧咧的模样,不禁问道,“要不你们要去挑个汉子回来?”这才公平嘛。   “郎主!您说什么呢!”妇女尖叫着,红着脸跑开。   有害羞的,自然也有不害羞的。一个妇女壮着胆子上前询问,“真?”   “居麻家的,你想什么呢!汉人男子瘦竹竿一样,买回来能干什么?”立马有旁的的妇人上前劝说。   那心动的妇人是居麻家的媳妇。居麻在地动中被马踢中胸口去世了,妇人家没了男人,家里许多活计没人做,便动了买个男人回来的心思。   “就是,瘦干干、蜡黄黄的,一看就是腰不好。”又有其他妇女劝说,“别买,白白浪费家里粮食。”   贺兰定不想知道“腰不好”是什么意思,看着激烈讨论的妇女们,默默退后了两步。   今日的怀朔镇热闹非凡,贺兰定等人驱赶着牛羊入城时已然慢了一步,不少草原部落都打着和他们一样的主意,想从流民里挑些人口带回去。当媳妇也好,做奴隶也合适。   “你们来晚了,他们昨天半夜就到城门下等着了,城门一开就进来了。”高欢给贺兰定指路,“还有流民们聚集在南城门外没有进城,你们去那边看看。”   谢过高欢,贺兰定领着族人们往城南去。   看着贺兰定离开的背影,高欢终究忍不住开口询问,“拉汉何故赶着牛羊入城?”   “额....”贺兰定磕巴道,“用来贸易的啊.....”他实在说不出口这些牛羊们是来买人的。   高欢挑眉,他明白了贺兰定的意思,心中诧异,却也不多说,只道,“其他部落大多是空着手来的。”   很快贺兰定就明白了高欢的意思,也懂了他眼中的诧异。相对于其他想要空手套白狼直接开抢的部落,他们贺兰部赶着牛羊以物换人是多么的文明而进步啊。   待到了南城前外,贺兰定觉得自己来到了人间地狱。只有地狱才会有这样绝望的哀嚎。   “大将军,您好歹给些吧!”衣不蔽体的老汉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想要揪住那抢走自己女儿的恶汉的衣角,可是心中的胆怯让他如泥塑一般一动不敢动,只嘴上卑微的哀求着。   “阿爹!”小女童凄厉地大叫着,她如小鸡仔一般被人提溜在手里,捆绑到了马鞍上。   “滚!”抢匪一脚踹在老汉的肩头。   老汉“啊”一声咕噜滚远,瘫倒在地不动,像是一架断线散架的木偶人,没了声息。   他以为顺从朝廷的安排,跨越山水,来到圣洁的阴山脚下就会有活命的机会。可是现实远比想象残酷,前有狼,后有虎,天地之大无庶人容身之地。   “阿爹!”小女童的尖叫声刺人耳膜。   贺兰定忍无可忍,心中的怒火驱使着他策马上前,一鞭子甩下,那恶汉的脸声顿时多了一条血痕。   “什么人!”恶汉瞪眼看向贺兰定,随即冷笑,“贺兰小儿,你找死!”   对方认出了贺兰定,贺兰定却不认识他。   不过没关系。   贺兰定拉开弓弦,三点一线瞄准,淡淡道,“那就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贺兰定以为杀人会很难,毕竟他上辈子可是遵纪守法连鸡都没杀过的好好市民。   可眼下,兴许是氛围到了,又兴许是心中的怒火冲破了头脑的理智,此时的贺兰定只想松开弓弦,一箭将那个畜生射个对穿。   “你敢!”那恶汉梗着脖子。   回应他的是“咻”一声破空声,利箭擦着他的脸颊钉在了他身上的土地上,在他的另一边脸颊留下了又一道血痕。   “左右对称,挺好。”贺兰定眼中冷漠,再度拉满弓弦,“下一箭的准头会好一些哦。”   恶汉终于怕了,退后两步,企图离开贺兰定的射程,磕巴道,“你不能....”   贺兰定调整了一下角度,再度瞄准,“我为什么不能?我姓贺兰,今日杀了你了,杀了便也杀了。”   这便是高等姓氏的威力,杀人与宰猪无异,朝廷法律不仅不会惩罚他,还会保护他。   “滚!”贺兰定爆喝一声。   恶汉吓得腿软,踉跄两步领着族人逃跑似的离开了。   看着对方屁滚尿流的狼狈模样,贺兰定心中没有丝毫的快意,只有无限的叹息——这操蛋的世界!   “他们是哪个部落的?”贺兰定收起弓箭,问阿史那虎头。   “啊....”阿史那虎头磕巴道,“乌...乌丸部落.....是乌丸大山。”   贺兰定身上的杀气不仅仅吓跑了乌丸部落,也震慑住了族人们。就连阿史虎头的眼中也带上了敬畏之色。   “让人盯着些乌丸部落......”说完,贺兰定改口,“算了,回去再说吧。”茫茫草原,他连乌丸部落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盯梢。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回去在从长计议。   “那....那.....这些人都归我们了?”阿史那虎头看着一地的男男女女,迷茫了。   乌头部落被赶走了,其他部落的胡人看贺兰定如此强硬也不敢冒头,自动后退数百米,让贺兰部落先挑人。   贺兰定头疼地看着瑟缩的流民们,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自己很想帮他们,可是贺兰部落自己也不算富裕,养不了这样多张嘴。   “女人、小孩儿带走。”贺兰定做下决定。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再多的,他也管不了了。   “大将军,小人,小人会种田!”一个汉子跪着爬到贺兰定脚边,“小人可以给将军种田。”   “小人会木工!”又一个汉子爬到贺兰定脚下。   凶残的胡人让流民们重建家园的美梦破碎,既然都是为奴为婢,何不跟着眼前的鲜卑少年,至少是个厉害的贵族。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贵族老爷家也没有余粮啊! 第二十一章   贺兰定一行人浩浩荡荡踏着夜色返回部落的时候惊呆了所有留守的族人们。   “这.....”族人张大嘴巴,借着昏黄跳动的火光,他们仔细打量着郎主带回的“媳妇儿们”:有老有小便也罢了,怎么还有男人啊!还是老头子!   “我天!”居麻媳妇捂住嘴巴,眼睛瞪得通圆,“郎主不会把我的话当真了吧!”早上临走前,她有表示想找个男人回来干活的。   可是,她想要的是个身强体壮能牧马放羊的男人,而眼下这几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男人们,没一个能达到自己心中的标准的——都比不上她家居麻。   “怎么带回来这样多人啊,这么多人吃什么啊?”族人们嘀咕开了。   贺兰定又不是聋子,族人们担忧亦是他的担忧。可是冲动的事情已经做下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后悔吗?却也不后悔。   草原冷冽的风还没能将贺兰定那颗柔软的心磨砺成冰冷的石头,他着实无法眼睁睁看着小女孩被掳掠欺凌,看着虚弱的老汉被鞭打致死。   “先让他们去羊圈里安置下来,过了今晚再说。”贺兰定交代下去。   让流民们睡羊圈并不是折辱他们。虽然这几日升温明显,可是太阳一落山,温度便也跟着“duang”一下回落。夜晚草原的寒气能将这些衣不蔽体又虚弱不堪的流民们冻得半死。   而羊圈中,臭是臭了些,可是暖和啊。毛茸茸的羊儿们一只挤着一只,温暖的鼻息汇聚成暖烘烘的一团热量,可以庇护这些饥寒交迫的人们活过今夜。   又安排两个族人守夜,防止流民中有坏心眼的家伙闹事。贺兰定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帐篷,招来阿史那虎头商议事情。   冲动的事情已经做下,覆水难收,只能想办法做好善后的事情。   “总共三十五个人,这得要吃多少粮食。”阿史那虎头满心的不解。把年轻女子带回来当媳妇就是了,何必连糟老头子都带回来?   “粮食的事情我来解决。”贺兰定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明日一早,你带上两个好手,去探探乌丸部落的情况。”乌丸大山离开时不甘的眼神令贺兰定无法忽视。   在现代,两个人在大街上拌嘴吵架,吵完也就拉倒了,转头谁还认得谁呢。   而如今可不一样,律法礼义不过一纸空文,提刀杀人和切瓜一般寻常,更何况是野性主导的草原呢。   贺兰定觉得自己需要防备乌丸部落的报复,代国八姓之一的身份并不能威慑住草原之狼。   “乌丸我知道啊。”阿史那虎头滔滔不绝地说起乌丸部落的事情,“他们的牧场在西北边,远不如咱们的地盘好。”   “他们的马都没有咱们部落的马高大......”   “这些还不够。”贺兰定严肃道,“需要摸清更多的情报。”   “部落人口几何?青壮几何?能做主的首领是谁?乌丸大山在族中地位如何,相交好的人是谁,有过嫌隙的人是谁......”   “和乌丸部落交好的部落有哪些,和他有过冲突过节的部落有哪些。乌丸部落在朝中有没用靠山.....”   “他们日常的生活行动轨迹是什么样的,去哪儿牧羊,几时出,几时归....去怀朔镇的频率如何.....”   贺兰定每抛出一个问题,阿史那虎头的嘴巴就张大一分。   “这、这、这......”阿史那虎头咋舌,扒着指头努力记下郎主的命令,“难道连每日如厕几次都要记下?”   贺兰定掀掀眼皮,“如果你能够做到,那便记下。”   阿史那虎头:......我只是想娶个媳妇,咋就突然多出这样多的事情来了?!   “为什么啊?”阿史那虎头不理解贺兰定如此下令的原因。   贺兰定心中叹气,他也不想做这些的。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他也不想兴师动众搞这些,可是为了自己的小命,不得不谨慎一些。   “小心无大错。”贺兰定解释,“我看那个乌丸大山不是个善茬,今日被我撅了脸面,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说不得哪日就会报复回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未雨绸缪总好过死到临头还一头雾水。   “明白!”   又是一夜无眠,贺兰定闭上眼就是乌丸大山狞笑着抓走小女孩儿,一脚踹飞老人家的场景。惨无人道的一幕就在自己眼前上演,实实在在地提醒着贺兰定:此为乱世,生存不易。   “阿兄!阿兄!”小孩儿软乎乎的小手拍醒了陷入噩梦的贺兰定。   “嗯?”贺兰定眼睛半睁开,和小孩儿簇亮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阿兄!”阿昭凑到贺兰定的耳边,压低的声音掩不住兴奋,“纸做出来啦!”   “!”贺兰定一下子清醒了,翻身做起,询问,“你们怎么做的?!”自己捣鼓了好几天,做了好几种实验都没有成功。   “就是按照阿兄的交代做的啊。”阿昭比划了个搅动的动作,“把所有的东西都混在一起泡水。”   “然后一直搅啊搅,搅得像厚厚的粟米粥......”   有时候小孩子的耐心远超于成人。小孩子不追求万事都要有个结果,他们好奇欢喜的都是当下,往往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贺兰定细细追问了阿昭的实验制作流程,和自己的实验步骤几乎一样。只不过......   “草叶子泡不烂,我就多泡了一会儿,切碎了,用石头压着泡。”   “泡了还是不烂,我就蒸的时候多蒸煮一会儿。”   “煮完了,捣碎了,继续泡。”   阿昭造纸术的成功秘诀就在那“多泡一会儿”、“多煮一会儿”、“多搅拌一会儿”的每个都“多一点点”之中。   “阿昭真厉害!”贺兰定赞叹道。   贺兰昭羞赧,小脸红扑扑,笑容如阳光般灿烂,“都是阿兄教我的啊。”   “不过,这个纸和阿兄在铺子里买到的纸不一样。”阿昭歪着脑袋,“感觉更像是毛钻。”   “快拿给阿兄看看。”贺兰定迫不及待。   阿昭一溜烟跑出去,又一溜烟跑回来。回来时手里小心翼翼端着个碗口大的竹篾,那是代替丝袜网兜用来捞取纸浆的工具。   草原风大干燥,一夜冷风吹过,晾晒在竹篾上的纸浆已然半干了。阿昭小小揭下竹篾上的“纸饼”,嘟囔道,“有点太厚了,颜色也不好看。”   阿兄从店铺里买回的纸张都是薄如蝉翼,亮如丝绢的,而自己做出来的纸,像是压扁了的羊粪球。   “已经很厉害了啦!”贺兰定接过“纸饼”,细细打量。   的确算不上一张成品纸,有点像上辈子超市装鸡蛋的硬纸壳子,表面粗糙还带着一股子的烂草臭味。   可是,硬纸壳子也是纸啊!   “可能是因为竹篾过滤不行。”贺兰定抓耳想着,复又鼓励小孩儿道,“反正,咱们这算是造纸成功啦!再细细改进便是。”   “嗯!”小孩儿重重点头,认真接下了这份任务。   “以后这纸就叫阿昭纸!”   阿昭心想,那我可得把这纸做得好看些。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纸张可不能像臭烘烘的羊粪蛋蛋。   造纸术的初步成功让贺兰定阴郁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一些,待看到那些神情或是凄惶,或是麻木的流民之时,情绪也就没那么低落了。   “姓名、年龄、家住何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口、有什么手艺、日后有什么打算......”贺兰定准备给这些难民来一次摸底排查。   “小人....田文汉....年二十.....”一个男子颤颤巍巍地回答着贺兰定的问题。   贺兰定手中记录的笔一顿,诧异地看向眼前的男子:黝黑干瘦的脸颊、凹陷浑浊的眼睛、佝偻卑微的腰杆......怎么看也该是个中老年人了。竟然才是本该风华正茂的二十岁吗?!   “小人...小.....”男子声音打颤,因着贺兰定不明所以的一瞥,浑身都抖动起来。   “小人说谎了!”男子尖叫,“将军饶命!”   这男子便是昨日说自己会木工的那位,实际上他只是在工坊里做苦力,约莫会点木工手艺,远远谈不上“善工匠”。昨日为了活命,大胆撒了谎,此时被贺兰定突如其来的一眼打量,立马吓破了胆,什么话都老实交代了。   贺兰定没有追究,继续问,“家住何方?家中人口.....”   “家....家....在小石子村.....”名为田文汉的苍老男子眼泪决堤,泪水在他的脸上冲刷出了两道深深的沟壑,“家中原有四口人,如今....如今就剩下小人一个了!”   小石子村是地震的中心地带,据说地面塌陷,一整个村子都被吞没得干干净净,好似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小人外出做工,侥幸活命!”男子匍匐倒地,掩面痛苦。他还活着,可也只是一具被求生欲支配着的行尸走肉了。   “以后什么打算呢?”贺兰定又问。   “以后.....以后.....”男子眼中俱是茫然。今日该怎么度过尚且未知,更论以后呢?这让他如何回答啊! 第二十二章   三十五名流民,男子二十名,女子十五名。其中,十二岁及以下六人,十三岁至三十岁二十九人。   三十岁以上的竟然一个都没有!   “啊....很少有人能活过三十吧,四十岁都是长寿的了。”其他人对这种情况倒是习以为常。   贺兰定大惊,连忙询问自己的族人都是什么年纪。   当得知看起来有三十来岁的居麻媳妇才不过十九,可是已经嫁来贺兰部落六年,还生过两个孩子后。贺兰定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都汇成了一句话:这操蛋的世界!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贺兰定想起上学时学过的《孟子见梁惠王》中有写:“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勿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可见在孟子那个时候普通百姓活到五六十岁都是常见,怎么到了如今竟是四十算是高寿了?   历史……这是开倒车了吗?   “郎主,你问这些做什么?”阿塔娜是“厨师长”,管理着整个部落伙食,如今部落里突然多出这样多张嘴来,这让她怎么办哦!总不能让这些人和羊一样的去吃草根吧。   “他们吃什么?总不能和大家吃一样的吧。”阿塔娜没狠心到让流民们去挖草根吃,可是让他们和自己吃一样的伙食,心里又不得劲儿。   “稀豆粥吧,一天两顿。”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想要养活这么多的流民决不能坐吃山空了。   “菽豆可也不多了.....”阿塔娜嘟囔着嘴,不情不愿地去给流民们准备食物。   “女子去拣羊毛,男子去捡牛粪。”贺兰定简单粗暴地给流民们安排了工作。   虽说流民中有善耕种的,有会织布的,贺兰定合该让各人干各人擅长的活计。可如今他们都一副风一吹就倒的身板,什么活计都干不了。   到了傍晚,阿塔娜一脸喜色地为贺兰定送来晚餐,一边摆放餐盘,一边喜道,“那些汉家姑娘,看着柔柔弱弱,一口气就能吹倒的样子,干起活儿来倒是利索呢!”   拣羊毛是个考验眼力、手指灵活性和细心的活儿,而汉家姑娘最不缺的就是这些美好品质。   有了流民们的加入,干活的速度一下子就提了上去,不过一日的功夫,部落里便堆满了雪山一般的雪白羊毛。   “男人们干活儿怎么样?”贺兰定询问。   “还行吧。”阿塔娜心里瞧不上那些瘦胳膊瘦腿的汉人男子,可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老百姓各个都是吃苦耐劳的。   “郎主准备怎么安排他们?”阿塔娜试探着问,“今天有不少人家都向我打听呢。”自然是打听娶媳妇的事情了。   “不着急。”贺兰定道,“结婚这事儿起码要双方同意吧,不然日子也过不下去。”   阿塔娜:.......啊……自家郎主又在说什么胡话了。娶妇嫁汉什么时候需要作为新人的夫妻双方同意啦?   “大家都眼巴巴等着呢。”阿塔娜提醒,“这个时节正合适的,夏日娶妇,来年开春生崽,多好。”   贺兰定听了一脑门子的黑线,低声嘀咕,“照你这么说,人和羊倒是没什么区别了。”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   “可不就一样嘛!”阿塔娜拍腿,觉得郎主说得对头极了。   贺兰定觉着结婚乃人生大事马虎不得,需要慎重对待,可是族中儿郎们可等不得。   当一个族里的小伙子拉着一个满脸通红的汉家姑娘跑到贺兰定跟前,嚷嚷着,“阿英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种子”的时候,贺兰定裂开了:难道是我太封建了?   “你是自愿的?”贺兰定问那害羞的汉女阿英。   “嗯。”女孩子羞怯点头。   没有想象中的不情不愿和强取豪夺,双方都是自愿的。男方想要找个温柔的媳妇,女方想要找个安身立命的依靠,双方一拍即合。   贺兰定阻止不了荷尔蒙爆炸的族中儿郎花孔雀一般地献殷勤,也阻止不了身若浮萍的汉家孤女们抓住人生的救命稻草。   有了第一对成功案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对看对了眼。   大势所趋,民心所向,贺兰定便是觉得不妥也不好阻止,只定下一个规矩,“必须要是十五岁以上的女子。”   其实他想把结亲的年龄线划到十八岁,可是世情如此,非一己之力所能改变。   等到阿史那虎头在草原深处当了七八日野人,终于摸清了乌丸部落的情报回归之时,面对的情况就是:媳妇都是人家的了,剩下的都是不能娶的小萝卜头。   大龄剩男阿史那虎头眼巴巴地看向自家郎主,就像在看一个负心汉。   “咳。”贺兰定干咳一声,解释道,“其实吧,我觉得他们这样是不对的....是冲动型婚姻....闪婚.....有很大的隐患的.....”   阿史那虎头:.......我就静静看着郎主您胡说八道。   “大丈夫何忧患无妻!”贺兰定向三个因为去执行任务而错失媳妇的三位儿郎承诺,“以后你们娶妇的聘礼,我出了!”   阿史那虎头这才原谅了自家郎主,说起了乌丸部落的情况,“郎主料事如神,乌丸部落果然有大问题。”   “他们和蠕蠕有勾结!”   乌丸部落的牧场在西北边,那边更加干旱缺水,水草远不如怀朔镇周边肥沃,同时那边也更加临近柔然国。   “他们平日在外骑的都是劣马,实际上族里马群成片,都是高头大马。”阿史那虎头愤恨不已,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谁知道乌丸部落居然这样狡猾啊。   “那些马儿应该是蠕蠕人套的野马。”阿史那虎头分析着。在潜伏的七八日里,他恰好目睹了一次交易。   “马儿来路不正,乌丸部落不敢在怀朔卖马,大约会把马儿赶到南边交易,说不定还卖给南人!”这简直是卖国了。   “咱们要揭发他们吗?”阿史那虎头跃跃欲试。   “不要轻举妄动。”贺兰定蹙眉,“这里面或许还有很多事情,我们看到的才只是冰山一角。轻易出手反倒会暴露了我们。”   “如今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们继续蛰伏观察。”其实贺兰定想的是,只要对方不来惹自己,自己自然也不会去惹他们。但自己也不能两眼一抹黑,因此必须时刻注意乌丸部落的动向。   “明白了。可是.....”阿史那虎头挠头苦恼。郎主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太难了。茫茫草原不好隐蔽,要跨越千里去盯梢一个部落动态,谈何容易。   “要是能安排个人进去乌丸部落就好了。”阿史那虎头异想天开起来,“这样咱们只要在家中等着那人报信儿就行了。”   那不就是间谍么。   “让我好好想一想。”贺兰定脑中升起一个念头。   “大家辛苦了。”贺兰定拍拍阿史那虎头的肩膀,“洗漱修整一下,明日带你们去镇上吃大餐。”   “水引饼!”阿史那虎头念念不忘。   贺兰定笑道,“两碗。”   翌日,贺兰部落一行四人入城,没能在城门口碰见守门的高欢。而今日的怀朔镇也不若前段日子热闹,估计是流民都被瓜分结束了吧。   贺兰定丢了一包五铢钱给阿史那虎头,让他带着大家好吃好喝去。贺兰定自己则往南街的刘记商行去。   “贺兰首领!”刘掌柜竟然出门相迎,连称呼都变了。   贺兰定受宠若惊,不明所以。   “您的义举都传遍北方了啊!”刘掌柜拱手行礼。   闻言,贺兰定的第一个反应是豆芽菜终于推行了,而且外祖父竟将功劳和名声留给了自己。   “急公好义,嫉恶如仇,扶助弱小。”刘掌柜赞不绝口。   “哈?”贺兰定愣住。自己不过在草原呆了十日不到,这就和世界脱节了?   两人鸡同鸭讲好一会儿,贺兰定才搞明白刘掌柜说得是自己从乌丸部落救下流民的事情。   “此次来寻刘掌柜,为的就是那些流民。”虽然一天只供两顿稀饭,可是草原上不生产粮食,粮食都是采买来的。如此消耗坐吃山空是万万不成的。   “上次那匹绢布不是卖了不少钱么,我想都兑换成粮食。”贺兰定说明来意。   “竟是如此。”刘掌柜有些为难,“贺兰首领大义,可如今粮食不好弄。多地受灾,秋收未到,新粮未收,粮价飞涨。”   “涨就涨吧,总是要吃饭的。”这是刚需。   刘掌柜再叹贺兰定仁义,竟然为了那些流民采买粮食。要知道,在许多胡人的眼中,汉人就是“两脚羊”,是饥饿时节的储备粮。   “某定当勉力为之。”刘掌柜许下承诺。   “那就多谢了。”贺兰定松了一口气。有了那笔粮食,族里的生活会好很多。   两人正说着话,运货的马车恰好抵达,一股子酸味钻进了贺兰定的鼻腔中。   “醋?”贺兰定打量马车上的黑陶罐。   “正是!”刘掌柜称赞贺兰定好见识,“正是平城清徐县的醋,醇厚柔和,回味绵长。”   贺兰定当即道,“给我来一些吧。”贺兰定其实并不爱吃酸醋,可是他记得醋是可以点豆腐的。   提起豆腐,贺兰定又想起另外一个东西,“有石膏吗?”除了卤水点豆腐,石膏也可以做豆腐来着。   刘记商行没有石膏,“您要买药材,自然该去药铺买啊。”   如今的石膏是作为药物而存世。   贺兰定提上一壶醋,转头便去了药铺,采买石膏。   “寒水石?”药童歪歪脑袋,指着门外墙角,“那儿多的是,你随便捡一块吧。”   贺兰定才知道原来他们当地竟然是产石膏的,因此店铺的石膏都卖不上价钱,丢在地上随便捡。 第二十三章   日子进入六月,温度终于稳定下来,不再发癫似的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雨水充沛起来,草木狂野生长,草原真正进入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季节。   这个时节的草原只有两种颜色:瓦蓝的天与碧绿的草。世界明媚得像是电影里才有的画面。   充沛的水源和富足的食物让牛羊牲畜们迅速肥壮起来,族里的“财产们”吃好、喝好、睡好,族人们的生活也跟着安逸起来,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无知无觉地死在某个暴风雪的寒夜。   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可是最为首领的贺兰定却一日不得空闲,在这样悠哉的日子里他必须居安思危,谋划着如何度过下一个冬日。   眼下,贺兰定手里一共有三个项目在进行,分别是:羊毛毡、纸以及豆腐。   三个项目都离不开水,只有在雨水充沛的夏季,贺兰定才能毫无负担地霍霍水资源来进行自己的这些实验。   羊毛毡制作是草原的传统手工艺了,不需要贺兰定过多插手,族里的妇女就能胜任此项工作。   纸张的制作则交给了阿昭来主管负责,小孩才六岁,可是做事来已经像模像样了。贺兰定则专注于豆腐的制作。   贺兰定想要组建一支草原商队,来往于草原各部落之间进行交易贸易。赚钱多少倒是其次,关键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收集各个部落的情报信息,防患于未然。   贺兰定没有征战天下的野心,可在这乱世就不能当一只蒙上眼睛过日子的羊——我不会去招惹你,但你要是来招惹我,我就要你好看。就像是核.武器,可以不使用,但必须要拥有。   制作工艺不算复杂,成本也不高,同时还是新鲜物件的豆腐则是这支商队的敲门砖。   之前贺兰定企图在族里推行豆浆,可是除了自己,谁都不爱豆浆的味儿,都说有一股奇怪的草木味儿。   要贺兰定说,这是还不够饿。真饿到了极致,哪里还管什么怪味儿,只要吃不死人,就什么都能吃。   贺兰定对豆腐的市场有信心。毕竟,豆腐那么好吃,吃法还多,豆腐汤、豆腐饼、冻豆腐、脆皮豆腐、凉拌豆腐.....哦,还有神奇的毛豆腐!   豆腐的制作并不复杂,就是泡豆、磨浆、煮浆,最后点兑就成了。   点豆腐的水有两种,一种是卤水点豆腐,一种是石膏水点豆腐。卤水豆腐香浓,石膏豆腐滑嫩,皆是美味。   贺兰定上辈子是个单身汉,住的是公司宿舍,早中午吃公司食堂,晚上要是加会儿班还能蹭个晚饭,用不着自己开火做饭,自然不会做饭。   因此理论知识丰富,但是实操经验基本为零。虽然大致知道做豆腐的步骤,可是真轮到自己动手去做了,一做一个失败,不知糟蹋了多少豆子。   “好奇怪,到底哪儿不对。”贺兰定看着无法凝结的一锅子豆浆苦思冥想。   理论讲,做豆腐应该是不复杂且成功率极高的事情,毕竟上辈子公司前台的大姐可是用白醋点豆腐都成功了的。   “郎主!”阿塔娜的呼唤打断了贺兰定的沉思。   阿塔娜身旁还跟着两个人,分别是阿昭和刚刚嫁到族里的阿英。   这三个人怎么混到一块儿去了?贺兰定疑惑。而且阿昭的眼睛肿得像小桃子,一看就是刚哭了的!自己穿越而来这么长日子,还真没见过小姑娘掉眼泪。   这可是个异常坚强勇敢的小姑娘。什么事情让她哭泣了呢?   事情还有从阿昭造纸开始说起。阿昭按照贺兰定的指示将所有的材料弄烂混成一团,虽然最后也能搞出纸一样的东西,可总是太厚、太黑污,根本无法作为纸张使用。   阿昭苦恼极了,这阿昭纸可是以自己的名字所命名的纸,怎么可以这样黑巴巴的呢!   小孩儿两条细细的眉毛蹙成了小蚯蚓的模样,一脸的忧心自然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特别是那些后加入族中的流民——那可是郎主的亲妹妹,讨了她的欢心,郎主也会开心的吧。   阿英壮起胆子上前询问阿昭为何苦恼。   “我想造纸,可是造出的纸总是黑巴巴的。”阿昭实话实话。   “纸?!”阿英惊奇,“那可是金贵物件,只有贵族老爷家才用得起。”   “那又如何!”阿昭很有些志气,“等我的阿昭纸造成,全天下人都能用得起纸!”   不知是阿昭的豪言壮语感染了阿英,又或者是单纯想要讨好小姑娘,阿英表示自己可以一起帮忙造纸。然后便眼睁睁看着阿昭将一碗黑乎乎的草木灰水混到了草木浆中。   “可不能这样用!”阿英顾不上身份之别,上手抢过阿昭手里的水碗,“这个草木灰水可以用来洗头、洗衣服。但是只能取上面的清水使用,下面的草木灰要倒掉。”   “阿兄说得才不会错!”阿昭尖叫一声,大哭起来。连日来,造纸实验毫无进展,阿昭心里的压力就像是蓄满了水的水池,终于在这一刻堤坝崩塌,洪水横流。   “你说的不对!我阿兄都说了,就是把所有的东西要混到一起。”小女童眼泪鼻涕一大把,小胸脯一挺,坚定地维护着阿兄的权威地位。   小角落里的争吵很快吸引来了众多的围观者,阿塔娜上前询问情况。阿昭先发制人,抹干眼泪,跳起来指控阿英,“她说阿兄做错了。”   这可是大罪,首领就是部落的“土皇帝”,你说皇帝不对,你是想造反吗?顿时,族人们看向阿英的眼神带上了不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就说汉女心思狡猾嘛。”   “连小孩都欺负,那可是郎主妹妹。”   阿英脸色一白,她是有些小心思,可万万不敢搞“造反”的事情。她不明白自己不过说了两句,小姑娘怎么就像爆竹一样炸了呢。   “不是的。”阿英白着脸解释,“我们平时真的用这种草木灰水来洗头发、洗衣服,真的很好用的。”   阿英求助地看向其他几个汉家女子,“你们快说是不是啊!”   几个汉家女子不敢搭话,咬着嘴唇成了哑巴。阿英的心如坠冰窖,恳求地看向阿塔娜,“真的,我没说谎,我也不敢对郎主不敬的!”   阿塔娜脸色铁青,眼下乱糟糟的情况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又不敢把事情闹到郎主那边去,那就是自己干活不利了。   阿塔娜将围观者赶走,又揽过阿昭,细细擦干小姑娘的眼泪,温声问道,“萨日不着急,你慢慢说,不怕。郎主肯定给你做主。”   一听到自家阿兄,想到阿兄对自己那么好,可自己连阿兄想要的纸都造不出来,阿昭彻底绷不住了,哭瘫软在阿塔娜的怀里,“呜.....呜.....是我不好.....”   阿昭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那种透明人一样的生活,没有人管自己冷不冷、饿不饿。   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现在的阿兄。现在的阿兄会把她裹到胸口,为她挡去寒风;会把最好吃的奶皮子留给她吃,哪怕她的肚皮已经圆滚滚了.....她希望阿兄能一直一直这样的喜欢自己。   可是她不明白阿兄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好了起来,大人们都说是因为阿兄脑子坏了。可是才不是!阿兄那么聪明,怎么会脑子坏了。   这样起因不明的关爱让阿昭既欢喜又惶恐,她想,我要是变厉害、变有用,阿兄就会一直喜欢自己了吧!   所以小姑娘总是很努力,阿暄认了两个字,她就要认四个字,才能更聪明。阿暄吃了一块馍馍,她就要吃两块,才能更强壮。   一直以来,阿昭都是领先一步的,都是成功的。直到阿兄将造纸的任务交给她,她造不出理想中的纸张,挫败的感觉让她怕到浑身发抖。   “呜呜呜......”豆大的眼泪从小姑娘的眼眶中滚滚落下,“阿兄.....我造不出纸.....”   了解了来龙去脉的贺兰定心疼极了,抱过哭惨了的阿昭,一下下抚摸着小孩儿的后脑勺,安抚道,“这哪里怪阿昭了,是阿兄我不对!”   贺兰定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脑瓜子,自己竟然没发现小朋友有这样大的心理压力。平日里只觉得阿昭乖巧又能干,是个省心的好孩子。   可是!小孩子就不该是省心的啊!真正的小孩子应该是调皮捣蛋能气得家长鼻孔冒火的那种。乖巧是违背他们天性的。   而自己作为监护人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沾沾自喜于孩子乖巧懂事还能为自己分担工作的窃喜中。   她才六岁,这么小小的一团,自己却让她干活!自己是周扒皮吗?   “才不是,才不是!是阿昭不好!”钻在阿兄的怀里,阿昭哭得凶更放肆了。小孩儿有一种小兽般的敏锐,在发现阿兄比想象中还要宽容和爱护自己的时候,她终于能安心地痛快哭一场了。   “好吧,好吧。”贺兰定从善如流,“阿昭和阿兄都没错,是贼老天不好!”此时的贺兰定终于理解了那种孩子摔倒,怨地不平的家长心态了。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阿塔娜和阿英都是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说】   阿塔娜:完了完了,郎主的脑子是彻底的坏掉了!   阿英:说好的冷酷无情、凶狠残暴的胡人首领呢? 第二十四章   阿昭哭累了,昏睡在了贺兰定怀里。贺兰定让阿塔娜把阿昭抱回帐篷睡觉,现场顿时就剩下了贺兰定和阿英两人。   “小、小...奴....”阿英跪在地上,磕巴着不知该如何自称,“小人真的没有诋毁首领的念头,就是看阿昭.....小姐.....”   阿英也快要哭出来了,这草原上的规矩她是半点都不懂,就连对主家该怎么称呼都不知道。   其实不止阿英不知道,贺兰定同样不知,看着下首舌头都要打结的姑娘,贺兰定叹了口气,温声道,“站起来慢慢说。”   阿英定定神,站起身,将之前的事情缓缓道来,“阿昭小姐苦恼做出来的纸张是黑色的,小人猜想大约是因为小姐将草木灰一同混进去的缘故。”   “在小人的家乡,常用草木灰泡出的水来清洗东西......”说着说着,阿英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嘴了,总不能说是阿昭小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吧?那可真是大逆不道地欺上了。   可事实就是误会了啊!但是,哪有犯错的主子,只有拎不清的下人啊。   阿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僵硬的立在原地,满心的懊悔,如今的日子已然够好的了,自己为什么还不满足,要去冒头彰显自己呢?!   “我知道了。”贺兰定大约理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追根溯源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最近的自己实在太过于急躁了。   “你忙你的去吧。”贺兰定挥手让阿英退下。   阿英呆愣一下才反应过来,连连磕头道谢才逃跑一般地退下了。   严寒酷冷、食不果腹的冬日以及未来不知何时将起的战乱就像一根鞭子抽打在贺兰定的身上,让他只想更快一些、更努力一些。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一同操作猛如虎,最后伤害2.5。   “唉。”贺兰定叹气挠头,穿越至今自己唯一的成就便是豆芽菜了,为部落换来几匹漂亮的绢布,其余竟是一事无成了。   贺兰定有些挫败,果然自己拿的不是龙傲天的剧本。   阿塔娜将哭累的阿昭安置妥当,走出帐篷向贺兰定继续汇报刚刚的事情,“奴打听了一番,汉女们的确会使用草木灰水来洗头发、洗衣服。”   那个阿英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坏心却是没有的。阿塔娜不吝为对方说些好话。   “草木灰水是弱碱性的,的确可以用来当清洗剂。”贺兰定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表示他知道今日的事情只是一场误会。   “那.....”阿塔娜拧眉思索一会儿,建议道,“那么,那个水可以用来清洗羊毛吗?”   剪羊毛、挑羊毛的工作都已经接近尾声了,接下来就到了洗羊毛的环节了。   往年他们都是在小溪旁挖个坑,引流出一段河水,将羊毛浸泡其中冲洗,以此来浸泡冲刷掉羊毛上附着的脏污和油脂。可清洗效果并不是很好,尤其是附着在羊毛上的油脂特别难清洗干净。   “既然那个草木灰水可以洗头发,那也可以用来洗羊毛吧。”阿塔娜举一反三。   “自然是可以的。”贺兰定点头,“但是,我们草原上没有足够量的草木灰。”   普通农户家中以柴火、秸秆为燃料,每日都能有些草木灰。可是草原上以牛羊粪便为燃料,到哪儿去许多的草木灰?   “或者燃烧干净的牛粪和草木灰有一样的效果?”阿塔娜侥幸的想。   贺兰定询问,“所以清洗羊毛这一步会存在一些困难?”   阿塔娜吧砸一下嘴巴,低声嘟囔着,“也不算困难吧。往年羊毛毡都是自家用的,如今不是想要贩卖出去么......”   自家用的毛毡能防寒保暖就行了,至于气味大一些,颜色混一些,那都不是大问题。可如今想要将羊毛毡卖出去,自然是尽善尽美了。   “我来想想办法。”贺兰定拧眉沉思。   阿塔娜不敢打扰贺兰定,静悄悄地退下了。   贺兰定在努力回忆上辈子的学过的高中化学,记得那会儿有个考点就是草木灰、石灰、石膏的主要成分是什么。   草木灰是碳酸钾,可以肥田;   石膏是硫酸钙,可以点豆腐;   石灰石是碳酸钙,石灰分为生石灰和熟石灰,生石灰是氧化钙,熟石灰是氢氧化钙,可以......   贺兰定眼睛一亮,回忆起石灰水似乎可以和香油混合,制作钙皂!   贺兰定眼睛一亮又一暗,知道石灰可以和油脂一起用来制造肥皂又如何。自己还记得卤水和石膏水可以点豆腐呢。   可又能如何,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理论和实操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定定神,贺兰定提醒自己不要好高骛远,先把眼下的羊毛毡做好了才是正经事。草木灰水是碱性,可以用来清理油污。那么主要组成是碳酸钙的石灰石水应该也有同样的效果。   贺兰定喊来阿史那虎头,交代了两件事情。   “一是去镇上问问咱们这片地区有没用产石灰石的地方。”   已知怀朔周边是有石膏产出的,可是石膏是硫酸钙,是中性的,没有清理油污的效果。所以得要找到石灰石才行。   “二是带队去周边村子里收购草木灰。”   贺兰定准备双管齐下,要是能找到石灰石的矿那自然更好,要是找不到就先用草木灰代替。   “啊....要那玩意干什么?”阿史那虎头不解。   “草木灰是好东西,可以肥田,还可以制作洗涤剂。”贺兰定简单解释。   “我们又不要肥田。”草原上也是会种田的,但不是中原农民的精耕细作。而是随手撒一把种子,尔后便全靠天生天养了。   要是来年放牧迁徙归来发现去年播下的种子竟然丰收成熟了,那自然大喜。要是糟了雪灾颗粒无收,那就认命,反正就一把种子,也没付出太多。   贺兰定:“不需要,但是可以有。”   阿史那虎头:“好吧。”他能怎么办,自然郎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可是.....拿什么去换草木灰?”阿史那虎头又问,“钱币?”人家会把他当傻子的!   哪个有脑子的会花钱去买那没有的玩意啊!他们贺兰部落都会沦为笑柄的。   贺兰定也不想拿钱去买草木灰,那要拿什么东西去和农户们交换呢?   贺兰定又想到了豆腐。可是豆腐还没有做出来呢!   “明天早上给你答复。”贺兰定下定决心,今日就是不睡觉也要把豆腐给做出来!   幸而提前泡了许多的豆子,不然还真要巧妇无米之炊了。就是磨盘着实太小了,严重影响了工作进度。   “过几日一定要买个大磨盘回来.....”贺兰定甩甩酸软的胳膊,嘀咕着,“还要买头驴!”驴子干活儿可卖力了。   想到需要采买的东西,贺兰定肩膀一下子垮了,穿越至今钱没赚几个,花出去的却不少。   “我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贺兰定自我安慰着。   阿昭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的便是自家阿兄在昏黄的灯火下拧着眉头磨豆子的模样。   “阿兄.....”阿昭支起小脑袋。   贺兰定听到声音,寻声看去,看到小孩儿探出被窝的脑袋和蹙起的小眉毛,连忙扯出一个笑来,“阿昭睡觉,阿兄马上也睡了。”   “阿兄!”小孩儿迷糊的眼睛彻底瞪圆,小猫儿似的灵活钻出被窝,嚷嚷着,“阿兄我来帮你。”   “快把衣服穿起来,别着凉了。”贺兰定丢下手中的活计,大跨步走到毛毯边,抄起小袄给小孩儿套上,又给还在呼呼大睡的阿暄掖好被子——便是夏日,草原的夜晚也寒气浓重。   “小孩儿不睡觉会长不高的。”贺兰定吓唬道。   阿昭噘嘴,“我都比阿暄高一点了。”等于说有些本钱了,偶尔疲软一下不长也没关系。   贺兰定被小孩儿逗笑了,给小孩儿安排任务,“那你就帮我过滤豆浆吧。”   “嗯!”小孩儿话不多,神情却很严肃。   贺兰定的豆腐制作一直失败,其实是因为他只知道豆腐的大致制作流程,对于许多细节部分却是两眼一抹黑地不知道。   比如,点豆腐的时候是要趁热加入石膏水,还是冷了再加石膏水。又比如说,点豆腐的时候是要让豆浆保持静止,还是要一边搅拌一边加入石膏水呢?又比如说豆浆的浓厚,石膏水的浓度等等。   细节决定了最后的成败。   “阿兄,煮完了要不要再过滤一下?”阿昭搅拌着锅里的煮沸的豆浆询问道。   “再过滤一下吧,越细腻越好。”   “好。”   “阿兄,要把沫子舀掉吗?”煮豆浆的时候阿昭又有疑惑了。   “舀吧,这样做出的豆腐应该会更嫩?”贺兰定不确定的想。   跃动的烛火下,兄妹二人沉默地劳作着,小孩儿时不时地蹦出两句疑惑如同春风搅动潭水,让这静默的夜鲜活起来。   “阿兄!起皮子了,像是奶皮子一样!”熄火冷却,咕噜冒泡的豆浆平静下来,不多时表面变结成了一层奶白色的膜子,引来阿昭欢喜的大叫。   “这是浆皮,好吃的。”贺兰定用细长棍轻轻挑起奶皮,在空中摇晃两下降温,然后直接放到小孩儿嘴边,“吃吃看。”   刚刚出锅的豆浆皮子柔软顺滑,带着植物的清甜,“好吃!”阿昭笑眯了眼睛。   “吃...好吃.....”钻在被窝里的阿暄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听到了什么,闭着眼睛发出梦呓。   “噗。”阿昭捂嘴笑着,冲贺兰定低声道,“留一点给阿暄吃。”   豆浆结成豆皮后,贺兰定将豆浆一份为二,一部分留着冷却后再加入石膏水,一部分则是直接趁热加入石膏水。   药店门口捡回来的石膏磨成粉子,倒水浸泡搅浑,一点点加入豆浆中。   “阿兄要搅拌吗?”阿昭又问。   贺兰定叹气,“阿兄也不知道....”   小孩儿好奇打量着,恨不得将小脑袋钻进桶里去看个明白。   贺兰定刚想提醒小孩儿被把头发垂桶里去,就见阿昭刷一下拔出脑袋,指着桶内大叫,“结块儿了!”   “像酪浆一样!”阿昭没见过点豆腐是什么样,可是她见过族人们制作酸酪的情形,也像这样,纯白的乳汁结成絮块状,汁水则变成澄清透明。   “要搅拌,搅拌好了等一会儿,上面是清水,下面就是酸酪了!”阿昭激动说着。   “好!”贺兰定从善如流,心道,反正都失败了那么多次了,再失败一次也无所谓的。   随着搅拌以及石膏水的滴入,豆浆渐渐变成了棉絮状,豆花出现了!   “阿兄,是不是成了!”阿昭仰头看着贺兰定越来越亮的眼睛小声询问着。   “成了!”   历经无数次的失败,小小的豆腐终于做成了。   “阿昭真是福星!”贺兰定赶紧记下这一次实验配方:一斤豆子,七斤水,一小勺石膏粉,充分煮沸,结皮后微微冷却,一边搅动一边加入石膏水,盖上盖子静置两刻钟,终成。   就这么短短两行字,耗费了贺兰定小半个月的功夫。   而人类从落后的农耕社会走到丰裕的现代化文明社会还要一千多年。 第二十五章   “这是......奶疙瘩?”阿塔娜仔细打量着送到自己手中的今日食材, 白嫩嫩的,看着像奶疙瘩,可味道又不对。没有奶香, 反倒是一种草木的味道。   “豆子做的, 豆香!”一夜未睡的贺兰定却精神抖擞。终于做出了豆腐, 容易么!   “可以煮汤吃, 也可以用黄油煎着吃, 炖肉的时候放两块,味道好极了!”贺兰定嘱咐阿塔娜今日的朝食就用豆腐做。   “你们吃不惯豆子味儿,可以在入锅前先用沸水把豆腐煮一下去味儿。”这是贺兰定从同事大姐那边听来的生活小窍门。   和阿塔娜交代完毕, 贺兰定又风风火火闯进阿史那家的帐篷, 拖出还在睡梦中的阿史那虎头, “起床,吃早饭了!”   美梦被摇醒的阿史那虎头睁眼看着还昏暗着的帐篷顶,确定这会儿还没有天亮。   “快快,有好东西。”贺兰定摇晃着阿史那虎头, 赶走他的瞌睡虫。   阿史那虎头脑子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想起郎主昨夜的话, “交换草木灰的东西?”   贺兰定将豆腐展示给阿史那虎头, “一斤豆子可做出三斤左右的豆腐。”   “三斤?”阿史那虎头没有明确的概念。   “大约八块。”每块豆腐巴掌大小,八块是三斤左右。   “半块豆腐换一簸箕草木灰,怎么样?”贺兰定询问阿史那虎头的意见。   “......”不怎么样啊!阿史那虎头苦着脸,“豆腐可是能吃的东西,那草木灰.....”用食物去换取废弃垃圾, 怎么都不划算啊。   “草木灰可以用来清洗羊毛、羊皮。”贺兰定解释, “我们做出品质更好的羊毛毡毯, 可以换更多的钱。”   “那干嘛不直接用豆腐去换钱币?”阿史那不明白为什么要兜个圈子去赚钱, 不是更加费力吗?   贺兰定愣住:他说的好有道理!   买豆腐也是卖,卖羊毛毡也是卖啊!羊毛毡毯还没制造出来,不知何时才能取得收益,可是豆腐已经做出来了,现时就可以立马兑现了啊!   “虎头你真聪明!”贺兰定大赞。   “嘿嘿....”阿史那虎头羞赧地挠挠头,心道,不是我太聪明,是郎主你想太多反而变笨蛋了。   两人正说着话,阿塔娜端着豆腐大餐送来了,分别是奶茶豆腐汤和黄油煎豆腐。看着像是黑暗料理,但是滋味却着实不错。   两面焦黄的豆腐,外脆里嫩,一口下去全是汁水,豆子的清香混着黄油的浓郁,滋味好极了。就连喝不惯豆浆的阿史那虎头都吃的咕噜咕噜头不抬。   “太好吃了!肯定能卖大价钱!”阿史那虎头击掌相贺。   “对了!”贺兰定又想到一个豆腐的吃法,冲阿塔娜道,“还可以把豆腐切碎了混肉一起做馕饼馅儿。”   “吃起来和肉一个味儿。”   “听着就好吃。”阿史那虎头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郎主,咱们把豆腐卖给镇上的酒楼,肯定能赚大钱。”阿史那虎头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似乎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搬进帐篷时的情景。   “我们可以自己开个饭馆。”贺兰定想那怀朔镇完全就是美食荒漠,一碗羊汤面都卖那么贵,自己要是去开个饭馆,还不得要制霸全场?!   “啊?”阿史那虎头愣住,喃喃道,“可是我们要放牧啊。”牛羊都在草原上,怎么去镇上开饭馆啊?   “那就一分为二。”贺兰定心中火热,势要让大魏人民见识见识华夏五千年的美食文化。   “一部分人放牧,一部分人去镇上经营产业。”贺兰定计划道,“到时候还可以轮班。”   “郎主你呢?”阿史那虎头定定看着贺兰定,族人可以一分为二,可是郎主你只有一个。你是要住草原的毛毡房,还是要住进汉人的木头屋子?   贺兰定愣了一下,尔后回答,“草原才是我的根本。”   这话倒不是为了讨好族人们,而是实话实话。天下将乱,中原大地战火纷飞,自己偏居北方草原,说不定还能从战争的绞肉机下勉强活命。   “就像马儿,无论走多远,都会回家的。”   贺兰定的回答犹如一颗定心丸,让阿史那虎头喜笑颜开,拍着胸口道,“郎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只管安排我们去做便是了。”   贺兰定想要在怀朔镇上开食铺,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做成的。眼下,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安排妥当了。   “记得你上次说要是能派个人去盯着乌丸部落就好了。”贺兰定旧事重提。   赚钱固然重要,可是没了性命,再多的钱财都是云烟,“我准备组建一支草原商队,来往于草原各个部落之间,买卖贸易的同时可以观察各个部落的动向。”   “大善!”阿史那虎头两眼冒光,相对于去镇上开饭馆,他更喜欢策马奔腾在无尽草原。阿史那虎头主动请缨,“郎主,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做吧。”   “行!”   计划定下后族里更加繁忙起来,贺兰定将做豆腐的手艺交给了阿塔娜,这位老妇人一辈子都在贺兰部落,没有儿女亲人,贺兰部落就是她的一切。   “将每个步骤拆分给不同的人去做。”贺兰定教阿塔娜如何保密配方,“泡豆、磨浆、过滤、煮浆让各人各负责一个环节。”   “最后的点豆腐环节由你来做。”当然,贺兰定还留了一手,最终点豆腐的石膏水在他自己手里掌握着。   阿塔娜神情严肃,认真记下贺兰定所说的每一个字。   “告诉大家,等卖过这一阵后,顶多一年,我会公布豆腐的制作方法。族中无论男女都可以学。”   豆腐的制作操作简单,成本又低。在这样物资匮乏的时代,如果能让老百姓的饭桌上添上一道菜,贺兰定便觉得自己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因此贺兰定并不想垄断豆腐行业,而是打算赚了一笔新鲜钱后便将方子公布出去。   “族里的豆子不多了。”阿塔娜提醒贺兰定。   贺兰定点头,“我会去采买。”   要买的东西还有许多,除了豆子,还有磨豆子的大磨盘,另外还要打几个大桶用来盛豆浆,压豆腐的模具也需要。   思来想去,贺兰定决定将豆腐工坊设在怀朔镇的大宅中。因为等过了雨季,一旦入秋,草原上的水资源就会立马短缺起来。而做豆腐是万万离不开水的。   “啊,又要花钱了。”贺兰定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资产,压下了再卖一匹绢布的念头,思来想去还是卖掉几头羊。   可是在北方牛羊又卖不出个价钱来,“好亏啊。”贺兰定想想就心疼。   “要是不花钱就好了......”当家才知柴米贵,如今部落里每少一只羊,贺兰定都心疼的要命。   “要不......再去给大将军府送两头?”做正经生意赚钱哪有薅外公羊毛来得快。   无耻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贺兰定最终还是嘱咐阿史那虎头去挑三只羊和自己去一趟怀朔镇。   “挑小羊羔。”阿塔娜建议,“价格便宜些,好卖。”正值夏季,水草丰茂,便是家中稍稍富裕的人家也愿意买一只小羊羔回家养着,不费事儿。   贺兰定点头,“行!”论在这古代生存的技术,自己远不如原住民们。   抵达怀朔镇,贺兰定和阿史那虎头依旧是兵分两路。阿史那虎头去卖羊羔,然后采买预定做豆腐需要的工具。贺兰定则是去老地方——刘记商行。   “对不住了。”一见面,刘掌柜就是满面歉意。   贺兰定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出了何时。   “粮食采购着实有些困难。特别是平城附近的村镇都受了灾,只能去更远的地方调运.....”刘掌柜欲言又止,“还有......”   “但说无妨。”贺兰定道,“我信刘掌柜。”   “可否以菽代粟?”刘掌柜羞愧不已,菽和粟怎可同日而语!可如今市面上粟和麦是真的不怎么好买到了啊。   就在刘掌柜以为自己就要被拒绝时,只听鲜卑少年欢喜高声道,“好啊!”   “哈?”刘掌柜提醒道,“菽豆可不比粟米,多食涨肚。”   “无妨,我正需要豆子呢!”简直是瞌睡送枕头,太棒了。   “那行。”刘掌柜应下,“我这就去信让商队将粮食运过来,顶多四日就能抵达怀朔。当然,数量会更多些。”菽和粟可不是一个价钱。   “太好了!”四天后自己预定的那些做豆腐的工具应该也就做好了,时间正正好。   说完粮草的事情,贺兰定向刘掌柜咨询起开店的事情来,“要去衙门办理什么手续吗?需要给交易金之类的吗?”   贺兰定想在镇上开店,什么经验都没有,也不知道要不要营业执照、许可证之类的东西。   “贺兰首领是想做什么买卖?”刘掌柜细细咨询起来。   “食肆。”贺兰定道,“卖些吃食。”   “这.....”刘掌柜有些不看好,毕竟怀朔镇又不是什么繁华大城,虽有南北客商往来,但毕竟有限。在镇上做吃食,卖给谁呢?   说实在的,六镇是出了名的穷。提起六镇军户大家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印象就是“穷”。   “不若先支个摊子?”刘掌柜一边建议一边打量贺兰定的神色,见贺兰定并无羞恼之色,才放心大胆地继续说道,“反正在市集上支个摊子不需要交市租。”如此一来可降低投入成本与风险。   “多谢掌柜指点!”   四日后,绢布换来的黄豆终于抵达了怀朔镇,城北贺兰大宅的豆腐作坊正式营运了。 第二十六章   贺兰大宅产出的第一批豆腐没有立刻投入市场, 而是分别送到了城外斛律部落和城西将军府。   “不知道这次将军会赏赐多少绢布!”阿史那虎头搓手期待着。上一回不过送了个豆芽菜的泡发之法就得了那样多华美的丝绢布匹,这一次可是更加复杂的豆腐,应该能给更多的奖赏吧。   贺兰定却不指望能有什么赏赐, 甚至希望外祖父能够轻视自己这次送去的豆腐, 因为目前他还不想交出制作豆腐的方子。   贺兰定摸不准将军外祖父对自己的态度和感情, 总觉得有些奇怪的, 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贺兰定:他们看不上你。   更准确地说, 外祖父甚至阿母,他们看不上曾经的贺兰定,更看不上已经没落的贺兰部落。   曾经, 外祖父作为怀朔镇将为了管控领地, 将女儿嫁给了鲜卑贵族贺兰家族。   如今, 贺兰部落式微,作为部落首领的贺兰定不得不依附于外祖父,以期在怀朔镇便宜行事。   果真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风水轮流转。   贺兰定将第一批豆腐送去将军府,不是为了赏赐, 而是希望自己在镇上开豆腐店的事情可以在外祖父跟前过个明路。   避免以后自己遇上什么麻烦上门求助, 外祖父却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城西将军府,段家父子正在书房中谈话,说得正是豆芽菜泡发之法的推广。   “那个方子我送去了五原郡。”段长淡淡道。   段家因为豪族的身份被迁徙至北疆,但是段家大宅仍然在五原郡,作为家主的段连如今任安北府司马。   段长这一支却是段家支脉, 段长为怀朔镇将, 长子段宁为其下军将。父子二人被困寂寥北地, 做梦都想重返中原。因此才会绞尽脑汁到处钻研。   “真是什么好处都被主家得了去。”段宁神色愤懑。豪门大族, 嫡脉主枝和旁系支脉之间犹如天壤之别,两者之间能获得的家族资源无法相提并论。   “莫要说这种话!”段长呵斥。虽不满于如今的官职地位,可是段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能走到现今这一步,离不开家族的帮扶,自然容不得儿子非议家族。   看着倔强的儿子,段长叹气,自己已然将军暮年,前途至此,可是自己的儿子还年轻,不能一辈子陷在六镇——但凡有一丁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出,六镇已经没有前途了,这片曾经作为国之爪牙的荣耀之地已经被朝廷抛弃了。   “司徒大人那边......”段长曾经寄希望于朝中权臣高肇能够拉自家一把,可如今高肇与皇帝斗得火热,哪有精力去管一个小小镇将的事情。希望落空的段长不得不将目光又投向了段家。   “只希望他们能够如父亲所愿吧。”段宁并不看好段家。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守门小将来报,言是贺兰首领又送了吃食过来,“名为玉容膏。”   “送厨房去吧。”段长不以为意,胡儿们能有什么山珍海味,约莫不过奶疙瘩、酥油之类的东西。   “那孩子倒也是孝心。”段宁有所感触,想起一件事来,“上回地震,那孩子来府请安,结果被门房打发走了,却不见愤懑之色,足见孝心。”   段长却道,“哪有两手空空来请安的。”   段宁为贺兰定开脱解释,“那会子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的礼节。”   非是段宁对贺兰定另眼相看,只是他心疼二嫁草原的长姐,对于长姐的儿子不免爱屋及乌。   “话说回来,那孩子年纪也不小了,按照鲜卑早婚的习俗,这年纪都该当爹了。”段宁小心打量着父亲的神色,“如今....贺兰部落又没落不少,恐怕也没人为他张罗婚事。”   段长面色微沉,“这倒是个大事......”   “我记得.....”老者眼神空远,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你那堂兄是不是娶了娄家的大姑娘?娄家还有个小女儿应当正值婚嫁之龄。”   “那不是乱了辈分吗?”段宁不解。自己的堂兄和自己的外甥成了连襟,这算什么事儿!   “胡人自来不在乎这些。”段长淡淡道,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娄家虽然不是豪门贵族,却是巨富之家。倘若能与娄家结为姻亲,于己、于自己那胡儿外孙都是好事。   忙着指挥布置豆腐作坊的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相亲”,待收到将军府送来的两匹绢布的时候,他总算心安了些——豆腐摊子可以支楞起来了。   “郎主!”将布匹送去仓库安放好的阿史那虎头两眼放光,“过几日咱们再给将军府送些东西去吧!”完全把将军府当野外小怪了,缺钱了就是刷一刷掉金币。   “行!”贺兰定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吃大户没有心里负担。而且还能增加亲密度,何乐而不为。   “等铺子支起来,咱们天天给将军府送豆腐!”贺兰定决定每天去刷“金币”。   “郎主,为何要叫豆腐啊?”这是阿史那虎头最为不解之处。“豆芽菜”之名还算形象:豆子冒出的芽做成的菜。可是“豆腐”之名从何而来呢?   “额.....”贺兰定张张嘴,不知从何回答,瞥了眼求知欲满满的阿史那虎头,淡淡道,“继续保持此刻的向学之心,晚上跟着阿暄和阿昭一起学认字和算术。”   “啊!”阿史那虎头抱头惨叫。   豆腐只是贺兰部落内部的叫法,对外则称其为“玉容膏”,一来隐去“豆”字,让人推测不出制作原材料,二来“似玉如膏”名字更有逼格。   怀朔镇十日一大集。正值盛夏,草原水草丰茂,牛羊牲畜肥壮,大家的日子也松弛起来,家家户户多少有了余粮,因此大集之日格外热闹。   这日正是大集之日,阴山以北的镇民、草原上的游牧民,甚至阴山以南的游商、小贩、村民都会通过昆都沟越过大青山,齐聚怀朔镇。   这一日的怀朔镇热闹极了,天光未亮之时便已经是人声鼎沸之相了。集市不收市租,有的村□□篓里装着两只鸡,就地一坐便摆摊开卖了。   “好险!差点来晚了。”阿史那虎头心有余悸。今日是他们部落食铺第一天开张营业的日子,务必要一炮打响,要是连摊位都没占到,那可笑掉大牙了。   贺兰定穿越至今头一回遇到大集,眼前的热闹场景让他心动极了,恨不得化身成鱼钻进人流中,好好体验一番这古代的热闹与人气。   可是,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大锅支起,牛粪点燃,腾腾的热气中,小桌三张,板凳若干,一家小食铺子就这么开张营业了。   “香滑可口的玉容膏,两钱一碗!”贺兰定丁点不害羞,张嘴就开始高声吆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走过路过都来尝一尝!”   “玉容膏、玉容饼,通通两钱!”   贺兰定吆喝得很卖力,可惜不怎么见效。不仅不怎么见效,似乎还有些反效果。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贺兰定总觉得自己每吆喝一声,自家铺子前就空旷一份。   “郎主,我来吧。我嗓门大。”阿史那虎头叉腰站在铺子前,气沉丹田,大吼一声,“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这一嗓子下去,好吧,连枝头上的小雀都吓跑了。真.门可罗雀。   铺子支开小半个时辰,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看着别家摊子前人来人往,自家摊子冷冷清清。贺兰定陷入了人生沉默之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在大锅前帮忙的阿英见状,张嘴欲言又止,踟蹰不敢向前,莽撞的亏她已经吃过了,不敢再犯。   “阿塔娜嬷嬷,郎主贵人,哪能行商贾之事。”阿英只得曲线救国,向阿塔娜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若请郎主先去休息,咱们来招呼客人吧。”   阿塔娜瞅着像两座铁塔一般一左一右守在摊子前的贺兰定和阿史那虎头,也明了自家摊子为什么没生意了——两个杀神在那柱着,谁敢来啊!   “郎主,喝口水歇歇吧。”阿塔娜上前劝说。   “行吧....”贺兰定掏出几枚钱币,“给我来一碗玉容膏加玉容饼。”算是自己给自己开张了。   玉容膏就是豆腐花,豆浆凝结出的豆花不做压制,勺子撇出两片,加上些许红葱、陈醋一拌,味道还算清甜爽口。   [要是再加点麻油就好了。]贺兰定一边咕噜噜吃着,一边想着吃食的美中不足。   [要是有甜口的就更好了!]贺兰定是甜党。可是这古代盐难得,甜更难得。   “香喷喷的干饼,包了羊羔肉的干饼,只要两钱,只要两钱!”女子脆甜甜的声音代替了男子狗熊一般的吼声,宛如一股清流汇入了热闹的集市,不久便吸引来不少好奇的看客。   “夹了羊羔肉?只要两钱?”客人不信,觑眼瞧着锅炉内的饼子。   “真!不唬人。”阿英接手了吆喝的任务,热情介绍着商品,“再说就两钱,便是没有馅儿的干饼也买不着。”   “这么便宜,来一块吧。上当就一回。”女子笑语嫣然地劝说下,很多看客被勾起了好奇心。   “您看,连贵人老爷都吃的香甜呢。”阿英下巴一抬指向吃得埋头苦吃的贺兰定和阿史那虎头二人。   今日是个大日子,为表郑重,贺兰定着实好好倒腾了一番自己,头发收拾得干净,小辫子扎得整洁,身上的袍子是轻如薄烟的夏布裁剪做成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给我也来一块尝尝!”贵人老爷都吃的饼,我如何吃不得了!   一口咬下,热气腾腾的干饼混着鲜美多汁的肉,饼香味浓,肉质细腻,咸香适口,美味极了!而且还便宜!   “再来一个!”一口过后,三口两口囫囵吞下,迫不及待再来一块。   门庭冷落的小摊顿时热闹起来。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的自我定位:迎宾小二,门面担当。   贺兰定的实际定位:打手保镖,引流托儿。 第二十七章   贺兰部落小吃摊第一天开张, 生意火爆,真正数钱数到手抽筋——铜钱装了一箩筐。   未到晌午,提前准备的豆花和干饼全卖得精光。没吃上的食客大呼可惜, 没货卖的阿塔娜和阿英等人也是长吁短叹。   “早知如此好卖, 连夜也要多备些的!”阿塔娜悔得直拍腿。她何曾见过这般赚钱如流水的情景, 只恨自己没多磨些豆子、多包几个馅儿饼。   “咱们这会儿回去再做些玉容膏吧。”阿英是个行动派, 恨不得立刻磨出两大锅豆浆来。   可是做豆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泡豆子到最后点豆腐,起码要忙活个一天一夜,哪里是说做就做的。   “大家先歇一会儿吧。”贺兰定却知道钱是赚不完的。且今日是开张第一天, 大家花钱吃个新鲜。今日又是集市, 人流量多, 自然卖货卖得快。等过了今日,钱就没那么好赚了。   “难得集市,大家都去逛一逛吧。”说着,贺兰定指着装钱的箩筐, “人人有份,一人拿二十钱, 看到喜欢的物件就买。”   贺兰定豪爽了, 现场却无一人上前拿钱。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观望旁人的反应。结果就是没一个人上前拿钱,反倒都往后缩,好似箩筐里装的不是五铢钱, 而是毒蛇。   见族人们畏惧的表情, 贺兰定猛然意识到自己未来需要面对的一大难题:族中收益如何分配。   如今的贺兰部落说得好听一些是同居共财的组织形式, 说得难听其实就是落后的奴隶制。   族里的牛羊财产, 甚至是族人,全归族长首领所有。由首领以赏赐的形式将生产资料分配给族人。   这种生产方式的确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可同时也会降低族人们的生产积极性。   此外,这种分配方式还可以加强首领的权威性、巩固首领的地位。但是毫无疑问,这种分配方式是不公平的。   权威还是公平?贺兰定的心中是一场拉锯战。   这场拉锯战一时半会儿不会分出胜负,贺兰定压下心中所想,锐利地眼神扫过全场,沉声道,“我说过,跟着我,不会让你们饿肚子。”   “今日才仅仅是个开始,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人人吃饱穿暖,不是一句空话!”说罢贺兰定给阿史那虎头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个头。   “多谢郎主!”阿史那虎头喜滋滋走上前,弯腰数了二十枚钱币,直起腰杆后冲贺兰定抱拳行礼,“愿贺兰部昌盛永远!”   “愿贺兰部昌盛永远!”有了阿史那虎头打头阵,族人们也胆子打了起来,上前从箩筐里取钱。   “今日赚的每一枚钱币,都沾着大家的汗水。你们的付出,值得这二十钱!”贺兰定趁热打铁,鼓励族人们,“只要努力,咱们就能堂堂正正活在天地之间!还能活得好!”   ——好好过日子,不要总想着去□□烧!   “谢郎主!”族人们齐声道谢,这一刻,他们脸上的笑容都是真诚的。   “阿英,咱们去逛逛!”青云拉住阿英的手,拖着她往热闹的集市去。   阿英是南边来的流民,家人在大地动中都没了。青云是她为自己选的新的家人,一个热情直爽的鲜卑青年。   “不去。”阿英紧紧握着手里的二十枚钱币,握得滚烫滚烫的。   “去吧。正好看看有没有夏布买。给你做套新衣裳。”青云鼓动着。   “不去。”阿英不为所动,反将青云拉回来,小声劝道,“族里吃喝不愁,没什么要买的。咱们把钱好好存着,以后再用。”   青云笑道,“你都说了,族里吃喝不愁,以后也没花钱的地方啊。”   “花钱的地方多了!”阿英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小腹,已经结婚多日,自己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不过没关系,自己和青云身体都不错,孩子是迟早的事情。只要有了孩子,自己便真正是部落的一员了。   “阿英?!”青云的目光顺着阿英的眼神落在了阿英的小腹上,“我、我、我....这这这.....”激动得都结巴了。   “没呢!”阿英嗔声一拳轻轻打在青云的胸口,“但是早晚都会有的...到时候.....”饶是阿英这般活泼大胆的姑娘说起孩子的事情依旧是羞红了脸。   “咱们总不能让他也一辈子放羊吧。”阿英是有野望的,她希望自己孩子可以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为什么不?”青云不解,“放羊不是挺好的么。”   阿英羞红的脸顿时一白,嘴唇一抿,改了话头,“我是说,孩子总要娶媳妇的吧。咱们总要攒聘礼吧!”   “娶个你这样的媳妇就挺好的。”青云本意是想夸夸阿英。   谁知阿英却误解了丈夫的意思,心里一寒,眼睛发涩,上下嘴唇颤颤,问道,“我这是家里遭难才....才.....”一分钱聘礼没要的自己倒显得低贱了。   “不是的!”听出妻子的哭腔,青云一下慌了手脚,低头去瞧,果见妻子红了眼眶,连忙解释,“我是说你很好,没说聘礼的事儿,不是说没聘礼娶的媳妇就不好,我是说....”小伙子口拙,越说越不对劲。   “哎呀!”青云懊悔一声,掏出刚刚焐热的二十枚钱币塞进阿英的手中,“反正你很好,你别多想,以后家里的钱都归你管。你说花就花,说攒着就攒着。”   握着沉甸甸的二十枚钱,阿英这才破涕为笑,解释道,“我没有要你钱的意思,就是想为以后做打算。”   “以后有什么可打算的呢?!”青云也有些恼火了,“咱们在族里吃喝不愁,只要跟着郎主就能过好日子。你要打算什么呢?!”   见青云真的恼火了,阿英垂头抿嘴,不敢再多言。   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己给每个族人发的“工资”引发了小夫妻之间的一场小争端,此时的他静静看着已经售空的小食摊陷入了沉思: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人无远虑必有近,身处乱世,贺兰定需要考虑到更多。比如收益的分配,比如部落未来的发展。   倘若豆腐生意做得顺利,族中必然财源滚滚。可是身处乱世,手握重金,却无与之匹配的武力相互。那就是一场灾难。   “贺兰”的姓氏护不了自己,身为镇将的外公也护不住自己。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刃尖刀才能保护自己。   “拉汉!”一声呼唤打破了贺兰定的沉思,寻声看去竟是贺六浑,也就是高欢,与他并肩同行的还有两个年轻男子。   两个年轻男子模样打扮俱是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生。只是.....   贺兰定的目光落在高欢的身上,脑中不由想起阿史那虎头上次的诽谤:那小白脸肯定是被某个风流俏寡妇给看上了。   由不得贺兰定不乱想,只因高欢今日的打扮着实不俗,比之自己更像官宦富贵子弟。   可是,高欢仅仅是小小守门小兵,家中是出了名的穷困,连一匹马都没有。这样穷困潦倒的他如何置办得起这样一身高档的行头呢?   “拉汉,也是来寻新鲜吃食的?”   高欢一行三人走上前,贺兰定连忙收了心思,起身笑脸相迎,问道,“你们说的新鲜吃食可是玉容膏?”   “正是。”高欢说自己是闻讯而来,“听说那羊羔馅儿饼鲜嫩异常,且只要两个钱。”   “某身无长物,口袋拮据,也请不请大餐,便带着两位好友来寻那新鲜吃食。”对于自己的穷困,高欢倒是非常坦然。   高欢又介绍同行的两人,“这位是司马子如,如今是怀朔镇省事。”这位青年看着二十来岁的模样,目光清澈,嘴角含笑,看着很亲和。   “这位是贾显智,父亲是沃野镇长史。”这位青年看着稍微年少一些,长相周正,气度不凡。   高欢接着向同行的二人介绍贺兰定,“贺兰部落的首领,外祖父乃是如今的怀朔镇将。”   出门在外,身份要么是自己给的,要么是家里给的。眼下聚在一起的四人都是如此情况。   只是贺兰定心中好奇,作为守门小兵的高欢是如何结识长史之子,甚至是省事的呢?   难道这就是龙傲天的主角光环?   贺兰定心中吐槽,面上却一派自如,冲三人道,“今日已经售罄啦,要吃的话,明日再来吧。”   “明日来,我做东请客,不收你们的饭钱。”   高欢三人才知这小食摊竟然是贺兰定的产业。   面对三人诧异的眼神,贺兰定做羞赧模样,“族中人口多,今岁族中又接连遭难,便琢磨了这么个法子。”   “赚点小钱,聊胜于。”   贺兰定理解他们的诧异和疑惑。大魏仿汉族的门阀制度“分定姓族”,“贺兰”是“勋臣八姓”之一,地位与汉人大姓中的卢、崔、郑、王“四姓”相同。   而贺兰定还是首领,竟然摆摊卖吃食!这冲击力不亚于南朝的王谢子弟当垆卖酒,乌衣巷成了美食一条街。   高欢比其他两人的承受能力要强些,毕竟之前贺兰定有与他谈论买卖之事。当初高欢还提醒贺兰定商贾贱业可由族人代劳,无需自己出面。   谁知贺兰定竟然浑然不在乎这些,竟然自己亲自路边叫卖,如何不令人侧目。   贺兰定不理会众人心中的惊骇,笑道,“日后还请多多光临,报我的名字,一律打折!”免单是省不得的,稍微给个九折还是能接受的。   看着笑容满面,浑然不在意的贺兰定,其余三人也笑了,朗声道,“祝贺兰首领生意兴隆!”   【作者有话说】   其他人:商贾贱业!   贺兰定:欢迎光临! 第二十八章   大集过后, 客流量猛减,小食铺的生意顿时萧条许多。幸而贺兰定提前给族人们打过预防针。   可是即便有言在先,经历过赚钱如流水的第一天后, 面对当下的清冷, 众人还是免不得有心理落差。便是阿英的吆喝叫卖声都多了几分沉重。   “没事。”贺兰定道, “如今这样才是正常状态, 做生意赚钱是件细水长流的事情。”   针对小食铺的营业情况, 贺兰定做了两项调整:经营商品调整以及人员调整。   小食铺的吃食新增了可外带打包的豆腐。豆腐的销售方式更加多样化,可以两铢钱买一块豆腐,也可以用家中粮食等重量换取豆腐。且无论是粟米还是豆子都可等重量换取豆腐。   “你们这儿真的可以用粮食换吃食?”有镇民提着一袋陈豆上前询问。   “阿伯, 自然是真的!”负责豆腐生意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是贺兰部落的族人, 名为库姆,才十四岁,可是已经非常成熟可靠了。   库姆笑着掀开布帘,露出木框里白嫩嫩的豆腐块, “这是玉容饼,两铢钱一块, 重三两, 您也可以用三两粮食来换。”   镇民瞥嘴,心道,这店家是不是傻啊,当然是用粮食来换比较划算啊!   “那....粟米、豆子都是一个价钱?”镇民又问。   库姆笑着,大声应道, “一个价!”   镇民脸色一松, 递出一小袋豆子, “都给我换成这个玉容饼。”粟米贵, 菽豆价贱,自然用豆子来换更加划算。   “好嘞!”库姆接过豆子,仔细翻查了一下,确定没有坏豆、石子之类的杂物后便给豆子称重。   “一共五两四钱,我给您多算些。”库姆豪爽极了,一边将装豆的布袋还给客人,一边铲出两块豆腐放到客人自带的碗里。   “这玉容饼吃法可多了,您可以回去煮汤吃,也可以切更根小葱,滴点老醋拌着吃。”库姆笑语盈盈地介绍着豆腐的吃法,又道,“给家里小孩儿吃最合适了,很有...很有营养!”库姆磕巴了一下才想起郎主教给自己的说辞。   “营养就是...就是好东西,吃了长高长壮,骨头结实。”库姆超大声,恨不得全镇人都能听到她家豆腐的好处赶紧来买。   “唔唔....知道了。”客人端着到手的吃食只想赶紧跑,心道,这卖货的是个傻丫头,竟然多给了自己不少,倘若主家知道了,把自己扣下硬要切走一块饼子,那可就糟糕了。   客人走后,库姆忐忑地看向小食摊后头的阴凉处,贺兰定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干得不错。”贺兰定给予肯定。   库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万万没想到郎主竟然会选自己来担当重任,毕竟....自己可是戴罪之身啊。   库姆正是之前想要偷学豆芽菜泡发之法而被族人揍到半死的少女。原本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要完蛋了,毕竟自己既没有丰厚的嫁妆,又被族人所不喜,这样被嫌弃的自己,天下之大何处是安身立命之所呢?   然而郎主却告诉她,那些都不算事儿,只要自己厉害了,自己挺直腰杆便也能在世间生存。   “你看阿英,家人俱无,身如浮萍,不也给自己挣出一条路来了吗?”贺兰定鼓励丧气的小姑娘,“谁没犯过错,眼睛不要总往后看,咱们要向前走。”   “阿英卖豆花卖得不错,我相信你也能干好。”阿英的表现的确出色。   和其他混沌的族人不同,这姑娘眼中有光、心中有火,她有着明确的目标,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贺兰定希望族里的姑娘们都能如阿英一般,艰难勇敢,自立自强。   甚至....甚至为了生存使些小手段也无伤大雅。   乱世将至,谁也无法庇护谁一辈子。贺兰定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只尽可能地让大家拥有更多的生存资本。   “郎主.....刚刚我多给了小半块豆腐给那个客人,这样会不会太浪费了。”虽然是郎主让自己大方些,可以让些小利给客人们,可是库姆心中还是不安。   “没关系。咱们没亏损就行。”一斤豆子能出三四斤的豆腐,再算上人工费等各种成本,豆子和豆腐等重量交换并不会亏本。   豆腐是用来引流的,主要赚钱的还是馅儿饼和豆花。   除了销售商品的调整,贺兰定在人手安排上也做了调整。豆腐工坊和小食摊已经运营起来,贺兰大宅这边也就不需要那样多的人手了。   豆腐工坊由阿塔娜总负责带着两个族人生产豆制品,小食摊则由可单青云和其妻阿英,以及库姆负责。   阿英和库姆负责售卖和收银,可单青云则负责干些重活,以及安保威慑作用。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在,一般宵小不敢来闹事。   “虎头,这个叫素肉干,也是两铢钱一块,等重量羊毛交换。”镇上的小食摊渐入佳境,草原上的游商队伍也着手组建起来了。   豆腐水分多,且易碎,不适合长途贩卖。商队乃是骑马游走于草原各部落之间,豆腐在马背上一颠簸,全得碎成豆花。因此贺兰定便捣鼓出了豆干。   老豆腐切片蒸熟再压制,便制成更加瓷实有弹性的豆腐片了。可惜没有五香八角之类的香料,不然就可以做卤豆干了。   贺兰定给白豆干取了个名字“素肉”,顾名思义就是口感像肉又不是肉。   草原商队由阿史那虎头领队,从族里选了五个精壮强悍的小伙子组成。   “遇到危险,东西不重要,人最重要。明白吗?”贺兰定不放心地叮嘱。   在草原上行商,路途遥远是一难事,更加危险的是,草原辽阔无垠正是杀人越货埋尸的好地方。一行人倘若被截杀了,恐怕尸体都化作白骨了,消息才将将传出去。   阿史那虎头听着郎主的絮叨,觉得自己被当做阿暄、阿昭那样的小崽子对待了,可奇异地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赚不赚钱是小事。”贺兰定未尽的言语阿史那虎头听明白了:草原商队的目的是探听消息,了解掌握各部落的动态。   “郎主你就放心吧!”阿史那虎头翻身上马,挥手告别。   贺兰定站在毛毡房前,看着族中儿郎踏马而去,他们绕过营地,冲向无边无垠的草原。经过坑洼积水的水塘,马蹄激起一朵水花。不多时,一行人便化作小蚂蚁一般大小,消失在天与地相交之处。   族人们一部分去了镇上经营小食铺,一部分进了草原,还有的则在忙活羊毛毡的制作。往日喧嚣的部落营地顿时安静下,耳边是有羊儿“咩咩”吃草的声音。   “阿兄。”阿昭走到贺兰定的身旁,伸手拉拉贺兰定的衣角。   “嗯?”贺兰定低头,看到小孩子追寻商队而去的目光,“阿昭想出门玩儿了吗?”   小孩儿仰头对上贺兰定的目光,“我也想帮阿兄做事。”族里的人都好忙好忙,他们每个人都在阿兄的指挥下,在各自的位置上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阿昭渴望加入其中。   贺兰定蹲下身,点点小孩儿圆嘟嘟的脸颊,笑道,“阿昭都帮阿兄做出葛纸了,已经帮上大忙了。”   经过许许多多次的实验,纸张终于做成了。   干草经过充分的浸泡,用草木灰水洗涤后蒸煮、捣烂、泡水,制成的纸浆后浇灌在细竹篾上。   水分过滤流走,草木绒絮则均匀平铺留在了竹篾上,最后晾干、揭纸,一张草纸便制成了。   贺兰定唤这纸为阿昭纸,阿昭却不肯,只道这纸不是她一个人的本事造出来的,坚决不肯冠名。因着纸张的颜色是灰褐色的,和葛布麻衣的颜色很像,于是便叫这纸为葛纸。   葛纸颜色暗沉,质地粗糙,论质感和光泽度远比不上如今世面上流通售卖的黄麻纸和藤纸。可是,这纸是自己造的,成本极其低廉,用来当厕纸绰绰有余,用来书写练字也勉强可以。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   “可是......”小孩儿的细眉毛促成了一条弯曲的小蚯蚓,看着不知道在忧心什么家国大事呢。   “可是,阿兄不是说让大魏,甚至是南国的所有人都能用上便宜的纸吗?”阿昭疑惑,“依照目前来看,还差得远呢。”   受原材料和工具限制,葛布纸的产量和产出效率极低,想要推广销售全国如今看着只是个大梦。   “人人都能用上纸啊.....”贺兰定叹息着,“那样的世界早晚会实现的。”   彼时知识将不再被门阀贵族所垄断,所有的孩子都有机会读书学习,都能够睁眼去看世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早晚是什么时候?”阿昭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想要一个精准的答案。早晚是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   “那要很多年了......”大概一千五百年多吧。   “我现在就想要。”小孩儿却一刻都等不及了,“阿昭如果在努力一些,就一定可以的。”   在小孩儿的眼中,任何事情都如上厕所一般,万万等不得的。   “行,阿兄和你一起努力。”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打破知识垄断,那可真是个跨越历史进程的大事儿,是伟人的事儿。   贺兰昭:就要!现在、立刻、马上就要! 第二十九章   阿史那虎头的商队是踏着月色返回部落的。商队气氛沉默而低迷, 就着火把跃动的光线,贺兰定看到了阿史那虎头黑沉的脸色。   “遇上事儿了?”贺兰定迎上前。   “郎主.....”阿史那虎头苦着脸委屈巴巴道,“素肉干没卖完....还臭了.....”   “就这?”贺兰定松了口气, 冲众人道, “辛苦一天了, 先下马休整吧, 有事儿慢慢说。”   豆干会馊臭这件事是贺兰定没想到的, 如今天气炎热,豆制品的确是不经放的。   “其他部落的人对素肉干的接受程度怎么样?愿意交易吗?”贺兰定询问。   阿史那虎头回道,“一开始他们是很犹豫的。”然而等阿史那虎头依照贺兰定教的方式让他们免费试吃, 又说可以用羊毛来等重量交换的时候, 不少人都心动了。   在草原上, 羊毛是不值钱的物件。而在贫瘠的草原上拒绝食物,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家连老鼠洞里的耗子都不放过,如何拒绝得了洁白干净还便宜的素肉干呢。   “就是部落和部落之间相距太远了。”阿史那虎头咕噜咕噜干完一碗奶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而且他们的位置还不固定,不怎么好找。”   总结下来, 素肉干很受欢迎, 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和天气炎热,今日的销售量并不理想。   “这可要怎么办啊。”阿史那虎头挠头,苦闷道,“我看大家都挺喜欢的。”   贺兰定拧眉沉思,冒出脑子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冰块降温。随即被自己傻笑了, 用冰块给豆干降温防腐, 和买椟还珠有什么区别?卖冰块儿不比卖豆干更赚钱么。   对了, 硝石制冰也是个赚钱的路子!   阿史那虎头小口吃着肉饼, 看着自家郎主一会儿拧眉一会儿傻笑的怪样子,不敢吱声,生怕惊跑了郎主的好主意。   贺兰定将制冰的事情先放到一边,重新说起豆干的事情,“不如开预售吧。”   “让各部落提前一天下订单,我们根据订单来生产制作,第二天送货上门。”如此一来可以大大降低损耗,商队也不用在草原上遛狗似的跑来跑去。   “郎主好聪明!”阿史那虎头眼睛闪亮,“这样咱们早早的把素肉干送过去,也不用担心卖不完的干子会馊臭掉了。”   第二日,商队带上豆干继续上路。今日他们不仅要寻找新客户,还有和老顾客谈长期合作的事情。   “长期订购,价钱可以优惠些,但是要给定金。”   “明白!”阿史那虎头意气风发。有了更加明确的计划后,做起事儿来更加有干劲儿了。   商队抵达的第一站是斛律部落,也就是贺兰定的母亲段氏二嫁的部落。当然,送去斛律部落的素肉干是免费的。   “听闻你们是要用这个素肉干换羊毛的。”今日出来接待的依旧是段氏的婢女阿兰,她传达段氏的意思,“一回两回便罢了,从今日起,这素肉干我们也照价给。”   段氏这一胎怀得有些艰难,或许是年纪大了,有或者是怀孕期间心思过重,段氏不仅消瘦许多,胃口也不好,就连最鲜嫩的羊羔肉都难以下咽。   贺兰定送来的素肉干倒是合了段氏的胃口,多日来终于吃了顿饱饭。   段氏想要长期食用素肉干,却不肯白收。因此便命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贺兰定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不仅在怀朔镇支起了小食摊,还拉了一支草原商队。看样子是要在从商之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了。   “是否要去训导一番?”阿兰忐忑问道。   “无需。”段氏摆摆手,心中却没有婢女所想的生气,反道,“如此没什么不好。只要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自己这个阿母都是二嫁之身了,又有何立场来训斥儿子的所行之路呢。   “只是咱们不能白要那素肉干,照价给付。”   这才有了此时的一幕,阿兰递上一包钱币购买阿史那虎头今日送来的素肉干。   阿史那虎头连道不敢,“这是郎主的孝心,我如何能做主。还请等回禀了郎主再说。”说完将素肉干一丢,逃一样的策马跑了。   离开了斛律部落,商队便去了西南边一些的杂胡部落。   杂胡是大魏各地征战后征服的异族部落民的统称,有身材高大、体格粗壮的匈奴人,有皮肤雪白、眼睛碧绿的高车人,甚至还有不少黑发黑眼但高鼻深目的中亚人。   “破六韩酋长!”阿史那虎头单人策马上前,朗声大笑,“今日我带来了更多的素肉干,你收不收!”   “收!”酋长高声回答,马鞭一指,草地上堆了小山一般雪白的羊毛,“你的素肉干够吗?”   酋长名为破六韩孔雀,是个体格高大,脸盘子圆圆,眉毛眼睛却很细长的匈奴人,据说是匈奴单于的后裔。   “管够,便是其他人家不卖了,也保证供给您!”   阿史那虎头的回答令酋长开怀大笑,直搂着阿史那虎头大呼好兄弟。   “你这素肉干到底是何动物肉,竟然如此鲜嫩肥美,还不带半点腥骚。”粗狂的外表下是细腻的内心,破六韩孔雀打听起素肉干的制作方法来。   阿史那虎头装傻,“我就是跑腿送货的,哪里能接触到这样核心的秘事。”   说完见破六韩孔雀不以为意的模样,阿史那虎头哥俩好似的揽住破六韩孔雀的肩膀,凑上脑袋,压低声音道,“之前咱们郎主不是收留了一批南边的流民么,这东西是他们的方子。除了郎主,咱们谁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破六韩孔雀一下子就信了。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贺兰小子不惜得罪乌丸部落也要抢下那些南地流民,原来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为的是这宝贵的方子啊!   南地汉人在北地胡人的眼中有一种奇异的光环。   简单说,北地胡人是狂战士,皮糙肉厚,体格强壮。南地汉人是魔法师,虽然身娇体软易推倒,但是脑子聪明,还会神奇的魔法,什么东西都造得出来——小小素肉干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兄弟,你注意打听着呗。”破六韩孔雀蛊惑阿史那虎头,“每日在草原上来回奔走多累,要是能拿到那方子,一辈子吃喝不愁啊。”   对于这些挑拨离间的话阿史那虎头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心道,我难道长得像大傻子吗?背叛心胸宽广又聪明绝顶的郎主来跟着你们这些烂心肠的豺狼之辈混吗?   心中吐槽,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敷衍道,“我成日在外奔走,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去,便是有心探看情况,也没有机会啊。”   “这倒也是。”破六韩孔雀点头,面上沉思,不知再想些什么。   “别管那些了。”阿史那虎头说起正事儿,“从明日起,咱们就不这样售卖素肉干了。”   “为何!”破六韩孔雀大惊。这素肉干滋味好,价格便宜,如何就不卖了?!   “不是不卖。”阿史那虎头解释,“是售卖的方式变了,要提前预定。定多少,送多少。”   破六韩孔雀小眼睛瞪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阿史那虎头不得不耐心地再细细解释一通,“比方说,你明天想要十斤素肉干。你今天就要告诉我,我明天就给你送十斤。要是不需要,我明日就不往你们部落来了。”   “当然要了!”破六韩孔雀忙道,“就要十斤!”这素肉干混着羊肉大锅炖,出锅后滋味比羊肉还要鲜嫩美味,吃得人停不下来。   “那行。”阿史那虎头道,“明日给你送十斤过来,你只要给九斤羊毛就行了,算你便宜些。”   “还能便宜?!”破六韩孔雀喜得细长的眉毛都飞到发间里去了,“那我要二十斤!”   “那么多,吃得完吗?这素肉干不经放,天然容易坏。”阿史那虎头好心劝道。   “自然吃得完!”素肉干比羊肉好吃,还比羊肉便宜,只需一点羊毛就能换到。便是全族一天两顿都吃素肉干都是划算的。   两人敲定明日的订单,那边商队也完成了羊毛的检查和称重工作。临走,阿史那虎头状似不在意地询问道,“北边乌头部落如今安稳不,我听说有蠕蠕在那边出没。我这边就六个人,可不敢过去。”   “没得事儿的!”破六韩孔雀拍着胸口道,“那边好的很呢。”   “不对吧,我听说蠕蠕人还抢了乌头部落的马呢。”阿史那虎头一脸疑惑。   “蠕蠕人哪儿要去抢马了,多得是野马群,直接去套就是了。”破六韩孔雀轻蔑笑道,“你们贺兰部落在城里呆太久了,连草原上的事情都不知道了。”   “套野马?”阿史那虎头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凑到破六韩孔雀跟前,一副好奇地不想走的模样,小声道,“卖马可比卖肉干来钱快。”   “套马是容易的?”破六韩孔雀道,“只有蠕蠕人有那本事,且不要命。”套野马收益高,可风险也大,一不下心就是被野马践踏成泥的下场。   “那他们怎么将马卖出去呢?”有六镇做封锁线,蠕蠕人怎么将马卖出去呢。   “自然是.....”破六韩孔雀连忙闭嘴,摆摆手道,“我到哪儿知道。反正也不干咱们的事儿,你明日记得给我送肉干啊!”   “忘不了!”阿史那虎头见好就收,免得引来怀疑。   这一日,商队回来得比昨日早一些。太阳落山,天光未暗,踢踢塔塔的马蹄声便从草原深处传来。   “今日没有剩余。”阿史那虎头喜滋滋道,“没卖掉的素肉干我沿途送了一圈,让他们免费尝尝,明日肯定有更多的订单!” 第三十章   怀朔镇小食摊的经营渐入佳境, 草原商队也干得有声有色。贺兰定却遇到了大麻烦:人手不足!   用豆干换来的羊毛在营地里堆成山高,光是挑拣出羊毛里的杂质就是巨大的工程。而部落里的人手原本就分流出去不少,剩下的族人们还要进行日常的放牧、挤奶、捡牛粪之类的工作, 根本没有人手去处理这些换回来的羊毛。   而羊毛的处理又等不得。因为草原的夏季极短, 一旦夏季过去, 秋风将起, 降雨量就会骤减, 彼时水就成了最宝贵的资源,光是供给人和牲畜维持日常生活就困难了。哪里还能分出大量的水去清洗羊毛和毛毡呢。   “阿兄在叹气?”阿昭小脑袋凑到贺兰定跟前,眨巴着大眼睛瞅着贺兰定的神奇, “是有什么难事吗?”   贺兰定也不隐瞒, “阿兄在想, 要是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水就好了。”   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的存在就是一道分水岭,是半湿润和半干旱区的分界线,也是森林植被与草原植被的分界线。地处大阴山以北的敕勒川可能注定无法发展畜牧业以外的经济吧。贺兰定有些丧气的想,光是一个“水”字就将发展的上限卡得死死的。   “听说南边有很多很多的水。”阿昭也很忧愁, 要是有很多很多的水,自己就能造出更多的纸了。   阿昭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个大圆圈, 夸张道, “听说南边有大湖,比草原还大。”说完撇撇嘴,不屑道,“我才不信,肯定是瞎说的。”   “还真不是瞎说。”贺兰定看着小姑娘傲娇的模样, 笑道, “真有那么大的湖, 像草原一样无边无垠, 还有更加壮阔的长江、黄河、大海.....”   阿昭拧着小鼻子,不满地嘟囔道,“他们有那样多的水,怎么不分些给我们。”   “那没法分。”   “为什么不可以!”小姑娘不理解,“他们的水多得用不完,分些给我们怎么了,不能这样小气。”   “因为阴山很高,水汽无法翻山越岭过来。”贺兰定绞尽脑汁地解释着。   “那我们可以翻过山,去接接水汽。”小孩天真地说着。   “这很难啊。”   “很难是不是就是还是可以的?”小孩儿不依不饶地问。   想起后世的南水北调工程,看着小孩儿澄清的目光,贺兰定没法摇头说不,只得道,“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   话没说完就被小姑娘抢了个先,她欢喜道,“那就是可以的嘛!我以后要把那边的水请到我们敕勒川来!”   贺兰定摸摸鼻子,心道自己的行为算不算是画大饼?可是看着小孩儿神采奕奕的模样,打击的话说不出口,只道,“那得等你把葛纸卖向全国才行。”   “啊~~~”阿昭捧着脸叹气,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要造纸,先要有水,要有水,先要把纸卖给所有人.....这、这、这简直是个无解的难题啊!   这下子变成兄妹二人一起捧着脸叹气了。   “阿兄!”不远处,阿暄骑着小马踢踢塔塔跑来,待到近处,缰绳一勒,翻身下马。一整套动作行如流水,俨然是个老师傅了。   “阿兄看!”小孩脸庞晒得通红泛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骄傲地递出手里的东西,一脸求夸奖的模样。   那是一只毛乎乎、血淋漓,看起来死不瞑目的尖嘴狐狸,贺兰定笑呵呵的接过小孩儿的战利品,不吝夸奖,“我家阿暄真厉害,小勇士!”   “是大勇士!”阿暄得意地挺起小胸脯。   一旁的阿昭翻了个小白眼儿,如今她已经没有当初的患得患失了,不会担心阿兄喜欢阿暄而不喜欢自己。每一日陪伴、每一声叮嘱以及每一次的包容给了小姑娘自信和底气,她笃定地坚信:阿兄就是喜欢自己哒!   无论自己是厉害,还是不厉害;无论自己是好,是坏。阿兄就是喜欢自己!   “阿兄,中午吃烤肉!”阿暄将自己的猎物安排得明明白白,“皮子给您做条大毛领。”   “好!”贺兰定满口答应,心里却打定主意中午坚决不吃一口肉。穿越至今,尽管物资缺乏,可是贺兰定依旧无法接受那些奇奇怪怪的肉类。   上辈子他是听说过狐狸肉的,那么多皮毛大衣,剩下的肉去哪儿呢?据网络传言是做了火腿肠之类的肉制作品。又有说狐狸肉是滋补品,和中药一起炖煮,大补。无论是哪一种,贺兰定都不想品尝。   一旁的阿昭白眼儿翻得更大了,都快翻上天去了,心道阿暄真是个小傻蛋,这么久都没发现如今的阿兄除了牛羊肉,其他的肉是一概不吃的。   贺兰定并不知小孩子之间的“暗流涌动”,在他眼里,阿昭安静稳重、聪明好学,阿暄活泼开朗、坚强勇敢。自家两小孩都是天底下最最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贺兰定正琢磨着中午要怎么不着痕迹地不让阿暄发现自己没吃狐狸肉,远处突然烟尘滚滚,一道人影策马向着部落方向疾驰而来。   “郎主!”那人翻身下马,落地踉跄两下才稳住身形,疾跑向前,“郎主,出事了!”   “你....库姆?”贺兰定一时没认出眼前的泥人,还是通过声音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   “摊子有人闹事,砸了桌子。”库姆双手扶着膝盖,两腿打颤,一路策马疾驰,满面风沙不说,大腿内侧也磨得火辣辣得疼。倘若不撑着膝盖,库姆这会儿连站的力气也没有。   “坐下慢慢说!”贺兰定心中也急,可是必须要先弄清来龙去脉。   库姆接过水碗,咕噜两口喝完,大口喘气平复了一下心跳,急急道,“本来都好好的,来了个人硬说我们骗人,说馅儿饼里不是羊羔肉。”   “阿英说保证是羊羔肉。”这倒不是扯谎,馅儿饼里的馅儿虽然大部分是碎豆腐,可是肉也是实打实的羊肉。   “那人说肯定不是,不睬阿英的解释。”库姆拳头握紧,恨不得这会儿跑回去给那混蛋两拳。   “青云火大,嚷嚷着说两铢钱连一块干饼都买不着,这还是馅儿饼,吃到就该偷着乐了。”   “然后那人就来劲儿了,偏说这么便宜肯定有问题,说...说....”库姆哽咽道,“说咱们是用的牛粪团子做的馅儿。”   贺兰定哑然,心道,这古往今来的造谣都是一样的离谱啊。想起上辈子的那些被造谣的食物,什么臭豆腐是用粪便水泡的,什么牛奶饮品是用胶水兑成的。可是这样离谱的谣言就是有人相信,搞得有些产业、品牌都破产了。   贺兰定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这样造谣。可是谣言这种东西不会清者自清的,反倒会越离奇越悚然越会被让相信,且广为流传。   “然后青云实在忍不住,就和那人打了起来,摊子全倒了。”库姆的泪水终于憋不住夺眶而出,冲刷过覆满灰尘的脸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阿英吓坏了,我怕出事,赶紧跑回来找郎主。”   “怎么这么坏!”阿昭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小脸气得通红。阿暄则是大叫一声,跑进帐篷抱来自己的小弓箭,嚷嚷着要帮阿兄把坏蛋打死。   贺兰定摸摸两小孩的脑袋,安抚道,“有人来欺负咱们了,阿兄要进城,部落就交给阿昭和阿暄来保护了。”   “能够做到吗?”此言一出,刚刚还挥着拳头跃跃欲试的两小孩儿立马安稳了,拍着胸口保证,阿兄尽管往前冲,后方由他们来守护。   贺兰定取过弓箭,挂上环首刀,又叮嘱族人们装备刀箭,加强戒备。尔后向着怀朔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风尘仆仆,满面风尘,嘴巴和鼻腔里都是灰土。临近城郭,路过城外五金河,贺兰定勒绳下马,捧起清凉的河水搓了一把脸,又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成扫把造型的头发,这才策马进城。   进城后却发现闹剧已经结束了,连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都散了,小食摊一片狼藉,像是战后的废墟。阿英苦着脸收拾“战场”,青云叉着腰在一边和两个人高声谈笑着。   “贺六浑?”贺兰定牵马上前。与青云交谈的其中一人正是高欢,另一个则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   “郎主!”青云欣喜上前,无需贺兰定询问便将来龙去脉说得个一清二楚,说罢指高欢与那黑汉子,欣喜道,“多亏了这两位兄弟相助,那贼子才束手就擒了。”   “多谢。”贺兰定拱手向高欢道谢。   “些许小事,不足为道。”高欢摆手,笑道,“那奸滑小人有眼无珠,并不知这地界属贺兰首领所有,这才冲撞了。”   高欢言语中透露了不少信息。高欢不过一守门小兵,却一露面就震慑住了闹事者,可见那人并不是个硬茬子,甚至是个外强中干的软脚虾。   这样一个人敢招惹贺兰家?显然他并不知小食摊子是贺兰家的——一个二流子砸了省长外孙的店铺,这里头没点事情?   其后原由肯定复杂,眼下情形容不得贺兰定多想,他上前朝高欢深深一拜,邀请道,“先时就说要请兄弟喝酒吃肉,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做东,答谢二位的援助之谊。” 第三十一章   怀朔镇最大的食肆里, 贺兰定大手一挥让店小二把店里的好酒好肉全上了。   酒水未上,贺兰定先以茶代酒敬了高欢和孙腾二人。与高欢同行的黑汉子名为孙腾,咸阳郡人, 是高欢的好友。这让贺兰定不得不再次感叹, 高欢的好友那是真的多。   “今日多亏两位兄弟拔刀相助!”贺兰定豪气地干掉满满一碗茶水——他也是真的渴了。   “也没拔刀。”高欢说起当时的情况, “知晓拉汉在镇上开了个小食摊, 我便与几个要好的兄弟说了这事儿, 请他们多看顾几眼。”   今日高欢当值,正在城门外站岗,突有同僚来传报, 说是有人在贺兰家的摊子闹事。   “不能吧。那可是贺兰!”八大贵姓之一, 碾死庶民与打死一条狗一般简单, 哪个不长眼的去招惹他?!   “城东的二癞子,他哪儿知道什么贺兰,估计是收了钱,被人当枪使了。”同僚道。   “我去看看!”高欢与同僚换了个班, 提着枪便往城北跑去,途中还去摇了人——便是孙腾。   这孙腾祖上也是出仕为官的, 只是后来没落了, 如今也没有个正经工作,整日与街上的游侠、混子之流混迹在一处。高欢拉着他一起去处理贺兰小食摊的事情算是找对人了。   到了闹事现场,上一秒还大放厥词的二癞子一见孙腾和穿着藤甲的高欢,顿时腿软,屁都不敢放一个。被孙腾拉扯推搡一下就瘫软倒地, 束手就擒了。   “那是就是个蠢货, 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孙腾吞下一片白花花肥瘦相间的肉块, 冲贺兰定道, “后头肯定还有人,估计是冲着玉容膏的方子去的,贺兰首领要小心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高欢也道。   “都是兄弟,首领什么的就生份了。”贺兰定道,“唤我拉汉便是。”   “两位兄长的提醒,小弟我都记在心里了。晚上回去就好好审讯一通,必要将背后之人给抓出来。”贺兰定自称小弟。   曾经,贺兰定一直有意避开高欢,毕竟高欢以后可是要干翻大魏的猛人,是主角。然而,主角有主角光环庇佑一路登顶,可主角周围的人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了。   贺兰定不想被卷进乱世的旋涡中,不想被拉进战争的绞肉机。他只想偏居一隅,在敕勒川草原经营好自己的部落。   可是这次高欢出手相帮,自己要是还不拿出些诚意来,于情于理都不该。继续冷淡下去是等着大佬功成名就后来清算自己吗?   于是,贺兰定的态度一下自己热情起来——躲不开,就加入。即便不加入,也不能站到主角的对立面。   “不敢当!不敢当!”面对贺兰定的自降身份,高欢和孙腾二人俱是受宠若惊,连道不合适。   “当得!当得!”贺兰定站起身给两人倒满酒,“咱们兄弟相处,不论姓氏,只论感情和本事。”   “两位兄长比我年纪大、见识多,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说罢,贺兰定端起酒碗,咕噜干掉一碗,豪爽得像是江湖大侠客。   “拉汉兄弟豪爽,体面人!”孙腾和高欢对视一眼,不再迟疑,端起酒碗也是一口干完。   这个时代的酒度数极低,酒劲儿还不如上辈子的啤酒,贺兰定干完一碗就如同喝水一般轻飘飘。   “这酒不得劲儿。”贺兰定拍桌子道,“等小弟我日后弄出高度数的烈酒,必与哥哥们同乐。”贺兰定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人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只模仿着上辈子看得古装电视剧,给自己立了个为人豪爽、不拘小节、脑子简单的人设。   “要我说,拉汉兄弟何必受此鸟气。”孙腾大概是酒多了,一张脸涨成了黑紫红色,像是一颗熟透的大李子,他大着舌头道,“贺兰!你可是贺兰啊!”   “代居元朔,以忠贞为贺兰的贺兰啊!”   “龙腾兄,你喝多了。”高欢阻止孙腾酒后失言,担忧地看了眼贺兰定。   贺兰定自然明白孙腾的意思,冲高欢摆摆手,不在意地笑道,“贺兰部主支随君南迁河洛,如今显荣的是河南贺氏。”   而贺兰定这一支因为不支持孝文帝的汉化改革,拒绝改为汉姓,如今已经被排挤到家族以及皇朝的边缘地带了。   “东施效颦矣!”孙腾仰面长叹。   “龙腾兄!”高欢厉声呵斥,拉住孙腾,压着声音劝道,“罔议朝政!不要命了!”   依旧是孝文帝,除了汉化改革,还实行了一系列加速鲜卑贵族化的具体措施,通过“分定姓族”仿照汉族的门阀制度来为鲜卑贵族评定门第阀阅,最终形成了以王室为轴心,以婚姻为纽带,汉人“四姓”和代人“勋臣八姓”的政治性婚姻集团。   孙腾口中的“东施效颦”便是指此。   很显然,这种新的门阀制度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高姓门阀垄断仕途,寒门子弟前途无望,更加凄惨的是鲜卑武人。   曾经的鲜卑武人可以通过军功晋升:功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战斗的功勋可以累加,凑够十一转可以受封国柱,十二转封顶为上国柱。   这种制度之下,只要足够勇武和幸运,凭一己之力从寒门小子平步青云登顶朝堂不是梦,而是切实可以实现的事情。   然而,“分定姓族”的制度之下,一切都成了泡影。像高欢这等镇民出身,倘若不是“乱世出英雄”,一辈子都走不出小小的怀朔镇。   “呵。”孙腾冷笑一声,“朝廷难道能听到怀朔的声音?朝廷难道能听到我一个生斗小民的声音?!”言语中俱是不忿。   高欢紧张地瞥了一眼贺兰定,毕竟贺兰定可是此种制度下的利益即得者,他的立场天然与他们不同。   谁知贺兰定却笑道,“两位兄长俱是英雄豪杰,如金似玉一般的品格,日后定然鹏程万里,大有作为!”   贺兰定这话却不是拍马屁,而是真心实意。高欢日后的成就自是不用多说,孙腾能和高欢玩到一块儿也不是俗人。光他能看出北魏仿汉族而制定的门阀制度是“东施效颦”,是取糟粕而弃精华,就可见其人见识不俗,胸中自有丘壑。   贺兰定说得真诚,高欢一愣,孙腾的酒也醒了大半,两人瞅着贺兰定,仔细看贺兰定的神情,却见他真诚无比,不是挖苦讽刺。   “我们....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鹏程万里.....”孙腾低落无比。   “肯定有!”贺兰定笃定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啊!”   “两位兄长吃肉吃肉!”贺兰定热情招呼二人。   酒足饭饱之后,贺兰定和高欢先将醉酒的孙腾送回家,尔后两人分手各回各家。   “今日真的多谢了。”临分手,贺兰定再度真诚感谢。   高欢却道,“今日便是无我,也闹不出事儿。”并不居功。   “明日来我食铺,请你吃饼。”贺兰定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可是交朋友不就吃吃喝喝玩玩么。   高欢却定定看着贺兰定,肃声问道,“拉汉是真觉得我等日后能出人头地。”   “当然!”贺兰定笃定回答。心道,你不仅能出人头地,你还能当皇帝呢。   “反正我一见你便觉得不同凡响,不是凡人。”贺兰定开始彩虹屁攻击,“嗯....就像是一群野鸡里站着一只仙鹤一样特别。”   高欢道,“鹤立鸡群。”随即掩面,“我如何能与嵇侍中相提并论。”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贺兰定疑惑,“嵇侍中是谁?关他什么事儿?”这名字听着耳熟啊。   高欢提醒,“晋惠帝侍中,嵇康之子,嵇绍。”   王戎曾形容嵇绍容貌气质“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这便是“鹤立鸡群”的由来。   “是他啊!”贺兰定恍然大悟,他不知嵇绍是何人,可是嵇康的鼎鼎大名还是有所耳闻的。   “兄长日后成就必高于他!”虽然北齐高家的皇帝大多是神经病,可是高欢的个人才华和成成就是无法否定的。   “这等狂言莫要让旁人听了。”高欢却很快从贺兰定的彩虹屁中清醒过来,“嵇延祖重义轻生,亡躯殉节,道光振古,芳流来哲。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知道了。这话只说与贺六浑你。”贺兰定笑嘻嘻地应下。心中却想,越了解高欢,越觉得深不可测。明明只是个守城小兵,明明穷得家里买不起一匹马,可是却依旧一表人才,沉稳有度。就像是贫瘠土壤中开出的一朵幽兰——龙傲天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二人又寒暄一会儿终于道别,看着高欢没入黑暗的身影,贺兰定揉揉笑僵了的脸颊,心道,狗腿子不好当啊。   回到贺兰大宅,宅内灯火通明,谁也没有睡下,都在等贺兰定回来。   “郎主.....”此时没了外人在场,青云低垂着脑袋认错,“今日是我之过。”要不是自己被挑起了火气抢先动了手,摊子也不能砸了。   “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莫要冲动。”贺兰定拍拍青云的肩膀,“下回遇到这种闹事的人,莫要争辩,直接堵了嘴绑了。”   “那人呢?”贺兰定问。   “关在柴房了。”   “审问了吗?”   “问了。”青云又摇头,“一问三不知,收了钱办事,但是连收了谁的钱都不知道。”   对于这个结果贺兰定早有准备,心中已有计划。 第三十二章   “那个人大概长这个样子。”贺兰定拿出一张画像, “头发微微卷,发色浅棕,高鼻梁, 眼睛是浅灰色的, 脸部棱角分明, 脸上有斑点...”   第二日早上, 贺兰定邀请高欢和孙腾来自家小食铺吃早饭, 同时拿出一张人物侧写图像,请两人帮忙寻人。   来闹事的二癞子收钱办事,一不知道自己即将得罪的是什么人, 二不知道给钱的雇主是谁。但是虽然说不出那人的名字, 长相、体貌特征却是知道的。贺兰定根据其描述画出了一张人物侧写像。   高欢和孙腾看着一个鼻子两个眼, 满脸麻子的人物画像陷入了沉默。   贺兰定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画技有限。”自己用毛笔画出来的人像抽象堪比毕加索。   “应该是个胡人,哪一族的就不知道了。两位兄长人脉广.....”贺兰定并不指望两人能帮自己找出幕后黑手, 只是想借题发挥,请二人帮忙, 从而拉进一下彼此的情谊。   “尽力而为。”孙腾却收下画像, 表示自己会帮忙找人。   “多谢多谢!”贺兰定感激不尽,又道,“着实不知该如何感谢两位,以后两位兄长到我这小摊吃饭全部免费!”   高欢却笑道,“拉汉还是想想办法澄清一下昨日的谣言吧。”   今日小食摊的生意明显萧条许多。虽然买豆腐和豆花的人依旧不少, 可是馅儿饼却是一个没卖出去——玉容膏和玉容饼都是干净洁白的模样, 怎么看也不像是牛粪团子做的。   “我已经有个主意了!”贺兰定自信道, “我要涨价!”   既然谣言的立脚点是自家的馅儿饼价格高太低, 材料存疑,那自己就涨价。   高欢哑然,心道,这算处理方案是什么逻辑?   贺兰定的处理非常迅速,待早饭结束,便让小食摊发出涨价公告。   阿英站在小马扎上,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喊道,“我们郎主体恤军镇儿郎们不容易,一个肉馅儿饼只收两钱!”   “可是有那丧良心的疯狗,造谣生事,偏说我们饼子卖得便宜是有鬼。”   “既然如此,咱家贺兰家的馅儿饼从明日起就开始涨价!”   “四钱一个!”直接翻了一倍的价。   “啊......”吃瓜群众们哗然,都和高欢一个疑惑,咋还能这样干的呢?   阿英继续大喊,恨不得让全怀朔镇的人都听见自己的话,“我们郎主什么人,贺兰!”   “我们贺兰部落牛羊成群、家宅成片,咱们缺钱吗?!”   “不缺!”一旁的库姆扯着嗓子大喊。   “咱们郎主就要赚你们这两钱吗?!”阿英悲愤大喊,红了眼眶,“还不是想造福一下军镇儿郎们!”   “郎主说大家不容易,虽然自己能力有限,可也想尽己所能出一份力......”阿英的声音有一种悲怆的破碎感,非常有感染力。   “结果呢.....”阿英抹抹眼睛,声音哽咽,低声道,“算了,不说了.....”   “反正以后这饼子就是四钱一个了。”   阿英一通演讲情感丰富声泪俱下,可惜买账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只是看热闹,甚至发出嘘声,“涨价就涨价呗,谁稀罕啊!差你贺兰家一口吃食?”   在人群中高欢也摇摇头,冲身旁的孙腾叹气,看来贺兰定的招数并没有起作用。   孙腾道,“拉汉还是年轻天真,”   高欢见孙腾称呼贺兰定的小名,不禁问道,“龙腾兄对拉汉感官不错?”   孙腾点头,“有点心眼,但是也很实诚。”   孙腾两指一插,比着自己的眼睛,“眼睛很干净,看我们的眼神没有鄙夷。他.....”   孙腾莞尔一笑,“他甚至是真心实意地觉得我俩日后会大有作为。”   高欢也笑了。他自觉识人有术,真情假意还是分得请的。昨夜贺兰定的一番剖心之言绝非虚情假意。   正想着,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却是阿英公布贺兰定的第二个决策。   “咱们郎主说了,大家心有疑虑也是正常。所以!”阿英声音拔高拉扯,故作玄虚地一顿后才道,“所以!我们郎主决定公布玉容膏、玉容饼和馅儿饼、黄金糕的制作方法!”   “什么?!”   “真的假的!?”   “这不可能吧。”   “唬人的。”   “贺兰首领难道是个傻子?”   高欢也震惊地眼睛瞪圆,他也没料到贺兰定竟然还有第二招。只是这一步实乃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法,听着像是单纯为了怄气所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英努力回忆着郎主教给自己的说辞,看着底下一双双或疑惑、或激动的眼睛,咽咽口水,稳住心神继续道,“我们郎主说了,只要谁给咱们部落免费做工一个月,就把秘方教授给那人!”   “切!”群众中嘘声一片,都觉得这是贺兰部落的诡计,哄骗着大家去免费做工。   看着众人不以为然、骂骂咧咧的模样,阿英有些心慌,求助地扭头看了眼身后。   隐身于后方的贺兰定抬步上期,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朗声道,“我便是是贺兰部落的首领贺兰定,我父贺兰宇,我们贺兰家世居敕勒川,以忠贞显族名。”   “我贺兰定今日以贺兰之名起誓,说到做到!”贺兰定的目光从人群中缓缓划过,看着衣衫褴褛、面露菜色的镇民们,沉声道,“北上驱敌万里,南下饮马长江,我忘不了曾经怀朔镇的荣光。”   人群一下静默下来,在场的众人谁能忘记呢?曾经的怀朔镇是国之爪牙,皇帝御驾亲征,剑指所之,便是儿郎冲锋陷阵之向。豪门贵族,便是汉家子弟都挤破脑袋地要来怀朔镇建功立业。曾经的怀朔镇......谁不怀念啊。   “我不想等死。”贺兰定傲然而立,“这小食铺只是我的第一步。”   “我想要过好日子,也想怀朔儿郎们过好日子。”最质朴简单的话语最能动人心。   最后,贺兰定道,“对于造谣者,我无所畏惧,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臭虫,不足道也。”   “但是,我真心希望怀朔儿郎们能走出一条新的生路。”说罢,贺兰定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人群的中心。   人群中高欢与孙腾静默无语,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在心中荡涤。   “你信吗?”孙腾问。   高欢没有回答,沉默一会儿才道,“再看来日吧。”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   贺兰定讲完话回到贺兰大宅,立刻被族人们给包围了。众人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贺兰定。其实他们心中都很疑惑,郎主为什么要这么大方,这么赚钱的方子怎么说给就给了呢?   贺兰定看着面露委屈的族人们,解释道,“我知道大家心里委屈,觉得咱们贺兰部落这边退让好似怕了幕后之人似的。”   “但是放心,我说过,我会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我绝对说道做到。”贺兰定安抚着。   “我们当然相信郎主,就是不把那坏家伙揪出来打一顿,心里堵得慌。”阿史那虎头嘟囔着。他原本带着草原商队正干得热火朝天,一天怀朔镇的小食摊子出了事儿,便立马赶了过来。   “不会放过那家伙的。”贺兰定表示自己也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只是那不过是只臭虫,无需牵扯我们太多的精力。”   说着,贺兰定笑了,“就像马身上的虱子,我能为了抓虱子勒住缰绳,停下我进攻的步伐吗?”   “不能!”族人们齐声回应。   “我会发泡豆芽菜、会制作豆腐,自然还会更多更多的东西。”   “大家不要担心这些方子被人学了去,以后咱们部落收益没了着落。”贺兰定保证,“我会教给大家更多!”   贺兰定与众人说起自己的未来计划,“豆饼换来了许多的羊毛,族里根本分不出人手去处理。不赶在秋天前将这些羊毛制作成毛毡,甚至裁剪成衣,这些羊毛便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废品。”   “郎主说得做工是做羊毛毡?”族人们这才明白过来。   贺兰定点头,“是的。羊毛毡制作不繁琐,草原上的大家都会,但是我们的量实在太大了。”   “大家可以推荐娘家的兄弟姐妹们过来做工。”贺兰定竖起食指,“做满一个月,我把做豆腐的方子教给他。”   和外界镇民的犹豫不同,贺兰部落的族人们是信任自家首领的,知道自家族长言出必行,绝不会白白讹诈人家做一个月的工。   因此,刚刚散会族中许多妇女们便琢磨着带信给娘家人,让他们一定要遣个人过来做工,才好将那生金蛋的方子给学回去。   除了贺兰部落的姻亲们,也有不少镇民将信将疑地来小食摊报名,当然,前来报名的人中更多的是其他部落派来的探子。   但是贺兰定不在乎,管他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帮他拣羊毛、洗羊毛、做毛毡,但凡做满一个月,他就给方子。   “阿婶,你是来报名的吗?”阿昭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记录用的纸笔。   部落里识字的没几个,会写字的就更少了,除了贺兰定,就才六岁的阿昭识字最多了。因此阿昭被抓了童工,负责记录做工人的上工情况,每日不做满五个时辰是不算一天工的。   “唉。”被阿昭问话的妇女期期艾艾地应着,眼神犹疑躲闪。   阿昭心中警惕的小马达一下拉响了,圆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的女人——这会不会是阿兄口中说的间谍?   女人名叫阿季,先是死了丈夫,后又死了儿子,如今拉扯着小女儿艰难度日。在听说了贺兰部落的招工后,她便动了心思——学不学到秘方倒是其次,要是自己手脚勤快能被贵人看中留下长期做工有一口饭吃也是好的。   因着目的不纯,这才显得躲闪可疑。   “名字?年纪?家住何方?家中几人?”阿昭捏进手里的笔,小脸板得严肃极了。   女人一一回答。   “明日开始去北城墙外做工。”阿昭一边记录,遇上不会写的字就画个符号代替,一边心中暗暗记下女人的可疑,想着晚上一定要告诉阿兄。   “就是......”女人却不走,欲言又止。   阿昭小眉毛一竖,警报拉到最高级:真是太可疑了!!!   “你还有什么事?!”阿昭目光锐利。   她可真是个神气的小姑娘。看着阿昭,女人想起来家中的小女儿,竟是不慌了,说出了自己的难处,“我有个女儿,才三岁,我要是去做工.....想带着她一起.....” 第三十三章   贺兰定在集市上的动静自然会引来诸方关注, 不少部落本着不学白不学的想法都派出了族人去贺兰部落拣羊毛,而大将军府的段家父子也在谈论这件事。   “儿看那小子还是不错的。”段宁觉得自己这大外甥虽然一副胡人容貌,可是言语仪容还挺有汉家风范的, “那些话便是我听着都热血沸腾呢。”   段长微微颔首, 肯定道, “看着是个长进的,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便是沙场老将段长也有些看不清自己这个胡儿外孙的所作所为。   “他不是说了, 重现怀朔荣光。”段宁道。   “靠那甚玉容膏?”   这下段宁也不说话了。   “娄家那边怎么说?”段长有意给贺兰定说亲,他看中了娄家三女。   “啊....”段宁张嘴,面露犹豫。   “嗯?怎么说?”段长眼神一利。   “娄家似乎有些不愿意。”段宁竹篓倒豆子一般全说了, “说是娄家三女儿自己不同意。我看未必。”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 哪里轮到小儿女们自己置喙的。   “应该是娄家看不上胡人吧。”段宁猜想, “贺兰的荣光已经没有了,如今是河南贺氏显荣。”   “匹娄氏难道不是胡人?不过封了真定侯罢了。”娄家本姓匹娄氏,吐谷浑族,只不过如今改了汉姓, 竟是看不上代人八姓之一的贺兰了。   “强扭的瓜不甜,如此便作罢了。”段长心里重新扒拉起适合贺兰定的名单来。   “主家那边怎么说?”这是段宁最关心的事情。   “言是要将豆芽菜泡发之法上献朝廷, 让我们等着。”段长也是无奈。   段宁嘀咕,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贺兰定还不知自己被人嫌弃了,所谓的相亲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更不知自家外祖父给自己想看的还是神武帝高欢的未来皇后。   贺兰定如今满脑子都是豆腐生意和怎么把羊毛毡卖出去。   “豆腐不卖了,我们部落以后卖什么呢?”这是所有族人心中的牵挂。   “卖啊!”贺兰定不解,“我们为什么不卖豆腐了?”   阿塔娜眉头拧成了面疙瘩, “大家都会学做豆腐了, 谁还来买我们的豆腐?”那生意不就自然做不成了么。   贺兰定心道, 人人都去上学了, 可考上清华北大的有几个。   穷人最苦的三个职业分别是撑船、打铁、磨豆腐。可见做豆腐不是个容易的事情,磨豆子、煮豆浆、点豆腐,全都是体力活儿。卖豆腐就是赚个辛苦钱。   如今这些来做工的人,要么是别的部落派来的探子,要么是真心想学一门手艺的穷人。那些部落未必看得上豆腐赚得这点小钱,而小家小户的穷人们即便准备售卖豆腐,生产效率和规模都比不上贺兰部落。   上辈子做豆腐的法子随手上网一搜就有,可是真正去做豆腐生意有几个呢?一是辛苦,二是薄利。所以即便有很多人都学会了做豆腐又怎么样呢?其他豆腐铺子未必有贺兰部落的竞争力。   “大家不要慌,豆腐继续做。”贺兰定安抚众人,“一个月后可能会有其他卖豆腐的摊子,咱们的销量会降低低。不过不怕,我们倒时会推出新产品。而且我们才是豆腐开山之祖,最最正宗。”   一听会有新产品,族人们稍稍安心,竖起耳朵继续听贺兰定的讲话。   “眼下重中之重是要赶在雨季把羊毛毡都制作出来,同时定下羊毛毡的售卖计划。”说着,贺兰定掏出一块羊毛毡片,展示给众人。   “这是羊毛毡?”阿塔娜不可思议。近日她的精力都扑在豆腐工坊,没法兼顾羊毛毡的制作,因此都不知道这一批毛毡成品的模样。   “好白好柔软,像雪花一样。”阿塔娜粗粝的手掌抚摸过雪白的羊毛毡,那是一种不同以往的细腻手感。   以往草原部落制作羊毛毡就是浸泡洗涤、捶打蓬松,最后在擀压成片。而这一次,贺兰定在其中增加了一个步骤,用石灰水浸泡洗涤羊毛,充分去除油脂杂物。   如此一来,羊毛更加洁白蓬松,制作出的成品毛毡品质模样更好。虽然还达不到贺兰定心目中的预期,可以俨然比以前要突出一大截了。   “这个用来做垫子太、太.....”阿塔娜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   “太浪费了。”贺兰定接话,“它可以卖出更高的价。”原本贺兰定的计划是把羊毛毡卖给普通百姓,能换些粮食就不错了。   可是如今看着这样好的毛毡成品,贺兰定有了更远大的计划,他相信,便是一些豪族也产不出这样好的羊毛毡来。   “做成不同尺寸的毛毡背心,里面衬上一层布,防止羊毛扎人。”贺兰定看向阿塔娜。   阿塔娜立刻点头,“可以。”她如今守着豆腐工坊是为方子保密,既然一个月后方子都要公开了,自己就能去忙活毛毡的事情了。   “尽快做一件成品出来。”贺兰定想要去刘记商行拉一批预售订单。   时间一天天过去,堆积如山的羊毛一点点被消耗。整个怀朔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贺兰部落,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贺兰定的下一步动作,看他是不是真的言出必行。   六月精阳,七月流火。多雨的六月过去,萧瑟的秋季即将到来。这一日贺兰大宅内人头攒动,三十天的做工已经结束,今日便是诺言兑现之日了。   “这里就是贺兰部落的制作玉容膏的工坊。”贺兰定面对二十九名有男有女的帮工,朗声道,“我贺兰定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二十九双眼睛随着贺兰定的话咕溜溜转了起来,打量着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玉容膏的另一个名字:豆腐。”贺兰定公布最后的秘密。   “什么!”   “豆?是那个豆吗?”   “难道是菽豆做成的?”   众人窃窃私语,贺兰定不再多言,示意青云带着这些人去参观豆腐的制作工艺。   “阿兄。”阿昭拿着自己的小本本来到贺兰定跟前,拉拉贺兰定的衣角,递上自己的小本本。   小本本上是二十九位帮工的个人信息以及上工记录,如今为期一个月的做工完成,阿昭便将记录本子交给了贺兰定。   贺兰定收好本子,揉揉小孩儿的脑袋,夸赞道,“阿昭做得真棒,是个小大人了呢。”   阿昭却忧心问道,“这样没关系吗?他们好多人都……”   这么多天跟着记录上工时间,又看着这些人一边拣羊毛一边聊天,阿昭对这二十九个人可熟悉了,谁谁谁来自哪个部落,谁是想自家学门手艺,谁是为部落出力,小姑娘一清二楚。   “要是旁的部落也做豆腐生意怎么办啊?”   贺兰定拉着小孩儿的手走出豆腐工坊,待到无人的安静处,才细细解释道,“草原上的日子不好过,冬天更是少食。大家学会做豆腐,无论是经营也好,自家做了自家吃也好,都是件好事。”这个想法贺兰定没有告诉旁人,估摸着旁人听了只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傻子吧。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今的贺兰定远没到“显达”的那一步,可是草原人民的日子实在太苦了,贺兰定无法眼睁睁看着而无动于衷。如果自己能过做些什么,那为什么不做呢?   “阿兄,你真是个善人!”阿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家兄长,觉得兄长的是身上在冒光。   贺兰定心道,我哪里是个善人,不过是个俗人。无论何时第一个想的都是保全自己,没那么伟光正。便是公布豆腐的制作方法也不过是被世事推搡着顺势而为罢了。   “而且阿兄说过,豆腐只是第一步。”贺兰定心道,赚穷人的钱有什么意思呢,掏钱也该从哪些粮食堆积仓库里都放烂了的豪门贵族的口袋里掏。   阿塔娜的动作利索,很快就依照贺兰定的描述制作出了一批毛毡制品,有毛毡马甲,有毛毡软底鞋,甚至还有一件毛毡披风。   贺兰定带着这些毛毡制品来到了刘记商行。   刘掌柜正拨着算盘核账,一见贺兰定进门立马丢下笔上前迎接。   “稀客啊!贺兰首领近日可是风云人物。”   贺兰定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让掌柜的见笑了,都是胡闹。”   刘掌柜却正色道,“非也!一诺千金,贺兰首领君子也。”   “都说我们商人低贱,却不知我们最看重诚信和守诺。”刘掌柜如今倒是很看好这位年轻胡人首领的经商之路了。   “刘掌柜莫夸了,我都要脸红了。”贺兰定说起正事,将几件羊毛毡制品展示给刘掌柜。   “您看如何!”贺兰定等待着刘掌柜惊喜的眼神。   “手感软绵,质地上乘。”刘掌柜说着肯定的话,眉毛确实蹙着的。果然,下一句话风一转,“可是……”   贺兰定的心一下提溜起来,紧张等着下文。   “可是为何都是白色?”刘掌柜不解,“本朝尚水德,黑为贵。”东西是好东西,可是颜色不对。   贺兰定傻眼:好吧,还是自己市场调研不够充分。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叹气):我果然没有主角命,干啥啥不行。 第三十四章   平民穿不起绫罗, 所穿之衣一般是粗麻织造,且用不起染料,多为土黄色和灰褐色, 称为白衣。   如今大魏虽然没有明确地以颜色区分社会等级, 乱穿衣的现象时有所见。但是大框架上还是公卿高官衣着朱紫, 荣宠显赫;平民百姓身穿白衣, 寒酸卑贱。   因此, 贺兰部落制作出的这一批毛毡虽然颜色、质感都是上乘,却难以敲开豪门贵族的大门。   贺兰定不死心,“这个白度, 雪一般。可不是麻衣的那种暗黄白。”   刘掌柜摇头, 不想冒险, 劝道,“贺兰首领还是稳妥些好。”等积累了一些资本后再推陈出新也不迟。   “那就染色。”贺兰定请托刘掌柜帮忙购买染料。   当刘掌柜报出各色染料的大致价格的时候,贺兰定咋舌了,“这么贵!”   刘掌柜无奈, “物以稀为贵啊。”   当今的染料大多是天然染料,来自植物、矿物以及动物。其中以植物染料最多, 大多来自树皮、树根、果实、鲜花、果子等, 矿物染料如朱砂、石青等,动物染料,如胭脂虫、紫胶虫等。   这些取自大自然的颜色从提取、制作到保存运输都非常难,价高可见一斑。   可是为了能将羊毛制品卖出去,贺兰定也只能咬牙买了。   “不知如今流行什么颜色。”贺兰定心想花钱要花到刀刃上, 流行色应该会好卖些。   “流行?”刘掌柜不解其意。   “就是什么颜色比较受欢迎。”   “朱紫、墨兰之类, 比较稳妥。”刘掌柜道, “染料的价钱也会好一些。”   定了一批染料, 贺兰定又和刘掌柜说起订单的事情,“到时候的成品能放刘记商行这边寄卖吗?”   “自是无妨!”刘掌柜笑道,“要是在八月前能够出货,某可以将货品运去南国试试。”   贺兰定眼睛一亮,忙问,“刘掌柜觉得南边的士族会接受这些羊毛制品?”   其实贺兰定最终的目的是把羊毛马甲、羊毛披风和羊毛软底鞋之类的羊毛制品卖给南边梁国的士人。   士人追求自由奔放、自然飘渺,大多衣裳博大、广袖长裙。这样的衣服在天气暖和时穿着自然是又凉爽又仙气飘飘。   可是到了冬天,即便烧火墙、点暖盆,那也不能穿这样的单衣,但是袍子里填充了丝绵后避免不了臃肿之感,如此还怎么飘逸潇洒?   但是如果在单袍里加上一件羊毛背心呢?那岂不是保暖、飘逸两兼顾,里子面子全都有了!   “某还以为贺兰首领会吃惊于刘记商行居然和南国有往来。”刘掌柜目光落在贺兰定的脸上。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如今南北两国可不通商。   贺兰定笑道,“这很奇怪吗?坊间传言,但凡是有人住的地方,但凡是车马能到的地方,就有刘记商行的影子。”   贺兰定耸耸肩,“赚谁的钱不是赚呢?”   “贺兰首领心胸开阔非常人所能及!”刘掌柜大赞,“十日后,贺兰首领过来取染料。”   “多谢!”贺兰定肉疼地交付了定金。   走出刘记商行的时候,贺兰定深深明白了什么叫做创业毁三代。想想自己一通忙活,又是抄书,又是做豆腐,结果呢,到如今钱是没赚到一分,负债倒是一屁股——染料才给了定金 ,尾款还没着落呢。   实在不行就再卖一匹外祖父给自己的绸缎——其实要是不创业,光靠着去刷外祖父家的金币,自己也能吃喝不愁的吧。   只是自己不是个能看人脸色吃软饭的。揣着一肚子的心事,贺兰定回到了贺兰大宅。   此时贺兰大宅的豆腐工坊参观之旅已经接近了尾声,青云手中端着一碗半澄清的液体,冲参观者们解释,“这是石膏水,也是做豆腐的最后一步。”   “大家日后想要做豆腐,可以去药铺买石膏,也可以来咱们贺兰家买,一块石膏一钱,拳头大,管够用!”   如今的怀朔到了后世乃是包头市下的一个县区,提起包头,谁都会想起大名鼎鼎的“包钢”。因此怀朔周边其实矿产资源丰富,石膏矿就是其中之一。   在怀朔镇东边略微偏北的地方,大约一个时辰的距离,就有一座露天的石膏矿。矿层厚、埋藏浅,都用不着深挖,弯腰捡就是了。   贺兰定在准备做豆腐生意之时便遣族人去矿场拉了大批石膏矿石回来,如今正好赚了来去的路费。   煮豆浆的大陶锅熄火冷却,豆浆表面渐渐结出一层膜子,青云身旁的阿英拿着两根长筷子,斜插入锅内,再轻轻一挑,一张豆腐浆皮就成了。   “这个是浆皮,晒干后可以储存很久。煮汤的时候撅几片丢进锅里,可美了。”青云在一旁介绍着。   等阿英又揭去几块浆皮,青云端着石膏水上前,朗声冲众人道,“大家都看好了!”   乳白色的悬浮石膏水缓缓滴如奶白色的豆浆中,随着大锅铲的搅拌,白色的絮状物从浆水中分离出来——豆花出现了。   “!”围观的人们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堪称神迹的一幕。   “和煮奶酪超不多。”青云看着众人惊奇的神情,心里得意洋洋,面上也是一派骄傲,“我们郎主说来,既然奶水可以做成奶酪、奶疙瘩,豆浆也可以得嘛!”   豆花成型后舀出倒进铺了麻布的木框中,澄清的豆腐水渗透流到木框下面的陶缸里——水资源珍贵,便是做豆腐剩下的水都会被妥善收集起来,用来浆洗衣服、灌溉田地都是极好的。   满院豆香味中,青云将豆花包裹好,盖上木盖,搬起一块石头压上,冲参观者们说出了最后的结束语,“玉容膏就是这么做出来的,想要吃嫩的,就少压一会儿;想要吃老一些的,就多压一会儿,把水分压干。”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就如他们贺兰家一般。   看着参观者们一双双疑惑又惊奇的眼睛,青云心口那团堵着的郁气突然就散了——看啊,他们什么都不懂,而自己是不同的。就如郎主所说:夏虫不可语冰。   声势浩大的辟谣活动终于收尾,至于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发展,便是贺兰定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不出意外的是,不少部落都准备做豆腐了,一时间怀朔镇的豆子涨价不少。只是做豆腐也不是个容易的事,他们虽然知道做豆腐的详细步骤,可是对于一些细节却把握不准,比如磨豆子时的豆子和水的配比,比如石膏水的浓度之类的,都是需要仔细把控的细节。哪一个环节稍有偏差,最后的成品都会不如人意。   十来天过去,当初一起学习制作豆腐的参观者里竟然只有一个人成功做出了豆腐,是个家住怀朔镇上,一个名叫阿季的汉族妇女。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秀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女人正是阿秀,她一手托着木盘,木盘里装着的是她终于做成的豆腐,一手紧紧拉着自家才三岁的小女儿。   “窦家、鲜于家都来找过我,想让我去他们家做工做豆腐。”阿季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却如同一道惊雷在阿英脑子里炸开。   阿英昨夜还和自家汉子钻被窝里沾沾自喜,笑话那些部落谋算落空,“都是些蠢蛋,手把手教都教不会。”   结果这才没欢喜多久,便有人跳出来打脸了。   “你怎么说?”阿英小心瞅着眼前这个干瘦枯巴的女人。   阿季扯出一个笑来,“我自然是不肯的。”其实她是心动的,她一个寡妇,还要拉扯一个小孩儿。做豆腐不是个轻松活计,光凭她自己难以支起一个豆腐铺子,还不如去贵人家里做工。   可是那两家人不肯她带着小闺女一起去做工,这让阿季火热的心一下就冷了。左思右想,阿季找到了贺兰部落。   “贺兰首领和善宽容,我从贺兰家学来的本事,怎么可以去给旁的部落卖命。”阿季将自己做的豆腐递上前,面露胆怯,“我不想去那两家做工,可他们高门大户的,哪是我不想就不想的。”   “你想来贺兰部落做工?”阿英伸出手指戳戳阿季做出来的豆腐,质感紧实,按压弹手,做得不错。   “是的是的!”阿季连连点头,实话实说道,“我不敢得罪那两家,又不想让贺兰家部落受损,想来想去,便想出这个主意来。”   阿英看着苍老憔悴的妇人,又看她手里牵着的小姑娘。小姑娘约莫三四岁,赤着脚,身上干瘦,脑袋却很大,就像是高树上支着个大鸟窝,看着就让人担心鸟窝太重折断枝丫摔下来怎么办。   心里犹豫再三,阿英抿抿嘴,冲妇人道,“你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要等回禀了我家郎主。”   “唉唉!”阿季连连点头,“我等,我等。”说着便牵着小姑娘走到小食摊旁边的墙角蹲下。   一旁的青云见状,心中不快,嘀咕道,“这是等不到郎主就不走了?逼咱们呢。”   阿英叹气,“也是可怜。”   “等中午收摊,你去大宅向郎主回禀此事吧。”小食摊子被造谣,虽然贺兰定及时找补,接连出招,可是小食摊的生意还是受了影响,晌午过后便基本没有什么生意了。   小食摊生意惨淡,贺兰定却一时顾不上,只让正常经营,只要不亏损就行。如今他最最着急的是将手里压着的羊毛制成商品,赶紧变现。   重金购买的染料已经到手,可是染制过后的羊毛成品依旧不尽如人意。   “太素了。”贺兰定不满意,“要弄些花纹才好,哪怕是简单的花纹都行。”   “可以弄花纹。”阿塔娜拿着羊毛毡比划道,“先在毡毯上画出图样,然后用刻刀镂空,填补上其他颜色的毛毡片,最后缝合,或者捶打成型。”只是这样制作耗时太长,根本赶不上工期。甚至集全部落之力,只能赶在下雪前做成一条拼花毛毡。   贺兰定叹气,“让我再想想办法。” 第三十五章   青云求见的时候, 贺兰定正两眼放空,搜肠刮肚地回忆着上辈子关于纺织印染方面的知识。   可是把脑袋掏空,他也没想出个什么东西来——每年夏天四件格子衬衫轮换着穿, 冬天两件黑羽绒服一长一短闯天下, 这样的贺兰定对服装面料什么的真的是一无所知啊。   “还不如让唐姐穿越过来, 她至少会打毛衣。”唐姐是公司的前台, 家里六套房收租。上班只是她的副业, 做手工、打毛衣才是她的主业。她享受的是上班摸鱼不被老板发现的刺激感。   “打毛衣!”贺兰定脑中灵光闪现,随即又萎靡了。首先,自己没有毛线。其次, 自己不会打毛衣。那种两个小棍来回穿梭, 线与线勾连成片的技术简直是魔法。   可单青云的求见打断了贺兰定的思绪, 待听到有人成功做出豆腐后,贺兰定反而高兴道,“这是好事啊,证明我们贺兰部落没有骗人, 豆子磨豆浆做豆腐是真的可行的。”活生生的成功案例就在眼前啊。   待听到那妇女拒绝了鲜于家和窦家的offer,反而主动投向贺兰家时, 贺兰定更加高兴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知道咱们贺兰家才是好人。”   “她提出什么要求没有?”贺兰定问,“工钱几何?”   青云张嘴,答不上来,诧异问, “还有工钱?”他们都没有工钱的唉!   “都会有的。”贺兰定不是给族人们画饼, “她不是咱们部落的, 过来做工, 我给她发薪水。你们都是贺兰部的族人,我给你们分红。”   “何为分红?”青云听得一头雾水。   贺兰定解释,“薪水是固定的,分红则是浮动的,部落赚得多,你们就分得多;部落赚得少,你们就分得少。”   青云还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贺兰定只得又道,“仅仅是我的初步构想,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召开族会商议定下此时。”如今自己还是负债状态呢,画饼不能画太满,一切等羊毛制品卖出去再谈。   青云呐呐点头,话题回到来“求职”的妇女阿季身上,“她没说有什么要求。”   贺兰定想了想,自己坐在屋子里空想也没什么用,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找找灵感,便起身道,“我随你一道去看看。”——面试去!   小食摊离贺兰大宅不远,此时将近傍晚,小食摊的生意比下午时候好些,不少镇民下工后过来买一块豆腐带回家,为晚饭添道菜色。   贺兰定到来时,阿英和库姆一人收钱,一人称重,配合得井井有条。小食摊的小马扎上还坐着母女二人,贺兰定估摸着就是来求职的妇女阿季。   “首领好!”阿季认得贺兰定,见他过来,连忙起身,同时拽起一旁蹲在地上戳虫子的小女儿。   “没事儿,让孩子玩儿吧。”贺兰定大马金刀地往小马扎上一坐,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想来豆腐工坊做工?”   女人点头。   “对工钱有什么期望?”贺兰定问。   “啊?”阿季张嘴,面露茫然,随即连忙摆手,“工钱?不用工钱!”说着一把拽住自家小女儿,讨好笑道,“只要能让我带着孩子一起去做工,一天管一顿饭就行了。”   贺兰定:?不用报酬?有这等好事?   阿季见眼前的年轻郎主面无表情,心里泛慌,手指情不自禁扭在一起,语无伦次地解释,“家里没有其他人了....阿禾还小.....”   “之前捡羊毛,阿昭姑娘都同意我带着孩子一起的......”说完,阿季后悔了,深深垂下脑袋,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先前阿昭姑娘年纪小,不知事儿,自己才敢胆大妄为地把孩子带着一起去上工。   可是眼前的年轻首领可不是小姑娘能糊弄的。自己这样说会不会连累阿昭姑娘被兄长训斥?   就在阿季心中无限悔恨的时候,却听年轻的首领淡淡道,“这自然是可以。我是问你真不要工钱吗?”   什么自然可以?阿季惊喜抬头,诧异地看向年轻的首领。   贺兰定又重复一遍,“我说,可以带着孩子一起来做工,只是做豆腐时间早,半夜就要开始干活了。小孩子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阿季激动道,“阿禾好乖好听话的,一点不会耽误做工的,她还能帮忙干点轻活儿。”   “一天只要一顿饭就可以,阿禾与我合吃。”   “不要工钱,你拿什么生活?”贺兰定不解。   阿季解释,“家里还有几分薄田。”豆腐工坊的活儿不用做一整天,到了晌午就可以收工,不影响阿季照顾家里的田地和家中的一头羊和几只鸡。   “不种田的时候还可以织布。”阿季想去豆腐工坊做工,一来是为了解决一顿饭,更重要的是想给自家孤儿寡母找个可靠的主家。   “你会织布?”贺兰定诧异。   阿季却道,“谁家不会呢?”毕竟朝廷每年的赋税是要上交粮食和布匹的:一夫一妇帛一匹,粟二石。在水土肥沃宜种田养桑蚕的地区,赋税则会更重一些。   贺兰定若有所思,暂且按下心中的念头,说起眼前的事情,“每日寅时过来做工,可以带着孩子一起。”   “多谢首领!”阿季感激不尽。   “管你们母女二人一人一顿饭。”贺兰定继续道,“但是我也不能剥削你。每日工钱八铢,如何?”   “首领大恩!”居然不仅可以带着孩子一道做工,每天母女二人能吃一顿饱饭,此外竟然还有工钱可拿。这一刻,阿季觉得眼前的年轻首领是天上的佛祖转世的。   不远处,小食摊的生意渐渐结束,阿英和库姆都空闲下来,两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贺兰定和阿季。   “青云,郎主说什么了吗?”阿英向自家丈夫打听情况。   青云在贺兰定那边听了一脑子的东西,最后只记住了,“郎主说要给咱们分钱,赚得多,分得多。”   “我天!”阿英和库姆擦桌面的手齐齐一顿,两人眼睛冒光看向青云,“什么时候分啊?分多少啊!”   “不知道呢。”青云道,“郎主说忙玩这一阵,把毛毡卖出去,就分钱。”   阿英若有所思,“那咱们晚上也帮忙去擀毛毡吧!”多个人干活儿,早点把毛毡做好,才能早点分钱啊!   “你之前还不是说不干咱们的事儿,咱们只要把豆腐卖好就行吗?”青云嘟囔。   阿英不认账,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啦!族里的事儿就是大家的事儿,都要去帮忙。”   被凶了一通的青云摸摸鼻子,无语想到:女人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得知有钱分的阿英和库姆哪里还顾得上去打听阿季的情况,两个人手脚飞快,不多时就将小食摊拾掇得干干净净。又把卖剩下的豆腐一装,一部分送回大宅由晚上加菜,另一部分送去城外的毛毡工坊。   送完豆腐后两人也不走,直接留在城外的毛毡工坊,言说要一起帮忙。   “你们不回去,豆腐谁做?”阿塔娜问。   阿英道,“郎主找了个帮工去做豆腐。有青云和帮工在,做豆腐足够了。我们明天一早进城帮忙卖豆腐就是了。”   “明早进城哪儿来得及!”阿塔娜呵斥道,“郎主安排你们守着豆腐摊子,你们就该守好!”   阿塔娜虽是奴隶之身,可族里谁也不敢将她看做奴隶。毕竟郎主可是她抚养长大的,而且郎主如今越发看中器重她。   阿塔娜的训斥如当头一棒,阿英和库姆都吓掉了魂,刚刚因为听说要分钱而飘忽起来两个人顿时清醒过来,连忙认错。   阿塔娜看着低头认错的二人,摇头叹息,心道,郎主的宽容和善让这些小姑娘骨头轻飘起来了,这个不是个好兆头。   赶走阿英和库姆二人,阿塔娜想想不放心,趁着城门未锁,进城求见贺兰定。   “郎主菩萨心肠,也要有金刚手段啊。连几个小妇人都心思浮动了。”阿塔娜苦口婆心。   “我知道。”贺兰定如何不知道自己的短板和缺点,只是让他挥着鞭子去鞭打自己的同类,他实在做不到——上辈子,他连狗都没欺负过。   贺兰定捏捏鼻梁,“我会处理这件事的。”库姆和阿英的这件事,往好的说,可以说是她们勤劳热心,想为族里出力。往坏的说,就是不服管理,擅离职守。   等阿塔娜走后,贺兰定对着跳动的油灯幽幽叹了口气:当领导真特么太难了!什么事儿都要管,既要谋生计,又要严管理。可是无论是哪个方面,自己都做得不够好。   第二日,贺兰定便叫来阿英和库姆谈话。   “你们如今不想做豆腐了?”想调整职业规划?   “不敢!”两人一听,噗通一下跪地,连声解释,“只是想着这几日豆腐工坊清闲一些,羊毛工坊那边又忙得转不开身,就想着去帮忙。”   两人心里悔恨无比,只道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前的日子都忘了吗?跟着郎主过了几天松快日子,骨头就轻飘飘,不知几斤几两了。   “这段日子小食摊生意的确下滑,收益下降不少。”贺兰定看着恨不得埋头钻进土里的两个人,淡淡道,“你们两个想想办法,让小食摊增收。”   库姆和阿英对视一眼,心中发苦:她们就是干死活儿的,哪有什么主意啊!   贺兰定看着苦着脸的二人,心气一下子就顺了。同时明白了当领导的快乐:领导发现问题,员工解决问题,天下之大义也!——甩锅什么的果然好爽!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从今日起,我要摒弃打工人思维!   领导法则之一:我加班,就谁也不能下班! 第三十六章   贺兰部落的族人们最近日子不好过, 他们觉得自家郎主好像变了。可具体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比如吧,以前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只要去请示郎主怎么办。年轻的首领就算当场不把麻烦解决了, 过几日也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有谁去请教郎主解决之法, 郎主都会反问一句, “你怎么看呢?”   “这个事情是你负责的,你应该最清楚其中情况。”   “出现这个问题的原因在哪儿呢?找到根本原因,才能根本解决问题。”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再好好思考一下, 我相信你可以。”   诸如此类的话语, 数不胜数。明明郎主说话的时候很和善, 一点也不凶,可大家却觉得比鞭子抽了还要难受。   淳朴的草原人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压力转移,什么又叫做pua。他们只觉得自由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每天都像是有一座大山压在自己的头顶上, 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怎么办啊?”阿英和库姆苦着脸,头碰着头一起冥思苦想。   “要是我们想不出办法, 郎主会失望的。”库姆心中凄惶, 自己和阿英还不一样。阿英至少还有丈夫青云可以依靠,而自己不仅是戴罪之身,还没有任何可以依靠之人。   要是连郎主都对自己失望了......库姆想象了一下那样的下场,只觉浑身发寒。   “增加收入、增加收入......”阿英翻来复去地念叨着。   “要么弄出新的吃食,要么卖出更多的豆腐。”有了些许思路, 阿英的眼神越发清明起来。   “新吃食?”库姆道, “我想不出来。”   “那你就想想怎么卖出更多豆腐。”阿英眼神坚定, 拳头握紧, “我想想怎么做新吃食。”两人分工明确。   “好。”有了阿英的指引,库姆也没那么慌张了,只一个劲儿地想怎么卖出更多的豆腐。   族人们的生活水深火热,贺兰定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虽然将问题甩锅给族人们,可是心里并不期望得到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觉得什么事情还是得要自己来解决。   眼下他急需解决的难题是: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高效率地制成有漂亮印花的羊毛制品。   “可以直接用染料在羊毛上涂色吗?”贺兰定询问阿塔娜。   阿塔娜点头,“可以的,但是也不容易,不会制作很快。而且,不是谁都会涂色的。”   “另外,要是一不下心哪个地方涂错了,整个料子就都废了。”依旧是方法可行,可是时间成本太高。   贺兰定正叹气,忽有族人来报,说是有个绝妙的好主意。   来的是两个汉子,一个是贺兰部落原本的族人,名叫可单鹰;还有一个则是上一回贺兰定带回的流民,名叫田文汉。   贺兰定记得这个人,会些木匠手艺,豆腐工坊里的豆腐框子就是他在贺兰定的指点下做出来的。做完豆腐框后,这人就去了毛毡工坊帮忙擀毛毡——妇女们负责挑拣羊毛,而擀毛毡则是个力气活儿,一般是男人负责。   可单鹰大力拍拍田文汉的肩膀,将他往贺兰定跟前推推,大笑道,“你快与郎主讲讲。”   田文汉弓着腰,小心抬头,双手捧着送上一个物件。那是两块长条木板,一块上头雕刻简单的莲花镂空花纹,一块上也雕刻着花纹,但是并不立体,而是凹凸有致。   “小人瞎琢磨的,也不知行不行。”田文汉忐忑不安地搓着手,看起来紧张极了。   “肯定能行!”可单鹰却没他的胆怯和顾虑,上前一步走到贺兰定身旁,指着那块有凹凸花纹的木板介绍起来,“这个可以印花,就像印章一样的,在上头涂颜色,然后盖到毡毯上。”   又指着有镂空花纹的木板道,“把这个板子和毡毯夹在一起,夹紧,然后把染料填在镂空的花纹里,这样也可以染色。”   “只是想法,没有动手做,也不知行不行。”田文汉小声补充道。染料极贵,他们不敢擅自动手。   “一试便知。”贺兰定眼睛闪亮,心道:果然,点子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   永远不要低估人民的智慧,自己不过空有未来的一些认知,可是论聪慧还真未必比上某些古人呢!   当墨兰色的莲花在雪白的羊毛毡毯上绽放的时候,贺兰定知道,这事儿成了!   “很好!非常好!”贺兰定高兴极了,“记大功!”   贺兰定大力拍在田文汉的肩膀上,冲阿塔娜喊道,“去把我的裘皮大衣找出来!”贺兰定想要奖赏田文汉,可如今族里穷得叮当响,还有外债,能拿出手的东西着实不多。   将上好的貂皮大衣送给田文汉,贺兰定笑道,“今年的冬天不会再冷了。”   “多谢郎主!”田文汉紧紧拥着大衣,激动得满脸通红,发誓道,“一定不要让郎主失望。”   贺兰定又冲可单鹰道,“你不缺皮衣,可有其他想要的?”   可鹰咧嘴笑道,“想要个媳妇。”   “没问题!”贺兰定豪气道,“牛奶会有的,媳妇会有的,娃娃也会有的!”   田文汉献技有功,得了郎主的看中,还被赏赐了一件油光水亮的貂皮大衣的事情不到一个下午就传遍了整个贺兰部落。   “怎么办?郎主交给我的任务,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本来嘛,大家都烂,谁也别笑话谁,便是完成不了任务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法不责众嘛。   可如今好了嘛,有个出头橼子冒出来了,顿时衬得其他人都是垃圾了。   “那你还不赶快想想!”家里的婆娘挥舞着擀面杖催促着男人上进。   “这不是你们女人的活计么,我个汉子能有什么好办法。”男人身子躲闪,嘴上却不弱,连说做花毯是女人的事情。   “那田文汉不是男人?”女人生气。   “那我怎么知道,又没见过。”男人嘴硬。   一时间,田文汉成了“别人家的男人”,不知招惹了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族人们嘴上嘀咕着,心里却暗暗发狠,自己也要想出个好主意来,令郎主刮目相看。   贺兰定没有注意到族中的气氛变化,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羊毛毡的印染中。田文汉想出的压印染和填充染的方子都很好,生产效率一下提高很多。   可是新的难题又来了:花色。   整个贺兰部落有文化的没几个,审美也很单一,提到给毛毡印花,想到的都是羊角、鹿角、树枝、莲花之类的纹样。贺兰定就更不行了,他画出来的花样还不如妹妹阿昭。   “花纹不够美,卖不出高价的。”贺兰定发愁。   阿塔娜提出了一个主意,“上一回郎主的阿翁不是赏赐了许多丝绢布匹么,那花色可漂亮了,不如咱们就照着那个花色雕模板?”   “好主意!”这一刻贺兰定深刻体会到什么是人多力量大,什么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创新很难,超作业就很容易。照着外祖父赏赐的布匹上的花样,贺兰定与族人们很快琢磨出好几种花样。   比如,彩色菱格纹,简单重复的花纹配上鲜艳丰富的色彩,别有风情。比如卷云纹,适合点缀在袍角,自有一番乘风归去的仙气。   还有比较复杂的纹路,比如曲水纹,水波连成四方连续的图案,中间是一朵绽开的莲花,颇有一种“菡萏香连十顷陂”的感觉。   “大家都很喜欢莲花?”贺兰定随口一问,想起田文汉的第一版模就是刻的也是莲花。可是这北地也没有莲花啊。贺兰定敢肯定,除了自己,整个贺兰部落都没人见过真正的莲花。   那为何有那样多的莲花纹样?贺兰定突然想起怀朔镇上的不少建筑上也有莲花纹。   “贵人们喜欢莲花。”田文汉回答。   阿塔娜则道,“佛祖出生时坐在莲花上,莲花是净土。”   “佛祖?”贺兰定心里打了个突,心道,难道佛教这么早就在华夏盛行了吗?   念头一闪而过,贺兰定没有深思,只道,“既然大家都喜欢莲花,那就多印些。”   “外围的水波纹印青色,内圈的莲花印红色。”贺兰定想出个主意来,交代田文汉道,“弄两个镂空模板,一个上面雕水波纹,一个上面雕莲花。”印完水纹,印莲花,如此可以多色叠加印染,效率更高。   整个贺兰部落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一般高速运转起来,不过三日功夫,第一批成品就制成了。   “好看!”贺兰定满意极了,带上几件样品就往刘记商行去,结果却扑了个空。   “掌柜的去找您了。”店小二解释。两个人竟是相互错开了。   “何事?”贺兰定问。   店小二不知。贺兰定赶忙调转马头往贺兰大宅去,半路上就遇到了同样扑空的刘掌柜。   “贺兰首领,大气运啊!”刘掌柜看着马上的贺兰定,眼睛闪亮,宛若看到了一座金矿。 第三十七章   “刘掌柜, 你听我说.......”贺兰定翻身下马,准备拿下马背上的样品展示给刘掌柜。   “贺兰首领,你先听我说!”刘掌柜上前一步, 制止贺兰定的下一步动作。   “行吧。”贺兰定牵住缰绳, 站好认真等刘掌柜的下文。   “你那玉容膏当真就是豆子做的?”刘掌柜开口便问。   “当然!”贺兰定恨不得拍着胸口保证, “除了豆子什么都没有了, 清清白白, 干干净净。”   贺兰定又问,“可是又有什么谣言?”贺兰定撸起袖子,咬牙切齿, 一副要去干架的模样。   “非也非也!”刘掌柜连忙解释, 可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拍拍大腿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哎呀,反正是大好事。”刘掌柜拉着贺兰定,往贺兰大宅的方向去, 言是要坐下来慢慢说。   被拽住的贺兰定:有点不对劲儿——你谈事情为啥要去我贺兰家?   “贺兰首领可知如今南梁的皇帝?”路上刘掌柜小声询问。   “南梁?”贺兰定拧眉想了一会儿,问, “萧衍?”除了梁武帝, 其他南梁的皇帝贺兰定就一概不知了——历史课本上没提过。   “!”刘掌柜眼睛瞪圆,心道,胡儿好大胆,竟然直呼南国皇帝的大名呢!随即一想又觉正常,鲜卑胡儿们对自家皇帝都倨傲无礼, 更何况是对敌国的皇帝呢。   “额....刘掌柜何故提起他?”贺兰定脑子你疯狂搜索关于梁武帝的信息, 只想起了几个点:造反、出家以及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没什么特别的啊, 炎汉以后, 哪个皇帝不是造反起家的了?   刘掌柜收起腹议,说起正事,“去岁梁国皇帝写了一篇《断酒肉。文》。”   贺兰定一脸茫然:......什么文?他听都没听过,应该不是很有名的吧。提起南北朝的文学作品,贺兰定除了能想到个《木兰辞》,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刘掌柜不理会文盲的疑惑,继续输出,“南梁皇帝下了规定:不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   贺兰定:“那熟肉可以?”谁会去吃生肉啊?又不是汉尼拔。   刘掌柜深刻感知到了对牛弹琴之苦楚,咬牙道,“是众生.肉!不是众.生肉。”   “哦。”贺兰定明了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可是禁肉总不会还禁羊毛制品吧!贺兰定忧心不已,生怕自己一通操作猛如虎,最终却败给了国家政策的调整。   面对不在一个频道上的贺兰定,刘掌柜只能抛开诸多背景铺垫,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据说皇帝本人已经开始茹素了,有一些僧人也立誓永断酒食。贺兰首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贺兰定条件反射性地回答,“意味着有的酒坊要破产倒闭了。”   见刘掌柜面露呆滞,贺兰定好心解释,“破产倒闭就是生意做不下去关门的意思。”   刘掌柜鼻孔里喷出一口热气,耐心引导道,“不吃肉,吃什么呢?据我所知,贺兰部落的商队在草原部落中售卖一种名为素肉干的食物。”   “!”贺兰定倒吸一口气屏住,终于明白刘掌柜口中的“大气运”是什么意思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吃素,那南朝肯定很快就会盛行茹素之风。可如今,便是高门贵族家的饭桌也很单一,烹饪方式也就是蒸煮烤炙,调味料更是少之又少。   一旦撤下肉食,饭桌上还剩什么呢?水煮青菜和萝卜?那些既追求奢侈享乐之风,又要附会皇帝喜好的贵族们不得要苦死?   而各种豆制品的口感和营养虽然无法和肉制品相提并论,可是也比青菜萝卜要好吃得多啊!   “刘掌柜!”贺兰定眼神闪闪地看向刘掌柜——这破天的富贵终于轮到我了!   “贺兰首领!”刘掌柜同样眼神亮晶晶地看向贺兰定——这是天降福星啊!   两人当街对视,恨不得执手相看泪眼。   “快!咱们回去坐下来细说!”这回轮到贺兰定拉着刘掌柜走了。至于马背上的羊毛披风、羊毛马甲,早已被贺兰定抛到脑后啦!   “刘掌柜,你有什么计划?”一进屋,贺兰定将门窗敞开,不仅通风凉爽,还能看见屋子周围的风吹草动。   “贺兰首领可是在南梁有多少寺庙和僧人.....”   刘掌柜问这话本没指望贺兰定回答,谁知话未说完,贺兰定却截断话题回道,“四百八十?”——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诗里写得嘛!   刘掌柜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下不是,看着贺兰定笃定的目光,自己不禁动摇起来:难道真的是四百八十座寺庙?可是根据他们刘记商行的情报,光是建邺一地的寺庙就有七八百座呢!整个梁国粗略估计有两千多座寺庙,僧侣更是不计其数。   “额.....”刘掌柜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继续道,“反正就是有很多很多的,而这些僧人大部分都是很富裕的。”   贺兰定点头,“寺庙经济嘛。”这个他在历史课本上学过。   许多人为了逃税避税或者逃兵役,便去当和尚。还有些人犯了事儿,头发一剔当和尚去,官府便不好捉拿他了。寺庙拥有大量的土地,却不需要缴税,富裕得很。甚至有些朝廷会卖度牒——度牒,相当于和尚的合法身份证,这可是很值钱的。   刘掌柜又是一愣,心中默默记下“寺庙经济”这个词儿,打算等回去慢慢琢磨。   “所以,贺兰部落的玉容膏、素肉干将会拥有极大的市场!”刘掌柜将话题拉回。   “刘掌柜想要怎么合作?”贺兰定问到重点。南梁那样的市场,自己一个无名之辈是吃不下来的。只能通过合作,刘记商行吃肉,自己跟着喝粥。   “玉容膏的制作之法已经不是秘方了。”刘掌柜腰杆挺直,端坐于榻,目光锐利地看向贺兰定。   贺兰定笑了,“那又如何。这么久过去了,又有谁做出了成品呢?”   “再者,我们贺兰部落可不仅仅有玉容膏和素肉干哦。”一个个豆制品在贺兰定的脑中闪现:浆皮、腐竹、素鸡、油豆腐、千张、百叶、臭豆腐、冻豆腐、豆腐乳.....太多了,数都数不完!   刘掌柜道,“口说无凭。”   两人虽然平时私交不错,可是在商言商,此时往来交锋如刀光剑影。   被质疑了贺兰定也不在意,耸耸肩道,“那就以后再说喽。”   见他如此气定神闲,刘掌柜不禁觉得贺兰定手中还有更多的筹码。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贺兰定道,“我们不如先谈谈玉容膏和素肉干。”   贺兰定心中迅速盘点了一下眼前的情况,觉得最适合的合作方法就是自己一次性卖断方子,同时保留自有生产权。想要全部由自己生产,刘记商行代销的方式是不可行的。   一来贺兰部落的生产力水平不够,产量无法满足市场需求。且怀朔地区资源短缺,无论是豆子,还是水,都是南边更便宜更易得。   另外,豆制品保存不易,而如今交通不便捷。豆制品无法像羊毛制品一般南来北往地运输出去。   “看来贺兰首领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刘掌柜细细打量着贺兰定的神色。   贺兰定笑道,“赚钱的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可不得抓紧些么。”   “我可以把玉容膏和素肉干的详细制作方子送给刘掌柜。”   刘掌柜大惊,几乎要坐不住。不过他和贺兰定认识已久,知晓贺兰定不是个满口胡言之人,反而极其守信。因此耐心继续听贺兰定的下文。   “毕竟好多家都知道玉容膏的做法了,做出成品只是时间的问题。”贺兰定一边说着,手指头不自觉地在桌面上敲打,“我可不能昧着良心赚刘掌柜的钱。”   “只是羊毛制品的售卖上,还请刘掌柜多多关心。”刘记商行需要贺兰部落的豆腐方子,而贺兰定需要刘记商行的销售渠道。   豆腐的制作方法几乎算是公开的了,刘记商行只要想,花些时间肯定能复制出成品的。自己何必做拦路的纸老虎,不如卖个好,换取更多的利益。   “行!”刘掌柜爽快答应,“某会竭尽全力向东家申请,为贺兰首领的羊毛制品生意争取更好的价钱。”   贺兰定点点自己的脑袋,又透露,“除了玉容膏和素肉干,我还有不少好点子,比如,豆油.....”只有拿出更多的筹码,自己的羊毛制品才能分到更多的利润。   虽然眼下豆制品拥有广大的市场前景,但是怀朔镇由于地理位置原因并不具备太多的优势。贺兰定依旧决定将羊毛制品作为自己的拳头产业,主力发展。   而且豆腐和豆干的方子免费,其他的可就要收费的——想要观看更多精彩剧情,请充值会员!   “油!”这下,刘掌柜彻底端不住了,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冲贺兰定道,“贺兰首领可愿随某去一趟平城,见见刘记商行的大东家?” 第三十八章   平城, 因地处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界地带,而以“平”命之。曾经作为大魏都城的她历经六位帝王,是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可是随着孝文帝迁都洛阳, 平城与六镇一般被渐渐抛弃了。   刘掌柜邀请贺兰定去平城见刘记商行的大东家, 贺兰定却犹豫了。   对于离开怀朔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贺兰定心中的恐惧大过好奇——感觉就像是新手村还没混熟的菜鸟, 一身白衣, 什么装备都没有,还没有升等级就要去开拓探索新地图。   “等过段时间吧。”贺兰定拒绝了邀请,只道, “还请刘掌柜代为转达贺兰部落的意思。”   说罢, 贺兰定取来纸笔, 写下豆腐制作的详细方子:一斤豆子,七斤水,一小勺石膏粉,充分煮沸, 结皮后微微冷却,一边搅动一边加入石膏水, 盖上盖子静置两刻钟, 终成。   拿到方子的一刻,刘掌柜还在蒙圈:这样价值千金的方子就直接给自己了?万一自己不兑现诺言怎么办?   贺兰定却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刘掌柜和贵商行的品行,天下谁人不知, 谁人不信呢。”   刘掌柜将方子小小折好, 放入衣襟夹层中好好保存。   谈完豆腐的事, 就该说羊毛制品的生意了。贺兰定命人将挂在马上的几件样品送来, 展示给刘掌柜。   “这个是羊毛斗篷,防风又保暖。”贺兰定第一个展示的是一件素色毛毡斗篷,斗篷长一米四左右,冬日穿上它可以从脖子一直武装到脚踝,半点寒风都吹不着。   “可是.....”刘掌柜提出质疑,“毛毡结实厚重,这么大块的毡毯制成的披肩罩在身上恐行动不便。”   刘掌柜没直说的是,南地士人追求飘逸之美,各个瘦得像竹竿似的,让他们穿上这羊毛毡披肩,恐怕连腰都直不起来吧。   “不重,一点不重。”贺兰定说着将斗篷往刘掌柜身上套,“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刘掌柜心道,贺兰首领您什么身板?壮实如牛,对您而言自然不重了。   谁知,斗篷上身,刘掌柜咦了一声,惊奇道,“竟是挺轻的!”   见刘掌柜吃惊的模样,贺兰定得意道,“您看着斗篷有什么不一样!”   不等刘掌柜观察找出答案,贺兰定抢先迫不及待揭晓答案,“这上面有褶子!”   毡毯厚重,做成斗篷套在身上,肩膀上就像压了两座大山,极其影响行动。贺兰定便想出个减少受力的法子来,将斗篷制成宽肩圆筒状。可是直接捶打成圆筒形,斗篷整体就会太过僵硬,穿在身上又不够贴服。   经过多次改良,贺兰定终于想出个好主意——在毡摊上捶打擀压出一条条褶皱,就如同百褶裙一般。毡毯表面有凹有凸,凸起的起到一个支撑梁的作用,毡毯更加挺括的同时还能轻松卷起,制成斗篷穿在身上更加服帖、轻便。   “而且。”贺兰定手指划过斗篷上到凹槽,“要是遇到下雨天,这凹槽就相当于排水沟、瓦勾,水一下子就流掉了。”   刘掌柜被按头科普了一通斗篷上的力学知识,面上连连点头,心里却为这褶皱斗篷的销路担忧——看着像个笨重的圆筒,士人们估摸不会喜欢的。   “其他的呢?”刘掌柜问。   贺兰定不知道自己的拳头主推产品被不看好,乐呵呵地介绍起其他毛毡制品,“这个是室内软底鞋。”   “花纹倒是不错。”刘掌柜接过毛毡鞋细细打量,赞道,“用心了。”碧色水波、艳色红莲,着实有一番风流雅致。   “为何不做这个花色的披肩斗篷?”刘掌柜不解,这样漂亮的花色该用来做大件的。   贺兰定摸摸鼻子,用这个花色做鞋子也是他的主意,解释道,“取得是步步生莲之意境。”上辈子贺兰定没少看电视剧,宫斗剧也有涉猎,妃子为争宠在鞋底刻上莲花和染料,身姿摇曳间而莲花生。多美啊!   刘掌柜面上一僵,脸色发青,诧异地看向一脸骄傲的胡人首领,一肚子的吐槽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问题吗?”贺兰定发觉刘掌柜脸色不对。   刘掌柜叹气,“贺兰首领可知步步生莲的由来?”   “啊?”这不是自己的创新吗?难道有人抢先自己一步先注册了专利?   刘掌柜解释,“这个词儿源自南齐最后一任皇帝东昏侯。”   贺兰定心里一个咯噔:那个什么东昏侯莫不是也是个穿越者?听着下场不怎么好啊。   南齐末帝萧宝卷,谥号东昏侯,为人冷漠霸道、毫无人性。为了讨好宠妃潘妃,命匠人用纯金打造莲花,放置在潘妃所及之地。潘妃赤脚行于金莲之上,萧宝卷观之,感叹,“潘妃当真步步生莲。”   听完科普,贺兰定知道自己这是吃了“文盲”的亏,问道,“所以,步步生莲不是个好词儿?”   刘掌柜非常没有风度地翻了个白眼,心道,和前朝残暴昏君扯上关系的词儿能是什么好词儿?!真不知道贺兰首领小时候都学得些个什么东西——一知半解真的会要人命的!   可想到贺兰定的胡人身份,刘掌柜又觉得理所当然了——贺兰定的一知半解是大部分胡人学习汉学的状态,上至王公大臣之辈,下至走夫贩卒之流,皆是如此。   “那就不做这个花色的鞋子了。”贺兰定心中可惜,这可是他的拳头产品之一呢!   见贺兰定失望的模样,刘掌柜心生不忍,忍不住提醒,“贺兰首领何故一定要做羊毛生意,不如好好钻研素食。”   贺兰定摇头,解释道,“素食生意是一锤子的买卖,获益或许足够我一辈子吃喝不愁。可是,我想要的是细水长流的生意。”   贺兰定想要的是找到一条适合北地草原生存发展的道路,豆腐虽然赚钱,可是不适合草原。   刘掌柜想象也明白了贺兰定的意图,不禁称赞,“贺兰首领大义。”   “大义有什么用。”贺兰定谦虚道,“诸多事情还要请刘掌柜关心、照拂。”   短暂地寒暄过后,贺兰定继续介绍自己的产品,“这是毛毡马甲,我做了两种。”   一种是内衬马甲,穿在外袍里头,版型短小而修身,里外加了布衬,减少毛毡和衣物之间的摩擦。   贺兰定套上马甲展示,“到了冬天,外头套上一件丝袍,一点也不臃肿,保暖又不是美观。”   刘掌柜点点头,看了这么久的产品介绍,总算看到个稍微靠谱些的。同时也提出建议,“衬布可以用绸缎,更为华丽精美。”   贺兰定:.......穿在里头的衣服要什么好看?   “可是不行?”刘掌柜不知贺兰定心中所想。   贺兰定老实交代,“还真不行。我哪里有绸缎料子。”整个贺兰部落都拿不出几匹好布料来。   “或者我可以卖半成品给刘记,价格便宜些,你们再精加工?”贺兰定提出一个解决方法,“反正南边的布匹便宜,会针线的妇人也更多。”   “可!”刘掌柜点头认同,“尽快裁剪一批马甲胚子来,运去南边再加工。”   终于敲定一笔生意,贺兰定松了一口气。即便刘掌柜对另外一种外穿的印染毛毡马甲不怎么感兴趣,贺兰定也没那么焦虑了。   最终,贺兰定和刘掌柜签下了初步的协议:贺兰部落无偿提供玉容膏和素肉干的制作方法,刘记商行以每件四十铢钱的价格收购贺兰部落制作的马甲胚子(应收尽收),即贺兰部落出产多少马甲胚子,刘记商行就收购多少。   “这个协议,仅限今年。”刘掌柜最后补充。   “便是今年也是好的!”贺兰定真没想到对方能给出这样优惠的价格。他却不知刘掌柜对贺兰部落的生产力早有估算,对于秋季前贺兰部落能够生产制造出的马甲数量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全部吃下。   “那毛毡斗篷和软底鞋呢?”贺兰定不死心地询问。   刘掌柜思考片刻回道,“斗篷先定一百件,素色的.....”刘掌柜其实对毛毡斗篷的销售市场并不看好,但是士人看不上,对他们这些常年在外奔波的行商却很实用。风里来,雨里去,毛毡斗篷肯定要比蓑衣好用许多。   “每件两百五十铢如何?”考虑到毛毡斗篷制作工艺复杂,刘掌柜出了个价。   贺兰定大叫,“一件斗篷的染料花费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三百铢!”   “两百六十铢。”   两人讨价还价好几个来回,最后将毛毡斗篷的价格定在了每件两百七十五铢。   “软底鞋呢?”贺兰定继续推销,“那些高门贵族的家里是不是都是木地板,穿着鞋走路,又暖和又安静。”   “每双六十铢。”刘掌柜出价。   “一百铢吧!”贺兰定举着鞋子为自己争取,“做鞋子可不容易,而且还有花纹呢!”   刘掌柜撇开眼,不去看鞋子上糟心的莲花纹,压价道,“最多八十铢。”   “好吧!”贺兰定非常干净利落地应下。心里美滋滋地想:没想到最赚钱的竟然是最不起眼、用料最少、工艺最简单的软底鞋。   要知道用毛毡做鞋并没有想象中难,只要做出鞋子的模具,然后把羊毛塞进磨具里捶打按压成鞋子的模样,脱模后再印上花样就行了。工艺比毛毡马甲简单,甚至可以减去擀毡这一步,用料也更少,却更赚钱。   送刘掌柜出门的时候,贺兰定只觉得天都蓝了——虽然走了许多的弯路,可是总算往前迈了一步。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这是我的拳头产品!这也是我的拳头产品,肯定能大卖。   刘掌柜:您是千手观音不成? 第三十九章   秋风将起, 天气突然变得干燥起来的时候,贺兰部落的第一批毛毡马甲终于随同刘记商行的货车离开了怀朔镇。   与此同时,小山一般的五铢钱被运进了贺兰大宅。族人们齐聚一堂, 静默地看着他们几个月来的劳动成果, 所有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一时间竟没了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大家辛苦了。”贺兰定开口打破了沉默, “六百件马甲, 两万四千铢钱。每一枚钱币上都沾着大家的汗水,所以.....”   “这些五铢钱属于贺兰部落,也属于大家!”深思熟虑多日, 贺兰定终于定下了部落的分红方式。   “取三成作为部落武备资金, 取两成作为部落日常开支。”贺兰定细细解释, “吃饭、穿衣、嫁娶,所有人的一应开支皆从此两成出。”   “剩下的五成,三成作为生产成本,最后的两成.....”贺兰定停顿一下, 高声宣布,“所有人均分!”   贺兰部落如今一共有127口人, 平分此次的两成收益, 每人大约可分38铢钱。算起来并不多,可是谁也没有不满意。   这才是第一批收入分红,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五铢钱滚滚而来!而且,吃喝用度全是族里承担,就连聘礼嫁妆都是族里出, 这38枚钱相当于纯赚。   而一些人口比较多的家庭, 比如可单青云家, 阿耶、阿母加上青云小两口, 全家一下子就得了一百五铢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收入了。   “要是能缝制出更多的马甲就好了。”可是光是第一批的六百件马甲胚子就已经是集全族之力,加班加点才生产出来的。   “还有那么多毛毡毯呢,估计能做出三千件。”阿塔娜估算着产量,情不自禁地婆娑着手指——那是一双布满伤痕的手。   仔细去看,每一个族人的手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那是在缝制过程中留下了的。毛毡厚实,剪裁、打孔、缝线,每一个步骤都不是容易的。   “要不招些人来做工?”有人提议。   “不成!”立刻有人否决,“找人做工不得给钱啊。”   “那去北边抓些蠕蠕人?”奴隶,免费的劳动力。   “也不成。咱们部落如今哪里分得出人手去打仗。”   “那要怎么办啊!你说啊!”接连被否定两次的族人怒了。   “......”被怼的反对者也如锯嘴的葫芦没了声响。   大家都想尽快做出更多的马甲胚子,可又想不出可行之法,最终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贺兰定,等他做决定。   贺兰定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便道,“毛毡马甲生意有时效性,冬季之前,我们有多少货,刘记商行就吃下多少。”   “所以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贺兰定给大家细细计算了一下,“招工,一件马甲算8铢钱的工费,我们还能赚32铢钱。”   生产得多,赚32铢钱;生产得少,赚40铢钱。这笔账在许多族人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算了许久都算不明白,最终都化成了一个念头,“郎主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贺兰部落第二次张贴了招工公告,只是这一次的招工却不是做白工了,而是给钱的。   “工具自备,完成一件马甲,检验合格后,得8铢钱。”小食摊的一角贴出了招工启事,阿昭站在小马扎上给围观群众解读公告上的内容。   “什么叫检验合格?不合格是不是就不给钱啦?”有围观者自觉找到了公告中的猫腻。   被质疑的阿昭却一点不慌,慢条斯理,奶声奶气地回答道,“当然是有明确的检验标准的。”   “有样品,你们的做出的成品做出了和样品不一样,就要返工重做,直到和样品一样,检验通过,就能领钱。”阿昭不是第一回 帮忙解读政策了。上一回族里招工,她作为书记员和监工积累了不少的工作经验。   “多做多得!”阿昭扯着嗓子大喊,“想参加的就来我这边报名!”   一旁摊子上卖豆腐的阿英和库姆看着被人群包围还不慌不忙的阿昭,不禁感慨道,“不愧是郎主的妹妹,好厉害。”   阿英感慨,“可惜是个女孩儿,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出息呢。”   “女孩儿怎么了?”库姆脑子里蓦然冒出郎主曾经对自己说的话,“女孩儿凭自己的本事也能过得好!”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库姆骄傲得笑了。   上回阿英和库姆一时犯浑做了错事,贺兰定虽未惩罚责备,却给她们两个布置了一道难题:给小食摊子增收。   看着羊毛工坊干得热火朝天,阿英和库姆抱头冥思苦想,食不能,寝不寐,最后终于想出了几个主意。   首先是库姆,想到了个死办法——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每天早上忙完后,就用扁担挑着豆腐去城东、城南,挨家挨户上门推销。   只是这样的法子,虽然也能增加些许销量,但是费时费力,效果还不佳。直到库姆遇上一户人家,那家的女人提出一个想法。   “那做玉容膏的法子我家也会,可做着很烦。”女人原本想做玉容膏的生意,可是学成上手做后才发现这真不是个容易的活计,苦累不谈,关键是非常耗时间。要是想做这门买卖,家里其他的活计就都做不成了。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时见库姆上门卖货,按下去的念头又起来了,“可以从你们这边进货挑去别处售卖否?”   库姆摇头,“不行的,天热,东西放久了容易坏。而且运输途中撞碎了就不好卖了。”   见女人失望的模样,库姆心念一动,脑中冒出一个主意来,“但是你可以从我们这儿买了玉容膏回来,做成馅儿饼,再挑去别处卖。”馅儿饼适合运输,且因为加了盐的缘故也不容易变质。   “还有素肉干,也方便运输,就是贵一些。”   “那我....先试试?”女人心动了。怀朔镇人口不多,市场就那么大,贺兰部落的生产量足以满足市场需求。可是在山的另一边,农田阡陌,村舍星罗,有着巨大的市场。   于是,女人每天天不亮就从贺兰家的豆腐工坊拿货,赶着骡子通过昆都沟越过大青山,去山那边的村庄去卖货。晌午过后,又赶着骡子捎带一些山南的特产回来,或是一段布头,或是一斛粟米,每每进城都会被抢购一空。   于是乎,这桩买卖便就成了。小食摊卖出了更多的货物,女人则靠着每日辛勤地南北倒卖为家庭赚到了一笔意外之财。   除了将货品卖给“代购”来增加销量,阿英还开发了两种新吃食:素牢丸和凉拌乳饼。   牢丸就是饺子。阿英没见过饺子,更没吃过饺子,她琢磨出素牢丸的灵光来自于馅儿饼:把馅儿饼的皮子擀得更薄,包进更多的馅儿料。然后改良改良着就成了饺子。   北地少水,清汤和红汤水饺一经面世就大受欢迎,比之干巴巴的馅儿饼,大家更爱带汤带水的水饺,一口下去有皮有馅儿有汤水,别提多美。   因此哪怕素牢丸的价格远高于馅儿饼,却每天供不应求,开摊没多久就会全部售空。   凉拌乳饼,其实就是小葱拌豆腐,作为夏季傍晚特供,加工好了的凉拌乳饼买回家直接吃,一点儿不用另外麻烦。   在库姆和阿英的努力下,生意平平的小食摊渐有起色。如今两个人见着贺兰定也不像是老鼠见着猫一般贴墙走了,腰杆子都挺直了。   两人一边手里忙着活计,一边聊着之前的事情,说着说着都笑了。   阿英又看向不远处正在登记做工人员信息的阿昭,抿嘴一笑,轻声道,“真好。以后我也让家里崽崽学认字。”末了又补充一声,“男孩儿、女孩儿都要学。”   贺兰部落羊毛工坊的招工非常顺利,已经过了农忙,镇民手头上都没什么繁重的活计,许多人都报了名去做工——完工一件就能赚8铢钱!8铢钱可以买四块豆腐,或者六两粟米,够全家吃好几天了。   “郎主,收不到羊毛了。”阿史那虎头一脸忧愁地向贺兰定汇报工作。随着羊毛工坊的火热,草原部落们都意识到,羊毛是好东西,是能换钱的好东西!如此,自然不肯像之前那样用羊毛换素肉干了。   “不过,这么长时间下来,草原上的羊毛都已经被我们收购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担心明年。”   “万一明年他们不仅不卖我们羊毛,还学着我们一样加工成马甲去卖。那可怎么办?”阿史那觉得生活可真难,以前穷得叮当响,挨饿挨冻,日子难。   如今生活好了,赚钱了,有吃有穿了,可日子还难——每天忧愁的内容变成了:怎么才能将这样的好日子维持下去。   贺兰定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做出来,还要卖出去。”不怕其他部落学自己,就怕刘记商行对所有部落一视同仁。到时候自己可就什么优势都没有了。   “咱们要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加强和刘记商行的合作关系,另一方面要开拓出一条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销售商路。   闻言,阿史那虎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疑惑:这不是一直都是两条腿么?!   “记得我之前说的收益分配吗?”贺兰定却提起另外一件事情,“收益的五成用作武备资金。”   当时开会,族人们的主意力都聚焦在自己能分多少钱上面,竟是没人多问武备资金是个什么,为什么要放这么多的预算。   “武备资金就是专门用来招兵买马的钱。”贺兰定向阿史那虎头细细解释,“我们部落不仅要创造财富,还要守住财富。”   空有财宝而无与之相匹配的武力加持,便如稚童抱金于市,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准备壮大草原商队,让儿郎们去更远的地方。你们是天上的鹰,也是草原的狼。”除了要有如苍鹰一般洞察一切的敏锐,还要拥有野狼一样撕碎一切的勇武。   贺兰定看向阿史那虎头,“我会提供充足的资金支持,免你后顾之忧,对于扩大商队,你有什么想法。”   “!”来了!来了!郎主的绝命杀来了!   面对提问,阿史那虎头浑身僵硬,头皮发麻,张嘴无言:想法....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   贺兰定拍拍阿史那虎头的肩膀,“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如左膀右臂一样重要。工坊里做工的族人们是羊,你们则是保护整个部落的狼犬。”   “不要着急,慢慢思考。我相信你可以的。”   阿史那虎头胸脯一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激动,高声道,“放心郎主,一定完成任务!”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唉,我终究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画饼的领导),可是,真爽!真香! 第四十章   当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 贺兰部落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出货,所有的毛毡全部制作加工完成,为贺兰部落换取了大量的钱币。   贺兰定对这个时期钱币的稳定性不放心, 在和刘记商行结算的时候便提出一部分货款用粮食和布匹来结算。   大批粮食入库, 贺兰定松了一口气。看着阴沉得要掉下来的天空露出了笑容:手里有粮, 心里不慌。无论这个冬天多么难捱, 族人们都不会饿肚子了。   连轴转忙活了快三个月的贺兰定准备给自己放过小假, 就躺在暖烘烘的毡房里,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 放空两天再思日后。   谁知多日不曾联系的高欢和孙腾却上门拜访, 贺兰定还未能和两人坐下说话, 刘掌柜也来了。竟是全都扎堆在一块儿了。   “拉汉有客来访,我们就长话短说。”孙腾绕过寒暄,直奔主题,“上次拉汉托我们找的人, 找到了。”   “?”贺兰定脑子里冒出一个问号,完全记不得是什么事儿了。   “拉汉贵人多忘事。”高欢笑道。   贺兰定忙道, “真对不住。近日真的是忙疯了。”贺兰定摸摸自己的脸颊, 嘟囔道,“你们看,都瘦成瓜子脸了。”   高欢和孙腾齐齐看向贺兰定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都绷不住笑了:真没加过四方形的瓜子。   气氛一下子松散许多,孙腾继续道, “便是上回给贺兰家食铺抹黑的幕后之人。”   “那人也真是能忍, 躲在草原几个月都没有进城。”后来估摸是见贺兰部落迟迟没有反击动作, 又忙活着做毛毡马甲, 这才放松警惕再度进城。结果刚进城就被从未放松盯梢的孙腾给发现了。   “龙腾兄大义!”贺兰定起身向孙腾重重一拜,“为小弟我费心了。”   孙腾摆摆手,只道无妨,君子守诺,应下的事就该去做。   “怕打草惊蛇,我的人只远远跟了他一路,并未上手。”孙腾沉声道,“那人是乌丸部落的。拉汉自己要小心。”贺兰部落和乌丸部落的冲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贺兰定再谢,“劳兄长费心了,接下来我会想想办法处理这件事的。”说罢,贺兰定要留二人用饭。   “不了,拉汉还有客。”两人推辞,只道下次再约。   “明日我进城找两位哥哥!”贺兰定拉住两人的手,心中感激不已。对于将自己放在心里的人,贺兰定也想要同等的回报之。   送走高欢和孙腾,贺兰定去见刘掌柜。   一见面,刘掌柜就冲上前,急急问,“那毛毡披风还有吗?”   “哈?”贺兰定愣住,“那披风不是卖不掉,销售量不行么。”   贺兰部落一共推出了三种毛毡制品,销量最好的是毛毡芯儿的马甲,毛毡软底鞋次之。至于科技含量最高的毛毡斗篷却一直是无人问津的状态,成了滞销品。刘记商行便将其做为员工福利发给了押货走商的伙计们。   “啊呀,谁知道哪些士族公子们啊。”刘掌柜着急拍腿,“一天一个念头,要了人的命了!”   刘记商行那边是把毛毡芯保暖马甲作为主推产品的,着实花了不少力气去宣传。贺兰定旁敲侧听地打听刘记商行的营销手段,虽然刘掌柜嘴巴很紧,但是贺兰定还是从他忍不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窥伺到了些许痕迹。   此时南北停战,两国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南梁的士族们有钱有闲,每日更是绞尽脑汁吃喝玩乐,大小宴会不断,清谈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然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渐渐寒凉。飘零的红叶中,萧瑟的秋风一吹,那些穿着仙气飘飘广袖长袍的名仕们少不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哆嗦间身形举止便少了几分从容和潇洒。   这个时候在寒风中巍然不动,身姿挺拔如劲松,衣袖飘然若流云之人便成了全场的关注:他是谁家子弟?为何容止如此出色却从未闻其名?   所有的疑惑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话:他如何不惧瑟瑟寒风?   稍作打听之后,刘记商行的保暖马甲便出现在世人面前。那些傲娇的名仕们,嘴上说着欺世盗名、有辱斯文,私下却让家中仆役赶紧去采购——大冷天的,旁人都如仙鹤一般亭亭而立,自己哆嗦着像个鹌鹑算怎么回事?   很快,刘记商行的保暖马甲一售而空,赚得个盆满钵满。滞销的毛毡斗篷也无所谓了,通通发给自家伙计做福利了。   冬日降临,万物寂静,就连熊瞎子都钻洞里去冬眠了。可是人类的活动却不会因着寒冷而停下脚步。尤其是商人们,无论酷暑,无论霜寒,他们总是在路上。在这样风刀霜剑的日子里,赶路之时裹上一件厚实的毛毡斗篷,从脖子一直暖和到脚,舒坦极了。   听到这儿,贺兰定骄傲附和道,“对啊,别看他丑,但是可实用了!”   刘掌柜叹气,心道,连贺兰首领看自家东西都丑,那些名仕贵人们怎么就眼瞎得喜欢呢?   “您现在是要追加订单?”贺兰定无奈道,“可是眼下没有原材料了啊,得要等到明年了。”大冷天的,谁也不愿意给自家的羊儿剃毛。没有蓬蓬毛发的羊儿们是熬不过严酷的冬季的。   “没有也要有!”刘掌柜咬牙,“尽量弄些吧。那些小祖宗们得罪不起啊。”   贺兰定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那日初雪,一群士族子弟于郊外亭台中煮酒清谈,欣赏美景。细雪纷飞,雾霭蒙蒙之中,一支商队从氤氲的天地间走出。   不知是哪家子弟眼尖先瞧见了,指着于冰天雪地间缓缓行走的商队高声道,“看!像不像一群仙鹤!”   商人们披着厚重的毛毡斗篷,顶着风雪艰难前进着,洁白的雪花落在深色的斗篷上,黑白交织间,远远看去宛若仙鹤。   “雪隐峰麓,有鹤来仪。”   就因着这么个事儿,刘记商行的门槛都被踩烂了,都是去买毛毡斗篷的。可是刘记商行总共就定了一百件斗篷,还都分掉了。且那斗篷制作繁琐,表面的凹凸褶皱只有贺兰部落会制作。   说到着,刘掌柜擦了一把脸,掩去嘴角的苦涩。他没有告诉贺兰定的是,那一百件被分掉的毛毡斗篷已经全部被世家大族要了去。   贵人们自然不会用贱民碰过的东西,他们将毛毡斗篷要走为得是销毁——既然是他们看上的东西,平民百姓自然是不配去用了。   贺兰定理解刘掌柜的着急,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羊毛了,怎么去做斗篷啊。   “价格好商量。”刘掌柜这次是受命而来,办不成事是回不去的,“一件两千铢钱!”刘掌柜也不讨价还价了,直接掀了自己的底牌。   贺兰定倒吸一口凉气:价格直接翻了将近十倍!   就因为世家贵族们看上了!   “干了!”   “几日能出货?”刘掌柜着实等不及了。   贺兰定盘算了一下流程,从剪羊毛、捡羊毛、洗羊毛、擀羊毛,最后还有裁剪缝制,怎么说也要小半个月。   “二十天。”贺兰定报了个保守的日期。   “最多十天。”刘掌柜等不及。   贺兰定摇头,“来不及的,羊毛浆洗去脂,还有毛毡晾干,这两个步骤绝对不能马虎。不如味道会很重。”风流名仕们也不想顶着一声羊膻味儿高谈阔论吧。   “想想办法。”刘掌柜时间紧,没有退让的余地,“一件三千铢!”竟是又加价了。   “!”贺兰定咬咬牙,“干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接了大订单的贺兰定也顾不上乌丸部落的事情了。报仇能有赚钱重要?!   一时间,整个贺兰部落都高速运转起来,便是夜晚也是灯火通明。   “真要杀羊?”族人们舍不得,“这不是杀鸡取卵吗?”   “可是没办法。”另一个族人道,“郎主说了,要是我们吃不下这笔订单,刘记商行明年就不收我们的马甲胚子了。”   这是贺兰定和刘掌柜的另一项协议:以后三年,只能收购贺兰部落的羊毛制品。   如此一来,其他部落便是学着贺兰部落的样子做羊毛生意,可绝对干不过贺兰部落。最后他们的东西卖不出去,只能将羊毛卖给贺兰部落去生产。   “郎主,部落里没了羊。明年怎么办?要是收不到羊毛怎么办?”阿史那虎头忧心忡忡。   贺兰定也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情景,自己的计划能不能如愿,可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等忙过这一阵,天冷后我们去周边收购羊儿。”贺兰定思索着,“冬季草料难得,养羊费事,咱们用粮食去换,肯定能换到羊的。”   事情发展到如今,贺兰定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峭壁,稍有不慎,自己粉身碎骨不说,还会拉着全族陪葬。   “明白!”阿史那虎头应下,“等再冷些,商队就用粮食去换羊。”   一时间,整个贺兰部落血气冲天,全是羊儿们的惨叫。   剃了毛的羊儿是活不过冬季的,不如让它们的生命止步于膘肥体壮的此刻。   “给贺六浑和孙腾兄,一家送一只羊腿过去。”贺兰定叫来一个族人,“替我转达一下歉意,告诉他们族里接了大活儿,忙不过来,改日再聚。”   除了高欢和孙腾,贺兰定给斛律部落和城西将军府都送去了不少羊肉。可是即便如此,还有许多羊肉,只能挑去镇上售卖。   一时间,怀朔镇的肉价都低贱不少。 第四十一章   怀朔镇不少人家都收到了贺兰部落送来的新鲜羊肉。   “大娘子, 这.....”婢女阿兰担忧地看着接到消息后沉默不语地段氏,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莫要生大郎的气。”对于土生土长的草原人而言, 贺兰定在入冬前大规模宰杀牲畜的行为与自掘坟墓无异。这还没到冬宰日呢!   “没有生气。”段氏眼神悠远, 声音淡淡, 她轻轻捧着自己越发圆大的肚子, 轻叹道,“如今看来,那孩子倒有几分像我了。”这份孤注一掷的勇气可不寻常。   “送来的羊肉别多放, 各个帐篷里分一分, 今天晚上吃羊肉抓饭。”段氏嘱咐。   “哎!”阿兰高兴应下。自家主子不动怒伤身便是最好了, 至于其他,她一个小小婢女真心管不了。   城里段家父子也在谈论自家的胡儿外孙和胡儿外甥。   “行事张扬,过犹不及。”段长对贺兰定的某些行为表示不满。原本他对于贺兰定做生意的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贺兰定是小打小闹, 不想插手过多。如今看贺兰定这孤注一掷,顾头不顾尾地疯劲儿, 有些看不过眼了。   “儿....觉得还行吧。”段宁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又没有掳掠抢劫,又没有搜刮民脂民膏,都是正经生意.....”说着说着,段宁看着父亲发黑的脸色,不禁声音越低。   “反正, 是个孝顺孩子呢。”段宁只拿着孝心说事儿, “有什么东西都不忘给将军府送一份, 前段时间送来的那个马甲就挺好用。”   “不仅暖和, 还能当护心甲。”段宁拍拍胸口,“一般的刀剑还真砍不破。”对于不少武人将毛毡马甲当做护心甲来穿的发展,还真是在意料之外。   看着儿子极力说好话的模样,段长叹了口气,不想深说这里头的事情,挥挥手道,“罢了....原本就....”原本就是个外姓人,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回礼你看着办吧。”   “好嘞!”段宁高兴应下,心中琢磨着等会儿扒拉些什么好东西给自家大外甥送过去。   “阿爹,要我说,大外甥是真有几分神异的。”段宁犹不罢休,扒着指头列数,“玉容膏、素肉饼,再到如今的毛毡马甲.....哦,还有之前的豆芽菜.....”无论单拧那一个出来都是值得乐道的。   “对了,阿爹,主家那边怎么说?”提起豆芽菜,就不禁想起之前主家送来的书信,言是豆芽菜泡发之法大好,值得好好运作,让段家父子静侯佳音。   这都几个月过去了,夏去冬来,佳音何在?   段长摇摇头,挥手让儿子退下,不想多言。   见状,段宁面色一僵,如何不知主家那边并无好消息传来,不禁忍不住提议,“何故一直要等主家发话?阿爹您是一方镇将,比肩一州刺史。倘若您将那方子在敕勒川草原推行开来,必然声望大增啊!”   有奶便是娘,特别是在这物资极度匮乏贫瘠的草原。倘若他们将豆芽菜泡发之法推行开来,让草原人民的饭桌上添上一道菜色。段宁觉得,那些胡人能将他们父子二人奉做神明。   段宁想甩开主家单干,段长却是万万不肯的,“连主家都能背离的人,还有何信义可言?日后天下还有何人敢与之相交?”反而叮嘱段宁不可冲动行事,一切等段氏主家的消息。   段宁的豪气也是一时而起,被泼了一盆冷水也便浇灭了,如何敢与父亲相悖。垂头丧气地离开书房,越发觉得对不起大外甥——如此为国为民的好法子却无法公诸于天下,可惜啊!   “给贺兰部落送两袋盐。”段宁喊来随从叮嘱,“问问我那外甥,要是遇到难处,只管来找我撑腰。”   贺兰定收到鼓鼓囊囊两大袋盐的时候高兴极了,直对使者大声道,“请代我谢过舅舅!过几天给舅舅送个好东西!”   真心换真心。段宁对贺兰定的照顾,贺兰定自然能够感觉到,因此也多有回报,想到好吃的、好玩的,总会送一份去将军府。   几次接触下来,贺兰定对自家舅舅也多有了解,虽然是个官二代,可一点骄纵的习气都没有,甚至非常平易近人,近乎于老实。老实人舅舅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了练武就是穿衣打扮,喜好追逐潮流。   这一次的毛毡斗篷出乎意料地在南地士人间流行。贺兰定琢磨着,等这一批斗篷出产后,就给自家舅舅送去一件,让舅舅做一回时尚的弄潮儿。   刘掌柜只给了十天的工期,贺兰部落的压力非常大,如果不能在工期内成功出货,羊儿们就白白牺牲了。   贺兰定必须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提高生产效率的点子,一是招聘人手,二是改进工具。   经过两次大招工,贺兰部落在整个怀朔镇和敕勒川草原都有着极好的信誉,因此这次的招工公告一经张贴,立马引来踊跃报名。   入冬了,大家手里都没什么活计,在家里闲得发慌,贺兰部落的酬劳又高,且从不拖欠。因此不少家里条件还过得去的人家都心动了。   高欢的姐姐便是其中之一,可惜她家男人不同意。   “我还在府衙当差呢,哪里要你去挣这份钱。”高欢的姐夫尉景原本是怀朔戍兵,后打点关系做了狱掾。   “你那算什么当差?小吏都算不得!”高娄斤嚷嚷道,“我凭自己本事赚钱,有什么丢人的!”   “我去拣一日的羊毛,不比你赚得少!”高娄斤还是给自家男人面子了,贺兰部落开出的工价给比一个小小狱掾的薪水高得多了。   “你小些声吧。”尉景着急捂住妻子的嘴巴,低声解释,“我这是为了阿弟。”   “阿弟和那贺兰首领交好,前日人家还送来了羊腿。”尉景细细分析,“他们当兄弟一般处着,你这个亲姐姐去人家那儿做工,阿弟的面子往哪里搁。”   闻言,高娄斤也沉默了,不提去贺兰部落做工的事了。可一想到那些等同于白捡一般的五铢钱就这么没了,依旧心痛不已,低声嘟囔着,“面子、面子!面子能有吃饭穿衣重要?!”   争执的夫妻二人却不知提早下值的高欢在门外将两人的对话全都听了去,包括那句“面子能有吃饭穿衣重要?”   高欢沉默地立在门外,稀薄的冬日夕阳落在他的身上,在斑驳的土墙根上打下了一道孤寂的影子。   和所有的六镇儿郎一样,高欢是压抑的。现行的制度体系如同牢笼一样将所有人困在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们茫然又暴动,对朝廷充满希望的同时又克制不住咒骂和唾弃。   他们祈求一个英明神武的陛下来带领他们脱离泥潭走向光明,却又知道这一天兴许永远不会到来。   高欢更加理智和矛盾。一方面,他清晰地知道如今的六镇是没有出路的,更知道渺小如蝼蚁的自己在六镇这辆破车上也不会有出路的。   另一方面,他自觉不与他人同,因此哪怕生于汉学教化稀薄的六镇,哪怕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根本不知道所谓君子六仪是什么,高欢却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衣服可以不华丽,但必须干净;形容可以憔悴,但必须整齐。   高欢知道自己的这一坚持落在很多人眼中是非常可笑的,甚至当面点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如姐姐刚刚所言:“面子能有吃饭穿衣重要?”   可是无论旁人怎么说、怎么质疑,高欢从不动摇。生活已然如此,现状便是这般......高欢却不想潦草地应付完这一生,他想要有尊严地活下,而“尊严”须得从最小的细节上去呵护。   而此时此刻,听着姐姐、姐夫为了照顾自己的体面而放弃一份唾手可得的家庭额外收入,高欢的心里不是滋味。他情不自禁摩挲了一下衣角,摸到了一个香包。   那香包的面料精美无比,在夕阳的余晖之下反射着宝玉一般的光泽。可是香包缝制的针脚却很粗糙,摸着有些磕手,甚至还不如高欢自己缝制衣物时的针脚细密整齐。   想到那个多次私下给自己送来财物的小女子,高欢幽幽叹了口气,捏着香包的手又紧了几分——未来的路到底何去何从?面子和里子孰轻孰重?   迷茫中的高欢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贺兰定的模样,这个年轻的胡人首领无比笃定地说着:[贺六浑,你以后一定会干出一份大事业的!]   “哎呦!”尉景出门,迎头撞上了正柱着当木头桩子的高欢,吓了一大跳。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尉景看不清高欢的神色,只觉气氛有些不对,忙问,“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高欢捏紧香包,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有个大好事,只是不知该如何说予姐姐姐夫。”   “甚好事?说来听听?”尉景心中一松,连忙拉着高欢进屋。   “有个姑娘看上了我,让我去她家提亲。”那些在心中盘旋了千万遍,重逾千斤难以言喻的话,在脱口的一瞬变得轻松起来。   “啊....啊....”尉景一愣,随即笑道,“这、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可是聘礼从何而来啊!黑暗中的尉景愁苦着脸。   “我听到有什么好事?”高娄斤从屋内走出来,招呼着两人进屋,“今天做了奶皮子豆腐汤,可美了。”   尉景跟在高欢后面,拼命地朝自家婆娘使眼色,让她快闭嘴,情况不对!   可高娄斤那里瞧见自家的丑汉子,注意力全在自家高雅帅气的弟弟身上。高娄斤拉着高欢入席,又道,“什么好事儿,一边吃,一边说。”苦寒军户人家可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每日的吃饭时间是一家人最最轻松快乐的时光。   高欢又重复一遍,“有个姑娘看上了我,让我去她家提亲。”   “啊....”高娄斤愣住了。这....这算什么好事啊!整个怀朔镇看上自家弟弟的小女郎,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很稀奇吗?   高欢继续道,“她是真定侯的孙女,娄家三女。”   高娄斤愣住,这、这是真稀奇了!这次哭着喊着要嫁给自家弟弟的竟然是个贵族之女不成?可....自家连娶个普通人家女郎的聘礼都拿不出,拿什么去娶贵族之女?   这不相当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哪怕这癞蛤蟆长得俊俏了几分。   “你怎么哄骗人家的?”高娄斤忧心忡忡,“人家父兄要是知道了,要砍你脑袋的。”   高欢苦笑,“我亦不知,只说是某日进城,透过车窗见过我一面。”紧接着便是各种糖衣炮弹的进攻。三日送上一方头巾,四日送来一双靴子,有时候甚至干脆送上一袋钱币。   高欢哪里敢招惹这样的贵族女娘,可是他越拒绝,那女娘便越紧追不舍。   “她说,聘礼她自己出。”高欢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垂着眼睛不敢去看姐姐姐夫的神色——他们会如何看待这样的自己呢?曾经视面子、礼仪如青天的自己,如今亲手将青天折下踩在了脚底。   【作者有话说】   高欢:我逃她追,我插翅难逃。 第四十二章   贺兰定还不知道历史的进程在无人知晓处向前跨了一大步, 未来的神武帝与他的命定皇后终将走到一起。此时地他忙得满头“羊毛”,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刘记商行划下的交工日期越来越近, 整个贺兰部落都忙成了脚不沾地的陀螺, 时时刻刻都在争分夺秒。   先是大量招工, 又改良了裁剪毛毡的工具——贺兰定请镇上的铁匠打了几柄长口剪刀。用剪刀裁剪毡毯虽然费力, 可远比用刀子刻裁来得快多了。   生产效率有所提高, 可还远远不够,最最重要的一步毡毯的清洗和晾干还没有能够解决。   羊毛擀压成毡毯后要一遍遍用水清洗,直到水清无杂, 毡无膻味, 才算清洗到位。羊毛工坊依着五金河而建, 如今虽是枯水期,可并不缺水。   但是河水冰凉刺骨,一来增加了劳动的艰苦程度,二来冷水洗毛毡的效果并不好, 光是浸润毡毯就比夏天费时许多。   贺兰定想要将河水微微加热后再来清洗毡毯,可这样一来又增加了工作程序, 且草原资源短缺, 连燃料都稀缺——没有树木,只能以牛粪饼、羊粪球为燃料。   贺兰定只能放弃了加热水的念头,看着族人们不分昼夜地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五指红肿,一遍遍捶打清洗着毡毯。   清洗过后的晾干就更难了。经过充分浸润洗涤的毡毯吸足了水分, 又湿又重, 哪怕在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的夏日, 也要个五六天才能将厚实的毡毯晒干到位。到了这阴沉的初冬, 靠着干冷的北风吹干毡毯,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更可能是还没晒干就冻得硬邦发脆了。   贺兰定当初一口应下“十日之期”,乃是因为当时心里有了个主意:烘干房。   贺兰定准备建个烘干房来烘干毡毯,以此缩短工期。可是想法很好,真到了动手操作的时候就傻眼了——草原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可以砌墙的石头,也没有可以烧砖的泥。贺兰定想要造出一间烧火墙的烘干房,完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焦虑不已的贺兰定远眺不远处的怀朔城墙,甚至想胆大包地去凿几块墙砖回来砌火墙。   “大宅的墙根是不是石头砌的?”这个时候再去采购石料已经来不及了,贺兰定最后将主意打到了贺兰大宅上。   被问话的阿史那虎头不敢吱声,生怕自己一个点头,郎主就会丧心病狂地把家给拆了。   “对了!”贺兰定眼睛一亮,“大宅里不是有个壁影墙吗?!那个是石头的!”   怀朔镇的贺兰大宅仿南国世家大族的宅邸而建,几乎全是木质结构,想要找出一些耐火材料还真不容易——除了正院里的那块巨大石刻的壁影墙。   “还有瓦当、板瓦,也耐高温的!”思路一旦打开,便如泉水绵绵不绝了。   最终,贺兰定做决定,掀了一部分贺兰大宅的屋顶,以新鲜的羊粪球混着河底淤泥作粘合剂,用陶板瓦七拼八凑砌出了一件烘干房。   “.....贺兰首领.....巧思....”前来督工,查看项目进度的刘掌柜看着丑巴巴的烘干房,挤出了一句称赞。   贺兰定挠头,笑道,“时间紧,又没材料。等忙过这一阵,就造一间更大更结实的烘干房。”言下之意:刘掌柜你看啊,为了你的生意我可是下了血本啦!还有提高生产设备、扩大产能的计划呢,以后可要常来常往。   刘掌柜会意,点头笑道,“某与贺兰首领的的情谊便如那五金河水,细水长流。”   通过与贺兰部落的几项贸易,刘掌柜如今在刘记商行的地位飙升,已然是大东家最为看重的得力心腹了。原本无人问津的怀朔分店,如今都成了掌柜们打破脑袋都想来的地方——哪怕是为了各种素食方子,这怀朔也值得来啊!刘掌柜仗着自己在北地耕耘多年的根基才没被人摘了桃子。   在烘干房里说了两句话,贺兰定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便邀刘掌柜外头谈话,边走边道,“您就安心吧,按照眼下的速度,一定能按时出货。”   刘掌柜张嘴想说什么,迎面寒风兜面而来,话未出口,先打了两个喷嚏,暖烘烘的身子瞬间一凉。   刘掌柜抖抖身子,看着没事儿人一样的贺兰定,不禁暗下决心要好好锻炼身体,强壮体格——泼天的富贵也要有足够结实的身体去接啊!   贺兰定察觉到刘掌柜打量自己的目光,情不自禁侧侧身子躲开,摸脸颊问,“是有什么东西吗?”   刘掌柜笑道,“无事。只是感叹贺兰首领年富力强,未来不可限量。”   贺兰定哈哈一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身处乱世,没个好身体,赚再多的家产都是白搭。贺兰定虽然忙着赚钱,可是每日的身体锻炼一点没落下,上马弯弓都是小菜一碟,半点没有浪费这副身体的天赋。   想到这儿,贺兰定情不自禁瞥向刘掌柜的下半身。   这回轮到刘掌柜不自在了,侧过身体,后退两步,离开贺兰定的视线范围。   贺兰定挠头,道歉,“对不住,没忍住。”   刘掌柜:“?”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吗?   “没什么。”贺兰定连连摇头。他总不能说自己对自己健硕的肌肉非常骄傲,刚刚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过阿史那虎头的话:[咱们的胳膊都比汉人的腿都粗。]然后忍不住盯了一下刘掌柜的大腿吧。   贺兰定赶紧拉回话题,说起这一次的货款结账,“可否尽可能的用粮草或者盐来结算?”   “盐?”刘掌柜微惊。和布匹粮食一样,盐也是贸易中的硬通货,比朝廷的五铢钱还管用。只是个人可以生产粮食和布匹,但是盐可是明明确确归朝廷掌管的。   此时贺兰定竟然大大咧咧提出以盐来结算货款——走私,挖国家墙角这件事能这样大大咧咧说出来?   贺兰定露出一个憨笑,只道自己把刘掌柜是当自己人。“盐是必须品,人要吃,牲畜们也要吃。”   刘掌柜也实话实说,“盐有,但品质不怎么好。”   “那没事。”贺兰定爽朗笑道,“细一点的,人吃。粗盐给牲口们补补营养。”   “可。”最终刘掌柜同意了贺兰定的结账要求 。   其实这是个双赢的选择。冬日降临,大地荒芜,新粮要等来年才会有,也就是眼下的存粮是用一点少一点。   可是盐不一样,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盐从矿洞里挖出——成本极低,除了些许的“法律”风险,成本也就些运输费了。至于人工开采成本,那不计算在内——都是奴隶。   三日后,交货之期。贺兰定一口气交出了三百件毛毡斗篷,赚得了“创业”以来最大的一桶金:九十万铢钱!   九十万换算成人民币都算是一笔巨款了,更不要说在这物价低廉的大魏。贺兰定仰天长啸,一舒胸中郁气——至此,他算是有了立足于此世的资本了。   九十万枚五铢钱换成粮食、布匹还有粗盐送来了贺兰部落。送货的商队绵延不绝,商队的头车抵达了怀朔镇贺兰大宅,商队的尾车还堵城门口尚未进城。   贺兰定叮嘱阿史那虎头,“要加强警戒。”这样一只商队进城瞒不过众人的眼睛,总会有不轨之徒想要冒死一试,富贵险中求。   更何况贺兰部落在怀朔镇几次高调招工,许多人都暗戳戳算计着贺兰部落如今到底财富几何。   凛冬将至,阿史那虎头的草原商队已经停止游商了,目前的主要职责转为护卫部落。看着屋子里填充满满的粮草物资,阿史那脸上却没有笑容,他太明白这样多的粮食对于草原来说是什么了。如今的贺兰部落就像一块赤.裸的肥肉,引无数人垂涎。   “人手可能不够。”阿史那虎头沉声计算着,“倘若分出人手守卫大宅,草原营帐的人手肯定就不足了。”大宅这边有物资,草原那边有重要的牛羊,无论是哪一边都不容有失。   去岁与蠕蠕一战中,贺兰部落损失惨重,不仅失了首领,儿郎们也死伤无数。原本有着近千士兵的大部落,如今连带老弱妇孺所有人口加起来还将将过百。   人口少了,财富多了。这个冬日注定无法平静。   “要不招募一些游侠?”阿史那虎头提议。   贺兰定摇头,“就怕引狼入室。”游侠身份不明,品行不知,实在难以令人安心。   “那个孙腾不是挺好的么。”阿史那虎头提议。自从有了盯梢、摸底乌丸部落的经验后,阿史那虎头侦查调研水平直线提高。对于和自家部落有所往来的人物都做了摸底调查。   “为人豪爽,素有侠名。”阿史那虎头评价孙腾,“而且郊游广泛,认得不少游侠儿。”   贺兰定拧眉沉思,“容我好好想一想。”部落的发展太快了,许多东西却没有能够及时跟上,比如人口,比如武装力量。   随着天气越发寒冷,留给贺兰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来,否则,泼天的富贵就会化作恶鬼的索命绳。   最终,贺兰定决定通过孙腾雇佣一批游侠护卫贺兰大宅。同时想到一个化被动为主动的法子来:自己抢先把招人眼球的物资洒出去!   【作者有话说】   阿史那虎头:怎么保住我们的粮食?   贺兰定:抢先把粮食送出去——走敌人的路,让敌人无处可走!   阿史那虎头:到底是我蠢,还是郎主疯? 第四十三章   “什么是化被动为主动?”阿史那虎头疑心自己耳朵聋了, 不死心地又问一遍。   贺兰定再解释一遍,“就是与其等着人家来抢,不如我们先把粮食送过去。”   看着阿史那虎头眼睛瞪圆, 一副自家郎主脑子又坏掉了的模样, 贺兰定哈哈一笑, 细细讲自己的想法道来。   所谓主动出击, 其实就是在全镇招工, 贺兰部落掏钱掏粮食雇佣他们,“他们吃着我们贺兰家的米粮,不得帮着我们贺兰家?”——利益永远都是最好的粘合剂。   “这也太便宜他们了!”阿史那虎头心疼地要命, 都是卖命赚得辛苦钱, 凭什么白白给了人家!   “不是白给。”贺兰定强调, “是做工!”   今年是创业的第一年,贺兰部落的工坊里许多东西都是将就凑合一下用的,这些凑和用的东西给生产带来了许多的不便,趁着冬日不开工, 正好将基础设施整治整治。   “不谈烘干房,就说蓬松羊毛的弓弦、擀压毛毡的工具要重做吧。”贺兰定扒着指头列数着, “我还想搞几个洗羊毛的滚筒。”   贺兰定比划着, “镂空网状,把羊毛装进去,泡到河水里,随着水流冲刷,用不着人工搓洗就把羊毛洗干净了。”   有钱有闲, 贺兰定的许多奇思妙想就有机会去实现了。   “还有豆腐工坊。”想起如今不温不火的豆腐工坊, 贺兰定觉得就这样继续下去着实有些可惜, “冬天豆腐不易坏, 可以运输出去贩卖,能赚个辛苦钱。”冻豆腐也别有一番风味呢。   贺兰定零零碎碎说了许多,最后询问阿史那虎头的建议,“我准备拟一个详细的招工公告,分出各种工种,在全镇招工。”   阿史那虎头不明白贺兰定的用意,疑惑这样真的可以吗,但是他知道自家郎主聪慧过人,做出的决定从未出过差错。   “郎主决定就好了。”阿史那虎头思索片刻后道,“我负责护卫草原营地,大宅这边可以交给可单鹰。”   贺兰定摇头,“你负责大宅,可单鹰去草原。”   不等阿史那虎头疑惑询问,贺兰定抢先解释道,“这个冬季,我大部分的时间会留在大宅这边,而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大宅这边招募游侠充作武力的,游侠这把刀用不好就会伤了自己,必须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与之制衡。   闻言,阿史那虎头的嘴巴笑得咧到了耳后根,傻傻道,“可单鹰那家伙也不错的。”   大致敲定了行动方案,贺兰定就忙活起来了,准备招工事宜。然而在招工公告拟出来之前,贺兰定抢先碰上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一年一度的冬宰日,另一件则是高欢上门送来了请帖。   结婚请帖!   “恭喜恭喜!”贺兰定接过帖子,连声道喜,心中则在疯狂尖叫:自己这是要亲眼见证神武帝大婚吗?!   贺兰定脑子疯狂运转,努力回忆历史上关于神武帝高欢及其皇后的记载。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只隐约记得几句只言片语:特别能生以及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脑中打了个问好的贺兰定脸上笑容不减,继续抱拳道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高欢定定看着贺兰定的神色,忽得一笑,这一笑如春暖花开,看得贺兰定都愣住了,心道,看来帝后果然是真爱啊!瞧把小伙子给高兴的。   这么一想,贺兰定也跟着傻乐,笑问道,“吉日是哪天?我得提前洗个澡!”冬日降临,洗澡不易。   看着傻乐的贺兰定,高欢笑意越深,兀得来了一句,“拉汉自是不与他人同。”这段日子高欢跑腿各家送请帖,可算见识了世间百态。   往日那些交好的兄弟们,听到自己结亲的消息,无一不是诧异:你小子这么穷,到哪儿去找的媳妇?   待他们听到新妇乃是真定侯之孙女,家中巨富之时,脸上的嫉羡便挡都挡不住了,甚至克制不住说出压在心底的酸言酸语:“哎啊,长得好果然是能当饭吃的。”   然后便旁敲侧击地打听聘礼几何、嫁妆多少,甚至有人直言,“贺六浑,你莫不是要入赘娄家吧,以后生了儿子还能姓高吗?”   高欢能怎么回答,只能僵着脸笑着,“郎情妾意,无论身份。”其实,他连聘礼都掏不出来。倘若不是娄家着实宠女儿,这桩婚事根本成不了。   “新妇是娄家的姑娘。”贺兰定没问,高欢却主动说了。   娄家?皇后姓娄吗?贺兰定脑中一片空白,面上点头应着,“哦哦!”   贺兰定的心思清浅如水,高欢一看便知,补了一句,“是真定侯家。”   “哦!是他家啊!”贺兰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实则他根本不知道真定侯是何方人物,心道,皇后娘家果然不一样啊!不仅家世好,还有眼光,慧眼识英雄,一眼看出了高欢绝非池中凡物。   高欢定定看着贺兰定的表情,那其中没有嫉妒羡慕,没有嫌弃鄙夷,只有天真好奇、欢喜高兴,还有些许的不懂装懂——他根本不知道真定侯。   高欢看穿了贺兰定,忍不住下了又一剂猛药,“娄家富贵,而某贫贱,连聘礼都是娄家姑娘私下赠与我的。”   “!”贺兰定一愣,眼睛瞪圆,脑子疯狂运转:不是!神武帝陛下,这样私密的事你不该带进自己的皇陵吗?你告诉我干什么?!我不想听啊!万一你日后发达了,想起这么个人生污点,要灭口怎么办?!   还有!原来皇后竟然是个恋爱脑吗?   看着贺兰定吃惊中带着些许恼火的神色,高欢心中好奇更甚:这贺兰定的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不鄙薄自己呢?——堂堂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就要靠着女人吃软饭了!   “啊这.....”贺兰定哪里知道高欢心中所想,他脑中的狂风暴雨好一会儿才平息,呐呐道,“看来娄姑娘真是爱极了你,你也很喜欢娄家姑娘。”   ——自己还能怎么找补啊,只能将一切归咎于真爱无敌了啊!   “哦?”高欢这一声意味深长,竟然追问,“拉汉何出此言呢?”   所有人都说娄三娘是昏了头,爱极了自己。可从未有谁问过一句他高欢爱不爱娄三娘。贺兰定为何却如此笃定呢?   贺兰定被高欢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给搞麻爪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贺六浑你也不容易吧,我知道你从来严于律己,爱惜羽毛。”   “这桩婚事在旁人看来恐怕都觉得是你占了便宜,可是!”贺兰定脑子疯狂运转着,深恐以后被清算。   “可是账不能这样算的。”贺兰定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某些言情剧,掷地有声道,“你虽然得到了爱情,但你失去了尊严啊!”   “可见是爱到骨子里去啦!”   高欢:“.......”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人说得无以言语的一天。   贺兰定搂住高欢的肩膀,亲昵道,“莫要顾虑世人的看法,日子是自己过的。贺六浑你以后是会有大作为的,如今娄家是你的助力,日后你是娄家的靠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啊!”贺兰定喊住振聋发聩的龙傲天名言。   高欢心口一松,百般顾虑都抛到了脑后,望着比自己还要笃定未来的贺兰定,问道,“拉汉,你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底何意?”   “啊.....”贺兰定张嘴愣住,这让他怎么解释啊?原来北魏人听不懂这句“名言”的意思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源自清朝《儒林外史》,意思是三十年前好的风水在黄河的东面,而三十年后却黄河的西面。比喻世事和人的命运总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兴衰荣辱没有定数。   这句在后世脍炙人口,连七岁小孩儿都懂的俗句成语,在如今,除了贺兰定没人懂。   “就是....就是.....”贺兰定挠头,努力解释,“就是风水轮流转、日新月异、事物是在不断发展的....螺旋式前进的.....”   “好了拉汉。”高欢打断了贺兰定的胡言乱语,笑道,“我知拉汉是在宽慰我,多谢了。”   贺兰定抿抿嘴,只道,“反正,我信贺六浑你日后定然会不凡的。”神武帝,那可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龙傲天”。   “总之,新婚快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送走贺六浑,贺兰定捏着请帖傻站了一会儿,心中复杂万千: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历史如洪水一般向前奔涌,无人可挡。而自己不过是洪流中的一朵小小浪花,能够随波逐流已然是万幸。   历史在向前走,不想被历史的洪流吞没,自己的日子就必须也要顺应潮流不断向前。   收起那些感慨的心思,贺兰定命人悄悄给高欢送去两匹绢布——自己干不过娄家这个天使投资人,日后娄家吃肉,自己跟着喝汤总行吧。   高欢“灰小伙儿嫁入高门”的爱情故事被怀朔镇众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论了一段时间后,渐渐淡出了“热搜”。眼下有一件顶尖重要的大事件占据了所有北方牧民的心神——冬宰。   冬宰是牧民们入冬前最最重要的活动。为了迎接漫长且寒冷的冬日,牧民们要储存大量的过冬食物——粟米、菽豆以及肉干。 第四十四章   冬宰是牧民们的狂欢, 牲畜们的末日。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冬季,家家户户、各个部落都会宰杀牛羊,制作肉干。   经过雨水充沛、草木丰茂的夏日, 牛羊们各个膘肥体壮。而此刻都沦为了刀下亡魂。   “小心点!这样乱捅会伤了皮毛的!”一个老汉大声斥责着自家毛手毛脚的儿子, 嫌弃他干活不够细致。   “以前不都这样的。”儿子噘嘴嘟囔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冬宰的皮毛大多留着自家用, 寒碜一些也无所谓。可今年的这些皮毛可以去贺兰部落换取粮食的, 可不得仔细一些。   “啧。”儿子一脸倔强, 嘴硬地觉得自己这样也没关系。   “让开让开。”老汉脱下皮袄亲自动手。   儿子乐得清闲,松手让开位置,结果那被捅了一刀的绵羊竟趁着父子二人交接之时, 咕噜一个翻身爬起, 撒开脚丫子跑了。   一边跑, 一边“咩咩”惨叫,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滴滴答答洒了一路。   “蠢货!”老汉给了办事不利的儿子一个大脑瓜,提着环首刀去追逃跑的羊。   老汉逮住羊中反抗者, 揪着它脖子侧边的毛一拖一拽,按到在地, 抽出了刀子.......   这样的宰杀场景发生在敕勒川草原的每个角落。   宰杀牛羊是每个草原牧民的基本功, 只不过今年对“基本功”的要求更加严格了些——贺兰部落放了话:收购皮毛,应收尽收,质优者先。   因此众人在磨刀霍霍向牛羊时不免更加细致小心,就为了卖出一个好价钱。   除了皮草,贺兰部落还收活羊, 依旧是有多少收多少。有些人口较少的小部落, 冬季放牧人手不足, 便琢磨着与其辛苦放牧, 还一不小心会把牲口们饿死,不如现在就把他们卖个好价钱。反正吃什么不是吃呢?牛奶、羊奶再好,也不如粟米抵饿饱腹。   又一个部落赶着羊群送到了贺兰部落,走得时候则带走了满满一板车的粮食。   “天啊,贺兰部落到底有多少粮食?”成功换到粮食的牧民忍不住感慨。   另一个牧民则理所当然道,“人家可是贺兰,可汗的亲戚。”贵族老爷家有很多粮食不是很正常么。   “不是听说破败了么。”这人压低声音小声道,“去岁冬日不是差点被灭全族么。”   “哎呀!这关我们什么事儿!”另一个牧民拍拍装得鼓鼓囊囊地粟米袋,大笑道,“反正咱们换到了粮食,今年冬天能过上好日子了。”   “也是。”这人也不纠结贺兰部落的兴衰秘史了,咧嘴笑道,“要是年年都能用牲口换来这样多的粮食就好了。”   “那不简单么。”前头赶马的牧民侧头冲后面押车的两个族人道,“只要贺兰部落年年做羊毛生意,就需要羊毛、皮草,咱们就年年能用牲口换粮食。”   在贺兰部落之前,不是没有商人到草原上用粮食换牛羊,可是那些商人出的价与贺兰部落一比较,约莫等于白抢。牧民们就是饿死也不愿意把辛苦养肥的牛羊们给卖了。   一时间,押送着粮食赶路的三个牧民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祈祷:贺兰部落的羊毛生意可一定要长长久久啊!   此时被众人祝福的贺兰部落里“咩咩”声、“哞哞”声连成一片,就连冬日的严寒也压不住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气氛。   “还是郎主聪明。”看着再一次充盈的羊圈,族人们看向贺兰定的眼中是满满的崇敬:这才几日过去,粮食、钱币没少赚,宰杀掉的羊儿们又回来了!   与满心欢喜的族人们不同,部落主帐内,贺兰定和心腹阿史那虎头苦着脸相对而坐。   “郎主,这可怎么办啊?”阿史那虎头挠着自己那日益稀薄的头发,只觉现在的日子真苦,以前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可是人快活啊!现在呢?富裕是富裕了,可是烦恼也来了——每天忧愁着如何保护住眼下的富裕。   部落的牛羊多了、粮食多了,可是人口却没有增加多少,能上马战斗的还是那么几十来个儿郎。这些儿郎各个身兼数职:放牧、游商、护卫。   “如此这般,哪有时间娶媳妇生崽啊!”提起这事儿,阿史那虎头一肚子的苦水:说好有粮有财就能娶到媳妇儿的呢?!   贺兰定也知道眼下贺兰部落的困境,如同小马拉大车,发展速度过快,组织构架却没有跟上。长此以往一定会出大问题,甚至用不了多久,这个冬季就会有大麻烦。   “牲畜的收购就此告一段落。”贺兰定细细盘算着,“等冬宰结束,我就招工。”   繁忙热闹的冬宰日过后,天气越发寒冷。天空总是阴沉沉,厚厚的积云如倒置的小山一般垂挂天空,那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只需一阵小小的风就能将它们吹向大地。   这样的严冬里,万物寂静,就连人类的活动都减少了许多。除了迫不得已的放牧、捡牛粪、背雪等劳作,所有草原牧民轻易都不会外出,甚至于憋到膀胱爆炸也不愿意离开温暖的毡房——屁股都会冻掉的。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本该猫冬的季节,贺兰部落竟然又又又张贴了招工公告!   “贺兰商队,招二十人,男女不限,要求身体强壮,吃苦耐劳,品行端正!”小食摊旁,可单青云站在板凳上,口中喷出团团白雾,高声朗读着公告内容——虽然他不识字,但是公告就那么几行字,背也背下来了。   “什么是商队啊?”   “这大冷天的,还行商?”   “这又要干什么?”这一年来,贺兰部落的大动作实在不少,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但眼下可是滴水成冻的冬日,还能搞什么事情啊!   “就是去卖豆福!”如今人人知道玉容膏是豆子做出来的,贺兰部落的族人又时不时说漏嘴,豆腐豆腐的称呼着。渐渐的,玉容膏这个原本的名字便被淡忘了,大家都跟着喊豆腐。   只是不知为何“豆腐”之名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豆福”。   “大家也看到了宋大娘子家的好日子了。”宋大娘子就是先前第一个从贺兰部落豆腐工坊进货,挑着担子卖去山南村落的女人。凭着吃苦耐劳的品行,这家人的日子如今是过得蒸蒸日上。   只是冬日严寒,行路不易,荒郊野岭又常有豺狼出没。冬宰日过后,宋家便停了行商活动。   “这个....众人.....”可单青云磕巴一下,继续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宋家大娘子单打独斗,行商也去不了多远的地方,路上也不容易。”除了豺狼,更怕劫匪。   “但这赚钱的路子不能断啊。”可单青云声音拔高,“咱们郎主知道大家日子不容易,便想出了组建商队的法子来。”   “咱们人多势众,一起上路,一起赚钱!”   “好!一起赚钱!”围观群众的情绪一下子被带动起来。   如今贺兰定在怀朔镇信誉极好,有着“说到做到”的美名,而且他还从不让人吃亏。因此,此时可单青云还没细细解释商队的工钱几何,就已经有不少人踊跃报名了。   “为什么男女不限啊!”有汉子不满,女人就该呆在家里织布养娃,出去抛头露面算怎么回事儿。   不等可单青云张嘴,立马有其他人跳出来反驳,“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如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宋大娘子,一个人养活一家子,你行不!”   “对啊!班布尔,你一年到头给家里赚几个子儿啊?说来听听呢!”有认得那汉子的邻居也一起跟着起哄。   被掀了遮羞布的汉子面目赤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最后向可单青云嚷嚷道,“这个甚屌商队,算我一个!”   可单青云笑笑,解释道,“这次可不是报名就收的,得要有保人。”   保人,这是贺兰定琢磨出来的法子。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自己就一双眼睛,监督不到每个角落、每个细节。   而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以保人制度形成群众相互监督之风,一人犯事,众人担责,以此降低风险。   可单青云举了个例子,“就是你老李头担保班布尔是能用的好人,以后要是班布尔犯了事,老李头也要担责。”   “我才不给担保!”老李头跳脚。   班布尔也生气,大喊,“我才不会犯事!”   “莫生气,莫生气。”可单青云笑嘻嘻道,“就是举个例子。”   “想要报名的人找好自己的保人过来报名便是。”   保人制度听着麻烦,可是依旧有不少人想要报名参加,毕竟贺兰部落是出了名的大方,工钱从不让人失望。   “那个....保人要担什么责呢?”有人心想,贺兰部落又不是朝廷,就算犯事,还能把自己拘了关大牢不成。   “犯事者与其保人,及其直系亲属,日后永不被贺兰部落招用。”   话音未落,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惩罚可比蹲大牢严重多啦! 第四十五章   二十人的商队很快组建完成, 打着贺兰家的旗号,这只商队得以自如来往于各地。穿过稒阳道,便是朔州了。有名的云中郡便在此地。   巍峨的大青山将来自草原的冷冽北风牢牢挡住, 仅仅是一山之隔, 山南的朔州要比山北的怀朔温暖湿润许多。   “真是个好地方啊。”商队中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怀朔, 第一次感受到有别于草原的冬日。   “再好也不如敕勒川!”商队的领队是贺兰部落的阿史那熊塔, 是阿史那虎头的堂兄, 也是之前草原商队的主力之一。   阿史那熊塔不许众人磨蹭,敦促着赶路,“晌午前必须要抵达沙坡子村。”   沙坡子村是离大青山最近, 同时也是人口最多的一个村。那里原本也是军镇, 但是随着朝廷中心移迁洛阳, 沙坡子村作为军事要塞的功能也渐渐没落,当地的军户逐渐与农户无异,过上了耕田织布的农家生活。   走着走着,众人又情不自禁拉紧缰绳, 放缓了脚步,仰头看着突兀树立于荒野的一块巨石。   “这是什么, 怎么孤零零的立在这儿?”   “看呢, 上头有字。”路过巨石,众人又走不动道了,好奇地打量着石头上的刻字,企图分辨出些什么。可惜,在场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谁也看不到石头上刻着什么东西。   “这个是记功碑。”随队出行的田文汉向众人解释。   作为技术人员, 田文汉本该留在贺兰大宅专心琢磨生产工具的改良。但这是贺兰商队第一次南下, 贺兰定担心草原众人不了解山南边的情况, 便点了田文汉随行。让他这个原本就生活在山南的汉人看着些众人。   田文汉老家在平城郊外,又曾有进城做工的经历。虽然同样大字不识一个,但是见识可远超于这些第一回 离开草原的“乡巴佬们”。   见大家伙都看向自己,田文汉的腰杆不禁挺直了几分,清清嗓子解释道,“这个应该就是道武帝的记功碑。”   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以“武”字为谥号,可见是个善于征战的君王。而稒阳道上的这块石碑记载的正是当年道武帝拓跋珪踏破五原,打败铁弗匈奴刘卫辰之子之力鞮的事情。   “是大可汗啊!”众人闻言俱是欣喜,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带领着鲜卑儿郎征战天下,创下大魏基业的道武帝拓跋珪是所有鲜卑儿郎心中永远的神。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提起天神一般的祖上,就免不了要提几句如今不争气的后人。   “行了行了!”阿史那熊塔打了个鞭子,发出破空之响,催促道,“闭上嘴巴,好好赶路!想东想西,不如想想怎么赚钱!”   提起赚钱的事儿,众人都没了怀古伤今的劲儿,马鞭一挥,催促着马儿快快往前走。   朔州的冬日比敕勒川的冬日和顺许多,到了日头高上的晌午,甚至有不少村民走出窝冬的屋子,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   “嘚哒嘚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被冬日暖阳晒得脑子混沌的村民们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身体一僵后,拔腿就跑,边跑边撕扯着嗓子喊,“马贼!马贼!快跑!”   有那跑掉鞋的,也不敢一刻停下,赤着脚飞奔在冰凉的大地上,哐当一声关上那破烂不堪的柴门,掩耳盗铃般地躲进四处透风的茅屋。   “他们跑什么啊?”高坐马背的商队众人一脑门雾水。眼见好不容易抵达了沙坡子村,这还没摆开阵势开始叫卖呢?那么村民怎么就像见鬼一样跑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因。田文汉摸摸鼻子走了出来,尴尬解释道,“应该是误会了吧。”   六镇的日子着实艰难,特别是到了荒芜寂寥的冬季,不仅要自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蠕蠕人南下劫掠。   这样恶劣的生存压力下,总会有人守不住越过阴山,劫掠山南的村落。   朝廷对六镇的忽视最终形成了蠕蠕人抢六镇,六镇抢南人的恶行循环。曾经护卫国体的国之爪牙最终将利爪挥向了国之肺腑。   “估计是以为我们来抢劫的。”田文汉道,“要不我去解释一下?”   “快去快去!”阿史那熊塔急躁地挥挥马鞭,骂骂咧咧道,“都是瞎眼的狗东西,咱们要是真来抢掠的,能这样慢悠悠?踏青一般?抢屁啊!”   田文汉赶紧下马,沿着村道一溜烟跑进村,一边跑一边喊,“乡亲们!误会啦!咱们是怀朔来的贺兰商队!”   为了响应田文汉所言,马上的阿史那熊塔展开旗帜,绣着贺兰二字的旗帜在灿烂的午日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当年贺兰部落的军旗,据说是混着银线绣成的。以往用来行军打仗指挥的军旗被贺兰定用来作为商队的标识了。   田文汉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应他,硕大的村落寂静得如死去了一般。   “真的!不骗人!”田文汉绞尽脑汁想着劝说之词,“如今才初冬呢,又刚刚冬宰,草原上还不缺吃食呢!”   意思是,要抢也不是现在来抢,时候不对!   奇异的,田文汉的这一说辞竟然打动了不少村民,他们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打量着田文汉以及停在不远处村口的马队。   待发现喊话的是个干瘦的汉人男子,又看到马队中竟然还有女人,不少村民心中都松了一口气,还有壮着胆子走出家门的,开口询问,“商队?都有什么啊?”   “玉容膏、素肉干都有!”田文汉介绍着,“还有羊毛毡毯。”冬宰日杀了不少牲畜,贺兰部落又收来不少皮毛,因此又做了一批毛毡毯出来。   只是这一批的毛毡毯做得并不如之前的精细,粗粝一些,可价格也便宜,更适合普通老百姓。   “终于有素肉干啦!”躲在家中的村民呼啦啦一下全跑了出来,叽叽喳喳地问着,“和宋大家的东西一样吗?”   “宋大娘子的货都是从咱们贺兰百货拿的。”贺兰百货是贺兰定给商队取的名字。   “也一个价?”这个年岁,草原物资匮乏,山南的老百姓们日子也不好过。豆腐的出现给所有人的饭桌都添了一道滋味。   “一个价!”阿史那熊塔牵马上前,掀开桶盖,露出里头的白花花的素肉干,“要买得赶紧,下一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   “除了这些,这次还有豆渣。”豆渣是磨豆浆剩下来的残渣,口感粗粝了些,但是人也可以吃。   便是人不吃,用来喂牲口也是极好的饲料。贺兰部落的马儿们吃豆渣一个个吃得油光水亮。   “这个怎么换?”有村民好奇。   “草木灰。”阿史那熊塔道,“一簸箕草木灰换一簸箕豆渣。”   “还有这等好事!”村民们均是眼睛一亮,有那反应快的,已经转身跑回家去炉膛里扒拉草木灰了。   “你们要草木灰做甚?”有好奇地村民大胆询问。怎么会有人用吃食换废品垃圾呢?   阿史那熊塔眼睛一横,冷冷道,“你问得太多了。”   好奇的村民被吓得一个激灵,目光情不自禁落在阿史那熊塔腰间那把雪亮的环首刀上,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脑子瞬间清洗了:眼前的行商可不是那和善好说话的宋大娘子!   “羊毛毡毯要看看吗?”田文汉上前推销,企图打破了肃冷下来的气氛,“这毡毯可暖和了,可以当垫子,可以当被盖,更可以裁剪成马甲,穿着挡风保暖。”   “这要好贵的吧。”村民们去毡毯并不感兴趣。   “一点不贵!”田文汉展开手里的毡毯,“这么一大块,能裁出一件马甲和帽子,才二十铢钱。”   “只要二十铢?!”极其低廉的价格顿时吸引了不少村民的注意力。   可是心动只是一瞬,村民们很快清醒过来,“这是贵人老爷家才穿得起的东西,我们用不着。”等到天更冷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出门了,全家人挤在一个被窝里相互取暖。   “买一张吧。”田文汉扒开自己的外衣,露出里头衬着的毛毡马甲,“冬天不怕冷,咱们就能去更远的地方了。”   不等村民吐槽冬日干嘛要出门,田文汉继续道,“到时候咱们贺兰商行可以分一批冻豆腐、素肉干给你们,你们可以运周边的村镇售卖。”   “咱们郎主还说了,要是你们干得不错,就把做这些吃食的方子教给你们。”   “以后啊!”说到高兴处,田文汉高兴地直拍大腿,“以后啊!你们就多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营生了!”   对于贺兰定准备将豆腐的制作法子交给山南的百姓们,许多人是不理解的,直道:自家首领真是大慈大悲的佛祖转世不成?   贺兰定循循善诱道,“那些村民学会做豆腐之后会怎么样?”   “他们就不买我们的豆腐了!”族人着急。这么简单的事情,郎主怎么就不明白呢?   “除此之外呢?”贺兰定追问。   库姆举手回答,“他们会做豆腐生意,把豆腐卖去别处。”   “然后更没有人买咱们的豆腐啦!”完蛋了完蛋了!   “再然后呢?”贺兰定气定神闲,继续追问。   “我知道!”这次举手的是阿昭,小姑娘经过夏秋两季的滋养,个子蹿高许多,俨然是个大姑娘了。   “那些学会做豆腐、卖豆腐的村民会富裕起来,他们手里有钱了,就能向我们贺兰百货买更多的东西了!”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回答正确!”贺兰定欣喜地一把叉起小姑娘的咯吱窝,飞了个高高。   只有让这片贫瘠的土地先肥沃起来,贺兰这棵大树才能安稳扎根,树干向上,树根向下,茁壮成长,承天接地。 第四十六章   延昌元年的冬日和往年一样的严寒, 呼呼的北风如刀一般往人的身上招呼,割得耳朵、鼻子生疼。   “哎呦,听说了没有。”毡房里, 一堆人围着火盆烤火, 一边取暖, 一边说着闲话。面向火盆的一面烤得热烘烘, 后背心却冰凉一片, 时不时就要把自己翻个面儿,好前后烤得均匀些。   “是老李头家的事儿?”   “不是,是城南老马家。”消息灵通的汉子也不卖关子, 点点自己的耳朵, 说道, “听说在外头耳朵冻掉了,到家才发现的。”   “他没戴毡帽?”有人不信。在草原上讨生活,能不知道风刀子的厉害,这天能光着脑袋出门?   “没经验吧。”有知情的人补充道, “他们住城里头的,往年冬天就往家里一窝, 哪里知道北风的厉害。”   往年的冬日, 大家都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除了阳光正好的午后,整个怀朔镇街面上难见人影,空荡荡地宛若鬼城。   而今年却大有不同,凛冽的北风也挡不住一颗火热赚钱的心。   眼见着贺兰部落的商队干得红红火火,不少镇民都动了心思。虽然没赶上商队报名, 但是完全可以自己拉一支商队嘛。   不少相熟的人家一拍即合, 三五一群便结成了商队。自家做些奶疙瘩、黄油, 再从贺兰部落的豆腐工坊进些豆干、豆福之类的豆制品, 商品便算齐活了。   这些商队的行商路线避开了贺兰部落的路线,贺兰商队翻过大青山南下,他们则沿着阴山山脉,或是去隔壁的沃野镇,或是一路向北,去更加苦寒的怀荒阵、御夷镇。   一路辛苦不用多说,但是多多少少能赚得一些。只是有些镇民从未在冬日出过远门,应对经验不足,这才弄出了在外头冻掉了耳朵,到家才发现了的又惨又好笑的意外事故。   寒冷的北风也按不下怀朔镇创业干事的如火热情,尤其是贺兰大宅的豆腐工坊,整日柴火不断,大口锅内乳白色的豆浆咕噜噜冒着泡,腾腾得热气熏得整个大宅如春日一般温暖。   “阿季,你仔细着些,摔下去可就完了。”库姆过来取货,老远就看见帮工阿季站在板凳上,手里拿着长杆搅动着煮浆锅。   “唉!谢库姆姑娘提醒!”阿季大声应着,手中动作不断,下巴一扬,指向院子角落,“那边刚刚压好了四箱豆福。”   “仓库里豆子还够吗?”库姆问。   “够的!”阿季回,“昨日结账,又有一批豆子进库了。”   贺兰家的豆腐工坊什么都收,镇民们可以用豆子、布匹、粮食、钱币来换成品豆腐。要是实在家中穷得叮当响,身无长物,也可以做工来抵货款。   总之,只要不是馋懒货,都能从贺兰豆腐坊里搞到豆腐。   “阿季辛苦啦。”库姆点好货,命长工运走,临走和正在点豆腐的阿季打了个招呼。   “不辛苦!库姆姑娘慢走。”阿季干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高兴的笑容。她是真不觉得辛苦,如今的踏实日子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阿季的丈夫和儿子俱是牺牲在了和柔然人的战争中,她一个寡妇拉扯着小女儿生活,无一日不在惊惧中度过,深恐哪天夜里就被强人害了性命,夺了家业。   如今可好,背靠大树好乘凉。自从进了贺兰家做工,不仅给自己找了好靠山,还找到了一份赚钱的好营生。如今的阿季再也不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每日要想得就是如何把豆腐做好。   心事一去,又吃好睡好,几个月前还干瘦枯槁如老妪的阿季竟然丰腴不少,眉头舒展开来更显得年轻了几分。   “阿母,浆皮都晒好了。”小孩儿奶呼呼的声音响起,正是阿季的小女儿阿禾。   “忙好啦!”阿季温声道,“那去帮阿母把麻布铺上,马上要出锅了。”   “哎!”小孩儿脆生生地应下,转身又忙活去了。   看着女儿白里透红的小脸蛋,阿季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心道,只盼着贺兰家的生意能长长久久才好,自己便带着阿禾给贺兰家做一辈子的帮工,以后阿禾的孩儿也留在贺兰家,如此祖孙三代一辈子平平安安,真是太好了。   愿贺兰首领长命百岁!阿季又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   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己被给予“厚望”,此时的他正在享受难得的闲暇。   贺兰大宅的主屋里,贺兰定与孙腾相对而坐,两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吃着干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拉汉还真不把我当外人。”孙腾斜靠在软塌上,往嘴里丢了颗炒豆,嚼得嗝蹦响。这主屋可不该是外客来的地方,可贺兰定硬是拉着孙腾一道进屋来烤火。   贺兰定闷了一口热乎乎的奶茶,笑道,“我本就不是讲究人,再说了,前厅空荡荡的,冻死个人,说两句话,茶水都冷透了。”   说着,贺兰定问起护卫们的情况,“大家可还住得习惯,吃喝还都好?”   为了贺兰大宅的安全,贺兰定通过孙腾的关系聘用了十来个游侠儿重做武装护卫。孙腾担心游侠们不服管教,竟是亲自带队来了。   “美得很。”孙腾笑道,“兄弟们都说打落地没有那个冬天像今年这般安逸舒坦。”   贺兰家的活计向来是钱多事儿少。负责护卫的游侠们更是清闲无比,每日除了巡逻,再也没有旁的事务。   孙腾又道,“就是大家心里过意不去,觉得没能帮上忙。”   贺兰定笑道,“我巴不得呢!平平安安不生事儿多好!”   游侠们觉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贺兰家好吃好喝供着他们,他们却连刀子都没开,那多过意不去。   孙腾也笑了,“是极是极。”   两人又闲聊一会儿,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高欢身上,还有十日就是高欢与娄家姑娘的大婚之日了。   “真是万万想不到的。”孙腾感慨。谁能想到富家女嫁穷小子的事情就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呢,比话本里的故事还要离奇。   贺兰定不想多提这事儿,只道,“贺六浑自来不同凡响,人生际遇出人意料乃是等闲事儿。”   “听说开过春,贺六浑就要去旁处任职了。”孙腾言语中带着嫉羡。   娄家自然不会让自家女婿继续当个守门小兵的,“不知会去哪儿高就了。”   贺兰定心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日后人家还要当皇帝呢。   贺兰定给孙腾续上一杯酒,笑道,“贺六浑鹏程万里,咱们这些小兄弟也能跟着沾沾光,多好。”   “也是。”孙腾看着目光清明的贺兰定,心中憋闷去了大半,又提起贺兰定的婚事,问有没用议亲。   “我还小呢!”贺兰定挠头,“且在等个几年吧。”   “哪里小了,我在你这岁数,都当爹了。”说起当爹的事情,孙腾滔滔不绝起来,三句不离自家小闺女。   “雪白一团,不像我。”孙腾笑眯了眼睛,“又乖巧,又贴心。比皮小子好多千万倍。”   “就是就是,女孩儿乖巧。”贺兰定附和。   看贺兰定说起儿女经也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孙腾笑了,心道,你个毛头小子哪懂当爹的心哦。   “唉,只盼贺六浑日后发达了莫要忘了我等。”说着说着话题又绕到了高欢的身上。孙腾叹息道,“我上进些,日后找女婿也好找些。”   贺兰定没想到孙腾这么个粗汉子竟然有这样一幅慈父心肠,嗤嗤发笑,“安心!贺六浑不会忘了咱们的!”龙傲天就是忘了媳妇,也不会亏待了兄弟们的。   被贺兰定笑话,孙腾不恼,只道,“你不懂。等你日后当父亲了就知道了,男孩和女孩可不一样。”   “男孩摔摔打打,见风就长。日后给他一匹马,由他闯去。”孙腾认真说起儿女经,“女孩就不一样了。这世道啊,女孩子不容易.....”   “我懂!”贺兰定道,“我虽没当爹,可没少操当爹的心。”   正说着,两道身影小炮弹一般地破开门帘冲了进来,正是贺兰定的弟弟阿暄和妹妹阿昭。   两小孩儿一边跑,一边吵吵嚷嚷。   阿暄看着有些不情不愿,嘟着嘴嚷嚷,“这才一会儿呢!而且是阿兄让咱们出去玩会儿的。”   阿昭拖着阿暄往屋里走,小眉毛拧成了蚯蚓,训道,“都玩好一会儿了,该回来做功课了!”   “你想做功课,你去呗,你干嘛拉我。”阿暄屁股一赖,脖子一梗,就要逃。   “不许走!”阿昭霸道得很,“你这样每天只知道玩,以后要成大傻子的。”阿昭不仅自己向学,还要拉着阿暄一起进步。   “我是你阿兄,你知道不!”阿暄身体一扭,挣脱了阿昭的桎梏,摆起了兄长的派头。   “呵。”阿昭白眼翻上天,才不吃他这一套。   “咳咳。”贺兰定干咳两声打断了两小孩儿的争执,两人这才发现屋里不仅有阿兄,还有客人。   当着外人的面,两小孩儿也不闹了,规规矩矩向贺兰定和孙腾问了好。   “过来。”贺兰定招手,“玩儿淌汗没有?”一边说着,手已经探进了两小孩儿的后领。   阿昭的脖子干爽爽的,阿暄则是汗湿湿一片,估计是疯玩儿过头了。贺兰定从卧榻旁的的抽屉里抽出一条汗巾,拉开阿暄的领子给他后背垫上巾子吸汗。   捋平汗巾,贺兰定拍拍小孩儿的屁股,道,“莫要疯玩了,练字去。”   一旁的孙腾直看得目瞪口呆,这熟门熟路带崽的模样哪里像个未婚男青年啊。   阿暄被贺兰定一训也老实了,爬到另一边的小案上,与阿昭一人一占一边,开始练字。   贺兰定冲还在愣神发呆的孙腾一笑,“让龙腾兄见笑啦,家里两个小皮猴。”   孙腾:以后再也不在拉汉跟前谈论儿女经了——完全是班门弄斧啊! 第四十七章   贺兰定的“冬闲”没能持续几天, 虽然招聘了不少帮忙干活的人手,可是有些事情眼下只能贺兰定这个首领来亲自干。   比如,记账。   贺兰定没学过会计, 不懂借贷记账法, 他只会记流水账, 收一笔, 记一笔;支一笔, 再记一笔。   但流水账也不好记,主要工坊里的收入不仅仅有五铢钱,还有各种等价物, 或是豆子, 或是布匹, 更有工时抵扣。   总之,光是豆腐工坊的账本就算得贺兰定满头的包,每天能约莫盘算出工坊的收益几何,有没有亏本, 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刘掌柜上门的时候,贺兰定正在教两小孩儿算术, 是简便的阿拉伯数字。   阿昭学得认真, 贸足了劲儿要学会了为阿兄分忧解难。阿暄是个屁股长钉子坐不住了,可阿昭一个眼刀,一句“你是要当个傻瓜吗?”就把阿暄给牢牢把控住了。   贺兰定把桌上的“教学材料”卷起来一收,放了两小孩自己玩儿去,起身去迎到访的刘掌柜。   外头大雪纷飞, 刘掌柜的眼睫毛上都冻上了冰凌, 贺兰定赶紧令人备上热奶茶。   “这大冷天的。”贺兰定瞧出刘掌柜脸上似有几分急切, “可是有什么急事?”难不成是上一批的毛毡斗篷出了岔子?   那我可不能认账。贺兰定心道, 自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买定离手,不包售后。   “可不是有急事么。”刘掌柜端起一碗热奶茶,暖暖冻得僵硬的手指,缓了口气才道,“为得是素斋的事儿。”   “您之前提得豆油,有着落了吗?”   贺兰定如遭雷劈:他完全把这档子事儿给忘啦!   吹出去的牛皮,泼出去的水。贺兰定当初为了争取刘记商行的羊毛制品订单,着实画了不少大饼。这大饼画多了,自己也不记事儿了。   见贺兰定的模样,刘掌柜如何看不出其中的事情,笑道,“您看,我这能不着急吗?”   贺兰定自觉理亏,摸摸鼻子,翻出随身的小本子,提笔将豆油制作的事项提上日程,“且再宽容几日,必将豆油方子拟得顺顺得给您。”   “不急。”刘掌柜从容道,“贺兰首领记得咱们当初的约定就成。”   刘掌柜冒着风雪北上来找贺兰定,的确是有急事,可为得却不是豆油之事。   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南梁皇帝的《断酒肉。文》一出,不仅自己身先士卒开始茹素,更有许多佛门制文立誓永断酒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整个梁国茹素之风大起。   在茹素之风盛行之际,一种名为豆福的素食也悄然兴起。谁也说不清这豆福是从何而来,好似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许多的豆福摊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豆福有四好。   一、来源好。豆子做的,不杀生,和了佛家五戒。   二、模样好。雪白干净,清清白白,如佛家清净地。   三、名字好。豆福豆福,福气福气,佛家教导世人的便是积德行善,下辈子投个好胎。   四、滋味好。跟风茹素的多为官宦人家,采买了豆福回去,加工方法自是花样百出。   或是拌上饴糖,或是滴上香油。更有美食大家,家中厨子手艺超绝,刀工如影,将豆腐细切成发丝粗细,盛于清水,如花绽开,风雅至极。   总而言之,豆福如今风靡整个梁国。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人不食豆福。如此巨大的市场,自然引人垂涎。   刘记商行虽然势大,可毕竟是商人,且根基在北魏。南梁士族林立,刘记双拳难敌四掌。这豆福的生意估摸是做不长久的,早晚要分出一杯羹去。   分出去的利益就要从旁出来找补,因此刘掌柜才催着贺兰定赶紧研究新的吃食。   “如此,你们可赚了不少。”贺兰定冲刘掌柜挤眉弄眼。豆福虽然薄利,可是量大啊。整个梁国的市场都被刘记垄断了。   “太招人眼啦。”刘掌柜无奈。这个冬季,他们刘记商行实在惹眼,先是豆福摊子遍地开花,一举打开了南梁的素食市场。   又有毛毡马甲和毛毡斗篷风靡士族,今岁冬季要是那个士人出门没有一件仙鹤斗篷,那就是落后了,要挨人笑话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记商行接连出新,同行们能不打听其实的事儿吗?怀朔镇贺兰部落的事儿是藏不住的。   毕竟怀朔镇虽处北地,穷困得很,可是南来北往途径此地的商队可不少。   这些商队不少都吃过贺兰家的玉容膏,两项一对比。好嘛,豆福不就是玉容膏嘛!刘记商行新招的来路也就被顺藤摸瓜地找了出来。   刘掌柜顶着严寒、冒着风雪前来拜访贺兰定,一是为了督工,更重要的是来拉拢感情的——瘦田无人耕,耕好有人争。   刘掌柜敢肯定,等这风雪一停,天气稍暖,就会有无数商队如秃鹫般嗅着味儿寻来。   只是这些事情,刘掌柜是万万不会告诉贺兰定的,只道,“咱们得空要把之前定下合作协议再完善完善。”   贺兰定大惊,以为刘掌柜要反悔,急道,“给我三日时间,必将豆油给弄出来。”   “不着急。”刘掌柜笑道,“之前咱们不是三年之约么,我想把这期限再延长些。”   之前两家协议定得仓促,约定三年里,刘记商行在怀朔地界只收购贺兰部落的羊毛制品。可是协议里却没写上贺兰定的素食方子只卖给刘记商行。   刘掌柜想重签协议,贺兰定瞬时明白了这里头有事,也不吱声,只定定看着刘掌柜。   刘掌柜被贺兰定那双琥珀珠子似的眼珠子盯得浑身不自在,也知自己的盘算被看穿了,尴尬一笑,“在商言商。”虽然自己与贺兰定私交不错,可私交规私交,生意归生意。   “定不会让贺兰首领吃亏的。”刘掌柜信誓旦旦。   贺兰定私笑非笑地瞧着刘掌柜,“刘大哥,我心里是认你当兄长的,没有你的点拨和帮携,就没我贺兰部落的如今。”   贺兰定又道,“我素来信你、敬你。就算有人拿一锭金子放我眼前,我也不会动摇分毫,说好给你们刘记的,决计不会给了旁人。”   刘掌柜正襟危坐起来,沉声道,“是某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生意上的事情,宁小人在先。”   贺兰定沉默许久,他心里有些恼火,一来为刘掌柜的不真诚。有什么事儿不能摊开来说明白吗?   二来因为刘掌柜不信任自己,难道自己是那见钱眼开的?见着好处便忘了原本的老兄弟?   恼火片刻,贺兰定也冷静下来,他知道刘掌柜说得没错,宁可小人在先,也不要后期因着协议含糊不清扯皮,反倒坏了生意,也坏了感情。   抹了把脸,贺兰定道,“刘大哥你说得有道理,是我想差了。做生意可不是只能凭着交情来作保。”说罢,取来纸笔重新签订合作协议。   这一次的协议比之先前更加详细周到。协议期限从三年延长至了五年,原本是限定刘记商行在怀朔地界只收贺兰部落的羊毛制品,这一回将范围扩大到了沃野、怀朔、武川三镇。也就是,此后这三镇的羊毛生意全被贺兰部落垄断了。   刘掌柜提醒,“开春后定然有不少商队会过来,届时,刘记不收,可不代表其他商队不收。”   贺兰定却很自信,“旁的部落没有我的工艺好。”碱水洗羊毛和褶皱毛毡的工艺是贺兰部落的秘方。   协议除了约定了时间和范围,连同每年收购的数量和价格也有所约定。   “以今年的粮价为基础,明年要是粮食涨价,羊毛制品的价格随之上浮。反之亦然。”贺兰定不信任如今的钱币信用,不谈民间私自铸币的情况,只说以后一旦天下大乱,现行的五铢钱购买力即可便会断崖式下跌。只有粮食和布匹才是最可靠的。   “贺兰首领考虑周到。”刘掌柜同意了这一条。   再细说素食方子的事情,贺兰定道,“豆腐和豆干的方子可没法供你们独家。”先前贺兰定就已经在怀朔镇小范围公开过豆腐的制作方法。   “如今山南那边,云中等地,不谈家家户户吧,只说有些余力的人家,都会自家做了豆腐挑去更南边售卖。”这方子是铁定保密不了了。   不过先时着方子便是免费送给刘记的,贺兰定并不觉得自己将方子公布于众有何不可。   刘掌柜也知道这事儿,只道,“往者不可追矣。”豆腐方子的公开趋势无法逆转,只能将其他的方子牢牢把握住。   “唔.....”贺兰定垂眸沉思片刻,道,“也不能直接卖断给你们。”   刘掌柜大惊,“何故?”以为贺兰定要反悔。   贺兰定讥笑一声,“难道就贵人长嘴了,平民小老百姓没嘴?不配吃上一口豆油?”提起这事儿,贺兰定就想起豆芽菜的事儿。   自己将豆芽菜的泡发之法陈送自家大将军外公,原以为能将此法推行草原,让大家冬日好过些。结果呢,那方子送出去便如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没了消息。   贺兰定不知其中曲折变故,只猜想是有人将这方子据为己有了,并不让天下百姓享用。   “两年期限。”贺兰定画了个道子,“豆油的方子也送给刘记,但是两年之后,我会公开方子。”   刘掌柜心中感叹贺兰定大义,有上古之风,心系百姓。可感慨归感慨,生意还是要继续谈。   “五年。也不白拿方子,价钱照给。”   贺兰定摇头,“五年太长啦。”如今的人,活到三四十岁都算是长寿,五年占据人生的八分之一了。   “我虽人微力薄,但总想为这天下平民做些什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南北朝的百姓更苦,在上位者的眼中,他们是壮,战时为兵;是户,种田织布;是丁,建桥修路;是两脚羊,唯独不是个人。 第四十八章   贺兰定和刘掌柜一时僵持不下, 谁也说服不了谁,合作协议拟到一半竟是写不下去了。   “何故如此固执。”刘掌柜不解,心道, 你姓贺兰, 又不姓拓跋, 哦, 不对, 现在的皇家改姓元了。你又不是天下共主,怎管起天下人的事来了?   贺兰定点点自己的眼睛,说道, “我管不了天下人, 我只能顾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吧。   “刘大哥, 天底下的钱是赚不完的。”贺兰定苦心相劝,“再者,只有老百姓们都富裕起来了,咱们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啊。”   就连小姑娘阿昭都能明白的道理, 怎么偏生那些主宰着生民生杀大权的大人物们看不透呢?   刘掌柜苦笑,“此事, 某也做不了主, 容某禀告后再谈。”又叮嘱贺兰定万万要等待自己几日,莫要把方子给了旁人。   贺兰定笑道,“安心,刘记助贺兰起于微末,贺兰自然不敢相忘的。”且自己还没琢磨出豆油的方子呢, 想卖也没东西可卖啊。   “唉。”刘掌柜叹息一声, 推拒了贺兰定的留客, 又冒着风雪匆匆地走了。   马蹄疾驰踏过雪地留下一串蹄印, 大雪纷飞,不多时,积雪覆盖,茫茫雪地又恢复了一片洁白,了无痕迹了。   看着窗外的大雪,贺兰定幽幽叹了一口气,掐断心中百般思绪,将注意力拉回到了眼下。与刘记商行的协议无论成不成,这豆油总是要弄出来的。   贺兰定翻开随身的记事小本,将近期要做得事项梳理了一通,防止又有遗漏。   首先,不日就是高欢的大婚之日,贺仪早已备好:一箩筐的五铢钱用红绳串好,又喜庆又实用。届时自己带着弟弟妹妹过去看热闹吃席便是。   其次是段氏生产在即,自己即将有个同母异父的小兄弟或者小妹妹。   祝贺新生的礼物早已备好,贺兰定如今要做的就是经常遣人去斛律部落瞧瞧,问问有没有能帮把手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贺兰定两辈子父母缘浅,也不知道给如何当人的儿子,如今只能靠着想象,摸索着行事。   除了婚礼和新生,还有族里的一堆事情。比如每日的记账,又比如羊毛制品的开发。还有年节将至,各家的节礼要备好。除此之外,草原上的事情也不能落下。   在贺兰大宅猫冬确实舒服,可也不能一直呆在城里,贺兰部落的根在草原上。贺兰定隔三差五地还要去草原上呆上一段时间,压阵安人心。   “啊~~~”贺兰定仰天长叹,心道,当大老板可真不是个简单的活计,并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了,脑子是一刻都不能停歇的。   合上小记事本,贺兰定阖眼冷静了一会儿,再睁眼又干劲儿十足了。最苦最累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大豆历来是粮食作物,古代所谓“五谷”虽然说法不一,但是菽豆却一直占据一席之位,是古代人民的主粮食之一。   只是受技术所限,大豆的营养作用并没有能被充分开发。无论是豆腐,还是豆油,都是许多年后才出现且广为流传的产物。   如今贺兰定已经成功捣鼓出了豆腐,因而对于再次琢磨出豆油很是信心满满。   贺兰定依稀记得豆油有两种炼制方法:压榨法和浸出法。   顾名思义,压榨法就是通过物理机械挤压的方法榨出豆油。浸出法则是以化学有机溶剂对大豆进行浸泡,让溶剂与大豆中的豆油溶和,然后通过高温将混合溶液中的溶剂蒸发,以此得到豆油。   浸润法出油率和生产效率高,但是据说会破坏豆油的营养成分。但是这不是贺兰定需要考虑的事情,因为他压根不知道用来浸润的有机溶剂是什么。   因此想做出豆油,贺兰定只有一个选择,便是物理压榨法。   “各取十斤豆子。”贺兰定又招来了阿塔娜,他的老实验搭子。   “一号实验品,炒干后进行压榨。”贺兰定交代注意事项,阿塔娜听得连连点头。   也就阿塔娜能明白贺兰定的某些奇言怪语,早已习以为常。   “二号实验品,压碎、蒸熟、晒干后压榨。”对于压榨豆油的步骤,贺兰定依旧是只记得个模糊,许多细节还需要摸索完善。   “注意记录,比对一下两者的出油量。”   阿塔娜点头,“明白。”然后才问,“豆子和水,压出来的是豆浆。干豆子压出来是豆油?”   “是的。”贺兰定道,“豆油也是个好东西。”   阿塔娜得到肯定回答,喃喃低语道,“我的老天爷,菽豆原来是这样的好东西呢。”   以前大家都不爱吃豆,因为吃多了涨肚,难受得很。可如今经过郎主这么一点拨,豆子立时变得可爱受欢迎起来了。   “注意着保密。”贺兰定最后叮嘱。虽然他日后是要公布豆油的制作方法的,可眼下且要用他与刘记商行做上一笔买卖呢。   “明白。”研究新产品、保密方子,都是阿塔娜做惯了的事情了,此时她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安排。   这一回,阿塔娜找来了库姆和阿季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这两个女子有个共同特点,她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贺兰部落,且贺兰定都对两人有恩。   “豆腐工坊的事情,你们且丢手不要去管了。”   阿塔娜一开口便惊掉了两个女子的魂儿,阿季手足无措,磕巴道,“可是有哪儿做错了?”可是仔细回想,自己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做过越矩违规之事啊!   “别着急。”阿塔娜摆摆手,让两人莫慌,“不是做得不好,而是做得非常好,郎主很看重你们。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们去做。”   闻言,库姆和阿季都松了一口气,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是郎主对自己的认可,担忧的是对于新的任务,她们能够妥善完成吗?   “不是很难的事情。”阿塔娜将豆油一事细细道来,末了感慨道,“谁能想到呢,菽豆竟然能变化出这么多的样子。”   豆腐的制作,难吗?也不难。豆油亦然。可是大家吃菽豆几百年了,谁想出了这样的变化之道呢?正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郎主真是神人也。”阿季敬佩不已。   库姆也是星星眼,拍着胸口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阿塔娜叮嘱,“一定要保密,谁也不能说。有人问起,便说我点了你们一道搓羊毛线。”   先时贺兰部落高价收购羊毛、羊皮,擀压完毛毡后还有不少剩余。贺兰定便让冬闲的妇女们搓毛线,尝试着能不能织毛衣,为明年冬季的新品做准备。   “明白。”两女子齐声答应。   阿塔娜看了眼阿季,又道,“这段日子你就不要回家去了,你们二人吃住都与我一道。”   阿季笑道,“用不着回去。”自从贺兰家的豆腐生意越做越大,阿季便将家里的牲畜都卖了,铺盖一卷,大门一关,带着小女儿来贺兰大宅过日子了。   将豆油的事情布置下去,贺兰定便做起了甩手掌柜,只等着出成绩便是。   腊月初十,是个好日子,宜嫁娶,高欢大婚。   按礼法,男女双方缔结婚姻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前五礼属于订婚阶段。纳采,是男方看中女方后,遣媒人联系,女方同意后,男方下采礼。然后是问名,以女方之名及出生年月占卜于庙,观其吉凶。   总之,一套正规流程走下来,繁琐至极。高欢家虽然贫困,采礼也不丰厚,可是该有的流程规矩一项都不少,将将在腊月完成了所有步骤,走到了最后一步迎亲阶段。   是日,难得停了风雪,虽然依旧冷得紧,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冰凉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可瓦蓝明亮的天空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贺兰定套上马车,装上贺礼,带上阿昭和阿暄两小孩儿,马鞭一扬,高声道,“看新娘子去喽!”   因着要带着两小孩儿,贺兰定没参加高欢的迎亲礼,直接驾车去了高欢家,虽然错过了迎亲催妆的环节,可是热闹一点没少瞧。   高欢家门外立着迎新妇青庐。青庐是一种小型穹炉,模样与现代人家置办酒席时扎得彩帐相似,只不过青庐上覆盖的是青色幔帐,故称青庐。   青庐婚礼是北方的流行,象征夫妻二人合二为一,还有避煞之用。贺兰定不懂这其中的风俗,只心想,要是染料便宜,估摸着大家就会结彩庐了。   正想着,喧嚣热闹之声由远及近而来,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阿兄,要看!”两小孩把贺兰定当做攀爬架,拽着贺兰定的衣服往上爬,恨不得爬他头顶上去,好看得更清楚些。   “轮流来!”两小孩儿身量渐长,贺兰定如今可没法一个肩头扛一个了,只一个个抱起来,轮流看热闹。   迎亲的队伍很是壮观,百十个儿郎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气势十足。队伍里,贺兰定看到了不少熟人,有孙腾,有司马子如,还有不少叫不上名字,但看着眼熟的儿郎,估摸着都是高欢的同僚、好友之类。   “新娘子催出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将高欢家门口的窄巷挤得水泄不通,百十个儿郎齐声高呼,催着新娘子下车入青庐。   “新娘子!新娘子!”两小孩儿也跟着大喊,左右各一边,震得贺兰定耳朵发麻。   “娘子。”高欢翻身下马,迎接马车里的新娘。   车厢内,娄昭君心情激荡,自己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无论外头如何议论纷纷,小姐妹们又是如何劝说自己,娄昭君从不动摇自己的决定。而今日的迎亲之礼更让娄昭君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看上的男人绝不是一般人!即便穷困,自家男人也能给自己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人人皆道自己鬼迷心窍,看上了高欢的容貌。可这些人哪里知道,自家男人的锦绣皮囊之下可不是草包!   “夫主。”娄昭君走出车厢,伸手牵住了高欢。   “新娘子出来喽!”人群中发出阵阵欢呼。   如今的新娘子没有红盖头,贺兰定人高,眼神又好,一眼看清了新娘的模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我去!这是个小学生吧!!! 第四十九章   北魏的婚俗除了青庐行婚, 还有转毡之俗。即迎得新妇后,使新妇步履不着地,以毛毡毯次第铺垫, 承之而行。   高欢为了此次的婚礼可谓尽心尽力, 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做到了尽善尽美。毛毡毯从新妇的车架一路铺到了高家门前的青庐帐。   新妇款款而来, 看热闹的人人群发出阵阵欢呼。贺兰定也看清了新妇的模样。   毫无疑问, 这是个漂亮的姑娘, 长相明媚,肤色白皙,不知是害羞, 还是妆容的缘故, 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冬日的阳光倾泻而下, 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猛一看,好似从光里走出来的一般。   新妇即将步入青庐,贺兰定甚至看清了她瞳孔的颜色——深灰绿的眼珠子镶着一圈清晰的黑边。   她有胡人血统。贺兰定如此想。   随即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占据了贺兰定的脑子:管她是胡人还是汉人,她还是个小姑娘!无论她脸上的笑容多么得体老练, 也掩盖不了她顶多才十一二岁的现实!   “这也太小了。”贺兰定忍不住低声喃喃。   贺兰定回忆前几日刚刚看过的大魏律令——为防止自己在不经意间作奸犯科,贺兰定着实好好研习了一番如今的律和令, 虽然依旧不大看得懂。   大魏律令对女子的结婚年龄有明确的规定:女子十七岁以上未婚, 就得由官府强行配婚。   但是过早结婚亦有不利——古人也不是傻子,明白过早结婚生子不仅影响母体,也不利子女质量。   了因此,亦有律令规定了最低结婚年龄:“女年不满十三以上,勿得以嫁。”   当时贺兰定读到这条律令时, 只觉离谱。十三岁也太小啦, 还是个小毛孩儿呢, 身体发育根本不完善, 如何就能嫁人生子了呢?结果,现实比律令规定还要离谱!   “不小啦。”司马子如和孙腾不知何时离开迎亲的队伍,挤到了贺兰定身边,正好听到了他的吐槽。   孙腾笑道,“我家婆娘八岁就嫁来我家啦!”   贺兰定:“!”瞳孔震裂,三观尽碎。   “这、这、这.....这不能的....也太小了。”许久,贺兰定才磕巴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这、这不好!”八岁!这是禽兽吗?!   贺兰定的情绪一目了然,全写在脸上了,孙腾和司马子如二人看得嗤嗤直笑。   “八岁还没来葵水,你当能做什么?”司马子如大笑,“且当童养媳养着呢。”   “这不好。”贺兰定无法接受,这也太猥琐了,恋.童.癖通通都该死!   心里咒骂这该死的世道,贺兰定将阿昭往怀里拢了拢,心道,我可不管这狗屎律令,谁家孩子谁家疼,必不能让小孩儿早早嫁人去。   孙腾和司马子如见贺兰定的动作,笑得更欢了,两个人使着眼色:我就说吧,他就是个老母鸡属性,护崽得要命。   司马子如道,“拉汉真是天真可爱得紧。”   贺兰定挑眉望向司马子如,心道,这家伙是在嘲讽我吗?   孙腾拍拍司马子如的肩膀,说道,“子如你没闺女,不懂老父亲的心。”又转向贺兰定道,“如今还有抢婚的呢,可不得把家里闺女看紧些,多爱重都不为过。”   孙腾也是个女儿奴,他与妻子成亲多年,就得了个珠圆玉润的小闺女,眼珠子一般疼爱呵护着。   “抢婚!”贺兰定拔高,他看律法还没看到这一块儿呢。忙问,“怎么能抢呢?有没有王法啦!官府朝廷都不管?”   喊完,贺兰定也发觉自己说了傻话,朝廷要是真管用,老百姓也不会过如今的苦日子了。   后来,贺兰定看完律令,又学习各地风俗,才知官府、民间不仅不管抢婚,甚至还乐见其成,引以为一道佳话,以至于掠夺婚竟然是合法婚制的一种——又是想掀翻全世界的一天。   后话不谈,今日是高欢大婚,贺兰定将满腹牢骚都吞回了肚子里,脸上挂上了笑容,招呼孙腾与司马子如,“唉,不谈这些了,今日是贺六浑大喜的日子,咱们好吃好喝,高高兴兴。”   便是再看不过眼又能如何呢?世道如此。贺兰定心中叹息一声:我能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给照料好,就已经不容易啦!有多大能力挑多重的担子。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儿郎们发出嗷嗷狼叫,却是新妇入青庐,新人同牢食、交杯酒,自此合二为一、永结同好,礼成。   青庐行婚礼成之后便是酒席了。穿越至今,贺兰定总共就吃过一回席,是将军外公的寿诞。因此吃席经验并不丰富,也比较不出个好丑来。   但看周遭客人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样,推测高欢婚礼的席面算是够档次的了。   高欢作为新郎官今日也打扮得格外精神帅气,硬是衬得这破落的小院儿都明亮起来——大概就是蓬荜生辉的感觉吧。   高欢穿梭在酒席之间,先是应酬了娄家来人,然后往贺兰定这边来,开口便是满满的酒气,“兄弟们,今日真是多谢了,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日,必不相忘!”   高家贫寒,便是砸锅卖铁也整治不出牌面如斯的婚礼。撑起这场婚礼的,除了娄氏的私下补贴,更少不了高欢好友们的各方帮助。   比如迎亲的队伍,比如贺兰定早前就悄摸摸送上门的布匹。   正可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多方帮衬之下才有了今日这场与寒酸毫不搭边的婚礼,保住高欢面子的同时,也全了娄家的脸面。   高欢端起酒碗一饮而下,豪气而洒脱。和那些喝了酒就或是脸红、或是眼睛眯瞪的醉汉不同。   酒精的作用下,高欢目如寒星,肤若美玉,朱唇似血,风流俊朗中带着一种别样的风姿——贺兰定称之为龙傲天之光。   便是原本对这场婚事并不满意的娄家人,见状也心折于高欢的风仪。   一场热闹的婚礼完美落幕,贺兰定驾着马车领着两小孩儿回家。一路上,两小孩儿争论不休。   阿昭:“新娘子最好看!”   阿暄:“没有新郎好看!”   “新娘!”   “新郎!”   “阿兄,你说!”两人找贺兰定做裁判。   贺兰定闲闲道,“难道你们阿兄我不好看吗?”明明自己也很帅气的啊!大家的审美能不能这样单一啊。   阿暄:“额......”昧良心的话着实说不出口。   阿昭沉默一下道,“阿兄也好看的。但是,阿兄的厉害不在容貌。阿兄会写字,会读书,会挣钱......”小孩扒拉着指头列举贺兰定的优点,企图将“好不好看”这个话题给蒙混过去。   贺兰定:......   “对头,你们阿兄可不靠脸吃饭!”贺兰定这般自我安慰着。   “那阿兄什么时候娶妇呢?”阿昭好奇询问。   贺兰定道,“我还小呢。且过个十年吧。”自己如今这个身体才十四岁,娶媳妇实在太过早了。   “啊?!”两小孩儿同时惊呼,他们可不是不知事的小孩儿。   阿昭更是懂得许多的事情,平日与族里妇人们一道,家长里短听了一肚子,她问,“阿兄是不想结婚吗?”十年后再娶约莫等于不想娶妇。   “没有啊。”贺兰定否定,他不是单身主义者,他还是很想找到个灵魂伴侣相扶度过一生的。   可上辈子都无法实现的事情,这辈子估计更难吧。   难道要娶个十五六岁的未成年初中生?那贺兰定半夜睡醒都要扇自己两巴掌——这是作孽。   可是到哪儿去寻个二三十岁,又能和自己说话说到一处去的女子呢?世人会觉得自己有病——好人妻。   “哎呀,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贺兰定将这些没影儿的事儿抛到脑后,一左一右搂住两小孩儿的脑袋,大笑道,“咱们啊!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已经吃很饱了。”阿暄拍拍吃席吃得圆鼓鼓的肚皮。   阿昭点点阿暄的脑门,“笨蛋,阿兄是指每天都吃饱肚子。”阿昭更记事儿,她还记得去岁冬季的苦日子,便是作为小主子的她们也要饿肚子的。   “阿兄,咱们以后会越过越好的。”小孩儿捧着圆滚滚的脸蛋,眼睛闪闪发光。   “没错!”贺兰定马鞭一挥,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腊月初十大约真的是个好日子,从婚礼酒席返家的贺兰定老远便看到了等在路口的阿塔娜。   “郎主!”阿塔娜一脸喜色,定然是有什么好事儿。   果然,贺兰定刚停下马车,阿塔娜便快步上前,轻声耳语,“成了!”   豆油成了!   “比做豆腐容易。”阿塔娜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结果道来,“十斤豆出八两左右的油。”   “金闪闪的!”金黄色的绵绸豆油从压榨桶中渗出时,阿塔娜都看呆了——她还以为会压榨出和豆浆一般乳白色的浆液呢。   贺兰定将两小孩儿安置好,与阿塔娜一起去看豆油压榨,一脚跨进小院便闻到了扑鼻的豆油香,馋人得流口水。   贺兰定问,“哪一种出油多?”   阿塔娜回,“炒豆子压榨出油多些,但是.....”说着,阿塔娜引贺兰定去看压完的豆渣。   “您看。”阿塔娜抓了一把豆渣,指头一碾,满手油汪,“还有许多油呢,就是压不出来。”豆浆是碾出来的,豆油是压出来的,两者还不一样。   阿塔娜道,“得把压榨工具改良一下。”   在贺兰定的“引导”下,如今贺兰部落的族人们大有改变,最显著的一点就是会“思考”。再也不会想以前那样遇事就懵逼,只会喊“郎主怎么办”。 第五十章   压榨豆油的工作说顺利也算顺利, 不像之前做豆腐,倒腾了小半个月才点出了豆花,这豆油却是一次就成了, 只是出成率还有待提高。   阿塔娜道, “我觉得要改进压榨工具。”   库姆道, “我觉得热豆子比冷豆子出油高。”   阿季:......嘴巴张张, 脑子空空。   这可怎么办!阿季低垂着脑袋, 指头绞着衣角不敢去看贺兰定,心道,咱们不是只管做工的吗?怎地还要管其他许多事情, 什么改良工具, 她们怎么会啊!   还有什么热豆子、冷豆子, 她在做工的时候也没有注意这事儿啊!   阿季原本还觉得自己活儿干得不错,卖力又认真,从不偷懒耍滑,可今日在其他两人的衬托下, 顿时有些不是味儿了。   “干得不错。”贺兰定很满意,虽然出油率有待提升, 但是已经出成品了, 足以应对刘记商行了。   “你们继续琢磨琢磨,怎么提高出油率。”贺兰定道,“压榨工具改良的事就交给我来。”   如今压榨豆油的工具很简陋,两块厚木板一头用铁皮包裹形成一个夹角,将豆子用麻布包好, 放到夹角之间, 然后按压木板的另一端。   阿塔娜三人力气小, 恨不得要整个人坐到木板顶头, 用全身的力气才能通过挤压力将豆油给压榨出来。   这种压榨方式既费力,又出油率不高,改良势在必行。   贺兰定心里已经有了个初步的方案,回到屋子正准备画草稿,房门便被敲响了。   “夫人那边发动了!”来人大口喘着粗气,在冬日的空气中喷出一团团的水雾。   “发动?”贺兰定捏着炭笔,一时没反应过来,迟钝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霍然起身,“要生了!”   算算日子,段氏约莫就在正月产子。   “我去看看。”贺兰定一面穿上皮裘大袄,一面命人备马,点了几个好手与自己一道上路。   “郎主!”报信的族人高声喊住贺兰定,指指头顶,“郎主,天黑了。”   天黑了,城门早就关了,出不去了。   阿塔娜听到动静也来了前院,看着带着毛毡帽装备整齐的贺兰定,劝道,“夫人不是头回生孩子了,约莫不会有大纰漏的。”   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但是段氏毕竟已经生育过两回,第二次还是一胎两个的龙凤胎,无论是身体条件,还是个人经验,都足够充足。   “有您在,斛律部落也不敢克扣夫人的。”   贺兰定隔三差五就遣人送东西去斛律部落,进了腊月更是每日一回。如此重视之下,便是段氏没个镇将父亲,就凭这么个大孝子,斛律部落的人也只能尊敬爱重她。   贺兰定摘下厚重的毡帽,“是我着急了。”   “去挑一只肥羊宰杀了,明日我一早出门带走。”   而此时的段氏却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顺利,已经生过两胎的她从未感受过眼下这般的痛楚。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左一右扯住了脚,撕扯着要将她从中间一劈两半。   “大娘子!”婢女阿兰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又要憋住泪,收起懦弱,板着脸训斥接生婆,“今日大娘子要是有个好歹,我要你的命!”   “已经看见头了,已经看见头了。”寒冬腊月,接生婆急出了一身热汗,“再加把劲儿啊!”   这个年代,没有麻药,没有剖腹产,没有助产士,女人生孩子只能倚仗着自己“加把劲儿”。   “啊.....”段氏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浑身软绵地瘫倒在床上,眼神开始放空。她仿佛看到了夏日草原的星空,真美.....   接生婆一看惊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上前就给段氏两个嘴巴子,又掐人中,“不能睡!”   “你!大胆!”阿兰气得跳起来。   “这样孩子会憋死在肚子的。”说着,她上手就开始压段氏的肚子,企图将孩子给顺出来。   “啊!”段氏在剧痛中惊醒。   “头出来了,快!”接生婆令人给段氏灌酥油茶,让她攒把力气继续。   “我天!”阿兰看清了婴儿的脑袋,没憋住惊呼一声。   “怎么了?”段氏气若游丝。   “没!没!”阿兰忙道,“是个干净漂亮的小家伙。”就是块头大了些。头好不容易出来了,肩膀却卡住了。   阿兰陪同段氏两次生产,前头的大郎出生之时就两个巴掌大小,后头的龙凤胎更是小老鼠一般小小一只。   而这一回的小孩儿,光是刚刚冒出的脑袋就有男人两个拳头大,无怪乎生得如此艰难。   “我不行了。”段氏难得软弱。   “不能不行!”婆子们一人去压段氏的肚子,一人去拽下头的孩子。   “阿兰.....”段氏已经疼麻木了,她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张合着嘴巴,虚弱挣扎着求生,“孩子,你看顾着....大郎是个好的....你去找他....”   “大娘子!”阿兰挥泪如雨。   “出来了!”婆子们欢呼。白白胖胖的小婴儿随着潺潺鲜血一道涌出。   “啊!”段氏痛呼一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郎主,是个大胖小子!”婆子们将小主子细细包裹好,隔着厚厚的毛毡门帘向外头的斛律术报喜。   “唉!我有儿子啦!”斛律术高声狂呼,吆喝着族人们点起篝火,烤羊庆贺。   肃冷寂寥草原的一角,火光摇曳,如同混沌世界中的一点创世星火。   第二日,天光未亮,贺兰定摸着黑起床,点齐人马,带上贺礼,往敕勒川草原去。   “我顺道在草原上呆几日,大宅这边交给你了。”贺兰定每隔几日便会去草原营帐呆上几日,阿史那虎头便会接管贺兰大宅的各项事宜。   贺兰定策马而去,在开城门一瞬,直奔敕勒川草原。   马队尚未抵达斛律部落的地盘,老远便看到了营地中冒出的袅袅炊烟,空气中飘散着阵阵肉香。贺兰定松了一口气:还能吃吃喝喝,看来没出什么大事儿,生产应该顺利。   “是个大胖小子!”   “哎,我接生了百十个孩子,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漂亮的孩儿,雪一样白!”   “怪不得郎主那么宝贝,瞧都不给瞧一眼。”   斛律部落里喜气洋洋一片,添丁进口是草原上的大事情。   “拉汉!”斛律术亲自来迎贺兰定,开心大笑着,“我当阿爹啦!”   “恭喜恭喜!”贺兰定命人将贺礼送上,又解释,“昨天闻着信就想来的,可惜城门关了,这才来晚了。”   两人寒暄一会儿,贺兰定提出去看看阿母。   “且看不得呢。”斛律术拍拍贺兰定的肩膀,笑道,“你还小,不懂这里头的事儿,妇人生产有血煞,不能见的。”   贺兰定扯嘴一下,道,“我不怕这些的。”又见斛律术一脸不赞同的模样,便改了口风,“我去毡房外看看,不进去。”   不亲自去问一问,贺兰定心里不放心。   “去吧去吧。”斛律术如今看贺兰定挺顺眼的,谁会不喜欢一个隔三差五给家里送吃送喝的人呢,且这人还对自己恭敬有佳。   贺兰定应了一声,往部落营地深处走去。还没走到毡房,半道上就遇到了阿兰。   看着阿兰通红的眼睛,贺兰定心中一沉,加快步子上前,忙问,“可是出事了?”   阿兰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大郎啊。”   “阿....阿母还好?”贺兰定问。   “都好。”阿兰笑着,“大娘子和孩子都好。”   “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阿兰做了个颠一颠的动作,“估摸就八斤重呢。”   “又是腊月里生的,福气呢。”草原上认为冬天最冷时候出生的孩子是福孩,只要熬过寒冷的冬季,他们会更耐寒,也会更强悍。   贺兰定不知道这里头的说项 ,也不知道八九斤重的大胖小子对一个产妇来说意味着什么,见阿兰也是一脸喜气,悬着的心落地了,便道,“好好照顾阿母,缺什么东西,着人与我说一声。”   “不缺不缺,什么都有。”阿兰看着眼前的大小伙子,暗道,大娘子这辈子算是苦尽甘来了。有个靠得住的大儿子,如今又有了小儿子,能在夫家立住脚跟了。   以后啊,日日是好日!   阿兰这边说什么都不缺,贺兰定却不能什么都不送的。除了第一日送去的贺礼,又遣人去镇上买了十来只活鸡送去斛律部落,如此产妇就能每天吃上新鲜肉食了。   贺兰定掏出随身备忘录,划去上头已经完成的事项,分别是高欢大婚和段氏产子。这两件事情完成后,贺兰定便要准备过年的事宜了。   虽然杀牛宰羊炖肉之类的活计用不着贺兰定去张罗,但是给各家送去的节礼单子却要贺兰定亲自过目做决定的。   “各家的礼比照往年都厚上三层。”这是贺兰定成为首领的第一年,部落里又进项颇丰,节礼必然不能寒碜了。   除了送去别人家的节礼,自家的族人们也不能亏待了。族里包吃包住,大家伙基本不缺什么东西,贺兰定便拟定族中无论老少,每人都发一百钱的压岁红包。   “雇佣的放羊郎,还有护卫大宅的游侠,一人八十钱。”贺兰定一副散财童子的做派。   万物两难全,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想要大家伙儿真心为贺兰部落办事,钱就要给到位。   “人人有红包”的消息一传出去,过年的喜庆味越发浓烈了。   鲜卑人的贺新年叫“纳音节”,元旦这日举国上下共享羊肉,以此祈求新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因此,贺兰部落因着过节又收了不少羊毛、羊皮。   除了吃羊肉,还有一项风俗,叫做“打粪堆”,要一边锤,一边喊“如愿”。   “啥?”贺兰定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月初一玩儿粪球,真的大丈夫?!   可单鹰讲起这项习俗的由来,“传说有个有法力的婢女,叫如愿。能够实现人的愿望。”   后来那婢女不堪主人家的欺凌虐待,跳粪堆消失不见了,“那家主人就拿木棒击打粪堆,一边打,一边喊如愿出来!”   贺兰定:.......槽点多到不知从何吐起。   “粪堆已经垒好啦。”可单鹰笑呵呵道,“到时候郎主来锤第一棒!”   贺兰定:.......谢谢你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将至的喜悦中,部落中炊烟不断,烤馍、蒸肉,忙不停。在这样的欢喜中,一人一骑冒着风雪来到了贺兰部落。   “大娘子不好了,要见大郎一面。”阿兰翻滚下马,踉跄着扑向干冷坚硬的大地。 第五十一章   天真冷啊!冰冷的寒气如冰凌一般刺入胸腹, 每一次吸气呼气都是一场凌迟。   贺兰定冻得眼珠子发疼,只能半眯着眼睛赶路。可是他不敢停,深恐自己要是慢了半步就又成没妈孩子了。   贺兰定对段氏的情感很复杂, 有过期待, 有过失落。   可是在生存面前, 这些不着边际的情绪全部被贺兰定大被一盖丢到角落——她是妈, 我是儿, 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处着呗,想那么多做什么。   就这么处着呗。   哪曾想,人命如草芥, 说折就折了。   一路狂奔至斛律部落, 前几日的喜庆荡然无存。斛律术苦着脸立在旷野, 伶仃地像是一只失群的孤狼。   “怎么回事!”贺兰定厉声质问。   “我....我不知道啊。”伤心的不是贺兰定一个,斛律术亦然,对段氏他是有感情的。   这样嫁妆丰厚,长相柔美, 性子温和,还给自己生了个儿子的女人, 谁能不爱呢?   可是, 大约美好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吧。就像南地的兰花无法在寂冷的荒北草原扎根生长。   贺兰定不与他多言,提着马鞭冲进毡房,掀开门帘,浓厚的血腥味冲面而来。毡房里立着许多人,焦急的婆子, 皱眉的良医, 还有几个面色不善的婢女。   贺兰定不理会这些人, 径直向着中央的胡床走去。   被拥在锦被中的段氏已经出多进少了, 她面如纸色,那对明眸善睐如春水的眸子失去了光彩,宛若两口枯井。   “大娘子,大郎来了。”阿兰跪在床边。   段氏嘴巴开合,发不出声来,阿兰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听。   “大娘子?”不知段氏说了什么,阿兰面露迟疑,顿了顿后冲毡房里的众人道,“大娘子要单独和大郎交代两句,其他人全都出去。”   顷刻间,拥挤地毡房内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母子二人。   “阿...阿母.....”贺兰定走到床边轻轻蹲下。   段氏抬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你...你是个好孩子....”段氏说得很吃力,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   “他是你的弟弟.....你要看顾着他.....”他是指那刚刚出生的小孩儿,贺兰定同母异父的弟弟。   “您别说丧气话,还年轻呢,会好的,我给你找名医.....”才三十来岁,真是青春正好的时候呢。   段氏摆摆手,“我有数。”自己的生命力已经随着潺潺的鲜血一道流走了,便是父亲派来的良医就无能无力,还能有什么名医呢。   “你现在很好....很有些样子.....你.....”段氏突然红了眼眶,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没入枕间,“你....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段氏看着眼前的年轻胡儿,他是自己的孩子,可又不是自己的孩子。   “你.....”你是谁呢?我儿去哪儿了呢?到嘴边儿的话又吞了回去,“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一定!”贺兰定一无所知,只信誓旦旦地许诺。又鼓励段氏不要放弃,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段氏却不开口了,挥手让贺兰定走。   贺兰定走出毡房,冷风刺面,冻得人打颤。   “是怎么一回事儿?先前不是说都好的吗?”贺兰定拦住阿兰问话。不是说母子平安的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这世上论谁最不想段氏出事,婢女阿兰必然是其中之一。   阿兰声泪俱下,“生产得时候艰难了些,可后来都好了啊。”   “唉,产伤于经血。”将军府上的良医叹息着,“太晚了。”   “能再想想办法吗?”贺兰定不想就这样放弃,“止血的药有哪些?!”   良医摇头,“就算止血,失去的血也补不回来了。”所以才说太晚了。   竟是耽误了!   “试一试吧!”贺兰定依旧不死心,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而这个人还是自己的....阿...母.....她是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给部落送来牛羊的人啊!   “小郎君你不懂,没那么容易!”良医跳脚,“胎儿太大了,生产时胞宫撕裂,要是当场用药,或有回旋余地,如今都五六日过了,回天乏术!”   “再试一试吧。”贺兰定听不进去。   “能用的药早就用啦。”良医怎么可能束手不管,这可是将军家的娘子。   北风呼号,天地寂寥。日落月升,来煎人寿。   又熬了一宿,想见的人都见了,要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段氏终是撒手走了。   “大郎.....非是大娘子狠心,只是黑塔还小,你且已经站住了脚跟。”   黑塔是新生儿的小名,段氏将所有的嫁妆财产都留给了这个小儿子。   贺兰定看着一脸担忧的阿兰,摇头,“我不在乎这些的。”   阿兰明显不信,还要再劝。贺兰定不想听这些,只打发她走,“你去照料黑塔吧,那孩子没了阿母,只有你护着了,别让旁人轻慢了他。”   “哎!”一句话说得阿兰泪流满面。   黑塔是斛律家的孩子,贺兰定没法日夜看顾着,只希望斛律部落看在段氏丰厚遗产的面子上,对这孩子好些。   好些又如何呢?这孩子没有妈妈了。   贺兰定心中凄凉一片,不知是为了没妈的孩子,还是为了英年早逝的段氏,亦或者是为千千万万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活着的人们。   临近过年,葬礼却办得很风光,来往凭吊之人络绎不绝。   “天啊,这段氏真是看不出来呢,家中如此豪富。”   “毕竟是一镇之将,手头上能没有好东西?”   “那棺木是什么做的,看着有金光。”   “柏木吧。”   前来祭奠的人们并不关心棺木中躺着的主角,他们议论着棺木,惊叹着各色陪葬品,谈说着天气,揣测着斛律首领何时再娶妻。   “拉汉,节哀。”高欢偕同妻子一同前来,如今他领了函使的差,也算有了官身。   高欢的妻子娄氏也道,“令堂是成佛了,享福去了。”   贺兰定苦笑,成仙成佛,也就骗骗穷苦的底层百姓罢了,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让他们忍气吞声地继续在这人间地狱里煎熬。   高欢拍拍小妻子的肩膀,示意她去女眷那边说话,自己则独子陪同贺兰定。   “我没事儿,只是觉得有些突然。”贺兰定见高欢一脸担忧,反过来宽慰他。   “我....”高欢有些踟蹰,缓了缓才道,“听说....我阿母也是生产时去世的。”高欢的诞生伴随着母亲的逝去。   “据说,妇人生产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十之有一都迈不过那道坎。”对于母亲生产而亡这件事,高欢其实一直挂在心上,很有些不服气——生孩子怎么会死人呢?必须得要一命换一命不成?   心里记挂着,眼中便留意着,这一留意便发现了,原来生孩子真的是会死人的,甚至每十个产妇就有一人死于难产!   “人不如牛羊。”高欢叹息,至少没听说牛羊狼犬之流会死于生崽的。   “不如草芥。”贺兰定也叹息。他望向光秃秃的草原,野草们早已被饥饿的牲畜们啃食干净,漫漫荒野找不出一根露在地面的草叶。   可这并不是它们生命的终结,它们躲在大地的底下,静待着来年的春日,一场细雨就能让它们重新活过来,抖擞着迎接新的轮回。   可是,人不一样,人没了就是没了,再也没有第二个春天。   “拉汉,不必如此。”高欢没想到段氏的去世竟然对贺兰定的打击这么大,忙劝道,“总要向前看的。”   “嗯,我知道。”贺兰定搓搓脸。他难过伤心是总觉得段氏其实还是能挽回的,如果早一些,如果大家再重视一些,如果生产当日自己不要顾及着旁人,坚持要亲眼见一见。   许许多多的如果汇聚成了贺兰定如今的意难平。   “逝者往矣。”这次过来劝解的是刘掌柜。   “我明白。”贺兰定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道理他都懂,意思都明白,可是.....要跨过心里那道坎真的很难。   “谢谢大家了。”贺兰定拱手道谢,“我先一个人呆一会儿。”   贺兰定脱离热闹的人群,随便找了个毡房,倚靠着蹲下。他说不清自己如今的情绪,只觉得脑子闷闷的,提不起劲儿来。锣鼓喧天、吹拉弹唱之声吵得他脑子嗡嗡疼。   “阿兄....”两个怯生生的小脑袋探出毡毯墙,是哭得小脸皲红的阿昭和阿暄。   两小孩儿手拉着手走向贺兰定,一左一右钻到贺兰定咯吱窝底下,倚靠到贺兰定的身上。   兄妹三人就这么静静团在一起,像是一簇蘑菇依偎生长在寂寥的草原。   不远处,段宁看着兄妹三人,心中百般滋味。抬步想上前安慰一番,却又生生止住。痛不在己身,谁都无法感同身受。   “阿兄,你别这样。”阿昭从未见过这样的贺兰定,心中有些害怕。   “阿兄没事。”贺兰定扯出一个笑来安慰弟弟妹妹,“阿兄只是在想以后,以后啊,必不让你们受这样的苦楚。”   “和阿兄一起就不苦。”阿暄眼神懵懂。   “嗯,我且得长长久久地活着。”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护不住了,什么遗憾都无法弥补了。 第五十二章   新年将近, 因着段氏去世而来的悲伤氛围被新年的喜气步步逼退。   贺兰定早早给族人们发了压岁红包,让他们各自欢喜去。虽然他自己还缓不过神来,可也不会妨碍着旁人欢喜过大年。自己有不是皇帝, 难不成还要全天下人陪着自己一起哭吗?   贺兰定就一个人静静呆在温暖的毡房里, 或是看看书, 或是练练字, 又或者是琢磨琢磨榨油工具的改良, 完善一下明年的生产计划。   天地浩大,贺兰定就像一只勤劳的小蚂蚁,庸庸碌碌地忙活着。   “阿兄!”门帘被顶开, 一只沾着雪花片的小脑袋钻了进来, 正是阿昭。小孩的忘性大, 那些悲伤的事情睡一觉便烟消云散了。   “阿兄,你猜我穿的什么?”小孩儿只探了个脑袋进来,身子却躲在外头。   “快进来,别着凉。”贺兰定招手。   “阿兄快看!”阿昭跳进毡房, 原地打了个转,全方位展示自己身上的新衣服。   贺兰定眼睛一亮, “毛线斗篷!”小孩儿身上披了一件斗篷, 却不是毛毡毯剪裁做成的,而是用羊毛线编织而成的!   明年的新产品有了!   贺兰定问,“是谁琢磨出来的?”   今年冬日,贺兰定招了些人手给族里放牧干活,族人们却也闲散不了。贺兰定给他们布置了任务:开发新的羊毛制品。毛线针织是其中之一。   可惜, 大半个冬天过去, 羊毛线搓出来不少, 可是怎么把毛线编织成片却始终是个难以攻克的难题。   直到今日, 竟然直接捣鼓出了一件毛线斗篷!   “是我做哒!”阿昭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贺兰定这几日的消沉大家都看在眼里,阿昭更是急得不行,更想做出些什么让阿兄开心一些。   看着贺兰定惊喜的模样,阿昭知道自己做对了,高兴地介绍起来,“我先像编小辫子一样把羊毛线编成粗长条,再请嬷嬷把这些粗长条缝制在一起,就成一整片啦!”   贺兰定蹲下身,仔细去看阿昭身上的毛线斗篷,果然是一条条毛线麻花辫拼接缝合在一起的。   “阿昭真聪明。”在所有人都依照着自己的引导,企图用两根小木棍将毛线编织成片的时候,小姑娘却自己另辟蹊径,想出了好主意。   “染个颜色会更好看的。”阿昭开心极了,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打算。起先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因此毛线都是原色,担心做出来不好看,白白浪费了染料。   “还可以一路编红色,一路编蓝色,五彩斑斓的,像春天的花儿一样。”阿昭很有些主意。   “想想就很美呢。”贺兰定揉揉阿昭的脑袋,鼓励道,“想怎么做就去尝试。”末了又叮嘱,“做一会儿要就要歇一歇......”   “明白。”阿昭打断贺兰定的叮嘱,接着道,“眼睛用久了要歇一歇,看看远处,看看天,不然眼睛会坏掉哒!”   “没错!”贺兰定叉着小孩儿的咯吱窝飞了个高高,“咱们啊,都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活下去就是赢了。   正说着话。   “郎主!”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账外传来,却是本该守在贺兰大宅的阿史那虎头。   贺兰定心中一凛,掀开门帘去迎,刚要开口质问,阿史那虎头抢先告罪了,“是我擅离职守了,只是心中着实惦记得紧。不回来看一眼不放心。”   阿史那虎头说话如机关枪一般扫射,“正好将军府要来送节礼,我就顺道回来一趟。”   “看到郎主,我就回去啦!”说着竟是茶水都不喝一口,掉头就走了。   “路上小心。”贺兰定知道阿史那虎头的心意,他既不放心草原营地,又不能违抗了贺兰定要求他驻守贺兰大宅的命令。两厢这种一下,就自己冒着风雪急行军,快去快回。   顾不得送阿史那虎头,贺兰定上前迎接大将军府的来使,心中疑惑不已,节礼年前不是都送过了吗?怎么还有?   “大公子不放心,着小人过来。”   却是段宁那日看自家妹妹留下的三小孩儿相依为命靠在一起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又遣人送些东西给贺兰部落。   “劳舅舅牵挂了。”贺兰定留使者过夜,“明日用过午膳,吃得暖烘烘的,趁着大太阳回去,路上能松快些。”   安顿好大将军府的使者,贺兰定亲自将节礼清点入库。   这一回的节礼只有一板车,可俱是好东西。雪一般的精盐,脱了壳的麦粒,还有两匹月光一样的绸缎。   “这精盐是什么价?”贺兰定问帮忙理货的可单鹰。   “有市无价。”可单鹰咧嘴笑道,“想买的人多这呢,可买不着。”   贺兰定想起刘记商行用来结账的粗盐,一个念头升起——织毛线自己不会,可是粗盐提纯还是很简单的啊!   心里有了主意,面上不露声色。贺兰定将库房清点完毕,叮嘱可单鹰晚上紧醒些,排好轮值轮训的班。   “这都.....”可单鹰张口想说,这都过年了,能有什么事儿啊。可想到自家郎主向来说一不二,虽然对大家很宽容和善,可是但凡是他划下的道儿,便一丝一毫都不能退让。   于是舌头打了个磕巴,改口道,“郎主放心,都安排好了。且值夜的人都不给喝酒的。”   草原的雪夜很安静,皮靴踩过软绵的雪地发出“咯吱吱”的声响,是值夜小队在巡逻。   “还道郎主要在镇上过节来着,那样咱们还能轻快些。”值夜的族人嘟囔着。显然,在贺兰定不到草原来的日子,他们的工作会轻松许多。更准确地说,可以偷懒许多。   “莫要说这样的话。”伙伴反驳道,“先前你们还担心郎主去了镇上就不回来了,结果郎主回来,你们又嫌事多。”   “你们是白眼儿狼吗?忘了今年的好日子是托了谁的福?”一个能够吃饱穿暖的冬季,是往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知道了,就随口说两句的。”起头抱怨的族人辩解了几句,闭嘴不言了。   “那边有什么动静?怎么好似有火光?”巡逻队察觉羊圈那边似乎有情况。   几人伸长脖子去打探,还不待反应过来,一抔明亮的火光在黑夜中炸开,惊得牛羊马儿嘶鸣声一片。   出事了!   不仅巡逻队向牲畜圈养区狂奔,许多族人也从睡梦中惊醒。   然而不等他们披上衣服、穿上皮靴,惊慌的牲畜们已经冲破了栅栏,四下狂奔。   有的跑进了无尽的黑夜,有的在营地中乱窜,撞翻了照明的火盆,溅起的星火令情况更加混乱。   巡逻队四人背靠背成犄角之势,这才没有被疯狂的牲畜撞翻倒地,避免了踩踏惨剧。   “所有人结队!”贺兰定背着弓箭,提着环首刀,朗声大喊,“不要去管牛羊!所有人戒备!”   从睡梦中惊醒的贺兰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这必然不同寻常。牛羊没了,还能再去采买,人命没了,可没有再来。   贺兰定打了个长哨,“绝影!”   绝影是贺兰定的坐骑,是一匹通身纯黑无杂色,快如奔雷,全速跑起来连影子都瞧不见的骏马。故名,绝影。   马儿应声而来,贺兰定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更看清了营地中的形势:起火点是在羊圈。这显然是人为的——如今可不会有个香烟头落地引起意外火灾。   贺兰定心中一紧,大喝,“可单鹰何在?!上马!结队列阵!”   “在此!”黑暗中有人应和。可单鹰点起火把,聚集族中儿郎,朝着贺兰定的主帐而来。   “郎主怎么办?”可单鹰请示。   贺兰定冷静道,“所有人集合一处,用火把驱赶牛羊,将.....”   话未说完,破空声响起,一支划破黑暗的利箭直扑贺兰定面门。贺兰定浑身冰凉,宛若被冻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幸而可单鹰反应迅速,一手将贺兰定拽下马。   “嗖”一声,闪着寒光的箭矢擦着贺兰定的毡帽深深插入了冷硬的冻土中。   “将所有的放牧郎全部看管起来!”短暂地失神后,贺兰定血液迅速回暖,脑子也清明起来:族人们是可以信的,闹事的大概率是招聘来放牧的外人。   而这个人必然还有后手,不然他图谋什么?很可能是想要里应外合,想让营地里乱起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像是为了印证贺兰定的猜测,大地突然震动起来,滚雷之声从远处传来,是马队!   贺兰定下令,“将所有的放牧郎全部捆起来!反抗者杀!”先要稳住大营,避免腹背受敌。   只须臾功夫,马蹄奔腾之声便更近了,那种奔走间交替而整齐的踏地声令人心惊。跃动的火光下,贺兰定看清了来人,是蠕蠕人——他们骑马不用马鞍。   贺兰定翻身上马,准备迎战,大喝,“儿郎们!报仇!”他们没有退路,后退只有死路一条。   “报仇!”喊声震天,去岁的血仇与今日的新仇交加在一起,直让贺兰部落的儿郎们怒发冲冠,热血燃燃。   贺兰定脚踢马肚,策马上前,身子直立,弯弓射箭——今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而我,不能死!   贺兰定没有见过血,连鸡都没有杀过。可是在眼下肃杀气氛的裹挟下,他下手果断毫不迟疑。第一箭射中了敌人的肩膀,可是那人却像不知疼痛一般,马鞭一挥加快了步伐。   “射马!”贺兰定大喊间又是一箭飞出。   这一箭是冲着马去的。血花飞溅,骏马嘶鸣,挣扎摇摆间,马背上的骑士被掀飞落地,顷刻间被后来的马蹄践踏成泥。   同伙们却对伙伴的惨死无动于衷,他们嗷嗷怪叫着,面目狰狞地扑向贺兰部落,在那儿有粮食、有牛羊、有女人!杀死这些挡路的,他们就什么都有了!   “射箭!”族人们明显被对方的来势汹汹给惊住了,手上动作竟然慢了下来,直到贺兰定大喝才如梦初醒。   贺兰定没有任何战斗经验,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对方来势汹汹,马匹高大,且速度极快。必须避其风头,先矬一矬对方的势头。   贺兰定将收益的三成全部用于武备力量的优势在此显现出来了——每个人的箭囊中都是满满的箭镞,足以在短兵相交之前以箭镞消耗掉敌人的一批战斗力。   “杀死他们!”可单鹰高喊着带着一队儿郎冲杀向前。贺兰定则带队紧跟其后以弓箭远程护卫。   一马平川的敕勒川草原上,两只队伍像两条巨蟒纠缠、撕咬在一起。   短兵相交,血肉横飞。在贺兰定的眼中,那些举着大刀嗷嗷怪叫的蠕蠕人,已经不算是人了,而是一只只血腥残暴的怪兽,挥舞着爪牙要吃人肉。   “嗖”又是一箭射出,这一箭是冲着心脏去的,结果马背上的敌人身子轻轻向右一晃便躲开了。   这个人很厉害,他的发辫上还套着玉管,与旁人不同,说不定是他们的头目!贺兰定心中一凛,弯弓拉箭,再度瞄准。   那人也发现的贺兰定,狞笑着望向贺兰定的方向。   “嗖”这一箭依旧是冲着对方的心脏位置去的。那人勾出一个嘲讽的笑,身体向右一侧。第二箭再度落空。   谁知。不等他策马上前,胸口巨痛,低头一看,一只箭镞钉在了胸口位置——贺兰定的第一箭本是虚晃一招的诱敌之计。   “大王!”蠕蠕人的队伍顿时混乱起来,几个骑兵同时停下手中的进攻,伸手去捞被射下马的男人。   “杀!!!”可单鹰一马当先,一把铜锤挥舞得虎虎生威。铜锤和脑袋相撞,顿时脑浆迸裂。   战争的形势顷刻间扭转。 第五十三章   战争一直持续到黎明, 天地交接处泛出微白,贺兰部落这才停了追击的步伐,不再深入草原, 勒马折返部落营地。   倒也不必担心在这一马平川的冬日草原迷路。鲜血和着积雪, 在马蹄践踏下形成一条归路。   “嗷嗷嗷!!!”打退蠕蠕人的儿郎们很兴奋, 骑在马上放声高歌。   可单鹰舔了一口嘴角, 新鲜的铁锈味让他回忆起前一晚的酣战。   “郎主!”可单鹰轻踢马肚, 追上前头的贺兰定。   “我们赢啦!”可单鹰非常兴奋。昨夜一战是报仇雪恨的一战,是一雪前耻的一战。   “嗯。”贺兰定淡淡应声,“回去清点一下伤亡, 统计一下战损, 该补充的武器要及时补充。”   这一战, 贺兰部落胜在了装备精良。倘若没有第一波的箭雨攻击打乱了对方的冲势,这一战恐怕会以贺兰部落死伤无数惨淡收场。   可是即便如此,贺兰部落依旧伤亡不轻。这一条归路,有敌人的血, 也有儿郎的肉。   部落营地里欢欣一片,所有人都在为了这一场反击战而高兴, 至于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族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死得其所,光荣无憾。   贺兰定默默回到营帐,他很累,浑身上下的肌肉、骨骼都在战栗。那种滚烫的鲜血喷溅的脸上的感觉,没有想象中难受。生死一瞬的手起刀落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可是.....   可是, 难道一直要过这样的生活吗?于睡梦中惊醒, 提刀上马, 射箭杀人, 何时有安睡之日?   贺兰定闭上眼,脑中时而是蠕蠕人狰狞嗜血的面孔,时而是可单鹰的铜锤将蠕蠕人脑袋开花,脑浆鲜血横飞,时而又是族人们喜笑颜开的模样。   “郎主!”账外可单鹰来报、伤亡已经点清,这一战贺兰部落当场死了二十八人,重伤十人,轻伤十余人。   如今整个部落总人口不过百余人,竟然一晚折损近三分之一,这算什么打了胜仗!   贺兰定心中焦躁如火,面上只淡淡嘱咐可单鹰做好抚恤和治疗工作,“去镇上请黄良医。”黄良医是上一回给段氏看治的大夫,趁着年节贺兰定也送了一份节礼过去,如此便拉上了关系。   “大家都辛苦了。”贺兰定又给所有族人发了一份福利,“接下来也不能放松警惕,加强巡逻。”   “是!”   可单鹰退下,另有一个族人过来汇报,是阿史那虎头的堂兄阿史那熊塔。他原本是商队头领,年节将至,商队停了行商活动,阿史那熊塔便回到了草原。   阿史那熊塔一脸气愤,昨夜他被安排去看押放牧郎,错失了蠕蠕人正面交手的机会,因此满肚子的火气。   “都招了,那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收了好几家部落的好处,来探咱们的底的。”   破案很简单,没什么按图索骥、抽丝拨茧,简单粗暴地打上一顿,就什么都招了。   在羊圈里放火引发骚乱的放牧郎来自杂胡部落。阿史那熊塔翻出当时招聘时候的造册,上头详细记载着应聘者的身份资料以及保人身份。   “身份都是真的,就是他本人不是个东西。”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人人品不行,是个下三滥。可是当保人能收一点保费,三个保人竟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保了。   “这个狗东西,先是从破六韩酋长那边诓了一笔钱财,言说自己为了部落过来当细作。又游说了窦家、金家,收了一笔定金,言是一打探到什么消息就去报予他们。”   贺兰定拧眉,“只是当细作刺探消息,不需要和蠕蠕人里应外合吧?”这完全是冲着灭族去的。   说到这儿,阿史那熊塔深深看了一眼贺兰定,压低声音道,“是乌丸部落,据说许了他一笔横财。”   打探消息是小打小闹,有钱赚,可不多。但是铤而走险一次,便是破天富贵。   跃动的灯火下,贺兰定神色晦暗,他知道阿史那熊塔的意思:上一回小食摊闹事,自己说服族人以发展为重,没有追究乌丸部落,只当他是跳梁小丑。结果,小半年过去,这看不上眼的杂鱼又跳起来捅了自己一刀。   昨日一战,罪在蠕蠕。可贺兰定作为郎主,亦有过错。自己的退让换来的是敌人更加狠绝的一刀。   “郎主,当做决断。”阿史那熊塔谏言。   贺兰定幽幽道,“咱们打不起。”昨夜的战损让贺兰定心痛不已,那些埋骨雪原的不是NPC,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真人,是与自己同吃同住的族人。   “打不起也要打。”阿史那熊塔捶捶胸口,“愿为郎主分忧。”   阿史那熊塔请求贺兰定同意他带上一队儿郎去冲击乌丸部落,能不能赢是一回事儿,被揍了不反击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贺兰定当然知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道理,可是,他们部落实在没有人了啊!   “而且,昨夜来的是蠕蠕人。”自己哪怕一直打到柔然皇庭,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朝廷甚至还要封赏自己。可是自己现在带兵去灭了乌丸部落,恐怕难以善了。   阿史那熊塔见贺兰定还在犹豫,忙劝,“郎主,不能再退了啊!”   “我再想一想。”贺兰定仍不松口。   见阿史那熊塔一脸不服,贺兰定安抚道,“打是一定要打,但要从长计议。我不能让你们白白送命。”   “今日傍晚,给你们一个决定。”这才将战意昂昂的阿史那熊塔给哄走了。   营帐里安静下来,只有贺兰定长长的叹息声。自己只想安安静静经营部落,让自己和大家的日子好过些。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去岁赚得盆满钵满的贺兰部落在许多人的眼中就是一块肥肉。   倘若谁都能来咬上一口肥肉而安然无恙,那么,不过须臾,贺兰部落就被被啃食干净。   那些血肉横飞的情景在脑中退去,贺兰定必须丢弃所有的软弱,硬起心来跨过眼前的难关。不然,明日被斩杀马下的就是自己!   思绪清晰起来,一条条计划在脑中形成。首先,是保人制度的落实。   “贺兰部落与杂胡部落、库狄部落永不往来。”所谓永不往来,即贺兰部落对其不再销售任何商品,不再收购其任何羊毛、羊皮等,不再招募两个部落的部民。   “这算什么制裁!”所有人都不满贺兰定的决定。   贺兰定却很笃定,“待看来日。”自己已经与刘记商行签订了五年合约,此后五年,贺兰部落将会垄断敕勒川的羊毛制品生意。其他部落,跟着贺兰有肉吃,而被一脚踢开的杂胡部落和库狄部落只能喝西北风去。   “而且,双拳难敌四手。”贺兰定沉声道,“这一次,我们和乌丸部落不死不休,这个时候就不合适再树强敌。”   一听要干死乌丸部落,所有人都消停了,也不管什么杂胡和库狄了,只嚷嚷着怎么干死乌丸。   “稍安勿躁。”贺兰定安抚众人,“我去一趟怀朔镇,你们守好部落。”   “丢失的牛羊,不要去找,能回来多少,看天意。”贺兰定担心族人们都跑出去找牲畜,结果营地空虚被人闯了空门。   “明白!”   贺兰定点了一队人马,割了蠕蠕人的脑袋,策马进了怀朔镇。   “出了什么事儿?!”守门小兵老远见着贺兰部落一队人马,各个一身血污,血腥气扑面而来,骇人得很。   “没什么大事儿。”贺兰定淡笑道,“杀了几个蠕蠕,过来汇报一下。”   儿郎的牺牲不能白白牺牲,即便朝廷没什么奖赏,抚恤金也少得可怜。可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正值年节,衙门都歇了,功曹官一个没见着。贺兰定便带着人头去了城西大将军府。   走到半路便遇上了将军府的亲兵,在贺兰定进城时候,将军府便收到了消息。段宁撸起袖子就要去给大外甥撑腰。   “阿姐死了,我还没死呢!”正是段宁对亡姐感情最深,对大外甥最歉疚的时候。此时一听有不长眼的家伙在亡姐尸骨未寒之时就找大外甥麻烦,段宁如何还坐得住。   “这是不把咱们家放在眼里!”段宁全然忘了,去岁冬季,更准确说是每年冬季,蠕蠕人都没少找贺兰部落的麻烦,段家的前女婿就是死在蠕蠕人的马蹄之下的。当时的他可没今日的愤怒,只叹阿姐嫁了个短命鬼,贺兰姐夫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先探听清楚情况!”段长也很生气,好好的一个闺女没了,连闺女留下的崽子都有人敢欺负了,真当自己死了不成!——对女婿和对外孙的标准要求是不一样的。不愧是亲父子,一样的双标。   贺兰定进府的时候,身上脏污一片,敌人的鲜血在他的脸上凝固成了坚硬的面具,结成了坚不可摧的铠甲。   “来得匆忙,要不要洗漱一下?”贺兰定问接引的亲兵。   “这....”亲兵迟疑。将军父子着急见大外甥,这大外甥这血糊糊的模样着实不怎么见得了人。   不等亲兵决断,段宁已经迎了上来,一眼看到了宛若从泥坑里爬出来的贺兰定。   “舅舅,有急事容禀!” 第五十四章   “事情是这样的.....”贺兰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到来, 从羊圈起火到反杀蠕蠕人,从放牧郎的背叛说道乌丸部落。   “上一回我那小食摊子被造谣,亦是乌丸部落。”贺兰定翻起旧账。   “知道了, 都知道了。”段宁只道不会让贺兰定吃亏, 催促他先去沐浴洗漱一番。   “不只这些。”贺兰定从胸口掏出一个小册子, “您请看。”   段宁疑惑地接过小册子, 翻开来, 入眼是方正敦实而不失隽永的小楷,“好字!”   贺兰定的字自然算不得多好,匠气十足, 有失灵动。可是倘若以胡人的平均水准来要求, 那还真是算得非常不错了。   段宁才感叹了一句, 还待要说些什么,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注意力全被小册子上的内容给吸引过去。   小册子翻过大半,贺兰定才继续说, “我不想树敌,只想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上一回乌丸部落搞事情, 我一点没追究, 想着翻篇算了。”   段宁细细看着小册子上的记载,心道,你这叫翻篇?你这是掀桌啊!   小册子上详细记载了乌丸部落的情况,人口几何,青壮多少, 牛羊数量, 最重要的是他们和蠕蠕人的马匹交易, 甚至连马匹交易的路径都摸清楚了。   段宁沉着脸将小册子递给父亲, 贺兰定继续煽风点火,“我原本想着大家生活都不容易,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可如今看来,我念着他不容易,不能砸了饭碗,可他却要我的命。”   段长迅速将小册子看完,看向贺兰定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问道,“这些情报你是从何而来。”   贺兰定嘿嘿一笑,一脸血污的衬托下,不显憨厚,但见狰狞,“我不想惹事,可也不能两眼一抹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正好组了一只商队,卖货顺便搜集一点情报。”贺兰定摸摸鼻子,羞涩一笑,宛若一个考试考了一百分,面对长辈的夸赞而害羞的小孩儿。   此刻,他再也不是那个脑袋空空又有些孝心的胡儿外孙,而是一只露出獠牙的小兽。他要展示自己的力量,告诉自家将军外祖父,他贺兰定不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而是一匹值得并肩作战的狼。   “册子上的东西阿翁兴许能用得上。”贺兰定笑得纯良,“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   乌丸部落的口风并不紧,商队的人稍微撩拨了两句就打听到了他们从蠕蠕人那边贩来的马匹卖去了何处。   贺兰定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竟然查到了瀛洲刺史萧宝夤的身上。   萧宝夤也是奇人,原本是南齐的潘阳王,是皇室子弟。但是后来萧衍造反当了皇帝残杀南齐宗室,萧宝夤逃亡北魏。不仅没有被杀,反倒受到礼遇,还当官掌权了,如今任瀛洲刺史。   贺兰定是真的对朝廷上的事情不太懂,便是有心运转,可手也伸不到那么长。因此便将这个情报卖给了“自己家人”。至于价钱.....   贺兰定淡淡道,“我要乌丸部落完。”乌丸部落不灭,他一日睡不着觉。可是贺兰部落人口凋零,输不起也赢不起,只能借刀杀人。   “里通外敌。”铁一般的实证。   贺兰定又下了一剂猛药,“多年马匹交易,乌丸部落财富可观。”打仗嘛,不怕死人,就怕没赚头。   自从大魏平定蠕蠕,北边战事渐少。没有仗打,是好事,也是坏事。没见六镇儿郎穷得都买不起马了么。   贺兰定一通操作猛如虎,段长却没有反应。   段宁则着急得不行:这一场能干啊!于公,乌丸部落外通蠕蠕,该杀。于私,给大外甥报仇。再有,战利品可预见的丰厚。   段宁嘴巴张了又张,可自家阿爹不开口,他是万万不敢表态的。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许久段长才开口,“这件事我知道了。”   贺兰定心中一个咯噔,一时摸不清将军外祖父是什么意思。可贺兰定也不是个脸皮厚的,今日能够登门求助已然不易,此时能说的都说了,却只得到一句“知道了”。   贺兰定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抿抿嘴起身告辞,临走他还想放两句狠话,莫欺少年穷什么的。最终还是忍住了,放狠话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加暴露自己的底气不足罢了。   贺兰定一走,段宁就憋不住了,急急道,“阿爹!平个乌丸而已!”   五百人口的乌丸部落对贺兰定而言是啃不下的肉骨头,对作为怀朔镇将的段长而言却是抬抬手的事情。因此段宁非常不理解自家阿爹的冷酷无情。   “于情于理,咱们都占!”段宁着急,“阿爹何故做此姿态?!”   “阿定如今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踏实能干,又有头脑,心细如尘。”说到这儿,段宁哽咽了一下,“就....就如阿姐一般....”   提起去世的长女,段长也动容了,幽幽长叹一声,又看看满脸着急伤心的儿子,只恨长女不是男儿身,那么,自己也不会似如今这般举步维艰了。   “熬鹰知道吗?”段长耐心给段长分析解释,“那孩子不一般,是我看走眼了。”   “手腕、心机、眼光,你皆不如他。”段长冷冷道,“等他羽翼丰满,你还能掌控他?”   “阿爹!”段宁声音拔高,难得反驳父亲的权威,“什么掌控?!我是他舅舅,您是他阿翁!咱们...咱们是一家人啊!”   “我是扶不上墙,可是....”段宁点点自己的眼睛和心脏部位,“我有眼睛去看,有心去感受。”   “那孩子,不是个坏的!”自从阿姐去世,段宁的心肠便更软了些,他永远忘不了茫茫雪原上贺兰三兄妹依偎靠在一起的模样。   “阿爹你宁可去信外人,也不愿扶一扶自家人吗?”外人是指段家主家。前些时候年节,怀朔这边给五原郡的主家送去了丰厚的节礼。结果呢,问起请托的事情还是含糊不清,没个说法。   “罢了。”段长叹气,摆摆手令儿子不要在说,“去吧,你点齐人马,去吧。”竟是同意了。   “阿爹!”段宁惊喜万分,高兴得要跳起来。   段长看儿子喜形于色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你可知这后面的水有多深?”乌丸部落,灭了便是灭了,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万一打草惊蛇,惹到了其背后的萧宝夤怎么办?萧宝夤的背后还有咸阳王元澄。去岁冬季,朝廷立了太子,却又开了不杀其母的先河。太子母族的崛起就在眼前。   “为父不过一小小镇将尔!”段长忌惮得是朝中错综复杂的派系争斗,担心自己成了炮灰,“不动不错。”   “阿爹....”段宁也犹豫了,他没想到背后的这些事情。   “去吧。”段长反倒下了决断,“贩马的事情只当不知,咱们就是单纯给贺兰部落报仇。”   “是。”   另一边,贺兰定还不知道外祖父已经决定灭了乌丸。他一腔怒火走出将军府的时候,火气已经泄了七七八八。   世事本是如此,谁也没有义务去为乐旁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何况,他们本就不是很喜欢自己这个鲜卑儿。   “呼。”长吁了一口气,贺兰定很快调整受挫的心情,重新琢磨起怎么铲除乌丸部落。总不能一条路走不通就认命去死吧。   “郎主。”阿史那虎头几人等在府外,见贺兰定出来立刻围上前,七嘴八舌地问道,“老将军可有什么指示?”眼中全是期待。   “我们得再想想办法。”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皆是失望。   “这...这是不管咱们了?”阿史那虎头不死心道,“这不能的吧。这....平日瞧着挺器重郎主的呢。”布匹、精盐之类没少赏赐,怎么到关键时候就不出力了?   “而且咱们有乌丸通敌的证据!”于公于私都该出手的。   “不要着急。”贺兰定道,“我还有第二套方案。”凡事预留plan B 是贺兰定的习惯。   贺兰定部落有钱,但是没人,想灭乌丸是痴人说梦。   “只能合纵联合。”贺兰富贵,可乌丸也不穷。且乌丸又不是贵族,灭了乌丸需要承担的后果远低于灭了贺兰。   贺兰定盘算了一下手中的筹码,准备以利诱之,分出手中的一部分羊毛制品生意,联合其他部落一起灭了。   “我去一趟斛律部落。”段氏死后,两家部落的关系竟是亲密了许多。   然而,还不等贺兰定走出怀朔镇,大将军便遣人找寻,言是有要是相商。   “舅舅。”再度折返,贺兰定已然心平气和。他无须吊死在一棵树上,离了将军府的支持,虽然走些弯路要麻烦些,但总能达成目的。   “你阿翁有自己的考量,你莫要记恨。”段宁劝着。   “不敢不敢。”贺兰定连忙解释,“是我冲动了。阿翁坐在这个位置,要考虑的事情比我多。”   闻言,段宁非常欣慰,对贺兰定更加刮目相看,直到他是个拎得清,有大局观的。   “放心,阿爹已经同意为你报仇,名为点齐兵马,今日就出城。”   简直是意外之喜!贺兰定眼睛一亮,霍然起身,朗声道,“愿为马前卒!”攻打乌丸大半是为了贺兰部落,因此贺兰定必须身先士卒,出人出力。   “好!”段宁大力拍拍贺兰定的肩膀,心中琢磨着,此战过后一定要给贺兰定记功,谋个官职。 第五十五章   乱云低薄暮, 急雪舞回旋。   敕勒川草原深处,北风呼呼,白雪皑皑, 天地一色, 万里寂寥。乌丸部落的营帐内灯火通明、酒气熏腾。   “他娘的, 那小子真是命硬。”乌丸大山斜躺着, 身下垫着暖和蓬软的貂毛毯, 一手拿着大骨棒,一边吃,一边骂骂咧咧, “这都没能弄死他。”   “库提提也是个没有的, 一个黄口小儿都搞不定。”库提提正是前夜被贺兰定射箭落马的蠕蠕头目。   “那个杂胡小子不会把咱们给卖了吧。”有人担心。   “卖了就卖了呗。”乌丸大山满不在乎, “贺兰小儿是个没卵的,胆小如鼠,便是知道是咱们指使又如何?”   之前他们砸了贺兰部落的摊子,又怎么着?也没见贺兰小儿敢放个屁。   “可是.....萧大人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啊.....”提起萧大人, 乌丸大山倒是犹豫了几分,丢下手里的大骨棒, 思索片刻后自我安慰道, “不至于吧,羊毛毡重要,还是马儿重要?”   说着说着,乌丸大山又底气十足起来,“肯定是马重要啊!萧大人断不会为了贺兰小儿为难咱们的。”   原本, 乌丸部落与贺兰部落并没什么深仇大恨, 顶多有些言语上的冲突, 断然走不到你死我活的灭族地步。   然而, 前段时间瀛洲方面突然传来消息,言是刺史大人对贺兰部落的羊毛制品很感兴趣。让乌丸部落从中牵线搭桥,联系贺兰部落。   乌丸部落对外一副穷破烂的模样,实则通过做中间商贩马良马大赚特赚,背靠的就是瀛洲刺史萧宝夤。   如今萧宝夤看上了贺兰部落,乌丸部落担心自己地位不稳被“打进冷宫”,便决定先下手为强,鼓动蠕蠕人去劫掠贺兰部落。   “对的,对的。”其他族人也觉得乌丸大山言之有理,又重新快活喝酒,嚷嚷道,“毛毡嘛,谁不会做,不非得贺兰部落的。萧大人定然不会理会这些小事情的。”   然而,乌丸部落没有等到萧宝夤的责问,却抢先迎来了“贺兰小儿”的报复。   “什么声音?”万物寂寥的冬日就连落雪声都那样的清晰,根本别提万马奔腾之声了。   “刀!我的刀呢!”营帐内顿时乱了起来,上一刻还在喝酒吃肉的乌丸族人慌急忙地擦擦手中的油腻,满世界找武器。   “这不可能!”乌丸大山依旧不信,在他的心里,贺兰定就是个胆小鬼,贺兰部落又人口凋零,怎么敢报复?!   “蠢货!”乌丸首领一巴掌呼在乌丸大山的脸上,大喝,“拿起你的弓箭!”事实就在眼前,再多的不可思议等到活命下来再说吧。   乌丸大山被一巴掌打醒,顾不上穿上皮袄,灌上一口酒,提刀出帐。   外头火光一片,乌丸族人仓皇奔逃。   镇兵装备精良更加勇武,探清乌丸部落的位置后就直捣黄龙,先是一通火油弹攻击。   箭矢搭载着包裹着火油的麻布袋射到乌丸营地,布袋落地,火油蔓延,只需丁点火星,火蛇见风而涨。眨眼睛,这座安宁的雪原部落化作了人间炼狱。   段宁分兵,“右队,北边围堵!”今夜,他要将乌丸部落一个不剩得全都留在敕勒川草原。   贺兰定与段宁并辔而行,隔着跃动的火光他看到了乌丸部落的惨状,那些在烈火中挣扎着的乌丸族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该死吗?他们无辜吗?自己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杀人魔吗?   贺兰定心中冰凉一片,他给不了自己答案。在这样的世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没得选。   战事呈现一面倒的形势,怀朔镇兵杀得乌丸部落花流水。战斗起得迅猛,结束得也快,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火势力渐小,战事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   士兵们开始补刀,将那些仰面倒在雪地里乌丸族人扒拉出来,对着心口、脖子要害处补刀,确保他们死得不能再死。   “将军!”士兵来报,扫尾结束,剩下的就是战利品的瓜分了。   士兵们浑身染血,那血有乌丸部落的,也有自己的。他们的脸上俱是欢喜,高声报告,“没想到乌丸部落如此富豪。虽然烧掉了不少东西,但是金子都在。”   火蛇过境,万物尽灭。可是真金不怕火炼,一片废墟中那些金灿灿的金子愈加显眼。   “还有马!”士兵喜气洋洋道,“竟然有不少乌孙马,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得来的。”   乌孙马比敕勒川本地的马儿更高大,骨骼粗实,皮毛厚密,短跑强于本地马,长跑不逊与本地马种。适合短途近距离攻击的同时,也能适应长途奔袭。   “人人有份!”顿时欢呼声一片。   段宁很高兴,这样的丰收已然许久没有遇见了。   “舅舅,我就不要了。”贺兰定主动放弃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同时心里还打定主意要给将军府送去一笔厚礼。   “不缺你这点。”段宁道,“该是你的,你就拿着。”   “前夜被袭,贺兰部落损失不少吧,正好给弥补上。”   贺兰定笑道,“损失是有,但还过得去。就是死伤不少儿郎,人口越发稀薄了。”   “这好办。”段宁大手一挥,揽下此事,“过几日给你送些人口去。”   这厢,段宁和贺兰定大获全胜。另一边的大将军府上段长已经写好了上奏朝廷的奏章。   奏章上先是写自己驻扎怀朔多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了促进胡汉融合,长女两嫁鲜卑部落。   总之,段家为了大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长女薄命,不能继续为国分忧,年前逝世,留下儿女四人。   接着又写怀朔镇各家各部落的现状,言明诸人为国戍边,毫无怨言,一切都是和平安定的模样。   但是,总有几个害群之马不服国令。比如说乌丸部落,先是对贺兰部落不敬,这是对“勋臣八姓”的挑衅。又散布谣言扰乱北镇秩序,总之坏得很。   最后,写到主题:贺兰部落被蠕蠕人攻击,贺兰部落以少胜多,击退蠕蠕人。通过审讯,似乎蠕蠕人竟然是被乌丸部落鼓动袭击的。   作为镇将的自己自然不信,遣派镇兵去乌丸部落问了明白。结果怀朔镇兵还没有动手,乌丸部落竟是抢先反了。   “其有内情乎?”紧接着段长写下自己的推测:估摸乌丸部落是做贼心虚,知道自己经不起调查审问,于是抵死一搏——人都死了,话只能由活人来说了。   “战毕,缴金丸若干,良马五十三匹。”这数字是段长胡乱写的,根据贺兰定先前的情报,乌丸部落骏马成群,不下百匹。   “痛自刻责,俯仰天地,惭愧先人....”紧接着是罪己书,言是自己治理不力,这才让治下发生了同室操戈的惨事。   洋洋洒洒一篇奏折写完,段宁和贺兰定也得胜归来。   “阿爹!”段宁兴冲冲闯进书房,一脸喜色,“您看这是什么!”   段宁手里拿着的是一枚小印章,刻着“智亮”二字,正是瀛洲刺史萧宝夤的字。   “是在乌丸部落找到的。”段宁惋惜道,“可以火太大,不然兴许还能找到书信往来。”那可就是实锤了。   “然后呢?”段长神色平静,淡淡问,“找到书信来往证据,然后呢?”   段宁嘴巴张张,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傻愣愣地想:然后呢?   就算自己拿到了萧宝夤和乌丸部落的交易证据又能怎么样?萧宝夤政治地位特殊,凭自己能把他怎么着?再者,自己干嘛要干萧宝夤?大家无冤无仇的。   段长将那枚私印收好,将刚刚写好的奏折递给段宁。   “阿爹写得真好,文采斐然。”奏折写的是事实,又不是事实,可是即便朝廷派了御史台来核查也只能认这个事实。   “五十三匹马会不会太多了?”段宁有些心疼,“都是好马。”他舍不得把这些缴获上交朝廷。   “不是要压下马匹交易的事情吗?”段宁不解,既然要压下,又何故在奏折中提到缴获良马呢?   段长幽幽叹了一口气,心累无比,让儿子将贺兰定唤来。   贺兰定一进屋就看到一脸疑惑和无辜的舅舅,以及黑着脸,捂着胸口的外祖父。   “阿翁?”贺兰定提起精神,小心应对。   “给你舅舅讲讲。”段长将奏折递给贺兰定。   从今日起,贺兰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为了平衡怀朔胡汉势力而存在的胡儿外孙。自段长同意插手贺兰与乌丸的纠纷仇恨之时,贺兰终于上了段家的这条船。   贺兰定看得很慢,奏折中的遣词造句让他有一种重回高中做文言文阅读理解的感觉,看完了还要答题!   贺兰定好不容易看完,瞅瞅舅舅,又看看外祖,傻乎乎地问,“是要翻译?”   不至于吧!你们两都是古人,还要我给翻译文言文不成?!   “五十三匹马。”段宁拧眉道,“我是不明白阿爹为何要写这样多,一下子少了大半!”   “额.....”贺兰定想想了想,道,“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吧。”造假也要舍得下成本。   奏章通篇没提乌丸和蠕蠕的马匹交易,可见是不想牵扯出马匹交易的事情。交易就得有买家和卖家,乌丸部落的买家是谁呢?少不得平添风波将事情扩大化。   “这本奏章不仅要让朝廷信,还得让瀛洲刺史信。”朝廷不知道乌丸部落什么情况了,马匹几何。可是作为买家的萧宝夤肯定知道啊!   贺兰定拧眉想了又想,提议道,“我觉着吧,可以再修改润色一下。”萧宝夤知道乌丸部落有多少马,自然也知道乌丸部落手里有他的私印啊!   贺兰定斟酌着慢慢道,“不如写乌丸部落逃跑了许多族人,跑去蠕蠕了。”   要是乌丸全灭,那么,来往信件、私印肯定是落到了段家手里。可要是乌丸部落跑了不少人,那些交易证据变成了“薛定谔的猫”,可能在段家,也可能在乌丸。   “大善!”段长拍拍贺兰定的肩膀,眼中是满满的赞许,“以后啊,你这舅舅还需你的看顾。” 第五十六章   漫长而混乱的一天过去, 走出大将军府的时候,贺兰定感觉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   “郎主!”阿史那虎头几人欢喜上前。   乌丸被灭的消息已经传遍的怀朔。所有人都没想到自家郎主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便一鸣惊人。   “大家还都好吧?”贺兰定问。   “都好着呢。”阿史那虎头回, “大宅和部落, 大家都好。”   贺兰部落报仇雪恨, 人人欢欣鼓舞, 恨不得翻两个跟头来庆贺。   “牺牲的儿郎都收敛妥当了?受伤的都请良医看了?”贺兰定不得不问得更详细些。死伤那么多族人,怎么会好呢?   “啊....”阿史那虎头磕巴一下,继续道, “真的都好, 该埋的都埋了, 该看治的也看治的,药也吃了。没什么不好。”   在阿史那虎头与众多族人看来,眼下的情况真的没啥不好的。生死有命,死亡如影随行。就如难捱的冬日一般。即便怕惧, 可是该来的总还会来。   贺兰定心中叹息,又问, “牛羊牲畜们呢?”当夜起火, 牲畜们跑了大半,战事起后便更加顾不上牲畜们了。   阿史那虎头回,“自己跑回来不少。”   说着笑得更欢了,“晌午那会儿,周边不少人家赶着牛羊送过来, 说是在放牧的时候捡到了落单的牛羊, 估摸着是咱家的, 给送回来了。”   牛羊们又不会说话, 自然是人说它们是哪家的,他们便是哪家的了。   那些牛羊或许真的是贺兰部落丢的,但更可能是在乌丸被灭后,周边部落为了与贺兰部落交好给送过来的。   “嗯。”贺兰定缓缓点头,他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了,他需要睡上一觉。   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竟是一个噩梦都没有。那些烈火中的惨叫、雪地中的鲜血仿若是电影故事里的场景,虚幻一场,梦醒无痕。   “阿兄.....”阿昭趴在床边,怯生生地小声唤着。   “嗯?”贺兰定侧头看见小孩满脸的担忧,小脸皱成了个小包子。   “阿兄.....”   “嗯,阿兄没事儿。”   阿昭小嘴一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孩儿着实吓坏了。大青山一般伟岸可靠的兄长浑身是血躺着,一天一夜没有睁眼。就像是.....就像是.....   阿昭不敢乱想,觉得哪怕是心里想想都是在咒杀阿兄。小孩儿吸吸鼻子,努力扯出一个笑来,“阿兄睡了好久,要不要梳洗一下。”   “阿塔娜嬷嬷烧好了热水。”   “咕噜噜~~~”不等贺兰定回答,肚子里抢先发出一声轰鸣。   “我去给阿兄喊饭!”阿昭一咕溜跑出去。隔着门帘,贺兰定听到小孩儿的声音,“阿兄醒啦!快来些热汤饭!”   像是一声号角,随着阿昭的声音,整个贺兰大宅都活了起来,猫在屋子里的族人纷纷走出屋子,向着主屋涌来。   门帘被接二连三地掀开,阿史那虎头、可单青云等族人相继进屋。所有人老老实实地坐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贺兰定   “这是干什么?”贺兰定懒懒起身,见大家伙儿都像动物园里看熊猫似的瞧着自己。   “呼~~~”阿史那虎头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个大包袱,咧嘴笑道,“郎主你没事儿正是太好了!”   贺兰定倒头昏睡,不仅吓坏了阿昭,也吓坏了族人们。如今的贺兰定就是贺兰部落的定海神针。所有人都心里有数,没有郎主就没有他们如今的好日子。一旦郎主有失,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我没事儿,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贺兰定令众人退下,唯有阿暄磨蹭着不迈步子。   “过来。”贺兰定招手,令小孩儿上前,揉揉他的脑袋,温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儿?”   “阿兄。”阿暄仰头看着满面血污的兄长,咬咬牙,倔强道,“阿兄,我以后一定不淘气了!”   “我一定好好认字,好好学武,这样才能帮阿兄!”胡儿早熟,男子十三四岁做父亲都是寻常。   阿暄已然七岁了,之前在兄长的庇护下一直懵懂天真,不知世事艰难。这一次部落遭逢打击,兄长差点倒下,小孩儿一下子醒悟许多。   贺兰定开口想说,你还小呢,不必给自己这样大的压力。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这艰难的世道可不会因为你年纪还小,就少给你一份命运的蹉跎。这样的乱世,早熟些总比懵懂天真更好活命。   “好!阿暄真棒!”贺兰定大力夸奖,同时给阿暄指了一条路,“既然决定上进,以后就不能淘气玩耍了。认字习文跟着我来,刀马功夫跟着你虎头叔。”   “等来年开春暖和了,你跟着商队一起到处走走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的眼界、认知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约莫等于作弊。   趁着时局还算安稳,孩子们出去走走看看,总不会有错。   安慰好决心发愤图强的小孩儿,贺兰定饱餐一顿,又洗了个热水澡,浑身通畅得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缓过神来的贺兰定开始着手收拾眼下的烂摊子。   首先,乌丸部落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自己费心了,有外族父出手,事情已经磨平的差不多了。   唯一的风险点就是瀛洲刺史萧宝夤。这个人作为南国前朝皇室竟然在北魏混得风生水起,应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对此,自己需要分出一部分人手去打探下萧宝夤的情报。   其次,经此一事,自己和外祖父家的关系更进一步,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但贺兰定知道,外祖父对自己的另眼相看,大约是因为反差太大的缘故吧。兴许接触久了,他便会发现自己只是普通凡人罢了。   因此,不要存有依赖心理。外祖父家的确有钱有势。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可以借势,但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发展壮大自身才是众中之重。   将眼下的大环境梳理清晰,贺兰定开始琢磨部落的发展。   首先,要有人。   提到人口发展,贺兰定就发愁。如果将贺兰部落当做一个公司去经营,自己只要招聘足够多的员工,给他们发工资,让他们给自己干活就行了。   可是,贺兰部落不是一个只需要盈利的公司,自己需要的人手也不仅仅是只那一份工钱做一份工的职员。   他需要的忠诚且勇敢,为了部落能够悍不畏死的“员工”。这要到哪儿找去?   贺兰定挠头,他努力回忆上辈子看过的电视剧、历史书。企图以史为镜,学学先人找出一条路来。   比如,高欢是怎么从一匹马都没有的穷小子,拉起一众人马造反还当了皇帝的?要怎么才能让各色各样的人聚拢而来,并且信任自己,护卫自己呢?   枯坐许久,贺兰定颓然倒回榻上——上辈子的自己只是个小小程序员,哪里会去学这些御人之道、帝皇心术。   正颓废着,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刘掌柜来访。   刘掌柜前几日便知道了贺兰部落遇袭的消息。原本还庆幸了一下,心道,贺兰部落遇难,正是危难时刻,豆油的生意有得谈!兴许可以直接买断。   结果,还没高兴两天。形势又发生了变化,贺兰定的反击来得既快又狠,乌丸部落直接灭族。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思的怀朔众势力顿时坐不住了。   情况不对!谁说新的贺兰首领是个软和可欺的?!这明明是头狼啊!谁说人家祖孙关系不好,情分疏离?这明明当时心肝宝贝肉一样疼着呢,说出兵就出兵!   顷刻间,所有人对于贺兰部落以及贺兰定有了新的评估。包括刘掌柜。   贺兰定赶忙爬起身,胡乱整理了一下仪容,套上鞋子出门迎人。   “稀客稀客。”贺兰定笑着引客进屋。   刘掌柜克制着自己的眼神,却依旧忍不住打量眼前的年轻首领。似乎还是以前的模样和气度,可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贺兰首领受惊了。”   贺兰定将刘掌柜拉到榻上安坐,笑道,“劳刘大哥关心了,没什么大事儿。哪年不来一回呢。”无论心里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面上也要一派云淡风轻。谈生意么,气势最重要。   “刘大哥,你今日务必留下了吃顿饭。”贺兰定也不卖关子,说道,“豆油已经做出来了,你先尝尝味道。”   “.......那是极好的。”刘掌柜提前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术竟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被贺兰定牵着鼻子走了。   素斋的菜单是贺兰定早前就交给阿塔娜的,如今置办起来顺手的很。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全素斋就上桌了。   “一定要尝尝这个,我的最爱!”贺兰定指向一道菜,“糖醋豆泡。”   上学那会儿穷,贺兰定吃不起糖醋排骨,然后他很快发现了平替。学校食堂一块五一份的糖醋豆泡和十二块钱一份的糖醋排骨,完全是一个味儿。甚至一块五的糖醋豆泡更加美味多汁。   刘掌柜矜持地夹了一块琥珀油亮的豆泡放入口中,入口的瞬间,酱汁迸炸,酸甜醇厚的滋味充斥着整个口腔。   一瞬间,刘掌柜知道,这一回的洽谈自己已经落入了下风。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要怎样才能笼络人心?   刘掌柜:专心开饭馆即可。 第五十七章   “拉汉”在鲜卑语中的意思是“小狗”的意思, 曾经的贺兰首领的确如小狗一般活泼、天真、赤诚,又时不时惹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来,只让人觉得可爱。   而经过血与火的洗礼, 曾经的可爱小狗已然脱变成了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狼。   刘掌柜看着热情招呼自己吃菜的贺兰定, 百转心思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罢了, 他扶摇直上九万里, 我也能顺风东行, 双赢的事情。   一顿美味的素斋大餐结束,两人终于说到了主题。贺兰定依旧坚持,“刘大哥, 就算将豆油方子卖断给刘记, 刘记就守得住吗?”   刘掌柜默然。的确, 刘记商行的豆腐铺子在梁国开设不久,就有高门大户、达官贵人上门索要方子。那些人家,刘记是一个都得罪不起。   贺兰定再劝,“我听说, 南边某个士族人家会用豆子酿酱,每每宴客, 必以豆酱待之, 人人称赞。”   “那豆酱方子兴许已经在他们手里捏了百十年了。”贺兰定道,“这百十年来,只有他家的人能吃到豆酱的味道。难道普通老百姓就没长嘴?”   贺兰定声音拔高,“谁不是爹娘生的?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凭什么呢?”   “上数五百年,王谢卢崔也不过是泥腿子。”说着, 贺兰定自嘲一句, “哦, 上数五百年, 我贺兰家估计在草原上当野人呢。”   一句句“凭什么”听得刘掌柜心惊胆战,不敢吱声。   “上数五百年,这天下还是刘家的天下呢。”贺兰定又是一道惊雷劈下。   劈得刘掌柜连道,“不敢不敢!”面上惶恐,心里却突兀地升起一个念头——凭什么呢?   想起去岁冬日被士族大家硬生生索要走又被销毁的一百件毛毡斗篷,刘掌柜心道:凭什么呢?谁不是肉体凡胎,谁不怕冷?凭什么就你们高贵,你们能用斗篷?   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己三言两语已然在刘掌柜的心底埋下了一粒“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火种,他继续加大火力,陈情道,“我也没什么大志向,我就是见不得.....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莫要再说了。”刘掌柜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摆摆阻止贺兰定的惊天言论。   “咱们说生意,不谈其他。”刘掌柜努力拉回话题,可是他的胸腔、他的大脑已然被贺兰定刚刚的言论塞满,几乎呼吸不过来。   贺兰定铺垫完成,说起生意的事来,“这样吧,刘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   贺兰定的意思,豆油制作方子免费送给刘记,但是半年后他会对外公布豆油方子。   刘掌柜惊呼,“半年!”明明之前说得是两年。   如今贺兰定腰杆子直了,便有了讨价还价的底气,他道,“不碍事的。刘记的市场在梁国,怀朔离梁国千里,影响不大。”   “贺兰首领有所不知。”刘掌柜苦着脸,这下他也不隐瞒了,“待风雪稍停,定然会有大量商队涌入怀朔。”豆腐出自怀朔的消息根本藏不住。商人重利,千里距离不过尔尔,翻山越岭也是要来的。   闻言,贺兰定心中一喜,压住上扬的嘴角,拍着胸脯冲刘掌柜道,“不管谁来,我都不认得他们,我只认刘大哥你。”   最后,两人又是讨价还价好几个来回。最后定下:豆油方子免费送,保密一年。   “那些吃食的方子,您派个可靠的人过来学学?”贺兰定懒得写菜谱,而且照着菜谱也未必能原汁原味的还原口味。   “可。”刘掌柜盘算着,等菜方到手,刘记的豆腐铺子可以扩张成刘记素斋,几个特色菜肴足以支撑起一家食铺了。   “结算就用粗盐和豆子吧。”豆子是贺兰豆腐工坊的必须品,盐则是硬通货。且粗盐提纯很简单,贺兰定准备等最近手头上的事情了结,就试一试粗盐提纯。   双方定好契约,外头天色已晚,刘掌柜拒绝了贺兰定的留饭,冒着风雪回去了。   贺兰定站在门外相送,目送刘掌柜一行人翻身上马离开。猛然发现,他们身上穿的仍是旧日的蓑衣,并没有穿更将防抗保暖的毛毡斗篷。   贺兰定若有所思,很快想明了其中的关窍:毛毡斗篷约莫是成了权贵的专享了吧。   又休养了几日,贺兰定彻底缓过神来,只当蠕蠕劫掠和乌丸灭族是一场噩梦,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开春后的产业经营中。   首先,小食摊需要扩张改良。原本的小食摊改为只售卖成品豆腐、豆干和百叶。另外开设一家食肆,经营午饭、晚饭。   如果真如刘掌柜所言,许多商队对贺兰家的豆制品和羊毛制品感兴趣,那么,开春后,怀朔镇一定会热闹起来,商贾云集。   “唉。”贺兰定摸摸下巴,有些可惜。倘若不是将宅邸改成民宿着实有些丢份,他还真想将贺兰大宅改造成住宿客栈。   “可以圈个地皮另外建一座宅子。”作为贵族,外祖父还是镇将,贺兰定想要弄块地建客栈非常容易。   贺兰定将这个念头记在小本子上,准备在适当时候和舅舅提一提。眼下要先把食肆的事情给落实好。   开食肆,最基本需要门店、掌柜、厨师、店小二。贺兰定将族人们扒拉了一通,再度感叹族里人口还是太少了,能用的人才没几个。   贺兰定喊来可单青云夫妇和库姆,这三个人磨合配合默契,将小食摊经营得不错。   三人进屋,贺兰定敏锐地察觉到些许微妙的变化,他打量一眼可单青云夫妇,丈夫咧嘴笑得傻乎乎,妻子娇羞低头捂住肚子。   “这是.....”贺兰定心里有了猜测。   “郎主!我要当爸爸了!”可单青云声音震天响。   “好事啊!”贺兰定为他们高兴,对草原部落而言,添丁进口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贺兰定从坐榻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红色小布口袋,里头装满了五铢钱。这是贺兰定为过年走亲访友专门准备的“红包”。   结果,先有阿母去世,又有乌丸部落闹事,走亲访友根本没机会,红包也就剩下许多。   贺兰定说了些恭喜的话,将红包递给可单青云,“这是给孩子的,你给他存好,不许挪用。”   “哎!”可单青云高兴应下,接过红包转手就递给了妻子。   贺兰定将这一幕看在心里,对原本的计划做了调整。   “喊你们过来,是为了小食摊的事情。”贺兰定将大致的食肆扩张计划告诉几人。   “既然阿英怀孕了,一切以孩子为重,你们夫妻二人继续照料小食摊。”原本,贺兰定是准备让可单青云夫妻二人操持食肆开业,可如今阿英刚刚怀里孩子,青云又紧张得不行。且阿英是.....   “郎主,没关系的!”阿英着急,“怀孕而已,咱们村的妇人们大着肚子做活做到生,都是常事儿,没那么娇贵。”   可单青云闻言有些不高兴,沉着脸道,“听郎主的,什么都没有孩子重要!”   阿英不甘心,咬着嘴唇还想争取。   贺兰定笑着安抚道,“安心。”   “你们夫妻二人把小食摊经营好,再培养出个接手的人。”贺兰定细讲以后的计划,“以后族里的产业多着呢,有你们忙不过来的时候。”   “第一要把孩子稳妥妥地生出来。第二,等开春暖和了,孩子也稳了,你们多往山南那边走动看看。”受地理环境的影响,怀朔和敕勒川着实不适合发展畜牧业之外的产业。   “山南水多,我准备在那边开办工坊。”贺兰定看向阿英,“你对山南的情况熟悉,带着青云先去探探路,看看适合的地点。”   “都听郎主的!”可单青云满口应下。   安排好可单青云和阿英,贺兰定将库姆留下说话。   库姆心脏砰砰直跳,手心里都是湿汗,她紧张极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郎主委以这样的重任——一家食肆的大掌柜!   “原本我是想让青云和阿英主管食肆,你继续照料小食摊的。”贺兰定淡淡道,“但是阿英如今有孕,咱们族里多久没有添丁进口了,这是个大事儿。”   “嗯!”库姆点头。   贺兰定道,“就是你一个人需要辛苦些了。”   “不辛苦不辛苦!”库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就怕做不好。”管着一家食肆,可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不会就学。”贺兰定道,“过几日,我送你去镇上的食肆酒家学习。你用心看、好好学,不懂的就问。”   “我一定好好学!”库姆恨不得立誓保证。   “除了去学习,还有一件事情也要你去思考。”贺兰定让库姆思考一下食肆的厨师、帮工、店小二的适合人选。   “能干活、会干活,更要可靠。”这是贺兰定的要求。   库姆接了任务,忧心忡忡走出了书房,迎头碰上了等在外面的青云和阿英。青云黑着脸,阿英红了眼眶。   库姆觉得自己抢了他们的位子,不免上去安慰几句,“郎主都说了,族里人丁凋零,你肚子里的这胎至关重要,给族里开个好头。”   又道,“等你生养好了,到时候还来食肆。郎主是体量你们呢。”   “知道了。”阿英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轻声道,“以后还要库姆你照应我们了。”   库姆不知该如何接话,打了个哈哈,脚底抹油跑了。跑着跑着,开心大笑起来——掌柜!还是女掌柜!整个大魏说不得就独独自己这么一个!   大笑过后,库姆心里做了个决定:以后再也不想着嫁人的事儿了!完全是拖后腿。   安排好分工,贺兰定叹息一声,兀得生出一股自我嫌恶出来——自己终究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领导。   贺兰定知道自己的分工并不公平,论能力、论经验,阿英都强于库姆。可是没有办法,想要带好一只团队,光是公平公正还不够,还需要制约和平衡。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不是个好领导。 第五十八章   库姆很忙, 要当好一个掌柜不容易,识字和算术是基本关。基本关过了后才能谈店铺经营、人员管理等更高阶的东西。   库姆认得不少字,可是却不会写, 笔杆子捏着手里, 胳膊就开始抖啊抖, 写出了的全是鬼画符。   库姆不敢去麻烦首领, 便去请教阿昭——在族人的眼中, 整个部落,除了首领就阿昭姑娘最有学问了。   “练字不容易的。”听了库姆的苦恼,阿昭小脸皱成了包子, “我也写得不好看呢。”小孩儿臂力弱, 写出来的字免不得歪七扭八、大大咧咧。   阿昭觉得阿兄写出的字是精巧可口的饺子, 而自己写出的字就是坑坑洼洼的大馕饼。   “你就算现在开始练字,没个一年也练不出个样子来。”而贺兰食肆可是马上就准备开业了。   阿昭给库姆出了个主意,“你见过阿兄用的炭笔没有,那个写字容易许多。”说着, 阿昭拉着库姆的手,想去向贺兰定讨要几只炭笔。   “炭笔?”贺兰定看向手拉手的两个小女孩儿, 将炭笔递给她们, 解释道,“炭笔的确书写方便,可也有弊端。”   “容易更改字迹。”铅笔字要比毛笔字好学很多,但是却不能用来记账。就算没有有心人想要篡改账目,仅仅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炭笔字迹也会在翻阅、储存过程中磨损、模糊。   “原来是这样。”库姆和阿昭都是一脸可惜。   “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贺兰定脑中冒出一个主意, 冲二人道, “家里养大鹅没有?”鹅毛笔可比毛笔容易上手多了。   贺兰家没有养鹅, 整个怀朔镇都没谁家养鹅。贺兰定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鸡毛笔做实验。   羽毛笔其实是钢笔的前身,羽毛的翎管相当于墨囊,羽毛端面削成斜尖,相当于钢笔头。只是翎管储墨很少,写几个字就没墨了。因而,羽毛笔书写时需要一边沾墨,一边写。这倒是和毛笔差不多了。   羽毛笔的制作很简单,贺兰定挑了几根最大的羽毛,修修剪剪几下就做成了。   “来试试。”贺兰定将羽毛笔递给阿昭和库姆。   阿昭手小,捏着鸡毛笔,大小正合适。库姆手大,用鸡毛笔写字好似捏着一根头发丝,不是很顺手。   库姆很沮丧,郎主已经帮忙想办法了,可自己做得还是不够好。   “不干你的事儿。”贺兰定道,“鸡毛笔总是差点意思,要更大的鸟儿羽毛才行。”比如大鹅、大雁之类的。   “龙鸟的可以吗?”阿昭眨巴着大眼睛问。龙鸟就是老鹰。族里没有大鹅,却是有老鹰的——捕猎时用来侦查。   贺兰定:“阿拉爷爷会哭的。”阿拉老头子是族里的养鹰人,对鹰比自家孙子还宝贝。   “去找你们虎头叔,让他们给你想想办法。”贺兰定将困难丢出去。   又叮嘱,“找到合适的大羽毛后,可以把羽毛管子在热沙子里烫一烫。”如此可以烘干羽毛翎管里的水分,增强翎管硬度,书写更加方便。   将两人打发走,贺兰定调整了一下思绪,计划起“怀朔羊毛产业大联盟”的事情来。   贺兰定想象了一下开春后的情景:许多商家涌进怀朔镇收购羊毛毡毯,问贺兰部落,八十钱一片;问斛律部落,七十钱一片。   不等交易,杂胡部落又冒出来,挥舞着毛毡大喊:买我的!只要五十钱!   怀朔镇各部落之间倘若不能拧成一股绳,不能同心对外,恶性竞争之下只会让旁出来的商家们赚个盆满钵满。   因此,贺兰定琢磨着号召各部落联合一心,组成“怀朔羊毛产业大联盟”,统一定价,有钱大家一起赚。   只是,自己如今的号召力足够了吗?   正挠头苦思,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大将军府送来了贺仪。   “不年不节的送得个什么?”贺兰定满心疑惑。   “小少爷连自己的生辰都忘啦!”押送贺仪的是将军府的一个管事。   自从乌丸灭族,将军府的下人们对贺兰定就变了称呼,从“贺兰首领”变成了“小少爷”,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生辰?!”贺兰定还真忘了这事儿,脱口问道,“是哪天啊?”   众人闻言皆是大笑,只道贺兰定贵人多忘事。   “正月二十九。”管事提醒,“不知小少爷准备怎么操办呢?”   贺兰定还真不知道怎么操办,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过生日,没经验啊!   “我想想。”贺兰定对管事道,“等有了章程就去禀告阿翁和舅舅。”   管事又送上一本厚厚的册子,笑眯眯道,“这是将军特特嘱咐要送给您的。”   竟然是一本《氏族谱》!   贺兰定如今只经营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于天下局势全然无知,只知道北魏会完蛋,南梁也早晚要完蛋。   而有了这本《氏族谱》,让贺兰定对于朝堂各方势力、地方高门大姓有了更加直观的了解。   过江为“侨姓”,有“王、谢、袁、萧”;东南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郡姓”,“崔、卢、郑、李”的地盘。   除了士族大姓的地域分布,各家子弟的出仕任职经历等等都有记述。   捧着厚厚的《氏族谱》,贺兰定一瞬间有些恍惚——自己,真的要踏进这场乱局吗?   贺兰定还没有走出“新手村”的勇气,他挑灯将《氏族谱》看了又看,越看越心惊。面对盘根错节的士族大家,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   翌日,贺兰定将《氏族谱》放进了书柜——世界很大,自己还是先深耕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郎主。”阿塔娜领着阿季前来汇报工作。   库姆被调配去学习食肆的管理,豆油研制小组就剩下阿塔娜和阿季,以及一个编外人员:阿季四岁的小女儿阿禾。   “新的压榨机出油更多,一斤豆能出一两六的豆油。”出油率接近10%。   阿塔娜将两人的实验结果细细道来,“炒豆子比蒸豆子的出油多,但是炒豆子不容易控制火候,容易炒糊了。”   两人通过多次实验后得出了一个建议方案:先把豆子蒸熟,再晒干压碎。   “榨油前可以把碎豆子稍微炒制加热一些,出油率更高。”   贺兰定对于实验结果很满意,问两个人有没有想要的奖赏。   阿塔娜和阿季对视一眼,齐齐摇头,眼下的日子已然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贺兰定便一个人奖励了五百铢钱,又问,“以后的打算呢?是回小食摊,还是想做些别的?”   阿塔娜表示自己想回厨房,继续照应贺兰定的饮居起食。   贺兰定笑道,“我着实是离不了阿塔娜嬷嬷的。”   阿季心脏砰砰直跳,一来是为了刚刚的五百铢奖励,更为了自己接下来的话。   她咽了口水,紧张磕巴地将自己的想法道来,“我....我....我想去羊毛工坊.....我会纺织,还会刺绣!”   人心总是不足的。在没有为贺兰部落做工之前,阿季觉得每日天不亮领着小女儿起床做工没什么辛苦的,毕竟每天除了工钱,还管饭。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可是,好事见多后。阿季想要的便更多了。自己难道要做一辈子的豆腐?然后让闺女跟着自己也做一辈子的豆腐?   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阿季想带着闺女过上更好的日子。   阿季的手指拧成了麻花。屋子里安静极了,她能听到自己的“砰砰砰”的心跳声,像打鼓似的。   “可以。”天籁之音响起。   贺兰定看着紧张无比的妇女,她也不是贺兰族人,可是她有个小闺女,是她的牵挂。人一旦有了牵挂,行事间便多了一份顾虑和细致。   “我记得你当初说自己会织布,去羊毛工坊正适合。”贺兰定想起黄道婆改良纺织机的故事,鼓励道,“好好干,多琢磨琢磨怎么纺出更细的纱线,织出更加柔软的羊毛布。”   “哎!”阿季欢喜地高声应下。   说完公事,说私事。阿塔娜询问,“郎主,今年的生辰准备怎么操办?”   “往年怎么操办的?”贺兰定问。   “额.....”阿塔娜踟蹰一下,回道,“往年,族里会宰一头羊。”   贺兰定:?杀一头羊过生日到底算是寒酸还是破费了?   阿塔娜忙道,“如今肯定不能这样简单了。”往年部落不富裕,又是冬季,生日吃上一顿饱饱的羊肉算是奢侈了。   但如今贺兰定身份不同,已是一族之长,生辰宴会的等级自然要水涨船高。再有,如今族中富贵,别说一只羊,十只羊都是可以的!   “还有一件事。”阿塔娜提醒贺兰定,年前段氏刚刚去世,虽然北方鲜卑没那么多礼仪讲究,但是母亲去世不久,儿子便大摆筵席,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总之,生日宴会要搞,但不能太简单,也不能太奢侈高调。度的把握是个难题。   贺兰定若有所思,心里有了决定,“就请几家亲近的部落吃一顿全素斋吧。”   既能推广新菜式,为贺兰食肆提前宣传造势。又不铺张奢靡。还能趁着宴会谈谈“怀朔羊毛大联盟”的事情。一举多得!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这生日过得真值当! 第五十九章   正月二十九, 贺兰定生辰,没有大办,只邀请了几个相熟的人家到家中小聚。舅舅段宁, “后爹”斛律术, 合作伙伴刘乾, 好友高欢、孙腾等人皆在受邀之列。   贺兰定引舅舅段宁上座, 他是长辈, 又是在场众人众官职最高的。   “今日是家宴,大家不用拘束。”段宁笑呵呵地看着宴席上都众人,在他眼中各个都是青年才俊, 自家外甥的好友便都算是半个自家人。   段宁的目光扫到高欢的时候顿了顿, 心道, 果然是一副俊彩星驰的好相貌,无外乎那娄家三女看不上自家大外甥,怎么也要嫁给这么个穷小子了。   段宁目光停留的一瞬,高欢便感受到了, 大大方方回望过去,嘴角微扬, 端是好气度。   段宁被高欢的笑容晃到, 心里些许因着大外甥被人嫌弃的芥蒂也烟消云散了,端起茶碗遥敬高欢。   “先吃菜,先吃菜。”贺兰定拍手,各色菜肴如流水般端上。   菜香扑鼻,一道道菜肴竟是众人平日从未得见过的。   贺兰定歉意道, “还在孝中, 累得大家和我一起茹素了。”接着向众人介绍起菜色。   “酸甜豆泡、红蒜炒素鸡、高汤兰花干、铁板豆腐.....”   在场众人, 除了刘乾刘掌柜, 所有人都对眼前案席上的菜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未动筷前尚且心有疑虑,等第一块入口,顿时惊为天人。   “这素鸡比真正的鸡肉还要弹牙嫩滑!”段宁身材圆胖,自然少不得口腹之欲,他一边惊叹着,一边暴风吸入,不一会儿功夫就将自己桌案上的菜品给光盘了。   贺兰定大笑,“舅舅要是喜欢,舍个厨子到我这边来学习一下,我保证倾囊相授。”   段宁心动一瞬,随即摇头,摆手道,“这倒不用了,我想吃,来你这儿便是。”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些个新奇的菜品方子便是积淀深厚的世家大族也会像眼珠子似的牢牢护住。   贺兰定顺势道,“那简单,我正准备在怀朔开个食肆,到时候每天给舅舅送几道新鲜菜品,给您的饭桌添个色。”   “阿定准备开食肆?”段宁惊讶一瞬,尔后道,“你尽管选个地方便是。”至于开食肆需要的各种官方手续,谁还能为难镇将外孙啊?   在场众人又说了许多恭喜的话,只道等食肆开业,一定会去多多捧场。   一顿家宴吃得宾主尽欢。客人们尝到了新鲜玩意,作为主家的贺兰定则提前给自家食肆做了宣传。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推出食肆”是今日这场宴会的主题之时,临散场,贺兰定又给在座众人一人送上一个麻布拎袋。   麻布拎袋呈长方形,长约五十公分,宽约三十公分,上边是一对圆弧提手。拎袋整体黄褐色,面上印这红色的“贺兰”两个大字。大字的斜下方还有一列小字,也是朱红色,写着“羊毛制品”。   众人疑惑之际,贺兰定介绍道,“一点小礼品,不值什么钱,大家图个新鲜。”   麻布拎袋里装的是贺兰部落的四件羊毛制品:印染毛毡马甲一件、毛毡鞋垫一双、编织羊毛围巾一条、编织羊毛帽一顶。   列席众人拎着礼品袋子,各自怀揣着心思,各回各家。贺兰定则一手拎着两个礼品包,送舅舅段宁回家。   “舅舅,这些是给阿翁、舅母,还有弟弟、妹妹们准备的。”贺兰定将礼品包塞进段宁的马车上。   段宁也不见外,随手扒拉了一下礼品包,发现是和自己一样的四件套,只不过自家媳妇和小孩儿的那份颜色更加鲜艳多彩一些。   “你做这些是为何呢?”段宁有些看不懂了。一开始他以为今日的生日宴就是吃吃喝喝,大家联络一下感情。等看到一桌子的新鲜吃食,段宁悟了,以为贺兰定是在为食肆开张造势。   可最后又来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呢?“谁家上门吃席还连吃带拿的啊。”段宁哭笑不得,觉得自家大外甥太见外了,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呢?非要弯弯绕绕。   贺兰定跟在马车边上,一边快走,一边解释,“有消息说,咱们的羊毛制品在南边很受欢迎。”一团团白雾从贺兰定的口中喷出,模糊了他的眉眼。   “怀朔儿郎们不容易,我想将大家拧成一股绳,有钱大家一起赚。”   段宁一愣,拍拍车架,让贺兰定上来说话。   贺兰定手掌一按,翻身做到车架边儿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悬在外头晃荡着,一副自由无拘的模样。他冲自家舅舅笑道,“原本今日我是准备广宴宾客的......”   在贺兰定的原本计划中是准备将自己的生日宴会办成产品推荐会,邀请敕勒川各族部落,介绍贺兰羊毛制品,鼓动他们参与到“怀朔羊毛制品大联盟”中来。   “可是我左思右想.....”贺兰定自嘲一笑,“我估摸没有这样大的号召力的,谁会搭理我啊。”且自己还在守孝,实在不宜大张旗鼓。   段宁却没有反驳,静静等着贺兰定的后续。   “但是吧,不试一试我又不死心。”贺兰定看着空荡荡的怀朔镇街道。   冬日严寒,大家都躲在屋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有那些为了生计奔波,不得不外出的行人,也一个个缩头缩脑的。他们贴着墙根走着,寄希望于那低矮的围墙能为他们遮挡些风雪。   “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我就先从窝边草吃起呗。”贺兰定冲段宁眨眨眼,“外族家的牛羊也不少吧。”——终于“图穷匕见”。   段宁心下好笑,“你就这点小心思?不能直说?”   贺兰定卖萌,脑袋一歪,问道,“可以直说?”   “莫要做这副小儿姿态,能当爹的人了。”段宁一巴掌罩住贺兰定的鬼脸——他还是喜欢高欢那种的俊朗汉家儿郎。   提起当爹的事情,段宁提醒贺兰定,“心思别总在商贾之事上,你也该说亲了。”   贺兰定摸摸鼻子,心道:我是绝不会娶个未成年小学生的,这不是造孽么。   “阿母......”贺兰定以还在守孝为借口。   段宁道,“咱们北边没那么多的讲究。”   贺兰定垂下脑袋,低声道,“是我自己愿意。”   段宁长叹一口气,摸摸贺兰定的发顶,叹息道,“好孩子。”   “好孩子”贺兰定拉回话题,“那舅舅家的牛羊....我只要羊毛!”   段宁被贺兰定的锲而不舍气笑了,道,“且等我回去回禀了阿爹。”父母尚在,家中资产且轮不到“舅舅家”呢。   贺兰定一路将段宁送到大将军府,临别,段宁又叮嘱贺兰定莫要在商贾之路上一条道走到黑,“阿爹给你的几本书要好好研学。”   “知道的。”贺兰定点头如捣蒜。   见贺兰定满不在乎的模样,段宁只当他不上心,将他揪到一旁,低声透露道,“阿爹正准备运转一下,给你谋个一官半职呢。你可不要让阿爹失望。”   贺兰定心中叫苦,眼下他只想好好卖羊毛,不想入官场。   可是,这苦只能在心里喊,嚷嚷出来被人骂不知好歹的。   “舅舅放心,我有好好学着呢。”贺兰定保证着。段宁这才放他走了。   这边,舅甥两人说了一路的话。其他参加宴会的客人们也各有心思。   高欢回到家,便将礼品包递给了自家小妻子。   “吃饭还能带东西回来呢。”娄昭君翻出礼包里的四件套,新奇无比,她将帽子戴上,只觉得又轻软又暖和,“比毡帽好用!”   “我可以在帽子上缀些宝石,会更加好看。”娄昭君琢磨着将毛线帽改造得更加华丽。   “这是什么?”琢磨完帽子,娄昭君又翻出了毛线围巾,三下两下就琢磨出了围巾的编织手法,“不就是先编成小辫,再缝在一起么。”   “倒是软和。”娄昭君将围巾团抱在怀里揉了揉,又披在身上比划了两下,遗憾道,“就是太窄了,要是宽大一些,当做盖毯用,肯定又轻又暖,像盖着云朵一样!”   娄昭君叽叽喳喳说了许久,乍然发现丈夫竟像个木头人一般呆坐在一旁。   “唉。”娄昭君推推高欢,说道,“再弄些这个毛线毯子回来呗,我想拼成一张大的。”   “嗯。”高欢应声。   娄昭君这才发现丈夫的心不在焉,上前询问,“这是怎么了?遇上什么事儿了?”   高欢的目光落在小妻子手中的羊毛制品上,脑中想孙腾刚刚与自己的谈话。   “贺六浑,你如今不是函使吗?”孙腾欢喜无比,有一种时来运转的感觉。   “你经常往来洛阳和怀朔,有正经身份。可以组一只商队,缀在你后面,跟你一路走。”孙腾计划着,“拉汉的那些东西,价格便宜又新奇,运去洛阳,定能赚上一笔。”   孙腾心动了,可见,贺兰定的“窝边草”计划实施顺利。   只是高欢仍有疑虑,他如今可是有正经官身的,如何能和商贾之流混成一处?   可是,难道自己要靠妻子的嫁妆过一辈子不成——明眼人都能看出,与贺兰部落合作的这一笔买卖稳赚不赔的。   “我当是何事。”娄昭君笑道,“谁家不做些买卖补贴家用。”娄昭君比高欢更加深谙官宦人家的门道。   “咸阳王昧求货贿,奴婢千数,田业盐铁遍于远近,相继经营。”咸阳王元禧是献文帝的第二个子,也是孝文帝元宏的弟弟,他就是个宗室使用奴隶仆人经营商业活动的典型。   “他是宗室子。”高欢很爱惜羽毛,仍旧迟疑。   娄昭君叹气,只得再劝,“夫君可曾听闻过梁国竟陵公?”   高欢点头,“自是知道。”前几年竟陵公曹景宗于钟离之战中打败魏军,北地何人不知其大名。   “那夫君肯定不知道竟陵公的经商手段。”娄昭君娓娓道来,“他家沿街修建了大批屋舍,或是自家经营产业,又或是买卖、租赁,家中巨富。”   娄昭君不好明说,一个小小涵使算什么呢?自家祖父官至真定侯,可自家放羊牧马、经营买卖一个没落下啊。   “夫君又无需自己出面,只是恰巧和商队同路罢了。”娄昭君觉得这买卖能做,反正出公差也是要跑一趟的,何不顺道为家里办些事情呢?   高欢原本还在犹豫,可一听南北两国,王公贵族、将军侯爷皆行此道,终究是心动了。   “待我与拉汉细细商议一番。” 第六十章   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己“窝边草”计划奇效无比, 拉到舅舅家的羊毛收购优先权后,他乐呵呵地回了家。   待到了家,竟还有个巨大的惊喜再等着他——“后爹”斛律术竟然去而又返, 在贺兰大宅等自己。   “拉汉, 咱们一家人。”斛律术没什么弯弯道道, 敞开天窗说亮话, “我们斛律部落想要加入你的羊毛生意。”   “当然可以。”贺兰定面上不显, 心中一凛,他对斛律术的性格不算了解,摸不清他此时的意思, 什么叫做“加入羊毛生意”?   “外头冷, 咱们进屋慢慢说。”贺兰定拉着斛律术进屋, 边走边道,“天色已晚,今夜不如就宿在我这儿。”   越是摸不准对方,贺兰定越是热情无比、滴水不漏。   屋内暖气腾腾, 贺兰定喝着姜茶,招待斛律术的却是热奶茶。   “你这般自苦, 莫要坏了身体。”斛律术见贺兰定连奶制品都不碰, 心道,这孩子真是纯孝至极。   “不碍事儿,我心里有数。”贺兰定笑道,“太过苛责我自己,阿母也会不安的。”真要为了守孝而积累销骨, 贺兰定也就不会过这个生日了。   贺兰定岔过这个话题, 询问道, “阿叔准备怎么加入贺兰的羊毛生意?”   “啊这......”斛律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今日生日宴之前, 斛律术和许多草原部落一样,对贺兰部落的羊毛制品不以为然,都道:不就是擀毛毡么?谁家不会?等明年春日,必不把羊毛卖给贺兰部落。自家生产去售卖赚钱,多好!   直到斛律术亲眼看到了贺兰部落的羊毛制品:色彩艳丽的马甲、洁白如雪的鞋垫、轻软暖和的毛线毯——还真不是谁家都能做这笔生意!   冲击过后,斛律术很快有了决定:拉汉是个好孩子,又有本事。与其自己部落瞎干,不如将一切托付给贺兰部落。   “我是这样想的。”斛律术道,“我将部落的羊毛都卖给你,这里赚了一笔。”   “开春后,部民们来贺兰部落做工,这儿又赚一笔。”毫不费劲儿地就大赚两笔,且不用动脑子、无需担风险,天底下哪儿来这样的好事。   斛律术越说越觉得自己做了个明智的决定,大手一挥道,“我信拉汉,你看着办吧。”竟是连定价什么的要求都没提。   “阿叔信我,我必不会让阿叔失望。”贺兰定从来都是旁人敬我一寸,我敬旁人一尺的性格。   人逢喜事精神爽。生日宴后,贺兰定接连敲定了许多笔合作,除了斛律部落和段家,还有几个闻风而来的小部落,都想依附着贺兰部落做羊毛买卖。   “生意什么的,我也不懂。但是放羊是我们的本事。”高车部落的首领是个中年汉子,银灰色的眼睛招式着他的异族血统。   “不会让您吃亏的!”贺兰定胸口拍得砰砰响。   高车首领大笑,“你可是贺兰!”   正说着,有族人来报,说是高欢协妻子来访。   高车首领起身告辞,贺兰定命人相送,同时送上“贺兰伴手礼”——羊毛四件套+豆制品全家福。   送走高车首领,贺兰定去门口迎高欢夫妻,边走边心中嘀咕:高欢来估摸是为了生意的事情,可为什么要带上他的小学生妻子啊?   揣着一肚子的疑惑,贺兰定来到前厅,才发现来的不仅是高欢夫妻,随行的还有孙腾。   双方见面行礼问好,贺兰定的目光落在了高欢妻子的脑袋上——那是自家的毛线帽,可又不是自家的毛线帽!   原本的毛线帽被缀上了各色金银宝玉,明晃晃得像颗五光十色的圣诞树。   “拉汉见笑了。”高欢尬笑。   贺兰定没接话题,问起几人来的目的。   孙腾开门见山,说自己想南北贩货,做羊毛制品的生意。   “那是好事。”贺兰定大方道,“龙腾兄只管从我这边拿货,等东西卖出去后,再给我结货款。”如此一来,大大节省了孙腾的生意成本。   孙腾大喜,直说贺兰定好兄弟讲义气。   “我家也一起。”娄昭君突然插嘴。   “啊....那行啊.....”贺兰定一愣,他记得高欢似乎不愿意沾染商贾之事来着。   贺兰定瞥了一眼高欢,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任何不喜。   贺兰定心道,这是改变了想法不成?   其中转变原由,贺兰定无法深究,他只当忘了以前高欢劝他的事情,笑呵呵道,“都是自家人,你们信我,我也信你们。”   当下便做了约定,等开春后分出一部分货物给孙腾和高欢的商队。   “只是天气渐暖,羊毛制品没那么好卖。”贺兰定提醒两人。   “那就再等等。”孙腾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说道,“我先探探路,南北贩运些特产,等摸索些头绪来也差不多要大半年了,到时候正好卖羊毛制品。”   “是的。”高欢也道,“我才出任函使不久,来回路线,各地事宜都还没摸清楚。”   几人又商议一会,都觉得需要先把路子探一探,各地码头拜一拜,摸清楚了情况再大范围推进生意。   “龙腾兄的商队......”贺兰定兀得想起一件事来,神色夸张惊恐道,“不会将宅子里的游侠护卫们又要回去吧!”   如今贺兰大宅的护卫大半年都是通过孙腾雇佣的游侠,一个冬日下来,雇主和被雇佣者双方都很满意彼此。贺兰定已经在盘算着和这些游侠们签订长期雇佣协议了。   贺兰定紧张的模样惹得孙腾噗嗤发笑,“大家都是兄弟,我哪里管得了他们的去留。”   紧接着,孙腾又道,“到时候问问大家的意思,想图个安稳,就留下来给拉汉做护卫。还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就跟我的商队走。”   “大家都很喜欢拉汉,言是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拉汉更好的雇主了。”钱多活少,这工作,天下谁不喜欢。   “那你可不能拉走我太多的人。”贺兰定心里着急,人口稀少、武力不足始终是他们部落的一块短板。   几人又闲聊一会儿,说着生意的事情和洛阳的繁华。一聊便聊到天色擦黑,贺兰定留几人用膳。   “不了,姐姐、姐夫在家留了饭菜。”高欢婉拒。   孙腾则道,“家里小姑娘天天站巷子口等我回家。”一脸幸福的模样。   见此,贺兰定便不多留,送几人出门。   “那什么.....”临分别,娄昭君却立住了脚跟,她仰头望向贺兰定,“那个长毛线毯子还有不,我想多买几条,拼成一张盖被。”   贺兰定反应了一下,才搞明白“长毛线毯子”是什么。   “那个是围巾。”贺兰定做了个缠绕脖子的动作,“系在脖子上的。”   贺兰定又看向高欢,“夫人想要的毛线盖毯,工坊里正在做着,过几日给你送个样品过去。”——北方的男女大防并不太看重,但贺兰定还是感觉当着丈夫的面与妻子做太多交流不太合适。   “不用你送,我照价给钱。”娄昭君却没察觉出贺兰定的避嫌,继续道,“多给我几条,我给家中姐妹和嫂子送去。”   将三人送走,贺兰定松了一口气,心道,高欢喜欢得难道是娄氏这般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儿?真看不出来啊。贺兰定还以为高欢喜欢的大家闺秀的类型。   心中吐槽几句,贺兰定便将此事抛到脑后,心道,管他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自己反正坚决不会沾惹小学生的。   正月过去,天气一下子和缓了不少。虽然依旧是滴水成冻的冷,但那割刀子似的北风停歇了许多。南地北上的第一批商队就是这个时候抵达的。   怀朔镇的客栈酒家不多,统共就两家。商队的到来顿时让惨淡了一整个冬日的客栈热闹起来,从大堂到后厨,整日都是热气腾腾的。   “你们这儿豆福羹才十钱一盆?!”看着洗脸盆子大的豆福羹,客商瞪大了眼睛,要知道在他们那儿,巴掌大小的一块豆福就要二十枚钱!   “您吃好!”店小二喜气洋洋,铺子里生意好,他们的赏钱也多,每日都是喜气洋洋的。   店小二高兴介绍着店里的新菜品,“您一定要尝尝这羊汤冻豆福,和普通的豆福羹可不一样。”   “冻豆福?”   “是呢,这可是季节限定菜,只有冬天才能吃上。”   “能有什么不一样?”客商不以为然,盛起一勺子,连汤带料一同塞进嘴巴。   鲜甜的羊汤入肚,如一股暖流冲击着肺腑,连四肢百骸都舒张开了。咀嚼两小,所谓的冻豆福一抿而化,如积雪消融,豆子的清香裹挟着羊肉的鲜美在口腔中爆开——神仙一般的舒爽享受!   客商也顾不得评价发言了,闷头干饭,吨吨吨干完一盆羊汤冻豆福。吃完打了个饱嗝道,“这汤羹值百钱!”   暴殄天物!客商只叹北地贫贱,连带着珍奇的豆福都贱卖了。   又征服了一个食客,店小二冲前台打算盘的库姆使了个眼色:看吧!又是个没见识的家伙!   库姆抿嘴一笑,心道,不是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没见识,而是郎主超出他们太多太多,衬托之下才显得这些外地客商没见识了。   手上拨打着算盘,库姆的目光扫过宾朋满座的客栈大堂,心中焦急:自己得更加努力的学习,早日出师,把贺兰食肆给支起来,为部落、为郎主赚钱。   库姆如今在这家客栈食肆“实习”。“实习”是没有工资拿的,贺兰定反而要为她付一笔“学费”。   而大获好评的新菜品[羊汤冻豆福]就是贺兰定支付的“学费”。   看着吃得呼啦呼啦头也不抬的食客们,库姆的算盘打得越发响亮了,噼里啪啦几乎要打出火星子。 第六十一章   客商们组队上门拜访的时候, 贺兰定正忙里偷闲地研究肥皂的制作。夏春两季是羊毛制品的销售淡季,豆制品又容易放坏,必须要研究些新的产品供给怀朔的商队。   可是怀朔镇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呢?贺兰定思来想去, 目光还是落到了羊儿们身上——羊脂皂。   高中时候学得皂化反应还约莫记得, 就是碱和油脂的反应。油脂和氢氧化钠反应产生高级脂肪酸钠和甘油。高级脂肪酸钠干燥后就是肥皂, 而甘油则可以润肤。   可还是那句老话, 原理都懂, 但真要上手操作了,那就是一场灾难。   贺兰定用草木灰水和生石灰水作为碱性溶液,将雪白的羊尾巴油加热煎熬成液态油, 两者混合搅拌。   “呕”贺兰定一边搅拌, 一边忍不住干呕, 脑中回忆着关于皂化反应的细节——不记得这个实验会产生有毒气体啊?可是怎么会怎么臭?!整个屋子里都是臭地沟油的味道。   “郎主,有客。”屋外有族人禀告。   “来了。”贺兰定将反应锅交给阿塔娜,让她继续搅拌观察,这才往前院去。   “我身上是不是很臭?”贺兰定问带路的族人。   “没有啊!”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可行性, 小伙子凑到贺兰定身旁,用力地嗅嗅鼻子, 咧嘴笑道, “我闻着香着呢!”   贺兰定:.......原来指鹿为马真不是历史夸张。   贺兰大宅的前厅,三个商人趁着主人未到打量这座宅邸。上看看,下看看,左右再看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宅子的主人穷得很啊!   “诸位久等了。”贺兰定人未到, 声先道。   “贵人事忙。”三人齐齐起身冲贺兰定行礼。   贺兰定一脚进屋, 双方相互打量着。   商人们眼中的贺兰定:邋遢、潦倒, 还有些臭烘烘, 看起来不是很精明——典型的鲜卑胡儿。   贺兰定眼中的三位商人:目露精光、皮笑肉不笑,感觉不是善茬。   三位商人先是自我介绍,他们结伴自兖州而来,为得是豆福的制作方子。结果人还没到怀朔,才将将到了阴山南麓,就发现这边的村落里家家户户都会做豆福!   原以为要费一番波折才能弄到方子,结果花了十铢钱就从一个农户手中买到了豆福方子。   “那贺兰首领莫不是个傻子不成?”商人甲嘀咕着。   商人乙道,“胡儿一身蛮力,不懂生意经吧。”   商人丙却摇摇头,“我觉得这个贺兰首领不一般。”   “往年冬日,我们也来北边行商过。”商人丙回忆那一年的情景。   记忆中,他对北地的印象就是冷!冻死人的冷。还有就是穷,有些人家一家五口共用一条袄裤,谁要是迫不得已要出门,裤子就给谁穿。   这样又冷又穷的北地就是一片商业的荒漠,“那一年过后,咱们就再也没来过这边啦。”商人丙扒着指头算着,“有五六年了吧。”   “再看如今。”商人丙指着那户卖个他们方子的农户,“是不是不同了?”   北地的冷和六年前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风刀子能冻掉人的耳朵。可是这些住在阴山南麓的百姓们却大有不同了,“他们......”   商人丙斟酌着适合的形容,“他们眼睛里有光了。”以前的北地百姓是麻木的,他们挣扎着活过一日又一日,和风雪中等死的牛羊没什么差别。   “对的。”被商人丙这么一提,另外两个人也察觉出许多不同寻常来,“我刚刚偷听了一耳朵,好像不少村民都趁着冬闲当货郎呢。”   有了豆福方子,又有了挡风保暖的毛毡马甲,勤劳的人们再也坐不住了。他们扁担一挑,冒着风雪,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更远的南边去卖货了。   “树挪死,人挪活。”石膏水点豆腐,贺兰定则是点活了北地的一滩死水。在朝廷看不到的最底层,劳苦百姓们如同辛勤的蚂蚁一般活动起来了。   三个商人已经达成了北行的目的,可本着“来都来了”的传统习惯,三人决定继续北上,去怀朔拜访一下“奇怪”的贺兰首领。   三人见着贺兰定,心中微微失望——就是一个面容丑陋的胡儿,没什么特别神异之处。   “兖州?”贺兰定搜索着脑中地图,叹道,“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兖州是中原九州之一,约莫是后世的山东地块。   “有水,有田,好地方!”贺兰定再度感叹——和只有牛粪、羊屎团的怀朔相比,阴山之南都是好地方。   贺兰定却不知,三个商人被他这接连两声感叹搞得毛骨悚然——当年的拓跋鲜卑是不是也这样感叹着“好地方”,然后策马南下的呢?   “贺兰首领高义。”商人丙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地向贺兰定拱手行礼。   “没什么。”贺兰定摆摆手,不在意道,“民生多艰,能帮则帮罢了。”   双方又打了一会儿太极拳,你来我往地恭维一番。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豆制品身上。   “原来除了豆福,豆子竟然能做出那样多的吃食来。”怀朔客栈的冻豆福羊汤令几人记忆深刻,询问贺兰定能不能卖方子。   贺兰定歉意道,“方子是保密的,已经被有家商行买断了。”   “是刘记吧!”商人们愤愤不平道,“贺兰首领可知那刘记在南边赚了多少的!”   商人甲两手一窝,比划了个大小,“就这么大点豆福,十铢钱!”   “光是专供寺庙,刘记就赚得盆满钵满啦!”商人甲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贺兰定,嚷嚷着,“贺兰定首领莫要被人诓骗啦!”   贺兰定笑道,“我与刘记相识于微末,去年这个时候,我差点灭族,穷得叮当响。要不是刘记拉我一把,也没有的今日。”   言下之意,贺兰与刘记之间不仅仅是金钱交易,还有一份救助于微末的情谊。所以你们死心吧,说是卖给刘记的方子,那便是刘记的了。   “不如咱们谈谈羊毛生意?”贺兰定话锋一转,命人送上样品大礼包——羊毛四件套。   “原来是客。”贺兰定笑道,“生意不成情谊在。”   “这些是我们贺兰工坊明年冬季的新品,世面上且没有呢。”贺兰定欲擒故纵,不细说羊毛制品的生意,只一人送上一份纪念品。   商人丙当即立断,“豆制品生意做不成,羊毛制品的生意也成啊!”   他们千里迢迢从兖州过来,可不是空着手来的。从兖州带来的布匹、粮食在怀朔镇卖完,空着的马车驮一些羊毛制品回去,肯定能赚上一笔的。   “那成,我令人带你们去展厅看看。”贺兰定在羊毛工坊的隔壁专开了一件屋子用来展示货品。   贺兰定喊来一个族人,让他领着商人们去羊毛工坊的展厅,末了又叮嘱道,“这三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定价上给优惠些,多买多折扣。”   其实,无论是谁过来拿货,贺兰定都是同一套说辞。可这么一套相同的说辞落在商人们的耳朵里却格外的动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送走三个兖州商人,贺兰定重新回到实验室。   “郎主,好像不行啊。”阿塔娜眉头紧锁,将冻成冰坨子的混合物给贺兰定看,思索道,“会不会是太冷了?需要一边加热一边搅拌,就像点豆腐一样?”   贺兰定回忆了一下,虽然高中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是他依稀记得皂化反应是个放热反应,是不需要另外加热的。   “太冷了,羊油一会儿就冻了。”阿塔娜觉得这样不行。   “我记得常温就可以的啊。”贺兰定摸着下巴,拧眉思索着。   “常温?平常温度?”阿塔娜疑惑,“是夏天的常温,还是冬天的常温呢?”   闻言,贺兰定恍然大悟:的确是实验温度不对!虽然皂化反应是个放热反应,不需要另外的热源,可是北地实在太冷啦!   “咱们去烘干房试试。”曾经破破烂烂的烘干房早已鸟枪换炮,焕然一新了。   “我去就成。”阿塔娜揽下活计。   阿塔南虽然大字不识一个,更不知道什么化学反应。但是有了做豆腐和豆油的经验,她已经熟练掌握了用“控制变量法”摸索出最佳的实验配方。   “行。”贺兰定相信阿塔娜的能力。   将肥皂制作实验移交给阿塔娜,贺兰定回到书房开始梳理近日的部落生产计划。   第一,羊毛制品生意已经渐上轨道。   首先,羊毛收购来源相对稳定,除了贺兰部落自家养的羊,还和段家、斛律部落几家签订了羊毛收购协议。   其次,今年已经开发出了不少新货品。再者,销售渠道也扩开了,除了刘记的订单,散户商人也吃下不少货品。   从原材料采购,到产品研发,再到货物销售,一整条生产量已经相对成熟。   第二,豆制品生意。受地理环境、运输条件限制,怀朔的豆制品生意注定做不大。只能依托贺兰食肆,面向怀朔镇民和来往客商销售豆制品。除非......   贺兰定咬着笔头想:除非自己能搞出酱油来。酱油不怕天气炎热,适合长途运输。   关键问题是,自己完全不会酿酱油啊!   贺兰定翻开随身的小本本,记上“酱油”二字,准备等自己得闲了想想酱油的事情。   羊毛生意和豆制品生意如今都进入了平稳发展阶段,眼下贺兰部落的众中之重就是“贺兰食肆”的开张了。 第六十二章   三月三, 上巳节。   此时的南国正当暮春,花生草长,天气晴朗, 正是游目聘怀的好时节。士族名士纵情山水, 出江渚池沼之间, 为流杯曲水之饮。   而此时的阴山之北依旧是一片荒凉寂寥, 没有妖童媛女嬉游河曲, 只有饿得皮包骨头的牛羊马儿们在空茫茫的天地间寻找一口吃食。   在这个冬日的尾巴,贺兰食肆开张了,和食肆一同开张的还有贺兰百货, 两家店铺只有一墙之隔。   这一日, 怀朔镇热闹极了。   “听说了不, 贺兰食肆的掌柜是个女娃娃。”   “真的啊?!”   “能有假?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女娃娃算盘打得可好啦。”   “贺兰部落这是没男人了?”   “嘿嘿,你别说,他们部落还真男人不多, 好多女人当家。”   看客们怀揣着一颗八卦的心思,手往衣袖里一插, 往怀朔镇南街看热闹去了。   “新店开张, 承蒙大家多多捧场!”女掌柜库姆叉腰站在贺兰食肆的匾额下,在她的身后是食肆的厨子和店小二们。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服装,粗布葛衣,看着没什么特别,但每个人的左胸口的印着红色的“贺兰”二字——他们是贺兰的员工, 同时, 贺兰也是他们的靠山。   “开张第一天, 所有菜品酒水一律七折!”   “开张第二天, 八折!”   “以此类推,第三天九折。到了第四天就没有折扣啦!”库姆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心如鼓点,满脸潮红。   “优惠折扣,百年一遇,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库姆大声吆喝着,声音再度拔高,“同时!只要在咱店花钱消费了,就有礼品拿!”   “还有东西送?”   “我天,要是送我一件毛毡背心就好了。”看客们窃窃私语。   “想得美!人家是做生意,又不是开善堂。”   库姆看着交头接耳的看客们,转身冲身后的员工们道,“都打起精神来!各归各位!”   “是!”众人齐声回答。   食肆的厨子和帮工都是贺兰族人,店小二们则是通过保人作保在镇上招聘来的。   如今,贺兰部落在怀朔镇的名声和大青山一样可靠,许多镇民削尖了脑袋都想为贺兰部落做工——工资高,福利好,工作环境和谐,谁不喜欢?   看客们看了个热闹,但真进门消费的并不多——家里是没吃没喝了?要花钱在外头买着吃?败家玩意!   高欢领着几个好友进店,边走边介绍道,“拉汉家的饭菜口味不错,价格还合适,今日我做东,请大家尝个鲜。”   一行人刚跨过门槛,便有店小二上前热情迎接,高声唱喝着,“贵客五位,二楼翠竹间看座!”   贺兰食肆一共两层,一楼是大厅,摆着八张方桌配长条凳。二楼是以“梅兰松竹”命名的四个雅间包厢。   雅间里却不是方桌,而是大圆桌,可以适应各种用餐人数。   “这是菜单,您请过目。”店小二将崭新的菜单册子递给做东的高欢,自己则一手拿着一个小本子,一手拿着一根羽毛。   “你这是.....”客人中的司马子如目光落在店小二的手上,惊奇道,“你会写字不成?!”   “不会不会!”店小二忙道,“小人哪儿会识字写字呢,就会写几个数字罢了。”   说着,店小二向众人展示,“一号菜品是咱们家的招牌菜:糖醋油泡。如果您点了这道菜,我就在本子上划个一。”   “用这个羽毛划?”司马子如追问。   “是的。”店小二将羽毛笔展示给众人,介绍道,“小人哪里会用贵人们的毛笔,这个是大鹅羽毛做成的羽毛笔,沾着墨水就能划几笔,用来记账正合适。”   “给我瞧瞧。”司马子如拿过店小二手里的小本子和羽毛笔,划拉了几笔后就没墨了,又觉得用指头捏着羽毛的样子太过局促,一点没有挥毫泼墨的风流美感,便很快失去了兴趣,将本子和笔还给了店小二。   高欢将菜单还给店小二,道,“你就好酒好菜得看着上吧。”   店小二高兴应下,笑呵呵道,“客官您就放心吧,咱们家的菜道道好吃。”   不多时,饭菜上桌。   “糖醋油泡,酸甜爽口。”   “红葱羊肉,肉香,葱更香!还可以用馍馍沾汤汁儿吃。”   “豆福牛杂煲,热腾腾,一口入魂!”   店小二上下嘴唇翻飞,说相声似得将菜品介绍一通,末了又道,“掌柜的说啦,贵客们是高大人的朋友,也就是贺兰的朋友,今日菜品享受折上折,七折再打七折!”   “用不着的。”高欢摆摆手道,“我们今日来本就是给拉汉捧场的。”七折再七折,那相当于半价了。   店小二不接话,只垂手立在一旁,满脸傻笑,“客官请慢用,小的就在外头候着,有需要喊小的一声就行。”   店小二掩门退下,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余满屋扑鼻菜香。   孙腾打破静默,笑道,“拉汉向来与众不同,一家食肆也能给盘出个花儿来。”   从进门的一瞬,众人便感受到这家食肆与旁的食肆的不同之处——说不上来哪儿不同,可就是处处不同。   “除了宾至如归,饭菜的口味也是极好的。”高欢招呼朋友们开饭。   几人原本还想一边吃一边闲聊,结果,真如那店小二所言——一口入魂!开动起来后,都只埋头苦吃,哪儿还顾得上闲聊了。   “妙!妙不可言!”司马子如啧啧称奇,心中琢磨着有机会要带家眷们过来尝个鲜。   “翠竹间,一共消费五百钱,打完折两百四十五钱,再给您抹零。”库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一共两百四十钱。”   “才两百四?”高欢脱口惊呼。他交友甚广,没少在外头吃吃喝喝,今日这色香味俱全的一顿饭菜,在旁得客栈食肆怎么说都要七八百铢钱。   “没算错。”库姆又噼里啪啦一通算盘,笑呵呵道,“就是两百四十钱。”又压低声音道,“郎主都交代啦,自家人来食肆吃饭都给最优惠。”   “您可别让我难做。”库姆笑得眉眼弯弯,“要是郎主知道小的多收了您的钱,要罚我的。”   在客栈的实习经历,不仅教会了库姆如何算账、盘账、管理员工,更教会了她人情往来——比做生意还难的是人情。   哪些人绝对得罪不起,哪些人要特别关照,一笔笔都是账本以外的另外一本账——不落在纸上,只记在心里。   “贺六浑,你就别让人家女掌柜为难啦!”孙腾在一旁劝道,“拉汉可不是自家人么。”   高欢结账,说道,“替我谢过拉汉。”贺兰定还在孝期,开业这般的热闹喜庆事不宜露面。   “哎!”库姆脆生生的应下,又道,“几位稍等,还有开业小礼包呢。”一旁的店小二非常有眼力见地提着一串纸包送上。   黄葛色的纸包用细麻绳困成了个四方形,纸包上依旧印着“贺兰”二字,右下方则是小一号的“食肆”二字,表示此物出自贺兰食肆。   “这连吃带拿的。”高欢过意不去。   库姆笑道,“开业小礼包,一点小吃食,大家都有。”消费高的送风干肉片,消费低的则送素肉干——无论多少,都给客人沾些小便宜。   “隔壁是贺兰百货,贵客们吃饱喝足,正好过去走走看看,消消食。”库姆笑呵呵送几人出门,引着他们往隔壁去。   高欢问,“有毛线毯子卖吧?”家中的小妻子唠叨许久想要一条又软又暖如云朵一样轻盈的毛线毯子。   库姆:“应有尽有!”   将一行人送出门,库姆脚跟一转回来食肆大堂。随着饭点到来,店里人声鼎沸,生意愈发忙碌起来。   贺兰食肆外,阿英捧着大肚子痴痴望着库姆转身进屋的背影,透过人头攒动的大堂,阿英看到库姆如蝴蝶扑棱花丛一般地忙碌着。   她是那样的稳重干练,就像....就像个男人一般.....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青云忙活完豆福摊的事情,扭头没找到妻子的影子,急忙找了出来,果然在部落新开业的食肆外找到了。   “今天开业,人多,挤到你怎么办?”青云责备道。   阿英道,“我又不是豆腐做的,被挤了又能怎么样,且碎不了。”   青云顺着阿英的目光瞧去,一眼看到了左右逢迎的女掌柜库姆,嘀咕道,“这活儿多累,你怀着孩子怎么做得了,郎主的考量是对的。”青云知道自己妻子的心结。   阿英却道,“这有什么可累的!”   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水泪水浸润了土壤,辛苦劳作的收成交了税款又给了地租,最后还要挨饿,那才是真的累。   阿英轻抚微凸的小腹,对丈夫道,“过了头三个月就稳当了,天也暖和了,我想去山南边看看。”自己做不了怀朔第一女掌柜,那就做朔州第一女掌柜!   “行!”青云一口应下,“咱们就按郎主的安排来就是了。” 第六十三章   贺兰百货就在贺兰食肆隔壁, 两者一墙之隔,都是人声鼎沸的热闹模样。   贺兰百货也是两层,一楼是展示大厅, 二楼是谈生意的茶间。和一般货行的拥挤、逼仄不同, 贺兰百货非常敞亮明亮。   一楼展厅一共三间房, 中间正厅摆着几个木头假人, 假人身上穿戴整齐, 头戴毛线帽,脚踩毛毡靴,有的身上穿着印花马甲, 有的则披着仙鹤斗篷——从头到脚地展示着贺兰羊毛工坊的产品。   左右两边房间则是单品展示, 左边房间里是内搭马甲、外披斗篷之类的毛毡制品, 右边则是毛线制品,如毛线围巾、毛线毯、毛线帽之类的商品。   高欢一行人进店的时候,店铺里的客人已经很多了,几近摩肩接踵。   “贵客里边请。”   高欢注意到店小二的手里也拿着小本子和羽毛笔。   发觉客人的目光, 店小二笑着解释,“每件货品都有对应的编号, 客官看中哪件, 记着编号就是。”说着点点自己手里的本子,“可以小的帮您记着,也可以您自己记着。到时候去前台报货号,交钱拿货就成。”   “为什么要这样麻烦?”随行的孙腾本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店小二给自己答案。   谁知店小二却细细解释道, “这是咱们掌柜的意思。”说着他指指主展厅的一个模特, “这些都是出样展示的样品, 谁都能摸摸瞧瞧, 可不得摸脏了么,哪儿能卖给客人呢。”   “记下货号去提货,买到手的就都是崭新的了。”   “原来如此。”几人恍然大悟,连说掌柜考虑周到,有巧思。   除此之外,这样的购物方式还有两个优点。一是可以节省空间,让整个店铺更加整洁明亮。   二是可以预防小偷——展柜上的商品就那么几件,少了一个就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得很。   “客官,您看是需要小的跟着服务呢?还是自己逛逛?”店小二又问——防止古代也有社恐人士。   “你给我们介绍介绍吧。”司马子如道。   “好嘞!客官里边儿请!”店小二妙口生花,给众人介绍起各式各样的羊毛制品。   “这是毛毡斗篷,又叫仙鹤斗篷。为什么叫仙鹤斗篷呢?”店小二口若悬河,“据说是王谢子弟起得名儿....”   几人一笑,俱是不信,只当是店铺为了卖货搞得噱头。   “有诗为证:雪隐峰麓,有鹤来仪。”店小二都是经过培训的,介绍起商品来头头是道,“去岁冬日,整个梁国,所有风流名士人人皆穿仙鹤斗篷。”   “今年刘记商行向我们工坊订购了五千件斗篷呢。”   “给我也来一件。”司马子如也是个时髦人,听着介绍就立马心动了。   “客官您看看花色。”店小二继续介绍,“有江水海牙崖纹。”   江水海崖纹是传统经典纹样,由山崖纹和海水纹组成寓意绵延不断、福山寿海、江山永固。   只是这纹样盛行于明清两朝,在如今不算流行。贺兰定在敲定这个花纹的时候,让工匠采用深蓝色和浅蓝色双色印染,使得水波纹更有立体感。   “还有这件素色斗篷,最适合雪天出行时穿着。落雪于其上,远望好似一只仙鹤亭亭玉立天地之间。”   司马子如看看印花斗篷,又看看藏蓝色的素色斗篷,难以抉择。   “这个江水海崖纹是今年的新花色,便是南边世家大族都没穿上呢。”店小二点了一把火。   “两个都要了!”司马子如说完才想起来询问价格。   “都是一个价,八百铢钱一件。”毛毡斗篷在最初时候是两百七十五的批发价,后来巅峰时期卖给刘记是三千钱一件,贺兰定靠此一举赚到了九十万铢钱。只是如今又不赶工期,又没有士族相逼,价格也就降下来了。   司马子如心道,这也不算贵。还没想完,又听店小二道,“今日新店开张有七折的活动。”竟是和食肆一样有优惠。   “三日过后就没有折扣了?”高欢忍不住问。   “就这三天。”说着店小二又补充了一句,“小的们目前收到的指示就是搞三天的优惠。”言语间给自己留了退路。   店小二又看向高欢和孙腾,“您二位是贺兰的朋友,你们任何时候过来都有七折的优惠的。”   司马子如揽住高欢的肩膀,看向店小二,坏心眼儿道,“我等就不享受折扣了?”   店小二也不怕,笑呵呵道,“哪能呢?您是和这二位一道的,也是贵客,今日也享受七折再七折的活动。”   “当真?!”司马子如惊喜,虽然自家不差钱,可是能便宜一分也是赚啊。原价八百,折上折就只要四百不到了!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我全都要了!”司马子如一口气将毛毡斗篷的所有花色都要了。   买完见众人看向自己的吃惊目光,司马子如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有折扣,不买白不买。”说着大手一挥,“见着有份,一人送一件!”   司马子如是鲁阳太守之子,自己又是怀朔省事,自是不缺钱的。   如同司马子如这般的冲动消费者不在少数。不少客人初心都是过来看看热闹——我就看看,我保证不买,谁也别想从我的口袋里掏一分钱!   可是在店小二巧舌如簧的推销下,什么“有优惠,不买就亏了”,什么“新花色,季节限定,以后都不会有了”,又什么“转手一卖就是赚,不买白不买”。   再坚强的钢铁意志,在层出不穷的推销说辞之下也被摧毁了。   高欢一行五人走出贺兰百货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五个大男人在店里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下午的时间。   五人皆是两手空空,不是没买东西,而是买得太多,几人又没带着仆僮,靠着自己两只手根本带不回去。   “您放心,咱们有送货服务。稍后就会将货物直接送到您的府上。”店小二笑呵呵得送五人出门,嘴巴笑得咧到了耳后根——他们这些销售店小二可不仅仅拿一份死工资,除了保底的薪资,还有提成拿,买得多就赚得多。   贺兰百货的二楼,贺兰定正在哄小姑娘。   阿昭看着楼下客似云来的场景,却高兴不起来,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贺兰定看着好笑,安慰道,“就算打了折扣,咱们还是有得赚的。”   “我知道。”阿昭撇嘴,“可是谁不想多赚些。”活脱脱一副守财奴的模样,又嘀咕道,“他们在咱们这边进货,运到南边去,价钱能翻两番。”   说完,不等贺兰定开口,小孩儿肩膀一垮,脑袋往桌面上一搁,长叹一口气,幽幽道,“我知道,咱们不可能把全天下的钱都赚自己口袋里来。”   贺兰定哈哈大笑,觉得小孩儿又聪明又可爱。   贺兰食肆与贺兰百货一炮打响,自开业之日起就客似云来,生意一日都没有断过。   不少南边来的商人都盯上了贺兰家的素食方子,可贺兰定坚定得很,只一句话,“素食生意只与刘记商行做,其他的东西,大家伙儿想买啥都行,多买还有优惠。”   “贺兰首领仗义!”刘掌柜感激不尽。   这段时日,怀朔镇有多热闹,刘乾就有多焦急。结果却再一次印证了贺兰的品格——无论旁的商家出什么价格,给什么好处,贺兰定都巍然不动,丝毫没有松口,最终素食生意还是刘记商行一家独享。   贺兰定笑笑,“我与他们不熟,但是刘大哥是我大哥,我肯定向着您啊!”   “多谢了!”果真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刘记是贺兰唯一的选择,贺兰需要仰仗刘记商行行事,却是刘记商行求着贺兰别走。   刘掌柜送上一个紫木匣子,推到贺兰定面前,“一点点私人心意。”意思这礼与刘记商行无关,而是刘掌柜自己的人情。   贺兰定推拒,“咱们什么情谊啊!不需用这些。”说着,贺兰定冲刘掌柜眨眨眼,问道,“刘大哥,那豆油的方子如何?”   刘掌柜抚掌,“好极!”有了豆油的加入,素斋一下子丰富起来,口味也更加丰富——没有人能拒绝铁板豆福和油炸豆泡。   “我还有个好东西要给大哥。”贺兰定神秘一笑,问,“不知道你们刘记榨油的出成率如何。”豆油方子是免费的,榨油机却是要收费的。   刘记拿到榨油方子后很快研究出了一种压榨方法:将三人合抱粗的巨木一分为二,内里掏空,里面放置凹槽,将豆饼有序排列其中,盖上另一半巨木,以木楔固定。   “大力捶打木楔,通过挤压豆饼榨出豆油。”刘掌柜并不隐瞒,向贺兰定一一道来,“想要得到一百斤豆油,需要用两百斤的磐石捶打楔子五千下。”耗时耗力,出油率还不高。   贺兰定向刘掌柜展示自己琢磨出的榨油工具。   “就这么大?”刘掌柜吃惊。   贺兰定笑道,“就这么大,纯铁打造的,哪怕是力气小些的妇人,用这个工具都能榨油。”   铁质榨油机高约五十公分,宽约三十公分,非常小巧。   榨油机的主体是个布满孔洞的铁桶,铁桶上横架着一块铁板,铁板的中间是个圆洞,“洞壁上是螺纹。”   贺兰定给刘掌柜现场演示。他用麻布包裹着蒸熟晒干的碎豆子,放进孔洞铁筒中,然后在上门盖上圆形木盖。   贺兰定又拿出一个铁棒子,棒子上也布满了螺旋纹路。将铁棒如拧螺母一般钻进铁板中央的孔洞。随着铁棒旋转下降,木盖被挤下压,丝丝缕缕金黄色的豆油从铁桶周边的孔洞中流出。   “刘大哥,你来试一试,是不是轻松很多。”贺兰定让出操作位置,同时给铁棒上方旋转把手的单边套上一个更长的铁棒——杠杆原理,如此更加省力。   刘掌柜双臂用力,铁棒缓缓下沉,金色豆油如山间小溪般潺潺流出。   贺兰定在一旁解释,“出油率提高不算多,但是省力啊!”   供养一个大力士和聘用一个小妇人的人工成本可大不同——至少小妇人吃得没大力士多。 第六十四章   “造价几何?”刘掌柜稀罕地打量着小型榨油机, 心里估算着造价,约莫不会便宜,光是原料需要的铁就是一笔大价钱。   “不便宜。”贺兰定道, “但是能用好多年呢。”完全可以当做传家宝。   “那就先订购十件。”刘记商行在梁国分店众多, 一个分店配上一个榨油机, 很快就能将豆油推向全梁国。   “我这边订不到。”贺兰定笑着指着榨油机, “这是贺兰家自用的, 不卖。”   “刘大哥想要买得要去城东的打铁铺。”   怀朔镇城东的打铁铺以前生意非常红火——怀朔是军镇,曾经战事不断。士兵们的武器装备都是自备的,一把环首刀, 一杆红缨枪, 无论是新制, 还是修补,都得去打铁铺。   随着怀朔镇的没落,曾经红火的打铁铺也门庭冷落了。   见刘掌柜面上疑惑,贺兰定解释道, “我也不能把全天下的钱都赚自己口袋里。”   一方面,贺兰定是真心想为怀朔镇民谋福利, 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些。   另一方面, 贺兰定是为了挣个好名声。   贺兰部落的人口实在太少了,武装力量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提高起来的。这样的情况下,贺兰定只能以利动之,用利益将更多的人绑上贺兰这条船。   贺兰定捣鼓出了轻便的小型榨油机,却不放在贺兰百货售卖, 而是将图纸给了打铁铺, 由他们去经营。   刘掌柜听完静默呆坐了一会儿, 最终长叹一声, “拉汉真性情,某自愧不如。”   贺兰定笑道,“我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不是圣人。”   贺兰定说着大家好,自己才能好,将刘掌柜带去城东的打铁铺。   “王大哥!”车架刚刚驶入城东的街道,贺兰定高声吆喝一声,便有个壮汉热情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壮汉名叫王鹏,祖上五代都是打铁匠。他个头不高,身体却很强壮,厚实的肩膀如铁塔一般。   料峭的寒风里他只套了件毛毡马甲在身上,两只古铜色的结实胳膊裸露的空气中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拉汉!”王铁匠高兴地迎上前,问道,“今日是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贺兰定笑道,“王大哥别嫌弃我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就好。”又道,“今天可不是来给您添麻烦的。是给您送钱来啦!”   说完,贺兰定为双方做介绍。   “屋里说话吧。”刘掌柜见王铁匠光着身子站在寒风里,既不雅观,又容易受寒。   “里边请。”王铁匠将诸人带去打铁铺的后屋。   路上,贺兰定向刘掌柜解释,“打铁得光着身子,不然溅出的铁水、火星落到衣服上,着起火来就大麻烦了。”   王铁匠并非故意衣冠不整,只是工作需要罢了。   “那火星子落在皮肉上岂不是更疼。”刘掌柜咧嘴,光是想象一下就要命得疼了。   王铁匠哈哈一笑,“习惯了就好啦!”   “再说,做什么活计不苦不疼呢。”说着王铁匠拍拍自己身上的毛毡马甲,夸道,“这可真是个好东西。”   打铁的时候出一身汗,一离开炉子少不得受寒,可穿上衣服又热得慌,且穿穿脱脱麻烦极了。这个时候套个马甲,护住心口后背,还穿脱方便。   王铁匠将一个成品榨油机展示给刘掌柜,憨厚笑道,“价钱您看着给吧,我也没做过生意。”   刘掌柜道,“那也不能让您亏本吃亏。”说着询问起一个榨油机需要用多少生铁,工时多久。   王铁匠一一作答。   “五千钱如何?”刘掌柜报了个数字。心里盘算着,要是对方嫌价格低了,自己就说着榨油机看着不复杂,自己回去找个铁匠也能做出来。   谁知,一肚子的买卖经还没来得及施展开来,王铁匠已经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行!”一点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   贺兰定在一旁帮腔道,“你们别看这个榨油机结构很简单的样子,可是工艺很繁琐复杂的,光是螺纹对口就不容易。”   言下之意,您就别想着自己回去拆件研究了,不如直接买现成的。   刘掌柜听明白了贺兰定的意思,莞尔一笑道,“那行,先订十件。”又强调,“这个得是刘记独家,不能卖予旁人的。”   “一定一定!”王铁匠高兴坏了,面色潮红,两眼放光。   贺兰定又道,“刘大哥,要是你可以来料加工,价格还能更便宜,给个加工费就成了。”——图穷匕见,这才是贺兰定的最终目的,他想要刘记商行的铁矿路子。   武装力量一直是贺兰部落的短板,人口一时半活儿提不上了,只能在装备上花功夫了。   古往今来,武器装备都是个烧钱的事情。更加麻烦的是,铁、铜等都在朝廷手里。当然有些世家大族家里肯定是有矿的。可是贺兰家没有啊。   贺兰定想提高装备,首先得要有铁。   怀朔镇的地理位置约莫就是后世的包头市,包头的包钢集团可是超级有名的,甚至周总.理为其投产剪彩。也就是说,怀朔周边肯定是有铁矿的。   但是,茫茫草原铁矿在哪儿呢?贺兰定不知道,也分不出人手去找矿。只能先从别处买铁。   刘记商行有私盐,那有私铁也不奇怪吧。   贺兰定将主意打到了刘记商行的头上。   刘掌柜也不傻,听明白了贺兰定的话音,苦笑道,“这还真没有。”   走私铁矿和走私粗盐的犯罪等级可不是同一个。贩盐顶多是挖朝廷墙角,贩铁则等同于造反。刘记便是有铁矿的门路,此时也只一口咬定没办法。   “那就请多宽限些时日。”王铁匠没听出两人之间的言语机锋,只道自己需要些日子去搞原材料。   “可。”刘掌柜与王铁匠签订好了订购协议,约定了价钱和期限。   临走,刘掌柜留下了一万钱,一部分作为定金,一部分则是现货的货款。   “这.....”王铁匠面露难色,迟疑问道,“能用布匹、粮食结算吗?”   “啊!要是不行也没事儿。”不等刘掌柜回复,王铁匠抢先道,“我自己拿钱去买粮食便是。”只是会麻烦许多。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五铢钱的信用远比不上实打实的粮食和布匹。   “可。”刘掌柜点头,“稍后某令人送一车粟米过来,充作定金。”   “哎!您真是个好人!”王铁匠喜笑颜开,对着贺兰定和刘掌柜还一通谢谢。又拉着贺兰定的手依依不舍,让贺兰定以后有什么奇思妙想,尽管过来找他。   “免费,不收你钱!”王铁匠是真心实意感谢贺兰定。贺兰定的举动无疑给打铁铺指了一条新的生路。   “行!先谢谢您了。”贺兰定大笑道,“以后有得是麻烦您的时候。”   “不麻烦不麻烦,尽管来。”   敲定了榨油机的订单,贺兰定要请刘掌柜去贺兰食铺吃晚膳。谁知人还没到城南,半道上就遇到了找过了的贺兰族人。   “小段将军找郎主。”小段将军指得是段宁。   贺兰定对刘掌柜歉意道,“对不住了,我得去看看舅舅找我有什么事儿。”   天已擦黑,段宁这个时候急着找自家大外甥,自然是有大事儿,还是大好事儿。   “上次报送朝廷的奏章有批复。”人逢喜事精神爽,段宁满脸红光,整个人都喜气阳光的。   正月里,段家为贺兰定出头灭了乌丸部落,末了还将一份水分充足的奏折报送给了朝廷。一直到二月,奏章才送到了皇帝的案头。   彼时朝堂之上正是一片乌风晦雨,司徒高肇与清河王元怿的争斗进入了白炽化,结果却被高阳王元雍捡了个大漏,进位为太保。   又有太子母家新兴势力的崛起,整个朝堂风云诡谲。   此种情况下,怀朔镇送来的奏折如一滴水落进了一锅翻滚的沸水之中,根本激不起任何浪花。只被批复了个“览”就被送了回来。   段宁高兴道,“朝廷还是惦记着咱们怀朔的,那些缴获的乌孙马留军中自用,不用上交朝廷。”   “而且!”段宁卖了个关子,得意洋洋地瞧着贺兰定。   “而且什么?”贺兰定非常捧场地好奇询问。   “你如今是幢主啦,可领五百人的队伍!从九品。”随同奏折一起上报的还有为贺兰定请封的请示。   贺兰定呆住,自己成幢主了?那是什么意思?这是让自己打仗去吗?   “高兴傻了吧!”段宁比自己提拔了还要高兴。   “可是.....我也不会啊......”贺兰定懵逼。   做豆腐、榨豆油什么的,他努力努力还可以。但是,隔行如隔山,自己可不会行军打仗的事情——自己死了不要紧,连累了手下的士兵们怎么办?   就在贺兰定忧心着怎么保住手下小兵性命的时候,才被告知:   “士兵?没有。自己去招募。”   “马匹?武器?没有。士兵自带。”   总之,所谓的幢主就是一个光杆司令,要啥没啥。唯一的用途就是让贺兰定可以光明正大去招兵买马,拉起一只属于自己的队伍来。   【作者有话说】   一个好消息:当官啦!从九品!   一个坏消息:需要自费上班(微笑.....) 第六十五章   北魏兵制, 州郡兵制与部族兵制并行。   州郡兵以汉人为主,不仅担任本地的卫戍任务,还奉调出境作战或者补充中央直辖军队。   而部族兵则是以胡人部落为主体。草原部落既是生产组织, 也是军事组织, 军民一体。部落首领一身两任, 平日主持部落的生产, 战时则率众出征。   而北方六军镇则是两种制度的复合体。   一方面, 镇将则是相当于“部落首领”的位置。生活在军镇中的镇民们平日从事生产活动,或是牧马放羊,或是播种耕田, 一旦战鼓擂起便皮甲为兵。   另一方面, 从官职和权利的角度看, 镇将又相当于州刺史,除了镇民,他还统领专业军队。   “啊!!!”贺兰定大喊一声,将手里的书册丢到一边, 暴躁抓头。他把书页都翻烂了,都没搞明白如今大魏的军队制度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怎么征兵   不打仗的时候, 自己作为幢主可以把士兵们归到贺兰部落一起干活吗?   军饷怎么领?   按道理所有怀朔镇民都是朝廷的“兵”, 那怎么从来没领过军饷?难道是只有打仗的时候才有钱发?   成为从九品幢主的贺兰定两眼一抹黑,对于军事一无所知。他企图从书本上寻找答案,却越看越糊涂。   什么?不仅没有军饷,还有自己自带武器装备去打仗?自掏腰包去卖命?   什么?不仅底层士兵没工资,上层官员们曾经也没有工资?到现在才意思意思发一点小钱?   贺兰定越看越糊涂, 心中的念头却越发强烈:这样奇怪畸形的制度之下, 国家想要不完也很难吧。   如今贺兰部落的最大短板就是人口, 贺兰定想过许多个法子, 比如收拢流民,比如雇佣兵,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存在很多的隐患——忠心与忠诚。   如今自己成了幢主,却也没什么大用。虽然可以光明正大招募士兵,可是这些士兵是大魏的士兵,不是贺兰的士兵。   忠诚是一个关键的坎,且眼下并无战事,自己也无法以战养兵。五百人口的士兵每天的吃喝嚼用就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贺兰定换来阿史那虎头,将难题转移,“阿舅给我弄了个幢主的名头,以后你就是副幢主了。”   不等阿史那虎头高兴,贺兰定继续道,“还有个副幢主由可单鹰担任。”一正两副的配置。   “啊?”听闻自己竟不是唯一,阿史那虎头脸上的笑容僵住。可随机想到上一回对战蠕蠕中可单鹰英勇杀敌的表现,阿史那虎头便心服口服了。   “招募士兵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两了。”贺兰定预备甩锅。   “啊.....”阿史那虎头嘴巴张大,呆呆道,“可是我也不会练兵啊。”之前郎主让自己招募人手行商,自己还做得游刃有余。但是士兵和游商是两回事吧。   阿史那虎头委屈巴巴道,“阿爹死得早,也没人教我。”   如今贺兰部落的平均年龄年轻得可怕,小年轻们还没能成长起来,经验丰富的父辈们或是死在了蠕蠕人的马蹄之下,或是冻死在寒冷的冬日。   贺兰定:“.......”任务转嫁失败。   “要不......”阿史那虎头抓耳挠腮好一会儿,迟疑道,“要不我去实习实习?”   就像库姆开食肆之前去酒楼实习学习一样。自己不会领兵作战,但是自己可以学啊!   “可!”贺兰定也觉得可行。   所谓“终日而思,不如须臾所学”,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进可比自己万丈高楼平地起来的轻松。   也许现在大魏的兵制还很混乱落后,可是相对于领军作战一无所知的自己,那肯定是有值得学习的地方的。   打定主意的贺兰定立马找上了自家舅舅,说明来意,“想送几个族人去军中学习学习。”   贺兰定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要我跟着舅舅冲锋陷阵,那我肯定指哪儿打哪儿,不成问题。”   “可是让我自己领兵带队,那还真不知道从何处抓手。”   段宁闻言哈哈大笑,拍着贺兰定的肩膀道,“无碍无碍!舅舅派就几个老道的将军去指点你下就成。”   贺兰定忙道不敢,“那不是公器私用了么。”心道,段家的将军带出的队伍最后是听段家的,还是听贺兰家的呢?   “还是我选两个机灵的小子送来,舅舅帮忙锤炼一番,好教他们成才。”贺兰定很坚持。   “行吧。”塞几个人进军队对段宁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你前段日子不是缺人口么。”段宁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是的。”贺兰定点头。   段宁道,“过几日有一批朝廷的流放犯人到,到时候都送给你去使唤。”怀朔镇除了是军镇,亦是朝廷流放之所,简称大魏“垃圾处理厂”。   贺兰定大喜,他以为“幢主”之名便是舅舅帮自己解决人口难题的法子,没想到那只算前菜,真正的主菜还没上呢。   “都有哪些人?”贺兰定打听。要是流放的人员里有工匠之流,自己就赚大发了。   段宁神秘一笑,“你且等着,好东西舅舅都给你留着呢。”   贺兰定总觉得他笑得有些猥琐。   段宁笑得猥琐,嘴巴却硬得很,无论贺兰定怎么旁敲侧听,他硬是不透露分毫。   贺兰定只得作罢,将流放犯人的事情暂且搁置在一边,先将“委派学习”的事情搞定。   贺兰定选了阿史那虎头与可单鹰去怀朔军中学习,阿史那熊塔代替阿史那虎头的位置,负责护卫贺兰大宅的安全,可单毛接替可单鹰负责草原部落的事宜。   小小的人事调整之后,贺兰部落的人口越发捉襟见肘,大部分的工作都要靠着雇佣人手来完成,而原本的贺兰族人则渐渐转向管理岗。   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下,贺兰定梳理着部落的各项事宜。   第一,贺兰食肆。库姆做得不错,运营已经上了轨道,每日收入可观。不需要自己多费心。   第二,贺兰百货。开业的新鲜劲儿和折扣过后,生意成交量降低许多。除了某些富贵人家图个新鲜,将贺兰家的羊毛制品划入走亲访友的节礼单子,隔三差五地来采购。其他普通老百姓已经很少来买了。   对此,贺兰定并不着急。   一来,贺兰百货只是作为贺兰羊毛工坊的对外商品展示而存在,自己有刘记商行的固定订单托底,并不怕商品滞销。   二来,等第一批游商将羊毛制品贩运会全国各地,销路打开后,一定会有回头客。   第三,小食摊子。作为贺兰食肆的前身,贺兰小食铺如今已经完全成为了豆腐铺子,只售卖成品豆腐和豆干等制品。收益一般,但经营稳定。   贺兰定笔尖一顿,写下“可单青云”和“阿英”的名字。这两个小年轻都挺能干的,阿英有主意,有创劲,而可单青云则忠诚不移。   两个人守着小食摊浪费了。等阿英生产完,贺兰定就准备将两人调走。小食铺子则留给族中在战斗中手上的伤残人士。   第四,羊毛工坊。如今在羊毛工坊的工作量最大,在里头干活的族人也最多,从羊毛收购到羊毛印花都有贺兰族人的参加。   贺兰定粗分了一下羊毛工坊的分工环节:羊毛采购、羊毛粗加工(剪羊毛、洗羊毛等)、羊毛细加工(擀压毛毡、搓羊毛线等)、成品制成(毛毡裁剪印花、毛线纺织成衣等)。   除此之外,还有技术创新研发小组和销售团队。创新任务下沉分配到每个环节,最后的销售环节则由贺兰百货承担。   “需要调整一下分工。”贺兰定决定将族人们都调配到关键岗位,每个环节中设立两名族人作为管理者。   除了石灰石水浆洗、褶皱条纹压制等技术保密的环节,其他的工序则全部采用雇佣人员。   对于雇佣制度也要改善,从先前的保人制短工,改为长期聘用。双方签订协议,提高薪资的同时也要加强约束。   贺兰定又在纸上写下“筛选”和“培训”二词,并不是所有的族人都适合做管理者。   有的是有心无力,想管人管事儿,但能力不够。这就需要培训学习来提高自己的能力。   有的则是不喜欢动脑子,只喜欢做简单重复的劳动。这就需要通过合适的方式来筛选,起码要一个个谈话问询。   “唉....”贺兰定长叹了一口气。一桩桩的事情都需要时间和精力去处理。   第五,贺兰商队。春节过后,贺兰商队都处于闲置状态,没有外出游商。   一来,过节大家都轻松一下。   二来,许多外来客商涌进怀朔,他们带来了外头商品,又把怀朔的东西贩卖出去。如此,贺兰商队存在的意义似乎就不太大了。   但是贺兰定不想将商队闲置,怀朔不仅需要引进来,还需要走出去。   只是等开春后,天气渐暖,豆制品和羊毛制品都不适合贩卖了。商队需要有新的商品。   “肥皂”、“精盐”贺兰定写完又打了两个叉叉,这两件东西都不适合商队沿途贩卖给普通百姓。   老百姓连粗盐都吃得紧紧巴巴,哪儿买得起精盐。而肥皂更不行了,草木灰和皂角都有清洁的功效,老百姓才不会花钱去买。   “上层路线”:自己没有路子,无法打入豪族市场。   “平民路线”:自己没有适合贩运的商品。   无论是哪一条路,自己如今似乎都走不通。   贺兰定在纸页上画了个大大的感叹号,提醒自己莫要忘了此时此刻的思考。眼下解决不了的难题,日日慢慢想便是。   第六,贺兰武装力量。一直以来这都是贺兰部落的短板。只不过经过乌丸灭族,众人都知道贺兰定有将军外祖父撑腰,一时半会儿不会来找贺兰的麻烦。   只是一直狐假虎威不是个办法,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才最可靠。如今贺兰人口越发稀少,聘用的游侠剑客是贺兰部落的主要武装力量。   “军队”、“犯人”、“流民”贺兰定重重写下三个词儿。   草原的春夏季非常短暂,转瞬而逝,在下一个冬日到来前,自己必须将护卫部落的剑与盾装配到位。 第六十六章   等到天气真正和暖, 缤纷的小花开满绿油油的草原,五月头上,贺兰定终于完成了贺兰部落内部的职位微调。   小小的改革过后, 贺兰定更加感叹人才的短缺, 除了武力人员, 管理人员也极其短缺。   “要是流放犯人里有账房先生就好了。”贺兰定渴望无比。   如今他一个人管着贺兰部落所有产业的账册, 倘若不是阿拉伯数字更为简便, 贺兰定的一本糊涂账早就扒不清来龙去脉了。   贺兰定盼星星盼月亮,没能盼到舅舅口中的流放犯,倒是抢先迎来了外地客商第二波涌进怀朔镇。   这一次他们是来订货的, 为今年的冬季货品做准备。   “毛毡马甲、软底鞋、毛毡靴子、斗篷.....毛毡斗篷和毛线斗篷都要。”   吴维是来自兖州的商人, 上一回他与两个相交好的商人一道来怀朔进货, 还未回到家乡兖州,一路上的羊毛制品就卖得个七七八八。   中原地区土壤肥沃,多是良田,百姓以耕田为生。畜养牲口也多是鸡鸭之流, 少有养羊牧马的。因此,又保暖又便宜的羊毛制品一经面世, 立刻广受欢迎。   货物卖光, 吴维干脆不回家了,揣着货款直接折返怀朔,继续加购。   “咦?郎君的两位伙伴呢?”负责接待的店小二记性很好,还记得当初结伴而来的三位兖州商人。   “他们要先回家一趟。”吴维笑道,“我等不及啦, 怕货被其他商家吃了, 没回家就折返啦!”   店小二清算了一下吴维这一次的订货量, 笑呵呵道, “郎君这一回订货多,应该还能申请到更大的折扣。容您稍等片刻,小的去向掌柜的申请优惠。”   吴维眼睛一亮,心道,纵横商场多年,自己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还未张口,对方就抢先降价的呢。一时心情舒畅,只觉贺兰是个非常好的合作对象。   贺兰定很快闻讯而来,一眼认出了风尘仆仆的商人是上一回从兖州来的三位商人之一。   “贺兰首领安好。”吴维上前问好。   贺兰定让他不必客气,拿过店小二手中的订货单细看起来,粗略看过后笑道,“看来吴掌柜上一趟收获颇丰。”第二笔的订单量非常大。   吴维也笑,“托您的福。”   贺兰部落的羊毛制品定价极低,越过阴山,价格翻一番,再往南走,价格还能再提一提。因此商人们上一趟买卖都赚得个盆满钵满。   吴维善于交易,和几家豪族一直保持着生意关系。这一回他之所以敢再追加订单,盖因他已经和几家豪族签订了预购协议,不怕到手的货物卖不出去。   贺兰定细细看完订单,发现一个疑惑之处,问道,“大家是不喜欢毛线帽吗?”追加订单中的货品众多,唯独没有毛线帽子。   吴维解释,“南边的人们不怎么习惯戴帽子,尤其是女子。”   吴维没有详细解释的是,北地妇女之所以经常戴帽,乃是因为北方气候干燥,又多风沙,冬季更是洗漱不便。诸多因素叠加之下,北方妇女梳头挽发很不方便。因此直接帽子一戴遮百丑。   而南方的女子则流行戴冠梳髻,甚至流行假发。   想到这儿,吴维忍俊不禁,笑道,“假发花样更多,贫家女买不起假发,只有向人借。她们自称[无头],向人[借头]。”   “那些假发有的形如飞鸟,有的状若飞天,多姿多彩。”   贺兰定挺着咋舌,心道,有时间琢磨发型,看来还是不够穷,不够饿啊。总之,南边的生活应该比北地好上许多。   贺兰定道谢,“是我孤陋寡闻了,竟然不知南北妇女的妆容习惯有这样大的不同。”   “要不是吴掌柜告知,我的毛线帽搞不好要滞销了。”说着要给吴维的订单打折。   “贺兰首领爽快人!”吴维笑得合不拢嘴。   吴维的出现像是一个信号,自他之后陆陆续续有许多商人再度北上,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奔着贺兰部落去的。   他们中有的甚至没有来怀朔,而是去了周边的沃野镇、武川镇。在那边也有一望无际的牧场和数不清的羊儿。   “郎主,怎么办?”听到消息的族人们忧心忡忡地看向贺兰定。   贺兰定却很淡定,反问道,“手里的订单已经都完成了?”   族人们:“.......还没有......”虽然来了不少想要分一杯羹的商人,但是羊毛市场还是很大的,几年间根本不会饱和。   “那不就得了。”贺兰部落又不是要一统天下,垄断所有的羊毛生意,“把手上的订单处理好,保质保量,维护好贺兰的口碑,比什么都重要。”   贺兰部落需要的是细水长流。   末了,贺兰定又道,“最近收羊毛的这么多,那肉价肯定要便宜了,正好收些回来给食肆用。”   “明白。”阿塔娜自告奋勇地接下了收购羊肉的活计。所有的族人中,只有她知道,郎主已经开发出了羊油的另一项用途:肥皂和面脂。   一群人来时忧心忡忡,走时一身轻松。有了首领的话,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   “那些商人真是太狡猾了。”族人愤恨后又得意道,“不过他们以为擀毛毡是容易得吗?咱们贺兰部落的毛毡是一般的?”   自己活了一辈子,要不是郎主还真没见过雪一样洁白的毛毡毯子。   说完,几个族人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咱们得要做好关键步骤的保密工作。”   “关键的地方都是自家人,不碍事的。”   有人不赞同,“还是要小心些,洗羊毛的废水要处理好,别被人看出门道来。”   几人交头接耳几句,因着商人们大肆收购羊毛而带来的不安通通转化为了誓死捍卫贺兰核心技术的决心。   “只要技术不外泄,贺兰永远领先一步。”商人们就算收购羊毛自己加工也干不过贺兰的。   贺兰食肆内人头攒动。随着商队的到来,食肆生意火爆,一整日都是客似云来。   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们齐聚一堂,说来说去都是生意上的事情。   有人懊悔,“早知道我也去收羊毛,回去再加工,这样能节省不少成本呢。”   有人不赞同,“人工成本不是成本?来回的路上消耗不是成本?”   有人看得更远些,“羊毛带回去,做工的都是乡亲父老,钱给他们赚了,好过给胡人赚啊。”这是考虑到能增加地方就业。   “不划算的。”有人细算,“一板车的羊毛才能做几张毡毯?顶多两张吧。太不值当了。”他们是南北贩货赚差价的行商,又不是家里开作坊的,何必去赚这点子苦心钱。   “不必运回家。”所有商人的心里都有一把算盘打得噼啪响,这人又琢磨道,“只要运出阴山,到了朔州,水多,人多,可以在那边建工坊。”   “你想得简单呢。”反驳之人白眼翻上天,“你个外来户,上下嘴皮子一翻,朔州就让你建工坊?”当地的世家豪族第一个不同意的。   外界风起云涌,个人心思纷飞,都影响不了贺兰定。   贺兰定正在琢磨肥皂和羊油面脂的改良。经过两个多月的反复实验和方子调整,终于通过羊油和碱水的皂化反应制造出了清洁肥皂和保湿甘油。   羊油熬成金色的液态油,与草木灰等碱性水搅拌融合,搅拌个两三个小时,加入细盐发生盐析反应,固液分离。   上层是肥皂的主要成分高级脂肪酸盐,下层则是甘油和水的混合物。   做出的肥皂清洁效果非常不错,卖相却不好。   肥皂是灰土褐色的,还有一股油辣子的味道。保湿甘油还有一股子羊膻味。这样的产品是无法打开上层销路的。   如今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穷困潦倒得没有底线,同样,世家贵族们的奢靡生活也是无法想象的。   贺兰定曾经旁敲侧听向自家舅舅打听用什么东西洁面洗澡。   段宁道,“澡豆啊。”   贺兰定闻言一喜,心道,看来富贵人家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嘛。自己的洁面皂一定会惊为天人的。   然而,不等“洁面皂”惊为天人闪亮登场。贺兰定抢先被自家舅舅送来的“澡豆”搞得emo了。   “这是洗澡用的?”贺兰定一脸不信,瞧着香气扑鼻又细腻无比的粉团子,贺兰定疑心这是桂花汤圆,用来吃的。   “真不是吃的?”   给贺兰定送澡豆的是段宁的婢女,穿着绫罗段,竖着叉手髻——头发拢在头顶梳得纵横交错,像是顶这一块牛角面包在头顶。总之,打扮得很极致,比一般的小家碧玉还要有小姐派头。   婢女见贺兰定的傻样子,噗嗤一笑,说道,“郎君要是想食用,也不是吃不得。”   “豌豆研磨成细粉,再加入沉香、麝香,不仅增香,还能除晦。”   “听说南边更加精致,风流名仕们用研磨细腻的豆面,掺上鲜花,混上菊叶香兰。最后制成的澡豆有花的香甜、叶的清香。”婢女一脸憧憬。   贺兰定:.......不是,大家都这么会玩,自己的洁面皂还有销路吗?又是名贵香料,又是花香奇草,衬得自己的肥皂成土狗了。   再后来,贺兰定还了解到澡豆有着强大的佛家背景,据说最初是佛陀推荐使用的——澡豆是比丘随身十八物之一。   在佛教盛行的南北朝,贺兰定的土狗肥皂想要打败白富美澡豆,有些困难。   但是贺兰定不想放弃。他手头上的资源不多,每一个产品都要好好利用。   最后,贺兰定想出个另辟蹊径的法子来——打不过就跑呗!   贺兰定给洁面皂改了个名字,叫“养肤卸妆膏”——你澡豆是清洁的,而我这个是专门用来卸妆的,不一样!   贺兰定:老酒装新瓶,开辟新赛道,我真是个大聪明。 第六十七章   朔州位于大青山南麓, 虽有阴山山脉为其抵挡北方的寒潮,然气候依旧严寒,百姓们生活困顿。   然而, 一直以来一潭死水般看不到光的生活突然变了。小小的豆福块如同星星之火重新点燃了此地生民的希望之火。   老百姓们挑着各式各样的豆制品, 走南闯北。人类活动的足迹打破了死寂的冬日。   “阿母!我不去!”朔州一处县城的农户家中爆发粗激烈的争吵, 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少年梗着脖子与自家阿母争吵。   “由不得你!”妇人手里握着藤条, 劈头盖脸就像少年打去。   少年身手敏捷, 左右逃避,呼呼作响的藤条一下都没能落到身上。他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嚷嚷, “我才不要去干娘们做的活计!”   “绝不!”说着撒腿跑远, 将骂骂咧咧的妇人抛到脑后。   妇人失去了攻击目标, 调转炮头对向自家男人,嚷嚷道,“这么大小子了,你也不管管!整日就知在外逞凶斗狠, 以后要出大漏子的。”   遭受无妄之灾的男人眼皮儿掀掀,一肚子的火气忍忍又憋回了肚子里, 恹恹道, “男孩子么,你让他去拣羊毛,那儿都是妇人,他会不自在的。”   “有什么不自在的!有钱赚还不好?钱咬人不成?那你们爷两有本事别吃饭啊!”   妇人不依不饶,双手叉腰, 口水直喷, “那活计又不累, 又挣钱, 多好.....”   “得啦!”男人终于忍受不了,霍然起身,冲自家凶婆子大喊,“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放到往日,谁家婆娘敢这样凶自家汉子,打死都是轻的。   妇人却毫无畏惧,冷笑一声,欺身上前,将脸皮子凑到男人跟前,嚷嚷道,“你打啊!有本事你打啊!”   男人拳头握了又握,最终还是松开,嘟囔道,“不与你这个凶婆娘啰嗦!”说着推开妇人,如儿子一般逃跑了。   妇人见着野狗般逃走的两个男人,腰杆子挺得更直了,拢拢因为吵架而散乱的发髻,喝了口水修整片刻后,昂着脖子冲隔壁院子里大喊,“曹大家的,做工去了不!”   “来了来了!”隔壁柴门咯吱一响,走出一个妇人,笑呵呵道,“侯家嫂子刚刚老威风喽。”   两家就隔着个小土墙,打个喷嚏隔壁都能听见,更不要说吵架打架的动静了。   揍走了儿子又骂走了丈夫的妇女,夫家姓侯,大家都习惯唤她侯家嫂子。   侯家嫂子得意笑道,“如今我做工赚得钱不比他少,我还养鸡、织布、做饭,这个家没了我得散!他们都得听我的!”   曹大家的听了也笑了,附和道,“就是,如今啊,咱们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虽然北地民风向来彪悍,妇女的地位也一向高于南边,踹了丈夫,卷了嫁妆,带着孩子改嫁的妇人不再少数。   可是妇人的地位再高也越不过男人,毕竟男人占着体力优势,家中种田放羊的体力活还需要男人去做。   然而,随着许多商人涌进朔州,羊毛工坊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急需大量人手做工,工钱也开得挺高,甚至还可以日结。   不少妇女早起忙活好家里的事情,便走出家门,去作坊做工。一群人坐在一处捡羊毛、搓毛线,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活儿不累,还有工钱拿。   有了另外进项的妇女们腰杆逐渐直了起来,钱袋子鼓了,胆气也足了,面对丈夫的大小声也敢回怼了,“我离了你照样快活,你离了我就吃屁去吧!”   两个妇人结伴而行,往工坊去的路上又陆陆续续有几个妇人加入队伍。一行人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还是你家小子乖巧,让去做工就去做工。”侯家嫂子羡慕地看向另一个妇人。   羊毛工坊赚钱多,妇女们除了自己去干活,还将家中闲置的劳动力一把薅,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逮去一道做工赚钱。   那妇人笑着回道,“我家小子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实性子,身子骨还不结实,除了去拣羊毛,我真不知他日后能做什么。”   “耕田?拉犁走两步都喘气。”夫人看向侯家嫂子恭维道,“侯小郎身体壮实,听说骑马射箭都是好手,以后是要做大将军的。”   自家儿子被夸,侯家嫂子嘴巴咧到耳后根,心里高兴,嘴上还要骂两句,“那个小讨债鬼,一天到晚在外头打架,没得正行。”   妇人们说说笑笑进了工坊,一脚跨进大门,声量都情不自禁低了下来。   另一边,逃过一劫的侯小郎与一群难兄难弟也碰头了,双方见面一通苦水相诉苦。   “太可怕了,我阿母疯魔了一般,一定让我去做工。”   “知道曹大力不,昨天就去拣羊毛了。”   “我天!这什么世道,反天了不成。”   几个小子凑到一处相互交换情报,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侯小郎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一日不去做工,阿母见着我便就讨嫌,成天念叨,烦死个人了。”   “侯景你怎么说?”众人看向侯家小郎君,一直以来他都是这群半大小子的领头人。   侯景抓抓头,直把脑袋挠成了个鸡窝,沉默良久后道,“咱们跑啊!”   “跑?跑去哪儿?!”小子们一个个眼睛闪亮,心动不已。   侯景也不知往哪儿去,嘀咕道,“反正不能再呆家里了。”成天受气,憋屈得很。   “去怀朔吧。”侯景想了想,做了决定,“听说怀朔如今热闹呢,到处招人招工,都是赚钱的买卖。”   “能行不。”计划正要实施了,有人反倒犹豫了,“咱们户籍在这儿,万一征兵.....”   侯景打断对方的话,道,“咱们爹还在呢。”便是征兵还轮不上他们。   有人退缩,侯景反倒更加坚定了,目光从几个小少年脸上划过,“走不走?不走以后别怪我不带你们玩儿。”   “走!”几人一咬牙,立誓要跟着侯景去怀朔闯荡一番。   此时的怀朔镇上,贺兰定正在琢磨肥皂和面脂的改良,还不知道未来的宇宙大将军、南梁的掘墓人已经往怀朔来了,并且准备来给贺兰部落“打工”。   “郎主,现在有两种法子。”阿塔娜将实验样品一一展示出来,“一种是将艾草汁和碱水混合后一起与羊油搅拌。”   北地没什么香花兰草,西域香料又贵得要命,贺兰定想改变肥皂的味道,最后目光落在了哪怕在北地都能遍地生长的艾草身上。   然而实验进展却不顺利,怎么添加艾草汁成了大难题。   “这样子做,后期加盐的时候析出困难。”阿塔娜也苦了脸,“要是等肥皂分离出来后再加艾草汁,有软哒哒的,后面不好成型。”   “还有一个......”阿塔娜伸出手。   那是一双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   “郎主,这个肥皂的清洁效果的确很好。但是.....但是....太好了。”阿塔娜忧心道,“真得能用在脸上吗?”   大约是含碱量太高的原因,肥皂的去污能力非常强,对皮肤的刺激也大。阿塔娜经常实验肥皂的去污能力,一双手很快干燥、粗糙甚至蜕皮。   “用来洗衣服倒是极好的.....”阿塔娜小声道,“衣领上的老油一撮就没了。”   贺兰定没想到做肥皂这条路自己竟是走不通了。缺点众多的肥皂大概是干不过高级澡豆的。   只能说,不是自己太垃圾,而是论奢侈自己根本干不过会玩儿的老祖宗们。   “而且。”阿塔娜又提出一点,耐心劝道,“盐析法需要的细盐成本也是很大的。”   要阿塔娜说,何必卖肥皂,不如卖精盐。精盐的制作可比肥皂简单多了。   “我明白了。”贺兰定心里叹气。   肥皂这条路眼看是走不下去了,“上层路线”没着落。天气却越来越热,商队的新产品也没有研发出来,“平民路线”迟迟无法开启。   “酱油有进展了吗?”贺兰定又问。   阿塔娜摇头,“且没有呢。做了几缸子,都臭了。”   看着皱着眉头的贺兰定,阿塔娜很想劝一劝,心道,部落发展壮大到如今的地步,该缓缓步子歇一歇了。可是年轻的首领却像是有鞭子在屁股后头抽似的,一步不停,一刻不歇。   “您.....”阿塔娜嘴巴张张,欲言又止,最后道,“我再回去调整方子再试一试看。”   “行吧。”   阿塔娜退下,贺兰定倒头躺到软塌上。   就如同减肥有瓶颈期一样,如今贺兰部落的发展也进入了瓶颈迟缓期,迟迟没有亮眼的进步发展,这让贺兰定有些不安。   “不能这样。”贺兰定劝说着自己,“跑太快会扯着蛋的。”   兴许自己目前该做的是巩固现有的陈果,夯实自己的根基,而不是全面铺开,多线作战。   正想着,房门砰一下被撞开,一个小少年炮弹似的冲了进来。正是弟弟阿暄。   “阿暄!你有没有礼貌!”外头传来阿昭气急败坏的声音。   “啊哈!你跑不过我喽!”阿暄扭头,叉着腰得意大笑。   “回来了?”贺兰定从软塌上起身,走到小孩儿跟前,摸摸阿暄的脑袋,笑道,“又长高了,还壮了。”   阿暄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草原,跟着可单鹰等人学习骑马射箭,隔个六七天才会来趟镇上。   “阿兄,我吃得可多了,一顿能吃一盆肉。”阿暄比划了个大圆。   自从部落的条件好起来后,作为小主子的阿暄和阿昭的饭桌上就再也没有少过肉食。阿暄的个子更是像笋子一般直窜。   “以后你在这样乱跑,我就不睬你了。”阿昭进屋,呼呼喘着气。   阿暄搬了鬼脸,“略~~你没我高,还没我跑得快~~”   “我比你认字多,比你会算术!”阿昭不甘示弱。   阿暄大声道,“我还会放羊了!我以后可以帮阿兄放羊了!你行不?!”   说罢,不等阿昭反击,阿暄搂着贺兰定的胳膊,叽叽咕咕说起自己学放羊的事情。   “阿兄,你知道不,晚上赶羊回来的时候,千万不能急,要慢慢走。”阿暄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拍拍自己的肚子道,“羊儿在外头吃了一天的草,肚子鼓鼓的,要是走快了,肚子要坏的。”   说完,阿暄挑衅地看了眼阿昭,“这道理,你懂吗?”   阿昭不服,梗着脖子道,“这有什么不懂!人吃饱了也不能乱蹦乱跳,肠子会搅在一起,羊不也一样!”阿昭的确不会放羊,但是她会举一反三。   “我现在都会乘法了,你会吗?!”阿昭的反击来了。   两小吵吵嚷嚷、叽叽咕咕个不停。   贺兰定看着他们闹腾着,心道,连小孩儿都懂的事情,自己怎么忘了呢——吃得太饱的时候是不能快步跑的。 第六十八章   部落的发展进入平台期, 新产品的开发迟迟没有进展,贺兰定决心缓缓,调整一下自己的步子。   “就当是度假, 给自己放松一下。”   贺兰定给自己的“放松时光”安排了两项任务:人才招揽和自我学习提升。   贺兰定原本寄希望于舅舅口中的“流放犯”中能有一些“沧海遗珠”可供自己挑选。可是从冬天一直等到春天, 眼见夏天就要来了, 传说中的“流放犯”还没有影子。   贺兰定只得另想他法, 自己公开招募选拔人才。   首先得要账房先生, 其次工匠、纺织娘之类的技术工种也急需。要是能够网罗到一个可以管理全局的综合性人才就更好了。   可以先内部选拔,再对外公开招聘。   大致梳理了一个人才选拔计划。贺兰定琢磨起另外一件事情来——自我学习提升。   穿越至今已然一年多,贺兰定有一种身体、脑子被掏空的感觉。部落的发展进入平台期, 自己也好似江郎才尽了一般, 再也没有什么奇思妙想涌现。   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部落以后的建设,怀朔镇的历史走向会是什么,大魏到底什么时候会完......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迷雾。   终日而思不如须臾所学。   贺兰定觉得通过去学习了解眼下的社会,或许可以让自己找到一条适合的路来。   贺兰定找到舅舅求助, 表达自己想要学习的愿望,“之前也自己看了不少书, 儒经、律令什么的都看了, 但是不得其解,囫囵吞枣一般没尝到个味儿。”   贺兰定想请段宁给自己介绍个靠谱的夫子、先生,“无需多少文采,最好是比较熟悉律令、法度、吏制。”   段宁深吸一口气,大力拍拍贺兰定的肩膀, 欣慰道, “阿定啊!你终于想明白啦!”   “我之前就和阿爹谈过, 送你去官学, 或是请个夫子。”段长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你那一笔字,工整干净,可见是好好练习过的,要是找个大家指点一下,必能自成一派,名扬万里也未可知。”   贺兰定忙道,“我不是要学书法。”他不想学什么书法字画,只想学些实用的。   “知道,知道。”段宁点头,继续道,“都得学!”   “可是阿爹觉得不妥。”说着段宁深深看向贺兰定,“阿爹说你在经商一事上有些魔障了,分不清主次。旁人劝说无用,得要你自己醒悟才行。”   先前贺兰定生辰,外祖父段长以《氏族谱》为礼物,一方面是想让贺兰定了解天下大势、各方家族分布。   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贺兰定在看完世家大族的兴衰崛起之后,生出一股重振贺兰的志气来。   谁知,小半年下来,贺兰定依旧一头扎在生意经里,食肆、工坊经营得风声水起,半点不见有踏入官场的念头——段长心目中的重振贺兰可不是让贺兰成为一方富商,而是希望贺兰定能够重归洛阳。   “我不想当官儿。”贺兰定反应过来后,连忙解释,“我就想把贺兰,甚至顶多是怀朔这片地方给经营好。”   齐武帝高欢都结婚了,大魏的末路也不会远了。自己是多想不开去给大魏当官做事。   闻言,段宁叹气摇头,“你还是不懂。”   段宁撕开遮羞布,直言道,“要不是阿爹还是怀朔镇将,你又姓贺兰,你真当生意好做的?”   “随便来个姓崔的、姓卢的就能把你的心血给夺走。”   段宁又道,“放眼整个大魏,哪个富商后面没有靠山。”或是倚仗名门贵族,或是为朝廷高官敛财。   段宁道破贺兰定的天真,沉声道,“阿爹护不了我们多久了。”   贺兰定沉默,他知道段宁的肺腑之言都是对的。   “不怕阿定你笑话。”段宁苦笑一声,“舅舅我是个没本事的,阿爹为我四处奔走,想要谋个好位子。”   “求了东家,拜西家,至今都没有着落呢。”段宁长叹一声,眼神幽幽,似乎看到了段氏在自己手中没落的未来。   “那个豆芽菜方子......”段宁和盘托出,“那是个好东西,能活万民。如今却也不知道被谁家给截胡去了。”   贺兰定有些难过,嘴唇蠕动,说不出话来。   “阿定,早作谋划。”段宁认真道,“你有智有谋,比我有能力。你要是愿意,段家必倾力助之。”   贺兰定躲开段宁的眼神,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想求个夫子,竟然引出这样一大段事情来。   “生意的事情,寻个可靠的大掌柜管着便是。”段宁劝道,“你的心思和精力该用到正途上。”   贺兰定垂眸,沉默许久,抬头反问,“舅舅,你觉得大魏国祚几何?”   一道惊雷劈下,段宁呆愣住,眼睛瞪得通圆,不可思议地看着外甥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你...你....”段宁脑子都懵逼了,张口无言。   “舅舅您说的没错,没有阿翁的庇护,贺兰部落或许年去年冬日都挨不过去。”贺兰定一字一句道,“没有阿翁,贺兰的产业也保不住。”   “贺兰与段家血缘相系、利益相连。”贺兰定诚恳道,“我明白阿翁对我的看重、扶持和栽培之心。”   “我只愿贺兰部落与段氏家族长长久久、永立于世。”贺兰定话音一转,“但是,如今的大魏以危如叠卵,我觉得.......”   贺兰定声音压低,“与其去洛阳城里争个头破血流,最后说不定是一场空,不如......”   “不如好好经营怀朔?”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贺兰定的一番话听得段宁头皮发麻,讷讷无言——大外甥这意思是让自己、让段家割地拥兵以自重?这.....这是要谋反不成?!   “你....你....你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万万不可与外人言。”段宁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反复叮嘱贺兰定后,两腿打飘地回了家。   看着舅舅虚浮的脚步,贺兰定挠头,心道,自己这一剂猛药是不是太狠了。   但贺兰定所言所语皆是心中真是所想,他不想去趟乱世的浑水,只想坐拥草原、固守怀朔。   大阴山阻碍了草原的发展,可一旦乱起,大阴山便是天然的屏障,护得一方安宁。   段宁打着漂回到了家,一进书房就哆哆嗦嗦地把大外甥的“胆大包天”告诉了父亲。   “阿爹....这....这孩子怎么会有.....会有这样的想法啊!”段宁头发挠秃也想不出原因。   段长沉默不语,叹了一口气后淡淡道,“炎汉以后,魏晋、前凉、成汉、前赵.....后秦....五凉、四燕、三秦.....哪个长久了?”皇帝轮流做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但是.....但是.....”段宁舌头打结,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也不能想着造反啊。”段宁声如蚊蝇,低不可闻。   “他只是说固守怀朔。”段长眼神幽深,脑中飞快运转,分析着朝中局势。   段宁在一旁嘀咕,“陛下正值年壮,又立了太子,怎么看都是国祚安康啊。”   “太子。”段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去岁朝中的一件大事:“立皇子诩为太子,始不杀其母”。   一直以来大魏都是子贵母死的制度,一旦哪个皇子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就会被赐死。生母既死,就有其他女人代为照顾太子,名为“保母”或“代母”。   然而,去年皇帝陛下却开启了历史的先河。   难道是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吗?段长细细琢磨,始终想不出贺兰定的“大魏危如叠卵”的断语从何而来。   “阿爹,这可如何是好啊!”段宁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抓耳挠腮道,“没看出这小子一身反骨啊!”   段长枯坐许久也没理清自己这个胡儿外孙的想法从何而来,只得道,“既然他想学,就把夫子先生给他送去。”   段长在发现贺兰定对于世道常识、国法律令上的短缺后,便物色了适合的人选。只是迟迟没有送过去——上赶着的买卖不香。   段长等着贺兰定醒悟,却没想到这醒悟有些太过头了。   “那....那些工匠么呢?”段宁小心询问。   段宁先前许诺贺兰定的“流放犯”其实早就被押解送到了怀朔镇,只是自家阿爹一直压着,“你这个时候送人手给他,不是鼓励他行商吗?”   段长就是要贺兰定在经商一道上碰瓷,发现官与商的天壤之别,心服口服地来向自己求助。   “算了.....你把那小子带过来,我交代他几句。”段长嘱咐道。   “哎!”段宁高兴应下。   在段宁看来,自家大外甥的思想有些歪了,可自己又没法给他拨乱反正。但这个时候阿爹提出要见大外甥,那一定能劝说他好好上进,莫走歪路的。   这边段家父子在琢磨贺兰定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另一边,贺兰定也在琢磨舅舅和阿翁是个什么意思。   “是想扶持我?让我进朝堂?”贺兰定有些发憷,自己连新手村都不敢出,怎么敢去风云诡谲的洛阳城闯荡。   正想着,有人来报,将军府有请。   正值饭点,贺兰定却没能吃上外祖家的晚膳,直接被请去了书房。   “你是怎么想的?”段长拧着眉,看着高壮如牛的胡儿外孙。心道,难不成这就是胡人的血——永远无法困于安宁?   没头没尾得一句质问让贺兰定呆滞一瞬后很快反应过来。贺兰定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反问道,“阿翁如何看眼下的大魏呢?”   不等段长回答,贺兰定又反问,“政治清明?百姓安康?君臣相得?”   “恐怕都没有。”   段长沉默不语。   贺兰定继续说,“文帝豪情壮志,可惜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同时还为大魏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孝文帝的改革不可谓不高瞻远瞩,但是他太着急,又太短命。倘若他在多活几年,北魏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但是,没有如果。   贺兰定垂眸,沉声,“被抛弃的六镇儿郎真的心甘情愿吗?”   任何的改革都是需要牺牲的,但是,当被牺牲的那一群人是有刀有马又穷困无比的士兵的时候,悲剧的结局早已有了预兆。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但是武夫造反说干就干。   贺兰定对于南北朝的历史了解知之甚少,不知道大魏怎么立国的,也不知道它为何而灭。但是穿越至今一年有余,贺兰定已然察觉出了不妥。   “饿极的狼早晚要吃人的。” 第六十九章   “饿极的狼早晚要吃人的。”贺兰定觉得北魏之乱应该源起六镇。   倘若朝廷不作出改变, 不给六镇儿郎一个公平公正的待遇,六镇造反是迟早的事情。   这年头,造反很奇怪吗?   而且未来掀翻北魏的齐武帝高欢在怀朔镇, 这就更加作证了贺兰定的猜想。   “一切都是你的推测。”长久的沉默让段长的声音有些暗哑。   “的确。”贺兰定点头, 爽快承认。   “其实我不想入朝堂的原因还有一个。”贺兰定有些任性道, “我不想改姓。”   贺兰部落本就是因为不肯改姓才被排斥到怀朔来的, 倘若贺兰定想入朝堂, 第一个要过的关卡就是:改姓——只有遵守那个圈子的规则,才能踏足那个圈子。   可是贺兰定不想改姓。“贺兰”是他上辈的标记,也是这辈子“贺兰”部落祖辈们的坚持。   “你.....”段长哑然, 没想到贺兰定还有这样一份坚持。   “所以, 你是坚决不要入朝为官?”段长有些可惜。   眼下朝廷的官职是九品中正制, 各郡按照氏族门第高低以次选举人才为选举格,名曰“方司格”。倘若贺兰定愿意改为汉姓“贺”,便可直接定品,入朝为官。   谁知, 这最简单的第一步竟然就卡住了——贺兰定坚决不肯改姓。   段长心中失望,不是对于贺兰定的失望, 而是对于心中盘算落空的失望。一种举目四顾不知前途何方的失望。   “阿翁, 您是想要离开怀朔吗?”这是贺兰定通过舅舅的言谈推测出来的。   段长苦笑,“你个小儿都能看出的事情,老夫能看不出?”军镇没有发展。   贺兰定劝道,“阿翁,瘦田无人耕。眼下的怀朔的确不是个好地方, 可也山高皇帝远.....”   更加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 说起皇帝和国家大事, 贺兰定如今毫无负担。   “不如固守怀朔, 督促农耕,发展经济,勤勉练兵。”   在贺兰定看来,自家外祖父这个镇将着实不够尽职尽责。就算不喜怀朔,起码也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贺兰定压低声音,“我看着天下和平不了几日,届时,什么官职都是虚的,兵和粮才是实打实的。”   段长被贺兰定鼓吹得心中一动,不禁怀疑起自己以往的决策和选择来。   贺兰定如此劝说也存了自己的一份私心。外祖父在怀朔镇将的位置上坐得越久,就越有利于贺兰部落的发展。   正如舅舅之前所言,官商不离,自己想要壮大贺兰部落,离不开外祖家给自己做靠山。   末了,贺兰定低声嘀咕一句,“便是做官,我也只想做掌兵权的武官。”虽然世人多低贱武人,可是乱世之中,刀剑才是最好的倚仗。   无论是高居朝堂的宰相,还是传承百世的士族,战争的绞肉机之下,没有武力护卫,他们都是砧板上的鱼肉。   “真是好大的口气。”段长被贺兰定轻飘飘的语气和态度气笑了,真当朝廷官职都是萝卜青菜任你挑选不成。   “且回去好好读书学习去吧!”   贺兰定这才知道,外祖父竟然早就给自己择选了夫子。   “多谢阿翁!”   “多学多看少说话。”段长算是被自己胡儿外孙的这张什么都敢说的嘴给吓到了。   “明白!”贺兰定笑嘻嘻道,“我只有与家里人说这些。”   段长一共给贺兰定物色了两位夫子,一位名叫徐清,擅长律法。一位名叫张肃,精通史经和政令。   两位都出身寒门,虽然不缺才华,但因着没个好“姓”,根本无法踏足官场。甚至奋斗一辈子,运气好些的能做个县令。   大多数寒门子弟都是当个小吏蹉跎一生,又或者是投入士族高官的门下,做个门客,为其打理各种琐事。   徐清与张肃便是后者,他们原先为段家办事,做些润笔的事情,如今被指配来给贺兰定讲课。   贺兰定原本给自己的安排是,每天上午处理一些部落生意上的事情,下午就看看书,学习学习。   谁知,外祖父直接给自己塞来两个夫子,一个给自己上午上课,一个给自己下午上课,课业结束后自己还要挑灯算账,盘算一下产业的盈亏——这什么牛马人生!   更苦难的还在后头。兴许是因为贺兰定那句“便是入朝为官也要做掌兵的武官”,没过几日,外祖父又送来一个武夫子,专门教授贺兰定的武艺和兵法。   于是,贺兰定的每日形成安排就变成了:上午习文,下午学武,累成一条死狗后,继续挑灯记账本。   哦,除此之外。贺兰定还得抽空巡视产业、选拔人才、鼓励创新。   贺兰定:.......别人穿越是一呼百应的龙傲天,怎么轮到自己,还是做牛马?   “小公子。”徐夫子轻唤一声,打断贺兰定的走神。   “咱们继续说律、例、举的关系......”徐夫子精通律法,且言语通俗易懂,贺兰定的许多疑惑在其讲解之下都迎刃而解。   “朝廷只有律,例和举则掌握在地方官员的手中。”徐夫子的课程通俗易懂,“如何审判、如何量刑,是地方官员在律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经验...”   徐夫子停顿一下继续道,“甚至是个人的好恶....来裁断.....”   贺兰定听得入神,心道,徐夫子倒也不敷衍自己,面上的、实际上的,都给自己讲了。   学习的日子虽然辛苦了些,但是辛苦也伴随着收获。三位夫子的悉心授课给了贺兰定一种拨云见月、恍然大悟之感。   如此水深火热的学习生涯中,贺兰部落竟然接连出了几件喜事。   首先是阿塔娜研制出了更加温和、护肤的肥皂。   “先前的肥皂太烧皮肤了,又要用精盐析出,那成本多高。”阿塔娜在心中翻来复去地琢磨:盐析法成本高,做出的肥皂去污能力又太强,那就干脆减去盐析的这一步。   “减去盐析的步骤,就无法分离出甘油了。但是,甘油有润肤的作用,混在肥皂里可以让肥皂更加滑润,对皮肤的伤害也小许多。”   阿塔娜拿出最新制成的艾草皂,墨绿色的长方块,油润润地看着像一块碧玉。拿到近处,一股扑鼻沉郁的草木之香。   “这个肥皂已经晾干了一个多月。”阿塔娜解释,“刚刚做成的肥皂不能用,烧皮肤。多放一段时间变得更硬了,用起来也更加好用。”   “郎主之前不是给我一点澡豆。”阿塔娜还做了对照试验,“还是肥皂洗脸干净,不管再厚的胭脂水粉都能洗得干干净净。”   如此,肥皂才算是与澡豆有了一战之力。   “我想着,请田匠人给雕刻些花样模具。”阿塔娜很有想法,“莲花形的肥皂必然要比这方块疙瘩收喜爱的。”   贺兰定欢欣鼓掌,直道,“阿塔娜嬷嬷你简直是科学家!超厉害!”   阿塔娜只当听不到自家郎主的胡言乱语,谦虚道,“没什么难的,和煮汤做饭差不多,做奶疙瘩不也就这样搅拌搅拌、加热加热么。”   贺兰定道,“您就去让田文汉做模具吧,莲花、梅花什么的多做些。”   “就做艾草皂?其他的呢?”阿塔娜询问,“香料可贵了。可咱们这边又没有花儿果儿的。”   “您看着办。”贺兰定放权,“香料贵些也没事儿,咱们成品也卖贵些就回本了。”   说完肥皂的事儿,阿塔娜提前另一件事来,“阿季来找我几回,好像有什么事儿。”   “她不是去羊毛工坊了么。”贺兰定记得妇女阿季,之前她在豆腐工坊干得不错,还参与了豆油的研制,后来说想去羊毛工坊干活。   “她遇到麻烦了?”贺兰定记得这个女子是个寡妇,拉扯着个小姑娘过日子,挺不容易的。   “好像是为了阿禾的事。”阿禾是阿季的女儿。   贺兰定想想不放心,让阿塔娜把阿季带过来。   阿季不是空手来的,手里还攥着个毛线团子。   “这个是山羊的细绒搓成的毛线,更加细软,一点不戳人。”阿季加入羊毛工坊后是从最基础的拣羊毛开始做起的。   然后阿季很快发觉出不对来:羊毛和羊毛之间是不一样的。   有的羊毛粗硬卷曲,适合做毡毯;有的羊毛细软绵长,适合搓线纺织。   又有表层外毛下的细绒毛,柔软得像是刚出生小婴儿的胎毛。这样的细绒织出的毛毯简直想象不出的柔软舒服。   然而,羊毛工坊里的羊毛加工是非常粗放的,不管什么品质的羊毛全都混在一起加工处理。   阿季发现这一点后就默默记在了心里,没有声张,更加没有当做创新点去告诉工坊的小班头。而是想通过阿塔娜嬷嬷想见一见首领。   “你是....有什么诉求?”贺兰定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原由。   阿季喉咙发紧,心如鼓点。人总是贪心的,吃不饱的时候,一块干馕都是救星。馕饼进肚后,又想要来一块油滋滋的肉饼。   阿季也是如此。没有为贺兰部落做工前,她只想找个可靠的主家当靠山,不让母女被吃了绝户。   后来她又想,要是能成为贺兰家的族人就好了,要是阿禾也能一辈子在贺兰家做事就好了.....   再后来,阿季又想,要是阿禾也能学书认字就好了,要是阿禾以后也能当女掌柜就好了.....如此,阿禾就不要倚仗任何人了,她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我....我想让阿禾学认字、学算账.....”阿季低垂着脑袋,像是一朵凋谢的花儿。   贺兰定心下一松,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原来就是小姑娘想上学了。   “那可以啊。”   阿季霍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年轻的首领,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样离经叛道的念头竟然被同意了。   “不过这事儿急不来。”贺兰定道,“我得物色个适合的夫子。”   这位夫子自然不是专门给阿季家的小姑娘教学的,而是给整个贺兰部落的“文盲们”上课。 第七十章   “你竟是算计起郎主来了!”阿塔娜板着脸教训阿季。   在阿塔娜看来, 族里的一切,从牛羊到人口,甚至每个人脑子里的念头都该属于郎主。   阿季低垂着脑袋不说话, 那副表面恭顺, 内里算计的样子, 看得阿塔娜越发火大, 言语间激烈起来, “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有郎主,哪有你们母女如今的好日子,忘本的东西!”   被劈头盖脸地咒骂, 阿季一声不吭, 全然接受, 她自己清楚,自己今日的事情做得不地道。   “你这不仅是算计郎主,还是看不起郎主!”阿塔娜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像是一个急速膨胀的气球。   “你有什么困难、想法、诉求, 你直接和郎主讲,郎主会视而不见吗?!”   “你偏要辖制郎主!”阿塔娜声音拔高, 说完像是泄了气的气球, 心中全是失望,低声再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不要把那些小心思、小伎俩用在郎主身上。”   “郎主是个心善的,他的眼里有咱们, 他不会让咱们受苦的。”   “你好好做事, 比什么都强。”说完, 阿塔娜转身离开, 心里下定主意以后要多盯着点这个阿季,这是个有野心的。   阿塔娜走后,阿季才抬手胡乱擦了擦脸,拭去腮边的泪痕,心里空茫茫的。   自己好像达到了目的,但又好像失去了什么。说后悔,可又不后悔,毕竟郎主已经答应了让阿禾如阿昭姑娘一般读书识字。但是.....   阿季说不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没有愿望达成的喜悦,只有对自己淡淡的嫌恶。   贺兰定不知道两个女人的争执,更不知道阿季的百转心肠,甚至阿塔娜想象中的羞恼也半点没有。   在贺兰定看来,阿季的确有些小心思,但那不是人之常情么,谁没点私心和欲望。欲望是人类的进步之源嘛。   贺兰定甚至想,自己可以搞个创意点子征集箱。谁有好创意、好点子,可以直接告诉自己,由自己评估后给予奖励。   贺兰定正思维发散,一道身影出现在书房外,张夫子夹着一卷书走了过来。   “小公子,讲课时间到了。”   “啊....”贺兰定在随身记事本上记了两笔,然后将书案收拾干净,老实端坐,等待上课。   “今日要说得是崔氏......”张夫子精通史经,对世家大族的兴衰崛起历史也有研究。   贺兰定看《氏族谱》只觉头昏脑涨,一团乱麻。张夫子却能抽丝拨茧,娓娓道来:谁家和谁家联姻,谁家原本只是分家支脉,因着什么事儿崛起了。   就好似脑子里有一张巨大的树形图一般,条理清晰而详细。   “如今的太子少傅崔光......”   “啊?崔家还有人呢?”贺兰定疑惑,“前日讲那个国史之狱,崔家不是全部被杀了么?”   这才几年,崔家人又崛起了?都当上太子太傅了?不怕是来报仇雪恨的吗?   张夫子道,“当年诛杀的是清河崔氏,与崔...崔浩是同一宗族的人,以及与崔浩有姻亲关系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全都被连坐诛杀全族。”   “而今的太子太傅崔光,出身东清河郡.....”   贺兰定:“所以还是清河崔氏?”东清河和清河听起来没差啊!   虽然或许和当年的崔浩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皇家也后胆大的,祖上杀人全家,现在还敢让崔氏子孙给太子当老师,这.....这很难评啊。   讲课再度被打断的张肃目光从书本上拔出,静静看着胡儿首领,等他自言自语结束。   “抱歉。”贺兰定起身作揖。自从开始上课学习,贺兰定的三观每日都在被刷新,古人的许多神奇操作都让他想不通、看不明白,忍不住地想吐槽。   比如前日学的国史之狱,北方的高门士族在此事件几乎被屠戮干净。   而这样的灭顶之灾起源就在于崔浩在修国史时直言不讳,不按照皇帝的要求来,要写一些拓跋家的丑事儿。   这是脑壳有包才干出的事儿吧?这不是自己找死?   好吧。贺兰定摸摸鼻子,古代名士们的坚持与气度不是自己能够理解的。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想要苟且偷生的凡人,气度、风仪都没有命重要。   “夫子您继续。”贺兰定保证自己再有不随意插话了。   张肃继续讲如今的太子太傅崔光的官场升迁之路,“光少年家贫,撰写书稿以润笔之资赡养父母.....”   听到这儿,贺兰定又坐不住了,悄摸摸举手,示意夫子自己有话要说。   张肃无奈,只得停下讲课,问,“小公子有何疑虑?”   贺兰定赶紧问,“崔光的父亲不是太守么?怎么会家贫?!”   而且在这样一个阶级固化的年代,一个穷光蛋能走上人生巅峰,出任太子太傅?——高欢那样的穷光蛋除外。   张肃心中微微叹气,丢下手里原本准备好的讲课材料,解释道,“这就要说到南朝的事情了.....”   原来,崔光的父亲的确是太守,却不是大魏的太守,而是南边宋国的太守。后来宋国没了,崔光父亲的太守也当不成了。   “那崔光不是清河人啊。”崔光的父亲、祖父都给刘宋当官的,出生也在南边,那和清河崔氏关系不大啊。   “这就要说到....”张肃顿了顿,尔后认命道,“这就要说起士族的认定了......”   给贺兰定做夫子轻松吗?   贺兰定为人亲和,性情温和,不仅不会动辄大骂夫子,还非常好学,兢兢业业地完成学业任务。简直是夫子们最爱的学生。   然而,张肃和徐清二人在授课后不久就发现了贺兰定的难搞之处:基础为零,除了识字会写,对于史经、律令之类全都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这也正常,毕竟是鲜卑胡儿。   但是,贺兰定还非常好问,且提问角度非常之清奇。经常问得两夫子说不出话来,直怀疑自己和学生中总有一个是蠢蛋。   一堂课程结束,贺兰定头昏脑涨,夫子张肃也面如枯槁。   张肃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的休憩处——贺兰定对两夫子很看重,两人虽不住在贺兰大宅,但是贺兰定还是给两个各自安排了屋子做歇脚处。   “张兄.....”徐清看重如同被榨干的张肃苦笑,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张肃也苦笑,“小公子好学上进,我等该高兴的。”——可是也太能问了?!   且问得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倘若精神不高度集中,又或者知识储备不够,就要被问住了。   张肃对徐清忧心道,“可惜咱们能弄到的书实在有限。”张肃很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掏空,再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能教给贺兰定。   徐清笑道,“我倒还好。”   徐清准备去将军府借阅历年的来的断案记录,怎么着都能挺过一段时间的。   “今日又提起国史之狱,还....”张肃犹豫一下,轻声道,“还说起了冒认士族.....”   徐清大惊,“你与小公子说这些做甚!”两个都是禁忌。   张肃也后悔了,“这不是说起太子太傅么,说着说着就扯远了。”   还有个原因是,张肃不愿在贺兰定面前露了怯。于是,能说的,不能说的,通通都讲了。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徐清安慰道,“我观小公子的心思都扑在产业经营上,无意官场。”   贺兰既然不入官场,偏居怀朔,那么士族的那些禁忌之事就不会有什么影响。   确如徐清所料,贺兰定在听了一下午皇家和士族的爱恨情仇之后,只得到一个结论:拓跋家不做人,士族也不是什么好鸟。自己这么个菜鸡还是不要卷入其中,老老实实在怀朔放羊吧。   课程结束,干掉两大碗面条。稍作休息后,贺兰定开始处理生意上的事情。   首先,肥皂已经制造成功,艾草皂完全可以投入市场。只是肥皂是个完全新鲜的玩意,想要推广开来恐怕不容易。   “可以先作为赠品送出去给大家试用。”贺兰定琢磨着肥皂的推广计划。   肥皂的推广着急不得,需要徐徐图之。但是羊毛的分类却是可以立刻执行。   依照阿季所言,贺兰定拟了一份羊毛详细分类指南,主要目的是要将细软的羊绒挑拣出来,用来生产更加高端的羊绒制品。   贺兰定这才想起来上辈子听公司女同事们提过一嘴:冬穿羊绒,夏着丝。   原来羊毛衫和羊绒衫还不一样呢。   如此一来,羊毛工坊的新产品又多了一项。更加软和亲肤的羊绒制品可以卖更高的价钱,也会更受贵人们的喜欢。   定下羊绒制品生产计划的贺兰定高兴极了,一种好运来的感觉——明明自己放松了对生意的关注,可是生意上的事情却进展非常顺利。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为而治吧。”贺兰定美滋滋地幻想着自己当甩手掌柜,每天只要躺着数钱的未来。   然而,高兴的心情还没能过夜就被打碎了。   先是负责食肆的库姆在打烊后踏着夜色过来汇报工作,“这个月食肆的生意有些不好。”   “不是味道不行......”库姆有些难以启齿,“就是.....就是食客反应吃咱们家的饭菜不顶饱.....”   在这样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滋味是富贵人家才会考虑的事情,对绝大多数百姓而言,食物最最重要的是顶饱。   “就是,当时吃得肚子圆滚滚,捱不到晚上就很快饿了。”库姆左思右想,想不出原因来。明明自家食肆菜品的分量都是足足的啊!   贺兰定也想不通其中的原因。   可还不等细想,羊毛工坊的大管事也过来汇报工作——如今,大家伙儿都知道郎主白日要上课学习,不得时间。有事儿都是晚上解决。   “逮到几个探子,您看是扭送官府,还是直接办了?”大管事等待贺兰定指示。   贺兰定:?我是那样草菅人命的人?!   大管事:乌丸怎么灭的? 第七十一章   所谓的探子实际上是几个半大的少年, 看着都是十岁出头的模样。   “问了,都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说是想来怀朔赚钱。”大掌柜汇报着自己掌握的情况。   如今怀朔每日热闹得很, 光是途径此处去草原收羊毛的客商就不知凡几。几个小孩儿估计是赶过来看热闹的。   大掌柜道, “几个小屁孩儿怎么赚钱?便是想做工, 没有保人, 谁家收他们。”   “那他们怎么就成探子了?”贺兰定问。   大掌柜解释, “他们几个在咱家工坊外头探头探脑的,好几天了,可不得有鬼。”   大掌柜一开始也没怀疑几个小孩儿, “我就让人把他们领过来, 问问话。”   结果羊毛工坊的护卫队刚露面, 几个小孩儿便做鸟兽状四散逃跑。   “逮住了,棍子还没下呢,就全交代了。”   原来这几个小子从朔州过来,走到怀朔的时候身上带的馕饼都吃光了, 又找不到活儿干。   “然后就有个人请他们吃汤饼。”   后来的事情,不用说, 贺兰定也能想得出来。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请客吃汤饼的那人自然不怀好意。   如今的怀朔镇,除了贺兰家的羊毛工坊,许多部落也搞起了羊毛制品。只是他们压擀出的毛毡总不如贺兰工坊出产的雪白干净,还总有一股子羊膻味。这样品质的毛毡是卖不出好价钱的。   “好多人偷鸡摸狗过来打探呢。”大掌柜得意道,“真以为生意好做的?都想来分一杯羹。”   没有经过草木灰碱水和石灰水洗涤过的羊毛, 油脂处理不干净, 就不容易染色, 还总有一股膻味, 便是用香薰都除不掉。   所有人都知道贺兰部落一定是有什么秘方,可惜整个羊毛工坊被守得像铁桶一般,关键的生产步骤更是只掌握在贺兰族人的手里。   无论外头怎么刺探,愣是啥都没刺探出来。   这次的几个小探子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踏着夜色,贺兰定来到了羊毛工坊,见着了被打成猪头的几个小子。   “是谁指使他们的?”贺兰定问大掌柜。   大掌柜摇头,“没问出个东西来。这几个小子当时只顾着吃,连那人什么模样都没注意。”   “难道没有约定?”贺兰定拧眉,“要是你们刺探出了情报,怎么回去告诉那人?”   “?!”几个小子面面相觑,摇头说不知道。   “你们是傻子吗?”大掌柜手里马鞭一甩,抽陀螺似得抽在小子们身上,小子们疼得哇哇直叫唤。   “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小子哇哇直叫唤,“是侯景,是侯景与那人联络的,我们不知道的。”   “侯景是哪个?”大掌柜厉声质问。   “侯景没和咱们一道来。”   大掌柜不信,还要再打。贺兰定拦住,“他们估计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着几个人,把他们送回家去吧。”几个离家出走的少年而已,就算想干坏事儿,这不是还没干成。且都被揍了一顿了,算是教训了。   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大阴谋,原来不过几个皮小子被人给利用了。   看着惶恐的大掌柜,贺兰定鼓励道,“你做得不错,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掉以轻心。”   大掌柜连道明白,又问,“那个叫侯景的孩子还要找着不?”   贺兰定想了想道,“找找看吧。”   说完又补充,“找到了别动手,给送回家去就是。”   处理完这事儿,贺兰定回到宅子,发现库姆竟然还在。   “郎主.....”库姆低着头,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自己辜负了郎主的信任,没有把食肆经营好。   “这事儿别着急。”贺兰定一时也想不明白里头的事儿,“今日已经晚了,你明天还要开店,先回去休息。”   “明天我去店里看看。”   打发走库姆的贺兰定一头倒在榻座上,喃喃自语,“以前只道打工苦.....”谁知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第二日一早,贺兰定向三位夫子请了假,言是要处理一些部落里的事情。   三位夫子,除了那位还不太了解学生的武夫子,张肃和徐清都松了一口气——学生不想上学,老师也不想上班的!   贺兰定这个学生不上学,但他还要“上班”。   一天没课,贺兰定准备巡视一下自己的产业。   走在怀朔的大街上,贺兰定感觉到城镇明显比去年要热闹许多。一路穿行走来,耳边甚至能听到各地方言。   “拉汉!”有谁在喊贺兰定的名字。   贺兰定寻声看去,看到了酒家二楼栏杆边倚靠着的正是高欢和他的小伙伴们。   一段时日不见,高欢一伙人的数量又增多了,大清早的就开始搞聚会了。   贺兰定拾步上了二楼,高欢给双方相互介绍。   “听说你这段日子都在闭门读书,今日怎么得闲出来?”高欢问道。   贺兰定也不隐瞒,直言,“食肆最近生意不怎么好,我去瞧瞧。”   说完又假装责怪道,“贺六浑,你不够意思啊,怎么都不去我贺兰家的食肆。”   “非是我等不愿去贺兰食肆。”一个看着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起身,抢在高欢前头说道,“而是不敢去啊!”   “可是招待不周?”贺兰定疑惑。   “是招待太周到了。”高欢笑着揽住贺兰定的肩膀让他入席。   “每次去吃饭,都给折扣优惠。”高欢揶揄道,“真不怕我们一帮人把拉汉你给吃穷了。”   说完,高欢又问,“生意不怎么好是怎么回事?有人闹事?”先前的豆腐小摊不也是被人泼脏水造谣了么。   可是......高欢心中疑惑,如今贺兰之名在怀朔如日中天,哪个不长眼得去招人他?   “没人惹事。”贺兰定解释,“就是食客们说饭食不抵饱,吃了容易饿。”   “我得去店里看看。是不是分量少了。”不过有库姆在,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情。   “分量不少!”说话的依旧是刚刚的青年,名叫蔡俊,家中武将出身。   “就是你家的菜多是豆子做的,自然没有肉扛饿的。”   蔡俊一语道破天机,贺兰定恍然大悟。贺兰食肆里的菜品许多都是豆制品为主材料,比如高汤油豆腐、糖醋油泡。吃起来的确美味不输肉食。   可是豆子就是豆子,热量低,好消化——减肥佳品,却不适合天气严寒的北方。   那些客商们吃了一肚子的豆制品,走在街上冷风一吹,肌肉抖一抖,热量-1-1......从城南的街头走到街尾:今日热量支出大于摄入,肚子开始咕咕叫。   “多谢小兄弟提点!”贺兰定抱拳道谢,又冲高欢道,“食肆的生意就靠兄弟们照顾了,以后绝不给你们打折了!”   顿时哄堂大笑。   贺兰定去了食肆,将菜品不顶饱的推测原因告诉库姆。   “需要改良菜品?”库姆提议,“或者点菜送馕饼?”豆制品不顶饿,馕饼总管饱吧。   “先不着急。”贺兰定道,“待我再多看几日。”   接下来的几日,贺兰定恢复了正常上课,但是一到饭点便带着夫子一同来食肆用饭。   很快,贺兰定便发现了一些问题。   如今的贺兰食肆的用餐方式是桌餐点菜。可是这年头呼朋引伴在外头吃席的人是很少的——高欢和他的小伙伴们除外。   大部分人请客宴会都会设在家中,稍有传承的人家还会有家传特色菜,专门用来招待客人。   要是家里仆役人手不够,则会从外头食肆叫一桌饭菜回来,在家里招待。   食肆的主要客人实际上是往来商队。商队多则二十来人,少则两三人。领队者有的是大东家,有的是大掌柜,随行的则是伙计、小厮之流。   在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东家和小厮能一桌吃饭?   显然不会。   东家和掌柜们能上桌吃饭,小厮随从要么一边儿站着,等着领导的残羹剩饭;要么自己找个屋檐下蹲着,从怀里掏出不知哪一天的馕饼,就着冷水啃了。   这种情况下,贺兰食肆的用餐方式也就不算合适了。   “可是镇上其他的食肆、酒楼也是这么干的啊。”库姆疑惑。   贺兰定直言:“所以他们生意也不行。”   “而且,他们有住宿生意。”住宿是主体,吃饭则是附带。   贺兰定分析了一下食肆生意下滑的原因,大致有三点:   1、怀朔的市场小,客源少。镇民们起先吃个新鲜后,就不会再来了。毕竟价格也不便宜,还不顶饱。   2、时人,更准确得说,怀朔镇的人们,上至富贵大家,下到小老百姓,都没有下馆子聚会吃饭的习惯。   3、食肆的主要客源其实是来往商人。可是食肆眼下大桌吃饭的方式又不适合商队的情况。   “分餐吧。”贺兰定想起了上辈子的工作餐和快餐店。   一人一个饭盆,有菜有肉有主食,还有汤。价钱不贵,还营养均衡。   “你觉得怎么样?”贺兰定问库姆。   “好是挺好的.....”库姆努力思考着,“那样的话,客人会多很多....但是.....”、   “但是,那样也会损失一些其他客人。”一旦贺兰食肆变成什么贩夫走卒都能进的饭堂,那些自恃身份的人就绝不会再踏足了。   “那就开两家店吧。”贺兰定拍板,“一家平价快餐店,一家高档贵族会馆。” 第七十二章   贺兰定在部落生意上投入的时间多了, 花在学习上的精力自然就少了。   张肃和徐清二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两人准备趁此喘息间隙好好充实一下自己,每日手不释卷, 倒是比求学那会儿还要勤勉认真。   二人被将军府召唤去谈话时, 皆是心虚。   毕竟段将军派他们是去教书的, 结果眼下的情形也不知道他们教课是教得好与不好——夫子该教的都教了, 不该教的也教了。学生学也学了, 可是学进了多少,有没有什么效果,那还真说不清。   “小公子勤勉不缀, 热忠学习。”徐清只谈学习态度, 不谈学习效果。   “聪慧且才思敏捷。”张肃对贺兰定也是一通夸赞。   段长听了越发心中可惜, 一来可惜自己没早早关注到胡儿外孙,倘若在贺兰定小的时候,自己就把他接过来教导抚养,说不得能培养个天纵之才, 且与段家会更加亲近。   二则是可惜自家这个外孙,有眼光, 有心计, 脑子也够,却一根筋地不愿改姓,不肯踏入官场。白白浪费了自己的资质,蹉跎了岁月。   听完两个夫子的教学进度汇报,段长枯坐书房, 长叹一声, “唉。”   “阿爹?”段宁在书房外探头探脑。他刚刚向两位夫子打听了情况, 知道都他们说得都是贺兰定的好话后, 便想着趁热打铁,再来为大外甥谋取些福利。   “听说阿定读书读得不错?”段宁笑嘻嘻的。   “是不错。”段长看着自家儿子,哪能不知道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罢了,你就将那些人给贺兰送过去吧。”打一棍子,也要给个甜枣。   “哎!”段宁高兴应下。达到目的后,再也不多留,脚跟一转就跑出了书房。   看着逃一般跑走的儿子,段长无奈摇头,微叹道,“只愿那孩子是个表里如一的,日后能记着他舅舅的好。”   段长想要栽培、扶持贺兰定,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不争气”的儿子,以及段家日后的发展。   因此他此时也不能逼得太紧,一味督促贺兰定上进,反倒可能好心办了坏事。   段宁飞一般地跑出书房,待跑出他爹的小院,嗓门便大了起来,嚷嚷着让人备马,“那些人呢?都给我拴好了拉走!”   段宁拉着一串溜的流放犯抵达贺兰大宅的时候,贺兰定正在画食肆大堂的改造图纸。他准备把贺兰食肆改造成快餐店的模样,食肆的定位将更加平价且亲民。   “舅舅来了?”得知舅舅来访,贺兰定笔纸一丢,套上鞋赶紧去迎。   “还带来好多人来。”族人有些忐忑,搞不清其中状况,“打眼一看又百十来人呢。不知是何事。”   “阿定!”不等贺兰定细想,段宁已经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朝着贺兰定走来。   “舅舅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儿?”贺兰定瞧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便知不是麻烦事儿。   段宁可不就是扬眉吐气、意气风发么。   先前他早就放出风声,要给大外甥解决人口短缺的事儿,结果朝廷的流放犯好不容易抵达了怀朔,却被自己阿爹扣住了不肯给。   “给你送人来了!”段宁高兴地指向不远处如同蚂蚱般被串成一串的流放犯们,“户籍文书都给你弄好了,以后这些人就是你贺兰部落的了。”   末了,段宁补充一句,“生死由你。”   这些流放犯被发配怀朔,按律可以落户为镇民。可是他们孜然一身来到这寂寥的北地,没有片瓦遮身,更没有土地牛羊等资产,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己卖自己换一条活路。   “都是什么人啊?”贺兰定心道,可不能搞些穷凶极恶的坏蛋回来给自己添堵。   “什么人都有。”段宁冲贺兰定挤眉弄眼,“舅舅能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那边的是工匠,会建房子。”段宁道,“没犯什么大事儿,就是修建宫殿的时候打盹,走了水。”   “还有几个给贵人做首饰,失手打坏了珠子。”   贺兰定听着,一边唾弃这吃人的封建皇权社会,一边嘴咧到了耳后根——太好了!终于轮到自己来捡漏了。   “大部分手上有人命。”段宁不在意道,“舅舅已经帮你收拾了一顿了,都老实了,再有不老实的,剁碎了喂狗。”   贺兰定:.......   “还有个人......”段宁冲贺兰定眨眨眼,形容猥琐,压低声音,“专门留给阿定的。”   贺兰定大喜:“账房先生?!”这是他目前最短缺的了。   段宁脸上的笑容僵住,无奈道,“你就不能想些别的?!”   “是郑氏女。”   “哈?”贺兰定隐约明白过来,忙道,“舅舅,我不需要,我还在守孝呢。”   “守孝不也得有人服侍?”段宁劝道,“那郑氏女模样极好,细眉毛细眼的,阿定肯定会喜欢的。”   见贺兰定还是一脸吃屎的表情,段宁怒道,“别不识好歹,舅舅我是看你可怜,才把那小娘子留给你的。不然.....”不然他早就自己收做房里人了。   “他们家是犯了什么事儿?”贺兰定问。   “贪赃枉法。”段宁道。   贺兰定无语,“朝廷上下,有几个不贪的?”给大魏当官,俸禄少得可怜。官员倘若不利用职位之便为自己谋些福利,肚子都吃不饱。   段宁道,“朝廷就是这么判的,咱们不管那么多。”   说是贪赃枉法,其实是在朝堂势力斗争中被充作了炮灰。   “我走了!”段宁袖子一挥,不搭理贺兰定的纠结,“反正人我送到了,你不要也得要!”   “多谢舅舅!”贺兰定苦笑。无论如何,舅舅也是出于好心,为了自己张罗了这么多人送来给贺兰部落。   “阿兄,我来给他们登记造册。”阿昭自告奋勇。阿昭已经搞过好几次的人事档案登记,早就熟门熟路。   “阿兄与你一道。”这一回贺兰定却不放心让小孩儿顶大梁,毕竟这一次来的可是流放犯。   如今的刑罚有五种:一笞、二杖、三徒、四流、五死。   流放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这些流放犯成分复杂不说,还有许多人身上背着人命官司。   段宁自己走了,却留下了交接人员。管事的笑嘻嘻地将名册呈送给贺兰定,“姓名、年龄、原住地、所犯何事,都给您整理好了。”   段宁送来的流放犯一共八十二人,这些人并不是同一批被流放来怀朔的,而是陆续抵达。段宁攒到一处,攒了个大的,才给贺兰送来。   八十二人中男人五十名,女人三十二名。三十二名女人大部分是犯人家属,被一同流放过来的。   贺兰定先将八十二人做了粗略分类,首先把手上有人命的剔出来,这些都是需要重点观察的对象。   再筛选出有一技之长的人,会建房子、会做首饰、会织布等等,通通都算一技之长。   “这几个匠人,不仅有手艺,还识字?!”贺兰定惊喜。   管事的解释,“毕竟是给皇家做事的,不能目不识丁的。”   而贺兰定细问之后发现,这些匠人不仅识字,竟然连算术都不错。   “你姓祖?”贺兰定问那干瘦黑枯的匠人。   “是。”匠人回得简略,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祖冲之?”贺兰定晓得的姓祖的南北朝名人就一个:发现圆周率的祖冲之!   这个匠人姓祖,又是为朝廷负责建造的,不会是祖冲之家的人吧!   “将军认得文远?!”那匠人一改麻木的神情,双眼冒出一簇火花似的明亮。   原来,这祖姓匠人与祖冲之同出一脉。只不过西晋末年,北方大乱,士族衣冠南渡,祖冲之所在的那一支南下在建康定居,而祖姓匠人一支则留在了北地。   “祖....祖先生可还好!”贺兰定忙问。心道,我要是见着祖冲之,定要把圆周率背出来吓他一吓。   谁知,“文远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两家虽然一南一北,也曾断了音讯,但今年南北两国趋于安定,边境通商,两家又重新有了书信往来。   祖姓匠人虽然年纪不大,可按照家谱排序和祖冲之却是平辈人。且祖冲之博学多才,在算学、天文、机械等各个方面都有极高造诣和成就,在整个祖家声誉极高。   此时见贺兰定竟然听过祖冲之的名声,且言语间多有仰慕之情,祖匠人对北地的抵触顿时少了大半。   “啊......”贺兰定哑然。他还想给祖冲之背圆周率来着......   能捡着祖冲之的族人算是意外之喜,贺兰定让族人们先带着匠人们极其家眷下去安置,自己则继续梳理剩余的流放犯。   有了祖家人的例子在先,贺兰定“捡宝”的热情越发高涨。可惜,接下来的一众流放者都不是什么好鸟。   有偷鸡摸狗之徒,有逞凶斗狠之辈。这些人被发配边疆后一般都会被充作戍兵。无战事时,在军营的最底层做苦力;战时则会被当做炮灰消耗。   如今这些人都被塞进了贺兰部落,贺兰定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他们——让这些人给自己当守卫,那自己是真的要睁着眼睛睡觉了。   “将他们分流开来,从同一个地方过来的,分配到不同的地方。”一时半会儿贺兰定也想不到适合的处理办法,只能先保证这些犯人无法抱团起来闹事。   八十二个流放犯处理得七七八八,贺兰定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舅舅专门留给自己的“好东西”。   “名字?”贺兰定问眼前的女子。啊不,准确说是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放到后世就是初中生的年纪。   和北方女孩子的明艳不同,这个女孩儿身上像是笼着一股烟雨江南的雾气,整个人都湿朦朦的。   “阿兄,她真好看。”一旁负责登记的阿昭与贺兰定低声咬耳朵。   在阿昭的眼中,眼前的小姐姐就像被晨露沾湿的小白花,柔弱可爱让人忍不住怜惜。   “嗯啊。”贺兰定含糊过去没有接话。他一个大男人着实没法当面去评论一个初中生小姑娘的样貌。   舅舅将这人送给自己,为得是个什么,贺兰定心里有数,但是他并不想去那么干。   贺兰定再问,“姓名?”贺兰定决定一视同仁,给这个小姑娘安排个适合的岗位去干活——贺兰家不养闲人。   “恶贼!你休想!”一直垂着头不说话的小姑娘突然抬头,目光恶狠狠地射向贺兰定。   贺兰定:哈?   不等贺兰定多想,那瘦小的小姑娘突然足下发力,像一根蹦起的弹簧冲向书案的硬角,竟是不想活了。   贺兰定瞳孔猛缩,一手拉住阿昭后退,一脚踢翻桌案。   “哐当”笔墨纸砚散了一地。   女子一击不中,扑身倒在了一地狼藉之中。 第七十三章   “你是疯了吗?!”贺兰定气呼呼地看向已经被捆住手脚的郑氏女。   贺兰定心道, 我不过是问下名字,你何必做出这副如遭雷劈的被羞辱模样。难不成我天生长着一副禽兽模样?   贺兰定却不知,他那副高鼻深目的胡儿模样在郑氏女的眼中的确与禽兽无异的。   贺兰定敞开天窗说亮话, “我对你没有任何意思!你明白吧。”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郑氏女的确长得不错, 甚至有点林黛玉的感觉。可是贺兰定自觉自己还是个人, 绝对不会对幼女出手, 便是动心都是禽兽。   “只是我这儿是不养闲人的。”贺兰定问, “你有什么技艺?纺织?”   郑氏女跪倒在地,缓缓摇头。作为世家女自然是要学桑麻之事的,但是她们只学个理论, 却不会自己动手纺丝织布的。   “那你会什么?”贺兰定蹙眉, 猛然想到一个主意, “那你识字吧?”世家女总不会目不识丁吧?!   郑氏女又缓缓点头。她动作极慢,颔首的动作如花儿绽开一般缓慢,极具美感。   可惜,贺兰定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他只嫌弃对方慢吞吞的。   “既然如此,你就在贺兰部落当启蒙夫子吧。”   在阿季没有求到贺兰定跟前, 想让自己的女儿阿禾读书识字之前, 一直是贺兰定抽空给族人们上课,教授大家一些简单的字和算术。   然而,随着部落的生意越铺越大,贺兰定也越来越忙,已经许久抽不出时间来给大家教课了。   贺兰定有心给部落族人寻个启蒙夫子。只是这夫子却不好找。   一来北地读书人少。二来, 贺兰部落的学生可不拘男女老少, 只要愿意学, 都能来听课。   如此许多人便不乐意了:教授胡儿已然是退了一万步的委屈求全了, 怎地还要去给女人上课?!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因此,虽然贺兰定许以重金,可依旧没能给族人们寻到合适的夫子。   如今这郑氏倒是个合适人选。   贺兰定道,“你给整个教学方案来。三天后拿给我看。”   贺兰定唤来阿塔娜,将郑氏交给她来管着。   贺兰定太明白什么样的人容易受欺负了,如郑氏这般家道中落,又长得柔柔弱弱的模样的女孩子,最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这位是阿塔娜嬷嬷,在族里很有威严,你有什么麻烦事儿就请她帮忙。”说完,贺兰定又看向阿塔娜,“这位是舅舅送来的,以后她就是我们族的夫子了,族里孩子们的识字启蒙就她负责了。”   郑氏浑浑噩噩地跟着阿塔娜后面走了。她今日本就抱着宁死不可受辱的决心来的,谁知死没死成,稀里糊涂活下来成了夫子。   “好孩子,咱们郎主是个好人,你莫要怕他。”阿塔娜安抚着眼神发直的郑氏,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令修。”终于,郑氏在这个和善的老妇人面前卸下了心房,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郑令修。”   “真是个好名字。”阿塔娜也不懂什么好不好,只觉得“令修”这个名字一听就一股子有文化的味道。   阿塔娜将郑令修领会自己的小院子,给她安排了一间小屋,床铺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   “郎主交代的事情,你要好好做。”临走前,阿塔娜又叮嘱,“在咱们贺兰部落,不拘男女,只要肯干活、能干活,郎主便能令你好好的活下去。”   阿塔娜走后,郑令修枯坐床边许久,只觉如坠梦中。   大魏士族四大姓:卢、崔、郑、王。郑令修的家族便是其中的“荥阳郑”,只不过她家不是主家嫡脉,而是分支,其父受家族荫萌领了个七品笔贴式的闲职。一家人虽不大富大贵,可也生活闲裕无忧。   谁能想到,一个七品笔贴式也会有被弹劾的一日呢?罪名还是贪腐。何其可笑?   然而,再多的不甘与愤懑都是无用。灭顶之灾到来的那一日,无人能逃。   往日高高在上的士族贵女们如牛羊牲口们被捆缚住手脚,父兄们或已是刀下亡魂,或是被发配去了更加苦寒之地,再也无人能为她们这些昔日的温室娇花遮风挡雨了。   郑令修的阿母在家破当日便一头撞死保全了名节,两位嫂嫂为着年幼的侄子、侄女们坚强地活着。   只是一路风寒露宿,侄子侄女相继生病死去,两位嫂嫂也没了活着的牵挂,于一个风雪交加的雪夜,一条布带了结了自己。   郑令修眼睁睁看着押送他们的兵卒扒下嫂嫂们的衣物,将她们赤裸曝尸于荒野。   “晦气!”兵卒们骂骂咧咧,“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还要去死,白白损失了好大一笔。”   “早知道早些把她们的衣服扒下来,还能卖个好价。”   一开始郑令修不明白其言语之意,嫂嫂们死了,他们有什么好损失的?   直到抵达怀朔,郑令修看着兵卒们讨价还价,口出污言秽语。   “细皮嫩肉的黄花大闺女,没动她一根指头,干干净净的。”   原来是为了卖个好价钱,人可比一套衣物值钱。   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贵女一旦落难,无论是丑的、美的、嫁人的、没嫁人的,都会引来无数饿狼野狗的垂涎——那些恶心的男人们都只有一个心思:我倒要看看贵女们的皮子是不是比绸缎还要丝滑。   郑令修被卖了个好价钱。她被送去了将军府,重新穿上了绫罗绸缎,过上了有人服侍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是好日子吗?郑令修只觉自己被当猪一样圈养了——都是卖肉的。   “大不了一死。”郑令修不怕死,可也不想死。她想着,熬过一日是一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日,死便死了,一了百了。   结果,她没撞死在贺兰定的桌案上,反倒成了个夫子?   “他会是个好人吗?”郑令修捂着胸口,喃喃自语,“这世上还有好人吗?”   贺兰定不知道郑氏女的百转心肠,他忙着安慰自家小姑娘。   阿昭被吓着了,傻愣愣地问自家阿兄,“我是说错话了吗?”   阿昭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夸了一句小姐姐好漂亮,那小姐姐就要一头撞死了呢?   “不关你的事儿。”贺兰定把事情掰碎了细细讲给阿昭听,“她以为阿兄是坏人......”   阿昭听得认真,可啥也没听明白。   看着小孩儿懵懂的模样,贺兰定叹息,只道,“不是咱们逼迫她的,是这个世道逼得她。”   “世道?”阿昭不明白,“她长得那样好看,谁不喜欢呢,为什么要去死?”   “额.....”贺兰定挠头,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姑娘讲这里头的龌龊事。   “喜欢归喜欢,但是吧.....但是吧,有些人对她的喜欢不是将她当做一个人在喜欢。”   阿昭:?   小孩儿眨巴着大眼睛,听不懂自己阿兄稀里糊涂的话。   贺兰定无奈,最后只道,“反正,这事儿与阿昭无关,是世道不好,是她自己想不开。”   “以后她就是族里的夫子了,阿昭也会跟着她一起学习。”   “我不要。”阿昭噘嘴,她觉得漂亮小姐姐的脑子有些不好,“我都跟着阿兄认得好多字了,还有算术。”   “还不够的。”贺兰定教学那是东一榔头西一棒,不成体系,根基不稳固。   “阿兄自己还没学明白呢,教你们的都是些皮毛。”贺兰定跟着两个张、徐两夫子学习后,越发觉得自己学识浅薄,上辈子学得那么点东西,真的只是皮毛。   “我还是觉得阿兄更厉害.....”阿昭絮絮叨叨着。   “阿昭。”贺兰定突然出声,定定地看向自家小妹妹。   才一年的功夫,小孩儿从当初的小小一团抽条似的张开了。如今双胞胎站在一处,打一眼就能分出男女之别。   “阿昭。”   “嗯?”小孩儿被兄长突如其来的郑重严肃给搞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明天开始练武吧。”这个世道,谁也护不住谁。唯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好呀!”阿昭开心地一口应下,完全不知道自家兄长的百转心肠。   “阿昭,以后遇到难事儿,就跑。往草原跑,往山里跑。”贺兰定继续道。   “哈?”阿昭一脸狐疑,上下打量着自自家阿兄,不明白这突兀的叮嘱从何而来。   贺兰定总不能说是那郑氏女给自己带来的危机感吧。   这世上如郑氏女一般遭遇的可怜人千千万,但是这千千万中,兴许只有郑氏女一个好运气遇到了自己。   “阿兄,你在说什么啊?”阿昭听不明白,只觉得不舒服。   贺兰定摸摸小孩儿的脑袋,笑道,“现在不明白也没事儿。以后真要遇上了,你记得这话就是。”   兄妹二人的谈话就此打住,贺兰定将阿昭赶回房洗漱安置,自己在屋内呆坐一会儿后,收拾完乱七八糟的愁思,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   跳动的烛火中,贺兰定伏案书写,细细规划着八十二名流放者的去处。   夫子一名:负责部落的基础教学(识字、算术以及基础知识普及)   匠人十五名:还需细细考量每位工匠的擅长技艺。   擅长房屋建造的,安排去琢磨怎么利用草原有限的资源建造屋子,比如烘干房改造。   善于机械制造的,安排去羊毛工坊,要是能倒腾出个羊毛纺织机什么,那就赚大发了。   倘若有那擅长算术的,或许可以改行做账房先生。   匠人家属十二名:这些家属中有的妻子,有的是家中老仆。目前特长未知,可以先去羊毛工坊做工。   轻犯人十名:一般都是因着些小偷小摸、调戏妇女之类被发配。贺兰定决定把这些人都打发去草原放羊捡牛粪。   轻犯家属九名:送去羊毛工坊。   官员及其家属十四人:这些人大多是识字的,但是贺兰定不能直接用,需要考察他们的人品,以及摸清他们背后还有没有什么麻烦事儿——毕竟是在朝廷斗争中落马的,保不齐会有什么仇家。   “送去开垦荒田。”贺兰部落是有田的,只不过大多荒废了,正好把这些人送去先干些苦力活儿,磨砺一下心智,体验一下底层老百姓的辛苦。   重犯及家属共计二十一名:但凡手上有人命的,贺兰定不管他有没有苦衷,都归为需要重点考察的对象。   这些人的安置是棘手问题,贺兰定可不想引狼入室。   “我要是有矿就好了。”将这些坏家伙全都送去挖矿! 第七十四章   段宁送来的流放犯们各自有了去处, 至于那些手里有人命的重犯,贺兰定通通打包交给了阿史那虎头与可单鹰,充作领兵训练的练手材料。   “人员安置妥当, 接下来还有监督考察.....”贺兰定长吁一口气, 身子一倒, 半瘫在椅子上——这一天天的就没有一刻得歇。   可是, 这个时候让贺兰定点到为止, 就此停下发展的脚步,他又根本不敢——上辈子躺平,大不了不捡垃圾过活。这辈子躺平, 可是要命的。   “食肆改造、肥皂推广、酱油酿造......”贺兰定一滩烂泥似得歪躺着, 可脑子却一刻没有停歇, 一直在思考着部落发展的各项事宜。   “郎主。”外头传来族人的通传声,“孙郎君来访。”   贺兰定一个激灵坐直,心道不好:我去!孙腾不会是来找自己催新产品的吧。   冬天那会儿,孙腾和高欢一道来找贺兰定, 言是打算组一支商队来往怀朔与洛阳之间。当初贺兰定还拍着胸口保证货品的事情就交给自己来解决吧!   结果,大话放出去了, 这都到盛夏了。自己才只捣鼓出了一个肥皂出来, 其他货品还都没影呢!   此时一听孙腾上门,贺兰定顿时有些心虚。   谁知,孙腾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个半大的小子。   小子看着十岁左右,生的一副浓眉大眼的相貌, 但是细看却能发现这小子应当有胡人血统, 眉眼深邃, 颧骨偏高, 瞳仁是琥珀色的。   “拉汉,有件事要麻烦你了。”孙腾拱手作揖。   贺兰定心里一松,心道,不是来“催债”的就好。   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孙腾道,“孙大哥,咱们什么关系?有事情您尽管说。”   “为得是这小子。”孙腾一巴掌拍在胡人小子的后脑勺上,将他推搡到贺兰定的跟前,“这小子叫侯景,朔州来的。”   侯景?这名字听着耳熟。待听到这小子是从朔州来的,贺兰定顿时记起来是哪回事儿了。   孙腾一直观察着贺兰定的神色,见他听到侯景名字时的反应便知道贺兰定已然知道了那群小子的事情了。   “朔州那边如今开了不少羊毛作坊,缺人缺得很。”   孙腾解释来龙去脉,“这小子怕被家中阿母逼着去拣羊毛,就领着一群小子逃家了。”   北上的路自然是不好走的,一群半大的小子起先还能走走玩玩,颇有一种纵情山水、畅游天地的快活。   可随着身上的馕饼消耗殆尽,又饥又累的几个小子走到怀朔的时候,和小乞丐没什么差别了。   那样一副模样到哪儿去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呢?   后来就被人给盯上了,被鼓动着去刺探贺兰家羊毛工坊的秘密。   “都是我的错。”名叫侯景的小子低垂着脑袋向贺兰定认错,“都是我的主意,我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侯景是个胆大包天的,明知那人不怀好意,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万一成事儿了呢?那可就是自此咸鱼翻身了。   然而,铤而走险大多没什么好下场。隐在暗处的侯景眼睁睁看着小伙伴们被一网打尽,进了贺兰羊毛工坊后就再也没了音讯。   “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贺兰定的目光在孙腾与侯景之间打量,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产生联系的。   “这小子机灵,身手也不错,人还仗义。”孙腾夸道。   小伙伴们都被抓了,侯景却也没逃,而是蛰伏下来,在怀朔靠着干些挑担送水的活计混口饭吃。   然后竟然很快和怀朔地头上的三教九流混熟了,还搭上了孙腾的路子。   “他求到我跟前来。”孙腾道,“我也不知道他嘴巴里是不是真话。”   孙腾觉着侯景能不一个人逃跑,还想着搭救伙伴,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便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帮他一帮。   孙腾的面子,贺兰定自然要给的,解释道,“那几个小子却是被我抓了,打了一通,一问三不知......”   “打?!打了?!”侯景着急。   “闭嘴!”孙腾给了侯景一个大脑瓜子。   “行啦,别打了。”贺兰定也不卖关子吊着两人,直接道,“几个小孩子不懂事儿而已,教训过一通后,我遣人送他们回家了。”   “回?回家了?”侯景眼睛都直了,舌头打结,“他们....他们回家了?!”自己在这儿忍辱负重,绞尽脑汁地救人,结果,小伙伴们都走了?   “真?”侯景怀疑地看向贺兰定。   “你自己回去看下不就知道了。”贺兰定也不打算追究侯景的责任。在他看来不过是几个小孩子不懂事被人利用了而已,没有上纲上线的必要。   侯景还是有些怀疑,看看贺兰定,看看孙腾,拿不定主意。   孙腾又是一脑瓜子呼上,教训道,“贺兰首领还能骗你不成。”   “我信。”侯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贺兰定,梗着脖子道,“我不回家!我要给贺兰部落干活赎罪!”   “好你个小子!”孙腾立马反应过来,跳脚道,“你这是还讹上了啊!”就凭贺兰定的品性,绝不会让人白做工的。   贺兰定也被这小孩儿奇异的“求职”方式给弄笑了。   可侯景却非常严肃认真,“放羊、割草、打架,我什么都行!只要不让我去织毛线就行!”   侯景性子桀骜,既然已经从家里跑了出来,他不作出一番事业来是觉不会回家的——难不成回去再被阿妈押送去羊毛工坊?!   贺兰定觉得这小子虽然有些歪心思,但是对朋友还算仗义,也算有可取之处。可是贺兰部落有贺兰部落的规矩,便是自己这个郎主也不能破了规矩。   “等你找到保人了,再来贺兰部落应聘吧。”   一旁的孙腾打圆场,拍拍侯景的肩膀道,“你小子就先跟着我混吧,等过了那什么....考察期,找几个保人还不容易么。”   “嗯!”侯景重重点头。   说完侯景的事情,孙腾却还没提商队货品的事儿。拉着贺兰定到一旁说起间谍的事情。   “这几日怀朔镇的生面孔越发多了,又不是做生意的行商,我看都是冲着你的工坊去的。”孙腾提醒贺兰定。   北边的秋夏两季非常短暂,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因此那些甩开贺兰部落自起炉灶搞羊毛工坊的人家不免急躁起来——冬季迫在眉睫,可是羊毛制品的成品却大不如人意。   因此,各家对于贺兰部落的试探越发频发起来。   贺兰定谢过孙腾,只道自己有主意。   孙腾见状不在多言,起身告辞,“今日唠叨了,那小子我就带走看住。街面上有什么异常的,我过来告诉你。”   贺兰定再谢,孙腾却不受他的礼,大笑道,“大家都指着你发财呢!拉汉用不着谢!”   孙腾走后不久,羊毛工坊的管事便登门来访,为得还是商业间谍的事情。   “越发闹腾了。”管事的苦着脸,“都找上我家婆娘了。”   探子、细作总是无处不再,就连羊毛工坊的家属们都被盯上了。   “还好我嘴紧,在家里什么都不说。”管事的心有余悸。要是工坊的秘方在自己手里漏了出去,那自己可就是部落的千古罪人了,死都不能免罪。   “郎主,您看要不要想个法子。”管事的是着实没主意了,这才来向贺兰定求助。   贺兰定对孙腾说自己早有打算却不是敷衍,而是真的有计划。   “我准备公开羊毛洗涤秘方。”贺兰定道。   “啊!”管事的短促尖叫一声,随即心想,这的确是自家郎主能做出的事情。   贺兰定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羊毛作坊完蛋。   一旦这些兴起的羊毛作坊生产的产品卖不出去,就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最后倒霉的还是养羊的牧民们,甚至整个怀朔的商业环境都会一朝回到解放前——最直观的:食肆肯定彻底要没生意。   贺兰定是想要救一救那些工坊的,可惜从冬天一直到这会儿,都没有一家工坊找上门来与贺兰定光明正大地谈一谈,私下的小动作倒是层出不穷。   贺兰定便是想帮他们,也不能上赶着去吧。   “您准备怎么做?”   贺兰定:“就像以前那样做呗。”反正贺兰部落不是头一回当傻子了,早就驾轻就熟。   其实,不是其他工坊不想找贺兰定谈生意,而是不敢。   在贺兰定眼中,自己和善、宽容且无私,多好说话的人哪!   在旁人眼中的贺兰定:深不可测、雷霆手段、可怕至极。   因此许多部落宁可搞邪门歪道,也不愿与贺兰定面对面——主要是他们还心虚,总觉得自己自建工坊是抢了贺兰部落的地盘,觉得两家早已结仇,完全没坐下来谈的可能了。   “这可怎么办?”窦、鲜于几家的头人苦着脸做一桌。今年他们都没有把羊毛外卖,而是留给自家生产加工,企图如贺兰部落一般生产毛毡制品。   然而,想法很美好。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到头一场空。   全族上下忙得要死,连放羊的主业都耽误了,羊儿马儿瘦了一圈,最后做出来的毛毡成品却卖不出去。   “那些商人不收,大不了我们自己去卖。大不了卖便宜些。”几家人坐在一起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正懊恼着,外头有人来报。   “大事情!”报信儿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呼啦呼啦得像个破封箱,“贺兰部落放出了消息,说是要搞个什么联盟大会!”   “说是.....说是.....”说到关键点,报信儿的一口气喘不上了,卡住了。   “到底说什么了!”几个头人异口同声发问。   “说是....说是要公布贺兰家制作毛毡的秘方!” 第七十五章   早前贺兰定就想将怀朔各部落联合在一起, 搞个怀朔羊毛大联盟,统一口径对外,做大做强羊毛生意。   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资历和声望, 这个想法便一直搁置着。   如今其他部落的羊毛工坊陷入困境, 贺兰定帮他们一把, 同时趁此机会将他们捞上“大联盟”的船。   “阿定!”段宁急吼吼跑来找自家外甥, 着急问道, “外头传闻你要公开羊毛工坊的秘方?是不是传言?是不是有哪个家伙使阴招逼迫你?”   这是段宁听到传闻时的第一反应:有人要害我大外甥!   贺兰定笑道,“有舅舅在,谁能害我?舅舅不得把他头拧下来。”   段宁听着连连点头, 大笑道, “那是!”心道, 这孩子还是依仗着自己,顿觉舒爽。   谁知,贺兰定继续道,“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我要公布秘方。”   段宁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看二傻子似的望着贺兰定, 想问:你脑子是不是被马踢了?   可转念一想, 外甥之前就有过大公无私公布豆福方子的行为,如今公开羊毛制品秘方,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段宁不解,“难不成你认为把方子公开出去,那些部落就能唯你马首是瞻?”   贺兰定笑道, “就当我是沽名钓誉吧。”   “我不教他们, 他们全得完。”   “他们完蛋我无所谓, 但是拉着咱们怀朔下水可就不行了。”   段宁感叹贺兰定对怀朔感情深厚, 自叹弗如,只叮嘱,“那也不能白白相帮,怎么也得卖个好价钱。”   贺兰定点头,“我明白。”   第一波的流言攻势先勾起众人的胃口,第二步便是要露真招了。   在贺兰食肆的改造完成后,贺兰定向周边部落以及怀朔镇的几家大富商都要去了请帖,邀请他们来参加贺兰食肆的升级改造重开业。   “不是说要公开毛毡秘方吗?怎么是食肆重开业?”拿到请帖的人俱是不解,一脑门子的雾水。   “那咱们到底去不去啊?”几个头人首领碰头商议。   “去!倒要看看那贺兰小儿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谅他们也不敢唬咱们!”   是日,天气晴朗,微风和煦,瓦蓝色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的白云,像是羊群散落在辽阔的草原一般,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库姆站在食肆外迎客,“欢迎光临,全场免费品尝,食物自取。”   “啥?”一脚跨进食肆大门的窦家家主一头雾水,冲身旁的鲜于首领道,“难不成真的是请咱们吃饭的?”   鲜于首领暴躁道,“那小儿要是敢耍我,今日便砸了他的食肆!”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进食肆,顿时被眼前的景象给吸引住了。两人对视一眼,都心道:还真是改造升级了啊!   原以为什么食肆改造重开业不过是贺兰定随便扯的个谎,谁知他还真把食肆重新改造了。   原本的贺兰食肆总共两层,一楼大厅,二楼包厢。大厅里摆着八张大方桌配长条凳,和旁的酒家食肆没什么差别。   而眼前的食肆大厅已经全变了模样,大方桌被撤掉,取而代之的是两张巨长条案,约莫有四米长,能在上头跑马了。   店小二引着两人入座,笑眯眯地给两人解释,“这张长桌是就餐用的,另一张长桌是放菜品的。稍后等人来全了,菜品上桌,客人们看着自己喜欢的菜,自己夹到盘子来就是。”   没错,贺兰定搞得就是个自助餐。   当然,平时的食肆还是经营快餐。今天的自助餐只不过是为了试试水,看看大家的接受程度。   不多时,送出去的请帖都收全了,邀请的人员到齐,菜品上桌。   “我天!”鲜于首领眼睛瞪圆,嘴巴张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山一般的菜品被摆放上桌。   炸得金黄酥脆的豆泡堆成一座金山,雪白的豆福丝拌着翠绿的葱丝淋上金色的豆油仿若日照金山!   除了豆制品,竟然还有肉!刚刚出锅的把子肉带着粉色血丝,冒腾腾热气,层层叠叠码在一起,搭成了一座肉山!   “那边有餐盘和夹子,您喜欢什么就夹盘子里就成。”一旁的店小二出声提醒呆愣的众人。   “多少都行?!”此时鲜于首领的脑中已经没有什么贺兰小儿要是骗了自己,自己要如何如何。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赚了!   甭管今日弄不弄到毛毡秘方,今日自己只要敞开肚皮吃个爽,那就是赚了!   “哼!看我不吃穷了他!”鲜于首领很快想到一个报复贺兰的好主意。   然而,想法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那放菜的圆盘子看着大,实则装不了什么东西,一块把子肉,两三块豆泡就将盘子占满。   鲜于首领企图将菜品叠成小山盛放到盘子里,一旁的窦家家主小声提醒,“别丢人了。”   窦家家主使眼色,让鲜于首领看看旁人。   鲜于首领的目光从小山般的菜品中拔出,扫了一眼周边,才发现一群人里就自己盘子里装的菜最多。有的人硕大的盘子里就装了两块豆泡,几个豆福丝儿。   “切,伪君子。”鲜于首领才不相信那些人不想敞开肚皮大吃一顿呢。   “等吃完了再来取便是。”窦家家主劝道。   鲜于首领不情不愿地端着盘子回到座位,开始埋头苦吃,结果刚没吃两口又被阻止了。   窦家家主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你听。”   鲜于首领停止咀嚼,耳边的那些窃窃私语顿时清晰起来。   “你家的毛毡怎么说,有销路了吗?”   “没呢,就算染色,远看还行,近看有杂点。”   “真的假的?我怎么听说你家都做成毛毡马甲出货了?”   “没有!”那人忙解释,可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却出卖了他。   “你不会以次充好吧!”询问的人急急道,“你可别坏了咱们怀朔的名声,以次充好,外头人以后就不来咱们怀朔买羊毛了。”   此言一出,周边的其他人顿时手里的肉不香了,都如鲜于首领一般停止进食,竖着耳朵听两人的谈话。   “你这是坏儿孙的福气!”那人一脸怒色,斥责道,“咱们不是要做一竿子买卖,要长长久久地做,子孙后代都能倚仗着羊毛产业过活!”   “哎呀,不一定能发现呢。”以次充好的商人不以为意,“毛毡马甲外头缝了细布,谁能知道里头的毛毡啥样子。”   “这倒是个好主意。”   “你这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顿时,大家也不吃饭了,有声讨的,有支持的,七嘴八舌,口水直飞。谁也没发现,最初提问的那个商人已经闭上嘴巴,悄摸摸躲到桌尾去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呢。”鲜于首领充窦家家主低声耳语,“咱们回去也这么干。”   “别傻了!”窦家家主道,“被发现了,以后人家都不与你鲜于做生意,有你哭的时候。”   鲜于首领想了想后果蔫吧了,小声嘀咕道,“难不成只能在贺兰小儿的手底下讨生活了。”   气氛铺垫到位,贺兰定闪亮登场,让大家好吃好喝,以后多多给贺兰食肆捧场。说来说去就是绝口不提羊毛制品秘方的事情。   “哎啊,贺兰首领,咱们也想经常来捧场啊。”一个小老头拍拍自己的裤腰带,“穷得叮当响,哪有钱来捧场呢。”   此言一出,顿时许多人附和。   “钱都砸羊毛上去了,哪里还吃的起咯!”   一嘈杂声中,不知道是谁终于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贺兰家的羊毛怎么就那么雪白干净呢?”   全场一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贺兰定。   贺兰定淡淡一笑,不慌不忙道,“那自然是有秘方的。”   “你先时不是还说要给怀朔儿郎谋出路,带着大家过好日子,如今看来,不过是沽名钓誉,大放阙词!”竟是开始道德绑架了。   贺兰定也不生气,看着那人道,“您是叱罗部落的吧?”   “我记得冬天那会儿,贺兰部落去你家收羊毛,你们不卖的吧,言是要自己单干赚钱。”贺兰定耸耸肩,“所以刚刚何处此言呢?要是冬天那会儿羊毛卖给贺兰部落,您这会儿已经在帐篷里数钱了吧。”   所以,哪里是贺兰不带他们玩儿,明明是他们不跟着贺兰的步子走。   叱罗首领被贺兰定揭了底,闹了个大脸红,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贺兰定的目光扫过全场,平静道,“你们都想要贺兰的秘方,难道我就要白白给你们?”   “你们便是向佛祖祈愿,也得烧三根香呢!”贺兰定又不是菩萨转世。   “方子,我有。”贺兰定声音拔高,掷地有声道,“而,你们能拿什么来交换呢?”   片刻寂静后,整个大厅又喧闹起来,众人议论纷纷。   “贺兰小儿,你就开个价吧!阿耶我买得起!”鲜于首领拍案而起。心道,等自己把方子买到手,再转手一卖,铁定不亏。   这钱花得值当。   然而,贺兰定却不为所动,淡淡道,“我不缺钱。”   说着他下巴一扬,指向堆满食物的餐桌,“大家敞开肚子吃便是。”一股子挥金如土的土豪气质。   “你耍我们呢!”鲜于首领桌子拍得砰砰响。先说能拿出什么交换,这会儿自己掏钱又不要,这不是耍人呢。   可是,再愤怒又有什么用呢?方子在贺兰部落的手上,贺兰部落不仅有钱,还有靠山,他们根本惹不起。没看到上一个招惹贺兰的乌丸部落已经不存于世了么。   待众人讨论完毕,得出自己根本无能为力的结论后。贺兰定才继续道,“现在,我再给大家指一条路,走不走,就看你们自己选了。” 第七十六章   贺兰定给了在场的众人两条路选。   一、加入怀朔羊毛制品大联盟。二、不加入怀朔羊毛制品大联盟。   台下的鲜于首领白眼儿翻上天, 可也只能赖着性子继续听贺兰定“大放厥词”。   “要不你加入那什么狗屁联盟,然后悄摸摸把秘方告诉我?”鲜于首领和窦家家主小声咬耳朵,算盘打得啪啪响。   窦家家主:......你是把我当傻子, 还是把贺兰小儿当傻子?   果然, 就听贺兰定继续道, “加入联盟, 贺兰家无偿将秘方教给联盟成员。”   “当然, 享受了权利,就要履行义务。”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贺兰定也不是冤大头。   紧接着贺兰定细细给众人将加入联盟需要守的规矩, “统一定价、统一品质、统一出货, 打响怀朔羊毛的品牌名声!”   台下众人听得咋舌, 心道,这贺兰小儿是想要统一怀朔做个土皇帝不成?什么都要听他统一。   “统一,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为了整个怀朔。”贺兰定沉声道, “外头的人,南边的人, 他们可不会知道自己买到的羊毛制品是贺兰家的, 还是叱罗家的,他们只知道,这些个羊毛制品都是从怀朔来的!”   贺兰定声音拔高,“东西不好!他们只会说是怀朔的东西不好!怀朔的羊毛制品不能买!”   “你们说,是不是!”贺兰定厉声反问。   现场鸦雀无声, 众人都知道贺兰定说的是对的。可是被这么个黄口小儿指着鼻子教训了, 心里又不是个滋味。   “所有人都瞧不起咱们北方六镇, 都道我们完了, 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咱们这儿丢。”贺兰定痛心道,“旁人越是这般瞧不起我,我越要争气!”   贺兰定说得都是大白话,没什么文采,可是句句都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   “洛阳城里是什么光景,咱们怀朔又是什么光景?”贺兰定低沉的声音犹如一根有魔力的羽毛,撩拨在众人的心口上,听得众人心里酸涨涨的。   “战时,咱们打蠕蠕,灭赫连,咱们风风光光。”   “如今不打仗了,咱们也要过得漂漂亮亮!”   “咱们不要靠别人施舍,咱们靠自己的本事,挺直腰杆过日子!”   “首先,咱们怀朔人就要团结一致!”   “打仗拧成一股绳,卖羊毛也要同心协力!”   贺兰定的演讲慷慨激昂,极具煽动性,就连梗着脖子想干架的鲜于首领都开始自我检讨起来:对啊!自己这是干得什么混账事儿!怀朔镇还没能富起来、站起来、强起来,怎么自己内部就斗起来了?!   “贺兰首领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等唯马首是瞻!”最先表态的是坐在桌尾的一个小商人。   众人寻声看去,只觉面生,可听声音却觉得耳熟。   这人正是先前说出“一颗老鼠屎粑坏了一锅粥”的小商人,也是贺兰定提前安排好的“演员”。   只间他霍然起身,傲然道,“我信贺兰首领!”   “从去岁起,从豆福方子起,贺兰首领所做的哪件事不是在造福咱们怀朔!”   又有一人站起,附和道,“我去过朔州,如今可不仅怀朔,朔州的老百姓也感激着贺兰首领呢。”   “没有豆福方子,没有便宜的毛毡马甲,怀朔、朔州的冬日都挨不过去。”   一时间,许多人站起来为贺兰定说话站台。   “贺兰首领不如将那甚联盟细细说说,万一不小心违背了约定,有什么处罚不成?”   贺兰定接过话头,详细讲起联盟细则。   先是统一价格。   “想必今年大家都吃过这个苦头了......”   羊毛的价格不统一,交易定价权就容易落到客商的手里。一些小部落心智不坚定,很容易就被客商三言两语动摇了底线,不知不觉就把羊毛便宜卖了。   一家降价,其他部落的羊毛价格必受牵连。   “大家不要担心羊毛放在手里卖不掉怎么办。”贺兰定给众人一个兜底,“贺兰与刘记商行是长期合作。”刘记商行的店铺遍布大魏和南梁,是全国闻名的豪商巨贾。   “咱们做大做强了,日后,羊毛制品怎么卖、什么价,便都是我们说了算!”   众人不禁心神摇曳,幻想着贺兰定口中“怀朔自己说了算”的美好未来。   然后是统一品质。   “以次充好的事情坚决不能有,砸得是怀朔的招牌,摔的是每个怀朔人的饭碗!”   “不同品质,不同定价,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   随着贺兰定越讲越多,越说越详细,众人都听了入了神。直到窦家家主打破了众人的沉迷,他问,“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要怎么做呢?”   窦家家主眉头拧成了个面疙瘩,他没有迷失在贺兰定描绘的美好未来之中。他敏锐感知到所谓“大联盟”的推行前提是高度的集权。一盘散沙是无法实现哪些美好的未来蓝图的。   那么,“权”是集中在了谁的手里呢?贺兰?   真是好大的胃口!   窦家家主继续问道,“想要统一价格,那就要统一出货,如此,我们自己卖东西,岂不是无法自己说了算?”   贺兰定坦然,“没错。”   想要一致对外就只能有一个声音,千百张嘴全都发出同样的声音,那必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控制。   “我有两个提议,”贺兰定的目光扫过哪些或是犹疑,或是兴奋的面孔,缓缓道,“第一,你们直接把羊毛卖给联盟,由贺兰工坊加工,族人可以来贺兰工坊做工。”   “如此,旱涝保收,赚两份钱。”这个方案看起来虽然是受制于贺兰部落,但是风险最低,且是在不给部落另外增加工作量的前提下,能为部落带来增收。   “第二,我会公布制作秘方,你们可以自己部落建工坊、自己生产。但是最后的售卖环节必须由联盟把关,杜绝以次充好,杜绝胡乱定价扰乱市场。”   “由联盟把关?”窦家家主敏锐察觉到贺兰定的用词。   一旁的鲜于首领哼唧道,“不就是他贺兰定说了算么,冠冕堂皇…”   “怎么会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呢。”贺兰定笑道,“怀朔又不是贺兰一家的怀朔,而是所有人的怀朔,自然是所有人说了算。”   贺兰定继续道,“联盟是为了造福怀朔而立,讲究的是公平、公正。”   “联盟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决断方式,盟主五人,由成员推举产生……”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谁也没有想到联盟竟然是这样的联盟!在此之前,他们都以为所谓联盟就是贺兰定的一言堂呢!   “那我岂不是也能当盟主?”鲜于首领美滋滋地想着。   窦家家主一盆冷水泼下,“大家凭什么选你?”是有威望,还是有实力?又或者能给大家伙谋福利,带着大家赚钱?   而这些优势,都是贺兰定所具备的。   贺兰定不理会众人的议论纷纷,继续道,“盟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五年一选举。”   “对外的销售政策,对内的管理原则,由五位盟主共同商议决定,依旧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鲜于首领美了,拉着窦家家主说悄悄话,“你一个,我一个,咱们就占两个位置了。”   窦家家主:……不想和蠢蛋小伙伴说话。   联盟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敲定的,贺兰定朗声道,“大家回去想一想,相互讨论一下,明天咱们在此开二次会议。”   “希望大家都做出明智的选择。”贺兰定最后的声音低不可闻,“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吃。”   贺兰定退下,大厅里的众人却没有散去,讨论之声简直要掀翻了屋顶。   贺兰定喊来库姆,交代道,“饭菜都撤了,接下来他们肚子饿了就自己掏钱买。”   “阿定,你这是什么意思?”段宁一直在二楼包厢,旁听了一次会议的全程,听得一脑门雾水。他觉得自家外甥所作所为完全是多此一举,简直像是脱裤子放屁。   “你这不是把权利拱手相让出去么!”   贺兰定无奈道,“舅舅,你知道其实谁最适合做这个盟主吗?”   是阿翁段长。   段长作为怀朔镇将不仅掌兵权,还该顾民生。   “倘若阿翁愿意屈尊降贵担任盟主,谁还能说个不字?羊毛怎么卖,卖什么价,还不是阿翁一句话。”贺兰定心里可惜——要是自己是镇将就好了,事情不知会轻松许多。   “阿爹怎么会理会这些事情。”段宁觉得贺兰定是在天方夜谭,胡思乱想。   贺兰定反问,“那这些事情总得有个人来做吧。”官方不作为,自己可不得辛苦些。   见舅舅一脸懵逼,贺兰定无奈道,“舅舅,我之前所言句句属实。我不仅希望自己能过上好日子,更想怀朔的大家过上好日子。”   “所以你宁可牺牲自己的利益?”段宁总算明白过来,心里感叹,不得了了,自己有个圣人外甥。   “不算牺牲吧。”贺兰定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一支独秀不是春。”   “怀朔好了,贺兰才能好。”这是贺兰定的真心话。要是大家都穷得不得不造反了,战事一起,贺兰也会遭殃。   这一夜,怀朔镇诸人无眠,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怀朔羊毛大联盟”的事情。   鲜于首领赖在窦家不肯走,死皮耐脸要窦家家主与自己商议一会儿。   “我刚刚有个好主意。”鲜于首领眼睛闪亮,对窦家家主耳语,“不是说推选么,这还不容易。”   鲜于首领拍拍腰间的环首刀,又搓搓手指,“咱们双管齐下。”武力逼迫和金钱诱惑相辅相成。   窦家家主一巴掌拍开鲜于首领,嫌弃道,“你就不能干些好事儿?!”   说着,沉声道,“这个大联盟要是搞成了,对怀朔是个好事儿。”   “你不会真信了贺兰小儿吧!”鲜于首领眼睛瞪圆。   “难道他不值得信?”窦家家主反问。   “咱们看他这一年来的所做所为,的确让怀朔儿郎的日子好过许多。”窦家家主哀叹道,“往年冬日,咱们要死多少人?”   “再看去岁。”豆福和毛毡马甲的出现,让只要不是没救的懒汉,但凡是肯吃苦的,就能活下去,就能饿不死!   鲜于首领提醒,“你别忘了乌丸。”   “难道不是乌丸招惹在先?”窦家家主反问。   鲜于首领被问住,彻底没来话说,只道,“那你怎么说,我听你的好了吧。”   如窦家家主与鲜于首领这般一夜未眠者不在少数,而一一己之力搅动怀朔风云的贺兰定却是一夜好眠。   贺兰定:还能怎么着?大不了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伤害二点五。就算联盟搞不成,自己大不了损失了些饭菜钱。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输得起! 第七十七章   第二日, 怀朔羊毛大联盟二次会议,参会人员多了许多,比之昨日, 两倍不止。   贺兰食肆的一楼大堂挤得个满满当当, 不少来得晚的人连板凳都没能捞上一个。   “马老二, 你怎么也来了?!”鲜于首领在人群中发现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熟人。   名为马老二的精瘦汉子脖子一梗, 怼道, “我怎么不能来了?我家可也养了不少羊。”   “嗤。”鲜于首领白眼儿翻上天,心道,就你那二三十只羊怎么好意思拿出来说的。   马老二看穿鲜于首领的鄙薄之意, 却不在意, 反乐呵呵道, “如今可不是那小羊三两只喽!去岁冬季卖羊毛赚了不少,开春就买了羊羔回来,加上族里出生的小羊羔,如今满打满算要有一百头啦!”   “您呢?”马老二恨不得龇到鲜于首领脸上询问, “鲜于部落应该赚得很多吧。”   提问犹如一把尖刀插到了鲜于首领的胸口。   鲜于首领没把羊毛卖给贺兰部落,而是想自家搞加工。结果从冬天忙到夏日, 族人们累瘦了一圈, 分毛钱没进口袋。   马老二自然是知道鲜于部落的情况的,只故意装作不知道,刺一刺鲜于首领。   鲜于首领被气成了个□□,恶狠狠地蹬着马老二,“你还想当盟主不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们鲜于部落就是再落魄也甩马老二几条街。   马老二耸耸肩, “我是当不成盟主的, 但是我可以选盟主啊。”说着觑了一眼鲜于首领, 面上的明晃晃的意思:反正不选你。   鲜于首领气得牙痒痒,却也不能把马老二怎么着,只冷哼一声,剐了一眼马老二,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马老二则是翘着二郎腿,得意的不行,左顾右盼,和你说两句,和他聊一聊。说得都是羊毛大联盟一旦成事儿,他们这些成员都能得什么好处。   鲜于首领听得烦心,扯出窦家家主的衣角,低声道,“这些家伙莫不是都被贺兰小儿拉拢了?”   窦家家主淡淡道,“自然是拉拢了。”这些小部落从贺兰部落手里真真切切得了好处,怎么会不被拉拢呢。   “反正到时候我投你一票。”鲜于首领闷闷道。他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断无可能被选为盟主的。   大厅里众人议论纷纷,如同有一百只鸭子聚一起嘎嘎乱叫。直到贺兰定从二楼下来,全场陡然一静,落针可闻。   “该说的,想说的,昨天都说了。”贺兰定也不铺垫,直接开门见山道,“今日但凡踏进食肆门槛的,便是联盟的成员了。”   “享成员权益,同时要履行成员义务,同心聚力把咱们怀朔镇经营好!”   “今日之前,你们的羊毛怎么生产的,价格高低,品质好坏,我都不管。”   “今日之后,都得按照联盟的规律来!”   “接下来就是推举五名联盟盟主。”贺兰定拍拍胸口,“首先,我来自荐。”   “我贺兰定愿为联盟盟主,为怀朔的发展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希望大家可以相信我、支持我!”说完,贺兰定便让其他有意愿担任盟主的人上台说两句,给自己拉拉票。   场下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演讲拉票的环节。   “我先来说两句吧。”第一个上台的竟然是段宁。   段宁自然是为了支持贺兰定来的。他昨日回去想了又想,觉着自家大外甥的做法着实天真又冒险。   可又能怎么办呢?自己这个做舅舅的只能费点心,多护着些了。   于是,段宁决定成为五位盟主之一。   “怀朔的苦,儿郎的苦,我都看在眼中,父亲也都记在心上。”段宁讲得恳切,“只是世情如此,规矩法度就是这般,谁也无法去改变什么。”   “既然怀朔儿郎不能出将入相,那咱们就自己好好过日子,吃饱穿暖。给子孙后代挣个富裕的怀朔出来!”   “狡猾。”台下鲜于首领小声吐槽,“他们不都是一家子,五个位置,他们就占了两个,以后联盟的事情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窦家家主也拧眉,他没想到身为镇将之子的段宁竟然蹚了这一趟水。   可是,身在怀朔,谁能不给段家面子呢?段宁的盟主之位十拿九稳。   更加让鲜于首领恼火地还在后头,继段宁之后第二个上台的是斛律术!贺兰定老妈的第二任丈夫,约莫等同于和贺兰定是一伙儿的。   “贺兰、斛律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   台上,斛律术开始发言,只见他大手一挥,声音洪亮,“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与大家说个数字。”   说着,扒着指头告诉大家斛律部落去岁卖羊毛赚了多少钱,族人们做工赚了多少钱。   用事实来说话。   “如今族里顿顿有肉吃。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斛律术继续道,“大家只要把羊放好了,其他什么都不用愁。”   斛律部落直接把羊毛卖给了贺兰部落,然后就丢手不管了。等春夏之际,水草丰茂之时,部落里的放牧任务轻松许多,人手闲置下来便去贺兰部落的工坊里做工。   “等天冷了,大家伙儿要去更远的地方放牧,兴许就做不得工了。”说到这儿,斛律术笑道,“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咱们有粮食、有盐,去再远的地方放牧都不怕!”   怀朔羊毛制品的兴起没有给斛律部落带来任何麻烦,只为他们带来了收益,以及在肃冷冬日活下去的底气。   斛律术表明自己的立场,“要是大家推选我做盟主,我也不能承诺为大家谋什么好处。但是,我敢保证,只要我斛律部落的羊毛能卖出去,你们的羊毛也就能卖出去!”   斛律术的承诺是一种兜底:只要加入了联盟,甭管怎么折腾,最后总不至于血本无归。   “呵呵。”鲜于首领冷笑,“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盟主总共就五个,贺兰定、段宁,再加个斛律术。按照所谓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贺兰定一伙人已经有了三票,岂不是以后联盟的事儿都是他们说了算?!   昨天的什么民主、公正,全特么是狗屁骗人的。   “那你不加入?”窦家家主冷冷道。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只要有脑子的都看明白了贺兰定的意图。   可是,看明白了又如何呢?这是阳谋,无法拒绝,只能闷着头往套里钻。   如今只能祈求,这套子既是扼住咽喉的锁链,亦是护住心口的铠甲。   鲜于首领还要说什么,窦家家主却起身站了起来,道,“我上去说两句。”   窦家家主名叫窦兴,祖上原是汉人,后逃亡于匈奴,遂成部落,改了胡姓叫纥豆陵氏。后来文帝汉化改革,又把姓给改了回来。   窦兴年不过二十,却留着一脸漂亮的美须,平白增添了一份成熟稳重。   “论家世、论财富,窦某兴许不如在场的许多人.....”   “哎呀!老窦这是说什么呢!”台下的鲜于首领听得抓耳挠腮,见窦兴自我贬低,着急得要命。   “但是!”窦兴正色道,“我与贺兰素无来往!无利益勾连。”   窦兴这是剑走偏锋,赌一把大的,“倘若大家推选我为盟主,我定然......”   说着窦兴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神飘向贺兰定所在的方向,“我定然会好好看顾着的贺兰首领的。   言下之意:大家都选我,我替大家好好监督贺兰一伙儿!   既然贺兰定、段宁、斛律术三人的当选势不可挡,那自己就另辟蹊径,争取那些犹疑者手中的票数。   “你看,刺儿头来了吧!”段宁与贺兰定小声耳语。   贺兰定却道,“这是个聪明人。”   窦兴拉票结束,又有几人上台说了两句。等到再无人上台参选,便到了投票的环节。   一个店小二捧着个大箱子上台,另一个店小二给现场众人发放鹅毛笔和选票卡纸。   “每人推举五个人,现场唱票统计,票数高者中。”贺兰定讲解投票细则,“大家只要在票数上写上编码就行,一号贺兰定、二号段宁......”贺兰定此举是防止有人不会写字。   闻言,场上大多数人都送了一口气——名字是真不会写,可是扒拉几下写数字还是没问题的。   填完选票后将选票投入选举箱,等所有人投票结束就到了票数统计环节。   贺兰定现场随机选了四人做监票人,唱票的和统计的则是食肆的伙计。   “贺兰定一票、段宁一票、窦兴一票.....”随着报票,以划“正”字做计算,几人的得票数一目了然。   其中贺兰定和段宁的票数则是一骑绝尘,至今都是满票。   段宁代表着大将军府,不可能不选他。而贺兰定的手里则是有羊毛秘方,也不能不选他。   一直到天色将暗,大堂内点起了油灯,最终的投票数终于被统计出来。   而在这漫长的统计过程中,在场众人都耐心等待着,所有人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总觉自己在见证什么了不得的诞生之始。   “贺兰定、段宁、斛律术、窦兴、可朱浑喜。”最后五人当选成为怀朔羊毛大联盟第一届盟主委员会成员。   “今日辛苦大家了。”贺兰定最后宣布,“等会大家留下吃个便饭,待明日,我会向大家公布贺兰部落羊毛制作工艺的秘方!”   闻言,全场沸腾,众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整整两天的折腾没有白费!这联盟刚刚结成,好处就立马兑现了!   果然,跟着贺兰有肉吃! 第七十八章   大会之后是小会, 参会人员是新鲜出炉的五位盟主:贺兰定、段宁、斛律术、窦兴以及可朱浑喜。   贺兰定将提前准备好的“怀朔羊毛大联盟规章制度”发给其余四人,“只列了简单的几条,大家看看, 给提提意见。”   “我没意见, 拉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斛律术看都不看一眼, 用无脑行动表明自己对贺兰定的支持。   段宁则看得很仔细, 越看眉毛拧得越紧, “约束太松了。”就连泄露联盟机密这种大事的惩罚也不过是废除成员资格、踢出联盟,同时进行一定经济索赔。   “是极。”窦兴也道,“贺兰首领明日就要公布秘方, 倘若惩罚力度不够, 绝对会有人拿到秘方后转头就卖了。”   “那大家觉得怎么设定惩罚方式比较合适?”贺兰定询问其他人的意见。   一直默不作声的可朱浑喜开口道, “直接没收财产。背叛之人都该死。”   “会不会太重了?”贺兰定道,“拿走他们的牛羊不等于让他们去死吗?”   “那不是正好。”可朱浑喜道,“没了牛羊,就用不着放牧, 他们就能安心来作坊做工了。”   贺兰定听出了其中隐藏的危险——证据是可以被伪造的。一旦可朱浑喜看上了谁家的牛羊,又或者是缺人手了, 是不是就可以罗织罪名、栽赃陷害?   “我不同意。”贺兰定直接否决, “联盟的存在是为了将怀朔儿郎团结在一起,而不是以此为工具剥削、压榨大家。”   “秘方是我拿出来的,我说了算。”贺兰定非常强硬。他本就不在意秘方泄露,原本就是以秘方做饵料,勾得众人组成这么个大联盟。   “泄密者, 罚没族资产的百分之十。同时取消成员资格。”贺兰定一锤定音, “且证据必须真实, 杜绝构陷。”   可朱浑喜不满, 指头烦躁地敲打着桌案。   窦兴看看可朱浑喜,又看看贺兰定,最终道,“我同意贺兰首领的提议。”   段宁和斛律术自然是站贺兰定一边的,哪怕他们心里觉得贺兰定太过心软和善,但依旧是投了贺兰定一票。   如此,四比一,可朱浑喜的提议被否决。   “那是不是要有一个专门的监管部门?”窦兴问。   贺兰定道,“等度过眼下的难关之后,联盟可下设监察机构。”   眼下的众中之重是让各家将自家的羊毛制品给抢救回来,完成出货,赚到钱财,不至于大半年白干。   “目前当以相互监督为主。”贺兰定将话题转移道销售渠道的商讨上来。   “以后外头商贾进怀朔采购羊毛,或者羊毛制品,必须通过联盟进行交易,成员们不可私下与之交易。”这才是贺兰定成立大联盟的最终目的:团结怀朔力量,争取对外话语权,将羊毛制品的定价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能行吗?”可朱浑喜觉得贺兰定太过异想天开。   贺兰定道,“行不行先试一试呗,诸位又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是我贺兰定白白浪费了一个秘方。”   四人一听,心道,也是,他们能有什么损失呢?受损害的只有贺兰部落而已!   如此,“怀朔羊毛大联盟规章制度”终于顺利通过了。   第二日,天光未亮,贺兰食肆外便挤满了人群,都是联盟成员,等着贺兰定过来公布秘方的。   “大家不要着急,分两队排队。”库姆扯着嗓子高声吆喝,“打算自家生产毛毡的排左边,准备把羊毛、或者半成品交给联盟再加工的,排右边。”   “怎么还分两队?!”人群中有人嚷嚷,“不是说所有成员都可以知道秘方的吗?”   “秘法公开,人人有份!”库姆大声解释,“分两队是为了登记。”   “今天的会议结束后,想把羊毛、半成品卖予联盟的,就可以过来一手交货,一手拿钱!”   “哇!当真能把咱们的那些破烂玩意儿给收走啊!”众人喜悦无比。   冬天那会儿都是贸足劲儿想要大干一场,可真干起来,才深知其中的不容易。   不少小部落已经接了外头商贾的订单,可是眼见交货的日期越来越近,货品却迟迟没能生产出来,每天急得冒火。甚至有人准备跑敕勒川草原去躲一躲,赖掉这笔账。   幸而贺兰定及时出台的新政策,否则,怀朔镇的商业名声真的要被败坏掉了。   “姓名?家中羊毛多少?有无与商贾签订买卖协议?”库姆如今已经会写许多字了,一边询问,一边鹅毛笔刷刷刷,记录速度极快。   “收了人家的定金没有?”库姆问。   “定金?”这人双眼茫然,“没有给钱。那南边来的商人只让我使劲儿做,做出来多少,他收多。”   “那你与他商定好价格没?”库姆又问。   “哈?”这人还是一问三不知,“等他来买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价格了。”   库姆无语,叹气道,“那你就没想过,万一那个商人失信,不来买你的产品了,怎么办?”   “不至于吧!”这人大惊,眼睛瞪得像铜铃,嘴里反复道,“怎么能这样呢?”   “为什么不能呢?”库姆淡淡道,“他又没给你定金,他不过来,他有什么损失呢?”   “听说朔州那边如今有不少羊毛作坊。那人万一觉得朔州更近,便去朔州买。”库姆看着惊呆的小部落头人,问,“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小部落头人被库姆描绘的可怕未来吓住了,磕巴说不出话来。   “唉。”库姆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交易是不作数的。要是秋天那商人还来找你,你让他来联盟提货便是。”   原本许多人还想着今日学了秘方,回去自己赶夜工把订单给生产出来。可这会儿一听女掌柜和那小部落头人的对话,立马有些心慌慌。   “怎么办,那姓胡的商人也没给咱定金!”有人心慌。   “还好我留了个心眼,让那个平阳郡来的商人留了定金,还签了字条!”有人庆幸。   库姆听队伍里乱糟糟的,高声道,“今日,你们送来的羊毛、半成品只能拿到一个预付款,不能拿全款。”   “为什么啊!”人群中顿时炸开锅。   “防止你们有人收了人家定金,又把东西二卖给贺兰!”贺兰部落又不是冤大头。   “行吧行吧!”小部落头人忙道,“给一半就一半,我信你们贺兰首领的!”   贺兰部落就在敕勒川,家大业大的又跑不了。那不知从哪儿来的商贾,才真正不可信。   一时间,许多人都庆幸起怀朔羊毛大联盟的成立。   “唉!我当初怎么就昏头了呢?被那个小胡子商贩说两句就信了。”有人懊恼,心道,要是春天那会儿就把羊毛直接卖给贺兰部落,也就没如今的这些破烂事儿了!   一直忙到日上中天,库姆这边终于完成了所有联盟成员的登记。鹅毛笔都写秃了两只。   “正是饭点儿。”库姆把记录册一收,回归食肆大掌柜的身份,“咱们贺兰食肆刚刚改造升级,大家伙儿正好来试一试。”   “四十铢钱,有肉有菜,有汤有饼,保你吃饱吃好!”贺兰快餐店正式开业。   此时众人的心里头都揣着事儿,哪儿还有心思去吃饭。可是大半天下来,自然是又饥又渴,便随着库姆的吆喝声进了食肆大堂。   等到饭菜上桌,许多人才回归味儿来:这饭食和平日的不一样啊!   一张长形盘子,上头堆着把子肉一根、油炸豆泡四块,一张馕饼对半切叠放在一起,还有一种从来没见过的菜,晶莹透明的梗子上顶着两片豆瓣儿。此外还有一碗豆福清汤。   “这怎么吃啊,什么玩意?”这是心有疑虑,不敢入口的。   “管他了,赶紧填饱肚子,吃完等下午开会。”这是啥也不问,埋头干饭的。   “快吃快吃,滋味儿不错!”   一时间,整个大堂雅雀无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咀嚼声。   “嗝~~~”有人满足得打个了饱嗝,吧砸嘴巴回忆道,“怪好吃的呢。”   “比吃水引饼划算。”   “下回再来吃看看。”这会儿众人的心思都落在贺兰部落的羊毛秘方上,吃饭什么的填个肚饱就行,至于吃饭的排场够不够啊,同桌吃饭的人和自己是不是一个档次的啊,都不在考虑范围。   饭点过后,在众人期盼中,贺兰定、窦兴、可朱浑喜现身。段宁和斛律术则是不想理会这些琐事,并未露面。   贺兰定不饶圈子,直接公布羊毛制作的秘方,“石灰水或者草木灰水浸泡洗涤羊毛,可以充分去除油脂杂物。”   “竟是如此!”全场哗然,谁也没想,所谓的秘方就是这样简单。   可是,想不到就是想不到。   “我真傻!”有人懊悔抓头,“我家婆娘不就用草木灰水洗头发么!”人的毛发和羊的毛,不都是一个理儿吗?怎么就想不到呢!   贺兰定继续道,“世间大道约莫都是如此,会者不难,难者不会。”   “公布秘方,是为了怀朔的大家共同富裕。”贺兰定沉声道,“倘若有谁泄露了方子,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即刻除去成员资格,同时罚没资产。”   贺兰定的目光扫过全场,“希望怀朔的儿郎们可以相互扶持、相互监督,共创怀朔新的辉煌!” 第七十九章   联盟成立, 秘方公开。整个怀朔忙得忙,闲得闲。   闲的是那些将手里的羊毛和半成品卖出去的人家,一半货款到手, 钱包一下子鼓囊囊起来, 每日闲得只需琢磨贺兰食肆又出了什么新奇又便宜的吃食。   忙的则是那些得了秘方回去自己加工生产的人家。贺兰部落的秘方说来简单, 可是操作起来也不容易, 光是石灰石的采买就让不少人没了主意。   天大地大的, 一时半会儿去哪儿买那么多的石灰石回来?!   就在这时,贺兰豆福摊旁多了一个大箩筐,“石灰石, 小块的一铢钱, 大块儿的五铢钱!”贺兰部落早就采买了许多石灰石, 如今拿出来正好小赚一笔。   “贺兰首领好盘算!”窦兴向贺兰定拱手行礼。都说年轻的贺兰首领是个心软大方的主,可看看人家做的事情,名声得了,钱也没少赚, 一石二鸟!   “没什么盘算。”贺兰定摆摆手,“恰好有库存而已, 您要是需要, 我直接进货价匀你一些便是。”   “感激不尽。”窦兴再谢,又道,“叫我窦兴便是,我也没大你几岁。”   “那你叫我拉汉,首领什么的, 听着生份。”三言两语间两人亲近不少。   贺兰定问, “我这边又收了不少羊毛和半成品, 窦家还有生产余力不?分一部分给你?”   窦兴摆摆手, 笑道,“我还是先把手里头的那些残次品处理完了再说吧。”窦家是第一次做羊毛制品生意,窦兴不敢太过冒险。   窦兴求稳,可朱浑喜却是个激进的,他直接让贺兰定分出一部分羊毛给他来生产加工,“不是说好共同富裕的么?”   “还有,那个石灰石也给我一批。”伸手伸得理直气壮。   “行。”贺兰定爽快应下,还道,“生产上有什么困难,直接说,大家相互照应。”   “哼。”可朱浑喜冷哼一声,低声嘀咕,“少瞧不起人了。你要是擀毛毡人手不够,向我家求助。我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帮你的。”   可朱浑家是怀朔的显贵之家,可朱浑喜的祖父护野肱曾经是怀朔镇镇将。在他看来,贺兰定不就有个外祖父撑腰么,他还有亲祖父给自己做主呢。因此对贺兰定很不以为然。   贺兰定懒得和这个犯中二病一样的愤青啰嗦,只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   可朱浑喜却来劲儿了,嚷嚷着,“我告诉你,你可别不当回事儿。我可撒了不少探子出去,谁家要是背叛盟约,我可不客气的!”   “那就辛苦可朱浑兄弟了。”贺兰定心里美滋滋地想:多好,免费的劳动力!   怀朔羊毛大联盟初建,贺兰部落又收了大批量羊毛回来。所有人都以为贺兰定在这个档口一定忙得着火。贺兰定却道,“还行吧,一般般的忙。”   贺兰羊毛工坊早已形成一套成熟的生产线流程,哪怕突然收了许多原材料回来,却丁点不手忙脚乱,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模样。   而贺兰定忙的也不是羊毛工坊的事情,而是为了族中基础教育的事情。   贺兰定给郑令修三日时间写出一份教案出来,可是郑令修接受的都是世家贵女的教导,学的是待人接物之礼,以及“管家、查账、查店、管田”的持家之道。   简而言之,她肚子里的那些学识并不适合拿出来给贺兰族人们教学。   因此,郑令修冥思苦想出的两份教案全都被贺兰定给否决了。贺兰定不得不亲自拟一份教学大纲,引导郑令修的教学方向。   “主要是两个方向。”贺兰定将草稿纸递给笔挺挺站在桌案前的郑令修,“一是识字,二是懂礼。”   识字还算是容易,反复教、反复学,聪明的学得快些,不开窍的学得慢些,但是早晚都能认得不少字。   难的是“懂礼”。贺兰定想要族人们懂的“礼”,可不是大魏的“礼”,而是他心目中的“礼”,未来二十一世界的“礼”。   “比方说.....”贺兰定举个例子,“夫妻之礼,忠贞是第一位。女人水性杨花是过错,男人三妻四妾也不对。”   郑令修抿着嘴,后牙槽咬得紧紧的,生怕自己憋不住怼了眼前这个大放厥词的胡人首领。   “夫妻离心,乱家之始;夫妻同心,家族兴焉。”贺兰定知道自己观念放到如今绝对被世人认为脑子有包。   但是,那又如何呢?如今的贺兰部落就是自己说了算,自己便是说羊有五条腿,那贺兰部落的羊就是五条腿。   贺兰定绞尽脑汁地想着教案,“每个道理还有佐以例证,比如说....”   贺兰定话没说完,抬眼看到郑令修的神色,疑惑道,“你....不以为然?”贺兰定心道,自己的“礼”维护的可是你们妇女同志的权益,你怎么还不乐意了?   郑令修撇嘴,想说你完全是歪门邪说!可是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哑着嗓子道,“没有。”   贺兰定如何看不出她的不服去,心里不禁也生出一股不服气来,偏要和她掰扯清楚,“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对?”   “没有!”郑令修声音拔高,心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深陷北地就如砧板上的鱼肉,自然是这胡人首领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小女孤陋寡闻,初闻大道不禁晃了神思。”郑令修决定忍辱负重。   如此,贺兰定也不好与她较真什么了,继续道,“你讲课时就给大家举个例子,比如谁家男主人三妻四妾,见一个爱一个,结果后宅不宁,妻妾相斗,子孙不兴。”   “明白。”郑令修垂着脑袋,咬牙应下。   “再有这个齐家之礼,除了夫妻之礼,还有父母与子女之礼。”贺兰定点点草稿纸,“我上面头写着呢,你回去填充完善,三日后给我看结果。”   说完,贺兰定又补充了一句,“事不过三。”提醒郑令修已经交来两份不过关的教案,倘若第三次还不行,那就说不过去了。   郑令修拿着贺兰定的手稿,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小屋子。坐在床沿边长吁短叹了一会儿,终于打起精神,将小桌上的油灯挑亮了几分,对着贺兰定的手稿细细看来起来。   “这胡儿的字倒也端正,怎么人这么....”这么离经叛道?   算了。关自己什么事儿呢?如今能这样活着已经是老天爷眷顾了。那甚礼义廉耻,在家园破碎的一刻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郑令修将叹息抛到一边,沉下心来,伏案细细编写教案。   三日后,郑令修终于拿出了一份令贺兰定满意的教案。   “不错!”贺兰定点头,“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读来有趣!”   学生们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给他们咬文嚼字相当于对牛弹琴,不如通过一些有趣生动的小故事,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在故事中学到知识。   “如今族里正忙,你每日开两堂课。等到了冬日,课时会加长。”   正值夏季雨水充沛之时,整个贺兰,准确说,整个怀朔都陷入了空前的繁忙之中。所有人日夜不缀,披星戴月地忙活着,就想在寒冷的秋冬季来临前生产出更多的羊毛制品,为部落换来过冬的物资。   这个时候将人员抽调出来上课显然是不现实的。因此,贺兰定决定先小范围开班。   族中十二岁以下,三岁以上,无论男女,每天早晨日出之时,集中上半个时辰的认字课程。日落之后,则再次集中上半个时辰的礼义课。   一早一晚的课程设置是为了不影响这些孩子的做工。放在后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还是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小学生,可是在眼下的怀朔镇,他们已经不得不用自己小小的身躯为家庭和部落做贡献了。   捡牛粪、挤牛奶、放羊、拣羊毛、送豆腐.....都是这些小孩儿能干的活计。   “阿静去上课,挤牛奶谁去干?”   “须蜜多已经说了人家了,说上课不合适吧......”   贺兰定的上课通知一出,族中立刻议论纷纷。大人们手里一边做着活计,一边说着上学识字的事情。   “阿妈,你就让我去上课吧。”女孩儿苦苦哀求着,“我保证,一点也不耽误家里的活儿,我每天少睡一个时辰就行了。”   中年妇女面露难色,望着自家女儿,叹道,“你那点子活儿,阿妈顺手就能做了。问题不是在这儿.....”   妇女摸摸女儿的发顶,道出自己的忧虑,“你已经说了人家了,今年冬天便要嫁过去了,这个时候识字.......”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得还会引来夫家的不喜。   “阿妈!”少女胳膊环住妇女的脖子,泣声道,“阿妈,那就不嫁人了吧,我害怕....”离开家人去那谁也不认识的部落生活,光是想想就让人害怕得睡不着觉。   “傻孩子,哪能不嫁人呢。”妇女轻抚着女儿的背脊,安抚道,“那孩子你阿爹见过的,说很强壮,家里牛羊也多。你嫁过去会好的。”   少女呜咽,“不会好的。不会比现在好的。”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只要有郎主在,他们就什么都不要担心。   “阿妈,求求你了。我不要嫁人。让我去识字吧,我一定好好学的。”少女哀求着,“说不定.....说不定.....我以后也能做个女掌柜呢!”   “须蜜多!你胡想什么呢!”妇女厉声斥责着。   “就算不做女掌柜,我便是在羊毛工坊里干一辈子,也好过糊里糊涂嫁人去的!”对于婚姻的恐惧占据了少女的身心。   “我看你是糊涂了。”妇女苦口婆心地劝着,“这些话千万莫要让你阿爹听到.....”   回应她的是女孩儿无声的哭泣。   另一边,阿季、阿禾母女也在谈心。   阿季细细叮嘱着小女儿,“到了学堂,要好好听课,认真学。遇到听不懂的,等放课后问问夫子。”   “阿妈,我知道的。”小姑娘昂着脑袋,白嫩嫩的小圆脸像是刚出蒸笼的小包子,看得阿季爱得不行。   “牛羊、马儿、粮食、房子.....这些都可能被抢走。”阿季将小孩儿搂在怀里,细细交代,“只有学到本领,谁也抢不走。”   家里没了男人的阿季曾经每日每夜都生活在家业被夺走的恐惧中,直到得到了贺兰部落的庇护,那噩梦般的日子才结束了。 第八十章   不管是乐意, 还是不乐意。贺兰定一声令下,族里三岁以上十二岁一下,无论男女, 都通通要起早贪黑地开启求学生涯。   “今日的教学一共是学认、学写四个字。”郑令修站在讲台上, 看着台下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他们中有的就比自己小一两岁, 有的则年岁尚幼, 身高不过自己的腰间;有的模样白净、穿戴整齐, 有的则衣着邋遢,鼻涕恨不得挂到下巴。   然而,无论他们是什么模样, 他们都有着一双一样明亮的眼睛, 如同雪后的蓝天一般清澈干净, 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郑令修的心头翻滚,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感到一股莫名而生的勇气, 一种天地阔远、命运沉浮,我自巍然不惧的豪情——看啊, 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不点都在拼命努力地活着, 自己.....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呢?   看着鸦雀无声的教舍,郑令修喉咙发紧,收敛翻涌的情绪,开始了自己的教学生涯。   “人、口、耳、目......”   一日学四个字,十日便是四十个字, 一月便是一百二十个字, 坚持一年就是将近一千五百个字的学习储备量了!   在这个文盲遍地走的年岁, 能识一千个字那可是非常了不得的, 称句先生不为过分。   每日只学四个字,听起来感觉不难,其实却不容易。毕竟大部分人都会一边学一边忘,越往后学,忘得就越多。年底“结账”的时候能记得一半就算不错了。   “也没那么难啊!”   “就是就是!四个字我全记得了!”   放课后,大小学生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上学前的忐忑不安全都烟消云散了:识字写字什么的,不比放羊难!   “阿禾,咱们一道走不?”阿昭招呼后座的阿禾。   阿昭是不乐意来上这个课的,无奈兄长下了死命令,说什么不能脱离群众,押着阿昭一定要和族里的小孩儿们一道来上课。   阿昭无奈,只能来了。课程和想象中的一样简单,自己根本不用学,全都是自己早就了熟于心的东西。   “我等会儿再走。”阿禾奶声奶气地回道,“我阿妈让我不要着急,家里的活计用不着我。”   阿禾一边回话,一边捏着鹅毛笔在葛纸上练习今天学的四个字,一笔一划非常认真。   阿昭伸头去瞧阿禾的本子,还以为能看到什么端正美观的字体,结果却是一纸歪七扭八的柴火棍。   阿禾羞赧,一手遮着纸不给阿昭瞧,“我写的不好.....我得多练练.....”   “要和郑夫子的字一般漂亮才好呢。”今日只学了四个字,每个字都很简单。   可是,眼里看着简单的东西,落到手上就不简单了。   夫子写出的字好似天上的仙女一般飘逸好看,而自己笔尖上划拉出来的,就像是喝醉酒的醉汉,歪歪扭扭,直不起腰杆。   阿禾一笔一划地慢慢写着,一撇一捺一个人字,密密麻麻站满了整张纸页。   看着阿禾认真的模样,阿昭心里不是滋味,心道,明明自己的字也不如夫子,为什么自己还瞧不上这课程呢?   明明,夫子有许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啊!   羞愧的情绪将阿昭淹没,她放下手里的书包,端坐回自己的座位,如阿禾一般耐心练起字来。   郑令修看着伏案练字的两个小姑娘,瞧着她们手里捏着的鹅毛笔,几次欲言又止。在她看来,鹅毛笔可不是书法正道,这两个小姑娘既然有如此心智、毅力,不该误入歧途才是。   在一旁又看了一会儿,郑令修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们要不要试一试毛笔?”说完忙道,“我可以教你们。”反正双方都有时间。   闻言,阿禾心动,捏着鹅毛笔的手指松了松。   阿昭却摇头,“谢谢夫子,但是我觉得鹅毛笔更加方便好写呢。”   听阿昭这么说,阿禾又重新拿起了搁下的鹅毛笔。   “但是.....但是......”郑令修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解释才能让两个小姑娘明白其中的道理。   “但是,书法大家们可都是用的毛笔......”   “那又如何呢?”阿昭反问,“我们又不要做书法大家什么的。”   后桌的阿禾也点头,“嗯嗯。”自己的目标是做个能写会算的女掌柜。   闻言,郑令修愣了愣,随即笑道,“是我着相了。”   可不是着相了么,便是出身郑家的自己也没能凭着一笔好字闯出什么了不得的名声来,这会儿让两个北地小姑娘学书法,算个怎么回事儿。   正说着话,教舍外大门口有人影闪过。阿昭眼见,一眼认出来人,高兴大喊,“阿兄!”   贺兰定向郑令修点点头,然后冲阿昭道,“我看阿暄早回去了,不见你,过来看看。”   阿昭小胸脯一挺,骄傲道,“ 我练字呢!”说完,下巴点点指向阿禾,道,“我等阿禾一道回去。”   “郎主好。”阿禾起身,垂手向贺兰定行礼。   “你是阿季家的?”贺兰定有些不确定。头一回见着这孩子的时候,这孩子瘦巴巴得像颗豆芽菜。这才多久过去,怎地像发酵馒头一样涨开了?   阿禾点头,小手握成拳头,越发紧张了。   见状,贺兰定不打扰孩子们,便道,“你们继续练字吧。”同时示意郑令修外头讲话。   “今日授课如何?”贺兰定询问。   郑令修:“尚可。”一上午就教了四个字,能有什么好与不好的。   贺兰小学堂便这么支楞起来了,每日早晚各一堂课,每堂课半个时辰。早上识字写字,晚上听书学礼。   族人们很快习惯了小学堂的存在,甚至有不少大人在晚上没有工的时候,也会搬着小马扎到教舍外听上一耳朵。   和早上的识字课不同,晚上的学礼课程可有趣多了。与其说是学礼,不如说是听故事。   “妻贤夫祸少,夫宽妻多福......”讲台上的郑令修脸颊烧得通红,让她这么个未出阁的姑娘讲授夫妻之道,那胡儿首领真正是丧心病狂啊!   可看着台下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郑令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了,“光武皇帝刘秀.....阴丽华.....郭圣通......”   贺兰定要求郑令修的授课还必须要举例论证,这无疑增加了授课的难度。   在这个男人三妻四妾只道寻常的年岁,让郑令修这么个接受传统闺阁教育的女子举例说明男人风流花心的危害,那不是为难人么。   可是,做领导的就是有不讲理的权利。他只负责布置任务,才不管手下人面对的艰难险阻。郑令修绞尽脑汁才想到了光武帝刘秀的例子。   虽然光武帝与阴后、郭后之间的纠葛远远不是简单的儿女情长,更多的是政治角斗。但是郑令修如今只得淡化其中的政治因素,只将矛盾点集中在儿女之情、夫妻忠贞之道上。   “一边是结发妻子,一边是为自己生育子嗣,陪伴自己南征北战的女子......世事两难全。”   大汉帝国早已不复存在,光武帝与光烈皇后也逝世半个世纪。曾经高座云台之人终究走下宝座,成为了生民口中的谈资。   一堂课结束,学生们听得意犹未尽,教舍外蹭课的大人们也听得猫爪挠心。郑令修刚刚宣布下课,整个教舍哄一下闹开了,议论之声几乎掀飞屋顶。   “听到没有,夫子都说了,忠贞不二,家庭才能兴盛。”有婆娘揪着自家汉子的耳朵,耳提面命,“收起你的那些花花肠子。”   贺兰部落越发富裕,口袋鼓起来的男人们免不得起了花花心思。   “夫子还说妻子要贤惠呢!你看看你自己。”有丈夫小声嘀咕。   “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好了?哪儿不贤惠了?”妻子听了个正着,立马道,“照料老的,养育小的,操持家务,还能赚钱,你呢?你比得上我?”   “哎哎哎.....知道了。”丈夫连忙道,“你小声点哦。”生怕被旁人听见自己被妻子训了,太丢人了。   少年们聚在一起则叽叽喳喳说着到底是阴后好,还是郭后好。   “你们就发梦吧!”少女们聚在一起,不屑地看着男孩儿们,“无论是阴后,还是郭后,你们都配不上!”就这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配不上世间任何女子。   “咱们以后可以把眼睛擦亮了。”少女们则以阴后、郭后为戒,“莫要被臭男人骗了身子和钱财,到头落得一场空。”   “唉,我都想好了。”有一个女孩子压低声音,与伙伴们悄悄道,“我以后不嫁人的,做个女掌柜多好。”   “你倒是志向大呢,这女掌柜可不好做。”   “有甚不好做的,我看着也不难。”   “.......”   众说纷纭中,贺兰定隐于黑暗,满意地点了点头——寓教于乐,看来教学效果还是不错的。   跟着贺兰定身后一道过来看教学现场的张肃和徐清对视一眼,终究忍不住发问,“小公子.....为何要做如此宣扬?”如此对贺兰部落能有什么好处呢?   贺兰定解释:“部落人口不足,必须把妇女从家庭生产活动中解放出来。”   可是无论是男人,亦或是妇女本人,都没有这种女人和男人其实没什么不同的意识。   “妇女能顶半边天啊!”贺兰定感叹着。要他说,他们部落里的妇女甚至比男人还有精明能干些,工坊里的那些能手、巧手大多都是女人。   明明这些女人赚得不少,对家庭和部落的贡献甚至高于自己的丈夫,可是她们在家依旧挺不直腰杆,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更有甚者,觉得自己赚钱比丈夫多是一种罪过。   这种思想的束缚下,完全不利于解放生产力,不利于部落的发展。   贺兰定还有一个私心,他想要通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教导,在北地儿郎的心里埋下一颗尊重女性的种子。   倘若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怀朔终将卷入战乱,怀朔的儿郎终将卷入历史的洪流策马南下。   那么,希望他们在举起屠刀的一瞬,能记起今日的课堂所学,稍微善待战乱中的无辜妇女儿童。   此外,贺兰定更希望今日上课的女性们,无论是未婚少女,还是已为人母的妇女,都能从小课堂中汲取到能量。他日面对疾风劲雨之时,可以凭着这么一股力量坚强地活下——生而为女,不比任何人差! 第八十一章   贺兰小学堂开办之初, 尚有不少人家想把家里的孩子塞过来一起上学。   可是随着教课内容的流出,许多人家都打消了送孩子去学习的念头——都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如不识字呢。   对于外界的不以为意和指指点点,贺兰定无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贺兰小学堂只是一个火种, 随着怀朔羊毛产业的壮大, 火种定然会传遍北地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整个怀朔都陷在火热的忙碌之中。直到第一场寒风卷过, 气温“duang”一下断崖式下跌,人们才意识到夏季过去了,秋天来了。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 田地里的粟米可以收割了, 工坊里产出的各色羊毛制品也到了出货的日子。怀朔镇更加繁忙了。   “谁能想到呢?这才一年的功夫。”刘乾看着人头攒动的怀朔街头, 感慨着。   一年的时间,变化的不仅是怀朔镇,还有刘乾自己。凭着豆制品和羊毛制品买卖,刘乾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掌柜, 一跃成为刘记商行炙手可热的人物。   “都是托了刘大哥的福。”贺兰定笑着,将出货单递给刘乾, “您让人点点货。”   刘乾接过表格样式的出货单, 笑赞道,“贺兰首领向来巧思。”   这样表格样式的出货单不仅别出心裁,还非常实用,商品的种类、尺码、数量、价钱全反应在一张表格上,一目了然, 方便彼此。   “都是小道。”贺兰定谦虚, 又问, “今年的出货量增加了不少, 一倍有余,刘记这边都能吃下?”   “能!”刘乾豪气道,“再多一倍也没问题。”他可是知道如今不少商家滞留怀朔不走,就是等着自己吃不下出货量,等着捡漏呢。   去岁羊毛制品只是在梁国小试牛刀,结果广受好评,尤得风流士族的喜爱。   要知道,建康、会稽等地的世家大族就是整个大陆的流行风向标,他们的吃穿用度向来是世人争相模仿的对象。   “今年除了梁国,平城、洛阳等地亦有巨大的市场。”   南北之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从国家兵力到文化底蕴,两国一直在别苗头。但是,在吃喝玩乐等风流韵事上,北方似乎总是比南方玩儿不过南方。   因此南方一旦有什么新鲜事儿,北方绝对策马跟上,绝不落后。   “朔州、沃野等地亦兴起了不少羊毛工坊。”刘乾向贺兰定透露,“但是我看了他们的产品,品质、花样,介不如你怀朔的。”   自从怀朔羊毛大联盟成立,贺兰定公布羊毛洗涤秘方,还派遣技术人员去各部落的小工坊进行技术指导。整个怀朔地区的羊毛制品质量直线提升,甩出周边地区一大截。   贺兰定道,“有竞争才有压力,才有进步。”自己可不会躺在历史的功劳铺上吃老本。   说起进步创新一事,贺兰定对刘乾道,“正有一个好东西要给刘大哥看看。”   “洁面皂和护肤乳。”   混了艾草汁的肥皂被做成荷花的模样,如碧玉一般油润柔和,还带着淡淡的植物清香。看起来非常不错。   “这个是用来洗脸的。”贺兰定介绍着。   其实肥皂在贺兰百货已经售卖过一段时间了,但是销量非常不理想——穷人用不起,富人看不上。   最终,贺兰定还是不得不找上了刘记商行,想由刘记商行代销肥皂。   “听说士族子弟喜好涂粉敷面。”贺兰定也不知道那些人往脸上涂的什么个东西,但是只要是化妆品,还是美白的,长期留在脸上肯定对皮肤有害的。   “用这个碧玉皂洗脸可干净了,你可以试一试。”贺兰定介绍完了肥皂,继续介绍润肤乳,   “这个润肤乳是搭配用的。”   “用碧玉皂洁面之后,涂以这个润肤乳。有保湿润肤之效,如婴儿肌肤一般细腻柔滑。”   刘乾接过两样新产品,仔细打量研究着,很快发现其中的名堂,问道,“艾草和龟甲香?”龟甲香其实就是桂花香,只不过品质更佳,留香更久。   贺兰定竖起大拇指,赞道,“刘大哥好品味。”   “东西不错。”刘乾相信贺兰定的产品,只是.....   “只是这两种香太过平凡,恐难如那些高门大户的眼。”   贺兰定无奈,北地资源匮乏,来往商队的货物里也没什么精品,这龟甲香已经是他在世市场能找到最好的香料了。   只是这好不容易买来的香料还是入不了南方士族的眼。   “先试一试吧。”贺兰定道,“效果绝对的。”虽然香气落了俗套,可是肥皂的洁肤效果和乳液的保湿润肤效果绝对是杠杆的。   贺兰定又道,“那些涂粉抹脂的士人应该都有皮肤问题吧,比如长痘?这个碧玉皂能治。”   长痘痤疮什么的,大抵就是油脂分泌过盛,或者是卸妆不到位堵塞毛孔。倘若清洁干净,一定能改善皮肤状态的。   “行!”刘乾点头,“我信贺兰首领。”从豆制品到羊毛制品,无一不印证了贺兰定的眼光。   两人又商讨了一下洁面皂和润肤乳的定价,贺兰定提议,“这个润肤乳的主要功能材料叫做甘油,不如我直接卖甘油给刘记。”   “刘记可以再加工,从香料的添加,到外包装的设计,都可以上几个档次。”北地太贫瘠了,贺兰定就是想弄些精美奢华的包装来提升润肤乳的档次,也是有心无力。   “不如,一次性把方子给我?”刘乾开玩笑道。   贺兰定两手一摊,道,“方子给你,你也得在咱们北边生产。”   制造肥皂和甘油的主材料油脂,只有盛产牛羊的北方草原才能有足够的油脂——光是绵羊屁股上两坨肥肥的羊尾巴油就能炼出一大锅的羊油,甚至从羊内脏里搜搜刮刮出的丁点油脂都能熬出不少油脂出来。   见状,刘乾也不再深究,继续与贺兰定详细拟定洁面皂和甘油的销售合同。   “货款还是用粮食、粗盐来结算。”贺兰定道,“或者香料。我可以多做些洁面皂的品种出来。”   “行。”刘乾早已习惯贺兰定对官方货币的不信任,或者说,在北边,粮食、布匹都是比五铢钱还受欢迎的硬通货。   谈完生意上的事情,刘乾斟酌再三,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怀朔羊毛大联盟的成立对贺兰与刘记之间的合作会有影响吗?   自然会有影响。   以前,包括现在,贺兰部落都十分倚仗刘记商行的销售渠道。一旦刘记不顾昔日情谊,甩手不干,与贺兰部落决裂,那对贺兰部落而言绝对是毁灭性打击。   而一旦怀朔羊毛大联盟成了气候,除了刘记,贺兰部落将会有更多的选择,销售渠道将会更加多样,对于刘记商行的依赖性也会越来越弱。   只是这些却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讲的。   贺兰定只笑道,“搞这么个大联盟实属无奈之举。”   贺兰定举例道,“许多小部落,一辈子放羊牧马,一点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却跟风搞羊毛作坊,连定金都不收就敢接订单搞生产。”   “这不是等着被坑么。”贺兰定拧眉,“我着实心中不忍,想帮他们一把。”   刘乾听着贺兰定三分真七分假的话,心中了然,只道,“只希望咱们之间的合作能够长长久久。”   贺兰定:“精诚合作,两不相负。”   正说着话,有人来报,言是大联盟那边出了事情。   羊毛大联盟的办公地点就设在贺兰食肆隔壁,前后两间屋子,平日里留了两个人在那边值守,有事情就来贺兰大宅通报。   贺兰定辞别刘掌柜,往大联盟的办公地点赶去,路上问报信的,“莫不是有谁家泄露了秘方?”除此之外,贺兰定想不出目前的大联盟能出什么岔子了。   可转念一想,倘若是秘方泄露的事情,那可朱浑喜定然早就跳起来,叫嚣着要罚没资产什么的了。   贺兰定可是知道可朱浑喜散了不少人手出去盯着各家。一是为了可以罚没人家部落的牛羊,二则是为了给贺兰定没脸。   “似乎不是.....”报信儿的说道,“是几个小部落的头人过来的,说是只有见您。”   只要见自己?可是联盟的盟主可是有五个。   怀揣着疑惑,贺兰定抵达联盟办公点,一脚跨进门款就被几个壮汉团团围住。   “贺兰首领,您可以给咱们做主啊!”一副见着青天大老爷的模样。   这四个部落都搞了羊毛小作坊,没有将羊毛直接卖给贺兰定,而是自己加工生产再出售。   贺兰定公布洗涤秘方后,几个部落都是加班加点把人当牲口用,好不容易赶在秋季降温前完成了生产制作。结果到了销售环节,问题来了。   “明明之前约定好的是四十五铢钱一件毛毡马甲胚子,这会儿却反悔了。”大胡子壮汉气愤道,“南边的商人真狡猾,怪不得身卑位贱!”   贺兰部落对外出货价是四十铢钱一件马甲胚子,那商人给出了四十五铢钱的价格,几人当时一听就心动了。   “他们现在只肯出三十钱。”秋季到来,毛毡制品大量出货,行价一下子被压了。   贺兰定问,“你们没签合同、协议之类的?”   “只是口头协议。”定金什么的更是没有。   “之前是咱们不对。”几人认错认得干脆利落。先前贺兰定给过他们两次机会,结果他们却一意孤行,觉得肯定是自己生产自己卖更加赚钱。白得了贺兰定的秘方后还是自己回家生产加工,并没有将联盟的要求当回事儿。   如今,麻烦来了。   贺兰部落家大业大,窦家、可朱浑家也实力不俗,那些商贩们不敢和他们耍心眼,但是对付几个不懂生意的部落小头人,三言两语间就能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然而,那些商贩却不知这些他们瞧不上的部落“个体户”,已经有了一个强大的靠山。   贺兰定瞧着壮汉们一脸忐忑又羞愧的模样,摆手笑道,“没关系。这事儿就交给联盟来解决。”   “联盟的存在本就是为了维护怀朔人的利益。”   当日,联盟办公点外就贴出了一份公示:“豫州新蔡郡商人何某、雍州扶风郡商人顾某,因不履行约定协议,信用等级降为丁等。” 第八十二章   “信用等级是个什么?”   大联盟办公点外的告示一出, 许多人的脑子里都打了个问号。   “信用等级就是对一家商行的产业、素质、经营管理、财务情况、信用履行等等的一个综合评定。”贺兰定大致解释,“暂时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等级越高,说明信用越好, 与咱们合作的时候就有更多的优惠。”   贺兰定举个例子, “甲等的商家从咱们这儿进货, 马甲毛坯进价三十八铢钱, 乙等商家的进价则是三十九铢钱.....至于那些有过失信记录的商家, 要么别从咱们怀朔拿货,要么加价来买。”   “这行么?”窦兴不明白贺兰定何故要多此一举,这不是把买卖往外推么?   可朱浑喜则大喜, 觉着硬气, 爽快, 嚷嚷道,“既然来了咱们怀朔,就要守咱们怀朔的规矩!”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贺兰定道,“这些个奸猾不守信用的客商, 淘汰掉便淘汰了,对咱们怀朔没什么坏处。”   窦兴想想了, 的确不是件什么大事儿, 也就不再多言。反正如今的大联盟是贺兰定一家说了算,只要不侵害他们窦家的利益,那就随他去了呗。   说完信用等级的事情,贺兰定关心起窦家和可朱浑家的羊毛制品出货情况,“一切都好?”   “好着呢!”窦兴、可朱浑喜二人异口同声。   两人都不想在贺兰定面前漏了怯, 只字不提自家在交易过程中遇到的麻烦。当然, 两人都不是小门小户, 一般商户算计不到他们头上去。但是, 交易过程中的压价不可避免。   窦兴道,“朔州那边建了不少工坊,价钱比我们低多了。”   “他们的东西没咱们好!”可朱浑喜不屑道。   贺兰定道,“他们的羊毛制品连味道都去不干净,染色也多有杂色,价钱自然高不上去。他们的客户群体大多是寒门子弟,而我们的客户可都是世家贵族。”   “那明年呢?”窦兴一针见血地指出,“咱们的方子能保密多久?”   说着,窦兴瞥了一眼可朱浑喜。如今要不是可朱浑喜看得牢,秘方兴许早就被泄露出去了。   贺兰定道,“我正要与你们商议此事。”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方子泄露是迟早的事情。就算联盟成员嘴巴紧得像河蚌,只言片语不往外说。可是,旁人也不是傻子。   “咱们买石灰石、收购草木灰,早晚会被有心人分析出来的。”   “那怎么办!”可朱浑喜炸毛。   贺兰定两手一摊,“所以,主动出击喽!”   与其等着方子被人分析出来,不如趁机把方子卖个好价钱。   “咱们可以提前屯点石灰石,倒是后卖石灰石还能赚一笔。”贺兰定很乐观。既然方子早晚守不住,那不如最大化利用,多赚些才是硬道理。   窦兴和可朱浑喜:“.......”还能这么干的?!   贺兰定与两人细说操作计划,“派几个人去朔州,一家一家的上门悄摸摸地去卖。收到的钱,联盟平分。”   联盟平分,而不是盟主们平分。也就是但凡是联盟成员多少都能分到一杯羹。   “或者,作为联盟的运转基金。”以后联盟要管理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届时一定会需要专职人员,所谓运转基金则可以用来支付办公费用和人员工资。   在窦兴和可朱浑喜还震惊于“还能这样玩儿”的时候,贺兰定已经想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   “那就这么办?”可朱浑喜心动了。主要是,他撒出去不少人手盯着几个小部落,但是盯到现在,一点成果都没有。   可朱浑喜却不知道,众人都心里门清,知道他派人盯梢。因此,一方面不敢动作,另一方面则是心里傲着一股气——你越怀疑我、越不信任我,我就偏要行的正、坐的端,不让你揪住小尾巴。   “就这么办!”三人一致同意了贺兰定的建议,着手准备将羊毛洗涤秘方给卖出去。   “等完成出货后,你们有什么打算?”贺兰定询问二人。   各家的羊毛制品卖出去后,怀朔也就入冬了。按照往年,大家就开始猫冬了,能躲屋子、帐篷里的就绝不外出。   但是从去年起,有了豆制品和羊毛制品,大家都活跃起来,哪怕是酷冷严寒也挡不住众人赚钱的步伐。   “贺兰家什么打算?”二人询问贺兰定。   贺兰定道,“我准备在朔州建一座中转仓库。”   怀朔太冷了,冬日里外头走一趟冻掉耳朵不是玩笑话。到了最寒冷的那几日,商人们就是再逐利益,为了保命,也不会往怀朔来的。   “朔州比咱们这边好些。”阴山将大部分的冷空气阻下,朔州的冬日相较南方自然还是严寒的,可是比怀朔要好上许多倍。   贺兰定向二人细细讲解自己的计划,“在朔州建立一个中转仓库,外来的客商可以在朔州就买到咱们怀朔的商品,咱们怀朔的商队则可以将朔州作为跳板,去到大魏更远的地方行商。”   朔州比怀朔繁华许多,豪强林列。倘若贺兰定一个人跑过去搞个什么中转仓库,光是应对当地的地头蛇就是个大麻烦。   但是贺兰、窦、可朱浑三家抱团组在一起,甚至以联盟的名义搞一个仓储中心,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而且,咱们才卖了方子给他们,趁热打铁,怎么也该给点面子的。”贺兰定的计划向来是一环套着一环。   窦兴愣了愣,深深看了一眼贺兰定,最后道,“唯贺兰首领马首是瞻。”   可朱浑喜也是双手赞同,但凡是能赚到钱的买卖,他都同意。   “选址我有几个方案......”贺兰定取来准备好的地图。之前他准在朔州开贺兰食肆,就对朔州郡县分布、河流走向等情报进行了调查。   窦兴看着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朔州地图,实在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贺兰定——明明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呢!怎地有那样多的心思和心眼?!   通过几次的接触交谈,窦兴对贺兰定了解更深:当贺兰定说自己手里有“一”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四五六”了。   “云中郡咱们就别想了。”贺兰定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从怀朔翻过大青山就是朔州,约莫是后世山西的西北部。朔州地势险要,三面环山,襟山带水,四塞为固,处于内外长城之间。   起先平城还是大魏都城的时候,朔州属于京畿之地,乃是大魏王朝的腹心之地。而随着迁都洛阳,朔州也随之没落。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朔州就算没落也甩出怀朔镇几条街。   “沙陵湖附近不错,但是西边就是沙漠......”朔州中转仓库的位置不是一时半刻能定下的,贺兰定只让两人回去考虑一下。   “我对朔州的情况不算了解,还要多多倚仗二位了。”贺兰定向二人拱手行礼。   这下子连可朱浑喜都无语了,看着标注清晰无比的地图,心道,你这还算是不了解?非要把人家祖宗八代都扒拉清楚了才算是了解情况了是吧?!   走出联盟办公点,可朱浑喜大口喷了一口气,出了出心中的气闷——可恶!被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比下去了!   曾经的可朱浑喜很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论出身、论容貌、论才智都不贺兰定强。贺兰部落在去岁冬日的亮眼表现就是狗屎运而已。   可是与贺兰定接触下来,今日又见证了贺兰定的一套“组合拳”,可朱浑喜不得不放弃自欺欺人,“那小子....还挺厉害的.....”   窦兴道,“至少眼光长远,非我能与之肩。”   “就是太心软了!”可朱浑喜嗤鼻,觉着自己总算是揪到了贺兰定的些许不足。   窦兴却道,“心软,难道不是对咱们有利么?”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合作者是个凶狠恶徒,那会睡不着觉的。   闻言,可朱浑喜也不吱声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立马调开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隔壁的贺兰食肆。   正值饭点,食肆内人声鼎沸,扑鼻的食物香气混成一股,一阵一阵地从门内飘散出来。   不用上前探看,光是站在外头听着声音,也能猜想此时的食肆内一定座无虚席。   自从食肆改造升级,生意好了不知多少,每日都客似云来。   特别是最近,羊毛制品出货,各地客商云集而来,食肆的生意更是好得无法形容——绝对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我让人在外头盯过。”可朱浑喜酸溜溜道,“这食肆每天要消耗十头羊,那豆干、冻豆腐像小山一样的送进去。”   从大堂的客人,再到食肆每日消耗掉的食材,都能推算出这食肆每日的营业额和利润。让人眼红得着火。   “咱们开不了。”窦兴也眼红,但是更冷静。怀朔就这么大,市场有限。一旦过了交易旺季,绝对指望不上靠着怀朔的人口赚钱。   可朱浑喜却道,“以后开朔州去呗!”   窦兴泼冷水,“那些菜,你会做?”   可朱浑喜:.......以前怎么没发现窦兴是个这么会扫兴的家伙?!   可朱浑喜开不了的食肆,贺兰定却是没什么困难的。   贺兰定手里这份朔州地图标注,除了有商队的功劳,更有阿英与青云夫妇的努力。   没能成为怀朔第一女掌柜的阿英,立志要当朔州第一女掌柜。等坐胎稳当,又培训出了人手接手豆腐小摊,夫妻二人便一头扎进了朔州的市场调研之中。   两人虽然对朔州豪族、世家的势力划分之类的不甚明了,但是朔州哪个郡县人口多、商人多、水土丰茂.....小夫妻摸查走访了四个月,终于调查了个七七八八。   贺兰定看到了他们的努力,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决定在朔州中转仓库的旁边开一家贺兰食肆,掌柜的便是阿英。 第八十三章   初冬的草原完全退去绿色, 天空从清澈的瓦蓝变作金属一样的深灰,台阶状的一团梯云倒垂在天空的正中央——暴雪将至。   肃冷的寒风中,怀朔镇的热闹也渐渐淡去, 前段日子里人如流水马如龙的街道终于空闲下来, 而贺兰食肆里依旧人声鼎沸——在召开年终结业大会。   虽然腊月还早, 但是草原的旺季已经过去, 接下来大家都会减少活动量。且这一季的羊毛制品已经完全出货完成, 接下来就是排排坐,分果果的时间了。   “这大半年,大家都不容易, 辛苦了!”贺兰定在台上讲话, 其他四个联盟盟主百无聊赖地端坐着, 台下的联盟成员们则一个个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台上的贺兰定。   “但是!辛苦是有回报的!”贺兰定声音拔高,透着喜气洋洋,“今年,咱们怀朔的羊毛制品全部卖空!”   “家家户户有余粮过冬!”说是家家户户也不太恰当, 有几个部落并没加入联盟,生产出的商品品质一般, 没能卖上好价钱, 白白浪费了大半年的生产投入。   比如说杂胡部落和库狄部落。   去年乌丸部落的事情上,这两个部落也插了一脚。只不过当初贺兰定力量不够,只重点打击了乌丸部落,对于杂胡和库狄只是宣布断交,不与来往。   今年羊毛制品大联盟成立, 这两个部落做贼心虚, 根本不敢往上来凑。没有羊毛洗涤技术的两家, 最终产出的羊毛制品上不得台面, 没能卖出个好价钱。   “今年是联盟成立的第一年,也是大丰收的一年。”贺兰定意气风发,鼓励众人道,“有了今年的开门红,往后,咱们怀朔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希望明年大家能继续努力。好好放羊、好好做工、好好过日子!”贺兰定说得都是大白话。可是,简单质朴的言语最能打动人心。   台下叫好声一片,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笑容——手里有粮,能渡过一个不挨饿的冬日,能不开心吗?   最后,贺兰定宣布,“大家吃好喝好,今日全场花费由联盟买单!”结工大会在食肆举行,那自然少不了吃吃喝喝的。   窦兴和可朱浑喜最终选择了成立联盟运转基金,卖方子的钱没有直接平分给联盟成员,而是用作联盟的办公费、成员的福利费等各项运转支出。   会前讲话结束,接下来就是吃吃喝喝的环节了。依旧是自助餐的形式,众人对这种用餐早已熟悉了。   这种用餐方式很受大家欢迎,不仅能敞开肚皮吃个爽,还能边吃边与人聊天,气氛好得很。   成员们吃得畅快,贺兰定则带着其他四个盟主到包厢用餐。   “这是什么东西?”可朱浑喜看着空荡荡的圆桌上就一个铁架子,发出了疑惑。   不等贺兰定解释,段宁抢先道,“这个是火锅!滋味可美了!”   冬天怎么能没有火锅呢?   以前两年物资匮乏,活下去都不容易,自然没有心思去改善吃食。今年是个丰收的大年,有钱有闲的贺兰定便画了图纸,请王铁匠给自己打了两口火锅。一口自己用,一口送到了将军府。   其实不拘是什么材质的锅子,都能用来做火锅。主要是锅子下头的底座比较麻烦,不仅要能生火,还要能够隔热。不然,火锅吃着吃着,桌子烧了大洞可不是玩笑话。   塞进一块干巴巴的牛粪团,红色的火焰舔舐着黑漆漆的锅底,不多时,锅内雪白的羊汤开始咕咕冒泡。   汤汁翻滚间,吊汤用的羊骨头时不时冒个头,彰显着这锅汤汁的真材实料。   “用筷子夹一片肉,在锅里七上八下涮一涮就能吃了。”贺兰定展示涮羊肉的秘诀。   北地的羊肉着实鲜美无敌,薄薄的羊肉片在腾腾热气中熏腾成诱人的粉红色,在汤汁里一滚,肉片从粉红色变成了浅褐色。   趁着热气一口吞下,软嫩鲜甜,甘甜的肉香随着汤汁迸溅充斥了整个口腔。   “嘶~~”可朱浑喜被烫得龇牙咧嘴,手里筷子却不停,吃得哈斯哈斯。   “内...这个窝.....”可朱浑喜嘴巴塞得鼓鼓囔囔,说话都说不清楚。   “你吃完再说成不?”窦兴嫌弃不已。   “我说.....”可朱浑喜点点火锅架子,“这个锅子给我一个呗。”这是个伸手党。   “想要自己去买。”贺兰定给他指路,“王家打铁铺里应该还有现货。”   和榨油机一样,贺兰定请王铁匠打出火锅架后,销售权就直接给铁匠铺了,为铁匠铺创收。   “我要开个火锅店!”可朱浑喜大手一挥,觉着要是能天天吃上火锅,那可真是神仙日子了。   窦兴泼冷水,“你打算在哪儿开店?”这火锅的确是新奇又美味,可是很好模仿,一学就会,挺适合在家与家人围坐一桌享用。   但是,开店的话....似乎差了点意思。   “你管我!”可朱浑喜眼睛一瞪,逆反心上头,嚷嚷道,“我要开遍全大魏!”   “啊不!连梁国都要开!”豪情壮志的很。   窦兴放了个白眼,不欲与这二傻子多言。   可朱浑喜看向贺兰定,道,“那我可就开这火锅店了!”   他不是真的二傻子,知道这个火锅是贺兰定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自己想开店,相当于摘桃子,得贺兰定点头同意才行。   “当然可以。”贺兰定不在乎道,“祝您生意兴隆!”   “要是能照顾一下王铁匠家的生意,那就再好不过啦!”倘若可朱浑喜的火锅店正能开遍大江南北,那光是靠着打锅子,王铁匠家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了。   “那是自然!”可朱浑喜拍着胸口保证,“都是自己人,有钱大家一起赚。”   见状,贺兰定也乐了,说起各式各样的火锅来,“咱们北边牛羊肉多,吃涮羊肉火锅,南边江河湖鲜多,可以吃鱼肉火锅。”   “再往南,岭南之地,山菌菇子多,可以吃菌菇锅。”贺兰定回忆起上辈子吃过的各式各样的火锅,眼神向往,嘴巴里不知不觉渗出了口水。   贺兰定吧砸吧砸舌头,嘴巴里似乎充斥着鲜香麻辣的红油火锅的滋味,“还有一种麻辣锅子,用来烫血子和皮肚那些下脚料,最是美味不过。”   “行了行了!快别说了。”段宁恨不得捂住大外甥的嘴巴,“说得我都流口水了。”   那南边的鱼据说肥美鲜嫩,入口即化。还有那些个菇子,说是滋味美得能升仙。但是那又如何,他们这寂寥的北地是吃不着那些好滋味的。   可朱浑喜却听得两眼冒光,心里更加坚定要把火锅店开遍大江南北的理想目标。   “你上回说的那个中转仓库怎么说?”窦兴对开食肆没兴趣,他关心的贺兰定在朔州的布局。   “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直接去朔州建个仓库、食肆,肯定会引来多方警惕。   哪怕看在羊毛洗涤秘方的面子上,朔州豪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怀朔建了中转仓库。但是警惕之心绝不会松懈,往后怀朔人在朔州地界上做事少不了被盯梢。   “咱们先建个落脚点。”贺兰定将详细计划到来,“就说是怀朔商队在外不易,搭个草棚子做歇脚喝茶的地方。”   有商队的地方就有货物,就有交易,“届时说不得还能自发形成一个小型草市集。”   市集形成,人就来了,小草棚子修缮修缮、扩建扩建,小食摊阔成大食肆,都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中转仓库怎么经营呢?”窦兴问得更细致。   贺兰定直言,“明面上,贺兰家打前哨,派两三个人过去置办个小食摊子。待经营趋于完善,场地扩建,各位可以自行选择加入不加入。”   贺兰定算盘打得啪啪响。一个小食摊子不会引来多少关注,可是一旦以小食摊为中心的中转仓库建成,成了气候规模,必然会引来朔州豪强的注意。届时,光凭贺兰一家兴许就独木难支,需要其他部落家族的支持。   “只是,各家的商队,最好从咱们这个站点走,这样才能尽快壮大、繁荣咱们的地盘。”贺兰定又补充。   段宁、斛律术都是甩手掌柜,贺兰定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朱浑喜的心思都落在火锅店上,不怎么关注朔州中转仓库的事情。唯有窦兴细细盘算着贺兰定的计划。   贺兰定的心思,窦兴约莫能看得明白。有算计,可也不损害自己利益。因此,思考斟酌片刻后,点头同意了贺兰定的提议。   由贺兰打头阵,一旦中转仓库建成,那么贺兰家必然掌握大部分的话语权。但同时,贺兰家也投入更多,承担了更多的风险。   眼下正是齐心聚力发展怀朔的时候,窦兴愿意服从贺兰定的安排,至于利益分配之事,起码等怀朔做大做强之后。   谈完朔州布局之事,贺兰定提前这个冬日的生产计划。   “一个是商队的事情。”冬日天寒,豆制品耐放不易变质,可以运到远处去售卖。   贺兰定道,“虽然许多地方都会做豆福了。但是花样没怎么怀朔多。”油豆泡、兰花干、千张结、百叶干等等,都是旁的地方看不到的豆制品。   “贺兰商队准备重新启程。你们做何打算?”   窦兴道,“我窦家也出一队人马。大家一路照应着。”   可朱浑喜觉得商队什么的,可有可无,但是大家都参与了,自己也就入伙呗。反正他们可朱浑家人多,仆僮千数,组一只商队轻而易举。   段宁则摆手拒绝,段家不参与此事。主要是收益太少,段家着实看不上眼。   “阿叔?你呢?”贺兰定问斛律术。   “啊?!”斛律术猛然惊醒似的,看向贺兰定道,“拉汉看着办就是。”显然根本没听大家伙儿刚刚说了什么,正走神呢。   贺兰定将斛律术的异常记在心里,并不点破,只道,“那就派几个斛律家的人,与贺兰商行一道去行商吧。”   “二是个什么事?”窦兴迫不及待地询问。   贺兰定道,“二是冬日生产的事。”   “咱们这边冬天是冷了些,但是我去年不是建了个烘干房么。”贺兰定问其他家要不要建烘干房,“火墙一烧,烘干房里可以烘干毛毡毯,房子隔壁也暖和,工人们在里头做工不要太舒坦。”   “你们要是也想搞这个,我派个工匠队过去给你们建。”贺兰定上下嘴皮子翻飞,“都是建房子的老手,干活儿可快可好了。工钱好商量。”   窦兴&可朱浑喜无语:........这钱赚得连自己人都不放过是吧!   “这就不需要了吧。”窦兴婉拒,“都大冬天了,大家伙儿忙活了大半年,该歇一歇了。”剥削人不是这样往死里剥削的。   贺兰定继续案例,“暖房里可暖和了,在里头干活一点不受苦!”   窦兴:......   “行吧。你给我家建一个吧。”最终,窦兴顶不住贺兰定的攻势,给贺兰家的工匠队下了一个订单。   可朱浑喜不为所动,贺兰定继续眉飞色舞地推销,“暖房用处可多了!一来住着暖和,而来还可以在里头种些菘菜、芦菔什么的。自家吃亦可,对买售卖.....”   贺兰定啧了一声,“那价钱,肯定不得了得。”   北方草原本就蔬菜短缺,到了冬天更是见不得丁点菜色。倘若弄个暖房种些蔬菜出来,那可真是金贵得难以想象。   本来还百无聊赖的可朱浑喜,眼睛蹭一下就亮了,炯炯有神地看向贺兰定,“我要!”   “多多益善!”建个屋子的钱,可朱浑家出得起!   窦兴深吸一口气,他不想泼冷水,可是实在忍不住了。   “你有意见?”可朱浑喜扭头盯着窦兴。   “没有。”   “你就是有!”   可朱浑喜不依不饶,窦兴就不忍了,反问道,“建那么多暖房,你用什么来烧?”北地实在太贫瘠了,就连烧火棍都是稀罕物。   “牛粪?羊屎球?”窦兴讥笑一声。   可朱浑喜顿时萎了。   贺兰定打圆场道,“大批量的建不成,建个一两间屋子还是不成问题的。”这样说着,贺兰定的心里遗憾不已——要是能被自己搞到煤矿,那该多好啊!   可惜,贺兰定并没有寻矿金手指,煤矿、铁矿、盐矿都只能在梦里见着。   一顿结工餐吃得宾主尽欢。   贺兰定给部落的施工队拉了几单工程,可朱浑喜找到了开火锅店的人生理想,窦兴则对明年怀朔的发展充满了信心,段宁吃得膀大腰圆,还得了外甥的允诺——免费修个暖房给阿翁和舅舅过冬。   唯有斛律术有些神思不熟,似乎有什么心事。   待庆功宴结束,贺兰定送走几人,却喊住了斛律术。   “阿叔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儿?”如今贺兰与斛律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贺兰定在联盟的绝对话语权少不得斛律术的支持。   斛律术躲开贺兰定的目光,嘴巴抿抿,欲言又止。   见状,贺兰定心里一沉,心道不好,该不会做了对不起贺兰的事情吧?   可是,自己一直毫无察觉啊!   贺兰定脑子急转,企图回忆蛛丝马迹,可愣是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阿叔....”贺兰定轻声道,“咱们是什么关系,您的事便是我的事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兰定看出斛律术的犹疑不定,引诱着他说出心里的事儿。   斛律术看着贺兰定那双澄亮的眼睛,撇开头,目光落在地上,盯着一株干枯的草叶,像是能看出一朵花儿来。   “阿兰....”斛律术艰难开口,“阿兰有身孕了.....” 第八十四章   怀朔羊毛大联盟的结工大会结束后, 就是贺兰部落的庆功宴了。   宴会在贺兰大宅举行,但只有三分之二的族人能够参加,剩余的三分之一的族人留守驻扎草原, 看顾着族里的牛羊马匹。   等大宅这边的宴会结束后, 贺兰定则会在草原再开一场, 确保每个族人都能享受到丰收的喜悦。   贺兰定举起手中的奶茶碗, 敬贺全场, “大家辛苦了,都好吃好喝,填饱肚子了咱们就算账分钱!”   “好!”族人们欢呼雀跃, 仰着脖子一口干掉碗中的奶茶, 咸甜的滋味在口腔中爆开, 一股暖流冲进肺腑,熨帖了四肢百骸。   “郎主.....”阿史那虎头却没这样的豪气,一边小口啄着茶碗,一边小腿抖啊抖——紧张的。   “等会儿, 真的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讲话啊?”阿史那虎头小心觑着贺兰定,企图逃过一劫——年终述职报告什么的, 真的是太为难人了!   在座的都是熟人, 谁不知道谁的斤两。要在熟人面前吹牛皮,那可真是让人脸红。   可是,不夸夸自己吧,又觉得对不起自己一年到头的辛苦。   贺兰定道,“随便说两句就是了, 让大家知道你这一年做了什么事儿, 为族里谋了什么利益。”   “不然军备费用花了那么多, 大家心里没底, 会起疑心的。”贺兰部落虽然武装人口不多,但是人人装备精良,都是花了大价钱的好东西。   且今年又收拢了不少流放人员,光是这些人的吃喝嚼用,刀箭装备就又是一笔大支出了。   闻言,阿史那虎头只得认命,揪揪头发,喃喃道,“行吧,行吧,我尽力。”   说完,阿史那虎头两眼发直,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回忆着自己等会的讲话内容。精神高度集中的他没有注意到贺兰定的神思不熟。   贺兰定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碗,耳边的欢声笑语被屏蔽开去,脑子里只有一句:“阿兰有身孕了......”   阿兰是谁呢?是贺兰定母亲段氏的婢女,是段氏临死前的托孤对象。   她怀了谁的孩子呢?斛律术的孩子。   斛律术又是谁?是段氏的丈夫,贺兰定的继父,贺兰部落的重要合作伙伴,怀朔羊毛大联盟的重要组成。   阿兰怀了斛律术的孩子,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呢?   贺兰定企图冷静地分析这一变故带来的利弊,可是眼前却总是浮现起段氏临死前的模样。   她熬干了一切,如同一朵枯萎的鲜花,却依旧强撑着一股气,坚强地挂在枝头不肯随风凋零。直到妥善安排好了身后之事,为刚刚出生的小儿安排了妥当的退路,才阖眼离开了人间。   可是.....黑塔还没过周岁.....段氏最信任的婢女便和他的丈夫走到了一起。   “拉汉.....你该明白的,对咱们草原部落而言,什么最重要。”斛律术看着贺兰定,那份忐忑和心虚突然就烟消云散了。他反倒教育起贺兰定来,“是人口。”   “部落里必须有新生,有新生才有未来。”   贺兰定愣住,说不出话来。更准确地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咱们北边没南人那些破规矩。”所谓破规矩就是守孝之类的礼节。斛律术拍拍贺兰定的肩膀,劝道,“你也该赶紧娶妻,多生几个孩子。不然以后你的这些家业留给谁呢?”   “我明白了。”贺兰定声音淡淡,冲斛律术勾起嘴角,挤出一个笑来,“恭喜阿叔了。”   除了恭喜,贺兰定还能说什么呢?大声责骂斛律术一通?   骂他不为故去的妻子守孝守节?可是,北地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守孝不守孝,全凭个人良心。   与斛律术恩断义绝?不再来往?可是,两家早已是绑在一条船上。贺兰定在联盟的绝对话语权离不开斛律术的支持。   冲去斛律部落将阿兰辱骂一通?怨她背叛了阿母?   自己无法对斛律术发难,为难阿兰一个女人算什么?   思来想去,自己除了一句恭喜。竟是动弹不得,什么都做不了的。   “阿兄?”   直到衣角被拉扯,贺兰定才从回忆中拔出,抬眼望向来人。原来是阿昭。   “阿兄?”阿昭原本在场下与族里的小姑娘们一道喝茶玩乐,抬眼却发现贺兰定的神思不属,立马穿过人群,上前关切询问。   “是有什么事儿?”阿昭紧追不舍地追问。   贺兰定揉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阿兄在想一些事儿呢?”   “阿兄你说来听听。”阿昭搂住贺兰定的胳膊撒娇,“就告诉我嘛!”   “嗯.....”贺兰定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说辞。   阿昭却一眼看穿,“阿兄,你别唬我。我要听真话。”   “啊......”贺兰定张嘴。   阿昭继续道,“如果阿兄不与我言,又能和谁道也?”倘若阿兄连自己都无法信任,那该多孤单啊。   看着小孩儿澄清的眼睛,贺兰定心中一暖,温澜潮生,凑到小孩儿耳边悄声道,“黑塔要有弟弟妹妹了。”   阿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黑塔是谁,眼睛瞪圆,惊呼,“他要有后妈了?”   两小孩儿一直和贺兰定一个屋子睡觉,贺兰定没少讲乱七八糟的睡前故事。白雪公主、灰姑娘之类的故事都在其中。   “他好可怜......”阿昭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后妈会让他睡厨房吗?”   未等贺兰定接话,阿昭话音一转,“睡厨房也不错,暖和呢。”   贺兰定:......   “还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情况呢。”贺兰定叹息。   斛律部落的事情会怎么发展,未来贺兰与斛律会是怎么样的关系,贺兰定无法预估,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贺兰定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是强大自身力量,二是寻找斛律的代替品。   贺兰定利用杠杆原理,以怀朔大联盟为支点,小力气干大活儿,将怀朔各家力量团结起来。眼下一切都很稳妥,可是其下却暗藏了不可避免的风险。   一旦贺兰定与段家、斛律部落离心,贺兰定必然会失去联盟的绝对掌控权。   而世上向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贺兰定与两家的关系绝对不会一成不变。   因此,贺兰定必须早作打算。   好在,经过一年的苦心经营,贺兰部落有壮大不少,无论是资产,还是人口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正想着,宴会进入了第二阶段:年终述职。   阿史那虎头打头阵,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站起来,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刚要开口,可看着场上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话到了嘴边又卡壳了。   “啊....那什么.....”阿史那虎头磕磕绊绊道,“这一年,我....我起先的工作是负责护卫大宅.....然后又去了军营里学习......”   “学武艺、兵法、排兵布阵什么的。”说到这儿阿史那虎头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感觉今年我都没怎么为族里做贡献.....”   贺兰定插入道,“怎么会没有贡献呢?你们成长了、变强了,就让部落整体的实力增强了。”   说着,贺兰定看向族人们,“所有的贺兰族人,但凡有什么想学的,想寻求进步的,比如花花色、木匠活、学算账.....尽管来找我,不要担心去学习耽误了做工。”   “做工,花钱就能聘到人。”贺兰定看着吃得红光满面的族人们。经过两年的苦心经营,大家至少都能吃饱肚子了,族人们个个长胖不少,精神头也好了,身上的那种瑟缩感消失了。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你们强大了、厉害了,就是贺兰部落的实力!”说完,贺兰定看向阿史那虎头,示意他继续说。   阿史那虎头得到郎主的肯定,底气更足了,声音更加洪亮,说话也利索了,拍着胸脯道,“没错!我感觉自己现在强得怕人,领兵去打蠕蠕都不成问题!”   顿时,全场轰然大笑。   阿史那虎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吧,是有些吹牛皮了......但是,等我将手里的兵给练熟了,指哪儿打哪儿,反攻蠕蠕是迟早的事儿!”   众人哈哈大笑,给阿史那虎头加油打气。   阿史那虎头的述职结束,其他人接着发言,可单鹰、库姆、阿塔娜等各个领域的管事都一一讲述了自己一年的工作,同时说两句来年的计划。   大家都没什么文采,讲起来都是大白话,但是众人听得认真,心底有个念头冒出:原来,就是每个人点点滴滴的努力和付出,汇聚成了如今的贺兰啊!   所有人发言结束后,就到了贺兰定总结了。   贺兰定也没什么文采,直接用实际数据说话。整个部落全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支出的有是那些项目,用在部落人员的吃喝嚼用上花了多少,雇佣外人做工支出多少,用于部落建设成本的支出又是多少。   一笔笔帐记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收入减去支出就是结余了。”贺兰定报了个数字,全场静默——五十万铢钱!那可真是小山一般多了吧!   “当然,不是真有五十万铢钱哈。”贺兰定解释,“我们的货款结算大多是用粮食、布匹、粗盐来结算的。”   因此,此时贺兰部落仓库里堆着的不是小山一样的五铢钱,而是一座座粮仓,一匹匹叠加在一起能顶到屋顶的绢布,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粗盐。   “这些结余的分配和以前一样,留下部落发展基金和武备资金,剩下的,人人有份!”   欢呼声恨不得掀飞屋顶,直冲云霄。   这一日,怀朔镇许多人家都听到了从贺兰大宅里传出的,一阵又一阵如海浪般的欢呼雀跃之声。   看着族人们欣喜若狂的面孔,贺兰定也笑了。暂时将明年的生产计划、新品创新、队伍发展.....诸多烦恼抛到脑后,静静感受着这一刻的喜悦。 第八十五章   草原上的天气越发寒冷了, 转眼又到了出门能冻掉耳朵的日子。   在这样寒冷的冬日,贺兰部落迎来了新生。先是阿英怀胎十月瓜熟蒂落,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红彤彤的小婴儿。   再有部落的牧羊犬, 不吱声不吱气地在一个北风呼号的雪夜生下了四只小狗崽。   无论是小婴儿的诞生, 还是小狗崽的到来, 都令族人们欢欣雀跃——新生就是希望。   贺兰定唤来可单青云, 给他封了个大红包, 道,“好好照料家里媳妇和宝宝,等开春暖和了, 你们一家就要去朔州了。”   “哎!”可单青云高声应下, 喜笑颜开——眼下这般家里有粮, 手里有钱,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而自己的好日子都是源自眼前这位年轻又英明的首领。为了首领,为了部落, 可单青云觉得便是要自己献出头颅都不眨眼睛,更不要说是去为部落打前哨, 支个小小的食铺了。   贺兰定见可单青云傻笑的模样, 也跟着开心,便问,“小孩儿取名没有?”   “取了!”可单青云点头,“叫阿大!”   闻言,贺兰定若有所思, 看来可单青云这是生完一个还不够, 取个名字叫阿大, 这是要带着后头的弟弟妹妹们呢。   正想着, 可单青云咧嘴笑道,“巴图尔也刚刚生了四个,跟着阿大后头叫阿二、阿三、阿四、阿五。”   贺兰定脑子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巴图尔是谁——部落的牧羊犬,一只膘肥体壮,小牛犊一般腿壮腰圆的黑白花狗子。   “以后阿大就是他们的大哥了!”可单青云笑得像朵盛开的花儿。   贺兰定:.....行吧.....你这当爸爸的高兴就行。   正说着话,外头由远及近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音。待那声音到了近处,就听:“阿兄!我们要进来啦!”原是阿昭和阿暄两小。   两小孩儿年岁渐长,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地闯进贺兰定谈话的书房了。   “进来吧!”贺兰定朗声回道。   下一刻,厚重的毛毡门帘被掀开,“嗖嗖”的冷风从缝隙中挤进温暖的屋子,随之而来的是两只欢脱如小马驹一样的身影。   “阿兄!”   “阿兄~~”   两小孩儿一左一右攀住贺兰定的胳膊,撒着娇。   “阿兄,我想养只狗!”阿昭开门见山道。   阿暄也赶忙道,“阿兄,我也要!”两人都看上了巴图尔刚刚生的小狗崽。   贺兰定对两小孩儿道,“这事儿你们问我可没用,得问他。”说着,笑着指向一旁的可单青云。   “哈?”两小孩儿一脸疑惑。   贺兰定笑道,“都是他儿子。”儿子认了狗弟兄,当爹的不得认狗儿子么。   巴图尔一共生了四只小狗崽,红彤彤、光溜溜,闭着眼睛在冷风中吱吱乱叫,看着可怜得要命。   “就这么养着?”贺兰定惊愕,这寒风呼呼的,狗妈妈和狗崽子连个暖棚都没有,就一顶四面漏风的破毡毯支在头顶上。   毡毯旁边放了个饭盆,里的食物冻成了一块黑褐色的冰疙瘩,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狗妈妈团成一团,尽力圈住四只小狗子,用自己的体温去捂住孩子们。   贺兰定心道,怎么说也是产妇和新生儿,不该添加些营养,好好养着么?   “没事儿。”负责放狗的族人满不在乎道,“都这么养的。”倘若能够熬过这样苦寒艰难的日子,小狗崽们长大后就会成为最威武、最厉害的好狗。   阿昭和阿暄蹲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狗们,稚嫩的脸上全是慈爱。   贺兰定:.....见鬼的慈爱.....   “阿兄,我就要它了。”阿昭指着最瘦小的小狗崽。   阿暄则看中了最大只的,“我要这只。”   两人一人挑了一只,贺兰定也选了一只。   “阿兄也要养?”阿昭疑惑问。   贺兰定道,“送给黑塔。”   自从知道斛律术和阿兰的事情,贺兰定便想去斛律部落看看段氏留下的小儿子,也是自己的小弟弟黑塔。   只是自己乍闻消息就去登门,似乎有些不妥,像是对斛律术不满似的。   于是,登门拜访的日子便一拖再拖,直到小狗崽的出生,给了贺兰定一个很好的由头。   贺兰定叮嘱养狗的族人,让他好好照料狗妈妈巴图尔,“生了孩子正虚弱呢,给喂些好的,豆腐工坊那儿的豆渣饼管够的。”   尽管族里的生活已经好了许多,但是许多人还是习惯了抠抠搜搜的日子,坚信着苦难和严寒可以磨砺出坚韧不拔的意志与勇武。   又过去了快二十天,养狗的族人来报,小狗崽们都睁眼了,可以断奶离开妈妈了。   快满月的小狗崽肥嘟嘟的,个头不大,但是握在手里沉甸甸、暖烘烘,甚至能感受到它“砰砰砰”的心跳声,昭示着蓬勃的生命力。   贺兰定将小狗崽装进毛毯袋子里,挂在马鞍边上,领着一队人马,带着一车礼往斛律部落去。   天气依旧很冷,朔风如冰刀子一般往脸上招呼。贺兰定骑在马上,背脊挺直,如今的他早就习惯了草原的冬日,习惯了这天地一色的灰白。   一队人马疾驰大半日,穿过无边无际的冬日旷野,翻过一处小丘坡,终于在丘坡的另一面见着了位于“天地中央”的斛律部落。   斛律部落的守卫早早察觉到马蹄声,策马上前探查,待看到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贺兰”旗帜,顿时松了一口气,勒紧的缰绳也松了几分。   探查的队伍一部分上前迎接,一部分掉头回部落通报。   “拉汉!”斛律术策马来引,遥遥呼唤,口中喷出团团雾气。   “这大冷天......”   贺兰定策马上前,提起马鞍便的毡袋,里头发出小狗狗的呜咽声,“族里生了小狗崽,阿昭、阿暄都抱了一只,我来给黑塔也送一只。”   斛律术大笑,“拉汉来得正好,黑塔会走路啦!”   见斛律术开怀大笑的模样,贺兰定心里一松,心道,看来斛律术还是在乎黑塔这个长子的,并未因为阿兰怀孕而喜新厌旧。   温暖的毡房里,贺兰定见着了正跌跌撞撞学走路的小黑塔。   他长得很好,脸盘圆润,小嘴嘟嘟,一边摇摇摆摆地走着路,一边嘴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着斛律术进屋,小短腿儿加速扑腾,咯咯笑弯了眼睛。   “黑塔!”斛律术大笑,弯腰张开双臂,迎接着儿子。   “咕咚”一声,小孩儿左脚绊右脚,一个不稳,如同一只矮胖冬瓜摔倒,还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   “哈哈哈!”斛律术大笑,大跨步上前,拎皮球似的将摔倒的儿子捡起,在手里颠了颠,拍拍“皮球”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我这儿子长得好吧!”斛律术将小孩儿展示给贺兰定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好看!福气!”贺兰定夸着。   黑塔已经快周岁了,但是贺兰定见他的次数却不多,只寥寥几次。倒不是不关心,贺兰定基本隔三差五就遣派人给斛律部落送吃送喝送用度,但是自己却很少来斛律部落探望。   毕竟黑塔姓斛律,自己姓贺兰,自己探望太过频繁算什么呢?黑塔的亲生父亲还在,自己这个哥哥干涉太多,到显的是不是斛律术这个父亲当的不到位。   如今看来,斛律术虽然有了新的女人和孩子,可是对黑塔还是很看重、很爱护。   “大郎.....”毡房里还有一个人,正是阿兰。   贺兰定的目光落在阿兰微微鼓起的肚子上,随即移开目光,点头和阿兰问了个好。   “这是你阿兄。”斛律术指着贺兰定教小孩儿。   “啊啊...啊啊....”小孩儿的嘴巴水嘟嘟的,一张嘴一条晶莹的口水悬挂而下。他是这样的小小一团,看得贺兰定心中蓦然涌出一股怜爱和喜悦。   在这一刻,贺兰定突然理解了族人们对于新生和人口的狂热追求。   贺兰定打开毛毡口袋,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黑白花小奶狗从袋子里钻了出来,睁着黑溜溜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新的环境。   贺兰定看向一旁站着的阿兰道,“族里刚生了小狗崽,阿昭和阿暄一个人挑了一只,我便送一只来给黑塔。”   “哎!”阿兰应着。脸上的笑容透着僵硬和尴尬。   斛律术嚷嚷道,“去给拉汉倒碗热奶茶!”   阿兰像是得了圣旨,松了一口气似的,赶紧退下。   “女人家,拉汉你别和她见识。”斛律术看向贺兰定。   贺兰定笑着摇摇头,意思自己没有在意。心道,我就是有意见也是对你有意见好吧。   按下心里的吐槽,贺兰定笑道,“我都明白。这都不是什么事儿。大家把日子过好才是正理。”   “就是!”斛律术脸上的笑容真实起来,三分忐忑去得干净,一手抱着小孩儿,一手拉着贺兰定入席吃奶茶。   花色繁复的毡毯铺在地毯上充作餐布,上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装着琳琅满目的食物,黄油、奶疙瘩、干馍馍、肉干条、咸豆干.....斛律部落的日子不错。   “尝尝阿兰的手艺,独家奶茶,旁的地方吃不到的。”斛律术极力推荐。   一旁的阿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那种笑带着一种讨好的意味,和以前贺兰定见她是的模样不一样了。   阿兰盛了一勺油煎粉,严严实实压在碗底,再挖了一勺深褐色的粉末撒上。   “这是糖,那滋味....”斛律术看着阿兰的动作,嘴巴随着糖粉的洒下直吧砸。   “要我说,贺兰食肆的那个糖醋豆泡卖得太便宜了,那菜里头放了不少糖吧。”斛律术问。   贺兰定笑答,“是便宜了。不过,让大家尝个鲜。”   撒完糖粉,阿兰拎着水壶倒进热腾腾的奶茶,小心端到贺兰定的面前,尔后又如法炮制,给斛律术做了一碗,同时接走斛律术怀里的小孩儿,给斛律术和贺兰定一个清净的谈话环境。   贺兰定看着阿兰挺着大肚子前后忙活,还要照顾小孩儿的模样,心里万般情绪终究化作一声叹息。愣了愣,端起茶碗小口品尝起来。   被斛律术极力推荐的奶茶自然好喝极了。奶的醇香混杂着植物的清新,带着丝丝缕缕的甜味儿。   用勺子轻轻一搅带起压在碗底的油煎粉,又添了另一层的口感。等喝完上层的奶茶,吃到下面被泡成糊糊的粉末,一股子麦香,干干面面的又带着些许的奶味儿,口感丰富无穷。   见贺兰定品尝的认真,斛律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觉得贺兰与斛律依旧是亲密无间的一家。   “等黑塔长大些,就送他去你那个小学堂认字学习。”斛律术想出一个加深两家关系的好主意。   贺兰定摆摆手,忙道,“使不得。”   “我那个小学堂上不得台面的。别耽误了黑塔。”贺兰定劝斛律术给黑塔请个正统的夫子到族里教学。   斛律部落要是有心,何必等到黑塔长大了送去贺兰上学,如今就可以打发族里的一些小子去听课。   让黑塔一个人去贺兰上学,的确是能增加与贺兰的感情。可是,与此同时,长期在贺兰求学的黑塔会与族人情感淡薄,不利于黑塔以后掌控斛律部落。   内里心思万千,贺兰定面上只笑着道,“如今族里的条件也好起来了,吃饱穿好之后,咱们不得想想更上层的东西了么。”   闻言,斛律术若有所思,连吃茶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一碗香喷喷的奶茶吃得浑身火热的。贺兰定起身告辞,“再晚,路上风大,不好走了。”   斛律术骑马相送,直到丘坡的高点才勒住了缰绳,目送贺兰部落的队伍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回到毡房,斛律术见着苦着脸立在门边上的阿兰,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看到了,拉汉那孩子不是个小气的,他根本不在乎这事儿。”   “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给黑塔添个帮手,那才是正事。”   “哎。”阿兰垂头应声。   好似自从自家大娘子走后,自己的言语都便少了。一声声“哎”逆来顺受地接受着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阿兰是段氏的贴身丫鬟,才六七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段氏的身边,自小被耳提面命地教导的都是为女、为婢的各种规矩要求。   然而,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与自幼学习的规矩道理背道而驰的。这让阿兰像是被一劈两半般地左右拉扯着,痛苦不已。   可是.....不是自己,也会有其他人的。与其让不知底细的陌生女人成为小主子的阿母,倒不如让自己来了。   至少自己是绝对不会背叛大娘子和小主子的。   可是.....阿兰捧着自己的发圆的肚子,心中全是惶恐。   自己做出这样选择的时候,不是已经是背叛了吗?   “大娘子......”阿兰的眉宇间全是痛苦的神色,“您要是泉下有知,晚上就来婢子的梦里,指点一下婢子吧。” 第八十六章   从斛律部落回来, 贺兰定的烦恼去了大半。黑塔一看就被照料得不错,白白胖胖,虎头虎脑。斛律术看着对这个长子非常上心, 阿兰也老实可靠的模样。   不谈斛律和贺兰日后的合作会怎么样, 但看眼下黑塔不会成为“恶毒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灰小伙儿”, 贺兰定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   去了心头上的大事儿, 贺兰定总算能定下心神来琢磨部落冬日的生产经营计划。   首先是贺兰商队。   眼下怀朔冷得滴水成冻, 可是南边的气候还没到河水冰封的严冬。   商队此时满载出发,一路向南。在南边度过一个暖和的冬日后折返北上,北边开春升温。撂下货担, 撸起袖子就能加入春秋两季的大生产, 一点不耽误。   去年的贺兰商队满打满算二十来人, 大部分还是对外招聘的,要给薪水的,货品的价格又低,最后算下来几乎没有赚头。   说是商队, 其实没有盈利,更像是一支打前站的探查队。   今年的商队则会大有不同。不仅人员增多, 商品的种类也会更多, 商队也不会仅在朔州一地行走,而会向南、向东,去更远的地方。   如此,贺兰定必须要细细谋划商队的章程。   如果说,整个贺兰部落就像一块大蛋糕, 贺兰定分配人员就是在切蛋糕。   蛋糕就这么大, 这边切一块, 那边切一块, 切着切着,发现蛋糕就剩下些碎渣渣的——草原放牧的、工坊生产的、大宅护卫的、去朔州城搞基建的.....   今年的贺兰部落吸收了不少外来人口,可是算到最后还是不够用。   “我需要的是影分身术!”贺兰定仰天长叹。   这样的困境中,舅舅段宁上门了,给贺兰定送人来了。   “你这儿还缺人不?”段宁问。   贺兰定眼睛一亮,一跃而起,“缺!缺得要命!”   闻言,段宁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开始吐苦水,“真把咱们怀朔当乱葬岗了,什么处理不掉的都往咱们这儿丢。”   贺兰定不吱声,竖着耳朵仔细听。   “五月寿阳大水,好多流民北上。”段宁两手一摊,“青壮的都被捞走了,老弱病残都没人要。”各州县之间踢皮球,踢来踢去,球传给了北方六镇。   “咱们怀朔去年出了风头。”指的是羊毛生意,“其他几个军镇看得眼热。这会儿麻烦来了,就开始说风凉话了。”   什么怀朔富裕,自家穷得揭不开锅了,哪里收得下这么多流民,养得活这样多的人口。竟是把南下的流民一股脑给送怀朔来了。   段宁道,“我想着,你不是缺人口么,就收下了。”   贺兰定大喜,“有多少人!我都要!”老弱病残没关系,如今的人坚强得很,热汤热饭好好招待两顿,便又能活过来了。   “啊....”段宁咋咋嘴巴,低声报了个数字。   “啥?”贺兰定疑心自己耳聋了。   “就....两三千吧.....”   “两三千吧?”他们贺兰满打满算,算上后加入的流放犯,总人口也才两百出头。这一下子就来两三千?!   段宁无奈道,“五月寿阳大雨成灾,大水入城,房屋淹没。到了秋八月,恒州、肆州地震,民覆压死者甚众。”   天灾之下,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背起行囊仓皇奔走在苍茫大地之上,寻找一处安生之所。   他们走破了鞋、走烂了脚,最后走到了这荒芜寂寥的北地——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你看你能收多少吧。”段宁也知道两三千的流民实在是个大数目。尤其如今是冬日,北地草原上什么都没有,草根都被羊蹄子撅出来吃了。这两三千张嘴怎么喂养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贺兰定沉默,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收下多少人。五百?还是一千?   那其他人呢?   贺兰定看向自家舅舅,轻声问,“如果贺兰收不下这样多人,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段宁两手一摊,“听天由命呗,老天爷不让人活,有什么办法。”   贺兰定心里凉了半截,好半晌没说话,最后喃喃道,“舅舅,你给我半天时间考虑一下。”贺兰定得回去盘一盘手里额余粮。   贺兰定愿意帮人,但是帮助他人的前提是不能把自己给赔进去。   “别想了。”段宁摆摆手,拧眉道,“我回去给你筛一遍,挑些好的给你用。”   贺兰定却道,“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要是此时是水草丰茂、万物生长的夏季倒也还好,这两千多口人,去山里、去草原,啃树皮、挖老鼠,总能填填那干瘪的肚皮。   可如今是冬天。   草原的冬日,天地空无一物,只有下不完的冰雪,刮不尽的冷风。   “这样吧。”段宁最后道,“我知你缺人手,这两千多人只要挺过冬天,就是贺兰的底气。”   段宁提议由将军府拨一批粮食给贺兰部落,由贺兰部落负责安置这批流民。   “等把他们养活了,随你贺兰怎么收用他们,谁也说不出个不行来。”在段宁看来,这是双赢的局面,将军府少了安置压力,贺兰部落又名正言顺能收拢人手。   “能给多少粮?”贺兰定小心翼翼地问。   段宁估摸了一下,“不会太多。朝廷给不了多少的。”   安置流民本该是朝廷的职责,可是眼下,天灾不断,朝廷不是哪儿都能管得着的。   “有消息说,南梁那边不知怎么想的,要修个什么浮山堰,在浮山峡筑拦住淮水,雍高水位,水淹寿阳。”估计是今年夏季的寿阳大水给了南梁灵感,想出了这么一招。   “眼下,朝廷上下的注意力都在南边,谁来管我们死活。”段宁也气愤。可是愤怒无用,北地的怨气根本传不到洛阳。   贺兰定拧眉,心道,去年地震,今年是水灾加地震,边境还不稳当。如此天灾人祸之下,怪不得北魏会走向灭亡了。   最终,贺兰定决定接下这一批流民,搏一笔大的。可是,光是想想这些人的吃用,贺兰定就要挠秃了头。   两三千人,估摸就算两千五百人吧。这些人一天管两块馕饼,就要五千块馕饼,一个月就要消耗十五万个饼,换算成五铢钱就是三十万!   贺兰部落一年的利润就能被嚼用干净!   段宁还不知道自家大外甥准备给流民们吃实打实的馕饼。他这边给贺兰定透了风,回到府上就去向父亲禀告了。   “阿定同意接手那些流民了。”段宁小心打量阿爹的神色,“将军府这边能出多少粮食?”   “你说给多少?给多少能养活两千张嘴?”段长神色不悦。如今他是被架在火堆上烤。怀朔羊毛生意搞得火热,他这个镇将却没捞到什么实质性好处的,反倒招惹了不少同僚的酸言酸语,反手就将这么个大麻烦丢了过来。   段宁小声解释,“这事儿怨谁也怨不了阿定的......”做儿子的哪儿不知道父亲什么心思,自然感觉到了父亲对大外甥的迁怒。这才赶紧让贺兰定主动领了这个差事,好减轻父亲的怒火。   “再说了,阿定都点头了,这些流民他来解决。”段宁嘀咕道,“届时咱们上表朝廷,说不得还算一项政绩呢。”   段长冷笑,“尚未听过安置流民算什么政绩的。”   “可是发展人口算政绩啊。”段宁劝道,“过段时间,咱们悄摸摸给这些流民落户在怀朔,到时候年报上的数字不就漂亮了么。”在如今,当地人口增长是上对下的一项重要考核。   段长深深看了眼自家儿子,好一会儿才道,“你这段时日倒是长进了。”   段宁心里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笑嘻嘻道,“这不是老听阿定那孩子说,要眼光放长远,放长线钓大鱼么。”   “不能总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的得失。”两千的流民的确是个大负担,能如蝗虫过境一样吃穷怀朔镇。可是撑过去,就能有收益。   “阿定那孩子是个心软的,他开始也被这么多的人数给吓到了。可是一听要是自己撩手不管,这些人就没活路,立马就咬牙答应了。”段宁为贺兰定说着好话,“反正最后咱们也能有好处,出点粮食总是应该的。”   这么多流民到了怀朔,作为镇将的段长不可能完全丢手不管。只是管和管到位,那可是两回事儿。   毕竟北地严寒,一冬天冻死个千把人属于正常消耗。   如今有了贺兰定担走大部分的事情,段长这边的压力则少了许多,只等着最后出成绩便是。   最后,段长道,“你看着吧,别把家底掏空了就是。”   “哎!哪能掏空老底啊。”段宁高兴应下,临走又不放心道,“阿爹啊....那什么....要是这事儿办成了,阿定是不是也该提一提了?”   在段宁看来,幢主之名完全是虚头巴脑,没啥实质性的用场,完全配不上自家聪明善良又敢作敢当的大外甥。   段长:......   见阿爹沉默不语,段宁扯了个笑,脚底抹油开溜,边跑边喊,“我就随便说说,阿爹你看着办吧!”   另一边,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家舅舅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些“补助”,此时的他拧着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思索着两千流民的安置和管理。   “这哪儿养得起?”靠贺兰部落绝对是养不起这两千人的。且贺兰部落又不是冤大头,不能白白供养了这两千人。   “怎么才能既救助了这些人,又为贺兰部落谋得好处呢?”好事要做,但也不能吃亏。   贺兰定想到了以工代赈。但问题是,冬日的怀朔哪有什么工需要做的呢?怎么才能凭空创造出两千个就业岗位?   “要命了。”贺兰定长吁短叹。   阿昭掀开门帘进屋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自家兄长这副火烧屁股的模样。   “阿兄?出了什么事儿吗?”阿昭已经许久没见自家阿兄这般焦躁的模样了。   贺兰定招手让小孩儿上前,接过她怀里的小狗崽,团吧在手里磋磨了一通。   小狗崽暖烘烘、软绒绒的手感让贺兰定焦躁的心情平复了些许。   贺兰定一边以手指为梳顺着小狗崽的背脊,一边道,“是遇上点事儿,正想呢。”   贺兰定也不隐藏,将流民的事情告诉阿昭,“两千人,那可是个大数字。”自己上高中那会儿,全校不过就两三千人,课间操时,全部涌出教室,乌泱泱地能站满一整个足球场。   两千人是负担,但也是力量。   贺兰定想要这样一股力量,这会是自己乱世中的倚仗。但是,这股力量来的太早了。凭自己如今的胃口,还吃不下这样一块大饼。   阿昭不明白贺兰定的忧愁,她爬上胡床,胳膊撑在桌案上,双手捧着脑袋,看着阿兄皱着眉头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还自言自语两句。   看来真的是很麻烦的事情啊。阿昭这般想着。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阿兄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完成许多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事情。   正想着,阿昭发现兄长忽而眉头一松,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忙问,“阿兄可是想到什么解决办法了?”   贺兰定点头,眼睛放光,“我可以贷款啊!”   阿昭:???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欠钱的是祖宗。当我欠了许多的钱,那我就会成为团宠——谁也舍不得让我死。 第八十七章   阿昭想了老半天, 也没了搞明白自家阿兄的逻辑,怎么就要举债做善事了呢?   “不是举债。”贺兰定道,“是合理杠杆。用明日的钱, 救今日的自己。”   阿昭:.......阿兄疯啦!!!   “阿昭保密, 等阿兄把这事儿做成了再说。”贺兰定叮嘱。   阿昭捂住嘴巴, 呜呜道, “就算阿兄不交代, 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啦!”阿昭表示自己的嘴巴紧得很。   “但是,这样真的没有关系吗?”阿昭有些担心。   贺兰定道,“先试一试吧。”贺兰定摸摸小孩儿脑门上的细绒刘海, 幽幽道, “倘若贺兰部落真的能吞下这两千人, 咱们日后的生活就算稳当了。”   “嗯。”阿昭懵懂点头。她不明白阿兄的意思,但是这并不影响她信任自己的阿兄。   贺兰定很快行动起来,但是没等他找上几家熟悉的商户卖“期货”,怀朔几个大户人家倒是先登门造访了。   “说好的商队呢?”窦兴在家左等右等, 没等到贺兰部落的行动,说好的一起组商队一起出发, 都快过年了还没影子。   同来的还有孙腾, “怀朔到洛阳这条道我都走熟了,与不少商家有了约定,只等把怀朔的羊毛制品运过去就成。”   “年前贺六浑还要跑一趟洛阳,我正好一路跟着过去。”   被“债主”找上门的贺兰定:.......都快忘了自己欠下的旧债了......   “货物都在仓库里备着呢。”贺兰定先解决孙腾这边的问题,“除了羊毛制品、豆制品, 还有不少洁面皂和润肤乳。”   豆制品可以一路走一路卖, 粗纺的羊毛制品可以沿途卖给普通老百姓, 印染的、精致的羊毛制品则可以运到洛阳销售。   “洁面皂和润肤乳可是你们商队的独一份。”贺兰定道, “如今只有南梁的建康、会稽等地有这个新鲜物件。”   “涂脸用的?”孙腾撇嘴嫌弃。觉得涂脂抹粉的家伙一点都不够汉子。   贺兰定道,“管他们呢?能卖出价钱就行。”   “也是!”孙腾听贺兰定讲完,迫不及待站起身,“你给开个条子,我去领货。”   “好嘞!”贺兰定爽快答应。从抽屉里取出特质的领货单,写下特批的价目递给孙腾。   孙腾看来一眼条子上的价格,满意笑了,“拉汉仗义!”贺兰定给孙腾和高欢的价格基本是成本价了。   “你们商队初创,不容易的。”贺兰定对孙腾和高欢更多的是投资,为了未来的政.治格局,不想得罪他们,只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惦记着相识于微末的情谊。   “再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阿爹阿妈都去世了,不就得靠着朋友们了么。”贺兰定爽朗道。   送走孙腾,贺兰定转头看向等在一边的窦兴,眼睛闪着布林布林的光芒。   窦兴眉头一挑,一股寒意从为椎骨窜到天灵盖,身体情不自禁后倾,远离贺兰定,正色问道,“贺兰家的商队什么时候出发?”   什么时候出发?商队成员还没定呢,怎么出发?   贺兰定左顾而言他,反问道,“对刚刚的商品感兴趣不?也给窦家成本价。”   “你缺钱?”窦兴挑眉,一语中的。   “缺!”贺兰定也不隐瞒,“准确说是缺粮食。”   “怀朔马上有来一批流民,舅舅让我把他们安置了。”   窦兴忙问,“流民?多少人?”窦家也缺人啊!特别是羊毛工坊开起来后,原本看着还充裕的人手立马捉襟见肘起来。   贺兰定竖起两根指头,比了个“耶”字。   窦兴:“两百?”   贺兰定:“两千。”   窦兴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问,“贺兰部落负责安置?”得多少粮食才能养活这么多人过冬。   贺兰定两手一摊,“所以说我缺粮食啊。”又追问,“贺兰大清仓,价格优惠,窦家不考虑一下?”   窦兴斩钉截铁:“考虑。”趁火打劫的事情谁都不会放过。   “但是流民要分出一部分给窦家。”窦兴提条件。   “可以。”贺兰定同意。两三千数量的流民的确不是贺兰家能吃得下的,分出去一部分未尝不可。   “但是要善待他们。”贺兰定划下底线。   窦兴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道,“牛羊也要养肥了再杀呢。”窦家接收流民是指望着为家族增加劳动力,又不是为了虐待取乐。   “窦家要多少人?”   “一百吧。”这是窦家能负担的极限了。这些流民收拢回来不是立刻就能用的,得要养上一段时间,都是白花花的投入。   “行。”贺兰定当下与窦兴敲定了合作详细,又写了一张条子让窦兴以最低价领走了一批洁面皂和润肤乳。   “贺兰家的商队呢?”临走前,窦兴又问。   贺兰定保守预估,“今年可能弄不成了。”贺兰部落接手流民除了需要粮食,还需要管理的人手,如此,到哪儿分得出人手去组商队呢。   “还请窦兄打个前哨,给咱们怀朔儿郎探探路。”贺兰定叫得亲热。   窦兴只把恭维的话当耳旁风,起身告辞。   窦家收了一百个流民,让贺兰定意识到,整个怀朔,不仅自家缺人,其他人家也人手短缺。兴许自己可以将两千流民化解出去,贺兰部落留下一千人左右。   不等贺兰定琢磨出个章程出来,又有人上门了。这次来的是窦兴的好兄弟鲜于首领,鲜于安。   “你这儿有流民?”鲜于首领开门见山。   贺兰定心道,窦兴和鲜于安还真的是真爱。前脚从自己着这儿得的消息,后脚出了门就把情况说了出去。   “我也要一百个,要女人。”鲜于首领一点不客气,理直气壮的很。   贺兰定拧眉,一脸忧愁,“这很难办啊。”向鲜于首领透露出不只他们一家部落想要收拢流民。   “人口就是财富啊。”贺兰定意味深长道。   “怎么可能呢!”鲜于首领眼睛瞪圆,拍案而起,头发都竖起来了,“阿兴一告诉我,我就来了,谁比我动作还快?!”转手把窦兴卖得个干净。   贺兰定幽幽道,“那自然是有某些人手脚更利索的。”   鲜于首领:!!!这可怎么办?!   正发愁,只听贺兰定道,“或许,你们部落的商队要从我这边进些货?”   鲜于首领:“鲜于家不组商队,不想大冷天出门。”   贺兰定:......这生意还能谈下去吗?   “哦!”鲜于首领眼睛一亮,一副了然看穿一切的模样,嚷嚷道,“所以你是趁机想讹诈一笔!”   贺兰定义正言辞地纠正道,“怎么算是讹诈呢?我没给你实打实的货物吗?”   “豆制品?还是毛毡毛毯?”贺兰定让鲜于首领选。   人生的头一次遭遇强买强卖的鲜于首领懵逼片刻,艰难开口,“那就豆泡和兰花干?”那是他的最爱。   “行。”贺兰定道,“但是,贺兰工坊这边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多少货。你可以先给钱,工坊这边每日把新鲜的豆泡、兰花干送到鲜于部落。”   “你就先给一年的费用。”先充卡,再消费。   “先给钱?”鲜于首领大为震惊——这和抢劫有什么区别?!   贺兰定:“我还能拿了你的钱跑了不成?我们贺兰什么名声?”   鲜于首领还在犹豫,贺兰定话音一转,“不强求的。我看还是算了.....”   “不不不!”鲜于首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忙道,“一年就一年吧,我先给钱。”   “那成。”贺兰定立刻取出纸笔,与鲜于首领签下一份协议。   鲜于首领识字不多,但看贺兰定已经签了名字,还盖了红手印,自己再犹犹豫豫,显得不够豪气。于是协议没看完,直接签字画押了。   “一式两份。”贺兰定将一份协议递给鲜于首领,让他保存好。   “行。”鲜于首领将协议小心叠好放进衣襟,临走又叮嘱,“要一百个女人啊!”   “哪有一百个女人。”贺兰定道破现实,打破鲜于首领的幻想。“流民从寿阳一路北上,年轻力壮的,还有女人,肯定早就被瓜分掉了。”   “什么?!”鲜于首领炸毛,跳脚大喊,“你骗我!”   贺兰定无辜道,“哪儿骗你了,白纸黑字都写得清清楚楚呢。”说着展开墨迹还未干透的协议书。   鲜于首领:......吃了不识字儿的亏!   啊不!明明是贺兰小儿太过阴险狡猾!   “那要不算了?”贺兰定作势要撕毁协议。   “别别别!”鲜于首领赶忙去抢,“签都签了,就这样吧!”没有能生娃的女人,弄些人回去放羊也是好的。   贺兰定严肃道,“你自己确定好。走出这个门,可不好反悔了。”   “不反悔!”鲜于首领拔脚要跑。总觉得再多呆一会儿,就要被贺兰小儿诓骗走老底。   看着鲜于首领落荒而逃的背影,贺兰定朗声大喊,提醒道,“别忘了去豆腐工坊缴费,粟米、牛羊都可以去结算!”   鲜于首领充耳不闻,只逃跑的脚步更快了几分,脚底板要摩出火星子来了。   等出了贺兰大宅的大门,鲜于首领见人就嚷嚷,“贺兰小儿穷疯啦!”   不消半日,贺兰定穷疯了的消息便传遍了怀朔镇。待到天黑的时候,连敕勒川草原上的部落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王铁匠更是上门拜访,言是自家今年托贺兰定的福,赚了不少钱,可以给贺兰定以解燃眉之急。 第八十八章   除了王铁匠, 还有不少与贺兰交好的人家都登门来访,慷慨解囊。   “没出什么大事儿。”贺兰定连忙解释,“阿翁那边说是要接手一批流民, 我就是想着帮忙安置。”   安置, 最最要紧的就是粮食。   “我家可以匀出一些粮食, 算是给怀朔出一份力。”王铁匠豪气道。   “不能白要东西。”贺兰定摆摆手, “我那仓库里, 大家能看得上眼的,看着给个价就是了。”   王铁匠却道,“怎么就不能白给了?!拉汉兄弟将赚钱的买卖给我的时候, 不都是白给的么!”榨油机的买卖着实让王铁匠家大赚了一笔。   其他人闻言, 纷纷冲王铁匠使眼色, 让他闭嘴:就你清高!就你了不起!你不想从贺兰手里掏好处,旁人还要呢!   贺兰定哪会不知道众人的心思,笑道,“大冷天的, 多谢大家对贺兰的关心。贺兰定在这儿谢谢兄弟们了!”   “大家吃点热乎的,大家边吃边聊。”贺兰定令人上了些热奶茶和糕点。   吃吃喝喝间, 贺兰定一下子筹集到了不少粮食。只是, 这些新增收入远远满足不了即将到来的流民大军的需求。一切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笑呵呵地送走众人,转过身,贺兰定脸上的笑容立马就消失了。   如窦家和鲜于部落这般有意愿在冬季接收流民的人家并不多。   毕竟,北地草原冬日的残酷众所周知,哪怕是今年家中存粮多出不少, 但绝大多数人不想冒险领人回来养着——那些半死不活的流民能干什么活计, 可不就是白白供养着么, 说不定好吃好喝养个两天, 吃两口冷风就死了,那可就损失大发了。   “粮食、粮食.....”贺兰定背着手在柔软的花毡毯子上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实在不行.....只能出绝招了!”   正想着,有族人来报,刘记的大掌柜来访。   “贺兰首领!”刘乾快步入内,上前一把握住贺兰定的双手,“遇着难处怎么不知会一声呢?!”   贺兰定道,“都是流言。鲜于首领胡说八道的!我可没穷疯了。”   这么多人来访,贺兰定一问,三言两语就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真不知该不该感谢一下鲜于首领给自己做宣传,省了自己不是麻烦。   “两三千的流民可不是小数目。”刘掌柜道,“我这边可以先拨付一部分明年订单的货款,以解燃眉之急。”   贺兰定道,“也还好吧。没到那么捉襟见肘的地步,再者,舅舅也不会做事不管的。”   在贺兰定穷疯了的消息传遍怀朔之时,段宁便着人来告诉了贺兰定,让他安心,大将军府这边正在筹集粮食呢。   见贺兰定稳如泰山的模样,刘乾心中一沉,心道,难不成是谣言有误?   本想趁机捡个便宜,卖贺兰定一个人情的刘乾不禁心中可惜——要是能说动贺兰定延长豆油的保密期,亦或直接买断豆油的方子,那就好了。   “如此便好。”刘乾遗憾。   “不过到有个好东西给刘大哥瞧瞧。”贺兰定当然是缺钱缺粮缺到发疯,但是气场一定要立住,不然那就真成了众人救贺兰与水火,人情欠大了。   刘乾眼睛一亮,来了兴趣。   贺兰定打开身后的矮木柜,从里头拿出一个长木匣子。   刘乾看着发笑,心道,到底是什么宝贝,重要到需要锁在柜子里,可柜子的钥匙就挂在锁边儿上,这.....真的很难评价。   “是阿翁给的好东西,我自己用不着。”贺兰定将木匣子递给刘乾,“要是刘大哥能帮我出手换些粮食就好了。”   刘乾顿时想起当初贺兰定拿着绫罗绸缎让自己帮忙换粮食的事情,那还是前年的事情了。不禁莞尔一笑。   打开木匣子,刘乾的嘴角的笑容愣住了。   “这.....是雪.....是...是什么?!”刘乾舌头打结,眼睛瞪圆看着木匣子里洁白如雪、细如粉沙的物件。   “是盐!”贺兰定拿出的绝招就是“精盐”。   炼制精盐可比做肥皂、点豆腐之类的简单多了。将粗盐溶解,再过滤,再加热析出就成了。   但是,贺兰定一直没有将这项成果拿出来,主要是怕护不住。就算是如今,他也只告诉刘乾这精盐是自家阿翁给自己的,没说自己能“点石成金”炼制这玩意。   “真的是盐?”这晶莹剔透如碎玉一般的物件竟然是盐?   “刘大哥你尝一口不就知道了。”贺兰定将木匣子往刘乾跟前推了推。   刘乾以小指沾了几粒盐粒子,放在舌尖品尝。盐粒子落在舌尖上的瞬间融化,咸卤味儿充斥了整个口腔。   竟然真的是盐!而且没有苦尾子。   “这盐哪儿来的?!”刘乾问是哪儿来的,不是问贺兰定从谁手上得来的,而是问这盐是哪儿产的。   如今世面上的盐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凿井取卤煮盐,二是从盐碱地中取土煮水成盐。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取盐的方式,都得不到眼前这种如雪一般洁白细腻的盐。   贺兰定只当听不懂,装傻回道,“阿翁给的。”   “也不多,两袋子。”贺兰定问,“刘大哥看这么好的盐能出什么价?”   现如今普通老百姓能吃到的都是粗盐,粗盐不仅颜色繁多,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都有,而且形状也各异,三角块儿的、薄饼状的、菱形柱体的....便是士族人家吃的精细盐粒,也泛着微微的黄褐色,极少有眼前这样如雪白、如沙细的精盐。   “贺兰首领莫要开玩笑了。”刘乾心思急转,脑中条理清晰,笃定这雪盐不是出自将军府。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刘乾道,“倘若段将军手里有这样的好货,何至于在怀朔蹉跎许多年?”   贺兰定哑然,他没想到这精盐的威力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巨大。   “光是献方有功,就足以在都城有一立足之地。”刘乾深深看了一眼贺兰定,越发觉得其深不可测。   从豆腐到豆油,再到眼下的雪盐,这个北地的胡儿首领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惊喜?他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奇思妙想?   贺兰定面上呆愣,心里已然翻江倒海地在尖叫了:怎么办!!!翻船了吗?!   “贺兰首领,咱们合作也不是一两天了。”刘乾诱惑道,“你将方子给我,那两千流民,刘记商行出钱养活!”   不等贺兰定回应,刘乾开始算账,“一个流民一天一块馕饼,也就是一日需要两铢钱。”两千人一日需要四千铢钱,一个月就是十二万铢钱。   “冬季四个月,一共四十八万铢钱。”刘乾取了个整数,“五十万铢钱买断这个雪盐的方子。”   他连这精盐的名字都取好了。   贺兰定:无法不心动,可是这其后隐藏的风险也无法令人忽略。   刘乾报完价不再多言,只静坐等着贺兰定做决定。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贺兰定的计划,他原本只是想卖盐换点粮食,再顺道卖些“提货券”,透支一些明年的订单收入。   谁知道,才拿出了精盐,竟然就是王炸了。   只是这王炸还有可能炸到自己。   犹豫再三,贺兰定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个“耶”。   “一天两个饼。”价格翻倍。   “同时,还要保密。”贺兰定道,“最好不要说方子是从我手里出来的。”   “这没问题。”刘乾一口应下,“就说是从粟特人手里买的。”   粟特人擅长做生意,足迹遍布天下,便是苦寒的怀朔也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刘乾自然愿意为贺兰定保密。在他看来,贺兰定的赚钱主意就如黄河之水一般源源不断。倘若出卖了贺兰定,那无异于杀鸡取卵,非常不划算。   “你需要的粮食,我会分批次,不着痕迹的运来怀朔。”刘乾连售后服务都考虑周全了。   “精盐这么赚钱的?”贺兰定的震惊心情还无法平复。   刘乾意味深长道,“一百万铢钱对刘记商行来说,真算不得什么的。”去岁,光是从豆油身上赚到的钱就是近千万铢了。   贺兰定:......好吧,有钱人的世界非我等穷人能够想象。   有了精盐方子换来的一百万铢钱,接手两千流民的事情算是成了大半,可是需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首先,贺兰定得要将这一百万铢钱的来源给隐匿过去。于是,贺兰定顺应“贺兰首领穷疯了的流言”,在贺兰大宅外贴出了公告:售卖“提货券”。   所谓提货券就是先交钱,但暂时提不到货,等到了来年的秋天可以从贺兰部落凭提货券,第一批提走贺兰部落的生产商品。   当然,商品的价钱也会便宜许多。比如一件马甲胚子原本售价是四十铢钱,但是通过提货券来购买,则只需要三十二铢钱,一下便宜了许多。   除了羊毛制品的提货券,贺兰食肆也搞了个“饭卡”。给饭卡里充钱,之前四十铢钱的顶配豪华套餐,一次性冲四百铢钱,就可以吃十二次。等于说买十送二。   贺兰定接二连三的优惠政策出台,一下子坐实了“贺兰首领穷疯了”的流言——可不是穷疯了,不然怎么会想出这种把人当傻子的主意?空手套白狼呢?!   “老天爷!”鲜于首领忧心忡忡地和窦兴嘀咕,“贺兰部落不会完蛋吧,我就随口说说的,他不能真穷疯了吧?”   窦兴丢了个白眼给鲜于首领,起身,拍拍屁股上坐出来的衣服褶子,施施然出门了。   “唉!你别走啊!你说两句呢!”鲜于首领赶忙追上,嚷嚷着,“你去哪儿啊?!”   “去买提货券。”窦兴可不会认为贺兰部落要完蛋,只觉得这是赚一笔的好机会。   相对于其他人的惊奇、疑惑和议论纷纷,贺兰部落内部倒是安静得很,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着手里的事情,要是有谁来好奇问上两句,都统一一个答复:“咱们家郎主什么时候失手过?”   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一次又一次带领着族人们开拓前进,让族人们对贺兰定的一切举措和决定都充满了信心。   作为旋涡中心的贺兰定也忙得不行呢,不是忙着数刚刚到手的百万钱,而是在制作提货券。   “提货券”成功的前提是防伪到位,否则明年一大群人拿着伪造的提货券上门,那贺兰不完也得完。   好在,阿昭早就能自己制造葛纸,如今给纸张增加些防伪标识不需要费太多功夫。   贺兰定给阿昭指了技术研发方向,“两张薄纸之间夹上丝线组成的花纹。”   阿昭道,“两张纸并成一张纸容易,但是要怎么让人看不出来咱们是这样做的,是个难题。”万一被人看出了门道,照着样子仿照就不行了。   贺兰定想了想,让阿昭放心大胆地去做,“不会只有这一道防伪的,每张提货券上都会有编码。”售出的时候会有登记,编码对应到人。提货的时候也要本人拿着编码正确的提货券才能提到货。   “而且不会大量销售的。”搞提货券只是个烟雾弹,让贺兰部落的资金来源有个明面上的获得渠道。   阿昭却不想随便糊弄过去,认真琢磨着防伪技术,同时提出请阿塔娜嬷嬷帮帮自己。   “行!”贺兰定全力支持。心道,这防伪技术到位了,说不得自己还能发行纸币呢。   【作者有话说】   若干年以后   贺兰定(拿出一张纸):这个叫纸币!可以买东西!   众人: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穷疯了啊! 第八十九章   冬日寂寥, 万物静默。在这个本该猫冬的日子里,怀朔镇却热闹极了。   只因年轻的贺兰首领穷疯了,搞出了个空手套白狼的“提货券”, 关键是, 还真的有人买!   “唉!你去买了没有啊!”阿荻推推自家汉子。推了两下没反应, 便一拳锤了上去, “别装死!贺兰家的那个提货券你去买了没有啊!”   “没有。”鲜于安翻了个身, 背对着自家婆娘,闷闷道,“你昨天不是还说那是骗钱的玩意儿么。”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阿荻用力掰过鲜于安的肩膀, 让他面对着自己说话。   “今天可好多人去买了。那个刘记商行一下子买了五万的提货券。”阿荻着急, “看来是靠谱的, 还有得赚啊!”   “你到底买没买?窦家的不是买了吗?你不跟着买?”阿荻不依不饶。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不是一路的。”鲜于安闭着眼,气鼓鼓道。   鲜于安也想买那什么提货券的, 只是昨日窦兴喊着自己一道去买,自己开了一通嘲讽, “你们都去捧贺兰小儿的臭脚, 我可不去!”颇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气节。   结果,风水轮流转。昨天看不上的“提货券”,今日想买买不着了。   “你个没用的东西!”阿荻气结,“你不去买,我自己去!”说着, 打开屋子里的箱笼, 从一堆衣物的底部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这是她的私房钱。   鲜于安听着自家婆娘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这才睁开了眼, 两眼无神地盯着毡房的屋顶,喃喃道,“这都什么世道?”自己怎么就看不懂了呢?这种空手画饼的事情,怎么就有人信呢?   “窦兴那家伙可是个聪明绝顶的。”鲜于安非常信任小伙伴的智商,于是不禁怀疑起自己来——世有阴阳黑白,窦兴没错,那岂不是自己错了?   鲜于安不想承认这样的现实。可是售卖火热的提货券不得不让他面对这样的现实。   另一边,阿荻提着包裹来到贺兰大宅的时候,被告知提货券是限量发售的,如今已经卖空了。   “这是对大家负责,也是对贺兰负责。”贺兰族人手里拿着一个记录簿子,站在板凳上冲围观的人群朗声道,“要是咱们贺兰敞开来随便卖,明年生产不出这么多产品,大家没法提货,那可怎么办?”   闻言,众人皆是点头,认为贺兰家的提货券限量发售是理应如此。不少人因为冒着寒风过来却跑了一趟空的怨气也消散了。   而已经买到券的人更是觉得贺兰家靠谱,自己手里的这份提货券买对了。   “马老二家的,你买到了?”阿荻在人群里发现了熟人,忙挤上前去。   “买到了!”马老二家的媳妇兴奋地挥挥手里的提货券,“就是买的不多,来晚了,只买到了五十件毛毡斗篷。”   “那也不少了!”阿荻眼红,“毛毡斗篷多难买啊,都被刘记包圆了卖给贵人们了。”   一想到五十件毛毡斗篷倒手一卖能赚多少,阿荻的心都在滴血。   “给我看看那个提货券什么样子呗。”阿荻挤到马家媳妇跟前。   “喏。”马家媳妇大方地将提货券递给阿荻。   巴掌大小的纸片,颜色灰葛色,质地硬朗,表面摸着有些粗糙,中间的大字写着“素色毛毡斗篷五十件”,左下角则是一串看不懂的符号,右边则是红笔写的“贺兰”二字。   “这个是阿拉伯数字,据说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的。”马家媳妇给阿荻解释提货券上的细节,“每张券上的数字都不一样,贺兰家有登记,数字对应到人,明年只有我拿着这种券,才能来提货。”   “要是我不小心死了,就归我汉子或者孩子过来来。”马家媳妇并不避讳死亡之事,这年头,谁能拍着胸脯说能见着明天的太阳呢。   “贺兰家倒是考虑周到。”阿荻感慨。   说着,阿荻情不自禁摸了摸提货券上鲜红色的:贺兰二字。   “咦?”阿荻察觉不对,又摸了摸,望向马家媳妇,“这个字怎么凸出来的?”把提货券翻到反面,一摸,字体还是凸出来的。   马家媳妇得意道,“厉害吧。这样就仿冒不来了。”   阿荻将提货券还给马家媳妇,心中愈发气闷:差一点儿,自己也能买到这个提货券啦!   数九寒天里,阿荻却觉得自己脑门子在冒烟——生气气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买到贺兰提货券的人家觉得自己赚了,没买到的人家觉得亏大发了,并且暗暗发誓:等下回贺兰家再卖提货券,自己一定冲到第一个!   而这边,贺兰定将前期的铺垫工作做完,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迎接两千流民的到来了。   贺兰定向自家阿翁申请,在怀朔镇北城墙外建一座收容营。   收容营的东边是贺兰家的羊毛工坊,西边则是五金河。生活用水方便不说,羊毛工坊还能分派些手工活给流民们去做。   “......”段长看着送到自己案前的申请书,陷入了沉默无语之中,良久才道,“他这是怎么想的?”通天下也没有谁家这么对待流民的,赡养家中祖父母也不过如此细心周到了吧。   段宁顿了顿,缓缓道,“因为...他善?”   段长:.......   书房陷入窒息的沉默,段长着实不知该怎么接儿子的话。   “算了,随他去吧。”段长将贺兰定的申请书丢到一边,淡淡道,“看他热火朝天的,你准备的那些粮食就不需要了吧。”   段宁:.......   “什么都不出,不太好吧。”最后段宁硬着头皮给贺兰定争取了一批粮食。   担心夜长梦多,段宁从书房出来,点齐人马,立刻去给贺兰定送粮食。   送粮对抵达城北郊外的时候,郊外一派热火朝天干建设的景象。贺兰定领着工匠琢磨着怎么又快又好地将收容营地建设好。   北地要什么没什么,牧民们住的就是毡房,流民们过来也只能住毡房。   “支架撑起来后,可以让羊儿们先进来住一住。”工匠提建议。   “暖房?”贺兰定不解。听过新房子入住要暖房的,但是没听说让羊去暖房的啊。   工匠细细解释,“毡房地上需要隔温层,直接铺毡毯花费太大。”让羊儿们进来住一段时日,羊粪球落地被羊圈踩扁,北风一吹,就板结成了羊粪板,天然的隔温材料。   “果真是因地制宜的好办法!”贺兰定夸道。   工匠汗颜:自己以前是给皇帝家建造宫殿楼阁的大工匠,如今流放到这鸟不拉屎的北地,竟开始琢磨着用粪便建房子了。   这算创新进步了?   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工匠继续道,“倘若有条件,最好能将地基往下挖个半米,形成一个地窝子,更能够防风保暖。”   “这恐怕有些难度。”贺兰定跺跺脚,感受了一下冻得坚硬的土地。要凭着简易又落后的工具在这样冻得硬邦邦的地上刨除一个半米的深坑来,实在是个大工程。   “光是打洞就很难了。”贺兰定指向工地上正在刨洞打桩的族人,握着个镶着铁头的木棍吭哧吭哧地刨土,累得满头大汗。   搭建毡房需要先搭建框架,然后在框架上覆盖上毛毡毯子就行了。因此,毡房建造最难的一步是在打洞埋桩。   那种上宽下窄的喇叭状洞口是立不住木桩的,最好的是那种直上直下的深洞,埋下的桩子才能又稳有牢。   但是想打出那种直上直下的深洞可不容易,需要用尖头铁锹先在地上掏出一个小坑,立住木桩后用斧子背面将木桩砸进去,一边砸还要往里头一边填土,确保木桩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能研究出一种方便打桩的器具吗?”贺兰定问。   工匠惶恐道,“这恐怕需要祖匠人出手了。”   “哦。”贺兰定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许久的流放犯们。   近百人的流放犯们被贺兰定分解安置到了部落生产的各个部分,如今小半年过去,自己该给他们的工作情况进行考核了!   种田的认不认真,放羊的负不负责,做工的有没有服从安排,匠人们有没有什么发明创造。   等考核过后,就要对这些人进行二次分配。首先剔除那些不服管教、偷奸耍滑的,对于表现良好的则可以提升待遇。   倘若这其中有人觉得自己被屈才了,自己目前所做之事不是自己擅长的,则可以根据其考核结果,将其调动到自认可以更好发光发热的岗位。   又是一项大工程!贺兰定从腰间挂袋里掏出随身笔记本,将流放犯们的考核事项提上日程安排。   “你这一天天忙的。”段宁在一旁看着心疼,“谁家首领像你这样事事过问的,不得累死?!”连打木桩这点小事都要管,坏不得不长膘呢。   “这不是能力不够么。”贺兰定挠头。他是真不知道要怎么管理、掌控一个族群,只能这样多问多管,自己肯定就累一些了。   而且,自己想做的许多事情,根本是旁人无法理解的。便是找个厉害的大管事,也无法帮助自己多少。   比如说眼下打桩的事情,自己见着了,会想着要改进工具,让打桩变得更加容易。而其他人见着了,只会觉得寻常,甚少会想着改良创新。   “你就苦着你自己吧!”段宁白眼儿翻上天,丢了一本簿子给贺兰定,说起正事儿,“将军府划拨了一批粮食,用来安置流民,你清点接收一下。”   “哎!”贺兰定喜笑颜开。虽然已经从刘记商行筹集到了足够的粮食,可是,谁会嫌粮食多呢!自然是多多益善。   看着自家外甥笑得不值钱的模样,段宁摇摇头,将满脑子的不解都憋了回去——贺兰定他到底图什么呢?   当真是个圣人、活佛转世不成?! 第九十章   贺兰定的流民收容营地终于建成的时候, 没有迎来传说中的两千流民,反倒抢先迎接了怀朔人民的“检阅”。   “我天!”看着排排列列、高低一致、错落整齐的毛毡房,鲜于安嘴巴张大得能塞鸡蛋。   “他这么干, 让我们怎么办!”鲜于安咬牙切齿, 冲一旁沉默不语的窦兴道, “难道咱们也要给流民们专门建个毡房?!”   鲜于安和窦兴先前都从贺兰定这边要走了一百个流民, 用以充实部落劳动力。在他们原本的打算中, 流民么,随便给两口吃的不就成了。怎么还要操心起他们的吃穿用度了?!   瞧瞧贺兰部落这安置营地建的,比不少小部落的营地还要稳妥气派。   “这边是男人住的。”贺兰定给参观的众人介绍营地构成, “那边是女人住的。”男女分开, 省得闹事。   “西头是专门用来安置身上有疾病的流民的。”贺兰定规划地很细致。这个安置营地不是一次性的, 而是要长久使用下去的。   “那边两个小毡房是什么?”鲜于安指向不远处孤零零的两个小房子问。   贺兰定:“茅房。”   鲜于安:.......这....这可真是长见识了,拉屎还要个专门的屋子!   “那边两排毡房呢?”鲜于安指向另一处长度稍微大一些的屋子。   “水房和饭堂。”安置营地划分很明晰,睡觉、吃饭、上厕所全都有各自的区域。两千人要是不管理细致严厉一些,很容易出问题的。   “咱们怎么办啊?”鲜于安和窦兴小声咬耳朵。原本他们的安置计划也没什么问题, 大家不都这么干的么。可在贺兰定的衬托之下,顿时显得鲜于和窦家寒酸了。   “建这么好, 需要吗?”有人疑惑。   贺兰定笑道, “来了咱们怀朔,就是咱们怀朔的人了。”建毡房并没有花费多少钱,且这些毡房建好之后就是固定资产了,以后都是能一直使用的。   贺兰定愿意在能力范围之内力所能及,自己多付出一份, 这两千流民就多一分可能活过这个寒冷的冬季。待到来年开春, 天气和暖, 万物复苏, 这些流民便算是立住了。   届时,他们可以去种田、可以去放牧、可以去做工,还可以成为守护贺兰的武装力量。如今的投入就能有回报了。   “窦兴!窦兴!”鲜于安一个人唱独角戏似的嘀咕了许久,却得不到回应,连连催促两声,“咱们怎么说?”鲜于安自己拿不定主意,他向来跟着窦兴的步子来。   “能怎么办。”窦兴沉声道,“回去修屋子吧。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   走在前头的贺兰定听到窦兴的话,扭头问道,“是也建毡房吗?”   “嗯。”窦兴点头。在这北地,建毡房最容易了。   闻言,贺兰定眼睛一亮,冲窦兴道,“我有个好东西,用来建造毡房可以事半功倍!”   贺兰定说得好东西就是螺旋打桩器。   他不过随口和工匠提了一句,能不能弄一个方便挖洞打桩的器具来。话就传到了祖敬之的耳朵,隔天一张设计图就送到了自己的桌案上,正是螺旋打桩器。   “莫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泄露了我的考核计划?”贺兰定惊奇于祖敬之这一回的高效率,要知道他来贺兰部落也小半年了,尚且没见他做出过什么工具改良的举措来。   压下疑惑,贺兰定将图纸送去王家铁匠铺加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接收流民,其他的事情只能往后压一压了。   如今听窦兴也打算建流民收容营地,贺兰定便顺嘴给王家铁匠铺打个广告,“那东西可好用了,省力气,打洞贼快。”   “你去王家铁匠铺买,有现货。”   见贺兰定热情推销的模样,鲜于安嘀咕道,“铁匠铺是不是给你分钱啦?”   贺兰定:“分了。”   鲜于安撇嘴,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   “不过不是分给我。”之前贺兰定给王家铁匠铺的榨油机和火锅都是自己给的图纸,因此并没有要王家给的销售分成。但是这次的打桩机是祖敬之设计出来的,贺兰定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拒绝这个分成。   “是分给贺兰家的工匠。东西是他们想出来的。”贺兰定解释。   鲜于安一副看二傻子的眼神望向贺兰定。   窦兴也不解,工匠的一切不该都归属于部落么,人是部落的,收益自然也属于部落。   贺兰定笑道,“有奖励才有动力。”祖敬之尝到了发明创造的甜头,还不得日夜挑灯苦干么。最后获益的还是部落。   窦兴若有所思,鲜于安还是一脸懵懂,没能搞明白这其中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两千流民抵达怀朔。   终于在一场暴风雪中,一队人马抵达了怀朔镇城门外。让贺兰定“望穿秋水”的两千流民终于到了!   只是.....   前去接应的贺兰定数了又数、横看竖看,都不觉得眼前的流民有两三千的数目。   “出发的时候是有的。”护送流民过来的士兵道,“一路走过来死了不少。”   “死了多少?”贺兰定问。   士兵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刚要冲两句,可抬眼看见贺兰定的打扮装束,认出他是个贵族,硬生生将一股恶气给压下去了。脸上硬扯出个笑来,回到,“死了千把人吧。”   千把人?一千人是千把人,一千九也是千把人。到底是多少呢?   贺兰定心中不满,可看着小兵满面风霜还要堆笑的样子,声音也和缓下来,温声道,“一路辛苦了,咱们不进城,从城墙边绕过去,北墙根上就是安置营地了。”   “营地的好酒好菜都备好了,弟兄们歇歇脚,暖和一下。”   “多谢!”士兵们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实起来。   按理说,流民又不是流放犯,是用不着专门押送的。可是朔州等地的刺史们不放心,担心这些流民半路又折返跑回来——谁都知道怀朔不是个好地方。   因此,便有了这一队专门押送流民北上的士兵。   贺兰定令人给士兵们分了马匹,带着他们先行一步,早点去喝碗热茶。同时留下人手,组织流民们步行往安置地去。   “都打起精神来!”负责安置地的大管事扯着嗓子道,“往前再走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活!”   风雪中的流民们看不清面目,又或者说,他们共用着一张面孔,干枯的脸皮上挖出了两个深深的洞,里头装着一对没了神采的黑丸子。   刀子一般的肃冷北风刮到他们身上,他们连一个皱眉都没有——一路磋磨让他们面对任何折磨和痛苦都只剩下了麻木。   “咱们郎主是好人,大善人。”管事的大吹彩虹屁,“哦,咱们郎主是贺兰!贺兰定,想必大家都听过他的大名。”——完全是迷之自信。   “他好几日前就筹集粮食、建造毡房,为迎接大家做准备。”   终于,麻木不仁的流民队伍中有人动了动,那双没有神采的黑丸子透出一抹嘲讽,看着手舞足蹈的大管事,就像在看个二傻子——天底下,便是皇帝也不会真正爱民如子,不会管他们这些苦命人的死活的!   “暖和的屋子铺着软乎乎的毛毯。”大管事给流民们描绘着美好的未来,“热腾腾的豆浆,脸盆一样大的馕饼.....”   “咕咕.....”流民群中发出一阵阵的肚皮鸣叫,还有此起彼伏的口水吞咽声。   “求您别说了....”一个佝偻着腰背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于他们这样一群饥寒交迫的人而言,大管事口中所描绘的那些美好,简直被风刀子割人还要难受——求而不得最是伤人。   “哎呀!”大管事也不是生气,反倒高兴的不行——人还能说话,可见还冒气儿,且活着呢!   另一边,贺兰定一马当先领着士兵们抢先绕到了北城墙,还未抵达营地,老远就看到了大雪中的袅袅升起的炊烟。   隔着漫天风雪,食物的香气直钻鼻腔,马蹄之声更急了。   “郎主!”   “郎主回来啦!”   营地中的族人老远看到了贺兰定,高兴地嚷嚷起来,提着大锅,拎着大瓢,上前迎接。   “喝碗热汤。”族人上手接过贺兰定的马鞭,为他牵马,同时塞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到贺兰定的手中。   贺兰定转手将汤碗推给一旁的小兵,“小兄弟们一路辛苦,你们先吃。”   看着手中暖呼呼的汤碗,雪白澄清的汤汁冒着氤氲的热气,汤汁里卧着几片粉嫩的羊肉,飘着零星的绿色葱碎,看起来美味极了。一口热腾入肚,暖流冲击肺腑,熨帖了四肢百骸。   “啊~~”众人发出满足地喟叹。   贺兰定笑着将众人往毡房里引,“还有好吃的呢,咱们边吃边聊!”   一方面,贺兰定想从这些士兵口中打听这群流民的信息。另一方面,这些士兵来自于各个州县,都是地头蛇,他们对于朔州等地的了解肯定更加深入,不会像自己这般流于表面。   这边士兵们好吃好喝,吃得满头大汗连袄子都脱了。另一边,离家千里、跋山涉水而来的流民们也终于抵达了此次的目的地。   看着一座座排列整齐的毡房,所有人都不可置信,以为自己这是临死前的幻觉。直到他们的手中被塞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雪白汤汁。   “这是豆浆,喝吧,都喝吧,喝了暖和。”捧上这只碗,以后就是贺兰的人了。 第九十一章   “阿耶.....”细骨伶仃的少年手里捏着一块厚实的圆饼子, 举到嘴边却迟迟无法下口。他浑身抖得像是筛子,上下牙齿打着颤,“我听说....我刚刚听说.....”   “吃吧, 先吃吧, 填饱肚子再说。”头发几乎全白, 只零星点缀着几根黑发的老人摸摸少年人的后脑勺, 小声道, “便是要逃,也要吃饱肚子才有力气。”   “阿耶.....”泪水涌出,少年嘴唇颤抖, 害怕极了, “他们真的会吃我们吗?”   一千多人的流民队伍并不好管理。贺兰定竭尽全力为这些流民提供了生活保障, 可是即便如此,麻烦依旧不断。   比如眼前,不知从什么角落生起的流言,说是胡儿首领如此优待他们, 是打算将他们当做备用粮。   “把咱们喂胖了,才好吃呢。不然干瘦瘦的没有二两肉, 肉也柴。”说着话的人言之凿凿, 还博古通今举例子,“当年胡人南下,没有补给,就把汉人当做两脚羊。还说女人和小孩儿的肉最嫩最好吃。”——吃人是胡人的传统。   流言什么的,向来是越离谱越有人相信, 流传越广。不消一日功夫, “胡儿首领养着大家是当储备粮”的流言便传遍了流民安置营。   “不然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呢?”流民们想不出自己被善待的理由, 他们不相信无理由的“善”, 却相信人性的“恶”。   “阿耶.....”少年就着泪水吃下了今日分到手的饼子。可是腹部充实的感觉却没有让他感到幸福,想想看不见的未来,只觉得绝望。   “莫要这般作态。”长者便沉稳多了,大约是见惯了生死,他将自己的饼子一撕两半,一半自己叼在嘴里吃,另一半塞进少年的怀里,叮嘱道,“藏好。”这是逃跑路上的底气。   他已经老了,跑不动了。但是儿子还年轻,还能与天、与地、与这天地间的人,去搏一搏。   “阿耶......”少年心里发苦,泪珠子滚滚而下,揣在胸口的半张饼子重逾千斤。   “阿琳.....”想到父子历经千辛万苦,却终究生离死别,老者也绷不住了,揽住儿子的脑袋。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之际。营地里突然乱了起来,污糟糟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duang!”一声锣鼓声,那是饭堂开饭的信号。   可是,刚刚领了饼子,怎地又开饭了?是那胡儿首领嫌弃他们贴膘不够快,要给他们加餐?   父子二人抹干眼泪,相互扶持着走出毡房。只见大管事站在高台上,双手叉腰,气沉丹田,大声喊道,“吃了贺兰家的饭,就是贺兰家的人,就要给贺兰做工。”   “从今日起,你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大管事心里有气。营地里的流言他自然知道,只觉这些流民是狼心狗肺之徒,白瞎了自家郎主的善心。   贺兰定自然也知道了“胡儿吃人”的离谱流言,而自己则成了传说中的“食人狂魔”。对此,贺兰定只是莞尔一笑,并不在意,“能想东想西,说明身体恢复不错了。可以开始干活了。”   这些流民抵达怀朔的时候几乎都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全凭一股气儿吊着才没有倒下去。如今好吃好喝两天,又住着温暖的毡房,总算缓过劲儿来,还能闲言碎语了。   贺兰定想给他们布置工作,却也不能太过繁重的,便让人将清洗好的羊毛送给去,让他们窝在毡房里搓毛线。   “搓麻线都会吧。”大管事高声道,“搓羊毛线也是一个道理。”   “从现在起,每个人,无论男女都要开始搓羊毛线。十三岁以下的,每人每天交五尺羊毛线;十三岁以上的,交出七尺羊毛线!”当然,流民里十三岁以下的并不多。   一听要需要干活,流民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抱怨,反倒是欣喜——让他们干活,可见不是要将他们将两脚羊养了吃的!   “阿耶!”少年眼中闪光,欣喜地看向身后的父亲,“那些人是乱说的!贺兰首领是个好人!”   “好人!是个好人啊!”老者也是激动。他望向一排排整齐的毛毡房,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儿,那是对于生的渴求,对于未来的希望。   老者从少年怀里掏出半边饼子,大口吞咽起来——不吃饱肚子怎么干活!   整个流民营地的气氛因为羊毛工坊的派工为止一振,流民们眼中灭却的希望之火被重新点燃。   得知营地的改变后,贺兰定松了一口气,叮嘱负责的大管事,“还要盯紧些,对一些活跃分子要重点盯梢。”   “明白。”   “账册要记清楚了。”   “明白。”   “生病的那些,如今怎么样了?”一千多号人的流民抵达草原的时候就倒下了不少,有的是冻的,有的是饿的,还有的则是病了。   这些人都被聚集到了独立毡房,贺兰定还为他们请了良医给他们看诊开药。   “大部分都是太虚了,吃吃喝喝躺了几天,都能动弹了。”大管事回禀,“又几个严重的,估摸是染了风寒,已经移到别处去了。”   贺兰定点头,“不要着急把这些人移到大营去,等身体恢复利索了,彻底没事了,再并拢。”贺兰定担心会有传染病。   “明白!”   流民的事情暂时稳妥。贺兰定将精力转移到部落日常事务上来,年关将近,天气愈发冷了,部落今年是不会组织商队出门了。可是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许多。   需要处理的事情是在太多了,贺兰定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懵逼,好在他有随身记录的习惯。掏出备忘录,贺兰定逐项梳理着需要解决的事情。   首先是过年的节礼需要准备了。这倒不难,去年已经做过一回,按照流程来就行了。只是今年与贺兰家交好的人家又多了不少,需要送的节礼便也多了。   贺兰定咬咬笔头,结果却咬了一嘴的毛毛。这才想起来,自己用的是羽毛笔,自从有了硬笔头的羽毛笔,再用软笔头的毛笔便觉得不顺手了。   蘸蘸墨汁,贺兰定写了个条子,令专人去处理节礼的事情。   “给马马林送过去。”贺兰定唤来守在外头的族人,让他把字条给一个管事送过去。字条上写了准备节礼的注意事项,以及限定的完成时间。   除了节礼,年底还要发分红。之前结工大会只是公布一下部落的年收益,分配到个人手里的分红还没测算好。   “啊.....”作为部落里算术最好的人,贺兰定实在不知道要把这样工作交给谁去做——让其他人做了,自己还要复核,倒不如自己一次性算准确。   “人才啊!还是缺人才!”如今贺兰部落已经不缺人了,缺的是人才!   提到人才,贺兰定想到了祖敬之。心道,这家伙该不是在摸鱼吧。自己提个打桩器,他隔天就能搞出来。自己不提不问,他就什么产出都没有?   这般想着,贺兰定令人去将祖敬之请来。   和刚到怀朔时相比,祖敬之模样变化许多,从先时的干枯瘦削养成了秀气白净的模样,这才像个三十岁不到的模样。   “先生在贺兰过得还舒心?”贺兰定有些酸溜溜——自己累得要死要活,这家伙竟然还长胖了!   “托您的福。”生活舒适后的祖敬之恢复了昔日的从容不迫。   贺兰定心中一窒,将之前先寒暄一通拉拢一下感情的念头抛到一边,开门见山道,“祖先生来贺兰许久,手艺应该没有落下吧。”   闻言,祖敬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可是,他也很憋屈啊!不是不想为贺兰创造价值,而是,他实在有心无力啊!   贺兰部落的族人对羊毛作坊的生产把控很严,外来雇佣者只能做一些拣羊毛、擀毡毯的死活儿。而他们这些从怀朔外来的人,更是被列为重点警惕对象。   祖敬之有心想做出些什么成绩,可也没有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做个记账先生,给工坊里的做工者记工分、算工钱——他会写字,还会算术。   而部落首领在初见他时的惊喜和期待也好似昙花一现,转头就将自己这么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或许是考验?自己要有耐心。祖敬之这样安慰自己。   紧接着,与自己一道过来的匠人被调动去改造修建烘干房,还成了一支施工队的领头人。而祖敬之还在做记账先生。   祖敬之终于坐不住了,登门拜访了那位同仁。   同仁道,“郎主贵人事多。”连“郎主”都叫上了,看来在贺兰混得很不错。   明白自己兴许是被忘记了,祖敬之只得放下身段请同仁帮忙美言两句。这便有了建造流民营地时,工匠对贺兰定提的那句,“恐怕需要祖匠人出手。”让祖敬之重新在贺兰定跟前挂了个号。   只是其中内情却无法对外人言,面对贺兰定的“责问”,祖敬之还要另找一个说辞,“着实是对部落生产情况不甚了解,纵有万般心思,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只等对部落情况更加熟悉后,方可对症下药。”   闻言,贺兰定明悟,知道是那个环节出了岔子,忙道,“今日我便带祖先生亲自了解一下工坊的生产流程。”   贺兰定说干就干,领着祖敬之往羊毛工坊去,边走边道,“还请先生助我!”   在贺兰定看来,羊毛工坊的生产实在是太原始了,要是能搞出羊毛纺纱机、纺织机,那生产效率定然飞跃式提升。   贺兰定急切的心情犹如一颗定心丸,让祖敬之的忐忑之情去了七七八八,矜持笑道,“祖某勉励为之。”   从贺兰大宅出发往羊毛工坊去,贺兰定察觉到怀朔街道上的人流多了不少,随口问了句,“镇上出了什么热闹的事情不成?”   “还不是那些流民的事儿。”身后一个随侍族人回道。   流民的事儿?贺兰定挑眉,心道,难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儿吗?   “不是为了草原那边的流民。”族人继续道,“是死在半路上的那些。”出发前两三千的流民,抵达怀朔时只剩下一千三半多人,半数死在了路上。   “他们出城?死掉的流民里有他们的亲人?”贺兰定如是猜想。不然是为了什么呢?人都死了,还要去找?   “不是。”族人咧嘴笑着,他知道自家郎主的老毛病,有些不记事儿,便细细解释道,“找到了给挖坑埋起来啊。”   贺兰定心道,这还帮着收尸呢,怪人道主义的。   不等贺兰定感叹结束,就听族人继续道,“不能浪费了啊。等明年春天挖出来,可以作为陷阱诱捕猎物。”   贺兰定:?!   【作者有话说】   怀朔人:我们真不吃人的。但是吧.....尸体什么的,也不能白白浪费吧。   贺兰定:啊!啊!啊!!! 第九十二章   贺兰定到达羊毛工坊的时候, 脸上是铁青色的。羊毛工坊的大管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这还搞突然袭击。   大管事冲贺兰定的几个随从疯狂使眼色: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啦?   “嗯?”随从一脸茫然,摇摇头, 意思没出什么事儿啊, 一切正常。   看着气血充足、满面红光的族人们, 贺兰定从“以同类尸骨为诱饵捕猎”的震撼中稍稍回神, 缓缓神色, 说起今日来的重点事情,“带着祖先生看看工坊的生产,看看又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大管事看看贺兰定, 又瞥瞥祖敬之, 夸赞道, “祖先生可是记账的好手,账目记得可清楚了。”   贺兰定道,“祖先生的长处可不在记账,而是器具改良发明。”   “要是能得祖先生些许点拨, 咱们工坊的产能翻倍只是小意思。”贺兰定给足了祖敬之肯定。   “哎!”大管事点头应声,在前头带路。   羊毛工坊临水而建。如今正是枯水期, 五金河的水量降低, 只剩下细细缕缕的一点。   “这个是洗羊毛的篓子。”贺兰定给祖敬之介绍,“但是我总觉得不够完美,每次清洗时总会被水冲走许多的羊毛。等到羊毛浸泡了水后,整个篓子又重得不行,得三个人拉才拉得上岸。”   洗涤篓子是贺兰定想出来的主意, 虽然提高了羊毛清洗的效率, 但是不足的地方还有许多。   “羊毛洗涤有好几道。”贺兰定细细解释着羊毛工坊的各项操作流程, 只有深入了解了各个各环节的操作和目的, 才能改良出与之相适应的工具。   “浸泡、清水洗涤、碱水洗涤.....”清洗过后是晾干,梳打蓬松,然后或是搓成毛线、或是擀压成毡毯。   “眼下有几个急需改良的地方。”贺兰定扒着指头列数,“一是清洗环节。”清洗羊毛听起来简单,可却是花费人工最多的一个环节。   “二是搓毛线和纺织。”人工搓毛线一来速度慢、效率低,而且还总是粗细、密度不均匀,这样的毛线编织出的成品就不会平整,品质、卖相上不去,价格也卖不高。   “汉人的纺织技术是很厉害的。”贺兰定记得上辈子在博物馆见着的那些出土纺织品文物,经线、纬线循环交错,提花综片繁多,“是不是还有具有提花设备的织造机?”   那些高端设备绝对是有的,只是他们这些北地的“土包子”无缘得见而已。   贺兰定冲祖敬之深深一拜,“还请先生助我,帮帮咱们怀朔儿郎!”   祖敬之:......今日之前还惶恐于自己被冷落,不收重视,如今......这到底是什么水深火热的生活!   心里吐槽千万,祖敬之面上不显,惶恐地扶起拜礼的贺兰定,连道,“定勉力为之,勉力为之!”   贺兰定对祖敬之很有信心,围观的贺兰族人们则是一脸懵逼,心道,这个账房先生这么厉害的吗?   祖敬之厉不厉害,用实际成果说话。参观完羊毛工坊的第二天,祖敬之就交上了一张设计图。   “羊毛梳。”过来报告的是祖家的一个小辈,祖敬之的侄儿祖明,言是自家叔父还在画图,令他先过来汇报研究进展。   羊毛梳不是用羊毛制成的梳子,而是用来梳羊毛的梳子。看起来像钉耙,但是齿子比钉耙多且密。   “叔父说,纺线机一时半刻弄不出来。可以先在搓毛线的前一步加上一道梳羊毛的工序,搓出来的毛线会更加细致。”   “行!”贺兰定立马让人拿了图纸去制造这种把手短、梳面宽、齿距密的羊毛梳。   贺兰定以为祖敬之的“一时半会儿”起码要两三个月,结果,羊毛梳投入生产才两天。祖敬之拎着产品亲自上门了。   “毛线纺锤。”祖敬之上呈两件木制品。   一个是陀螺状的物件,不过比之陀螺更加细长,手柄有一根筷子那么长,下端则是陀螺一个样子,不过更加厚重。这便是纺锤了。   另一个木制品则是纺锤的底座。   祖敬之展示纺锤的用法,他揪了一片梳理整齐的羊毛,手指碾出一缕细头,然后将搓出的细线绕到纺锤的手柄上。   贺兰定紧紧注视着祖敬之的动作,然后.....奇迹出现了!   只见,祖敬之将纺锤如陀螺一般旋转起来,丝丝缕缕的细线便被从羊毛片里抽出,一根根缠绕在了纺锤的手柄上!   那线非常的细,只有手搓毛线的十分之一的粗细!   贺兰定可以想象,用这样的细毛线纺织出的毛衣、毛毯将会是怎样的细腻平整。   贺兰定眼睛闪闪发光地看向祖敬之,如同巨龙看见了珍宝。   可不就是珍宝么!   这一刻,贺兰定头一回发自内心的感谢大魏皇帝——感谢您将这样的人才流放边境!   察觉的贺兰定惊艳的眼神,祖敬之垂手而立,谦虚道,“不才。”   “先生大才!”贺兰定恨不得将祖敬之当祖宗一般供奉起来。   祖敬之不自在,不敢居功,连忙道,“这纺锤也不是祖某的创新发明,先秦之时,南方区域种桑养蚕的人家便用纺锤来抽绕蚕丝。”   祖敬之表示自己不过是对已有的纺锤进行了改良,“纺锤的外径和厚重决定了纺织出丝线的粗细。外径大,重量大的,纺出的纱线粗;外径中等,重量轻的,可转动时间长,纺的纱线细且均匀。”   经由祖敬之改良后的纺锤,锤体厚薄、轻重更加适合与羊毛的加工生产。   “先生就是我的救星!”贺兰定狂热道,“房子、五铢钱、粮食、土地.....先生您需要什么!”这样的人才一定要笼络住。   祖敬之被贺兰定的直白给惊住了——天下竟然有人将钱权财势挂在嘴边上说得这般赤裸裸。   祖敬之忙道,“如今已经很好了。”又道,“这是纺锤是手动的,还可以改良,不过还需要一些时日。”   “没关系!”贺兰定如今能为祖敬之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上天入地,使命必达!   “您看着办就行!”   祖敬之被贺兰定的热情骇住,丢下纺锤的图纸和样品,落荒而逃似的跑了。   祖敬之前脚刚走,贺兰定便拿着纺锤在屋里仰头长笑。笑声穿破屋顶,震飞了枯枝上立着的寒鸦。   “我的金手指来啦!”   守在屋外的族人面面相觑,猜测着郎主这是捡到了什么宝贝。   “快让田文汉来见我!”贺兰定冲屋外大喊。   田文汉是族里的木匠师傅,贺兰定决定立刻将纺锤量产,不仅自家用,还要售卖给其他部落。   “去流民营招些人手。”贺兰定将纺锤图纸和样品交给田文汉,“尽可能多的生产出一批纺锤来。”   纺锤的制造并不复杂,很容易仿造复刻。因此纺锤买卖不可能成为长期买卖,顶多批量卖个一两次。   贺兰定高兴极了。虽然卖精盐提纯的方子大赚了一笔,可是整个冬日贺兰部落一直是只出不进的状态。这让贺兰定有种坐吃山空的危机感。   这纺锤虽然卖不出什么高价,但是,能赚一些是一些嘛!   进入腊月,天气越发严寒,然而怀朔镇内却是一日高过一日的热火朝天。一来是冬宰日,家家户户杀牛宰羊。二来是年节将至,走友访亲频繁起来。   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日子里,贺兰部落陆陆续续开始给各家送节礼。   “郎主,贺兰家的节礼送到了,颇丰。”管家报告。   “嗯?”窦兴抬眼,丢下手里的账本,一抬手,管家便将贺兰部落的节礼单子呈上。   节礼单子上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粟米、豆干、皮草、毛毯俱是一些平日里能用得上的物件。由此可见贺兰定也是个非常务实的人。   目光落在礼单的最后,窦兴眉毛一扬,发现了有趣的东西,“这个毛线一团是什么东西?”其他的东西都是一石一石计算的,怎么到了毛线这儿就是一团了?听起来有点寒酸的感觉。   不等管家回话,窦兴起身,亲自去查看贺兰部落送来的节礼,边走边交代身后的管家,“比照着贺兰家送来的节礼,明天把回礼送到。”   说着话,窦兴也看到了贺兰部落送来的节礼,整整两板车,推得像做小山,而“小山尖”上绑着的一个圆球,正是奇怪的“毛线一团”。   管家窜上板车,摘下毛球递给自家家主。   轻软的毛线球入手的瞬间,窦兴就发现了其中的名堂,“这线.....我们家工坊的毛线是这个样子的吗?”太细了!几乎只有自家工坊毛线的五分之一粗细!   “这....这.....没有这么细的吧。”管家瞅了一眼线团,连忙解释。   窦兴解开线团,卷了些毛线绕在手指上,细细感受着毛线的拉伸和弹性。最后得出结论:贺兰部落的毛线更细、更滑、更加坚韧!   他们怎么搓出这样的毛线的?   如窦兴这般心中疑惑的不在少数。当天下午,鲜于安便找上了窦兴。   “他这是什么意思?”鲜于安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毛线团,一边嚷嚷着,“贺兰小儿是要在这大过年的时候羞辱我吗?!”   “就他厉害!就他会纺线?!!”鲜于安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在窦兴的书房里焦躁地跑来跑去。   窦兴无语,“显然......”他捏捏手里的毛线团,“贺兰家搞出了一种新的织线工具,可以弄出品质更好的线。”   “这我知道!瞎子都知道!”鲜于安嘟囔着,“贺兰小儿这不是满世界通知了吗?”   “怎滴?还要我提酒去给他祝贺一下?”鲜于安感受到了奇耻大辱。   窦兴深吸一口气,心中提醒自己:是伙伴!是同盟!虽然脑子不好,但是人很忠诚,不要气.....不要气.....   做好心理建设的窦兴耐心引导鲜于安,“他何必昭告天下,自己悄摸摸生产不行吗?明年的新产品质量必然比咱们家工坊出产的好得多。”   鲜于安被问住了,愣愣道,“所以.....贺兰小儿是个蠢蛋?”不然好东西干嘛不自己藏好?   窦兴:......   心累无比的窦兴掀开门帘,扑面而来的朔风让他打结的脑子清醒很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鲜于安在书房里捏着毛线团骂骂咧咧,等反应过来时,小伙伴已经走远了。   鲜于安再见到小伙伴的时候,已然是傍晚了。天色黑沉,昏黄的火光下,窦兴手里提着两个芦菔。   鲜于安:“晚上吃芦菔羊肉汤?”   窦兴:.......   “是纺锤。”窦兴手中芦菔模样的东西正是他刚刚从贺兰百货买到的纺线工具。   “两百铢钱一个,限量购买。” 第九十三章   一个纺锤两百铢钱。贺兰定觉得不贵, 甚至还觉得便宜了。   毕竟,这里头的科技含量可以让纺线质量三连跳到一个很高的档次,让织造成品卖出更高价格。   还有一点。这纺锤是木头造的。   在这鸟不拉屎的敕勒川, 连木材都是稀罕物, 必须要深入大青山里头才能砍到些柴火。   贺兰定也没有放开来卖, 而是只对怀朔羊毛大联盟的成员开放售卖, 且还限售, 每家只能买两只纺锤。   可是即便如此,纺锤依旧卖得供不应求。让贺兰部落小赚一笔。   “砍柴队回来了吗?”贺兰定问随从。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今天中午能回。”   一千流民的花销着实可怕, 每天数不清的粮食如流水般地填了进去, 怎么填都填不满。   虽然, 贺兰定卖精盐提纯的方子大赚了一笔,可是看着流民营如绞肉机一般地疯狂消耗,心都在滴血。   穷则生变,贺兰定的赚钱主意一个接着一个。   卖纺锤小赚一笔, 但是纺锤非常容易模仿。此时又没有“专利权”一说,贺兰定不能和人打官司赚版权费。   于是, 在将纺锤推出市场的同时, 贺兰定派出一对人马去大青山砍柴——卖完商品,卖原材料。   当贺兰部落的队伍拉着满满八车柴木进城时,怀朔镇不少人与段长同时发出相同的感叹。   “他是要赚走全天下的钱财吗?”   段宁一脚跨进书房时,听见的就是自家老爹这样的感慨,立马知道老爹口中的“他”是指谁。   段宁一时摸不准阿爹的态度, 一只脚跨在门槛上, 收也不是, 放也不是。   “做什么怪模样?”段长眼皮不抬就知道是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子来了——自从儿子和外孙子经常混到一处, 人就轻佻活泼许多,连脚步声都变了。   “阿爹是在说阿定”段宁探头探脑走进书房,笑道,“要我说,阿定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最聪明、灵光的孩子!”   “呵....”段长冷笑一声,“也惯会惹麻烦。”   这话一听,段宁不乐意了,反驳道,“哪儿惹麻烦了。不才帮我们怀朔安置了那么多的流民么。”段宁心想,要是外甥是自己儿子,自己半夜做梦都得要乐醒了。   “你自己看吧。”段长点点书案上的一张信函。   “哪儿的?”段宁问。   “萧宝夤的。”   “哈?”段宁一愣,赶紧看信件上的内容,边看边问,“咱们与他素无往来,他写信干嘛?难不成.....”   难不成是乌丸部落的事情暴露了?   不应该啊?段宁拧眉,回忆了一下事情的首尾——明明一切处理很完美。   “不是为了那事儿。”段长缓缓道,“为的贺兰的生意。”   怀朔孤悬大魏版图北境,穷得连木柴都是珍贵的资源,消息也很闭塞,根本不知道来自于怀朔的各项产品在外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刘记商行的生意极大,背后实力深不可测,那些世家大族动不了刘宝。可是,还动不了一个没落的贺兰吗?”   段宁撇嘴,不以为然,“不至于吧,不过是些豆干、马甲什么的。”   “再说,阿定都公布方子了。还要怎么样啊!”段宁觉得要是那些世家大族还想搞事,那可真是不知好歹了。他们阿定多善良大方的孩子啊!   见儿子不以为意的模样,段长心里叹息,说话也急躁起来了,“世家大族不也要吃喝嚼用?越是枝叶繁茂的大家族,花销越大。”   而如今又没有仗打,也不能像开国之初那般指头一划就圈一块良田归自家所有。   “钱财,自然是多多益善。”那些人家看上贺兰部落的生意,不稀奇,正常操作罢了。   段宁咬牙,额角青筋跳动,愤恨道,“这是人干事儿?咱们怀朔多难多苦,朝廷不管咱们就算了,还不让自己养活自己?”   好不容易弄出点成绩来,还有人来摘果子?!   “怀朔儿郎的祖辈们马上建国,父辈们北地守国,血肉之躯铸成了大魏国祚,谁知临到头来,子孙后辈丁点蒙荫没有享受到,还有继续给洛阳那帮人当奴隶!”   段宁悲愤不已,“这是榨干了血肉,还要敲断我们怀朔的脊梁吃骨髓啊!”   面对儿子的愤慨,段长冷冷道,“你不是怀朔人。”   如同一盆冷水淋头浇下,段宁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   倒抽一口气,段宁声音发颤,“阿爹....阿爹你是怀朔镇将!”一方镇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与贺兰定接触相处久后,段宁在潜移默化中变化了许多。至少,如今他不会每日陷在困兽之争中,满脑子地琢磨着怎么往上爬,怎么离开怀朔。   如今的段宁一点不觉得在怀朔的日子难熬,反而觉得每天的日子都非常充实有盼头。并且,他还坚信,以后的日子还会越来越好。   一股子气儿上头,话出来后,段宁后悔了——怎么能这样和阿爹说话!   段宁擦擦脸,缓了缓神后,垂手站在桌案边,低声道,“对不起阿爹,儿失礼了。”   段长却没有责怪,深深看了一眼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儿子,缓缓道,“你倒是长进了。”   人生在世就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显然段宁的眼前已经有了一条要走的路。   段宁听着只觉阿爹是在反讽自己,不敢接话,闷声道,“那...那现在怎么办啊.....”贺兰被盯上了,自己力量有限,如今能指望的也只有阿爹了。   “情况没那么糟糕。”段长缓声道,“如今只有萧宝夤有这个意向。”   “他是穷疯了吧!”段宁气呼呼。   “可不就是么。”南国政变,萧宝夤逃亡到大魏的时候和乞儿无异。没有家族支撑,还是敌国皇族,这样的萧宝夤还坐上了瀛洲刺史的位置,其中经营不可谓不艰难。   段长给儿子分析国家政局,“南梁造浮山堰,准备水淹寿阳。朝廷那边吵着要在寿阳屯兵,萧宝夤主动请命。”   “他想借大魏之力反攻南梁,为他的兄长报仇。”这主意连段宁都看穿了。   “朝堂上没有同意。”请命被驳回的萧宝夤自是不肯罢休的,他想要打回南梁,就必须要充实自己的实力,钱财必不可少,这才有了写给段长的这份信。   “也不是要巧取豪夺。”段长道,“而是想要以一个低廉的进货价。”   段宁白眼翻上天,心道,这还不是强取豪夺,那什么算?!   压下心底的不满,段宁向自家阿爹求助,“那要怎么办啊?真要把东西卖给他?”   段长反问,“卖谁不是卖?”   “我听说,贺兰对几个人很优待。”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贺兰定给高欢和孙腾的超低进货价还是被不少有心人探听去了。   段宁嘀咕,“那不是玩得好的兄弟么,能一样?”   “你把这事儿和他提一提吧,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萧宝夤那是个狠人。   “哎。”段宁恹恹地应下,拔脚要走,又被喊住。   段长;“还有个事情。”   段宁:“嗯?”   “那个洗脸擦脸的东西,你那儿还有?”段长指的是洁面皂和润肤乳。   “哈?”段宁觑着眼睛打量阿爹的那张橘子皮老脸,心道,没看出来啊,阿爹这个年纪还挺注意保养的?   自家养的自家知,段宁眼珠子一转,段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丢出一方镇纸,羞恼道,“不是老夫要用!是今年的节礼!”   士族风流,涂粉敷面之气蔚然成风。   敷面粉品种繁多。最普遍的一种是米粉,材料天然,但容易掉妆。   清谈之时,羽扇一摇,白粉噗噗往下落,茶水氤氲中,好好一张瓷白的脸蛋,妆容融化成了一张花猫脸,着实失礼丢人。   除了米粉还有紫粉、珠粉,就是在米粉中混合了胡粉、珍珠粉之类的符合型粉底。   然而,无论材料多天然。一旦清洗不干净,都会有堵塞毛孔,引发毛囊炎、痤疮之类的皮肤问题。   更要命的是,为了追求白度和服帖度,大部分的敷面粉里都会添加铅粉。更加造成了皮肤的负担。   而贺兰定弄出来的洁面皂碱性十足,用其洗脸,什么顽固底妆都能一洗而净。   “一种面部肌肤重新开始呼吸的感觉。”一位士族顾客使用后的感受,“搭配上玉容乳,瞬间回春。”   更了不得的是,他们很快就发现,涂了玉容乳后再以粉敷面,妆容可以更加服帖,更加持久,从早到晚都不会脱妆。   堪称神器!   段长道,“你是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如今在洛阳是多受欢迎,两个小郎君为了争一套玉容乳而大打出手的事儿,屡见不鲜。”   段宁咋舌,“他们可真闲。”   “知道你哪儿还有不少。”段长道,“快马加鞭赶上往京里从节礼的队伍,加几套这个甚洁面皂和润肤乳进去。”用这样的抢手货做节礼,可不得有面子么。   “哎!明白了!”听闻贺兰家的产品这么受欢迎,段宁也高兴,为之感到骄傲。   我得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定!走出书房的段宁这般想着:物以稀为贵,狗大户的钱财不赚白不赚!   此时的贺兰定还不知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在等着自己。   贺兰定眼睛瞪圆看着祖敬之新捣鼓出来的器具,失声道,“黄油分离机?”不是,我让你搞自动纺线机,你弄个黄油分离机是怎么回事儿啊?! 第九十四章   “其实都是一个原理。”在祖敬之眼中, 黄油分离器和手摇纺纱机没有什么区别,拆拆改改,两个东西能混着用。   祖敬之解释, “以前不知道草原的生活这么难。”气候险恶, 资源短缺。   一个牧民的一生几乎全都寄托在牛羊的身上。   每天一睁眼就是围着牛羊团团转。   “近日总有许多人邀请某去做客。”   自打知道好用的纺锤是祖敬之发明捣鼓出来的, 贺兰族人们便对祖敬之热情许多, 隔三差五就要去祖家人去家中喝茶聊天。   这让祖敬之亲眼看到了牧民们的生活, “光是从牛奶中提取出黄油,就需要一个青壮劳动力大半天的时间。”   捶黄油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生牛奶经过发酵后, 撇去上层的油脂, 对于剩下的奶清一鼓作气地不停捶打, 中途一停就会前功尽弃。   如今捶黄油的工具非常简单,就是一个木桶加上一个大头粗木棍。牧民双手握着棍子上下翻搅捶打乳液,经过成千上遍的撞击,脂肪和水分才能分离开来。   祖敬之将这些看在眼里, 记在心上,没几日就改良出了黄油分离机。   “这是手摇柄, 通过齿轮的传输, 带动大轮子的转动。”祖敬之向贺兰定展示机器。   黄油分离机整体是一个横放的圆木捅,捅上边开了槽口,桶里是水车样的装置,通外侧则是手摇柄。摇动手摇柄,水车装置开始转动。   “将牛乳倒进去, 通过旋转搅拌, 黄油就分离出来了。”讲到自己的专业领域, 祖敬之滔滔不绝, “后期再改良一下,再加装两片齿轮,或许可以用牲畜之力来驱动这个机器。”   一边解释,祖敬之一边打量贺兰定的神色,却见胡儿首领一脸肃色,难辨喜怒。   贺兰定在想什么呢?   贺兰定在克制。   他必须花出极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尖叫的冲动——他感觉自己可以跑步进入工业大革命时代!   “贺兰首领.....”祖敬之有些拿不准贺兰定的态度倾向。   “嗯。”贺兰定微微点头,道,“我在想,可不可以以水力、风力驱动这个机器。”   祖敬之眼睛微睁,心底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泛起点点涟漪,脑中如有上万星辰爆炸,璀璨万千——被灵感击中的感觉。   “可是.....”好久,祖敬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敕勒川的河流水来自于冰川融水,水流平缓,恐难以......”在敕勒川无法实现,可是在其他湖泊水网密集之地完全可行啊!   祖敬之心跳加速,口干舌燥——祖家不仅有祖冲之,还有他祖敬之!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名流千古的那一日。   贺兰定没有注意到祖敬之炙热的眼神,想起敕勒川和怀朔的情况,的确是没啥可能跑步进入工业大革命时代了。   “水力、风力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能改造成以牲畜之力代替人力已经是极好了。”说着,便问祖敬之这黄油分离机和纺纱机直接的共同之处。   “把圆筒外框拆了,里面的水龙骨就用来绕纱线了。”祖敬之愣愣回答。   贺兰定仔细打量黄油分离机,想象着拆除其外桶后的样子,一个眼熟的纺纱机出现在眼前——似乎上辈子在博物馆里见过!   “中原地区....啊不....”贺兰定脱口而出,“我是说,那些大州县,平城、洛阳、建康什么的地方,是不是早就有这样的工具了?”   贺兰定这样问着,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上辈子在博物馆见到的纺织品还少吗?   中国古代的纺织工艺可以说是遥遥领先于世界,只是这样的“高科技”却传不到草原。   为什么呢?贺兰定满心不解。   祖敬之思酌片刻后道,“兴许是因为没有人想过用羊毛纺织成线,织造成衣?”   贺兰定转念一想,也是,以前大家多用羊毛来制作成毡毯。没有经过碱水洗涤去油脂的羊毛就算纺织成线,也是一股子羊膻味,还容易臭烂。   往事不可追矣。一切往前看,贺兰定向祖敬之作揖行礼,“还请先生帮帮北地儿女,为大家挣出一条生路来。”   “竭尽所能!”祖敬之心底燃起一股豪情壮志来,决心投身于北地草原的羊毛事业上来——不仅为了草原百姓,也是为了自己,为了祖家。   在历史的记载上,祖家将不会是寥寥几笔:“帝怒,逐之北地。”   祖家必然会在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次的谈话之后,祖敬之的发明创造速度就像是按下了加速键。先是有手摇纺纱机,再有羊毛洗涤桶,腊月二十八的时候,连织布机都复原出来了。   “还需要改进。”祖敬之谦虚道,“羊毛线的韧性和强度不如丝麻,又比丝麻粗,这个织布机还不能投入使用。”   贺兰定大手一挥,表示没关系,自己又不是资本家,都快过年了还要员工加班。   “年节到了,咱们北边的虽然冷了些,但是过年过节的热闹还是有的。”   祖敬之满口答应,可是心里却想:过年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意思,不如关门在家琢磨机械改良。   贺兰定不知道祖敬之“卷生卷死”的打算,反正他自己是打算趁着过年的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一年忙到头,也就这几日可以心安理得地歇歇了。   “晚上咱们吃火锅吧!”贺兰定交代阿塔娜,“切些红葱丝泡豆油做蘸料。”   羊骨锅底虽然鲜美,可是贺兰定还是想麻辣锅想得要命,可是眼下也不知道辣椒在大地的哪一处生长着,只能用红葱解解馋。   “阿兄,怎么又是火锅啊!”在外头疯跑了一天的阿暄满头大汗跑进屋内,看着咕噜噜冒泡的火锅长叹了一口气。   阿暄也不是不喜欢吃火锅,只是.....   “每次都是吃一会儿就饱了,结果吃完过一会儿就又饿了。”阿暄觉得麻烦,汤汤水水吃了一肚子不顶饱。   “那你可以多吃两块馕饼。”阿昭撕了一块馕饼往阿暄嘴巴里塞。   “不要!”阿暄捂着嘴巴如临大敌。   风干了的馕饼干硬得像是石头,咬一口能磕断牙齿。   非常不幸的是,阿暄最近和人摔跤磕到了嘴巴,磕松了一颗大板牙——摇摇欲坠的大板牙可经不起馕饼的磋磨。   “来嘛!来嘛!”阿昭举着馕饼追着阿暄跑。   看着追逐打闹的两小孩儿,贺兰定提醒一句让他们别撞翻了锅子,便丢开不管了,支着腿坐在松软暖和的毡毯上,开始涮羊肉。   吃着天然草料长大的草原羊着实味道鲜美,吃得贺兰定抬不起头来。   等两小孩儿难分胜负,跑到贺兰定跟前要求阿兄公正的裁决时,贺兰定已经干掉了两盘羊肉片,约莫有一斤肉。   “我不跟你说了!”阿昭冲阿暄吐了个鬼脸,盘腿在贺兰定旁边坐下,熟练地拿起筷子开始涮肉片。   看着吃得香甜的兄妹二人,阿暄支着腮帮子又长叹了一口气——没人管自己大板牙的死活吗?   贺兰定劝道,“反正早晚要换牙的,掉了就掉了,以后还会长的。”   阿暄幽幽道,“阿兄你不懂.....”没了大板牙的自己,说话漏风的自己,一点也不威猛厉害了,有什么资格当孩子王?   贺兰定:.......不懂?难道这么快就有代沟了?!   阿暄在吃肉和保护门牙之间反复横跳,终于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夹起一片羊肉后涮熟,塞进口腔内部,用牙床小心研磨着,深恐触碰到大门牙,引发大灾难。   看着小孩儿为这一点小事而如临大敌的模样,贺兰定心下好笑,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自己小的时候不也总为大人眼中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而辗转难安么。   阿昭却觉得那是怪样子,嘀咕道,“这么怕,别吃肉啊,吃粟米粥,或者豆花!”   “不好吃。”阿暄回了个大白眼。   阿昭:“你不能既要又要。”   见两人又要斗嘴起来,贺兰定突然开口插话,“我想到了一个好吃的!”   “既松软,又美味。”   贺兰定想到了鸡蛋糕。那个黄油分离机不就和打蛋机的一样么!   贺兰定回忆了一下鸡蛋糕的做法,记忆非常模糊,只隐约记得需要用打蛋机将蛋清“日”一声达成白色泡沫状,把牛奶和面粉混合一起,也用打蛋机“日”一声搅拌均匀。   然后将泡沫蛋清和面粉混合物搅拌,放进烤箱。蓬松软甜的鸡蛋糕就做成了。   鸡蛋糕似乎是入门级的烘焙了,非常简单。可是.....   “阿兄?阿兄?”看着陷入沉思的贺兰定,阿暄连连呼唤几声,着急道,“阿兄,是什么好吃的啊?”   回过神的贺兰定:“没什么好吃的。”   鸡蛋糕虽然是入门级的烘焙,但是.....贺兰定没有鸡蛋啊!!!   “不可能!”阿暄不信,撅着嘴道,“阿兄你才说了又软又好吃!”   小孩儿长大了,不好忽悠了。贺兰定只得举手投降,“有是有,但是差材料,目前做不出来。”   “啊.....”阿暄失望,弓着腰叹气,“差什么东西,咱们不能买吗?”   “等明天再说吧。”大晚上的,贺兰定不想兴师动众,就为了一个鸡蛋。   这一晚,阿暄辗转难眠,如烤馕饼一般,一会儿翻个面,好让自己烤均匀些。等好不容易睡着了,闭着眼睛还在砸吧着嘴。   世界上,什么东西是又软又香又好吃的呢?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兜里有钱,可以吃些好的了! 第九十五章   贺兰定想要做鸡蛋糕, 但是贺兰家没有鸡蛋。谁想成,整个怀朔都没有鸡蛋!   贺兰定:!大家日子这样苦的?   负责厨房采买的阿塔娜解释,“鸡又不像羊。”   冬日的草原, 吃食是最最珍贵的资源。羊可以冒着风雪去地里刨草根填一填干瘪的肚皮, 鸡到哪儿去找吃的?出门就得冻死。   “难不成还要养着它们?”人都吃不饱了, 哪有口粮去养鸡, “再说了, 大冷天的,它们也不生蛋了。”面对生存危机,绝大多数是生物会停止繁衍行为。   贺兰定不得不把这个悲伤的消息告诉自家小弟, “鸡蛋糕吃不成了, 等到明年开春。”   “到时候部落里抓些小鸡仔回来养着, 你负责照料。”   “啊?”突然被下派任务的阿暄一脸懵,吃不成就算了,怎么还平白多了个活计?   阿暄磕巴道,“也不是特别想吃。”说着, 他指指自己的门牙,“感觉牙齿好多了, 明天就能吃肉了。”   贺兰定眨眨眼, 拉长音调确认问道,“你确定?不后悔?”   阿暄被唬住了,思想开始摇摆。可一想到要去养鸡,顿时不再动摇,点头肯定道, “我不要吃!”   一旁伏案练字的阿昭闻言, 抬头瞥了一眼说话的兄弟二人, 心道, 有阿暄那小子后悔的时候。便嚷嚷道,“阿兄,他不养,我来养!”养鸡有什么难的,比放羊容易多了。阿兄都说那什么糕又香又软了,肯定差不了的。   “行!”贺兰定冲阿昭笑道,“以后养鸡的活计就归阿昭了,鸡蛋糕的方子也归阿昭,卖蛋糕赚的钱自然也归阿昭自己。”女孩子多存些钱财总归没错的。   “凭什么啊!”阿暄一下子炸毛了,怎么好处全被毛丫头给得了!   贺兰定凉凉道,“先是让你养鸡,你又不要。让你别后悔,你又斩钉截铁说不悔。”怪谁喽?   阿暄苦着脸,无言以对——的确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啊!能怪谁?怪自己。   “得啦。”阿昭丢下手里的羽毛笔,冲阿暄撇撇嘴,“别做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你要是来帮我养鸡,我可以考虑分你一点好处。”   “真?!”阿暄眼睛一亮,小狗似的扑到阿昭跟前,信誓旦旦保证,“我一定好好喂鸡,给它们捉虫子吃。”   “但是,有个条件。”阿昭双手环抱胸前,小下巴一扬,傲然道,“你得认我是阿姐!”   两小孩儿一直为谁先出生,谁更加年长而争论不休。   阿暄顿时从哈巴小狗变成凶恶小狼,龇牙咧嘴道,“你休想!你做梦!”那甚鸡蛋糕就算是什么灵丹妙药、灵芝仙草,他也看都不看一眼。   “出尔反尔的家伙!”阿昭回怼。   “你狡猾!”阿暄气呼呼。   两小孩儿你来我往,很快战成一团,哐当哐当,稀里哗啦,小桌案上的各色物件在“战斗中”牺牲了。   贺兰定并不阻止弟弟妹妹之间的“斗争”,在他看来,打打闹闹才是小孩儿的本性。   “啊!”一声惊呼,阿暄捂住嘴巴,眼睛瞪圆,全是不可思议。   在贺兰定和阿昭的注目中,阿暄缓缓放下手,露出了沾血的嘴巴。   “啊!”阿昭短促尖叫一声,连忙道,“对不起!”   阿暄摊开手掌,露出一颗沾血的小米牙——悉心保护的大门牙,最终还是没有能保住。   阿暄控制不住,嘴巴一扁,眼泪蓄上眼眶,“这....这.....”小孩儿脑袋后仰,努力不让眼泪掉下——大门牙已经没了,再哭唧唧,那真是一点也不男子汉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阿昭急得团团转,“鸡蛋糕的方子给你。”   阿暄吸着鼻涕,带着哭腔,“我不要,本来就是你的。”   补偿被拒绝,阿昭无措地望向贺兰定求助。   贺兰定也麻爪了,这要怎么搞啊!两个都是自家的孩子,难道自己要先代表阿昭向阿暄道歉,再代表阿暄的家长教训一下阿昭?!   心里无措,贺兰定也没傻站着,上前抱住两小孩儿,左右腿各坐了一只。然后让阿暄张开嘴巴,看看伤口的情况。   小孩儿嘴巴血糊糊的,缺了门牙的地方成了个黑洞。   “阿兄.....”被贺兰定窝到怀里的阿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噗嗤噗嗤往下掉,“早知道.....早知道就吃肉了.....”牙反正都是要掉的,自己还好几天憋着没啃大骨棒——亏大发了。   小孩儿哭得着实可怜,贺兰定看着却忍不住想笑。   贺兰定抿着嘴,仰头,让两小孩儿看不到自己嘴角的笑。想把笑意憋回去在来安慰小孩儿,结果好不容易不笑了,一低头看到小孩儿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花猫脸,又忍不住笑了。   “那什么....那.....”贺兰定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这一下掉了不正好,今天中午就能啃大骨棒了。”   “嗯。”阿暄哽咽着点头,一抽一抽地看向手巴掌心的小米牙,好不容易干掉的眼泪又噗一下涌了出来。   “我的牙......”   “我不是故意的.....”看阿暄伤心的模样,阿昭心里不好受,可又不知道怎么办。   “不怪你....”阿暄说话漏风,“本来就坏掉了......”   “不是又长好了么!”阿昭自责。   “行了行了。”贺兰定打圆场,“反正到了八九岁都是要换牙的,咱们阿暄这是提前换牙,提前长成男子汉了!”   贺兰定捏起沾水的小米牙,问道,“有个传说,上面的牙齿掉了,要扔到床下。下面的牙齿掉了,要扔到屋顶上。这样可以保佑长出了的牙齿又白又整齐。”   “为什么啊?”两小孩儿的注意力被奇怪的传说吸引过去,“不能留着吗?”   阿暄吸着鼻涕问,“我想打个孔,吊在脖子上。”   阿昭道,“人家都是把狗牙、狼牙栓脖子上。”   “我就要我的牙!”阿暄觉得自己的牙不比狼牙差。   阿昭提醒他认清事实,“你的牙这么小,怎么钻孔。”   “这....这....”阿暄被问住了。   见两小孩儿又恢复了叽叽喳喳、有来有往的样子,贺兰定松了一口气。   心还未全放下,外头突然传了急促的脚步声。贺兰定心中一凛:都快过年了,能有什么着急事儿?!哪里出了乱子不成?!   还真出了乱子。   巡逻队来报,“外头来了几个小部落,赶着牛羊牵着马,说是要来投奔贺兰!”   “要投奔也不是这个时候!”贺兰定神色一凛,将两小孩儿放下,让他们自己一边玩儿去。   “所有人装备武器,提高警觉,防止对方明上投奔,暗地里是来偷袭的。”贺兰定高声交代。   “是!”   贺兰定换上护心夹袄,戴上内层夹了铁皮的毡帽,挎上雪亮的环首刀,领着族人往外走去。   草原的深冬寒冷无比,朔风呼号,阴云低垂。云朵在劲风中东西游走,迅速变幻着形状,时而如万马奔腾的军队,时而如出笼咆哮的猛兽。   怀朔镇的冬日自然会比草原好过许多,但是贺兰定依旧带着弟弟妹妹和心腹们一同回草原度过新年。贺兰定就是要用这个举措告诉所有人:草原才是他们的根!   “来的是哪些部落?”贺兰定一边快步疾走,一边询问情况。   报信的族人答,“不知道。看着像野人部落,没见过,不是怀朔附近的、”   “他们自称什么突邻部.....”   “他们说话的发音很奇怪,不像汉话,和鲜卑语又有些不同。”   “难不成突厥语?”   几人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贺兰定面色越发阴沉,握着环首刀的刀柄又紧了三分。   走出部落营地,便看到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情势。   贺兰巡逻队的拔刀亮剑组成一道防线将陌生的部落阻挡在营地之外,防线的后方则是骑兵队,骑士们弯弓拉弦,随之准备一波箭雨击退对方。   之所以还没有打起来,是对方实在寒酸,小一百人的队伍,一眼看去竟然就只有七八件武器,其他人手里要不拎着赶羊鞭,要不举着大骨棒。   此外,他们的领头人还乌拉乌拉地大喊大叫这什么。   “我们是贺兰的朋友!”   “伙伴!”   “我们一百年前就是兄弟!”   贺兰定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虽然风大,隔着的距离又远,但是他还是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不禁满头黑线——谁和你一百年前是兄弟啦!   “他们说是什么郁都甄部落、越勒部落、乞突邻部落。”全是没有听说过的姓氏。看穿着还非常破破烂烂,就算前些日子收容的流民看着都比他们体面许多。   贺兰定抬步上前,贺兰部落的防线分开一个口子,让贺兰定与来人对话。   “你们有什么事儿?”看着不像是来打架的,贺兰定便开门见山的直接问了。   “归附!重归贺兰!”回话的是个老者,花白的头发如野草般张牙舞爪地支楞在头顶上,沟壑纵横的脸颊黝黑皲裂,像是荒漠中干涸了千年的河床底。   贺兰定只觉可笑,真把自己当傻子了不成?不明不白收下这么多外来人口,是等着部落内乱吗?   “不行。我们不收外人。”贺兰定直接了当地拒绝,又冲左右道,“给他们点馕饼吃食。”能用点粮食打发走的都不算事儿。   谁知,话音刚落。那为首的老者沉声大喊一句什么,他身后的人突然扬起了刀子。   贺兰定一惊,退后一步回到安全防线后,而贺兰的儿郎们已经操着刀子围了上去。   然而,预料中的突袭却没有发生。野人扬起刀子也不是对向贺兰,而是砍向了他们自己带来的牛羊。   这是做什么?!   “我们不走!”领头的老者大喊,“我们要跟着贺兰过好日子!”   贺兰定:!这是赖上了吧!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破釜沉舟是这样干的?! 第九十六章   在腊月二十九这日抵达贺兰部落营地的牧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野人。   他们不属于大魏, 不属于南梁,也不属于柔然国。他们没有国家,没有户籍, 也不需要服兵役和缴税。他们赶着牛羊游荡在天地之间, 野草般挣扎生长。   “日子不好过。”领头的老者被贺兰定领进毡房喝奶茶, 其他的部落人员则依旧被拒之营地门外。   贺兰定心道, 你日子不好过, 来找我干什么?咱们也不熟啊。   老者笑眯眯道,“一百年前咱们是兄弟,是一家。”   见贺兰定明显不信的模样, 老者回忆着解释道, “当时....当时还是登国....”   贺兰定心道, 登国?完全没有听过的国家,大约是五胡乱华时期某个昙花一现的小国家吧。   “登国也是拓跋家的。”老者讲起古来,“贺兰家追随了拓跋家,草原部落被离到了各地。我们几家不想跟着拓跋干, 就自己放羊去了。”草原那么大,想逃还不容易么。   贺兰定心道, 一百年多年前的事儿了, 鲜卑胡儿又没有自己的文字,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又没有证据。   “如今的日子是真不好过。”老者苦着脸,“冬日雪灾、秋日蝗虫,就没有一日是安生的。”   老者说明自己过来的原由,“听闻怀朔这边的敕勒川出了一位贤者, 一位宽和待人的领主。”   “再一打听!”老者眼睛一亮, 如说书一般两掌一击, “是老兄弟啊!”   贺兰定:.......   “那你们可以归顺朝廷。朝廷会给你们一片水草丰裕的草场。”贺兰定道。   谁知老者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好!拓跋家不好!”   “我们是来投奔贺兰的,不是拓跋。”老者毫不避讳,“我们只相信贺兰。”   贺兰定也把话敞开说,“你们应该信任的是一百年前的贺兰,而不是现在的我。”   谁知,老者却道,“你不一样!”   老者耍赖道,“牛羊都给你们,其他随便。”要是贺兰定不收他们,他们就把牛羊都杀了,反正贺兰定的名声在外,总不会看他们去死的。这是他们出发前就定好的计划。   贺兰定再次无语,只得耐心和老者讲道理,“我不能直接收下你们,你们连魏国人都不是。”完全就是可疑人员。   收下这些人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一旦被有心人盯上,一个通敌罪就能要自己的命。   除此之外,万一这些人的目的根本不是自己所说的那样单纯为了温饱,而是有目的地潜入,那就是引狼入室。   “你要是着实有难处.....”贺兰定没有一口回绝,而是给他们指了一条活路,“贺兰部落可以先拨付你们一部分粮食,明年开春暖和后,你们把羊毛给贺兰部落。”   至于这些“野人”会不会拿了预付款就跑。贺兰定并不在乎。   要是对方不履行约定,那贺兰部落损失一批粮食,但同时也有了绝对的理由拒绝这些人的加入。   要是对方明年春季如约送来了羊毛。那皆大欢喜,贺兰部落收到了羊毛,野人部落有了新的进项,可以靠着自己活下去,而不是走极端加入贺兰定。   老者显然心动了,手指沿着茶碗的边缘来去摩挲着,又深深看了一眼贺兰定,良久才点头,“好!”   闻言,贺兰定松了一口气。能同意这个方案,可见野人部落应该是没有其他心思的,大概率就是想要让部落的日子好过些。   贺兰定布置左右,“去点一批粮食给他们送去。”末了又叮嘱,“刚刚死掉的两只羊,算贺兰部落的,也给一并用粮食结算。”   “要是能有盐巴就更好了。”老者在一旁插话。   贺兰定: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左右请示贺兰定。贺兰定点头,“给他们一包盐。”   “哎呦!”老者乐得笑开了花,冲贺兰定作揖,“您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就指望着你过日子了。   野人部落来的急,走的快,还没到晌午饭时间,拉着三车粮食高高兴兴地走了。临走还不忘拍着胸口保证,“明年春天,一定送羊毛来!”   看着野人部落渐行渐远地,最终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队伍,贺兰定松了一口气,让巡逻队加强警惕,莫要因为过年就放松了警惕。   “明白!”巡逻队气势如虹。他们对于在大冷天,又是年节里还要干活没有半点怨言——只要红包到位,加班就是恩赐。   阿史那虎头提议,“要不我带一队人马出去,把周边探查一下?”   贺兰定自然同意。去岁冬日的惨烈一战犹在眼前,只希望今年能渡过一个安稳的冬日。   回到主营帐,阿昭就守在门边,等着贺兰定回来。而阿暄已经仰头倒在毡毯上呼呼大睡了——约莫是哭累了。   对上小姑娘担忧的眼神,贺兰定笑道,“没什么大事儿,一群牧民日子过不下去,来贺兰打秋风。”   阿昭没听过“打秋风”这个词儿,但也约莫知道是什么意思,嘟囔道,“阿兄心善。”   贺兰定笑笑没有接话,摸摸小孩儿的脑门,叮嘱道,“快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闻言,阿昭明白今日阿兄是没法和自己一道用午膳了。   将阿昭哄走,又让阿塔娜将阿暄连着毛毯一起卷走。贺兰定立马招来贺兰部落里的几个老人,询问情况,“郁都甄、越勒、乞突邻,你们有听过吗?”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俱是摇头。说是老人,只不过是样子老,头发白,其实年龄不大。只是相对于贺兰定这种十四五岁的小伙子而言算是“老人”。   对于这样的结果,贺兰定倒是没什么意外。心里琢磨着等过完年回怀朔镇,请教一下两位夫子。两位夫子博古通今,说不得对贺兰部落的历史以及什么登国有所了解。   野人部落的到来让贺兰部落的武装戒备更加严密了些,其他一点影响都没有。在这样外紧内松的氛围里,贺兰定迎来了在草原度过的第二个春节。   “如愿!如愿!”新年的第一天在锤牛粪的仪式中开始。   贺兰定接过木槌,在族人的簇拥下走到小山一般高的牛粪堆前——在草原牧民们的眼中,牛粪堆大概相当于中原百姓眼中的金山银山吧。毕竟,牛粪可是草原最宝贵的资源了。   这般想着,贺兰定对于仪式的抵触也就消散了——自己锤的不是粑粑,而是金银财宝。   “如愿!”木槌砸进硬邦邦的牛粪,贺兰定振臂高呼,“贺兰部落万事如愿!”   “如愿!”   “万事如愿!”族人们追随着贺兰定的声音,高声呐喊。   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叠叠,与呼号的朔风融合,直冲云霄,回荡在阔远的敕勒川草原,犹如山巅之上传来的远古呼唤。   新年就是吃吃喝喝,啥也不想的节日。唯有一户人家在这样松闲的节日里依旧忙碌着,就是可单青云一家。   年节过后,青云和阿英就要启程前往朔州,在那里为贺兰部落的发展打下一颗地桩。   事到临头,阿英却没了终于可以大干一场的喜悦。她的雄心壮志融化在了小婴儿一声声的咿咿呀呀中。   几个月过去,小婴儿长势喜人,从刚刚出生时候的红小猴儿变成了白胖滚圆的喜气模样。   阿英看着摇篮中沉睡的小宝贝,他长的是那样的好,眉毛如父亲一般英气,脸盘子又像母亲一样柔和,他的皮肤雪白,像是冬日晶莹的雪花,他笑起来的模样就像一颗甜果子,看得人心都化了。   自己可真是铁石心肠的阿母。阿英几欲落泪,陷入了无限的自我嫌恶之中——为了第一女掌柜的名头,自己竟然舍得离开这样可爱、可怜的宝贝。   “要不,把阿大一起带去朔州吧。”青云也舍不得孩子,见不得妻子难受。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全家人都去朔州,可临出发才发现不现实——他们在朔州连遮顶的片瓦都没有,老老小小的过去怎么生活?   阿英却坚定地摇头,“朔州什么都没有,有得是我们要忙活的事情。把阿大带过去,我们干活干不好,阿大也吃睡不好。”   这样说着,阿英忍不住轻轻小宝贝的额头,心中暗暗发誓:就一年。阿妈苦一年就把你接走。   可单青云的母亲也道,“阿大有我照顾,你们尽可放心。”又劝儿子,“你们把郎主交代的事情办好,比什么都重要。”   提起郎主之命,可单青云也不纠结了,宽慰妻子道,“反正咱们隔三差五就要回怀朔进货,不就能见到阿大了么。”   闻言,阿英的心里也好受了些。抹抹眼泪,从摇篮中抱出小宝贝,揭开衣襟开始喂奶。在所剩不多的相处时间里,阿英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都塞给怀中这小小的一团。   大年初一的热闹从清晨持续到夜晚,天上的太阳落下,地上的篝火燃起,在云团中若隐若现的弯月像是一把银白锋利的弯刀,又像神袛隔着云雾做成的纱幔悄然打量着又寂寥又热闹的人间。   “如愿!如愿!”跃动的篝火照耀下,贺兰族人们吟唱着古老质朴的歌谣,“牛羊成群,乳汁如河......” 第九十七章   这是一个安稳的年节, 没有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也没有专门扫兴的蠕蠕人南下。贺兰定好吃好喝几日,竟然长胖了不少。   以至于新年后见着的每一个客人都要盯着他的脸看上两秒, 然后感叹一句, “拉汉壮实啦!”   贺兰定:......恍惚间回到了上辈子春节过后上班第一天, 同事和同事见面问过新年好后的第二句话就是“哟, 长胖了啊!”   “拉汉!”孙腾上来就给贺兰定一个大大的拥抱, “托福,过了个好年!”   贺兰定瞥了一眼孙腾如发酵馒头似的脸盘子,心道, 用不着你说, 看你的脸就知道日子过得不错了。   “拉汉, 你是不知道你的那些货有多好卖。”孙腾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东西都没能进洛阳城,就被有家的仆人给包圆买走了。”   第一次行商,去得还是洛阳城, 孙腾是忐忑的。但是,万万没想到, 生意竟然这样好做。   孙腾两眼放光, “拉汉,你知道他们出价多少吗?!”   “他们真有钱。”孙腾絮絮叨叨地感叹着,说着拿出一个木匣子推给贺兰定,“从洛阳带的香料,我也不懂这玩意, 随便买了些。”   他知道贺兰定去年冬天就满怀朔采买香料, 结果却没买到满意的香料。   “多谢了。”贺兰定没想到孙腾竟然还记得自己的事情。   “这些东西不便宜吧?”在古代, 香料贵如黄金一点不夸张。   孙腾道, “是不便宜,贵死个人了。”香料本来就贵,更不要说是从洛阳采买的香料了。毕竟,就是狗屎到了洛阳都要贵三分。   “不过拉汉用不着说谢谢。”孙腾大手一挥,“要不是你,哥哥我也赚不到这样多的钱财。”可以说,孙腾这一趟洛阳行商赚到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财富。   “等开春了,我再跑一趟。”孙腾从来不知道跑商是这样赚钱的买卖。   要说孙腾为何这趟买卖为何如此顺畅,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来,贺兰定给他的进价完全就是成本价、地板价,这就给了孙腾充分的利润空间。   二来,孙腾带着的几个弟兄,不谈真刀实枪的实力如何,但是各个虎背熊腰,一拳打死一头牛的壮实模样,一般截道的劫匪遇见他们都得绕着走——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反向打劫了。   光是这两点就胜出了一般的小商队许多。   孙腾留下一匣子珍贵的香料告辞,前脚走,高欢后脚便到了。   小半年未见,高欢的模样越发俊朗,兴许是当了函使,走出小小怀朔,去外头见识了更加广阔天地的缘故,他身上那股子不同于凡人的气质也越发浓郁了。   “新年好!贺六浑你看着不错!”贺兰定直言不讳。   高欢也道,“彼此彼此,拉汉你也是春风得意的模样。”   贺兰定谦虚两句,“侥幸侥幸,做些小买卖而已。”又问高欢做涵使感觉如何,洛阳城是不是如传说中那般繁华盛大。   说到这儿,高欢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巍巍王城如山,我一介小小涵使不过山脚下的一根草芥。”   脆弱的情绪不过一瞬,高欢很快收敛住,笑道,“洛阳繁华非想象所能及,拉汉一定要去看看。”   在高欢的描述中,洛阳有大市,周回八里,大市之内,店肆遍布,商品众多,无有不有,“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大市的东边是工坊,能工巧匠遍地;南边是乐坊,天下妙妓集聚;西边是酒坊,不进其中而香飘万里.....”   贺兰定听得入了神,听着洛阳城的繁华热闹,不禁动了心——来都来了,不能总在这鸟不拉屎的草原上窝着吧?怎么也要难看神都洛阳的风采吧?   “拉汉,你一定要去看看。”高欢再劝,“洛阳城南宣门外永桥之南有四通市,又称永桥市,从西域来的胡商集聚在那儿。去看看人家的商品,或许能给拉汉不少灵感。”高欢的这些话可谓是掏心窝子的真情实意了。   “拉汉,你的格局绝不会只在怀朔。”   “多谢。”贺兰定道,“有机会了一定要去洛阳看看。”只是看看,看看就回来,自己的根永远是在草原。   送走了高欢,贺兰定又接待了几个小部落的首领,都是来给他拜年问好的。其中还有个首领拎了一篮子鸡蛋过来。   “听闻贺兰首领在找鸡蛋,我娘舅家住朔州,养了些鸡。”小首领有些不好意思,一张大胡子脸上愣是露出了三份羞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贺兰首领莫要嫌弃。”   “怎么会嫌弃!”贺兰定大笑,“正解了我燃眉之急!”   “你那娘舅家可有小鸡仔?”开春后,贺兰定想在部落养鸡,一来给两小孩儿找些事做,二来丰富一下自己的菜谱。草原羊肉固然鲜美,可是日日吃也会腻了。   “有的有的!”小首领点头如捣蒜,“等天暖和了就可以接小鸡了,届时给您送来。”   “你娘家舅舅住朔州哪儿?”贺兰定细问详情,“贺兰部落有小夫妻二人准备去朔州开家小食铺,倘若与你娘舅家靠近,倒也可以相互扶持。”   “啊......”小首领挠头,有些心虚,“其实是在沙陵湖那片儿......”刚刚为了充胖子,说娘舅家是朔州的,可是朔州那么大,云中郡是朔州的,鸟不拉屎的沙陵湖也是朔州的。   “可好!”贺兰定击掌,“小食肆就准备开在沙陵湖那片。”   “哪儿可是好地方。”虽然沙陵湖附近气候干旱,土地贫瘠,湖西一片更是全是荒漠。但是,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人.流,就能有财富。   贺兰定选中这块地方做贺兰驻点,最主要的是这片地带没什么豪强,发展的阻力会少很多。   “可否请你做个中间人,给那小夫妻二人与你娘家舅舅拉个线......”   贺兰定话未说完,小首领已经胸口拍得梆梆响,大声应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小首领名叫艾顿。“艾”是汉姓,他家以前姓“去斤”。他家虽然积极响应了汉化改革的号召,可还是混得不怎么样。大约是“艾”姓听起来也不怎么汉人的缘故?——这是艾顿的猜想。   艾顿的部落很小,老幼皆算其中不过十来人,牛羊也就百十来只。一直以来日子都不好过,直到这两年冬日将羊毛卖予贺兰家换取粮食,日子才渐渐有了起色。   这几日他见贺兰大宅前门庭若市,来往客人如流水,有衣着光鲜的,也有气度普通的。便也起了拜访的心思,还特地翻过大青山寻摸了些鸡蛋做拜礼。   原本艾顿只是想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谁知这一登门拜访,自家竟然能和贺兰拉上了关系!   艾顿几乎是跳着跑出贺兰大宅的。一出宅在,翻身上马,飞奔回家,不等冲进族地,就嚷嚷大喊,“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一声嚷嚷将窝在毡房里的族人们都给炸了出来。   艾顿一口气将来龙去脉说清楚,高兴大喊,“我们要发达啦!”如今的敕勒川谁人不知贺兰首领是财神转世,只要和他搭上关系,等着赚大钱吧!   “你傻啊!”谁知,老母亲听完却两手叉腰,呵斥道,“你跑回来做甚,你赶去去沙陵湖,把这事儿告诉你舅舅啊!”   “!”艾顿一愣。对啊,自己该赶紧去朔州,给两边做好对接工作啊。   “我这就去。”艾顿勒住缰绳就要掉头。   又被道,“你傻啊!天都黑了,是想要饿死、冻死在路上吗?!”   艾顿手里一顿,苦着脸望向自家阿妈,无语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要不你来!”   老妇人却不惧,扬头道,“我必然比你干得妥当。”说着拍拍艾顿的马儿,“快进屋吃点热茶,早点休息,明日早些出发。”   “哎!”   另一边。送走艾家小首领的贺兰定猛然意识到:假期结束了,自己要开始干活了。   首先,阿英和青云就要启程去朔州经营小食肆了。为了降低目标,他们无法从族里带头太多人,只能带上一个做豆腐的熟练工,三个人赤手空拳地去朔州打拼。   虽然贺兰定不会吝啬了他们的创业启动资金,但是任何事物从无到有都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倘若有个当地人帮衬着,事情会好办很多。艾顿的出现简直就是及时雨。   贺兰定写了一张条子,令人送去给阿英和青云。条子上有艾顿的情况,让他们和艾顿一同启程前往朔州。   食肆的事情都算是小事情了。开春后贺兰定需要面对的最大难题是:一千多号人的流民怎么安置?   好吃好喝一冬天,人也给养活了,就要开始干活了。   贺兰定一手支着脑袋思考,一手捏着羽毛笔再纸上胡乱划拉:1、羊毛 2、羊脂 3、土地   羊毛工坊的改革和扩建是必然需求。首先,各种纺织工具的改良,作坊的生产线必然需要作出相应的调整。   以前作坊的主推产品是毛毡制品,随着纺锤、纺织机的改造成功,工坊的重心必然转移到毛线纺织品上。   “这样也好。”贺兰定敲打着桌面,毛毡制品的生意竞争必然越来越激烈,而自己的羊毛线纺织品则会在市场上一枝独秀。   “或者可以把印染技术和压褶技术卖出去。”淘汰掉的工艺再赚一笔。   除了传统的羊毛生意,以羊油和碱水制成的洁面皂和润肤乳的市场反响也非常不错,今年的需求量一定会大增。   而且,和羊毛制品还不同。一件毛毡马甲兴许能穿个好几年,但是洁面皂和润肤乳可是消耗品。只要用过了,就会成为一种习惯,一直需要,一直买。总之,市场巨大!   但是,贺兰定不准备改变目前的销售模式。他打算依旧直接售卖未添加香料的肥皂和甘油,让买家回去自由发挥,随便他们添加什么香料,随他们是用金盒子,还是玉盒子去分装。至于最后卖出什么天价,贺兰定也不眼红。   如此便省去了研发环节,虽然赚得少了,但是省事儿。   “羊油的需求量增加,要杀的羊也会多,羊肉怎么办?”贺兰定敲打着桌面,“风干羊肉?麻辣羊肉?冷吃羊肉?”   大量羊肉涌进市场必然会造成羊肉价钱下跌,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怀朔老百姓。除非将羊肉制作成耐存放的肉质品,避免春夏季羊肉低贱卖不出去,到了秋冬季却吃不上羊肉的情形。   贺兰定在本子上记下“肉制品”,准备将这个任务布置下去,让大家集思广益,想想解决的办法。   贺兰定将贺兰部落如今的两大主营业务从头到了捋了一遍,发现两大工坊根本容不下一千个流民,还必须要创造出更多的岗位。   “种田、放羊也不需要这样多的人啊!”贺兰定挠头,“难道让阿翁再划拨些荒地由我种田?”可是垦荒种田的收益太低了,产出都无法和投入持平。   “刀耕火种?精耕细作?”贺兰定猛然想起,自己这两年只顾着“羊”的事情,都没能理会到贺兰部落的田是怎么种的,田里的收成如何。   “还有沤肥!”贺兰定拍案而起,眼睛闪亮——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北地的土地贫瘠,那就用生物肥!北地的土地缺水,那就根部滴管补水。反正自己现在有的是人手么! 第九十八章   年节的气氛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热火朝天的干事创业的干劲——有了贺兰定这么个卷王在,怀朔镇各家部落首领、家族族长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加入了“卷卷卷”的行列。   “有必要吗?”鲜于安痛苦起床——在这样寒冷的冬日早早离开温暖的被窝简直就是酷刑。   “咱们家是没米开锅了吗?”鲜于安抱怨着。又不是吃不饱、穿不暖, 又不是今天不干活明天就得死, 何必要如此折腾?   “闭嘴吧!”妻子阿荻咬牙, “昨天马老二家还来炫耀。你在这样疲软下去, 咱们部落可就要马老二家给比下去了。”   又道, “以前人家窦兴什么事儿都带着你一道,也不嫌弃你蠢钝。”   “但是,如今窦家的生意越铺越大, 忙得不行, 哪还有精力帮你?你又不是他儿子。”阿荻比自家丈夫看得清楚。   以前窦家和鲜于部落相互帮助、相互扶持, 那是对两家都有利,毕竟鲜于部落人口众多,兵马强壮,是很好的盟友。   且自家丈夫虽然脑子不灵光, 但是为人赤忱,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然而, 在窦兴的经营下, 窦家越来越强盛。倘若鲜于部落一直还停滞不前,两家早晚会差距越来越大,渐行渐远。   阿荻絮絮叨叨不停,鲜于安反倒闭嘴了,穿戴整齐后, 闷声“嗯”了一声, 道, “我去看看流民们, 安排他们干活。”   察觉出丈夫的情绪低落,阿荻闭上嘴巴,有些后悔。自己好像又说多了,这样的谆谆教诲不像是妻子该做的,反倒像是阿母了。   又想到小姐妹教给自己的经验,说男人都喜欢“嘤嘤嘤”的女子,劝自己也要和软些才好。   愣了愣,自我反省两秒后,阿荻想到了自己藏在毛垫下头的私房钱,心里头那些许的犹豫和后悔立马烟消云散了——管他个球,老娘自己有钱有资产,才不要对着男人“嘤嘤嘤”。   哦,自己还有技术!就算自己失去一切一无所有,凭着自己的纺线技术,在哪儿活不了?   这般一想,阿荻的摇杆挺得更直了。因着大早上越界训夫而产生的些许惶恐全都抛到脑后,从小木柜中珍重地取出纺锤,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劳作。   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己对怀朔镇众人产生的影响,走在怀朔镇热闹的大街上,他还冲左右感叹:“看来大家都干劲十足啊!我们也不能落后了。”   左右随从:........他们可以说出真相吗?   “落后就要挨打。发展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看着怀朔镇高涨的干事热情,贺兰定感受到了危机感。   “郎主好文采。”左右随从实在不想接贺兰定的话,只能硬夸文采,不谈话里的内容。   想着自己也要加把劲,贺兰定情不自禁脚踢马肚,加速往城北跑去。   今日的主要工作是敲定羊毛工坊的改革方案,随行的除了护卫队,还有工匠组。   工匠们会依据羊毛工坊的生产流程来重新规划羊毛工坊的建设,不仅要扩大工坊的占地面积,还要调整每个环节的生产车间。   出了北城门,远远便看到了白屋顶的流民营。   今日阳光不错,又没有风。不少流民拖了一张毡毯铺在屋外,一边享受着难得的冬日暖阳,一边搓着毛线。   “滴滴答答”的马蹄声传来,众人手中活计不停,伸长脖子向声音的源头张望,好奇是谁家大早上的出城来了。   待看到那在明艳阳光下闪着金光的旗帜,立马有人起身欢呼,“贺兰!是贺兰!”   整个敕勒川草原只有贺兰家的旗帜用了金银线,经岁月洗礼而不褪色,阳光照耀下如镀了一层明光一样闪闪发光。   有人眼尖认出了马背上的贺兰定,立马大呼,“是郎主!是郎主!”   甚至有人情不自禁走出流民营,冲着贺兰定的方向遥遥跪拜——无论马背上的那个人是什么血统,什么种族,又是什么模样,他是他们的活命之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贺兰定听到了动静,也看到了那一个个对他低下的脑袋。他勒住缰绳,犹豫两息,还是选择沿着原本既定路线继续前进,没有专专为流民营停留。   “郎主为何不去给他们说两句?”随行的阿史那虎头不解——这是多好的招揽人心的机会啊。   贺兰定摇摇头,“过犹不及。”手里的牌要慢慢打,不着急。   越过流民营便到了羊毛工坊,工坊大管事早在营地外迎接。在大管事的身旁,贺兰定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竟是多时未见的阿季。   上一回见阿季,还是这个妇人发现了羊绒,以此换取女儿读书认字的机会。此后,贺兰定便在也没有见过这个妇人。今日再见,她竟然都成大管事的心腹助理了?   “郎主!”大管事为贺兰定介绍自己的得力干将,“这位娘子叫高季,是纺线织布的一把好手!”   原来,阿季是汉人,在家时就经常织布缴纳赋税和换取家用。如今羊毛工坊工具大革新,各种精巧的纺线、纺织工具对牧民们而言都非常陌生,一时半会儿难以上手。   这个时候能够熟练操作各类工具的阿秀便凸显了出来,很快被大管事挖掘,成了技术组“小组长”。   大管事对阿季赞不绝口,“能干、肯干、会干!”大管事是知道自家郎主对于人才的渴求的,因此同样不遗余力地在工作中发掘人才好手。   “阿秀,你快给郎主说说你的发现。”大管事推推一旁木楞站着的阿季,示意她上前回话。   贺兰定见状若有所思:继羊绒的发现之后,阿秀又有什么新发现不成?   不过,这次她倒是没有越过工坊管事,直接向自己报告,倒是规矩不少。   阿季不敢直面贺兰定,似乎自己一切阴暗的小心思都逃不过郎主那双澄清的眼睛。她垂着头,声音支吾,让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听不清内容。   “唉!郎主又不吃人!你声音大些!”大管事着急,觉得自己发掘的人才在郎主跟前丢了脸。   “无妨。”贺兰定大约知道阿季的心结,便对大管事道,“你说,她说,都一样。知道你举荐人才的功劳。”   “是!”大管事高兴应下,接过阿季的话介绍起新发现来,“羊毛的分拣还需要更加细致。除了要分羊绒和羊毛,羊身上不同位置的毛,品质也不同,适合织造的东西也不同。”   “肩膀部分的毛品质最好,精纺出的样品有一种丝滑的光泽。肚子上的毛品质最差,建议都送去压毛毡。”   贺兰定听了连连点头。随着北地羊毛制品的兴起,羊毛市场的竞争将会越来越激烈。这个时候,谁家能推陈出新,谁家就能走得更远;谁家能够品质更优,谁家就能立于行业领先水准。   “粗放制造的时代终将过去,我们贺兰家这般精细化分拣是符合市场需求的。”那些世家贵族们有的是钱,就怕没有足够好的产品从他们手里掏钱。   收到肯定的大管事嘴巴咧到耳朵,搓搓手,又指向一旁的阿季,“我个大老爷们想不到这么细的地方,都是阿季的功劳。”   说着,大管事举荐阿季做羊毛工坊的分管事,专门负责技术教研和新品创新。   “她虽然不是咱们贺兰族人,但是是个有本事的。”大管事心胸开阔,选拔人才不仅摒弃郎男女之别,也不排斥外来人员。   贺兰定自然同意,同时夸赞大管事,“你也是好的,贺兰部落有你,是贺兰的福气!”   “哎!”大管事笑眯郎眼睛,圆滚滚的脸盘子越发显得喜气。   参观之旅从人员提拔开始,算是开了好头。而大管事对整个羊毛工坊的运转流程了如指掌,且也明白贺兰定对羊毛工坊未来的发展计划。   因此,一路上都是他在和工匠交流,提出工坊改造的需求。   而贺兰定只需要背着手,带着耳朵听就行了——这才是大老板该有的待遇嘛!   直到此时此刻,贺兰定才真切感受到: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了。   两年的努力和发展,增多的不仅是贺兰部落的仓库存粮,还有族人们的能力和智慧。   看着侃侃而谈的大管事,谁能想到在两年前,他仅仅是一个放羊很靠谱的羊倌呢?如今他可是手底下管着两百多号人的大管事了。   不是敕勒川出不了人才,而是贫瘠的土地上再好的种子也开不出花,长不成参天大树。   在贺兰定感慨的功夫,大管事和工匠组完成了对接,敲定好了工坊改造工程。   “改造归改造,不能影响了日常的生产。”这是大管事的最低要求。   工匠组拍着胸口保证,“放心,分步改建,丁点不耽误日常。”——开玩笑,他们连给皇帝改建宫殿都不会影响朝庭办公,一个工坊改造,还不是手到擒来。   “都对接好了?”见双方谈的差不多啦,贺兰定才抬步上前询问情况,“可存在什么困难的地方?”   工匠组直言,“郎主这工坊预期使用多久?”不同的使用年限,造法可不同。主要是草原上的木材、石材都是稀罕物件,能少用就少用。   贺兰定却道,“要方便搬迁。”大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乱起来,届时,牛羊马儿都能带走,可是工坊、食肆这些固定资产可就难搬迁了。   工匠们若有所思,思索片刻后,点头,“明白了。”   虽然不明白郎主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但是世代服务于皇家的他们明白一个道理: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少问多做,活得久。   羊毛工坊的扩建改造工程不仅顺应了发展的需求,更加提供了许多的工作岗位。流民营中的大部分流民都被调配去了改造工程的工地。   人多力量大,庞大的改造工程因为流民们的加入进展神速,才五六日的功夫地窝子便已经挖好了坑。   在建设流民营的时候,工匠组就提出了挖地窝子的设想。但是当时时间紧,人手又不足,地窝子的计划便搁置了。   原本工匠们还扼腕叹息,无法一展所长,实现自己的脑中构想。谁知,刚过完年节,大工程便来了。   “给郎主干活可真好。”匠人们感叹着。   充足的资金,充分的信任,从来不瞎指挥。贺兰定简直是所有工匠心目中的梦中雇主。   “等开春了,我想把家人给接过来。”这些工匠流放过来时,有的是家属随同一起的。但更多的人考虑到北地苦寒,并舍不得家人们跟过来受苦。   谁知,苦头都是在路上吃的。自打进了怀朔镇,更准确地说,自打为贺兰家干活,那是一日苦头都没吃过。   每日吃好穿暖,还不用担心在头顶上的雇主无理取闹——比如,某个工匠就被宫中娘娘喊过去改造宫殿。改造的要求是:风水布置务必让人生不出儿子。   摔!他们是工匠,又不是巫祝。   安稳的生活,对于未来的信心,让不少流放者们生出了将家人接来怀朔的念头。   “在怀朔,只要不是懒到根子的家伙,就能活下去。”不知不觉中,这么一句话在怀朔广为流传,还插上翅膀飞过大青山,传到了朔州,传到了恒州,传出了很远、很远…… 第九十九章   “去怀朔”成了一件时髦的事情。年节刚过, 正月还没结束,侯景收拾好包袱准备重返怀朔。   侯母看着小半年未见,个头猛窜到和自己差不多的儿子, 几度欲言又止。   侯景自然知道自家阿母想说什么, 无外乎让自己带着村里的那些小子一道去怀朔混口饭吃。可是......   “我在怀朔当狗的时候, 他们抛弃我跑了。”侯景记仇得很, 他永远记得自己在怀朔伏低做小、当牛做马, 就为了“营救”所谓的伙伴。   结果呢?结果自己的“忠义”就是一场笑话。   “都是孩子呢,他们也是一时吓傻了。”侯母为那些小子说话。   侯景回怼,“我不是孩子?”谁比谁年纪小了?   面对牙尖嘴利的儿子, 侯母无言。如今儿子不仅是个头长大了, 本事也长了不少, 能自己在外头苦钱了,自己这个当妈的自然没有话语权。   侯母不再言语,侯景却开口了,闷声道, “我会带他们一道去的。”为的却不是阿母的托付,也不是什么同村的伙伴情谊, 而是侯景觉得自己需要一些自己的人手。   如今侯景在怀朔跟着孙腾后面混, 然而,孙腾手下游侠、混混众多,有武力超群的,有聪慧不凡的。   如此,过了年才十二岁的侯景尽管武艺不错, 也有急智, 但是想在孙腾的队伍里想要混出个头来, 并不容易。更何况他自己还有身体上的些许残缺。   眼看着孙老大的商队搞得风风火火, 但凡是跟着跑商的游侠儿无疑不赚得个盆满钵满,侯景眼红得紧,便是回家过年节也整日琢磨着怎么出人投地。   “你们这次跟我去怀朔,需得什么都得听我的!”侯景看着缩头缩脑的昔日伙伴,心里头憋着一股气,却也只能压住,只道,如今且还用得着你们,日后定要你们好看。   小孩儿们哪里知道侯景的心思,他们如今对侯景心中有愧——之前丢下侯景自己逃跑回家了,同时还有崇拜——侯景竟然凭着自己在怀朔立住了脚跟,多厉害啊!   如此这般复杂的情绪下,这群小子如今对侯景是言听计从,让往东跑,绝不往西。   “话不多说,咱们去怀朔赚大钱去!”侯景振臂一呼,十几个半大的小子呼嚎相应,浩浩荡荡向着怀朔过去。   一路上,侯景的队伍遇到不少人,都是往怀朔去的。   侯景长相清秀,口条又极好,说起怀朔的事情如数家珍,“贺兰食肆又便宜又好吃,家里不用开火,直接去食肆吃饭就成。”   “贺兰百货里什么都有,价钱也便宜,还有笔和纸,买了运出去倒卖就是赚。”   随着他的介绍,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他的身边,“小哥儿是怀朔人?对贺兰家很熟悉啊?”行路寂寥,众人七嘴八舌打听起怀朔和贺兰的情况。   “我还见过贺兰首领呢!”侯景拍着胸脯骄傲道,“长相威猛,为人却很和气。”   一听侯景见过贺兰部落的首领,众人更加热情了,还有人掏出馕饼分于侯景,就为了从侯景口中得到更多关于贺兰和怀朔的情报。   “贺兰如今可不差人了,他们收留了好多的流民。”侯景丢出一颗“大雷”。   果不其然,队伍轰然炸锅,众人着急,“这可怎么办!”他们来怀朔就是来做工赚钱的,如今一听贺兰家不缺人,他们可怎么办?!   “安心安心!”侯景拍着胸口道,“我帮你们想主意。”   “侯小郎大义!”   当下,侯景小声冲同村的伙伴道,“把这些人都看紧了,我先走一步去怀朔。”   贺兰家不缺人,其他部落可就不一定了。马上就要到修剪羊毛的季节了,到时候人手肯定紧缺,届时“人”也就成了一种资源。   侯景准备抢先一步返回怀朔,然后联系各家各部落,向他们输送用工人手。就算捞不到实质性的贴补,让各家各部落承自己一个人情也好的。   贺兰定还不知道怀朔地界上都已经兴起了人力资源产业,被截胡走的,还是原本打算投奔他的人。   当然,如今的贺兰部落并不差人,光是一千多号的流民就够他消耗了。   羊毛工坊改造工程进展飞快,地窝子的坑洞挖好后,工地上顿时就不需要这么多的人手了。流民的“就业”又成了个大问题。   寒冬冻地的让这些人去开垦荒田也不现实。贺兰定抓耳挠腮许久,终于想到了个主意,大手一挥,“继续挖洞!”   贺兰定想要建冰窖。   “建冰窖不是简单挖个坑洞就行的。”工匠劝说。倒不是他们不会建冰窖,而是贺兰部落的工具实在落后简易,用来挖地窝子还行,用来挖建地窖那是痴人说梦。   “冰窖必须要深入地下,不然隔温效果不行。”工匠们列数着建冰窖的困难点,“还要有排水系统。”   存在冰窖中的冰少不得会融化,而融化后的水倘若无法排出,那不是要水淹地窖了?哪里还能存冰。   “那就普通地窖吧。”贺兰定想弄冰窖倒不是真的想要存冰,而是想到了夏日给自己的冰块找个来源。   今年夏日,贺兰定准备卖冰。但是硝石制冰太过神奇,贺兰定不想引人注意,便打算建个假冰窖作为遮掩。   “能存放少量的冰块就行。”贺兰定道,“主要是给那些流民找个事儿干。”   “等开春了,天暖和了,能干的活计就多了。”   “不能让人闲着,闲着容易生事。”   闻言,工匠们自认领悟了贺兰定的意图,点头表示这几日就开始勘察地形,找出一块合适的地方开挖建地窖。   “有了冰,就可以吃冰淇淋啦!”工匠们走后,贺兰定畅想起炎炎夏日吃冰的快乐,一时觉得,古代的日子也没有那么艰难嘛——缺什么就去创造什么!   正想着,空气中飘来一股子浓郁奶香,是贺兰定上辈子经常在面包房闻到的那种烘焙的味道。   “鸡蛋糕还没做成?”贺兰定挠头。   左右手头无事,贺兰定起身往后厨去,看看阿暄和阿昭的鸡蛋糕研发工作到了哪一步。   越靠近后厨,香味儿越浓郁,闻得贺兰定饥肠辘辘。一脚踏进院门,就听到了阿昭的大叫,“怎么办,阿塔娜嬷嬷,又没成!”   “鸡蛋就快用光了。”这可是阿兄好不容易弄到的鸡蛋,用一个少一个。   听了一耳朵的贺兰定心中好奇,心道,这鸡蛋糕也不是很复杂,怎么试验至今还没成呢?——他倒是忘了自己捣鼓豆腐那会儿,小半年都没能做成功。   贺兰定给阿昭的方子只是做鸡蛋糕的基础步骤,具体的配料比和制作细节却是没有的。阿昭和阿暄只得拉着阿塔娜一起慢慢摸索,先是凭着感觉和经验来,结果几次都没成功。   阿暄那小子早在第三次失败的时候就耐不住性子跑了,唯有阿昭和阿塔娜还在复盘失败的原因,修正配方,一点点的试验。   “还没成吗?”贺兰定弯腰钻进小厨房。   “阿兄!”阿昭眼睛一亮,撅着嘴巴嘟囔道,“阿兄,这个鸡蛋糕好难啊。”   “我来看看。”贺兰定问起两人具体的制作流程。   “喏,这个打蛋机。”阿昭有个打蛋机,其实就是个小型的黄油分离机,是贺兰定让工匠专门给厨房打造的。   阿昭左右手轮换着摇动手柄,木桶中的蛋清不多时就变成了白色泡沫状,“我记得阿兄说过,成了泡沫状后要多打一会儿,一直到反转木桶朝下,泡沫蛋清不掉下来。”阿昭认真记得贺兰定的每一个交代。   阿塔娜则在一旁用牛奶和面粉,“然后把两边儿的材料混合起来不就行了吗?”   看到这儿,贺兰定没发觉有什么问题。直到进入烤制环节,贺兰定不禁瞪大眼睛,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见阿塔娜将混合好的面团拍成一个圆饼——似乎哪个地方不对劲,但是贺兰定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注意力全都在炙烤工具上。   准确说,没有烘烤工具。   煮茶时候烧剩下的碳灰,外层灰扑扑,里头透着暗红,可见余温尚存。阿塔娜用铲子将碳灰敲碎铺平,将面饼皮子直接铺到了碳灰上,然后再铲出周围的碳灰盖到面饼皮上,直盖得严严实实,不见丁点面皮。   “这样烤出的馕饼是最好吃的。”在阿塔娜看来,烤鸡蛋糕和烤馕饼没什么差别。   “不对、不对。”贺兰定连连摇头。但是眼下不是说不对的时候,贺兰定抢先问,“平日的馕饼都是这样烤的?这个碳灰....是牛粪?”   屎粪堆里烤馕饼?真的大丈夫?!   阿塔娜不明所以,回道,“是牛粪。”   贺兰定:!!!   “不过馕饼一般不这么烤。”   贺兰定松了一口气。   却听阿塔娜继续道,“用碳灰烤出来的馕饼,金黄酥脆,最好吃了。每天只有郎主您吃的饼是这样做的....其他人的饼在馕坑上烤....干硬,还容易焦糊.....”   阿塔娜后面的话,贺兰定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满脑子里都是“只有郎主您吃的饼是这样做的”。   感情,我还要谢谢了?!——怪不得每天的馕饼都有一股子的草木焦香!   贺兰定承认,饼子是好吃的,毕竟是慢火烘焙出来的。但是!这也无法改变它是牛粪堆里出身的事实!   阿昭发现自家阿兄神色不对,拉拉阿塔娜的衣角,示意她不要说了,又问贺兰定,“阿兄,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贺兰定拍拍脸皮,强制“开机”,冲阿塔娜道,“以后不用给我另做一份馕饼,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搞特殊。”   阿塔娜不同意,拧眉道,“您可是郎主,特殊点怎么了,每天那么劳累。”   贺兰定虚弱摆手,“不用,真不用。我和大家同甘共苦。”牛粪饼子真的无福消受。   贺兰定调转话题,“鸡蛋糕的制作有几个地方要注意一下。”   果然,阿昭和阿塔娜的注意力立刻被鸡蛋糕的制作给吸引过去,不再纠结贺兰定不吃馕饼的事儿了。   “首先,最后不是要混成面团子,而是一种厚厚的液体。”贺兰定上辈子没自己做过鸡蛋糕,但是他参加过公司组织的三八妇女节烘焙活动,给工会的打下手,听了一耳朵烘焙师傅的讲课。   他记得蛋糕进烤炉前是一种黏糊糊的液体,要盛放在纸杯里进炉烘烤。   “其次,烘烤的工具也不行。”贺兰定让阿塔娜带他看看平时烤馕饼的馕坑是什么样。   馕坑高不到一米,像个胖肚水缸,底部可以架火。   贺兰定将馕坑里里外外研究了一下,心中有了改造方案,大手一挥道,“你们先歇两天吧,等我把烤炉砌好了,再来烤鸡蛋糕。”   末了不忘向阿塔娜表达了自己和族人同甘共苦的决心,“大家吃什么饼,我就吃什么饼,不搞特殊。”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没有哪个穿越者能比我猛——我敢吃牛粪烤馕饼! 第一百章   天气还是很冷, 春日遥遥无期。然而,呼号的北风也压不下怀朔镇的热闹。   去岁靠着怀朔镇的羊毛制品大赚一笔的商人们早早来到了怀朔,开始了新一轮的产品订购。   然而, 怀朔镇的形势与去年却大有不同了。几个商人走了好几家小部落, 透露出想要提前订购的意思, 结果全都被撅了回去。   “我们不对外卖了。”有些牧民的汉语说得并不流利, 乌拉乌拉地听着费劲儿。   “什么叫不对外卖了?”行商心里一个咯噔, 心道,难不成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可是自己过完年就从家中出发了,难道这还不够早?!   “要买, 去联盟买, 咱们这儿不卖, 只生产。”去年的怀朔羊毛市场一团糟,牧民们没少吃亏,倘若不是有贺兰定搞出的怀朔羊毛大联盟给众人兜底,不少人家得血本无归, 饿死在冬日。   去岁的血泪教训犹在眼前,今年牧民们死活不和商人们私下交易了。   “你们不去联盟, 就去杂胡部落看看, 联盟不管他们。”牧民们给商人们指了一条路。   可是,杂胡部落名声在外——自然不是好名声。商人们也不乐意与他们打交道,只得捏着鼻子去镇上看看传说中的“怀朔羊毛大联盟”是个什么样子。   联盟的办公地点就贺兰食肆的隔壁,可是占地面积远不如贺兰食肆,对外开放的办公场所就一个门头, 挤进去五六个人就把屋子占得满满堂堂的了。   不少商人在外头等着办事儿, 等着等着人就坐到隔壁贺兰食肆里去了——那香气扑鼻的, 是个人都忍不了。   有人进了食肆, 坐下来后就开始后悔:到底是生意重要,还是一口吃食重要?!   可等到免费的大骨汤上桌,氤氲的热气,扑鼻的香气,什么后悔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大手一挥,“伙计,上菜!”   “哎!您稍等。”店小二利索上前,说相声似的开始报菜名,直听得人饥肠辘辘。   “给您推荐个咱们家的全家福套餐,里头什么都有,不仅吃饱,还能吃撑,价格还便宜。”   商人一听价格,立马点头,“就来个什么福套餐吧!”   原以为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吃上饭菜,结果前后没有半刻钟,有菜有肉,有饼有汤,品种丰富的套餐就上桌了,扑鼻的食物香味勾得人忘记了所有的任务和烦恼。   暴风吸入过后,肚子里装得满满当当,一种稳稳地安全感由内而生,因着订货方式改变而产生的些许烦躁也消弭干净。   “饭菜不错,下次还来!”商人丢下钱币,起身准备离开——吃也吃了,歇也歇了,该去干正事儿。   正抬脚要走,一股子从未闻过的香味从食肆后厨传来——奶香香的,像是吃奶小婴儿身上的味道。   “这是?”商人挪不动脚了,鼻子情不自禁地嗅了又嗅。   “鸡蛋糕。”店小二自豪道,“刚刚研发出的新吃食,除了咱们贺兰食肆,哪儿都吃不到。”   “半个巴掌大小,十铢钱一个,里头有加了奶和鸡蛋,可珍贵了。”   商人琢磨一下,伸出两个手指,“来两个。”一个就十铢钱,吃也吃不穷。   “好嘞,您稍等。”   不多时,刚刚出炉,通身金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鸡蛋糕被包裹在葛纸上送到了商人面前。   “您要不要再来一碗奶茶?”店小二推荐,“蛋糕配奶茶,快活似神仙。”   商人禁不住劝,屁股重新落座,“那就再来一碗奶茶。”   鸡蛋糕绵软香甜,奶茶咸香浓郁,两种口味相辅相成,在口腔中迸发出惊人的鲜美。   商人直呼后悔,“该先吃这鸡蛋糕的!”活了三十年,竟从未品尝过如此美味。   “您这是来得巧了。”店小二笑道,“咱们食肆刚从朔州收了一批鸡蛋回来,等鸡蛋用完了,这鸡蛋糕也就做不成了。”   商人一听,顿时道,“那再给我来五个,啊不,来十个!”   结果却被告知,这一炉的鸡蛋糕已经卖完了,想吃得等下一炉。   商人瞧瞧外头天色,惊觉自己实在耽误太久了。不得不放弃再等下一炉鸡蛋糕的想法,快步往外走,去隔壁干正事儿。   谁知,正事儿没干成,反倒看了一场热闹。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中年汉子在联盟办事处的大门口大喊大叫,口水直喷,“你们这是欺负人!”   “凭什么他、他、他!”满脸通红的大汉当场指出人群中的几个人,“他们的进货价比我便宜?凭什么我一个马甲胚子要四十铢钱?”   联盟的工作人员不慌不忙,从屋内推出一张告示牌:“信用等级评定”。   “你去年向羽弗部落定了一百件毛毡马甲,当初的定价是四十二一件。等到了交货的那一日,又压价,只肯出三十五铢钱。”工作人员开始翻旧账,“像你这样不诚信的商户,信用等级就低,拿货的时候肯定不会享受等级高商户的优惠政策。”   “哦!原来是这样!”   “没想到这人长得浓眉大眼,实在是个奸猾的。”   “这个制度好啊,照顾我这样的老实人!”   人群中议论纷纷,中年汉子满脸通红——这会儿是臊的。只见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扬言道,“难不成只有你们怀朔有羊毛不成?!我去沃野、去武川,哪里买不到好货了?!”   联盟的工作人员耸耸肩,冲围观人群歉意道,“不好意思,让大家看笑话了,耽误大家的事儿了。”   “大家排好队,不要担心。”工作人员开始维护秩序,“等会儿我们会给大家发号码牌,今天没排到的,明天按照号码牌上的序号,直接过来就行。”   “这个好!”排队的商人们松了一口气。   日落月升,暮色四合。怀朔镇热闹的一天终于结束,一切声响沉寂下来,只有远方草原深处时不时传来两声狼嚎。   在这样的万物寂静中,贺兰食肆内还是灯火通明的模样,店小二们擦桌扫地,整理店内卫生,库姆算盘打得啪啪响,计算着一日的流水收入。   “你一个,我一个。”小孩儿奶呼呼的声音伴随着铜钱板磕磕撞撞的脆响。这是阿暄和阿昭在分鸡蛋糕的收益。   虽然研发的过程一波三折,阿暄还半途跑了,但是阿昭表示,说到做到,说要一人一半分钱,那就要分钱。   “佛不要!”阿暄说话漏风,将推在自己面前的铜板“哗啦啦”推给阿昭。   “你别后悔。”阿昭道。   阿暄不解,“这有什么可后悔的,缩不要就不要啦。你别每天都问。”   阿暄觉得自己啥啥都不缺,要钱做什么。再说了,这鸡蛋糕自己本来就没出力,实在没脸分钱。   “行吧。”阿昭不再劝,将桌上的五铢钱拢拢好,心里美滋滋——自己也能赚钱了呢!   “啊!不对!”阿昭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一凝,拍案而起,“我还要把成本刨除掉呢!”   赚到手的钱可不是毛利润,材料成本和人工费用都要刨除掉呢。   正打算盘的库姆闻言,抬头笑道,“阿昭小姐懂得可真多。”这算账的本事不比自己差。   阿昭害羞嘿嘿一笑,只道自己还差得远呢。   几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阿暄伸长脖子朝门缝外张望,嘀咕道,“阿兄怎么还不来啊?”   这几日,阿昭和阿暄在食肆忙活鸡蛋糕的事情,贺兰定总会踩着饭点来接两个人,顺道在食肆把晚饭给解决了。   阿暄摸摸自己的肚皮:今日都等得肚子饿了,阿兄怎么还不来?   阿昭眼角余光瞥见阿暄的动作,便道,“你先吃个鸡蛋糕填填肚子。”   阿暄摇头,“不要。佛等阿兄一起。”   然而,两小孩儿终究没等来贺兰定。只等来贺兰大宅那边过来报信,言是郎主正在接客,被绊住过不来。   “是什么客?”阿昭眼皮儿一掀,目光又重新落回账本上,随口询问。   谁知,报信的族人却脸色难看。   “来者不善?”阿昭放心手里的羽毛笔,神情严肃。   报信者摇摇头,脸色沉重,缓缓道,“以前没见过,趾高气扬的,看着不好对付。”   “说是雍州来的。”   “雍州?”阿昭脑子急转,想起一件事儿来,“雍州扶风郡的?”去岁冬日,雍州扶风郡的一个顾姓商人因着买卖不诚信,被联盟降了信用等级。   除此之外,阿昭再也想不出自家和雍州能有什么联系了。   阿昭想不明白的事情,贺兰定也一头雾水。看着眼前恨不得鼻孔竖朝天看人的客人,贺兰定只能按下心中想对着他的鼻子来一拳的冲动,脸上堆笑,邀请来人入座用茶。   “某喝不惯北边的茶。”那人嫌弃地瞥过脸,避开冒着热气的奶茶碗,似乎连被水汽熏腾到都是一种污染。   贺兰定:......冷静!冷静!   贺兰定嘴角扯出一个笑,自谦道,“北地荒凉,我一个放牧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大青山了,对外头的事情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先生指点指点。”   来者自称从雍州来,乃是雍州刺史门下客,来怀朔是给贺兰送一场泼天的富贵。   贺兰定见着对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骗子!江湖骗子!   可随着对方说明来意,贺兰定倒是相信对方真是雍州刺史的门客了。因为,骗子不可能像他们这样无耻!   “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雍州刺史皇甫集在前年之前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直到前年冬日十月,大魏立皇子诩为太子,同时还开了不杀其母的先例——大魏皇室为遏制外戚实力,一直是立子杀母的传统。   太子诩的母亲姓胡,而雍州刺史皇甫集则是太子生母的舅舅。   来使口中的泼天富贵便是指:贺兰家将洁面皂和润肤乳的方子献给皇甫集——给你个机会跪舔贵人的脚趾头,还不快谢恩! 第一百零一章   贺兰定穿越至今还头一回遇到强取豪夺的事情。先前舅舅段宁有提醒过贺兰定, 说是瀛洲刺史萧宝夤看上贺兰家的买卖,想要优惠价进货。对此,贺兰定表示理解, 也同意了。   可是, 眼前这种“伸手党”, 还是高高在上的“伸手党”, 贺兰定还是头一回遇见。   然而, 贺兰定又不能抡着棍子把这人赶走,毕竟,如这个门客所言:皇甫集日后显贵不可估量。   贺兰定只可惜自己对于北魏的历史基本一无所知, 倘若要是穿到了清朝, 凭着电视剧里的一些信息, 贺兰定起码知道九龙夺嫡的最后是谁当了皇帝,不会站错队送了性命。   可是对于北魏的皇位更迭,皇朝又是什么时候灭亡的,贺兰定只知道北魏没了之后是高欢当了皇帝。   至于这段历史的详情以及发展历程, 贺兰定是一无所知。   虽然北魏早晚要完,但是它还没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北魏皇室的外戚碾死自己还不是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最终, 贺兰定得出结论:人,不能得罪。   这般想着,贺兰定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甚至多了一份谄媚,搓搓手掌, 笑道, “来使一路风尘辛苦了, 不若在怀朔多留几日, 以作休整,给我个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贺兰定准备拖延时间,去和阿翁、舅舅商议一下此事。   谁知,来使不耐烦地挥挥手,拒绝了,“不了,北地恶臭,某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嫌恶之情表露无遗。   贺兰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火,继续笑道,“皇甫大人看上我家的方子,是贺兰的福气,只是......”贺兰定拧眉做为难状。   “只是什么?”来使挑眉,“有什么难处不成?”   贺兰定道,“我粗人一个,不会说话,还请先生担待。”说着,贺兰定两手一摊,直言,“口说无凭,您总得给我个凭证吧。”   “凭证自是有的。”说着,来使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帖放在桌案上,道,“日后,你可凭此贴去雍州刺史府拜见大人,大人允你一件事儿。”   贺兰定:.......等于说,你拿了个名片上门,就要换走我家下金蛋的母鸡?!   心中吐槽万千,贺兰定面上不显,还要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那可好!”   来使见贺兰定喜形于表的模样,心中越发不屑,挥挥衣袖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土,傲然道,“既然如此,还请贺兰首领早早备好方子,某明日就启程,好早日回禀刺史大人。”   “哎!”贺兰定满口应下,又挽留来使在贺兰大宅住下。   “不了。”来使以袖捂着口鼻,“一股子味道。”   “明日午时某过来取。”   “好!”   将来使一直送达大门口,看着对方上了牛车,门帘放下遮住了视线,贺兰定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大爷的!”贺兰定忍不住爆粗口。   “郎主?”左右赶紧上前,“这下怎么办?”   贺兰定冷笑,“能怎么办。给他呗。”就看他有没用这个命拿了。   原本,贺兰定还打算和舅舅、阿翁商议一下此事该怎么解决,可是如今看来,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心里有了计较的贺兰定脸色和缓。询问左右,“食肆那边送信了吗?”原本是要和两小孩儿一起吃晚饭的,结果却被这破事儿给耽误了。   随从正要回话,却听到滴滴答答的马蹄声,只见一辆马车摇摇晃晃从黑暗中驶来。行至贺兰大宅前停下,两个小身影从马车上跳下,小炮弹似的扑到贺兰定身上。   “阿兄,家里来坏人了?”阿昭吊在贺兰定身上,仰着头问。   贺兰定笑道,“不是坏人,是,贵客!”   “哈?”另一边的阿暄一头雾水,他还急急忙忙回来准备给阿兄助拳来着。   贺兰定捏捏两小孩儿软嘟嘟的脸蛋,拍拍两人的小脑袋,“快洗漱去!”   看着两小孩儿,贺兰定一晚上积攒的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了,温声道,“你们先睡,阿兄还有丁点事情处理一下。”   说是丁点事情,其实一点儿也不少。首先,要炮制出一份像模像样的方子来,明天交给那个鼻孔朝天门客。   “羊脂熬成羊油,混合以草木灰水.....”贺兰定写的是用盐析法制甘油的方子。方子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每个步骤也都是实打实的,可是想按照这个方子成功制造出成品,恐怕没那么容易。   贺兰定还贴心的给方子配上了图解,以示自己的“真心实意”。   图解画完,阿史那虎头也摸着黑到了。   “郎主?”阿史那虎头已经约莫听到了风声,知道雍州来了个活鬼。   “要不要?”阿史那虎头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贺兰定摇头,“且不需要呢。”杀了有什么用?   阿史那虎头道,“不在怀朔动手,在他返程的路上,咱们冒充劫匪结果了他。”如此,便和怀朔、和贺兰没什么关系了。   贺兰定点头,“也是个好主意。不过,直接杀了后患无穷,雍州还会继续派人过来。”贺兰定的打算差不多和阿史那虎头不约而同。   “半路打劫,把他们的东西抢走就行了。”   阿史那虎头不解,不明白郎主为何要这样多此一举。   “那个人身边是有侍卫和车夫的。”说着,贺兰定展开舆图,“雍州在洛阳的南边,冀州在洛阳的东南边。”   阿史那虎头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只得竖起耳朵努力仔细听。   “打劫了他们之后,车夫、护卫们直接放走,掳走那个使者,搜走他的文书,随便丢那个山沟沟里去。”在这个时代没了身份文书,就相当于没了身份证,到哪儿都寸步难行,更不用说被丢山沟沟里去了。   “然后用他的文书,一路去冀州,沿途把抢来的货品陆续卖掉,可以大张旗鼓一些。”贺兰定将计划娓娓道来。   “为什么是冀州?”阿史那虎头不解。   贺兰定道,“冀州是高肇的地盘。”这是他从舅舅那边偶然得知的。据说舅舅和阿翁为了调离怀朔,巴结冀州刺史,没少送钱财重礼。   高肇是谁呢也是北魏皇族外戚,乃是皇后的兄长。如今已经官至司徒,据说权倾朝野。   皇甫集虽然也是北魏皇族外戚,但只能算是潜力股,刚刚兴起而已,他要成事起码要等太子诩登记之后。   如今,高皇后与胡嫔,高肇和皇甫集之间必有嫌隙!   而贺兰定要利用的就是他们之间的龃龉。   “要是没能祸水东引也没关系。”贺兰定并不认为自己的计策百分百能成,“只是顺手而为的事情,成与不成,对咱们影响不大。”   雍州方面一次索要不成,必然还有第二次,贺兰定已经做好了交出方子的准备。如今这一通操作,不过是拖延些时间。同时给那些眼高于顶的“大人”们添些堵。   “那为何不直接杀了那个使者?”阿史那虎头还是不解。   贺兰定道,“他活着有用。”一方面,车夫和侍卫都活着,唯独少了使者,那就增加了使者叛逃的可能性,皇甫集就会怀疑他。更不要说阿史那虎头一路往冀州故意留下的破绽。   “再者。倘若他运气好,活着走到了雍州。倘若皇甫集还信任他,那他就是咱们的证人。”贺兰定对他的态度那么热情,要方子说给就给,还送来重礼,怎么看都是对皇甫集忠心不二的样子。   阿史那虎头认真听着贺兰定的解释,心中佩服不已,“我明白了。”   “我带一队人马往草原去,然后绕城出大青山。”阿史那虎头将贺兰定的计划细节化,“最好找几个长相比较像南人的儿郎。”   闻言,贺兰定想到一点,“高肇是高句丽族的。”   阿史那虎头点头明白,“找几个单眼皮细小眼睛的儿郎,蒙面露眼睛。”   两人又合计一通,细化到行动的细节部分,最后贺兰定叮嘱道,“计划不成就算了,保护自身要紧。”   阿史那虎头爽朗笑道,“没什么危险,郎主你都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阿史那虎头走后,贺兰定将计划从头到尾再梳理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风险点后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提笔写第二份信函。   这份信函是写给雍州刺史皇甫集的,通篇酸话,茶言茶语,充分展现了贺兰定对皇甫大人的仰慕之情,愿为皇甫大人效犬马之劳的渴望。   方子和信函分别装入信封,都没有用火漆封口。   一夜无眠。第二日,贺兰定起了个大早,将两个信封揣在怀里装好,去往雍州来使落脚的客栈,随行的还有满满一车的礼物,都是怀朔特产——羊毛制品、洁面皂和润肤乳之类的物件。   这雍州来使连贺兰大宅都瞧不上,自然不会住客栈的大通铺,而是租赁了客栈后头的一间小院儿,单门独户,安静又干净。   贺兰定到的时候,车夫正在喂牛,门口还立着两个侍卫。   看到大黑牛,贺兰定忍不住好奇问了句,“你们坐牛车从雍州来的?”那得走到猴年马月啊!   “哪儿能啊。”车夫倒不是个眼高于顶的,笑着回贺兰定,“到了朔州后才买的牛车。”   贺兰定挠头,有些搞不明白那人非要坐牛车的意思,估摸是什么士族风流?   将对牛车的疑惑抛到一旁,贺兰定笑嘻嘻地冲车夫和侍卫道,“昨晚招待不周了,舍下寒酸,没什么能招待的。但是咱们怀朔那个贺兰食肆是真的不错的,吃过的人都说好。”说着贺兰定给几人发卡。   “这是贺兰食肆的饭卡,凭卡就能去直接用饭。”贺兰定送出一叠卡,问,“也不知道有几个兄弟,不知道够不够分。”   “够了够了。”车夫打眼一瞧,估摸贺兰定手上有二三十张卡片,“咱们统共就十个人。”   贺兰定点头,心道,人数这不就摸到了么。   贺兰定继续解释卡片的用法,“一张卡可以吃二十次套餐,也可以一次性买等价的商品带走。”   闻言,大门口立着的两个护卫终于眼珠子转转,看向了贺兰定。   贺兰定将卡片塞给车夫,“烦请老哥给兄弟们分一分。”   “还能换东西?”车夫好奇打量卡片。   “能的能的。”贺兰定道,“豆干、油泡、鸡蛋糕什么都可以换。”   “鸡蛋糕知道吧,是贺兰食肆刚出的新产品,口感软绵,又香又甜。”贺兰定与人唠嗑,“兄弟们出门在外不容易,特别是往怀朔来,一路上许多地段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可以备些路上吃。”   正说着话,两个贺兰族人快步往这边来,两人手里都拧满了袋子,正是贺兰百货的羊毛制品大礼包。   贺兰定令人将大礼包也堆到板车上,笑道,“这些个都是分给兄弟们的,是贺兰家生产的毛毯、线帽什么的。”   “您有心了。”车夫笑眯了眼睛。在外行走多年,也为主家办过不少的事情,车夫还是头一回遇到贺兰定这般热情周到,不看人下菜的人呢。   “都是给皇甫大人办事儿。”贺兰定姿态放得极低,“以后啊,说不得还得指望老哥为我美言几句呢。”   “那绝对没问题。”车夫飘飘然。   贺兰定使了个眼色,立马有族人上前帮忙喂牛。   车夫一见自己的活计有人干了,便丢下手来一心一意与贺兰定唠嗑。   “我一见贺兰首领便觉您气度不凡。”车夫夸起贺兰定来,“最重要的是,您慧眼识英雄啊!”   “咱们刺史大人可不是一般人。”说着,车夫将贺兰定拉到一旁小声道,“未来....那不是.....”   车夫语焉不详,贺兰定却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未来,不就是指太子登基当皇帝的时候么。这口气可真够可以的。   贺兰定只当没听懂其中含义,含含糊糊的应和着。   谁知,车夫却把贺兰定当了知心人,什么都敢说。   “小的看贺兰首领非池中之物。”车夫手指搓搓,小声道,“这个到位,一郡太守不是难事。”   贺兰定心中一个咯噔:这是卖官吗?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各方面显示,大魏命不长喽! 第一百零二章   贺兰定对花钱买官不感兴趣, 眼下他只想把雍州来使给应付走。   好在这个使者对怀朔镇非常厌恶,说是怀朔的空气中都有羊屎臭,多待一秒都是脏污了自己。   因此拿到贺兰定的方子后, 便立刻马不停蹄的返程了, 连同贺兰家置办的一马车的礼物一起走了——这个时候倒不嫌弃怀朔的东西脏臭了。   “何先生, 到了朔州, 咱们要把牛车卖了不?”车夫一边赶车, 一边询问——买牛车的钱可不是何先生自己掏的腰包。   “嗯。”何纯在马车内翻看贺兰定的信件,胡乱应了一声车夫。   车夫翻了个白眼,对于这种情况早就习惯。心中却是不屑:说起来是什么世家贵族, 其实不就是个破落户, 装什么装呢?不都是给皇甫家当狗么。   车夫是皇甫家的仆僮, 心里却看不上给皇甫家当门客的何纯,只觉得何纯不过比自己多识了几个字,本事可不见得不自己强。   何纯不知道车夫对自己的腹谤,此时他被贺兰定的信函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这胡儿的字竟然比自己还好上许多!   虽然心中不愿承认, 可是看着一纸形体端庄大气的字迹,何纯心中嫉妒得冒泡, 就连自己把信函捏得变形都没有发觉。   何纯出生寒门, 自诩与陈郡何家有些关系,其实家境贫寒,幼年连读书都艰难,更没有名师指点自己的书法。   以至于现在连一个北地胡儿的字都要比自己好上许多!   何纯的注意力全在贺兰定的笔迹上,以至于书信中写了什么, 制造润肤乳的方子具体写了什么, 他一个字儿都没能进脑子——嫉妒占据了他脑子的半壁江山。   贺兰定还不知自己的字迹给雍州来使带来了怎样的刺激, 目送雍州的队伍驶出城门后, 贺兰定屏退左右,孤身一人悄摸摸往大将军去——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舅舅,雍州那边来人了。”一见面,贺兰定就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当然,后续阿史那虎头准备拦路打劫的事情,贺兰定是一个字儿也没提。   段宁眼皮儿掀掀,丢下手中茶碗,淡淡道,“早就知道了。”那么一队人马进城,作为镇将的段长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倒是沉得住气。”段宁语气有些不悦——要不是阿爹拦着,自己都提着刀要去给自家外甥撑腰了。   谁知,皇帝不急,太监急。   啊呸!自己才不是太监。   瞧着舅舅神色变化,贺兰定心里一暖,连忙解释,“我本来昨天晚上就想过来向阿翁和舅舅禀告此事的。”   “但是,后来仔细一想,觉得不妥。”贺兰定将自己的顾虑道来,“涉及皇家争斗,卷进去没好事儿,舍了我一个倒也罢了,不能把舅舅你们拖累进去。”   贺兰定不拿着这事儿请教段家,以后便是出了什么事儿,也是贺兰定一个人的责任,不会太过牵连段家。   闻言,段宁长叹一声,“还是你想的久远、周到。”   昨日自己乍然一听雍州的事儿,第一个反应就是:竟然有人敢欺负我外甥?不想活了?!根本没有考虑到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   “倘若不是阿爹点醒我,我已经急冲冲过去,恐怕就坏事儿了。”阿翁和外甥都想到的事情,唯独自己没有想到。段宁有些低落。   贺兰定笑道,“舅舅你这是关心则乱。”   “你别宽慰我。”段宁摆摆手,他知道自己的脑子里缺了那么一根弦,并不适合在官场上冲锋陷阵。   说罢,段宁又问,“这事儿便这么算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贺兰定苦笑,“他是皇家姻亲,我贺兰算个什么呢。”强权之下,只能夹缝中求生存。   段宁也憋屈,但是面对太子的舅爷,他也没办法帮大外甥报仇雪恨。   贺兰定拍拍手,乐观道,“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总不能把天底下的钱全都赚光了吧。”   “你倒是想得开。”段宁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觉得憋屈。   贺兰定却知道这天地下憋屈的事情多着去了,倘若一直纠结不放,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贺兰定道,“咱们尽管把怀朔经营好了,届时,咱们有钱有粮,有马有人,谁不高看咱们一眼。”贺兰定如此安慰着舅舅,心中却充满了危机感。   只是,越焦急越要沉住气。   段宁被贺兰定描绘的美好未来打动,心里的恶气也散了不少,小声嘀咕道,“不过是个小太子,真能翻天了不成。陛下又不是就这一个儿子,而且陛下正值壮年,且轮不到这些魑魅魍魉唱大戏呢。”   段宁却不知,他口中那正值壮年的陛下已然步入了人生的暮年,一场腥风血雨已然在洛阳城的上空酝酿。   不过,洛阳城的风雨暂且影响不到敕勒川草原。寒风猎猎的怀朔镇上,忙碌的人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春天春天快快来,羊儿脱毛,我赚钱!   去岁冬季攒下的羊毛原料已经见底,就等着新羊毛“下锅啦”!   “你去联盟那边登记没有?”阿荻一边纺线,头也不抬地问。   鲜于安盘腿坐着吃茶,一边将馕饼撕成小块儿丢茶碗里,一边回道,“登记了。”   阿荻:“领了多少?”   鲜于安:“八百件马甲毛坯。”   阿荻:“就这?没其他的了?”说着说着,阿荻有些生气,丢下手里的纺锤,气鼓鼓道,“你怎么办事的啊?我问一句,你才回一句,累不累人啊。”   “你行你来!”鲜于安也火了,在外头受气,回家还要受婆娘的气!   “我当然行了!”阿荻也不服气了,大声嚷嚷道,“以后家里这些事儿都归我管了。”说着,起身抢过鲜于安手里的茶碗,推开鲜于安,“你去绕毛线!”   “凭什么啊?!”鲜于安惊了,自己就是和往常一样随口两句,这婆娘怎么还当真了呢?   “凭我比脑瓜子聪明!”阿荻算是看明白了,自家汉子脑子不行,根本跟不上眼下怀朔的发展形势。   “以后你就在家纺线织布。”   鲜于安炸毛,“我不要面子的啊!”   阿荻理所当然道,“你钻毡房里干活,又没人知道,旁人只会觉得你在家享福了。”   鲜于安:......谢谢你考虑如此周到。   阿荻继续道,“我看你也不耐烦应酬外头的那些生意上的事情,不如就交给我来吧。”   鲜于安心动了!   他是真不耐烦那些,一套一套的,干什么都要个流程,以前哪有那么麻烦。   “可是......”鲜于安磕巴着举起自己蒲扇般的大手掌,“这手能纺线不?”   阿荻惊了!没想到自己就习惯性怼一怼自家汉子,想刺激他积极上进些,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   阿荻也心动了,趁热打铁道,“不会纺线也没关系,我养你!”以后部落的话语权可就在自己手里了。   说着,阿荻将奶茶碗又塞回了鲜于安的手里,柔声道,“吃吧吃吧,吃完睡会儿,在外头干活儿累了。”   看着自家婆娘温声细语的样子,鲜于安头皮发麻: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阿荻可不给鲜于安反悔的机会,起身准备出发。   “你去哪儿?”鲜于安心中不安。   阿荻道,“去镇上看看。怎么就分配了我家八百件马甲胚子,和去年比,没增加多少啊。”可是部落里的羊可多了不少。   如今怀朔镇的羊毛生意由大联盟统一管理,各家各部落只负责养羊或者生产制造,销售环节则是把控在联盟手中。   外来商人到联盟订购产品,联盟统计需求数量,比如,毛毡马甲胚两万件、毛线帽子五千个等等。   联盟办公点外每天都会有需求量的实时更新,各家工坊则可以去联盟登记领件,比如今日鲜于安就领回来“毛毡马甲胚八百件”的分派任务。   各家工坊按照分派任务生产出产品后直接交给联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降低了生产投入风险的同时,也不会有被赊账赖账的危机。   目前看来,这种生产销售模式对整个怀朔的羊毛产业是利大于弊的。   阿荻领着族中人手赶到怀朔镇时已经过了晌午,晴朗的天空一下子阴云涌动,气温一下子低了许多。   只是,再冷的北风也压不住怀朔羊毛大联盟的火热盛况。   工作人员站在高凳上指挥全场秩序,“大家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派件量还有很多,联盟会给大家兜底。”   这边喊着话,另一个工作人员挂出了最新更新的产品需求数量,“圆形毛毡坐垫胚子一千件。”   “坐垫胚子是什么?”新产品,大家都没做过,一时有些犹豫。   “你家做过吗?”   “没有。”   “接不接?”   “不知道呢。”   众人正犹豫,一个响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鲜于部落接了!”正是阿荻。   随同而来的族人忍不住提醒,“主母,这玩意做不出来怎么办?”   “不会的。”阿荻自信满满,倒不是对自己的手艺自信,而是对联盟信任——他们决计不会派出让人干不了的任务。   果然,接下单子后,工作人员就把阿荻领到后间,双方签了协议书后,联盟的人便拿出一个样品递给为首的阿荻,“这个就是坐垫胚子。”其实就是个圆扁小凳的模样,比普通的毡毯厚上三四倍。   “这得不少用料。”阿荻掂量着坐垫的重量。   工作人员笑道,“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用料多,价钱自然也高了。”   “哎!”阿荻高兴应下。又问,“咱们生产的这个是毛坯,后续是不是还要有别的加工啊?”   “那自然是有的。”工作人员说着递了一张卡纸给阿荻,提醒道,“卡纸上是坐垫的尺码,直径、厚度、弧度都有要求,要按照这个来。”   “哎!明白!”阿荻仔细记住卡片上的数据,又将卡片小心收好,不死心地继续问,“后续是怎么加工?给谁家干啊?能给咱们鲜于家做吗?”   工作人员约莫还没遇到阿荻这般难缠的,其他人家都是接了订单就马不停蹄地回去赶紧开工,没有谁像阿荻这样问个不停的。   想到郎主对他们的要求:耐心、热心、细心!工作人员耐下性子解释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您要是实在想接这个活,不如请你家首领去贺兰部落谈谈。”   “不能我去谈?”阿荻道,“我可以做主。”   工作人员笑笑,“自然是可以的,只要能做主就成。”   阿荻心里有数,带着族人走出联盟,雄赳赳气昂昂地往贺兰大宅去。   “这不好吧。”族人劝阻,“要不要回去先禀告一下郎主。”   阿荻道,“不用。以后羊毛生意的事情都归我管了!” 第一百零三章   拜见贺兰定比阿荻想象中容易。在门口通传一声, 就被放行进去了。   贺兰定没有在书房见客,而是选择到前院正厅接待鲜于夫人。   阿荻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没人敢接毛毡坐垫的单子, 我接了。”   “夫人英雄气概。”贺兰定有些摸不准这人的来意。他对鲜于安的印象深刻, 那是个嗓门很大的汉子, 和窦兴关系不错, 还总干些煽风点火最后却帮了贺兰的事情。   但是鲜于夫人是什么性格人品,那就不知晓了。   “也就还行。”阿荻也不谦虚,继续道, “我就是好奇这毛毡坐垫后续要怎么加工, 鲜于部落能自己加工吗?”   贺兰定并不忽悠, 坦言道,“的确是有一种新的工艺。”   阿荻眼睛一亮,意识到机会来了,问道, “怎么交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鲜于家想要得到贺兰手里的新工艺, 必然要付出些什么的。   贺兰定没料到鲜于夫人是这样一个爽快人, 直来直去,没有弯弯道道。   思索片刻后,贺兰定道,“新工艺可以教给鲜于,但是保密期一年。”   “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好东西不得自家藏着么。   贺兰定解释, “我的意思是, 鲜于家可以独享一年, 一年之后, 也就是明年,我会在联盟内部公开新技艺。”   阿荻卡壳,张嘴不知该怎么接话——不得了了!贺兰小首领竟然是和传说中一样的圣人呢!   “能接受吗?”贺兰定问。   阿荻不犹豫,“能!”能早享受一年联盟福利,那也是好的。   “没其他要求了?”那鲜于家不是白捡了便宜么。   贺兰定道,“自然是有的。”他需要羊绒。   随着气温渐渐上升,山羊身上积攒了一整个冬季的厚厚羊绒开始脱毛了。   这些时日,贺兰部落的牧民们在开圈放羊前,都要把山羊一只只过一遍,用特质的梳子将它们身上脱落的浮毛给梳下来收集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好羊绒也不能落到外头去。   “听闻鲜于家牛羊甚多。”鲜于家人口多,羊群也多。   贺兰定道,“我需要羊绒。”贺兰定决定将羊绒产品作为贺兰家今年的主推。   贺兰定相信,轻薄又保暖的羊绒内衣一定会被那些追求风度不要温度的名士们疯狂热爱。   “行!”一口应下后,阿荻才反应过来,“羊绒是什么?”不愧是夫妻二人,在某些方面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贺兰定解释羊绒是什么,和羊毛有什么不同。听得阿荻眼睛瞪圆,喃喃道,“这毛和毛还有不一样的啊......”   “用羊绒来做毛毡太可惜了。”贺兰定道,“今年鲜于部落的羊绒我全要了,价钱按照羊毛的两倍算。”   阿荻:竟然还给自己钱的?!还以为要免费上供换取新技艺的。   “您真是个好人。”阿荻忍不住道。   贺兰定也笑了,“您和鲜于首领也都是好人。”至少这夫妻二人心里有什么都显现在脸上了,没什么花花肠子。   贺兰定做事是个干脆利落的,当下拟好了两家的合作协议,双方签字后各留一份。做完一切后,贺兰定拿出了一个毛毡坐垫的成品。   “好好看!”阿荻接过成品坐垫,爱不释手,“这花儿像真的一样。”整个坐垫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富有立体看,远远看去就像一朵真花一样。   “我恐怕做不出来。”阿荻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什么水平,“这么好看,应该挂到门帘上。”用来当坐垫真是糟蹋了。   “这是贴片毛毡吗?”阿荻研究了一下坐垫的工艺,想不通是怎么做出这样漂亮的东西的。   “是羊毛戳。”上辈子贺兰定是听过一耳朵羊毛戳戳乐,但是他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小姑娘们玩儿的手工,类似于十字绣什么的。   以至于这辈子贺兰定绞尽脑汁搞羊毛生产的时候,也压根没想到戳羊毛这个工艺。而如今这个戳羊毛的工艺还是郑令修捣鼓出来的。   年节工坊停工,部落的小学堂也停课。不需要去授课的郑令修陷入了百无聊赖的状态,而她又和贺兰部落的人聊不到一处去,每日便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   想看书,没有书。便是想做些针线活儿、绣绣花什么的都没办法——到哪儿买绣线去?哦,怀朔连铁针都是稀罕物件。   而贺兰家最不缺的就是羊毛。郑令修便领了一个纺锤,打算用羊毛线代替丝线来做秀活儿。结果,羊毛刺绣没搞成,却弄出了个羊毛戳。   贺兰定手里的莲花坐垫样品就是郑令修的成果,简直像是一件工艺品。   “这是郑夫子想出来的点子,莲花坐垫也是她的杰作。”贺兰定告诉阿荻,“想要做出这样美轮美奂的坐垫可不容易。”   “郑夫子?”阿荻眼睛一亮,“是那位授课的女夫子吗?”   不等贺兰定回答,阿荻抢先问道,“我可以跟着郑夫子学这么技艺吗?”   贺兰定道,“这个技艺并不难学,稚童看了都能上手,但是会做和做得好就是两回事儿了。”   羊毛戳工艺说起来并不难,就是用针反复刺穿羊毛,一边让羊毛紧实毡化,一边调整出自己想要的形状。   但是想要戳漂亮可不容易,心灵手巧是必须前提,另外还要会画图样、配颜色,要有审美。   阿荻又仔细看看手里的莲花坐垫,喃喃道,“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仔细看莲花的花瓣,根本不是单一的粉白色,而是很多种深浅不一的红粉白,这让莲花有一种立体感,栩栩如生的感觉。   阿荻没见过莲花,但是她觉得,真正的莲花就是自己手里这个坐垫的模样。   贺兰定道,“这个莲花坐垫是大师作品,无法量产。我们对外销售的,无需这样的高品质。”   正说着话,左右递上一叠图纸,贺兰定交给阿荻,道,“这是我随手画的一些图纸。”都是一些简单的花样,太阳花、江水海崖纹、碧水红莲图之类的。   “你还会画花样?!”阿荻大惊,心道,哪个大男人干这活计的。   随即又一想,这样也好,可以回去说给自家汉子听——人家贺兰首领都会画花色,你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能纺线织布了?!   贺兰定不知阿荻心中所想,解释道,“原本戳羊毛的技艺今年没打算公开的,贺兰家准备自己生产,先试试水。”   “不瞒您说,您领走的那一千个坐垫胚子其实是贺兰家下的订单。”坐垫还没有对外开始销售,成与不成还要两说,风险都落在了贺兰部落的身上。   阿荻了解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和存在风险,依旧不愿意放弃这个先人一步的机会,笃定道,“一定能成的!”说罢就要告辞,说是回去就开始生产了。   贺兰定道,“成。这五日鲜于家派几个人过来,到郑夫子那边学学这个戳羊毛的技巧和注意点。”   阿荻火急火燎地走了。贺兰定这边则派人给郑令修传话,让她要是得空就过来一趟。   此时外头天色还亮着,尚未到晚课的时间。郑令修正在小学堂准备今日的上课教案,听到来使传话,想了想还是道,“等今日晚课结束,我去回禀郎主。”   郑令修其实心中焦急,恨不得当下就飞到贺兰定那边,问他是找自己是有什么事情,是不是有兄长们的消息了。   可是她不得不按下冲动,因为她知道,小学堂是自己在贺兰立足的根基。对自己而言,任何事情再重要,都不能越过小学堂,不能影响了每日的授课。   送走传信的族人,郑令修的目光重新落到自己的桌案上,只是这一次,她却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了。   郑令修的思绪不禁飘到了一个月前。   热闹非凡的年节只会让家破人亡的郑令修倍感孤寂凄凉,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闭门不出,逃避那些欢声笑语和人间烟火。   阿塔娜嬷嬷担心她一个人憋出问题来,便时常拉着她一起纺线。两个人坐小圆凳上,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纺锤旋转摩擦过底座的声音,却让人觉得心安。   在接触羊毛的过程中,郑令修很快发现了羊毛线和蚕丝线的不同之处。   蚕丝线细且坚韧,有一定的韧性。而羊毛虽然也能纺成线,但是没有韧性,两指一拽便能将其扯断。   “倘若能在纺织过程中加入丝线,岂不是可以增加毛线的韧性和强度?”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想到北地根本养不了蚕,产不出丝线,郑令修便不再多想了。   然而,很快郑令修又发现了羊毛的另外一个特点:羊毛非常容易纠缠粘连在一起。   用带倒刺的木戳不断戳刺羊毛,羊毛和羊毛之间相互摩擦,很快会从松散的一团变成紧密结实的毡团。   没几日的功夫,郑令修就利用羊毛的这一特点,通过戳刺固定不同颜色的羊毛,制作成了羊毛毡画。   同屋的阿塔娜第一时间发现了郑令修的创作,立马劝道,“将这个献给郎主,郎主会有奖励。”   郑令修自然知道贺兰部落的奖励机制的,但是.....还远远不够。   熬了十几日,眼睛都快看瞎了,郑令修终于做成了那张惊为天人的莲花坐垫,认为自己有了站在贺兰定面前谈交易的筹码。   “请郎主帮忙寻一寻兄长。”郑家落难,女眷和稚童们被发配来了怀朔,郑家的男儿们则被发配去了更远更严寒的御夷镇。   曾经,身为郑家女的郑令修觉得,女子的一生便如浮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家族昌盛,则荣华一生;家主衰败,则与之共难。女子是凌霄花,借力攀青云。除了随波逐流,没有其他的办法。   然而,到了怀朔后,兴许是被迫讲授了许多离经叛道的故事和道理。不知不觉中,郑令修竟然觉得所谓的离经叛道兴许才是对的!   “何必等着哥哥来救我,我自是可以去救哥哥。”第一次,郑令修想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第一百零四章   “还没有贵兄长们的消息。”贺兰定一看郑令修的神色就知道她想什么, “不过已经派了一队人马过去打探。”   郑令修窘迫,情不自禁垂下头,她自以为很克制, 遮掩得很好, 却不想竟然被一眼看穿。   “今日唤你过来是为了羊毛戳的事情。”贺兰定将鲜于部落的事情道来。   “鲜于夫人是个性情爽朗之人, 并不难相处, 这几日她会带人过来向你学习羊毛戳的技艺。”贺兰定道, “就是要辛苦你一下了。”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又增加了额外的工作。   郑令修道,“不是什么难事。让她们来小学堂找我便是。”   小学堂就设在贺兰大宅的后街, 无需从宅子的正门进入, 西北角开了个小门, 学生们都是从小门进。   说完羊毛戳的事情,郑令修说起小学堂的日常事务,“这几日学生们的心思有些浮动,可能是刚放完假, 还没有收心。”   “学习的劲头也不如从前,大约是过了新鲜劲儿。”如今, 郑令修是真的把小学堂当作自己的事业在干。   “再有, 学了新的,忘了旧的,这也不是个办法。”郑令修拧眉,“还有就是,有的孩子天赋好, 有些则学的慢些。”   如此, 这些资质不同的孩子便不适合一个教室一锅烩了, 需要分班。学得快, 学得好的孩子,当去学习更加高深的知识。   贺兰定听着点点头,他知道郑令修所言都是有的放矢,都是小学堂现存的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考试。”贺兰定也想不到什么其他办法了,“周练、月考、季评。”   “考试成绩好的,张贴表扬,有奖励。成绩不好的,告知家中,同时末位淘汰。”小学堂是免费的,不仅上课免费,教材书本免费,还免费提供一日两餐。倘若这样的好机会学习机会都不知道珍惜,那么,也是个蠢材,不培养也罢。   “淘汰?”郑令修心下不忍。   贺兰定却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读书学习,有人天生不是这块料,反倒在武艺或者工匠活之类的上面有天赋。”   郑令修不认同,举例道,“郎主也见过那些工匠师傅们,哪个不是善读会写的。”她指的是那些皇家御用的工匠们。   “王铁匠不识字,手艺可好了。”贺兰定指的是普通的匠人们。   见郑令修一脸不服,贺兰定打住这个话题,“我知道,读书识字的机会难得,你对这些孩子有感情。可是,有些人真不适合。”   贺兰定作为族长,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地想要提高族人的文化知识水平,但是种田要因地制宜,教书育人也要因人而异。   “末位淘汰的事情稍后再说吧。”贺兰定布置任务,“你把考试的事情琢磨一下。”   “看看能不能通过考试这个手段,激发学生们的学习劲头,鞭策他们不要疲懒。”   一想到那些每日上窜下跳,快乐得像是小猴子的小孩儿们即将接受应试教育的毒打,贺兰定突然就神清气爽了——果然,快乐总是建立的旁人的痛苦上的。   看着贺兰定嘴角溢出的诡异笑意,郑令修一阵恶寒,连忙告辞,“羊毛戳的教学和考试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   “嗯。”贺兰定点头,犹自沉浸在“他人陷入地狱”的快乐之中,最后叮嘱道,“试卷敲定后给我看一下。”——想想就很兴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小崽子们的痛苦脸了。   ........   冬去春来,枯寂的草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绿意。气温逐渐升高,羊儿们也脱下了厚重的“毛衣”。   这日,贺兰定正在向刘乾介绍今年贺兰部落的新品,窦兴却找上门来。   “羊绒是何物?”焦急之下,窦兴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开门见山地质问贺兰定。   贺兰定笑笑,“我们正在说羊绒的事情呢。”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一件羊绒制品的成衣。   浅褐色的小衣轻软薄软糯,摸在手上像是初生小婴儿的肌肤,完全没有羊毛针织品的刺挠感。   窦兴上手摸摸了羊绒小衣,瞬间想到了此物的价值,情绪再也克制不住,“贺兰首领瞒得我等好苦!”   宣泄过后,窦兴察觉出不对味儿来——自己这样子怎么像个哭诉负心郎的怨妇?再者,人家贺兰部落凭什么把这等机密告诉自己呢?   可是!鲜于家却知道此事!   窦兴是个沉得住的性子,轻易不会情绪失控。   但是!   一直以来都是他帮扶照顾着鲜于部落。在他的心中,虽然鲜于家比窦家人口更多、牛羊更多,但是,都是鲜于家唯自己马首是瞻——鲜于安是自己的小弟!   年节过后,怀朔镇热闹起来,各家各部落也忙得不行,窦兴作为家主更是忙得衣带渐宽人憔悴。   等忙过一阵后,窦兴突然发觉生活中似乎少了什么——少了鲜于安啊!   “今日鲜于首领没有登门?”窦兴问左右。   “没有。”   窦兴顿觉诧异,心道,难不成是生病了?要知道,往日鲜于安那家伙恨不得住到窦家来,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自己商议一番。   发觉自己冷落了小伙伴,窦兴丢下手里的事务,带着一队人马出城往草原去。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胖了一圈的小伙伴。还看到了鲜于族人逮着山羊梳毛的场景。   “说不让剪,要梳子梳。”鲜于安在窦兴面前从无隐瞒,“梳下来的毛叫羊绒,价钱是羊毛的两倍。”   “两倍?”窦兴挑眉,“卖予谁?”   “贺兰啊。”鲜于安嘟囔着,“也不知道这羊绒有甚不一样,贺兰小....啊....贺兰首领....额....”   鲜于安习惯性地想要埋汰贺兰定两句,可一想到自己家从贺兰部落赚来的粮食,还是闭嘴了——果然是吃人嘴软。   窦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觉得贺兰定此举是在离间窦家和鲜于家!而且已经成功了!   “这段日子都没在镇上见你,就是忙这个事儿的吧。”窦兴套话。   然而,鲜于安是个听话听不到重点的,“不忙。”说着拍拍自己打了一圈的肚皮,又指向不远处忙碌的族人们,“干活儿的都是他们,我又没什么事儿。”   窦兴只得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那你最近怎么没去我那儿。”   鲜于安道,“这不是没遇上什么难事儿么。”   窦兴:!你还真是用过就扔啊。   窦兴还要在套话,只听鲜于安继续道,“反正现在都我家婆娘管事儿,她只要不偷汉子,不老来教训我,她干什么都行。”   说着,鲜于安得意起来,“阿荻很能干,万事烦不到我,早知道,早该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丢给她去了。”   窦兴一颗心沉了下去:鲜于安是自己的小弟,他妻子可与自己没什么交情。比如眼下这个羊绒的事情,窦兴就全然不知情!   看着得意洋洋的鲜于安,窦兴不知从何劝起,只能一个劲儿劝道,“你这个样子不行啊,大丈夫怎么能被女人压制了.....”   “没有啊!”鲜于安打断窦兴的话。只见他一脸喜滋滋,扭头见左右无人,又当窦兴是自己人,便压低声音冲窦兴道,“阿荻如今可温柔多啦!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如老娘一般教训得我抬不起头来。”   “晚上也超级热情来劲。”鲜于安黝黑的脸盘子上升起两朵红云。在他看来,自己如今的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窦兴一口郁气憋在心里上下不得,策马狂奔回怀朔镇,一头冲进了贺兰宅,劈头盖脸就问,“羊绒是何物。”   面上是在问“羊绒”,实际上他想问的是,“何故离间吾与鲜于耶?”   贺兰定可不知道窦兴“汹涌澎湃、辗转起伏”的心理活动,他当真以为窦兴是为了羊绒的事情来的,还仔细解释,“羊绒是个好东西,我知道,可是旁人不知道啊!”   “等我把羊绒制品推广出去,赚到钱了,不用我多费口舌,大家都会跟着干的。”贺兰定又说起另外一个原因,“再者,大规模生产羊绒制品,今年的材料就不够了,怀朔完成不了订单,会影响我们怀朔对外的信誉的。”   听着贺兰定说起生意经,窦兴也冷静下来了,可还是忍不住问,“那为何是鲜于部落?”为什么偏偏是鲜于部落呢?   话说到这儿,贺兰定也察觉出不对味儿来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难不成窦兴以为自己是要撬他的墙角?然后对自己怀恨在心?   一想到联盟内部可能因此事而起风波,贺兰定连忙解释,“因为鲜于家羊多啊!而他们又没接多少生产订单。”   贺兰定回忆道,“鲜于部落总共接了八百件毛毡马甲的订单,后来又接了一千件毛毡坐垫。按照他们家的羊群体量,生产这些绰绰有余的。”而其他人家,都是恨不得接单越多越好,自然无法分出原材料来搞羊绒了。   闻言,窦兴也无语了,关于去联盟接单的这个事儿,鲜于安曾经向他抱怨过。   “凭什么啊!感觉是求着贺兰小儿似的。”因此,鲜于安对于去联盟抢订单的事情非常抗拒。   当时,窦兴忙着家里的事情,没有多关照两句,只随口劝道,“你多想了,谁家不是这样呢。”   结果,自己就这么一个疏忽,鲜于安就彻底撂担子不干了!   窦兴稀里糊涂损失了一个盟友,琢磨着如何弥补修复两家的关系,回家后,对自家妻子道,“得空和鲜于夫人多多走动。”   窦夫人犹豫,“怎么走动?我们也说不到一处来。”在窦夫人看来,鲜于夫人五大三粗如野人一般,实在无法交流,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总有办法说到一处的。”窦兴却不管妻子的困难,只布置任务,说完一头钻进书房——见识了羊绒的优越性后,窦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首先要去采买小羊崽,养到明年就能产羊绒了!   【作者有话说】   鲜于安:在外靠兄弟,在家靠老婆——躺赢的一生 第一百零五章   “让您见笑了。”贺兰定冲刘掌柜歉意一笑。和窦兴的谈话并没有避开刘乾, 主要是觉得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细细算来还是失礼了。   刘乾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不了, “拉汉是将某当做自家人的。”   “那是。”说着, 贺兰定将话题拉回羊绒制品的身上, “刘大哥您看, 这个作价几何?”   “好东西, 确实是好东西。”刘乾说着摇摇头,叹道,“可是怎么将它推广出去是个难题。”   和毛毡斗篷不同, 斗篷是穿在外头的, 很好打广告。可是羊绒小衣是贴身穿在里头的, 这就难办了。   “就像上次推广毛毡马甲那样呗。”贺兰定记得当初刘记商行为了推销毛毡马甲,专门请了个寒门子弟作秀来着。   刘乾道,“这种事情一次是巧思,多了就是笑话了。”   见状, 贺兰定道,“那就不搞什么广告了。”   “我这边免费送您两百套羊绒小衣和裤子, 您是送给刘大老板也好, 送给经常合作的家族也行。”先免费送一波,那些人体会到了羊绒制品的好,不得来买买买么。   “免费?!”刘乾叹道,“拉汉气魄!”如此出手大方,倒显得自己缩手缩脚了。   贺兰定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么。”任何一件新产品的推广都少不得要下血本的。   “如此....”刘乾思酌片刻, 下了订单, “除了免费的两百套, 我再采购八百套,凑个整数。”   “一套七百钱,分开卖,上衣下裤各四百钱。”贺兰定出价。   “成。”刘乾并不还价,主要是他对市场情况有数,这样好的羊绒衣转手就能卖个一千钱。   贺兰定见状开玩笑道,“刘大哥如此爽快,我都有些后悔要价要低了。”   刘乾道,“拉汉爽快,某也不能小气了。”   谈话气氛正好,贺兰定问起一件事儿了,“刘大哥你们刘记家大业大,消息也肯定比我灵通,我就想问,洛阳那边情况还好?”   “嗯?”刘乾嘴角的笑意僵住,不明所以地望着贺兰定。   贺兰定摸摸鼻子尬笑道,“不知道刘大哥知不知道前些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贺兰定将雍州来使向他索要方子的事情告诉刘乾。   “民不与官斗,贺兰家如今是空有其名。他问我要,我便只能给了。”贺兰定将这件在外人看来非常屈辱的事情告诉刘乾,其实也有卖惨的意思,想要通过刘记商行的路子探听到一些洛阳、大魏皇家的消息。   然而,贺兰定这次的算盘却是落空了。只见刘乾腰杆挺直,没了刚刚谈生意时的放松感,他沉声道,“拉汉,咱们做生意的最忌讳和官府扯上关系了,更不要说皇亲国戚们了。”   贺兰定尴尬笑着,“我这不是没办法么,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贺兰定再问,“刘记这边对太子,还有胡嫔有所了解吗?”   刘乾只道,“不敢妄议贵人。”如今的刘乾早已不是一个怀朔镇分店的小小掌柜。豆制品、羊毛制品,再有前段时间的精盐,凭着一张张王炸,刘乾如今在刘记的地位如日中天。   屁股决定脑袋,如今的刘乾更加谨小慎微。他知道越是走到高位,越是摔得粉身碎骨。   贺兰定没想到就这样□□脆利落地回绝了。他原本想的是,能打听到只言片语也是好的。却没想成,竟是只字消息没有,还将气氛弄僵了。   沉默两息,贺兰定找补道,“是我不对,不该拿这些事情来劳烦刘大哥的。”   贺兰定递了台阶,刘乾也松了一口气,顺势起身告辞。   贺兰定相送。大家只当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贺兰定一路将刘乾送上马车,刘乾一脚塔在脚凳上,一手掀开车帘,就要进车厢,忽得身子一顿,又退了回来。   “拉汉。”刘乾将贺兰定拉到一边,屏退左右。   “和皇甫家拉上关系未必是坏事。”终究,刘乾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是贺兰定这张好牌让他舍不得放弃。   做生意可不简简单单是将甲地的物件运到乙地去售卖。刘乾自己说“做生意的最忌讳和官府扯上关系”,其实自己深知:做生意,想要把生意做到极致就根本绕不开官府朝廷,更离不开对时局的洞察和掌控。   “胡嫔,胡充华,深得帝心。”   “陛下为太子诩计之深远。”   短短两句话,贺兰定明白了如今洛阳城的局势。他向刘乾深深一拜,感激之情俱在不言中。   刘乾受了这一拜,叹了口气,拍拍贺兰定的肩膀,轻声道,“拉汉,你该到外头走走看看的。”这是刘乾第二次提醒贺兰定。说罢,刘乾这次是真的登车走了。   目送刘记商行的马车驶出视野,贺兰定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刘乾今日的反复行径和劝诫之语犹如一盆冷水对着贺兰定兜头浇下。因着怀朔镇蒸蒸日上而升起的些许得意之心瞬间被浇灭得干干净净。   ——有什么可得意的呢?如今的自己不过是从一只瘦羊长成了略肥的羊,在旁人的眼里,羊就是羊,是用来吃的。   贺兰定曾经切切实实地认为,只要自己把贺兰经营好,把怀朔带动好,就能在这混乱的南北朝立足活下去。   可是,现实给了他一巴掌。   如今,贺兰家才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却已经吸引了“蜻蜓立上头”。继续发展下去,贺兰也不过是长成一只更肥的羊,而不是一只令人望而却步的狼。   哦,或许在怀朔的确没人敢招惹自己。可是怀朔之外呢?瀛洲萧宝夤也好,雍州皇甫集也罢,他们仅仅是一个信号,一个开头而已。贺兰的发展终究会吸引越来越多人的注意,引来饿狼的垂涎。   深吸一口气,北地干冷的空气如一根根冰针刺入肺腑,冻结了贺兰定的心。   “郎主?”左右随从投来担忧的目光。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是察觉出了自家郎主情绪不对。   “没事儿。”贺兰定长叹一口气,嘴里的热气接触到外头的冷空气形成了一团团云雾。   “就是在想咱们贺兰家以后的路。”贺兰定抬步往回走。   左右随从笑道,“只要郎主在前面走,我们跟着郎主走,往哪儿走都是对的路。”   看着族人们信任的眼神,贺兰定的心中越发沉重,一头钻进书房,细细琢磨起贺兰部落未来的发展。   首先,随着怀朔的大力发展、大步前进,一定会引来多方注意,贺兰部落也一定会显于人前。   届时,就算自家阿翁是镇将也保不住自己——如今才是个萧宝夤和皇甫集,阿翁已然袖手旁观了。   而未来的龙傲天高欢还是个小小函使,粗大腿还未长成。   贺兰部落只能靠自己。一来强大自己,二来给自己找个靠山。   强大自己,不仅仅是指牛羊的数量多了,部落的人口多了,仓库里的粮食多了,更是一种政治上的实力。   诚然,大魏早晚要完。可是,眼下这艘船还没有沉,自己就得遵守船上的规则,从中攫取话语权。   这种话语权,阿翁和舅舅给不了自己,因为他们自己都还没能上桌吃饭呢。   好在,萧宝夤和皇甫集自己送上门来了!   果然,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相依。   有了思路的贺兰定逐渐冷静下来,再度斗志满满。   分析手中已有的情报:目前看来,太子地位巩固,胡充容得皇帝喜爱,甚是为之改了拓跋家“去母留子”的传统。   当然,也可能是高皇后家族势力过大(皇帝的生母、皇后都是出自高家),司徒高肇又权倾朝野。皇帝为了制衡自己的母家高家,因此为太子母家增加筹码。   不管皇帝的心思如何,以胡充容和高皇后为代表的两大外戚集团对峙的局面已经形成。   胡充容手里有太子正统和皇帝的支持,而高皇后则是手里有高家的政治资产——前后两朝皇后都是出自高家,目前还有高肇这么个权臣。   “啊.....总感觉有些不对。”贺兰定挠头。手里的情报消息实在太少了,且真实性还有待考证,这无疑增加了贺兰定做决策的风险。   “皇帝为什么要扶持太子和高家打擂台,他自己不行吗?太子才几岁?”贺兰定疑惑不已。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如流星般划过。   “!”除非皇帝自己快不行了!   他如今所在做的安排是为了日后朝廷的稳定,不至于让皇朝落入高家手中——与其相信皇帝对胡充容是真爱,不如相信胡充容和太子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   贺兰定被自己的猜测惊住,“皇帝如今几岁来着?”贺兰定咬着指头回忆,可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对大魏如今的皇帝一无所知。   “不至于吧,大概是我瞎想了。”贺兰定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小人说:“你当自己是神算子不成,什么都被你算到了”;另一个小人说:“一切都是合理推测!”   皇帝快要不行了的念头一旦升起,就如浮在水上的葫芦瓢,再也按不下去。   “这样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大魏就要完蛋了。”外有六镇生存矛盾,内有幼主登基,外戚弄权,权臣当道——各种buff叠加,当然送命送得快了。   “大胆推测,小心求证。”思考良久,贺兰定决定接触雍州皇甫集,以之为跳板,攫取权利为贺兰部落添一份保障。 第一百零六章   贺兰定这厢打起了皇甫集的主意, 千里之外的雍州刺史府上皇甫集也收到了来自遥远北疆的消息。   看着眼前的残兵败将,皇甫集怒发冲冠,大吼:“是谁?是谁?是谁敢动我们皇甫家?!”   一室静默, 无人敢在此时出声回话, 深恐被暴怒的主子给打死。   “说话啊!都哑巴啦?”皇甫集气不打一处来, 大喊, “何纯呢?他怎么办事的?”   “何夫子....何夫子不见啦......”车夫颤颤巍巍地回答。   “什么叫不见了?”皇甫集眼睛一瞪。死了是死了, 残了是残了,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眼见甩锅有望,车夫口条顺畅起来, 三言两语将当时的情况到来, “当时刚出朔州的地界不久, 咱们日夜赶路,人疲马乏,忽得有一队劫匪冲了出来。”   “约莫十人左右,各个高头大马。”车夫描述着当时的情形, “咱们的车队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小人手里只有马鞭, 也没有武器, 便护着何先生先逃.....”   “啰嗦!”皇甫集不耐烦听这些,打断车夫的回话,直接问重点,“车上的财物都被劫走了,我要的方子呢。”劫匪劫财, 可是方子呢?   雍州离洛阳很近, 那甚洁面皂和润肤乳在洛阳掀起的热潮让皇甫集眼红——那得赚多少钱啊!   心动不如行动, 皇甫集当下打上了怀朔贺兰的主意, 派了使者去索要秘方。   谁知.....盼星星盼月亮,以为金山银山就在眼前了,这群废物却把事情搞砸了。   车夫浑身一个激灵,颤抖着回道,“方子一直是何先生收着.....”   不知想到什么,车夫眼睛一亮,语速快了起来,“那贺兰家给了何先生两份信,先生都贴身收着的.....而且.....”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而且什么?”皇甫集暴怒,急急上前两步,一脚踹在车夫的肩头,车夫立马如车轱辘一样翻滚出去,直到一头撞在梁柱上才停了下来。   头脑剧痛昏涨,车夫却不敢动弹,大口喘着气继续回话,“而且,小人见何先生拆了贺兰家的信件,还细细的看了许久。”   “小人不敢过问.....”车夫的话极具引导性,“后来劫匪来袭,一通恶战,咱们的行李,还有贺兰家给您备的礼全都被抢走了。”   “等那伙儿贼人散去,马车空荡荡,何先生也不见了.....”说罢这句话,车夫眼睛一翻,终于昏死过去。   皇甫集正听到关键处,竟然没了下文,心中火气更甚,又上前两步,对着昏死过去的车夫又是两脚,“没用的东西。”   左右见状非常有眼色,上前各提着车夫的一只手,如拖死猪一般将他拖了出去,免得在这儿脏了主子的眼,坏了心情。   其他同行的侍卫们见状两股颤颤,压根不敢抬头,皇甫集每向他们靠近一份,他们的脑袋就埋得越深一份,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给埋了才好——倒不如当时就死在劫匪手上。   发了一通歇火的皇甫集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从车夫颠三倒四的描述中察觉出了不对劲——这绝不会是一次简单的拦路抢劫。   “查!给我去查!”皇甫集咬牙切齿,“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惹到我皇甫家,他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见主子已经过了暴虐的劲儿,左右将车队剩余的物件呈送上来,其实只剩下一封信。   皇甫集取出信件,丢掉信封,草草扫了两眼,哼唧两声,“贺兰小儿还算有点眼光。”通篇的吹嘘追捧抚慰了皇甫集暴躁的心。   “那方子的事情?”亲信问道,“可要再跑一趟怀朔?”   “去干嘛?!”皇甫集反问,“去告诉全天下人我皇甫家被劫了,连一个方子都保不住吗?”   亲信碰了个钉子,闭嘴不敢再言。   皇甫集又仔细将贺兰定的信看了又看,笑道,“这野地胡儿也挺有文采的。”   笑完又忽得冷笑一声,“一个方子而已,便是我不要,也不能给了旁的。”   “给我查!狠狠查!”   这事情查起来其实容易,毕竟都是故意露了破绽的。皇甫家的人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会儿贼人抢了东西一路往东北去。”   “抢的东西大多是贺兰家准备的财礼,洁面皂、润肤乳还有羊毛制品,很显眼,一查一个准。”   “东北?”皇甫集眼中透着阴翳,心里有了个念头。   果然,下一刻就听手下道,“最后查到人进了广平郡,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冀州?!”皇甫集拍案而起,“果然是高家!”   广平郡属于冀州,而冀州是高肇的地盘。一来冀州离高家本家很近,二来高肇曾在冀州做过刺史,自此冀州就成了高家的囊中物。   “日后定要他好看!”知晓幕后之人就是高家后,皇甫集气闷地坐回胡椅——目前,他且动不了高肇呢!   “欺人太甚!”皇甫集咬牙,“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日后...日后.....”   眼下皇帝还在,太子年幼,高家如日中天,皇甫集也不敢和高家硬来,只能意淫一下小太子登基之后,自家权倾朝野,风光无限,到时候把高肇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正意淫着,外头来报,“怀朔镇来人,还拿着您的帖子。”   “哦?”皇甫集眼神一厉,来了兴趣,竟是亲自接见了怀朔来人。   这人自然是贺兰定派来的。贺兰定是个行动派,既然意识到了潜伏的危机,又有了处理的思路,便说干就干。   知道皇甫集没拿到洁面皂和润肤乳的方子——废话,本来就是贺兰定一手策划的此事。贺兰定便紧急研究出了一个新的方子——粉底液,专门用来勾搭上皇甫集。   “将珍珠磨粉,混合以润肤乳,则得玉容乳。以之图面,则无需傅粉而面色白皙自然。”贺兰定还备注,这个方子是玉容乳一号色,肤感自然通透,犹如天生。   “又有二号色,在一号色方子中添加以白铅粉,以之敷面则白如净雪。”至于铅粉烂脸,贺兰定可不管——反正平民百姓用不起,受伤的只要达官贵人。再者,他们本来就用铅粉涂脸,恨不得将脸刷得像白墙一样。   “素闻充容贤名,慕皇甫大人英明.....”信件的后头就是贺兰定的彩虹屁了,在此省略数百字。   通读来信,皇甫集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对怀朔来使也和颜悦色了几分,抬眼问道,“你是贺兰家的?”   “嗯。”这次来的是可单鹰。   在大魏完蛋之前,贺兰定都不会让阿史那虎头离开北边了。虽然都蒙了面,又做了乔装。但是以防万一,阿史那虎头的那一队人马的重心都会转移到草原上。   可单鹰是灵活的,知道此次雍州之行自己肩负的责任,他冲皇甫集抱拳行礼,“小人可单鹰奉我家郎主之令来给您送节礼。”   “节礼?”皇甫集挑眉,脑子里盘算一下,疑惑:这前后不着的,也没什么节日,送得个什么节礼?   可单鹰:“端午节。”   “这才几月?”皇甫集失笑。这才四月不到,离端午还早着呢。   可单鹰回,“路途遥远,行路艰难,郎主怕我们路上耽误了,让早些出发,莫耽误了要事。”结果这一早就早了一个多月,倒显得笑话了。   然而,皇甫集却很享受这份笑话。他高兴道,“你家郎主....嗯.....贺兰是吧.....”他并不记得贺兰定的名字。   “他是个好的,我记得了。”   如此的轻慢让可单鹰心中不满,但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不然可就坏了郎主的大计划了。   皇甫集交代左右,“领他下去吧,也别让他空手回去了。”   可单鹰被领下去,原本的两马车节礼已经被卸空了,然后被装上了一摞摞的布匹,看得可单鹰眼睛都亮了。   “这....这...这不好吧,太贵重了。”可单鹰磕巴着。   侍卫们见他这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对咱们大人,这算不得什么!”   “哎!”可单鹰连声道谢,又问能不能给个毡毯盖一盖,“咱们拉着一座金山回去,可不得被人给盯上了。”   他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又是惹来一阵大笑,“给你找个油布盖着。”刷了桐油的布防风又防水。   可单鹰欢天喜地拉走了两车布匹,另一边,皇甫集才从贺兰定的彩虹屁中缓过神来:“光有这新方子也没用啊!”   玉容乳的基底是润肤乳,没有润肤乳就做不成新产品。可是,皇甫家把润肤乳的方子给搞丢了啊!   啊不,不是弄丢,是被抢了——好吧,不管是搞丢还是被抢,都很丢人。   “高肇狗贼害我!”皇甫集咬牙大喊。   “要不,向贺兰家再要一份方子?”手下建议。   “不行!”皇甫集一口否定。如今的他面对贺兰有偶像包袱,根本不愿让贺兰家知道这丢人的事情。   “那....不若直接向贺兰家采买润肤乳?”又有人提议,“想来贺兰家也不会出太高的价格的。”   远在怀朔的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己送了个方子出去,不仅换来了两大车的布匹,还给贺兰家又拉来了一笔大订单。   倘若他知道了,一定会感叹:果然,知识改变命运。多读书多识字,就连写出来的彩虹屁都更招人喜欢! 第一百零七章   可单鹰的人马拉着两车布匹重返怀朔时, 正是草原风光最美的时候。蓝天白云,青绿草地,辽阔壮美, 看得想让人喉咙痒痒, 忍不住地想要策马高歌一曲。   只是, 眼下还不到放歌庆贺的时候......可单鹰轻踢马肚, 一鼓作气往家赶去。   然而, 无论怎么归心似箭,进了怀朔城后也不得不勒马缓行——人太多了!   看着人头攒动的怀朔镇,可单鹰恍惚反应过来, “是了, 到了出货的日子了。”   行路难, 他出发的时候怀朔还寒风料峭,转眼三个月过去,回来时人们已经换上了单衣。   “今年出货的日子早了不少。”前来接应的贺兰族人解释,“如今咱们怀朔羊毛的名气可大了, 许多商人从这儿拿货贩卖去南梁。”   从怀朔一路南下,越过边境, 进入南梁腹地, 那可是一场漫长的路途。倘若不幸遇上南方阴雨绵绵的黄梅天,在路上被困个小半个月都是常事。   因此,商队们早早出发,将时间算得松松的,确保能在寒霜降临前将这些温暖的羊毛制品运到南方。   “家里一切还好?”可单鹰问。   族人回, “都好。大家都忙得有劲头。”   “但没去年苦。”族人笑道, “毕竟人手多了。”一千流民的生产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加上各种器具的改良, 贺兰部落的生产量大大提高,但是大家伙却不觉得吃力。   “发生什么事儿没?郎主还好吗?”可单鹰又问。   提起郎主,族人立马苦了脸,“大家都好,就郎主不好。”   可单鹰:“!”眼神一利,心都提溜起来了。   族人自顾自地说着,“郎主太忙了,又忙瘦了,年节贴的那点膘,全没了!”   “这可如何是好!”说着,族人声音低了下去,小声嘀咕道,“这样娶不到媳妇啊。”   贺兰定的婚姻大事一直被族人们惦记着。以前郎主又穷又貌丑,媳妇的事情,就别想了。如今好不容易富了起来,结果郎主更丑了!   如今的小女娘们都爱美得紧,就如真定侯家的闺女,不就是看贺六浑长得好,死活要嫁么。   “那个郑夫子呢?有进展吗?”可单鹰问。   郑夫子便是郑令修。在贺兰定和郑令修不知道的角落里,不少贺兰族人都吃他们的cp——尽管他们一无所知。   “别提了!”族人拍腿,“郎主为了郑夫子,花大钱从御夷镇把郑夫子的兄长给赎了回来。”   可单鹰:“这可是大恩!郑夫子不得表示表示?”比如以身相许什么的,将妹妹嫁给郎主。   族人肩膀一塌,有气无力道,“我们也是这样以为的。”所有人怀着紧张又期待地心情,暗搓搓观察了许久。   然后......族人两手一摊,“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人还是每天该干嘛干嘛,完全没有交集。   “而且郑夫子的兄长说,郑夫子有婚约。”说到这儿,族人长叹一口气,为自己郎主坎坷的婚事叹息。   可单鹰道,“婚约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郎主喜欢。可是,这么长时间看下来,他们家郎主似乎就没有喜欢的女人?!   “难道.....”可单鹰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郎主喜欢的是五铢钱?”   等在贺兰大宅外的贺兰定还不知道自己被族人们蛐蛐了一路,他老远看到可单鹰的身影,兴奋跑上前迎接。   “一切还好?路上遇到事了没?雍州那边为难你们没有?”   “都好。”“没遇上什么难事儿。”“雍州刺史也很好说话。”可单鹰一一回答自己郎主的担忧,又指向身后的两架马车,“刺史亲自接见了我们,收了方子很高兴,还赏了不少绢布。”   贺兰定拉着可单鹰进屋说话,小几上早就摆满了差点。   “新品种?”可单鹰低头一扫,发现了一种以前没见过的小圆饼,个头比五铢钱大不了多少。   “黄油小饼干。”其实就是曲奇饼干,有了烤炉后制作很简单。   可单鹰捏了一块丢进口中,酥酥的口感,浓浓的奶香,“好吃。就是吃起来太费事儿。”指头大小的饼干还不够塞牙缝的。   贺兰定笑道,“不能当主食,就是个零嘴,给小孩儿们吃的。”   提起小孩儿,可单鹰的笑容温柔起来,“这些小崽子的日子可比我们好多了。”   “不过.....”不知想到什么,可单鹰的笑容僵住,声音有些低落,“外头那些人的日子,那可真是.....”   说着,可单鹰搓搓脸,克制住酸涩的神情,“以前外头人总说咱们怀朔臭烘烘的,到处牛屎饼的味道,我还生气来着,觉得他们胡说八道。可是......”   这次的雍州之行也是可单鹰第一次离开怀朔。他声音苦涩,“出去后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对于草原人民,牛粪、羊屎都是最珍贵的资源。牛粪是燃料,羊屎则可以夯实做隔温地基。外头的人说他们是生活在屎粪堆里,其实不算是污蔑。   “越过大青山,特别是过了朔州,味道就不一样了......”可单鹰越说声音越低。   不识庐山正面,只缘身在此山中。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可单鹰从未觉得牛粪味是什么异味。   直到他走出了草原,见识了富裕的中原大地,他才猛然察觉:原来,空气和空气是不一样的,人与人也真的是不一样的。   “刺史府的风都是香的。”可单鹰苦笑。他们家郎主翻遍整个怀朔都找不到的香料,在刺史府却点在墙角熏虫豸。   贺兰定察觉的可单鹰的情绪,长叹一口气,沉默才道,“咱们的根在草原。”而中原大地早晚会被战火再度席卷。   被贺兰定的笃定感染,可单鹰笑了,“是了,咱们是草原的狼,可过不了中原人的日子。”   “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贺兰定只能保证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但却无法夸下海口说让大家的日子比中原人还富裕。毕竟,敕勒川的地理位置早已限制了怀朔发展的天花板。   谈起未来,可单鹰终于高兴起来,“我今日看街上的人可多了,今年的收成定然不错。”   贺兰定点头,“今年的出货量比去年多出三成。但是,粮价也涨了不少。”事情总不会一直一帆风顺,总是时而不时地有些磕磕绊绊。   与可单鹰又聊了一会儿族里的事情,贺兰定最后道,“雍州那边的事情以后就交给你来对接了。”   “但是,记住。”贺兰定划下一条道,“我们与皇甫家不是一条船上的。”贺兰与皇甫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随时都会翻脸拔刀相向。   “明白。”可单鹰道,“除了敕勒川的兄弟,我们和谁都不是一条船。”   见可单鹰是个拎得清的,贺兰定心下稍安,欣慰道,“有你们在,贺兰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谈话至此,书房外还候了两拨人,都是来向贺兰定请示工作的。可单鹰不再多留,起身告辞。临走,一脚跨出,又收回,看向自家郎主道,“郎主,你又瘦了。”   “您要爱惜身体才是。”   贺兰定心中熨帖,笑道,“我心里有数,不累。”和上辈子996的日子相比,如今的工作强度才哪儿到哪儿呢。   送走可单鹰,贺兰定又见了两拨人。一拨是来商议羊肉处理的方案的。一拨是来汇报羊毛收购情况的。   “武川镇那边,宇文家没有松口,他们不乐意把羊毛卖给咱们怀朔。”订单量大增,又要开发新产品,怀朔出现了原材料短缺。   “我想着......”负责羊毛采购的管事欲言又止,小声道,“要不....问问蠕蠕那边,他们的羊可不少!”可见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连蠕蠕的好主意都打上了,那可是敌国!   “沃野那边怎么说?”贺兰定轻易不想和蠕蠕搭上关系。自己这边和皇甫集示好已然是铤而走险,再和蠕蠕牵扯,贺兰定担心玩脱了腹背受敌。   管事垮了脸,“他们就是见不得咱们好,宁可羊毛堆放臭了,也不肯给咱们。”   “那是钱没给到位。”贺兰定道,“重点拉拢一家,打下一个其他的就松动了。”   “明白。”管事的心在滴血,不得不再次提高“业务经费”投入。   最后,贺兰定又提醒,“这收购这一季,不做长期买卖。”明年的羊毛市场如何还是未知。   “明白。”   另一个管事则是负责肉干制作的。洁面皂和甘油的生产需要大量的羊油,而剩下的羊肉怎么处理就成了个大问题。   眼下也没什么好的处理办法,为了不让大量羊肉涌进市场,导致羊肉价贱,贺兰定只能先将鲜肉做成肉干,留到冬天慢慢消化。   好在贺兰家不缺盐,做得起肉干。   “我有个想法。”管事的眼见冒着精光,还透着一丝猥琐。   “郎主有没用觉得,每次吃完羊肉,身体里就像有一团火?”管事的问。   贺兰定点头,羊肉吃过了容易上火嘛。   “我问了孙良医。”管事的嘴角一歪,一股邪魅劲儿,“羊肉原来有补肾壮阳的功效!”   说着,管事的也不卖关子了,“肉干不好卖,但是壮阳药供不应求啊!”   不管什么年头,女人看到“滋阴养颜”都会挪不动脚,男人看到“补肾壮阳”就会想要试一试。   贺兰定愣住,缓缓竖起大拇指为管事的奇思妙想点了个赞,“好主意,可以一试!”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欣慰):大家都成长进步了,会开动脑筋了........ 第一百零八章   六月的草原, 正午之时,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来自草原深处的大风沉重而轻缓地拂过碧绿的草地, 卷起阵阵绿浪。   这是草原上最丰盈富裕的季节, 牛羊们每天吃的肚皮饱饱, 初春时出生的小羊羔像是吹气球一般鼓里起来, 小脑袋上钻出了小小的羊角。起先还有空余的羊圈变得拥挤起来, 大家伙儿挤得连转个身都困难。   牛羊们吃饱啦,奶水便充足了,连带着牧民们的脸盘子也舒展开来——吃胖了。   “哎, 那个人在干什么?他的羊呢?丢了嘛?”小羊倌将羊群赶到一处草木旺盛之地便撒手不管了, 找了一块舒坦的地方准备躺着度过惬意的午后。谁知自己看中的“好地方”竟然已经被旁人“占领”了。   那人长得可真好看, 皮肤像奶皮子一样白嫩,在明亮的阳光下像是传说中的宝玉,冒着莹白的光。   小羊倌感叹着,困意如潮水没顶而过, 他将薄毡帽往脸上一盖,仰头倒进柔软的草甸, 眼皮儿一合跌入香甜的梦乡。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深, 直到丝丝缕缕的云朵爬上天空团聚成片,遮挡住了明艳的太阳,在大地投上大片的阴影,气温陡降,寒风袭人。   小羊倌被冻醒, 四肢抖动几下, 终于从沉眠中苏醒——像是强制开机的机器人一般。   新来的小羊倌迷瞪着眼睛, 朝着旷野张望一圈, 冷风送来羊儿们的味道。他爬上一个小坡,果然看到了自己的羊群。   “乌噜~~乌噜~~”小羊倌捂着嘴,发出不明意味的呼唤声,那些于暮色中迷茫的羊儿们像是听到了号角一般,齐齐扭头,向着小羊倌的方向奔来。   小羊倌数了数羊群的数量,发现一只没丢,高兴地大呼一声,“回家喽!”   踏着夜色将羊群整整齐齐地带回部落,家中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奶茶锅子和松软新鲜的馕饼。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家人们围聚一团,一边享受着晚餐,一边说着各自一日的新鲜见闻。   “我看到仙人了,像羊骨雕成的,雪白雪白的。”小羊倌没见过白玉的模样,“不过也可能是太困了,在做梦。”   谁知,家中兄长立马道,“不是做梦。好多人都见到了。”   小羊倌:“哈?”自己竟是落后了不成?   家中阿母也道,“你们说的是郑夫子的兄长吧,那可真是仙人一般的人。”   小羊倌:“哈?”自己的消息竟然都没有阿母灵通嘛?   男人们消息自是没有女人们灵通,尤其是如今正是生产的高峰期,工坊日夜不停,女人们在工坊中干活总是有说不完的八卦。   说起那年轻俊美的汉家男子,老妇人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彩光,“郑夫子那样好看,她的兄长也如仙人一般,这样的男人,就算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放在家里看看,心里也是高兴的。”   小羊倌和兄长:……阿母,你是真不怕早死的老爹今夜入梦找你谈心啊。   老夫人感叹完,眼角余光撇过自家两黑碳球一样的儿子,立马别开脸,嫌弃的模样竟是连遮掩都不遮掩。   “……”小羊倌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奇问道,“他往草原里跑做什么?不怕被狼叼了?”   老妇人不以为意,“他老钻在屋子里,咱们还没机会见着这样漂亮的人呢。”   小羊倌:……我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哎。”老妇人叹息一声,又看了眼两儿子,哀叹道,“我怎么就没生个姑娘。”   小羊倌:?话题怎么歪到这儿了?   老妇人捂着胸口,哀叹道,“我要是有个姑娘,怎么地也要借个种回来。”如花似玉的丈夫,这辈子是别想啦,可是借个种,生个玉人一般的小孙孙还是可以遥想一下的——可惜自己只有俩个小子!   老妇人拍腿惋惜,小羊倌低头啃饼,再也不敢接话。   年纪稍大,在镇上做事的兄长却疑惑,“郑夫子的兄长怎么到处走,工坊、田地、草原,他都去?这没事嘛?”他们贺兰部落可是有好多机密的。   “能有什么事儿?”老妇人不以为然,“人是郎主救回来的。”在族人们的心中,郎主的一切决定都是正确的。倘若看不明白,那问题一定是在自己。   闻言,大郎也不说话了。小小的毡房中只剩下细细碎碎的咀嚼声。   而另一边,成为草原热门话题的郑枢对于自己被“窥伺”的情况一无所知,否则,他的心情一定会更加不美丽。   而上完晚课的郑令修,回来看到兄长的冷脸,心情也不美丽。   贺兰定是个说到做到的,郑令修的小学堂管理得很好,又创造出了戳羊毛的技艺,作为功劳奖励,贺兰定承诺帮郑令修找回兄长。   郑家遭难,女眷们发配怀朔,男人们则被发配到了更远的御夷镇。女眷们不堪受辱,最后就郑令修一个活着走到了怀朔,开始了新的人生。   而男人们那边的情况也不好,生于富贵温柔窝的他们,光是严寒的气候就是一道致命难关,更不要说来自各方的折辱摧残——虎落平阳被犬欺永远是人们最爱的戏码。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落下云端,谁看着都想上去踩上一脚,折断翅膀,打碎脊梁。   最后,郑家的男丁只剩下一个郑二郎,郑枢。   贺兰定的人找到他时,他也就剩一口气吊了。但凡贺兰家的人晚一步,郑令修就真的亲缘皆无了。   最终,贺兰定救回了郑二郎,兄妹团聚,气氛却不融洽,想象中的抱头痛哭之景更是没有。尤其当郑二郎知道自家妹妹竟然抛头露面地给胡儿们授课之时,那简直是横眉冷对了。   “崔家重诺,婚约还是作数的。”身体稍微养回来后,郑二郎便要给妹子做主了。   郑令修白眼翻上天,“崔家要是真有心,去御夷救兄长的就不会是贺兰家了。”   “你!”郑二郎气结,不知是为了妹妹口中的真话,还是为了妹妹那不合礼节的大白眼。   “救命之恩,自该回报。”郑二郎也不是白眼狼,只不过他觉得该自己去报恩,而郑令修该去嫁人,重回世家的庇护。   “我不。”郑令修底气足足的,什么父兄为天,如今在她这儿都不作数了——北地有北地的规矩,管你男人女人,有本事就有话语权。   郑令修一点不觉得怀朔的空气中有牛粪饼的味道,这明明是自由的味道!   郑二郎不知自己那知书达理的妹妹怎么变了人,也不明白荒芜蛮荒之地有什么好——北地留给郑二郎的只有无尽的屈辱和痛苦,是午夜梦回都不敢触碰的噩梦。   “阿兄,你得睁眼去看。”品尝过自由和权利的滋味,谁又愿意重新做回笼中雀。兴许衣食无忧,兴许风雨不侵,但是,当翅膀再也无法划过天际,果腹之食要来何用?   因着郑令修的一句话,郑二郎决定去看看。看看这怀朔,看看这草原,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自己妹子死心塌地不愿离开。   郑二郎去田边,看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去了工坊,看到觑着眼睛勾头干活的妇人;去了草原,看到了一壶奶茶熬过一天的放羊倌。   郑二郎走遍了怀朔,看遍了敕勒川,愣是没看出个什么来。荒芜、贫瘠、野蛮、落后,这是郑二郎对北地草原的固有且坚定的看法。   “阿兄,你得用心去看。”郑令修又指指眼睛,“你看他们的眼睛。有光!”   “他们眼里有光,他们知道自己在为自己活着,他们知道自己的辛苦和努力都会有回报。”郑令修虽然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但是并非不知世事。郑家有田地,亦有工坊,跟着母亲学管事理家之道时,郑令修也是见过家中的仆役匠人。   曾经,郑令修很疑惑——那些人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总是一脸麻木。明明郑家不是严苛的人家,对家中仆役向来宽和。他们怎么还不知足呢?   如今,郑令修明白了,无片瓦遮身,无寸缕裹身,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生生世世无法挣脱的宿命。   “他们是奴隶,他们的子子孙孙也都会是奴隶。”   “生死由人。”   “而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说这话的时候,郑令修的眼中闪着冷光。倘若家中没有出事,自己会按照即定的轨道嫁人、生子、操持家业、抚育下一代.....直到终老。这样的自己就像是一颗棋子,被无形之手操控着走完了一生。   如今棋盘被掀飞,棋子被丢弃,突发的变故反倒让棋子大梦初醒。   想到这儿,郑令修傲然道,“阿兄,你觉得已经看到另外一条道路的我,还会回去吗?”   郑令修打破郑二郎的幻想,“倘若崔家真的有心相帮,嫂嫂和侄儿们就不会死在路上了。”以崔家之势,救不了郑家,还安顿不了几个妇孺吗?   忽得,郑令修冷哼一声,“崔家如此冷酷,阿兄却依旧让我嫁为崔家妇,是推我入火坑吗?”   “当然不是!”郑二郎连忙解释,“阿兄也是不忍你受苦。”   郑二郎的目光落在自家妹子的手上,曾经那是一双圆润可爱、晶莹如玉的手,如今却染上了风霜,粗糙如家中浣洗的仆妇。   再看她的打扮,布巾裹头,无朱钗玉簪为缀,寒酸至极。   察觉到阿兄的打量,郑令修落落大方,反笑道,“在这怀朔,绝对无人因我无珠玉为佩就小看我一眼。”   话说到这儿是彻底进行不下去了,郑二郎叹了口气,再问一句,“你真不走?”婚约的存在是郑家重回世家圈子的一张船票,而这张船票的主人却弃之如蔽履。   “不走。”郑令修的回答掷地有声。   “我....阿兄.....管不了你了.....”郑二郎掩面叹息。   郑令修却心道,阿兄你管不着我,我却要管管你的。   “阿兄你的命是贺兰首领救回来的,如今吃的、穿的,也都是贺兰家的。”郑令修一一列举,“哦,当初你救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了,医药费可不便宜。”   郑令修每说一句话,郑枢的脸色便黑一分。可又无法反驳——妹妹说的都是大实话啊!   “阿兄打算怎么报恩?”郑令修恨不得想开门见山地说:阿兄,别老把眼睛放在我身上,想想你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我....我自有打算!”郑二郎羞恼,晚膳也不吃了,屁股着火似的跑了出去。   看着阿兄落荒而逃的背影,郑令修却笑不出来,她心中可惜——就差一点点了,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还有侄儿们。只要他们在坚持一下,或许,他们郑家人就能在这寂寥而自由的北地草原团聚了。   可惜,没有如果。   想起不堪受辱自我了结的阿母,还有打击之下生无可恋,撒手而去的两位嫂嫂,再看看自己这间虽然简陋,但却五脏俱全的小屋。郑令修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像是要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同吐掉。   另一边,落荒而逃的郑二郎一边腹议着妹妹的“不成体统”,一边焦急地来回踱步——自己要怎么报恩?   郑枢并不是个不知回报的白眼狼,他知自己这条命是贺兰家救回来的。只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了什么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拿什么去报恩呢?   难道自己要如妹妹一般去讲那些歪理邪说吗?   郑枢摸摸自己的胸口——他做不到。   作为被报恩的对象,贺兰定对于郑家兄妹的打算和争执一无所知。他压根没想过要郑枢报恩,因为自己已经收过报酬了——郑令修的羊毛针戳法。   最近贺兰定的工作重点都在种田上——食肆生意兴隆,运转良好;小食肆朔州分店也开张了,目前进展顺利;羊毛生意早已上了正轨,从生产制作到最终销售已然形成了一条熟练的流水线,每个环节都有熟手操持,出不了岔子;流民营井井有条,大家有活干,有饭吃,就乱不了。   再有洁面皂和润肤乳生意,羊油作坊建成。一头剃毛、剥皮的羊被送进工坊,油脂剥离去生产皂和甘油,羊肉被剔下,肥嫩的后颈肉、羊腿等被送去食肆,其余的肉则被加工成肉干,囤积起来留着冬季售卖——哦,对了,还有一部分羊肉会被用药物炮制成特殊“保健品肉干”,功效一绝,价格不菲。   生意上的事情步入正轨,贺兰定的精力便放到了种田上。   族人不解,“咱们这儿不适合种田,有这个精力和人手,不如多养些羊。”如今在牧民们的眼中,羊儿浑身都是宝,养再多都不嫌多。   “不能胡乱扩张。”贺兰定给众人讲道理,“羊多了,草不够怎么办。”那就需要去更远的地方放牧,无疑增加了工作量和风险。   “再有。如今羊毛制品兴起,沃野、武川、朔州等地都兴建羊毛工坊,明年、后年的市场是什么情况,尚未可知。”贺兰定道,“物多价贱,咱们要保守一些。”   闻言,众人也明白过来,皆道还是郎主考虑长远周全。   贺兰定没有说的一点,也是他先前没有考虑到的疏忽之处,那就是战争对经济的影响。   一旦大魏陷入战乱,怀朔的羊毛制品往哪儿去卖?战火纷飞,商路阻断,平民没了生路,世家仓皇逃命,谁来买羊毛衫和润肤乳?   到时候,怀朔怎么办?以羊毛制品为主要经济来源的贺兰怎么办?   想来想去,贺兰定还是决定要种田。只有真正实现了自给自足,才能抵御战争的风险。 第一百零九章   当贺兰定准备开始在种田上下功夫的时候, 才发现,人得相信科学。   “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可不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个考点,而是贺兰定眼下必须要克服的难题——阴山之北是真的不适合种田。   三月四月本该是大地回温, 万物苏醒的时节。南方草长莺飞, 春耕正忙。可是北地草原依旧是一片寒寂, 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地根本无法耕耘播种。   时间进入五月, 南方的禾苗抽出了嫩芽, 碧绿一片,长势喜人。而北方草原气温缓慢攀升,积雪融化, 土壤解冻, 但是因着积雪化得太快, 土壤过湿粘重,根本无法种植粟麦等农作物。   等到了六月,江南的稻田染上了金色,沉甸甸的稻穗预示着丰收。此时, 敕勒川草原彻底回温,天高气爽, 水分蒸发骤然加速, 那些被融雪浸润泥烂的土地一下子又过分干爽了。   “没什么种田的讲究。”面对贺兰定的询问,种田的老农紧张地直搓手,“种子一洒,能活多少就看老天爷了。”   “哦,要是勤快些, 每天去田地里拔掉争肥的杂草, 产量自然能高一些的。”除此之外, 怀朔的老百姓们再无其他的种田技巧了。要不是朝廷硬下了不少耕田指标, 怀朔这边是没有谁家会想不开去种田的。   “沤肥吗?”贺兰定问。牛羊们走过的地方,牧草都会肥壮些。老百姓们总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啊.....”老农张张嘴,“家里煮饭烧剩下的灰会镐到田里去。”   贺兰定蓦然想起,在北地牛粪羊屎都是宝贵的生存资料,是牧民们每日生活离不开的东西。用牛粪去肥田,那拿什么生火煮饭?   一通调研走访,农书也翻烂了。贺兰定还没能为怀朔的种田大业找出一条路来——除非天降土豆或者番薯,这两样都是出了名的好养活。   但是,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更不会掉土豆和番薯。贺兰定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怀朔的吃饭问题。   窦兴和可朱浑喜联袂而来的时候,贺兰定正对着农书挠头。《氾胜之书》是贺兰定从贺兰家仓库中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贺兰家祖先从哪个世家的手里抢来的。   此书为汉代氾胜所著,书中将耕作技术总结为“趣时、和土、务粪、务泽、早锄、早获”。   六个词,十二个字,概括精准,总结到位。可是对于怀朔能用上的,却只有“早锄”一个环节——早点除草,有利收获。   至于其他,天时地利人和,怀朔一样不占。   “贺兰首领这是遇上了难事?”窦兴看着贺兰定愁眉不展的模样,心里担忧——贺兰家的事儿可别影响了怀朔大局。   “嗯。”贺兰定提不起劲儿来,他把农书一合,叹气道,“琢磨种田的事呢。”   闻言,可朱浑喜白眼翻上天。在他看来,贺兰定想在怀朔种田,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干。他忍不住道,“怀朔要是能种田,咱们老祖宗也用不着南下了。”   贺兰定如何不知道可朱浑喜说得有道理,可是,“不试一试,总归不甘心。再说,左右不是没什么事儿....”   “哪儿没事了!”话未说完就被窦兴和可朱浑喜齐齐打断。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窦兴清清嗓子,与贺兰定道明来意,“今日登门拜访,为得是两件事。”   “一是为了接羊羔的事情。”窦兴明年准备大干一场,将羊绒制品也发展起来,如此,族里本身有的羊儿就不够了。便打算到周边地区采买小羊羔回来养。   但是,“价格太高了!”羊毛制品生意的兴起让北地羊羔的价钱也水涨船高。   “这不是个办法。”羊羔价高就增加了生产成本。   窦兴建议,“要不要由联盟出面,将羊羔的价格压一压。”这是打算以势压人了。   贺兰定却摇头。一来他成立联盟的初衷是为了保障怀朔大家的权益,而不是以势压人,剥削牧民。再者......   贺兰定缓缓道,“我给大家讲个南边的故事。”   贺兰定要讲的是阳光玫瑰葡萄的故事,“第一年,因着是新品种,口味好,价格高,六十铢钱一斤,个别果农大赚特赚。   第二年,许多果农们见状也种起了阳光玫瑰。结果,到季,该品种大量上市,价钱就上不去了,最后贱卖十钱一斤都卖不出去,果农们血本无归。反倒是种植另外一个品种的果农,赚得盆满钵满。”   故事讲完,窦兴和可朱浑喜都没有说话,两人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贺兰定不再多言,等两个人自己想明白。   贺兰定觉得怀朔羊毛产业发展的势头太猛了,接下来需要缓冲一下,一来观望一下市场走势,二来调整一下内部管理,稳中求进才能走得更远。   良久,窦兴和可朱浑喜同时开口。   窦兴:“那明年主推羊绒?”   可朱浑喜:“阳光玫瑰到底有多好吃?”   顿时,窦兴和贺兰定两人齐刷刷看向可朱浑喜:刚刚那么长时间你就在思考葡萄到底好不好吃?!   面对两人诧异的目光,可朱浑喜耸耸肩,无所谓道,“我又不打算扩张羊毛生意,我开火锅店呢。”   可朱浑家的火锅店已经开了两家,怀朔镇一家,朔州云中郡一家,生意一直不错,直到六月天气热起来,生意才淡了些。   可朱浑喜觉得火锅店来钱比羊毛工坊快多了,且也没那么累,因此准备将家族的重心放到火锅店经营上,“说不定明年我家就不做羊毛生意了。”   可朱浑喜歪坐着,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到时候再看吧,要是我家工坊不开了,羊毛什么的就卖给联盟,你们看着办。”   说完,可朱浑喜看向窦兴,“你刚刚说什么羊绒?你继续。”   窦兴:......自己还在辛苦谋划,旁人都跳出战局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缓缓神,窦兴继续刚刚的话题,“所以,贺兰首领的意思是明年收紧生产?”   贺兰定道,“贺兰家的打算是不增加原材料采购,同时主推羊绒产品。倘若出现市场饱和,订单量下降的情况,贺兰家则可以为其他牧民兜底。”   一方面,贺兰家的羊毛制品出产少了,其他牧民则可以分到更多的订单。   另一方面,倘若有哪家部落扩张太快,手里的羊毛卖不出去,贺兰家则还有余地吃下这部分的积压。   “当然,这些都是比较消极的打算。”贺兰定道,“说不定明年羊毛生意依旧火热,供不应求。”   窦兴没有应话,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不可能的,明年的生意好不过今年的——贺兰定的打算是对的。   沉默一会儿,窦兴的心里有了决定,缓缓道,“所以,今年不是采买羊羔的好时机,要等到明年。”   ——一旦明年羊毛制品的生意没有达到预期,怀朔有贺兰兜底,其他地方呢?武川、沃野,必然有血本无归的牧民,届时才是抄底捡漏采买羊羔的时候。   想通一切的窦兴看向贺兰定,此时的贺兰定在他的眼中越发高深莫测起来——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令人望而生畏。   贺兰定没想到窦兴竟然一点就通,点头道,“约么就是这个意思吧。”大浪淘沙,那些抗风险能力差的小作坊早晚会被吞并,这是市场的趋势。   对于这些预测,贺兰定不准备广而告之让大家做足准备。   一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窦兴这样的悟性,一点就通。自己耗费一番口舌后,绝大部分人依旧是无法抵挡诱惑继续扩张生意。   二来,只是预测,并不作准。万一自己推测错误让大家损失一笔,那必然有损自己的威信和话语权。到不如等危机真正发生之后,自己力挽狂澜,救众人于水火。如此,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   窦兴沉默无言,脑中反反复复琢磨着贺兰定的“阳光玫瑰葡萄”事件,总觉得一道新世界的大门在自己向在打开。   可朱浑喜见窦兴不说话,催道,“赶紧说第二件事儿吧,还想在贺兰家吃晚膳不成。”   被一提醒,窦兴说起登门拜访的第二件事,为的却是郑二郎。   “郑郎君一表人才,世家出身,必然满腹经纶。”窦兴提议,“不若在怀朔建学馆,请郑郎君讲经授课?”   “至于经费,咱们各家都可出钱。”仓禀实而知礼节。手里头宽裕起来了,大家不免想要有更高层次的发展,比如,读书识字——郑令修的小学馆不算。   在怀朔其他人看来,贺兰定对郑枢有救命之恩。郑枢可不得唯贺兰马首是瞻,贺兰定让他干啥就干啥么。因此,建怀朔学馆应该难度不大。   谁知,贺兰定却为难道,“这我说了不算啊。”救郑枢的是郑令修,自己不过是收了好处办事儿而已。   再者,“我已经有个郑夫子了。”贺兰定对郑令修的小学堂很满意,识字教化已然初见成效,授课考核等也渐入佳境。   “那能一样吗?!”可朱浑喜嘟囔道,“都把人给教坏了。”   窦兴也点头,不禁想起鲜于安家的婆娘,如今都在鲜于部落一手遮天了!   见状,贺兰定懒得多费口舌,只道,“我贺兰家就一个小学馆,你们愿意搞学馆或是建书院,你们自己看着办,我不插手。”自然也不会帮忙。   窦兴和可朱浑喜铩羽而归,贺兰定没留两人用饭。   走出贺兰大宅,可朱浑喜打起退堂鼓,“要不就算了吧,干嘛非要请姓郑的当夫子,咱们镇上又不是找不到旁的识字教书的了。”   “嗯。”窦兴点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还在琢磨“羊毛制品买卖大年和小年”呢。   而待两人走后,贺兰定自己却琢磨起来学馆的事情。   之前郑令修有提过,随着教学的深入,有些孩子天赋聪明,一点就通,学得又快,小学馆的教学已经无法满足这些孩子的需求,他们当要去学习更加高深的知识。   可是,去向什么人学习更加高深和专业的知识呢?   贺兰定原本是打算聘请自己原本的两位夫子,徐清和张肃。只是这事儿还不算着急,贺兰定便拖了拖,没能处理这事儿。   如今倒是出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对象——郑家二郎,郑枢。 第一百一十章   贺兰定在想郑二郎, 郑二郎也在想贺兰定。   额......这话说的.....   准确地说,贺兰定想拉拢郑二郎给自己干活,郑二郎则在烦恼怎么报恩, 两人也算是不约而同了。   贺兰定先找来郑令修谈话, 想要旁敲侧听一下郑二郎的脾气、心性。   “阿兄自来天真烂漫.....不善往来交际......”郑令修琢磨着措辞。   郑二郎作为郑家二子, 长在父母膝下, 多有溺爱, 又不担顶门立户的担子,可以说,从小是在蜜罐中长大的。   “阿兄饱读诗书, 尤爱....山川水经志......”简而言之, 就爱看些“课外书籍”, 正统书籍那是不怎么涉猎的。   有所了解后,贺兰定说明自己的打算,“之前你不是提过学生分流的事情么,我原本的打算是想聘请贵兄做夫子的。”如今听来, 似乎不怎么合适了。   闻言,郑令修直言, “阿兄确实不是适合。”一来, 郑二郎原本肚子里装的那些阳春白雪,并不适合怀朔的孩子们——怀朔的人们需要的是能够武装自己、能够与天地相搏斗的学识。   “此外....阿兄为人比较保守。”郑二郎还指望着郑令修去嫁人呢,不仅天真,还非常守旧。   在郑令修看来,让阿兄按照贺兰定的要求去授课, 阿兄恐怕宁愿毒哑了自己。   “行吧。”了解情况后, 贺兰定也只能作罢, “学生升级分流的事情也只能先搁置一下了, 等我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再说。”   这个人不仅自己要满腹经纶、知识渊博,而且要思想开放,能够接受贺兰定的一些“非分之想”。前者易得,后者难寻。   郑令修也可惜,倘若不是自己所学皆是内宅妇人的理家管事之道,那她自己就能上了。想到这儿,郑令修轻叹一声,叹自己的有心无力。   突然,贺兰定脑中灵光一闪,道,“何不自学?”   “凭你的天赋和悟性,必不比男儿差的。”在贺兰定看来,郑令修才十五六岁,放到后世也就高中生的年纪,正值大好青春年华,最是精力充沛之时,学什么都不算晚啊。   “边学边教,教学相长。”贺兰定一派大腿,觉得自己真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这.....”郑令修迟疑,竟然可以这样吗?自己真的可以吗?   “有何不可!”贺兰定却很有信心,“在学习上,男女并无差别。”上辈子女学霸和女状元哪里还少了?   贺兰定一锤定音,“就这么办了。我给你推荐两个夫子。”正是徐清和张肃。   “以后你早晚授课,白天就上课充实自己。”贺兰定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安排似乎太压榨人了,迟疑问道,“会不会太辛苦了。”   “不!”郑令修心里的犹豫顿时烟消云散,她霍然起身,打消贺兰定的顾虑,“一点也不会辛苦的!”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学习更容易、更轻松的事情了!   双方敲定大致方案,贺兰定见小姑娘焦急忐忑的样子,给了一颗定心丸,“安心,徐夫子和张夫子都不是迂腐之人。”倘若是迂腐固执之人,在自己各种奇奇怪怪的追问之下,他们早就拂袖而走了。   话未说完,外头有人来报,言是郑夫子的兄长来访。   “阿兄?”郑令修疑惑向大门外张望,一眼就瞧见了自家急急忙忙的兄长,不禁心中一紧: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郑枢原本又在外头闲逛,结果听了一耳朵自家妹子和贺兰首领不得言说的故事。   然后,他信了!并且自认找到了以为不合理的源头——怪不得妹子不想重回洛阳,不想嫁到崔家,感情蛊惑住她的不是这黑山白水,而是人啊!   可是.....可是那胡儿首领面目如此狰狞丑陋!   郑枢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百思不得其解,气鼓鼓地回了贺兰小学馆,想要找妹子对峙一番,结果去被告知妹子被贺兰首领叫走了。   郑枢:“?!!!”顷刻间,什么救命之恩,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全部被抛到脑后了。   郑枢从小学馆一溜烟跑到前院,气鼓鼓地来找贺兰定算账。   结果,一脚跨进前厅,一眼看到了屋子里的两人。   “呃......”郑枢浑身僵住,屋子里的情形和自己想象中有些不一样——自家妹子和胡儿首领之间隔了有四五米的距离,一个坐在首位,一个坐在下头,之间简直像是隔着一条银河。   “阿兄?”郑令修急急上前,“可是出了什么事情?”瞧那急得快冒火的样子。   “呃....呃......”郑枢头上冒汗,他能说自己想岔了吗?   “呃.....今天晚上吃什么?”郑枢急中生智,想了个蠢借口。   郑令修:........   郑令修回过味来,脸色也冷了下来,淡淡道,“我与郎主商议小学馆的事呢,以后我早晚授课,白天进修学习。”   “哦、哦。”郑枢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呢,根本没听进去自家妹子说了什么。   “啊!对了!”慌乱中,郑枢摸到袖子,摸出一封信来。   “某是来给贺兰首领送方子来的!”郑枢手里捏的正是郑家的祖传秘方。   郑枢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报答贺兰家的救命之恩,可又不想与贺兰牵扯过多,于是便想一纸大酱方子买断恩情。   然而,事到临头,他又有些舍不得。因此,大酱方子一直随身带着,迟迟没有献出。   直到此时此刻,陷入尴尬境地的郑枢才拿出了方子,以解自己的窘境。   “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某身无长物,唯有这大酱方子勉强能拿出手。”郑枢的腰杆挺直起来——总算自己还不算一无是处。   “阿母将方子给阿兄了?!”郑令修大惊。   如今的世家门第几乎各家有各家的秘方绝学,比如:汝南袁氏,累世专攻《易经》,世传《孟氏经》;弘农杨氏,累世专攻《尚书》。   除了这些学问上的绝学,在吃食上也同样。   比如,有的人家以裂饼扬名,据说有特殊手法令面饼蓬软如妇人胸脯,且麦香四溢,越嚼越香,就连皇帝也为止倾倒而魂牵梦萦。   而郑家的独家食方则是大酱。   作为郑家女,郑令修无缘得窥其中机要。可是按规矩,郑二郎作为郑家二子也没资格知道的!   提起这事儿,郑二郎神色一暗,“是阿兄给我的。”父子三人被发配御夷,父亲年迈,人没能走到御夷,半路上就没了。   郑家兄弟相扶走到御夷,还未能松口气,各色折辱铺天盖地而来。想起那些地狱般的日子,郑枢神色灰败,周身萦绕着阴郁之气。   “阿兄.....”郑令修低声轻唤,担忧不已。   郑枢将方子递给贺兰定,“如此,两不相欠了。”郑大郎将这方子交给郑二郎,原本的打算是兄弟二人在北地酿酱售卖,一点点将郑家重新经营起来。   结果,所有的精打细算都抵不过野蛮血腥的摧毁。郑大郎没能等到重建郑家的那一日,而作为救命草的大酱方子则被送给了贺兰定以偿还恩情。   送出方子的郑枢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垂头丧气地与郑令修回了小学堂——他送出的不是方子,而是郑家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阿兄.....”郑令修担忧不已。   郑枢搓搓脸,望向出落得更加出色的妹妹,喃喃道,“咱们郑家说不得以后就要倚仗令修了.....”说完,郑枢苦了脸——自己这是在说什么昏话啊!   兴许是妹妹身上那股蓬勃向上、绵绵不息的生命力给自己这种郑家要靠一个女子撑起的错觉吧。   “那是自然。”郑令修却接下了这话。   “阿兄,你也要打起精神来才是。”郑令修鼓励颓然的兄长。   “哎。”郑枢轻应一声,没什么精神。   过了几日,贺兰定正依着郑家的大酱方子琢磨做黄豆酱——没错,郑家的大酱就是黄豆酱,就是贺兰定研究实验了许久都没能成功的黄豆酱。   郑家兄妹再度来访。   “叨唠多日,多谢款待。”郑枢是来告辞的。   贺兰定大惊,“可是招待不周?”这还是第一个来了怀朔后要走的人呢!   今年春天,那些工匠们甚至送信回家,让家人过来团聚。可见,怀朔的日子还是可以的,能留住人。   “不。”郑枢摇头,“是某之故。”   哪怕走遍怀朔,看遍敕勒川,郑枢还是无法为之停留——空气中的牛粪味,每个人身上的羊膻和奶味,就连每日吃的奶茶和馕饼,都让郑枢想起那些地狱般的日日夜夜。   那些噩梦如影随形,无法摆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郑枢。   “阿兄准备去东荆州投奔一位旧友。”郑令修在一旁帮忙解释,希望贺兰定不要误会。   “你一个人上路,没有问题?”在贺兰定眼里郑枢长得“扶风弱柳”的,而荆州离怀朔何止千里之远——约莫等于后世从呼伦贝尔草原走到湖南、湖北。   就算一路幸运没有遇到匪徒劫道,但一路风吹日晒,跋山涉水,就够艰辛的了。   “东荆州非荆州。”郑令修提醒贺兰定,“东荆州在河南,距离怀朔尚可。”   郑枢诧异地望向自家妹子,心中紧张——这样当面反驳主家真的好吗?   谁知,贺兰定只是摸摸鼻子,尴尬一笑,“我才开始读书没几日,见笑见笑。”又道,“河南也不近啊,一路艰险。”   郑枢却无惧,“正好去看看大好河山。”山川日月可比人干净多了,倘若真死在半路上,也是死得其所。   贺兰定不知道郑枢的死志,想了想道,“这样吧,贺兰这边组一支商队南下,郑郎君正好随行,岂不美哉。”   “那真是太好了!”郑令修大喜。兄长执拗要走,她无法阻止,只怕如今一别就是永离。   但是,倘若和贺兰商队一路南下,那兄长的安全就有了保障,说不定哪日兄长又跟着商队一起回来了。   郑枢没想到贺兰定竟然直接放行,简直是意外之喜,便也不抗拒与商队同行了。   贺兰定随即吩咐左右,让他们给郑枢准备马匹行李,另取五千铢钱作为路费。   郑枢推拒,贺兰定道,“郑郎君就当是安郑夫子的心,你在外头好好的,郑夫子才能安心教学,最后好处还是我得了。”   最后,贺兰定多口问了句,“不知郑郎君在东荆州的好友是何人?”   提起好友,郑枢脸上笑容浮现,“乃是某一忘年之交,如今的东荆州刺史郦道元。”   “?”贺兰定眼睛瞪圆。嗯?这个名字我好似在哪儿听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三峡七百里中,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 自非亭午夜分, 不见曦月。”这是语文课本中《三峡》一文中的必背文段。   时至今日, 贺兰定依旧记忆如新。只是他竟然忘记了该文的作者竟然是北魏人!   郦道元, 南北朝北魏地理学家, 撰《水经注》,文笔隽永,描写生动, 既是一部内容丰富多彩的地理著作, 也是一部优美的山水散文汇集, 被称为中国游记文学的开创者——考点!   课本上的地理学家,却是如今的东荆州刺史,郑家二郎的往年之交。千年时空的交错让贺兰定一瞬间如坠云间梦中,恍惚失神。   “贺兰首领知道郦兄?”贺兰定一瞬间的神情变幻没有逃过郑枢的眼睛。   不等贺兰定回答, 郑枢先自己找到了解释,“是了, 早年郦兄曾随先帝北巡, 怀朔之民应是也曾听闻郦兄之名。”一脸的自豪与骄傲。   贺兰定却没有纠正他的想法,点点头道,“差不多吧。”   “此去山高水远,郑郎君一路保重。”说着贺兰定看向郑令修,“记得你在怀朔还有个亲人。”人不能没了牵挂。   闻言, 郑枢冲贺兰定作揖行礼, “多赖首领庇护。”   郑家兄妹走后, 贺兰定立刻招来几个族人, 说起南下行商之事。   “此次南下,一为护送郑郎君去东荆州,二来则是要考察看看外头的情况。”至于行商卖货赚钱倒是成了其次。   “郎主,我去吧。”阿史那虎头自荐。自从劫了皇甫家的车队,阿史那虎头等人就被贺兰定保护起来,只让他们在草原部落间行商。   阿史那虎头他们明白这是郎主的用心良苦,但是,真的难受啊!   世界那么大,他们想去看看!   “郎主,去东荆州,应该没什么关系的。”皇甫家,或者说胡充容的势力范围在洛阳周边地区,他们的手还伸不到河南。   “而且,收集情报这事儿我熟!”阿史那虎头举例说明,“当初乌丸部落,我可是连他们一天上几次厕所都摸明白了。”   原本贺兰定还在犹豫,阿史那虎头亮出自己的战绩,贺兰定心动了。   正如先前所言,此次南下,行商是次要,关键是收集情报。   “各地势力归属、山川分布、人文风俗.....以及特产.....比如.....”贺兰定声音放低,“盐、铁、铜.....”   众人顿时神情严肃,嘴巴紧抿,不再作声,仔细听着贺兰定讲话。   “郑二郎据说爱看山川水经之类的书籍,喜好游山玩水,地理知识应当相当丰富。”贺兰定悄声道,“一路上,你们可以多多请教。”   这是贺兰定知道郑枢和郦道元的关系后突然起的念头。   在郑令修的眼中,自家二兄是文弱书生一个,而且还不精通史经、律法,连个夫子都难以胜任。简直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而在贺兰定看来,郑枢倘若和郦道元一般精通地理,那就是人才啊!   从面上看,精通地理,通晓水文,那起码知道哪些地方适合种地,哪些地方适合植树,哪些地貌特征意味着地底下有矿脉。这是多么难得的能力。   往远了想,一旦战起,一个精通地理,熟知地形的军师,那就是大杀器。   别人打仗,征兵纳粮,千里奔袭。地理学家打仗:此地五月多水,可以逸待劳,河谷满涨,水淹敌兵。   完全不是个档次啊!   因此,贺兰定不想断了和郑枢的联系,要是能和郦道元拉上关系就好了。   那可是写出了《水经注》的神人,据说书中记载了郦道元在野外考察的大量成果,其足迹踏遍长城以南、秦岭以东的中原大地。   思及此,贺兰定心底冒出一个疑惑:郦道元作为一州刺史,怎么去实地考察,走遍大江南北的?   见贺兰定突然沉默不语,众人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郎主的思考。   对了!刚刚郑枢不是说了,郦道元曾经随孝文帝北巡么,说不定是趁着公费出差,顺道游山玩水,啊不,顺便搞学术研究。   自认找到原因的贺兰定疑惑消除,回过神来,继续交代南下之事,“每个人去库房领两千钱,两匹布。”出门在外车旅费少不了,而布匹比五铢钱轻,是硬通货,好出手。   “一路上的卖货收入也可用作日常经费开支。”贺兰定叮嘱几人。   “明白明白!”阿史那虎头点头如捣蒜,他都知道自家郎主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知道就好!”看着意气风发的儿郎们,贺兰定心里也高兴,站起来搂住阿史那虎头的肩膀,又拍拍另外一个族人,朗声笑道,“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完成任务的!”   如今的大家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懵懵懂懂了。贺兰定的存在犹如一盏黑暗中的指路灯,破开迷雾与黑暗,让他们从混沌中醒来,睁眼去看自己、去看世界。   “郎主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南下的商队出发了,带走了郑家二郎,还有怀朔的羊毛制品和风靡大魏的洁面皂。   “东荆州,肯定很繁华吧。”目送商队离开,贺兰定喃喃低语,突然也有了出去走走看看的念头。   “延兴二年,汉水以北大阳蛮首领率众八万北上投魏。景明四年,蛮人首领率众起义,朝廷平之。”一旁的郑令修解释,“东荆州多蛮夷。”——总而言之,该地蛮荒不输怀朔。完全没有贺兰首领口中的繁华。   贺兰定:“哈......”今天也是丢人的一天啊。   商队走了,也带走了贺兰定的心,想要出去走走的心一旦起了,就如同浮水的葫芦瓢,再也按不下去。   “左右无事.....”贺兰定梳理着手头上的未尽事宜,觉得自己还是能出去浪一浪的,“反正,种田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进展。”   想到自己曾经的豪言壮志,贺兰定只觉自己天真可笑。后世连南水北调都成了,可阴山以北的牧民们依旧过着游牧为主的生活,农业发展困难。   那如今的自己凭什么将怀朔打造成塞北江南呢?凭自己的蠢脑袋瓜么?   种田之路障碍重重,贺兰定有些受挫,萌生了想要出去走一走的念头。   “就去朔州看看吧,看看沙陵湖那边的食肆怎么样了。”贺兰定说走就走,当晚就让阿塔娜嬷嬷给收拾行李,同时还准备带两小的一起出门。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且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正是出游的好时候。   “耶!”两小孩儿兴奋得上蹿下跳。   此时的阿英和青云还不知道怀朔即将来人,天上的星辰尚未落下,地上的烛火已经点起,可单青云摸着黑起床。   感受到动静的阿英挣扎着要起,被丈夫一把按住塞被窝,“你再睡会儿,天亮来换我。”   “嗯。”阿英低哼一声,并不拒绝,闭上眼睛,再度入睡。   打铁、撑船、做豆腐,并称自古三大苦。为了赶上早市,小食肆几人需要半夜起床开始干活儿。   凌晨的沙陵县冷浸浸的,一脚踏出院门宛若从春天走到冬日。青云打了个冷颤,快步走向后院。此时的后院炊烟袅袅,热气腾腾——已经开始煮豆浆了。   “阿智,你去歇会儿,我来。”青云脱去上衣,裸着身子来到大锅,接过大棍开始翻搅豆浆。   “哎。”名叫阿智的帮工是贺兰部落先前收拢的流民,全名王若智,据说名字来源自“大智若愚”之意——啊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名字虽然不怎么灵光,人却很机灵,且能吃苦,否则也不会选他来朔州做帮工了。   王若智将工位让出,套上丢在一旁的毛毡马甲,合衣倒头睡在一旁的草垛上——从磨豆子、过滤豆浆,他已经足足忙了两三个时辰,实在是太累了。   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远方沙丘时不时传来几声狐鸣,伴着火星的爆裂声,更衬托得万物寂静。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锅子豆浆煮沸,咕噜咕噜冒着泡儿。无需可单青云出声,王若智像是定了闹钟一般,自动开机睁开眼,上前一起帮忙。   豆浆冷却,结膜成浆皮,细竹篾挑起,一张张浆皮如门帘一般被挂起,在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腾腾热气。   挑好浆皮,青云以手背感受浆缸的温度,“差不多了,可以点豆腐了。”   乳清色的石膏水如小雨般淅淅沥沥地均匀撒入豆浆中,随着木棍的搅动,浆水渐渐分层,上层澄清如碧波之水,下层莹白似和田美玉。   挑浆皮、点卤水、压豆腐....所有的流程从头走到尾,待到方方正正的白玉豆腐成型出锅,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虫鸣狐叫之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的人声。   “老板娘,来个大碗咸豆花!”第一个客人已经上门了。   “哎!来了!”在青云和阿智忙活的时候,阿英不知何时已经起床洗漱完毕,还将前院儿的铺子拾掇得干净整齐,开门营业了。   “给我多添些。”大婶将自带的大陶碗递给阿英,那碗简直像个小脸盆——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想多要些。   “婶子放心,保准足足的。”阿英笑嘻嘻地大勺一舀,将大碗装得满满的,收下四枚五铢钱。   大婶接过碗,也不嫌烫,嘴巴抿在碗边,跐溜一吸,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豆花顿时“水位下降”——如此便不用担心因着路上颠簸而泼出去浪费了。   “你们家这个味儿,足!”满口的咸香让大婶非常满意。   “好吃您明天还来!”阿英回应着。   “一定!”大婶端着大碗,扭转腰肢往回走,心道,我不来买才是傻子哩!   贺兰小食肆的豆花没什么特别,就一个特点——够咸!   一碗豆花四铢钱不算便宜。但是!这可是咸豆花!买回家用篾过滤出汁水放到一边,甭管煮什么菜,往里头舀两勺咸汁水,一天的盐就省下来了。   过滤出来的咸豆花还是下饭神器,挖一块拌在干巴巴的豆麦饭里,那滋味,啧啧.....大婶咋舌,心道,大约贵人老爷家也就这么吃饭的吧。   因此,大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端上碗到贺兰小食肆买一碗咸豆花——限量供应,每日一桶,去晚了可就没了。   果然。   “阿英妹子,给我来碗咸豆花。”又一个顾客上门。   “花婶,不好意思啊,咸豆花卖光了。”阿英自然知道自家的咸豆花为什么受欢迎,倘若敞开卖,能把自家卖到倾家荡产。因此,咸豆花只能限量供应,用来吸引人气。   “太阳还没出来就卖光啦?”客人不信,伸长脖子朝里张望,果然看到了空荡荡的豆花桶。   “不还有点儿汁水么,给我啦。”妇人递出手里的碗。   “行。”阿英不是个小气的,把木桶倾斜,用勺子把木桶壁上和底部刮了又刮,刮出的碎豆花和浆汁堪堪装了小半碗。   “买个豆腐不?今天豆腐点得不错,可香了。”阿英一边将装着咸汁水的碗递回去,一边推销着。   “唉....行吧....来块豆腐吧。”妇人得了免费的咸水,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买,掏出两枚五铢钱丢在案板上。   后来的人便没这样的好运免费得到咸汁水了。但是贺兰小食肆价格不高,东西实在,买一块豆腐、两块馕饼便能让一家三口吃一天了。   “昨天我订了十个馕饼,好了没有。”客人并未下马,居高临下地问着。   “好了!给您留着呢!”说着,青云爬上木几,用铁钩子从一米多高的馕坑里“嗖嗖嗖”勾出几张大饼,每张饼子都有两个脸大。   “呦!”客人惊呼,“这饼子够大啊!”   青云憨笑道,“知道您要出远门,专门给您添做的大饼,加量不加价!”说话间,青云已经将十个馕饼打包好,高举着递给马上的客人。   “您一路顺风!”原本不善言辞的青云在妻子阿英的“调.教”下也越发口齿伶俐起来。   “借你吉言!”马背上的行商高兴极了,不仅为了打了一圈的馕饼,更为了大清早的好彩头。   日头高涨,临近巳时,小食肆的早市接近尾声,摊子上的东西卖得个七七八八。   阿英一手扶腰,一手清理着桌案,发间是晶莹的汗珠。   看着妻子吃力的模样,青云着急道,“你别弄了,歇歇去吧!去里屋看店。”   阿英摇头,“没事,快要好了。”嘴上说着没事儿,其实腰已经疼得直不起来了。   青云看着生气,将手里的铁钩一丢,快步上前抢过阿英手里的刮板,推搡着阿英往屋里去,嚷嚷着,“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阿英这才扶着腰慢慢踱回了里屋,依着扶手缓缓坐下,将身子团成一团,那种拦腰折断的钝痛才舒缓了些。   “过些日子.....咱们....良医.....”青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外间传来。   阿英扬声道,“没事儿的,用不着找医师,我这是生孩子落下的,以后再生一个,把病气带掉就好了。”   阿英的父母亲人都死在了大地动中,对于生孩子以及产后护理什么的,她是一点不懂。只觉得生完孩子后自己没以前有精力了,又总是这疼那儿疼的。   本来阿英还挺担心的,别是日子刚好起来,自己就落了病吧?自己要是病死了,孩子怎么办?   结果,阿英一打听,周遭的妇女们都和自己差不多,“谁没个脚疼腰疼的,这是生娃儿的时候着了风,下回生的时候注意些,就扭回来了。”   阿英听了顿时松了口气——看来不是自己的毛病。   “现在这么忙,哪有功夫再生个?”青云声音闷闷的。   阿英安慰道,“郎主上回不是说马上给咱们加人手么。”   正说着话,又有客人上门,阿英赶紧起身相迎。   “我家大闺女腊月里要出门了,我来采买些压箱底的物件,都说贺兰家的东西是顶顶好的。”出门就是要嫁人了。   “恭喜恭喜!”阿英笑脸相迎,“您进来瞧,前段日子刚到了新货,您买回去当嫁妆,保准有面子。”小食肆不仅经营吃食,还有一间小卖部,售卖些贺兰工坊出产的羊毛制品。   “你看看着彩毡挂毯。”阿英推销着,“往小两口的屋里一挂,谁来不得夸声好。”   “哎呦,怎么这么漂亮呢!”看到挂毯的一瞬,妇人立马心动了。可待问了价格,脸上的笑容便淡了。   “看些实用的吧,挂毯啥的,有没用都一样。”   阿英又拿出一件多彩毛线宽边围巾,“这个好,出嫁的时候往新娘子肩头一披,不得像天上的仙子下凡似的。”   “平日不用的时候,可以展开挂在墙上,像傍晚天边的彩霞一般。”阿英极力推销着,“我这儿就两百五十钱,到了云中郡,不得五六百。”   “您摸摸。”阿英将毛线围巾的一角递给妇人,“软和不。”   妇人捏着云朵似的围巾,想着,这围巾用个十年八年也是成的,这么一算,相当于一年就二十铢钱的样子,也不算贵了。   “行吧,就要这个!”妇人咬牙应下,又道,“再给我看个别的,两样一起买,你算便宜些。”   “哎!一定的!”   小小的杂货铺里,阿英忙活地忘记了自己的腰疼,耳边只有五铢钱匡当当入柜的声响。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朔州, 位于内外长城之间,北接大漠,南扼三晋, 西望黄河, 东接恒山, 素有“塞上绿都”之称。   从怀朔到朔州, 先经稒阳道出大阴山, 尔后过杀虎口进外长城。   “不到长城非好汉”。上辈子的贺兰定不是个好汉,没去过长城。小时候是没条件去,长大后是人疲软了提不起精神去爬长城。   “万里长城永不倒”是一种国家精神象征。   “孟姜女哭倒长城”则是反应了封建阶级对于劳苦大众的剥削。   总之, 贺兰定虽然没亲眼见过长城, 但是“长城”却贯穿着贺兰定的成长过程, 时而不时地给他带来不同的感受。   在很小的时候,贺兰定还笑话过古人修长城之愚——就砌一道墙怎么抵挡住敌人呢?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杀虎口外, 抬头仰望盘踞山巅之上的雄伟长城,宛若一堵巨人之墙让人望而生畏。   贺兰定才明白“不教胡马度阴山”真不是一句虚言。   哦, 差点忘了, 如今的自己就是“胡马”中的“胡”,“壮志饥餐胡虏血”的“胡”。   “哇~~好高啊!”   “天!那是龙吗?是中原的大龙吗?”   阿昭和阿暄仰头朝天,震惊于巍巍长城之威,嘴巴张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是长城。”贺兰定指向山巅的一处凸起,“那里是烽火台, 狼烟起, 江山北望.....额....”说完贺兰定自己卡住了, 这词儿放在此时此刻似乎不是很恰当啊。   “为什么是江山北望?不是南望?”阿暄疑惑, 小指头指向南方,“梁国在南边呢。”   贺兰定:......嗯......除了沉默,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一旁的阿昭小眉毛一扬,笃定道,“这词儿是汉人写的吧。”北望山河,是失去的故土。   “不提这个了。”贺兰定一左一右笼住两小孩儿的脑袋,将他们带回队伍,转移话题道,“去看看阿大宝宝怎么样了。”   “哎!”提起小宝儿,两小孩儿顿时被转移注意力,一溜烟跑回车队,爬上马车,钻进去逗小宝玩儿。   阿大是阿英和青云的第一个孩子,尚未过周就成了“留守儿童”。这次贺兰定突发奇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除了给朔州分店送货,还捎带上了小婴儿阿大。   “嘘,小声些,小宝睡了。”车厢内,阿昭压低声音小声说话。   “哇,他好圆嘟嘟。”阿暄跐溜了一下口水,“像个甜果子。”竟是看馋了。   “你别乱来。”阿昭推搡着阿暄,钻出车厢,开始告状,“阿兄,他刚才想啃阿大的脸。”   “我就是觉得太可爱,忍不住。”阿暄噘嘴嘟囔着,“阿大要是我弟弟就好了,我就可以每天抱着他一起睡觉了。”   “我们有自己的弟弟。”阿昭提醒,“你忘了,斛律家的黑塔。”   “啊.....”阿暄愣了愣,他的确忘了这一茬了。   “等这次回去,我们去看看黑塔吧。”阿昭拉拉贺兰定的衣袖。   “好。”贺兰定点头,“正好看看朔州有什么特产,给他们带些回去。”   要说如今的朔州有什么特产,那就是羊毛制品了——原材料还是从敕勒川草原来的。   车队过了杀虎口,进了外长城,众人明显感觉到了气候的变化。   “太热了,不如咱们怀朔舒坦。”擦擦脑门上的热汗,众人感慨着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来的舒坦。   “可是到了冬天,这儿比咱们暖和啊。”有人小声嘀咕。   “暖和你来呗。”立马有人回怼。   “我才不要。”   另有熟悉朔州的人赶紧道,“别看这会儿热,说不定到下午还会下冰雹呢!”   朔州虽然在阴山之南,可是气候环境也好不到哪儿去。降水量虽然多些,可是降雨都集中在六月到八月,一下从旱灾变成洪涝,还时不时下冰雹。   “就东南边儿的地好些,有森林有草原。”那人给众人讲着朔州的情况,“西北、西南都是荒漠,还不如咱们敕勒川呢。”   “什么是荒漠?”涉及知识盲点,阿昭忙问。   “就是土地变成了细沙,细沙连成一片,就成了寸草不生的荒漠。”贺兰定解释。   “为什么变成了细沙?”阿昭追问。   “地面植物被破坏,水土流失,就地起沙。”贺兰定一直在琢磨在怀朔种田的事情,翻了许多当地记载和农书图志。   发现在孝文帝时期,怀朔还是能种田的,因为官府兴修水利,通渠灌溉,这让怀朔一度有后山小江南之称。   然而,随着六镇没落,曾经的农业水利工程也被荒废,还算肥沃的农田竟是退耕还牧了。   贺兰定想着怀朔种田,那就得要有朝廷官府的号召力,把荒废的水利工程给重新修建起来。   显然,贺兰定没这样的号召力和统治权,而身为怀朔镇将的阿翁对种田毫无兴趣。这种无能为力让贺兰定心生郁闷,才想着出门走走看看。   “朔州也是一样。”在朔州建立据点时,贺兰定深入调查过朔州的地理情况,“在汉书的记载上,沙陵湖周边还是水草丰茂的草场,如今却都成了荒漠。”   兴许和气候变化以及河水改道有关,但更多的是因为过度放牧,让草场失去了再生能力。   “不能重新种草吗?”阿昭问。   贺兰定想到后世的毛乌素沙漠改造以及黄土高原变绿水青山,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告诉小孩儿说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的,但是.....”   “我知道。”不等贺兰定说完,阿昭抢先道,“但是要等贺兰家的葛纸卖遍大江南北。”她还记得先前想要从南方借水给敕勒川的事情。   “为什么啊?”阿暄挤过来,好奇不已。   “因为很难。”贺兰定并不隐瞒,“不是一天两天能干成的事情,兴许要穷及几代人的一生。而且.....”   “而且,可能一百年也见不着收益。”一百年,皇帝都不知道换了几轮了——哦,南北朝的皇帝还都特别短命。   啊,不对!一百年,北魏肯定是没了。高欢的北齐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摇头头,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杂念甩掉,贺兰定最后总结道,“总是,退沙还耕是可以实现的,但是,目前无法实现。”   “好了,不说了。你们两个回车里睡觉去!睡醒了正好吃饭。”被两小问东问西,勾起了贺兰定满腔愁绪。   行至晌午,艳阳高照,车队在一处树荫下停下休息。   “郎主,那边似有农家,要不要去采买些补给?”车队出行带足了馕饼、粟米和肉干,又是多雨季节,一路吃喝都有保障。   但是众人还是不忍心看着贺兰定与他们一样就着白水啃饼,沿途总是想着找些新鲜吃食给贺兰定加餐——郎主长胖些,容貌能显得慈祥些(硬件不行就气质取胜)。   贺兰定不知大家伙儿心思,点头同意,又叮嘱道,“礼貌些,别惊扰了人家。”   “好嘞!”得到同意的随从翻身上马,一溜烟向远方的村落跑去。   一刻钟后,滴哒哒的马蹄声传来,竟是已经回来了。   “郎主!有鸡!”随从一手反剪着鸡翅膀,一手拉着缰绳控马,马鞍旁还挂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看来收获颇丰。   “还有一种没吃过的菜,说是好吃呢。”随从下马,将老母鸡丢给厨子,自己提着麻布口袋走到贺兰定跟前,打开口袋展示,“好玩呢,这个菜叶子是绿的,根是红的。”   随从絮絮叨叨着,“老头子说这菜还没长好,我看了实在忍不住,就要了一把。”   “说是叫菾菜,郎主你......”刚要问郎主知不知道这种菜,却见贺兰定突得身体坐直,像是看到猎物的猎豹瞬间从懒洋洋切换到捕猎模式。   贺兰定扒拉开麻袋掏出一把菜来。   “甜菜?!”肥厚的绿叶,红色的根茎脉络,就是甜菜叶子的模样啊?!   南北朝的时候就有甜菜了?!这不可能吧。中国古代的糖,要么来自蜂蜜,要么是麦芽糖,往后期则是蔗糖。甜菜根制糖不得到近现代了吗?   贺兰定对糖的历史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甜菜是外来物种,反正唐宋元时期没听过用甜菜制糖的。   难道只是叶子和甜菜有些像   “不是甜菜,是菾菜。”随从纠正,说着又挠挠头,自言自语着,“或许是方言的缘故?”怀朔和朔州隔着大阴山,许多话和词儿都不一样了。甜和菾听着也差不多。   “我去看看!”贺兰定坐不住——倘若这真是甜菜,那自己可真的要发达了!   这可是糖啊!   一骑绝尘跑到农户下,贺兰定下马就问,“这菜怎么吃?有根不?”   老农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摔地上。   贺兰定意识到自己的事态,连忙翻身下马,笑道,“就是没见过这菜,不知道怎么吃。”   “这菜不是吃的。”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只见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小孩儿从门边儿探出头,回道,“菾菜是种了卖给药房的,还没长成呢,这人偏要买!”一脸的不忿。   老农回过神来,怒斥道,“就你长嘴会说话,怎么和贵人讲话的,快回去!”怒斥了小孩儿,老农勾着腰,冲贺兰定笑着,“小孩儿不懂事,笨,您别.....”   “没事。”贺兰定摆摆手,“我们失礼在先。”   “您给我说说这个菾菜,药用吗?根是什么样的,可以吃吗?”   “好吃的,脆甜的。但是哪儿舍得吃,卖给药房能赚钱的。”老农细细介绍着,“有根,根像芦菔似的,红彤彤的....”   就是甜菜了!贺兰定心中重重一跳。甜菜根就是红色的,长得像胖萝卜。   “但是没芦菔好吃,土腥味儿重。”   贺兰定迫不及待道,“挖个给我看看,给钱的。”   老农却没有动弹,苦着脸道,“非是不给贵人挖,只是如今根还没长大,要到冬日才能长到圆滚滚。”   贺兰定:.....好吧,我又没文化了。   【作者有话说】   注:甜菜是魏晋时期由阿拉伯人引进过来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甜菜, 如今叫菾菜,也叫火焰菜。据医书记载“菾菜味甘苦,大寒。热病初得, 捣汁而饮, 病灶得除。”   “这个菜好种吗?”确定菾菜就是自己知道的甜菜, 贺兰定眼神火热, 追问种植要点。   “好种。”老农吧砸嘴, 不明白贺兰定的意图,不敢多说话。   “您给我讲讲。”说着,贺兰定使了个眼色, 随从立马掏出一串五铢钱递上。   “我觉得这菜叶子真好看, 喜庆, 喜欢!”贺兰定脸上的笑容毫不作伪。   老农接过沉甸甸的五铢钱,也笑成了一朵菊花,立马说话顺溜起来,“天暖和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种了, 约莫二月底,长大八九月就全熟了。”   “要是勤快些, 老天爷又给脸, 七月底八月初还能再种一季。”   贺兰定算了下时间,吃惊了,“这菜能过冬天?!”   “还行,菾菜比粟米和菽豆好种,不怕冷, 不怕干, 地也不用太肥。”   不怕冷!不怕干!对土壤还没什么需求!这不就是为阴山以北量身而造的物种吗?!就算不用来制糖, 直接吃也是好的啊!   哦, 据说不咋好吃,甚至不如萝卜好吃。可是,它是可以吃的,是吃不死人的。这难道还不够吗?   简直是土豆和番薯的平替!   “老叔,你有菜种不,卖些给我。”   “有。”老农细细瞅了眼贺兰定,心里盘算了一下,伸出一只指头,“一钱一颗。”   “你怎么不去抢呢?!给你脸啦!”不等贺兰定作声,随从已经冲了出去,如恶龙咆哮。   贺兰定也看出老农是看人下菜,当下收了笑容,淡淡道,“如此便算了,不过是根菜。”   “这不是普通的菜,能卖给药方医馆呢!”老农急急道。   “不了,不需要了。”贺兰定这会儿也冷静下来,没了刚刚的急迫感。   既然大魏已经有了甜菜,那自己早晚能搞到手,没必要在这儿与人纠缠。反倒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谢谢老叔了!”贺兰定告辞。   “别走啊!”老农急了,上前追了两步,“算你便宜点,一钱两颗种子。”   “老头子你掉钱眼你去了吧!”随从快步跟上贺兰定的步伐,还不忘朝后嘀咕两句。   “走了!”贺兰定催促。   两人来得急,走得快,留下老农捧着一串五铢钱陷入了无尽懊悔——唉,贪心了!   “郎主,要安排人手吗?”随从请示道。他自然看出了自家郎主对菾菜的迫切需要。   贺兰定点头,“要的。让大家不要声张,低调行事,收些菜种回来。”   “多多益善”   “明白!”   回到车队休整的树荫下,食物的香味弥散开来。原本因着天气炎热没什么胃口的贺兰定,顿时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阿兄,你回来啦!”阿昭飞奔上前,发现贺兰定两手空空,疑惑道,“菜呢?”   贺兰定笑道,“我就去看看的。”甜菜的事情他还不想声张开来。   “中午吃什么,我肚子都饿了。”贺兰定摸摸自己的肚子。   “老母鸡汤泡馕饼!”阿昭牵着贺兰定往队伍里间走,“还有凉拌甜菜。”   甜菜叶子肥厚,吃来脆甜爽口,夏日炎炎里竟是非常消暑。   “这玩意大寒,你们少吃些。”贺兰定提醒吃得头也不抬的两小,又一人分了个鸡腿。   老母鸡汤的鲜美不输羊肉白汤,别是一番滋味。但是鸡肉却硬得要命,牙口不行的还真吃不了。   两小孩儿抓着鸡腿啃得津津有味,一手的油花。   “鸡肉真好吃,越嚼越甜,比羊肉还好吃!”阿暄道,“早知道春天那会儿多抓些小鸡仔的。”   为了做鸡蛋糕,贺兰家在春天那会儿捉了不少小鸡仔回来养着由下蛋。阿昭和阿暄负责养鸡、喂鸡,眼瞧着小鸡仔从拳头大长大小腿肚高,却怎么也舍不得吃。   如今一吃就吃出滋味来了,嚷嚷着还要吃。   “就是肉太硬啦!”阿昭捂住腮帮子。鸡肉虽美,可吃了脸疼。   贺兰定笑道,“这是没炖煮到位。”这种大老母鸡不炖煮个半天是没法熟透煮烂的。   “回去阿兄给你们做炸鸡!”贺兰定眼睛一亮,突然怀念起开封菜了。   “炸鸡是什么?油炸小鸡吗?”两小孩儿是吃过炸豆干的。   “嗯。”贺兰定口生津液,被勾起了馋虫。   “好吃吗?”小孩追问。   “当然好吃了!”炸鸡配冰啤,快乐赛神仙。   提到冰啤,贺兰定陡然想起自己又忘了一件事!——夏天都到了,自己怎么忘了吃冰呢?   冬天那会儿贺兰定还挖了冰窖存了冰,想着由夏天做冰淇淋。结果夏天到了,自己都把这事儿忘了个精光——兴许是怀朔的夏天实在是太凉爽了吧。   不过,夏天就是要吃冰的啊。   想起这事儿,贺兰定冲两小孩儿神秘一笑,“还有个好吃的,回家后给你们做。”   阿暄哀嚎一声,“我都想现在就回家了!”   这会儿回家是万万不可能的,怎么着也要把货物送到沙陵县的贺兰小食肆,再让阿大见见爸爸妈妈。   沙陵县因沙陵湖而得名,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地形地貌。   车队越往西走,风沙越来越大。摘下毡帽抖一抖,沙子簌簌往下掉。路也越来越难走,特别是装了货的马车,每涉深沙,必致滞陷。   贺兰定没想到这边的环境如此恶劣,比怀朔还要糟糕。   大约也是因为环境太恶劣才没有被世家豪族给看上吧——这是贺兰定当初选这儿做中转仓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这边风沙虽大,又满目荒芜,可是有水源啊!有些商队为了减少路程,会铤而走险横穿沙漠。如此,沙漠中的这一汪湖泊便成了商队的必经之路。   进入沙陵县的地界,入目所及无一片绿意。此情此景触发了贺兰定的知识储备,脑中浮现出一句诗来:“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   待到夕阳西下,贺兰定又想到了那句著名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倘若自己不是穿到了敕勒川,成了个放马牧羊的鲜卑胡儿。而是去了南国那边,说不得凭着自己一肚子的诗词歌赋,还能闯出一番名堂出来呢。   不过,生逢乱世,写诗做赋可保不了命。   胡思乱想着,一片碧波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夕阳下的沙陵湖金光闪闪,水面上犹如洒了一层碎金子一般亮眼。   “快看!”惊叹声中,众人看到了夕阳下迎风招摇的旗帜,上绣“贺兰”二字——过草地,越长城,穿沙漠,人都晒黑了一圈,这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橘红色的夕阳沉入地平线,天地交接处炫彩一片,红的、橙的、紫的、蓝的,炫目华丽得如同华丽的丝绸。   而此时正是贺兰小食肆生意正忙的时候——落日带走了燥热,徐徐晚风中,人们从屋里走出,开启了夜间的生活。   “阿母,你看,那边来了只商队!”眼尖的少年看到了远处沙丘上蜿蜒的队伍,欣喜地跳起来,“我去迎迎,看看他们要不要住宿吃饭!”   沙陵湖畔除了贺兰食肆,还星罗密布着许多客栈酒馆,都是做的行商们的生意。   “小心些,别莽撞得罪了贵人。”妇人拉住着急的儿子,指着远处的车队道,“你看清楚他们的旗子再上去。”   “哎!明白!”少年应了一声,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骆驼,向着远处的来客奔去。   待到近处,看到商队的旗帜,少年当场愣住,不知该继续向前,还是掉头回去报信。他只能大声嚷嚷着,“是贺兰,是贺兰家来人啦!”   少年识字不多,可是旗帜上的字和“贺兰食肆”的“贺兰”一样他却是认得的。   少年的声音没入辽阔的天地之间,转瞬被吞没干净,前后都没能传出去。   犹豫片刻,少年选择继续向前,驾着骆驼,踏过沙丘,迎上贺兰家的车队。   “你们是贺兰家的吗?青云、阿英是你家的?”双方还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少年已经忍不住扬声大喊。   “是的!就是贺兰!”执旗的大汉高声回话,“怀朔贺兰!”   得到肯定答案的少年加快步子,边跑边喊,“你们要住宿吗?我家有草料,还有热水!”竟是直接开始拉生意了。   贺兰定看着活力满满的男孩儿笑了,冲随从交代,“去告诉他,我们需要草料。另外,我们有马车陷在后头过不来了,让他喊骆驼队去帮忙。”   沙漠地带行路艰难,马车轻车简行勉强还能通行,然而,装了货的马车可就走不动了,半个车轮都陷入沙子里,凭甚都拉不出来了。   骑骆驼的少年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少没经验的商队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麻烦事。他立马掉头回转往家跑去,边跑边喊,“来活了!来大活儿了!”   跑着还一溜烟跑到贺兰食肆,冲着正在卖水卤干的青云和阿智大喊,“你们家来人啦!”   “什么?”二人皆是一愣,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贺兰,是贺兰的商队。”少年大喘吁吁。   青云冲里屋小卖部的阿英大喊,“阿英,你来收钱,我去看看!”说着,丢下手里的活计。跑去后院牵了骆驼,跟在少年身后往远处沙丘跑去。   霞光下的沙漠如丝绸般炫彩,驼铃阵阵,像是千年回响的引魂铃指引旅人的归途。   看清迎风招展旗帜上的“贺兰”二字,可单青云心头一梗,万般愁绪涌上心头,颤抖着喊出“贺兰”二字。   人离乡贱。离开怀朔后的种种艰难、委屈在看到故乡来客的一瞬如潮水般将可单青云淹没,好悬没落下泪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沙陵县这边还算安稳, 虽然也有马帮、沙匪,但都是些义士,平日里不乱来的。”可单青云一边给贺兰定上茶水, 一边讲着小食肆的经营情况, 以及 沙陵县里头的情况。   有人的地方就有团体和斗争, 沙陵县虽然没有世家和豪强, 但是还是有势力团体的。   不过, 有贺兰的名头在,那些个匪老大们并不为难阿英和青云,反倒多有照顾。再者, 小食肆的东西还物美价廉, 他们欢迎还来不及呢。   “辛苦了。”贺兰定看着黑瘦了一圈的可单青云, 感叹万千,问,“铺子上还支应得开来吗?”   可单青云挠挠头,憨笑道, “不累。咱们三个人呢,阿英和阿智都能干, 不怕苦。早起阿智磨豆子, 过一个时辰后,我起床帮忙。等开摊了,阿智休息,阿英过来算账收钱.....”   可单青云将铺子的运转模式细细道来,笑道, “刚开始的时候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但是慢慢就好了。”渡过了磨合阶段, 三人将铺子经营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   贺兰定道, “这次过来,给你带来两个人手,你们也能轻松些了。”人手要一点点点的加,地盘儿也一点点的扩,温水煮青蛙,免得招人眼。   “哎!那我给他们拾掇个屋子出来。”可单青云一口应下。   “不着急。”贺兰定摆摆手,仔细交代这两个人的用处,“粗活、重活交给他们干,你和阿英主要抓管理和情报收集。”   沙陵湖虽然贫瘠荒芜,可是东西往来的行商可不少。这些行商如同飞鸟一般将各地的“种子”散播到大地各处,随着驼铃声一起抵达的除了各色货物,还有四面八方的消息情报。   “啊.....”可单青云愣住,干活什么的他不怕,可是收集情报这种精细活儿,他恐怕不行的。   “我...我都不识几个字......”可单青云羞赧。   贺兰定不在意道,“阿英会写字,学了不少,你找她学。”   可单青云只得应下,又道,“那我去喊阿英过来一道听?”   贺兰定只道不着急,“我且要在此逗留几日呢,有时间。”贺兰定并不想扰了阿英和阿大的母子团聚时光。   想到这儿,贺兰定问,“这回要不要把阿大留下来?养在你们跟前?”贺兰定也没料到,自己的一个想法和安排竟然导致阿大成了留守儿童,一直想要弥补。   “这.....”可单青云拿不定主意。   可单青云犹豫的时候,阿英已经做了决定。   “阿母,这回来了,就别走了。”阿英双眼通红,显然刚刚哭了一场。她将小小的孩子搂住怀里像是抱着稀世珍宝,看两眼就忍不住亲亲小孩儿圆嘟嘟的脸蛋。   “铺子已经支起来了,虽然忙,但也就那样。”阿英再劝。   “这.....”阿大奶奶却拿不定主意,先说这边的日子看着还不如敕勒川,又道等会儿问问儿子的想法。   阿英却心里有了决断。   正说着,里屋的青云探出头,招手让阿英进来。   “郎主说,要不要把阿大接来?”可单青云悄声问。   “要!”阿英惊喜万分。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想到怎么开口,郎主竟是将台阶已经递到了自己鼻子底下。   “要!”阿英拉住丈夫的手,“我再也不要离了阿大了。”   看着妻子狂热的模样,青云只觉得怪怪的,不过他自来不是个多思多虑的,只道,“那这回就把阿大留下。”   紧接着又道,“咱先不说这个了,郎主布置了新任务,你来仔细听着。”   夫妻二人来到贺兰定跟前,束手束脚地立在一旁。   贺兰定不提情报收集的事情,先问起阿英铺子经营有没用什么麻烦困难,“或是有什么需要改进,需要族里支持的。”   此时的阿英因着与儿子团聚,且再也不要分离,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脑子也清明了,口齿利落极了,“郎主先前的意思不是说,小食肆只是前哨,以后要在此建仓库中转站么?”   小食肆除了经营吃食,后屋还连着一个小杂货铺,卖些贺兰工坊里的羊毛制品,“前几日,连家闺女出嫁,还买了毛线围巾做压箱嫁妆。”羊毛制品很受欢迎。   “还有....”阿英欲言又止,犹犹豫豫道,“还有图家媳妇,之前说.....说想从咱们这儿进货卖去雍州。”从沙陵县穿过沙漠一路向东就到雍州了。   “图老大?”可单青云吃惊。   图老大便是沙陵县周边最大马帮的首领。说是马帮,其实大多是干的拦路打劫的勾当。只不过他们不害人性命,遇上商队也就搜刮些油水,并不让商队血本无归——不是那等杀鸡取卵的蠢贼。   阿英嗯了一声,继续道,“图家媳妇就和我提过一嘴,我当时说,手里货不多,要等郎主做主。”   阿英原本打算等过年节的时候回去向贺兰定禀告此事,没想到贺兰定竟然突然造访。此时她正想表现一番,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贺兰定若有所思。正想着,外头突然喧闹起来,还有小孩儿咋咋呼呼的大喊大叫声。   贺兰定听出是阿暄的声音,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跑去。一出门,看见的便是箭拔弩张的对峙场景。   天上一轮明月高悬,照得大地明晃晃一片。因此哪怕没有点上火把,也让人将情形看得个清楚。   来者不知何人,打眼看去有二十余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穿衣打扮不是汉人,也不是鲜卑人。头发编成小辫扎成一束,光着膀子套着个毛毡马甲,马甲也不扣,露出结实的腹肌,身形威猛,形容不羁。   贺兰食肆这边,护卫们不是吃素的,除了训练有素,还有与柔然的战斗经验。因此反应迅速,行动捷敏,在马队奔驰而来之时就已经列队整齐,呈圆弧形将整个小食肆护卫住,刀剑出鞘,拉弦弯弓。   阿暄被阿昭捂住嘴巴往回拖。两小孩儿原本在外头挖沙子玩,马蹄声传来之时,阿昭撒腿就往回跑,阿暄却反方向往马蹄声来源的方向溜。   “都进屋。”贺兰定提起两个纠缠的小孩儿,沉声道,“等会儿跟你们算账。”   “是图老大!”可单青云没见过图老大,但是他认得图家马队的图标。   “贺兰首领!”马队里为首的那壮汉轻踢马肚,小步上前,扬声大喊,“今日来的突然,是咱们唐突了!”   “但是!咱们没有恶意啊!”   “着实是一听贺兰家来人,就坐不住了,连着夜色就来啦!”那人,也就是图老大,一拍大腿,大笑道,“财神爷到家门口,换谁等得了啊!”   贺兰定一手扶着环首刀,阔步上前,走出护卫的防护圈,冲对面朗声道,“既然没有恶意,何不下马说话?”   “仰着脖子喊话怪累的。”   此时,贺兰家这边的劣势是他们的马匹都在后院,平地作战,对方马队一个冲击就能把他们的队形给冲散了。   “哎呦,我这不是高兴地忘了么!”说着,图老大直接翻身下马,刀剑未佩,拎着根马鞭就往贺兰阵营走来。   “大晚上过来,不为别的,就指望贺兰兄弟给分口饭吃。”图老大边走边说,无视那些在冷月下泛着寒芒的箭矢。   “和气生财,生意上的事情坐下来谈,没必要让兄弟们大晚上的跑一趟。”贺兰定看不懂图老大的操作。   谁知,图老大憨憨一笑,“不展露一下咱们的实力,怕贺兰兄弟瞧不上咱们。”说着他手指身后的马队,朗声笑道,“都是我的兄弟,各个都是好手。”   贺兰定也笑,“大晚上的兄弟们一路疾驰,想必也累了,都过来吃口热茶。整巧从怀朔带了贺兰家新做出的黄油饼干。”   鸡蛋糕隔夜了就干硬,失了口感风味,可是黄油饼干却是耐放的。这次过来送货,贺兰定足足装了一筐的黄油饼干过来——不是上辈子只有硬币大小的黄油小饼干,而是改良成了巴掌大小,乍一看像是核桃酥。   图老大一挥手,马上的二十余人齐刷刷翻身下马,褶裤摩擦过马背的声响像是朔风中旗帜翻卷的猎猎之声。   图老大道,“还不多谢贺兰兄弟。”   “谢贺兰兄弟!”二十余人异口同声,齐刷刷一起开口,那阵势着实有些惊人,甚至有贺兰家的护卫被骇得忍不住后撤一步。   贺兰定赞道,“图兄好手段!”令行禁止,军令严明,当个土匪头子屈才了!   贺兰定眼中的欣赏好不作伪,图老大哈哈大笑,“我大名图猛,今日来真是为了给兄弟们讨口饭吃,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行。”贺兰定也爽快,“咱们里头细谈。”他原本就打算另铺商线,把沙陵县这边做大。图老大上门可不就是瞌睡送枕头么。   贺兰定领着图猛进屋,又令人给其他的马帮兄弟送去茶水和吃食。   “不瞒贺兰兄弟,我也不想干这要命的买卖的。”一进屋,图老大就开始诉苦,   打劫过路行商的确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可是,到底不是正经生意。但凡能有条路走,谁也不想铤而走险。   “再有,咱们马帮做大,那些行商就彻底不敢往沙陵县来了,那整个沙陵县都要完蛋。”图老大是个聪明的,明白里头的道理,“我老早就想金盆洗手了,可我不干了,手底下兄弟们怎么办?我得给他们谋条路。”   “咱们早就想去怀朔进货贩卖了。”图老大懊悔得直拍腿,“去年不知道怀朔的事儿,今年知道了,又去晚了一步!”   “谁知道你们那个怀朔羊毛大联盟,要买货还有提前订,有的商家甚至都提前一年定货。到哪儿轮到我们这些外行人。”图老大铩羽而归,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贺兰家竟然在他们沙陵湖旁开了铺子!   “缘分啊!”图老大握着贺兰定的手,激动不已,“这是咱们两家的缘分!老天爷让我们相遇。”   贺兰定:......为了生意,你倒也不必如此.....拼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图老大是第一个找上门的, 却不是最后一个。自打贺兰定在沙陵县露了面,上面的客人便络绎不绝。一时间,寂寞荒辽的沙陵县热闹得像是过大节。   众人找上门的目的很一致, 希望能够跟着贺兰家混口饭吃。从前, 贺兰贵为八大姓之一, 那就是云中之月, 看一眼都是亵渎。如今, 那天上的月亮却自己走下云端,走进了老百姓中。   贺兰定来者不拒,承诺道, “过些日子, 我便送一批羊毛制品到沙陵县, 给大家的成品价,转手一卖就是赚。”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在朔州打造一个仓库中转站,以此为跳板逐渐挺进中原地区。   “啊?”然而,这却不是沙陵县老百姓想要的。   图老大爽朗笑道, “如何要贺兰家多跑一趟,行路艰难, 我们自己去怀朔运货就行, 只要您能给订单。”   图老大是个精明的。他的打算却是自己去怀朔拿货,然后一部分在沙陵县售卖,一部分则可西行卖往雍州。届时,图家马帮则可借此掌握整个沙陵县。   谁也不是傻子,都知道如何才是对己方最有利的选择。谈判、拉扯、你来我往必不可少。   “那恐怕不行。”贺兰定态度坚决。   图老大一下子冷了脸。   贺兰定也不怕。虽然这里是对方的地盘, 但是自己可是能下金鸡蛋的母鸡, 谁能舍得宰啊!   “您也知道我们怀朔羊毛大联盟规矩甚多。”贺兰定开始胡扯借口。   “商家的信用等级不同, 拿货次序和价格也不同。甚至……”贺兰定声音拉长, 淡淡道,“您可以去打听一下,某些商户在怀朔是拿不到货的。”卖方市场,就是这么牛。   “盟主五人,相互监督,相互遏制。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图老大沉默了,他不知道信用等级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自家马匪出身,怎么说都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怪不得自己上回去怀朔根本拿不到货!   “我是信图老大你的为人的,顶顶的英雄好汉。”贺兰定无奈道,“可是,规矩不能坏啊。”   “但是,我把货物运过来。放在贺兰杂货铺售卖,谁也说不出个不行。”贺兰定装做不知道图老大的目的,“老哥尽管放心,价格绝对优惠。还省得你们跋山涉水去运货。”   两种合作方式,从眼前看,图老大都能弄到货,算是殊途同归。   然而,从长远看,两种选择必将导致沙陵县势力不同的走势——按照贺兰定的路子走,不久以后图老大就要变成图掌柜,而沙陵县则会多出一个贺兰老大。   图老大沉默不语。   贺兰定再添一把火,淡淡道,“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主动权在贺兰定的手里,同意合作方案,起码还能搞到货。不同意,那就什么都没有。   图老大如何听不出贺兰定的威胁,想要拍案而起——他自是有办法让那贺兰食肆在沙陵县开不下去!   然而,他也只能在脑子里想象体验一番拍桌子走人的爽感——掀桌子能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大家都没饭吃,同归于尽。   “老哥,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啊~~”谈判进行至此,贺兰定越发淡定——最差不过打一架,打服了,就什么困难都没有了。   思索酝酿许久,图老大才再次开口,“那就依贺兰兄弟所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行!”贺兰定是个说干就干的,承诺道,“最多一个月,会有一大批羊毛制品送来沙陵县。在入冬前,你们还能将货运到雍州。今年就能赚上一笔。”   说到这儿,贺兰定冲图老大扬眉一笑,“给您的价钱成本价再打八折,算做保护费!”   “?!”图老大没想到贺兰定竟然如此直白、赤。裸,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贺兰定给图老大满上茶水,“我年岁小,行事多有不周,大哥您多担待。”还开始卖惨,“阿英和青云小两口不容易的,人离乡贱。他们在沙陵县,还望图老大多多照应。”   图老大:……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点头同意,那岂不是做实了“保护费”之称?!   “保护费怎么了?!”贺兰定不以为意,“没有图老大您坐镇,沙陵县能这么安稳?大家能安心赚钱?”   “所有人赚的每一个子儿,都有图老大您的功劳啊!”   图老大:竟然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贺兰定却不知自己随口一扯的彩虹屁给图老大带来了怎样的震撼,从而导致图家马帮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搞定了图老大,沙陵县的其他人就都不成问题了。当得知一个月后会有大量低价的羊毛制品运到沙陵县后,所有人都期待起来,似乎看到了沙陵县富得流油的那一日。   又在沙陵县逗留了几日,见了不少村老,敲定了最终合作方案,贺兰定准备启程了,“大家放心,咱们早去早回。大家准备接货便是。”   图老大却提出同行,“贺兰家没骆驼吧。”   贺兰部落还真没养骆驼。   高山放牦牛,荒漠养骆驼,草原牧牛羊。贺兰部落一直生活在敕勒川草原,用不上个头大又难放牧的骆驼。   如今打通了沙陵县的商路,骆驼就必不可少了。   图老大道,“我的这只骆驼队就送给贺兰兄弟了,我领着他们走一遍认路。”   “这如何使得!”贺兰定警觉——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不过是些骆驼,相比于贺兰兄弟带给沙陵县的机遇,又算得上什么呢?”与贺兰定几番交锋,图老大多次被乱了心神,被贺兰定带了节奏。   等到合作最终定下,图老大的脑子也冷静清明下来。   作为一帮之首,图老大不仅练兵有一手,还有识人之明,迅速摸清了贺兰定的脾气——吃软不吃硬,手黑心不黑。   果然,被硬塞了二十头骆驼的贺兰定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还这份大礼了。   “无功不受禄。”就是一穷二白的时候,贺兰定也没想过沾谁便宜。   看着贺兰定苦恼的模样,图老大笑意更深,蒲扇般的大手拍在贺兰定的肩头,“你我兄弟,不必分得这么清!”——谁不希望自己的合作者是个有良心的傻甜白呢。   到了出发回程的日子,阿昭和阿暄却哭唧唧的有些舍不得。一是为了可爱的阿大宝宝不与他们一道回去了,二则是为了要和刚刚认得的小伙伴分离。   贺兰定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小伙伴让两小孩儿如此牵肠挂肚、依依不舍呢?   “阿鹤哥可厉害了!”阿暄两眼冒光地描述着自己小伙伴的厉害之处,“他跑的比马还快!”   贺兰定:.......滤镜厚到开挂了吗?比马快,咋不飞呢?!   阿昭在一旁补充,“阿鹤哥还会说好多种话。”小丫头扒着指头数,“汉话、鲜卑话、突厥话....”   “他说,汉话和汉话也不一样哩。”才出门几天,阿昭的发音已经染上了他乡音色。   阿昭是个骄傲的小姑娘。从前,在她心目中,这世上除了自家阿兄,再也没有谁能比自己还聪明了。如今,这排序却要变一变了,“阿鹤哥比我要厉害一丢丢的。”   “阿鹤哥还叫我怎么认星星。他说,天上的星星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星星分布代表着不同的季节、位置、气候.....”   如此听来,那个叫阿鹤的孩子倒是个文武双全且学识渊博的。这荒芜贫瘠的沙陵县竟能孕育出这样钟灵俊秀的孩子?   “要不,问问阿鹤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贺兰定起了爱才的心思。   “不行。”两小孩儿小脸一垮,齐声道,“我们邀请了阿鹤哥被拒绝啦。”一脸的遗憾。   阿昭解释,“阿鹤哥要在家照顾妈妈。”说着,阿昭小手指向一边,“那边的客栈就是他家开的,阿鹤哥要是走了,客栈就开不下去了。”   “是那个少年?”看向客栈所在的位置,贺兰定才想起这叫阿鹤的少年是谁。   正是贺兰车队刚刚抵达沙陵县碰见的,那个问他们要不要住宿用水的少年。   “怀朔和沙陵县这边的商路就要打通了,到时候你们可以和阿鹤相互写信。”贺兰定安慰两小孩儿,“天气好的时候,或者你们随着商队一起过来,或是邀请阿鹤去咱们家做客。”   一听还有这种办法保持联系,两小孩儿一下子就高兴起来,烦恼全无,两人手拉手跑向不远处的客栈,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伙伴。   不多时,两人又手拉手跑了回来,脸上却不见喜色。尤其阿昭,一脸的纠结,小眉毛拧成了汤包褶子。   “这是又怎么了?”贺兰定问。   阿昭撅着嘴,欲言又止。   阿暄则一脸丧气,嘟囔道,“阿鹤哥竟然不会写字的。”榜样的滤镜一下子就碎了——跑得那样快的阿鹤哥竟然不会写字!   阿昭不可思议,“明明阿鹤哥会说那么多种的话!”   贺兰定顿时明白过来,那叫阿鹤的少年应该是天赋不错,但是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   然而沙陵县来往客商颇多,阿鹤家又是开客栈的,他的各种学问本事应该是习自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客商们。   “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贺兰定决定见一见那个叫阿鹤的孩子。   少年目如星子,肤色古铜,四肢修长,裸露在外的肌肉线条柔和而结实,宛若一只机敏不失力量的丛林猎豹。   “贺兰首领好!”少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顿时多了三分傻气。   “阿昭和阿暄说你很厉害,但是会说不会写。”贺兰定开门见山地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怀朔,我家开了个小学堂,去学本事。”   “哈?”阿鹤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你阿母也一起去,可以在贺兰家的工坊做工,包吃包住有工钱。”   “哈?”阿鹤正想着怎么拒绝,毕竟如今他可是一家顶梁柱,家中是离不开他的,却没想到贺兰首领连自家阿母的去处都安排好了。   贺兰定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正好贺兰食肆需要扩张,你家的客栈或是租给我,或是卖给我,都成。价格绝对让你满意。”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阿鹤:“???”怎么说着说着连自家的房子的归贺兰啦?   “还是租吧。”贺兰定体贴道,“这毕竟是你家祖宅。”   “以后沙陵县会越来越繁华热闹,你家的宅子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的增值。”贺兰定觉得自己真是个体贴无比的老板,为下属考虑则为之计远。   “额.....”阿鹤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贺兰首领抬爱,可是,我真担不得的......”   说到这儿,少年苦笑,“我连一天学都没上过,更没读过书。”   “那些个....都是哄小孩儿的。”什么看星星辨方位,看云朵预测天气,都是长久以来的生活经验而已,唬唬小孩儿还行。   “要不.....”少年挠挠头,“我得问问阿母。”说不心动是不可能。   不提对方是贺兰,但说一个读书的机会,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梦。   “你自己愿意吗?”贺兰定再问。   少年却不说话,但是沉默已经暴露了心迹。   “我明天早上出发,等你给我答复。”少年的犹豫反而让贺兰定更希望能将这人捞走为自己所用。   如今的贺兰部落虽然不缺人——流民营,也不缺人才——工匠组,以及被流放的官员。但是,贺兰定缺心腹。   阿史那虎头、可单鹰、阿塔娜等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但是他们的能力有局限性,只能打理一些专项领域。   祖敬之等工匠能力不俗,但同样是术业有专攻,让他们改良器具没问题,去做其他的事情就不合适了。   再有当初的流放犯中也有不少读书识字之人,原本是些小官吏,也粗通律法吏事。但是,这些人有家族牵挂,心思不纯,做些小管事还是可以的。当不成贺兰定的心腹。   所谓心腹,其实和秘书差不多。贺兰定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为自己分担些琐碎的事物,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人选。   眼下这来自荒漠的少年,天赋不俗,有情有义,吃苦耐劳,背景还简单。简直是天选的六边形秘书人选。   虽然时间仓促了些,但是先把人捞回去,慢慢考察也是可以的。   贺兰定慢慢踱步走回食肆,准备向青云和阿英打听下那少年的具体情况。   另一边,阿鹤在目送贺兰定离开后,拔腿就往家跑。   “赶急赶忙去投胎吗!”阿鹤的阿母是个泼辣的,外号俏罗刹——顾三娘。否则孤儿寡母也没法在沙陵县支起一家客栈。   “阿母!”阿鹤两眼冒光,“刚刚贺兰首领找我了!”噼里啪啦将贺兰定的话原封不动地倒了出来。   “阿母,你说怎么办?”阿鹤是心动的。他是个好强的孩子,否则也不会在连一天学都没上过的情况下却精通多种语言。他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提升自己的机会。   顾三娘美目一瞪,“世上能有天下掉馅儿饼的事?!莫不是诓你小子的。”   阿鹤道,“我能有什么值得诓骗的!”   “难不成是看上了咱的屋子?”顾三娘环顾一周——自家这屋子破破烂烂的,躺床上都能看星星,从来是外头下大雨,里头下下雨。这样的屋子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阿鹤摇头,“不像。他是后来才说起租房子的事情。”   阿鹤心里是想去的,他道,“阿昭和阿暄,阿母你也是见过的。都是谦逊有礼的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不会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兄长的。   “你想去?”顾三娘问。   阿鹤被母亲看得心虚,禁不住缩缩脖子,垂着脑袋低声嗯了一声。   “那就去吧。”   “哈?!”阿鹤眼中迸发出亮彩,他没想到自家阿妈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不过我不去。”顾三娘有自己的打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阿母还要继续开客栈?你一个人哪儿忙得过来。”阿鹤着急。   “不开客栈。”顾三娘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这几日沙陵县的热闹她也听了一耳朵,本来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己该怎么开客栈还怎么开就是了。   可如今听儿子这么一说,顾三娘心里有了计较。   “树挪死,人挪活。”顾三娘鼓励儿子,“你是男人,该出去走走。”   “就算贺兰家不靠谱也没关系,且还有我守在沙陵县。”   “阿母......”阿鹤感动得不行,没想到平日里对自己凶巴巴的阿母竟然这般通情达理为自己的前程考虑。   “啊呸!”顾三娘一巴掌呼在儿子的后脑勺上,“别做着恶心巴巴的姿态。去了怀朔好好学本事,赚大钱,以后孝敬老娘!”   “一定一定!”阿鹤嘴巴笑得咧到了耳后根,又追问阿母留在沙陵县要做什么生计。   “我有主意,你小子还管不着老娘呢!”事情没做成,顾三娘连儿子都不告诉。   “还傻笑着做甚!”顾三娘揉揉傻小子的脑门,催促道,“还不快去收拾行李,贺兰家明天就上路了。”   另一边,贺兰定也打听到了阿鹤少年更多的信息。   “是个灵巧的孩子。”阿英极擅交际,食肆附近人家的情况早就被她摸得一清二楚。   “顾三娘泼辣了些,但是个讲义气的。他家男人死的早,后来招了个男人回来搭伙干活。结果那男人不是个好的,喝酒发疯打婆娘。”   “顾三娘就趁着他喝多了,打断了他两条腿。”阿英一脸得佩服,随即发现自己这样似乎有些不对,飞快瞥了一眼自家郎主。发现自己郎主脸上只有吃惊,没有嫌恶,这才松了一口气。   “嗯...反正那男人不好,但是顾三娘一直养他到死的,真是有情有义了。”阿英赶紧找补。   贺兰定:......果然是女中豪杰......   “阿鹤那孩子却真正是无一处不好的.....”吃苦耐劳、聪明听话.....巴拉拉一通,阿英向往道,“我家阿大要是有那孩子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贺兰定又问阿鹤与顾三娘有没有什么亲戚人家。   “那是没有的。”阿英道,“能来沙陵县的人家大多是躲灾避祸的,哪里还有个亲戚家族。”   顾三娘要是还有亲朋可依,也不至于胡乱捡个男人回来顶门立户,白添了不少麻烦。   了解情况后的贺兰定对于带走阿鹤少年没什么希望了,毕竟顾三娘听着是个强势的,肯定不愿儿子离家的。   谁知,第二日天光未亮,护卫队们正整理马匹为出发做准备,开门儿就见着了包袱款款等在外头的阿鹤少年。   “大哥们好,我在这儿等贺兰首领一起出发呢。”夜色稀薄,天边即白,瑰丽的霞光中,少年开启了人生新的旅途。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人我要!房子我也要!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朔州之行收获颇丰, 先是发现了疑似甜菜的好东西。又和沙陵县方面达成了合作协议,贺兰食肆朔州分店扩张在即,一条新的商路即将打通。   等到临走, 不仅收获了二十余头骆驼, 还得到了一个未来可期的小人才。   “咱们这边的人说话都差不多, 便是平城那边的话和咱们朔州也没什么不同。”阿鹤与阿昭、阿暄同坐一张马车, 一路上他的嘴就没停过, 天南海北的事情什么都能扯上两句。   “南梁那边的话才奇怪呢。”阿鹤叽里咕噜几句,像是嘴巴里含了一口热水,吞了不是, 吐也不是, 舌头打结了一般地发音。   “哈哈哈, 好奇怪。”阿昭、阿暄被逗得前仰后翻,“真的有人这样说话吗?”   “真的!”阿鹤点头,“南边儿的人说话可奇怪了,有时候, 就隔着一条河,河两边的人说话都各自听不懂的。”   听到这儿, 阿昭拉拉贺兰定的衣袖, 小声问道,“阿兄,是真的不?”   贺兰定点头肯定。上辈子他自己就是南方人,能不知道南方的百变方言么。   顿时,阿鹤小下巴都扬高了几分, 一副“你看, 我没胡乱说吧”的模样。   贺兰定冲阿鹤道, “怀朔的客商也很多, 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到羊毛大联盟帮忙,负责接待。”   阿鹤犹豫,“我不是去怀朔学本事的么?”临走前,顾三娘给了阿鹤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里头装着满满的五铢钱。   “学本事要紧,家里有钱供你。以后记得双倍还我。”这是顾三娘的原话。   因此,阿鹤以为自己去怀朔是专门上课学习的,没想到还要干活儿做工吗?   阿昭抢先解释道,“上课不是上一整日的。只有早晚各一堂课。”   说着,阿昭骄傲道,“平日,我除了上课,还在贺兰食肆帮忙,我有我的产业哩。”鸡蛋糕在贺兰食肆代卖,有单独的账册,都是阿昭自己在操持着。   “天,阿昭妹妹你好厉害!”阿鹤两眼冒光。一直以来,阿鹤都觉得自己挺聪明能干的,没想到阿昭妹妹才八岁,都会算账记账了!   “一点也不难的。”阿昭被夸得有些害羞,笑道,“我可以教阿鹤哥,保准一学就会。”   “你干嘛不教我......”一旁的阿暄感觉自己被冷落了,嘀嘀咕咕地不是滋味。   阿昭两手叉腰,正色道,“你别赖人!之前阿兄可是一起教的,你自己不好好学。”   “我才没有!”阿暄恼羞成怒,感觉在偶像阿鹤哥跟前丢了面子,大声嚷嚷道,“我算术是不如你,可你骑马射箭不如我!”   “你怎么好意思的,专拿自己的长处和旁人的短处比!”阿昭嘴上不饶人。   “你自己不也是!别大爷笑二爷了!”阿暄也毫不相让。   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阿昭和阿暄都是八岁,他们虽然不招狗嫌弃,但是他们彼此嫌弃彼此,经常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打起来。   一开始贺兰定还会紧张兮兮,着急两小孩儿别伤了感情,经常是两头哄,然后两头不讨好。   然而,很快贺兰定就发现了两小吵架的规律:矛盾从不过夜,有仇当场就报了。   中午饭时两个人还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相互不顺眼。到了晚膳时,又亲亲热热,我给你喂饼,你给我倒茶,显得贺兰定多余起来。   此时两小又开始拌嘴,贺兰定经验丰富,直接跑了,从马车上一跃而起,翻身坐到绝影的背上。   独留下阿鹤少年傻眼了:这要怎么办啊!   “阿鹤哥,你来评评理!”阿昭、阿暄齐齐扭头望向在场的第三人。   “哈?”阿鹤探头去找贺兰定,却只吃了一嘴的尘土——贺兰定早就骑马跑没影儿啦。   一路吵吵闹闹,待到大青山的山脊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就连阿昭和阿暄也不再较劲了。   两小孩儿扶着栏杆站在马车架上,迎着来自草原的风,忽得感受到了什么是乡情。   他们说不出心口堵着的复杂,只知道,大青山的另一边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根。人到家了,魂就定了。   车队才进了大青山,沿着昆都沟一路向北,半道就遇到了熟人。   “贺兰首领?!”为首的是个半大的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他身后跟着的也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子。   贺兰定目光落在对方微坡的脚上,陡然想起对方是谁,笑道,“侯小郎啊,你们这是做什么去。”领头的少年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朔州少年,侯景。   贺兰定对这少年感官不错,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为人还算仗义,小伙伴们被抓后还想尽办法营救,后来更是跟着孙腾后面做事。据说干得不错,很受看中。   侯景没想到贺兰首领竟然记得自己,有些受宠若惊,挺直身板回话,“我们进山砍柴!”   怀朔的羊毛生意越来越好,各家手里头有钱后,要么想着扩张工坊,要么想着把住所修葺翻新,而这些工程都是需要建筑材料的——石料和木材。   侯景很有头脑,立马发现了其中的商机,组了一群小子进山砍柴贩卖,一时间竟然小赚一笔。   “你脑子很灵活。”贺兰定赞道。   侯家嘿嘿一笑,似乎有些羞赧,挠挠头,忽得眼睛一亮,嘴巴张开又闭上,看着贺兰定欲言又止。   “可是有什么事?”贺兰定关心。   “嗯.....”侯景一脸为难,心中有些后悔自己没绷住事儿。   可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侯景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斛律部落出了点事情......”   “斛律首领打猎受伤,如今在家里躺着呢。”再多的,比如斛律部落内部夺权之乱,侯景却不敢再多言了。   夏季水草丰茂,牛羊壮硕,山里的野物也肥美起来,进山打猎的队伍也就多了。   先前,高欢、孙腾他们还吆喝贺兰定一起狩猎去。但是那时贺兰定一脑门地钻研种田大法,根本不想出门。   没想成,这打猎竟然打出事了。   贺兰家的队伍过了大青山,离怀朔镇还有两里路,就遇上了前来接应的队伍。   “斛律家的事情有些麻烦,斛律首领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如今就一口气吊着。”来者向贺兰定细细禀告,“据说是马匹受惊把人给甩飞出去,脑袋磕到了石头上。”   “阿兰和黑塔怎么样?”贺兰定算了下时间,阿兰的生产日期似乎就在近日了,突逢此乱,不知道会不会影响生产。   “阿兰?”手下一愣,稍后才反应过来阿兰是何人,道,“黑塔少爷的嬷嬷有遣人过来求援。”但是,贺兰定不在家,其他人哪能做主。   即便如今贺兰定回来了,按理他也不该去插手斛律家的事情。   “我不管他们家谁当新首领,我是去看我阿弟的。”于是,贺兰定直接没有进城,让阿昭和阿暄先回家,自己则领着一队人马,马不停蹄直奔敕勒川草原。   此时的斛律部落乌云笼罩。   斛律术重伤昏迷不醒,其堂弟斛律金提出国不可一日无主,部落也不可一日无首领。既然堂兄已无法管事,便有自己代为操劳。   斛律金二十来岁,正值壮年,虽不是嫡枝,但是自身本事不错,如今任怀朔镇军副,不仅手里有兵,平日里和族人的关系也很不错。   此时他提出代为管理族中事务,立马有了许多簇拥者。持坚决反对意见的只有斛律术的几个铁杆心腹,以及阿兰。   在阿兰看来,整个斛律部落以后都是黑塔的。如今说是什么代管,就如肉落进豺狼的嘴里,哪还吐得出来。   阿兰立马遣人去贺兰部落和大将军府报信求援。可惜,贺兰定出了远门,大将军府直接表示这是胡人部落的事情,将军府和段家不宜插手。   两厢求援失败,支持阿兰和黑塔的人就更加寥寥无几了,只剩下几个曾经和斛律金有过节的族人。   “阿兰夫人,郎主断气了!”婢女急报。   最后的希望都斩断了。   “什么?!”阿兰惊呼,正要站起去看看情况,忽得肚子一阵抽痛。阿兰哀嚎一声,捂着肚子就缓缓倒下。   “黑塔少爷,看好黑塔少爷......”这是阿兰倒下去前的最后一句话。   贺兰定风尘仆仆抵达斛律部落的驻地时,远远看到的就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情景。正要上前,便被一队骑兵挡住去路。   “斛律家的事情,旁人无权插手过问!”   贺兰定记得领头的斛律族人,以前是斛律术的随从之一。   目光从斛律家的队伍划过,贺兰定淡淡道,“让斛律金出来,我有话说。”   斛律族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贺兰定再道,“你们去禀告就是,斛律金知道怎么选。”不是贺兰定自傲自大,如今在怀朔镇,还真没人敢明面上直接得罪贺兰定——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果然,不多时,斛律金便在众人的簇拥中骑马向贺兰定走来。   贺兰定开门见山道,“斛律家谁当首领,我都没意见。”一句话把斛律金满肚子的腹稿都憋得说不出来。   “我只管黑塔好不好。”   斛律金笑道,“我必待黑塔如亲子。”黑塔手里有段氏留下的一大笔遗产,斛律家自然不会放手。   贺兰定冷笑一声,马鞭遥指山丘的不远处,那里是斛律部落的营地,此时的营地里乱成一团。   贺兰定视力极好,一眼看到了主账那边的骚乱——账外有人把手,不让帐内的人出来,双方发生了冲突。   “那是阿兰夫人要生产了。”斛律金已经第一时间知道了族中变故——斛律术断气,阿兰受惊晕倒。   “我要去看看。”贺兰定的态度不容拒绝,随即察觉自己表达不妥,补充道,“我要看阿叔和黑塔。”   斛律金迟疑,并未让步。面对年轻的贺兰首领,斛律金看不出穿对方的意图——这本是斛律家自己的事儿,关他贺兰什么事?   斛律金半点不觉自己的处理有什么不得当,只觉贺兰定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阿叔不仅是斛律首领,同时还是联盟盟主之一,他出了事儿,我自该登门造访。”贺兰定这是提醒斛律金别只顾着首领之位,别忘了还有盟主的位子呢!   斛律首领之位的确是斛律自家的事情,可是联盟盟主之位可就不是了。   斛律金这才想起,眼前的年轻首领不仅仅是一部之首,更是带领怀朔日进斗金之人。在怀朔,没有谁可以挡住他前进的步伐。   最终,斛律金妥协,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来让贺兰定的队伍通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进了斛律部落的营地, 斛律术已死的消息便瞒不住了。   “也就是刚刚的事情。”斛律金连忙解释。他可不是故意隐瞒。   贺兰定沉默,只加快了步子,问, “黑塔在哪边?”已经发生的事情追究无意义, 眼下斛律部落乱糟糟的模样, 一个小孩子出事太容易了。   “一直在阿兰夫人那边。”斛律金直言不讳道, “阿兰夫人防我防狼一般, 我斛律金可不是那样的人。”   的确,在收到消息前往斛律部落的路上,贺兰定就大致打听了斛律金的情况。   这人在外名声很不错, 一方面自身有能力, 另一方面为人很不错, 很讲义气。但是人品好不代表没有野心,否则也就没有斛律部落眼下的这场闹剧了。   主帐的骚乱在斛律金和贺兰定进入营地的同时已经平定了,帐外虽然依旧有人把手,但是已经不限定进出了。   走近主帐, 女人痛苦的哀嚎声、孩童扯着嗓子的哭啼声、女仆们慌乱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曲悲怆的交响乐。   贺兰定心底划过一丝不详, 斛律金大喝, “怎么回事儿?管事儿的呢?我黑塔侄子呢?”   守卫忙回,“阿兰夫人生产,慌乱了些,应该快好了。”   “什么叫快好了?”贺兰定冷声,“斛律首领尸骨未寒,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妻子、孩子的?”   贺兰定声音拔高, 厉呵, “接生婆子、良医都死哪儿去了?”   守卫飞速瞥了一眼斛律金, 不敢吱声。   斛律金却道,“阿兰夫人算不得术哥的妻子,咱们尊称他一声夫人罢了。”   “再者,族里本就有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已在帐里候着了。”斛律金思维清晰,一点儿不被贺兰带跑。   说完,斛律金冲帐内扬声喊道,“阿兰夫人,贺兰首领到了!”   帐内的哀嚎声陡然一断,窸窸窣窣一阵后,门帘掀起,血腥气扑面而来。婢女抱着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孩儿出来,正是黑塔。   “哇~~~”小孩儿眼睛紧闭,小嘴张得大大的,眼泪鼻涕横流。   他只是年纪小,却不是傻。他兴许不知事,但是养育者此时所经历的痛苦,周遭惶恐不安的气氛无一不在刺激着他的感官,令他害怕,令他不安,令他除了嗷嗷大哭再也无其他排解之法。   贺兰定伸手去抱,却注意到小孩儿的腰上系了一根长绳,一直拖到地上。   发觉到贺兰定的目光,婢女身子一僵硬,嘴巴嗫嚅着没有说话。一旁的斛律金却冷笑一声,“阿兰夫人这是把我斛律家的小少爷当狗拴着呢。”   婢女低着头,咬牙低声反驳,“只是太乱了,怕顾不上黑塔少爷,怕....怕把少爷弄丢了.....”   新狮王登位的第一件事就是驱逐咬死上一任狮王留下的小狮子。   斛律部落风声鹤唳,阿兰求助无门,从一开始想要为黑塔争位,到后来最低底线是保住黑塔的性命,她恨不得将黑塔成天成夜拘在眼前,就连自己生孩子,也要拴着一根绳子系在自己的床边才能安心。   贺兰定心中酸软,他不觉得可笑,只有心疼。他接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儿,打横一团抱在怀里,一边抱着,一边来回踱步,摇摇晃晃地哄着。   “去请孙良医过来。”贺兰定交代随从,随即又让人去取温水来喂小孩儿。   “弄个热巾子给黑塔擦脸。”   斛律金在一旁都看傻眼了:女仆生产你大张旗鼓找良医看治倒也罢了,可是你哄小孩儿熟门熟路真的大丈夫?   余光瞥见斛律金目瞪口呆的模样,贺兰定解释几句,“女人生孩子是阎王殿前走一遭,很危险的。我.....我阿母就是生黑塔时候去的。”   “啊....”斛律金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良久才干巴巴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小孩儿依偎在贺兰定的胸口,小脑袋搁在贺兰定的肩前,兴许是太累了,又兴许是感觉到了安全感,颠颠摇摇中,小孩儿眼睛一闭,带着鼻涕泡儿就睡着了。   婢女伸手要去接贺兰定怀里的小孩,贺兰定后撤一步躲开,示意她回帐篷,“去里头帮忙看着,黑塔这边有我。”   小姑娘却一动不动,垂手立在一旁像个木桩子。   斛律金酸言酸语道,“她们只听阿兰夫人的,其他谁也指派不动她们的。”   “纪律严明,挺好。”贺兰定调整了一下抱小孩儿的姿势,从横抱改为竖抱,让小孩儿的脑袋正好窝在自己的肩窝里。   “斛律将军,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斛律术已经死了,斛律部落易主是必然,而阿兰和斛律金之间的矛盾已经结下,和平共处恐怕没那么容易。   就算阿兰低头退了一步,但斛律金心口的这根刺拔得掉吗?   贺兰定心里已经有了成算,“斛律首领之位谁来坐,我都没意见。”   “我主要担心我阿弟。”   斛律金扯出一个笑来,“贺兰首领手足情深,令人感动。”——就没见过哪个阿兄这样惯阿弟的。哦,准确说,整个敕勒川找不出一个比贺兰首领还要会哄小孩儿的男人。   “阿母的嫁妆除了人,其他的牛羊布匹我都不要,都留给斛律部落。”贺兰定如今不差钱,等种植甜菜制糖,贺兰家的富贵要更上一层楼。   谁知,斛律金却拒绝了。非是不图段氏的嫁妆,而是他也是要名声的。这种夺了家产还赶走侄子的事情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贺兰定却道,“这也不是问题。明面上,我把阿母的嫁妆和黑塔都带走,私底下,我可以等价补足了给你。”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其实,从最大利益出发。贺兰定该将黑塔留在斛律部落,私下接触栽培黑塔,让黑塔长大后重新夺回斛律部落。   届时,贺兰定对黑塔有恩,斛律部落还不是贺兰家的囊中之物。   但是,贺兰定不想这么做。人生短短几十载,说嗝屁就嗝屁。何必让小小的孩子活在仇恨和痛苦之中,自己如今能庇护他一日,就尽己所能地庇护他一日。   “你这是何必?”斛律金完全看不懂贺兰定的操作。果然,如传闻所言,年轻的贺兰首领是圣人佛祖转世不成。   贺兰定淡淡道,“只是觉得,没爹又没妈的孩子不容易罢了。”自己上辈子吃的苦头还不够么?   谈话进行到这儿,斛律金突然不想放手了,喃喃道,“养个孩子能花费多少呢?”   更不要说黑塔已经快两岁,都能跑能跳了,最容易夭折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有人抢的东西总是更香些。   自己是脑子被马踢了吗?怎么突然针对起一个女人和小孩儿来了?他们根本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便是黑塔以后长大将自己这个叔叔推翻了,斛律金也只会觉得欣慰——斛律家后继有人了。   “一个孩子,我斛律家还是养得起的。”斛律金觉得自己先前真是鬼迷心窍走了窄路。   “贺兰首领断不要再提将黑塔接走的事情了。”斛律金大义凛然道,“我的侄子,我养着!”总不能比贺兰差的!   贺兰定:?不是?你这是突然被魂穿了吗?怎么突然变了主意,还竞争上了?   “术堂兄尸骨未寒,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该由斛律家养一辈子。”斛律金意志坚定,无论贺兰定再开出什么条件,却是一概不应了。   贺兰定又换了个抱孩子的姿势,低头看着睡得满头大汗的小孩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选了——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呢?当下无人能够给出答案。   沉默许久,贺兰定最终将小孩儿递到了斛律金的怀里,“黑塔就交给您了。”   “哈?!”斛律金抱着软塌塌的小孩儿,魂儿都要惊飞了。   不是!我说的养一辈子,不是这样养啊!   无视斛律金扭曲的面色,贺兰定冷冷道,“希望斛律将军能记着今日的初心,好好教导养育黑塔,否则.....”   “贺兰不惜一切代价。”贺兰定冷酷道,“相信您是不愿成为我的敌人的。”   贺兰报仇,寸草不留,乌丸部落就是前车之鉴。   斛律金抱着孩子一动不敢动,僵硬道,“那是自然。”   “至于盟主之位。”私事敲定了,就轮到公事了。贺兰定道,“我自是希望贺兰与斛律的合作长长久久的。”   贺兰定并不想换合作对象,他和斛律金并无大仇,还有黑塔这么个纽带在。自然是两家继续通力合作才是最优选择。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通传,“阿兰夫人生了,是个小子。”   “好!”斛律金大喝一声,正要阔步走出,忽得察觉自己怀里还抱着个小家伙,顿时浑身僵住,手脚不知该如何安放,只得小步小步往外挪,像是手里端着个装得满满的奶茶碗,动作稍大些,奶茶就洒了。   众目睽睽之下,斛律金抱着熟睡的黑塔走出了营帐,“此后,我必待黑塔如亲子,术兄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斛律金这边的事情解决了,贺兰定又去见阿兰。   也顾不上什么妇人产子血煞冲人,又或是什么男女礼仪了。   贺兰定当下见了阿兰,先是将斛律金的承诺说了,又让阿兰莫要多思,将身体养好了才是正事。   “你尽可安心,我是绝不会丢手不管的。”倘若斛律金不做人,又或是个贪财之辈,贺兰定还有办法带走黑塔。   但是斛律金不是个眼皮子浅的,黑塔姓斛律,贺兰定不好抢夺。   “等黑塔再大些,送我那边去上学,”贺兰定不是空口许诺,他是有可行计划的,“黑塔两头过日子,谁也不敢怠慢了他。”   “再有。”贺兰定不便久留,顾不得阿兰的身体情况,只将事情一股脑儿交代,“斛律金做首领已是定局,你和黑塔是争不过的。”   “现在不要争,以后也不要争。”贺兰定语气笃定,“天地广阔,无需拘泥一隅。”   “我答应过阿母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我不仅会抚育他们长大,更会教给他们本事,让他们凭自己也能立足天地之间。”   “是....都听大郎的......”   隔着布帘,贺兰定看不到阿兰的样子,但是听出她这是哭了。   “你莫哭,莫伤心。我听说,生完孩子不能这样,会瞎眼睛,伤身体。”这都是段氏死于生产后,贺兰定打听来的知识。   最后,贺兰定叮嘱,“养好身体,两个孩子离不得你。”   走出血气萦绕的帐篷,外头的天已经黑了。万顷星河之下,贺兰定心中茫然,这人怎么说死就死,说没就没了呢?   贺兰定之前设想过万种可能:斛律术再娶会不会对两家合作有影响?自己要怎么应对?怎么造作谋划。   可惜,万般谋划抵不过命运无常。   【作者有话说】   斛律金:一生好强,不输于人——不包括奶娃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贺兰定踏着夜色返回部落的时候竟然见着了阿昭和阿暄。   “阿兄!”阿昭扑进贺兰定的怀里, 小脑袋四处张望,似是在找什么。   “黑塔呢?”阿昭和阿暄都以为这回阿兄会把小弟弟带回来的,毕竟斛律部落发生了那样可怕糟糕的事情。   “你们怎么来了?”贺兰定不答反问。分开前, 自己明明是把两小孩儿先送进城的。   “我们猜阿兄肯定没法在关城门前回来, 就来草原等阿兄了。”阿昭是个主意大的。   贺兰定道, “下次不许了。你们就带着几个护卫, 怎么敢在草原上乱窜的。”   分开时, 贺兰定要去斛律部落,需要要带足人马,留给阿昭和阿暄的护卫便少了, 但是他两进了城, 安全便有了保障。   阿暄嚷嚷道, “北城墙外,有咱们贺兰家两千多人在,谁敢动我们啊。”阿暄指得是贺兰家的流民营。   贺兰定不赞同道,“君子不立危墙。”不等两小孩儿反驳, 又道,“黑塔的阿爹死了。”   “哈?”两小孩儿呆愣住。他们同样不明白, 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不是说打猎骑马摔着了吗?”阿昭的目光落在自家阿兄的脑门上——两年前, 阿兄也落马摔着了。   贺兰定不知阿昭心里所想,继续道,“摔下来没当场死,刚刚没了的。”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如露水蒸发般消失在这人世间了。   “所以,小心无大过。”贺兰定趁此机会教育两小孩儿, “生命是非常脆弱的。明白吗?”   说完, 才说起黑塔的事情。“斛律部落的新首领算是黑塔的叔叔, 他说会待黑塔如亲子。”   “黑塔姓斛律, 我没法把他带来贺兰,除非斛律不要他。”贺兰定这是大实话。   阿昭拧眉,阿暄撇嘴,“他别只是说着好听。”   两小孩儿都很担心黑塔。虽然双方根本没见过几面,本不该有多少深厚的感情。   但是贺兰定很重视黑塔,连带着两小孩儿天然觉得黑塔是他们的小弟弟,是他们该保护的对象。   “后妈、后爹都没有好的,更何况后叔叔?”阿昭觉得斛律金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他要是个好的,也就不会在黑塔阿爹还没断气的时候就争夺首领之位了。”   贺兰定如何不知两小孩的顾虑是对的,但是,事已至此。   “一切都还是我们的担忧和臆测,新首领如今并未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抓贼拿脏,凡事讲究个证据。   贺兰定道,“以后我们多和斛律部落走动,时不时地把黑塔接过来过些日子。有咱们在,没人可以欺负黑塔。”   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自己这个兄长再周到、再贴心,黑塔已经是个没有爹妈的孩子了。没有爹妈的孩子就像是走丢的小象,哪怕侥幸挣扎着活下来,惶恐、无助也将会伴其一生。   贺兰定心绪不佳,辗转难眠,到了半夜,阿昭还发了噩梦。   “阿兄!呜呜......”小孩儿双眼紧闭,牙关咬紧,身体绷直像只脱水的鱼儿一般直打挺。   “阿昭!别怕!”贺兰定抱起阿昭,搓搓小孩儿的脸蛋,企图把她从噩梦中唤醒。   “呜呜呜.....”阿昭却怎么也不睁眼,泪珠从紧闭的眼角噗噗留下。   “怎么了?”阿暄被吵醒,迷瞪得看着在阿兄怀里拳打脚踢的阿昭。   “阿昭做噩梦了。”贺兰定被折腾得一身热汗。   阿暄嗖嗖爬前,攀住贺兰定的胳膊,凑到阿昭的耳边,大声道,“我要把小鸡仔都吃光!”   “不许!”怎喊都喊不醒的阿昭霍然睁开眼睛,恶狠狠道,“鸡养着由生蛋的!谁都不许吃!”   喊完,阿昭还没回过神来,看着黑魆魆的帐顶和黑夜中阿兄的轮廓,告状道,“阿兄,阿暄要吃小鸡!”贺兰家的小鸡都是阿昭悉心照料中长大的,每个都是她的心头肉。   “呸!你是梦靥啦!”阿暄自觉是大功臣,双手叉腰得意道,“要不是我,你就被噩梦吃啦!”   贺兰定撸撸阿昭的脑门,擦干她发间的汗珠,柔声道,“是做噩梦了。别怕,梦里都是假的。有阿兄在呢。”   贺兰定心生自责,觉得应该是自己今天说了太多死了死的话,把小孩儿给吓住了。   “啊噩梦!”阿昭突然揪住贺兰定的衣领,眼神发直,喃喃道,“我梦见阿爹死了,阿母走了,阿兄掉下马死掉了,贺兰家散了,萨日、娜日去了斛律部落......”小孩儿浑身打颤,显然吓得不行。   “呸呸呸!你瞎说什么胡话呢!”阿暄跳起来喊道,“阿兄好好的呢!再有,我如今叫贺兰暄,不叫啥萨日啦!”   “你是不是傻啦?!”阿暄有些得意,觉得要是阿昭傻了,自己就能顺顺当当做她的阿兄了。   “你才傻了呢!”阿昭立马怼了回去。   两小孩儿你来我往叽叽咕咕一通,些许残余的噩梦和蒙蒙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再也睡不着了。   “阿兄,肚子饿。”没玩一会儿,两小孩儿饿了。   “阿兄,想吃炸小鸡。”阿暄吧砸着嘴巴,想起之前在去朔州的路上阿兄提起的美味。   “大晚上的。”贺兰定从小柜子里翻出黄油饼干和奶干,让两小孩儿先垫垫肚子。   “啊~~~”阿暄捧着黄油饼干食不下咽,吃一口叹两口气。   “吃完赶紧睡,明天早上起床了,给你们弄炸鸡!”贺兰定承诺。   “好耶!”两块饼干填了肚子,两小孩儿脑袋一歪,断电似得睡了过去。   被这么一折腾,贺兰定因着斛律术之死涌起的满腔愁绪也淡薄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日晌午。帐外的护卫听不见动静,不放心进帐查看,看到在毡毯上睡得七岔八歪的兄妹三人吓了一大跳,以为他们是被人给害了。   帐外明亮的阳光唤醒了沉睡的贺兰定,新的一天开始了。   贺兰定召开了个小会,将朔州的情况告诉族人,又将与沙陵县的合作道来,“以后往沙陵县那边跑得次数就要多起来了,你们有谁想接手这条路线,又或者有合适的推荐人选。”   阿史那虎头护送郑二郎去东荆州,可单鹰负责对接雍州事宜。贺兰定手下最能干的两员大将都分身乏术,沙陵县的这条商路需要选拔新的人选。   谈好了商队的事情,贺兰定让各管事汇报工作,说说自己离家的这段日子,族中情况如何。   “一切都好!”如今贺兰部落行事自有一番章程,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哪个岗位负责哪些事务都有明确清晰的规定。只要不是遇到突发情况,贺兰定就是出门一年半载,也不会出大纰漏。   “倒是有件事儿。”羊毛工坊的管事想起一件小事来,“前段日子来了群野人。”野人是指离散在草原上,没有国家和户籍的牧民。   “他们送来不少羊毛,说是郎主您去年订的。”管事的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丢下羊毛就跑了,说今年冬日还来找您。”倘若不是这些野人没有索要钱财,管事都以为他们是骗子了。   “郁都甄部落、越勒部落、乞突邻部落?”贺兰定想起嚷嚷着一百年前与贺兰是兄弟的野人部落,还以为他们是上门打秋风的,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把羊毛给送过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儿。”贺兰定问,“他们看起来情况如何?”对于言而有信之人,贺兰定不吝多给些帮助。   “不见凄苦色。”   贺兰定道,“以后他们要是还过来,羊毛照收,顺便告诉他们可以梳羊绒。”   “明白。”   小会过后,贺兰定留下负责佃田的管事单独谈话,问起田地里的情况。   “按照郎主你的交代,今年田地里的收成应当高于往年。”管事喜滋滋道。   客观条件之下,于种田一事,贺兰定发挥的余地有限。不外乎勤快除草,以人粪沤肥增加土壤的肥力,在缺水的时候挑水去田里灌溉。   然而,仅仅是一点点的改进足以促成不小的进步。   “还有闲置的田地吗?”贺兰定问。   “没了没了!”管事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忙解释,“能耕能种的全都种上了!”   以前族中的确有不少闲置土地,可是自打今年起,郎主突然对田地里的事情重视起来,加上又人手充足,贺兰家是一块闲田都没有了。   “别紧张。”贺兰定道,“我这边得了些菜籽,想要种着试一试。”   管事舒了一口气,信心满满道,“那没问题,我如今可是种田的老手了!”又问是什么菜。   “菾菜。”   管事脸上笑容一僵:完全没听过!吹牛吹早了!   “应该不难种。”贺兰定将甜菜的特点道来,嘱咐道,“开出一块田地来,好生照料。”   “现在种?”管事心里计算了下时间,“恐怕挨不过冬天。”怀朔的冬日连野草都不长,怎么种菜。   “所以说,试一试。”贺兰定道,“提前装备好油布,到了霜冻的时候,覆上油布保温。”   贺兰定想试一试塑料覆膜种植能不能成。当然,塑料膜是搞不出来的,只能用刷了桐油的麻布做代替。   “明白!”有了贺兰定的指引,管事顿时信心满满。   将沙陵县和甜菜的事情交办下去,贺兰定又令人宰一头羊给斛律部落送去。   眼下贺兰定能给予黑塔和阿兰的帮助有限,只能通过时不时送些东西过去,敲打敲打斛律部落,让他们知道黑塔还有自己这个阿兄做靠山。只   希望阿兰能够坚强起来,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生存之路。   一通忙碌,竟已到了夕阳西坠之时。   “阿兄?”两小孩儿在门外探头探脑,“可以吃晚膳了不?”   贺兰定点头,“就来。”   “耶!”阿暄蹦蹦跳跳走进帐内,手里还提着一只拔了毛的鸡,快活喊道,“吃炸小鸡!”末了还找补一句,“是不生蛋的小公鸡,吃了没事儿!”   “行。”贺兰定将小几上的文书收拢好,起来伸了个懒腰,“今天就吃炸鸡!”他也有些馋了。   小公鸡剁成块,清水浸泡去血丝,表面涂盐提味儿,倒上牛奶腌制半个时辰。   “阿兄,我的肚子都咕咕叫了”阿暄捂着肚子苦着脸,他没想到炸小鸡做起来这么麻烦,天都黑了,还没能吃上。   “好饭不怕晚。”   阿昭则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贺兰定的操作步骤,喃喃道,“配料比鸡还贵呢。”她原本想在鸡蛋糕之后开拓第二事业的,可没想到炸鸡做起来耗时又耗料。   “咱们自己吃着玩儿。”贺兰定没想过卖炸鸡,毕竟如今又没有科技狠活儿,想把炸鸡做好吃,全得要真材实料,如此利润空间就小了。   腌制用的牛奶倒掉,再打一个鸡蛋,撒上面粉,一起抓匀。面粉被鸡蛋吸收,继续再加面粉,直到鸡块被裹得严严实实。   “这就可以开炸了!”金黄色的豆油加热到冒烟,鸡块下锅,灰白色的面粉瞬间染上了金黄,香味扑鼻而来。   阿暄吸溜着口水问,“可以吃了不?”   “没好呢。”贺兰定有些后悔。做炸鸡实在太麻烦了,应该多宰几只小公鸡的——一只也是做,三只也是做。   鸡块过油炸过一遍后,还要回锅再炸一遍。   一道再简单不过的炸鸡,从清洗到最后出锅,前前后后花了有一个时辰。等得兄妹三人望眼欲穿,口水不知吞了多少。   外酥里嫩的炸鸡块终于出锅,贺兰定给两小孩儿一人分了一根鸡腿,“可以沾着酸奶吃。”什么梅子粉、蜂蜜芥末酱是没有的,就连最基础的胡椒粉也没。   然而,就算是简配版的炸鸡也已经让两小孩儿吃得停不下嘴了。不到一刻钟,耗费一个时辰才做成的炸鸡就被兄妹三人一卷而空了。   “早知道就慢点吃了。”两小孩儿后悔不已。   贺兰定大手一挥,“明天还吃炸鸡!”   一只鸡、两只鸡、三只鸡.....足足吃了小半个月。直到阿昭一边清点鸡圈里的小鸡数量,一边哭唧唧,兄妹三人才停止了“丧心病狂”的“灭鸡”行动。   “这可怎么办啊?”阿昭欲哭无泪,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的鸡一下子被吃掉了大半,“要等明年开春才能抓鸡仔呢。”   欲望使人进步,吃鸡上瘾的贺兰定一拍脑袋,想到一个办法,“咱们可以人工孵化小鸡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工孵化小鸡最重要的是控制湿度和温度, 贺兰定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但却什么都没说,只布置两小孩儿, “你们自己去观察、去思考, 看看怎么才能人工孵化小鸡。”   阿暄嘟着嘴, “我又不是老母鸡, 我才不会孵蛋。”百般不情愿。   阿昭则若有所思, 细细品味着阿兄的话。   “你不乐意就算了。”贺兰定并不强求,“以后养鸡的产业就都交个阿昭了。”   “嗯!”阿昭点头,重重应下。   两小孩儿虽然是一个爹妈, 又是同一天出生的, 但是性子很不相同。   简单概括, 阿昭有耐心,坐得住,不怕吃苦,不怕挑战。阿暄则会有畏难情绪, 遇事习惯打退堂鼓。   贺兰定没养过孩子,自己也是稀里糊涂长大的, 不知道怎么教育引导才是对的, 如今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由着两小孩自由生长,偶然修剪一下枝丫——只要不长成作奸犯科之徒就行。   “那我去找阿鹤哥玩!”阿昭忙着孵小鸡,阿暄每日完成功课后就没事儿做了,不免无聊, 好在他如今有了新伙伴——来自朔州沙陵县的阿鹤少年。   “那不行。”贺兰定道, “阿鹤除了早晚的课, 还要去联盟办事处打杂, 他可没你这么闲。”   说完,贺兰定趁机问阿暄,“大家都有要忙得事情,你呢?”   “阿暄,你有想做的事情和想要成为的人吗?”   “过了年,你就九岁了。”九岁,放到后世,那还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学生。可是在这朝不保夕的南北朝,九岁的男孩子已经到了要顶门立户的年纪了。   兴许是贺兰定将小孩儿们保护得太好,两小孩儿,尤其是阿暄根本没有生存压力,亦不知世事艰难。   “我.....”阿暄被问得愣住了,嘴巴张张合合,嗫嚅好一会儿才道,“不是有阿兄么。”   “世事无常。”贺兰定拿最近的事情举例,“黑塔阿爹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阿暄嘴巴长得大大,眼睛瞪圆——他被贺兰定形容的“世事无常”给吓到了。   没有阿兄的日子......简直没法想象。   “多看多想。”贺兰定拍拍阿暄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总要有个傍身立足的本事。”   比如阿昭,哪怕哪日自己意外没了,阿昭也能靠着自己活下去——她会造纸、会算账、会织毛线、会做鸡蛋糕,不久之后她可能还会人工孵小鸡。   但是阿暄呢?诚然,他骑射本事不错。但是,在敕勒川草原,最不缺的就是擅长骑射之人。   看着已经傻愣掉的阿暄,贺兰定不再多言,将空间留给他自己慢慢思考。   斛律术的意外身亡,给贺兰定带来许多的反思——还是太懈怠了,明明自己能做的还有许多,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怀朔不敢冒头,掩耳盗铃般觉得乱世还早。   贺兰定判断乱世进程的一个法子:高欢成婚后尚未有子嗣——北齐文襄帝高澄还没出生,那离高欢造反应该还有很久吧。   贺兰定知道自己这是自欺欺人。既然高欢会造反,那么一定是世道差到让人活不下去了。那会是怎么样糟糕的世道呢?贺兰定想不出来。   但是,他知道,凭如今自己手里的牌面是抵挡不住时代的洪流的。   必须要更强、更厉害。   在贺兰定的自我反思中,斛律术入土为安。热闹的葬礼过后,斛律金成了新首领,草原的夏天随之结束。   一场北风过后,气温陡将,怀朔的羊毛生意进入了淡季。   如贺兰定所料,今年羊毛制品交易量的增幅没有达到预期,不少人家的手里都积压了羊毛原料或是成品。   怀朔羊毛大联盟召开会议商讨此事。   “主要是朔州那边扩张太快了。”窦兴特地跑了一趟朔州云中郡,“他们那边人口比我们多,他们的生产模式还和咱们不一样。”   朔州的羊毛工坊从沃野、武川等地收购羊毛原料,运到朔州后分派给老百姓挑拣、清洗初加工。   “他们人手多,水也多,在这一步的成本就比咱们低。”窦兴说出自己的分析,“他们还要地理优势。”   一座大阴山分隔了怀朔和朔州,也拦下了许多客商的脚步。   “以前是只有咱们到咱们怀朔才能拿到羊毛制品,客商们不得不来,如今他们有了其他的选择。”   可朱浑喜阴阳怪气道,“去年我就说了,不能把羊毛洗涤秘方卖出去。如今可好,咱们自己给自己立了个敌人。”   “狗屎!”段宁立马怼回去,“明明是你第一个同意的!分钱的时候也是你最高兴。”   可朱浑喜不敢对上段宁,只得恹恹道,“反正我家明年不做羊毛生意了。”天气渐凉,可朱浑家的火锅店生意越发好了。   窦兴抬抬手,示意大家别吵,他还没说完,“朔州那边亦有世家豪族,他们比我们更有路子和人脉。”   怀朔这边是等着商人上门订货,而世家豪族们累世经营,他们自己就有商铺可以销售工坊产出。   各方比较,朔州的羊毛工坊比怀朔的优势更多。   “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住大家,不要让恐慌蔓延。”贺兰定并不着急,他早有预案。   贺兰定看向窦兴,“我准备明日挂出公告,以联盟的名义收购牧民手里的余货。”不等其他人反对,贺兰定又道,“收购的资金,贺兰家出。”   窦兴跟上,“我这边也能吃下一部分。”   至于在场的其他三人。可朱浑喜摆明不想趟这趟浑水,段宁看不上这些小买卖,而斛律金是代理盟主,第一次参会的他像个锯嘴的葫芦不吱声。   “这个雷现在就爆出来也没什么不好。”贺兰定乐观道,“至少大家明年不会盲目扩产。”   明年的羊毛市场一定竞争更加激烈和残酷,不过好在怀朔这边已经有了羊绒产品,品质绝对超过朔州。   “贺兰家吃下这些尾货打算怎么卖?”段宁不管其他人,只担心外甥吃亏。   “精品挑出来留着过年送节礼。”光是雍州皇甫集那边,贺兰定逢年过节就不知要送上多少东西。   “其他的,我准备在东荆州和沙陵县那边搞个怀朔羊毛节,打折甩卖,买二送一。”沙陵县那边已经谈妥,东荆州那边有郑枢和郦刺史的关系在,应该也问题不大。   “虽然麻烦些,但是应该不会亏本,还能把怀朔羊毛的名声打出去。”   如此一来,怀朔镇今年应该也可能过个安稳年了。   终于,一直不吱声的斛律金问,“那明年怎么办?”虽然一直以来斛律部落都是直接把原材料卖给联盟,所担风险极小。但是斛律金不是个能甩手不管的,他无法对危机视而不见。   贺兰定道,“开发新产品,降低生产成本,创造利润空间。”朔州有人口和地理优势,但是怀朔这边有科技加成。   “羊绒、羊毛戳都是新产品。”   “织机改良后,生产速度会大大提升,织出的成品也会更加平整。”贺兰定没有说的是,他手里的匠人已经在研究纺织带纹理的缂丝布,以及羊毛羊绒、羊毛蚕丝的混纺工艺。   “当大家都认同,怀朔的羊毛制品天下第一的时候,我们何愁没有生意。”对此,贺兰定很有信心。   “额.....”可朱浑喜难得开动脑筋,“要不,在我家火锅店旁开个怀朔羊毛店?”   “吃羊就吃怀朔羊,穿衣就选怀朔羊毛衣?”脑中灵光一闪,连广告词都想好了。   “可以!”贺兰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朱浑喜家的火锅店经营不错,分店都开了好几家。   众人集思广益,很快想出了不少可行的好主意。窦兴道,“趁着天气还不太冷,我组一只商队去西边采购些染料,也能降下不少成本。”   “记得帮我带些香料回来。”可朱浑喜趁机道。   第一次参会的斛律金不甘示弱,提了个建议,“要是能把毛毡马甲列入军需采购就好了。”说着,他看向了段宁。   段宁忙道,“往年可从来没有这个的!”段家父子一心求稳,轻易不肯冒头创新。   “再有,朝廷每年给咱们北方军镇的军费那是少得可怜,肚子都吃不饱,还提什么军需采购。”段宁断了这条路子。   贺兰定问,“毛毡马甲不行,毛毡鞋垫成不?价格便宜多。”   段宁苦笑,“你小子别给我找麻烦。”   “一双毛毡鞋垫可有可无,又不是一人发一双就能打胜仗。”段宁摆摆手,“这里头的事情你们不懂,别往里头钻。”   至此,众人只得作罢。   不过,会议成果颇丰,至少从眼下看来,倘若一切计划顺利,怀朔的羊毛制品生意在两三年内不会出现大危机。   会议过后第二日,怀朔羊毛大联盟外就挂出了公示:八折价收购羊毛原料和成品。   “八折也可以啦!不亏!”在许多牧民的眼中,羊毛生意就是无本买卖:羊毛割了还会继续长,人工都是自家人,也没要花钱,四舍五入约等于无成本,甭管什么价,只要能卖出去就是赚。   “还好有联盟!”这会子大家也不嫌弃联盟麻烦了,又是这个规矩,又是那个要求,此时剩下的就只有庆幸了——还好有联盟!   另一边的鲜于部落也收到了联盟兜底回收的消息,族人回禀主母,“咱们家的羊毛要运去镇上卖了吗?”   鲜于部落今年没有接多少订单,主要是羊毛戳坐垫是个慢活儿,快不了。因此如今仓库中积压了不少库存。   阿荻摇头,“不用这么麻烦了,也卖不着几个钱,留着冬天慢慢做活。”反正冬日除了放牧,部落里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了,不如慢慢做羊毛戳,等开春了贩出去卖。   “过冬的物资都准备好了吗”阿荻问。   如今阿荻是鲜于部落的实际掌权人,族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操持做决定。一开始族人们还不太习惯,待发现主母当家后,大家的活计更轻松了,日子更好过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人都是这样现实的动物。   “粟米、盐巴都管够。”族人回禀,“要不要采买些蔬菜存地窖?”   地窖就像保温杯,不仅保温还保冷。外头热的时候,地窖里凉快。外头冷的时候,地窖里暖和。   总之,地窖冬暖夏凉,就像冰箱冷藏室似的。尤其是北方干燥,地窖就更加适合存放东西了。   自从贺兰定修了几个地窖,怀朔不少人家也跟风修了,如今正派上用场了。   “采买多少呢?”族人请示。大家都是头一回用地窖存蔬菜,有些摸不准。   阿荻却道,“多多益善。”反正,只要贺兰家敢干,自己就敢跟。   另一边,贺兰定也在被请示地窖存菜的事情。   “地窖里去年冬日存放的冰怎么处理?”   “哈?!”贺兰定瞳孔猛缩:他完全把冰淇淋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没做冰淇淋,地窖中当做挡箭牌的冰块就也没用上!   看着窗外呼呼的秋风,贺兰定心想:现在吃冰恐怕是有些大病了。 第一百二十章   秋风起, 万物披霜。孤悬于敕勒川草原的怀朔镇却是一派热闹之景。   羊毛制品的交易旺季已经过去,各家各户都歇了工,有钱有闲就开始找乐子。物美价廉、产品新奇丰富的贺兰食肆便成了第一去处。   “哎, 听说贺兰食肆最近推出了一个新菜, 叫什么冰泉羊肉锅。你吃过没?”秋日灿烂的阳光下, 闲汉们半依在草垛上, 翘着二郎一腿说着闲话。   “冰?”闻者翻了个大白眼, “都下霜了,吃什么冰?吃病吧。”   “不是吃冰。”闲汉忙解释,“是用冰块儿煮羊肉, 据说这样煮出来的羊肉嫩滑弹牙, 好吃要命!”   “真的假的?用冰块儿煮, 最后还不是化成水?又不是菩萨玉净瓶里的仙露。”旁人不解。   “肯定好吃的。”有人笃定,“贺兰家的东西什么时候差了。”   这时有人轻笑一声,顿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那人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叶, 得意道,“这里头的事情, 一般人可不知道。”   说着, 他卖了个关子。果然有人着急催促,“是有什么原由不成?!”   “那是自然!”那人声音压低,神秘氛围渲染到位,“据说啊......”   贺兰食肆为什么推出冰泉羊肉锅?自然是因为家里有冰用不掉!   贺兰定忙忙碌碌一夏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个什么, 反正把做冰淇淋的事情给忘得个一干二净。   直接导致“硝石制冰大法”没能现世, 连带着地窖里的存冰从冬日一直放到秋天都没能得见天日。   为了腾出空间来存放过冬的蔬菜, 不得不将那些存冰给处理了。可这秋风瑟瑟的, 吃冰淇淋像是有大病一样。   可是贺兰定又舍不得把存冰给丢了——本来都是能赚钱的好东西啊!   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冰泉羊肉”这么一道菜来,勉勉强强把存冰给消耗了。   “主要原因就是贺兰首领记性不好,把夏天该卖掉的冰给忘啦!”那人讲得眉飞色舞,引得听客们哈哈大笑。   众人听个乐子,谁也不在乎故事里的真假,只道,“贺兰首领那么厉害的人,也会有忘事的时候啊!”顿时觉得贺兰首领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了。   又有人感叹,“要不说全天下的钱都要被贺兰家赚去呢!”大冷天的都能把冰块给卖出去。   “你这话说的!”立马有人不乐意了,“你没赚钱啦?你家今年过冬的米粮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没跟着贺兰家一起赚钱?!”   如今贺兰定就是怀朔人心里的活菩萨、真财神,谁也不能往这么个“圣人”身上泼脏水。   “瞧你说的!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那人连忙解释,可惜口拙,解释半天没解释清楚,最后恨不得要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对贺兰首领不敬的意思。   贺兰定可不知道因为一锅冰泉羊肉自己从“高深莫测”变成了“平易近人”,从“算无遗策”变成了“不过是想多赚些钱”。   天下谁人不想多赚些钱呢?   反正阿鹤是想多赚些的。   从沙陵县一路走到怀朔镇,阿母塞进他怀里的一包五铢钱一个字儿都没动。如今,为了赚到更多的五铢钱,阿鹤终于动用了这一部分资金。   “明哥!”阿鹤揣着“创业资金”急吼吼跑进联盟办公室,着急问,“到底是什么赚钱的好事啊?”   阿鹤来了怀朔后,除了早晚要上课,其余时间都在怀朔羊毛大联盟做工,还是有薪水的做工。   一开始,大家伙儿还以为这少年是贺兰首领塞进来的关系户。直到阿鹤展现出惊人的语言天赋——南来北往的客商,就是粟特商人来了,阿鹤都能和人家有来有往地说上两句!   阿鹤在语言上的能力让他在联盟办公室立住了脚跟。他又是个有眼色的,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很快和众人达成了一片。如今大家分好处,也没少了他的一份。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联盟干活,除了消息灵通,能够掌握整个怀朔的羊毛制品交易情况。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可以拿到第一手资源。   比如眼下。对于大部分牧民而言,今年的羊毛制品交易已经结束,他们只要等着过年就行。   而对于联盟的伙计们而言,他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除了年终结账,眼下最大的任务就是筹划“怀朔羊毛节”。   因着各家各户今年都贸足了劲儿生产,果然不出意外,产品出现了剩余。而这些剩余全部被联盟,准确说是被贺兰部落和窦家吃下。   在贺兰定的提议下,他们准备搞个年终大甩卖,在怀朔、沙陵县以及东荆州举办“第一届怀朔羊毛节”。   联盟的工作人员们这几日忙活的就是羊毛节的货品分配方案以及人员安排。   忙归忙,好处却是不少。在规则之内,总能想出个把捞油水的点子来。   比如现在,明哥几人就从预备甩卖的货品中挑出一些质量好、花色好看的商品,抢先买下,转手去倒卖。他们还拉了阿鹤一起。   “五十顶彩虹毛线帽。”明哥将一包货丢给阿鹤。   东西到手,阿鹤心慌后悔了,掏钱的手都是颤抖的,可是已经骑虎难下了,“这.....这.....这真没关系吗?”   明哥不在意道,“反正是清仓处理,卖谁不是是卖呢?咱们又不是没掏钱。”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但是阿鹤听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可一时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没事的,你信我。”明哥强硬地将毛线帽塞进阿鹤的怀里,诱惑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哎。”阿鹤浑浑噩噩地收下货,先时那股子赚钱的兴奋全成了惶恐和忐忑。   这种游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上,就连上课的时候也频频走神。果不出意外,散课后,阿鹤被夫子留堂了。   “可是遇上什么事儿了?”郑令修对阿鹤感官不错,这少年虽然起步晚,但是脑子聪明,还肯学。   甚至能过目、过耳不忘。因此来怀朔才四个月不到,已经跟上了小学堂的教学进度。   “啊....”阿鹤心虚,眼神乱飘,不敢正视夫子的眼睛。   果然是有事儿。郑令修心下一沉。   过了许久,师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寂静中,阿鹤甚至听到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怎么办?!阿鹤左右为难,此时反悔,明哥那边交代不过去,自己以后说不得就没法在联盟混了。   可是,要是继续做下去,这不是在挖联盟、挖贺兰家的墙角么?这也对不起贺兰首领啊!   一下午的惶恐不安让阿鹤因着想赚钱而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他们此举的不妥之处。   诚然,他们是付钱拿货的,账面上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他们把好货都挑走了,到时候羊毛节上的货品就不怎么拿的出手了,那么还怎么打响怀朔羊毛的名声?!   所以,影响是绝对有的。不是说按价给钱就算平事儿了。   看着眼前的少年神色变幻的模样,郑令修不知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轻叹一声后问道,“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吗?”   阿鹤一愣,不知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来。   不等阿鹤给出答案,郑令修先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问心无愧者最强。当你任何时候都问心无愧的时候,你就是这世间最可怕最厉害的人。”   问心无愧者,承认过去,立足当下,不惧未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是郑令修的经验之谈,曾经的她锦衣玉食,却过得糊里糊涂。如今的她粗茶淡饭,但每天都过得踏实无比。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坚定自己所做是正确之事,我无愧于自己的选择。”这种坚定的信念让郑令修无惧任何风雨磋磨。   “迷茫的时候,想一想你的初心,想想自己出发时的心境,想想你的目的地到底是何方。”郑领袖谆谆善诱。她很看好阿鹤,觉得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这世间最不缺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仔细想一想。你当下的选择有没有和你的目的地背道而驰呢?”说完这些,郑令修便不再多言,收拾好自己的教案,施施然离开了。   离开的郑令修却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找贺兰定——人是贺兰定带回来的,贺兰定得负责。   留在原地的阿鹤像个桩子一样一动不动,满脑子里都是郑夫子的教导:“想想初心,想想你的目的地”。   自己为什么来怀朔?是来学本事的。   跟着谁学本事?是贺兰首领。   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是贺兰首领那样厉害的人。   那自己现在做的什么事儿?是危害贺兰首领利益的事。   世间的事本没有那么复杂。抛开什么情不得已,除去什么不得已而为之,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我这是鬼迷心窍了吗?”财帛动人心。   想通了的阿鹤不再迷茫,不再纠结,什么得罪了明哥怎么办,被贺兰首领知道了怎么办,要是把自己遣送回家怎么办,阿母会失望怎么办。通通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问心无愧。   做出决定的阿鹤眼神坚定,拔脚往贺兰大宅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阿鹤候在贺兰大宅的前厅, 穿堂而过的秋风如一支利箭刺中他的胸口,悲凉的情绪从心口蔓延到四肢,让他冰冷僵硬得像是具尸体。   阿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夏夜的绮梦将会在秋风中终结, 自己曾经的野望都将化作虚无。   “郎主唤你去后头书房。”   不知等了多久, 阿鹤终于被召唤, 他手心冰凉,脑门却是一头热汗,如行尸走肉般跟在管事的身后。   “小郎君....你还好?”管事觑了一眼阿鹤, 见少年面如金纸唇如蜡, 汗珠滚滚而下, 看着很不好。   “我没事。”阿鹤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他要做一个问心无愧之人。   另一边,贺兰定已经从郑令修的口中知道了阿鹤的异常,也知道阿鹤就要来“自首”。只是他想了一圈,也想不到阿鹤这是沾手了什么事情。   待贺兰定看到跟在管事后的那个丢了魂似的少年, 心中一惊——这是出大事了啊?!   管事退下,贺兰定令阿鹤坐下说话, 还给他倒了一碗热奶茶。   阿鹤哪里敢坐下, 更不敢喝奶茶。只见他深呼吸一口,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贺兰首领,我做错事了,我对不起你。”   认错没有想象中困难, 当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时, 就会变得勇敢起来。   阿鹤头脑清晰, 表达流畅,很快就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快过年了,我想赚一笔回家好见阿母,就心动了。”这是阿鹤财迷心窍昏头的原因。   “世上怎么会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呢?”阿鹤一脸羞愧,“得到了什么,那必然会失去些什么。”   自己小赚一笔,但同时失去了信义,失去了诚信做人的机会。   “对不起。”阿鹤羞愧不已。他的所作所为对不起贺兰首领的另眼相待,对不起阿母的鼎力支持,也对不起自己.......   贺兰定没料到阿鹤竟然是为了这件事情。   所谓水至清则无语,对于联盟里头的这些花头精贺兰定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他眼下实在腾不出手来去料理这些事情。   贺兰部落的摊子越铺越大,贺兰定手里能用的人永远不够,他只能抓大放小。在许多细节方面着实有心无力。   一直以来,贺兰定都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龙傲天振臂一呼、八方跪服的魅力和手段——所以,真的很辛苦。   “不仅仅是你的过错。”贺兰定叹息,“我这个领头羊亦有责任。”   贺兰定走到阿鹤身旁,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将热茶碗塞进他的手里,“喝口热的,缓缓神,咱们慢慢说。”   带着植物清香的温奶茶入口,阿鹤还魂大半,心下疑惑:怎么和自己预期的不一样啊?贺兰首领不该把自己大骂一顿,然后赶出怀朔吗?自己可是个白眼狼!   世人皆痛恨背叛,白眼狼是世间最令人唾弃的物种。   贺兰定温声道,“咱们一条一条细细来捋一捋。”   “首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贺兰定用人容错率很高。   谁没有小心思?谁不会一时糊涂?只要大方向不错,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那就不是事儿。贺兰定总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贺兰定道,“光这一点,你就比许多人要强出几条街了。”毕竟这个世上多的是死不悔改之人。   “我以后再也不会了......”阿鹤喃喃低语。一次贪念造成的后果足以让阿鹤牢记一生——本来已经拿到的门票,却被自己搞丢了。   贺兰定继续道,“总之,不要怕犯错。知错能改就行。”说着,他不知想起什么,哈哈一笑,用自己的事情举例开解惭愧的少年。   “知道冰泉羊肉的事情不。”贺兰定两手比划着,“你知道我存了多少冰吗?”   “足有两个书房这么大!”怀朔没有大河大湖,没法直接从河里凿冰储存。贺兰家地窖里的这些冰都是用积雪压成的,着实费了不少人力。   可是,贺兰定生生把卖冰的事儿给忘了,“不知道少赚多少呢!”一想起来就扼腕叹息——主要是没能在大夏天吃上冰淇淋。   “你看,我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呢。”   贺兰定越是安慰,阿鹤越难过——这么好的东家,自己却亲手弄丢了!   阿鹤红了眼眶,努力憋着眼泪。   “现在呢,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阿鹤霍然抬头,顾不得泪泡眼丢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贺兰定——戴罪立功是什么意思?是不赶自己走吗?!   “您....您.....”阿鹤结结巴巴,“您不赶我走吗?”   “你还想走?!”贺兰定装作气呼呼的样子,“篓子都捅出来了,你拍拍屁股就要走?”   “你快想想,联盟的这事儿怎么处理。”让一个人快速走出沮丧情绪、重新振奋起来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这人忙起来。   “哈?”阿鹤是来认错的,认完错他就准备打包回家了,没想到还要被扣下来负责?!   “我...我...我...”我了老半天,阿鹤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回去慢慢想,后天下晚课后过来汇报。”贺兰定划了限定时间。   “另外,这个事儿不要声张。”贺兰定叮嘱,“不能耽误了羊毛节的事情。”   “明白。”阿鹤嘴上说着明白,走出贺兰大宅后,凉凉的夜风一吹,才彻底明白过来贺兰首领的“不声张”是什么意思——贺兰首领不仅放过了自己,他还不会在此时追究明哥他们的责任!   今日贺兰大宅一行,阿鹤是抱着打道回府的觉悟的。“自首”之后,怀朔就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自己背叛贺兰首领在前,“出卖”同僚在后。   就算贺兰首领依旧收留了自己,明哥他们也不会饶了自己的!   谁知,贺兰首领的意思竟然是不声张吗?   阿鹤如今住在联盟办公点的值班室,他红着眼睛回来后,立刻被几个同僚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有人欺负你了?”明哥撸起袖子,一副要为阿鹤出头的模样。   “你今日下课怎么晚了?”有人试探问。   阿鹤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道,“被夫子留堂了。”绝口不提“自首”的事情。   “你不是一向功课很好的么,听说郑夫子总夸你。”明哥一脸疑惑的样子。   阿鹤道,“想着卖帽子赚钱的事情,上课走神了,夫子教训我,还告首领那儿了。”   谈话至此,阿鹤估摸自己是被怀疑上了——明哥想拉自己入伙的同时也防备着自己。   “首领?你见着首领了?”明哥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阿鹤点头,“首领让我珍惜机会,好好学习。”   一听和联盟的事儿没关系,明哥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明哥拍拍阿鹤的肩膀,笑道,“我道多大点儿事呢,这就哭鼻子啦!”   “等你赚了大钱,就知道这些都不是事儿!”说着,似是想到了自己发大财的日子,明哥几人开怀大笑。   “嗯。”阿鹤垂着头,不再多言。   几天过去,贺兰大宅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联盟这边明哥等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谁会和钱过不去啊。”明哥招呼着众人,“都麻利些,把羊毛节的货都备好准备出货。”   大量出货后,账面上的数字就能平了。届时,任谁也看不出他们提前挑出一批好货自己屯着了。   和阿鹤不同。阿鹤的那五十顶帽子是钱货两清了的。   而明哥几人可是老江湖了,更加胆大。他们扣的那批货,根本还没有做账,也没给钱。只等着将货卖出去后,再将货款给补上,把帐记平。   完全是无本买卖,卖掉赚了是他们的,卖不掉亏了算联盟的。   这里头的事情,贺兰定是知道的。   上辈子,还是个普通职工的贺兰定就总听办公室的女同事们经常抱怨:好不容易等到品牌季末打折,可是好看的、便宜的款式全没了,都是些又丑又老的款。想要买到好看的款式只能加钱从代购手里买——销售和代购蹿通一气了。   最后,品牌方的货虽然是卖出去了,钱也收到了,但是,这个品牌在顾客中的形象和口碑绝对大受影响。   用前台大姐的话讲,“这个牌子的管理也太差了,连带着东西都low了,以后再也不买了。”   如今,联盟那几个伙计所做的事情就和销售扣货卖给代购是差不多的。   只是,正在举办羊毛节的重要关头,贺兰定顾不上这些事情。且他不想大张旗鼓地将这事儿闹开,只想不着痕迹地把事情给平了,否则就是给外人看热闹,让联盟丢脸,信誉和权威受损。   因着阿鹤的“投案自首”,贺兰定对这孩子的评分高了不少——自首的后果,阿鹤难道不知道吗?只能说,在阿鹤的心中有比钱财、前途更加重要的东西,比如信义。   贺兰定决定等明年开春后就把阿鹤调到自己的身边,重点培养,做自己的“跟班秘书”。   “郎主,货物的分配方案和人员调度计划已经好了。”手下送上羊毛节的实施计划书,只等贺兰定点头签字后,商队就可以启程出发,打响怀朔羊毛节的第一枪。   对于这次的羊毛节能出什么成绩,贺兰定并不抱希望了,只希望能多卖掉一些积货,收回一些成本,不要出什么乱子就行。   看完计划书的最终稿,贺兰定盖上了自己的印鉴,同时写了两张字条,连同计划书一起送到阿史那虎头和青云夫妇的手里——他们分别负责东荆州和沙陵县的羊毛节。   字条上没什么特别,就叮嘱他们卖货归卖货,不要和当地的势力发生冲突,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用钱解决。   将羊毛节举办方案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确定没什么疏忽纰漏之后,贺兰定便把羊毛节的事情丢到了一边,转而处理起另外一件事来。   “让可单鹰过来一趟。”贺兰定冲门外的守卫遥喊一声。   可单鹰如今主要负责对接雍州那边的事情。天气越来越来,转眼就到年关,又到了送礼的时节了。这次,贺兰定准备亲自跑一趟雍州,以示贺兰家对皇甫家的重视。   “这次的礼要再丰厚一些。”贺兰定说出自己的打算,“我准备在雍州开一家贺兰食肆并百货店。”   可单鹰惊讶,“郎主要同行?”   “可是有什么难处?”贺兰定询问。   可单鹰直接道,“主要是人手问题。”   因着举办羊毛节,贺兰部落已经分出不少人手去了东荆州和朔州。又临近冬日,还需防备蠕蠕人南下,草原营地那边必须重兵压上。   “我本来准带上五六个儿郎跑一趟雍州送节礼的。”没想到首领要同行,那起码要组个五六十人的队伍,不然不安全。   虽然收拢了一千多号流民,可是贺兰部落的武装力量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提升。   “今年冬日,从流民里选拔人才,充作部落武装。”贺兰定在自己的备忘本上记上此此事,又对可单鹰道,“你先去备节礼,人员的事情我来解决。”   贺兰定准备向斛律金借兵充作随行护卫。   然而,计划还未成行,贺兰定就被自家阿翁叫了去。   “朝廷准备召慰宣谕柔然。”段长望向越发人高马大的外孙,将朝廷邸抄递上。   贺兰定一脸茫然:朝廷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啊。   一旁的段宁气呼呼道,“能有什么关系,反正好事儿落不到你头上,让你出钱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不是大魏第一次召慰宣谕柔然。   虽然大魏方面一直很蔑视柔然, 称其为蠕蠕,认为他们智力低下,是一群不会思考的虫子, 便以虫行的形态蠕蠕代替“柔然。但实际上, 柔然国并不弱小。   柔然汗国称霸草原近一百年, 其疆域约莫是后世蒙古国全境, 全盛之时, 国土南低阴山北麓,东北到大兴安岭,西至准葛尔盆地。   除了辽阔的疆域, 柔然军事力量也不容小觑。   柔然固然生产生活方式落后, 但正是这种落后让其发动战争的成本极低, 他们可以频繁对大魏边境发动攻击和掠夺——抢完就跑,等大魏方面支援抵达时,柔然骑兵早就消失在茫茫草原。   六镇设立之初的目的就是防御柔然。   然而,随着孝文帝迁都和汉化改革的深入, 六镇在政治变革的洪流中被遗弃。加之八年前,柔然可汗遣使入洛阳送上求和书, 两国之间战事渐渐消弭, 时至今日除了小范围的冲突,再无大规模战争——六镇的原始功能越发鸡肋。   两国无大战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召慰宣谕柔然”。   前年大魏肆州等地大地动,后南方多地洪涝,国内多灾多难,大魏皇帝就曾经派出使者召慰宣谕柔然——简单来讲就是花钱买平安, 送些过冬的物资给柔然, 让他们别趁火打劫。   可是……   “今年也没发生什么大灾啊?”贺兰定疑惑, 和前几年的洪涝、干旱、地震、蝗灾相比, 今年简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了。那干嘛还要召慰宣谕柔然?   “陛下的决定岂是我等能够揣度的。”段长的意思是一切服从上级安排便是,反正朝庭召慰宣谕柔然,六镇出钱出力也不是头一回了。   “使者大约十月下旬抵达,到时候我们要把东西准备好。”   “呵。”段宁如今的胆子是越发大了,当着阿爹的面儿都敢冷笑了——他着实憋不住了:朝庭这是真不把六镇儿郎当人啊!   卖命和蠕蠕战斗的是六镇儿郎,割肉喂蠕蠕的还是六镇儿郎,这算什么?真当他们六镇儿郎是贱骨头吗?   段长却不气恼,摆摆手道,“未必是陛下的意思。”段长也是官场老油条了,焉能不知官场“层层转嫁”、“雁过拔毛”的一套?   可是,不管是谁的意思,作为大魏官场最底层的六镇没有说“不”字的权利。   段长将贺兰定喊过来自然是要“吃大户”,让贺兰家分担怀朔被分派到的“慰问费”指标——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层层分派。   “这事儿也没法宣告天下。”——那不是逼着六镇儿郎造反么。   说到这儿,段长深觉自己这个镇将的不易,对上要小心伺候,对下还要骗着哄着——稳字当头。   然而,到最后总是要有个“牺牲者”——贺兰定被选中了。   “不会平白让贺兰家吃亏的。”段长道,“这次的使君是骁骑将军马义舒,若能得其青眼给你弄个进羽林卫的名额也未必不可能。”   羽林卫属于中军,宿卫京师,其地位和六镇士兵那是一个天上月,一个地上泥。   贺兰定对进京当牛马没兴趣,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为阿翁分忧解难是孙子的本分。”   “只是不知需要多少东西?”他不想出粮食或者盐,要是能用贺兰工坊的自产商品充数就好了。   再有,“洛阳那边真的没出什么大事吗?”在风调雨顺的平安年给柔然送过冬礼,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段长也愣住了,缓了缓才回神,只道自己会去信探探朝堂的情况。   走出大将军府的时候,贺兰定面上如染了霜冻一样严肃,他心底有种不详的预感——在自己所不知晓的地方,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郎主?”左右随从看着贺兰定的模样,心下惴惴不安——贺兰定向来和善,极少会出现如此冷肃的神情。   “无碍。”贺兰定声音闷闷的,已知条件实在少得可怜,根本无法分析推测。   贺兰定拔脚想往刘记商行去,刚走两步却生生停下脚步——抄作业的确爽了,可同时要忍受学霸的轻视。而贺兰定不是个能受气吃软饭的。   “郎主?”随从见贺兰定踟蹰不前的模样,心中越发觉得一定是出了大事。   “罢了。”贺兰定叹气,翻身上马,“先回家。”   半道上却遇到了高欢、孙腾一行人。   孙腾老远就见着骑在马上的贺兰定,冲身旁的高欢道,“莫不是出了事儿?你看拉汉那模样,脸板得像是封了一层蜡。”   高欢眉头轻佻,“在怀朔,谁还能让拉汉愁眉不展?”在怀朔,贺兰定就是活菩萨、真财神,谁会让他不快活?   “问问不就知道了。”不等高欢阻止,孙腾已然出声,大喊一声“拉汉”。   “谁欺负你了不成?兄弟帮你教训他!”孙腾豪气道。   贺兰定苦笑,心道,自己的定力修炼还不够,有事儿都写在脸上了,让人一看便知。   贺兰定翻身下马,走到高欢一行人跟前,苦笑道,“就是听到个糟心的消息。”朝庭召慰宣谕柔然是瞒不住的,待使者入六镇、进草原,谁还能不知道呢。   段长让不得宣扬的是,不叫六镇儿郎知晓朝庭让六镇掏钱出粮给柔然送礼,那得憋屈死大家。   因而,此时贺兰定只把召慰宣谕柔然的事情做挡箭牌,遮掩自己的异常。   果然,一听召慰宣谕柔然之事,众人皆是愤慨。   “呵,与其把牛羊米粮送给蠕蠕,不如让士兵和马儿们吃饱喝足,一股作气打到蠕蠕王庭去!”   这话倒也不是胡说八道。如今的六镇,除了怀朔、武川因着羊毛生意富裕了些,其他几个军镇,冬天还是会饿死人。   倘若朝庭给这些军镇拨付粮草过冬,给大家一口饭吃,儿郎们定然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一鼓作气打到柔然王庭指日可待。   可惜,皇帝陛下早就没了先祖北上驱敌万里的豪气壮志。   “竟和汉人皇帝没什么不同了。”众人叹气。   “有些不对啊。”高欢拧眉,“今年各地收成不错,并无大灾啊。”   高欢与贺兰定想到一处去了。   如今的陛下虽然不似先祖拓跋焘等人一般是战争狂魔,但是也绝不是软弱无能之辈,平白无故给蠕蠕虫子送粮食。   贺兰定看向高欢,装做随口的样子,问道,“贺六浑你如今时常跑洛阳,可发现有何不同寻常?”   闻言,高欢苦笑,直言贺兰定太高看自己,“进了洛阳城,卑微若蝼蚁。”蝼蚁能看见什么,能听见什么?   见高欢如此自苦,贺兰定心里不是滋味儿,叹息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上次皇甫家向自己索要方子,自己无法拒绝。这次阿翁让贺兰家承担慰问柔然的物资,自己同样无法拒绝。   难道要一直这样无能无力吗?   听出贺兰定言语中的悲凉,高欢将贺兰定拉到一旁,低声询问,“恐怕没那么简单?”   贺兰定苦笑两声,“朝庭让六镇准备慰问物资,阿翁将此事较给我了。”   饶是高欢也无语了。作为在六镇长大的高欢,其实对六镇胡人的处境没什么感同身上,毕竟高家祖上又没有被用过就扔。   如今朝庭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用过就扔了,完全是扔掉了还捡回来废物利用,继续作践——六镇和蠕蠕可是累世血仇!   贺兰定的阿爹可就是死在蠕蠕人的手里!杀父之仇!   “拉汉…”饶是高欢,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贺兰定了。   “贺六浑,你说,以后咱们六镇的出路在哪儿呢?”贺兰定装做迷茫痛苦的模样,实则是在试探高欢。   可是……眼下的高欢根本没造反的念头——家里就三匹马,造反?想屁吃呢。   “拉汉,你别多想,朝庭总不会一直这样的。”高欢只得这样安慰。   可谁都知道,除非太武帝投胎转世,拓跋家再出个“英图武略,事驾前古”的皇帝,否则,六镇没有救。   高欢只是敷衍一句安慰,贺兰定脑中却惊雷一乍:朝庭不会一直这样,除非,除非换个皇帝!   之前,在分析以胡充容和高皇后为首的两家外戚之争时,贺兰定就曾疑惑,为什么皇帝不自己解决高家呢?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另外扶植起另一个外戚势力呢?   当时,贺兰定就猜想,是不是皇帝的身体有疾?毕竟拓跋家的皇帝都不长命。   此时此刻,贺兰定又想到了自己当初的猜想——这次召慰宣谕柔的原因,会和皇帝本人有关吗?   可惜手头的信息情报实在太少了!   高欢见贺兰定傻愣愣呆住的样子,只以为他被打击过重,伤心得缓不过神来。   “我还好。”贺兰定扯出一个僵硬地笑来,随即向高欢一行人告辞。   回到贺兰大宅,贺兰定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他要仔细梳理一下眼下的事情,推敲未来可能存在的危险。   一种可能:召慰宣谕柔然,就是朝庭闲得蛋疼。   家里收成不错,给隔壁穷邻居送点吃喝。一来展示自家的力量——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二来彰显自家的仁慈,就像富贵人家给穷人施粥。   对了,如今佛教盛行,难不成皇帝是突发菩萨心肠,想做些好事?   可是自家人都没吃饱肚子,干嘛给敌人送粮——打肿脸充胖子吗?   不过,倘若此次出使仅仅是皇帝一拍脑袋的随意之举。那便和贺兰家关系不大,贺兰定只要按照自己原本的节奏继续发展就行。   第二种可能:召慰宣谕柔然,是为了稳住柔然。那一定是朝庭出事了,还是大事,才会先稳住柔然这个外忧,好没有后顾之忧地处理内患。   那内患是什么呢?   无外乎,皇权与臣权之争,中央与地方之争。   可是,无论是那种情况,似乎都与贺兰定关系不大——大家都不带六镇玩儿。   细细分析一通后,贺兰定心下有了决算:自己做好最差的准备就是!   首先,取消亲自前往雍州的计划,让可单鹰按照原计划跑一趟,快去快回———雍州离洛阳可不远,万一洛阳乱了,这一路就不好走了。贺兰定自己则坐镇敕勒川。   第二,提前士兵选拔。   原本贺兰定的计划是等到冬闲时从流民中选拔士兵训练,如今却不得不将计划提前,以充实壮大贺兰家的武装力量——不管大魏朝的内患时什么,一旦乱起,柔然绝对会不做人,趁火打劫是必然!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十月的敕勒川, 满目黄金白银——草原染上金黄,山巅白雪皑皑。   怀朔镇城南郊外热闹非凡,白顶的毛毡房一座连着一座, 一眼望去全是攒动的人头。   袅袅炊烟中, 烤羊肉的香味弥散了整个营地, 与各色叫卖声汇合到一处, 组成了第一届怀朔羊毛节的热闹场面。   “清仓大甩卖”无论古今, 都是绝对吸引人的存在。羊毛节举办前的一个月,贺兰定就开始宣传造势,什么“买二送一”、“多买多优惠”、“现在不买, 明年后悔”, 各种诱人的宣传语果然吸引了不少客户上门。   一家毛毡房外, 一个大胡子汉子一手拿着一把烤羊肉串,一边和店家讨价还价,“旁的人家都有折扣,卖这送那的, 怎地就你家半点优惠不给?!”   “那你去旁人家买好了。”鲜于安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虽然媳妇一直念叨他:客人是佛祖, 客人是佛祖——可惜, 鲜于安对佛祖也客气不起来。   这间毡房是鲜于部落的铺子,里头摆放售卖的都是鲜于部落的产出,大部分是羊毛戳制品——全怀朔,哦,准确说全大魏都是独一份。   因此, 非但不给优惠折扣, 价钱还出得很高, 让普通商贩望而却步。   大胡子商人自然知道这家的东西很不一般, 不然早就被鲜于安那横鼻子竖眼的态度给气走了。   “你知道这一张挂毯要做多久吗?”鲜于安气呼呼道,“我家婆娘从天亮做到天黑,才不过做出巴掌大小!”   提起这事儿,鲜于安就来气。自家在怀朔算是富裕的了,牛羊能填满一座山谷,自家婆娘何苦那么辛苦?!   而这么辛苦做出来的漂亮挂毯,竟然还有人讨价还价!气死个人了!   忽得,鲜于安瞥见不远处人群中的一个熟悉身影,连忙坐直身子,凶狠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来,对客人态度一变,“那什么,你就买吧,保准不后悔,等到明年,绝对不是这个价,想买都买不到!”这倒不是什么销售话术,而是大实话。   鲜于部落的羊毛戳制品全都被贺兰家吃了下来,今年并未在市面上销售,只等明年作为新品推出市场。   “再宜点呗。”大胡子商人是真心喜欢毛毡挂毯,色彩鲜艳不说,和普通的毡毯还不一样,眼前这毯子上的花纹是凹凸有致的,猛一看像真花一般。   “便宜是真便宜不了的。”一个女声突然插入买卖谈话,正是办事回来的阿荻。   阿荻走到鲜于安身旁,冲大胡子道,“就么一副挂毯,没日没夜做了一个月。   一个月的功夫能织多少匹布?手上快的妇人三日断五匹。”   因此,在阿荻看来自家一张挂毯的人工成本等同于五十匹布。   “您再看着染料,都是顶顶好的,多漂亮的颜色,五六十年都不会落色的。”阿荻细细推销着。   末了,又递上一叠葛色卡纸,“这样吧,价格是真不能降的,但可以送您些积分券。”   “积分券可以当钱使,在整个营地,您想买什么都成。”   这积分券自然也是贺兰定想出的促销办法,但凡在营地消费就可以兑换积分券,积分券可以当钱在营地继续使用——积分券不够,不得用钱补上?主打一个,来了就别想走,掏光所有口袋。   最终,这笔买卖被阿荻给谈了下来,一张宽五尺,长五尺的方形百花挂毯卖出了两千钱。   一旁的鲜于安都惊呆了,眼睛瞪得通圆,等客人走后和自家媳妇小声嘀咕,“真有傻子买啊?!”两千钱买些什么不好?买这毯子回去能吃吗?   阿荻一胳膊肘捅在鲜于安的胸口,咬牙道,“你小声些!”生怕那些冤大头听不见吗?   一开始阿荻对自家的定价也心虚的,但是贺兰定给她这么建议的,她就硬着头皮上了。   谁知,真能成!   “怪不得贺兰首领总说外头多得是人傻钱多之人呢!”阿荻感叹不已。   另一边,大胡子客商消费一把后,将挂毯交给仆人收好,自己则拿着一叠积分券继续在营地里东逛西逛。   羊毛节的营地里多是卖的羊毛制品,从羊毛帽到羊毛袜,从头到脚,一应俱全。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各色小吃摊了,那扑鼻的香气直让人挪不动步子。   “羊肉角子,热汤汤的羊肉汤,圆滚滚的羊肉角子,好吃哩!好吃哩!”小二卖力吆喝着。   大胡子顿住脚步,有些意动。可是摸摸自己已经吃到半饱的肚子,拔脚走了——吃了扎实的角子,哪儿还吃得下别的啊!   又随意走了一会儿,大胡子在一处排着长龙的小食摊前停下了脚步,好奇问道,“这是卖什么的?”说着嗅嗅鼻子,却闻到一股隐隐的臭味儿。   “炸臭干!”排在前头的人砸吧一下口水,回味道,“油炸出来的!”   不谈炸臭干到底好不好吃,单单它是用油炸出来的,那就不得了——哪怕是一千年后,油水都是最最稀罕的,甚至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美味。   北地的老百姓还好些,可以从奶水中提炼黄油,羊屁股上的两坨羊尾巴油也肥嘟嘟的。而耕种区的老百姓们,那真是一年到头都没有一口油水,烹饪方法也就水煮或者炙烤,别提什么油炸、煎炒了。   “油炸?”大胡子想象不出油炸是什么样的烹饪方式,他也不过是商户出生,还没够上吃喝享乐的阶层。待好不容易排到前头,看到那一锅金黄灿灿的油时,眼球都要惊掉了——怀朔这么富裕的?!油用脸盆装。   “客官,你要多少炸干?一钱一块,十钱十二块。”在油锅前忙活的是个胡人少女,看着才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蒸腾的油烟熏得她面若粉桃,隔着热气,那一双湛蓝的眸子像是躲在云中的星子。   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大胡子心神一晃。   漂亮的胡人姑娘名叫须蜜多,刚刚新婚不久,如今跟着丈夫一起给贺兰家干活。   见客人愣神,须蜜多又问一句,“客官,你要多少炸干?一钱一块,十钱十二块。”   “啊!”大胡子回过神来,赶忙问,“你这也卖得太便宜了,能赚钱吗?油可不便宜的。”普通老百姓可是一辈子都吃不上油的。   须蜜多笑道,“这是豆油,却也不贵的。”   “豆油?”大胡子愣住。   大胡子不是第一个问油的客人,须蜜多早就驾轻就熟,她指向一旁的收钱的丈夫,羞涩笑道,“您要是想问豆油的事儿,就问我家郎君。”   “哦哦。”大胡子没想到漂亮姑娘已经嫁做他人妇了,忙道,“给我来二十钱炸干,”然后走到一旁,和那胡人小郎君打听起豆油的事情。   “您要是想买豆油,有两处可去,一个是怀朔城的贺兰百货,一处是刘记商行。”小伙子一边收钱,一边给大胡子介绍,“要是再等段日子,等明年开春,朔州沙陵县,还有东荆州那边的贺兰百货也会有豆油卖。”   “这豆油是豆子做的?”大胡子琢磨起来——买豆油哪有自己做豆油来得赚钱?!   “自然是的。”小伙子又给大胡子指路,“瞧见那边的帐篷没,就是门口悬着一块黑铁片的。”   “那是王铁匠的铺子,他家有榨油机卖,你也可以买了榨油机自己榨。”   “客官,您的炸干好了,给您刷了黄豆酱。”须蜜多用纸袋子装好炸干递上前。   大胡子抓着袋子,也顾不上吃了,拔脚就往王铁匠的铺子跑——慢上一分就赚不到钱啦!   然而,到了王铁匠的铺子外,依旧是排着长龙,排队者的手中都如大胡子一般捧着个纸袋子,纸袋子里装着金黄灿灿的炸干。看来都是从炸干铺子那边听了豆油的消息过来的。   大胡子加入了排队的队伍,正好一边等待,一边吃手里的炸干。   裹着褐色酱汁的金黄炸干入口,大胡子眼睛又瞪圆了——太美味了!咸鲜得无法形容的滋味。   炸干外酥里嫩,外头吃起来卡兹脆,里头却是嫩豆腐的样子。丰富的口感配着神奇的酱料,吃得人停不下来。   一眨眼的功夫,大胡子就将冒着热气的炸干吃得个精光,直呼后悔——该多买些的!   在转头再去买炸臭干和继续排队等着买榨油机之间,大胡子摇摆不定。最后,赚钱的欲望战胜了口腹之欲。   然而,排队排了老半天,好不容易轮到大胡子了,却被告知榨油机已经卖光了。   “不过您可以预定。”王铁匠的小儿子王三郎手里捧着个记录本,上头都是预定榨油机的客户,“给一部分定金,明年开春时过来取货。”   大胡子正犹豫,却听小伙子继续道,“咱们家买榨油机送榨油方子。”   贺兰定与刘记商行的协议中,大豆榨油的方子已经过了保密期,贺兰定便趁着羊毛节的东风推广豆油。   “还送方子?!”大胡子一愣。   王三郎笑道,“肯定是有方子的呀,”   “您想呀,这菽豆大家吃了好几百年了吧,啊....说不定是好几千年了。可是谁能把菽豆做成豆福的?”   王三郎骄傲道,“那肯定是有秘方的!豆油也是!”   要不是贺兰定反复强调过,不许在宣传推广豆福、豆油的时候提到自己的名字。王三郎根本憋不住一肚子夸赞贺兰首领的话——贺兰首领就是圣佛转世,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哒!   谁会如贺兰首领一般将造福利民的方子公布于世呢?就连王家铁铺这两年的发展富裕也离不开贺兰首领的点拨照拂啊!   王三郎的眼中闪着亮光,全然是对贺兰定的佩服与崇拜。   大胡子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犹豫着要不要下订单。后头的人却等不及了,错步上前,着急道,“给我定个!我要!我要!”   “好嘞。”王三郎笑开了花,羽毛笔沾沾墨水在本子上记账,末了将纸页一裁为二,下半帘交给客人,“这个单子您可得收好了,明年开春凭这个单子,来怀朔王家铁铺交尾款取货。”   王三郎手里的本子不是普通的本子,本子的每一页纸上都印着特殊的花纹。纸页一分为二,明年取货,只有取货人的信息与预留相符,同时,上下纸页上的花纹都对上了,才能拿到货。   做成一单的王三郎望向还在犹豫的大胡子,笑道,“这位郎君,您要是不放心咱们,也可以单买炸油的方子,等回去成功做出豆油了,想要用咱们家的榨油机,到时候再来买也成。”   大胡子惊呼,“还可以单卖方子?”   “那是自然可以的!”豆油的方子是贺兰定免费给王铁匠家的,不然光有榨油机,没有榨油的方子,那也不成的。   王铁匠要给钱,贺兰定却不受,只道希望这方子能够被更多的老百姓知道。届时,老百姓们无论是炸油贩卖,还是留着自家吃用,都是极好的。   “大家都不容易,我只是略尽微薄之力。”贺兰定如是道。   王铁匠文化水平有限,不然他一定会用“达则兼济天下”来形容贺兰定的胸怀。王铁匠只知道,贺兰首领是好人,他不能让好人吃亏。   因此,贺兰定虽然将方子免费给了王铁匠,王铁匠却准备将买榨油机的收入分一部分给贺兰家。要是有谁想单买方子,那也给卖,卖得钱都给贺兰家。   不过,方子的价钱却是极其便宜的。   “你说多少钱?!”大胡子觉得自打进了这羊毛节的营地,自己光是吃惊就吃饱了。这豆油方子竟然只要二十文钱?!   这莫不是假的吧?!   王三郎并不知大胡子因着价格太便宜反觉得方子是假的,他解释道,“二十文,算是纸墨的钱。”   方子极其详细,满满一页纸。只要不是脑残或手残,照着方子一步步做下来,就能做出豆油。当然,出油率另算,那可能需要些天赋和技巧。   “给我来个。”大胡子心道,被骗也就二十文钱,自己受得住。   “你这儿收积分券不?”大胡子又问。   “收!”   此时的大胡子还不知道,今日自己约莫等于平白得来的这张方子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又会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带来了什么。   许多年后,已然成了西北豆油王的大胡子,回忆起年轻时在怀朔的神奇际遇,依旧会惊叹不已,道一句,“谁能想到今天呢!”   城外的羊毛节热闹非凡,怀朔镇内却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所有人都跑去看热闹了。在这样一个欢喜的初冬,城北的贺兰大宅的上空却莫名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   贺兰定与阿史那虎头的堂兄阿史那熊塔商议选兵之事。   贺兰部落如今虽然人口两千有余,可是武装力量依旧有限。就算贺兰定打算从流民中选拔人手通过训练用以充实武装力量,也没那么容易。   原因无他,流民大多是汉人。与一生与马儿为伴的草原牧民不同,这些各地涌入怀朔的流民大部分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马,更不要说策马奔腾、骑马弯弓。   让这些质朴的农民放下锄头,拿起大刀和弓箭,并不容易。   “郎主为何如此着急?”阿史那熊塔满心不解,“训练这些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流民,代价不小。”   明明今年风调雨顺,牛羊肥壮。蠕蠕那边的冬天应该也不难过,大规模南下的可能并不大。   贺兰定的无法说出自己的猜测推断,只道小心无大过,“我总觉得.....要不太平了.....”   闻言,熊塔神色一凛,也不东想西想了,只郎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同时提议,“要不要两手准备,流民营这边的选兵照旧,同时在城里招募一些游侠,充作武装力量?”   “可。”   与阿史那熊塔商议定下细化的招兵方案,贺兰定越发神思不属,想到远去雍州的可单鹰,还有正在东荆州负责羊毛节的阿史那虎头,只希望这两路人马能够一路顺利,早去早回。   被贺兰定惦记着的可单鹰一众人马,千里奔袭,生生把行程缩短了三分之一,赶在十月底将过年的节礼送到了雍州刺史府。   可单鹰运气不错,抵达刺史府当日,刺史大人正巧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心情美得不行,大手一挥赏了许多东西不说,还同意了贺兰部落的雍州开食肆和百货店的申请。 第一百二十四章   怀朔镇的热闹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直到北风呼啸,天冷得能冻掉人的耳朵,怀朔各家的货都被买空了, 客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天喽,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热闹的事情。”羊毛节虽然落幕, 可是众人的议论却没有停。每每回忆起羊毛节的盛况, 总是回味无穷。   “卖货还能这样卖呢!”大开眼界的感觉。   “贺兰首领肯定是财神转世。”说着, 这人五指一抓收紧,嘀咕着,“钱来~~钱来~~~”   “那个什么积分券真的不亏钱吗?”有人疑惑。   “贺兰首领什么人?!他能做亏本买卖?”许多人并没看懂其中的奥妙,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盲目信任贺兰“财神”。   可单鹰冒着风雪, 风尘仆仆赶回怀朔时已然是十一月下旬。然而, 羊毛节的余韵还未散去,街头巷尾,小食铺的桌边,避风又有阳光的墙根边, 总能听到人们意犹未尽地讨论。   可单鹰听得心下火热,对同行的汉子们道, “日子真的是越过越好了!”   “咱们快回去将好消息告诉郎主!”   众人加快步伐, 待靠近贺兰大宅,立马察觉有些不对劲——完全没有年节将至,进入腊月猫冬的闲适感,反而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紧迫氛围。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单鹰翻身下马,疾驰入内, 拉住一个守卫问。   是了!肯定是出事儿了!上一回自己出远门回来, 不仅有族人来迎, 就连郎主都在大门口等自己的!可这次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城门外安插的探子哨兵没回来禀告?   “没出什么事儿.....”说完, 守卫一脸纠结,拎着眉道,“可能也出了什么事儿吧,反正怪怪的,说不上来。不过郎主自有安排,咱们听从指挥就行。”   “郎主呢?”可单鹰忙问。   “在书房。”   可单鹰长腿一跨,往贺兰大宅后面去,一路穿堂过院,心中的怪异感越盛——太冷清了!人都去哪儿了?!   揣着疑惑和不安,可单鹰走到了书房外,迎头碰上了几个族人正巧从书房出来,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头碰着头小声说话,商议着什么。   可单鹰喊住其中一人。   那人寻声望去,见着是可单鹰,眼睛一亮,可嘴角刚扬起一半就凝固住了,苦着脸冲可单鹰道,“忙死了,过几日喊你喝酒吃肉。”说完,几人脚步匆匆地走了。   “阿鹰?”屋内的贺兰定听到外头的动静,连忙唤可单鹰进屋。   “怎么回来的这样快?又为了赶路吃喝都在马上了吧?”贺兰定打量着满面风霜的可单鹰,心中温澜潮生。此时此刻,他深刻意识到,贺兰部落有今日之发展壮大,是因为每一个族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向前走。   “没事儿。”可单鹰憨厚一笑,“反正都吃饱肚子了。”说完忙问,“家里还好?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大家都不像要过节的样子。”   “是啊。”贺兰定叹息一声,“不像过节的样子。”   “这个冬日恐怕要不太平。”贺兰定道出自己的忧虑,“我让大家做好准备,囤粮练兵。”贺兰大宅为何如此寂静空旷,正是因为人手都派出去干活了。   羊毛节上交易收到的大多是五铢钱,贺兰定令人将这些钱币拉去朔州等地,尽可能的兑换成粮食和盐。好在今年不是灾年,田地里收成不错,虽是冬日,粮价上扬,可也没有贵到离谱。   “从流民营选出了五百人充作士兵,如今每天都在训练。”除了练兵,贺兰定还做了许多安排调整,比如今年部落营地就扎营在五金河畔,紧邻羊毛工坊和流民营,一旦乱起,彼此之间可以抵角相护,让武装力量更加集中。   “他们?”可单鹰眉头一拧,心道,不是看不起胳膊细得像柴火棒的汉人,只是他们连骑马都不在怎么利索,怎么充作士兵?   “别到时候反而裹乱。”战时最怕的就是士气溃败,一旦队伍中出现畏惧退缩的,很快整个列队都会崩溃。   贺兰定道,“如今也是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这些流民在骑射技巧、徒手力量、战术素养上不足,目前先训练他们射箭。”除了这些安排,贺兰定还给匠人们下派了武器改良的任务,希望可以从技术、战术、装备等各个方面来补齐人手不足造成的短板。   “那今年的放牧怎么办?”可单鹰想到一处困境。大营龟缩的确有利于防御强敌,但是牛羊们的吃饭就成了一个问题。   贺兰定早想到这一点,笑道,“刚入冬那会儿,我令人囤了干草和豆渣!”放牧和喂养相结合,冬日放牧的压力会减少许多。   “郎主你全都想到了。”可单鹰羞赧挠头,觉得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了,自己都能想到的,郎主能想不到?   “不能这么说。”贺兰定笑道,“我就一个人,一个脑子,难免有遗漏,还得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能把事情办好。”   “可是,何故要如此紧张?”可单鹰不解,“郎主你可是收到什么消息了?”   贺兰定点头,“的确,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   九月,怀朔镇收到了骁骑将军将出使慰问柔然的消息,贺兰定被分配任务要出一部分的物资充作慰问品。   “你出行后不久,洛阳又有消息传出。”司徒高肇为都督平蜀诸军事,统率步、骑十五万人发兵攻打南梁益州,还限定必须十月底前上路。   这道任命,怎么琢磨都很奇怪。大冬天出兵去打益州?   益州约莫就是后世的四川、云贵等地,易守难攻之地。从洛阳带着十五万兵马,浩浩荡荡一路南下,翻山越岭去打益州?这是吃饱了撑的吗?不如直接大军压上把寿阳拿下,将两国边界一路推到建康城。   贺兰定上辈子最爱看的小说之一莫过三国演义了,似乎记得益州这地方,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环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得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帝任命高肇南征,不是真的要对南梁用兵,否则不是如此仓促,而是要以此为借口将高肇调离洛阳。   那么,结合“上下文”,线索就清晰起来了:前有使者慰问柔然——稳住北边的敌人。后有高肇南征——表面看是为了安定南方,可是,真要是防备南梁,重点不该放在寿阳的两国交界处吗?因此,高肇南征的背后,更多的是为了防备高肇本人。   又要防柔然,又要防高肇,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呢?   贺兰定凭着上辈子看剧的经验,大胆推测:很可能是皇位更迭的大事。   但是,无论洛阳城里将会发生什么,与贺兰定的关系都不大,反正柔然大概率都会作乱,自己只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全力备战就行了。   “雍州之行可还顺利?”贺兰定询问。   提起雍州的事儿,可单鹰一脸喜色,“一切都好!顺利得不行。”   “皇甫刺史不仅给了许多赏赐,还批准了咱们在雍州建贺兰食肆和百货。”可单鹰庆幸道,“我们抵达雍州的时机正巧,刺史大人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大好事,高兴得在家放炮,连带着对我们很优待。”   “有打听是什么好事儿吗?”贺兰定问。   贺兰家雍州刺史府可是有不少人脉的。正是之前来怀朔索要洁面皂、润肤乳方子的那队护卫。贺兰定出手大方,送出去不少东西。可单鹰接下了这条线,每一回去雍州送礼,也会给当年的那几个护卫和车夫带上东西。   从古至今都是拿人手软,那些护卫收了贺兰家的东西,可单鹰在雍州的行事自然方便不少,打听消息也更加得心应手。   “打听到了。”可单鹰道,“据说是刺史大人的对头倒了大霉,那人应该也是高官,正要从高句丽老家把祖坟迁到洛阳。”   “结果,迁坟迁到一半,那人被赶出洛阳,外放了。”   “祖坟卡半道,进退不得,可把刺史大人给乐坏了。”   贺兰定问,“那对头是不是姓高?”   “啊.....”可单鹰挠头,“好像是司徒什么的。”   如此,便对上了。高肇的官职便是三司之一的司徒,且高肇老家就是高句丽的。再算算可单鹰抵达雍州的时间,正好差不多对上了皇帝下诏的时间。令皇甫集高兴放炮的事情应当就是高肇领兵南征之事。   “你回去好好休息五日。”贺兰定道,“然后就把兵给练起来。”   “今年冬天,大概率有一场硬仗。”   “是!”可单鹰肃声应下。   送走可单鹰,贺兰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梳理了一便,仔细回顾自己有无遗漏之处。正想着,门外传来窸窣的声响,厚重的门帘拱了拱又落了回去。   “谁?”贺兰定问。   门帘又拱了拱,钻进一个小脑袋来,是阿昭。   “阿兄,你这会儿有功夫吗?”小孩儿鼻头红红的,估计在外头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了。   “快进来。”贺兰定快步上前,给小孩儿掀开厚重的门帘,顺手摸了下小孩儿的脸蛋,果然冷得像冰坨子。   “在外头多久了?”   “嘿嘿。”阿昭傻笑两声,也不会回答,雀跃道,“我给阿兄看个好东西。”   “嗯?”   不等贺兰定去猜,阿昭举起侧挎着的毛毡口袋,伸手一掏,掏出了个叽叽喳喳的毛茸茸——一只小黄鸡!   “孵蛋成功了?”贺兰定惊喜。   “嗯!”阿昭两眼亮晶晶,抿着嘴笑着。   “阿昭真厉害!”贺兰定大声夸奖。   这下,阿昭也憋不住了,顿时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是阿兄教我哒!”   “我才没有!”这次人工孵化小鸡,贺兰定是真的没有加入。他是想考验一下阿昭,培养她的观察力,鼓励她自己去解决问题,适当的时候由贺兰定提醒两句。   可是,这段时间贺兰定就忙得没停,除了操办羊毛节,心里又牵挂着洛阳城中未知的大事,哪里还记得曾经让阿昭摸索人工孵小鸡的事情了。   然而,就在贺兰定看不到的地方,小姑娘默默坚持、细细摸索,竟然真的把事情做成了!   “我家阿昭真厉害!”贺兰定由衷称赞。   “没有。”阿昭被夸得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道,“可浪费了不少鸡蛋的。”从无到有,永远是最艰难的一个过程。   “而且,也没有孵成几只,这只已经是长得最好的了......”细细一算,自己人工孵化小鸡的消耗成本,还不如由母鸡自然孵化呢。   “已经很不容易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贺兰定将桌案上散乱的文书收拢到一旁,拉着阿昭道,“来给阿兄讲讲,你是怎么孵出小鸡的。”   “我就先观察母鸡是怎么孵蛋的。”阿昭扒着指头细细道来,“从下蛋到鸡蛋破壳要多久.....”   屋外寒风呼号,屋内童声稚嫩,无端让贺兰定感到踏实——我不是一个人在奋斗!   从可单鹰到阿昭,从青壮到稚童,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让贺兰部落更强更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般来讲, 母鸡自然孵化育雏的时间是大寒和正月,大概就是年节的前一个月和后一个月。   眼下,阿昭却打破了这一规律, 自己掌握了孵化小鸡的方法。换而言之, 此后, 阿昭想养多少鸡, 就养多少鸡, 再也不会吃一只少一只了!   “孵化小鸡需要暖暖潮潮的环境。”阿昭细细介绍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太冷了不行,太热了不行, 一会儿冷, 一会儿热也不行。”   “我摸了母鸡的屁股, 和我的咯吱窝的感觉有点像。”阿昭无疑是个非常善于观察和总结的孩子。   “可是,我不能用我的咯吱窝孵小□□。”说到自己遇到的困难,阿昭苦了脸,干巴巴道, “就算用我的咯吱窝孵小鸡,一次也就只能孵两只啊。”   贺兰定想象了一下小孩儿两个咯吱窝夹鸡蛋的模样, 笑得前仰后翻。   然后, 阿昭又想到了一个主意,“新鲜的牛粪堆也是个好地方。”——刚刚出炉的牛粪堆也是潮乎乎、热烘烘的,和母鸡屁股下的孵蛋环境很像。   贺兰定:!这可真是极具草原特色的孵蛋大法呢!   好在,这个方法很快被阿昭给淘汰了,不然....牛粪中出生的小鸡.....想想也是别具风味呢。   “主要是母鸡喜欢吃牛粪!”阿昭的小圆脸满是崩溃——虽说北地人民是生活在牛粪羊屎堆里没错, 但是, 吃牛粪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吃牛粪?”贺兰定也惊到了。听过狗改不了吃屎的, 难道鸡也吃吗?   “它们吃了没事儿?”   阿昭摇头, “没事。”   “但是,我可不想吃吃着牛粪长大的鸡。”鸡吃屎,我吃鸡,四舍五入约莫等于我吃屎?阿昭难以接受。   “然后我就有想了好多其他办法。”创新探索的道路永远是道阻且长。   阿昭尝试了许多孵蛋的办法,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阿昭终于成功人工孵化出了小鸡。   “我都快要放弃啦。”实验的这段时间,贺兰定的繁忙阿昭都看在眼里,因此哪怕自己屡屡受挫,她也没有来麻烦贺兰定,只自己咬牙坚持着。   “但是,既然阿兄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的!”对阿兄的信心支撑着阿昭在层层挫败中坚持下来。   “现在终于成功啦!”阿昭高兴极了。最后,羊毛工坊的毛毡烘干房给了阿昭灵感。   “就是温度不是很好控制。”阿昭不好意思道,“有一回我疏忽了,隔天再去,蛋都熟了。”   说道这儿,阿昭收了眉飞色舞的模样,细细的小眉毛促成了弯曲的小蚯蚓,“虽然孵化成功了,但是成本太高,成功率低,没法投入生产。”   如今又没有温度计,暖房里的温度控制全凭感觉,很容易就过冷或者过热,导致孵蛋失败。   贺兰定倒是知道温度计怎么制作,小学的自然科学课本上就有利用热胀冷缩原理制作简易温度计的教学。   可是,眼下贺兰定手头上既没有密封材料,又没有玻璃管。即便知道制作的原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阿昭已经很厉害了。”贺兰定安慰低落的小孩儿,承诺道,“等阿兄忙过这一阵,到....到明年春天,阿兄就和你一道来想办法。”   人工孵化鸡蛋的进程已经进行了99%,就差最后这一步了。   “阿兄是不是有办法了?”阿昭自信满满,“阿兄你告诉我,我去弄。”   贺兰定道,“有一点点眉目,但是,里头还是挺复杂的.....”要制作玻璃,那要弄沙子,烧沙子需要高温,是不是要建窑炉?烧窑是不是要搞煤石?总之,知易行难。   察觉到贺兰定的为难,不等他说完,阿昭立马道,“那就等明年春天再说吧!”   贺兰定感叹小孩儿乖巧懂事,趁机提起一个事儿,“今年过年,你和阿暄在怀朔镇上,可以吗?”   “不要!”“乖巧懂事”的小孩儿一口回绝,“阿兄去哪儿,我就要去哪。”   最近族里这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只要不是瞎子傻子,都能感觉到。更不要说阿昭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   “出什么事儿了吗?”阿昭小声问着,仔细观察着贺兰定的神情。   “我担心今年冬天柔然人要不老实。”草原营地是贺兰家的根基,贺兰定必须要守在第一线,但是他不想带着阿昭和阿暄一起守。   贺兰定坦诚告知,阿昭反倒不好拒绝了。毕竟,理性来讲,这种危机关头,自己老实服从阿兄的安排才是最好的。可是,自我感情上来选择,阿昭只想同生共死。   一时间,书房内陷入沉默,兄妹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会很危险吗?”最终,还是阿昭先开口了。   贺兰定想了想,回答,“可能会。”一旦自己的猜测成真,大魏皇位更迭,朝堂动荡,柔然人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如今北边的几个军镇,怀朔最富裕。”柔然要是南下,首当其冲的就是怀朔。   “阿翁呢?”作为怀朔镇将的阿翁不该有所行动?   提起这个,贺兰定不禁揉揉眉间,嘴角苦涩。洛阳异动的推测,贺兰定早就告诉了阿翁。可惜,段长在镇将的位置上实在安逸太久了,轻易不敢冒险。   “倘若,你的猜测是错的。怀朔大冬日的秣兵历马,被有心人一参,我这个镇将少不得落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段长将一切敞开了说,“倘若,你的猜测是对的,洛阳真有异常。怀朔方面却早早有了准备,一个窥伺帝踪的罪名能让段家永世不得翻身。”   总而言之,段长的政策依旧是稳字当先,以不变应万变。但是好在,因着贺兰定的提醒,大将军府虽然兵马未动,但是粮草还是屯了不少的。   “咱们要做好万全准备。”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叹息。   “嗯!”阿昭重重点头,“我知道,阿兄和我说过,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我和阿暄会乖乖呆在镇上,我还会看着阿暄,阿兄你就放心吧。”这一刻,阿昭想要成为兄长的依靠和支撑。既然自己如今人小力微,那么服从安排,绝不添乱,就是对阿兄最好的支持了。   “阿兄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我知。”   兄妹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热闹的冬宰日过后,春节就在眼前了。贺兰定启程前往敕勒川,阿昭和阿暄则被留在了贺兰大宅。   “阿兄交代的话都记得吗?”临别前,贺兰定依依不舍,细细叮嘱。他很怕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万一,将两小孩儿带着身边才是正确的选择呢。   可惜,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在当下都无从知晓对错。只有将一切交给时间来判断。   阿昭小胸脯一挺,大声道,“全记得!”——万一有坏人来了怎么办?要是能逃,往哪儿逃,去哪儿躲。要是不幸被抓,怎么保命。   贺兰定做了最差的打算。   贺兰定望向阿暄。阿暄一愣,回望阿兄严肃的神情,连忙道,“我保证不乱跑。”   “你们两个要好好的,等阿兄回来,给你们做好吃的。”秋天种下的甜菜长得不错,如今还覆膜保暖保湿,只要熬过了这个冬天,就有糖吃了。   阴云堆积如山,暴风雪在云团中悄然酝酿,细细碎碎的小雪粒噼里啪啦落下,打在脸上生疼。   目送阿兄离开,直到车队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直到再也听不到踢踢哒哒的马蹄声,阿昭才收回了目光,看向身旁一母同胞的阿暄,幽幽道,“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保护阿兄?”   阿暄愣了愣,回道,“那要等我长到阿兄那样高才行吧。”   “女孩子长不到那么高。”阿昭坚定道,“但是,总有一天,我会站在阿兄的身前。”   这个年过得风声鹤唳,贺兰定的严肃感染了族人们,哪怕是个丰收的好年,可是也不怎么高兴得起来,就连大年初一锤粪堆的力道都小了很多,深怕营地里头太热闹,错过了来自草原深处的风吹草动。   紧张的气氛从腊月二十八一直持续到正月初十,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深冬的草原天地一色,冷肃得像是时光都在此凝固了一般,被贺兰定死死防范的柔然人安静如鸡。   “不着急。”贺兰定一边提笔给留在镇上的两小孩儿写信,歉意无法与他们共度元宵。一边安抚毛躁得手下们,“过年过节的日子多着呢,不差今年。”   “今年,大家都给我耐着性子好好守着!”贺兰定一声令下,浮动的人心都被压下——对啊,如今一年到头,哪天不是吃饱喝足的,明明日日是过年啊!何必着急这一时半刻的。   贺兰部落继续严阵以待。到了正月十三这日,贺兰定还有幸看了一场草原上的流星雨。只可惜,流星群不大,就零星两三颗。但是在没有光污染的古代,划过天际的流星照亮了整个夜空。   正月十五,元宵节。一切如常,怀朔镇内灯火辉煌,人如流水马如龙。   正月十六,洛阳急报。三日前,星孛入北斗,山陵崩,太子诩登基为帝。 第一百二十六章   皇帝驾崩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对着所有人兜头浇下, 节日的喜庆和热闹瞬间消失殆尽。   “这关我们什么事儿啊?”有那稍微迟钝些的还在云里雾里。   “蠢蛋!大魏不稳,蠕蠕安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听说那太子诩还是个走路刚刚稳当的稚童,自古以来, 幼帝登基, 朝堂难安。皇权与臣权之争, 皇室与外戚之争, 外戚与外戚之争, 阴云诡谲,风波将起啊!   “要打仗了?”问话的人愣住了。家中祖父传下来的环首刀已经锈钝,哪还砍得动敌人的脑袋?!   “那还不快去王铁匠家修一修!”   一时间, 王家铁匠铺生意火爆, 都是来维修或是定做兵器的。好在, 之前接了许多榨油机的订单,铺子里刚刚进了一批铁矿石,否则,还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至于明年开春的榨油机能不能如约交货, 那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在其他人陷入临阵磨刀的慌乱之时,鲜于安对自家媳妇愈发佩服。看着部落里满满当当的粮草、银光雪亮的刀箭, 鲜于安感慨着, “阿荻真是鲜于家的珍宝啊!”   “媳妇儿这是会掐算吗?”鲜于安笑嘻嘻问道。   阿荻自是不会掐算的,但是她长眼睛了,“贺兰部落什么情况,你们没眼睛看吗?”   自打进了腊月,贺兰部落一整个秣兵历马的肃杀氛围, 但凡不是太蠢的都知道这里头有事儿。但是大部分人都有种掩耳盗铃的心态, 根本不愿正眼去面对潜在的危机。   “大家都在宰羊过节, 贺兰部落的车队来往不停, 一直从外头换粮食回来。”做这些的时候,贺兰定一点都没避着人。因此,如阿荻这般学着贺兰家囤积粮草的人家不在少数。   话说到这儿,阿荻有些不高兴,咬牙道,“日子好不容易好起来了,蠕蠕怎么就来了呢。”   说着也不搭理鲜于安,拎着保养得油光水亮的马鞭走出账外,手腕一抖,长鞭如灵蛇破空“biang、biang”作响。   鲜于安缩缩脖子,长鞭的破空声让他想起了与自家婆娘初识的场景——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一手紧拽着马儿的鬃毛驱马向前,一手持着套马杆。   马儿急驰,绳索如勾魂锁链一般套中马首。尘土飞扬中,野马轰然倒地。鲜于安当场就做了决定,他要取这个厉害的女娃娃当媳妇!   时光飞逝,当年套马的小姑娘已做人妇,可是手里头的功夫却一点没落,反倒更加雷霆霹雳——这一回,她要套的是蠕蠕人的脑袋!   阿荻挥舞着马鞭重拾当年一鞭封喉的手感,鲜于安也不甘示弱——卖羊毛不如自家婆娘,不能上了战场还躲婆娘身后吧。   所有人都知道蠕蠕人一定回来,但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   正月二十,奔腾的马蹄声如滚雷般从天与地的交界处传来,一刻钟后,一条条黑色的巨蟒出现在了苍茫草原——那是柔然人的军队。   草原战争的残酷在于没有任何侥幸,不存在以少胜多的奇迹——什么以山林峡谷为陷,什么借天地之水为力,在草原行不通。   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只有刀与箭的拼杀,只有血肉之搏,谁弱了,谁怂了,就是死。   柔然的军队目标非常明确,他们直奔怀朔镇而来——敕勒川草原何人不知怀朔富裕。而怀朔镇北城墙下就是贺兰大本营。   “儿郎们!”贺兰定高座马上,手里举着个扩音喇叭,与他一身戎装格格不入。但无人觉得滑稽,所有人都握紧手中的武器,默默聆听着首领的阵前动员。   金银丝线织成的贺兰旗帜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出征的鼓点敲打在战士们的心头。   “我们不能退!不能输!”贺兰定声嘶力竭地大喊,“誓死保卫怀朔!保卫贺兰!”   一声擂鼓,将士出征。   城墙上,段家父子正在督战,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遭遇如此大战。段宁心中不安,“阿爹,我们只守城吗?”   第一阶段,怀朔镇兵没有出城迎战,而是固守怀朔镇。与柔然大军正面交锋的是草原上的各部落,比如贺兰,比如斛律。   倘若部落兵防线溃败,段长才会出兵。   段宁焦急,担心大外甥吃亏,段长却很淡定,“看看他的本事。”他自然是指贺兰定。   “倘若他能赢下这一仗。”段长意味深长地看向长子,“那么,段家以后就交给他了。”这是段长对贺兰定的终究考验。   段宁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如今的他,菩萨心肠过剩,还差了点金刚手段。”倘若贺兰定能赢下这一战,那么,他的怀朔,乃至整个敕勒川草原的声望都将无人能敌。   贺兰定可不知道阿翁对自己的考量,他只知道刀剑无眼,他必须用最低的代价打赢这一仗,贺兰家的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财富。   柔然大军越发逼近,近到贺兰定隔着漫天的雪粒子都能看到对方狰狞如野兽一般的面孔。   拒马上前,盾兵列阵,箭手在其后。   近了,又近了。   当柔然前哨军进入弓箭射程的一瞬,弓如霹雳弦惊,箭雨漫天,遮天蔽日如蝗虫过境。   一波箭雨射出,前排箭手蹲下,后排箭手补上,又是一轮箭雨。   如此交错射击,强力猛攻之下,蠕蠕军队的前哨步兵倒下一片。   “冲啊!干死他们!”猛攻激起了柔然人的凶性,队伍后方的骑兵顾不上什么队形,策马奔腾上前,誓要将敌人踩踏成肉泥。   “收!”盾牌连成盾墙,弓箭手隐于其后。“哞哞”两声,八头大黑牛从后方扑出,每只黑牛的身后缀着一只火油桶。   火苗见风就涨,很快烧到了黑牛身上。吃痛又惊慌的火牛撒蹄子狂奔,一头扎进柔然骑兵队。马儿惊慌失措,没把住缰绳的柔然骑兵被掀翻下马,瞬间被踩踏成泥,重归敕勒川的怀抱。   草原作战,骑兵优势极大,开阔的地势,骑兵一个冲刺能将步兵串成一串冰糖葫芦。柔然此次大军压境,步兵在前——大概率是柔然人的奴隶,骑兵在后——这才是柔然主力军。   贺兰部落以一波箭雨骗得柔然骑兵冲击,再以火牛冲散骑兵列队,趁着柔然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之际,两队骑兵从贺兰大营奔袭而出,一左一右,犹如两条巨蟒蜿蜒过草地,闪电般将柔然骑兵包围。   绞杀时刻!   贺兰骑兵快如闪电,装备精良,雪亮的大刀照亮阴暗的天空,锋利的刀刃劈开塞北的冷风,“咔哒”一声,一颗大好头颅飞出,热血喷涌,激起腾腾热雾。   “杀!”敌人的鲜血激发了贺兰骑兵的士气,他们势如破竹,越杀越勇。   小半个时辰过后,战场上已经没有战立的柔然人了。至此,柔然大军的先头部队全灭。   贺兰骑兵一份为二,一部分勒紧缰绳,警戒护卫;另一部分翻身下马,开始武器回收,以及补刀——尖枪戳进胸口、利刃切开脖颈,确保每个柔然人都死得不能再死。   寒风呼号,阴云低垂,黑压压一群秃鹫在半空中盘旋,只等人类的战争结束后冲下去饱餐一顿,吃个爽。   “蠕蠕大军往东北去了。”天空中的猎鹰穿来了敌人的情报。   “武川?”怀朔东行六十公里便是武川镇。   柔然人作战有两大特点。一是善打顺风战,一旦开头占了先机,柔然士兵就会越战越勇,鲜血能够激发他们的凶性。   二是善打退堂鼓,苗头一旦不对,他们转头就跑,绝不恋战。   贺兰部落的闪电出击将这群雄心壮志的柔然人打懵逼了,直接转头去攻打隔壁武川镇——谁都知道柿子要挑软得捏。   只是......武川也不是软柿子啊。宇文父子可不是好啃的肉骨头。   将一闪而过的念头抛到脑后,贺兰定开始巡营。   此战贺兰部落虽无死亡,但是伤者不可避免。大营里专门设有急救营,里头的军医是贺兰定花大价钱从孙良医那边挖来的学徒。学徒虽然不如孙良医经验丰富,但是处理外伤绰绰有余。   看着用冷白开冲洗伤口的士兵们,贺兰定心里不是滋味——他早该把白酒给弄出来的!   可是,部落里吃饱肚子也就才这两年的事情,哪有粟米去酿酒呢?再者,贺兰定是真不会酿酒。   “那就抓个会酿酒的回来!”贺兰定心下发狠。自己的步子还是太慢了——一步一个脚印地稳扎稳打固然稳妥,可也会错失许多发展的良机。   “还有....□□.....”在推算洛阳不稳,柔然可能来袭的时候,贺兰定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提前把□□给搞出来。   在没有走到今时今日之前,贺兰定根本没考虑过大型战争这回事儿——对,高欢会造反,大魏会完蛋。可是,这和他们贺兰家有什么关系?你们打你们的,我贺兰老实在草原放羊织毛线。   然而,现实给了贺兰定迎头痛击。世上多得是身不由己之事,大多数时候,人都是被历史推着向前走。   树欲静而风不止。贺兰家想要安逸放羊牧马也要看旁人同不同意。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与柔然一战并未持续很久, 从正月二十到二月初五,柔然大军先是在怀朔镇外被贺兰部落斩了“队首”,转头向东北去, 又在武川镇外被宇文部落揍得找不到东西南北。   接连受挫的柔然人兵败如山倒, 夹着尾巴灰溜溜逃回了草原深处。   其实, 柔然大军退得如此迅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去岁草原水草丰茂, 牛羊壮硕, 冬日又没有遭遇寒流灾害——家里中有粮,不到迫不得已,柔然人也不想拼命。几经试验后发现六镇没那么好打, 立马就放弃了。   贺兰定并不放松警惕, “大规模正面进攻不成, 他们一定会化整为零,小规模骚扰,抢一把就跑,大家一定要保持警惕。”贺兰定不希望损失任何一个族人。   “阿兄!”小童欢快的喊叫声传遍草原, 一只骑兵队从北城门鱼贯而出,直扑贺兰大营。   贺兰定看不清马背上小孩儿的面目, 却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阿昭!阿暄!”贺兰定遥遥呼应。   贺兰定已经快两个月没见着两小孩儿了, 心里牵挂得不行。原打算今日将草原营地的人手重新规划分配好后就回贺兰大宅,没想到同样思念兄长的阿昭、阿暄已经等不及,带着人马出城来了。   马队在贺兰大营外的拒马木前停下,两小孩儿翻身下马,如小炮弹一般直扑贺兰定。   贺兰定弯腰张开双臂, 迎接两小孩儿的到来。小炮弹撞入怀中的一瞬, 贺兰定立马察觉到异样——分量轻了。   再一看, 两小孩瘦了一圈, 原本圆嘟嘟红润润的苹果脸瘦成了尖锥脸,Q弹布丁一样的脸颊肉全没了。脸小了,一对眼珠子越发显大了。   “瘦了,瘦了!”贺兰定痛心不已。   阿昭红了眼眶不吱声,阿暄苦着脸道,“阿兄不在,吃不下,睡不着。”   贺兰定离开的第一天,阿暄还没觉得有什么,照吃照玩儿一点不耽误。   可到了晚上,漆黑安静的屋子里没了阿兄“咻咻”的呼吸声,冰冷厚重的被窝里没有阿兄热乎乎的臂膀,那可真是.......哪怕是现在想想都要哭。   再到了后来,柔然大军压境。哪怕在怀朔镇内的贺兰大宅也能听到万马奔腾、弓弦霹雳之声,两小孩儿就更害怕了——他们的阿兄正在和敌人战斗。   “阿爹.....阿爹就是这样有一天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阿暄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幼年的记忆并没有被遗忘,只会在某一刻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阿昭吸溜着鼻水,努力崩住眼泪,哽咽道,“阿兄打败过他们一回,就能打败他们第二回 。”   等待的时间异常漫长,草原上的嘶吼声、哀嚎声、血腥味顺着呼号的北风翻过城墙,钻进了贺兰大宅,钻进了兄妹二人的耳中鼻下。   两小孩儿紧紧依靠在一起,团成一团,恨不得回到在母亲肚子中的最初形态,也是最安全的时光。   “是阿兄不好,阿兄不好!”贺兰定又心酸又懊悔,真想给自己哐哐两拳——自己是脑子坏了吗?怎么能单独把两小孩儿落下呢?   正如先前所说,任何抉择在选定的那一刻都不知道是对错。   “阿兄也不知道蠕蠕那么不经打啊。”贺兰定挠头,他更不知道,对两小孩儿而言,与阿兄分开要比直面腥风血雨还要可怕。   “阿兄,没关系的。”阿昭反过来安慰贺兰定,“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不会再害怕了。”   听着小孩儿懂事的话,贺兰定想说,没关系,以后阿兄无论去哪儿都带着你们,再也不分开。   可是,安慰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又吞回了肚子里——小朋友经历此事都已经成长了,自己此时再开倒车,不是让成长时所经历的痛苦都白费了吗?   “嗯!阿昭、阿暄最厉害!”贺兰定一人比了个大拇指——在这世上,谁也不能依靠谁一辈子,分离才是最后的结局,让两小孩儿趁此机会坚强成长起来,也未尝不可。   “咱们得赶紧把掉了的肉给补上!”贺兰定大喊一声,一手抱起一个往大帐去。   谁知,两小孩儿将脑袋往他肩窝里一搁,随着上下起伏的步子颠簸两下,眼皮儿一耷,竟是秒睡了。   给两小孩儿剥去厚重的皮袄,轻轻盖上羊毛被,贺兰定静静看着两小孩儿安静乖巧的睡颜,一颗因着血腥战争而浮躁的心也缓缓安静了。   心绪宁静下来的贺兰定正要准备办公处理一些战后事宜,外头来报,说是斛律部落来人,斛律金亲自拜访。   “贺兰首领料事如神,能征惯战。”斛律金恭维道。   “侥幸侥幸。”贺兰定倒不是自谦,而是事实如此,倘若不是这次柔然方面畏难而退,没有必死之心,这一仗绝不会这么轻易结束,贺兰部落的伤亡无法估量。   贺兰定在复盘整个事件的时候,甚至会想:这会不会是老天爷给自己的一次示警和机会——乱世将至,需早做打算,下一次可就不是“演习”了。   外界的恭维谦虚只会让贺兰定更加警觉,鲜花和掌声都在提醒贺兰定:你要做的还有许多,再快些!   斛律金看着丝毫不见得意之色的贺兰定,心中越发佩服,也越发不知该怎么开口提接下来的事情。   “斛律部落情况如今?”贺兰定询问。   “没什么大碍。”斛律金道,“十来个蠕蠕组成的小队,不足为虑。”   蠕蠕大军的先头部队被贺兰全歼,后面又在武川吃了个大亏,后续虽然大军撤退,但仍有不少蠕蠕人不死心,不想空手而归。   这些脱离大部队滞留敕勒川的蠕蠕人十几人成一队,突袭骚扰草原部落。   往年的正月是草原最难熬的季节,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季,牛羊马儿瘦得皮包骨头,牧民们也最是虚弱之时,别说上马杀敌,甚至有人低头拣牛粪,一个劲儿没缓过来,一头栽下就此死掉的也不在少数。   而如今,靠着羊毛生意,不谈家家户户富得流油,但是起码一整个冬日都能有口饭吃。面对吃饱喝足,以逸待劳,又充满仇恨的部落族兵,蠕蠕人如何能讨到好。   “大家伙儿都很开心!”斛律金也开怀大笑。   头一次,柔然南下带给草原牧民的不是伤痛和死亡,而是畅快和振奋。   “如此便好。”贺兰定点点头。   “嗯……还有一事。”硬着头皮,斛律金还是说了,“这事儿说起来是斛律家的事情,可是,我觉得贺兰首领最好知情,防止以后有误会。”   难道是黑塔的事情?贺兰定猜想。不禁坐直身子仔细去听。   果然,斛律金道,“和黑塔有些关系。”   “那会子,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大家伙儿都知道事情要不好,蠕蠕定会放过此次机会。”虽然部落里有兵有粮,但少不得人心惶惶。   其他部落乱成一锅粥,贺兰部落却整装待发,一时间贺兰定在众人心目中简直如天神下凡一般。   “阿兰夫人闹着要把黑塔送去贺兰大宅。”说到这儿,斛律金脸上闪过一丝恼火,他已决心将黑塔当作亲生儿子一般抚养,可那妇人总是什么事都要横插一脚。   自己带黑塔去跑马,那妇人竟也要跟着去,深恐自己害了黑塔。他斛律金能是这样的人?!   “我没有同意,将黑塔扣了下来。”对此,斛律金不后悔,他恼火道,“临阵脱逃,这让黑塔以后在斛律家怎么立足?”   不谈同生共死,这仗还没打起来就想着跑,能是大丈夫?   别人可不会说黑塔是生不由己,大家只会记住最后的结局是什么——黑塔抛弃部落逃跑了。什么黑塔还小,什么阿兰夫人强势,诸多迫不得已,谁会记得。   “我斛律金虽不是什么天兵神将,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蠕蠕欺辱了我侄儿。”斛律金气得直拍腿,全然不顾风度了,大骂,“无知妇人!”   “斛律大哥别与她一般见识。”贺兰定心知阿兰这事儿做得不太妥当,可也不能当着斛律金的面认了,温声道,“自来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大多是不一样的,但也不能说谁对谁错,不然一个家里干嘛要有爹又有妈呢。”   斛律金被贺兰定的说法都笑了,“贺兰首领也该早些娶个媳妇回来才是,你自己都说一个家要有爹又有妈。”   贺兰定没料到话题竟然绕到了自己身上,赶紧打岔道,“阿兰这事儿,我来与她说一说,必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见贺兰定不怪罪自己,斛律金松了一口气,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过来几日,贺兰定领着阿昭、阿暄拜访了斛律部落,理由是给黑塔补过生日。   “年前那会儿忙,礼到了,人没到。”贺兰定笑指着阿昭和阿暄,“他们也想黑塔弟弟了,正好领他们过来玩玩。”   阿昭仰起小脸,笑得像朵灿烂的向日葵,“黑塔弟弟呢?我做了好吃的奶油蛋糕呢!”   将小孩儿们打发去一处玩儿,贺兰定见了阿兰。   谁知,问责的话还没说出口,阿兰已经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而下,她跪下朝贺兰定磕头,“大郎,奴自知有罪,可是,奴克制不了自己。”   一瞬间,一个词儿闯进贺兰定的脑子——产后抑郁。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郎教奴的话, 奴全都记得。”阿兰的眼睛哭成了肿桃仁,“可是奴做不到……”   “你别这样说话。”贺兰定听到她“奴啊奴”的就脑壳疼。   “我知你的难处。”前脚死了男人,紧跟着又生了孩子, 部落里还大权旁落。无论是心理上, 还是生理上, 阿兰都承受了巨大的痛楚。   “奴…婢子…也想如大郎所言一般好好过日子。”阿兰捂着嘴, 企图憋住自己的呜咽声, “可是,一眼瞧不见黑塔我就心慌慌。只要看不着黑塔,我就觉得他出事了。”   “掉马下了、被鹰叼了、被狗咬了、吃饼噎了……大郎…我这是疯了!”说完, 阿兰身子一软, 缓缓瘫倒。   “你不是疯了。”贺兰定心下不忍, 温声道,“你只是太害怕、太焦虑了。”   “你不是故意要这样的。”贺兰定上辈子就见过产后抑郁的事情。生孩子前明明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同事,生完孩子就像变了个人,声嘶底里、疑神疑鬼, 和全世界做敌人。她们不是故意的,是生产的激素控制了她们。   更不要说眼前的阿兰, 她的整个孕期本就承受着巨大的负罪感。临产前斛律术枉死, 她甚至觉得是报应来了。   后又有斛律金夺权之事,巨大的负罪感和产后激素紊乱快要把她折磨疯了。   “阿兰,你冷静听我说可以吗?”贺兰定的声音如夏日草原的晚风,缓缓拂过阿兰焦土般的内心。   “首先,你要相信自己。你有能力, 很厉害。就算不相信自己, 也该相信阿母。你是阿母一手调教出来的大丫鬟。”   “婢子对不起大娘子。”贺兰定哪壶不该提哪壶, 阿兰刚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要崩溃。   “那是以前的事了。”贺兰定摆摆手, 不在意道,“再说,阿术叔如今也和阿母团聚了……”话说到这儿,贺兰定觉得有些不对味儿,阿兰也愣住顾不上掉眼泪了。   “啊…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这回又是我阿爹抢先一步呢。”贺兰定尴尬挠头——刚刚忘了,自家老爹已经先行一步下去了。   “嗯…这个是长辈的事儿,我也管不了。”贺兰定重新拉回话题,“我是说你,阿兰,阿母去世前,没有将黑塔托付给我,也没有托付给段家,而是托付给你,你道为何?”   被刚刚一打岔,阿兰也忘了哭,情绪神奇的平复了,答道,“因为黑塔姓斛律。”   贺兰的家产与黑塔无关,段家更和黑塔无关,将黑塔交给自己,自己抚养黑塔在斛律部落长大,以后成为斛律部落的首领——这是阿兰对段氏托孤的理解。   “最根本的原因是你靠得住啊!”贺兰定道,“阿母信你品性、知你手段,才会把黑塔交给你的啊!”   “倘若不是阿术叔意外去世,一切都会如阿母所料的一般。你会抚养黑塔长大,笼络住阿术叔,最后将斛律部落掌握手中。”说到这儿,贺兰定不经感概,自己这个身体的母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只是生错了年代,放到千年之后,定然是个厉害的女强人。   “一切都在大娘子的掌握之中?”阿兰愣神。   贺兰定也不确定,但是段氏如今也不能跳起来反驳了,那自然是怎么有利怎么说了。   贺兰定笃定道,“没错,你要相信阿母,相信自己的能力!你没有疯,你只是没有安全感。”   贺兰定给阿兰指出了一条路,“离开斛律部落。”   “什么?!”阿兰大惊。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斛律金人品不错,他说会好好栽培黑塔,就会说到做到。然而,有你横在中间,他总是束手束脚,等黑塔再长大两岁,也会左右为难。”   一个是教自己本事的堂叔,一个是疼爱自己的姨母,两人不对付,黑塔在中间难做。   “你再想想,你如今在斛律部落能做什么呢?能给黑塔和陆木增加夺位的筹码?为他们的未来做什么?”陆木是阿兰生的的孩子,黑塔的异母弟弟。   不容阿兰多想,贺兰定继续猛力输出,“我准备在雍州开一间食肆和百货,正在物色合适的掌柜,我觉得阿兰你正合适!”   这是贺兰定左思右想后的决定——有黑塔在,阿兰就是值得信任之人。且阿兰本事不小,至少御人有道,看她手下十几个婢女嘴巴紧得像河蚌一样就知道了。   “开店的本钱,我出,店铺的房契什么的都写你的名字。”贺兰定是有备而来,已然有了详细的计划,“食肆的方子免费给你,货物成本价给你,赚多赚少都是你自己的。”   “至于以后,那铺子你是给黑塔还是给陆木,抑或谁也不给,你自己决定。反正我会教黑塔本事。”   贺兰定的信息量太大,阿兰根本回不过神——不是我疯了,是大郎疯了!   贺兰定自然是没有疯的,所有的决定他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1、他准备在雍州开食肆和百货店——已经在雍州刺史皇甫集那边过了明路,得到了同意。   2、雍州和朔州、东荆州的情况都不同。朔州多胡人,东荆州多蛮夷,贺兰族人在两地行商并不打眼。   而雍州靠近洛阳,汉人居多,当地胡人也大多被汉化。如此,雍州店铺的掌柜最好是个汉人,贺兰部落中并无适合人选,大家伙甚至连官话说得都不算标准。就在这个时候,阿兰走进了贺兰定的视野。   “你可以的。”贺兰定为了安阿兰的心,透露道,“雍州刺史那边已经都打点好了,你安心去开店便是。”   “我…我…我…”阿兰完全傻眼了,不知道要说什么。   见状,贺兰定并不着急,反问道,“你还能有其他更好的路吗?”   眼下,斛律金和阿兰之间的矛盾几乎无解,并且随着黑塔长大,两个人在如何教育黑塔上的分歧也会越来愈大,这无疑不利于黑塔的成长。   “一个有权有势,能够给予各方面支持的姨母,和一个每天声嘶底里、管东管西的姨母,黑塔会更需要、更喜欢哪个?”贺兰定的话非常冷酷,却也一针见血。   阿兰动摇了。   “你要自己先成为一个厉害的人,长成一棵大树,才能庇护你所想庇护之人。”   陪伴重要吗?无疑是重要的。但是当两个养育人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彼此一个空间,各凭本事罢了!   贺兰定愿意给阿兰这个机会,不想她继续陷在斛律部落蹉跎下去,且这也是个双赢的局面。   “阿兰。”贺兰定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听得阿兰浑身一惊。   “这世道,要乱啦。”贺兰定在雍州开店并不是想赚钱,而是需要收集情报。   此次贺兰定能推算出“洛阳不稳,柔然将袭”,大部分是运气使然。   可是运气是世上最虚无缥缈之物,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实力才是切切实实的。贺兰定必须尽快建立起一张情报网络。   “要乱了?”阿兰呆楞如鹦鹉学舌。   “要乱了。”贺兰定的语气不容质疑,“纵观古今,幼帝登基,或权臣当道,或外戚弄权,哪回安稳过的?”   “我们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贺兰定幽幽道,“此去雍州,为你,为黑塔,为陆木,也为我,为千万敕勒川百姓。”   “我能行吗?”阿兰已经被说动了——与其坐困一地,不如走出去搏一把!   可是…   “我只是个婢女。”阿兰担心自己无法胜任。   贺兰定却道,“不会就学,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再有,阿兰你跟着阿母已略通诗文,还会记账,待人接物之道也不差,已然胜过许多人了。”   贺兰定拿库姆举例,“怀朔第一女掌柜,三年前还是目不识丁的小姑娘,在看如今?”   想起女掌柜神采飞扬的模样,阿兰心底升起一个声音——我必不比她差!   “这条路,你好好思量一下,我等你的答复。”说罢,贺兰定起身要走。   “等等!”却被叫住。   阿兰拎着衣角,低声问,“那孩子们呢?”她舍不得黑塔和陆木,可也知道自己带不走他们。   贺兰定道,“会有团圆的一日的。”   “等你强过斛律,他们会求着把孩子送给你。”世道总是如此现实。   “强过斛律?”贺兰定走了,留下阿兰一人在帐中喃喃呓语。   一脚踏出帐篷就听到了孩童们的欢呼声。空地上,小孩儿们正在玩射箭游戏,就连才三头身,穿得圆滚滚像个冬瓜的黑塔手里都拎着一把小弓。   除了阿昭和阿暄,斛律家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也加入了游戏,比赛谁射箭射得最准。   “嗷呜~~~”一阵叫好声,是斛律家的一个小子“当”一下稳稳射中了靶心。   “我也可以!”阿暄提着弓箭上前,想了想又后退了七八步——不然都中靶心,怎么能体现出自己更厉害。   双脚站立,提臂弯弓,拉弦瞄准,此时的阿暄就像一只悄然瞄准猎物的小兽。“崩”一声,弓箭射出,也是正中靶心。   “耶!”阿暄高兴地跳起来,跑到黑塔跟前,勾着脖子问小孩儿,“你阿兄我厉害吧!”   阿暄做梦都想有人叫他阿兄,活似一旦顶了阿兄的名头自己就更厉害了。   “呸!你不要脸!”斛律家的小孩儿上前挡在黑塔跟前,“我才是黑塔的阿兄,你谁啊你!”这孩子估摸是黑塔的堂兄。   “我才是!”阿暄胸口一挺,如愤怒的小公牛就要和那小孩儿顶上。   “喂!你们玩儿不玩儿了?”一个脆脆的女声插入男孩儿们的争吵,正是阿昭,“不玩儿了?我就去切奶油蛋糕了。”   “蛋糕?!我要吃!”一场硝烟就这么扑灭了。   看着很快又玩成一团的孩子们,贺兰定冲斛律金笑道,“你我兄弟部落,不分彼此。”   贺兰定心想,要是自己能将敕勒川草原拧成一股绳,那这世间还有谁能欺辱得了他们?   没有。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日后, 阿兰带着十一个婢女造访了贺兰大宅。显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黑塔在斛律,还请大郎多多看顾。”这是阿兰唯一的要求。   贺兰定道, “那是自然。不仅是黑塔, 陆木亦是我弟弟, 我会好好照顾他们。”   “斛律那边我会隔三差五差人过去。等今年开春, 我会要求斛律家适龄的小郎君、小娘子一道入学贺兰小学堂。”到时候, 黑塔夹在里头一点也不会显眼,同时还能被贺兰家照拂到。   “多谢大郎。”阿兰这次却没有跪,只是深深一拜。   “如此, 我这就安心上路了。”阿兰一脸坚毅。   “等等!”贺兰定一脸茫然, “上路?上什么路?”   阿兰理所当然:“去雍州开店啊。”   “你知道雍州在哪儿?雍州郡县几何?就这么直接去了?!”贺兰定心道, 这阿兰的执行力也真是刚刚的。   阿兰却道,“一路走,总能走到;一路看,总会学会。”竟是有几分禅意了。   贺兰定摆摆手, “莫急,计划书还没完善好呢, 你们该培训培训, 该学习学习,没有大半年的准备时间,这事儿成不了!”   贺兰定从来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行事作风。   “开店可不仅仅是卖货。须得与官府之间打交道,与当地权贵势力周旋,一切基础打好了才轮到开店卖货。”贺兰定将一本厚厚的小册子递给阿兰, 里头是贺兰定长期以来整理的雍州相关的情报信息。   “把这些背熟了, 学会了, 悟透了, 才是第一步。”说着,贺兰定令人到后街看看郑令修的课结束没有,“倘若郑夫子此时有空,请她来一趟。”   不多时,郑令修步履匆匆而来,嚷嚷道,“郎主又给我布置什么活计?”   自打柔然大军退去,贺兰部落的众人就更忙了,郎主似是身后有一根鞭子抽打着似的,所有人都跟着着急忙慌得不行。   “夫子聪慧!”贺兰定厚着脸皮给郑令修点了个赞,又指向一旁的阿兰,“这位是我阿母的贴身婢女,算是我半个姨母。今年她们准备去雍州开店,你给姨母和其他的姑娘们出个试卷,摸摸她们的底,看看她们的识文断句的水平,再因材施教,弄个特训班,点拨点拨她们。”   郑令修毫不犹豫地将这个活儿给接了下来,“定当勉励为之。”同为女子,她自是愿意为天下女子伸出援手,尽绵薄之力。   “五日后,开店计划书的初稿我会拿给你,你们一起研究商讨。”贺兰定又强调,“特别是汉人的一些礼仪、禁忌什么的,要细说深讲。”   阿兰她们虽是汉人,以前也在中原地区生活过,但是草原粗糙又彪悍的生活让她们早就忘记了曾经。   将阿兰一行人托付给郑令修,贺兰定开始疯狂处理日常工作,忙完了琐事,才开始一心一意琢磨雍州的开店计划。   原本,贺兰定的打算是在雍州开一间食肆和百货店,就和沙陵湖那边差不多,就是会更加精细些,不图多赚钱,只希望把这个点给立起来,多多收集信息情报。   而如今,阿兰一行女子的加入,贺兰定将原本的计划稍作陵调整——他准备开一家甜品店,只对女眷开放!   女人多的地方,何愁没有情报!   我真是个天才!   正得意,外头侍卫通传,“大将军府来人,说是要郎主去一趟。”   贺兰定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外走,问道,“说了什么事儿没有?是舅舅的人,还是阿翁的?”   “来的是大管家。”   那就是阿翁要见自己了。   贺兰定走到前厅,果见段家的大管家正在那儿候着。   “什么着急的大事儿,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贺兰定刺探消息。   大管事笑呵呵道,“但凡是将军的事儿,那都是大事儿。”   贺兰定碰了个软钉子,一头雾水到了大将军府,一脚跨进书房还没站稳脚跟,就被自家阿翁劈头盖脸一句,“你要是做怀朔镇将,准备做些什么?”   “啊?”贺兰定呆头鹅一般,回了句,“朝庭也不能让我当镇将吧。”   为了平衡胡汉势力,军镇的镇将大多是汉人。如贺兰这般的大姓胡人是断然当不成镇将的——朝庭也不傻,胡人镇将的号召力那可是威力巨大的,振臂一呼造反可不是开玩笑的。   段长:……一肚子的话术全被这小子给怼了回去。   “就你知道的多!”段长嗔怒道。   贺兰定摸摸鼻子,“那可不是么。”如今的贺兰定腰杆挺直,哪怕是面对不怒自威的阿翁也能满嘴跑火车的。   “你自是不错的。”破天荒的,段长竟然认可了贺兰定。   贺兰定眼睛瞪圆,一副不可思议的震惊模样。   “做什么怪模样。快落座。”段长指着下手位置。   一屁股坐稳后,贺兰定道,“阿翁,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开口。”贺兰定心道,你这个镇将多悠闲,自己可是忙得脚后跟打到屁股呢,没空和您极限拉扯。   段长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总不能直接说:小子,我看你不错,龙章凤姿,我家要投资你,镇将这个位置都能给你坐。   “你就说吧,要是你做了怀朔镇将,准备做些什么。”段长还是迂回开口。   贺兰定摸不准阿翁的套路,只得实话实说,“首先,我要修建城池。”怀朔镇实在太小了,还没贺兰定上辈子的高中学校占地面积大呢。   贺兰定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大圈,“在如今怀朔镇的基础上再建一座外城,可放牧,可屯兵,外敌来袭,便是困守城中,咱们也能熬个一年半载。”   “就是类似南方豪族的堡垒,内部可以自给自足。”   “然后是兴修水利。”贺兰定露出向往的神色,“文帝时,咱们怀朔还有塞北小江南之称呢,如今水利设备荒废,田也不肥了。”   看着贺兰定滔滔不绝又言之有物的模样,段长幽幽道,“你还真想过啊。”   贺兰定却不避讳,“我是真想过,我说过,我想怀朔更好,这话永远作数。”他不是想要阿翁的位置,他只是想要怀朔更好。   段长淡淡道,“已悉知。”   “对了。”段长突然语气一变,和蔼慈善道,“你也年纪不小了,说是要守孝,但也差不多时间了,该说亲了。”   “哈?!”贺兰定没想到今天还有个大难题在这儿等着自己呢,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我现在好多事要忙,顾不上这事儿呢!”   贺兰定是真有许多的事儿,比如制糖,比如招兵,比如小学堂扩建……事情真的是多的数都数不过来。   “哪你要你去忙活,自有人给你使唤,你只要看中了人就是。”段长紧接着道,“有几家姑娘…”   “不不不!”贺兰定跳起来拒绝——他是真没法娶小学生的。   面对老人锐利又疑惑的眼神,贺兰定支支吾吾道,“反正,我不喜欢那样的。”   段长疑惑,“你见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不喜欢了。”   贺兰定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生怕阿翁给自己做媒,只得破罐子破摔地说实话了,“嗯…我喜欢那样的…”   贺兰定在自己的胸前比了个啵啵——就算要盲婚哑嫁,对方好歹要是个成年人啊!   段长:!   段长完全愣住了,即便是见惯风浪的他也找不到言语了,无力地挥挥手,让贺兰定退下。   贺兰定逃跑一般地溜出了大将军府,来时一头雾水,走时依旧什么也没搞明白。   不过贺兰定也没深想,眼下自己有很高的利用价值,阿翁但凡会衡量利弊都不会对自己不利。   因此,贺兰定将困惑丢到脑后,一门心思琢磨起还债的事情——那是真的欠了许多债。   先头答应两小孩击退蠕蠕后就给他们做好吃的——甜菜制糖。眼下,甜菜即将收获,可是怎么用甜菜制糖,贺兰定是两眼一摸黑,心里只有个模糊的想法,还要慢慢摸索。   再有,小学堂的扩建分流和夫子招聘等事宜,也是刻不容缓。   郑令修已经来反映过许多次,学生们着实已经不适合“大锅烩”的教学模式了,改制刻不容缓。   郑令修已经拿出了一个大体可行的方案,可是方案的完善和落实,还需要贺兰定去干。   哦,再往前想,自己腊月里还允诺了阿昭要帮她一起实现大规模人工孵蛋项目。要孵蛋,首先要控温。控温要温度计,玻璃和密封材料全是没影的事情。   啊……贺兰定,你怎么能睡得着觉的!更没时间谈恋爱了!   越想越着急,贺兰定回家的步伐又焦急了三分。   贺兰定火急火燎跑出书房,段宁就从西侧门冒了出来,见大外甥火烧屁股的模样,心道不好——估计祖孙二人谈话没谈拢啊!   待段宁进了书房,见自己阿爹一脸愁容,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谈崩了。   “阿爹…”段宁上前一步想为大外甥说些好话。   “我知。”段长却抢先开口了,“他是个好孩子,有志气,有心胸,有手段,但是…”   段长一手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然有曹孟德之疾乎?!”   【作者有话说】   段宁(疑惑):哈?我怎么不知大外甥有头疾?   阿史那虎头(笃定):真有!马上摔下的后遗症,经常脑子不好使。   段长(大骂):我说的是这事儿吗?我是说!我是说!(要脸,说不出口)   贺兰定冒头:您是指好熟女人妻?(冤枉啊!) 第一百三十章   当详细的怀朔镇扩建方案和建设成本预估送到贺兰定的手中时, 贺兰定这才意识到阿翁之前所问不是无的放矢。   段家这一回是真的上了贺兰家的船了!段长用实际行动表示了对贺兰定的支持。   贺兰定先是高兴,等看完设计图稿和成本后,又是心中一凉——扩建怀朔镇所需辎重就是赔上整个段家、整个贺兰部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建设成本主要集中在城墙耗材上, 如今怀朔镇的城墙就是用三合土和石块砌成的, 不仅坚固无比, 还不惧风雨侵袭。其坚实稳定的特性, 主要是三合土起了重要作用。   三合土的主要成分是黄土和石灰以及各种粘合剂。在如今也没有化学粘合剂, 用的都是天然材料,比如糯米、蛋清、桐油,甚至是牛羊的血。   因此, 用三合土建成的城墙可谓是“寸土寸金”。   贺兰定嫌弃怀朔镇的城墙不够长、不够高, 却不知当年北境六军镇的建成已然是举全国之力了。可惜, 当年呕心沥血坚持的军事堡垒终究在时代的洪流中被淘汰了。   “水泥怎么造来着?”贺兰定脑子飞速运转,可也只想到了碎片化的一点知识——似乎是用石灰石、粘土和石膏一起煅烧,然后和沙子、石子什么的一起搅拌?   可是,怀朔既没有沙子, 也没有粘土。而且不同的沙子特性还不一样,沙漠里的黄沙和河水中河沙都可以吗?   “我这个脑子。”贺兰定叹气, 恨不得重回高中化学课堂, 把化学书翻个稀巴烂吃进肚子里,将那些知识点牢牢记住。   叹气无用,贺兰定提笔给阿翁回信,揽下了建城墙的事情,希望阿翁帮忙把怀朔的水利工程修一修。   哎, 又欠了一项债务。   回信送出后, 贺兰定开始梳理自己的“债务”, 理出个轻重缓急, 一个一个来解决。   1、□□。   □□配方贺兰定记得很清楚“一硫二硝三碳”,这个配方比实际是□□燃烧方程式的反应物分子系数。   知道成分和比例,离最终成功制造出具有杀伤性的热武器,其中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这个项目的危险性和保密性要求,贺兰定无法假他人之手去完成,必须亲自动手。   这是所有“债务”中最迫切解决的一个,一旦□□在手,整个贺兰部落的安全就有了绝对性的保障。   2、制糖。   第一茬的甜菜已经种植成功,经历过严冬而依然茁壮成长的甜菜必将成为怀朔的主要经济产物,不仅可以直接吃——虽然口感不行,但是能够饱腹那便足以。最重要的是可以制糖!   眼下,糖是比盐还要稀罕的调味剂,其主要来源有二:一是天然蜂蜜,二是用粮食制成的麦芽糖。无论是哪一种糖,都稀少难得且昂贵。   先前的贺兰食肆为了吸引客人,推出路糖醋油豆包和糖醋排骨,全然都是赔钱的买卖。   然而一旦甜菜制糖成功,贺兰定不敢想象自己将会获得怎样巨大的财富——修个城墙算是什么,在草原上再建一条长城都没问题。   除了巨大的经济效益,糖还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上辈子,贺兰定看过一条新闻,说是有个男子靠着一瓶可乐,在地震的废墟中活过了三十多天,最终迎来救援的奇迹——当然,那个男子本身脂肪储备量也很充足就是了。   糖除了能够让人体快速获得能量,对治疗伤口也有奇效。在医疗水平落后的如今,用白糖敷在伤口上可以有效杀菌,帮助伤口愈合。   梳理到这儿,贺兰定再度觉得以前的自己真的是太懈怠了,这么多重要的东西都没有捣鼓出来。   不过,自己刚刚过来那会儿,连吃饱饭都成问题,那有条件去追求更高呢。   心神动摇片刻,贺兰定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未来计划的梳理上。   对于如何用甜菜制糖,贺兰定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大约就是把甜菜根榨汁,再从汁水中提炼出糖。贺兰定准备将制糖的事情交给阿塔娜嬷嬷来负责。   “我要是能记个史书就好了。”贺兰定有些遗憾。   要是自己是个皇帝或者世家大人物,肯定就有专人给自己著书立说的。届时把阿塔娜嬷嬷的事情给写进去,又是做豆油,又是制肥皂,马上还要制糖,等到一千多年后,阿塔娜嬷说不得要被誉为“第一女化学家”呢。   想到以后阿塔娜嬷嬷会成为高考考点,又或者是论文主题:从厨娘到第一女化学家的华丽转身。贺兰定不禁莞尔一笑。   摇摇头,贺兰定将要分给阿塔娜的条子写好,心道,哪里还管到千年之后的事儿,先活过眼下再说吧!   3、酒精。   依旧是战略物资。白糖能够抑制伤口上的细菌繁殖,可是效果哪有酒精来得猛。只可惜,贺兰定知道如何提纯酒精,就是蒸馏法。但是对如何酿酒,那真是两眼一摸黑,一点都不懂了。   “让阿翁帮我找个会酿酒的回来。”贺兰定切实感到了手下有人好办事的方便。将递送大将军府的条子写好,酒精一事贺兰定就暂时搁在一旁不管了。   “四。”写到第四项的时候,贺兰定实在累得有些头晕。丢下手中的羽毛笔,踱步走到窗边,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极目远眺,疲劳的眼睛总算舒缓了几分。   “坏了!”陡然想起一事,贺兰定唰一下掀开门帘,跑到院内,开始抬头看天。   “郎主?!”守在门外的护卫一惊,握紧手中武器,左右环顾,以为来了强敌。   “没事儿。”贺兰定摆摆手,“我就看看天。”——工作太投入,都忘了预防近视。如今又没个眼镜,自己要是近视了,还怎么射箭打仗,上了战场完全敌我不分啊。   工作很重要,但是身体更重要——革命的本钱!   提起身体健康的事儿,贺兰定又想到医疗水平的提高上了。古代的医疗水平本就不咋地,一个头疼脑热就能要人的命。   怀朔的医疗水平就更不行了,除了孙良医和他的徒弟们还算有点“专业”在身上,其他的医师其实都是巫师,主要业务跳大绳,牧民们生病了大多全靠硬扛,真正的听天由命。   怀朔医疗水平的上限就是孙良医了,想提高,必须想办法从外头引进人才。   “什么时候能有落难神医的剧情呢?”贺兰定喃喃自语。   然而,天上是不可能掉神医的,必须要自己去主动争取!   完成远视储备的贺兰定又火急火燎跑回书房,又给大将军府写了一张条子:“阿翁,我想要神医!”——皇帝据说是病死的,那宫中御医肯定要遭难的,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捞几个回来。   此时的大将军府,段长正觑着眼睛看大外孙送来的第一张字条,“呦,他倒是大口气。”   段长将字条递给段宁,“说是要自己修城墙,让我把水利修好就成。”   段宁笑嘻嘻道,“阿定什么性子,他说成就肯定能成。”自打阿爹决定将家中资源投注到大外甥贺兰定的身上,段宁就彻底躺平了,等着大外甥带自己起飞。   父子二人正商议着恢复怀朔水利工程,重修良田的事情,外头又送来一张纸条。   “这回要个酿酒师傅。”段长却不恼火,反倒觉得这是贺兰定将自己当作自己人的表现。   “河东那边不是擅长酿酒么,你去给他找个回来。”段长将任务分配给儿子。   段宁苦了脸,“这么好找,我不早做酿酒生意了。”   段长:“那就是你的事儿了。”   才说完酒的事儿,又有字条送到。   “没完没了啦!”段宁跳脚要跑。   “站住!坐下!”段长大喝一声,段宁老老实实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贺兰定习惯用羽毛笔,因此字体相对于毛笔字小了不少,非常适合用于情报传输。这却苦了段长,毕竟年纪上来,有些花眼了。   “你去知会他一下,以后不许给我写这种蝇头小字,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骂骂咧咧地段长看完了字条上的内容,深呼吸了一口气。   段宁战略性后仰,知道他爹要开始发飙喷人了。   “那个小崽子是把老夫当作阿拉丁神灯吗!”先是要酿酒师傅,这会儿连宫中御医都惦记上了。   段宁吃惊,“阿爹你还知道阿拉丁的故事呢?”这可是怀朔镇去岁冬日刚刚流行开来的传奇故事呢。   “这是重点吗?”段长将字条丢给糟心的儿子,让他去处理更加糟心的大外孙。   段宁捡起字条瞧了一眼,也觉得这回是大外甥离谱了,“御医哪是寻常人能见到的。”   “我去好好教训一下那小子!”段宁抬脚又要走。   “等等!”却又被叫住。   段长拧着眉沉思片刻,缓缓道,“也不是不成,你着人去趟洛阳,兴许正有御医被问罪下狱的。让咱们的人盯着些,等判决的时候疏通一下关系,把人给捞怀朔来。”   段宁震惊得下巴都要砸地上了,喃喃问道,“阿爹,你这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啊!”活的阿拉丁神灯!   “去去去!”段长赶苍蝇似得赶走段宁。   如今的段长心意已决,决定倾段家所有全力支持贺兰定,“你可还记得两年前,阿定问咱们的那句话。”   两年前,段长建议贺兰定改“贺兰”为“贺”,走仕途进官场。贺兰定决然拒绝,反问,“阿翁观大魏国祚几何?”   当时只觉是疯言疯语,如今在看,傻的竟是自己。   段宁显然也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收了嬉笑之色,正色道,“您交代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   临走,段长忍不住意味深长地叹道,“世人犹陷混沌,段家侥幸得窥先机,把握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如段长一般自认得窥先机并且开始行动的并不在少数。   延昌四年, 自打进了正月,洛阳皇城中的热闹就没有停歇过。   先是先皇驾崩,太子诩在太子太傅崔光的支持下连夜登基, 这其中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后又有高太后欲杀胡太嫔, 胡太嫔在宫人的帮助下躲过一劫, 其中惊险也不必多说。   正月过去, 时间进入二月, 前司徒高肇被召回朝,于太极殿祭奠先帝之时被伏杀。自此一代权臣落幕,权倾两朝的高家彻底退出大魏历史舞台。   洛阳城中腥风血雨, 人心惶惶, 嗅出风向不对的世家大族们开始“避险。   流水的皇帝, 铁打的世家。这些历经百年而不倒的世家大族深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他们送出一部分家中后辈子弟,或是回乡读书,或是外出游离,远离政治绞杀的旋涡中心。   崔真便是其中之一, 他被父亲以回乡侍奉祖父之名送回东清河郡老宅。只是,这位翻过年刚满十八岁的小郎君却做了件惊掉众人眼球的大事儿——他跑了!   崔真跑哪儿去了呢?他往怀朔去了。   崔真抵达怀朔之时, 正值初夏, 正是草原风光最美的时节。紫色、黄色的不知名野花开满了草原,像是美丽的绿毡毯上缀满了斑斓的花儿。   然而,风尘仆仆的崔家少年郎根本无心欣赏这与中原迥异的自然之美,他进了城,径直跑到了城北的贺兰大宅, 目标非常之明确。   “贺兰定呢?让贺兰定出来见我!”崔真在贺兰大宅外大声嚷嚷。   “郎主去草原上了, 您有什么事儿?”门外的侍卫无视小郎君的无礼, 非常礼貌地问询对方来意——主要是崔家小郎君的容貌非常好, 哪怕顶着一脸风尘也难掩珠玉之姿。倘若此时来叫门的是个黑壮汉子,早就被守卫叉住制服了。   “郎君要不要进屋用杯茶水,容我等去禀告一下?”   就这样,崔小郎如同一只懵懂的小羊羔被领进了贺兰大宅。   一盏茶的功夫,崔小郎的身份来历、此番目的全部被扒拉了个底朝天——这好看要命的崔小郎竟然是郑夫子的未婚夫!   倒水的小厮和套话的侍卫,两人一个对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危机感——郑夫子的未婚夫长得玉人一般好看,自家郎主怎么比啊!   侍卫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不如就此结果了他?   小厮翻了个大白眼:你有点常识,这家伙姓崔!   东清河崔氏如今在大魏朝堂可是如日中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小郎君进了贺兰大宅。要是这小郎君不竖着从贺兰大宅走出去,那可就麻烦大了。   崔真不知屋内的暗流涌动,他的手指从粗瓷茶杯上滑过,觉得有些硌手,但这种粗粝的感觉又让他很新奇。他的动作落在小厮和侍卫的眼中就是崔小郎把玩着一个小茶杯,玩得不亦乐乎。   侍卫以眼神示意:看着不是个聪明的。   小厮点头:看出来了。   侍卫欣慰一笑:郑夫子讨厌笨蛋。   小厮了然一笑:我家郎主天下第一聪明。   草原深处,贺兰定还不知家中来客,更不知族人们对自己背后的蛐蛐。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贺兰定叹了口气,□□的威力还是不如人意。   “郎主!”一旁的可单鹰满眼崇拜,如今的贺兰定在他眼中真真是天神下凡了——郎主能打雷!   “杀伤力不够,这种程度,顶多能把对方吓一跳。”   □□本身并没有什么杀伤力,而是火药燃烧的瞬间会产生大量的氮气、二氧化碳,体积剧烈膨胀,压力猛烈增大,且反应释放的大量热量会让温度急剧攀升,进一步使气体膨胀。从而产生巨大的推力,发生爆炸。   贺兰定如今做的炸.药包,是如洋葱一般,外层用桐油纸包裹碎石子,里层桐油纸包裹□□,然后像裹粽子一般扎得严严实实,引线则是泡了豆油的麻绳。   这样做成的炸.药包,存在两个致命缺点。   一、兴许是密封性不达标,□□燃烧后产生的气爆力量不达预估。   这样的炸.药包投入战场起不到杀伤力,顶多是吓唬一下战马,让对方阵列暂时混乱一阵。这种混乱效果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代替,没必要大费周章的研发热武器。   二、引线燃烧速度很慢。到时候就很可能出现一种搞笑场景:我方将炸.药包丢到敌方阵营,结果引线没烧完,敌人捡了炸.药包又丢了回来。   此外,炸.药包的投掷也是个大问题——草原这么冷,炸.药包飞到一半,冷风一吹,引线灭了,怎么办?   想来想去,竟全是不利因素。   “倒是很适合用来攻城。”可单鹰嘀咕了一句。   想象一下:月黑风高的夜晚,城墙上的守卫正困顿,他们摸着黑爬到城墙角下,挖个坑,埋下炸.药包。   “轰隆隆”,高耸厚实的城墙如雪崩般轰然倒塌——这该是怎样的震慑力啊!   可单鹰想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时就去大干一场。   贺兰定却道,“我们又不要攻城。”完全不知手下刚刚心中破土而出的野望。   “今天就到这儿吧。”贺兰定看看天色,预估他们返回怀朔镇的时候差不多正好能赶在关城门之前。   另一边,贺兰大宅内,崔真几杯茶水下肚,等得不耐烦了,嚷嚷道,“你们到底差人去禀告没有。”   小厮又给他满上一杯茶,笑道,“自然去了。可是草原那么大,要找人,谈何容易呢。”   崔真“笃”一声将粗瓷茶杯重重放远,“不喝了!”崔真觉得自己已经够礼貌了,生生喝了两杯泔水一般的茶水。   “小郎君要是有急事,先找阿鹤先生也行,说不定用不着郎主就能帮您把事儿个解决了。”小厮只当不知道崔真的意图。   “阿鹤先生是郎主收的弟子......”正说着话,门外出现一个人影,逆着光看不清面目,但看身形劲瘦矫健,似乎是个练武的少年郎。   来者正是阿鹤。   二月里,阿鹤在家过完年节便跟着商队回了怀朔镇。这一回贺兰定没有将他安排去联盟干活,而是收做随从,帮自己记载梳理一些日常琐事,主要对接羊毛制品生意。   越相处,贺兰定越觉得这少年不错,吃苦耐劳不说,还敢担责,爱学习,武艺身手也很不错,简直是五好少年。贺兰定一念起,便将阿鹤收做了徒弟。   这个年代师徒关系堪比父子,因此阿鹤在贺兰大宅的地位很高,大家伙都将他视为自家人。   “师父去草原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您久等了。”阿鹤望向崔真,笑呵呵道,“您要是有什么急事,和我说也一样。”   只要不是涉及贺兰部落的机要,倘若只是生意上的事情,阿鹤都能说上话,有一定裁量权。   “你?”崔真挑眉,如打量货物一般将阿鹤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眼中的嫌恶毫不掩饰,似乎再说:你是个什么人物,也配和我说话?!   在崔真眼中,眼前的这小子虽然个子比自己高,但是年纪绝对没自己大,还一身黑皮,整个一粗鲁武人的模样,绝对是个庶民。   最最让人讨厌的是,这个叫阿鹤的小子有一对明亮如寒星的眼睛——可恶,自己的眼睛没有他明亮!   阿鹤不为所动,依旧笑呵呵,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态度,只管输出,“或者,你是要找郑夫子?”   一句话让崔真破了防,只见他眼睛微瞪,嘴巴开合几下都没能说出话来。   “话说,您是郑夫子的故人,缘何千里迢迢过来却要找我家师父说话?”阿鹤这是明知故问。他声音拉长又问,“还是说,您觉得无颜见故人?亦或觉得,故人配不上与你一见?”   “才不是!”崔真霍然起身,大声反驳。   然而,声音越大,心越虚。   刚刚阿鹤所言已然揭了他的遮羞布,他因愧疚不敢见曾经的未婚妻,又自觉自己是个男人,有什么事儿,自该和男人说。因此,他一上门就叫嚣着要见贺兰定。   “崔郎君还是想明白些好,您到底是要见我家师父,还是要见郑夫子。”阿鹤嘴角依旧含着笑,眼神却已经冷了——如论是贺兰定还是郑令修,都是阿鹤最最敬重爱戴之人。可眼前的这小白脸却一次得罪了两个人。   “自是要见贺兰定!”崔真扬言,“让贺兰定出来见我,到底怎么才肯放了令修!”   在崔真看来,未婚妻滞留北地不走,那是被贺兰定这个野蛮胡人给控制了!   阿鹤如看傻子一般看着崔真,冲一旁的侍者道,“去请郑夫子过来一趟吧。”   小厮跑腿就跑,心道,郎主还没回来,怎么大戏就上演啦!太刺激啦!   后街小学堂的郑令修早就知道崔真到来的消息,只是她正在忙教案,没空去理会。这会儿侍者来唤,才洗手洁面,整理衣裳,慢吞吞地往前厅去。   一路上,郑令修回忆过往,发现自己对洛阳城的记忆竟是已经模糊了。什么玉楼金阙,什么梅花醉酒,什么陌上少年,好似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与她郑令修有什么关系?   那崔家小郎君长什么模样来着?郑令修仔细回忆,然记忆寥寥,只约莫记得反正是崔家子的长相,不丑就是了。   “你怎可让女眷前厅见客?!”   郑令修走到贺兰大宅接客的花厅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难听的嚷嚷——话难听,声音也难听,呕哑如公鸭嗓子。   郑令修脚步不停,走到门前。   时隔多年,有缘无分的二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重逢了。   “你!”郑令修出现的瞬间,崔小郎的脸刷一下惨白,嘴唇蠕动,“阿媛你......”   阿媛是郑令修的闺阁小名,自来只有父母家人如此唤她。   “你受苦了.....”崔小郎竟是红了眼眶。   “还行吧。”郑令修心无波澜,扫了一眼个头长高不少的崔小郎,见他满面风尘,穿得还是深秋的薄夹衣,衣角袍边都磨毛了边,不禁诧异,“你身边的人呢?”以世家那近乎变态的仪容追求,就这么把人放出来“丢脸”了?   崔真支支吾吾。   这下郑令修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眼前这位估计是瞒着家人跑出来的。难为他一个人上路竟没被山贼土匪之类掳走当压寨夫人。   “阿媛,你跟我回去吧。”崔真双手背在身后,握成了拳头,忽得涨红了脸,连耳朵根都烧得通红,“咱们一道回东清河。一道.....”他却只敢说“一道”,不敢再重提两家亲事。   崔真虽然姓崔,却不是崔家嫡脉,不然也不会与郑家旁支的郑令修说亲了。   两人原本算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如今郑令修已是罪臣之女,家道中落,虽有婚书在,可也不匹配了。   再者,郑令修早就没了成家的心思,看着又激动又羞涩的崔小郎,她淡淡一笑,“阿真,你来晚啦。”   时过境迁,往者不可追矣。如今的郑令修心有丘壑,眼中有光,她已经找到了人生新目标,有了坚定要走的路。什么崔家,什么崔小郎,都挡不了她的脚步!   “是不是那个贺兰定!”崔真愤怒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   贺兰定从草原归来,才刚下马,缰绳还没松,就听到了那掀翻屋顶的愤怒呐喊。   不等细问,又一句呐喊冲破苍穹,“我要和贺兰定一决高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有人要和贺兰首领决斗, 为了郑夫子!   消息瞬时传遍了怀朔镇,全民沸腾!   “和财神爷决斗,他是五铢钱多得烧手吗?”   “贺兰哎!他怎么敢的。”   “哇, 我就说贺兰首领和郑夫子有什么的, 男未婚, 女未嫁的。”这约莫是狂热cp粉。   “啊呸, 闭上你吃粪的嘴!郑夫子清清白白, 小心贺兰首领割了你的舌头。”这是郑令修的铁杆拥护者。   吃瓜群众们暴动了。   如今正是清闲时节,羊儿还未开始脱毛,大规模的赶工尚未启动。田地里又没什么可忙活的, 众人闲得发慌, 此时贺兰家出了这么场大戏, 各个恨不得把耳朵伸到贺兰大宅里去听个明白。   “贺兰定,决斗吧!”崔小郎双目喷火,看向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心中不屑:个子高又如何, 相貌如斯丑陋,阿媛定不会真心喜欢他的。   “我赢了, 就带阿媛走!”崔小郎胸脯一挺,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是盖世英雄。   贺兰定看他像个二傻子,心道,传说中的崔家子也不过如此嘛。   贺兰定伸长一根手指,“第一,我很忙, 没空搭理你。”   “第二, 郑夫子是独立的人, 不是什么物件, 更不是你的赌注筹码。”   “你!”崔真被贺兰定怼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郑令修上前一步,直面崔真,嘴角扯出一个客套的笑来,“崔郎君如此好斗,不如与我一战。”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任君选择!”两年苦修,郑令修自信如今的自己并不会比世家精心教导出的公子哥差什么。   “这样吧,三局两胜,就比射箭、书法、算术!”郑令修一锤定音,不让崔真有反悔的机会。   “要是我赢了,你就要听我的,任凭差遣。要是你赢了,我与你回东清河!”郑令修心道,便是输了,与你回东清河跑一趟,我还不能再跑回怀朔么!   崔真能怎么办,只能认了啊!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眼下的这一步了,自己明明是来怀朔接未婚妻的,怎么三言两语就变成要和未婚妻决斗啦?!   郑令修冲贺兰定一拜,歉疚道,“叨扰郎主了。”   贺兰定摆摆手,“无碍。此事郑夫子自己看着解决就行,需要帮忙,差人说一声就成。”   郑令修请贺兰定帮忙安置崔真,“他孤身一人前来,也是不易。饮食起居,还需要人来照料一下。”说罢,又冲崔真道,“崔郎君最好给家中去信一封,莫让家人着急。”——自打当了夫子,郑令修见谁都想管一管。   看着将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郑令修,崔真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了,开始睁眼去看这位昔日故人:她过得似乎不好——葛布粗衣,无珠玉为佩。可她好像又过得很好——腰杆挺直,眼神清明,坦荡无惧。   终于,崔真察觉自己似乎做了件错事,但是已经晚了。   崔真浑浑噩噩跟着侍者去休息,郑令修去准备决斗事宜,事件的主角散去,一场闹剧落下帷幕。贺兰定看着空荡荡的的大厅,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郑夫子是不是要帮自己捞人才啊?这个崔小郎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比赛是三局两胜,分别是射箭、书法、算术。崔小郎的水准如何,贺兰定不知晓。但是,郑令修可是妥妥的女学霸一枚,如今的算数水平可不比自己差,甚至数列、概率、微积分什么的都一点就透。   “郑夫子没关系吗?”阿鹤有些担心,怕郑夫子吃亏。   贺兰定笑得意味深长,“咱们就等着看郑夫子怎么赢的吧!”   “今日可有什么事情?”贺兰定外出,阿鹤就留守大宅帮他处理日常事宜。   “刘记商行送来了最新的订购契约,我与去年的契约对比了一番,除了羊绒衣的订购量翻了一倍,其他并无差异。”   “沙陵县那边送来了上个季度的账本,盈利比之冬季有所下降......”阿鹤将各项事情一一汇报,“阿塔娜嬷嬷来了一趟,应该是有事儿要找您。”   阿塔娜来找贺兰定自然是为了甜菜根制糖的事情。   “郎主,还是不成。”阿塔娜将几口小锅展示给贺兰定看,“榨出的汁水用细麻布过滤了三四遍,熬煮后还是一团红褐色的糊糊,出不了郎主所说的那种透明块状的糖。”   “不过这糊糊倒是挺甜的。”说着,阿塔娜用调羹挖了一块糊糊递给贺兰定,让他尝尝味道。   贺兰定道,“这些没做成的也不要浪费了,送去给阿昭做小蛋糕,或者给镇上的食肆送去。”   “丁点不会浪费的。”阿塔娜笑道,“便是榨汁剩下的渣子,用来喂鸡也是极好的,小鸡吃得头也不抬。”   “这些糊糊晒干,切块,倒是和饴糖差不多。”麦芽糖是浅褐色的,这个糖块是红褐色的,味道和口感也差不多。阿塔娜建议不如先做一批这样的糖块放在食肆售卖。   贺兰定点头,“可以。”如此也可以先回笼一部分资金。   “切成指头大小的长条,一条十钱。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薄片,一片一钱。”贺兰定可是指望着糖给自己赚大钱的,因此定价不能低。   又将制糖的步骤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贺兰定提出了一个建议,“现在是菜根擦丝后直接榨汁的,原汁可能太浓了。不如试一试水浸、蒸熟之后连同蒸煮的水一同榨汁。”这样兴许有利于糖粉的析出。   阿塔娜点头记下贺兰定的交代。   “晶体无法析出,可能还是因为汁水里杂质过多,需要进一步的过滤净化。”显然,单单用麻布过滤达不到净化许久。   贺兰定想到了小学自然科学课上做过的自制竹炭净水器。过滤.....吸附.....   可是,小学的自然科学课堂上用的都是现成的实验包,活性炭和过滤装置都是现成的,只要组装一下就行。眼下,过滤装置并不难做,关键是活性炭怎么搞。   并不是所有的炭都是活性炭,活性炭是那种经过特殊加工,表面产生发达的孔隙结构,从而具有强大吸附力的炭。至于所谓的特殊加工是怎么加工,贺兰定不知道。   阿塔娜见自家郎主眉头皱成了个面疙瘩,不禁问,“郎主可是想到什么?不若说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呢。”有了许多成功经验的阿塔难如今自信了许多。   闻言,贺兰定莞尔笑道,“就是想到一种炭,表面有很多孔洞,可以吸附杂质,或许用这种炭过滤糖水后可以得到白糖。”   “有很多孔洞?”阿塔娜眼睛一亮,“粗瓷的表面就是坑坑洼洼有许多小洞,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贺兰定大喜,“可以试一试的!”   阿塔娜点点头,努力记下贺兰定今日提的改良方法,“一是加水蒸煮,一起榨汁;二是用粗瓷过滤。”说完看向贺兰定,意思是自己没总结错吧。   贺兰定竖起大拇指,不吝夸赞,“阿塔娜嬷嬷是越来越厉害了,大魏第一女化学家。”   阿塔娜不知道化学家是个什么,但是什么书法家、画家都“家”,都是很厉害的人物,化学家也肯定是很厉害的。   阿塔娜笑眯了眼,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儿,“天气越来越热,酱油也越来越香了,是不是可以收了。”   先前郑令修的兄长为了回报贺兰定的救命之恩,将家中的大酱秘方送给了贺兰定。贺兰定将方子交给阿塔娜研究。   世家大族手中的方子就是不一般,除了步骤描述详细,还有个特点就是特别耗时耗力耗材。在发酵菌种的时候,得要人从白天到晚上,十二个时辰一直看顾着。夏天太热要通风降温,冬天太冷要盖布保温。从无到有酿造出一瓶酱油,得要两三年的功夫。   “还特别费豆子,费盐巴。”阿塔娜心疼极了,“我约莫估算了一下,三斤豆子顶多出酱油!”   “这酱油和金子一样贵呢!”阿塔娜觉得这酱油留着给自家郎主吃吃还成,拿出售卖可舍不得。   “还是卖黄豆酱好。”黄豆酱是酿造酱油过程中的副产物,出产高,耗时短,滋味也算鲜美。   “嬷嬷辛苦啦!”贺兰定撸起袖子,“今日我做个大餐,好好犒劳您!”酱油都有了,不得做个红烧肉吗?!而且如今还有糖。   带皮五花切成方块,浓油赤酱,小火慢炖,糖水收汁,色泽红亮如琥珀,肉香四溢,肉皮滑嫩黏糯,肥肉入口即化,瘦肉越嚼越香。   “嘶溜”一声,贺兰定口水都要滴出来了。   “嬷嬷,家里有猪肉吗?要有肥有瘦的!”贺兰定已经迫不及待了——工作那么苦,再不吃些好的,得要疯了。   阿塔娜:“啊?”猪肉还真没,整个怀朔就没谁家养猪的,牛羊肉还不够吃么。   “猪肉也不好吃啊。”阿塔娜说得是打得山里头的野猪,肉柴不说,还一股子尿骚味。   “食肆里不是还做过糖醋排骨么。”贺兰定不解。   阿塔娜:“那是羊排。”   贺兰定:......   真的好想是红烧五花肉!   “那就先用羊肉代替吧......”现实的困境下,贺兰定不得不低头让步,同时在心中把养猪大业提上了日程。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就在贺兰定打听着哪里可以抓猪崽的时候, 郑令修和崔小郎君的决斗已经落下了帷幕。   毫无悬念,郑令修赢了,三战三胜。   “你不必如此。”看着垂着脑袋, 可怜巴巴像只淋湿小狗的崔真, 郑令修安慰道, “这三项比赛其实是我讨巧了, 要是比诗赋、比经书, 我不如你的。”   崔真垂着头不吱声,他有想过这次比斗恐怕没那么简单,但是没想到自己会输这么惨。   “而且, 我觉得书法一道, 是你赢了, 我笔力不足。”郑令修看着哑巴了的崔真,心道,坏了,不会把人给打击过头了吧?还想扣着他干活的呢。   崔真缓缓摇头, 一字一句慢慢道,“就是你赢了。”   这世上并非无女子书法大家, 比如蔡文姬, 比如卫夫人。崔真有幸见过卫夫人的小楷真迹,端庄俊美,古朴高贵,典雅大方,果不负其名。   郑令修的字虽然无法和卫夫人相提并论, 但是她的字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潇洒旷达, 如孤云野鹤, 似清风扫雪, 更像是这辽阔草原展翅高飞的鹰。   落笔的一瞬,崔真就知道自己输了,输在了心境,输在了格局。   见崔真又不说话了,郑令修也不知该怎么办,心想,崔家自来教导子弟非常严格,在那种高压教育下长成的崔真不至于抗压能力这么低吧。   早知道就不选骑射和算术了,怎么也该让他赢一局的。   郑令修没来怀朔前连马的鬃毛都没有摸过,如今时不时跟着学生们一道出游,在大草原上练出来的马上功夫,哪里是小郎君们在跑马场里学来的骑射功夫能比得上的。   再说算术,两人比的是《九章算术》中的第一章 “方田”,多运用于实际生产中的土地丈量,其实就是平面几何图形的面积计算。   郑令修的算术师从贺兰定,当崔真还在苦哈哈地数筹子的时候,郑令修刷刷两下已经算出来结果——崔小郎能不被打击傻了么!   见崔真还是要死不活的样子,郑令修没了安慰的耐心,板起脸道,“愿赌服输,崔郎君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吧。”   呆若木鸡的崔真终于动了,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女子,明明没有华服美饰,怎偏偏能这样光彩耀目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至于家里会不会翻天覆地,崔小郎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   这一日,贺兰小学堂多了一个助教夫子,听说是个俊得像玉人一般的小郎君。   “比郑夫子的兄长还要俊?”郑二郎人虽然不在怀朔了,但是他的传说还在。   “还要俊!还要面嫩!”   “走起路来像仙鹤一样好看!”   一时间,崔小郎成了整个怀朔的“头条热搜”,男女老少都在谈论他,更有不少人家起了心思,想把家里姑娘送去贺兰小学堂上学,企图来一场刺激的“师生恋”。   “你也不看看你家姑娘长什么样,人家小郎君能看得上?”   算盘打得啪啪响的妇人脖子一梗,嚷嚷道,“怎么不成样子啦,你看贺兰家那个谁,以前也是黑黢黢,黑炭一样的,自打去小学堂上学,一下子就便漂亮啦!”   “再说了,又不要人家小郎君负责什么的,就借个种,他还占了便宜呢!”北地民风之彪悍可见一斑。   又有说,“听说新夫子姓崔,顶顶的高门大户,如若把二虎子送去上学,度化度化。”   “成!反正家里如今活计松快许多,让二虎子去学认字,学算账,以后说不定能做个掌柜。”   总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许多人家都准备将孩子送去上学识字,贺兰小学堂顿时变得火热起来。   “还是要免费吗?”面对火热的报名盛况,郑令修与贺兰定商议。   “免费。”贺兰定大手一挥,“苦啥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整个怀朔才几个孩子,他贺兰定负担得起。   “要是其他地方过来求学的,那可要收个伙食费了。”贺兰小学堂不仅教学免费,还免费提供早晚各一顿饭食。   “当然,我也不是冤大头,对于那些不好好学的,学得不行的,考试不合格就退学。”周练、月考已经成了套在学生们脑袋上的紧箍咒。   当然,大部分孩子都是非常好学的,都很珍惜学习的机会。   但是每个人的资质都是不一样的,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学问。按照眼下的生存环境,大部分孩子完成基础的认字和算术后,其实更适合去学一门手艺。   “趁此东风,进行学堂改制吧。”郑令修问,“那份计划书您看了吗?需要改进吗?”   学堂改革的计划书贺兰定早就看过了,修改意见也有,但是还存在实施困难,“夫子的招募是个问题。”   “孙良医那边我跑了许多趟,他不愿意来学堂授课当夫子。”贺兰定叹气。   时人对于知识、技术的传承非常谨慎保守,大多是父传子,子承父,要是没儿子,就收徒弟,当做半个儿子。如贺兰定这般将秘法、技艺敞开了让人学的,才是奇葩少数。   “匠人们那边也不是很乐意。”那些从宫里来的工匠,都是祖传手艺,代代相传,万万不会将吃饭的手艺交给外人的。   虽说贺兰定是这些工匠们的主子,可是也没法以势压人。这些工匠们执拗得很,脑子里像是有石头堵着了,倘若硬要他们传授独门技艺,他们能直接以死明志。   郑令修却笑,“如今没问题啦,崔真什么都能教!”   虽说世家垄断了知识,但是他们对家中子孙的培育教导那是真的严苛——无论是哪个年代,谁都不愿意阶级滑落。   就拿崔真来说,“他可能连田地都没有下过,但是他熟读农书,可劝农桑。”   “他不是医师,但是他认得的草药兴许还多过孙良医,学过背下的方子更是不知多少。”   “世家子弟并非都是吃喝玩乐无能之辈。”   幼时开蒙,识字写字;其后读书,“仅仅是启蒙就要学习常识、历史、文学、地理、音韵、道德、礼仪。”   启蒙之后才是“主菜”:学习儒家经典和其他诸子百家论著。   在这样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崔真那真的能够以一当十,“他什么都能教!”崔小郎浑身都是宝!   “大善!”贺兰定去了一项重担,倍感轻松。他将小学堂改革的事情全权托付给郑令修,“支钱、采买,都可以去找阿鹤。”小学堂有一本自己单独的账册。   “定不负所托。”郑令修信心满满。   原本的小学堂实在是个草台班子,郑令修既当夫子,又当管理员,除了备课教学的时间,她好要抽空自学来提升自己。   这一回改革,郑令修将自己从基础教学中解放出来,她选拔了两个资质不错的女学生,让她们负责基础的认字和算数的教学——贺兰定为她点燃的星火,她想要传下去。   “这下子你们是夫子,就能领到薪水了,就安心在学堂待下来,继续学习。”   两个女学生都十四五岁,放在眼下都算晚婚了,家里已经在帮她们相看合适的结婚对象。就算不结婚,也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不会放任她们继续读书学习。   郑令修着急推行小学堂的改制,其中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两个女孩子。   “阿月,你想当良医,《神农本草经》已经背下了吗?”郑令修看向其中一个女孩子。   这是个明艳漂亮的胡人女孩儿,长长卷翘的睫毛,明亮如蓝天般的眸子,她跪坐着凸显出少女的身姿——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是为了心中的梦想,硬是顶着家人的压力“赖”在了小学馆。   阿月点点头,小声回道,“已经都背下了,但是不懂什么意思。”《神农本草经》成书于东汉年间,载药三百余种,且文字古朴易懂,非常适合自学。   贺兰部落的仓库中有许多落灰的书册,从无用的账本,到儒家典籍,再到农典医书,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约莫是鲜卑族当年南下时从汉人手里抢来的。   贺兰定将这些书通通交给郑令修打理,充作小学堂的“图书角”。   郑令修带着学生们将这些书籍抄写备份。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阿月深深迷上了各种神奇的草药,点亮了成为一名女医的梦想。   就是学习无门。   看着忐忑的少女,郑令修笑着安慰道,“不懂没关系,崔夫子会教你更加深入的知识的。等你有了充分的理论知识,我再想办法,让你跟着孙良医去行医。”   “不要因为暂时看不见天亮,就放弃继续前进。”这是郑令修的切身感悟: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要放弃,否则永远不会知道未来会有多好。   郑令修又看向另外一个女孩子,这是个汉人模样的女孩儿,白白净净,有着南方女子独有的一种婉约。   她的父亲原本是一名宫廷匠人,应犯事被流放怀朔,家中女眷们也一道移居怀朔,成了贺兰部落的一员。   “阿心,崔夫子亦通鲁班之术,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疑惑,都可以向崔夫子请教。”说罢,郑令修又补充道,“郎主也知道你的事情,你有什么新奇的点子、创新,亦可说与郎主听。”   “郎主他.....”说到这儿,郑令修打了个磕巴,犹豫一下继续道,“郎主博学广知,总有意想不到的见解。”   ——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什么都知道得不深,让人难以准备描述郎主的学问程度。   “嗯!”阿心重重点头,“我一定要造出厉害的东西,让阿爹刮目相看。”   一直以来,阿心都觉得自己比家里的兄长们都要聪明——自己两岁的时候就会玩鲁班锁了。可是阿爹硬是看不到自己的厉害,不肯将技艺传给自己。   小学馆这边,师生三人在谈论匠人传技之道。贺兰定也在和祖敬之谈话,说得是织布机改良之事。   “这一次的改良后的织布机足有一间房大,需要两名织工协同操作。”祖敬之佝偻着腰背,细细为贺兰定解释图纸上的织布机运作原理。完全没有昔日的倨傲。   “一人坐其上,为挽花工,负责按提花纹样逐一提综开口。另一人为织花工,脚踏地综,投梭打维。如此,花样可以扩大许多,且更加丰富。”   祖敬之讲了许多,贺兰定却始终一言不发。   祖敬之觑眼打量了一下板着脸的贺兰定,心中一慌,心道,年前那事儿终是将这位年轻和善的郎主给得罪了。   去岁冬日,贺兰定料想有蠕蠕南下之祸,全族积极备战的同时,还找上了祖敬之,请他帮忙改良武器,要是能搞出连发弓弩,那就更好了。   一向有求必应的祖敬之却犹豫了,苦着脸说自己不擅此道。   其实有什么擅不擅的呢,机括如此复杂的织布机都改良成功了,动动心思,想想办法,哪怕是试一试呢?   但是,祖敬之直接拒绝了贺兰定的武器改良任务。甚至这一次如此急切地拿出最新的提花织布机也是有将功补过的原因在其中。   在祖敬之的心中依旧有胡汉之分。   见北地牧民艰辛,祖敬之会主动研发黄油分离机。在羊毛纺织工业上,祖敬之也是贺兰定指哪儿打哪儿,让做纺纱机就做纺纱机,让改良织布机就改良织布机。   唯有在武器改良一事上,他异常坚定——黄油分离机减轻了牧民的日常劳作,织布机振兴了北地草原的经济。   可是,武器不一样。击退蠕蠕之后,贺兰家的箭锋会不会调转向南地呢?   祖敬之不愿成为千古罪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贺兰定自然知道祖敬之的顾虑和坚持,但是他并不恼火。   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要是被倭寇掳走干活,为了活命,自己估摸会老实干活的。可是要是让自己去造原.子弹,那自己绝对直接吊死在天皇家的大门口——当然,贺兰定也没本事搞原子.弹。   这个比喻兴许不恰当,可是五胡乱华的血仇也不过才过去一百多年而已,胡汉大融合还远没有实现。   此时,贺兰定板着脸不做声的原因是:他看不懂新的提花织布机的图纸!   明明之前的纺纱机和织布机自己还是能看懂其中的运作原理的,甚至能够拆下来在重新组装。可如今手里的这份新图纸,怎么看也看不明白唉!   这感觉就像是高数课堂上,自己弯腰捡了一支笔,再抬头,黑板上的知识点已经全然看不懂了——可见祖敬之在机械方面真的是很厉害的。   发了会儿呆,贺兰定回过神来,才发现得不到自己回应的祖敬之面色发白,一头的虚汗。   “设计不错,就是我没看懂。”贺兰定忙解释,“不过,我不懂没关系,你懂就行了。”   贺兰定将新提花机的制造和织布工人的培训都交给了祖敬之负责。   见祖敬之诺诺的模样,全然没了先时的高傲之资,贺兰定估摸他是心里害怕,毕竟如今他全家老小都在自己这儿,万一自己报复,将他们丢草原喂狼可怎么办。   贺兰定从书案后走出,拍拍祖敬之的肩膀,开诚布公道,“我知你的担忧顾虑。武器改良研发的事儿,以后都不会找你.....嗯,都不会找祖家人。”贺兰定安祖敬之的心。   “你们就专门给我改良生产用具,让草原的大家伙生活越来越富裕。”贺兰定意味深长道,“谁在家吃饱了肚子,会闲得慌去抢邻居家的粮食?”蠕蠕人在有粮有肉的情况下,也不会卖命去抢掠的。   祖敬之忙道明白,又感谢贺兰定的知遇之恩。   待祖敬之走后,贺兰定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是缺人才啊!尤其缺化工人才——水泥、玻璃都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呢!   忽得,贺兰定脑中灵光一闪:如今是没有化学家,但是如今有道士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贺兰定觉得自己要出去走一走, 老在家里呆着,人才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出去走走逛逛,说不定能在哪个深山老林捡到一个会炼丹炸炉的老道士呢?   然而, 贺兰定出去走走的念头刚刚冒头, 就遭到了多方反对。   阿塔娜说, “制糖眼见就要有成效了, 粗陶的吸附力小了些, 但是出来的糖块已经透亮许多,跟琥珀似的。”   “关键时刻,要郎主做主啊!”   可单鹰道, “郎主走了, 霹雳弹怎么办?”——可单鹰给炸.药包取了个名字, 叫霹雳弹。   贺兰定:“我出去找找灵感!”自己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的。   可单鹰再道,“郎主之前教过我们,做事要一鼓作气,再而衰, 三而竭!”   贺兰定:.......回旋镖打到了自己身上。   阿鹤则在听说师父要走,却不带着自己的时候, 暗搓搓表示:“马上就是收羊毛的季节, 好多商家过来订货,我一个人肯定不行的!”   贺兰定道,“怎么是你一个人呢,窦家主会在联盟把关的,你跟着好好学!”   阿鹤:......都怪自己平时表现得太可靠, 导致师父太过信任自己!   郑令修听闻贺兰定要出行的消息, 也过来诉苦, “我忙得头发大把大把的落, 你就这么一走了之?”   郑令修扒着指头列数自己手上的事情,“学堂改制、图书馆新建、日常教学.....还有阿兰姐姐她们的专项培训......”   “学堂又扩招,开始对外招收学生。学生们来自不同家族、不同部落,这里头的事情不要去协调吗?”   “贺兰定,你有心吗?!”郑令修发出灵魂一问。   贺兰定撇开眼,不敢去瞧郑令修瘦尖了下巴的脸,心虚道,“大家都不容易得么.....再说,现在不是有崔小郎给你打下手帮忙么。”   “别提他!”提起崔真,郑令修便一肚子的火气,那家伙学问是有,可是又执又拗,脑子里像是塞了块石头,怎么都不肯给女学生教课——明明他自己才被一个女子三战三败的。   “反正郎主不能走!”贺兰定就像定海神针,只要他在,大家哪怕忙飞起来,哪怕遇到困难,也心里不慌——有郎主在呢。   整个贺兰部落唯二不反对贺兰定出行的就是阿昭和阿暄。因为,贺兰定是打算带着他们一起出门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贺兰定觉得自己如今钱包也富裕了,怎么也该带两小孩儿出去走走,见识一下天地之大。   更重要的是,这天下眼看着没几年绝对就要乱了。不趁着眼下还算太平的时候出去游历一番,等到战火燃起,恐怕就真的要龟缩敕勒川一辈子了。   “可是大家都不同意。”阿昭也想和阿兄一道出远门,可是看大家都拽着阿兄的模样,她犹豫了。   贺兰定道,“他们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娃娃,那些事务都是他们做惯了的,便是我不在家一两个月,他们也能处理好,出不了大岔子的。”对于几人的能力,贺兰定是信任的。   “这回,阿兄带你们去看荷花好不好。”贺兰定发现大魏的老百姓真的很爱莲花纹样,砖瓦上的浮雕,衣服上的屋檐,发髻间的装饰,哪儿都有莲花的花样。   但是,见过真正荷花、莲花的却没几个,反正阿昭和阿暄是没见过的。   贺兰定算算日期,此时出发,走出大阴山,穿过朔州,抵达中原地带之时,应当正是盛夏荷花盛开之时。   “还可以吃莲藕!”   谁都拦不住贺兰定一颗想出去浪的心。然而,等车马行礼备齐,各方事情都交代妥当,却走不了了——阿史那虎头从东荆州归来,带回了郑二郎的求助信。   贺兰定大惊,“郦先生出事了?”郑二郎的救助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忘年交东荆州刺史郦道元。   阿史那虎头大口咕噜下一大碗凉水,擦擦嘴角,点头道,“郦刺史被老百姓告了,朝廷要问罪于他,已经派了一队戍兵要把他押送京城。”   “我们原打算直接把郦刺史给劫走,撸回怀朔。”阿史那虎头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自家郎主可是“馋”郦刺史好久了。   “可是,他们迂啊!”说到这儿,阿史那虎头就着急,“郦刺史说要是他跑了,就坐实了罪名,硬要回洛阳,说皇帝会返他清白。”   提起皇帝的事儿,阿史那虎头两眼一瞪,直拍腿,“郦刺史别不是个傻的吧。听说那皇帝小儿才会走路,话都不利索,且自身难保呢,能给他断案还清白?”   “等等!你慢点儿说。”贺兰定还没缓过神来呢,问道,“什么叫被老百姓告了?”   那可是郦道元哎!语文书、历史书里的有名有姓的地理学家,写了《水经注》的郦道元哎!怎么就成被告啦?   “为什么状告他啊?”   阿史那虎头也不太懂里头的事情,挠头道,“什么苛政猛于虎之类的,反正意思就是嫌弃郦刺史太凶了。”   “可是,我瞧着也不凶啊,挺好一官儿。”阿史那虎头疑惑不解。去岁冬日,他带队压货去东荆州举办怀朔羊毛节。那真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   “要不是郦刺史,咱们羊毛节也弄不起来。”阿史那虎头愤恨道,“郦刺史多好啊,在当地办了个手工坊,把咱们的毛毡胚子收过去再加工,让不少人多了一份生计,家里平白多了一项收入。”   “多好的官儿,怎么有人去告他,白眼狼啊!”   贺兰定听出了其中的不对,问道,“郦刺史与当地世家豪族关系如何?”   “那是不怎么好的。”阿史那虎头道,“东荆州原来就野人蛮子的地盘,当地的那些什么狗屁豪族,以前其实都是土匪山寇,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本家在郡城里有体面买卖,其实私下还有人马藏在山里,相互勾结着呢。”   “听说郦刺史到任后组织了好几次的剿匪,肃清山路,打通商道,山寇们都望风而逃了。”   说到这儿,阿史那虎头也回过味儿来了,喃喃道,“原来状告郦刺史的不是小老百姓,而是那些豪绅土强......”   贺兰定道,“这事情,最终谁得利了,就是谁干的。”把郦道元搬走,没人为小老百姓们做主了,那些豪强的日子才会重新舒坦起来。   “那可怎么办啊......”阿史那虎头原本想着,郦刺史是被冤枉的,只要找到门路为他洗刷冤屈、证明清白就成。可这明明就是陷害啊!   “他们应该自己也知道。”   郦道元和郑枢都是聪明人,哪能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呢。只是,郦道元心中对皇室、对朝廷仍有幻想,忠君爱民,觉得自己回洛阳后道明真相,朝廷会还他清白。   而郑枢尊重好友心中道义,无法正面阻止,又不想好友白白遭罪,但郑家已然失势,想要帮助郦道元,也是有心无力。这才求到了贺兰定这儿——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郑郎君说......”阿史那虎头压低声音道,“要是事成,他知道哪里有黑石头。”——黑石头是贺兰定一直想要找的煤矿。   “!”贺兰定眼睛一亮,这下子,不行也得行,硬上!   阿史那虎头感慨,“之前我们护送郑郎君去东荆州,一路没少问东问西,结果啥也没问出来。我还道郑郎君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呢。”结果,人家不是肚里没货,而是防着他们,关键时刻才露出来了。   “他说那黑石头叫石涅,在甚山海经里就有记载。”   “还说.....”阿史那虎头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在草原上就有,遍地都是,直接捡。”   “可是草原那么大......”贺兰定脑中快速搜罗,愣是没想到草原那块地方有疑似煤矿。   “会不会在蠕蠕人的地盘?”阿史那虎头在草原贩卖素肉干的时候,差不多跑遍了整个敕勒川,可也没见过郎主口中的黑石头。想来想去,只能是在蠕蠕人的地盘上了。   “先不想这么多。”贺兰定捏捏鼻梁,理顺思路后道,“咱们首要是把郦刺史和郑二郎给捞回来。”人都道自己碗里了,还有什么吃不到的,找到煤矿那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捞一个被问罪的刺史谈何容易。贺兰定如今不过是个幢主,手下领五百个大头兵,最大的人脉是自家外公。   可是在后世相当于一地省长的镇将外公,到了洛阳城也是无法发声的蝼蚁。   “!”贺兰定想到一号人物来:雍州刺史皇甫集,胡太后的舅舅,当今皇帝的舅爷!应该算是当下大魏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了。   “赶巧了,我正要出趟远门,就去雍州吧!”这回自己可是去“公干”的,谁也不能说啥了吧。   只是,上门求人办事儿,钱和礼是万万少不得的。眼下贺兰部落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就那么几样东西了。   要不,把酿造酱油的方子送给皇甫集?正巧最近有一批成品酱油,用来做红烧五花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似乎还不够亮眼夺目。这礼送得太过平白无奇,不够令人眼前一亮。自己总不能撸起袖子去皇甫家的后厨个皇甫集昨晚红烧肉吧?   贺兰定正烦恼着送礼一事,阿塔娜那边终于做出了浅黄色的透明糖块——送礼正合适!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兴许我还是有些龙傲天气运的,不然怎么总遇上这种瞌睡送枕头的好事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从怀朔到雍州, 是从大魏爪牙通往大魏胸腹的一路,是从半干旱性气候区演变成温暖带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区的一路,也是从贫瘠走向繁华的一路。   此次出行, 主要目的是为营救郦道元奔走张罗, 并非游山玩水。因此, 贺兰定虽然带着两小孩儿一道出行, 但是一路却是急行军。除了必要的物资补给, 并不在城镇过多停留。   可是,即便是匆匆而过,那些于惊鸿一瞥中的中原繁华足以震撼众人。   即便是见识了后世华夏繁华盛景的贺兰定, 沿途瞧见那些或是已经建成, 或是正在修建的各色佛寺, 也会心生震撼。   无论是“远看擎天柱,近似百尺莲”的通天佛塔,还是“凿石开山而建,真容巨壮骇动”的巨大佛像, 又或是“线条舒美,如春蚕吐丝;设色艳丽, 似百花烂漫”的绚丽壁画。   无一不在诉说、彰显着大魏的瑰丽繁华。   可是, 这些瑰丽与荒凉辽阔的北境草原无关,这些繁华与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底层百姓无关。   车队一路东行,头次出远门的阿昭和阿暄从最开始的欢呼雀跃,看什么都稀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到后来, 渐渐沉默, 一对眼珠一错不错地瞧着沿路的人与景, 却只沉默不语。   “不高兴?”贺兰定察觉到两小孩的低落, 心中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想要开解他们。   “嗯。”阿暄恹恹的,像小晕鸡一般无精打采。他的心口像是堵一块石头,闷闷的,不舒服,但是又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   “只是太热了。”阿昭小脸被暑气蒸得通红,她擦擦鬓角的汗水,冲贺兰定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还是咱们草原好,没这么热的难受。”   “真?”贺兰定装作不信的样子,“明明中原更加繁华呢。”   “那又怎么样。”阿昭撇嘴,她心里坚定认为草原最好。   贺兰定又道,“他们的宝塔绣柱通金,他们连画画的颜料都是真正的宝石研磨调制的。”   “那又怎么样!”阿昭声音拔高,眼眶又些发红。   贺兰定还要再说,一旁的阿暄嘟囔开了,“为什么啊,有那么多钱去建宝塔,凿石窟,为什么不分给咱们啊?”   阿暄可还是记得小时候的苦日子的,便是部落首领的儿子,遇上不好的日子,也是有一顿没一顿,肚子饿得烧人。   干旱、雪灾、蝗灾、蠕蠕抢劫,花样百出又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就像一把筛子,筛掉了一批又一批草原百姓。   牛羊吃光了,草根也挖光了,大家饿得就差要吃人了,可朝廷愣是不给一点救济粮。   明明!   明明他们那么有钱!   阿暄心道,不要多,只要少建一座佛塔,就够部落吃一个冬天了。   可是,朝廷为什么不呢?   阿昭尖声道,“为什么不呢?他就是不!就像南边的水多到发洪灾,可就是不会给咱们一滴雨!”   “不给就是不给!”阿昭撇开头,不让阿兄看到自己应愤恨嫉妒而喷火的双眼。   “但是.....”阿暄挠挠头,“朝廷不分给我们,也没分给中原的老百姓啊。”一路东行,没少见路边白骨,也没少见瘦得皮包骨头,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掉的中原平民。   阿暄疑惑地看向贺兰定,不解,“那些佛寺、宝塔又什么用,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在小孩儿的心里,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吃饱肚子更重要的事情了。   “这里面很复杂。”贺兰定不知从何讲起,他又不想糊弄骗小孩儿们。   “那阿兄慢慢讲。”阿昭扭过头,定定望向自家阿兄,她很想搞明白这里头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可以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饿死,却还要去建那些华丽无用的寺庙。   一直以来,贺兰定都知道南北朝佛教的盛行。不提那句著名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光是看刘记商行的豆制品生意有多么红火,茹素风气之盛,就知道佛教在这个时期是多么的繁荣。   这份繁荣,在此行一路的见闻中具象化。那些花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打造成的繁华庙宇、震撼佛像、瑰丽壁画,都是统治者们对于佛教狂热的具象。   看着两双天真懵懂又好奇的眼睛,贺兰定缓缓道来,“只是阿兄自己的想法,未必是正确的.....”   从怀朔走到雍州,轻马急行也走了快两个月。一路上,贺兰定给两小孩儿讲佛教的起源,讲佛教的教义,讲为什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狂热信佛。   “天下皆苦,物质上无法满足,就要寻求心灵上的寄托。”五胡乱华,战火纷飞,底层百姓们陷于炼狱,这辈子已经看不到希望,只能寄期望于下一世。   “什么极乐往生,因果轮回.....”让老百姓们相信这辈子的苦是为了赎上辈子的罪,想下辈子投个好胎,这辈子就要做个好人....不要反抗现今遭受的痛苦。   这种教义,无疑非常有利于社会稳定,满足统治阶级的需求——他们吸着老百姓的血,却让老百姓相信那是自己活该受苦。   贺兰定小声对两小孩儿叮嘱,“阿兄说得这些,你们自己在心里想,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啊?”阿暄两眼发直,一路接受太多信息量的他已经大脑宕机了,脑袋还没转过弯来,追问道,“可是,要是把建寺庙的钱都发给老百姓,大家也会老老实实、感恩戴德的啊!”   “明明孟子都说了,要好好对待老百姓,国家才会好!”阿暄抓耳挠腮,他记不起《孟子》的原文是什么了。   阿暄望向阿昭求助,“阿昭你说是不是。明明圣人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了,皇帝和官老爷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他们怎么还不懂这个道理呢?”   难道孟子说错了?可要是孟子说得不对,那又怎么叫他圣人?   阿昭没法回答,她能将《孟子》倒背如流,但她解释不了为什么圣人已经给出了正确答案,可为什么大多数大人还“考试不及格”。   “阿兄也不知道。”这种屁股决定脑袋的事情,贺兰定没法解答。自己如今是屁民,看世界就是屁民的视角,觉得上头全是尸位素餐的王八蛋。可要是哪一天成为上位者了,说不定自己的看法和思想也会变。   贺兰定揉揉两小孩儿装满疑惑的小脑袋,轻声道,“咱们不管旁人,只要咱们牢牢记住正确答案就行。”   车队进入雍州地界,贺兰定结束了沉重的话题,捏捏两小孩儿的软嘴巴,一人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上课学习时间结束,接下来,你们就放松好好玩儿!”   雍州东距西河,西据黑水,曾经是汉地九州之一,包含了长安及其附近地区,其热闹之繁华不言而喻。   刺史府在京兆郡的霸城县,进入县城后两小孩儿顿时将满腔愁绪全都抛到脑后了,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不停,各种新奇的小玩意看都看不过来。   宽敞的石板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小摊,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小摊上卖什么的都有,山里还带着泥的野果山珍,刚从河里网到还活蹦乱跳的胖头鱼,沾着露水的绿叶菜水灵灵地摆着,上头支着两叶宽大的荷叶充作遮阳伞。   “乓乓乓”的摔打声吸引去了众人的目光,却是胡饼店正在摔打面皮。   “他们也吃饼子的啊?”阿暄大为吃惊。一路走一路看,小孩儿都有些将中原地区妖魔化了,觉着中原老百姓和敕勒川的大家不是一种人,没想到他们也吃面食饼子的啊。   阿昭翻了个白眼,“不然吃什么?吃金子吗?”   阿昭收回打量的目光,一屁股坐回敞篷马车,嘀咕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咱们怀朔什么没有?!”   “郎主,往前头有个客栈,平日里我们来雍州,都是在那边落脚的。”可单鹰指向道路的尽头,在那儿有一座两层小楼,楼顶上一根长杆挂着一张褪色发黄的三角旗帜,上面绣着“住宿”二字。   可单鹰说完先行一步,去张罗住宿安排。往日,他们来雍州送礼都是囫囵应付一下,吃喝住宿都不讲究。如今,郎主出行,可不能随便对付了。   这家客栈虽然看着寒颤,可是后头客房可不少,掌柜的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有亲戚在刺史府做活。   可单鹰直接包了一间小院子,又叮嘱掌柜的这回一定要好酒好菜照应着,“饲料也要顶好的。”   白白胖胖的掌柜听着可单鹰的要求笑眯了眼,直道没问题,保准安排妥当,又问,“可单将军这是哪儿发财了?”突然这么大方了。   可单鹰哈哈一笑,“没发财!是我家郎主来了!”提起贺兰定,可单鹰言语中全是骄傲。   等到贺兰定的大部队抵达客栈时,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一群伙计一拥而上,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搬行李,引路的引路,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这地方不错。”贺兰定打量了一圈租住的小院,干净整洁,没有异味,虽然面积不大,但是一应俱全。   “哪里遇到这样靠谱的店家的?”贺兰定询问。   可单鹰嘿嘿笑道,“我哪有这样大的本事,还是托了郎主的福。”   当初,可单鹰千里奔袭来雍州送礼,那真的是两眼一抹黑,比阿史那虎头在东荆州难多了。   “进了城,全是人,一下子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回忆当初的艰难,现下只觉得好笑。   可单鹰心有余悸道,“还好当初郎主给了我一份名单,不然我连刺史府的门都摸不上。”   当初,皇甫集派一队人马到怀朔向贺兰定索要洁面皂的方子,贺兰定虽说暗中耍诈,可是面上却是客客气气的。   不仅给皇甫集备下厚礼,连同那些车夫、侍卫也一个没落,人人有份。如此,便结下了一道缘分。   “他们可还好?”贺兰定问。   “好极了!”可单鹰笑道,“您是不知道洁面皂和润肤乳在中原地区有多红火,有钱难买。”   那些侍卫收了贺兰家的礼,转手一卖,不仅赚了钱财,还挣了人脉,日子越发好了。   这些人都是贺兰家在霸城县的人脉。   贺兰定沉思片刻,询问可单鹰,“此番前来,我准备先拜访一下这些故人。你看是逐个拜访,还是把他们邀约在一处喝酒吃肉?哪种比较适合?”   于人情世故上,可单鹰也拿不定主意,便建议,“先单独拜访,探听一下情况。等摸清大致了,再把大家伙儿聚一聚?”   可单鹰办事向来迅速,一点不耽误。这边伙计们还没能把行李全部卸完,他已经带着几个儿郎,拎着怀朔特产去寻访“故友”了。   待太阳西落,暮色四合,可单鹰两手空空回来,同时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刺史大人这段日子心情不美,总是大发脾气。”   “我约了几人一起吃酒,他们竟是都不敢,说怕在这风口浪尖上耽误了差事,被一棍子打死也是寻常。”   贺兰定他们这一回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管郑枢手里有没有煤矿的位置, 贺兰定都是要救郦道元的。   那可是郦道元!语文课本、历史课本、地理课本上郦道元!写出《水经注》的郦道元!一个活生生的郦道元!一个刚正不阿、勤政爱民却惨遭豪强陷害的郦道元!   贺兰定想救郦道元。但是凭他如今的实力,顶多能劫狱、劫法场——强干一波跑路。   显然,郦道元不会同意这样的法子, 他不会接受背负着污名不明不白地消失在大魏官场, 他有理想和报复——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于是, 贺兰定便想走皇甫集的路子来救郦道元。   结果, 从敕勒川一路走到雍州,千里奔袭所面临的结果却是:皇帝他舅爷心情不美,不是上门求办事的好时机。   “有打听到皇甫刺史是什么事儿不如意了?”贺兰定心道, 新帝登记, 胡太嫔又成了胡太后, 老对头高肇还死了,皇甫集成了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不如意呢?   “我再去打听打听。”可单鹰拔腿要走。   “等等。”贺兰定喊住人,“天都黑了,先歇歇。有事明天再说。”   第二日, 贺兰定带着两小孩儿逛县城,可单鹰则去继续打听消息。   “阿兄先带你们去买几套衣服可好?”虽然贺兰家这两年的日子好过许多, 但是贺兰定自己是个糙汉子, 带着两小孩儿,只管他们吃饱穿暖,许多生活上的小细节却没有注意到。   不过,草原上的大家伙都过得很粗糙,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等进了繁华的中原地带, 贺兰定渐渐品味出不对味儿来。   他们一行人虽然穿的也是柔软的细麻, 但是, 款式简单如野人, 就像是麻袋上面掏了一大两小三个洞,大洞伸脑袋,小洞伸胳膊——夏日炎热,自是怎么凉快怎么来。   这种野人款式自是舒服又凉快,可是却难登大雅之堂。   贺兰定细细教导两小孩,“虽说,看人不要光看外表,更要看内心和品性。但是,没有一个得体的外貌形容,谁又愿意去深究你的内里是什么模样呢?”世人大多先敬罗衫,后敬人。   “比如说贺六浑叔叔。”阿昭小声嘀咕。这位可是怀朔有名的“灰小伙儿”。   贺兰定一笑,点点阿昭的小鼻头,“你个小狭促鬼。”又小声叮嘱阿昭这话不能在外头讲——得罪了龙傲天能有好果子吃?   阿昭轻应一声,低声道,“我就和阿兄说的。”   成衣店里款式繁多,有上衣下裤的胡服,也有正流行的广袖长裙。大小尺码都有,倘若身材特殊,又或是要求较高,还可以定制,三两日就能拿到成品。   感受着成衣店成熟且完美服务,贺兰定不禁想:怪不得有人穿越像是被拐卖进了大山,有人穿越则是掉进了富贵窝——其实与时代无关。   无论是生产力怎样落后的时代,有钱有权总能享受到无与伦比的服务。   “阿兄,好贵啊。”阿昭拉拉贺兰定的衣角,满脸肉疼——早知道中原的物价这么贵,她们就在家把衣物都置办好了再出发就是了。   贺兰定道,“此次出行匆忙,有所疏漏是正常,咱们下回出门就有经验了。”主要是怀朔的夏天没有这么热,甚至早晚还很冷,因此一家人没什么夏天的衣物。   阿暄倒是对价钱没什么感觉,他就是觉得这店里的衣服穿身上别扭,束手束脚非常不便,挽着宽大的袍袖,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小郎君长得很俊呢,稍稍打扮一下,走路上会被扔花果的。”   店小二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但是他也不是瞎夸。   按照时人的审美,阿暄和阿昭都是美人相——他们都更多像段氏。   只是,两人虽是汉人的柔和长相,但是身上都有一种桀骜不驯的野性,又与时人所追求的阴柔之美不同。   “为什么要丢我果子?”阿暄吃惊地瞪眼。   阿昭无语解释,“潘岳妙容姿,掷果盈车。”   阿昭虽然对汉人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行很不理解,比如看人家好看就要拿果子丢人家,表示爱慕之情。真的不是因为嫉妒才丢果子毁了对方容貌的?!   听说南边还有个美男子生生被人给看死了!阿昭大为不解,但是不理解归不理解,阿昭还是将这些当作常识、知识给学进了脑子里。   “小娘子真有才情。”店小二笑眯眯地瞧着贺兰定,将他往二楼,“咱们家一楼是成衣,里间是定制,楼上则是珠钗首饰。”   这家店铺不光光卖衣服,同时还售卖与成衣相搭配的各色饰品,从发簪步摇到耳坠臂钏,应有尽有。   “来都来了!”贺兰定领着心疼五铢钱的阿昭上楼,悄声耳语道,“看上的就买!”   阿昭心道,也是,来都来了,不如上去瞧瞧中原人都怎么打扮的,自己牢牢把花样给记住。等回了怀朔,自己就依葫芦画瓢,仿照着生产,也和自家的羊毛制衣搭配着成套售卖。   怀揣着“偷师”的念头,阿昭捏着自己的小钱袋子上了二楼。   “郎君您喜欢什么样式的?”店小二询问,“温润白玉,炫彩琉璃,咱们这儿都有。”   “琉璃?!”贺兰定大惊,心道,南北朝时期就有琉璃贩卖了?!到底是自己太过孤落寡闻,还是另有与自己有相同机遇的“同乡人”!   店小二不知贺兰定心中的惊涛骇浪,只以为客人对琉璃饰品更加感兴趣,笑道,“小娘子天真烂漫,正适合以五色琉璃为佩呢。”说完,令人取出一套琉璃饰品。   金丝为底,彩石镶嵌,金光闪闪,熠熠生辉。就连一心抵触中原之物的阿昭都看呆了。   “这个蓝色的细珠是绿松石?”贺兰定不死心,指着小金球中间的绿色小珠子问。   店小二笑道,“要是这么大颗颜色纯正的绿松石,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说着,他手里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道,“此乃琉璃珠,高温将琉璃拉长成细条,然后再切割成细小的珠子。”   “这也是琉璃?”贺兰定指着黄金耳坠上镶嵌的水滴状透明宝石,再问,   “是的。”店小二察觉到贺兰定神色有异,小心问道,“客人对这一套首饰可还满意?”   不等贺兰定回话,阿昭抢先接话,小脑袋一扬,一副倨傲的模样,“就这些了?没有旁的了?”   “自然还有的,您慢慢看。”店小二态度极好,不为别的,就刚刚,贺兰定在楼下一口气给兄妹三人各买了两套成衣,又各自定做两套,就这手笔,绝对不是差钱的主。   阿昭又看了几套饰品,皆不满意。倒不是不满意款式模样,主要不满意价格。一将饰品的价格换算成毛毡马甲的价格,阿昭的心就在滴血。   “我都不喜欢。”阿昭拧眉,指向还沉浸在巨大震惊中的贺兰定,对店小二道,“给我阿兄来两套饰物,要和刚刚两套成衣相配。”   说完,阿昭又补充道,“要金子的,纯金子的!”在阿昭看来,那些白玉、彩石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只有金子才是硬通货。便是哪天不用那些配饰了,还能融成金豆子当钱使,多好!   阿昭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浑浑噩噩中,贺兰定签下了订货单,报了客栈的位置,让店小二到那儿去取款就行——足足买了近十斤重的纯金饰品,身上哪有现款支付。   “阿昭喜欢金子?”贺兰定还没反应过来那是给自己买的。   阿昭道,“我是给阿兄买的啊!”说着,阿昭勾勾手,示意贺兰定凑近了说话,“我把他们的花样都记下啦!可是不买又好像太过分了,我就给阿兄挑了两套最划算哒!”   “阿兄不是说,世人大多先敬罗衫后敬人。这次阿兄来雍州办事,总要出去应酬的。要打扮好看些才行。”阿昭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阿昭最聪明!”贺兰定冲得意的小孩儿竖起大拇指。只是,不知道当贺兰定顶着一身金灿灿出门的时候,心中又作何感想了。   两人下楼,阿暄正坐在椅子上晃荡腿。他讨厌买衣服,更别说上楼看首饰了。正百无聊赖的等着,听到咚咚咚的下楼声,眼睛蹭一下就亮了,跳下高椅,跑到贺兰定跟前,嚷嚷着要回家。   “好,回家。”贺兰定心神不宁,也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趣。   原本三人准备在城里的大酒楼吃顿豪华大餐,但买完衣服,阿暄嚷嚷着累,阿昭花钱肉疼,贺兰定震惊于琉璃的出现。兄妹三人都兴致缺缺,便直接回了客栈。   “熊掌柜,向你打听个事情。”贺兰定向客栈掌柜打听琉璃之事,试探道,“竟从未将如此美丽夺目之物,竟不是天地自然形成之宝物?”   ——难得这世间还有其他穿越者吗?看样子,对方比自己要厉害许多,说不得凭着制造玻璃已经缔造了庞大的商业帝国。   “唉!”提起琉璃,熊掌柜就苦了脸,抱怨道,“还不是那大月氏!”   “自打他们在平城建了琉璃工坊,这五色琉璃是价钱是一日贱过一日!”熊掌柜非常不幸,曾经高价买过一座琉璃小盏。   本以为期货可据,结果小半年过去,当初价值两头牛的琉璃盏只能换得一只牛腿了——完全是血本无归了!   “大月氏?”这名字听着耳熟。   不等贺兰定细想,与大月氏有着“血海深仇”的熊掌柜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大月氏的情况透了个底朝天。   大月氏,曾经的西域诸国之一,后来也不知是被匈奴打了,还是被什么帝国揍了,反正活不下去了。   太武帝年间,大月氏商人至大魏,自云能铸石为五彩琉璃,其光泽映彻,如神明所做。   “自此琉璃遂贱,不复珍之。”熊掌柜提醒贺兰定如今琉璃不值钱,莫要被人骗了。   贺兰定算了算时间,大月氏铸琉璃是在太武帝年间,距离如今有六七十年了。无论对方的琉璃技艺是来自西域,又或是与自己相同的“穿越者”,和自己都关系不大了。   贺兰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扼腕叹息——少了个赚钱的门路啊!还打算烧沙子制作玻璃器皿大赚特赚的呢!   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   贺兰定叫上还在一边记账一边心里滴血的阿昭,“走了!阿兄带你买好东西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霸城繁华, 贺兰定随便一打听就找到一家大月氏琉璃店铺。   贺兰定带着两小孩儿一进店门,便宛若掉进了星辰大海,入目全是星星点点耀目的蓝——北魏蓝琉璃。   而在这些铺天盖地的星空蓝中央是一座巨大的浅金透明琉璃佛像。祂双目俯视, 两眼半阖, 嘴角含笑, 宁静而慈爱。   沐浴在祂的目光下, 身心都被荡涤了一般, 燥郁不安被抚平,内心平静而安详,好似终于皈依了温馨的港湾。   “客官, 有什么想看的?”   “!”店小二的声音将贺兰定从沉浸中唤醒, 贺兰定一惊, 低头去看左右手牵着的两小孩儿,发现他们也看入了神,眼睛瞪得圆圆,震惊得合不拢嘴巴。   “我们....我想买一个琉璃匣子。”贺兰定比划了一下大小, “约莫这么大,用来放些小玩意。   “您这边请。”店小二为贺兰定引路。   贺兰定拉拉两小孩儿, 阿昭和阿暄这才从震撼中回神, 两人小声问贺兰定,“这真的是人造之物?不是佛祖降下的真身?”   虽然贺兰定已经提前给两小孩打过“预防针”,但是她们依旧会被宗教这种神秘、庄严而深邃的氛围所感染。更不要说那些没什么见识的小老百姓了。   “就是人造的。”贺兰定给出肯定的回答——不仅这座琉璃佛像是人造的,就连佛祖本身也是人造的。神明是诞生于人心的产物。   “客官,您看这方匣子如何?”店小二给贺兰定推荐了一个青绿的琉璃匣子。   “您要是觉得可以, 小的将这方匣子捧到院中, 让您在天光下细瞧。”屋内昏暗, 摇曳的烛火为琉璃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更添加一分神秘之美。然而,这却不是琉璃本色。需得到外头自然光下瞧才能见真容。   贺兰定问了价格,是能够接受的范围,便点头同意。   这家店铺也是典型的前店后宅的格局,前头是对外展示的铺面,后头是仓库和员工住所。两者中间是一个四方小院,专门用来让客人赏玩琉璃物价。   夏日热烈的阳光倾泻而下,琉璃匣子闪着贝母宝光,青绿如湖光春水。贺兰定凑近细看,看到了琉璃壁上的小气泡。这些气泡纹却不影响琉璃的美,反让它更添一分灵动,如春风拂过,湖面荡起绿波。   “就要这个了!”   贺兰定的爽快让店小二笑眯了眼,“小的这就给您打包装好送去府上!”   琉璃易碎,为了防止客人不当运输导致半道上自己把琉璃给弄碎了,最后扯皮到店家身上,店家会提供送货□□,确保琉璃安安稳稳进门。   贺兰定报了落脚客栈的名字,说起重头戏来,“你们这儿可以定制吗?”   自己烧成玻璃,制成温度计的玻璃管,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既然大月氏已经有了成熟的琉璃工艺,那自己直接买就成了。   店小二忙点头,“自然是可以做的。咱们家在城郊就有工坊。”   “您是要琉璃细管?”又问贺兰定要粗细多少、长度几何的。   “越细越好,越均匀越好。”玻璃管越细越均匀,显示出的温度也更加精准。   “除了玻....琉璃细管,我还要定制圆筒细口小瓶。”贺兰定伸出自己的大拇指,“瓶身约么这么粗。”   “对了,我还想定制一种中间厚两边薄和中间薄两边厚的圆片,最好不要加颜色。”一种老花镜,一种近视镜,贺兰定提前订了,防止自己工作太苦把眼睛看坏了。   见店小二一头雾水的模样,贺兰定挽起袖子,直接道,“我来把图样画给你们!”   “这种原片最好少些气泡,透亮些。”贺兰定一边画图纸,一般把要求给直接备注上去。   “越透亮价钱也会高些。”店小二解释,“琉璃毕竟是人造之物,烧制的过程难免会有气泡。有了气泡就不合郎君的要求了,就成废料了,这些都是成本的。”   贺兰定提笔的手一顿,心道:这是驴我呢?!玻璃和陶瓷又不一样,玻璃烧废了不用扔掉,完全可以回炉重烧的。   贺兰定不欲多辩解,心想,等我找到煤矿,建成高温窑,烧制出更加透亮、坚硬的玻璃,看你们还怎么忽悠人。   一边想一边画图纸,贺兰定突然一拍脑袋想到一个事儿:凸面镜都有了,自己不是能做望远镜了?那可是打仗神器!   越想越兴奋,等到走出琉璃铺子的时候,贺兰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花了一大笔钱!   “约莫等于一百头羊的价格!”阿昭算账,心疼得小脸都扭曲了,心道,外头的世界真可怕,阿兄才来霸城两日不到就花了这样多钱财,要是再呆下去,倾家荡产不是难事!   看着小孩儿守财奴的模样,贺兰定只觉可爱好玩,点点阿昭的额头,揉开她眉间的皱着,笑道,“总皱眉,小心变成小老太。”   “还不是中原的东西实在太贵了!”阿昭不会觉得阿兄乱花钱,只会嫌弃中原物价虚高。   “花钱才能赚钱。”贺兰定开始说歪理,他冲阿昭眨眨眼,小声道,“这些物件置办整齐了,咱们回去就能孵小鸡啦!”   阿昭眼睛一亮,拉住贺兰定的衣袖,着急问,“阿兄你快和我说说!”怎么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琉璃物件就能孵小鸡呢?!   “咱们回去慢慢说!”离家两个月,贺兰定也想家了。   花光了钱,满载而归的贺兰兄妹回到客栈时,可单鹰正在大口吃肉。   “查到了....”可单鹰嘴巴鼓鼓囊囊的,迫不及待向贺兰定汇报调查情况。   “不着急,先吃饭。”贺兰定在餐桌的另一边坐下。   可单鹰快速干完饭,擦擦嘴巴,将奔走一整日的调查结果道来。   总结下来就一个事儿,“皇甫刺史是小皇帝的舅爷,胡太后的舅舅,可是小皇帝和太后都不怎么重视他,他想去洛阳当京官,没被同意。”   “胡太后更加信任的是妹夫元叉。”胡太后与妹妹感情极好,爱屋及乌非常重用妹夫元叉。太子诩继位后,元叉不断升官加爵,官势日上。   “先是散骑将军,没几日又成为光禄什么的。”那些官职太复杂了,可单鹰记不全,“反正就是一直升官,现在宫里的采买什么的也是元叉管。”那可是大油水的位置。   都是皇帝太后的亲戚,凭啥元叉一路高歌猛进,他皇甫集还是长辈呢,想去洛阳都不成。如此巨大的落差之下,皇甫集的心情能美好那才奇了怪呢。   听到这儿,贺兰定心中一凉,这一回请托皇甫集的事情可能要难办了。   可单鹰继续道,“我问了老邱怎么办。”老邱是皇甫家世仆,也就是上一回去怀朔时的车夫。   “老邱意思,最好不要去触霉头。”老邱还给可单鹰指了一条路,“他让咱们走童长史的门路。”   皇甫集虽是刺史,但是向来只享受权利,不履行义务。地方上的各项事务都是由属官们处理的。有时候秘书比老板的话还有好使,相当于二号首,长。   “这位童长史是皇甫刺史的心腹大将,老邱说他的话管用。”   贺兰定心里有了成算,问道,“老邱那边能给咱们拉线?”   可单鹰耸耸肩,“钱给到位了,什么话都能说上。”来雍州办事许多次,可单鹰算是看透这些官老爷的办事风格了——没钱莫登门,有钱好说话。   贺兰定道,“那就这么办,不要吝啬财物,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把郦先生救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好!”有了郎主的点头,可单鹰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   贺兰定取出今天刚买的青绿琉璃匣子,问可单鹰,“你说是用白瓷匣子装好看,还是用这个琉璃匣子装着好看。”   贺兰定这回来雍州主要是来送礼的,除了五铢钱和布匹,礼物的重头戏就是刚刚制成的半透明糖果。   经过粗陶颗粒吸附后的糖浆不复乌漆墨黑的本色,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黄,就像上辈子贺兰定在超市卖过的那种黄色冰糖。   贺兰定令工匠雕刻出许多模具,又让阿塔娜嬷嬷研究食品添加色素。赶在出发雍州前制作成了一批五颜六色的半透明糖果:粉色桃花糖果——加了甜菜汁水,浅绿色竹节糖果——加了了胡瓜皮汁水,浅蓝色圆纽扣糖果——加了蝶豆花粉。   贺兰定相信这样一盒五彩斑斓又甜蜜蜜的糖果一定能惊为天人,唯一遗憾的是:倘若能用透明玻璃罐子来装这些五颜六色的糖果,视觉效果一定会更好!   如今,这一遗憾也被弥补上了,贺兰定买到了现成的琉璃匣子——匣子值钱,糖果美味,送礼佳品!   贺兰定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上辈子要是好好钻研这些“歪门邪道”,指不定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总经理啥的了。   只是,上辈子没有生存压力的贺兰定根本不会劳心费力去钻营这种事情。   贺兰定将糖果装进琉璃匣子中,结果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效果,反倒半透明的琉璃衬托着半透明的糖果,显得两两都有些浑浊灰暗。   一旁的可单鹰道,“还是用白瓷匣子装着好看,衬颜色。”   两个大老爷们研究了好一会儿颜色搭配的讲究,最终还是决定用白瓷装糖果送给童长史,琉璃匣子装雪白的精盐送给皇甫刺史。   “酱油就不送了。”贺兰定有些舍不得,两年才出了这么点酱油,都是日月精华啊!反正这一回大概率是见不着皇甫集了,礼可以少备些,反正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精打细算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东西送出去后, 贺兰定很快见到了童长史。   童长史一副中年文士的模样,容长脸,很白, 两撇美须修剪保养得精细, 一对蛇眼显得非常精明。   “遇上些麻烦事儿, 不敢叨扰皇甫大人, 这才求到您跟前。”贺兰定陪着笑, 一副乡下人进城畏畏缩缩的模样。   “你那事儿我听说了。”童长史倨傲地瞥了眼贺兰定,随即调转目光,不多瞧一眼, 缓缓道, “倒也不难办, 只是你需得实话实说。”   贺兰定求人办事,但没直接说是要救郦道元。只说自己在东荆州做生意,本来上下都打点得好好的,忽得要换刺史, 白白投资了。   “那新刺史叫寇祖礼,上谷人, 据说不是个好的。”何止不是个好的, 简直就是个大恶人。   这个寇祖礼原本是东荆州的刺史,也就是郦道元的上一任。他与当地豪强沆瀣一气,把持商道,雁过拔毛。后郦道元任东荆州刺史,大力扫黑除恶, 当匪徒望风而逃, 当地豪强与寇祖礼损失惨重。   此次郦道元被状告为官太过严苛, 当地百姓上书要求上任刺史回来。这么一看, 还不是一目了然么。一切的背后就是东荆州豪强与寇祖礼的手笔。   贺兰定没法直接救郦道元,没法让朝廷为他做主洗漱冤屈。但是,我没法考一百分,我可以让对手也不及格啊!这不就容易得多啦!   因此,贺兰定来雍州的目的是搞寇祖礼。   “我是小本生意,卖羊毛的,哪里经得住他们那样重手薅。”贺兰定苦笑,“那个郦刺史虽然为政执法严苛,但是只要我本本分分做生意,那就没事儿。”   “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童长史也是有备而来,心里没底,他也不会见贺兰定。   那个寇祖礼并无什么显赫家族背景,除了祖父寇赞算是个人物,但也不过官至南雍州刺史,还是前朝降将。至于其父寇臻,那就更上不得台面了,曾经因为贪污纳贿被弹劾,到死都是白身。   “那寇祖礼身上的毛病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抓一个准。”童长史慢悠悠道。   见状,贺兰定还有什么不明白,忙道,“以后贺兰家在东荆州的生意账本给您送一份!”花钱买命,没什么不值得。   “贺兰小将军豪气!”童长史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摆摆手道,“不过某可不是那等贪得无厌之辈。”   贺兰定听懂了,这位童长史还看不上贺兰家在东荆州的那点子生意,他想要更大的。   “我这人愚笨,不懂事。”贺兰定着急道,“长史您就给我指个明路吧。”   童长史敲敲桌案,吐出一个字来,“糖。”他看上的是贺兰定送来的彩色糖果。   “这.....”贺兰定装作六神无主的模样,“那彩色糖果是从粟特人手里买的,总共就那么多,全送给您了!”   “这可如何是好!”   “粟特人?”童长史一愣,又问,“多少钱买的?”   贺兰定胡口乱诌,“为了买那一匣子糖果花,我卖了部落三十头大牛,值一万钱呢!”   “才一万钱?!”童长史惊呼,“你可知市面上晶糖做价几何?”这一匣子稀奇的彩色糖果自己转手卖出去,赚五万钱不成问题。   “啊.....”贺兰定张嘴,喃喃道,“那可是三十头大牛呢。”一万钱,三十头牛,足以养活一个部落的资产在中原大人物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提,轻如鸿毛。   看着贺兰定傻愣愣的样子,童长史这才想起,眼前的这蛮子胡儿来自贫瘠的敕勒川草原,估计一辈子都没见过一万钱有多少。   “以后遇到卖着糖的,有多少收多少,都给我送来!”童长史图穷匕见,他看上的是糖果生意。   “一定!”贺兰定连忙点头应下,随即苦了脸,扒着指头道,“部落里的牛已经卖掉了,羊要留着长羊毛,羊毛制成的毡毯要是卖不掉,我就没有钱买糖。一张毡毯三十四钱,卖三百张毡毯可以买一盒糖.....”   “行了!”不等贺兰定算完账,童长史不耐打断,“成本我来出!”   “这如何使得!”贺兰定忙道,“等东荆州那边的生意回本了,我手上就有钱了......”   “不用不用!”童长史看不上贺兰定卖羊毛的几个歪瓜裂枣,“你去寻寻这买糖的粟特人,他手里有多少糖,全给我收了,本钱我来付,要快!”万一那粟特人跑中原地区来卖货,那自己手里的糖果就卖不上高价了。   贺兰定连连点头,一一允诺。   等说完糖果生意,贺兰定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东荆州的事儿”   “多大点的事情!”童长史不屑,他冲贺兰定道,“一个小小东荆州,还用不着大人出面!”这是允诺要帮贺兰定平事儿了。   皇甫集是雍州刺史,郦道元是东荆州刺史,同为刺史,但地位却大不相同。   雍州是上州,其刺史是正三品官。东荆州是下州,其刺史是正四品。雍州还靠近洛阳,其地位更是非常与众不同。而东荆州则是和怀朔差不多的蛮夷之地。童长史拍着胸口保证能平了东荆州的事儿倒不是大夸海口。   交谈结束,双方都很满意。童长史走后,贺兰定板着脸呆坐了许久——刚刚演技上头,这会儿到了技能冷却期。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可单鹰探头进来,一眼瞧见了冷着脸目无表情的自家郎主,不禁担忧,“郎主?”这是事情没谈妥?   “妥了。还很妥。”不仅搞定了东荆州的事情,还意外之喜给部落出产的糖果找了一条销路。只是,钱难挣,屎难吃。伏低做小、装傻卖呆什么的,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计。   但是,人活在世,哪有不低头的。便是皇帝的舅爷都有过得不舒坦的时候,更何况自己这么个屁民呢。   看着担忧的可单鹰,贺兰定扯出一个安抚地笑来,“咱们该回家了。”   盛夏转瞬即逝。贺兰定计算着日子,约莫等他们回到怀朔的时候,敕勒川应该已经落雪了。   又在雍州城滞留几日,成衣铺子送来了贺兰兄妹定制的衣物,琉璃工房送来了定制琉璃细管和小瓶,以及一堆大小不一的凹凸镜。   贺兰定将霸城逛了遍,鞋底都磨破了,终于敲定盘下了两间相邻的铺子,只等阿兰一行人过来开店营业。   至此,雍州之行完美落幕。众人终于踏上了归乡之旅。   “阿兄,用这些琉璃就可以看到温度了?”阿昭好奇打量着阿兄定制的各色琉璃器具。   路途漫漫,贺兰定就给两小孩讲热胀冷缩的原理,“物体加热的时候,体积会膨胀。”   温度计就是利用的这个原理:温度升高,液体膨胀,液柱上升;温度降低,液体收缩,液柱下降。   “水沸腾时算作一百度,记下液柱的位置。冰水混合,算作零度,再记下液柱的位置。将两处标记等分。”贺兰定细细讲解着,“我们就能通过液柱的位置来判断液体的温度了。”   “阿兄好聪明!”阿昭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贺兰定,“有了温度计,我们就可以控制暖房里的温度了。”   如此就不会因为温度太高导致鸡蛋闷熟了,又或是温度太低导致小鸡在孵化过程中被冻死。   “我们可以养好多好多的鸡啦!”阿昭高兴极了,自己的养鸡大业终于可以实现了,“以后阿兄每天都可以吃炸鸡!”   正高兴着,一旁的阿暄闷闷来了一句,“不对啊,如果温度低,体积就缩小,那水冻成冰块儿怎么还变大了呢?”草原冬日严寒,喝不完的茶水放在一旁过一会儿就会冻成冰块儿。   阿暄的手比划了一个弧度,“水冻成冰,上头都顶得冒出来了。”   “这就又涉及另外一个知识点了。”贺兰定也不管小孩儿们听不听得懂,又给他们讲起分子来,“水是由许许多多的水分子构成的,在水变成冰的过程中,水分子的排列发生了变化.....”   两小孩儿迷瞪着眼睛:这是真的听不懂。   贺兰定一笑,“听不懂也没关系,你们善于观察生活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被夸了的阿暄情不自禁挺起了小胸脯,阿昭则嚷嚷着,“阿兄,那咱们现在就来做温度计吧,等回到怀朔,就能立马用上啦!”如此便一点时间都不浪费了。   贺兰定摇头,“不行,还差个东西呢。”做温度计得要有密封圈。   “我的打算是把牛筋熬成黏胶,密封住琉璃瓶的口子。”除此之外,贺兰定也想不到其他什么密封材料了。   贺兰定揉揉阿昭的脑门,安抚道,“不着急,咱们回去慢慢实验。而且这回就买了十根琉璃细管,路上弄碎了就不好了。”   如今的琉璃工艺真的惊到贺兰定了,他原本只是交代店家琉璃管子尽量往细了做。没想到成品到手,那琉璃细管比贺兰定预料中的要细多了!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直径绝对不到两毫米。而且目测还非常笔直均匀。   众人归乡心切,中原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家。结果车队才刚刚进了朔州,就遇到了等候多时的阿史那虎头。   “郦大人的祸事解决啦!”阿史那虎头守在朔州关卡就是为了能尽早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贺兰定。   “这么快?!”贺兰定吃惊于童长史的行动力。   事情能这么快解决,一方面是童长史真的出力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寇祖礼自己作死。   “原来,押送郦大人的那些士兵不是朝廷派来的,是姓寇的家伙调来的戍边士兵。”   贺兰定吃惊,“私调戍兵,他怎么敢的?”这罪名往大了整,能搞死寇家九族。   阿史那虎头道,“土皇帝当惯了,有什么不敢的呢。”   如此,寇祖礼被弹劾罢官,郦道元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阿史那虎头郁闷道,“郦大人是个好官,朝廷怎么不帮他呢?如今闲赋多可惜。”郦道元虽没有被押解进洛阳问罪,可是东荆州刺史的位置还是没了。   贺兰定心道,洛阳如今都乱成一锅粥了,朝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乱杀一通。那些人尚且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一个小小东荆州刺史的冤屈呢。   “我邀请郦大人和郑二郎来怀朔,他们拒绝了。”阿史那虎头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封信件,递给贺兰定,道,“他们说正好趁此机会去考察山水什么的,完成什么著作。”   《水经注》大约就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吧。贺兰定一边猜想着,一边打开了信件。   信件上一共两页纸。第一张上面寥寥数语,感谢了贺兰定的出手相帮。第二张上则是一张地形图,重点标注了两个地点。这是郑枢允诺的煤矿所在地。   “大鲜卑山?”贺兰定挑眉,这可是鲜卑族的祖地,没想到竟然会有露天煤矿。   【作者有话说】   贺兰.煤老板.定 第一百三十九章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外头浪了四个多月终于回家, 就连敕勒川的风刀子都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看着桌案上堆成小山一般高的待办事项,贺兰定也不觉得头疼脑热了,反倒看得兴致勃勃。   阿鹤看着干劲满满的师父, 心道, 以后师父再要出门, 自己绝不拖后腿!瞧瞧师父此时的模样, 干起活来眼中都带着光!阿鹤觉得这是师父外出放风的好效果。   阿鹤为贺兰定介绍桌案上的资料分类, “这边是联盟生意上的资料。”贺兰定不在家的日子,联盟上的生意都是窦兴在打理,阿鹤协助。   “今年羊毛制品的订单量比照去年同期降低了有一成。”阿鹤一边解释一边翻出订货统计表给贺兰定。   “倒是朔州那边来了不少羊毛原料的订单, 窦家主都同意了。”阿鹤说出自己的分析, “应该是朔州那边抢了不少咱们的生意。”   “不过, 去年师父就给大家伙儿透了底,大家心里有数,倒也不太担心。”贺兰定就像怀朔的定海神针,似乎只要有他在, 什么事儿都不算事儿了。   果然,只听贺兰定道, “订单少了便少了, 正好分出些人手。”   阿鹤笑问,“师父可是又有什么赚钱的买卖了?”   “倒不是买卖。”贺兰定道,“就是看大家这两年吃太好了,缺少锻炼,得把马上功夫都捡起来。”   不要不说, 温柔富贵乡最腐蚀意志呢。怀朔虽远远没达到富贵乡的标准, 但是衣食无忧的众人的确懈怠了许多。   阿鹤一惊, “师父是担心今年冬季蠕蠕南下?”   贺兰定没应, 只道,刀不离手,多多训练,总不会错的。不谈今年冬季蠕蠕的动向,只看乱成一锅猪食的洛阳城,就知道安稳的日子没几天了。   “联盟那边还有其他什么事儿吗?”贺兰定将话题拉回到工作上。   阿鹤不敢多想,专心应答,“订货上没什么岔子,和去年差不多。就是另有一件事情。”   “上个月,猛叔来了一趟怀朔,找师父您想商议一家事情。”   阿鹤口中的猛叔原本是沙陵县的马匪头子,全名图猛,手底下有不少好手。自打贺兰定在沙陵县建了货运中转站,图猛开始干正经行当,从贺兰家拿货四处售卖。   只是,以前自由散漫惯了,干得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危险买卖,猛得开始干正经生意了,真得很不适应。从图猛这个头领,到底下的小兄弟们,难受得像是蚂蚁在浑身爬。   “猛叔就想换个行当。”   “他们想干货运。”   贺兰定眉毛一扬,来了兴趣,心道,这是要搞快递物流?图猛的脑子还是挺灵活的嘛。   “他要干货运,找我做什么?”贺兰定问。   “呃......”阿鹤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您也知道猛叔他们以前是做什么的,人家怎么敢让他们押货啊。”那不是羊入虎口么,还是自己主动送上的。   “所以猛叔就想找您当个中间保人。”阿鹤将图猛的计划道来。   图猛就是想做怀朔羊毛大联盟的生意。他看外头那些商人每年五六月来怀朔订货,到了九十月把货运走,中间要等好几个月呢。   “你们给我留给地址,等出货了,我把东西给你们运过去,你们给些车马费就成了。”图猛一副老大哥的模样。   客商人歪眼瞧了眼人高马大的图猛,直接扭头走远——这家伙是把我当傻子了不成?!   图猛屡屡碰壁,便将主意打到了贺兰定的头上,想接贺兰定的声望和信誉打开一片新天地来。   听完,贺兰定问阿鹤,“你觉呢?”   阿鹤眼睛一瞪,道,“猛叔他们这不是把师父您当冤大头么!”说完,阿鹤又道,“但是吧,其实我觉得猛叔的想法其实是可行的,简直是一箭双雕,多方受益的好事。”   “一方面,猛叔他们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行当。另一方面,客商们也方便许多啊!”这年头,行路艰难不是开玩笑的。   “由师父您出面担保可以,但是得要有个抵押物、保证金什么的吧。万一猛叔他们拿货跑了怎么办?”   “再有,大部分商人只给了定金,后续的尾款怎么结算呢?”图猛他们的想法很好,但是执行起来并不容易,还有许多环节需要完善。   “你想得很不错了。”贺兰定又提了一点,“客商们等货滞留怀朔期间,吃住都在怀朔,大家伙也能从中赚一些的。”图猛的货运队搞起来后,势必会影响怀朔的客栈生意。   最后,贺兰定将此事交给了阿鹤,让他拟出个合理可行的方案来。   “写好了给我看下,然后你去和图猛他们对接。”   “是!”阿鹤高兴地应下。让自己拿方案,说明猛叔他们的事儿有希望!   阿鹤又将几个账本抽出来,语气欢快,“小学堂的账本、食肆的账本,还有贺兰部落的总账本,都在这儿。这几个月没出什么大事儿!”语气中全是骄傲——自己还是干得不错哒!   “行,我慢慢来看。”贺兰定收下账本。   阿鹤汇报完大体上的工作后,等在外间的阿塔娜后脚就进了屋。   “甜菜全收了,新一茬的已经种下了,糖也做出了许多,要开始售卖了吗?”阿塔娜如今主要负责制糖事项。   贺兰定问,“扩大种植了吗?”去年只是试种,只种了三亩地。   阿塔娜点头,“手头上的种子留了一下半,其他全播种了。我还找刘记订购了一批桐油布。”桐油布是冬天用来覆膜防冻的。   了解了种植情况,贺兰定说起售卖的事情,“精糖、糖果都存着,暂时不要在市面上售卖。只在食肆旁设个点,散卖一些红糖。”   虽说答应童长史帮他从所谓的粟特人手里采买糖果,但是贺兰定却不着急。毕竟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会不怎么珍惜。   不让童长史等一等,等得抓心挠肺,怎么能显出自己的重要和糖果的珍贵呢。   因此,贺兰定决定将精糖和糖果在手里捂一段时间,只对外售卖未经过吸附净化的红糖粉。   与阿塔娜商定好红糖的定价和售卖,贺兰定立刻提笔写信。洋洋洒洒写了小几百字,又是感激童大人的关心和照顾,又是羞愧自己没能办好大人交办的事情。   “寻觅无踪,已遣人往西域诸国找寻,必不负大人期望。”——卖糖的粟特人跑啦,我已派人去找寻,至于什么时候能找到,那就不好说喽。   将童长史的事情扫尾结束,贺兰定继续处理部落的事宜,着人唤来郑令修,询问小学堂改制进行如何。   “等您回来,黄花菜都凉了。”郑令修早就摸准了贺兰定的脾气,说起话来非常自在。   “许多人家都把家里适龄的孩子送过来上学。近日不是出货高峰么,各家都忙,我就给孩子们排了半天的课。还有半天回家帮忙干活。”如今的郑令修俨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校长”了。   “除了新生入学,还有八个孩子毕业了,不准备继续上了。”有的回去嫁人了,有的在镇上找了一份适合的差事。郑令修尊重学生们的选择。   “再有一个。”郑令修遇到一个困难,“学生多了,周练、月考需要出的试卷就多了,我手下几个学生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抄眷试卷,学习的时间都被挤占了。”   贺兰定道,“这个好解决,用雕版印刷啊!甚至还可以搞活字印刷。”   贺兰定掏出一枚自己的印鉴章展示给郑令修,“和印章的原理一样,将试卷的内容雕刻在木板上,然后涂墨油拓印下来。”   不等贺兰定将印刷术的研究工作甩给郑令修,郑令修抢先道,“可是油烟墨很贵!”   如今的小学堂,大家用的笔是羽毛笔,纸是贺兰家自己制的葛纸,各项成本其实很低。   不然贺兰定也不会直接免了所有人的学费。但是印刷试卷的成本可不低,普通的墨汁是不好用来印刷的。   如今不是没有雕版印刷,但其成书价格并不比手抄书便宜,其中,贵就贵在印刷用的油墨烟。   见贺兰定茫然的样子,郑令修解释道,“不仅要烧松木取烟,还要用鱼鳔胶做粘合之用。”光是这两道工序的成本就不低了。   贺兰定:ok,再一次开金手指失败!   “那.....那就用黑板和粉笔吧。”贺兰定立刻找到了新的解决办法:把试卷内容抄在黑板上,学生们在纸上写答案,这不就妥了么!   “行,这事儿就拜托郎主了。”郑令修笑盈盈地将工作转手丢给了贺兰定。   贺兰定:不是?!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吐槽归吐槽,贺兰定脑子里已经开始回忆粉笔的制作方法了:大约就是石膏加石灰混在一起?   “对了。”临走,郑令修将阿兰几人的学习情况报告贺兰定,“差不多了,开店算账,人情交往,都大差不差了。”   郑令修还在家时学得就是这些管家打量铺子的技能,算是专业对口了。   郑令修不放心问,“你就让一群女子去雍州开店?”万一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贺兰定一边琢磨粉笔制作方子,一边道,“我能是没谱的人?”   贺兰定在雍州盘下的是两间相邻的铺子,一间交给阿兰开甜品店,一家则开贺兰百货。   “两家店可以守望相助。”贺兰定道,“除此之外,我还会招募一些健妇充作甜品店的护卫。”   贺兰定给天平店的设定是只招待女客,如此,护卫什么的用男子就不大合适了。   见贺兰定考虑如此周全,郑令修放心下来。她是真心希望阿兰她们能够在雍州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只是这世道,男子顶门立户都不大容易,更不要说一群女子了。容不得她不多虑。   心满意足的郑令修正要告辞,却被贺兰定叫住,“崔小郎如今怎说?”先前崔真不是不配合教学工作的么。   提起崔真,郑令修冷哼一声,傲然道,“他能怎滴?君子一诺千金,他都输给我了,自然该听我的。”坚持什么的,不就是用来打破的么。不愿意教女学生,教着教着就会习惯的。   “你也别欺负人家,转头人跑了,就亏大了。”崔小郎可是宝贵的综合性人才。   “明白。”说完施施然走了。   又见了几个大管事,贺兰定总算把这段日子的事物了解理顺畅了。长舒了一口气,松松神后,贺兰定取出了郑枢送来的煤矿图。   地图上的大鲜卑山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如今叫大鲜卑山,顾名思义,这山和鲜卑族有关——如今的大魏皇室,拓跋鲜卑初起时就是一只活动在大鲜卑山森林的猎牧部落。三次南迁后建成了如今的大魏王朝。   如今大鲜卑山一带归护东夷校尉管理,当地蛮夷部落林立,贺兰定想去那边采煤,并不容易。 第一百四十章   根据郑枢提供的资料, 许多古籍中对煤都有所记载。   比如《山海经.山经》中将煤成为“石涅”,在汉朝时曾有人将煤制成了煤饼当做燃料,只是这种燃料并没有能够大范围推广开来。   至于为什么没有能够推广开来, 贺兰定有两个猜想:   一是, 古代的植被覆盖率很高, 出门就能砍到柴火做燃料。且这种燃料还是可再生的, 也不用花钱, 砍完了继续长,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把绿地森林变成黄土高原。   二是,古代的交通不发达。并不是所有地区都有煤矿, 想要全国范围内推广以煤作主要燃料, 那必须得先建成较为发达的交通体系, 将煤从矿场运出去。   两种因素叠加之下,普通老百姓们还是会选择自己砍柴自己烧,而官方也没有那样多的人、物力去建成交通网络——倒也不是不行,将建造佛寺、开凿石窟的人手和资金抽走去修路, 建成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指日可待啊!   可是, 煤对草原老百姓而言却是一种非常适合的燃料。草原没有柴木可砍伐, 只能以混有植物纤维的牛粪作为燃料。   一旦煤进入草原,多余下来的牛粪则可以作为肥料来提升地力,土壤肥沃又会带来粮食的丰收,这将会是一个良性循环。   除此之外,将煤作为燃料, 窑炉的温度也会更高, 用来锻造武器可以去除更多杂质, 锻造出削铁如泥的宝剑不是梦想!   对了!贺兰定眼前一亮:有了充裕的燃料, 自己说不得还能搞出蒸汽发动机呢!直接跳过以水力、风力为动力的中间过渡阶段,跑步进入第一次工业革命!   正思维发散着,外头传来动静,却是阿史那熊塔过来了。   “去东北的商队已经组建好了,哪天出发?”阿史那熊塔请示贺兰定。   去东北行商,其目的是去大鲜卑山探路。按照郑枢圈画出的地方,在大鲜卑山的北麓和南麓都有一座露天煤矿。只要把地表的杂物清理掉,不需要打井深挖,直接开采地表的煤矿就可以了。   贺兰定将煤矿地图交给阿史那熊塔,叮嘱道,“行商是次要,主要是找到这两处煤矿,注意不要和当地势力起冲突。”   大鲜卑山那边资源丰富,除了有许多少数民族生活在其中,高句丽亦对其虎视眈眈。贺兰定的计划是低调行事、悄悄滴发财。   “明白!”阿史那熊塔知道自己此行身负重任,关系到怀朔未来的发展。   待去东北的商队出发,贺兰定琢磨着要不要提前把窑炉建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锅子都洗干净支好了,就等“煤”下锅了。   正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大将军府来人传唤。   贺兰定猛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自己好似忘了什么事情——出门小半年,回家也没去见见阿翁和舅舅,显得很没良心啊!   带上从雍州买的当地特产,贺兰定来到大将军,却没能见着阿翁和舅舅。一问才知道,阿翁去练兵了,舅舅去督促水利了。   闻言,贺兰定吃惊,心道,大家伙干劲很足啊!就连阿翁都燃起来啦!   可是.....既然阿翁和舅舅都不在,唤我过来作甚?   贺兰定正挠头,大管家领了一个人过来。   是个女人?!还是个看起来比较成熟的女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贺兰定心中紧铃大作,后撤一步——这!这!这!阿翁为了自己也是煞费苦心了啊!   “这位秦娘子。”大管事给贺兰定介绍,“将军特意为小少爷您从河东郡找来的。”   贺兰定脑子里嗡嗡作响:怪不得阿翁和舅舅都不在,他们这是跑了啊!毕竟,给大外甥找人.妻是件光荣的事嘛?!   “小少爷?”贺兰定脸色太过难看,大管事上前一步,关切询问,“小少爷可是哪里不舒坦?”   “没有没有。”贺兰定连连摆手,擦擦额角的冷汗,虚弱道,“只是有些震撼。阿翁和舅舅对我...额...用心良苦。”   但是,这真没法接受啊!自己又不是禽兽牲口。   “那是自然的。”大掌柜一张橘子皮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小少爷说想酿酒,将军便特地从河东郡挖来了会酿酒的人才。”   “嘎?”贺兰定傻住——似乎单纯是自己思想不健康了。   “酿酒?”   大管家点头,介绍身后的女子,“这位秦娘子可是酿酒的好手。”   贺兰定想提纯酒精作为军备物资。可是要提纯酒精,首先得要有酒,但是贺兰定不会酿酒,便将寻访酿酒师的事情托付给了阿翁和舅舅。   河东郡人善酿酒,据说那边产出的酒“饮之香美,醉而经月不醒”。   段宁去河东郡寻访挖掘酿酒师却没那么容易。这年头,各家各户,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工匠之家,都把自家的秘技、手艺藏得严严实实,轻易不会露于外人——一个方子养三代人不是胡说的。   段宁废了好一番的功夫,才找到了这位会酿酒的秦娘子。   秦娘子是河东郡本地人,家中世代酿酒为生。到了秦娘子这一代只得了秦娘子这么个女娃娃,为了不断家业,秦老爹就为秦娘子招了个上门婿,将酿酒的绝技和家中生意都交给了女婿。   但是嘛,世上多是负心汉、薄情郎,这女婿一开始看着还不错,但是等秦老爷两腿一蹬归天了,就暴露了本性。什么招妓、家暴、赌博,无一不沾。   大概是老天爷看不过眼。一日,这女婿喝多了酒,解手时没站稳,一个踉跄,后脑勺着地。等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上都凉了。   这糟心玩意死了,秦娘子却没能迎来好的生活,一群亲戚虎视眈眈地盯着秦家的产业呢。   “恰好大少爷去河东郡,这位走投无路的秦娘子将家里产业全卖给了大少爷,人也跟着回了怀朔。”   贺兰定松了一口气,这才敢细细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女子,心里为自己刚刚的胡思乱想道了声抱歉。   秦娘子直接回视贺兰定的打量,冷冷道,“我只酿酒,不卖方子。”   “行!”贺兰定也只要酒。   “那我们商议个合作方案。”见对方是个直率的,贺兰定也开门见山说起正事,“是你自己开酒坊,把酒卖给我。还是我提供粮食,开你薪水,你帮我酿酒?”   “我可以自己开酒坊?!”秦娘子吃惊,一直平板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她扭头望向大掌柜。   大掌柜笑盈盈道,“秦娘子听小少爷的吩咐就是。”   秦娘子心脏砰砰直跳,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背水一战真的迎来了转机。她看向贺兰定,坚定道,“我要自己开酒坊!”她要在这寒冷荒芜的北疆将秦氏酒坊重现人间!   十日后,怀朔镇城南商业街上多出了一家酒肆。   酒肆门面不大,门口摆着一个大酒坛。随着日头升起,温度慢慢攀升,清冽的酒香越来越浓郁,浸满了整条街道。   看着曝晒在阳光下的酒坛,贺兰定终究没能憋住担忧,“这.....真的没问题?”——这么晒着,不得把酒精都挥发啦?!   秦娘子非常感激贺兰定给自己的机会,并在心中默默认定贺兰定将会是自己此生以死效忠之人,但是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她丝毫不让。   面对贺兰定的质疑,秦娘子坚定不移地回道,“这是我们秦家的秘诀。”   “酒水酿成之后,用坛子盛酒,于阳光下暴晒十日,然后封盖收藏,酒香则经久不衰。”说完,秦娘子抬头看了眼惨白耀目却丁点热气没有的太阳,陡然有些迟疑了。   “啊......大约是可以的。”这北地的水和太阳都与河东郡不同,自己按照秦家的祖传方子,能造出曾经的酒水滋味吗?   贺兰定还是觉得这样暴晒会让酒精挥发,这多浪费啊!   “你店铺里卖的酒水我不管。”贺兰定道,“我这边要的酒水不要经过这道程序,酿成后直接送去贺兰大宅就行了。”   基础的酒水已经到位,蒸馏设备也提前备好了——贺兰定画了图纸,请王铁匠打了一套铁制蒸馏冷凝设备。   只是铁制设备只能当做过渡使用一段时间,因为酒水中乙醇和空气接触后会产生乙酸,而乙酸会腐蚀金属。这套设备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生锈了。   “这是图纸,到了雍州后找加琉璃工坊,打造两套这样的设备。”贺兰定将蒸馏设备的图纸交给可单鹰。   转眼又到冬日,可单鹰又要启程去雍州给刺史府送节礼了。   这一回除了送礼的队伍,阿兰一行人也会一道前往雍州,去那遥远而繁荣的中原腹地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贺兰定拍拍可单鹰的臂膀,轻声道,“辛苦了。”才跟着自己在外奔波小半年,又要再度启程了。   可单鹰憨笑着,只一个劲儿得说不辛苦,“和前几年比,这点子苦算什么啊。”大家都不怕苦不怕累,怕得是付出一腔心血后依旧一无所有。   贺兰定又看向阿兰,将近一年的学习培训生涯,让她看上去从容许多。往日的那种紧绷、焦灼,甚至是癫狂,终于消失无踪。   “看起来还不错。”贺兰定笑了,“祝您鹏程万里,达成所愿。”   阿兰点头,“必不负所托。”   “黑塔和陆木那边我会照应。”贺兰定承诺,“等陆木再长大些,明年天气暖和了,我送他们随商队去雍州见你。”   提起心中记挂,阿兰淡然的神色有所波动,一双眸子染上了水光,却硬生生忍住不肯落了,只哽咽道,“一切都托付大郎了。”   长长的车队使出怀朔沧桑古朴的城墙,承载着希望之火从一个荒野走向另一个荒野。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所有人都很忙。   可单鹰去雍州送礼。   阿史那熊塔去了东北找煤矿。   阿史那虎头在东荆州卖羊毛。   阿鹤每天都蹲在联盟盯出货。   阿昭温度计制作成功后, 全身心扑在了小鸡孵化事业上。   阿暄依旧野得不见人影,不是去草原跑马,就是进山打猎。   一时间, 贺兰定竟有一种孤家寡人的寂寥之感。   不!这明明才该是大老板应有的闲适生活!   然而, 才在床上闲躺了小半日, 贺兰定就呆不住了, 一个“垂死梦中惊坐起”: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研发到了一半, 威力不足,有待改进。   说好要扩建怀朔镇,水泥还没有捣鼓出来。   还有士兵训练, 虽然交给了阿翁, 可是自己也不能做甩手掌柜。怎么说也该提出一些可行有效的改进建议才行。   ——事实证明, 自己就是没有大老板的命啊!根本没得停下脚步稍稍休息。   工作使我快乐!   找到人生意义的贺兰定一个翻身起床,套上厚袄子,搓搓手,准备开工。   书房中火盆燃起, 丝丝缕缕的暖气驱散着屋中的寒冷。贺兰定决定奋发图强。   结果在桌案前才刚刚坐下,便有人来报, 说郑夫子和崔小郎君求见。   “为什么要加个小字?”崔真不满。他不明白, 为什么贺兰家的人都喜欢唤自己“小郎君”,显得很.....很傻气。   郑令修瞧了眼絮叨叨的崔真没回他,表情不言而喻:你自己看自己值不值当个“小”字,幼稚要命,过来给郎主汇报个事情还要拉着自己一起。   崔真:为什么阿媛没有开口, 但是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嫌弃?   两人拌着嘴, 同步跨进了贺兰定的书房。   “你们两个怎么一道来了?”贺兰定心中好奇。   郑令修捅捅崔真, 让他自己去说。   “嘶。”崔真倒吸一口凉气, 揉揉被郑令修戳到的地方,小声道,“令修你轻点。”   郑令修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你是纸糊的不成?”   贺兰定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也不吱声打断,像是在看一场欢喜冤家的古偶剧。   “贺兰首领?”崔真察觉到贺兰定诡异的目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胡人怎么笑得像我家姨母?!   “嗯?”贺兰定回神,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你们两个都坐,慢慢说。”   崔真是来谈生意的,他想从怀朔这边买一批羊绒制品送回东清河老家,放在家里铺子售卖。   “羊绒的手感很好,软绵、顺滑,光感不输丝绢。”以前的羊毛制品就算搞出再多花样,但是总归手感粗糙,少了几分精致,难登大雅之堂。   但是今年贺兰家刚刚推出的新品,什么羊绒披肩、羊绒长袍,不仅外形风流潇洒,而且质感非常好,甚至在阳光下有一种水波纹样的光感。   “你还做生意呢?”贺兰定吃惊,他还以为如崔真这样的世家子弟都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呢。   崔真无语,“世家也是要吃饭穿衣的啊。”更不要说崔真所在的还是崔家的旁支,想要维持体面的生活更不容易。   在怀朔镇呆了大半年,崔真逐渐习惯了北地的生活,喝惯奶茶,吃惯羊肉。   同时还发现不少赚钱的商机——怀朔的羊毛制品实在是太便宜了!将货物运到东清河,价格能翻了四五倍,运到洛阳可做十倍价!   “除了羊绒制品,我还想买些红糖。”崔真还是有眼光了,一下子就看中了贺兰家最热火的两件商品。   贺兰定实话实话,“你要的这两样东西都很难生产,数量不多。”   刘记商行去年就预订了羊绒制品,大货都出给了他们。至于红糖,贺兰定的手里其实存货不少。只不过他故意控制着出货量,每天在贺兰食肆只放出十斤的量,还每个人限购。   看着抿着嘴的崔真,贺兰定心道,这可是族里的宝贵人才,亏待谁也不能亏待夫子啊。   “一百斤红糖。”这是贺兰定的诚意。   崔真眼睛微睁,心里吃惊,他没想到贺兰定竟然给了他这么多的货——贺兰定难道不知道糖的珍贵吗?   贺兰定自然知道糖的价值,只是.....   “崔先生值得。”   “怀朔的那些孩子,还赖先生点拨。”   走出贺兰大宅的时候,崔真还有些恍惚。一直以来,他都是有些瞧不上贺兰定的。一来他是胡人,二来他容貌丑陋,三来他不通文采。   今日是崔真和贺兰定第二次正面交流,他不禁感慨,“其胸襟之广,怀朔当兴。”   “那是自然!”郑令修也为之骄傲。   “我都说郎主人很好,你自己来找他谈生意就行了。”郑令修瞥了眼崔真,声音拉长,揶揄道,“晓得了嘛,崔~小~郎?”   “晓得啦!”崔真羞恼。   书房里的贺兰定在崔真和郑令修走后,就唤来了在联盟忙活的阿鹤,问他,“上一回,图猛想弄得那个货运队怎么样了。”   阿鹤忙回,“上一回师父您定下的那个方案,猛叔他们同意了,只是还没接到活儿。”   图猛想做物流生意,想法很好,但没有极好的信誉支撑和资金保障,这摊子支不起来。   于是,贺兰定同意为图猛做信用担保,同时图猛要支付贺兰定一定的押金作为反担保,也就是求偿担保。   至于运输过程中的风险,比如货物未能在约定时期内送达,造成的商家损失怎么算。这些又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贺兰定道,“这儿恰好有一桩买卖。”贺兰定想把崔真的货交由图猛货运队去运输送达。   “崔夫子一个人在怀朔,等他的信件送回老家,老家再派人来接货,那可要耽误不少时间。”由崔真雇佣图猛货运队送货是眼下最优选择。   “多谢师父!”阿鹤高兴极了。他敬爱贺兰定这个师父,同时也想提拉一把老家沙陵县的乡亲。   但是他绝不会在侵害师父利益的可能下去帮助提携其他人。   阿鹤没想到,自己不要多说,师父就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师父您是天下第一好人!”阿鹤欢喜地都快跳起来了。   贺兰定与崔真的第二回 正面交流让两人对彼此的印象都有了改观。   但,两人都没想到很快他们又再度见面。   这一回,崔真是孤身一人来见贺兰定的。   “出事了?”看着崔真凝重的神色,贺兰定心中一紧。   “有件事想要拜托贺兰首领。”崔真冲着贺兰定重重一拜。   贺兰定连忙去扶,“你先说是什么事儿。”   崔真来找贺兰定是为了救人,准确说是想要安置几个旧友。   “今岁八月,尚书裴植、征西将军郭祚为奸人所害,被诬陷赐死。”崔真声音沉痛。   贺兰定算了算时间,八月那会儿他正在从雍州回程的路上。   “奸臣当道,朝庭内外含冤忍愤。”崔真咬牙切齿,此时的他不似平日那个天真冲动的少年郎。   “八月的事?何故如今才说?”贺兰定不解,如今都是冬日了,崔真的情报不至于如此落后吧。   “刚刚得到的消息…”崔真红了眼,“太后临朝称制…”   “什么?!”贺兰定大惊,“这是何意?”   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吧,胡太后这么猛?这是自己当皇帝了?!   崔真艰难点头,一副末日降临的悲痛模样。太后临朝称制,行使皇帝的权力,简直是牝鸡司晨,国将不国之妖异怪相!   贺兰定吃惊了一下,再度感慨自己是个历史文盲,还以为中国历史上就出了武则天这么个女皇帝呢?没想到在南北朝还有胡太后这么个先驱者呢!   对于太后称制行使皇帝实权,贺兰定并没有多大感觉,反正大魏早晚要完蛋,男的女的当皇帝有差别吗?   反正敕勒川地处蛮荒,山高皇帝远。   看了眼整个人都要碎掉的崔真,贺兰定心想,女子称帝这种事情,他们这种传统士大夫估计比较难以接受吧——难受程度约莫相当于天塌下来一般。   “额…等皇帝长成了,想必太后会还政于陛下的。”贺兰定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想:到嘴的肉怎么会还回去,品尝过权利的滋味又怎么舍得失去。皇家有大戏上演喽!   崔真缓缓点头,勉强接受了贺兰定的安慰,打起精神来说起今日所托之事,“首恶于忠于胡太后有恩,即便群臣上书,太后依旧不愿问罪于忠。”   当初高太后要杀胡太嫔,于忠从中周旋相救。因此,哪怕于忠专权,恣杀大臣,朝堂激愤,胡太后依旧要保于忠。   眼见大仇无法得报,裴、郭两家决议壮士断腕,送族中子弟离开洛阳。   “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崔真声音颤抖,“裴、郭两家被半路劫杀,竟无一人走出洛州。”   贺兰定骇然,“这么嚣张吗?”竟然出手就是灭族!   裴、郭两家可不是寒门小户,他们是世家大族,裴家更是盘踞北方近百年的豪族。竟然就这么没了?   贺兰定再度深刻意识到:世道已乱,礼乐崩离。   不对!贺兰定仔细一捋,倘若两家没有活口,崔真今日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正月先帝驾崩后,不少人家就将子弟分送出去了。”崔真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洛阳的。裴、郭两家亦有几个儿郎在外游学,因此躲过一劫。   虽然侥幸不死,但是家族不存,他们满腔仇恨,却身无功名,手无寸铁,怎么报仇?自己保命都难。   因此,崔真所求是希望贺兰定能够接纳收容裴、郭两家的子弟。   “他们可以…”   不等崔真说他们可以也来当夫子,贺兰定已经一口应了,“自然可以!”人才哪里会嫌多。   再说,敕勒川远离中原腹地,基本不会被卷进洛阳政治倾轧的漩涡,贺兰定自信可以保下几个落魄的世家子弟。   只不过,贺兰定提出了交换条件,“共享情报。”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你小子知道的有点多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贺兰定已经在努力拉建自己的情报网络了。可是, 他的努力在积淀百年的世家豪族面前不值一提。   今日崔真口中透露出的那些消息,贺兰定是闻所未闻。他只知道洛阳城很乱——废话,历朝历代, 皇位更迭之际, 哪回不乱了?!   至于到底是怎么个乱法, 哪个大官被赐死了, 谁全家被灭了, 谁踩着谁的脑袋上位了,贺兰定那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太后临朝这种天大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   不仅贺兰定不知道, 身为朝廷命官、一方大员的段长也未曾收到最及时的消息。   当贺兰定将如今朝廷是胡太后做主的消息告诉自家阿翁时, 老人家整个都傻愣住了,面上全是不可思议——一个女人爬到了他们的头顶上!   “阿翁,谁当皇帝和我们关系不大。”贺兰定劝着,提醒段长, 眼下发展壮大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闻言,段长眼皮儿缓缓一掀, 眼睛瞥向贺兰定, “水利工程已经在修建了,你的万里城墙呢?”——别总在这儿哔哔旁人干活!   贺兰定摸摸鼻子,小声道,“正在研究配方呢。”   见段长不信,贺兰定声音拔高, “真!等方子研究出了, 那建的速度可就快了, 嗖嗖嗖一面墙就砌好了!”   “行。”段长也不是真心要催贺兰定干活, 只是见不得这小子气定神闲说教的模样,“要是有需要.....”   “当然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贺兰定抢答,“我手里人手太少了,请阿翁你调配些人手给我吧。”   “不干别的,我想从朔州那边运一批沙子回来。”沙子不仅是煅烧玻璃的主材料,等水泥研究出来运用到建设中,沙子也必不可缺。   “沙子?!”段长仔细瞅着贺兰定,想看他脑子里是不是装的沙子?   贺兰定:“是真的有用场。”   段长:.......   段长还能怎么办,只能拨出了一队人马帮贺兰定去沙漠运沙子。   至于私调戍兵.....   哈?你哪个眼睛看见他们是戍兵啦?披甲一脱都是怀朔的儿郎。   阿翁这么给力,贺兰定自觉也要加把劲儿了。可是水泥方子研究了许久,就是不成功,应该是那个环节出了岔子。   “应该是......”工匠吞吞吐吐地望向贺兰定,一脸犹豫。   贺兰定:“但说无妨。”   “应该是怀朔的土不行......啊!不是不行!”工匠着急解释,“是不适合!”——说主家的土不行,那不是打着灯笼拾粪——找死么!   “对哦!”贺兰定握拳。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同地方有不同的气候、地理特性,同一个方子未必能每处通用。   工匠见贺兰定不生气,也放开了说了,“郎主您让我研究的这个方子只有石灰石和土,一起磨粉后高温煅烧,形成的熟粉加水后可做建筑材料。”这是理想状态。   但现实却是混水后的材料一直无法凝固成型,“小的猜想是缺了粘合用料。”   “先前怀朔城墙使用的是三合土,用了糯米汁、牛羊血以作粘合之用。”   三合土其实就是水泥的前身,只不过经过配方改良后的水泥成本更低。   但是,两者的成分应该有相似之处的。三合土以糯米汁做粘合剂,那么水泥中必然也需要一种粘合剂。   “需要用黏土!”贺兰定努力回忆上辈子看过的一些基建种田文。有一本是男主穿越成为蛮荒兽人,从河底挖淤泥,烧砖搞基建的。   “试试看用河流沿岸的沉积土。”贺兰定提出改进方案。   工匠面露难色:敕勒川的水如同金子一样宝贵,他要是胆敢去动敕勒川上的河床,那不是耗子添猫屁股——送死么!   “某些山里是有黏土的。”工匠也是有见识之人,毕竟在皇家干过。   于是,贺兰定不得不向自家阿翁又要了一批人,这回不是去运沙子,而是去山里挖土。   “保证物有所值!”贺兰定拍着胸口保证。   段长能怎么办?贼船都已经上了,下不来啦!   时间进入十一月,草原上白雪皑皑。贺兰定的书房里点了三个火盆,可依旧感觉不到暖和。   “今年是不是比去年冷?”贺兰定剁剁脚,目光落在屋檐上挂下的一排溜晶莹剔透的冰凌上。   一旁整理文书的阿鹤回道,“反正是比沙陵县冷太多了。”   贺兰定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接连喊了几个管事的过来询问。   “今年是冷多了。”得到的都是肯定答复,并非是贺兰定一个人的感觉。   “但是草料、豆渣饼子都备下了,最冷的那几日,不去放牧便是。”大家都还很乐观。   贺兰定却无法乐观,总是心慌慌的,他让大家提高警惕,有备无患,将工作做在前头。   趁着还不太糟糕,多进几趟山,拉些柴火回来,无论是生火取暖,还是搭建毡房都用得上。   大雪纷飞中,时间进入了腊月,天气却越发冷了,不仅大雪下不停,好像天塌了一样。草原上还卷起了大风,如同一个大手无情地掀飞牧民们的毡房。   冰天雪地的荒原上,寒冷刺骨的冷风中,受惊的马儿撒蹄狂奔,茫然的羔羊挤成一团,失去一切的牧民们欲哭无泪。   “阿翁,必须要救灾!”贺兰定找上大将军府,“小洞不补,大洞受苦。”不把今年的寒灾熬过去,明年怎么办?!   “救?怎么救!”段长是绝对不会开城门放难民进城的。   “您给我名头,给我人手,我去救!”在冰原上挣扎着的可是怀朔立世的基本盘,不能丢!   段长头疼,有时候他真想把自己这个外孙的脑子里切开来,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   “去吧。”段长声音疲惫,丢出一方印鉴给贺兰定,凭此,贺兰定可以调动一部分的怀朔戍兵。   “阿翁,你信我!”贺兰定眼睛亮得如同有一簇火苗在燃烧。   在贺兰定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人命更加重要的东西。因此,他开展救灾的第一步就是宰杀牲畜——皮毛剥下来留着明年开春再处理,血肉直接投进大锅,吃了补充体力。   篝火燃起,巨大的铁锅中汤汁翻滚,扑鼻的肉香随着袅袅炊烟传向草原。不用刻意宣传,草原上大部分的牧民都得到了消息——怀朔镇的贺兰定在救灾。   救灾不是光给吃饭就行的,还要有住处,不然一个晚上就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大风大雪之下,城北流民营的受灾却不严重。   一来营地背依怀朔北城墙,这边的风力比旷野要许多。二来,当初建造流民营的时候就考虑到了防风保暖的问题,营地整体向下挖了有半米高。这种半地下的结构让流民营扛过了大风。   “如今这寒天冻地的,没法动土。”可是搭建地面草棚子,要么是被风卷走,要么是被积雪压垮,保暖性能也不行。   贺兰定嘴唇紧抿,目光落在旷野的雪白之上,心中有了主意,“建冰屋。”   草原上什么都有,只有无穷无尽的大雪。既然如此,老天爷给了自己什么,自己接着便是!   有了士兵的加入,一切都迅速起来。贺兰定早上定下了做雪砖砌墙的计划,傍晚时分,怀朔镇外已经垒起了一道冰雪之墙。   “郎主,您真是天降之才!”工匠们高兴地手舞足蹈。他们从未建过如此神奇而简单的冰屋。   将积雪填压进模具,以水浇灌,令其更加坚实,小半日后就可成型脱模。而在搭建的过程中也不需要什么粘合剂——直接用温水浇灌,冰砖微微融化后会在冷空气中迅速凝结成一整片。   更加绝妙的是,因为要取雪做砖,地面上的积雪被刨低一尺有余,在其上建成的冰屋子也是半地下结构,防风保暖效果更好!   “要是能把屋顶做成圆拱装,抗风抗压性能会更好。”贺兰定指点道。   “没问题!”呼呼的寒风中,匠人们却心潮澎湃,干得热火朝天。   当第一批牧民顶着风雪走到怀朔镇外时,看到的就是银白的大地上凸起了一个个的圆顶“蘑菇”。又有些像狐狸洞旁堆起来的小土坡。   “这些就是你们的住处了。”对于接应、安置难民,贺兰部落经验丰富。   “别看这屋子是冰雪造的,里头可暖和啦。”房子的材料虽然是冷冰的雪砖,但是其导热性很差,外头的冷传不进屋里,屋里的暖气也跑不到外头去。   “真不会融化了吗?”千里迢迢走到怀朔的牧民们心生忧虑。   “融化了也没关系。”接应人的小伙子给众人介绍,“我已经在冰屋里住过两宿啦,很舒服的。”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热气都是往上跑的,屋顶的冰融化成水,顺着墙壁流下,一般流到半路就又冻住啦!”   “而且上头还开了通气口,一点也不会闷的。”说着,他手舞足蹈起来,大喊,“我家郎主真是聪明!”   小伙子将众人领进一座小冰屋。   掀开毛毡门帘,从甬道进入冰屋内部的瞬间,世界都安静和善了——呼号的北风和刺骨的严寒在一瞬间被剥离,因饥寒交迫而佝偻蜷缩的身子骨都舒张开来了。   一个声音在牧民们的心中升起:来对地方了。   “都先来喝口热茶。”小伙子让牧民们自己招待自己,喝上一碗奶香浓郁的咸奶茶暖暖身。   待众人缓过神来,小伙子掏出随身的笔和本子——笔是炭笔,本子是麻绳缝合葛纸装订而成的。   “你会写字?”牧民们看小伙子的眼神顿时敬重起来。   “嗐,会一点点啦!”小伙子羞恼,暗下决定:等明年开春自己得多学几个字。   “都把自己的情况说一说,哪个部落的,叫什么名字,家里什么情况......”   等基础信息登记完毕,外头有人送来一叠馕饼和一锅雪白的羊肉汤。   美味上桌,牧民们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一个人敢动手——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   “当然没有免费的午餐。”接应的小伙子道,“你们每日的吃食,我都给你们记着帐呢!等明年开春可是要还的。”   不等有人发问,小伙子继续道,“用牛羊来抵,或者是做工来抵,都成!”   “多谢。”牧民们虔诚道谢后才伸手去拿桌上的饼子,结实的馕饼填充进干瘪胃袋的瞬间,甚至有人忍不住落泪了。   “别哭,别哭!”小伙子慌忙安抚,“你们的好日子来啦!”跟着自家郎主,日日是好日。   被族中小伙大力吹捧的贺兰定,此时正拧眉坐在怀朔大将军府的书房。   “阿定,你怎么想出冰屋的主意的?!绝了!”段宁在书房里激动得来回踱步,他绕着贺兰定团团转,仔细打量着自家大外甥的聪明脑袋——这脑袋到底怎么生的呢?   “你给我安静些!”段长斥责,“咱们在说正事呢!”   所谓正事,是为了应对蠕蠕南下之事。今年冬季寒灾,敕勒川的牧民们损失惨重,草原深处的柔然人们也不会好过,南下掠夺是必然。   段长的意思是冰砖很好,用冰砖砌一道外城墙将整个怀朔镇给围住——相当于打造一座冰雪瓮城。   如此,蠕蠕人必然望而却步。与其硬啃怀朔这根硬骨头,不如去劫掠其他军镇。   段长这一招祸水东引,对怀朔很好。贺兰定也同意了——他不是神,无法庇佑全世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延昌四年的冬日异常的难熬。从北到南, 从遥远边疆到中原腹地,一场寒潮席卷神州大陆。就连淮河、泗水都万里冰封,浮山堰士卒死者十之七八。   即便大雪封路, 崔家的情报还是通过鹰隼传到了怀朔崔真的手中。   瞧着贺兰定羡慕的眼神, 崔真取下鹰隼脚环上的情报, 淡淡道, “贺兰首领别看了, 这鹰奴是我崔家训练百年的成果。”   贺兰部落也有驯鹰,但是大多用于在草原狩猎时侦查打辅助的。传递情报的技能还没有点亮。   说着话,崔真看完了鹰隼传来的情报, 叹了口气, 将绢条递给了贺兰定, “国难多艰。”   庙堂之上,为皇为官者不恤民生之艰,即便是今年这样的大灾年,不仅不开仓赈灾, 竟然也没有任何免税减赋之策。   贺兰定看完情报,先是觉得不可思议, 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北方军镇早就被抛弃了。   朝廷对于北疆的寒灾无动于衷, 根本没想过赈灾之事,反倒想趁着南梁浮山堰之困,在寿阳发兵攻打梁国。   这是和寿阳死磕上了?!可是你内政不稳,还发动外战,这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或许朝廷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奋人心和士气。”崔真如是猜想。   贺兰定管不了朝廷想做什么, 他眼下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因着贺兰定的大手笔赈灾, 又提前铸造了冰雪城墙, 怀朔镇今年虽然也受灾, 牛羊死伤无数,但好歹牧民们都还吊着口气活了下来。   待明年开春,天气和暖,雨水的滋润下,老百姓们便会如荒野之草般重新活过来。   然而,其他的几个军镇情况可就糟糕了。他们既没遇到贺兰定这样的“好心人”,还雪上加霜地遭到了柔然人的劫掠。   南梁浮山堰士卒被冻死了十之七八,敕勒川的牧民们也没好到哪儿去。   待开春,积雪消融,其下掩埋的尸骨暴露于荒野,他们都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儿、谁的阿爹阿母......   贺兰定心里难受,揉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搓搓脸,让自己从酸苦闷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眼下,我也是自身难保。”贺兰家的存粮能挨过这个冬日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明年开春后才是大挑战。”粮食吃光了,牛羊也死差不多了,田里的甜菜也冻死了——幸好当初阿塔娜嬷嬷留了一手,只播种了一半的菜籽,不然明年春天想补种都没有种子。   崔真也面色难看,敕勒川的牧民们原本靠着羊毛制品的生意好不容易过上了相对安稳的日子。结果,一场雪灾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一切。   没有了牛羊,不仅意味着要饿肚子,还意味着无法继续生产羊毛制品,意味着生路断绝。   生存危机之下,草原牧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南下。   “我不希望那样。”在贺兰定眼中,无论胡人,还是汉人,都是中国人。他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向另外一方扬起屠刀。   说着,贺兰定看向崔真的眼睛,“还请崔郎君助我。”贺兰定想要通过崔真打通世家大族的商路。   “精盐、精糖。”这是贺兰定目前手里的最大底牌,是他度过明年难关的关键,“我要粮食。”   贺兰定手里的粮食救不了整个敕勒川,但是世家大族手中的粮食说不定能够力挽狂澜。   贺兰定想要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趁此机会将整个敕勒川都握进手中。当然,这其中的风险自然也不言而喻。   雪白的盐粒,晶莹的糖块,这是贺兰定重振敕勒川的资本。   便是见过世面的崔真也忍不住失态,眼睛微瞪,好久没有言语。   “崔郎君?”没有得到回应的贺兰定出声提醒。   “这.....”崔真咽咽口水,缓缓道,“成交。”   崔真都能想象出,手握雪盐晶糖的崔家将会如何大出风头——路有饿殍也不影响世家斗富。   所有人都在等着冷酷的冬日结束,从延昌四年的腊月盼到熙正元年的正月。   盼来了皇朝改换年号,新皇大赦天下,却没能盼来一个艳阳天。   一直到三月底,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没有停,阴沉的天空像是破了个口子,没完没了地向大地倾洒着雪花。   “阿兄.....”阿昭苦着脸,眼眶微红,“没有小鸡了。”鸡舍里的最后一只小鸡崽被做成了午膳的高汤。   族里还没到指望着阿昭养鸡场过活的地步。但是眼下不仅人缺吃的,牲口们也缺。   这种情况下,能够持续产奶的牛羊成为优先选择,而只吃不长的小鸡则会被“优化”。   “会好的。”贺兰定看着瘦得下巴尖尖的小孩儿,心疼要命,从木匣里摸出一颗糖喂给阿昭,“一定会好的。”漫长的黑夜后一定会迎来黎明。   甜滋滋的糖果入口,阿昭再也绷不住,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掉。这种一夜之间家底尽失的感觉,太难受了。   明明,明明大家都这么努力了。   可是,只需要一场大雪,就足以让所有人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等到四月,雪要是还不停,阿兄就要出门一趟了。”贺兰定无法坐以待毙。   “你熊塔叔叔、虎头叔叔他们都被大雪困在阴山外头了。”大雪阻隔了归乡的道路,切断了彼此的音讯,贺兰定不能指望他们的救援,必须做最差准备。   阿昭擦擦眼角,稳定情绪后冲贺兰定扬起一个笑,“阿兄你就放心去吧,我会守好家里的。”   她已经不是那个阿兄去哪儿就要哭着一起跟去哪儿的小孩儿了。   熙平元年四月,雪停了。   敕勒川草原银白一片,笼罩头顶的阴云终于散去,露出了瓦蓝色的明亮天空。白刺刺的太阳高悬于空,虽然没什么温度,但终是给众人带来了新生的希望。   “郎主,先打通哪条路?”手下向贺兰定请示。   大雪封山,怀朔镇宛若一座海上孤岛,与周边地区都失去了联系。雪停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恢复交通。   像后世一般洒盐做融雪剂是不可能的,贺兰定令众人将怀朔幸存的牛羊们集中到一处,让牲口们在这茫茫雪原蹚出一条路来。   “先把稒阳道打通。”出怀朔,经稒阳道,穿阴山,就能抵达朔州了。到了朔州,就能买到粮食了。   “郎主,雪城里的牧民想要出去!”   以冰雪之墙铸成的瓮城被大家称作雪城,贺兰定接手的流民们都安置在其中。停雪后,雪城里的大家都坐不住了。   “大家想去草原上找找,看看能不能把家里的牛羊给找回来。”便是找不到活得,趁着天气严寒,从雪地里挖到些冻死的牲畜,拉回来还是能吃的。   贺兰定点点头,同意放行——上辈子又不是没吃过冻猪肉。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眼下,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里还管其他。   雪停后的第一天,整个怀朔镇都活过来了,每个人都积极奔走着为新一轮的生活而奔走。   待到傍晚时分,竟然有人真的赶着牛羊回来了!   “畜生们比咱们能活!”赶着牛羊的牧民咧嘴笑着,一定要把“幸存者们”都送给贺兰部落。   “且欠着你们的债呢,能还多少是多少。”瘦得皮包骨头的牛羊们,有的冻掉了耳朵,有的冻坏了□□,便是最厉害的牧羊人,此时也无法分辨出这些牛羊原本是属于哪个部落。   于是乎,便一股脑儿地全交给了贺兰部落。   牧民“嘿嘿”憨笑着,“反正贺兰首领也不会亏待咱们的。”——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命报之。   除了幸存的牲畜,不少牧民还从大雪底下挖出了成群的牛羊尸体,也全带回了交给了贺兰部落。   “不臭,能吃!”天然的冰箱让这些牛羊保持着死去瞬间的状态,甚至看着更加肥硕。   然而,表面看着完好无损,破开肚皮的瞬间恶臭冲天——微生物的滋长下,内腹已经烂透了。   可是即便如此,谁也舍不得将这些烂肉给扔了。   得知消息的贺兰定不得不出面阻止。别好不容易将这些牧民扒拉过了冬日,却临门一脚,倒在了春天降临的前日。   “皮毛留下,肉通通处理了!”贺兰定一声令下,其他人就是再肉疼,也不敢有异议。   “都埋田里去沤肥。”总算稍微废物利用了。   日子进入四月,便一日好过一日了。雪停天晴,温度回升,敕勒川草原上的“哞哞”声、“咩咩”声日益渐多。   将族中事务处理妥当,计算好存量粮食可支撑时间。除了派出商队去朔州收粮买羊,贺兰定拿着崔真的信物,拉着两车精盐细糖,向着东清河郡出发了——朔州的情况不容乐观,贺兰定必须做多重准备。   谁知,贺兰定前脚刚走,阿史那熊塔的队伍就打东北回来了,除了一车的皮草,还有满满两车的黑色石头——煤矿找到了!   又过了二十日,阿史那虎头也从东荆州回来了。长长的车队从贺兰大宅一直排到怀朔南城墙,满载的都是粟米和菽豆。   “腊月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对。”阿史那虎头非常敏锐,在年节前就把手里的五铢钱和布匹全部换成了粮食。   “后来半道上就大雪封山,回不来了。”阿史那虎头便将粮食全藏在了山中。   “我们找了一家猎户借宿。”阿史那虎头讲得眉飞色舞,恨不得将自己的机智昭告全天下。   阿史那虎头带着大批粮食在山中一窝就是三个月。   “我那边大约二月的时候就停雪了。”虽然停雪,但是阿史那虎头却不敢押着粮食回怀朔。   除了道路泥泞难走,还有一路上的匪徒也是个大问题——一个艰难的冬日,过不下去的老百姓落草为寇者不计其数。   阿史那虎头先遣人去朔州沙陵县送信,等图猛带着接应人手赶到,才敢将粮食挖出,运回怀朔。   阿史那虎头的这批粮食对整个怀朔而言无疑是及时雨。   待听闻贺兰定一个月前带着商队去东清河走商换粮,阿史那虎头扼腕遗憾——不能让郎主在第一时间夸夸自己了!   “我去追郎主!”问了贺兰定的去向,阿史那虎头坐不住了,将粮食的账本丢给阿鹤,点齐人马,带上干粮,再度启程。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所以我是幸运e?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刀刃划破衣裳, 破开皮肉的瞬间,火舌撩卷般的疼席卷全身,细密的冷汗从背后浸出。这是贺兰定两辈子头一回受此重伤。   “郎主!”   有谁在高声呼喊, 贺兰定根本听不见, 也无法理会, 只能咬着牙拼命挥舞手中的砍刀。   刀刃相交之时, 虎口震得生疼——疼也没有办法, 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之下,能够活下去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浓郁的铁腥味在口齿间弥散, 这些曾经让贺兰定无法接受的生理不适, 如今他已经能够无动于衷地面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手中的刀在挥下的瞬间有半分犹豫,死的就是自己!   不知道战斗了多久,身上的衣裳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血多一些, 还是自己的血多一些。就在贺兰定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麻木到无法再一次挥刀之时,敌人终于退下。   刀尖抵地支撑着身体, 贺兰定抹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鲜血, 环顾全场,尸横遍野,有敌人的,也有怀朔儿郎的。   “郎主。”有人扶着贺兰定到一旁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撕开连着皮肉的血衣, 开始清理包扎伤口——先用酒精清洗伤口, 再用经过沸水熟沸的干净布条包裹止血。   众人相互清洗包扎伤口, 休整半刻钟后开始清理战场——补刀以及刀剑箭矢回收。   “死了十八个兄弟。”此外, 人人带伤。就连贺兰定这个被重点保护的首领也身中两箭三刀,其中最危险的一箭是擦着贺兰定的耳朵过去的,倘若贺兰定反应慢个半拍,那一箭就射中他的一只眼了。   喜提“独眼贺兰”的威名。贺兰定苦中作乐地如是想。   为了解决怀朔的粮食危机,贺兰定带着一车精盐、一车细糖去东清河郡与崔家做交易,换取粮食。   对于沿途可能遇到的危险,贺兰定有所推测,因此做足了准备工作。   人马充足:除去贺兰定,一共士兵220人,马300匹。两百二十名士兵,二十人来自贺兰部落,是贺兰定的心腹。一百人分别来自斛律金和孙腾手下,也是个顶个的好手。剩下的一百人则是从怀朔戍兵中抽调的。   武备齐全:除了数量充足、质量上乘的武器,贺兰定还带上了刚刚提炼出的高度酒和包扎绷带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一路的艰险还是超出了贺兰定的预期。   在去东清河的路上还算一路顺当。总共就两车货物,被两百号人马包围护卫着。这些护卫各个身强体壮,提枪配刀,看着就不好惹。   然而,成功从崔家换取到数量不菲的粮食后,一出了东清河郡,拦路截杀就没有停过。   队伍从起先的二百二十人锐减到了一百五十人,而且剩下的人中还各个带伤。粮食也被劫走了三车,好一个惨字了得。   “郎主,这一回的人好像不一样。”手下勘察来袭者的尸体,感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不是落草的农夫,都是经过训练的好手。”说话的是个矮个少年,坡着脚向贺兰定走来,“手上茧子的位置不对,没有高低肩,肩上也没有拉犁的印子。”   “侯景,你还好?”贺兰定抬眼打量少年,见他除了肩头染血,其他地方到还也完好。   “还行。”侯景咧嘴一笑,溅满鲜血的脸上露出一口大白牙。   侯景原本在孙腾手下干事,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成了怀朔的戍兵,又因着马上功夫超绝,没多久就被提成了伙长。   这一回贺兰定抽调怀朔戍兵正好抽到了侯景的小队。   “贺兰首领,您看咱们要不要换一条路走。稍微绕一绕。”侯景向贺兰定献策,“自打出了东清河,咱们就被盯上了,一开始是些零散农民,拿着锄头就上了。”   “而这一回的人手,我怀疑是谁家养的府兵,他们盯上了咱们手里的粮食,也知道咱们的底细。”倘若不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府兵,也不会让贺兰定一行损伤如此惨重。   最可怕的是,贺兰定他们后无支援,前无救兵,离怀朔还有千里之远。又兵疲马乏,要是被前后夹击包了饺子,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东清河约莫就是后世山东淄博所在,怀朔则约莫在包头的位置。   一张大公鸡地图在贺兰定脑中展开,从淄博走到包头,要向北向西,从公鸡肚子的位置走到公鸡脖子的位置,这一路艰难险阻不言而喻。   见贺兰定不出声,侯景再度进言,“我如今有两计,一是舍弃粮食,咱们轻车简行,快速返回怀朔。”   这是保命之计,同时也是下下之策。它意味着这一路的艰苦和牺牲全都白费了。等贺兰定两手空空回到怀朔,必然声望大跌。   “第二,咱们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侯景做了个切割的动作,“小部队在前做诱饵,大部队再后伺机扑杀,一路杀回怀朔。”   他们人手损失惨重,想要将粮食成功运回怀朔,必须收拢人手。   怎么收拢人手?自然是大棒加甜枣,一通乱杀后压下匪徒的杀性,再给碗热粥。到时候怎么该选,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侯景本人是倾向于第二选择的。这次随贺兰定出行可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虽然路上并不顺利。但是,侯景反而心生高兴——倘若什么都顺顺利利的,怎么能显出自己的本事来呢?   如今贺兰首领陷入困境,正是自己展露头角之机啊!   贺兰定瞥了眼难掩兴奋的侯景,意识到这个跛脚小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好斗份子。乱世对于他而言,就是如鱼得水。   “好。”理智占据上风的贺兰定同意了侯景的建议,并且任命侯景为统帅,全权负责此事。   “是!”侯景高兴领命,一对黑幽幽的眼珠子冒着火光。   于领军调度上,侯景似乎是老天爷赏饭吃,天赋异禀。   他先是遣派斥候去前方探路,确定了山匪的大致行动范围。然后将贺兰定和粮食安置在后方一处林木茂密的山凹,用树枝拖地清理遮掩去马蹄和脚印。自己则点了十几个士兵,拉着两架空马车往山匪的地盘去。   “半个时辰后,你们过去接应我。”约定好时间和地点,侯景果断出发了。   留在原地的众人则默默计算着时间。   “郎主?”有族人觉得侯景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可能会将所有人拖向万劫不复之地。   贺兰定摇摇头,轻声道,“世间安得双全法?”   任何时候,收益和风险都是等同的。倘若侯景之策凑效,贺兰定简直不敢想象他们从这儿一路打到朔州,收拢残军,最终将会汇聚成怎样一股声势浩大的力量。   半个时辰到,接应部队的六十人出发。留守的众人则更加沉默了,就连虫蚁顺着裤腿钻进衣服中也不敢动弹吱声——一旦侯景败了,他们剩下这不足一百的人马,就更加难以翻身了。   不多时,远处山林鸟雀惊起,刀剑相交、厮杀吼叫之声冲天。   又过了两刻钟,动静渐渐平息,一场动荡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吓得躲进树洞的小松鼠,慢慢探出了脑袋,耳朵尖尖上的毛毛抖动着捕捉山林中的信息。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又过了一个时辰,夕阳西下,山林昏暗,树影幢幢。一道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侯景成了!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第一回 交手,侯景运气不错,对方是一众刚刚落草为寇的农夫,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挥舞着锄头就从山坡冲击下来。   殊不知,他们眼中的肥羊其实是一头刚刚展露獠牙的狼犬。   第一仗,侯景收获颇丰,得意地向贺兰定汇报战果,“俘虏三十八人,缴获武器.....啊....就是些锄头、铁锹什么的。”侯景还看不上眼。   “他们的据地还有不少存粮,都被我收了!”作为诱饵的两架空马车满载而归。   黑吃黑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更不要说侯景这种天赋异禀的了。在第一次反打劫成功后,侯景不仅壮大了队伍,缴获了物资,还斩获了情报。   “俺二大爷家的兄弟们都在西边山头上去了。”原本都是一个族里的堂兄弟,即便落草为寇了,也不忘“守望相助”。   “东边山头上桃花村的地盘,他们人比俺们多,还有刀!”俘虏们知无不言。   本来他们都是安分种田的小老百姓,倘若不是日子真过不下去了,也不会干起截道抢劫的勾当。如今虽然被俘虏了,但是看情况不是要他们的命,又还给口饭吃。   既然如此,跟着谁混不是混呢?   掌握了情报后,侯景如法炮制接连端了三个山头。短短五日的功夫,贺兰定的队伍焕然一新,人马翻倍,粮草充盈。   贺兰定曾经担心收拢太多人手不利于队伍的安稳。然而,事实证明,只要足够心狠,就没有管不好的队伍。   对于刚刚收拢的人手,侯景先是一顿棍棒伺候,打服气了再说。然后将人员打乱,防止他们串联,同时没收所有武器,并且每天只有一顿稀饭。   没有力气,没有武器,左右都是陌生人。这种情况下反水,就是找死。   在这种冷酷压制下,怀朔一行人以不到两百的人手牢牢控制了近千人数的队伍。   侯景还会让山匪之间相互监督、相互举报,对于表现最不好的队伍,就会被抛出去当诱饵。   当然,如果诱饵当得好,演技水平佳,使得队伍大丰收的话,又会另有奖励。比如,一顿油水足足的烧鸡。   当贺兰定的队伍只有两百人时,十五车的粮食甚至诱得当地豪强派出府兵,伪装成山匪强盗出手打劫。   当贺兰定的队伍激增到两千人时,他们路过某些城镇,甚至会有当地官方出面送粮送肉——只为赶紧把这群瘟神赶走。   一路向西北前进,等走到朔州地界时,贺兰定的队伍已经集结了近万人众!   当然,队伍中有不少稀里糊涂被裹挟进来的流民。这些流民无头苍蝇般四处讨食,见贺兰定的队伍人多势众,也不管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就加入进去了,竟是一路跟到了朔州。   “贺兰首领,这些人怎么处理?”侯景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在他看来,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那些一路上充足炮灰的家伙也就失去了功效,留着不是白白浪费粮食么。   贺兰定心中一凉,面上却维持着笑,他看着一脸戾气,杀人如杀鸡一般轻松谢意的侯景,不禁想着:这才是乱世枭雄啊!哪里是自己这个菜鸡可比的。   “贺兰首领?”侯景摸摸自己的脸颊,心道,难不成自己脸上有什么脏的不成?   贺兰定道,“来都来了,把这些人带去草原放牧也是好的。”非必要情况下,贺兰定还会不愿意杀人。   “您决定就行。”侯景一脸无所谓。   “倒是你,侯景,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贺兰定爱惜侯景领军作战的天赋,可又担心他诡谲多变的心思手段——这样一头有勇有谋的狼,自己能够收服驾驭吗?   【作者有话说】   读者:快跑!!!   贺兰定(历史文盲):啥?你们说啥?   侯景:我,宇宙大将军,历史上有名的反骨仔~~~ 第一百四十五章   侯景当然想要跟着贺兰定干。整个怀朔, 谁不想跟着贺兰定干?待遇好、权利大,当人不要做狗。这样的生活,谁不喜欢?   因此当贺兰定询问侯景的未来打算时候, 侯景非常不羞涩地表示:要是能跟着贺兰首领您,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啦!   贺兰定被侯景的直白不做作给逗笑了, 又道, “我看你行军打仗很有天赋, 就怕跟着我浪费了。”目前看来,贺兰部落不会和其他势力会有上升到战争的矛盾。   闻言,侯景也犹豫了。他是真的很想跟着贺兰干的, 但他也真的是喜欢那种运筹帷幄、掌握生死的感觉。   “不着急, 你好好想想。”从朔州进怀朔还有一段路程, 贺兰定让侯景慎重考虑,“如果你想跟着我,我便去向阿翁讨你过来,日后你负责领一队商队。”   “如果你更期望在行伍间有所建树, 我会将你推荐给阿翁,做个幢主还是没问题的。”军中的提拔可不是贺兰定一句话的事情。   个人能力、资历、背景、军功缺一不可。如侯景这种出生平民的小子, 倘若一切按部就班的来, 即便天赋超绝,熬一辈子熬到个幢主已经是顶天了。   贺兰定话音刚落,侯景已然有了决定,毫不犹豫道,“我想跟着贺兰首领!”   ——跟着贺兰定, 有无限可能的未来。重新回到军队做回戍兵, 自己这种没家族背景的小子, 一个幢主之位可能就是自己的人生尽头了。侯景想得清楚。   “行!”贺兰定自觉麾下有添一名猛将。   过朔州, 穿长城,走过杀虎口,阴山便近在眼前了。   “回家了!”看着熟悉的山脉,贺兰定心中激荡——短短四年的时间,贺兰定已经将怀朔当做自己的家和归属了。   贺兰定带队离家之日还是冰天雪地的四月,归来时,当初的银白草原已然绿意盎然。   冬日的大雪给草原人民带来灭顶之灾的同时,也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充沛的雪量让大地极其湿润,干硬的土壤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粘稠而富有营养。牧草长势汹涌,宛若前赴后继的浪涛。就连怀朔城南一块寸草不生的戈壁滩都成了丰茂的盈绿草地。   “阿兄!”大半年未见,阿昭长高了,也更瘦了,脸上全然没了婴儿肥,成了大姑娘的模样。   “阿兄.....”阿暄也长大了,唇边甚至钻出了几根潦草的胡须。   “没事,没事,阿兄回来了。”贺兰定伸手想拥住两小孩儿,手到了半道上却顿住了,转而拍拍两人的肩膀——都是大孩子了,亲亲抱抱已经不合适了。   “你们等会儿,阿兄把手头上的事情交接好,和你们一道吃晚膳。”   大半年不在家,要处理的事情实在不少。好在大家都很靠得住,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出大篓子。   当得知阿史那虎头在五月头上运回一批粮食解了怀朔的粮食危机,贺兰定松了一口气。又叹自己要是慢上一步,就不用着急跑一趟东清河了,白白送了许多儿郎的性命。   “那些没回来的弟兄,抚恤金要送到位。”贺兰定叮嘱阿鹤。   “明白。”阿鹤担忧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贺兰定,轻声建议,“师父,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眼下并没有什么着急要命的事情。”   “联盟怎么说?今年还能出货吗?”一场雪灾,牛羊死伤无数,今年怀朔的羊毛生意可能要完了。一方面羊毛原料数量不足,另一方面羊毛的质量也不行,可能无法完成订货订单。   “还行。”阿鹤道,“今年的订单虽然只有去年的一半,但是原料还是不够。本来还要去远处买羊毛的,但是上上个月来了一群野人送了许多活羊过来。应付这些订单足够了。”   “郁都甄、越勒部落?”贺兰定没想到前些年的一时好心,竟然在此时回馈到了自己的身上。   阿鹤点头,“去年大雪,他们将牛羊领到了乌孙那边去了。说是那边竟是没怎么下雪。”   贺兰定缓缓点头,心里放下了颗大石头。只要羊毛生意还能支楞着运转下去,情况就不算太糟糕。今年好好经营运转,一切就还有好转的可能。   “雍州那边,糖送过去了吗?”去年,贺兰定为了钓童长史故意将糖在手里压了一压。   如今崔家手里的糖要是流到世面上去,雍州童长史那边可就不好交代了。因此,贺兰定在出发东清河的同时,让人送了两盒子糖果去雍州。   “都安排妥当了。师父您就放心吧。”阿鹤看着贺兰定惨白发青的脸色再度开口劝说。   “嗯。”贺兰定忍不住扶额,他是感觉有些不舒服,头昏昏的。   其实,自打进了朔州,他便越发不舒坦了。可能越靠近怀朔,越觉得安全,身上绷着的那根弦松了,身体就绷不住了。   “去找孙良医.....”交代完最后一句话,贺兰定彻底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了书案上。   “师父!”阿鹤疾呼,一边去扶贺兰定,一边大声呼唤外头的护卫。   贺兰定晕过去后并没失去意识,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旋转,像是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一般。身上则像是压了一床湿棉被,闷得胸口无法呼吸。   他还听到了慌乱的脚步声,小孩的哭泣声。   “疮疡....溃烂....发热......”孙良医撕开贺兰定的外衣,那些横七竖八尚未愈合的伤口暴露于空气,有的伤口泛白,显然已经是死肉了;有的地方则淌着脓水,散发着淡淡的恶臭。   “这些都要割掉。”孙良医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银色小刀,过火消毒后准备动手。   “等等!”阿昭喊住,“不能这个样子直接用,必须要消毒!”阿昭眼睛通红,脑子却很清明。阿兄平日讲给她的点滴知识她都牢牢记着。   “阿暄,去后院取阿兄的藏酒。”阿昭嘱咐。   见孙良医拧着眉,阿昭好言解释,“阿兄在一本古籍上看过,说世间万物,比如我的手,比如我的衣服,上头都沾染着各种邪菌。”   “邪菌入体会引起高热、呕吐、腹泻,甚至死亡。”阿昭指着贺兰定伤口的脓水,道,“这就是邪教菌引起的。”   “沸水、烈酒可以杀死这些邪菌。”   孙良医原本还有些不愉,但听阿昭说得逻辑自洽,又说是贺兰定从古籍上看到的,顿时信了七八分。   银刀过酒消毒,轻轻滑过肌肤皮肉,一片腐肉落入盆中,顿时鲜血直流。孙良医立马施针止血,又令徒弟用烈酒将新鲜的伤口消毒,再用针线缝合起来。   “阿兄....”看着贺兰定昏躺着任割□□线的样子,阿昭紧咬牙关让自己坚强,不能哭。   忙活了快两个时辰,孙良医终于处理好了贺兰定身上的刀伤、箭伤。但是,这还不算结束。   “抓了药,给贺兰首领喂下。”孙良医开了一副方子,落笔后想了想,又添了一剂药材,嘱咐徒弟,“快去把老夫珍藏的那副龙骨取来!”   所谓龙骨其实是千年龟壳,有镇定止血的奇效。孙良医手中有一副千年龟壳,上头还刻着上古文字,乃是孙良医家的传家之宝。如今为了救贺兰定,被贡献出来了。   “晚上一定要看顾好了,要是实在烧得烫,可用温水擦拭其额头、腋下、腹股.....”对阿昭细细交代到一半,孙良医觉得不对劲,自己跟个小姑娘说些干嘛,她能懂?能做主?   这般想着,孙良医的目光落在一旁垂手立着的阿鹤身上,问,“刚刚老夫讲的,你都明白了?”   阿鹤忙道,“明白!”说完他又指向一旁的阿昭,严肃道,“这位是师父的妹妹,她的话就是师父的意思。”透着为阿昭撑腰的意思。   阿昭显然也发觉自己被轻视了,然而哪里顾上恼火。阿昭郑重向孙良医作揖一拜,“多谢良医相救。”   孙良医有些尴尬,摆摆手道,“危险且没有过去,要是今晚发了汗,烧退了,约莫就没有大问题了。”换而言之,要是今夜高烧不退,那可就危险了。   在这古代,既没有退烧药,也没有抗生素。伤口感染引发高烧的贺兰定只能靠着自己的身体素质硬扛过这一关。   看嘴角都咬出血的阿昭,阿鹤安慰道,“师父功德在身,老天爷不会让他出事的。”   在这一瞬,从不信佛的阿昭信了——按照佛家说法,好人该有好报,如他阿兄这般活万人命的好人,不该薄命。   “嗯。”阿昭轻应一声,不在说话,倚靠着床边脚踏坐下。她准备守夜。   “阿昭,你先睡,我守上半夜,下半夜换你。”阿暄轻轻拍拍阿昭的肩膀,提议两人轮换着来。   阿昭正要摇头拒绝,外头通传,大将军府来人了。   “我去前面看看。”阿昭起身,捋捋蓬乱的头发,叮嘱阿暄和阿鹤,“你们看顾着阿兄,每隔一刻钟摸摸阿兄的额头、手脚。”   刚刚孙良医交代了,倘若额头发烫,手脚却冰凉,那说明还会再烧,必须将手脚搓热。倘若手脚滚烫,则要敞开衣被降温,不能捂着。   交代好的阿昭匆忙往前厅去,结果一脚跨出门槛,迎头就撞上了一个匆忙的高大人影。小个子的阿昭被撞倒摔了个屁股蹲。   “没长眼吗?”那人咒骂一声,瞧也不瞧摔倒的阿昭,大跨步往里屋去。   阿昭却认出了来人,正是舅舅段宁。   阿昭顾不上尾椎骨的痛感,一个翻身爬起,连身上的灰土都来不及拍,拔脚小跑跟上舅舅的步子。   “把这个给阿定喂下去。”段宁将一个瓷瓶塞到阿暄的手里,着急道,“这可是宫廷御医的救命宝药。”   阿暄接过药瓶,掰开贺兰定的嘴巴,将金色的药液体倒进去。无奈贺兰定虽然张嘴了,却无法吞咽,金色的药汁从贺兰定的嘴角流出,急得阿暄满头大汗。   “阿鹤哥,你把阿兄扶坐起来。”不知何时回来的阿昭上前,用手兜住贺兰定的下巴,指挥力气大的阿鹤将贺兰定上半身扶起直立,再一拍后心。   “咕噜”一声,一口药液终于落进了贺兰定的肚子里。   药汁进肚,阿昭却不让阿鹤松手,“再扶一会儿,不然会倒流。”   做完一切,阿昭向段宁行礼道谢。   段宁这才认出,这刚刚被自己骂的瞎眼货是自家外甥女。   段宁有些讪讪,阿昭却不在乎。眼下,除了阿兄的生死,没有人和事能领她动容。   这一夜格外漫长。又喂了三次药,当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一直昏迷的贺兰定终于发了一身汗,退烧睁眼了。   一睁眼,对上的就是三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众人(激动):睁眼了!睁眼了!   贺兰定:御医?!活的御医?在哪儿? 第一百四十六章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特别是贺兰定这种往日壮实如牛,连个喷嚏鼻涕都少有的体质,一旦被细菌入侵, 毫无战斗经验的身体免疫系统立马兵败如山倒。   “你说你!你让我怎么说你!”看着像头病狮子一样歪躺在床上的大外甥, 段宁气得说不出话来。   “君子不立危墙!”段宁声音拔高, “你手底下人都死光了?!要你个主子去冒险?”   贺兰定心虚解释, “那不是手底下得用的几个都在外头没回来么。”贺兰定也没想到这一路如此艰险, 差点儿把命给搭进去。   “退一万步来讲!”段宁不听贺兰定解释,只管自己一通输出,“舅舅我能眼看着你饿死?!要你大雪天去外头讨食?”   “我那不是有那么多人要养么。”贺兰定当然知道舅舅、阿翁不会不管自己。可是, 其他人呢?   “好不容易渐有起色, 我可不想一朝回到解放前。”贺兰定幽幽叹气。   “什么解放?”段宁问。   “额…”这要怎么解释。   “算了, 你好好歇着。把身体养好才是。”段宁觉得这些都不是重点。   贺兰定:“多谢舅舅了。”   段宁眉毛一扬,不满,“我是要听你一句谢谢吗?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的贺兰定不仅仅是段家的外孙,更是段家最最重要的政治投资。贺兰定没了, 投资全都打了水漂。别提什么阶级跃升了,段家下一代能自己管饱自己的肚子就不错了。   “知道了。”   贺兰定嘴上说着知道了, 保证会好好修养。可是段宁前脚刚走, 他就翻身起床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骨头都躺僵硬了。   不得不说,这具身体的素质还是绝佳的。在如此落后的医疗环境下,那么严重的伤口感染,不仅没有嘎掉, 经过一个月静养就恢复了七七八八。   贺兰定扯开衣领, 瞥了眼缝合扭曲如蜈蚣的伤口, 心中微微一叹:这下可好, 更丑了,更说不上媳妇喽。   走出卧室,门外守着两个护卫——贺兰定养病的这段日子,段宁将贺兰大宅上上下下梳理了一通。   当日贺兰定病急,床头竟然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子领着两个小娃娃伺候,这让段宁极度不满,“这是主子公子该过的日子?!就是地主老爷也有四五个洗脚婢呢!”   于是乎,段宁不仅给贺兰大宅的行走坐卧立了许多规矩,还送来八个婢女、八个小童供贺兰定使唤。   看着圆头圆脑的十六个未成年人,贺兰定眼不见为净,全都打发去了工坊。但是段宁定下的一些规矩却保留下来,比如十二时辰轮值制度。   以前贺兰定只在书房外设了守卫,内宅中则是贺兰三兄妹自己过日子,穿衣洗漱什么的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虽然自在了些,但到底缺了几分安全保障。   东清河一行让贺兰定深刻意识到:世道真的乱了,饥饿能够令老实巴交的老农挥舞着锄头去夺人性命,只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   “郎主。”两个护卫向贺兰定行礼。   贺兰定记得他们,都是族里的孩子。自己刚来那会儿他们还是拖着鼻涕的半大小子,如今已经长成孔武有力的男子了。   贺兰定询问,“有虎头的消息没有?”当日,阿史那虎头去接应贺兰定,结果两方却没有遇上。如今贺兰定已经回来一月有余,阿史那虎头却失了踪迹。   如今外头盗匪猖獗,让贺兰定不得不担忧阿史那虎头的安危。   “没有收到虎头叔的消息。”护卫摇头。   一直到九月末,怀朔落下了第一场大雪,贺兰定彻底解封,给众人表演了个“侧马沉蹬”,结束了养病生涯。而阿史那虎头依旧没有消息——他本人没有传回消息,外头也无人见过他这一队人马。   贺兰定只得压下心中忧虑,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将精力投入到部落事物处理中。   “联盟那边可以完成订单,预计十月底完成所有出货。”阿鹤汇报工作,“但是,今年订单量减半,收入减少的同时,羊羔价格、粟米等粮食价格都涨了近三成。”   收入减少,物价飞涨,族中人口激增——侯景一路收拢了有一万人。种种因素交加,贺兰部落在今冬将会面临严峻的挑战。   “两个点。”贺兰定说,阿鹤记。   “第一,放开精盐售卖,尽可能换购粮食。”这是吃。   “第二,雪停后组织建雪屋,为今年的冬天做准备。”这是住。   阿鹤提议,“要不要建几座大型雪屋,给牲口们住?”   贺兰定认为可行,但是具体怎么实施,能不能建,要听工匠组的。   “至于取暖。”想到这儿,贺兰定叹了一口气,“去年捡回的那些毛毡,分发下去。”那些无主的毛毡屋顶背后都是一桩桩人间惨剧。   阿鹤一边记,一边问,“要提前砍柴烧碳吗?”   贺兰定摇头,他如今已经有了更好的生活取暖材料。   贺兰百货又上新了,这一回售卖的是一种黑炭糕,不是吃食,而是一种生活取暖的材料。   “比牛粪耐烧,比炭便宜,还没有气味。”店小二热心介绍着新品,“烧完后的渣子,咱们这儿还回收,十块渣子换一块新碳糕。”   普通老百姓人家自是不会花这个冤枉钱去买这种新型燃料——是家里没有牛粪?还是两只手都断了无法砍柴?   可是,再穷的地方都会有富人,怀朔也不例外。贺兰百货上新的第一日,黑炭糕被抢购一空——黑炭糕不仅价格便宜,还可以用牛粪饼子和碎煤渣过来兑换。   所谓黑炭糕其实就是后世的蜂窝煤。   阿史那熊塔顺利在大鲜卑山北麓找到了露天煤矿,而且因着煤矿的存在,那一片区域土地贫瘠,并无部落在那一片放牧。   也就是说,那一块地方是无主之地,贺兰部落过去挖煤,想怎么挖就怎么挖。唯一的成本就是运输成本了。   蜂窝煤的制作也很简单。贺兰定小时候在福利院的时候就经常帮着保育员们做。   碎煤石研磨成粉末,和泥土按照八比二的比例混合,加水搅拌均匀,和成泥状。简单点就直接捏成圆饼状晒干,复杂一些就用模具压成孔洞蜂窝状,这样更有利于充分燃烧。   怀朔百姓很快发现了黑炭糕的好处:1、不臭。2、耐烧。3、劲大。而且烧完后的渣子攒一攒还能去换新的炭糕。就算不去兑换,留在家里压碎了铺地也是极好的防潮隔温材料。   除此之外,烧过的煤球剩下的渣子用来肥田种植再好不过了。   首先,煤渣中含有许多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不仅能够促进农作物的生长,还可以改善土壤结构,增加土壤的通气性,调节酸碱度。   另外,经过高温燃烧的杀菌杀虫,煤渣非常干净。将其铺盖在田地的表面,一方面可以隔绝土壤病菌和农作物接触,防止虫害病害。另一方面还能起到保温防冻、减少水分蒸发的功效,非常适合怀朔这边的种植条件。   贺兰定一手卖煤饼,一手回收牛粪和煤渣。看起来是亏本买卖,实际上是赚了。煤渣和牛粪都可以用来改善土壤、肥田旺地,加上前期的水利改善,重现怀朔“塞北小江南”的盛景不是梦。   随着黑炭糕的火热销售,冬天的脚步近了。怀朔城外冰雪城墙重现,一座座圆润的蘑菇屋星星点点地点缀在银白的大地上,一眼望上去可爱极了——用不着推广,如今牧民们都知道雪屋的好处。   这日,贺兰定正在书房中算账,王铁匠来访,随身携带着一个长木匣子。   “幸不辱命!”王铁匠将木匣子放在桌案上,由贺兰定打开。   “炼成了?”贺兰定大喜。打开木盖,是一柄银亮的环首刀。银亮如镜的刀身映照出贺兰定的身影,刀锋锐利,寒光森然。   贺兰定大叹,“好刀!”   从东北运回的煤矿,一部分被送到了王家铁匠铺,一部分送去了玻璃工坊,剩下的碎渣子才被制成了煤饼。   煤和炭表面看都是黑石头的样子。然而,煤的燃烧温度是炭的两倍有余,在鼓风机的加持下,煤燃烧的温度可以达到1700度,甚至更高。   铁矿石经过高温煅烧能够去除更多杂质,令其强度更高、韧性更好。贺兰定手中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就是王铁匠用煤矿做燃料锻造而成的。   “应该还能更好。”王铁匠惋惜道,“煤石燃烧的温度很高,但是窑炉受不了。”在锻造这把宝刀的过程中,窑炉烧裂了三个。   “已经很好了。”贺兰定小心翼翼拿起宝刀,凌空一挥,刀风凛然。贺兰定甚至能想象出这样薄而锋利的刀刃划拨敌人脖颈的一瞬热血喷洒的场景。   看着贺兰定欢喜满意的模样,王铁匠也笑了。一直以来,王铁匠都想要报答贺兰定的提携之恩。如今终于能够如愿以偿了。   “我打算将王家铁匠铺一份为三。”王铁匠说起自己的打算,“现如今的铁匠铺由大郎接手,专门打造生产用具。”比如榨油机、火锅、刨刀之类的。   “给二郎另外置办一个铺子,平时给大家伙修修打打武器。”   “三郎与我专门给您来打铁。”王三郎是王铁匠的小儿子,也是最机灵能够的一个。王铁匠知道贺兰定手里的煤石有多重要,是绝对不能泄露机密,因此主动将家业做了切割。   贺兰定感动不已。   外人都觉得贺兰定是个冤大头,今天帮你,后天救他,不知白白浪费了多少钱财。但是这些人只看到了贺兰定的付出,却没看到贺兰定得到了什么。比如眼前的王铁匠,他就是个知恩图报的。不然,贺兰定从哪儿去找个武器锻造的人才呢?   “不过,我与三郎就两个人,人力有限。”王铁匠道出自己的忧虑。他自是知道贺兰定必然不会拥有一把宝刀就满足的,最终还是要将其装备到部落武装上的,那起码需要五六千件新兵器。   王铁匠建议,“听闻高昌国北山有一个部落,其族人擅长打铁制造兵器。贺兰首领不若将其收入麾下。”   “行。”贺兰定记下此事。令人到仓库取了四匹绢布送给王铁匠。   王铁匠推拒,贺兰定不许,只道,“给二郎置办新铺子需得不少钱财。”   送走王铁匠,贺兰定又欣赏了一会儿银亮的宝刀,才回到桌案前开始梳理部落生产计划。   产业方面:   一、传统产业   所谓传统产业,就是贺兰部落起家且已经发展成熟的产业,分别是:豆制品、羊毛制品、肥皂和乳液制品。这几桩生意因着去岁寒潮受挫,虽然收益大跌,但是一切还运转正常,无需投入太多精力。   二、新建产业   新建产业主要包括:糖盐生意、黑炭糕生意、玻璃生意   1、细盐和晶糖生意正红火,利润丰厚,一跃成为贺兰部落的主要收益来源。目前有三个主要客源,分别是:刘记商行、雍州童长史、东清河崔家。   然而,眼下甜菜产量不足,细盐的原材料需要从旁初采购。两样的出产量都收受原材料影响。而且,大批量的商品涌进市场,还会造成商品跌价不值钱。因此,贺兰定不打算提升产量,只细水长流地经营。   2、黑炭糕,也就是蜂窝煤生意,并无太多收益。其主要作用是兑换其他家族和牧民手中的牛粪,做肥田之用,为农业生产打基础、做铺垫。   3、玻璃生意。在去年,贺兰定早就提前建好了烧制玻璃的窑炉,在煤矿石到位后,窑炉就投入生产。   目前已经成功用沙子和石灰石混合煅烧出了透明玻璃水,但是其净度还有待提升,吹制玻璃的技术也不成熟。想要产出售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三、军备产业   顾名思义,就是为了强大贺兰部落武装力量而建立的产业。分为进攻性装备和后勤保障装备。   进攻性装备:冶铁、□□及其他武器改良。   1、冶铁。目前已经可以小规模锻造新武器,想要大规模生产还要解决两个问题。   一是人员不足。王铁匠已经给出建议,高昌国附近的北山有一个擅长打铁的部落,可以派人过去寻访、接洽。   二是原材料不足。煤矿有了,但是铁矿石还没有着落。单纯通过王铁匠的路子采购来的铁矿无法满足贺兰定的需求。   眼下有两个解决办法,一是通过路子广、背景厚的刘记商行采购铁矿。但存在难度,刘掌柜已经拒绝过贺兰定一回。除非能够拿出令人心动的交换物。   二是从郑枢、郦道元那边探听铁矿石的位置,自己开采。但是,郦道元一心向朝廷,郑枢为郦道元马首是瞻,想从他们口中得到铁矿的位置,很难。   综上,铁矿石的来源还需要多多琢磨。一旦人员到位,原料充足,贺兰部落装备全体换新,战斗力将会再提升一个档次。   2、□□。目前存在威力不足、投放不便的缺点。需要继续改进。   3、其他武器改良。部落招揽的工匠们因着胡汉之仇不愿为贺兰家改良武器,因此武器改良一事迟迟没有进展。贺兰定必须要从其他地方挖掘机械人才。   综上,贺兰部落在武器装备上还需多多下功夫。   后勤保障装备则主要是酒精、药品和医疗人才。   1、酒精。蒸馏设备已经到位,目前产量可供贺兰部落自给自足。   2、药品。极度短缺。就连最基础的金疮药都无法保障人手一瓶。   3、医疗人才。极度短缺。既无能够看病问诊的良医,也无擅长伤口包扎护理的急救人员。   写到这儿,贺兰定忍不住画下一个重重的感叹号——提升怀朔医疗水平迫在眉睫!   说来说去还是人才短缺。贺兰定扒着指头列数自己需要的人才:打铁的、武器改造的、治病的、救护的.....   提起医疗人员,贺兰定不禁想起自己高烧昏迷那会儿舅舅送来的“神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成分.....   正想着,书房的门帘掀起,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脆生生道,“阿兄,你该休息一会儿啦。”正是“人形闹钟”阿昭。   自打贺兰定生病倒下,阿昭就化身为“定时闹钟”。贺兰定没按时吃饭、工作坐久了,“小闹钟”就要来响一下,提醒贺兰定身体要紧。   “阿兄,咱们一起出去走一走吧,别把眼睛给看坏了。”阿昭强拉贺兰定出门。   怀朔清冷的空气窜进鼻腔,贺兰定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清明了不少。   “阿兄.....”阿昭突然低唤一声。   “嗯?”贺兰定低头去看,正对上阿昭一双复杂的眼睛。   “出了什么事了?!”贺兰定着急询问。   “阿兄.....”阿昭犹豫着,缓缓开口,“我想去洛阳。”   闻言,贺兰定心里一松,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呢。   贺兰定揉揉小姑娘脑袋,笑道,“等明年开春了,阿兄带你们去洛阳玩儿!”   “不是的.....阿兄....”阿昭神色凝重,忽得瞥开眼不去看贺兰定,“我是说,我想去洛阳考女官。”   【作者有话说】   阿昭:我要考编!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女官制度是孝文帝汉化改革中的一部分。孝文帝根据《周礼》, 参照秦汉时期的女官设立情况,正式确立了与后妃分离的女官制度,形成独立女官体系。   在熙正元年之前, 大魏女官主要负责后宫事务管理, 她们拥有一定的官职品秩, 可以领取俸禄。   而随着新帝登基, 太后临朝称制, 代为行使皇帝的权利。身为女性统治者的她,无疑需要更多的女性官员来为自己服务。   比如,胡太后的妹妹如今被封为女侍中, 官二品, 常伴太后左右。   “阿兄, 我想去洛阳考女官。”阿昭神色坚毅,不容拒绝。   贺兰定震惊,不明白小孩儿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从何而来,磕巴道, “阿昭,这恐怕不行!”   大魏就要完蛋了, 这个时候给大魏当官, 和在四八年投靠党.国有什么差别?!这是多想不开啊!   “你....阿昭你还小呢!”连十岁都没有的小姑娘说要去当官,这....这不是搞笑么!   阿昭拧眉,冷冷道,“不小了。阿绿与我一般大,都说了婆家了。”   “那是不对的!”贺兰定大叫。   见小孩儿一副倔强样, 贺兰定半蹲下来, 平视阿昭的眼睛, 低声郑重道, “阿昭,你该知道的,大魏长不久了。”   “不长久,那是还有多久呢?明年?还是后年?”阿昭反问。   贺兰定被问住了。他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高欢的长子还没有出生,那离高欢造反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大魏还有一段寿命?   贺兰定之所以将高欢长子的出生作为一个分水岭,因为他记得关于神武帝高欢一段颇受争议的记载。   据说在高欢造反逃亡的路上,其长子因年幼跟不上大部队的撤离。高欢差点一箭射杀长子高澄。后世有人觉得高欢此举有碰瓷汉高祖刘邦之嫌——项羽追杀刘邦,刘邦为减轻车载将一双儿女推下车。   见贺兰定不说话,阿昭上前一步追问,“阿兄,不长久是还有多久呢?”   不等贺兰定回答,阿昭继续道,“所以,一时半活儿大魏还亡不了。”   阿昭想要做女官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阿兄,我总说要长大、要变厉害,要帮阿兄分担。可是.....”阿昭眼中透着伤感和迷茫,“我已经很努力了,但似乎没有用。”   努力做豆腐,努力做葛纸,又学习认字、算账、骑射。阿昭扒着指头一一列举,“后来做鸡蛋糕、养小鸡......我很努力的想要帮助到阿兄。”   “但事实证明,这些通通没有用!”阿昭声音拔高,眼中闪过一抹戾气,“一场大雪就能毁了一切。”经年努力,自己还是那个一事无成的小孩儿。   贺兰定安抚道,“以后不会了。阿兄如今有更加丰富的应对经验了,不管是寒潮,还是蠕蠕来袭,阿兄都有把握应对。”   “阿兄不是和你说过么,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螺旋前进的,总会有起起落落。”贺兰定心道,坏了,一场大雪把小孩儿给打击到了。   然而,这一回不管贺兰定如何劝说,阿昭认了死理,她推翻否定了自己以往的一切。   “阿兄,我觉得我的路不对,我想换一条路试一试。”   面对这样坚持的小孩儿,贺兰定手足无措,没了办法——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叛逆期?!   “洛阳不是个简单的地方,皇宫更是个吃人的深渊。”贺兰定企图讲清其中的危险性,“当官什么的,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   “你看郑夫子家不就是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   阿昭冷酷道,“那是郑家不够厉害。”   贺兰定:完了!完了!这是中二期来了!   见状,贺兰定第一回 泼了小孩儿冷水,“难道阿昭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吗?是天下第一厉害吗?”   阿昭却摇头,“阿兄你比我厉害。”   贺兰定:.......   “我知道这条路很难,但是我想试一试。”阿昭如今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阿兄,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阿昭热切地看向贺兰定,“你说以前说过,无论我和阿暄想做什么,你都会支持帮助我们。”   贺兰定张张嘴,没想到回旋镖竟然砸到了自己的身上。   “可是.....你去了洛阳,阿兄就没法保护你了......”一入宫门深海。想象上辈子看过的少数几集宫斗剧,贺兰定已经毛骨悚然了。   眼下,阿昭心意已决,贺兰定知道不能与她硬碰硬,便道,“阿兄对朝廷的女官制度不算了解,等阿兄了解情况后再答复你可以吗?”   阿昭点头同意,还贴心为贺兰定指路,“阿兄可以去问问郑夫子。”   贺兰定便去小学堂向郑令修请教了。路上,贺兰定陡然想起一事:阿昭从何处得知大魏女官一事的呢?   自然是从郑令修这边得到的消息。   郑令修解释,“那日我与阿真讨论女帝之事,争吵的声音有些大了,约莫被外间的阿昭听去了。”如今阿昭除了手头上的事物处理,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郑令修学习。   “最近学的又恰好是大魏官制。”郑令修扶额,她也没想到阿昭竟然起了这样的心思。   “女官选拔大致有三种途径。”郑令修细细为贺兰定解释。   第一种是从宫女中选拔德才兼备之人,而这些宫女大部分都是因为家族获罪而被没入宫中的。这是最主要的选拔任用方式。   第二种则是从宫外直接选拔。这种选拔方式极少被使用,只有特殊情况下会对外公开选拔。   “冯太后时期就曾有过。”眼下胡太后当朝,有效仿前人之意。   第三种则是从功臣、外戚或者宗室贵女中选拔,以示荣宠。   最后,郑令修拧眉总结,“宫中可不是个好地方。”   贺兰定无奈,“阿昭想去。”   郑令修大惊,“你不会真送她去吧!”贺兰为八大姓之一,送给女孩儿进宫还真不是难事。可是,宠孩子不是这样宠得吧!   “可是阿昭想去。”贺兰定也没了主意,“不让她去试一下,她会后悔一辈子的吧。”   但是此时的洛阳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贺兰定自己都不敢轻易过去淌这趟浑水。   郑令修也知阿昭是个极有主意的姑娘,只得道,“我来找她谈一谈,看能不能劝一劝。”   在郑令修这边告辞后,贺兰定又往高欢家去,想向高欢咨询一下洛阳城如今的情况如何。   而郑令修也找来了阿昭谈话。   “你想去宫中做女官?”郑令修开门见山地问。   阿昭点头,反问,“不可以吗?”   郑令修拧眉,“这不怎么体面。”好人家怎么会把姑娘送去宫里服侍人呢?   阿昭歪头,不解,“怎么就不体面了?要是当官不体面,男人为什么要为官做宰?”显然当官是件好事情啊。   郑令修道,“男子做的官,和女官不一样。”女官只是处理后宫琐事而已。   阿昭指出,“可是现在是太后当皇帝啊,她是女人。她要用的女官必然和以往的女官不同的。”阿昭觉得这简直是千年一遇的好机会。   郑令修愣住,她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郑夫子,咱们一道去洛阳呗。”阿昭很有野心,她觉得自己和郑夫子强强联手,守望相助,必能在洛阳打出一片天地。   郑令修:!   郑令修她心动了!她还真不觉得自己比男人差什么!   克制住内心的冲动,郑令修问阿昭为什么要去考女官。   “为了权利。”阿昭的出发点很单纯,想得也简单,“我要是当官了,就能在太后跟前说上话了。”   “以后要是怀朔又遇上雪灾什么的,我就让太后给怀朔赈灾。这样阿兄就不要出门筹粮了。”贺兰定东清河遇险去了半条命,给阿昭带来的冲击非常大。   在蠕蠕人南下的时候,阿昭发誓,总有一天,自己要站在阿兄跟前保护阿兄。当怀朔雪灾之时,阿昭杀掉了自己养的所有小鸡,但也难解怀朔之困。   “这样的我,永远无法站到阿兄的身前。”所以,阿昭决定走捷径。   “但这很危险。”头脑发热过后,郑令修冷静下来,提醒阿昭,“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   阿昭却道,“一直躲在怀朔也会一不小心丢了性命。”这年岁,活命总是很难。   劝到最后,郑令修实在不知该如何劝了。因为她内心深处已经开始认同阿昭的选择了。   贺兰定还不知道郑令修已经被阿昭“策反”了。他在高欢家旁敲侧击了一下高欢长子的“进度条”,又问了些洛阳城的事情。   “去年那会儿乱了一阵,据说,从铜驼大街走一遭,鞋底都要染红了。”高欢笑道,“但是从今年起就稳定多了。特别是寿阳大胜之后,民心安定,洛阳繁华不减。”   “拉汉你是准备去洛阳做生意?”高欢问。   贺兰定自然不会说阿昭的事情,便点头承认,“听说洛□□价很高,我家的毛毡斗篷到了洛阳能买千钱。”   说着,贺兰定苦了脸,“去岁大寒,贺兰家是真的伤筋动骨了。”   高欢自然知道这事儿,还知道贺兰定为了筹措粮食出了趟远门,差点丢了性命。   “拉汉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高欢豪气道。   贺兰定:“一定一定。”这便告辞了。   对于阿昭和阿暄的养育,贺兰定算得上是尽心尽力。   一直以来,贺兰定都不怎么担心阿昭的未来发展。在贺兰定眼中,阿昭虽是女孩,但是性格坚韧。不仅聪明,而且好学,更非常乖巧听话。   这样的阿昭,即便是在乱世也能很好的活下去的。   贺兰定一直担心的是阿暄。   阿暄和阿昭是龙凤胎,两人同龄。可是阿暄总像是不开窍,学东西也没定力,对自己的未来更没有清晰的规划。   谁知,如今让贺兰定头疼的却是阿昭——孩子太成熟,叛逆期也提前到了。   浑浑噩噩地坐在桌案前,写得密密麻麻的生产计划书落在贺兰定的眼中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计划根本赶不上变化。   就算自己把怀朔打造成铁桶一般又怎么样呢?自己在洛阳毫无根基,根本帮不了阿昭任何。   不死心地贺兰定再度郑重向阿昭确认,“一定要去洛阳?一定要去当女官?”   阿昭严肃点头,“是的。”   “我舍不得阿兄。但是,如果不去试一试,我会后悔。”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十一月的霸城银絮飞天, 琼瑶匝地,似银铺世界。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沉睡中的雪中霸城也活了过来。   城南商业街上鳞次栉比的商铺陆陆续续开门, 伙计们缩手缩脚清扫着自家门前的积雪。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唯有笤帚划过雪地的沙沙声。   忽得一声马鸣,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传来。不等伙计们反应过来, 一匹黑马飞驰如闪电般穿过街道,马蹄踏碎冰雪,溅起一片乌泥, 惹来一阵抱怨。   “杀得来了!赶着投胎去啊!”小伙计嘟囔着抱怨, 却也不敢大声——家中有马的都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惹的。   “外头怎么了?”阿兰作为掌柜总是店里第一个起床的, 听到前店的动静,微微蹙眉。   “好似隔壁来人了。”伙计一边回答,一边将今日的备货单递给阿兰,“夫人, 昨日各家各府下的订单已经都备齐了。”   阿兰却顾不得看备货单,心思飘到了隔壁贺兰百货的动静上去了。   大致看了眼备货单, 又叮嘱伙计将各家点心分类打包装好, 确定仆人们来店的第一时间就能取货。   “大妞,你去将前店的卫生再检查一遍,确保没有疏漏。”   “三喜,你去后厨取货,准备今天的上新。”   阿兰将店铺中的众人指挥得团团转, 自己则提裙上了后屋的二楼。   “咚、咚咚...”几声暗号过后, 一道活动暗门打开。   不等阿兰发问, 暗门后就递出一封信件, “郎主的急信。”说话的正是刚刚在大街上策马疾驰之人。   两家铺子紧靠一起,只一墙之隔。一家是贺兰百货,卖得都是贺兰家出产的物件,比如毛线帽、毛毡鞋垫、洁面皂之类。   另一家则是阿兰的甜品铺子,名叫盈果铺,主推产品就是鸡蛋糕和酥油饼干。在鸡蛋糕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了各种其他甜品,比如奶油蛋糕、红糖蛋糕、果子蛋糕等等。   相较于贺兰百货的平白无奇,盈果铺打开张就吸引了全霸城人的目光——一个女掌柜!多稀奇啊!   更稀奇的还在后头,这家点心铺子不仅掌柜是女的,伙计也全是女人,就连看门的狗都是母的!   不仅如此,这家店还不接男客,只有女人才能进店。   “哗众取宠之辈!”初时看客们还都颇不以为然,觉得这铺子就是在搞噱头,其实没什么本事,“这店开不久!”   但是,当店铺正式开张,后厨炊烟升起,浓郁的奶香、甜香弥散开来。那些说风凉话的坐不住了,“何物如此喷香?!”勾得肚中馋虫翻滚。   奶香浓郁,口感软绵如云朵的鸡蛋糕一下子就征服了霸城百姓。甜品店开张第一日就全部售空,自此生意火红,客似云来。   也曾有人闹事,说什么这家店有鬼。即便掌柜是女人,那也没有不能见人的道理,凭什么这店只许女人进,不许男人进?!——他们倒是忘了女人也是人了。   “我家夫人立誓为亡夫守节,此生不再见外男。”女伙计出面解释。   “哦嚯!”这下子吃瓜群众吃得更热闹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不要说是个开店当掌柜的寡妇。   霸城的男人们想入非非,霸城的女人们好奇得猫爪挠心,甚至有些大家主母都亲自来店选购,就为见见传说中的女掌柜是个什么模样。   一见之下,只觉失望,索然无味——阿兰长相寡淡,素颜无饰,并非众人心中想象的美艳寡妇模样。   然而,女掌柜虽然模样普通,但是相处起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她总是能明白我的苦处。”这是一位当家主母,她是甜品铺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来趟店里,一边品味醇香的奶茶配点心,一边向阿兰倒到苦水。   什么公婆严苛,丈夫花心,好不容易生下的长子与自己不贴心。   就这样,阿兰的甜品铺子就在雍州霸城支楞立足起来。   ——丧夫的可怜人、守节的忠贞者、相貌普通的寡妇.....种种标签让阿兰成功融入了霸城的妇人圈,收集到了五花八门的各色情报。   “是出了什么事吗?”阿兰一边撕开信封,一边问。   暗门内的人答道,“黑塔和陆木都好好的呢,是郎主家的事情。”   闻言,阿兰松了一口气,随即迅速看完了信件,吃惊道,“小娘子要去洛阳考女官?!”阿兰口称的小娘子便是阿昭。   贺兰定给阿兰的急信,不为别的,就为打听胡太后在女眷间的评价、传言,为阿昭进宫做准备。   没错。贺兰定最终还是让步了,同意让阿昭去试一试、闯一闯。   “那些女官不多是罪臣之女么?”阿兰如今也是有见识的了,知道了不少世家、皇家之事。   疑惑只是一瞬,阿兰很快收敛好思绪,收好信件,“今日下午我会把材料准备好。”   坊间对胡太后的传说很多,但总体来讲都说她是个和善的好人。   一个好人,放在普通人身上那自是个极好的评价。但是,说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女帝是个和善的好人,这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太后喜佛.....”胡太后当初之所以能够入宫,也有“佛祖”的功劳在其中。   胡太后的姑姑是尼姑,擅长讲解佛理。曾被召入宫中讲经,她对宣武帝的随从夸赞胡氏的姿色、德行。宣武帝听说后,召胡氏入宫,封为承华。   “太后念旧.....”从对于忠一案的处理上就能够看出胡太后的缺陷所在:缺少一份杀戮果决的心性,过于优柔寡断。这可能也是朝臣主动奏请太后临朝称制掌权的原因——容易掌控。   “太后精于箭术,武艺高强......”   一整日,阿兰都埋在书房中梳理关于胡太后的各项情报。除了胡太后,朝中的几位风云人物的信息也整理出来了。   比如当年有着从龙之功的几位大臣,太傅崔光、大太监刘腾等人,如今都是大魏朝堂上如日中天的权臣。   待到金乌西坠之时,阿兰终于将情报梳理整理完成。除了厚厚的一沓信件,阿兰还捎了一个大包裹回怀朔。   “没什么特别的,都是我平日做的一些针线活。”说完,阿兰有些后悔,想要把包裹拿回去,“也不知道孩子们如今的身量,别不合适了。”   阿兰与黑塔、陆木已经分开快一年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见风长的时候,阿兰想象不出如今两孩子长成什么模样了,担心缝制的衣物不合身。   “没有人会嫌弃阿母的心意。”贺兰族人拿着信件和包裹,趁着夜色就走了。   夜色中,马蹄声渐远。阿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沉默得像是一座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阿兰拍拍肩头的落雪,抬步进屋,开始今日的盘账,“今日的账本拿来给我瞧瞧。”   翻开账本,阿兰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她点着账本上的一行细问,“今日刺史府是何人过来取货的?”   “还是阿云姑娘。”阿云是刺史府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   阿兰沉吟思索片刻,交代道,“明日要是还是阿云姑娘过来,给她送一盒贺兰家刚出的口脂。”   阿兰决定拉近与刺史府的关系,倘若阿昭姑娘真的要做宫中女官,刺史大人可是太后的舅舅,不管关系如何,总该都能说上话的。   贺兰定为了阿昭的选择可谓苦心孤诣。一方面从雍州阿兰这边打听消息,另一方面还找上了刘记商行,看看能不能打通和洛阳的门路。   可是老熟人刘乾刘掌柜出了远门,可能要年前才回怀朔。贺兰定只能先等着。   “阿兄......”看着忙得团团转的贺兰定,阿昭满心惭愧。   贺兰定却道,“既然咱们已经做了决定,那就全力以赴。”   “只有这样,日后不管结果如何,咱们都不后悔。”   除了基础的情报收集,贺兰定还准备去洛阳开店,“也不开什么大铺子,就小食摊,买卖点心、串串什么的。”   洛阳的食肆不为赚钱,就是一个贺兰家的情报点。一旦洛阳的情况不对,能够从宫中将阿昭接应出来。   “我问过库姆了,她愿意去洛阳开店。”库姆如今是怀朔贺兰食肆的女掌柜,翻过年就十九岁了,但她一点儿没有结婚嫁人的想法,只想给贺兰家开一辈子的食肆。   贺兰定拍拍阿昭的肩膀,严肃道,“不要想东想西了,咱们一起努力。”   贺兰定很忙,阿昭也很忙,她被郑令修拘着突击学习。   郑令修与和贺兰定是同一个意思,既然已经决定,那就全力以赴。不同的是,贺兰定卷自己,郑令修卷阿昭。   “宫廷礼仪、世家谱系、佛经教义.....这些都是你必须要学,要掌握的东西。”郑令修非常严格,“毛笔字也要重新练起来。你如今习惯了用羽毛笔,毛笔字写得很不是个样子。”   “明白!”阿昭眼神坚毅,默默握紧了拳头——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一定会全力以赴!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这琉璃糖竟又是出自贺兰兄弟之手?!”刘乾先是吃惊, 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自己曾经亲眼见证了无数“贺兰奇迹”。   琉璃糖便是贺兰定用甜菜根制作出的晶体糖,被世人换做琉璃糖, 意思如琉璃一般晶莹美丽。   “刘大哥, 咱们都是老熟人了。”贺兰定也不饶弯子, “这晶糖的提炼方式, 我可以免费送给您。”   闻言, 刘乾不禁坐直身子,凝神灌注,却不轻易应下——能让贺兰定拿出这样重要筹码的必然不是简单的事情。   贺兰定便将妹妹阿昭想要去皇宫做女官的事情道来, 无奈道, “孩子长大了, 有自己的想法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劝也劝了。实在劝不住,只能全力托举她了。”   “可是, 我连怀朔的大门都极少出,今年春天出了趟远门, 差点丢了半条命。”贺兰定贬低自己, “如今我在怀朔还算有些门道,可到了洛阳,那算什么,一条泥鳅而已。”   刘乾听明白了,贺兰定这是想用琉璃糖的方子换刘记商行手里的人脉。   “贺兰兄弟, 你这次啊, 还真是找对人了!”刘乾极少如此情绪外露, 只因眼下刘记商行的发展说是如日中天也不为过。   “刘大哥, 你有什么门路不成?”贺兰定眼前一亮。   原来,刘记商行背后真正的大东家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开国公刘腾。   刘腾原本是宣武帝身边的大太监,如今因拥立新帝登基有功,被加封为开国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原本胡太后跟前一共有三个红人,分别是于忠、刘腾、元叉。于忠因把持朝政,乱杀朝臣,被群起而攻之,如今已经倒台。大魏朝廷的实际行政权力如今握在刘腾、元叉二人手中。   得知刘记商行背后的真正大boss之后,贺兰定沉默了——他后悔找上刘记商行拉线搭桥。如刘腾这般的弄权宦官,他日后能有好下场?   然而,贺兰定转念一想,再过几年,宦官也好,太后也罢,约莫都没有好下场的。   思及此,贺兰定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搓搓脸,贺兰定收敛情绪,苦笑着向刘乾解释,“我这是真有点吓到了,没想到刘大哥背景如此深厚。”   刘乾哈哈一笑,“哪里是某的背景深厚,倘若没有贺兰兄弟这些年送某的这些机缘,某如今也只是个边陲军镇的小小掌柜罢了!”   “斗胆说个大话,阿昭姑娘入宫做女官这事儿,就包在我刘某人的身上了!”   贺兰定却不知,自己找上刘乾帮忙,约莫等于是耗子给猫拜年——送货上门,又是瞌睡送枕头——正需要。   胡太后临朝称制,代替皇帝行使权力,处理政务,其左膀右臂便是刘腾和元叉。刘、元二人既是共同应对朝臣的伙伴,彼此之间又是争宠竞争的关系。   元叉的一项优势是,他的妻子新平郡君是胡太后的妹妹,被封为女侍中与胡太后朝夕相伴。   而刘腾虽有拥立之功,但毕竟少这么层亲戚关系。且刘腾如今在前朝做事,不在后宫行走,久而久之,与太后的关系就淡薄了。   倘若此时送些个小女官入宫服侍太后,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是想要找到适合的人选着实不容易,光是识字写字一关就拦住了许多人——世家是不会把家里姑娘往宫里送的,更不要说为太监所用。   而阿昭不仅通文会墨,更出身不凡,乃是大魏八姓之一的“贺兰”。   贺兰定却提出一点担忧,“就怕元大人使绊子。”   刘乾只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呢?”投靠了一方势力,那必然是要得罪另一方的。届时就要看贺兰小女的手段本事了。   贺兰定却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与雍州刺史皇甫大人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贺兰定的计划是——双面间谍。   通过雍州皇甫集的路子将阿昭送入宫中,那么,阿昭就在两边都过了明路。   在胡家人看来,这是自家人给安排进宫的姑娘。在刘腾看来,我早就看穿了一切——这小女官实则是我的棋子!   如此两头蒙骗,看着危险,实则相对安全。   贺兰定不求其他,只希望阿昭在宫中能保住性命。待大魏皇室倒台之时能够顺利脱身。   “贺兰兄弟好计谋!”刘乾收下了提炼晶糖的方子,准备去南方采购甘蔗,算是定下了阿昭进宫之事。   熙平二年的年节过得没滋没味,贺兰三兄妹都是冷着一张脸,透着些许得愁绪。便是工匠组成功研制出了水泥,也无法令贺兰定展颜。   贺兰定知道自己这样不对,过年过节该开心些。可是一想到开春后,阿昭就要出发洛阳,去那深宫中讨生活,贺兰定就难受得吃不下饭。   阿昭才几岁啊?!她一个人在宫里被欺负了怎么办?多少女子魂断深宫,家人便是想讨个说法也奔诉无门啊!   虽然贺兰定已经尽力了,他给皇甫集那边送了重礼,在刘记商行那边下了血本,可他依旧觉得自己还是太弱小了。否则,阿昭也不会想着要去权利旋涡的中央搏一搏。   “阿兄也会再努力的。”贺兰定轻叹一声,然后招呼两小孩儿吃饭,“都开心些,这可是过年呢!”   “特别是明天接黑塔和陆木过来,咱们可不能这样了,得打起精神来!”贺兰定抢先坐榜样,扯出一个笑来。   等和两小孩儿吃完家宴,贺兰定出去和族人们一道吃肉喝酒,结果发现大家的兴致也不高。   原因无他,今年族中损失了不少儿郎,而阿史那虎头一行人至今没有消息。   熙正元年,真是槽糕透顶的一年。   年节过后,春天的脚步就近了。哪怕是在敕勒川雪原,也明显感到风刀子的劲儿变弱了。   正月没过,雍州那边就传来消息,阿兰与刺史府的老太太搭上了关系,在她跟前提了阿昭考女官的事情。两边双管齐下,皇甫集那边很快疏通好了门路。   “小娘子尽管去,走过过场,最低也是四品才人,倘若表现不错,说不得能封为三品女史。”阿兰的回信中如是说。   贺兰定心下稍安,将阿昭喊来,细细叮嘱。见阿昭默不作声的样子,不禁问,“阿昭可是嫌弃阿兄太烦了,插手太多。”   少年的叛逆不就是因着这些事情吗?比如讨厌家长拉关系走后门什么的。少年们总是想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去闯出一番天地——电视里总这样演的。天知道贺兰定有多羡慕被父母这样“插手插脚”。   阿昭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考虑不够周全。”明明想要帮阿兄的,结果却给阿兄带来了更多的麻烦。   “你还小嘛!”明明是小学生的年纪,脑子都没长全,谈什么考虑周全。   贺兰定揉揉小孩儿的发顶,沉声郑重道,“相信阿兄,我家阿昭已经是顶顶厉害的姑娘了。”   说完,贺兰定继续交代注意事项。什么咱们虽然是双面间谍,但是真正给打工的老板是胡太后。   什么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大事情,到了宫里,手头放松一些,底下人知道你有钱有背景,就不敢欺负你。   贺兰定说了许多许多,阿昭静静听着,仔细记住。   末了,贺兰定憋住想叹气的冲动,补充道,“阿兄说了这么多,其实未必有用。都是阿兄想象的东西,洛阳城是什么样,皇宫里又是什么规矩情形,阿兄没有亲眼见过。”   “这些话,只供阿昭参考。进宫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摸索、自己走。”贺兰定掏空了一肚子的话,汇成最后一句叮嘱,“任何时候,保命最重要。”   “嗯!”阿昭重重点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她不愿阿兄为自己担忧,“阿兄说得,我都记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火烧嘛!”   怀朔距离洛阳路途遥远,为了确保不错过女官选拔时间,正月刚过,贺兰定便亲自带去送阿昭去洛阳。   这一回他特意点了侯景同行——这小子在行军作战上真正是天赋异禀,从无败仗。   “郎主!”侯景看向贺兰定的眼睛闪闪发光,“咱们这回是去洛阳吗?”   自打从东清河回来,侯景就带走自己的队伍投奔了贺兰定干活。只是正常的行商跑商完全无法满足侯景的那种获得感和成就感——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明面上跑商,实际上干反打劫的活计。   但是,考虑到贺兰定的为人做派,侯景只能压下心底的蠢蠢欲动,老老实实押货走商。   “你小子是憋坏了吧。”贺兰定看穿侯景的心思,笑道,“这一路不成,给我老实些。”   “明白!”侯景大声应着,“一定把阿昭姑娘顺顺利利送到洛阳!”   “那回程的时候......”侯景坏笑着看向贺兰定。   贺兰定无语,张开手掌,“顶多五千人,不然贺兰家养不起。”   去岁,侯景从东清河一路打回怀朔,沿途足足收拢了一万人马,差点把贺兰定吃穷。   侯家点头如捣蒜,保证自己会悠着点来——他也不是抢人狂魔,他只是享受那种玩弄风云,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   将日常生意上的事情交给阿鹤和窦兴,贺兰铁器坊建设交给王家父子,怀朔瓮城扩建的事情交给工匠组,怀朔良田重整划分交给舅舅段宁。   安排好一切的贺兰定,郑重地拍拍已经长到自己肩头高的阿暄,“家里的事情就交给阿暄你了。”   “阿鹤、窦兴、熊塔....他们都是做事的人。一旦家里有什么变故需要做主的地方,还要阿暄出面。”   “阿兄,我能行吗?”阿暄很不自信。阿昭突然要去当女官这件事如同一盆冰水对着阿暄兜头浇下,让阿暄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荒废了太多的时光,竟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拿不定主意就多问问。”贺兰定鼓励道,“就算做了错误的决定也没关系,你阿兄年轻那会儿不也干过蠢事儿。”   “要去报仇,结果没看天气,敌人没杀到,遇上沙尘暴,差点断了性命。”贺兰定说得是自己穿过来之间的事儿。   “那会儿阿兄比你现今还大好几岁呢,不也犯蠢么。”贺兰定拍拍自己的胸脯,“如今我不要好好的么。”   “阿兄相信你可以的!”贺兰定大力鼓励。他也想不明白,明明是龙凤胎,自己也是放一处教养的。怎么一个胆大包天,一个极度不自信呢?   只能说,小孩儿的成长发展真是一段奇妙的旅程,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个路口是什么样的风景。   比如说,此时的贺兰定打破脑袋也想象不出自己聪明、乖巧、善良、懂事的妹妹将会在洛阳皇城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第一百五十章   洛阳宫阙当中州, 城上峨峨十二楼。   大魏建都洛阳,北依邙山,南临洛河, 以汉时的洛阳城为内城。   内城南北约9里, 东西约6里, 又称“六九城”。内城外有护城河, 为谷水。   护城河外筑郭城, 郭内里坊遍布。每个里坊呈正方形,四面开门。   郭城东边一带是汉族官员居住区,西边一带是大魏皇族, 南边一带则是各国使节和商贾暂居之地, 也被称为四夷馆。   贺兰定一行人抵达洛阳之时, 正值春日好风光,花香满城,处处明艳。可是贺兰定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越靠近洛阳城, 贺兰定的心就越沉——洛阳,城大, 居不易。   巍巍的城墙, 入云的宝塔,宽阔的大街,繁华的坊市,就连空气中弥散着的佛香,都无一不在诉说着:这是一个与怀朔、与敕勒川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些巨大的反差如同巨鼓大钟一般扣击在贺兰定和阿昭的心头, 仿佛在问:你们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阿昭面色惨白, 双唇紧抿, 神色肃穆。洛阳城的巍峨壮观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曾去过雍州, 以为霸城的繁华已经是顶级。却没想到那让她看得目不转睛的霸城街市在洛阳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霸城的繁华让阿昭觉得自己是够得着的,努力努力,将怀朔镇建得如霸城一般是可以实现的理想。可是洛阳城的巍峨壮观、繁华热闹、纸醉金迷只会让她心生怯意——自己真的可以吗?   “哇哦~~”东张西望的侯景吹了一声口哨,他望着远处的高楼,两眼放光,“那楼可真高,站在屋顶上能摘下星星河云朵吧。”   “那里是宫城。”说话的是刘记商行的一个伙计。刘乾将他借给贺兰定一道出行洛阳,作为向导的同时可以为贺兰定打理一些琐事。   伙计遥看西北方向,冲众人讲解,“那个最高的楼是灵芝钓台,高二十丈。那个稍矮些的楼就是宫中正殿太极殿,高十丈。”   宫殿巍峨,飞檐入云,哪怕是隔着高耸的城墙,也能目睹其壮观气象。   “阿昭,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贺兰定侧头望向身旁的小姑娘。   “嗯。”阿昭虽然心中打鼓,但面上却非常坚毅。她仰头回望贺兰定,轻轻道,“阿兄,我会好好的。”——绝对不会辜负阿兄为自己的铺路。   小姑娘冲贺兰定招招手,让他靠近些,有悄悄话要讲。   贺兰定弯腰凑过去,只听:“阿兄,我想让全国的人都用上阿昭纸,我想让南边的水分一些给北边......”   那些于黑夜中的兄妹闲聊,那些贺兰定早已记不清的胡侃,却如一颗种子,早就结结实实埋进了阿昭的心里,只等一个破土发芽的机会——女帝当政,就是绝佳的时机。   贺兰定心中大动,他霍然看向细声细语的小姑娘,目光描绘过小孩儿的面孔,落在她明亮而坚定的眼中,忽得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和勇敢的阿昭相比,自己这个兄长实在是个胆小鬼!   贺兰定直起腰板,挑开头,不让小孩儿发现自己泛红的眼见。   “嗯,阿兄与你一道努力。”或许,自己能做的还要很多。   贺兰定一行人在郭城南坊的一处客栈落脚。除了侯景,谁都没有想出去走走逛逛的心思。   看着明显想出去玩,却碍着贺兰定这个郎主不出门而犹豫的侯景。贺兰定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自己玩儿去吧。”   又叮嘱,“不要惹事。洛阳城,天上掉下一块板砖砸到三个人,其中两个皇亲国戚,一个世家大族。”   “啊哈哈!”侯景被逗得捧腹大笑,追问,“板砖为什么不砸我头上啊?”   贺兰定:......这孩子,啥脑子,只是个比喻听不懂吗?   “玩儿你的去吧!”贺兰定拍拍侯景的脑袋瓜,又递给他一个钱袋,道,“要是看到什么新奇的吃食,买点回来。”   贺兰定准备在洛阳开食肆,如今看来,只能开在商贾云集的四夷馆了——其他地界儿,他连进都进不去。   很快就到了女官考选的日子。贺兰定将阿昭送到津阳门外就被拦下,剩下的路只有阿昭自己走了。   小姑娘背着小小的行囊,走在如广场一般宽敞的大道上,穿过高大幽深的城门,消失在了贺兰定的视野中。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是重逢日。   “高欢为什么还不生儿子?”贺兰定低咒一声,“他是不行吗?”——高欢的长子没有出生,大魏皇朝就气数未尽。贺兰定就无法拍着胸口告诉阿昭,大魏亡了,咱回家去!   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四夷馆,库姆和侯景正头碰着头在商讨小食肆的选址。   “这地方铺面大,但是地方偏。”侯景在南坊转了几日,早把四夷馆的地形情况给摸清楚了。   库姆道,“整个南坊长宽不过三百步,再偏能够偏哪儿去?”库姆希望小食肆的铺面能大些,可以整治得比较体面。   侯景挑眉道,“听我的,没错。”侯景指着手绘地图的西北角,“这个铺面虽然小,但是靠近内城。一来,人流量多,你便是卖茶水都能赚。二来.....”   侯景声音压低,“这地方好跑路,离洛水近。你们可以常年在码头上包一条船,一旦风声不对,就从洛水撤退。”侯景考虑的更多。   “可是.....”库姆还是迟疑,“这间铺子贵好多。”明明面积只有一半,价钱却是两倍。   “贵说明是好东西!”侯景有非常直接的价值观。   “再说了,又不要你掏钱。”侯景觉得库姆一个奴才替贺兰定这个主子省钱,有点傻气。   忽得,侯景感到背后微风一动,光影有变,立马干咳一声,清清嗓子后,正色道,“当然,你这么细细考虑也是有道理滴,能为郎主省下一株钱也是好的......”   库姆诧异,心道,这人是鬼上身吗?嘴里的话变个不停。抬眼去看,就看到跨过门槛进屋的贺兰定。   库姆立马将“侯景疑似鬼上身”的疑惑抛到脑后,疾步上前将手绘地图递给贺兰定,请郎主定夺。   库姆:“侯景说西北角的那个铺子好。”   侯景道,“要不西北角,离内城进。要么选在最南边,地方大,好动作。”南边则是靠着洛阳外城墙。   “西北角的,靠洛水。”贺兰定与侯景的选择一致。   侯景得意冲库姆挑眉。   贺兰定继续道,“铺子不用多大,经营些小吃食。”   “烤肠、串串、馕饼,即买即走,站着就能吃。”就如便利店的前台小吃一般。   “明白!”对于贺兰定的选择,库姆毫无异议,“下午我就去找里正做保人,谈价格。”   时间紧迫,贺兰定一行人无法在洛阳停留太久,最好在女官选考结束前将小食铺的事情敲定好。   买铺子、装修、选定货源、官府备案.....一切的手续都忙活好,小食肆支楞起来的时候。熙正二年的大魏女官考终于落下帷幕。   贺兰定在落脚的客栈接到了宫中来报,送信的是个圆脸白面的太监,“恭喜,贺昭姑娘才德兼备,被封女史。”   女史,三品女官,主要从事文字记录工作,记录皇帝的日常生活和后宫妃嫔的功过是非。   如今大魏皇宫里,皇帝还是个小豆丁,不存在什么和妃嫔的互动。也就是说,阿昭大概率是跟在胡太后身边,负责文书整理、言行记载之类的工作。   贺兰定松了一口气,看来皇甫集和刘腾两边都很给力。三品女史是个很不错的位置了,至少不要从最底层爬起,免受了许多磋磨。   贺兰定向报信的太监道谢,顺手就塞了两个小荷包。一个轻薄的,里头装着四片金叶子,是打点眼前的这个报信太监的。一个重鼓些,里头装了一把银豆子,留给报信太监分给随从人员的。   报信太监广袖一垂便将两个荷包遮掩得严严实实,脸上也带了笑意,透露出更多信息,“陛下非常喜欢贺女史。前途无量啊!”这里的陛下自然是指胡太后了。   如今胡太后已经自称“朕”,同时效法汉朝邓太后主持祭祀的旧例,代替皇帝主持祭祀。与小皇帝元诩并称“二帝”。   贺兰定赶忙问,“怎么改了姓呢?”刚刚这太监可是说的“贺昭姑娘”。   报信太监像是看傻子似的瞥了眼贺兰定,反问,“为何不改?”[贺]可是高门大姓,多少人想要改还改不了呢。   贺兰定心中难过,他知道阿昭肯定是不乐意改的。   贺兰定不敢多言,只赶紧拉着报信太监又问了些女官们的规矩,比如有没有休沐,能不能回家,可不可写信什么的。再多的事情却不敢打听太多,怕把这太监惹毛了,转头给阿昭穿小鞋。   此时的大魏皇宫内,阿昭的处境却比贺兰定想象得好上许多。坊间传闻并非全不靠谱,胡太后的确为人非常“和善”。对于阿昭这个娘家舅舅送来陪伴自己的小姑娘,胡太后很是欢喜,拉着问了许多的话。   “真是个聪明孩子。”一句话奠定了阿昭在大魏皇宫的起点。   待阿昭退下,一旁的新平郡君才开口酸溜溜道,“阿姐这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舅舅送这么个机灵的小姑娘进宫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分薄了阿姐对自己的看重,好为自己捞好处么。   胡太后佯装生气,“莫说胡话。”说着自己绷不住笑了,“你我姐妹之情,是谁也分薄不了的。”   “舅舅一心想来洛阳,几次未成,面上过不去。”胡太后自然也看穿了这其中的关窍——皇甫集觉得元叉如今能掌权,全赖妻子在胡太后左右侍奉的缘故。便如法炮制也送了个小姑娘过来。   至于为什么不送自家姑娘,着实是因为皇甫家没几个拿得出收的适龄女子。又各个心高气傲,哪里吃得了宫中的苦。   “还真难为舅舅了。”新平郡郡道,“不知他从哪儿淘换来的机灵人儿,竟还是个正儿八经姓贺兰的呢。”   “那小丫头不是说了,她从敕勒川来,阿兄是做生意的,在雍州有铺子,约莫就这么和舅家牵上的关系。”一个想往宫里送人,一个手里恰好有个合适的妹子。那不是一拍即合么。   “莫想这么多了,舅舅总不会害咱们的。”胡太后拍拍自家妹妹的臂膀,“再说,刚刚那孩子你也见过,神色清明,是个好的。”   新平郡君嘟囔道,“要是个奸猾的,我哪里敢让陛下留在身边使唤。”   说罢,新平郡君结束这个话题,说起另一件事儿,“那个崔光可真是个讨厌鬼!专和阿姐对着干。”   “他是侍中,我也是侍中,凭得他高我一等?!”新平郡君被封女侍中,视为官二品。可自己这官二品有名无实,和前朝的那些男人们比,差多了。   胡太后安抚发脾气的亲妹,笑道,“日后朕必加貂蝉给予你!”   佩金珰,着朝服,登宰相。 第一百五十一章   “陛下询问民间疾苦, 体恤孤儿寡母,黜退昏官愚吏……”   收到阿昭第一份家书的时候已然是熙正二年的腊月,没几天就是年节了。屋外大雪纷飞, 贺兰定就着跃动的烛火将厚厚一叠家书看了又看。   “阿兄, 好了没?你看好了没?!”阿暄趴在贺兰定的肩头, 伸手去抓阿昭的信, 嘟囔着, “该轮到我看了!”   贺兰定将家书递给了阿暄,自己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家书很厚,字数很多, 墨迹深浅不一, 估摸着是分好几次写成, 攒在一处送出了宫门。   家书的主题一共有两个:1、我在宫中很好,陛下慈爱,同事和善,吃饱穿好, 阿兄莫要担忧。   2、陛下很好,人好, 能力强, 对内严惩贪官污吏,对外赈灾济贫……   回想阿昭满纸对胡太后的崇拜和向往,贺兰定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他并不觉得胡太后当得阿昭如此推崇。   只说一点。今年年初那会儿,尚书令任城王元澄提出要规范国家货币标准,严惩民间私钱□□。   胡太后前脚同意了这一有利于国家金融稳定的提议, 后脚却又实施了一项昏头的金融措施——于王屋山开掘铜矿铸造钱币。   这相当于国家没钱了就使劲印纸币, 大量新钱涌入市场会造成什么?不外乎是物价飞涨, 通货膨胀, 底层老百姓进一步陷入水生火热的炼狱。   硕大的大魏朝堂,那么多饱读诗书之士,难得就无人看出这其中的风险吗?   又或者说,身为最终决策者的胡太后,在严肃整顿金融市场和直接铸造钱币解一时之困之间,选择了一条更加容易简单,却最终通向地狱的道路。   由此可见,胡太后的政治素养和个人手腕,并不值得期待。   可是,阿昭却明显非常上头,简直有一种狂热的偶像崇拜。   “唉。”贺兰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阿兄?何故叹气?”阿暄不解抬头,疑惑看着贺兰定,摇摇手里的一沓书信,“看样子阿昭过得还可以呢,信中她提到的许多吃食,我听都没听过。每顿饭光是果子就四种呢。”   贺兰定没好气道,“这么好,送你去成不?”   阿暄知道阿兄心情不美,故意嬉皮笑脸道,“我可不成的。”说着他对着自己的下腹比划一刀,“我可舍不得我的小弟弟。”   贺兰定被逗笑,抄起装信的壳子丢向阿暄,笑骂,“臭小子,胡说八道。”   阿暄将信纸叠好,忽得收了笑脸,“我也担心阿昭的,但是,担心无用。”挂在嘴边的担忧是天底下最没有用的东西。   小孩儿脸上闪过一抹厉色,“到时候,大不了,咱们进宫把阿昭那家伙给抢回来。”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得意事儿,美美道,“救命之恩…哼哼,那可不得喊我阿兄~”   说完,阿暄将信纸塞回信封,捡起倒在地上的靴子套上,跳下软榻,冲贺兰定喊了声,“阿兄,我练兵去了!”说罢,头也不会得跑了。   看着被甩飞的门帘,贺兰定没脾气得笑笑,仔细收好阿昭得第一份家书——打上洛阳倒也不至于,不过,北疆有个兵强马壮的阿兄,谁能欺负得了阿昭?   自从阿昭去了洛阳,贺兰定便发了狠心,没了许多瞻前顾后的犹豫,就是一个字,干!   从洛阳回怀朔的路上,贺兰定有意纵容着侯景行事,又值幽州、冀州、沧州、瀛洲四地□□,无数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失地流民。诸多因素叠加下,这一回贺兰定足足带回两万人口。   加上去岁的一万人,以及陆陆续续收拢的流民、牧民、野人,贺兰部落如今人口激增至将近四万。   整个北方六军镇常驻军总计不多一万五千上下。而贺兰定的手里有近四万人,当然这四万人中有不少老幼妇孺,并算不上战斗力。   可是,仅仅是四万人口就足以慑人了——当下,按照朝堂对州等级的划分,三万户者为上州,两万户者为中州,以下则为下州。   也就是说,贺兰定手里的这些人手倘若登记造册,他能自己给自己封个刺史当当。   不过贺兰定自然不会傻乎乎把到手的人口再吐出去——每一个都是他辛辛苦苦救下养活的。   好在敕勒川地广人稀,不然贺兰定还真没有地方安置这么多的人口。但是,将人藏在敕勒川不是个长久之计——四万人,每天光是吃饭就是在烧钱。   为了筹备粮食,贺兰定简直挠头秃了脑袋。必须要让这四万人活动起来,自己创造财富养活自己。   但是草原生态非常脆弱,过度放牧会造成荒漠化。沙陵县所在的沙漠地带,据说在汉时还是水土丰茂的绿洲,如今只剩下漫天黄沙了。   贺兰定准备送一万人去东北大鲜卑山。可在大鲜卑山北麓游牧定居,放牧、采矿、垦荒。将大鲜卑山北麓建成贺兰部落的大后勤——东北黑土地,那可是名不虚传的。   大鲜卑山的原主民并不多,他们零零碎碎地分布在大鲜卑山的山岭间,以放牧、狩猎、采摘为生。贺兰定准备与他们做羊毛生意,有了共同的利益,彼此之间的冲突也就淡薄消弭了。   正进行着人口安置规划,外头急报。   “又带人回来了!”   对于郎主从外头捡人这事儿,大家伙儿从最初的看稀奇——天啊,那么多人,叽叽咕咕说着不一样的话。   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哦,不管从哪儿来的,都一个鼻子两个眼。   再到如今如临大敌——救命!仓里粮食还够吗?!   这次带人回来的却是王铁匠父子。他们奉命去寻找善于冶铁锻造的游牧部落,一走就是一年有余,从怀朔一直走到高昌国附近,终于赶在年节前带了二十余人回来。   “去晚了!”王铁匠直拍腿。   王家父子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去年冬日,柔然伏跋可汗西攻高车。高车国灭,高车王弥俄突被拖行致死。柔然可汗甚至将其脑袋砍下了装酒喝——真砍、真喝。   而王铁匠要找的那只部落,因着与高车人有些亲缘关系,虽然没有被杀,但是被劫掠成奴。   “大部分的铁勒人如今都在金山,我在高昌附近寻摸多日,就找到了二十三人,路上还死了两个。”王铁匠扼腕叹息。   “铁勒人?”贺兰定眉毛一扬——遇到熟悉的历史名词了!   倘若自己没有记错,铁勒人又叫丁零人——北魏人叫他们铁勒人,南梁喊他们丁零人,他们还有一个自己的名字:突厥。   不管以后的突厥帝国是如何强大,眼下,他们大部分的族人被蠕蠕掳为奴,零星的二十余人投奔贺兰部落为其打铁。   贺兰定决定亲自去见一见传说中的草原未来霸主。   枯草般的头发、干树枝一样的四肢,骷髅一样干瘦的脖颈上顶着一张面皮贴着骨头的脸——未来的草原霸主,如今过得甚至不如草原野人。   贺兰定心中叹息一声,叮嘱王铁匠先将这些人好吃好喝得养着,“想要马儿跑得快,就得给他们吃饱肚子。”   王铁匠局促一笑,解释道,“非是不给他们吃喝,他们自己不肯。估计是担心白白吃了咱们的,就稀里糊涂成奴隶了。”蠕蠕奴隶的待遇甚至比不上牛羊,这些逃过一劫的突厥人怕了。   贺兰定道,“那给他们讲讲咱们这儿的规矩。”   流民到了喝酒部落包吃、包住、还有工资。不过刚刚收拢过来的流民必须要给贺兰家白干活儿两年,以抵消白吃白喝又不干活的休整期花费。   千里迢迢带回的打铁匠还要养上一段时日,不过,贺兰定如今手里头也没有铁矿、铜矿,便是想让他们立刻开始干活,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粮食.....粮食.....”贺兰定觉得自己想粮食想得都要疯魔了,又添了二十一张吃饭的嘴,可是自己的粮食储存却没有增长。   如今贺兰部落的粮食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自家地里种的。   虽然贺兰定又是沤粪肥田,又是兴修水利,田里的粮食收成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但是粮食产量的增幅是远远追不上供养人口的增长的。   第二则是从外头置换购买。这一部分是贺兰部落粮食的主要来源。   也就是说,贺兰定如今是在自己掏钱供人口,贺兰部落的整体收益是在降低的。   这种做法不是长久之计。虽然细盐和晶糖都是一本万利的赚钱买卖,但是并非全无风险。   就贺兰定所知,刘记商行已经在南边建了庄园,专门种植甘蔗用以产糖。一旦刘记的糖流入市场,贺兰家的晶糖生意必然大受打击。   贺兰部落如今的生产模式是一环套一环的,一旦某个环节出了岔子,整条链子都会土崩瓦解。   思及此,贺兰定唤来阿鹤。   “加大晶糖产出,明年开春后九折倾销。”必须赶在刘记糖上市钱尽可能地多赚。   “对了。”末了,贺兰定又叮嘱阿鹤,“从明年开春开市起,贺兰部落对外的一切交易,不再收取五铢钱。”   “只以物易物。”胡太后已经同意了开采王屋山,加大制钱的计划,五铢钱的贬值近在眼前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熙正二年的年节依旧过得没滋没味, 就连浓油赤酱烧出来的肥亮红烧肉也让贺兰定索然无味,食之无味。   此时此刻,贺兰定才明白了“遍插茱萸少一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阿兄!这个猪肉好好吃啊!好好吃!”阿暄吃得头也不抬, 嘴巴上沾着一圈的油光, “和山里的野猪味道不一样。”   山里的野猪是什么味儿?尿骚味。   一口咬下去还以为吃了一块风干了二十年的老牛粪。哦, 不对, 牛粪的味道都被野猪肉好几分。   不到饿得不行, 怀朔的老百姓都不会对野猪下手,特别是那种黑壮的大公猪。别看肉多,一刀下去, 滋出来的血都是臭的。   贺兰定刚开始养猪时被许多人认为是口味奇特——怀朔没人养猪。   一是味道真不好吃。二是养猪麻烦, 不向牛羊一般鞭子一甩, 让往哪儿去吃草就去哪儿吃。猪得人工喂养。   此外,猪还凶得很,不仅不听指挥,还力气大, 可撞翻围栏逃跑,獠牙一顶就能划破人的肚皮。   然而, 没过多久, 众人就发现,贺兰家的猪非常与众不同——特别乖巧!   整日就在猪圈里吃了睡睡了吃,不闹腾,只长膘。   一打听原因,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觉挡下一凉——原来, 贺兰家的猪都是没有蛋蛋的!   不过, 没了蛋蛋的猪那是真的肥, 肉也是真好吃。   贺兰食肆的红烧猪肉一上新,立马征服了全怀朔人民——色泽如琥珀,香气四溢,一口咬下,肉皮弹口,肥肉一抿而化,瘦肉越嚼越香。   这谁顶得住啊!   年节前的冬宰,贺兰定一口气把部落养的一百头成猪全宰了,只留了种猪、母猪和几只没长成的小猪仔。   猪肉和酱油、黄豆酱打包售卖,为贺兰部落换来了满满四粮仓的过冬粟米和菽豆。   贺兰部落很强,但贺兰定很穷。   贺兰部落日子过得紧巴巴,怀朔其他人家各个丰衣足食,富得流油。   贺兰定每一天都过得紧紧巴巴,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像是在走钢丝,一旦某个环节没有卡好,就会掉落摔下万丈悬崖。   “阿兄....阿兄.....你也吃啊。”阿暄见自家阿兄傻坐着发呆,戳了一块红烧肉举到贺兰定面前,恨不得塞进贺兰定的嘴里。   贺兰定被迫进食,抬眼就撞进了阿暄担忧的眼神。   “阿兄,开心一点嘛,现在的日子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你这样天天皱着眉是活不久的。”大过年的,小孩子瞎说大实话。   说完,阿暄还开心地蹦了起来,一边哇哇乱叫,一边跳起来祭祀舞,唱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阿昭去洛阳后,阿暄顿时成熟了许多,也努力很多。但依旧是小孩儿心性,每天过得很乐观,觉得日子有奔头极了。   “阿兄,心里想着好事情,才能遇上好事情呐~~”   果然,刚过了正月,贺兰定就遇上了件大好事——失踪快两年的阿史那虎头有了音讯。   “哪边?他在哪边?”贺兰定看着手里信件上的狗爬字迹,确定就是阿史那虎头的亲笔信。只是.....他怎么跑瀛洲去啦?那边正在闹饥荒呢。   “瀛洲!”阿鹤肯定回答,“是瀛洲那边的商人将信捎回来的。”   瀛洲约莫就是后世的天津、渤海湾那边。贺兰定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阿史那虎头怎么消失两年后跑瀛洲去了?他是出海了吗?   阿史那虎头还真是出海了。失踪这两年的经历足够写一部《虎头历险记》了。   不过,当下却不是追究此事的时机。眼下的耽误之急是遣人去接应阿史那虎头。   “虎头要至少三千人马过去接应?”贺兰定目瞪口呆地看着信纸上的要求,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虎头他不识数。   可是看着信上的“急用”二字,贺兰定只能调派可单鹰带着三千人马往瀛洲去。   贺兰定叮嘱可单鹰,“瀛洲、冀州那一片正不太平,你们快马疾行,带足粮食,尽可能减少进城补给。”   好在贺兰部落的行军粮都是肉干、黄油、馕饼之类体积小、热量高、存放久、好携带的食物。   思及此,贺兰定琢磨着是不是要研究一下行军粮,提升一下行军装备——小本子记下!   “明白!”可单鹰也高兴。两年没有消息,大家都以为虎头约莫是凶多吉少了。谁知道,大过年的就传来了好消息。   “这小子,神神叨叨的,喊咱们这么多人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可单鹰嘴上抱怨着,脸上却挂着大大的笑。   “应该是有东西要运回来。”贺兰定猜测。   大家都猜测阿史那虎头有东西要运回怀朔,才会先遣派人多来要支援。   “可能是粮食?”这般猜测着,众人的心都火热起来。可单鹰当夜点齐人马,带上干粮就出发了。   此时的渤海之滨,寒风凛冽,冰晶覆盖,天上的阴云随着大风呼号游走,地上的大海宛如一卷长长的灰色麻布被寒风拧卷着。   瀛洲海港停泊了一艘艘的货船,那些货船吃水极深,令人不禁遐想着船上满载着的是什么好物件。但是船上扬起的旗帜上一个醒目的“萧”字让众人不得不按下浮动的心思,不敢轻举妄动。   在北魏只有一个人会用“萧”字旗,便是曾经的南国建安王,后来的瀛洲刺史,如今的梁郡公萧宝夤。前年萧宝夤在寿阳大败梁军,又被拜为殿中尚书,风头无两。   因此,哪怕瀛洲饥荒,饿殍千里,也没有人敢对港口上停泊的萧家货船动心思。   “啊!不能看!不能看!头晕!头晕!”甲板上,一个彪形大汉踉踉跄跄,一手捂着眼,一手挥舞着胡乱摸索住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虎头!你有点出息不?!”   这像喝醉酒似的晕海大汉正是失踪快两年的阿史那虎头。要说他怎么会出现在萧家的船队上,那可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   前年草原寒灾,阿史那虎头前去接应去往东清河郡筹粮的贺兰定。结果,走到半道上被强制征兵走了——正巧碰上了朝廷攻打南梁,讨伐在浮山堰筑堤坝的康绚。   朝廷大军号称有十万众,其实有五六万人那就不得了了,于是便一路征兵。阿史那虎头一行人,人壮马肥,直接被征调走了。   结果到了寿阳后,根本没打得起来。   南梁在浮山堰筑堤坝,企图阻拦住淮水,让淮水无法流淌进下游,从而用下游的水倒灌淹死在上游寿阳——魔鬼一般的思路。   可是北魏的将士也不是傻的,明知道你要淹死我,我还不跑?——全跑寿阳城外的八公山上去避难了。   阿史那虎头一行人被裹挟着抵达寿阳时已经是九月了。南梁内部出了内乱,都没要北魏士兵出击。   淮水暴涨,冲破了浮山堰,寿阳倒是什么事儿,反正空城一座。但是淮河下游的城镇村庄就完蛋了,洪水肆虐,家园被毁。   阿史那虎头随大军一起躲在山上,登高望远,看到的却不是什么美景——入目所及皆是洪泽,据说有近十万人被卷走冲进了大海。   那是阿史那虎头平生第一回 见到那样多的水,却无法升起任何兴奋的念头——在北地,水是活命水。在南方,水是杀人刀。   本来,魏军大胜,这场仗就算是结束了。阿史那虎头这般被半路裹挟过来充人头的也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结果,阿史那虎头半夜却被人摸上了门,还是老熟人——郑枢。   “郑郎君,你们是哪儿混乱往哪儿钻啊?!”阿史那虎头的震惊了,这都是什么缘分啊?!要是郑二郎是个小女娘,就凭自己和他的缘分,那不得娶回家当媳妇啊。   郑枢摸摸鼻子,尴尬解释,“那不是想过来看看么。”   对于郑枢这般的地理迷而言,浮山堰的吸引力太大了——十丈高的堤坝,水域面积七千公里,这等前无古人、史无前例的人造之功不得给它记载下来。   没错,郑枢便是与郦道元一边游历山水,一边整理《水经注》,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天下第一堰。   “那郦大人呢?”阿史那虎头瞅瞅衣着破旧狼狈的郑枢,怎么看他都是一个人啊。   “郦兄被抓了。”   郑枢和郦道元比阿史那虎头一行人更早抵达浮山堰,拥有丰富地理、水纹知识的郦道元一眼看出了浮山堰的不妥——逆天之行,必不得善终。   心生不忍的郦道元与南梁那边负责修建浮山堰的康绚还是旧相识——都酷爱研究山川地理,一个圈子的人。   于是郦道元就向康绚提了个建议:凿水东灌,定时引水,控制大坝的水量,防止大坝崩塌。   听到这儿,阿史那虎头整个人都惊呆了:这特么什么人啊?有脑子吗?   郦大人你一个大魏人跑南梁地盘上指挥人家筑堤坝水淹自己国家,真的大丈夫?还有南梁的那个官员,人家让你干啥你就干啥?那还是你的敌人!   一瞬间,一个念头在阿史那虎头脑子中升起:大魏要完,南梁要完。   郑枢解释,“郦兄只是不忍平民百姓受到牵连。”这才想出了凿水引流的办法,想要稳住浮山堰。   结果.....想法很好,但是别人也不是瞎子傻子啊!浮山堰耗资巨大,光是一个冬天就冻死了三四万挑夫。结果迟迟看不到成效,上头能同意?   没多久,康绚便被告外通大魏,免了官职。再后来,浮山堰崩溃,康绚被问罪处斩——死了那么多人,得要有个人来负责吧。   “所以,郦大人一起被抓了?”阿史那虎头都无语了——所以,郦大人是有什么奇怪属性吗?   郦道元被抓,郑枢想要北上求援。结果一打听,魏军中就有从怀朔来的。便找上了门——竟然还是老熟人!   熟人好办事,郑枢直接道,“听闻贺兰首领在找铁矿?”光有煤没有铁,那有何用?   这下,阿史那虎头只能上了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然后你就找到铁矿了?”   熙正三年六月, 草原好风光,贺兰部落主营帐,贺兰定终于见到了自己多时未见的好兄弟——失踪两年的传奇人物:阿史那虎头。   经过五个月的长途跋涉, 可单鹰一行人终于将阿史那虎头接应回了怀朔。   此时的阿史那虎头就像个说书先生, 说起自己两年的传奇经历, 眉飞色舞, 口水直喷。   “郎主, 你知道咱们运回的那些铁是从哪儿来的不?”阿史那虎头眉毛飞到发梢。   “哪儿来的?”贺兰定笑盈盈看着活力满满的阿史那虎头,非常给面子的捧场。   “谁都猜不着!”   便是阿史那虎头自己也想不到竟然能为部落搞回这么多的生铁。   当初,郑枢找上阿史那虎头营救被南梁抓走的郦道元, 给出的筹码就“铁”。   郑枢道, “当下就有一处地方有生铁十万斤。”   原来, 浮山堰在年初那会儿已经合龙过一回,结果刚刚筑成就天降大雨,淮河水暴涨将耗费二十万民工建成的浮山堰给冲垮了。   南梁那边有人向南梁皇帝谏言,说是江、淮多蛟龙, 想筑成浮山堰必须先把蛟龙给镇住了。而蛟龙最怕生铁,于是南朝皇帝搜刮天下铁器, 融化铸成铁柱立于河中, 以此为筋骨,方可填土筑堰。   讲到这儿,阿史那虎头嘟囔道,“谏言那人该不会是咱们大魏派去的间谍吧?”这种伤民生、毁国运的主意真的是有脑子的人想出来的?   十万斤的生铁沉入淮河,可是浮山堰还是坍塌崩裂了。洪水一泻千里, 宛若出笼猛虎般势不可挡。   一夜之间, 沃野平原化作汪洋大海, 淮河下有十余万生灵被洪水卷走, 葬身东海。   这场浩大堪比长城的旷世工程就这么湮灭了。   “全没了,全没了。”说到这儿,阿史那虎头也没了高兴劲儿。   家园没了,人也没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被打桩深埋的那十几万斤镇蛟龙的生铁了。   可是,即便知道生铁的位置,想捞到手也没那么容易的。   一来,生铁沉在河底,打捞不易。二来,浮山堰那边是南梁的地盘,要怎么在梁军眼皮子底下打捞?三来,生铁打捞上来怎么运回怀朔?   “那你怎么打捞的?又怎么运回的?”贺兰定也疑惑,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很不容易的。   “哎啊.....”阿史那虎头拍拍腿,让自家郎主别着急,听他从头到尾细细讲,“还没到那一步呢。”   “要先救郦大人呢!”   阿史那虎头是个信守承诺的,可是郦道元是被南梁抓走了,想营救他真的不容易。   阿史那虎头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两个办法:一是拿钱卖命,买通南梁官员,把郦道元给偷换出来。二是直接硬抗,劫法场。   “劫法场肯定不容易的,我不想兄弟们送命。但是!我也没钱!”既要又要的“贪心”虎头陷入了困境。   救人也就不到,捞铁也捞不了,可把阿史那虎头着急得掉头发。   “然后呢?你怎么办的?”贺兰定问。   阿史那虎头望向瘦削了许多的贺兰定,比了个“砰”爆炸的动作——阿史那虎头直接用霹雳弹炸了大牢。   黑火。药的研制还不算成功,威力不达贺兰定的理想目标。但是也能用了,用来攻城炸矿什么的还是挺合适的。对于每个出远门的带队队长,贺兰定都给了他们两枚“霹雳弹”,做防身保命之用。   “然后他们以为洪水有来了。”浮山堰崩塌之时也是这般得一声巨响,天塌地陷,海啸山崩。   阿史那虎头动手的时候又值半夜,南梁的官员们梦中惊起,兀自慌忙逃跑,阿史那虎头趁机救出了牢中的郦道元,以及郦道元的好基友康绚。   然而,康绚却不愿意跟着郦道元投奔大魏。浮山堰大败,康绚觉得上愧朝廷,下愧百姓,一心求死。   因此,阿史那虎头只带回了郦道元。如今,郦道元和郑枢都被安置在了贺兰大宅。   救出了人,完成了诺言,接下来就到了重头戏:打捞沉铁。   阿史那虎头仰头干了一碗水,实在是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了。   “对其他人呢,我都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花钱找了当地的水匪帮忙打捞生铁,从内河运往东海,沿海岸线一路北上到瀛洲的。”实际上,阿史那虎头是主动找了当时的寿阳驻军萧宝夤。   萧宝夤与贺兰部落一直有稳定的生意往来,但是都是正当生意。   “他要三千良马,我擅自做主同意了。”阿史那虎头忐忑不安地看向贺兰定——私贩军马可是要杀头的。   可是,当时那种情况,真的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铁,实在是太诱人了。   而萧宝夤作为南梁曾经的建业王,又主掌寿阳当地魏军,在淮河领域人脉很广。阿史那虎头说是买通水匪干活,其实也没说错——淮河上的半数水匪都是萧宝夤的人手。   阿史那虎头找上萧宝夤的时候,淮河水匪,也就是萧宝夤的人手已经在挖沉河的生铁了。或者说,更早的时候,萧宝夤就已经盯上了浮山堰的十几万斤的生铁。   于是,萧宝夤提出以军马换生铁,而且还包运输——萧家的货船将生铁连同阿史那虎头一行人直接送到瀛洲港口。   “你做得不错,很果断。”对草原上的贺兰定而言,良马易得,想把一千斤生铁从内陆运到怀朔那可比登天还难。至于私贩军马触犯国法,贺兰定哪里还在乎。   阿史那虎头的选择虽然冒进,但在当时的情形来看却是歪打正着的最优选了。因为萧宝夤从来效忠的都不是大魏,他只是想利用大魏达到反攻南梁萧衍为自己报仇。   阿史那虎头、萧宝夤两个心怀鬼胎都想挖国家墙角的人在洪水泛滥的淮河岸达成了共识。   闻言,阿史那虎头松了一口气,挠头道,“我当时没想太多,就想着不管怎么样都要把铁给搞到手。”   说完,阿史那虎头又有些担心,“就是萧宝夤不是个善茬,咱们和他牵扯太深会不会不太好?”   贺兰定耸耸肩,不在意道,“咱们就是善茬好人啦?”自己都在草原藏了四万多人马了,能是个善茬?自己都开炉炼铁了,能是个好人?   “也是哦!”阿史那虎头憨笑挠头。   说完自己的事情,阿史那虎头问起族里的事情。   “都还行。”阿史那虎头在外的两年,族里似乎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贺兰定解释,“主要是人口暴增,我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粮食筹集上了。如今你回来了,我也能稍微松口气了。”阿史那虎头是贺兰定左膀右臂,有他在,贺兰定能安心许多。   “郎主你尽管交代!”阿史那虎头拍着胸口跃跃欲试,他如今是越来越喜欢这种大展拳脚有所作为的感觉了。   贺兰定思索一下族中如今的几件大事:一是由阿史那熊塔带队一万人迁徙去东北地区,开矿种植,建立贺兰后勤补给基地。二是由王铁匠带领铁勒人,用煤石锻造兵器。三则是扩建怀朔。   “筑造城墙的材料其实早就研制出来了,只是一直没投入建设。”贺兰定解释其中原因:一是自从有了冰雪城墙,大家伙儿觉得只要冬天的时候加固一道城墙来防备蠕蠕南下就可以,不需要投入再多的人力物力来建新城墙。   二则是人手不足。   “不过现在人手充足了。”一路收拢来的流民好粮好食得养着,只让做些轻松的手工活,如今已经都立住了,能开始干重活了。贺兰定将大部分的人手都投入到了田地开荒上。等到开荒播种结束,这些就可以抽调过去建城墙了。   “种田?!”阿史那虎头舌头打结,有些不明白贺兰定为什么对种田这样执着。   “种田的风险低啊。”   贺兰定做过仔细的调查,“怀朔的薄田,十亩地可以供养一家五口。山南的地稍肥,六亩地可以供养一家五口。在往南边,水土肥沃之地,据说,一亩半的田地就能养五口人。”   “咱们草原放牧,要多少牛羊才能养活一家五口呢?”   这题阿史那虎头会,眼睛一翻就给出了答案,“牛羊加起来要有六七十头才行吧,还得另外补充粟米、菽豆啥的。”草原人们的主要食物来源是奶制品。   贺兰定再问,“那养活一头牛需要多大的牧场?”   这题阿史那虎头可答不了了,往年他们放牧不就是哪里有草就往哪儿赶么,哪里还数着一头牛、一只羊要吃多少草?   可是贺兰定就会去数,“供养一头牛吃饱需要二十亩地,供养五口人需要六十头牛,也就是需要一千两百亩地。”   种田,顶多十亩地就可以养五口之家。而放牧,需要一千多亩地。虽然如今的种田也是看天吃饭,但是风险性比放牧小多了。怀朔的地虽然不肥沃,但是经过沤粪肥田和水利改良比之山南的田地也不差什么了。   贺兰定如今的第一要务就是实现贺兰部落粮食的自给自足。   阿史那虎头也听明白了,“那我是去种田,还是去筑城墙?”说完他苦了脸,这两个活计都不是他喜欢的唉......他还是比较喜欢出去逛逛的。   贺兰定如何不知道阿史那虎头的性子,笑道,“在外头快三年了,也在家歇歇吧。城墙地基打好了,你还跑商去。”   阿史那虎头欢喜应下,又拉着贺兰定说起自己这两年的经历,还有一路的见闻,“以前郎主你说世上有和草原一样宽阔的水面,我还不相信呢。后来见着了淮河,老天爷哦,那么大那么宽.....”   “还有大海。哎呦,我看一眼就腿软。”阿史那虎头不是晕船,他是晕海,看一眼涌动的海水就觉得天选地转站不稳脚。   “还有海里的鱼,那么大,虾竟然有我胳膊长!”出门一趟,阿史那虎头长了许多的见识,讲起那些事情眉毛都在跳舞。   看着他的样子,贺兰定也情不自禁得笑了——明明这是一个如斯美好的世界啊。   阿史那虎头的归来像是给贺兰部落,给贺兰定注入了一剂兴奋.剂,整个部落一片欢腾,众人似乎终于迎来了拨云见日的时刻。   材料到位的冶炼工坊终于开炉锻造,黑色的煤石烧得火红,“叮叮当当”得打铁声不绝于耳。从淮河中打捞上来的生铁虽然腐蚀严重,但是除去表面斑锈后,锻造起来可比用铁矿石直接锻造容易多了。   小一个月的功夫,冶炼工坊就打造出了两百把雪亮的环首刀,高温锻造加上反复捶打,各个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贺兰定满心欢喜,将所有新兵器点数入库。如今他还不打算给族人们装备这批新武器,否则就太招眼了,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日,贺兰定正在清点准备送给萧宝夤的三千匹良马。外头来报,说是窦兴求见。   如今贺兰定对于怀朔羊毛大联盟的日常经营已经基本放手了,多是窦兴和阿鹤在经营,贺兰定只提供大方向上的一些指导意见。   “贺兰首领!”窦兴一脸急色,不知遇到了什么难事。   “听说贺兰家不收五铢钱了?”都是老熟人了,窦兴知道贺兰定的做事风格,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问。   贺兰定点头承认。知晓朝廷开采王屋山铸造新币的计划,贺兰定便要求阿鹤从今年起,所有的交易一律用布匹和粮食结算,倘若对方不同意,便生意作罢。   对于这事儿,贺兰定没有隐瞒,怀朔不少人家都有学有样,也不收五铢钱,只以物易物。然而,窦兴家业庞大,他又无法舍弃一部分生意,依旧再用五铢钱结算。   “你看!”窦兴摊开手掌,是一把铜钱币,着急道,“今日清点仓库,才发现许多这样的钱币,又小又薄,轻轻一撅就断了!”   以前的五铢钱也有许多私币,倒了太和五铢的模子造的,但好歹有点分量坠手。但还是手里这把五铢钱和纸差不多薄!   “这太过分了!”窦兴着急冒火。   “以后别收就是了。”贺兰定没想到朝廷乱印钱就算了,还偷工减料,这是要彻底摧毁大魏的金融体系、信用体系吗?   “没有办法吗?”窦兴是来找贺兰定出主意的。   贺兰定也没主意,要是当场结账的时候发现,还能拒收。如今钱币都入库了,找谁说理去?   “五铢钱的购买力会越来越低,能以物易物就尽量以物易物吧。”贺兰定只能这样建议。   “这......”窦兴哑口无言,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又有通传,来得是大将军府的大管事,“将军请小少爷务必今日进城一趟!”眼下太阳都落山了,等贺兰定赶到城门肯定都天黑了,城门也关了啊。   大管事却递上一块腰牌,能够让贺兰定任何时候自由进出怀朔。   贺兰定连夜进城,将军府上灯火通明,书房里段长、段宁两父子苦着脸枯坐着。   “出了什么事儿?!阿翁是要被调离怀朔了吗?”一路疾驰,贺兰定能想到的最坏消息就是段长被调离怀朔,怀朔新镇将上任,无疑非常不利于贺兰部落的发展。   “不是!”段家父子齐齐摇头。   贺兰定松了一口气,不是被调走就不是大问题。   “朝廷要彻查档案!”让段家父子如临大敌的是朝廷刚刚下发的官邸上要求彻查假冒军功、冒取官位、假充士族的旧案。   六军镇的功曹官、功曹史早就烂到根子啦,哪里经得起检查哦! 第一百五十四章   虚报功绩, 假冒军功,这种事情古来有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也不是没朝堂查过这档子事儿。   可是,你要倒查二十年, 这真是人干事儿?   便是已经做好在怀朔镇将之位上吃喝等死的段长也慌了, “先是自查功劳簿, 把自查情况上报, 一份给礼部, 一份给兵部。然后由御史台清查。”这等大动静是动了真格了!   贺兰定吃惊,心道,这竟是有几分政治清明的样子呢。难不成胡太后的政治素养其实还不错, 想要开创一片清明盛世?   可是, 上下倒查二十年会不会太过了?会不会动摇胡太后本就不稳的根基?毕竟如今大魏朝堂花钱就能买官, 还谈什么按功进勋呢?多得是禁不起查的人啊。   比如眼前的段家父子,就是一查一个准的。   贺兰定不禁问,“阿翁往年难道没有把帐给做平了?”干坏事难道不扫尾?   段长叹息一声,道, “大家都如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那曾想到临老了还要遭这么一遭呢。   段宁嘟囔, “这是疯了吧, 倒查二十年,功曹史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了。谁记得当年什么事儿了。”   “大不了一把火把档案账本给烧了吧。”段宁一想到什么自查报告就脑壳疼——造假,特别是造个天衣无缝的假可不容易的!   段长懒得搭理自家傻儿子,只看向贺兰定,希望他拿个主意。   贺兰定沉思片刻后道, “咱们三手准备, 第一, 现在就着手完善过往的档案材料, 万一真的一查到底,咱们好歹能交个东西出去。”   “第二,打听一下周边军镇的情况,看看他们打算怎么应对。”   “第三,打听看看洛阳的情况。”贺兰定道,“这件事最该害怕的不是咱们。”   贺兰定思路很清晰,“难道不是在洛阳城的那些大官们,兵部的、吏部的该慌张啊。”   “咱们只是小鱼小虾。”贺兰定分析,“如果这是胡太后的主意,那估计会遭受朝臣的反对。因为多得是经不起查的人,就算自己立身正,可谁家没有几个不争气的的亲戚。”特别是世家的联姻盘根错节,拔起萝卜带着土。   “如果这是某个大臣的主意。他的目的可能有两个:一是有政治抱负,想做些实事儿,好事儿。但显然他这一步跨得太大了,扯着蛋了,绝对树敌许多。说不定,还没查到咱们头上,他自己就先被掀下台了。”   “如果他的目的不单纯,不是为了肃清大魏朝堂风气,而是政治倾轧。那咱们就更不要担心了。”贺兰定两手一拍,“目标肯定是大鱼呢。”   听了贺兰定一通分析,段家父子都冷静下来,不似之前两眼一摸黑得慌张了。   第二日,段宁便快马急鞭去相邻军镇打听情况。结果人还才到了沃野镇外,就见沃野镇上空黑烟滚滚,镇上人员慌张忙急。   一打听,好么,镇将府走水了——看来如段宁一般想要一把火烧了档案的不在少数。   段家父子从夏天一直忙活到冬天,造假的书吏笔头字都写秃了多少根,写完了好要进行日晒雨淋等人工做旧程序,以期尽善尽美。   与此同时,怀朔羊毛节如期举办。怀朔镇城南郊外,一顶顶毛毡帐篷鳞次栉比,南北商客川流不息。   营地中央最大的一座毡房是贺兰百货新品馆,也是整个羊毛节营地最热闹的地方。   “今年又有什么新鲜玩意?”一个戴着毡帽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进屋便问。   “客官您里边前。”接待的店小二笑脸相迎,一边将人往里头引,一边开始介绍几年的新产品。   “北边来的皮毛。”   “南边来的红糖。”   “西边来的琉璃。”   “您看需要些什么?”店小二满脸的骄傲。   商人问,“怎么没东边来的东西?”   店小二笑道,“咱们郎主在准备了,往东的商路就快打通了,明年您再来,说不得还能买到海货呢。”   “啊哈!”客人被逗得大笑,“我是疯了,跑草原上来买海货?!”   店小二跟着傻笑两声,引着客人往货架走。   才走两步,大肚子客人顿时挪不动脚了,盯着展台上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制品,眼睛都看直了,喃喃道,“比之新都洛阳城中售卖的五彩琉璃也不逞多让啊!”   “这颗珠坠多少钱?”客人指着一颗眼珠子大的琉璃珠问价。琉璃珠通身贝母宝光,从不同的角度竟然呈现不同的颜色,宛若天边霓虹。   “一匹粗布可换五颗。”   “一匹单丝西绢可换十颗。”   “倘若以绫罗绸缎来兑换,则可兑换更多。”   如今贺兰部落,准确说,整个怀朔都不收五铢钱了。   第一选择以粮食结算。但是粮食运输不易,因此大部分的交易都是以布匹来结算。   布匹到手,以贺兰部落为首的商队便会前往土壤丰饶、粮食丰产的地区,尽可能得多兑换粮食。   “你们倒是精得很呢。”客人感慨连北地蛮荒之地都知道五铢钱如今不好使了。   “我要一百颗。”   大肚子客人开启了一路买买买的旅程。   “您看看这皮子,看看这光泽油亮的。这可是从大鲜卑山老林子里收来的皮子,古法鞣制.....”   “买了!”   阿史那熊塔带了一万人口去大鲜卑山挖矿开荒,开垦出的田地还没能有收入,倒是靠着打猎贩卖皮草先赚了一笔。   “南边来的红糖您要来一些么,比饴糖甜,女人吃了补气血。”店小二继续卖力推销,“红糖好运输,这一小包带回去就能赚上不少。”   所谓南边来的红糖自然是贺兰定的借口,不想引来过多的关注。反正刘记商行已经在南边建了制糖城,拿着刘记做挡箭牌正合适。   “红糖什么价?”客人抿抿嘴,他其实就是听说怀朔这边能买到糖,才冒着风雪来参加羊毛节的。   店小二笑眯眯了眼,“您真是幸运了。为了迎新年,讨个喜庆,咱们的红糖现下正有活动呢。买两斤送一斤。”   一番巧言令色,客人又掏空了一个钱包,心里连声提醒自己:控制!控制!不能一下子进货太多!正要开口让店小二结账,却又听店小二道,“您要看看贺兰家新出的口脂么?一个套盒,十二个颜色,送给家中妻子可不美哉。”   客人脑子里浮现出自家婆娘那张老橘子一般的苦脸,心道,我是疯了花钱给她买东西。买回去说不得还得来一通数落。   不等拒绝,店小二已经打开了十二色口脂的套盒,介绍起来,“这是海棠色,这是秋橘色.....”   客人本不耐听,拔腿要走,又听店小二道,“这个套盒用来送礼也是极佳的。”说着,猥琐一笑,“什么风也没枕头风来得厉害啊。讨了女主子的欢心,那还不是万事好商量么。”   客人抬起的脚顿住,琢磨着店小二的话,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竟有种开云见月的顿悟感。   “给我来一个。”   店小二报价,“一匹重缎。”   “这么贵!”客人倒吸一口凉气,摆摆手,“算了吧。”原本他想买这套盒给太守夫人送礼的,但是这么贵就不值当了。   “也有六色套盒,您要不要看看?”店小二极力推荐。这个口脂套盒的提成可是极高的,卖掉一盒够自己吃饱小半个月的了。   “送礼佳品,保证您买了不后悔!”   又磨了一会儿,店小二顺利卖出了一个口脂套盒,一个洁面护肤套盒。   “你快给我结算吧。”客人担心自己再滞留下去,全副身家都要被掏空了。   “好咧,您这边请。”店小二领着客人往结算台去,边走边问,“您要不要提前预定些羊绒制品?现在定的价格是明年的九折价。”   “不了不了。”客人连连摆手。   店小二建好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到了结账台,店小二将自己手里的记账单一递,道,“点些人给我押货。”   客人过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用来结算的布匹都在客栈里放着。店小二可不敢一个人去送货押货。这便是官方钱币失去信用,民间贸易以物易物带来的麻烦了。   贺兰定不得不另分出一部分人手专门送货收账,以确保两边货物的安全。   两个壮汉抬着贴着封条的木箱,后面跟着八个配刀带剑的武士,跟着店小二送货去了。   如今怀朔镇外有两家客栈,一家叫福来客栈,一家叫财来客栈。前者高档些,相当于五星酒店。后者平价些,是快捷酒店。   两家客栈虽然一家价格昂贵,一家相对便宜,但是有两点一摸一样。   一是,伙食好,吃得快活。树枝串上鸽子蛋大小、肥瘦相间羊肉块儿,烤得肥油滴进火堆里爆出火花,或是刷酱,或是在盐粒子里滚一圈。那滋味,鲜美赛龙肉。   二则是,治安好,住得舒心。贺兰家的部落兵人高马大,挎着雪亮的大刀往院门口一立。谁敢闹事。   这大肚子的客人是小本商人,就住在平价的财来客栈,留了两个伙计一个马夫在客栈里看货。   抵达目的地,店小二撕开封条,让客人自己点货。   钱货两清。店小二笑道,“年关岁末,行路难。咱们营地东门边有个必达货运行,护卫武艺高强,信誉好,价格公道。”   必达货运行便是原沙陵县土匪头子图猛拉起的快递物流队。他们兵强马壮,信用又好。要是押送的东西坏了,或者逾期什么的,还都有赔付。价格又公道,不离谱。于是很快就树起了好口碑,为自己打开了一片市场。   “不用不用。”客人连连摆手,“我就这一箱东西,不碍事的。”   店小二不再多劝,这年头在外行商的都是有两把刷子的。于是点好布匹,再由护卫队运回营地。   入夜,热闹一天的羊毛节营地终于熄了人声。然而怀朔众人的一天还远远没有结束。   羊毛节一天的流水非常多,各色个样的布匹堆满了仓库。贺兰定并不叫这些布匹滞留在手中,当夜装箱运输到各地去兑换粮食或者粗盐。   “师父,今年的收益比去年增加多了!”阿鹤打着算盘,笑开了花,“前两年大家都死死捂着口袋不愿意花钱。”   贺兰定笑道,“约莫是寿阳大胜给了大家信心。”前两年有皇位更迭之人祸,又有干旱雪灾等各种天灾,大家的消费都节制不少。   如今胡太后当朝,政治看着还算清明,又有寿阳大败梁军。两项叠加,老百姓们重振信心,拉动了消费。   不过…贺兰定可不会这样的乐观。一来,寿阳大胜,与其说是大魏赢了,不如说是南梁自己打败了自己。此战并没有直观反映出两军的真正水准。   再者,不是贺兰定搞性别歧视,就他观察下来。胡太后真没有明君之相:御下无方——心腹于忠乱杀朝臣;外交软弱——以敌国之礼接见柔然,而非属国之礼;朝令夕改——钱币金融改革一事。   贺兰定已然看透了太后当朝的虚假繁荣。然而,多得是看不透的人。比如段家父子。   面对上级倒查二十年的通知,父子二人从夏天忙活到冬天,从冬天紧张到第二年春。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打听一番,原来是任城王元澄以朝堂稳定为由打消了胡太后倒查二十年的念头。让段家父子如临大敌的一纸政令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他妈遛狗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神龟二年早春。   至于为什么好好的年号“熙正”变成了“神龟”, 贺兰定表示他也不知道。反正上头这么通知的,大家就这么听着就是。   怀朔还沉浸在年节的氛围中,贺兰定则在收拾行装, 准备去一趟洛阳。随行的除了阿暄, 还有黑塔和陆木。两小孩儿虽在斛律部落长大, 但都认贺兰定这么个兄长, 双方关系还算密切。   这一回贺兰定去中原, 顺带将两小儿送去雍州霸城,令其母子团聚。至于抵达霸城后,两小孩儿是留下与阿兰一起, 还是随贺兰定一道返程, 就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了。   正梳理着随行要带的货物, 有客来访,却是高欢。   “拉汉要去洛阳?”高欢问。   贺兰定点头,“阿昭年前来信,说三月三有两日的休沐, 我想着去见见她。顺便运些货物过去售卖。”   “那可巧。”高欢笑道,“我正好要去洛阳送信函, 咱们可一路同行。”婚后, 高欢便做了函使,相当于邮递员,往返穿梭于怀朔镇和京都洛阳之间。   “会不会耽误你的正事儿?”贺兰定解释,“我带着货物上路,恐怕走不快。”   高欢只道不碍事, 让贺兰定收拾好行李知会他一声, “路途漫漫, 你我同行, 岂不美哉。”   高欢又道,“我在洛阳也认识了几个好友,等到了地方,我做东,请拉汉一同聚聚。”   贺兰定明白过来高欢的好意,连连道谢。   带高欢走后,贺兰定在随行的货物中又添了不少物件,用作到洛阳交际往来之用。   又过了一会儿,郑枢与郦道元联袂而来。却是来告辞的,两个“旅游狂魔”在贺兰大宅修整了大半年,又坐不住想要往外跑了。   “多谢贺兰首领这段时日的照拂。”郦道元向贺兰定作揖行礼。   贺兰定赶忙去扶——这可是活生生的郦道元!   看着两鬓染霜的中年文士,贺兰定心中感慨万千,只道自己佩服郦道元的高洁品行,“能帮上郦大人实乃我之幸事。”   “贺兰首领心怀大义,有上古之风,郦某自愧拂如。”郦道元曾随孝文帝北巡,当时的怀朔镇是什么光景,眼前的怀朔镇又是什么模样,全是眼前这位贺兰首领的功劳。   郦道元又问,“贺兰首领当真不愿出仕?”郦家虽非勋贵八姓,但也是世家豪族,举荐贺兰定出仕为官一方,做个太守还是不成问题的。在郦道元看来,就贺兰定的手腕本事当得一方大员。   贺兰定婉拒,摇头笑道,“多谢郦大人抬爱了。”   “只是怀朔如今的光景绝非我一人之功,而是怀朔上下所有人的共同努力才有了眼下的繁荣。”贺兰定知道自己的斤两,在怀朔,自己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到了其他州郡,哪怕那边土壤更加肥沃,气候更加和煦,但是自己光是斗倒降服当地的豪强世家就要费老鼻子劲儿了。   倘若去朔州,离怀朔不远,那到还不错。可是郦道元为人刚正,绝不会让自己菜市场买菜一般选官的。   倒不如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三人有寒暄几句,郑枢请贺兰定多多照顾家妹。   贺兰定笑道,“郑夫子的本事,郑兄难道还没见识。虽是女子,却是参天巨木。”   闻言,郑枢低头摸摸鼻子,有些尴尬。这回再回怀朔,他明显感觉自家妹子更加彪悍了,简直像个女土匪,作风强硬,说一不二。就连崔真那几个小子都被压制得死死的。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郑令修,她便领着人登门叩访了。   见有女客到,郦道元和郑枢便告辞了,还婉拒了贺兰定办送行宴的提议。   随郑令修一同过来的是个年轻姑娘,众人唤她阿心,贺兰定记得她。她是郑令修收的弟子。   阿心的父亲是被发配来怀朔的宫廷匠人,后在贺兰部落工匠组做事。阿心随父定居怀朔,在小学馆扩招之时入馆学习。   后因着一些矛盾,阿心与家里断了来往,直接拜了郑令修为师,协同打理小学馆的事宜,同时自学鲁班之术。曾经向贺兰定请教过不少力学知识。   “阿心的成果。”郑令修的手里提着一个半米有余的长木箱,“她总觉得不够满意,还想改良,我劝她先拿来给你瞧瞧,说不定有什么好点子,总比她一个人闷头干来的好。”   阿心被说得满脸通红,垂着脑袋,两只手绞成了麻花。   郑令修轻轻放下木箱,但还是发出“duang”一声闷响。   贺兰定:“!”郑夫子的臂力可以的哈!   木箱打开,是一把弩/弓。长半米,宽一寸,非常清晰的弩臂、弩弓、弓弦、弩机构造。   “这还不成的.....”阿心脸一直红到耳脖子,“不好连发,不好连发.....”   贺兰定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大叹,“人才啊!”   弓弩和弓箭一样是远程攻击武器,但是弓弩更为致命。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新兵也能很快成为用弩高手。且射程更远,命中率更高,杀伤性更大。   然而,虽然□□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在汉朝时更是发展达到巅峰,甚至在三国期间还出现了传奇的诸葛连弩。但实际上,□□制造只掌握在皇家以及少部分世家豪族手中。民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没想到阿心竟然凭着贺兰定粗略的描述,以及翻阅残卷古籍,竟然造出了一把像模像样的弓弩,还是多发的!   “不成的!”面对贺兰定的夸赞,阿心据理力争,“射程不足、穿透力不足、装箭速度慢、不能连发.....”大约是科研人员的“通病”,永远做不到“差不多得了”。   贺兰定拿起弓弩掂量了一下,有些分量,但是单臂可以拿起,竟是一种轻型弩。如此一来,倒是可以专门供应给力量稍逊的女子使用。   “我要的是那种千里之外取人性命的神器。”阿心一心想要复原失传的诸葛连弩。   “我倒是想法。”贺兰定立马唤来可单鹰。   如今可单鹰手头上就两件事情,一是负责雍州方面的各项事宜,二是负责黑.火药的后续研究开发。   “这姑娘以后就跟着你了。”贺兰定将阿心交给可单鹰,帮忙一起研究黑.火药。   “不成!”可单鹰惊得跳起来,拒绝的手摇出了残影,“我为我家婆娘守身如玉!”   贺兰定气笑,“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这种人么!”   “阿心姑娘精通机括,是郑夫子的入室弟子。”贺兰定解释,“我觉得可以将黑火.药和箭。弩相结合。”   “把□□绑在箭矢上?”可单鹰皱眉,“之前不是实验许多次都不成么。”   贺兰定上辈子在博物馆见过宋朝的“火箭”图纸,就是将火药绑在箭杆上,利用火药燃烧产生的推力将箭射得更远。   但是他自己实验了好几次,都不成功。这会儿发现阿心这么个武器研发人才,立马将她纳入了“火箭”研发小组。   “这是阿心弩一号。”贺兰定做主给手中的新武器取了名字。   “哦嚯!”可单鹰也惊住了,没想到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竟然能造出这种大杀器。   “那太好了!”可单鹰大喜,“我这就把实验记录本给阿心姑娘送去。”乐得有人接手难搞的实验。   “这个弓弩现在就可以投入生产一批出来。”贺兰定看向阿心,“我会拨六十个人给你,你将他们分组,相互不可接触,每个组生产弓.弩的一部分零部件。”   “嗯!”阿心重重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郎主的期望。   贺兰定看着眼睛明亮的姑娘,鼓励道,“我相信以后一定会有阿心弩二号、阿心弩三号。”   说罢,贺兰定又叮嘱了一番注意保密,以及,“如果某些机括的强度不够、硬度不够,可以去找王铁匠帮忙冶炼。”   忙活几日后,将部落的事情安排妥当。终于到了出行的日子,浩浩荡荡的队伍足有七八百人。   而郑枢与郦道元已经先行一步,离开怀朔,继续游历山水,完成未尽之伟业。   郑令修来给贺兰定送行,递上一封信,“阿兄让我转交给您的。”   贺兰定不明所以,撕开信封,里头是一张绢布,绢布上是一张地形图,标注的是铁矿的位置。信息非常详细,就在营州建德郡广都县,但是那边是高丽句的势力范围。   “郑兄这是.....”贺兰定没想到郑枢临走竟然送给自己这样一份大礼。这是不是说明郑枢已经渐渐偏向自己了呢?   一直以来,贺兰定都想收郦道元和郑枢为自己所用。无奈郦道元一颗红心向朝廷,贺兰定甚至不敢向他透露贺兰部落的某些事情——万一他大义灭亲去举报了自己怎么办?!   而郑枢是郦道元的铁杆粉,郦道元往东,他不往西。郦道元的立场就是郑枢的选择。   贺兰定猜想,可能是郦道元两次遇险都是贺兰部落出手相助。不仅让郑枢看到了贺兰定的人品,更看到了贺兰部落的实力。才会瞒着郦道元,通过郑令修之手将铁矿位置送给贺兰定——贺兰部落越强大,以后也就越能护住他与郦道元。   贺兰定唤来阿史那虎头。   阿史那虎头两眼冒光,摇头摆尾地跑来,“郎主你改变主意啦!”   这一回贺兰定去洛阳,带着的还是侯景,可把阿史那虎头馋坏了。他也想出去浪!   “一事不劳二主。”贺兰定将开采铁矿的事情交给了阿史那虎头。   “明白。”阿史那虎头将地图贴着心口存放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正月出发, 贺兰定的人马一路疾行。阿暄带着黑塔和陆木去雍州,贺兰定先去洛阳,队伍一分为二。   行至洛阳城外正值早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护卫和大部分货品留在城外, 贺兰定带着侯景在内的八名护卫轻装进城, 与高欢约定了再碰头的时间后分道扬镳。   贺兰食肆洛阳分店设在洛阳城南宣阳门之外的四夷馆。根据库姆传回的消息, 食肆经营情况不错。   食肆中的食物新鲜、份量足、价格公道, 开张后不久就有了一批稳定的顾客。且因着是小本买卖,食肆几乎没有赊账的,这便少去了要账之苦。   四夷馆中热闹非凡, 贺兰定穿过汹涌的人群, 遇见了皮肤黑得发亮的昆仑奴, 见到了红发绿眼的外国人,甚至还有几个留着美豆良发型,裤腿上系着蝴蝶结的扶桑矮子。   四夷馆从北向南不过三百米,贺兰定足足挤了快半个时辰才抵达了位于里坊南门的贺兰食肆。   食肆外支着一张长条桌, 桌边坐了六七个中年汉子,一人跟前摆了一个竹筒, 竹筒里装着卤煮的串串香, 桌上还散着不少吃剩的签子,看来吃了不少。   几个人翘着二郎腿,一边撸串,一边聊天,惬意极了。   贺兰定凑上前听了一耳朵, 似乎在说什么马儿的事情。   “嗨, 小兄弟, 一起来吃!”忽得有一汉子发觉贺兰定, 再见贺兰定虽是窄袖圆领的胡人打扮,但通身气派,手上足足戴了四个金指环——先前在霸城时阿昭给贺兰定置办的行头。   贺兰定回了个灿烂的笑容,不客气地在一角坐下,指着竹筒问,“可好吃?”   “好吃极了!”汉子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整个四夷馆都找不出比这家还要好的食肆了!”说罢极力推荐贺兰定尝尝食肆的特色鱼丸。   “都是洛水里当天捕捞的新鲜鱼,鱼肉剁泥,剔除芒刺,捶打成丸,鲜美弹牙!”竟然免费帮着给食肆打广告。   贺兰定心道,看来着鱼圆串串是库姆更具当地特产开发的新菜色,很受欢迎嘛。   正想着,店内传来一声惊呼,却是库姆发现来贺兰定一行人。   听闻熟悉乡音的一瞬,库姆还以自己是听岔了。待看到大马金刀坐在食肆外的自家郎主,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惊讶过后,库姆并不声张,手脚利索地装了一竹筒串串香,又从烤石子里翻出一块烤饼、一根烤肠,摆在盘中,端到贺兰定面前摆上。   “大娘子好偏心!”吃客们见状不禁调笑几句,“对我们怎不见这般殷勤。”   “呸!”库姆两手插腰,脖子昂得像只琢人的大白鹅,大声回怼,“这是我家乡来人,能和你们一样?!”   “哦,这位小兄弟是怀朔来的?”吃客们立马对贺兰定来了兴趣,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听说怀朔新鲜玩意可多了。”   “怀朔是不是有糖卖?”   “怀朔的洁面皂是不是很便宜?”   贺兰定忙说自己是过来跑商的,“货物都在城外存着呢,洁面皂、护肤乳、毛毡马甲,什么都有。兄弟们要是想买,就去瞧瞧。”   “当真便宜?”   贺兰定:“反正比洛阳城里卖得便宜。”转手就是赚。   “手里没钱啊!”一个汉子扼腕叹息。   另一个人诧异,“胡四,前天才发的工钱呢,你就花没了。”   “你又不赌马了?”   顿时一张桌子上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喊没钱的汉子身上。   名叫胡四的汉子被看得不自在,不自觉勾着身子躲避众人的目光,嘴里嘟囔道,“谁知到会输啊,不是都说河间王家的马厉害么,连吃食的马槽都是银子打的,谁知这么不中用。”   “胡四!那赌马哪里是咱们能沾惹的!你糊涂啊!”有人痛心疾首。   贺兰定一边吃串串,一边听着,不多时就搞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原来,从去岁起,洛阳城里就掀起了一股赛马热潮。其实就是搞赌博,押哪头马跑得快,押中就巨额奖金。   一开始,这项活动只在世家以及有钱的富商中流行。然而,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没过多久,这股赌博的热潮席卷平民阶级。   平头百姓自然进不了赌马场,但是有人在外头组织开局,代买筹码。一旦押中,按照出资比例分配奖金。   胡四哼哼唧唧着,“还不是王五运气好,就中了一回,到手的奖金能回家置办百亩良田呢。”一夜暴富的前例在,如何令人不心动。   一张桌上的人顿时不支声了——谁不想成为第二个王五啊!   一直沉默的贺兰定开口打破沉默,他问,“那王五回乡没?去买田了嘛?”真的有人沾上赌后还能脱身?   “啊。”胡四一愣,面露茫然,问声旁的同伴,“王五回乡了吗?”   “不知道啊。”   “我见他去花街找相好的去了。”   “他怎么不赶紧回乡?”   “家里的婆娘哪有花街的姑娘可口。”   说着说着,话题就歪到了花街的几家妓馆,谁家的姑娘水蛇一样缠人,谁家的姑娘声音软绵得让人骨头都酥了。   贺兰定没有继续听,带着随从绕道后街,从后门进了食肆。   “郎主!”库姆高兴上前行礼。   “干得不错!”贺兰定不吝夸奖。   食肆面积不大,前头铺面六七个平方,后面也就十三四个平方,又当仓库,又当食物处理间。   等到晚上食肆打烊,库姆就在前面铺面打地铺,三个伙计兼护卫则挤在后间睡觉。总之,生活环境比较艰难。   再看刚刚前头食客对库姆口上花花的态度,也知道库姆一个女掌柜在洛阳开店实在不容易。然而,库姆不仅将店铺经营得有声有色,还因地制宜开发了不少新品种,比如鱼丸和石头烤饼。   库姆嘿嘿一笑,谦虚道,“大差不差,和在怀朔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怎么会没什么不同呢。在怀朔之时,有贺兰定这个靠山在,谁敢为难贺兰食肆,对库姆怎么着?   可是洛阳城大,四夷馆鱼龙混杂,想在这儿立住脚跟,那是真不容易的。   库姆道,“大家都知道我家姑娘是宫里的三品女官,在陛下跟前走动的,也不敢怎么为难我的。”   提起阿昭的事情,库姆神色一变,想起一件事来。   “五日前,有两个女子拿着阿昭姑娘的手信过来店里。”说着库姆压低声音,“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   大魏宫女的制度和历朝历代相似,规定了宫女的入宫和出宫年龄。一般,入宫年龄需在十二岁一下,磋磨到二十五岁之后出宫,重新回到社会生活。   这两个找到贺兰食肆的宫女,都三十出头了,一直在宫里的尚药局做活。终于熬到了出宫的日子,可是宫外举目无亲。   两个女子带着多年在宫中积攒下的不小一笔财富出宫,无异于小白兔进了原始森林。估计还没能走出洛阳城就要被生吞活剥了。   阿昭作为三品女史,除了日常伴胡太后左右,记录她的一言一行,还负责一部分的宫女培训和考核。在知晓两位嬷嬷的困境后,阿昭心思一动,手书一份介绍她们去投奔四夷馆的贺兰食肆。   “原先是在尚药局干活的?”贺兰定心思一动,明白了阿昭的用意。   贺兰定一直想要发展贺兰部落的医疗水平,可是迟迟没有进展。孙良医那边不愿意开馆授课,当然,孙良医的水平也很一般,赤脚医生的水准都达不到。   贺兰定有想出个挖国家墙角的办法——去寻摸一些犯错被处刑或是流放的御医。   这事儿是舅舅段宁去办的,还真搜罗了两个御医带回怀朔。可是,人家御医给看病治病可以,让他们掏出看家本事去教旁人却是死都不可能的。   而且这两位御医还不给普通老百姓看诊,逼急了他们能找根裤腰带把自己吊死——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如今的技艺传承都是“父死子袭,世代相传”,要是没了儿子,就算是把手艺带到坟里去,也不教给外人的。   因此,如今贺兰部落的医疗只有靠对外采购成品药以及加大酒精生产来保障。   贺兰定没想到阿昭在进宫后还想着为部落谋发展。那两个在尚药局工作的嬷嬷可能是掌握了一定的医术的。   “她们如今在何处?愿意跟我会怀朔吗?”贺兰定询问。   库姆道,“店里地方小,突然多了两个生面孔也扎眼。如今她们在街尾的客栈暂住。”   “她们自是信任阿昭姑娘的,原本的打算是等怀朔那边的商队过来洛阳时,捎带着她们一起回去的。”没想到商队的领头人竟是郎主自己。   “如此便好。”贺兰定越大想念阿昭了,不知小孩儿自己在宫里过得如何。   虽然阿昭定时有家书送出宫,但贺兰定总担心她报喜不报忧。   报喜不报忧是肯定的。在皇宫那种地方,怎么可能都是顺心顺意的开心事儿呢。只不过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才绝口不提的。   说完两个宫女的事情,贺兰定问起库姆洛阳城里的情况。   “都挺好的。从去年下半年起,生意便越来越好了。城里也很太平。”贺兰食肆设在四夷馆,库姆每天接触到的也南来北往的商人,能够收集到的情报着实有限。   贺兰定理解库姆的局限性,如今她能够在四夷馆把食肆立起来,经营得有声有色已经非常不错了。   贺兰定道,“有事情咱们晚上在聊,你先去照料前头的生意。”女掌柜离开消失许久,前头的食客该奇怪了。   正说着话,外头一阵热闹,听出来似乎是一群小郎君的声音。   库姆边往前头去,边笑着解释,“是太学散学了,有几个小郎君可喜欢咱们店了,他们是武川的。”   武川来的?贺兰定眉头微挑来了兴趣。   贺兰定从后门绕到前头门店,果见几个高矮不一的少年围在食肆门口,挑选着串串。   “哎!我告诉你们,要吃这家的烤馕饼!和家里一个味儿!”一个矮个的黑皮少年嚷嚷着推销自己的经验。   “黑獭,你是不是舍不得请客,才使劲儿让咱们吃饼?”同伴揶揄道。   “对对对!”立马有人点头附和,“就是,馕饼哪有肉好吃!”   贺兰定诧异地看向那位黑皮少年,没想到他竟然和黑塔一个名字。   “阿斗泥大哥!”黑皮少年向外围的一个高个少年撒娇,意思让大哥帮忙这些坏嘴的小伙伴们。   “宇文泰没乱讲,这家店是怀朔人开的,饼子和家里的一个味儿。”高个少年解释。   宇文泰?!武川来的宇文泰?   贺兰定又看向那黑皮小子,心道,这该不会就是高欢的一生之敌吧?!还是个小孩子呢!   “喂!你看什么看?!”宇文泰察觉到贺兰定的目光,凶狠狠地瞪了回去。   贺兰定笑笑,解释道,“我小弟也叫黑塔,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你两眼。”   贺兰定说得坦荡,宇文泰也不好在说什么,只傲娇得扭过头,不搭理贺兰定。   高个少年上前打招呼,“您是贺兰首领吧?”   贺兰定惊讶,没想到自己在洛阳竟然被认出来了!   “我是武川贺拔岳,之前在怀朔羊毛节上有幸见过贺兰首领一面。贺兰首领应该没主意到我。”高个少年自我介绍着解释。   “那可真是巧了。”贺兰定笑道,“这家食肆就是我的,今天我做东请你们,敞开着吃便是!”   “啊呜~~~”几个小子一听老板请客,发出狼嚎一般的欢快嚎叫,立马将所有的串串品种都点了一个遍。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太学的伙食太难吃了!”   “汤像洗脚水。”   “饼子像烂木头。”   “肉块像石头。”几个小伙子呼啦啦埋头吃着, 一边吃,一边吐槽太学。   “磕掉了我一颗牙!”说着,宇文泰裂开嘴, 露出自己掉了牙齿的黑洞洞。   贺兰定心想, 你小子这是真好换牙吧, 别碰瓷学校伙食。   “唉。”年纪最长也最沉稳的贺拔岳突然叹了口气, 丢下吃了一半的肉丸子, “太学修了十几年,屋顶还是漏水。”   宇文泰将没嚼完的丸子鼓在腮帮子哪儿,含含糊糊道, “那个老太婆不是把太学的匠人们都抽调走建佛寺了么。”   这老太婆估计是指胡太后。   “噤声!”贺拔岳斜了一眼宇文泰, 提醒他说话注意, 嘴上把门。   宇文泰不满,噘着嘴,气呼呼道,“我难道说错了吗?太学荒废, 城墙失修,这些才是国之根本啊!”   “那些恢宏气派、花费亿万、调动民工数十万建成的寺庙, 一座接着一座, 又有什么用呢?!”宇文泰越说越生气,小黑脸气得通红,像个熟透了的紫李子。   “别说了!”贺拔岳提醒宇文泰不要罔议朝政。   可是,都是正血气方刚的小子,哪里压得住呢。   “呵, 那个老太婆得位不正, 才会想着佛祖庇佑。去年, 荧惑......”   “黑獭!”贺拔岳大喝一声。   宇文泰这才闭了嘴, 一脸愤恨。   贺拔岳看了眼贺兰定,道了声,“见笑了。”   贺兰定摆摆手,笑道,“我久居怀朔,少在外面行走,都不怎么听得懂你们的话。”   “但是我也知道苦啥不能苦教育,我每年花在贺兰小学馆上的钱就数万了。”   宇文泰和贺拔岳都知道贺兰部落建的小学馆,学费全免,还提供一日两餐。对比之下,一国之太学竟是连个北地草原部落的蒙学馆都不如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来太学了,留在武川跟着父兄一起做生意也是好的。”宇文泰长叹了一口气。   武川宇文家是当地豪族,随着怀朔羊毛生意的兴起,宇文家也趁着东风大赚一笔。这才有了余钱送宇文泰来洛阳太学求学。   可是,宇文泰只觉得洛阳虽然繁华,但繁华之下皆是腐朽。远没有武川镇的朝气蓬勃,每一天都是向着更好的未来在前进。   “哎,明天去看赛马吗?”见气氛沉默,一个头发微卷的少年企图说些轻松的话题。   “有什么可看的。”宇文泰一脸无趣,不屑道,“我们敕勒川草原上随便套匹马都比那些穿金戴银的马来得劲儿。”   “用养猪的法子养出的马,那还是马?”   “也是....”少年们顿生无趣,连手上的肉丸子都不香了。   “说起猪。”贺兰定插入谈话,“不知大家听说过贺兰食肆的红烧猪肉没有.....”   “当然!”不等贺兰定说话,宇文泰抢先道,“我阿兄的信上说了,说贺兰食肆的红烧猪肉好吃要命!”   宇文泰又看向其他几个伙伴,急急道,“你们知道为什么贺兰食肆家的猪肉那么好吃么?”说着,不等其他人回答,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大笑道,“因为贺兰家的猪没有蛋蛋!”   “啊哈哈哈!”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贺兰定看着笑得前仰后翻的黑皮小子,心生感叹,这就是神武帝高欢的一生之敌啊,还是个说话漏风的小子呢。   “为什么要切蛋蛋?”少年们好奇极了,“切了蛋蛋,肉更好吃?那牛切了蛋蛋,肉也更好吃?”不愧是太学的学生,很会举一反三。   贺兰定道,“明年你们散学了过来,请你们吃红烧猪肉。”   “好耶!”宇文泰高兴得跳起来。   贺拔岳向贺兰定道谢。贺兰定只道,“出门在外,咱们六军镇就是一家人,相互帮助,谈何谢谢。”   “明日,我给你们介绍个人,俊美不凡,保准你们会喜欢他。”贺兰定狭促地想。高欢和宇文泰一张桌子吃饭,会是怎样天雷勾地火的景象呢。   然而,贺兰定的狭促小心思终究没能实现。   神龟二年,二月二十日晌午,一向热闹自由的四夷馆忽得涌进许多披甲持枪带盾的虎贲军,他们把持每一个进城门,严禁进出。   一时间整个四夷馆风声鹤唳。   “郎主!”   贺兰定只带了八个人进城,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就连侯景也有些麻爪了。所有人都看向了贺兰定,等他的反应。   “不慌,我们进城手续完备,又没有犯事。”贺兰定沉声道,“先回屋。”   食肆立刻收摊打烊,众人退回屋中。贺兰定从里屋拖出一个大木箱,打开是一箱子的细绢。   郎主这个时候那布匹做甚?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贺兰定散开布匹,一把带鞘的大刀哐当落地。   “一人一把!”这是贺兰定藏在布匹中带进城的兵器,每一把都是用煤矿石高温煅烧出的宝刀。   “好刀!”侯景拔出一把大刀,雪亮的刀声映亮了屋子,锋利的刀锋发出轻吟。   贺兰定提醒,“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将武器分给众人只为万不得已之时的反击——所谓万不得已就是杀出洛阳城。   除了兵器,贺兰定还随身带了十枚霹雳弹。   有神兵利器在手,贺兰定对脱身逃出洛阳城很有信心。只是不知道城中发生何事如此戒严,在宫中的阿昭会不会被波及。   好在,外头的虎贲军只戒严看守,并不趁机劫略商户,负责就麻烦了。   戒严从二十日晌午一直持续到黑夜,虎贲军在街道巡逻,行走间铠甲的摩擦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一夜无眠。   贺兰定并八个护卫,库姆和三个伙计,共计十三人,就这么抱着大刀睁眼到天明。   “开市的钟声没有响。”库姆轻声道。   各坊市有统一的开市、闭市时间,以撞钟击鼓为信号。宣阳门外就建有钟鼓楼,两层高,有钟一口,撞之闻五十里。   而今日的开市钟声没有响起。   “我出去探探?”侯景有些按捺不住,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贺兰定不许,要求按兵不动,“目前看来事情不是出在四夷馆,虎贲军入场应该只是为了稳住局势,而不是发难。”   “不要节外生枝。”   众人继续按兵不动。这一等又等到了晌午,终于听到了外头虎贲兵撤退的号子。众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一直安静如死水的四夷馆再一次活动起来。商户们取下门板,从狭小的门缝中探头探脑,见到空荡荡的街道松了一口气,陆陆续续走出家门。   “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事?”   “夭寿哦,耽误了两天的生意。”   “生意算什么,有命重要?”   一条街上的邻居们议论纷纷,但谁也说不出个四五六来。侯景冲贺兰定使了个眼色,贺兰定丢给他一包银豆子。   侯景心里神会,将荷包往兜里一揣,去坊市口打探消息。   暮色四合之时,侯景掏空了一个荷包,给众人带回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内城发生的兵变!”侯景满脸兴奋,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一千多个羽林军、虎贲军围了尚书省,打死了两个大官儿!”   “然后呢?”贺兰定追问。   然后的事情,侯景也没打听得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武人打死了文臣。   “那些个文官坏得很。”侯景愤愤不平,“说要把鲜卑武人彻底踢出朝堂,这不是反了么!”   贺兰定拧眉,“文臣治国,武将安邦,缺一不可啊!”况且大魏周遭的环境并不安宁,南边有南梁这个劲敌,西边有柔然崛起。去年开始,各地起义不断。秦州、东益州氐人造反,战火纷飞。   在没有安定天下,完成大一统的前提下,大魏就要将武将士兵一脚踢开。未免太过操之过急。   隔日,更多的消息从洛阳内城中传出。   原来,大魏官员名额很少,而想要进入编制应选的人却很多——多少世家子弟排着队等着做官呢。   这种情况下,出身清河望族的张彝提出修订大魏选官制度,限制武将——“粗鄙无得之辈不入士大夫清品”。直接掀了武将们吃饭的锅子。   一直被打压、被歧视的武将们彻底暴躁了——这特么放下碗骂娘啊!都忘了大魏皇朝是怎么来的了吧?!   于是,一千多羽林军、虎贲军纠结聚众,像是在尚书省门口抗议。再打上了“罪魁祸首”张彝的宅邸。   “啧啧,可惨咯,张家世子直接被打死了。”   “我听说是被烧死的。”   “打死烧死不都是死了么。”   “哦豁,那么大一个官儿,说死就死啦。”   “闹事的那几个恐怕要被砍头夷族吧。”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前两日的虎贲军暴动事件。   “我当时就在现场。”   相对于其他人的以讹传讹,当时在内城办差,目睹了全过程的高欢之所言显然更加可信。   洛阳解封后,高欢第一时间来到四夷馆找贺兰定。哪怕是日后的神人神武帝高欢在遭此巨大冲击之际,想到的也是寻找伙伴,抱团取暖。   贺兰定给高欢续茶,道,“当日虎贲军突然封了坊市,我吓得在屋子里躲了一天一夜。”   高欢道,“拉汉你不出来是对的。”他眼神放空,回忆当日所见。   “他们冲进了张家宅邸,如虎入羊群,见人就一顿打杀,抢走财物,放火烧宅。”   高欢声音幽幽,难辨情绪,“没有人敢出头阻止他们,那些平日里风光的大官们大门紧闭,连门都不敢出。”   “张家父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高欢的声音越发轻飘,“哪里还有往日的威风凛凛.....”   高欢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却越来越亮。   贺兰定静静看着高欢的神情转变,知道自己这是见证了神武帝的觉醒——谁能想到,竟是大魏自己唤醒了自己的掘墓人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神龟二年二月二十日的虎贲军打砸杀人事件将会为大魏皇朝带来怎样意义深远的影响, 眼下一时半刻还难以见分晓。大魏掘墓人,一代传奇神武帝高欢又是否因此而觉醒,贺兰定也只是猜测。   眼下, 贺兰定最担心的是, 这次恶性事件是否会影响到女官三月初三的休沐日?万一朝廷为了安稳什么的, 不许宫人外出可怎么办?   忐忑不安中, 二月翻篇, 三月到了。张家惨案带来的阴云似乎已经散去,洛阳城繁华依旧。坊市大门打开,来往商客络绎不绝, 商品玲琅满目, 吆喝声此起彼伏。酒肆开张, 歌舞妓馆乐声靡靡,胭脂香风散七里。   贺兰家的食肆也依旧生意兴隆,只是前几日还满脸书生意气的几个太学学生却沉默许多。他们默默啃家乡风味的馕饼,各个像是锯了嘴的葫芦, 不吱声。   “来!给你们常个新品种!”贺兰定吆喝起来,“保准你们吃了就忘不了!”   “肉夹馍!”   宇文泰挑眉, 疑惑道, “拉汉大哥,你这明明是饼夹肉。”一顿喷香的红烧肉拉近了彼此的感情,宇文泰都直接喊贺兰定大哥了。   贺兰定道,“我就是这么叫的,肉夹馍, 倒置句!”   “快都尝尝, 里头有剁碎的肥五花。”   顿时, 少年们眼睛齐刷刷一亮, 一人捞起一块肉夹馍。一口咬下,幸福得眉眼弯弯。   贺兰定复刻的这肉夹馍绝对用料结实。葱姜蒜、酱油、酒、糖熬成卤汁,五花肉、油豆腐、熟鸡蛋倒进去一起卤煮。   馕饼一分为二,馅料剁碎混合,塞进馕饼中,再浇上一勺卤汁。那滋味,怎一个美字了得。   “太好吃了!”宇文泰吃得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拉汉大哥,你要是去咱们太学当厨子就好了。”   “呸!”贺拔岳喝止开始满嘴胡言的伙伴,“贺兰首领是什么身份?!”曾经的勋臣八姓之一,便是再没落了,也不能去做厨子的。那是羞辱!更何况贺兰首领如今家中豪富!   贺兰定不在意帝摆摆手,笑道,“我倒乐意去当个太平厨子,只是世道不允许啊。”   贺拔岳与宇文泰都听出了贺兰定言语中的深意: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宇文泰想起什么,张嘴想说,却被贺拔岳一个眼神制止,只得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贺兰定自然没有错过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也晓得他们对自己的防备。只是贺兰定并不在乎,他与这两人相交也是点到为止,双方当个萍水相逢相逢之便够了——贺兰定可不想当夹心饼干,一面是高欢,一面是宇文泰,自己谁都惹不起。   时间一晃而过,三月初三到了。贺兰定在津阳门外望眼欲穿。   日头一点点升高,幽深不见尽头的城门隧道内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橘红色万寿团花纹的交领广袖窄衣,行走间飘逸如流云的裙裾,发髻偏侧倒坠,金珠为簪,白粉敷面,鹅黄贴面,斜红点腮。   贺兰定看着那俏丽的女子,难以想象这位如同仕女画中走出来的女子是自己的妹妹阿昭!   可是,那鼻子,那眼睛,就是他家的阿昭啊!   明明记忆中的阿昭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小学生模样,这才来洛阳几日,怎生就变成这样一个大姑娘了?!   贺兰定目瞪口呆。直到阿昭在守卫处做了登记,走到他的跟前,脆生生唤了声阿兄,贺兰定才如梦初醒。   “阿…阿昭…我家阿昭长大了啊!”贺兰定感慨。   兄妹沉默地回到四夷馆,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面对宛如精致瓷娃娃一样的妹妹,贺兰定束手束脚,根本没法像以前那样亲昵地揉揉她的脑袋——把那精心打理的发髻弄乱了怎么办。   等回到贺兰食肆,贺兰定给阿昭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布置点心,“最近阿兄才捣鼓出一个新吃食,叫肉夹馍......”说着说着,贺兰定没声了。他目光落在小姑娘精致的唇妆上——这也不适合啃饼子啊。   看着这样的贺兰定,阿昭抢先绷不住了。   “阿兄!”阿昭带着哭腔,一头撞进了贺兰定的怀里,泪水瞬间沾湿了贺兰定的衣襟,宛若一朵朵绽开的花朵。   “我家阿昭受苦了、委屈了。”贺兰定心疼不已,实在没憋住,说,“要不就和阿兄回家吧!”贺兰定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拖孩子后腿的丧气话,可是实在忍不住。   阿昭“噗嗤”一笑,眼泪鼻涕将精致的妆容冲刷成了花猫脸。   “阿兄,我挺好的。”阿昭一边用湿帕子擦脸,一边说着。   “骗人。”贺兰定指指自己的嘴角,“你说这话的时候嘴巴都是耷拉着的。”   被揭穿的阿昭长叹一口气,挺直的腰杆也压弯了,喃喃低语,“就是....就是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阿兄,你知道前几天的事情吗?”阿昭红肿的眼睛望向贺兰定。   前几天的事情自然是指虎贲军围困张家宅邸之事。   贺兰定点头,“略有所闻。”   阿昭语气凄凉,“那阿兄知道朝廷对那些虎贲军的最终处理吗?”   贺兰定摇头,他还没有听说。   “只诛首恶。”阿昭两眼茫然,反复道,“一千多人,一千多人在京都集聚闹事,朝廷命官被殴打致死,竟然只诛八个首恶分子,其他一千多人一律不予追究。”   “国家还有何权威可言!”阿昭红了眼。   “阿兄,你说是不是不对?是不是不该这样!”阿昭情绪激动起来,“发现问题不想着去解决,而是光想着逃避。原本只是些许小毛小病,最后却发展成为要了性命的沉珂!”小洞不补,大洞受苦的道理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都明白!   “朝令夕改!愚孝佞佛!任人唯亲!意气用事!”之前有多么憧憬,如今就多么失望。   “阿兄,你知道吗?朝廷没钱了,他们不想着找原因,不想着破局,不想着循序渐进。”世上哪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呢,什么事儿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何况是治理国家呢。   阿昭凄惶道,“等到开矿铸币也没有用,就加赋税。”   “六年!六年!”阿昭拍案而起,声音尖利如泣血,“他们要为了敛财,要提前强征百姓六年的赋税!”   “这是疯了吧。”贺兰定也呆了,见过自掘坟墓的,但是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   “什么时候开始征收?”贺兰定问。强征令一下,大魏必然起义四起,战火纷飞必然影响怀朔的生意,自己要做好准备。   “暂时不会了。”阿昭缓缓摇头,塌着肩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阿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向陛下谏言,天才财富,在老百姓手中的能有多少呢,搜搜刮刮刮也没个油水。”   “要掏钱自然要掏大户的口袋。”阿昭神情冷酷。   “然后呢?”看着这样的阿昭,贺兰定心中担忧。   “我就提出了赌马,陛下赚了许多钱,如今越发信任我了。”阿昭声音淡淡的,一种死寂般的颓然。   贺兰定没有料到那被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们议论纷纷的赌马,竟然是阿昭提出来的。   阿昭摸摸发髻间的珠玉宝钗,冷笑,“这些都陛下赐给我的。”   “所以。”阿昭定定看着贺兰定,深灰色的眼眸中闪过冷芒,“阿兄,我不能回去!”哪怕陛下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能干,可是,有自己在陛下的身边,就还有拨乱反正的机会的。   “这一回我提出的赌马聚财的建议,陛下、刘大人、元大人都对我很满意。”阿昭觉得自己留着洛阳才能做更多,才能帮助到更多人。   看着神采飞扬的阿昭,贺兰定竟是没了言语。   阿昭做错了吗?似乎没错,要是没有她的谏言,不知道多少老百姓会因为提前征收六年的赋税而家破人亡。   阿昭做得对吗?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对。一个国家的财政来源竟是源自赌金,简直天下笑话!这是要把大魏发展成澳,门新.葡京吗?!   察觉到到贺兰定的不认同,阿昭脸上的笑容一僵,找补道,“我知道赌博不好,可是,让他们去搜刮世家豪商的钱,也好过去霍霍小老百姓啊。”   贺兰定沉声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阿昭的主意不能说不好,可是从长远看,这是才捣毁一个国家的根基啊!   不过,大魏本身命数也不长了。如此......贺兰定叹了一口气,道,“阿昭你自己决定就好。”自己既然帮不上忙,那就不该指手画脚。   “那阿兄你说该怎么办呢?!”阿昭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贺兰定摇头苦笑,“阿兄我啊,经营怀朔一地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哪有什么治国良方。”自己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还全赖了上辈子那些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知识。其实本身的本事平白无奇。   “阿兄不是说你做得不对。”看着因为自己的不赞同而沮丧委屈的阿昭,贺兰定细声细语,“阿兄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只是大魏王朝沉珂已重,其腐朽非一日之故。想要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也非是一日一人之功。”   怎么才能挽救如今的大魏呢?以贺兰定的眼光来看,目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重新重用武将,以军权掌天下,才能强硬地清除弊病,而不至于遭反噬以至改革中道崩殂。   看着眼巴巴的阿昭,贺兰定心中一软,说出了那句亘古不变的正言:“枪杆子里出政权。” 第一百五十九章   漫天的神佛庇护不了胡太后。倘若她能够将开凿石窟、兴修佛寺的财力、物力投入到军队建设和军士生活水平的提升上来, 说不得能开创一个千古盛世。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没有“倘若”。阿昭如今虽然算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但是她也无法阻止胡太后疯魔般得佞佛。   甚至, 正是因为常伴胡太后左右, 阿昭更知道这其中的无能无力。   “去岁八月, 荧惑守心。陛下....恐慌, 至极。”   荧惑守心的星象昭示着帝皇陨落。胡太后吓得在佛前跪了七天七夜,焦虑得头发大把大把得脱落,甚至得了斑秃。   阿昭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帝王在面对困境时的举措, 简直是缩头乌龟!也是在那个时候, 阿昭对女帝的滤镜彻底破碎。   “后来她杀了在瑶光寺出家高太后, 以承担凶兆。”阿昭嘴角溢出嘲讽的笑容——出家人慈悲为怀,佛祖舍身喂鹰。既然如此,罔造杀孽的胡太后还能得佛祖保佑吗?   “她怕得要死。”至此,阿昭对胡太后再无一丝一毫地敬重。   怕得要死的胡太后多次举办无遮大会, 甚至派人去西域求取真经以求佛祖全权庇佑。   “啥?”贺兰定傻眼了,“西天取经?”   “嗯。”阿昭点头, “穿过河西走廊, 穿过大漠,去西方净土求取真经。”   “西方净土?!”那片地儿连空气都有毒,吸一口就躺ICU,还西方净土?   “所以,大魏真的没救了吗?”阿昭颓然。自己背井离乡, 与阿兄分离, 顶着所有人的不理解来到洛阳。最后竟是无能为力吗?   “但是也不是全无收获啊!”贺兰定鼓励道, “赌马一策虽然长远看不可取, 但是就眼下情况来讨论,阿昭你救了亿万黎民啊!”   “你还送了两个精通要理擅长制药的女医官去怀朔,这又是多大的功德了!”   “阿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贺兰定心想,这孩子如今撞上南墙了,总该死心和自己回怀朔了吧。   谁知。   “嗯!”阿昭深受鼓舞,握拳道,“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贺兰定:........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这就是鼓励教育的弊端了,内核强大的小孩儿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总能屡败屡战,如野草般不屈生长。   “我要组建一支女子护卫队!”阿昭很快有了新的想法。她知道让胡太后将花在佛事上的钱用去拉拢武官,那还是万万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就另起炉灶,组建一支女子护卫队。名义上是为了护卫胡太后的安全。   “也许会被人笑话,也许一开始会很弱小。”阿昭再度恢复了活力,眼睛明亮得宛若有一簇火苗在燃烧,“但是,播种才能有发芽的可能,才有长成苍天巨木的希望!”   看着斗志昂扬的阿昭,贺兰定知晓这一回是没法将阿昭一起带回怀朔了。只问,“手里的钱财还够吗?”   阿昭点头,“足够的,陛下给了我许多的赏赐,房间里的绢布都要堆成小山了。”   即便如此,贺兰定还是给了阿昭一方小印,“凭此可取十万钱。”   “多谢阿兄。”阿昭没有拒绝。   “对了,阿兄,朝廷正在推行官制改革,你要不要趁此谋取一官半职?”阿昭笑道,“刘大人和元大人那边,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贺兰定却没应,只问,“既然如此,为兄要去两位大人那边走动一下吗?”所谓走动,就是送钱送礼了。   “阿兄你自己决定。”阿昭继续说起当官的事儿,“不若谋个云中郡郡守之职?”   “怀朔到底荒凉了一下,土壤并不肥沃。朔州要好上许多。”朔州下辖盛乐、云中二郡,云中更为富硕。   闻言,贺兰定心动了。虽然兴修水利,沤肥肥田,可是地理气候非人力所能改变。在草原上发展农业总不如在朔州便利。   倘若自己以朔州为粮仓,拥兵怀朔,那天下还有什么可怕之事呢?   “为兄先协礼上门拜访,探探口风。”贺兰定并不想阿昭为了自己去和两位佞臣周旋。   贺兰定本想等阿昭两日休沐结束后去刘、元两家走动看看。谁知,休沐的第二日。坊市的晨钟还没有敲响,宫中使者就来到了贺兰定落脚的客栈。其目的自然是为了阿昭。   “陛下想念姑娘,昨儿连晚膳都清减了三份。”   无奈,短暂的兄妹重聚时光只能提前结束。阿昭随使者回宫,贺兰定相送,熟门熟路掏出装着金叶子的荷包塞给来使。   谁知那小太监看个子小、身子薄,力气却不小,贺兰定愣是没能把荷包塞进去。   “不敢不敢。”不仅力气大,跑得也很快。看来是真的不想收贺兰定的东西。如此可见一斑,阿昭在宫中的地位应当非常不错——再不错那也是高空走钢丝,危险得很。   阿昭冲贺兰定挥手道别,“阿兄莫忧,我好好的呢。”   贺兰定心中叹息一声,吩咐左右侍卫,“将那四口紫檀嵌宝箱抬出来。”这是贺兰定提前备好的礼。两箱子琉璃糖,两箱子琉璃珠。都是在外头价钱高,在贺兰定这儿不值钱的玩意儿。   只是贺兰定原本没打算给元叉、刘腾这样的“大人物”送礼,只怕自己准备的这些东西无法入他们的眼。   不过.....贺兰定转念一想,自己此时要是给他们送上两箱金子,反倒不适合了。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手里多富裕,反过来钳制搜刮阿昭怎么办?   又想了想,贺兰定将琉璃糖和琉璃珠的数量减半,又各自添加了一车皮草——给自己立个手里有些小钱,但不是大富大贵的草原首领的形象。   拉着寒酸的一车礼物去了东坊——洛阳东坊是官员们的宅邸集聚地。结果,人和马车还没能走到刘腾宅邸前的巷子就被拦住了。   贺兰定被告知,送礼也要排队。   “将军大人的府邸哪是阿猫阿狗都能登门的?”拦路的护卫趾高气昂,鼻孔翻到天上去了,甚至直接手掌一摊开——索要好处。   去岁秋天,刘腾生了场大病,差点没命。胡太后觉得他可怜,就想着让他在不多的时日里多享福,一口气给他提拔到了卫将军,并且加封仪同三司。   结果,兴许是“冲喜”的效果不错,升官了的刘腾病情一下子好了。可是封了的官也免不去了,如今便是将军大人了。   贺兰定送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那人翻上天的白眼才瞥了一眼贺兰定,懒洋洋问,“打哪儿来的?”   “怀朔来的。”   那人嘴角一歪,浓浓的瞧不起。   “什么事儿求到将军大人这儿?”   “求官。”贺兰定实话实话。   “哈?!”那人白眼又翻上了天,嫌弃得挥挥手,“且回去吧,你这点东西,连个九品县令都买不到。”   贺兰定虚心求教,“我不用做县令,想做个朔州的郡守,要多少钱?”   “朔州?!”那人看贺兰定像看二傻子,“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贺兰定憨笑,“其他地方住着不习惯。”   “那这事儿好办。”那人摇头晃脑,“我给你指个路子。”说着又手掌一摊。   贺兰定又递上一个荷包。   那人看贺兰定的眼神顿时和善起来,“孺子可教也!”说完给贺兰定指了方向,“那边等着去。”   贺兰定老老实实地拉着车去了指定地点,心想:阿昭啊,你得到这儿来看看!买卖朝廷官职如同菜市场讨价还价一般,这样的大魏还能有救吗?!   等了一会儿,来了个大腹便便的管事,手里拿着个册子,直接开门见山,“要去朔州是吧,云中郡不成,有人了。盛乐去不去?”   贺兰定点头,“也成。”   “大郡两千匹,次郡一千匹,下郡五百匹。”明码标价。看来朝廷官员也不收五铢钱了,卖官都是用绢布结算。   贺兰定打开檀木箱子,露出满满一箱五颜六色的琉璃糖,目前在怀朔的市场价约莫价值十七八万五铢钱,出了怀朔,价格翻倍。   “!”管事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圆了。   “这位爷,你的这些东西,别说朔州了,荆州、青州也是去得的!”   贺兰定憨憨道,“我家是怀朔的,去旁的地方离家太远了。”   管事看贺兰定宛若地主家的傻儿子,相当无语。   贺兰定继续道,“我就想来孝敬一下将军大人的。我原就和刘记商行有些生意往来,最近才听闻刘记是将军大人的产业,便想着来拜访一下大人的。”   “将军大人贵人事忙。”管事记下贺兰定的名字籍贯和诉求,代为收下了贺兰定送的礼,“回去等消息吧。”   贺兰定却不走,舔着脸询问,“近期朝廷有人事大调动吗?不知怀朔那边动不动。”怀朔可是自己的大本营,可别自己得了个郡守,却丢了怀朔。   “怀朔还真有变动。”管事的连册薄都没翻,直接告诉贺兰定,“怀朔镇将段长年事已高,朝廷调如今的华州刺史杨钧为怀朔镇将。”   贺兰定大惊,“那我能改改不?我不去盛乐了,去怀朔成不?”老巢被端了!   “不成。”管事摇头,“这是将军定下的。”换句话说,杨钧是刘腾的人,他的调任是刘腾的意思。而其背后绝对另有深意——谁特么好好的华州刺史不做,去垃圾回收站当站长?   会是冲着自己来的吗?杀大户?! 第一百六十章   一直以来, 贺兰定知道自己是有点缩头乌龟的属性的——害怕改变,遇事喜欢迂回解决,不到迫不得已不想亮刀子。毕竟, 自己曾经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人命在自己心中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但是这一回贺兰定是真的有拔刀的冲动了——被动到根基了!   对于未来贺兰定有过许多的设想, 比如天下大乱, 自己割据一方称雄, 与高欢、宇文泰三足鼎力。届时,自己会和高欢拔刀相向吗 ?自己这么个无名小卒也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吗?战争会死很多人吗?会有自己的亲近之人因此而流血牺牲吗?   贺兰定以为自己的最终一战会是与神武帝高欢,亦或是北周的奠基人宇文泰, 这一战应该还在很远的未来——起码要等大魏完蛋。   然而, 现实给了贺兰定响亮的一巴掌——自己哪有资格与高欢、宇文泰同台竞技?眼下, 自己连自己的大本营怀朔都要保不住了!   是自己在怀朔的发展太招眼了吗?收拢的流民数量泄露了?又或者是扩建城墙引起了谁的警觉?   贺兰定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走门路送点礼,竟然打听到了意外的消息:华山刺史杨钧左迁怀朔镇将。   “这杨钧是个什么人物啊?”贺兰定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傻笑着向刘府的管事打听杨钧的来路——在今日之前,贺兰定压根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管事的有些不耐烦, “弘农杨氏知道不,就他家的人。”   弘农杨氏, 贺兰定只认得一个:未来的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只不过算算日子, 这位猛人应该还没有出生。   对于管事的不耐烦,贺兰定不以为意,又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继续问,“这位可是得罪了将军大人, 不然怎么会把他从华州调去怀朔?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管事收下一包银豆子, 面色和缓许多, 眼珠子一转打量一圈四周, 才压低声音道,“可不就是没长眼得罪了将军大人呗!”   原来,杨钧给元叉送礼,送了一套精美的银制餐具。元叉拿出去显摆,被刘腾知道了。刘腾回家一翻送礼的账本——好嘛,你小子光给姓元的送礼,却不知道将军府的大门朝哪边开呐。   这便就记恨上了。趁着这次官制改革,刘腾公器私用报复杨钧,把他从华州刺史调任怀朔去当镇将。虽说镇将之位等同一州刺史,但是有名无实,内里可差多了。杨钧看似平调,实则被贬。   贺兰定疑惑,“弘农杨氏没有反对?”世家就这么被一个太监摆布了?   “反对什么?”管事斜眼瞥了眼贺兰定,无语道,“他自己德行不正,贪污受贿,将军大人这是明察秋毫,铁面无私!”   好吧,整个大魏皇朝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没几个屁股干净的,一查一个准。   管事见贺兰定还不死心的模样,警告道,“杨钧去怀朔的事是将军大人定下的,过了明路的,你别想旁的心思了。”而贺兰定买官去朔州做盛乐的郡守则是刘腾手下人瞒着刘腾收礼运作的。万一贺兰定为了怀朔之事旁生枝节那可就不妙了。   贺兰定忙道,“不敢不敢!”   知道杨钧去怀朔兴许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因为讨好元叉而得罪刘腾被报复的。贺兰定紧绷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点,然而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当怀朔镇将,哪怕对方是个十世好人,贺兰定在怀朔的各项发展也会大受制约——决不能让杨钧去怀朔!   回到四夷馆,贺兰定立刻遣人去打听杨钧的消息。   只要资金到位,在这繁华的洛阳城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包括消息。   不多时,关于杨钧的情报就送到了贺兰定的手里:“杨钧,字季孙,弘农华阴人。博文强识,颇有才干,举秀才出身,拜华州刺史。”   情报中却没有提杨钧得罪刘腾被贬怀朔一事。一是可能资金没给到位,二是可能这个情报销售点掌握的只是比较大众的情报。   “再探。”只是这一回贺兰定要买的却不是杨钧的消息,而是他自己的情报——大约是每个人都会有想要“百度”自己名字的冲动吧。   侯景:.......   侯景能怎么办。只能拿着钱袋子又出门了啊!同时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日我也要去买买自己的情报——我侯景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没一会儿,关于贺兰定自己的情报信息就买回来了。   “贺兰定,胡名拉汉,怀朔镇敕勒川人,勋臣八姓之一,羊毛生意起家的大豪商,乐善好施,为人谦和.....”情报一直到这儿还很正常,结果最后却神来一笔。   “!”贺兰定觑着眼睛去看绢布上的字,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什么叫做大龄未娶,疑有龙阳之好?!   侯景早先一步已经看了情报内容,这会儿缩着头装鹌鹑不敢吱声。   兴许是今日遭受的冲击实在太多,看着情报上的一派胡言,贺兰定感觉这个人都麻了——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自己的风评就这么被害了?!   侯景小心觑了眼一脸生无可恋的自家郎主,缓缓问,“要不....我带人去把他的摊子给掀了?”   贺兰定摆手拒绝,“算了。以后换一家情报点买消息。”想在洛阳城建立自己的情报线非朝夕可成,找到一家靠谱的情报贩售机构很重要。   “要不,直接把那家伙给截杀了吧。”侯景提议杀了杨钧。   侯景的提议不算离谱,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哪一步,也就只能这么干了。可是.....   贺兰定摸摸自己的胸口——他还没能强大到可以抬手取走一个人性命的地步。   如果,杨钧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那贺兰定动起手来毫无负担。可是,仅仅因为对方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就直接杀了对方.....这种事情,贺兰定会睡不着觉的。   “而且,杀了一个杨钧,等下还会来个朱钧,光靠杀是杀不完的。”说着,贺兰定看来一眼立在一旁的侯景,心道,真不知道这小子是心大还是心狠。朝廷命官说杀就杀,是真的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啊。   “那郎主您说怎么办呢?”侯景也不希望怀朔来个新镇将,那意味着所有人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贺兰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是书到用时方恨少,遇到难处方觉平日攒得人脉不够多。   贺兰定在心里将自己手头上的资源盘算了一下:刘记商行pass,这本来就是刘腾的主意,找刘记商行的路子走不通。雍州皇甫集pass,皇甫集自己都进不了洛阳,怎么和刘腾扛?东清河崔家?也不成,崔真只是崔氏分家,在家族里没有话语权。而且崔家也不会为自己和刘腾这么个权臣对上的。   盘算一圈,贺兰定发现自己想走上层路线根本行不通,因为自己在上层根本没有路子!难道只有截杀杨钧一条路可以走了吗?   利益当前、生死关头贺兰定觉得自己的思想道德底线在快速滑坡。   “除非......”思来想去,贺兰定只想到一个迂回的办法——挑拨元叉和刘腾的关系,利用元叉之手将杨钧从怀朔捞走。   可是,这一步棋实在不算高明,阵线长,付出多,收益小,远不如一箭杀了杨钧有性价比——越想越心动了。   “再去探探杨钧的情况。”贺兰定需要更多的情报。   与此同时,回到宫中的阿昭被胡太后召见。   “阿昭不在,朕便觉得度日如年。”胡太后慈爱地看着阿昭,问她休沫回家的情况,可曾见着家人。   “一出宫门便见着了我家阿兄。”阿昭甜甜笑着,像是一颗安全无害的甜果子。   “你们兄妹倒是感情好。”   “是阿兄好。”阿昭便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什么家里穷吃不上饭,阿兄靠着卖羊毛养活了自己和阿暄——阿昭发现胡太后尤其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尤其是人家过得不好的家长里短,她似乎能从旁人的不幸中汲取到一种高高在上的快感。   “可怜见的。”果然,胡太后一脸慈悲怜惜。   “现在好多了,部落里的牛羊多了,每年靠着羊毛生意,大家都能吃饱肚子了。”阿昭一脸豁达乐观的模样,她知道眼前的这个慈善的妇人想要听什么。   果然,胡太后大手一挥,就要给贺兰定封个乡男,食邑一百。   “如此令兄便是不用靠着牛羊吃饭了。”食邑一百就是吃一百户人家的税收。   “如何敢当!”阿昭连忙拒绝,只道自家阿兄于朝堂并无建树,怎么可平白封爵,哪怕只是个最末端的乡男——这真的不是羞辱?!如此自己还怎么开口为阿兄讨个一官半职?   “他养大了你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妹子,便是他的功劳。”胡太后“霸王之气”外露,强硬要给贺兰定些好处,赏赐他养妹有功。   阿昭:.......   自觉又做了一桩好事积了善德的胡太后心情很美,面上容光焕发。见状,阿昭趁机提出组建一支女子护卫队的建议。   “女子未必不如男,且女护卫到底比男子行事方便,可贴身保护太后您。”阿昭建议在宫中选拔健妇五百人,加以训练,组成一支贴身护卫队。   “只五百人?”胡太后觉得人数有些不够。   阿昭憨笑,“是臣短视力了。”   当下胡太后给阿昭手诏一封,令她全权负责女子护卫队的组建和训练,人数多多益善。   “辛苦你这孩子了。”胡太后慈爱地拂过阿昭的脸颊。   阿昭甜甜一笑,“为了陛下,什么都不辛苦。” 第一百六十一章   贺兰定人在家中坐, 爵位从天下来。   “乡男?!”这是个什么鬼?人家都是封王爷、封侯爵什么的,自己被封个乡男?总觉得很土气啊!   “郎主您这也算是吃上皇粮啦!”侯景调笑着。   乡男,那可真是末端到不能在末端的爵位了。许多人听到后的第一反应都是:咿?这世上真的还有乡男这一等啊?   贺兰定轻叹一声, 更加意识到阿昭在宫中的处境。说起来被胡太后爱重, 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上位者眼中的物件、玩物。否则, 胡太后怎么会昏头下这种看似恩宠实则羞辱的封爵诏书?   说是赏赐, 实则是嗟来之食。恨不得昭告全天下:女官贺昭的兄长是个末等乡男, 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将诏书丢在一边,贺兰定冲侯景道,“你跑一趟去找贺六浑, 告诉他我们准备返程了, 问他要不要一道。”   洛阳一行一波三折, 还出了杨钧这档子事儿。贺兰定决定尽早返回怀朔,与阿翁和舅舅商议杨钧之事。   侯景得令退下。贺兰定重新拿起丢在一旁的诏书,又是一声长叹——希望阿昭能够早日对胡太后、对大魏彻底失望,看清现实, 早归怀朔。   行礼装箱完毕,侯景却还没有归来。   直到闭市的鼓声响起, 侯景才匆忙而归, 一头大汗,开口就是,“没找到贺六浑。”   “什么?”贺兰定大惊,“出事了吗?”   侯景吨吨喝掉一杯茶水,缓了口气才细细说来, “我去贺六浑的住处找他。”送信的函使有自己的落脚点。   “门房说他不在。”侯景拧着眉, “门房那样子一看就是有鬼。”侯景本人就是个心眼多的, 看旁人还不是一看一个准。   “我打听了一下, 没打听到个明堂。”侯景瞅着贺兰定,声音冷酷,“我觉得贺六浑在躲着咱们。”   那会儿,侯景觉得是不是贺六浑知道自家郎主被戴了个“乡男”的帽子,不愿与自家郎主来往了。   贺兰定安抚多疑的侯景,分析道,“贺六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他的消息没那么灵通。”   侯景继续道,“我想也是。”但是,心里存了疑惑,侯景就必须要把这事儿给搞明白。   “我在外头蛰伏了小半天,又跑驿站打听了一下消息。”说到这儿,侯景幸灾乐祸一笑,“那小子被打啦!不敢出来见人。”   侯景看高欢不爽由来已久。一来高欢长得比他帅,二来高欢还有好媳妇自己送上门。反观侯景自己,跛脚小子没人爱。能心理平衡?   “别卖关子,好好说!”   贺兰定板脸,侯景顿时收了嬉笑之色,将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原来高欢的上官见高欢一表人才,便喊他一道吃肉。   “贺六浑他多傲一人啊。”侯景撇嘴,“明明是泥巴地里打滚摸爬的,偏偏要端着一副世家公子哥的做派。”   “这回踢到铁板了吧!”   高欢的长官请高欢吃肉,结果因为高欢太过不卑不亢,没有表现得感激涕零,吃肉的姿态又太过斯文有礼,没有长官想象中乡下人吃肉的狼吞虎咽。这便惹怒了长官,令人将高欢拖出去打了一顿。   “一口肉,谁稀罕啊!”侯景这会儿又和高欢同仇敌忾了。那个长官打的不仅仅是高欢,还是他们怀朔人的脸面啊!他们怀朔牛羊成群,哪里就为了一口肉就要感激涕零、磕头谢恩了?!   贺兰定淡淡道,“都是刻板印象。”高欢的长官请高欢吃肉,胡太后封贺兰定一个乡男,其实都是一个意思。约莫等同于后世的弯弯觉得大陆人吃不起茶叶蛋,棒子国认为华国人吃不起香蕉。   “瞧不起谁呢!”侯景暴躁。   “贺六浑被打的事儿,你就当做不知道。”贺兰定叮嘱侯景。   高欢多高傲一人啊。神武帝的黑历史,还是知道越少越好。   第二日,贺兰定令另外一个护卫去给高欢送信,言是怀朔家中出了事儿,要先行一步。   临行,贺兰定告诉库姆,“城郊留了人手。”   “明白!”库姆重重点头。贺兰定不仅在城郊留了人手,还留了五枚霹雳弹给库姆。足够他们几人在混乱中杀出一条逃亡的血路了。   贺兰定原本还想将硝石制冰的方子留给库姆——怀朔的夏季短暂而凉爽,根本让人提不起吃冰的念头。倒是洛阳城夏日炎炎,又少有树荫,倘若售卖冰饮一定火爆得很。   但是转念一想,洛阳的贺兰食肆并不是冲着赚钱来的。如今生意不错,就不要做太过引人注目的事情了。旁生枝节反倒不美。   洛阳城郊,贺兰商队从怀朔运来的货物已经被销售一空,售卖得来的布匹被换做了粮食。前往雍州霸城的阿暄早先贺兰定抵达集合点。   贺兰定抵达约定地点时,看到的就是阿暄带着两小孩儿在玩摔跤。   看到黑塔和陆木,贺兰定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这一回阿兰会把两个孩子留在身边教养。   阿暄传话:“阿兰说,黑塔和陆木都被养的很好,还是留在敕勒川让人放心。”哪怕见识了霸城的繁荣,但是在阿兰的心中,敕勒川才是永远的家,才是最安全的巢穴。   “阿昭怎么样?”阿暄没能进洛阳城,心里头牵挂着阿昭。   贺兰定摇摇头,只道,“宫里哪儿是个好地方了。”   阿暄沉默半晌,嘀咕道,“那死丫头就不能回来么?!咱们敕勒川草原多好!”   贺兰定却是知道阿昭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明白,也不会回头的。她已经品尝到了权利的滋味,体会到了那种将朝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收手。   面对暴躁的阿暄,贺兰定只能道,“阿昭有她自己的想法。”自己虽是他的阿兄,可也无法阻止她追求自己想要的事业。   阿暄鼻腔重重喷了口气,强制自己不去想阿昭的糟心事,转而问起贺兰定洛阳一行可还顺当,库姆的食肆开得怎么样。   “库姆做得不错,食肆生意很火红。”   闻言,阿暄微微一愣,喃喃道,“阿兰的甜品铺子也生意可好了,她们还真有些本事呢。”   “阿兰还说,要是阿母还在就好了,她肯定能做得更好。”   提起段氏,贺兰定也怅惘了。那真的是个厉害的女强人,只可惜生不逢时。世道没有给她更多的可以选择的路。   “这么说来.....”阿暄沉吟片刻后道,“阿昭是像了阿母,而我是像阿爹!”阿暄对父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还是能拼凑出阿母和阿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吧。”贺兰定想起段氏,又想到陷在洛阳皇城的阿昭,忽得就释然了——女儿肖母,阿昭和段氏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都是那种哪怕跌落泥泞也是挣扎着爬起闯出一番天地的人。   将因着阿昭而引发的复杂情绪打包收纳进心底——洛阳城里的事情自己是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当务之急是稳住怀朔!保住大本营!   一路疾驰赶路,贺兰定还没进朔州,就遇到了阿翁派过来接应的人。   “小少爷!出事了!”领队的将军府的大管事,烤包子一样的脸上着急上火。   “我知道了。”贺兰定轻踢马肚上前,与接应队伍汇合,扭头阿暄道,“商队交给你了,你们先回敕勒川。”说罢,贺兰定策马疾驰,一路风驰电掣,直奔怀朔将军府。   “阿定!”舅舅段宁竟然等在将军府大门外。   “舅舅,莫慌。”贺兰定翻身下马,一把握住段宁的胳膊,将他往里带,免得被外人瞧去了异常。   让段家父子如此慌张之事自然是杨朔左迁怀朔镇将,段长要告老还乡一事。   段长黑着脸,“我人还没走,他已经发了文书给武川的贺拔部落,提拔贺拔度为怀朔军主,贺拔家的三个儿子也到怀朔军中任职!”   杨钧人还未到怀朔,任命文书还没有下达,可是已经在调度人手为己所用了。这特么根本不是什么得罪了刘腾被报复贬官,这完全是有备而来。   他将武川镇的贺拔父子四人调来怀朔任职,为得是什么?   为得就是借力打力,利用武川贺拔的力量压制段氏以及贺兰部落盘踞怀朔多年的势力。   什么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就是了。杨钧就是要吞掉怀朔,又或者说,其背后之人要吞掉怀朔,准确说,是要吞掉贺兰。   “这怎么办?”段宁完全六神无主,段家已经把一切都压在了怀朔,压在了贺兰定的身上。想到兴修水利而花出去的五铢钱,段宁的心都在滴血。   “眼下就是杀了杨钧也没用了。”贺兰定浑身冰冷,不全面的情报让他对情况的危机程度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这么一个失误很可能会让自己多年的心血全部化成泡影。   “先避其锋芒。”贺兰定冷静道。   “什么?!”段家父子俱是大惊,两人瞪圆眼睛看着贺兰定,不可思议贺兰定竟然做出这样窝囊的决定。   “不然呢?”情况越危急,贺兰定越冷静,他反问段家父子不避其锋芒,那要怎么办?   “半路截杀了他?”杨钧举秀才出生,但军事水平不差,想要杀他不是一句话那么容易的事儿。说不定杀不成反而暴露了自己,让人拿了短处。   见段家父子不服,贺兰定再指出一条路,“或者买通仆人给他下毒?让他半死不活地吊着?”这些都是贺兰定一路上想过的办法。   “这个可以有!”段宁眼睛一亮。   段长摇头,“但是这只能解一时之困。”倘若杨钧背后之人真的是冲着贺兰来的,那杨钧倒下了,必然还会有其他人来。   贺兰定接过话,“两手做准备。”一方面转移贺兰部落的资产和人口,将工坊和仓库转移。另一方面遣人潜入杨钧暗中动手。   “阿翁,贺兰大宅留给您养老。”贺兰定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   “您上书一封,就说在怀朔近二十年,早就将怀朔当做了自己的家乡。另外近日蠕不稳,恐他们南下惊扰皇陵,您要在怀朔护卫大魏、护卫皇陵。”   “如此,您留守怀朔,与草原上的贺兰部落守望相助。”贺兰定将段氏父子留在怀朔,主要是为了怀朔附近刚刚开垦出来的那些良田。   “杨钧一来,首抓军事,一时半刻顾不上农事。且他读书人,要脸皮,不会一上来就与阿翁相争。”贺兰定思路非常清新,“抓住了军权,他第二要下手的就是怀朔羊毛联盟。”   “我会召开会议,让联盟众人配合行事。”对商人而言,跟着谁能赚钱,谁就是老大。一面是带领他们从贫穷走向富裕的贺兰定,一面是过来摘取胜利果实的陌生人。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一条清晰的撤退路线已经在贺兰定的脑子里形成:贺兰部落除了羊毛生意以外的所有工坊全部转移;段家父子留守怀朔,保住良田,稳住粮食供给;羊毛大联盟不做改变,作为明面上的诱饵。   “那城墙还修吗?”段宁都快要哭了。那可都是他老段家的心血啊   “修!”贺兰定斩钉截铁——这怀朔,他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贺兰部落搬迁工作开始, 虽然一切都是悄悄的进行,并不声张,但是这么大一个部落活动起来, 就算再小心, 也会引来注目。   不多时, 便引来了多方注意, 窦家、鲜于部落先后上门拜访。   贺兰定对外的统一说辞是:“我与那新来的杨将军有些私人小过节, 他来做怀朔的镇将,我日子肯定好不了。”   “他是朝廷命官,我是升斗小民, 我只能避其锋芒, 将大部分的部落资产转移到敕勒川去。”贺兰定看中了怀朔之北一处叫吐若奚泉的地方。那是一处原野, 土地相对肥沃,以雪山融水为主要水源,只是气候相对怀朔又要恶劣三分。   “何至于此啊!”窦兴非常不理解贺兰定的所作所为。他却不知道,贺兰定已经不是单纯的豪商了。   那些隐匿在草原的人口, 日夜炉火燃烧的打铁坊,装满兵器的武备库.....无论是哪一个, 落到杨钧的手里都能让贺兰灭族。   贺兰定不能去赌, 他输不起。虽然眼下看起来的确窝囊得要命,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自己如今要做的就是保留火种,以待来日。   “羊毛大联盟的一切事宜都不变。”贺兰定给窦兴吃了个定心丸。   窦兴拍腿叹息, “那杨将军吃相是着急了些。”这人还没到呢, 就开始插手怀朔的军务了。直接从武川镇调来贺拔父子四人掌军。这不是赤裸裸地要将原本段将军一脉, 也就是贺兰定一系赶出怀朔么。   “只怕以后的日子要难了。”窦兴也心生忧虑。   窦兴前脚走, 鲜于安后脚就登门了,像是说好的似的。   鲜于安还是慌急慌忙的模样,脚还没进屋,大锣嗓子就嚷嚷开了,“贺兰部落要搬迁?”   贺兰定笑道,“不是搬迁,就是转移一部分人去吐若奚泉开荒种田。”   鲜于安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后怕道,“吓死我了,我家婆娘听说贺兰部落迁徙,嚷嚷着要一道走。”   如今鲜于部落是主母阿狄掌权管事,要是阿狄一心跟在贺兰部落迁徙,那还真谁都拦不住。   “阿狄夫人呢?今日怎么不见她来?”贺兰定问。他还是挺喜欢与这位豪气的女首领做生意的——是个有头脑的。   “嗨!”提起这事儿,鲜于安满面红光,“阿狄怀孕啦,我要当爹啦,不叫她骑马吹风的。”夫妻二人成亲多年,终于怀了头胎,重视异常。   贺兰定连道恭喜,又将自己和窦兴刚刚所言说了一遍,“其实也是为了避避新镇将的锋芒。”   闻言,鲜于安腰杆一塌,没了精神,喃喃道,“完了,我媳妇肯定要跟着贺兰跑了。”自家婆娘自家知,鲜于安不明白自家婆娘对贺兰小儿这种盲目地信任从何而来。但是眼下,贺兰部落要迁徙,阿狄必然也是要跟着一道走的。   整个敕勒川如阿狄这般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主要是,大家住的都是毛毡房,搬家容易得很,分分钟的事情。   因此,贺兰定哪怕想将搬迁的动静压到最低,但是还是挡不住许多小部落的跟随。   “大家都相信师父。”阿鹤难受极了,因为他不在贺兰部落搬迁的名单内,贺兰定安排他留守怀朔。   同样被安排留守怀朔的还有侯景。   侯景原本就是怀朔的一名戍兵,文书档案都在军中存着。贺兰定只不过将他的小队抽出来跟着自己一起做事。   贺兰定道,“这次只留你在怀朔军中。”至于当初与侯景一起被抽调的士兵,贺兰定全都带走了。   侯景却得意一笑,“那些家伙没有我机灵。”无需贺兰定解释,侯景就明白了自己被退回怀朔军中的原因——替郎主看场子呗。   “我是朔州人,跟着您的时间也不长,姓杨的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贺兰定大喜,“孺子可教!”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   怀朔戍军大部分都受过段家或是贺兰定的恩惠,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段家走了,新将军便是他们的主子。虽然段家父子一定在军中安插的人手,但是贺兰定也不能全然不管。而侯景无疑就是个绝佳人选。   贺兰定的安排正中侯景下怀。对侯景而言,此时回怀朔军中对自己而言就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位置——贺兰定是最后的赢家,那自己就是贺兰家的人,跟着一起鸡犬升天。要是杨钧技高一畴,那自己早前与贺兰的粘连早已一笔抹去,也影响不到自己。   因此,侯景欣然同意了贺兰定对自己的安排。   整个贺兰部落如同一个巨大的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拆卸、搬运、装车。长长的马队一路向北,穿过幽绿的草原,抵达新的聚居地。   技术人员是第一批撤离的。工匠组、打铁队都是贺兰部落最最宝贵的财富。如今还多了一个制药组,就两人,正是阿昭从宫中送出来的两位退休的宫女。   两位原本在尚药局做活,虽然没有正经学过医术,但是在尚药局她们接触到的是大魏最顶尖的医疗水准,长达二十年的耳濡目染之下,对望闻问切之术略有小成,而且极善制药。   对于刚到怀朔,还未能落脚,又要迁居更北之地,两位药师没有任何怨怼。她们像是沉默的羔羊,主人将她们牵到哪儿栓着,她们便在哪儿吃草。   或者说,大部分的贺兰族人,以及陆陆续续加入贺兰部落的那些流民们,他们都像是温驯的羔羊。贺兰定领他们往哪儿去,他们便往哪儿去。   这种沉甸甸的信任和依赖让贺兰定在无数个深夜中辗转难眠,他无法克制地从头开始复盘,思索推敲每一个细节,推演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自己还需要有哪些应对措施——他怕自己辜负了这些信任。   至于远在洛阳的阿昭,他是真的顾不上了——幕后之人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元叉,要么是刘腾。贺兰定更倾向于是刘腾,因为刘记商行是刘腾的产业。而刘记商行可以说是整个大魏对贺兰定的底细了解最透彻的存在。   从风靡南北两国的豆制品,到后来的精盐、晶糖,只有刘记商行清楚知道这些富可敌国的方子从贺兰定手里出来——贺兰定终究为自己往日的粗枝大叶付出了代价。   不管怎么样,对方盯上了自己,又怎么会放过宫中的阿昭呢?可是,贺兰定已是自身难保,更论其他呢。   贺兰定担心阿昭的处境,却不知自己这一回的猜测并不全然正确。小小的贺兰部落根本入不了那人的眼呐。   一切的起因源自任城王元澄觉得朝廷对六镇守将的任用选择太过轻率,万一蠕蠕南下,恐难以抵挡,危及皇陵。因此上书要求胡太后注重守边将领的选派,严肃政治军纪。   刘腾趁此机会,插手北方军镇军务。他的确看上了怀朔,但是他想要的是以怀朔为跳板,掌握北方六镇,以此国之爪牙辖制国之肺腑。   能够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太监一步步走向大魏朝堂的权利巅峰,刘腾又怎么是短视之人呢?一个小小的贺兰部落他还不放在眼中。他要的是更多!   此时的洛阳皇宫中,阿昭也知道怀朔镇将变动一事,她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她自己手中的屑末权利全都都是源自胡太后的施舍,根本没有任何自主权利。   一灯如豆,佛香袅袅。昏黄的灯光下,阿昭跪坐在桌案前,腰杆挺直,悬臂抄写佛经。经书上的因果轮回、劝人行善之语,一个都字都进不了阿昭的脑子。   此时的阿昭满脑子都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太慢了!自己的速度太慢了!这样的自己根本帮不了阿兄!帮不了怀朔!   阿昭想要更多的话语权,但是,除了讨好太后,她实在不知道还能从什么地方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利。   她又想,为什么元叉和刘腾能够攫取到滔天权势呢?因为他们拥立有功?因为元叉姓元,代表着大魏皇室宗亲?因为刘腾是个无根之人,表面无害,更受陛下青睐?   那自己的优势在哪儿呢?   阿昭绞尽脑汁地思考着,经书抄了一卷又一卷。   灯油暗了又重换一盏,笔头秃了又再换一支。从夜色浓重到天光破晓,阿昭磨破了手掌,笔杆上沾了殷红,终于抄完了十卷经书。   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指,阿昭扶着桌案起身,嘱咐随侍婢女,“走,去佛堂。”眼下的自己,能做的只有投其所好了。或者说是摇尾祈食。   洛阳的天空才蒙蒙亮,抬头看去像一顶倒扣的锅底,压在人的心底沉甸甸的。   阿昭觉得如今的自己就像是被栓上脚链的苍鹰,明明有可以搏击苍穹的翅膀,却被捆缚住无法冲击云霄。   “陛下生辰将至,我身无长物,一针一线都源自陛下的恩赐,实在想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生辰礼物了。”阿昭对身后的侍女说着话,但是她知道,不消一个时辰,这些话就会传到胡太后的耳中。   胡太后兴许治理朝政的本事一般,但是对后宫的掌控力还是值得称赞的。   “只能将这十卷《无量寿经》供于佛前,求佛祖庇佑陛下健康长寿,无病无灾。”说着这样的话,阿昭的嘴角噙这温和的笑意,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平地起,恨不得将这样虚伪又无能的自己一个浪头拍死的沙滩上。   然而,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只能于这无尽黑暗中蛰伏、隐忍前进。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忍!   贺兰昭:我忍!   贺兰暄:欧耶,我们是忍者神龟家族!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神龟二年九月, 敕勒川草原的第一场初雪落下之时,贺兰部落已经完成了搬迁工作。除了羊毛工坊、贺兰小学馆、贺兰食肆以及贺兰百货,其余贺兰家的所有作坊和资产全部完成了转移。   阿史那虎头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怀朔的, 见此情形只觉天都要塌了, “这是发生什么事儿啦?!”自己媳妇还都没娶上, 怎么连家都没啦!   “不是没了。”贺兰定振振有词, “是战略性撤退!”   “战略性撤退?”阿史那虎头反复品味着这个新名词儿, 觉得自己又学到了新的知识。   将搬迁的事情丢到一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们本来不就是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嘛!草原才是他们的根,怀朔只是个临时落脚点。如阿史那虎头这般想法的族人不在少数,这也是贺兰定搬迁工作如此顺利的原因之一。   阿史那虎头说起正事儿, “铁矿山找到了, 就是有些麻烦。”   营州建德郡广都县, 也就是后世的鞍山一带,如今是高句丽的管辖地带。和大鲜卑山的露天煤矿不同,广都县的铁矿开采没那么容易。   阿史那虎头道,“恐怕要炸山开采, 如此动静就太大了。”这就必然绕不开当地人的眼睛了。   但是阿史那虎头已经想到了个好办法,“现在的高句丽王高云偏宠爱小妾, 和世子高安的关系不好。”   “咱们不如.....”阿史那虎头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结果了高云,扶持高安继位,到时高句丽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贺兰定:!你这是真敢想啊!!!   见贺兰定双眼微瞪的模样,阿史那虎头挠头嘿嘿一笑,“我这个主意不错吧。”   贺兰定道, “你这是话本看多了吧?”   “杀了高句丽王, 扶持世子, 然后呢?”贺兰定反问, “咱们离高句丽千里之远,能够一直控制住世子?”   “对哦.....”阿史那虎头也傻眼了,他还没想到后续可持续发展的问题。   “世子不听话了就再杀了?!”阿史那虎头也想不到其他的好办法了。   贺兰定:......这世道,难道除了杀人就没别的路子走了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贺兰定的建议是加重高句丽王和世子之间的矛盾,“他们乱起来、斗起来,就顾不上我们了。”   “好主意!”阿史那虎头立马点头。   “或者从那个受宠的小妾入手,看看能不能通过她的路子将那片铁矿山给买下来。”直到如今,贺兰定应对各种难题的手段都还是比较迂回且温和的。   然而,现实扇了贺兰定一个左耳光,转头又扇了他一个右耳光。不等阿史那虎头带队折返广都县,高句丽王高云去世,世子高安继位的消息传回了怀朔。   阿史那虎头:......真不是我干的!   贺兰定:.......贼老天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窃听器!   阿史那虎头:“这要怎么办?”先前商议的两项对策顿时全都失效了。   贺兰定只能道,“只能再过去探探情况,见机行事了。”   阿史那虎头喃喃自语:“希望高安也有个偏宠的小妾就好了。”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一方失利,必有一方得利。就在铁矿开采不利,贺兰定觉得自己流年不利之时。可单鹰和阿心给贺兰定带来了好消息。   “阿心姑娘真的神了!”可单鹰的眼睛都在放光,看向阿心的眼神像是在看天神降临。   “不是我的功劳!”小姑娘手摇出了残影,垂着脑袋涨红了脸,“都是郎主厉害,我就按照郎主的图纸造的。”   贺兰定画给阿心的图纸是上辈子在博物馆见过的宋代火箭,就是在箭杆上绑个炮竹模样的炸.药包,利用火药燃烧产生的热量和反冲力,让箭飞得更远。   贺兰定自己复刻过几次,实验都没有能成功。后来便将实验移交给了阿心负责,没想成这么快就出成绩了。   可单鹰道,“阿心姑娘真聪明,她说南边有一种铁竹子,非常坚硬,可以用来装火药。”   可单鹰作为一个草原牧民,这辈子都没见过竹子长什么模样,更不知道什么铁竹子了。而阿心原本就是汉人,长于南方的她在刚刚摸索明白黑火。药的原理后,立马就想到了以竹筒作为装载容器。   “只是这就需要两个人同时操作。”可单鹰拿出一个成品展示给贺兰定看。   箭杆长约一米,箭头也比普通弓箭的箭头更粗大,箭杆上绑着一个竹筒。竹筒前端封闭,向后的一端开放,点燃后,燃气从后方喷射,推动弓箭飞行。   “这段是燃烧室,这儿是火门,这是药线。”阿心介绍着火箭的构造,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她说得头头是道,一点不磕巴。   “其实还可以在竹筒外壁包裹一层铁皮,效果会更好,射程更远,但同时成本也会更高。”阿心连升级版二代都想好了。   贺兰定又问了竹筒火箭的射程。   可单鹰激动不已,大声回道,“五十丈远!”   五十丈约莫是一百六十米的距离,而如今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约莫是五十米。有效进攻距离一下子提升了三倍有余!怪不得可单鹰如此激动,这火箭一旦面世,绝对能威慑天下——这就是降维打击。   “就是咱们这儿不产铁竹子,要去南边买。”阿心觉得发明创造应该因地制宜。   贺兰定大手一挥,“买!”他还从沙漠里买沙子呢,买个竹子又算什么了。   “将竹筒火箭和铁皮火箭分别制造五千支。”神兵利器在手,贺兰定心中安稳。   除了这种将火药当做助推器的火箭,阿心还改良出了一种将火药放在箭头处,取代箭镞的弓箭。   “这种火箭可以单人使用,无需双人配合。”可单鹰比划了一个弯弓射箭的姿势,讲解道,“拉弓,点燃引线。Biub~~~~砰!”   “能把野猪的脑袋炸成稀巴烂!”可单鹰已经试验过新武器的威力。第二种火箭射程不如第一种,但是破坏力强,箭矢的冲击力配合着火药爆破力,威力十足。   “但这个需要训练,要是把握不好引线燃烧的时间,轻则半路爆炸白费了一支箭,重则误伤己军。”   可单鹰向贺兰定请命,“我想训练一支火箭营。”   贺兰定准许,又道两人立了大功,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奖励。   可单鹰拧眉想了好一会儿,拍拍肚子道,“如今吃饱喝足的,我实在想不到什么缺的了。”   又想了一会儿,可单鹰道,“要不郎主保佑我生个姑娘吧,要和阿心一样聪明!”人人皆道儿子好,但可单鹰却觉得自家三个傻儿子都抵不上阿心姑娘的一根小拇指,一时间生个闺女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贺兰定:.......我又不是送子观音!   “这得要你自己努力!”贺兰定非常不负责地说,“酸儿辣女,你多吃点红蒜吧。”   贺兰定又问阿心有什么想要的奖励没有。结果小姑娘涨红了脸,咬着嘴唇愣是不说话。   贺兰定鼓励道,“没关系的,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就阿心制造出的弓弩和两种新型火箭,贺兰定分一半的家底给她都不过分。   “我....我...”阿心“我”了大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大胆说便是!”可单鹰一巴掌拍在阿心的肩头鼓励道。   “我想立个女户!”阿心闭着眼睛大喊。   所谓女户就是女子顶门立户,作为户主登记造册。一般只有家中没有男子的情况下,妇女才能继承户主之位。也就是只有无夫、无子的寡妇才能成为女户。   而阿心父亲尚在,又未婚,这种情况下哪怕她是个男子,想要自立门户也是大逆不道要被戳脊梁骨的。   贺兰定却道,“可。自从以后,只要贺兰部落还在,王心姑娘便单立一户,为户主,一应婚丧嫁娶凭自做主!”   “多谢郎主!”阿心喜极而泣。   事后,贺兰定找可单鹰和郑令修了解阿心的事情,“她可是遇到什么困难,怎么想要单立女户。”   郑令修撇嘴,不屑道,“还能为了什么,她那老爹见阿心如今受重用,又起了把这个嫁不出去的女儿认回去的念头。”之前阿心到了年纪不肯回家嫁人,一心要跟着郑令修在小学馆读书学习,因此与家人闹翻被赶出家门。   “阿心哪里还信他们,自是不肯和他们回去的,也不敢回去的,他们就见天来闹。”   “阿心想学家里手艺,他们不同意。”   “阿心学了外头的手艺,他们还不同意。”   “他们是天王老子吗?”在北地待久了,郑令修也染上了北地的彪悍民风。   可单鹰挥挥拳头道,“我也只能吓唬吓唬他们,毕竟那个王匠人手艺不错,真打残了可是部落的损失。”   如今阿心单立女户,便谁也辖制不了她了。否则要是哪天着了道,她爹妈将她发卖了,朝廷都没法给她做主——如今的律法,父杀子,父卖女都不用承担什么法律责任。   朝廷给不了的保障,贺兰定可以给。   贺兰定叮嘱可单鹰,“阿心的重要性你该知道。”国宝级人才!   可单鹰肃声应下,“明白的。我便是脑袋掉了也不能让阿心姑娘掉一根头发。”   贺兰定想了想,担心不稳妥,又道,“把王匠人一家迁去大鲜卑山吧。”眼下这种交通水平,一家人分开,那基本等同于一辈子见不着面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新武器锻造出来了;秋收的新粟米堆满了仓库;新营地的城墙已经半人高了;贺兰族人们也适应了半农半兵的生活,拿起锄头种地,放下锄头抄刀。   贺兰定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多。   可是,等啊等。等到大雪蔽日,草原化作银白世界。等到腊月翻篇,时间进入神龟三年的正月。让贺兰定甚至整个怀朔镇严阵以待的新镇将杨钧还没有来!   莫不是又被驴了?毕竟朝廷又不是头一回干这种朝令夕改的事情。   又或者自己派去给杨钧下毒的人下手重了?不下心把人给毒死了?   然后贺兰定赶紧派人去再探,得到的回复是:杨家把家甚严,下毒的探子还没能混进杨家。   贺兰定:.......   摔!那是怎么回事?!人又没死怎么还没来赴任?!这是无视朝廷法度吗?!   贺兰定又等啊等,结果抢先一步等到了自己成为朔州盛乐郡太守的任命文书——刘腾家的管事收礼是真收,办事儿也是真办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朔州盛乐曾是北魏旧都, 环山绕水,四周一马平川,为荒干水、白渠水、金河的下游, 易于灌溉, 土地肥沃。曾经, 拓跋鲜卑就是在此地完成了从游牧民族向农耕社会过渡。   贺兰定买官盛乐, 为得就是在盛乐种田, 将盛乐郡打造成怀朔粮仓。至于怎么做郡守,那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好在阿翁段长有为官一方的经验, 如今又退休在家, 于是干脆将原本的一套班底都给了贺兰定, 为他管理盛乐庶务。   “真没想到啊。”段长忍不住向儿子感慨。想当初,自己多方钻营,差不多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一心想要调离怀朔, 却求助无门。现在呢?自己那大外甥一声不响就得了个郡守之位。那可是盛乐旧都,比怀朔好多了。   段宁道, “大郡两千匹, 次郡一千匹,下郡五百匹。明码标价。要不我给阿爹也买个?”圆了他爹去中原富硕地当官的梦。   “呸!”段长唾了段宁一口,“老夫什么年纪,你什么年纪!给我买官,怎不给自己去买个?!”骂完, 段长颓然倒回椅子, 双目无神, 幽幽道, “国之将亡啊!”   花一千匹绢布买到的官位,起码要在这个官位上赚个五千匹绢布回来。为官做宰不是为生民立命,不是为往圣继绝学,不是为万世开太平,而是为了赚钱。遍地都是这种官员的大魏,国祚几何?!   闻言,段宁也不吱声了。   良久,段长又幽幽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这最后一口气儿会是谁掐断的。”   “所以阿定的.....啊...那个什么战略性撤退是对的。”大魏这最后一口气绝不能是贺兰掐断的,贺兰需要做的就是暗中蛰伏、悄悄壮大、以待来时。   “不说这些了。”段长摆摆手,让段宁将人手给贺兰定送去——这年头改朝换代是很稀奇的事吗?段家祖上还在凉国、燕国当过官儿呢,如今的一切不过是历史重演罢了。   接到任命书的贺兰定正焦头烂额,原本他现在就是两头跑,要兼顾怀朔和吐若奚泉两边的事情,如今又要去盛乐当郡守。这是不是要先去学个影分身之术?!   正愁着,段宁领着一套管理班子给贺兰定送来。   “哪里要你自己去干活了。”段宁大手一挥,将那些个长史、师爷、门客一一介绍给贺兰定,“自有他们给你管理盛乐,你偶尔去瞧一瞧就是了,或者拨几个自己贴心的人过去盯梢。”   “雪中送炭啊舅舅!”贺兰定大喜。   段宁哼唧一声,撇嘴道,“一个人手都不留给那个姓杨的,看他怎么办!”   段家父子将镇将府的人手全部掏空,杨钧来的时候接手的就是一个空壳子了。哪怕杨钧带着自己的人手赴任,又调来贺拔父子四人做帮手,但是没个熟悉怀朔的人给他们领路,少不得走弯路白忙活。   提起杨钧,贺兰定不免提起他迟迟不来赴任之事,“到底是什么事情耽误了呢。”   段宁道,“说不定他自己压根不想来。”这话说得就完全不负责了。杨钧要是不想来怀朔,就不会人没到就先将贺拔度从武川调来怀朔当军主了。   无论杨钧来不来,贺兰定的日子要照样过。接到任命书,贺兰定带上阿翁送给自己的一套管理班子,点了五百名贺兰护卫,便去盛乐赴任。   “不要扰民,不加赋税,不与当地豪绅相争斗。好好种田。”这是贺兰定给班子成员画下的道儿。   等到了盛乐郡守府,贺兰定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什么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他们留给杨钧一个空荡荡的怀朔镇将府,而盛乐上任郡守也留给贺兰定一个空荡荡的郡守府——甚至连胡床都给搬走了,贺兰定一行人进了郡守府得扎帐篷打地铺!   “我回去就让阿爹把将军府的桌案板凳都给搬走,搬回去劈了烧柴都不给他留!”盛乐上任郡守给了段宁新的灵感。   贺兰定道,“劈了烧柴多浪费,何不刷漆翻新后卖给杨钧?”   段宁:!   “还得是你啊!钱袋子转世的!”段宁冲贺兰定竖起大拇指。   很快贺兰定发现自己还是嘀咕了“前任”的无耻——对方掏空了郡守府不说,还给他留了一屁股的债!   “什么?!那家伙临走前强征了三年的赋税?!”贺兰定真的被这种不要脸的操作惊到了,他是一方父母官吗?他是强盗吧!   “等于说,我要给那家伙还三年的债?!”这什么晴天霹雳!自己花钱买的官位,好处捞不到不说,还要自己倒贴钱?!   自始至终,贺兰定都没想过要将这笔债务分派到老百姓的头顶上。   贺兰定抚抚胸口,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大魏应该没几年了.....”摔!就算没几年,肯定不会在三年内完账的!那自己还是要缴税啊!   然而,烂摊子已经接下来了,想跑也跑不了了。而且盛乐的土壤地力以及气候条件的确比怀朔好上许多,贺兰定着实舍不得那些良田。   贺兰定拿出甜菜种子,让农事官分派下去给盛乐的老百姓种植,“无需特意规划种植地,家门口、田垄边都能种,种多少,我收多少,一斤甜菜换半斤菽豆。”   盛乐田里的产出,贺兰定一颗粟米都不想拿出缴税。他装备在盛乐种甜菜制糖,用糖换绢布去交朝廷的赋税。倘若甜菜种植推行顺利,等这一季的甜菜收割,应该能抵一年的赋税了。   “张贴告示,郡守府招工开垦荒地,每开垦出一亩地,赏四十斤菽豆或者二十斤粟米。”贺兰定没有选择按日结算工钱,那样自己还要派人去督工,防止有出工不出力的。直接以成果算工钱,简单而一目了然。   贺兰定在盛乐大展拳脚,被怀朔众人严阵以待多时的杨钧终于抵达了怀朔。如贺兰定所料,杨钧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军务,严肃军纪。不仅将武川的贺拔父子四人安插进了军队,还将军队原本的人事做了调动。整个怀朔戍军被打乱,更易于新镇将掌握。   与此同时,贺兰定还收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额,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消息,兴许对大魏皇朝而言这个消息意味着丧钟敲响吧——高欢他媳妇怀孕了!   高澄快出生了,高欢造反的日子已经在路上了。   高欢要当爹了,贺兰定很高兴,给高欢送去了许多贺礼。牛羊肉、红糖、细绢堆了高高的一板车。   贺兰定扒着指头算了一下,高欢成婚七八年才当爹,真的不容易啊!可转念一想,算了算高欢媳妇的年龄——也就才十八九岁!   贺兰定:.......这奇奇怪怪又合情合理的世界!   贺礼送到高欢家的时候,高欢家正在摆酒设宴。自打去年从洛阳回来,高欢就过上了日夜欢歌的生活,恨不得散尽家财来供应一伙子兄弟们吃吃喝喝。   “主母,贺兰部落送来了贺礼。”婢女向娄昭君回禀前院的事情,说完,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一副小家子气的怪模样!”娄昭君厉声斥责。   婢女低着头,声弱蚊蝇,请示问道,“回礼的事情怎么办?”   “回什么礼?!”娄昭君眉目一竖,脆生生道,“拉汉自来是个大方的,才不会与贺六浑计较这些个虚礼。”   “说不得他见咱们不回礼,知道咱们的难处,还会主动来接济咱们几分。”说道这儿,便是一向要强的娄昭君也轻叹一声。自己当初一心要嫁高欢,高欢虽然家贫。,是婚后没多久,高家就跟着贺兰部落一道走商做生意,因此家中虽不豪富,但也小康水准。   谁知丈夫高欢去岁从洛阳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日日设宴呼朋引伴,家中存辎转眼就见底了,日子立马捉襟见肘起来。   “您别叹气,为肚子里的小公子着想。”婢女忙劝,又道,“奴见贺礼中有一坛子红糖,悄悄留了下来,留给您冲甜水喝。免得被那些家伙牛嚼牡丹糟蹋了。”   “红糖?”娄昭君垂眸,眼睑轻颤,轻声道,“找个门路卖了换粮食回来吧。等下个季度的货款回来,家里会松快不少的。”   婢女张口想劝,又不知该怎么说,最终轻声问道,“要不回家与侯爷说一声吧。”婢女想让娄昭君回娘家求援,让娘家人治治越发不着道的姑爷,这哪里是好好过日子的模样!   “此话休得再提!”娄昭君是万万不会将自己的窘境暴露于娘家人面前的,她拂过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脸上的柔情一闪而过,紧接着眼神刀子一般得剐向多嘴的婢女,“郎君做事岂容你个贱婢质疑!”   娄昭君不知道丈夫高欢在洛阳受了什么刺激,但是,从见到丈夫的第一眼,她便觉得自家丈夫绝非凡夫俗子。如今他所做的一切必然有他的理由。便是千金散尽有又如何?自己作为妻子自该全力支持。   身在盛乐的贺兰定忙着种田,忙着招工,忙着建工坊,还要忙着招待时而不时上门拜访的当地豪绅。并不知道高欢已经在散尽家财的招兵买马了。   和想象中不同,贺兰定原以为来了有盛乐后,当地土著豪强一定会排挤自己,给自己使绊子什么的。谁知,现实完全不一样。大家都非常热情客气!   正想着,外头护卫来报,“北秀荣,尔朱家来访!”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尔朱?”当初准备在朔州设货运中转站的时候, 贺兰定摸查当地豪强势力,调查材料中就有北秀荣尔朱家,契胡族人。   当时贺兰定便觉得这个姓氏很耳熟, 可死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沙陵县距离北秀荣挺远的, 贺兰定也就没多想这事儿。   如今, 贺兰定成了盛乐郡守, 这尔朱家找上门来是为了何事呢?   来者自称尔朱度律, 长相倒也端正,只眼珠浊黄平白坏了周正的长相。   见贺兰定出来,尔朱度律依旧大咧咧地岔腿靠坐在椅子上, 根本没有起身拜见行礼的意思。   见状, 贺兰定微微蹙眉:来者不善啊!可是……贺兰定想了一圈, 没想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尔朱家。   “可是你将菜种发给贱农们种植的?”尔朱度律斜眼瞧着贺兰定。   对方无礼,贺兰定也不惜得搭理他,只冷声道,“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大约是憋屈太久了,在等待大魏完球的过程中, 贺兰定的脾气也越发暴躁了。   “你!”尔朱度律不可思议地瞪着贺兰定——这真是传说中的十世好人?看着不像个好说话的啊。   “没话就别浪费我时间!”自从来了盛乐, 贺兰定就忙得一刻不得闲,睡眠不足的怨气给贺兰定笼上一层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杀性。   更重要的是自己和北秀荣素无往来,着实不需要惯着对方。   “你!”尔朱度律梗着脖子像是一只被人拽住长脖子的大鹅。   “你!”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企图让自己的气势更盛些。   “你得给钱我!”尔朱度律终于道明来意。   “你给他们发种子, 种子发芽长大吸收的地肥和水, 都是我们尔朱家的!”   贺兰定赴任盛乐郡守之时已经过了播种的季节, 田地里都已经种上了粮食, 但是甜菜耐寒耐干,一年可以种植两季。   于是贺兰定将甜菜种子免费下发给老百姓,让他们种在家中院子或是田埂边儿的空地上,等成熟后,可以过来交换粟米和黍豆。   对老百姓而言,搭把手的事情就能换来粮食,多好啊!   原本只有盛乐老百姓过来领取菜种,后来,周边地区的农民们听闻消息后也赶了过来——免费的菜种,不要白不要!   盛乐当地大部分豪强对此也不以为意,只觉贺兰定此举是做实了他“十世好人”的传言——谁不喜欢和老实好人打交道呢?   北秀荣的尔朱度律却觉得自己被贺兰定占了便宜:整个北秀荣都是他们尔朱家的。甜菜种在地里吸收的营养和水分都是他尔朱家的!贺兰定与贱农们直接交易,这就是在吸尔朱家的血!   贺兰定气极反笑,问,“尔朱公子看多少价格合适?”   尔朱度律一愣,随即狂喜,心道这个贺兰定果真是个傻的!   “一斤甜菜半斤豆,我要从中抽成一半!”说完,尔朱律度又后悔了,改口道,“给我五十匹绢布,甜菜随你种!”   尔朱度律深知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道理,他原本还想做细水长流的买卖,可转念一想,这贺兰傻子也不知道能在盛乐呆多久,自己不如一笔就赚个大的。   “行。”贺兰定非常爽快,当场就立了字据。   尔朱度律狂喜,都不细看,立马签字印章,问,“我现在就把细绢给拉走了?”   “当然!”贺兰定又问可需要给他护送回北秀荣,万一路上不太平。   “不用!”尔朱度律心道,你大张旗鼓地护送我回去,那我还能保得住五十匹绢布?肯定要被主家给剥削走大半。   尔朱度律只是尔朱家的分家,这回来讹诈贺兰定本就是自作主张。能讹到五十匹绢布实属意外之喜。   贺兰定不欲与这人多啰嗦,当即让管家点了五十匹绢布送予他。   “日后,我便能在北秀荣自由种植?”临走,贺兰定问。   尔朱度律点头如捣蒜,“当然!”说着便迫不及待拉着马车走了。   贺兰定目送对方离开,目光落在荷载过满的马车压过土路留下的两道深深车印上,神色幽幽,难辩喜乐。   都没有到第二日,盛乐新郡守被讹诈了五十匹绢布的消息就传遍了全盛乐。到了第二日,就连云中郡人都听到了知道了这事儿。   “那贺兰首领真是人傻钱多啊!”   “咱们家的佃农是不是也有领了菜籽回来种的?”竟是有人动了和尔朱度律一样的心思。   “那会不会太欺负傻子了?”   “他傻被骗,难道怨我?”   顿时,盛乐郡守府越发热闹了,都是来找贺兰定要土肥补助和水利补助的——世人大多如此,发现你好欺负就往死里欺负。   “补!都给补!”贺兰定答应得利索,“但是一家该补多少,我心里没数啊。”   “这样吧,你们各家回去统计一下,我那甜菜占了你们家多少田地和水量,那些田地都在什么地方,我按实际来补,公平公正。”   贺兰定将人先劝回去了,师爷有些担忧,“真要给?”这师爷是段长送来帮贺兰定处理庶务的,对贺兰定的性子不算了解。   “给啊。”贺兰定心想,就怕他们到时候不敢收。   又过了十来日陆陆续续有人家给贺兰定送来了补助核算表,贺兰定转手将核算表交给师爷,“签字印章都是全乎的,凭着这个去查!”   为了多讹诈些补助,这些人家的田地都往多了报,远超过他们给朝廷报税时候上报的田地数量。他们把贺兰定当傻子,贺兰定却要的是这些豪强手中的隐田——开垦良田太慢了,贺兰定迫切地需要囤积粮草。   就在盛乐豪强们躺在家中美滋滋地等着贺兰定这个冤大头送礼上门的时候,尔朱度律的宅邸被天雷劈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朔州。   “轰隆一声,天雷劈下,屋墙倒塌。”   “天雷引发的天火把整个仓库都烧成了黑炭。”食肆里的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前夜的那场天火,“火光冲天,天都给烧红了。”   台下食客起哄,“不对啊,天雷是长眼睛了吗?怎么盯着仓库烧?”   说书先生捋捋胡须,摇头晃脑,一脸高深莫测,“天迹不开泄露也!”   “说说看呢!”食客们起哄。   说书先生压低声音,哑着嗓子道,“天雷啊,自然是长了眼睛的啊!”说完,闭上嘴巴,无论台下怎么起哄、打赏,愣是一个字儿不露。   于此同时,贺兰定看着仓库里新增的四十多口箱子,发出了感概,“果然,赚钱的买卖都在刑法里写着了。”——自己苦哈哈种田一年也没一次打劫赚得多啊!   “郎主,下一家到哪家?”儿郎们跃跃欲试,根植于血脉的草原狼性在这一刻沸腾。   贺兰定笑道,“不急,咱们是文明人,要先礼后兵,以理服人!”   很快,盛乐当地的豪强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什么隐田?!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贺兰部落的武装力量带着清晰明了的地形图上门,却不是来送什么见鬼的土肥补贴和水利补贴的,而是来“抢”田产的!   “去岁征税的时候,你家按照良田六百亩的数量缴得税,如今来向郡守大人要补贴,报得却是家有良田八百五十亩!”为首的护卫一手把在环首刀柄,一手抖开一张地图,正是师爷领着人按照各家申报的补贴,按图索骥重新丈量出的田地。   “你们这是把郡守大人当傻子呢!”壮汉一声吼,“要么补税!要么交田!”虽是强盗,可也是讲道理、讲证据的强盗。   贺兰定原本没想对盛乐当地的豪强动手,本想着老实种田,你好我好大家好。谁知道冒出个尔朱度律把自己当傻子欺负,正巧撞到了贺兰定的枪口上——我动不了杨钧这个关系户,还收拾不了你们?都是土鳖出生,谁都被瞧不起谁。   贺兰定一改十世老好人的形象,对盛乐豪强张开了獠牙。   “贺兰小儿!他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不看看盛乐是谁的地盘!”说话的是盛乐一方富豪李甲田,他在盛乐郊外有一座坞堡。坞堡周边良田千顷,佃农千户,坞堡内设精兵千人,日夜操练巡逻,俨然一方土豪。   李甲田向郡守府申请土肥补助五百匹绢布,正美滋滋等着绢布入库呢,谁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自己被贺兰小儿耍了!   李甲田何时遭受过这等怂气,立马召集乡亲土豪要给新郡守点颜色瞧瞧,“那日入城,贺兰部落辎重盛多,咱们不如选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围了郡守府?”   此言一出立马得要了附和,“是极!贺兰部落经营羊毛生意多年,前两年又添了红糖生意,必然富得流油。”   “谁叫那小子不长眼,到了咱们的地盘还敢朝咱们伸手,反了天了了!”   “咱们不找他麻烦是看着羊毛原料的面子,他还来找咱们麻烦!”   几家家主碰头,三言两天便决定了贺兰定的死期。   “咱们边吃边聊!”李甲田一拍手,好菜好酒上桌,妖童斟酒,美婢布菜。不多时,众人便吃得红光满面,酒气熏天。   “对了,等干死贺兰定,就把他在怀朔养的酒娘子抢回来,给咱们酿酒!”一人饮着酒水,觉着寡淡,不如怀朔酒肆的酒水来得干烈。   “还有他家的酱油坊!”这是个爱吃红烧肉的。   “不行!酱油坊我看中了的。豆腐坊归你,酱油坊是我的!”   “凭什么?!”赃款还没到手,竟开始因为分赃不均要内斗了。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李甲田上前调解,“不急不急……”话未说完,忽得脚下一抖,不等扶什么稳住身体,“轰隆”一声宛若天裂的巨响震破耳膜。   “地龙翻身了!”不知是谁尖叫一声,众人如梦初醒一般争先恐后往屋外跑去。   近些年来,大魏天灾不断,地龙翻身之事屡见不鲜,大家伙儿都有逃跑经验了。   众人跑到空旷的花厅,冷风一吹,酒精上头的脑子清醒了七分。   “去把爷的斗篷取来!”李甲田一脚踢在一个小厮的肩头,命他回屋去保暖的铺盖。   “是!”小厮捂着脑袋往回跑。   不多时,空旷的花厅重布酒席。豪绅老爷们披上毛毡斗篷,继续喝酒继续乐。小厮仆人们则如勤劳的工蚁在大宅内来回穿梭,布置避震营地。   折腾的一晚过去,除了后续又有两声巨响,地面轻微颤抖,再无其他异常。   一夜好眠,李甲田在大管事急促的呼叫声醒来。   “不好了!城外的坞堡塌了?!”大管事面如土色。   “什么?”李甲田还没有醒觉,脑子混沌着。   “难道地龙是在城外翻身的?!”   随着更多的消息传出,众人都察觉出了不对味儿——地龙翻身怎么就只倒了李家的坞堡外墙、李家的粮仓和李家的兵器库?!   一时间盛乐诸多豪强安静如鸡,一个都不敢冒头作声。与此同时,一个说法在盛乐坊间传开:新来的郡守大人除了人称十世好人,更早些被说是圣佛转世呐!   与圣佛转世的郡守大人做对,天雷不劈你,劈谁?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虽然迷信,但是好用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魏自冯太后起便信佛崇佛, 时至今日,胡太后更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恢宏气派、花费亿万、调用民工数十万修建的永宁寺还没有竣工。为了纪念其母皇甫氏而建的大寺庙又开工了。与此同时,她还下令各州县都要兴建五级佛塔。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上层对佛教的狂热必然会影响到底层百姓, 更何况佛家的很多教义对陷于水深火热的大魏百姓而言宛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辈子的苦是为了下辈子投个好胎。   只有这样想着, 才能在无尽的痛苦中麻木的活下去。   贺兰定这一次的行动正是利用大魏百姓对佛教的盲目崇拜, 以及自己前几年因着傻大方而传出的“圣佛转世”的名声。   说书先生是买通好的, 尔朱度律是自己撞刀口上来的,李甲田都杀鸡儆猴的“猴”。两位女医配出来的迷药效果奇好,搭配着黑火, 药使用, 事半功倍。   “再去收一回账。”先礼后兵, “礼”和“兵”都到位了,接下来就是攫取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贺兰定又叮嘱,“这几日郡守府加强巡逻戒备,防止有狗急跳墙的。”   圣佛转世, 天雷报应一说忽悠忽悠小老百姓还成,如李甲田这般制霸一方的豪强而言, 却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   贺兰定这边提醒众人防备报复反击, 李甲田那边也却如贺兰定所猜测,根本不相信什么圣佛转世的狗屁传闻。   “一定是贺兰狗贼抢了我的仓库!”李甲田气得暴跳如雷,刷一声拔出悬挂在墙壁上的长剑,“我要杀了他!”泄愤似的舞剑砍劈,直将书房搞得一片狼藉。   几个门客师爷恨不得躲到墙角去, 唯恐触了霉头撞刀口上去。   “来人!来人!”李甲田扯着嗓子大喊, “死士何在!死士何在!”这年头的豪强、坞堡主无一不豢养死士, 训练私兵。   “老爷息怒啊!”一个门客胆上前谏言, “那贺兰定手段莫测,实该先摸清其......”不等他说完,李甲田踢脚踹在他的胸口,门客“啊”一声,咕噜滚去好远。   “我养着你们是让我当缩头乌龟的!”李甲田制霸一方多年,哪里是个听得了劝的。   当天夜里,十来个黑影就摸上了郡守府,火油还没倒下,雪亮的大刀已经架上了脖颈。   “小心火,一个不留!”本来贺兰定还想着留活口当做证据,但见对方竟然要火攻,立马改了策略,速战速决。   贺兰家的护卫们用的都是煤石锻造出的精铁兵器,和死士们刀刃相接的瞬间,“当当”两声,对方的武器竟是直接断成两截落地了。   死士一愣,下一瞬雪亮的刀锋划过脖颈,热血喷涌温暖了凉夜。   “郎主,一共十三人,全在这儿了。”不过半刻钟,战斗结束。   午夜寒凉的空气混合着湿热的血腥味儿直往鼻腔里钻,贺兰定看着被拖拉排成一列的死士尸体,淡淡道,“都给埋葬了吧。”这样的年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慈悲心只能留给自己人。   “是!”护卫们熟练地开始摸尸——兵器收缴回炉重锻、药丸儿包好送回去给制药坊分析实验,看看能不能废物再利用。   十几盆冷水泼下,冲冲洗洗刷刷,地面洁净如新。第二日,太阳升起,地面上残留的些许水渍也蒸发干净,一切了无痕迹。   郡守府一切如常,府衙大开迎接崭新的一天。   城东李府,李甲田一夜没有阖眼,不停地询问左右,“还没有消息?人还没有回来?”   “尚未。”   一直到天光破晓,鸡叫三遍,得要的回复依旧是:“没有消息传回,城中安稳如常。”   “哗啦”一声,李甲田掀翻摆满酒肉的桌几,红着眼,状若疯魔,“来人!备马!”他要亲自去郡守府瞧瞧情况。   “使不得啊!”左右心腹连忙拉住失去理智的李甲田,劝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不过是补足赋税,实则也没多少米粮啊!”为了那点子东西和新郡守对上着实不值当啊!   李甲田胸口上下起伏,“啊!啊!啊!”发泄大喊几声终于冷静下来。   “点齐粟米给郡守府送去。”李甲田后牙槽咬碎,眼中凶光噬人,“老夫去一趟北秀荣。”   如今看来那新郡守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李甲田决定联合同样吃亏的尔朱度律一起对付贺兰定。   贺兰定还不知道第二波“僵尸来袭”已经在路上了,他在正忙着在盛乐新建一座制糖工坊和羊毛工坊。盛乐多水,比怀朔更加适合发展生产制造业。   两座工坊都是以水泥黄沙为主要建造材料,建造速度飞快,夯实地基之后,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能封顶了。   “天!我就一闭眼一睁眼,这房子就建好啦?!”周遭居民议论纷纷——谁见过这样的基建速度?便是砌个三间茅草屋也要个一年半载的吧!   “这不对劲!”所有人都觉得其中有什么关窍,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都将其归咎于“圣佛转世”的奇迹。   贺兰定:这次真不关我的事情!   但是不得不说,“圣佛转世”的名头当真非常好用。有了两个遭天谴的例子在前,盛乐当地的豪强们各个都老实了,排着队来将去岁藏匿未交的赋税补齐了。至于水土补贴一事儿,没一个人敢再提了。   看着一直堆到屋顶的粮仓,贺兰定心中充盈着满满的幸福感,大手一挥,“都搬走!”这些粮食,贺兰定可舍不得上交朝廷,他要全都藏到自己的新基地去。   “给熊塔那边也送些粮食过去!”阿史那熊塔领着一万人在大鲜卑山挖煤开荒,日子过得不容易。   “郎主,是否等怀朔那边的商队来了之后,由他们将这批粮食带走?”随从提议。   “你是担心还有敌袭?”贺兰定听明白了手下的言下之意。   随从点头,“按照咱们收集到的情报,那个李甲田不是个软角色,应该没这么容易知难而退。”   贺兰定沉思片刻后肯定了手下的想法,“那咱们继续钓鱼执法?”   贺兰定分出护卫两百人,令他们佯装押粮回怀朔,等出城后便弃空车折返回城,埋伏在郡守府周边。营造出郡守府武备空虚的假象,倘若那李甲田心怀不轨,定然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贺兰定将计划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心道,幸好两家工坊如今都还没有投入生产。否则,既要护卫郡守府,又要保护工坊,那自己手里的人手还真不够。   思及此,贺兰定手书一份令人送往怀朔,令那边再给自己调拨五百人过来,其中,护卫四百人,制糖工和毛线工各五十人——工厂保安比工人多,这世道,让人到哪儿说理去。   师爷得知贺兰定要将仓库的粮食全送回怀朔,不免担忧,“马上就要到秋收缴税的日子了,朝廷那边的赋税怎么办?”   上一任郡守直接透支了盛乐当地三年的赋税,如今轮到贺兰定做郡守,他从哪儿变出粮食去缴税呢——豪强们手中有粮,可是贫苦庶民们手中是真的一颗籽儿都没了啊。   贺兰定道,“实话实话呗。”原本贺兰定还打算自掏腰包补齐盛乐今年的赋税交给朝廷,可转念一想,自己是不是傻啊!——好学生当久了,是真不会耍赖了。   贺兰定将师爷拉到一边,教他怎么写奏折,“你先写我初来乍到,接手的就是个空荡荡的郡守府,连上厕所的厕筹都是从家里带的。”   师爷:.......   “郎主,这些上报给朝廷的奏折都是要留档存史的。”师爷忍不住提醒贺兰定莫要太不要脸。   贺兰定:“可是我说得都是实话啊!”   师爷无语,只得硬着头皮记下贺兰定的话,回头自己在润色出一份稍微委婉些的奏折上报朝廷。   “什么都没有,这让我怎么办公?”贺兰定理直气壮道,“请求朝廷拨款,让我先度过难关。”   “朝廷恐怕不许。”师爷原本在段长身边做事,对贺兰定这么个段家外甥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可是,有所耳闻和直面冲击还是不样的——这特么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等朝廷不许的批复到了,差不多也是缴税的时间了。”贺兰定算着路程,“到时候咱们不就好趁机请揍免征或者少征今年的赋税了么。”——想开窗就先说自己要拆墙,等拆墙的提议被否决,想开窗的提案就容易通过多了。   师爷心道,小少爷您这完全是异想天开。倘若人人皆如此耍无赖,大魏不得完蛋了。   师爷却不知,在贺兰定的心中,大魏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如今不过一日日熬着罢了。   “朝廷估计还是不许。”贺兰定又教师爷写第三份奏折,“这回你就写请朝廷宽限几日,盛乐欠下的税款先从我贺兰定个人未来十年的朝廷俸禄中扣除。”   什么叫魔法打败魔法,这就是了——大魏官员的俸禄少得近乎于无,更早年间,朝廷是完全不给下头人发工资的。   师爷:“.....万一朝廷一怒之下罢免了您......”   贺兰定却笃定,“我是从刘腾手里买的官,谁能罢免我?”   多么可悲啊,一国大权掌握在一个目不识丁的宦官手中,朝廷官员不畏皇权、不惧法度,只要给大太监送礼到位就成。这样的国家怎么不亡?   见师爷还是一脸担忧,贺兰定道,“就这么办,拖得一日是一日。”   说不定哪日眼睛一睁大魏就亡了,欠下的税款自然就一笔勾销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贺兰定揽镜自照,觉得自己自打当了盛乐郡守,头顶的乌云就散了, 每天都是精神抖擞的模样——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红气养人?   盛乐众豪强:不!阴云不会消失, 它只是转移到了我们的头顶而已!   “你们收到了李家的请帖没有?”   “收到了, 没敢去。”   盛乐城郊处一食肆包厢内, 歌舞升平, 杯筹交错,在座的几位都是盛乐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喝着美酒, 却不见喜色, 说得话题都是围绕这盛乐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准确说是围绕着新任郡守贺兰定。   “这人有些邪乎啊。”   “他胃口又不大,只让补齐隐田的税收而已,咱们何必硬碰硬。”   “老李咽不下这口气啊。”   “唉....他们是今天行动吗?”   “估摸是吧。”   “唉,何必呢。”   这些豪强们之所以聚在郊外食肆, 主要是为了避开今日城中将要发生的一场祸事——李甲田联合尔朱度律领数千人围攻郡守府。   “不谈了,我们吃我们的, 管他谁赢谁输, 不关咱们的事儿!”乐声继续。   另一边,盛乐城中,胜负其实早有预料。   “李甲田真的不死心呢。”贺兰定手里捏着一张绢布,上头详细写着李甲田和尔朱度律的“联军”情报,多少人, 什么时候动手, 写的明明白白。   毫无疑问, 盛乐豪强内部出了内鬼。就算贺兰定没有提前防备, 李甲全也赢不了。   贺兰定将绢布递给随从,令其收好,淡淡道,“儿郎们在屋顶、树间隐蔽多日,如今终于能活动活动筋骨了。”   李甲田无疑是精明谨慎的,他特意选了贺兰押粮队离城第三日动手,为得就是确保押粮队无法调转回护支援郡守府。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却不知贺兰定早已等待多时。   秋天日短,晌午刚过,一转眼的功夫便太阳落山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潇潇落叶为盛乐古城平添了一份肃杀之气。   忽得,风动,云涌。一群握剑提刀的强人从街头巷尾涌出,窸窸窣窣如蚁兽出巢,如潮水般涌向郡守府。   接近府衙前门广场的一瞬,不知是谁没忍住,大喊一声“杀!!”激得众人步伐更加急促了三分。   然后,刚进两步,郡守府墙头上忽得冒出一排射手。不等强人反应,弓如霹雳弦惊,箭雨铺天盖地,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   上一刻还杀气腾腾的匪徒强人,一轮箭过后如丧家之犬抱头鼠窜。然而,哪里还有道容他们逃窜——每一个路口都有重兵把守。   所有人的心里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两刻钟过后,打斗声渐息,场上除了贺兰家的护卫已经没有其他还站着的人了。   “一共来了七百五十六人!”很快战场清点结束。   贺兰定疑惑,“不是数千人吗?”这古代打仗报人数,水分也太高了吧!   “尸体怎么处理?”手下请示。   贺兰定犯难了,上一回来了十几个人,自己帮忙挖坑埋了不算费事儿。可是这回来了七百多个,那得要多大的坑?有这功夫去工坊干活不好吗?   贺兰定的目光落在那些死不瞑目的死士脸上,心道,他们都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呢?   “我本意并非如此啊。”贺兰定叹道,“让李甲田自己过来把人领走吧。”   贺兰定又叫来师爷,“您是文化人,会说话,烦您跑一趟,劝劝李甲田,咱们能不能别打打杀杀的了。”   “以和为贵和,共建美好盛乐。”李府中,师爷向李甲田原原本本转达了贺兰定的意思。   “嗬!嗬!”李甲田一口浓痰堵在心口上下不是,差点一口气没喘得上来。要不是身旁小厮眼疾手快力气大,李甲田就要笔挺挺地倒地了。   “吾之过耶?!”李甲田跳脚大喊,“某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完全忘了明明是自己先起了贪念和歹意。   然而,骂过之后,李甲田怕了。十三个死士有去无回,七百儿郎被当场斩杀。而郡守府和贺兰定毫发无损,这是何等可怖的实力!   与这等强人中的强人作对,自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对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的李甲田而言,如今贺兰定不找自己的麻烦,自己就该烧香拜佛了。哪里还敢有任何的异议啊!   郡守府前列队整齐的尸体从深夜一直放到第二日清晨,不少早起的居民都有幸目睹了这一幕,也看到了李府家丁们吭哧吭哧搬运尸体、清扫广场的全程。   从这一日起,贺兰定彻底在盛乐站稳了脚跟。   对于站稳脚跟是什么感觉,贺兰定只有一个字:爽!   ——猥琐发育八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扬眉吐气嘛!   李甲田认输了,给贺兰定送来了小山般的赔礼——买命钱。   看着一车车的绢布,一箱箱的金银珠宝,贺兰定疑惑看左右,“咱们上次没能掏空他的库存啊!”   随从:“狡兔尚且三窟,更不要说这些积年富贵的人家了。”   “大家伙儿拿下去分了吧。”贺兰定向来不是个小气的,自己吃肉,手下也必须有肉吃。   李甲田跪了,盛乐的其他豪强们也跪了。自此之后,贺兰定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声喊到底的政令通达,什么叫做如鱼得水、得心应手。   秋收时节,贺兰定免了老百姓们一半的赋税,同时下发甜菜种子,开始第二轮种植。只是这一回可不是种在田埂、墙根的边边角角了,而是大规模种植在良田之上。   除了种子,贺兰定还免费下发了桐油纸,用来覆田保温过冬。   “恐伤地力啊。”师爷担忧。   眼下的农业种植别提什么一年两收、三收了,基本都是一年一收,甚至种植两年后还要休种一年,让土壤恢复肥力。如贺兰定这般种完粟米接着种甜菜的做法,落在许多人眼中无异于竭泽而渔、杀鸡取卵。   “我自有办法。”   随着甜菜种子和桐油纸的下发,贺兰定又颁布了一桩“征肥令”——嘘嘘粑粑什么的不许到处乱倒,必须倾倒到城中的指定地点。   “这是什么魔鬼?!”征肥令一下,普通老百姓们没啥感觉,豪强们的日子可就苦了。因为贺兰定按各家人头收取“肥料”!   在贺兰定看来,这些豪强们各个家中仆僮百千,都是产“肥”大户,征缴的指标可不就得下发到他们的头上去。   贺兰定向左右随从感慨,“唉,如今想来,咱们怀朔自有怀朔的好处啊!”怀朔虽然没水,但是牛羊马多啊,遍地是肥料。哪里需要费心费力地下达个什么“征肥令”。   “没错!”   “就是!”   左右随从皆是认同。   盛乐城的发展顺风顺水,又一个好消息从怀朔传来:柔然内乱。   “看来今冬能安稳些了。”柔然内部争权,自然就顾不上南下抢掠了。   贺兰定又问怀朔新镇将杨钧的情况,“马上又到羊毛节了,那位没什么想法?”   前来送账本的阿鹤摇头,“杨将军一心扑在练兵上,对羊毛生意不感兴趣,没有过问过联盟的事情。”   闻言,贺兰定心中盘算: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对方真的只是冲着怀朔来的,而不是为了贺兰家的资产?   然而,不管对方目的如何,对贺兰部落的影响是必然的。贺兰定并不敢掉以轻心,令阿鹤注意着将军府的动向。   说完杨钧的事情,师徒二人细细商议起今年怀朔羊毛节的事情,他们决定在羊毛节前弄个暖场的内购会。   内购会的事情是阿鹤早几年就提出来的。当初他初来怀朔在联盟做事,发现联盟的工作人员会在羊毛节前将品质好、款式新的产品剔出来,自己倒手去卖。这无疑会导致羊毛节上的产品质量不太如意,不利于打响怀朔羊毛的名声。   于是阿鹤便想出了内购会的办法,直接光明正大敞开来让内部员工和老顾客们优先挑选。   只是这些年来的冬日都不怎么太平,为了稳定发展,内购会的提案便一直没有能够实施。   如今贺兰部落新营地建成,贺兰定在盛乐站稳脚跟,大鲜卑山能够提供稳定的煤石,武器更新、粮食储备全部到位。贺兰定终于可以着手进行部落内部的革新了。   “那几户人家都给盯好了,如果这一回内购会他们收手不干了,老老实实跟着大家一起先选货,那么前事不究。倘若还是继续伸手,捋联盟羊毛,那给怎么办就怎么办。”   其实倒卖羊毛制品这事儿只是个小事儿,贺兰定想做的就是从小处着手,给部落众人收收神,严肃纪律——大魏将乱,一个纪律严明、赏罚分明、坚如壁垒的贺兰部落才更能在这飘摇乱世中存活下去。   “要不今年将内购会设在盛乐?”阿鹤提议,“一来叫老客户们知晓师父您如今是一郡之守了。二来,让盛乐的百姓看看师父您的号召力和财力!”   “好主意!”贺兰定抚掌赞叹,“阿鹤如今越来越能干了!”   【作者有话说】   其他买官郡守:搜刮敛财。   贺兰定:我!一股清流!   盛乐豪强:有苦难言——难道我要对外哭诉郡守大人抢了我家的那什么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就在贺兰定一心一意谋发展的时候, 大魏洛阳皇城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元叉、刘腾政变,清河王元怿被处死,胡太后被幽禁宣光殿。   当然, 其中的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也。大部分的老百姓听闻的消息只是清河王元怿突然死了, 胡太后称病不出。   “情人死了, 老太后心里难受, 彻底不管朝政啦!”相对于刀光血影的宫廷政变, 普通民众对皇室的情色新闻更加感兴趣,比如嫂嫂和小叔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没错,清河王元怿乃是先帝的异母弟弟, 也就是胡太后的小叔子。两人之间的禁忌之恋为坊间所津津乐道。   身在盛乐的贺兰定收到洛阳方面的消息时已是初冬, 洛阳皇城中的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清河王身死, 胡太后称病,小皇帝加元服,大赦天下,改元正光。   只是不知阿昭如何了。   时代的剧变中, 普通人的生死如轻如鸿毛、微似尘埃。库姆加急送来的情报中只说暂时没有打听到阿昭的消息,还安慰贺兰定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怎么会是好消息呢?”阿昭是胡太后的贴身记史女官, 胡太后失势被囚, 阿昭怎么会有个好果子吃。   收到情报的一瞬,贺兰定脑子空空,宛若被一根大棍当头一棒,砸得嗡嗡作响——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是贺兰定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杀进洛阳城?这无疑是蚍蜉撼大树, 可笑不自量。   很快, 又一个消息传遍大魏:相州刺史元熙在邺城起义, 打得是“清君侧, 诛灭元叉、刘腾”的旗号。   然而,起义的第十五天,义军还没能整顿出发,相州府长史柳元章入邺城,相州军民争相投靠之。柳元章轻而易举围困刺史府,生擒元熙兄弟。   一场没有群众基础的起义就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这让贺兰定更加意识到什么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大魏已经烂透了,但是依旧是难以撬动的庞然大物。   可是.....   “我要去趟洛阳。”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啊!那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陪着自己熬夜做豆腐的小孩儿啊!   自己看着她从怯生生的小小一团慢慢长大成了明眸善睐、开朗大方的大姑娘。雏鸟长成欲展翅高飞,自己便送她离巢,祝她成就凌云壮志。如今她陷在洛阳生死不知,自己怎么能袖手不管?!   “师父三思啊!”   “郎主不可!”   所有人都在阻止贺兰定,“您便是如今去了洛阳又能如何呢?”   贺兰定不为所动,只道,“我所作的一切,我最初的初心,就是想让族人吃饱穿暖而已。”如今阿昭生死不知,自己却不为所动,那自己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是为了什么?!   当即,贺兰定点齐人马,装备上最精良的武器,连火箭都装了一车。除此之外,贺兰定还带两百斤黄金——什么东西都没金子好使!   “阿鹤,鹏叔,盛乐这边的庶务就交给你们了。”贺兰定做最后的叮嘱,结果车队才还未出盛乐城,一份来自洛阳的急信拦下了贺兰定的脚步。   “你是何人?”送信的却不是贺兰定留在洛阳的人手。   “吾乃新平郡君门人,前来给盛乐郡守送信。”送信的小兵低头行礼,哑着嗓子,贺兰定却听出了不对,目如金光射向对方。   这是个女子!——耳朵边儿上甚至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你?”贺兰定迟疑。新平郡君不是元叉的妻子吗?这个自称新平郡君门人的信史是何人?   女兵想起阿昭姑娘的描述,“我家阿兄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在他的眼中,女子和男子没有区别。   在阿兄的努力下,在咱们怀朔,女子也可以如男子一般上学、识字、做工。我家好几个铺子都是女掌柜当家呢!”   思及此,女兵心中安定,从胸口衣襟里掏出带着着体温的信件上递贺兰定,“贺女史的急信。”   “!”贺兰定上前一步抢过信件,急急打开,入目是熟悉的字体,正是阿昭手书,“安好,兄勿念。”字有几分潦草,但却是阿昭的亲笔无疑。   短短五个字犹如一股冬日暖泉让贺兰定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欢喜上前拉住小兵的胳膊将她往郡守府带,“千里奔袭辛苦了,先进屋喝杯热茶。”   女兵身体一僵。   贺兰定反应过来不对,赶忙松手,邀请对方进府歇息。   “阿昭还好吗?洛阳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贺兰定凭退左右,只留女兵单独谈话。心道,对方莫不是效仿花木兰,女扮男装参军?不过,这不关自己什么事儿,自己只想知道洛阳城的情况。   女兵捧着热乎乎的奶茶碗,冻僵得五指和思维缓缓复苏,先回答了贺兰定最最关心的事情,“贺女史还好,元、刘两位大人很是重用她。”   闻言,贺兰定松了一口气。之前阿昭在给自己的信中提过她给朝廷出了不少赚钱的点子,比如赛马、□□之类。   阿昭为朝廷敛财丰厚,因此胡太后以及刘腾、元叉都很看重她。想必,这一回洛阳政变,阿昭能够安稳,也是托了那些新奇敛财点子的关系。   “七月初四,含章殿兵变,清河王被伏杀。贺女史察觉不对,当即召健妇营女兵围守太后寝宫。”女兵面色一痛。那一夜的刀光剑影、流血牺牲,只要想起便觉痛彻心扉。   “健妇营?”贺兰定问,“是女兵营吗?”先前阿昭只说自己想要组建一支女子护卫队。但是说过后在书信中就再也没有提过,没想到她真的建成了。甚至这队女子护卫队还参与到了宫廷政变之中。   “一夜血战,一千个姐妹最后只剩下三十二人。”女兵双眼通红。   “刘腾、元叉掌握了虎贲军、羽林军?”一夜激战居然没有任何救援,可见宫廷的武装力量已经被策反掌握了。   女兵点头,“去岁虎贲军围杀张府,一千多人犯事,却只诛首恶八人。那些侥幸活命的虎贲视刘大人为再生父母,争先恐后拜其为义父。”危险自此埋下。   刘腾掌握了虎贲军,野心愈大,终究在隔年发动政变,幽禁了一手提拔他的胡太后。   “不对。”贺兰定拧眉,“你们与虎贲军作战一夜,刘腾安能留你们?”又怎么会容下阿昭呢?   “战至天明,无力回天。”女兵面上悲切,“贺女史佯装不知道一切,反向元刘二人求援。”   谁都知道罪魁祸首是元叉和刘腾,可是阿昭黑不提、白不提,只道贼人袭击皇宫,胡太后急火攻心,不良于行,请两位大人出面主持大局。   阿昭的主动退让换来一条活路。元叉和刘腾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他们得到了胡太后的懿旨:“朕不幸染病,无力朝堂,遂还政于圣上。高阳王与侍中元叉共同辅政。”   懿旨中没有提到刘腾,这是阿昭的意思,“如今刘、元能够联手,那是要共同对抗陛下。如今陛下退居宣光殿,两人必有一斗。”   元叉有太后懿旨,刘腾有虎贲军支持,两人旗鼓相当才能斗得你来我往。如此,胡太后才能安全。   “万一刘腾羞恼迁怒于朕,该如何是好?”胡太后已然吓破了胆子。   阿昭道,“刘腾毕竟是太监,从古至今焉有太监摄政监国之例?”倘若懿旨让刘腾监国,那胡太后绝对能名流千史——臭名。   阿昭将利弊和各方的势力纠结细细说予胡太后,“且新平郡君还在宫外,有她在,元大人总要顾念这一份亲情,不会要了陛下的性命。”   阿昭却没有提皇帝元诩的存在才是胡太后活命的最重要原因。只说新平郡君的作用。   新平郡君是胡太后的亲妹妹,同时也是元叉的妻子。宫中兵变的第一时间,新平郡君就被强行带走了。有这样一份关系在,便是刘腾欲对胡太后动手,元叉也不会同意的。   “养虎得噬,我之谓矣!”胡太后头发蓬乱,衣冠不整,泪水冲花了妆容,犹如被打入冷宫的弃妃,哪有昔日大权在握时的光耀夺目。   看着胡太后凄惨的样子,阿昭想,果然,权利才是女人最好的补品。   对于胡太后将一手好牌打到稀烂,阿昭是不屑的。但是所有的情绪压到心底,阿昭柔声安慰失魂落魄的胡太后,“无论如何,阿昭总会陪伴陛下左右。”——这是危机,却也是转机!   “啊!”胡太后悲怆泣血,一把搂住阿昭嚎啕大哭。   “如今太后幽居宣光殿,贺女史陪伴左右。”女兵顿了顿,继续道,“健妇营被解散。”当夜健妇营女兵们的悍不畏死、誓死效忠胡太后的情形,无论是元叉还是刘腾都容不得她们了。   “幸而新平郡君相救。”女兵淡淡道,“如今我们都成了新平郡君的护卫。”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贺女史担忧家中,托新平郡君送信给您。”   “阿昭还能与外界通信?”这让贺兰定松了一口气,   女兵点头,“新平郡君偶尔可以探视,给宫中送些物资。”   刘腾竟然许元叉的妻子去探视?贺兰定察觉出其中的违和。   胡太后被囚宣光殿,宣光殿大门钥匙在刘腾手中,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胡太后。然而,阿昭却占了一份便利。   当初阿昭入宫便是通过刘腾的路子进宫的。一直以来,刘腾都认为阿昭是自己按插在胡太后身边的眼线。   至于健妇营的事情,那纯属意外。   “要是知道是大人您,我必然不让她们围守寝宫的。平添麻烦。”阿昭只装傻,又吹捧道,“谁能想到,虎贲军竟然能为您所用,他们可是连朝廷大员的面子都不给。”   “还是刘大人您厉害。”   刘腾得意,阿昭又乘机离间他与元叉,“只可惜懿旨上没有大人。”   说起这事儿,刘腾也生气,责怪阿昭为何不给太后谏言。   阿昭委屈,“我怎会不提大人呢,只是陛下说您.....恩...不合适。”   阿昭语焉不详,刘腾却听明白了——不就因为自己是个太监吗?!   “元叉那个小人,如今哄得圣人与他亲近。”如今皇帝直接唤元叉为“皇姨夫”,亲近且重用。刘腾的恩宠落后一头,很是嫉妒。   阿昭诱导,“大人您又要管控朝廷,又要监视后宫,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哄圣人开心。”   刘腾回去后越想越有道理,自己监控后宫实际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即无法从中攫取权利,又当了恶人引太后厌恶。圣人与太后毕竟是亲母子,万一哪天又母子情深,自己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可刘腾又舍不得将后宫的权柄让度出去。一番思量权衡之后,宣光殿的钥匙竟是落到了阿昭的手里。   这背后的一切,胡太后不知,新平郡君也不知,前来送信的女兵更加不知。唯有贺兰定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出来几分缘由。   大致知道洛阳情况的贺兰定心下稍安,他本想回信一封,问阿昭想不想回怀朔。   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阿昭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自己这个兄长实在不该再干涉太多。且阿昭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韧不拔,既不缺心性,又不缺手段。   贺兰定最后只回了五个字,“兄亦安,勿念。”与回信一同送往洛阳的还有一百斤黄金,由做阿昭的活动经费。   处理好一切已然到了深冬时节,凛冽的冷风中,第一届怀朔羊毛内购会在盛乐举办。各地客商蜂拥而至。 第一百六十九章   盛乐的老百姓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多的人, 大街小巷上那些个攒动的人头落在他们的眼中都是一个个会行走的钱袋子。   他们不知道什么内购会,但是新郡守在入冬那会儿通知大家伙儿把家中空置的房屋清扫拾掇出来。   老百姓们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新郡守是个好人呐。不仅免费发菜种给他们, 还给他们免了一半的赋税。因此, 新郡守让干啥, 他们就干啥。   盛乐老百姓们被上任郡守强征了三年赋税, 家中早就到了砸锅卖铁、山穷水尽的地步。贺兰定的到来无疑是一场及时雨、一根救命草。   光是用甜菜从新郡守大人手中换来的菽豆就足以这些贫苦百姓挨过这个冬日了。谁知, 到了秋收征税的日子,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落在了盛乐百姓的头上——税收减半!   这些百姓根本没有想过,明明自己已经被提起征收了三年的赋税, 怎么今年还要交税了?这不是强盗么!   或许, 他们不是没有想到。只是, 他们已经习惯了被压迫、被剥削。但凡咬咬牙还能将日子过下去,他们就升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菩萨保佑贺兰大人,就是怀朔来的贺兰大人长命百岁!”唯恐在菩萨保佑错了人,盛乐老百姓恨不得将贺兰定的生辰八字给供到佛祖案前去。   在盛乐拥有超高群众基础的贺兰定一声令下, 盛乐百姓们立马行动起来。家中有空屋子的清扫干净,家里没有空屋子的, 将柴房仓库拾掇拾掇也要挤出两间空屋子来。   郡守府前的空地广场上支起了毛毡房, 随着一辆辆马车从怀朔驶来,运来了一批又一批的羊毛制品,盛乐第一届怀朔羊毛制品内购会开幕了。   无数商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都是贺兰家的老顾客了,这回收到了怀朔联盟的帖子, 说是为了祝贺联盟盟主贺兰定当了盛乐郡守, 要在盛乐搞一个羊毛节的预热活动, 叫什么内购会。   商人们也没听过内购会是个什么, 但是请帖上写了:款式更新、品质更好、价格更优。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连夜收拾行李往盛乐赶啊!   盛乐虽是鲜卑拓跋的旧都,但是繁华还不如现今的怀朔,酒楼客栈也没几个,根本容纳接收不了大量客商的涌入。贺兰定便想出了鼓励老百姓开民宿的主意——多一份收入何乐而不呢。   “客官要住宿不?干净暖和,供炭供水。”内购会才开始没几日,盛乐老百姓们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招揽客人。   “咱们家可是在郡守府备案了的,价格公道,干净安全!”   “行!”有贺兰定的背书在,客商们对这些拉客的老百姓很是信任,直接将缰绳一丢,任由人家把马儿给牵走了。   贺兰定当然不会将治安管理寄托在“双方信任”和“自我约束”上,为了确保内购会期间盛乐的安全平稳,他从怀朔调来了两千护卫。   护卫们十二个时辰三班倒巡逻值班,唰唰唰的巡逻脚步声响荡在盛乐的大街小巷,听着无端让人觉得踏实安稳。   “这贺兰定真人不露相啊。”夜寒霜重,李甲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身下垫着的是怀朔卖的皮草毯子,软和得像是春日的草甸子;身上盖的是怀朔产的羊绒被,毛乎乎、轻盈盈、暖和和,让人恨不得一辈子钻在这温柔乡里不冒头。   “你说,爷该怎么办呢?”李甲田搂着身旁的美娇娘,心中怅惘,谁能想到啊,草原来的不是个软弱可欺的金羊毛,而是长着獠牙尖爪的黄金狼啊!   可是自己已然和这匹狼结下仇了。虽然目前看来对方不欲和自己深究算账,这一回内购会也带着自己一起赚钱了。但是李甲田心里始终有道迈不过的坎儿,想要与贺兰定修复关系。   “那还不简单。”美娇娘是李甲田的宠妾,她娇笑一声,玉笋一般的纤纤素指划过李甲田毛乎乎的胸口,“英雄难过美人关呐。”这是让李甲田给贺兰定送女人。   闻言,李甲田身体一僵,长叹一声,“唉,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啊!”——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们这新来的郡守都二十出头了还孑然一身呢!   “估摸啊.....”李甲田压低声音,窝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不喜欢女人哩!”   “啊!”美娇娘惊呼一声,尔后捂嘴一笑,“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自古以来不就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么。”   “爷给他送些妖童不就成了。”美娇娘一口香风扑在李甲田的耳边,“什么风都没枕边风厉害啊。”   李甲田深以为然!   整个十一月,盛乐城都沉浸在一片“买买买”的欢乐海中。等到内购会结束,客商意犹未尽,拉着问,“明年还有这个内购会不?”内购会好啊,东西多,货品好,竞争买家还少。   “有有有!大家伙儿都是陪着怀朔羊毛一路走过来的,有什么好处都不会少了大家伙儿的!”阿鹤承诺,“到时候会提前给大家伙儿发帖子的!”   盛乐的内购会落下帷幕,怀朔的羊毛节接上。   “唉!我都多少年没回家过节喽!”一个客商望着漫天大雪发出感叹:自打怀朔的羊毛生意风生水起,他们这些客商夏末秋初来进新货,冬日又等着捡折扣便宜,等运着最后一批货物回到家乡,都快开春了。年年赶不上和家人团聚过年。   “王兄不若明年试一试用必达货运行?”另外一个客商同样是长年漂泊在外不得回家的,“必达货运行信用不错,送货及时,晚到赔付。”   图猛带着一帮兄弟创办的必达货运如今名声响亮,不少小商人通过书信向怀朔下订单,由货运行代为提货、运输。   虽然多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运输费,但是免了旅途奔波,又增强了安全性。总体算来还是划算的。   姓王的客商心动了。人上了年纪后就少了一份闯劲儿,又舍不得家中子嗣来受自己这份走南闯北、风吹日晒的苦。倘若必达货运行能够代为提货、运输,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不知今年的怀朔羊毛节上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已经在内购会买过一波,王客商对接下来的羊毛节兴趣缺缺。不过盛乐离怀朔不远,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他还是准备跑一趟怀朔。   “我向尹管事打听了,说是会有很多价格非常优惠的羊毛制品,比成本价还要低!”尹管事便是阿鹤,全名尹鹤。   “果真?!”王客商惊喜。   另外一个商人比划了个数字,“尹管事透了个底给我,说一件马甲胚子也就两斤菽豆的价。”   “这谁买不起啊!”王客商心脏砰砰直跳,心中盘算了一下自己将马甲胚子运回家乡稍作加工后能赚多少钱,浑身都火热起来了。   “那咱们的得赶紧些!”刚刚因着不能赶回家过年团聚而升起的些许惆怅立马烟消云散了——回家吃饭什么的有赚钱重要吗?!   等俩个人顶着风雪结伴赶到怀朔城外的羊毛节营地,才知一个天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今年的羊毛节不仅有超级便宜的羊毛制品,竟然连红糖、晶糖都敞开来卖!   “怎没多带些绢布上路!”王掌柜捶胸顿足,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亿。   盛乐这边,内购会已经结束,但是贺兰定还不能躺平等着过年。他得要赶紧把手里的绢布换成粮食,再将粮食运回新基地。   将这回内购会收到的绢布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商队南下去换取粮食,一部分则放在盛乐,与当地豪强们兑换粮食。   贺兰定给出的兑换价格极为优惠,不少盛乐豪强都拉着自家仓库里的陈粮来郡守府换绢布——不算钻政策漏洞,是郡守大人自己说了,陈粮也能来兑换哒!   否则,还真没多少人家舍得拿今年的新粮来兑换布匹。   李甲田也响应号召,亲自押了十车粮食来兑换绢布。与粮食一起送到郡守府的,还有两位个头只到贺兰定肩膀的少年。   两少年模样甚美,唇红齿白,雌雄莫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欲说害羞。   贺兰定扶额:传闻不是说我是圣佛转世的么?!那你们怎么敢给圣佛送娈童啊!   想起自己在洛阳城时一时兴起自己买自己的情报得到的消息:大龄未婚,疑有龙阳之好。   贺兰定:我的名声啊!不是,你们古人这么开放的?脑洞这么大?!   然而,不怨旁人乱想。放在如今的年代,二十二岁的确是高龄了,算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对比大魏历代皇帝少有超过二十岁的寿命,贺兰定这都是长寿的了。   一把年纪,有钱有地位,不结婚,不纳妾,这.....这能不引人遐想嘛?!   “咱们不兴搞这些的!”贺兰定根本不多瞧那两小男孩儿一眼,生怕多看一眼,坊间关于自己的传闻就更加多姿多彩。   急中生智的贺兰定脱口道,“我的身心都献给了佛祖!”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是保一世清白,还是当和尚,这很难选择吗? 第一百七十章   “天要亡我!”送礼失败的李甲田在家中长吁短叹。原本他给贺兰定送娈童是想讨好贺兰定, 谁想成,讨好没讨好到,反倒一脚踢到铁板上——给将身心都献给佛祖的男人送美色, 那不是故意勾引人家堕落, 坏人家道行么!   “不知会不会更加嫉恨于我。”李甲田觉得自己近日真是流年不利, 运气差得很。   “这......”一旁的门客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 疑惑道, “往日收集到的情报里没说贺兰首领是个信佛的啊。”   李甲田没好气道,“往日的情报里也没说他杀人如切瓜!”哪个十世好人杀人不眨眼的?!   “说不得不是圣佛转世。”山羊胡门客沉吟,“兴许是怒目金刚?”   李甲田道, “观其模样却有几分相似。”   贺兰定:你这是阴阳谁呢?!   李甲田迫切地想要与贺兰定修复关系,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 这敕勒川草原来的新郡守,不仅手里有钱,更有兵,跟着他有肉吃!   察觉出主家的急迫, 一个容长脸、细眉毛细眼睛的门客轻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您既然觉醒与贺兰修好, 不若将参和坡.......”   “不成!”李甲田断然拒绝,参和坡的产业是他们老李家的根基,是断断不得拱手让人的。   盛乐城外八十里处有一地名为参和坡,乃是大魏道武帝打破八万燕军之地,此战直接加速了大燕灭亡, 也奠定了大魏一统北方的基础。   除了著名的参和坡一战, 那儿更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盐池。李甲田的祖上真是靠着这处盐池在盛乐立足, 制霸盛乐多年。   如今李甲田虽然迫切与贺兰定修好, 但是让他将祖业拱手想让,那是绝不可能的。   容长脸的门客忙道,“某的意思是,您可以让利于贺兰,低价出售私盐。”   “这能成吗?”李甲田还是迟疑,“万一他起了贪心要夺我家业怎么办?”想起贺兰护卫的战斗力,李甲田觉得自己是抗不过的。   “不成不成!”李甲田最终拒绝了门口的馊主意,却不知,他们上午才在书房讨论私盐的事情,当天下午贺兰定就收到了参和坡有盐池的消息。   贺兰定又不是傻子,自己和李甲田是什么仇恨?中间隔着那么多条人命呢!哪里是轻易揭得过去的。   因此表面上虽然是大被一盖,往事不提。但私底下还是防备着呢。尤其摸进李府比摸进杨钧家容易多了,如今李府几个新招的厨娘都是贺兰家安插进去的探子。   谁知,根据探子传回来的情报,李甲田似乎是真的想要握手言和,没有想到伺机报复的念头。贺兰定很是奇怪,换位思考一下,要是谁杀了贺兰家七百多号人,自己恐怕当夜就要把对方家轰成平地。李甲田怎么会完全不在乎呢?   没等贺兰定想明白,新的情报又传来回来。原来李家竟然在盛乐城不远处把控着一处盐池。   贺兰部落如今煤矿、铁矿都已经能自给自足,唯独盐还是靠着对外购买。包括对外出售的精盐都是购买粗盐回来加工净化的,成本很高,利润不足。   毫无疑问,贺兰定对参合坡的盐池心动了。不过,心动并不代表急迫。贺兰定心想,都知道你把肉骨头埋哪儿来,还不是我想什么时候去刨就什么时候去刨。   眼下年节将至,贺兰定不想在此时旁生枝节。思及此,贺兰定嘱咐师爷,“快过年了,各家各户的年节都备好了吗?”往日这些事情都是阿鹤在做,如今阿鹤主管怀朔事务,节礼的事情便落到了师爷的身上。   “雍州那边早早就送到了,洛阳那边的.....也送到了。”说完又补充道,“和向朝廷申请办公经费的折子差不多同时到的。”   写下那种向朝廷伸手要钱的奏折,师爷已经做好了贺兰定被罢官,自己卷铺盖回家的打算。谁知,与要钱的折子一起送往洛阳的还有一整套精美无比的琉璃食具。顿时,师爷心里稳了,忽得想,搞不好朝廷还真能给拨点款下来呢。   贺兰定点点头,又道,“新年新气象,咱们刚来盛乐,人生地不熟的,给各家各户都送一份节礼过去。”反正他们还会加倍回送自己,怎么都不亏的。   说完,贺兰定又道,“今年是个丰收的好年,老百姓们也该共享此乐。”竟要给盛乐的老百姓们也要送一份节礼。   师爷一脸呆滞地瞅着贺兰定,心道,小少爷您真不是散财童子转世的?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口袋里捂不住钱的。   贺兰定道,“一户一斤粟米,算下来也没多少。”   师爷劝道,“您才向朝廷哭穷,转头就给老百姓送粮,这不合适啊。”   贺兰定想想似乎有些太高调了——没办法,主要是今年实在赚得太多了(主要是吃大户吃的)。口袋鼓起来的贺兰定就忍不住分你一点,分他一些。   “既然如此,就设个粥棚吧,布施三天。”怎么都想给大家伙添添喜气。   转眼进入腊月,整个盛乐都陷入了欢乐的海洋。活了一辈子,盛乐的老百姓们头一回明白了“父母官”的含义。什么是父母官?就是给你吃食,教你本事的在生父母啊!   贺兰定怎准备启程返回怀朔,这个新年他准备在新基地吐若奚泉与族人一起度过,等过了明年正月再回盛乐。等盛乐这边运转稳定后,贺兰定就准备丢手给师爷,自己则常驻吐若奚泉。   贺兰定前脚刚离盛乐,来自洛阳的急信就送到了盛乐。   “郎主呢?!”   “刚出城半日。”   信使连马都没下,得了贺兰定的去向,马鞭一挥,疾驰追赶。   “洛阳急报!”信使翻身下马,举着信函疾跑到贺兰跟前,“库姆递出来的,说是阿昭姑娘急信。”   贺兰定一惊,顾不上漫天风雪,当下撕下火漆取出信函,就着昏暗的天上,贺兰定看着满纸熟悉的字迹,越看越心惊。   原来不是阿昭在洛阳出了事情,而是怀朔将有大变。   “速归怀朔!”   今年冬日是个安稳的冬日,虽然天气依旧严寒,但是因着柔然内乱,没有蠕蠕人南下劫掠,大魏北疆沿线的军镇老百姓们难得安宁。   然而,这一份安宁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柔然可汗丑奴被杀,其弟阿那瑰继位不久便被其从兄示发打败。阿那瑰逃亡大魏向大魏朝廷寻求帮助。在此期间,阿那瑰的另一位从兄婆罗门打败了造反的示发。于是,阿那瑰请求大魏帮助自己重归柔然,夺回可汗之位。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柔然内乱关我大魏什么事儿?咱们世代血仇,多少六镇儿郎、北疆百姓死在柔然人的马蹄之下。你柔然内乱自然越乱越好,乱到把自己玩完儿才最好。   可是,大魏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一般人呐!主要那个阿那瑰不是个一般人。据阿昭判断,阿那瑰野心蓬勃,狼子野心——他能当着满朝文武跪舔大魏皇帝!是真的跪着用舌头添鞋底!   这一招直接让大魏朝廷上至皇帝,下至朝臣,都爽翻了。泱泱大魏,威武兮!   不是没有大臣提出,“如此能屈能伸的蛮夷统领,放其回草原,必定后患无穷!”   阿昭也道,“昔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今有阿那瑰殿前嗡靴,所图非小!”   然而,阿那瑰除了豁得出脸面,他还舍得送礼。阿那瑰逃亡大魏的时候穷得口袋空空,但他舍得下身份面子,还巧舌如簧。硬是在四夷馆从柔然人手中众筹到黄金两百斤。   贺兰定:于送礼一道上自己终于棋逢对手了。   金子送到位,又豁得出去脸皮。大魏朝堂上些许的反对声音都被压了下去,阿那瑰终究争取到了大魏的支持。   “朝廷命怀朔镇将杨钧在武川、怀朔两地选派精兵两千护送送阿那瑰归国。”   原本,阿那瑰归国与贺兰家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顶多是柔然多了个隐忍强大的可汗,贺兰家多多防备就是。   可是,朝廷让杨钧送阿那瑰归国,这里头的关系可就大了。   杨钧怎么来怀朔的?元叉和刘腾运作的。   阿那瑰怎么得到大魏支持的?元叉和刘腾点头同意的。   两颗棋子,一颗钉在怀朔,一颗按在草原,两边遥相呼应,那就是能够席卷大魏的武装力量!这兴许就是元叉和刘腾的最终目的。   能当上顶级权臣的哪有一个是傻子,他们哪里会不知道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呢。   一旦柔然阿那瑰和怀朔杨钧联手,敕勒川草原焉有贺兰部落立足之地!   贺兰定惊得一身热汗,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贺兰定额间的发梢,瞬间融化成晶莹的水珠,冷风一吹又结成了冰霜。   贺兰定一路疾驰回怀朔,一头扎进贺兰大宅,立刻召来族中亲信以及段家父子前来商讨阿那瑰归国一事。   心急如焚的贺兰定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洛阳城里,大魏皇帝下诏立柔然阿那瑰为朔方公、蠕蠕王,赐王府一座,等同亲王。   为大魏皇朝贡献出数代血肉之躯的六镇儿郎在肃冷的北方草原喝西北风,而大魏仇敌却过上了锦衣玉食的亲王生活。何等讽刺!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左右环顾:这都没人造反?真的没有人?!那我可就上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针对杨钧可能和柔然阿那瑰联手的情况, 贺兰大宅里开了一夜的商讨会,众人围绕着先杀杨钧,还是先杀阿那瑰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杀阿那瑰!”最终, 阿那瑰因为柔然人的身份获得了绝对性的选票支持。   贺兰定开启会议的第二个议程:怎么杀?谁去杀。   “阿那瑰如今还在洛阳。”在洛阳动手, 天子脚下杀人, 似乎太嚣张了。皇帝太后不敢对打杀朝廷命官的虎贲军动手, 不代表他们能容忍其他宵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手。   “路上截杀?”   贺兰定道, “根据情报,朝廷派了两千人护送阿那瑰北归。”   段长筹算一下,“两千人而已, 还是有胜算的。”虽然己方伤亡必然不可避免了。   贺兰定心中不愿自家儿郎去送死, 他只想打百分百把握的仗。   “两条路。”贺兰定说出自己的打算, “一是半路埋伏。”从洛阳一路向北,出邙山,过平城,越长城, 这一路多的是可以设伏的地点。   “人手我这边出。”贺兰定手里的黑.火药只有少数贺兰族人知道,之前在盛乐造势, 什么天雷惩罚, 其实就是黑.火药的手笔。这一回伏杀阿那瑰完全可以用黑火.药引发山崩活埋了对方。   但是这一招可能会让有心人将阿那瑰之死与贺兰定在盛乐弄出的动静联系起来,从而联想到贺兰定的身上。   “第二条路,借刀杀人。”贺兰定道,“柔然方面未必乐意阿那瑰回国。”   阿那瑰的从兄婆罗门杀了造反的示发,如今代管柔然, 相当于摄政王。他难道愿意阿那瑰回国?   倘若婆罗门愿意将大权拱手相让, 阿那瑰也就不需要求助大魏, 又是吻靴, 又是送黄金了。   “咱们把阿那瑰的消息告诉婆罗门,让他们狗咬狗。”说着,贺兰定叹了一口气,“但这个法子也并非完美。”   让婆罗门去对付阿那瑰,那是不是要放婆罗门和他的军队入大魏境?   入境之后,谁能保证婆罗门直奔着去杀阿那瑰,杀完人就立马掉头回来?   更多的可能是,婆罗门进入大魏后如狼入羊群,一路打杀劫掠,杀阿那瑰反倒成了顺手的事情。   看着陷入纠结的贺兰定,段长心中轻叹一声:自家这大外孙不知到底随了谁的性子,他阿爹阿妈可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啊。他这份妇人之仁、菩萨心肠到底从何而来的呢?   贺兰定知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可能既要又要。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千百条的人命,这由不得他不多想多思,他做不到龙傲天的杀戮果决。   “那就咱们先动手,万一在大魏境内没有截杀成功,等阿那瑰进入草原后,再联合婆罗门一起。”最终段长整合了贺兰定的两个想法,做了决定。作为曾经的怀朔镇将,他也做不出纵容柔然人入境的事情。   大体方案已定,贺兰定立刻马不停蹄去布置人手,至于过年什么的,谁都顾不上了。   正光二年的年节注定不得安泰祥和,贺兰定觉得自己兴许真的没有什么主角气运在身。   这边他们刚刚商讨好了截杀阿那瑰阻止对方归国的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怀朔镇将杨钧下达了一道征兵令:于怀朔、武川两地征兵一万五,护送朔方公阿那瑰重归柔然。   在贺兰定原本的计划里,他们需要对上的是两千洛阳中央军。如今,敌人数量激增近八倍不说,敌人的组成也变了——一万五千人,那都是六镇儿郎啊!   贺兰定没法对自家儿郎刀剑相向。   “杀杨钧!”   段宁咬牙,“先杀杨钧,再杀阿那瑰!”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个狗东西已经联手了。   “耗费我国巨资,劳累我国儿郎,去做这种养虎为患的事情.....”段长仰面长叹。虽然知道大魏命不久矣,可是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一步步将自己作死,依旧会心疼不已。   如段长一般痛心疾呼之人不在少数,尤其是怀朔、武川两镇儿郎。   六镇和柔然可是世代血仇啊!   “便是养条狗也不会这般作践它的!”窦兴双眼通红,他的父亲、他的伯叔、他的兄长全死在了与柔然抗争的战场上。所以窦兴一个旁支的次子才做了如今的窦家之主。   除了窦兴,还有斛律金、鲜于安、可朱浑喜,杨钧的征兵令下达后,他们都不约而同找上了贺兰定。而更多的小部落、小家族都在观望着他们的抉择。   “杨钧就是在拿咱们六镇儿郎的尸身做自己平步青云的踏脚石。”斛律金冷着脸。他原是怀朔军主,杨钧来后提拔贺拔度拔与自己分庭抗礼,又将自己手下的亲兵打乱,削弱自己的控制权。种种小动作,斛律金都忍了。可如今.....   “让我去给柔然人当马前卒,我便是死了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所有人都一个意思,怀朔是怀朔人的怀朔,由不得杨钧一个外来者糟蹋。杨钧必须死!   “杨钧死了,朝廷还会在派来一个猪钧、牛钧.....”贺兰定话没说完,鲜于安暴起打断,“难道咱们还要当缩头乌龟吗?!”   “你着急什么!”窦兴扣住鲜于安,呵斥道,“等贺兰首领说完。”   贺兰定继续道,“杨钧要杀,但是要秘密地杀。”   贺兰定产生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杀杨钧,再假冒杨钧领兵去迎可那瑰,届时杀阿那瑰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只是,想要假冒杨钧可不容易。   “他手下的那些人,既要杀,又要留。”杀是为了保密,留是为了方便模仿杨钧,骗过洛阳方面。   “好主意!”可朱浑喜眼睛都亮了。   斛律金沉声道,“杨钧自己带来的人处理起来容易,难的是贺拔父子。”贺拔度拔是武川当地豪族,武艺高强,聪慧敏捷,几个儿子都不是弱的。对付他们可不容易。   “不能拉拢吗?”贺兰定询问。   斛律金面露难色,“贺拔父子心向朝廷。”和他们怀朔不一样,绝大多是怀朔人的心中,怀朔、敕勒川是比朝廷、比皇帝重要的存在。   特别是怀朔羊毛生意兴起,怀朔百姓的生活质量肉眼可见的提高——自己靠自己就能过上好日子,何必指望朝廷。更何况朝廷每一次带给六镇的都只有失望。   而贺拔一家,嗯,用后世的话讲,非常迷恋编制。   “杨钧重用贺拔,贺拔恨不得以命报之。”斛律金想了想,道,“我会尝试劝说贺拔。”   贺兰定异想天开的主意很不错,但是执行起来有难度。   “那就先让他病着吧。”让一个人生病虚弱、卧床不起的办法有很多。   贺兰定想安插人手进杨钧的将军府,但是一直不得成功,杨钧不愧是世家出身,治家很严。除了贺拔父子,将军府的所有人手都是杨钧自己带来的一套班子,就连厨娘都是从弘农老家带过来的。   然而,办法总比困难多。贺兰定没法向将军府输送人手,但是能往里头送猪、送羊、送菜啊!   将军府铁桶一块,但是总要吃喝嚼用,在怀朔当地采买。   征兵令下达没多久,杨钧便病了,上吐下泻,卧床不起。   倘若只有杨钧一人病倒,那兴许是自己身体不适。可是整个大将军府被大规模放倒,那就不是意外,而是事故了。一番抄检后,发现竟是后厨的食材被混进了乌头根茎。   乌头根茎是经典的军用毒药,适合大规模投毒。中毒者轻则呕吐,重则心律紊乱昏迷。厨娘不认得这种根茎,炖汤的时候一起混着炖了。   “窦兴、斛律金等人频繁出入贺兰大宅。”手下的回报在杨钧的意料之中。他就说,怀朔当地的豪强们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接纳了自己,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   卧床的杨钧面如金纸,一头虚汗,下令道,“自今日起,府中一应物品不得在怀朔采买。”幸好怀朔天寒,一次大规模采买后可以储存使用许久。   “是!”   然而,镇将府的采买队伍前脚出了将军府,后脚便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钧只得,“以后只从怀朔军中调度。”军中有自己的良田和牧场,士兵们平日除了训练,还要种田、放牧,以供军中自给自足。   到了怀朔后,杨钧才知原来怀朔冬天竟是能吃上绿色蔬菜的。怀朔豪族不仅会挖地窖储存蔬菜,竟然还会用暖房模拟春日环境在寒冷的冬日种新鲜的蔬菜。   因此,虽然军中有肉有粮,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镇将府还是会从怀朔采买生猪、蔬菜。谁知,这竟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令贺拔军主入府谈话。”杨钧也不放心从军中调度的粮食,毕竟上任镇将段长在此经营二十多年,军中多是他的心腹。因此他准备将此事交由贺拔岳来严防把控。   不多时,手下汇报,“贺拔军主不在帐中。”   “他去哪儿了?”杨钧问。   手下迟疑后,答,“有人曾见斛律军主邀请贺拔军主喝酒。”   贺拔度拔能够为了编制将自己一家卖给杨钧,只是不知,杨钧对贺拔父子的信任能打几分了。   这边杨钧如坠洞窟,只觉四面皆敌。另一边,贺拔度拔也的确是被斛律金喊去喝酒了。   “贺拔兄要当为虎作伥的伥鬼不成?”斛律金开门见山,直捣黄龙,“贺拔家宁做六镇之辱乎?”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斛律金说贺拔度拔的所作所为是为虎作伥, 贺拔度拔却反问,“斛律兄难道要违背朝廷的旨意吗?”   斛律金拧眉,“如今的大魏朝堂牝鸡司晨, 奸臣当道, 贺拔兄该有自己的思索考量。”难道朝廷做了错误的指令, 还要不问不顾地去遵从吗?   贺拔度拔沉声道, “倘若朝廷上下都是斛律兄这般的想法, 才是真的国将不国。”   斛律金见对方冥顽不灵,忍不住拔高声音,“那是蠕蠕!臭虫子!该死的蠕蠕!吃着我们六镇儿郎血肉的蠕蠕!”   斛律金心痛无比, 这种被国家抛弃、被朝廷背刺的痛楚冲破了他的理智。   “贺拔度拔!你愧对祖上!”   贺拔度拔侧过脸, 不去看斛律金脸上的愤怒和失望。在接受杨钧的邀请, 从武川到怀朔担任军主的一刻,贺拔家就有了抉择。   “时候不早了。”贺拔度拔起身告辞。   斛律金抿嘴,沉默地给贺拔度拔斟上一杯热奶茶,淡淡道, “喝了这一杯,今夜过后, 咱们.....”就是敌人了。   贺拔度拔停步, 双手接过深褐色的奶茶,醇厚的奶香扑鼻而来,入口浓甜,咽下后带着些许黑砖茶的苦尾子,“放了糖的?”   自从贺兰部落开始售卖红糖, 糖的价格一下被打了下来, 怀朔富硕人家几乎家家吃得起。   “嗯。”   贺拔度拔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斛律金面无表情地冲自己点头, 等他发觉不对劲时, 已然头脑昏昏,天旋地转,连一声呼救都没能喊出后便一头栽进了毛毡地毯上。   斛律金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在邀请贺拔度拔过来喝酒的时候,他便做了两手打算。倘若能劝贺拔度拔回头,共同对付杨钧,那自然万事大吉。倘若不成,那只能不客气了。   “来人!”斛律金唤来亲兵,让他们将倒地的贺拔度拔扶上胡床。   看着如同一滩烂泥般被士兵搬走的贺拔度拔,斛律金心道,贺六浑给的蒙汗药还就好用呢。   “去请贺拔家两兄弟过来,告诉他们贺拔军主醉酒昏睡了。”斛律金准备将贺拔父子一网打尽,彻底掌控怀朔军营。   不多时,贺拔兄弟前后脚冒着风雪赶到了斛律金的军帐中,然后双双被擒。   两人毫无防备,万万没想到斛律金会这样毫无预兆地发难。   雪亮的大刀架在脖颈上的一刻,贺拔允和贺拔胜眼中全是震惊。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就要血溅当场之时,斛律金却道,“我的刀尖不会对向六镇儿郎。”   “特别是怀朔与武川本该是兄弟一体。”斛律金道,“只是,我着实不忍见你们父子三人跟着乱臣贼子一条道走到黑。”   贺拔胜想一口唾沫喷在斛律金的脸上——到底谁才是乱臣贼子?!可惜,他被堵了嘴巴,又被捆成了粽子,根本动弹不得。   令人将贺拔父子三人严加看管,斛律金穿盔披甲,挎着牛首刀走出了军帐。   当天夜里,怀朔军中哗变。震天的打杀声传遍怀朔之时,贺兰定才从阿翁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段长是知情的,斛律金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他的默许中进行的,并且他安插在怀朔戍军中的人手还积极响应了斛律金,联手铲除了杨钧在怀朔军中的势力。   好在杨钧来怀朔不久,对军队的渗透只是浮于表面。否则,怀朔损失惨重。   “阿翁想过后果吗?”贺兰定一边说着一边穿上铠甲,“万一走漏风声,怀朔就成了出头的橼子!”   段长道,“这不是有你么。”自家这个大外孙就像驴子,需要给两鞭子才往前走。   贺兰定不再多言,点齐人马直奔城西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已经戒严,府外重兵把守,显然,杨钧已经知道了军中变故。   贺兰定大喝一声,“退回府内,不杀!”   他不能直接杀了杨钧。   开了杀镇将先河的怀朔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其他军镇的镇将都不是六镇人,自己杀杨钧,就是动了他们的根基。   大将军府的守卫大多是杨钧亲兵,怎么可能被贺兰定一声呵退。府兵们不退反进,枪尖在冷月下泛着寒光。   贺兰定只不过是例行通知,也没指望自己一句话就让对方乖乖听话。   “射!”贺兰定举手一挥,盾兵列阵,射手随后。弓如霹雳弦惊,铺天盖地的箭雨之下,府兵倒下一片。   贺兰定再喊,“退回府内不杀!”   这一回,府兵们犹豫了。   “围住镇将府,一个苍蝇都不许溜出去!”贺兰定下令。   “是!”阿史那虎头领命,又嘀咕一句,“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苍蝇哦。”   贺兰定:.......那不是电视里都这么演的么。   阿史那虎头带队围困大将军府,贺兰定于阵前喊话,“我贺兰定是出了名的言出必行,退回府内,不杀!”   这一回,退的人更多了。主要是贺兰定方面有绝对性的人数和武备压制,让这些府兵不战已心生怯意。   另一方面,贺兰定这些年积攒的好名声不是白费的,便是刚来怀朔不久的府兵们也听说过他的事情——贺兰定说不杀,就不会杀。   “我本一介商人,不欲与杨将军为敌。”   “但我更是一个怀朔人!一个贺兰!”   “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族人,全都死在了蠕蠕的手里!”贺兰定声音拔高,“我们整个贺兰家就剩下了三个人!”   贺兰定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整个贺兰部落只有不到百人,姓贺兰的更是只剩下了贺兰三兄妹。   要知道,贺兰可是大魏勋臣八姓之一,本该是人口繁盛的大家族啊!结果就死得只剩下三个未成年了。   “我与柔然,不死不休!”贺兰定掷地有声的誓言逼得府兵们又后退一步。   “然而。”贺兰定声音放缓,“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一根同源,本不该刀剑相向。”   “只是杨将军收了柔然人的黄金。”这是贺兰定瞎说的,并无证据。但是,又不是法院里打官司,要个什么证据呢?黑白是非全凭自己一张嘴。   “那我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话风一转,贺兰定看着步步后退的府兵们,继续嘴炮输出,“但是,你们是无辜的啊。我知道你们也不愿意沦为蠕蠕的走狗的。”   “放下武器,退回府内,不杀。”   “哐当”一声犹如一个信号,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府兵丢下了手中的兵器,缓缓退回了将军府。   贺兰定说到做到,对将军府只围不杀。   在所有府兵退回将军府后,贺兰定方面两队射手出列。他们来自可单鹰训练出的火箭营,士兵们两两配合,一人弯弓拉弦,一人举火点燃。   “咻咻~~~”几声,拖着火花的火箭犹如流星划过天际,射向了大将军度的上空。   “砰砰。”   火箭在最高点爆炸,漫天粉末弥散在这个月明无风的寒夜,缓缓落向了大将军府的每个角落。   火箭上搭载的是蒙汗药,在火箭爆破的一瞬,蒙汗药洒满了整个将军府,助所有人一夜安眠。   一刻钟过后,确定府中没有动静之后,一列士兵蒙着口鼻鱼贯进入了大将军府。那些退回府内的府兵药效发作倒了一地。   士兵们熟练分兵,一队负责捆绑俘虏,一队继续深入将军府。偶尔响起兵刃相交之声,又很快泯然于黑夜。   不到一个时辰,贺兰定以最小的代价控制了怀朔将军府,也见到了被捆成粽子的杨钧。   事发之时,杨钧正在书房,蒙汗药没有药倒他,但是上吐下泻多日的他虚弱得根本无法战斗。一个照面就被生擒了。   先是中毒,又遭逢大难,杨钧的情形很不好。面如铜纸,眼下青黑,唇似白蜡,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狗贼!”杨钧瞪向贺兰定,连辱骂的话都是那样虚弱无力,“可敢与我正面一战?”   贺兰定根本不在乎,自己胡名拉汉,就是狗子的意思。这杨钧倒也没叫错。   贺兰定看向杨钧,问道,“人在做,天在看。杨将军决定踩着我们六镇儿郎往上爬的那一日,就该料想到今日。”   杨钧怎么可能想到呢?他根本没有将六镇看在眼中。更想不到自己会在一夜之间被颠覆,沦为阶下囚。   杨钧很聪明,他已经判断出贺兰定的顾虑,他不会杀自己,否则也不会和自己在这儿啰嗦了。   贺兰定的确不想杀杨钧,但是他能令杨钧生不如死。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混乱的一夜过去。怀朔老百姓们大多一夜未睡,心中估摸有数发生了什么事儿。原本他们还不敢出门,想在家中再躲一躲,观望一下情况。   可等贺兰食肆后厨的炊烟燃起,奶香浓郁的鸡蛋糕香味飘遍了怀朔镇。怀朔百姓提溜着的心一下子就稳了——食肆照常开门,看来没出什么大事儿啊!   老百姓们陆陆续续走出家门,发现不仅贺兰食肆开门了,羊毛联盟的大门也敞开着,城南商业街大部分的店铺都开门营业了。   “这是.....咱们赢了?”在大多数怀朔人的心里,新来的镇将以及武川来的贺拔,都属于“他们”。   “哇哦!”有人忍不住欢呼。   “别乐!”有人泼冷水,“后面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乐天派道,“贺兰首领肯定都有主意了。”贺兰定一次又一次的神奇胜利让怀朔人对他有种盲目的信心。   而贺兰定也的确不负众望,此时此刻,他已然将镇将府全盘掌握。武装力量全部被擒,杨钧的心腹被重点看管,杨钧的印鉴被全部收缴。   “这字体能模仿吗?”贺兰定将杨钧的手书递给一个黑瘦的汉子。   汉子名为田文汉,是贺兰定第一批收留的流民。原本会些木匠手艺,负责羊毛印染模具的设计和雕刻。后来在贺兰小学馆进修之时展现出了一项惊人的天赋——模仿。   在学习写字的过程中,田文汉一度苦恼,因为他对着谁的字抄,写出来的就像谁的字。一旦没了模板,他就写不出字来。   后来贺兰定知道了此事,便留了心。如今正可谓专业对口了。   很快,由田文汉从杨钧往日的书信中选字造句模仿,一份上奏朝廷的折子就完成了。盖上杨钧的印鉴后,真假难辨。   “由帐下军主斛律金领兵五千迎朔方公北归。”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正光二年正月十六, 大魏于西柏堂设宴为阿那瑰践行。兴许是为了彰显国威,小皇帝在宴会间突发奇想,又厚赏阿那瑰。兵器、衣被、粮草、牛羊, 数量多到足以供养一万人的军队吃喝用度一年。   带着五千人正在赶来路上的斛律金:这可不就是意外之喜了嘛!   杨钧已经被控制, 整个怀朔镇都落入了贺兰一系的掌握中。斛律金领命前去接应阿那瑰, 准备等将人送入草原后便一刀结果了他。   与此同时, 贺兰定为了稳妥起见, 派人给柔然婆罗门送去了关于阿那瑰在大魏的情报。结果,婆罗门倒没想着杀进大魏宰了阿那瑰,他直接在柔然百姓的推举下成为了新一任的柔然可汗!   顿时, 流亡大魏的阿那瑰变成了妾身未明的那一个, 处境更加尴尬了。   斛律金的队伍与阿那瑰汇合的时候, 柔然国新可汗继位的消息也传到了大魏境内。   “阿兄负我!”阿那瑰双目噙泪,一副被负心郎抛弃的深闺怨妇相。   斛律金看着对方说哭就哭的架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妈耶,好好的汉子这个模样真的大丈夫?!   再说了, 人家婆罗门靠自己的本事平定了叛乱,又凭自己的本事当上了可汗。有大问题吗?怎么就辜负你啦?   斛律金心里是看不上阿那瑰的做派的, 面上却一派担忧, “这可如何是好?”   “还请斛律将军助我!”说着,阿那瑰身体一矮就要冲斛律金磕头。   “如何使得!”斛律金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不敢受这一拜。   “不若请示朝廷吧。”斛律金的目光落在那一车车的辎重上,心道,要是能从朝廷手里再掏些物资才好呢。   斛律金双手托住阿那瑰, 强硬地将对方托起身, 道, “我急信一封给杨将军, 请他出个注意。”这信自然是到贺兰定手上了。   “朔方公与元大人、刘大人交好,他们不会做事不管的。”——你再送些黄金过去,骗些好处回来。   当即,两人不再多言,转头各回各帐篷,开始各自写信。   怀朔方面的回信是抢先到的,一份是给斛律金的,一份是给朝廷的奏折。   斛律金展开信件一看,是杨钧的笔迹,当即大方地邀请眼巴巴的阿那瑰一同看信。   看完信,阿那瑰又红了眼睛,深情咏叹,“杨将军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斛律金:.......好悬没有呕出来。   “杨钧”的回信中是这样写的:“草原形势瞬息万变,婆罗门背信弃义,小人行迹,窃国自立,当讨伐之,以扶正统,扬大魏国威。”   “钧以为,当发兵五万,直捣柔然皇庭,助朔方公北返称王。届时,柔然国必将誓死效忠大魏,纳贡千万,北境无忧,皇陵安稳。”   画完饼,开始伸手要做饼的材料了,“然,怀朔多年积贫,有兵无马,有马无粮,刀钝马瘦。”没有军费怎么打仗?朝廷得给钱给粮啊!   斛律金看着激动得满脸通红的阿那瑰,沉声道,“杨将军有心助您,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怀朔的情况......”   不等说完,阿那瑰却打断了,激动道,“杨将军这是被蒙蔽了!怀朔早已不是以前的怀朔,如今的怀朔富得流油。”说着竟是扒着指头列数起怀朔的豪富人家,贺兰部落就是头一个。   “杨将军何不向这些人家征兵征粮?”   斛律金瞳孔震裂:知道你是个坏的,没想到你这么坏!不仅坏,还脸皮厚,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不成?怎么有脸说这些话的。   心里将阿那瑰大骂一通,斛律金面上忧虑,“只怕会引起怀朔不稳,届时将军一边要安内,一边又要助您攻打柔然,反倒不美了。”   阿那瑰一愣,想想也是,想要搜刮怀朔当地豪强,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斛律金道,“反正咱们将军是全权支持您的,如今就是等朝廷的命令和粮草了。”   阿那瑰听懂了阿那瑰的言下之意:杨钧可以出人出力,但是朝廷必须出钱。而朝廷怎么出钱,那就是阿那瑰的本事了。   阿那瑰身无分文流亡大魏,送礼的金子都是众筹来的,上下打理一便后已然所剩无几。可是一想到大魏发兵五万给自己造势以夺王位,阿那瑰的心一下子就火热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了!   然而,大魏朝廷也不全是蠢虫,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阿那瑰输血呢?况且,从眼下来看,阿那瑰对上婆罗门毫无胜算,何必白费功夫扶持阿那瑰?   朝廷迟迟没有回信,北归的队伍一边缓慢行军,一边等着朝廷指令。阿那瑰心急如焚,斛律金却一点不着急,勒马缓行,时而登高望远,时而涉川戏水——反正一路的吃喝消耗都是阿那瑰出的。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朝廷的回应和决定:遣派使者前往柔然,劝说婆罗门让出可汗之位,迎阿那瑰回国。   这特么什么白日大梦的主意!   斛律金失望,想讹诈朝廷一笔的计划落空了。   阿那瑰更加失望,自己三百斤的黄金都打水漂了吗?   斛律金安慰阿那瑰,“说不得那厮畏惧大魏国威,让出可汗之位,岂不是皆大欢喜。”   斛律金越这么说,阿那瑰心中越绝望,咬牙道,“容我再想想办法!”   阿那瑰能想到什么办法,他只能继续给洛阳方面送黄金。   又过了许多日,大魏派去劝说婆罗门主动让出可汗之位的使者被暴揍一顿赶出柔然——完全是意料之中。   就在阿那瑰绝望之际,送进洛阳的金子终于又发挥了功效。   收了阿那瑰不少好处的高阳王元雍建议:“怀朔之北吐若奚泉周边土地平坦肥沃,不若赐给阿那瑰,任由其担任新可汗。”——收了礼,事情得办到为吧。可是婆罗门已经占了柔然,那只能另外圈一块地给阿那瑰了。   除了给地,大魏还给人,高阳王还建议,“先前蠕蠕国归附投奔我国的老百姓,命各州郡送到怀朔,交给镇将杨钧后统一交给阿那瑰。”   如此,地有了,人有了,阿那瑰一个光杆司令就成新可汗了。   原本,朝廷还有反对的声音,可是一听能趁此机会将那些投奔来的蠕蠕人给赶走,顿时大部分官员都觉得这主意不错。   “啊.....这也不错。”斛律金心中大叹侥幸——朝廷划给阿那瑰的吐若奚泉地区就是贺兰部落新营地所在。   好在如今他们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等进了怀朔,杀了阿那瑰,贺兰部落的新营地也就保住了。   顿时,斛律金加快了北归的脚步——早日进怀朔干掉阿那瑰,免得夜长梦多。   然而,这一回却轮到阿那瑰磨磨蹭蹭不想走了——有地有人有什么用?自己要领着那些叛变者去塞北喝西北风吗?!   “怎么也该给些牛羊、粮种吧。”阿那瑰心焦不已。自己拿着大魏的诏书,没钱没粮怎么服众?去抢吗?   一个念头在阿那瑰的心中滑过,不等细想却被斛律金的声音打断。   斛律金不知阿那瑰心中所想,他恨不得阿那瑰向朝廷多要些财物,于是鼓动道,“朔方公所言极是,据说那吐若奚泉是比敕勒川还要肃冷的北方,便是有平坦的土地,可是哪是一时半会儿能开垦出来的。”   “再说,垦荒不能用手去刨吧,总该给些农具,菜种、粮种也要。”斛律金极力鼓动——多多要些回来,要回来全进怀朔的口袋!   阿那瑰只觉斛律金就是自己一生的知己,怎么会有人如此为自己着想呢?!   与此同时,身在怀朔的贺兰定也收到了朝廷命令。   “什么?!”贺兰定头发都竖起来了,“把吐若奚泉给阿那瑰?!”那可是他的地盘!虽然是自己擅自圈的地,可是,城墙是自己建的、地是自己耕的,凭什么就给阿那瑰了?!那个高阳王干嘛不把自己的封地给阿那瑰?真坏。   高阳王元雍(冤枉委屈):谁知道你悄摸摸在那边圈了地啊?!   “这不是大问题。”一旁的段长拉回话题,“重点是各州郡送来的蠕蠕人怎么处理?!”   朝廷想把这些归附的蠕蠕人踢给阿那瑰,可是阿那瑰必然无法活着走出怀朔,那么,那些蠕蠕人怎么处理?   杀了?太残忍。这里头大多是平民百姓。不杀,又是异族,怎么处理?   贺兰定道,“一部分送去大鲜卑山挖煤,一部分送去营州挖铁。”用人的地方多着呢。之前杨钧的人也是被这样分流出去了,门客、师爷一类文人集中关押在将军府,府兵、护卫一类武人要么发配草原去放牧,要么送去山里挖矿。   然而,计划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州郡陆陆续续将归附的蠕蠕人送来时,贺兰定才发觉问题大发了。   人太多了!不仅人多,这些人还都很穷,穷得叮当响——各州郡将人给怀朔送来的时候已经剥削的干干净净,这些蠕蠕人除了肉身一条、破衣一件,再也身无长物。   贺兰定得要自掏腰包先将这些人养下去!   这全然是亏本买卖啊!   而且这些人是柔然人,估计很难养熟。总体而言,投入远大于预计收益。   段宁咬牙狠心道,“要不全杀了。”这万把人,收下来吃亏。不收下来,一定被旁的势力收走,又是一项威胁。   贺兰定不做声,沉默代表着他的拒绝。   “送过来的里头有不少妇女儿童的。”贺兰定觉得自己要是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挥起屠刀,那自己不如死了算了——这样残忍而麻木活着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让我再想想。”   幸而贺兰部落有过多次接纳流民的经验,足以有条不紊地接收各州郡送来的蠕蠕人。且去岁丰收,族中存粮充沛,陡然增加了这么多张嘴还能勉强应对。   可是即便如此,每天的粮食消耗量依旧触目惊心得令贺兰定坐不住了。   贺兰定召集来怀朔镇上的几大家族,段家、窦家、鲜于家、可朱浑家、斛律家都在邀请之列。   “开工没有回头箭。”贺兰定开门见山说明眼下的情况,“咱们必须团结一心。”   “那是自然!”众人积极响应。   主要是贺兰定围困镇将府的莫测手段将众家主给震住了——说是神仙手段也不为过了。削铁如泥的宝刀人手一把,咻咻升天的神秘武器“砰”一下就放倒了整个镇将府。这些都完全超出了各家主和首领的想象力。   “贺兰首领说什么就是什么!”跟着贺兰有肉吃是所有怀朔人的共识——反了朝廷又如何?!   贺兰定:“眼下却有一桩难事。”便将安置柔然人的事情说了。   鲜于安:“我出一千头牛,免费给她们放牧,奶水归她们。牛还是我的。”虽然小气了些,但是的确解决了眼下的吃饭问题。   窦兴:“我正要扩建工坊,可安置她们做工赚钱。”这便解决了长期生存的困境。   可朱浑喜:“我出一千张毛毡毯。”草原冬季将至,那些衣不裹身的柔然人要是没有冬衣,估摸是活不下去的。   段长:“我出一队工匠给她们搭建安置毡房。”   在所有人的积极配合之下,贺兰定顺当完成了五千柔然妇女儿童的安置工作。至于剩下的柔然男子则被打乱分流出去,挖矿、开荒是他们的归宿。 第一百七十四章   “贺六浑, 你怎么看?”   高欢家中,孙腾、尉景等人皆在,几人热切地望着高欢, 等待高欢的回答。   这段时间怀朔镇的变动他们都看在眼中, 众人皆是蠢蠢欲动, 可是因着无法完全看透局势并不敢轻举妄动。   高欢没有回答, 孙腾忍不住又问, “拉汉和杨钧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达成什么协议了吗?联手了吗?”   众人只知贺兰定围困镇将府,其后杨钧便病了,小半年没有露面。而怀朔军中的贺拔父子也不见踪影, 此时的怀朔军中全是段家和斛律家说了算。而这两家又是唯贺兰马首是瞻。   高欢摇头, 在他看来贺兰定和杨钧绝无联手的可能, 而小半年没有露面的杨钧大概率已经死了。只是贺兰定准备做什么,他却有些看不透。杀了朝堂命官的他是要造反不成?可是他那样的性子……   高欢自来看人很准,他并不觉得贺兰定具有乱世枭雄的气质。光是心软一条就注定贺兰定走不远。   “贺六浑,你别不说话啊!”孙腾着急, 他很想投奔贺兰定。在他看来,拉汉多实诚一人啊, 跟着他肯定不会吃亏的。但是, 孙腾又极其重视高欢的想法。倘若高欢点头,自己立刻带着人马依附贺兰定,干出一番事业来。   “唉。”高欢叹气,良久才说了两句话。   “还不是时候。”大魏气数未尽。   “拉汉是个好人。”能为贤臣,难做霸主。   孙腾几人却听不懂高欢云里雾里的话, 各个抓耳挠腮, 不想错过了扶摇直上的机会。   最后, 高欢压下众人的蠢蠢欲动, “再等等。”再看看局势变化。   “再有。”高欢的目光从众人一张张激动到红紫的脸上滑过,轻声问,“拉汉治下极严,你们确定自己受得了?”   此言一出,几人都僵住了。扪心自问,他们如今的跃跃欲试可不是什么见鬼的为天下生民请命,而是纯粹想要趁乱打劫捞好处。   如此一想,贺兰定那边还真不是个适合的去处。   孙腾犹豫道,“但是拉汉自来不会亏待自己人。”   高欢道,“那何不继续按部就班地做生意赚钱?何必蹚这趟水?”还不为了那天底下最暴利的买卖么——战争自来是最烧钱,也是最挣钱的。   “不要着急。”高欢沉声道,“我预感适合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   “不管要不要投拉汉,咱们兄弟先招兵买马,壮大自己。到时候,无论投奔哪一方,都得厚待我们。”   高欢一众人的动静自然逃不过贺兰定的眼线,可以说,如今的怀朔镇一切尽在贺兰定的掌握之中。就算他没有特意叮嘱要关注高欢一众人的行迹,但是关于他们的动向还是送到了贺兰定的案头——一切都是利益的勾连,贺兰定好了,其他人才能好。   “唉。”贺兰定也是一声叹息。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完全是迫不得已,他从未想过当大魏覆灭丧钟的敲钟人,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只是在怀朔构建一方桃源世界。   但是,没有武装力量保护的桃源乡注定只能是水中泡影。眼下又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向前了。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那么,继续向前,要怎么向前呢?前进的最后目的地又在何方呢?难不成要当皇帝?   贺兰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皇帝哪里是个好职位了,而自己又没法昧着良心做个昏君。那必然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难道自己上辈子是牛马,这辈子还要当牛马?光是治理一个怀朔就够自己头秃的了。   可是,如果不做皇帝。就自己现在的模样,又有哪个皇帝能容得下自己?更不要说南北朝的皇帝们就没几个正常的,神经病居多!   想得越多,想得越远,贺兰定越觉得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干嘛死磕草原,直接出海承包一座海岛不成吗?!   然而,事已至此。又不是玩游戏可以回档重来,只能因着头皮继续往前了。至于能走到哪一步,贺兰定不敢想——想多了就容易想放弃。   可是又不能不想。一支没有明确的理想和目标的队伍注定死走不远的。拍拍脸,贺兰定长嘘一口郁气,集中精神思索下一步的建设计划。   如今贺兰定手中一共有三块地盘:怀朔、盛乐、吐若奚泉。前两块地方,贺兰定拥有大部分的自主权,但区内的豪强、部落需要平衡、拉拢。对吐若奚泉则是绝对控制权。   贺兰定在脑中将三块区域的地理位置盘算了一下:吐若奚泉在最北边,气候最为严寒恶劣。   但是更加靠近产煤的大鲜卑山和产铁的营州,运输更为方便。贺兰部落的打铁坊和武备研究坊都设在了吐若奚泉。   因此,贺兰定将吐若奚泉规划为工业基地,最主要的职能是提供军工兵器。   盛乐是三块区域里水利、土壤条件最好的地方,可以设置为农业生产基地。但是......想起盛乐的当地豪强,贺兰定心中有些犹豫。目前看来,双方合作还算愉快。那么,自己要不要进行土地革命呢?   土地革命:将豪强手中的田地没收,免费给农民耕种。农民们不需要交地租,只需按例缴税。如此,农民的负担减轻,贺兰定这个郡守的地区掌控力增强,唯一牺牲掉的就是当地豪强。   “不成!”贺兰定赶紧按下头脑风暴,克制住心动。土地革命还不适合眼下的社会情形。一旦自己开了这先头,恐怕就真的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了。   就连阿翁都不会支持自己——他们自己就是土豪阶级,这不是自己革自己的命么。   再者,大家根本没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   段家、斛律家、窦家包括鲜于和可朱浑,他们为什么拥护自己、投奔自己?才不是什么为万世开太平,为生民立命的高大上理想抱负。   他们是为了自己!   自从六镇被大魏抛弃,沦为垃圾回收站。六镇风光不再,儿郎们升迁无望,子子孙孙都将被困于荒凉北地的绝望让他们投奔、拥护自己。希望自己带领着他们闯出一条新的路来。   如果自己给不了他们想要的,他们会毫不犹豫抛弃自己。   想到这儿,贺兰定的心凉了一半。   那么,他们想要什么呢?功名利禄?加爵封喉?平步青云?   果然,还是需要一个统一的目标和纲领啊!不然一盘散沙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大家都散了。自己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都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贺兰定一宿没睡,第二天便召开了会议。   “下一步,咱们怎么走?”贺兰定将问题丢给了众人。   不出意外,所有人都愣住了。窦兴和鲜于安面面相觑,段宁和斛律平大眼瞪小眼——斛律金去坑....啊不,是去接阿那瑰了。今天代表斛律部落过来开会的是其兄斛律平。   “阿暄,你说是下一步怎么办?”贺兰定点名。这次会议,贺兰定将阿暄带在身边一同参会。   “哈?”突然被点名的阿暄目瞪口呆,傻乎乎重复一遍,“下一步怎么走?”这关自己什么事儿啊?!   贺兰定道,“确定最终的目标,早做规划,力求主动,力避被动。”   “如果连终点目的地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咱们肯定走不到。”贺兰定的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看着一张张迷茫的面孔,心中微叹——看来大家都没好好想过这么一回事!   段宁磕巴道,“我阿爹就是希望我能到中原富硕地区做个郡守。”   贺兰定:“如今只需三千匹绢布就能买一个上郡郡守之位。”   段宁一愣,对哦,那岂不是自己已经能够实现阿爹的人生理想了么?还瞎折腾什么。可是.....   段宁苦了脸,“感觉那样怪没意思的。”   “那舅舅再想一想,自己最终想得到的是什么。”说着,贺兰定又看向其他几人。   鲜于安都被瞧得汗流浃背了,窦兴则有一种重回儿时被夫子点名背书的紧张感。   鲜于安磕巴道,“反正....反正....我家婆娘说了,贺兰首领让干啥,我就干啥。”   在会众人都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这个怕老婆的憨货!   窦兴沉思片刻,拧眉道,“我欲我儿能与洛阳子弟一般当官做宰。”   窦兴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为窦家置下了硕大家业,有钱之后就想要权。不能自己当商人,子孙后代也行商吧。得要阶级飞跃。   贺兰定指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如今大魏选官是九品中正制,有个好姓,管你德行、能力,都能入朝为官。   窦家不在世家之列,窦家子弟顶天做个县令就了不得了——虽然如今的大魏有钱就能买官,但是只能买到浊官,清流一系依旧被以崔家为首的世家所把控。   “咱们别弯弯绕绕了。”可朱浑喜听得不耐烦,嚷嚷道,“反正,大魏挡着我们所有人的路了。不就是起义造反么,有什么不敢说的。”   “对对。”鲜于安连连点头,“造反了就什么都有了。”   贺兰定道,“去年相州刺史元熙清君侧,十五日就被镇压。”造反是这么容易的?   “阿兄。”阿暄突然发声,“不管大家的目的是什么,都必须要够强大才行。那咱们只管发展,变厉害后不就什么都有了。”   “对对对!”鲜于安又是点头如捣蒜。其他几人也是赞同——管他个球,先招兵买马再说。   贺兰定微叹一口气:咱们都这么蟒呢?要有计划!计划!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贺兰定道,“我们不能胡乱发展,需得有一个明确的章程。”   “确立目标,规划路线,预测风险,最后才能摘取果实。”   “贺兰首领,你就说怎么办吧,我们斛律家全力支持。”斛律平胸口拍得砰砰响。   贺兰定见众人都看在自己,等待自己发话,便将自己近日来的思考细细道来。   “我们要有一个长期目标和短期目标。”贺兰定干脆拿出了小黑板开始“授课”。   “大家的长期目标,如今都比较模糊,可以回去后再好好想想。”   “短期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发展壮大。”   贺兰定敲敲黑板,问,“那要怎么发展壮大呢?”   没有人回答。鲜于安甚至躲到了窦兴的背后,深恐被点名。   贺兰定继续道,“分为四个方面:军事建设、政治建设、经济建设、文化建设。”   “这四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呢?”贺兰定又问。   段宁屁股都坐不住了,“阿定,你就直说要怎么做吧!”   “那咱们今天先来说一个点,其他的下次会议在谈。”   众人:!!!!还有下次会议?!!   贺兰定点头,“嗯,我觉得一旬一小会,一月一大会比较合适。”   众人:想逃!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遇事不决,开会解决。 第一百七十五章   怀朔众家主陷于“文山会海”的水深火热之中, 斛律金接应阿那瑰的队伍终于穿过两道长城,抵达了怀朔郊外。   斛律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青草香以及熟悉的.....嗯....牛粪味儿, 满脸陶醉。   “还是咱们草原好啊!”一脚踩在敕勒川的土地上, 整个人都安稳踏实了。   在斛律金归乡的喜悦衬托之下, 越发显得阿那瑰愁眉苦脸了——能不臭美苦脸吗?四百斤的金子送了出去, 结果最后什么都没捞着。说好助自己夺回可汗之位, 结果最后是把自己发配塞北!比柔然国还要荒凉的地方!   斛律金非常不走心得安慰道,“朝廷看中朔方公您呢,这不是又给您送了一万斤的谷子么。”   提起这事儿, 阿那瑰脸色更加铁青了:谷子有什么用?!难道让自己像汉人一样去种田吗?!   再说, 一万石的谷子算什么?!自己送出去的四百斤金子买什么买不到!   自己要的牛羊、兵器倒是给些啊!   阿那瑰恨极了大魏, 觉得自己这是被耍了。他心中发狠:等到了那见鬼的吐若奚泉,自己就把谷子磨粉做饼充作军粮,带着儿郎们杀进大魏,抢他们个天翻地覆!   “来来来, 喝口酒,高兴高兴。”斛律金将酒囊递给阿那瑰, “这可是秦娘子酿的酒, 我一路上都没舍得喝。”   酒囊塞子拔开,凛冽的酒香扑鼻而来。阿那瑰心神一个恍惚,他知道秦娘子,她在怀朔开酒肆,据说酒香十里, 甘若仙泉。   对着酒囊咕噜一口, 阿那瑰心想, 等我打进怀朔, 就把那秦娘子抢回家做自己的婆娘,让她天天给自己酿酒。   这酒可真辣啊!像是草原冬日凛冽的暴风雪。   恍惚间,阿那瑰好似看到了家乡,绵延的草原上数不清的牛羊点缀其间,挤奶的少女歌声清脆如银铃飘荡在湛蓝的天空。   “阿那瑰,家去!”他听到了阿母的呼唤。   “咚”一声,阿那瑰一头栽倒,酒囊落地,酒水涌出,如碎银般缀在绿草间。   “啊哈!朔方公醉啦!”斛律金大笑。   随着阿那瑰的倒下,他的随从们也一个个倒下。那些追随着他从草原一路南下的部族,终究没有等到重归家乡的那一日。   “都埋了。”斛律金冷酷地给阿那瑰补了两刀,确定他死得不能再死。   “咱们回家了!”带着一万石的粮食和数不清的军器,斛律金扣响了怀朔的城门。   “辛苦了。”贺兰定率众在城外迎接归来的斛律金。   “幸不辱命!”斛律金心情激荡。他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能够以零牺牲的代价获得了这样巨大的收获,而且还解决了阿那瑰这么个巨大隐患。   这一切的功劳都是眼前这一位的运筹帷幄——以后再也不嫌弃这位磨磨叽叽、优柔寡断了。   倘若“瞻前顾后”的结果就是这样绝对性的胜利,那谁不愿意。   “阿六敦!”人群中斛律平热切地看着斛律金,深情呼唤。   “?!”斛律金寒毛直竖,疑惑地看向奇奇怪怪的兄长。   斛律平上前一步握住自家兄弟的手,“你可回来啦!族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今天正好有个会,就你去开吧!”这一家之主真不好做啊!   斛律金:?   一旁的贺兰定道,“正巧斛律叔归来,咱们先开庆功宴,再开总结会,一点儿不耽误。”   斛律金连忙摆手,“庆功宴就免了吧,咱们商讨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斛律平连忙给阿弟使眼色,眼睛都眨抽筋了,心道,以后有得是你开会商讨的机会。   夏日的草原最是气候宜人,漫天星子之下,篝火燃起,围绕着噼啪作响的松枝,人们载歌载舞,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阿六敦,贺兰首领与你谈话没有?”斛律平将被众人围住的斛律金拉到篝火晚会的一角,悄悄打听。   斛律金不明所以,“哈?我这不是才回来呢。”根本就没和贺兰定独处过,能说什么悄悄话。   斛律平道,“你这回功劳这么大,带回了那么多的粮食和兵器,贺兰首领不得给你个交代吗?”说到这儿,斛律平问到了最关键的一点,“那些东西怎么分?”   “再说吧。”斛律金不想在开心的庆祝宴上谈这些事情。   斛律平却不依,嚷嚷道,“怎么着斛律家也该分更多。咱们家功劳最大。”   “怎么会是咱们家呢?”斛律金道,“都是拉汉的主意。要不是他想出假冒杨钧的主意,又钳制住镇将府,这一回没这么轻松。”   “我不过是跑了一趟而已。”在斛律金原本的预料中,掀翻杨钧,控制怀朔,干掉阿那瑰,一定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事。而且还未必能赢。   但是贺兰定的奇思妙想让一切变得简单起来。   “不是你控制了戍兵,他能那么容易控制镇将府?”斛律平不服。   斛律金道,“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斛律金希望阿兄的目光可以长远些。   “你不知道!”斛律平声音拔高,“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贺兰首领三天两头给咱们开会,又是问大家的目标是什么,又是谈什么根据地建设,还谈到军队建设和战利品处理。”斛律平越说越郁闷。   斛律金却道,“这很好啊,大家有什么事情摊开来说清楚,各抒胸意,达成一致。”   “和你说不通!”斛律平气闷。   其实,不止斛律平盯着斛律金带回的这笔战利品,整个怀朔都盯着呢!所有人都在等贺兰定的决定。   对于这种情况,贺兰定只能祭出大杀器——开会。   “大家先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贺兰定一开口,众人就开始头痛——空空的脑子哪有那么多的想法啊!再说了,谁不想要那些战利品啊。可是谁又好意思挂在嘴上嚷嚷呢!   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贺兰定心中叹息一声:队伍不好带啊!   “所以说,咱们需要一个统一的纲领和行动指南。”贺兰定直接道,“以后咱们的收获会越来越多,怎么处理、分配是咱们必须要面对的问题,逃避是没有用的。”   斛律平嚷嚷道,“自然是谁的功劳最大就归谁。”   鲜于安立马接话,不客气道,“功劳的大小谁说了算?”   “这回肯定是咱们斛律家啦!”   “凭什么啊?!”   顿时,针尖对麦芒,会场上火药味浓烈。   贺兰定适时拉回会议的主持权,“所以,要有个标准。不然每一次都这样吵一架吗?谁都不服气,不用敌人来打败咱们,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玩完儿了。”   贺兰定没指望众人像我党一样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所有战利品全部充公再分配。   但是,贺兰定还是希望可以尽己所能的组建一支相对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而不是一群贪婪无序的饿狼。   “联盟吧。”窦兴突然开口,“像怀朔羊毛联盟一样,建成怀朔军事联盟。”   “在联盟统一纲领和准则下,各家各部落拥有一定的自主权。”   “这个好!”鲜于安立马大声附和。   其他几人对视一眼,斛律平问,“那统一的纲领和准则怎么制定?”   贺兰定笑眯眯道,“自然是开会商讨,一致通过后形成纸质文件,以之为行动准绳。”   众人:……   鲜于安捂头大喊:“我脑袋疼!”   窦兴看向贺兰定,“不如贺兰首领先草拟一份提案,供咱们学习参考?不然咱们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对对!”鲜于安道,“之前的羊毛联盟不也是贺兰首领一手组建的么,这个什么军事联盟也差不多的。”   “我不管这个,先说说这一回从阿那瑰那儿得来的东西怎么处理吧。”斛律平冲斛律金使了了眼色,让他说话。   斛律金却道,“我听拉汉的。”说着扭头斥责自家兄长,“拉汉自来公平公正,何时让自己人吃过亏!”   斛律平讨了个没趣,贺兰定接过话,道,“既然大家都信得过我,那这一次的战利品就先暂由我保管封存,等联盟纲领出炉后再做分配。   “好!”斛律金一口应下,不带丝毫犹豫。   会后,段宁留了下来,他忍不住提醒自己大外甥,“你可别让自己吃了亏。”   贺兰定笑道,“舅舅,我又不是傻子。”   段宁心道,你做的傻事儿还少吗?!   贺兰定道,“草案出来后,先给您过目成不。”   段宁这才稍微安心,下巴一扬,“阿翁和舅舅给你把把关。”又压低声音道,“也照顾些舅舅哈!”   贺兰定哭笑不得,这才到哪一步啊,大家就开始算计着得失了,这样的队伍能走得远?果然还是需要一个统一的理想信念和长远目标。   只有树立一个长远的目标,才不至于太过计较过程中的个人得失,因为有更加甜美的果子在后头等着自己呢!   所以……长远的目标是什么呢?   ——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写下十六字的贺兰定苦笑一声,这是他的理想国,却是不能为外人道也的理想国。   浓黑色的墨汁晕染过纸张,端方俊秀的十六个字被盖住。贺兰定重新提笔写下:光复鲜卑。然而,笔迹未干,又一笔抹去。   打着光复鲜卑的旗号无疑可以凝聚力量,吸引诸多不甘于现状的六镇儿郎投奔自己。   短期看,这个口号和目标有利于迅速壮大自己。可是长期看却存在巨大的隐患——胡汉对立,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树立强敌么。   最终贺兰定写下:短期目标——振兴北疆,重现六镇荣光。长期目标——   长期目标空着没写。   “哈?就这?”段宁失望至极。   “不然舅舅以为呢?”贺兰定反问。   段宁含糊几句,也没敢说——总不能直接嚷嚷着造大魏朝堂的反吧?前天一个刚刚喊出清君侧的家伙才刚刚完蛋呢。   段宁哼唧两声,心道,反正谁心里没数啊。   段宁耐下心继续看联盟纲领的草案,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边看边问,“股份制?投入越多,获得越多。”   贺兰定解释,“各家出兵组成联盟军,一旦入联盟军,所有行动听指挥,训练统一、吃喝统一、军饷统一。”   “所有战利品收归联盟后,十之六留联盟军队开销,另外的十之四按照投入比例分配。”这是贺兰定目前能够想出来既能团结各家,又能兼顾公平公正的唯一办法了。   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大锅饭,可能造成后续积极性不够。不过贺兰定倒不怕谁光吃老本不求进步,在如今谁敢躺平就要有死的觉悟。 第一百七十六章   “得民心者得天下。”贺兰定的目光扫过在会众人, “实际上本质是得民力者得天下。”   “那么,怎么才能得民力?”贺兰定没有点名让人回答,“告诉他们, 跟着咱们, 能吃饱肚子, 不仅自己能吃饱肚子, 他们全家都能吃饱肚子!”   不需要太多高大上的理想, 只一条——吃饱肚子,就能吸引无数人加入怀朔军事联盟。   “恐怕只能吸引些庶民。”窦兴拧眉,拿自己举例, “于我而言, 早就能吃饱肚子了, 这就没有吸引力了。”   贺兰定问,“窦家的仆役、奴隶也都能吃饱肚子?”如今各家各部落还豢养着大量奴隶,这些奴隶是部落的最底层,甚至不如牛羊重要。   “难不成要吸纳那些贱奴?”窦兴大惊。   贺兰定反问, “为什么不?”   “奴隶们是没有脚、没有手?他们吃饱了饭就能上战场。”   “他们太蠢了。”贺兰定口中的奴隶像是和其他人理解的不是一个物种。   贺兰定也不多说,以后一切以事实说话, 便道, “那就先不提这个事儿。”   “咱们怀朔如今日子不错,几乎家家户户都能吃个七分饱。”贺兰定继续说,“出了怀朔,远的不说,武川、沃野、柔玄几个军镇, 每年冬天饿死多少人。”吃饱饭对绝大多是大魏百姓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   “可是, 咱们把他们招募过来, 还管他们吃饭, 咱们不吃亏吗?”可朱浑喜想不通这里头的事情。   贺兰定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贺兰定提出的联盟草案被一致通过,可是军事联盟的后续构建还有太多的细节需要去商讨完善。   在贺兰定的制定的草案中,怀朔地区的军事力量分为联盟军和部落军。   联盟军由各家按比例出人、出马、出粮草装备组成,由联盟统一管理。联盟军只进不出,可以一直有新士兵加入,但是一旦加入,除非身死,不得离开。   联盟军的主要职责是护卫联盟各根据地,以及随时执行超越地方的作战任务,也就是对外征战。   联盟军的主要领导分为军队领导、政治领导和后勤领导。   军队领导负责部队训练、作战政策制定等方面。   政治领导负责士兵、将军的思想文化教育,以及军功记载和提拔。   后勤领导负责军队经济运转、粮草供养、军需兵器、医护保障等方面。   三方领导相互支持的同时也相互监督制约。   部落军则由各家自主统率,主要职责是护卫各家各部落的安全。同时,在必要时刻必须配合联盟军完成作战任务。并且,部落军一切行动不得与联盟军相冲突、矛盾。   大体框架搭建起来后,后续问题滚滚而来。比如,关于贺兰定提出的“入联盟,吃饱饭”的口号就引来了争议。   段宁:“有点儿太土了。”   可朱浑喜:“我们吸收人马可不是让他们来吃饭的,还不如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呢。”   意见不统一,贺兰定道,“那就投票吧。”   鲜于安、窦兴、斛律金齐刷刷举手同意。   段宁连忙举手,“同意!”   可朱浑喜一脸懵逼看着段宁:???刚刚不是你嫌土的?!   段宁撇嘴,“我就嘴上说说的。”自己又不傻,真到了投票环节,自己能和大外甥唱反调?   可朱浑喜:.....他能怎么办。他当然也只能同意啦!   鲜于安冲可朱浑喜小声蛐蛐,“你脑子又不行,想东想西的做什么。你看我,多明智!”   可朱浑喜侧过身子远离鲜于安,用身体语言表达我和你不是一伙儿的,别拉自己同流合污。   贺兰定道,“那口号就这么说定了。”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大部分的成功都是因为厚积薄发。咱们不赌气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咱们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走稳走顺走远!”   “好!”鲜于安带头啪啪鼓掌。   “那我们下一步来谈谈联盟领导分工的事情.....”贺兰定拿出小黑板,开启会议的第二项议程。   重头戏来了!众人正聚精会神,外头忽得来报,“贺拔家三子入城。”   会场一静,所有人看向贺兰定。   贺兰定起身,整理衣冠,“我与贺拔家的三子贺拔岳在洛阳时有几面之缘,我去见见他,你们继续开会讨论分工的事宜。”   武川贺拔度拔一共有三个儿子,分别是贺拔允、贺拔胜以及小儿子贺拔岳。贺拔岳原本在洛阳当差,去岁接到父亲家书,言是在怀朔军中为他谋了个位置,还是有编制的。   贺拔岳原本还在犹豫,未做抉择。谁知洛阳局势急转直下,元刘二人弄权,清河王元怿身死,胡太后被幽禁。原本这些上头的风云并不干如贺拔岳、宇文泰这些小人物的事情。   可是,元怿死后,其一力支持办学的太学因国家财政困难被解散,宇文泰顿时成了“失学儿童”。   “咱们不如一起回武川吧。”   两人一拍即合。   贺拔岳先将宇文泰送回武川,然后连家都没有回,直接来怀朔投奔父兄。   谁知......   贺拔岳刚进城门就察觉到的异常。按理,自己父亲为怀朔军主,自己也是正式入编的小将。城门口的守卫听到自己自报家门的时候,不谈热切欢迎、阿谀奉承。但怎么也不该一副讳莫如深、如临大敌的模样啊!   再有那小兵一溜烟跑走,一看就是去通风报信的样子。一股不安在贺拔岳的心中升起。   他想走,可是不知不觉中周遭退路竟已经被封死了。自己的马儿也不知道被牵去哪儿了。   会出了什么事呢?能出了什么事呢?一滴冷汗从贺拔岳的额角滑落。   就在贺拔岳考虑着要不要夺刀抢马跑路的时候,远处一阵骚乱,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人向自己走来。   “阿斗泥!”隔着严加防卫的士兵,贺兰定看到了贺拔度,叫出了对方的胡名。   “贺兰首领!”看到贺兰定,贺拔岳先是一喜,随即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当初贺拔岳接到家书却没有立刻启程前往怀朔赴任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觉得贺拔家在怀朔难有所为——真当贺兰和段家是软柿子不成?他们多年深耕怀朔,岂能容他人来摘果子?   结合眼下的情形,贺拔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在怀朔新旧势力的角斗中,贺拔家落败了!   父兄们不知如何了!   仅仅一个照面,贺拔岳已然捋清了来龙去脉。   “阿斗泥,先进城吧。”贺兰定直直看贺拔岳。   理智告诉贺拔岳,自己应该杀出一条血路逃回武川。可是看着贺兰定光明磊落的样子,贺拔岳情不自禁就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父兄可还.....”一进城,贺拔岳就问。   贺兰定没想到贺拔岳这么敏锐,笑道,“令兄令堂都好着呢。”   贺拔岳松了一口气,冲贺兰定拱手作揖,“家父家兄多有得罪,还望贺兰首领海涵。”   贺兰定摆摆手,“他们没得罪我,只是双方立场不同罢了。”   “我敬佩贺拔家的忠义,可是,在我心里,六镇儿郎更为重要。”贺兰定声音发冷,“劝说不成,我只能暂时请他们入府做客了。”   贺拔父子不能杀,他们是武川当地豪强,根深蒂固。一旦他们死在了怀朔,与其世代交好的宇文家绝对会趁此对怀朔发难——贺拔虽死,宇文犹在。   大魏未倒,六镇自己先打自己,何其可笑。   贺兰定不肯杀贺拔父子,其他人也没意见。在众人看来,杨钧是外头的坏人,杀了都不足平狠。   但是贺拔家是自己人,都是六镇的,都是被朝廷迫害的。他们只是一时被外人给迷惑了,可以给他们一个知错能改、迷途知返的机会。   因此,贺拔父子如今只是被秘密软禁,好吃好喝地供着呢。   “六镇本是一家。”贺兰定很想争取贺拔家的力量,扩大联盟军的范围。   然而,贺拔岳虽然年轻却非常沉稳,并不接贺兰定的话。   贺兰定心领神会,便道,“你一路风尘,先做休息。明日安排你们父子团聚。”   贺拔岳抱拳,“多谢。”   稳住贺拔岳,贺兰定重新回到会场,问,“你们商议如何了?”   没人回答。   段宁嘟囔,“阿定不在,我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斛律金先问,“贺拔小子如何?”   贺兰定摇头,“看来咱们是无法招揽贺拔父子了。”贺拔岳与其父其兄都不是好钳制的人物。   斛律金:“倒是可惜了,他们父子四人本事都不错的。”   窦兴道,“既然如此,不能为己所用,还要放他们回去吗?”   斛律金听懂他的言下之意,道,“杀了他们,不利于咱们统一六镇。”   没错,经过一番商议。众人如今已经确立了一个短期小目标:统一六镇,制霸草原。   贺兰定道,“也不能白白放他们走。不能吸收他们,也要让贺拔家伤筋动骨,再无法与我们为敌的资本。”   贺拔岳一夜未眠。第二日天光大亮就有士兵扣响了他的房门。   “阿爹!”父子相见,激动异常。   贺拔岳没想到父兄竟然真的还活着,而且看那红光油亮的圆脸盘子,看得出来日子过得还不错。   “阿斗泥!”贺拔度拔激动得则是,“你怎么也被擒了!”   贺拔岳:......   无语过后,贺拔岳将外头的事情一一道来,“太后归政于圣人,清河王被伏杀,太学关闭,我便和黑獭一起回来了。”   贺拔度拔没想到被幽禁的这段时日外头竟然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又问,“那杨将军呢?”洛阳的事情对他们影响不大,关键是杨钧怎么样了。   贺拔岳摇摇头,“不知道。”   “但是.....就我所观察,如今的怀朔的话事人是贺兰家。”既然如此,杨钧应当凶多吉少了。   “他们竟然真的敢!”贺拔度拔吃惊。   贺拔岳轻声道,“阿爹,外面现在很乱了。”无声无息地除掉一个朝廷官员又如何呢?便是天子脚下,打死一个大臣,死了便也是死了,还要给个说法不成?   贺拔岳长话短说,直奔重点,“我观贺兰首领是个有成算的,他似乎想要招揽贺拔家。”   贺拔度拔道,“都是脑袋抗在肩膀上的事情,我们何必曲居人下?”都是造反,干嘛不自己干?   贺拔岳不得不提醒自家老爹,“咱们现在还是人家地盘呢?”命还在人家手里。   “贺兰定不敢把咱们怎么样的。”贺拔胜道。   贺拔岳:“但是他可以一直关着咱们。”   “咱们断了音讯,宇文家不会坐视不管的。”贺拔度拔自认和宇文家是过命兄弟。   贺拔岳接话,“的确不会不管,咱们家的牛羊、田地都有人管了。”   贺拔岳又加了一把火,“嫂嫂侄儿们也有人管,说不得直接改姓了。”   已经娶妻生子的贺拔允和贺拔胜:!!!   贺拔岳看向逃避现实的父亲,“我们需要主动作为,这么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对咱们不利。”   于是,不等贺兰定开出账单。贺拔岳主动提出以一千头牛、三千只羊、五千石谷子换取贺拔父子归家。 第一百七十七章   贺拔父子归家, 怀朔军事联盟雏形初创。因为贺兰定投入的兵力、装备最多,以及手中还有许多令人猜测纷纷的秘密武器,所以贺兰定毫无悬念成为第一届总盟主。   其他, 斛律金、段宁、窦兴为分盟主, 分别负责军队建设、政治建设和后勤建设。   “你们尽快弄一个建设方案出来报给我。”贺兰定道, “我从盛乐回来后, 希望看到你们的成果。”   斛律金:“没问题。”身为怀朔军主, 斛律金对于如何训练、调教士兵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窦兴点头,“我有些想法,先整理出来, 剩余的还需盟主您补充完善。”   唯有段宁不吱声。他是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啊!什么政治建设, 听都没听过, 这让他怎么搞?而且,这个方面听起来一点都不重要,既没有兵权,又没有经济大权, 没得搞头啊!   会后,段宁留着没走, 张嘴开始抱怨, “阿定,你怎么就给我分配了这么个位置啊!”——都不知道要照顾着些自家人。   贺兰定问,“那您是想去练兵,还是想去经商保障后勤?”   段宁:......他都不怎么擅长。   贺兰定缓声道,“舅舅, 您可别小瞧了这个政治建设。首先, 功勋认定和记载的权利在你这边。再者, 军队中的思想和文化传播真的不容小觑。”   贺兰定有意将这部分权利分给段家, 为得就是牢牢控制联盟士兵们的思想。   “文化建设很明了,就是教授士兵们识字懂礼。”   段长拧眉,“古往今来还没听过要给士兵们上课教学的呢。”   贺兰定:“现在有了。”   “我要的是一支精兵强将,而不是一众只知道向前冲的炮灰。”如今的识字率低得可怕,大部分士兵不谈识字,就连话都不怎么听得明白。更别提什么打仗的时候能令行禁止了——不是故意不服从指挥,而是根本听不懂、看不懂阵旗指挥。   贺兰定道,“文化水平的提升会让整个队伍的战斗力提升,这很重要。”   “此外,通过授课,可以将联盟的思想灌输到他们脑子里。让他们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   “他们是为自己、为子孙后代而战。”一支有理想有信念的军队才能走得更远。   “除此之外。”说道这儿,贺兰定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勾人心魄的神秘。   段长立马打起精神,竖起耳朵,就听贺兰定轻声道,“你还要告诉他们,是谁带领他们脱离苦海,是谁让他们吃饱肚子,是谁才能带领他们走向美好的新生活。”   “是贺兰。”   段宁只觉浑身一麻,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在心底升起,像是破土而出的种子瞬间抽长的藤蔓将他紧紧包裹住——而这颗种子会随着一堂堂的识字课程播撒到每一个联盟军的心里。   “舅舅,这么重要的事情就教给您了,我可只信任您!咱们家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看舅舅了!”给自家老舅打完鸡血,贺兰定拍拍屁股回盛乐了。   为了解决阿那瑰的事情,贺兰定这个盛乐郡守一走就是小半年。然而,盛乐城中一切井然有序——这就是无为而治的快乐吧。   “谁敢闹事啊!”留守盛乐的师爷蒋鹏乐呵呵道,“跟着您有钱赚,和您作对天打雷劈,谁都知道怎么选的。”   贺兰定道,“就一点儿事情都没发生?没有击鼓鸣冤的苦主?”自己还想做一回青天大老爷来着。   嗯,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处理几个劣绅恶霸,没收他们的财产,难道不是一桩美事吗?   贺兰定不死心地又问,“真没有告状之人?比如欺男霸女什么的?”自己这回可是带了五千护卫随行,尽可敞开了搞事情。   师爷无语,“去岁丰收,大家日子都过得去。”谁会无事起浪,没事找事啊。   贺兰定失望,依旧不想放弃,便道,“在郡守府外设个投诉箱,大家有什么不平冤屈,尽可状告,本郡守给他们做主!”   师爷不得不提醒,“这年头会写字的没几个人啊。”老百姓家里连个笔纸都没有,怎么写状子?   贺兰定:大意了......   “那就设个值班室,十二个时辰设人值班,专门接待盛乐百姓的上访。”不会写字,总能用嘴巴说吧。   蒋师爷能怎么办,只能照办了。   就在贺兰定立志当个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除害的时候,一支女尼队进入了盛乐城,来到了郡守府府衙,求见郡守大人。   “尼姑?!”贺兰定脑子飞速盘算一圈,确定自己和尼姑素无渊源。   “那要见见吗?”师爷道,“兴许是冲着您圣佛转世的传闻来的。”   贺兰定有些犹豫,主要是怕自己又被传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声——比如不爱红颜爱比丘,独宠师太什么的。   可是,万一这些出家人找自己有什么事儿求助呢?   “她们只说要见我,没说其他,比如化缘什么的?”贺兰定一边往前头府衙去,一边询问情况。   蒋师爷摇头,“只说先要见您。”   一个“先”字让贺兰定肯定这些女尼应当是有事找自己。   待到前厅,贺兰定见着的却不是一群想象着的苦瓜脸师太,而是七八个极其年轻的尼姑,衣着堪称华贵——袒右肩,披红袈裟,着蓝绿色偏衫,穿乌皮靴。便是盛乐豪强家的太太穿着恐怕都没这般讲究。   见师爷引着贺兰定出来,比丘尼们只盯着贺兰定打量,却一句话不说。   无法,贺兰定只能抢先问,“不知各位师太从何处来,来此又所谓何事。”   “师太”的称呼一出,几个年轻女尼终于变了神色,微抿的嘴角透着对贺兰定的无语。   “施主果然周身正气凌然。”为首的女尼上前一步,道,“贫尼自嵩山明练寺而来。”   贺兰定心道,只听过嵩山少林寺,明练寺没听过。   女尼上前一步,“吾乃永泰公主。”   贺兰定:哈?哈?哈?!   贺兰定觉得自己应该是还没睡醒。永泰公主不是当今皇帝的妹妹么,怎么当尼姑了,还到了盛乐?   难道是诈骗犯?   “今年开春,贫尼于明练寺削发为尼,潜心修佛。”   贺兰定的目光落在女尼的手上——纤长白皙如玉雕,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出身。为什么想不开要去做尼姑,还冒充公主?   就在贺兰定一心认为眼前的尼姑们是一群诈欺犯的时候,女尼拿出了一份手书,“阿昭说你是个好人,我便来找你了。”   贺兰定:哈?今天到底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我?这怎么又和阿昭扯上关系了?   “母后被囚,孤立无援。”胡太后的娘家本就势微,在朝堂上根本说不上话。胡太后自己又没有经营出自己的势力——也不是没有,元叉和刘腾都是她一手提拔重用的,结果却是养虎为患。   去岁宫中政变让胡太后悟出了一个道理:男人都靠不住!危机时刻,以命相护的是健妇营。落难之日,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是女史阿昭和自家妹妹。   这种情况下,胡太后几乎对阿昭言听计从。   阿昭说,咱们不能放弃,要相信终有拨乱反正的一日。   胡太后听着当日晚膳都多用了一盏牛乳。   阿昭说,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要积极行动起来。   胡太后想了想,不若等中秋日自己被放出禁宫之时,与儿子拉拉关系?   可转念一想,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便是亲生儿子,如今不也舍弃了自己这个阿母么?要知道,当初整个后宫无人敢生男,自己是提着脑袋生下了他,可如今呢?   胡太后对皇帝儿子彻底失望。   阿昭提醒,“您还有女儿呢。”   “永泰?”胡太后不以为然,“那丫头能做什么。”   阿昭却道,“成不成要试一试才知道。”   于是,正光二年,永泰公主以不满胡太后荒淫残暴、专断独行为由,舍弃荣华富贵,毅然于嵩山少室山削发为尼。   “阿昭让您来找我的?”看了阿昭的手书,贺兰定知道眼前的年轻女尼不是骗子,而是真正的公主。   永泰公主点头,“阿昭说你会帮我救出母后。”显然,永泰公主行迹的背后是阿昭在操控一切。   贺兰定问,“需要我做些什么?”贺兰定才不相信阿昭会把营救胡太后的大麻烦踢给自己。   永泰公主直言,“我要赚钱,出宫时皇兄给了我五十斤金子,可这远远不够。”   贺兰定再问,“要钱做什么?”   “重建健妇营。”和胡太后一个想法,永泰公主也觉得男人都不可靠。而那一夜的血战,健妇营的英勇作战让这些女性上位者们看到了女性更多的发展可能——便是行军打仗也未必不如男儿!   永泰公主以出家为由离开洛阳,以此博得一个自由发展的机会。   可是,难不成要训练一支女子军团杀进洛阳皇城,救出胡太后?这个想法会不会太天真了?作为幕后推手的阿昭是怎么想的呢?她到底在向自己寻求什么帮助呢?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心中疑惑万千,贺兰定面上不显,先应下了永泰公主想要赚钱的要求,“必竭尽全力。”   赚钱的买卖千千万,可是适合一群尼姑做的赚钱买卖,那真的不好想。   贺兰定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适合的路子。   “您如今虽然出家,可依旧是皇室正统。做一般的买卖恐怕低贱了您的身份,不太合适。”贺兰定微微一笑,“何不以皇室之名,匡扶正义,救生民于水火?”——自己没法实现打土豪分田地的美梦,公主殿下总可以吧。   “一来,得了美名;二来,方便吸纳人手;三来,这是真的来钱快!”一分一厘地赚钱,哪有直接开抢来得快!   永泰公主眼睛一亮,热切地看着贺兰定,“可愿为吾入幕之宾乎?”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谢安与王坦之到桓温帐中商讨军事, 桓温令参军郗超到帐后休息,忽得来了一阵风,把帐子吹开了。谢安看到了, 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蒋师爷给贺兰定科普“入幕之宾”一词的来源, “代指足以信任而参与机要的幕僚、心腹。”   “郡守大人以为何意?”蒋师爷疑惑地看着贺兰定。   贺兰定:......额, 原来是自己想歪了啊。还以为公主对自己有意思呢.....   说来也怪, 自己如今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钱权都不缺,怎么一直都没遇到过红颜知己呢?——那些被有心人送上门的不算。   蒋师爷瞅着贺兰定的脸,心道, 您自己心里难道没点儿数吗?   胡人的血脉本身就比较杂, 经过多年汉化, 大部分鲜卑人一眼看上去和汉人没什么差别。   但是也有一些倒霉蛋会出现返祖现象。比如贺兰定,兴许就是祖上有羯人血脉,才会继承了这副高鼻深目多须的长相——也是眼下最不受欢迎的长相。   蒋师爷也不能捅破了这张窗户纸,只岔开话题, 问,“那群比丘尼要如何接待呢?”   贺兰定忙道, “不能安置在咱们郡守府!”——害怕奇奇怪怪的绯闻。   永泰公主以外出游历、传播佛经的名头离开嵩山, 因此途径各地的时候都会开棚布施、开坛讲经——作假也要做到位。   贺兰定让人给永泰公主松了些怀朔特产——羊毛制品、护肤乳之类的,其他就只装不熟。   “有人前来告状申冤吗?”贺兰定依旧不死心,想着做一把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蒋师爷摇头,“并无。”   贺兰定道,“那就主动出击!”说着, 他拍拍蒋师爷的肩膀, 语重心长道, “鹏叔你要增强些工作上的主观能动性啊!”   “下沉基层, 主动作为。”没有人主动来告状,那就去拉人过来完成“指标”。   贺兰定这边忙完成为民做主kpi,身在怀朔的斛律金已经初步完成了联盟军的初步整合,带着一份厚厚的训练计划书前往盛乐,亲自向贺兰定报告。   “兵是练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斛律金见到贺兰定后的第一句话就表面了来意。   “再者,虽说是兵农结合,不训练的时候都有在种田、做活,勉强能够做到自给自足。但是军营每天的消耗实在太大了。”斛律金想要以战养兵。   贺兰定问,“怎么战?”   斛律金道,“不若帮助朝廷剿匪?”大魏每况愈下,各地起义不断。只是他们没有如相州元熙那般明确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贺兰定道,“何必舍近求远。”   “阿那瑰复国不是个很好的名头吗?”大魏和柔然两边都不知道阿那瑰已经死了,只以为他如今在吐若奚泉开荒种田呢。   贺兰定的意思是:两头骗。   一边以阿那瑰的名义从大魏手里攫取各项物资,一边以复国的名头攻打柔然,以达到练兵的目的。   “想必儿郎们也是愿意踏平柔然皇庭的。”   斛律金眼睛雪亮,“好主意!”   “我这就回去布置。”竟是迫不及待了。   贺兰定忙道,“好歹休息一下,用顿饭菜再出发。”   趁着吃饭的机会,贺兰定好好与斛律金说了一通什么是游击队,以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黄金十六字作战方针。   “妙啊!”斛律金听直拍大腿。   贺兰定谦虚一笑,“我就纸上谈兵而已。”毛爷爷的十六字方针谁人不知,可是天下谁能如他一般用兵如神,宛如上帝之手。   贺兰定继续输出,“战斗的最终目的是在保存自己的同时,消耗敌人。”这是提醒斛律金不要一味冲着缴获战利品去,保存自己与消灭敌人同样重要。一场战争的胜利不意味着最终的胜利,一切都要从长远看、统筹考虑。   “当士兵们知道打仗并不意味着一定死亡,他们才能不恐惧战争。”贺兰定需要是一只能够长足发展的军队。当士兵们知道自己不会被当做消耗品在战争中被牺牲,才能激发出他们更多的主动性。   见斛律金听得入神,贺兰定摸摸鼻子,“我就这么一说,以作参考。”——都是伟人的思想精华,自己只是搬运工。   斛律金却道,“拉汉不该如此自贬,回想你参与过的几场战斗,哪会不是用兵如神的绝对性胜利呢?”   “拉汉你不是优柔寡断,只是爱惜六镇儿郎的性命,才会在做出每一个决定的时候都慎之又慎。”这也是斛律金死心塌地追随贺兰定的原因之一。   “你我日后该多多探讨些领兵作战上的事务。”斛律金笑道,“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贺兰定笑道,“等我把盛乐这边的事务处理好,就会怀朔。”怀朔才是大本营,必须牢牢握住,而盛乐则只是后勤保障基地之一。   贺兰定需要更多的肥沃的土地去种粮,但是他又不能直接明晃晃得搞土地革命,那会让自己陷入众叛亲离的孤岛。   但是,自古以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自己作为一郡之守,惩治几个违背国家律法的土豪,那还不是信手捏来的事么。   更何况这些人身上的污点就如秃子都上的虱子一样明显,一爪一个准。   蒋师爷积极主动作为,终于找出一个苦主出来。   瘦骨伶仃的少年跪在堂下,穿堂风呼啸而过,吹起他的破烂衣裳,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旷野中迎风而立的稻草人。   “小名状告李甲田强夺我家田地!”   当初道武帝一统北方建立大魏后面对的一大难题就是遍地的武装集团力量——坞堡,怎么解决。   皇帝的座位虽然是拓跋家的,可是天下的人口、良田却掌握在了大大小小的坞堡主手中。   这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征个税都要向这些坞堡主说尽好话,伏低做小后还是征收不到多少的布匹、粮食。   朝廷收不到粮,百姓也无立锥之地,承受着残酷的土地剥削。   这一难题困扰了拓跋家六代皇帝都没有能够得到解决。直到冯太后执政,强力推行均田制,所有土地收归国有,均分给天下百姓,令耕着有其田。   按照规定,男子十五以上者授田四十亩,女子授田二十亩。同时还鼓励养牛,一头牛授田三十亩,每户以四头为限。   为了防止土地兼并,大魏律法规定,所分田地生死为断,只许耕种,不得买卖。   “使细民获有滋生之益,豪强无地利可求。”冯太后的这一举措将大魏王朝推向了繁荣的最高峰,包荫户出,男布于野,女勤于纺织,经济长足发展,轻徭薄税的同时国库充盈,社会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   然而,才仅仅三十多年多去,繁荣的高峰已然结束,大魏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而让他焕发出强大耀目生命力的均田制也在人口增长、天灾不断、贪官酷吏、寺庙经济盛行等种种因素之下名存实亡——农民破产再度失去了自己的田地。   这位状告李甲田强夺田产的少年就是受害人之一。   上任郡守强征三年赋税不说,之前就搞了许多奇怪的苛捐杂税,比如养鸡税、养牛税——以前养牛国家有补贴,现在倒转了,要交税贴钱。   老百姓们苦不堪言,可又不敢反抗,只能砸锅卖铁得交税。结果不少人家连粮种都交了出去,靠着吃树皮、刨草根熬过一个冬日。可是开春之后怎么办呢?想种田也要有粮种啊。   这个时候李大善人就登场了,他拿出了粮种借给农民去播种。当然不是白借的,要利息的,月利息20%,年利息240%。   要是当年风调雨顺,那倒也罢了。等到丰收,勒紧裤腰带,交了税,说不得还能还了本息。可是,没有更糟糕只有最糟糕。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情况让田地欠收,连绵的雨,突然的降温,丰收前的蝗灾——农民们的抗风险能力太差了,一个不小心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除了天灾,又有人祸。田里减产,郡守加税。扒着指头分配着家里的粮食,算来算去只有死路一条。   除了死路,“李大善人”给他们指了一条活路,“把你家的田地抵给我还债不就行了,哪日债务还清了,田地还还给你们!”   可是,那滚雪球般越滚越多的债务,猴年马月能还得清?老子还不完,儿子还;儿子还不完,孙子还。子子孙孙从有田有地的自由民再度沦为佃户、奴隶。   然而眼下这位苦主状告李甲田强夺田产却是站不住脚的,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粮种借了吗?借了。   还了吗?没有。   “但是!”贺兰定话锋一转,问道,“当初借粮的签字画押可在?”   “在!”瘦弱的少年膝行上前,递上那张沾满血肉的借条。   贺兰定拍案而起,大喝一声,“大胆李甲田,竟然无视国家法度,来人,将罪犯李甲田给我锁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倘若欠下的债务计算违背了国家法律,那么这份欠债还算数吗?   自然不算数的。   按照大魏律法,为了社会的和谐稳定,贷款年利率不得超过100%。而按照李甲田借条上的约定,粮种年利率240%。   违法了!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善用法律武器! 第一百七十九章   高利贷一行自古有之, 尽管历朝历代都有明令禁止,但是由于其超高的利润,永远是屡禁不止。甚至到了大魏朝, 因为寺庙经济的繁荣, 就连得道高僧都下场参与其中。发展至武帝年间, 整个都城的三分之一都是寺庙的产业。   为了稳定社会秩序, 遏制寺庙经济的狂野扩张, 武帝下令高利贷年利率不得超过100%。   “所以啊!那些年利率超过百分百的,都是违反国家法纪规定的!借条、拮据、约定什么的,都是站不住脚的, 都是无效的!”高台上, 说书先生, 啊不,应该说是宣传员正眉飞色舞地给联盟军士兵讲“贺兰青天大老爷当家做主,为国家除害,为生民请命”的精彩故事。   “所以说, 知识就是力量!”宣传员振臂高呼,冲底下的士兵大喊, “对不对?!”   “对!!!”应和之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如滔滔海浪,一浪高过一浪。   “要不要好好学习?!”   “要!!!”   这里是联盟军的夜校,主要课程与贺兰小学堂的基础课程差不多,就是识字、知礼和算术。除了固定的学习日,还有娱乐休闲日, 比如, 每个月逢四的日子是故事会时间。今天是初四, 晚上没有课, 是士兵们最爱的听故事环节。   联盟军行动方案确立,斛律金负责军队训练以及作战方案制定,窦兴负责盟军产业经营和后勤保障,段宁负责士兵们的军功记载和政治文化建设。三个人对总盟主贺兰定负责,总盟主对所有行动方案有一票否决权。   原本三人是各司其职,无奈段长对所谓的政治文化建设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贺兰定便将贺兰学馆的馆长郑令修抽调借用到盟军,由郑令修辅助段宁组建盟军夜校。   郑令修一手组建了贺兰学馆和贺兰图书馆,如今来军队搞基础教育,还不是轻车驾熟的事情。甚至连教案都不要重新写,直接把当年小学馆识字普及时候用的教案拿出来继续用就是了。   唯一需要修改调整的就是“故事会”的内容了。之前小学馆的“故事会”都是侧重于解放生产力,宣传男女平权,鼓励女子走出家门,凭借自己的一双勤劳的手立足于世。   事实证明,故事的效果很不错,在如今的怀朔,女掌柜、女首领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了——能者居高,谁也说不出个错来。   可是,总不能给士兵们去讲光武帝和两位皇后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吧。于是贺兰定直接给了“命题作文”,“要让大家听了后热血沸腾的故事,要能够提高凝聚力的故事.....嗯,要能够增加大家伙儿对贺兰认同感的故事。”小动作是少不了的,娱乐故事里加料是贺兰定的惯用手段了。   “讲得不错。”高台下,贺兰定满意点头。   处理好盛乐的事情,在为民做主的同时,从大地主手中挖回了大量良田收归郡守府统一管理,贺兰定心满意足地返回联盟军坐镇。正好赶上了逢四的故事会时间,故事的主角还是自己——新鲜出炉的贺兰青天大老爷。   “都是郑夫子的功劳。”段宁笑呵呵说着。   郑令修耸肩,“故事不是我写的。”近十年的经营培育,郑令修的学馆培养出了数量可观的人才,为贺兰部落注入了新鲜血液和中坚力量。这一回的教案就是其中一个学生负责的。   三人说着话,台上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听宣讲员惊木一拍,“啪”一声脆响立马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话说,贺兰郡守为民做主夺回良田,可是那些地主豪强们可也不是软柿子,焉能任由宰割?当天夜里,月黑风高,一种强人就摸上了郡守府。”   宣讲员压低声音的渲染之下,整个营地鸦雀无声,所有士兵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地等着下文。   贺兰定望向郑令修,诧异道,“还有这么一出?”这一回盛乐的豪强们可是老实得很呢。   郑令修嫣然一笑,“艺术创作嘛!”   “只见!”宣讲员忽得声音拔高,“忽得平地起风,树叶狂舞,乌云蔽日!”   “轰隆隆!一道紫色惊雷劈开黑夜!”   士兵们听得心都揪了起来,着急不已,“然后呢?!然后呢!”   宣讲员拍拍手 ,一派轻松写意的模样,“然后啊,那些强人连郡守府的墙都没能摸上,就被天雷给劈死啦。”   “我天!”士兵倒吸一口凉气。   “贺兰首领莫不是真的是圣佛转世?”   “是真的。”一个小兵言之凿凿,“我二姑家就在盛乐,说自打贺兰首领做了郡守,盛乐就老打雷。那雷还长眼睛,只劈坏人。”   “对对对!”另一个小兵作证,“我姨爹在盛乐做小生意,说是打了一晚上的雷,第二天早上醒来,郡守府前倒了一地的黑尸体。”   “嘶!”旁边几个小兵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黑尸?”   小兵点头,“对啊,被雷劈焦了。”   “嘶!”又是一口凉气。   台上的宣讲员讲得眉飞色舞,唾沫直飞,贺兰定在下面听得面红耳赤,喃喃道,“艺术加工有点严重了哈。”   郑令修听了个正着,反驳道,“不加工一下,听着岂不无趣。”   段宁也道,“我觉得很好!该赏!”今日的故事会之后,贺兰青天为民请命的形象必然会深入人心,所有的士兵都会记得:贺兰首领是个大好人,且贺兰首领受佛祖庇佑,谁与贺兰首领作对,谁就会遭天打雷劈。   贺兰定道,“也别光揪着我的事情讲。”不然就太明显了,完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郑令修点头,“明白。下一期的故事是鲜于部落。”鲜于安是个老婆奴,阿荻又是贺兰定的铁杆粉。给鲜于部落做宣传,四舍五入也是给贺兰定添加筹码。   月上中天,故事会时间还没有结束。   宣讲员咕噜一口闷掉一杯热茶解渴,继续讲,“盛乐豪强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硬得不成,就来软的。”   “美人计!”   “哇哦~~~”营地中一片狼嚎,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光是听到个“美”字就热血上头了。   “那些个豪强给贺兰首领送去了二十来个美婢妖童,可是咱们贺兰首领愣是一个没收。”   “你道为何?”   “为什么啊?”士兵们坏笑着窃窃私语,“哪有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的。”   “啪”一声惊堂木,宣讲员拔高声音,“送到嘴边的肉当然不能吃!焉知这肉有没用毒呢?”   “古往今来,死在床榻上的英雄好汉还少吗?”宣讲员声嘶力竭地大喊,“贺兰首领说了,不能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腐蚀了!”   “好!好!”又是一阵海浪般的叫好声。   台下,郑令修忐忑地瞥了一眼贺兰定,见他并无恼火之色,这才松了一口气。今天的故事不是她亲自操刀的,可却是经她的手审核的。之所以最后加上这么一段“带毒的肉”,其实有她自己的私心在。   如今的怀朔就像一只蛰伏待发的猛兽,它的獠牙最终要扑向谁,郑令修心里有数。郑令修无力阻止,也无心阻止。但是,她还是想做些什么——战争倾轧之下,最最可怜的就是妇女儿童了。   “攻破此城,三日不封刀。”这是将领们激励士兵们最常用的手段。   城破之后的烧杀抢掠,□□妇女是士兵们最最期待的事情,也是激励着他们冒着尖刀、提着脑袋前进的原始动力。   郑令修不讨厌战争,但是她可怜那些在战争中被无辜牺牲的平民百姓。因此她想要做些什么,比如在故事会中悄悄植入一些自己的想法——敌军的女人也是敌人,碰不得,小心死在床上。   察觉到郑令修的不安,贺兰定脑中一转,明白过来,笑道,“何不融入一些佛家教义?”   在当今,佛教有着极其强大的群众基础。困苦中的老百姓都愿意去相信“因果轮回”。   “告诉他们,战争不是为了掠夺,而是为了解救陷于炼狱的苦难人。”贺兰定同样不乐意看到屠城惨剧,但是这很难控制。便是后世用兵如神的李二凤为了控制士兵攻城后的抢掠都不得不自掏腰包来满足士兵们无处发泄的□□,以防兵变。   郑令修的想法却是与贺兰定想到一处去了。   “他们向敌人挥出的每一刀都是为自己下辈子在积累福报,但是如果将刀尖对向无辜的弱者,那就是在折福,下辈子就投不了好胎了。”宗教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成为上位者欺压剥削百姓的工具,也可以是保护平民百姓的护盾。   “这....可以吗?”郑令修眼睛闪亮。   贺兰定点头,“总该试一试的。”   段宁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天分有限,自己不懂的事情就让懂得人去做就行了。   段宁只关心,“什么时候轮到段家做故事主角啊?”   “那您得提供些故事素材呢?”郑令修笑道,“您给我食材,我负责烹饪出锅。”   “那成!”段宁回家立刻开始琢磨“段家故事”的素材,可是,思来想去.....完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啊!   既没有征战沙场的热血战役,也没有为民请命的光辉举动。   “阿爹!这可怎么办?”段宁急得一脑门热汗,回忆前半生,自己竟是碌碌无为地虚度了。   段长也没有办法,因为真的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嘛。难不成要去讲自己怎么四处钻营送礼图谋升官发财的?   如同段家父子一般抓耳挠腮的人家不在少数——谁不想当故事的主角被记载、被流传、被歌颂啊!   可是,搜肠刮肚想了一通,自家竟没什么拿出手的事情——主要是和贺兰家的故事一比都弱爆了。人家能徒手劈雷呢!(贺兰定:我没有!)   “没有故事就制造故事!”窦兴脑子灵活,为了争当故事会的主角,竟是家族内部自查,揪出了两个欺上瞒下的管事。   “恶管事强占良家女,贤家主慧眼辨忠奸!”惊堂木一响,故事会开讲。随着宣传员绘声绘色地演绎,窦兴仁善公正的形象就这么立了起来。   “可恶!被窦兴抢了个先!”段宁原本也想肃清家风,打杀几个恶仆的,结果却落后一步。只得咬咬牙,开了个大——放归府中部分奴仆为良籍,许其自由身。   一时间,为了争当故事会的主角,怀朔众家主竟然争先恐后做起了好人好事。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第一百八十章   “老爷, 今天算下来足足赚了十匹绢布!”   书房里,李甲田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便是大管家报上的喜讯也无法令他开颜——就是赚再多又如何呢?贺兰定那个土匪抬抬手就能将自己的所有资产抢走。   大管家见老爷没反应, 以为是没听见自己的报信, 于是扯着嗓子又重复一遍, “老爷, 今天算下来足足赚了十匹绢布!十匹绢布!”毫不费劲儿, 也没有任何风险,一天就赚了十匹绢布,简直是和天上掉馅儿饼差不多的好事儿,   “天上掉馅儿饼?”李甲田幽幽道, “说不得能砸死自己。”   李甲田撇嘴, 目光滑过一众装鹌鹑的门客、师爷,疑惑问道,“你们都说说呢?这个贺兰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先抢了我的田,再给我指了一个赚钱买卖?”   贺兰定作为一郡之守, 为百姓做主,以利率超过朝廷规定为由, 判定李甲田当初与农民立下的借据无效。   郡守府出面代为偿还当初的粮种, 田地暂归盛乐郡公中所有,原农户拥有永久使用耕种权,每年只需按规定缴纳郡守府的租金以及朝廷的赋税,其他收成可全部自留。   除此之外,这些重新拥有土地耕种的农民在农闲之时可去贺兰家的工坊做工, 可另赚一笔薪水。   “啊呸!这个沽名钓誉的小人!”李甲田知道后跳脚唾骂贺兰定。在他看来, 贺兰定的所作所为和自己没什么差别, 都是一丘之貉。   既然都是一路货色, 凭什么自己成了大恶人,贺兰定就是圣佛转世的大善人啦!   手下门客觑眼瞧着气急败坏的李甲田,心道,都是种田,给您种田,一天一顿稀豆粥,饿得前胸贴后背。给人郡守种田,交了租子和税金,其他的收成全可自留。平日还能做些小工赚钱,日子肉眼可见的美滋滋。谁也不是傻子啊。都知道该怎么选。   只是这些话,万万是没人敢当着李甲田的话说出来的。   贺兰定一个大棍下来,李甲田损失良田百亩。盛乐其他豪强见状无不瑟瑟发抖,不用贺兰定上门,都老老实实把巧取强夺的良田给吐了出来。   李甲田恶狠狠地想:哼!贺兰老贼你这回可是犯了众怒了!(贺兰定:不是,我才二十三岁,怎么就是老贼啦?)   李甲田想要联合豪强们再度“造反”。然而.....   “李兄,您没见他这会儿进城的仗势吗?”那么多的披甲勇士,各个腰间挎着大刀,一看就不好惹的。   李甲田不死心,“无法强攻,可以智取啊!”   立马有人回怼,“智取?怎么智取?您上回送的小美人儿都原原本本被退回去了吧。”   豪强们未必没有报复的心思,可是贺兰定武力太强大了,又不好美色啥的,简直油盐不进。这样的对手就像个铜扁豆又硬又圆滑,根本让他们无处下口。   就在众豪强对贺兰定恨得牙痒痒又没法的时候,冬天来临,第二届怀朔羊毛内购会在盛乐如期举行。   有了去年的经验,除了小老百姓们将家中屋子拾掇出来当民宿赚钱,更有几家豪强将城郊的别院改造成客栈,想要赚上一波。   结果,郡守府来人给他们送上了另一件赚钱的买卖。   “五铢钱失信,客商们千里迢迢而来多是带的绢布用以交易。”师爷将赚钱的买卖细细道来,“诸位可用家中存粮与客商进行兑换。”   近些年,贺兰部落对外交易多是以布匹结算,尔后再将布匹运去南方兑换收粮,其中折腾、损耗自是不必多提。   这一回,盛乐豪强被贺兰定“夺了”田地,贺兰定想着适时给他们点甜头尝尝,便对羊毛内购会的交易结算做了些许调整——以粮食购买价格更优。   可是客商们远道而来,运粮过来结算很不方便。但是,他们可以在盛乐当地从豪强手中兑换好了粮食,再到内购会采买。   如此,贺兰定虽然损失了一些,但是免去了南下兑粮的奔波,而且还分了些利润给盛乐豪强,算是一箭双雕之举。   原本,盛乐豪强们还不觉得布匹兑粮有什么赚头。可是真当内购会开始,各地客商蜂拥而至,每日的吞吐量达到了惊人的数值。   李甲田作为盛乐大户,今日仅仅凭着兑粮的差价就净赚十匹绢布。   “都哑巴啦?!”李甲田桌子拍得梆梆响,“他这是给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呢?我李甲田是能被他这样的小恩小惠就收买的?”   李甲田叫嚣道,“我已经看穿了他的真面目!”说罢,让众门客说说自己的看法,怎么对抗贺兰定。   众门客:......咱就不能说点别的事情?比如怎么搞钱?   “额.....很明显。”一个门客盯着李甲田杀人的目光艰难开口,“贺兰郡守的一通操作都在透露一个意思:跟着贺兰有肉吃......”   李甲田暴躁打断,“可是他抢了我的田!”   门客心道:那也不是您的田。   “士可杀不可辱!”李甲田觉得贺兰定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李家就是在羞辱自己,自己决不能屈服,必须要反抗。   “可是....他有兵马啊...”说一千道一万,人家兵强马壮。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之下,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不顶用的。   正说着,外头通报,言是郡守府来人了。   “哼!定然没有好事!”李甲田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贺兰定。   谁知.....   “郡守大人说有一项赚钱的买卖,不知李老爷敢不敢兴趣。”来的是蒋师爷。   “哼。”李甲田冷哼一声,不接话,姿态端得足足的。   蒋师爷只当自己眼瞎了,不搭理李甲田的冷脸,自顾自地说着话,“这一回各家都收了不少布匹,贺兰部落手里正巧有一批毛毡马甲胚。”   马甲胚子单卖是三十四钱,但是稍微加工一下后,可价钱翻倍。加工起来却也不麻烦,就是胚子里外加一层布衬,让马甲既防风保暖,又手感顺滑。   这次内购会,各家手里都存了不少布匹,贺兰定正好趁此机会下派些手工活儿给他们——人一旦忙起来就没功夫想东想西的了。   “各位加工多少,贺兰家就收多少。”贺兰部落的几条商路都已经成熟,不谈出给客商们的订单,光是自己售卖的数量就不知繁几了。   “李老爷?”蒋师爷见李甲田脸色涨红,不禁提醒一句,“这买卖李家接吗?”   李甲田面上涨成猪肝红,缓缓点头,“接.....”他能怎么办啊?恨归恨,可是赚钱的机会总不能往外推吧.....   一场内购汇,盛乐上下赚得盆满钵满,因着“土地革命”带了的危机渐渐消弭。   “各家的探子都盯着些。”贺兰定不放心地叮嘱。   李甲田说自己看透了贺兰定,这话倒也不假。因为贺兰定是真的没打算放过他们。这些个豪强手里就没几个干净的,侵占良田,强抢民女都是常规操作。一头的小辫子等着贺兰定去抓。   只不过,猪嘛,总要养肥了再杀。再有,一下子打杀太狠必然是会遭到反抗的。贺兰定温水煮青蛙,和他们慢慢磨。   将盛乐的事情料理结束,也就进入腊月了,年节将至。   贺兰定自然要回怀朔过年节的。   贺兰定抵达怀朔的时候正是冬宰日,草原冷冽的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咩咩哞哞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看来大家今年收成不错啊。”只有收成不错,家中余粮丰厚,才会敢在冬宰日大规模宰杀牲畜,为过冬做准备。   “托您的福!”前来迎接的斛律金笑着回答。   今年除了正儿八经的经营收入,因着斛律金带领联盟军伪装成阿那瑰的人手骚扰柔然,又多了一笔额外的收入。整个怀朔,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东西,能过个丰裕的好年。   贺兰定极目远眺,隔着漫天的风雪看到了地平线尽头的冰雪城墙。自打学会了雪砖制作,怀朔镇一入冬就开始堆雪建造冰墙,作为抵御柔然南下的第一道防线。   今年亦不例外。冰雪铸造的城墙在冬日灿烂的阳光下被镀上一层金光,远远看去像是一条黄金巨龙将怀朔镇圈围护住,带给怀朔人民安心和稳定。   “今年柔然恐怕要南下。”一旁的斛律金顺着贺兰定的目光看去,淡淡道,“不过,他们是不敢来怀朔的。”如此,其他几个军镇可是要遭殃了。   “他们没有铸造冰墙吗?”跟在斛律金身旁的是已经八岁的黑塔,汉名斛律晖,是贺兰定依照阿昭、阿暄的取名规律取的名儿。   黑塔的名字是贺兰定取的,但是却是斛律金一手教养大的。斛律金用实际行动履行了自己当年的诺言:“我必待黑塔如亲子。”   在黑塔能骑马射箭后,斛律金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随军教导。便是攻打柔然也一路带着,不仅手把手地教本事,也让黑塔自己去经历风雨,在刀光剑影中成长。   面对小孩儿的疑惑,斛律金没有着急回答,反问,“黑塔觉得他们为何不铸冰墙?”   黑塔拧眉思索,仰脸问,“因为没钱?可是....可是铸造冰墙也不需要多少钱财。”只需供应劳工们一日三顿热饭就成了。   斛律金道,“沃野镇的于祚、怀荒镇的于景都不是个好东西!”这些镇将大多是犯了事儿被贬至军镇,根本不会经营军镇,更不会爱护镇民。从来是只顾自己搜刮快活,哪里去管镇民的死活。   柔然南下,自有散在城外的牧民们作为第一道人肉防线。柔然们可以劫掠牧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攻城。躲在城中的镇将又有戍兵保护,自是高枕无忧。至于那些被杀害、被践踏的牧民,他们才不会当回事儿啊!   因此,哪怕是八岁小孩儿都知道建造冰墙和冰屋的成本极其低廉,却可以有效庇护牧民,那些个大人物也不会去做的。   “他们这是自掘坟墓啊。”小孩儿气鼓鼓地皱着眉,活像只褶皮包子。   贺兰定道,“他们不珍惜六镇儿郎,咱们却不能坐视不管。”每年冬日都会有大量活不下去的六镇镇民拖家带口地投奔怀朔。   “往年都是贺兰部落接下了大部分的人口。”贺兰定扭头冲另一边的窦兴道,“今年可以将其收归联盟军。”   窦兴点头,“明白。收容营已经准备好了。”   此时的怀朔镇就像是饕餮巨兽,巨口一张吞噬天地,不停地接受、吸纳、膨胀。悄然间长成了滔天巨物。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正光三年的年节热闹非凡, 全体怀朔镇民都沉浸在一股狂热的兴奋中,他们的心中犹如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蒸腾得整个人都热腾腾的。尽管心里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箭在弦上, 蓄势待发!   要说整个怀朔有谁快活不起来, 那估摸就是高欢了。长子的诞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的欢乐, 高家依旧日日设宴, 但是参加宴会的众人却渐渐有些食不下咽了。   眼睁睁看着贺兰定一伙人越搞越大,越搞越红火,众人心中的后悔便一日日加剧——早知如此, 该早早加入他们才对!   一步落后, 步步落后。没能在最初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加入, 这会儿投也吃不上热乎的了。   “贺六浑,你说呢?”孙腾有些熬不住了。他是实打实吃过贺兰定的红利的,打心眼里相信跟着贺兰定混能有肉吃。如今眼睁睁瞧着其他人家都上桌吃饭了,他们还在底下伸长脖子巴望, 心里难受啊!   高欢却很坚定,“再等等, 不出一年, 北境必乱,到时候才是咱们振臂一呼的机会。”   虽然家中日日设宴,但是高欢的眼睛却一日离开过外头的动静。联盟军虽然纪律极其严,但是那么多士兵,大部分还都是怀朔人, 家里亲戚朋友也多, 总有一两个嘴瓢说漏了消息的。   因此, 很多人都知道斛律金领军去主动攻打柔然了。不仅打了, 还打赢了,抢回了大量的牛羊牲畜。对此,大部分人都觉得骄傲,腰杆子都挺直了。   但是高欢却看到了其中的危险和机遇:外忧内困的柔然必不会坐以待毙!届时北境一乱,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正如高欢所料,就在怀朔人民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时候,柔然国内部发生了分裂。   “婆罗门率十部众叛逃?!”贺兰定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情报——早在九年前,贺兰部落满草原兜售豆干的时候就在柔然国洒下了钉子。经过数年经营,这些钉子深扎柔然,将柔然内部的消息、动向源源不断地传回。   贺兰定将情报条递给斛律金,问,“阿叔觉得他会往哪儿逃?”   斛律金吃惊,“这家伙竟然叛逃了?他可是可汗!”一个国家的皇帝、首领叛逃出国,这是什么操作,连国家都不要啦?   斛律金却不知道这里头还有他的功劳。   去岁,斛律金打着阿那瑰的旗号频繁骚扰袭击柔然,打得柔然骑兵节节败退,还抢走了大量牲畜。柔然国由大小部落组成,各部落的首领一看“阿那瑰”的军队竟然如此装备精良、作战勇猛,顿时起了心思。   他们决心迎接阿那瑰回国,拥立他为新可汗!如此,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再打打杀杀。大家伙儿还多了个更加勇武厉害的新可汗。多么棒的主意!   婆罗门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已然失去了民心,立马带着自己的心腹跑了——不然等新可汗被拥立,自己这么个旧可汗还不洗干净脖子等着死么。   可惜,无论是准备迎接新可汗的部落首领,还是望风而逃的婆罗门,都不知真正的阿那瑰已经魂归黄泉了。柔然不仅不会有一个新可汗,还就此失去了一个旧可汗。   同时,柔然内部分裂,曾经被柔然国打败收归的高车人趁此机会出逃,向大魏称臣求助。   柔然国力被进一步削弱。   四月,高车王伊匐被大魏官方认命为镇西大将军、西海郡公、高车王。   消息传回怀朔,贺兰定对众人笑言,“看来咱们六镇一直走错了路子啊。”   看看,大魏朝廷都做了什么。先封柔然阿那瑰为朔方公、柔然王,享亲王待遇。这会儿又封赏高车镇西将军、西海郡公,赏赐百千强。   照这个结果来看,六镇儿郎就该先揭竿而起,一路打到平城,打到洛阳——只有先成为了敌人,才会被大魏朝廷看到眼中,才会被重视嘛!   众人哄堂大笑。   笑过后,说起正事儿。斛律金问,“柔然那边要阿那瑰回去当可汗,这可怎么办?”真的阿那瑰已经死了,自己这么个冒牌货不能见光。   贺兰定道,“先拖一拖吧,就说吐若奚泉那边的地刚刚开垦出来,等今年春种秋收结束,带着丰收的粮食回国。”   斛律金点头,“那成。我再向朝廷要一波种子。”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果然,薅羊毛使人快乐。   很快,斛律金就炮制出了一封奏折盖上朔方公的印章,快马鞭送至洛阳。先说柔然方面摄于大魏国威,果迎自己归国,贼子婆罗门仓皇而逃。   再道,“悉感涕零,不敢忘恩”不敢忘记大魏皇帝的恩情,既然大魏赐给自己良田耕种,自己就该好好经营。   “待秋收之日,硕果丰收之时,必叩拜朝南,不忘天恩。”   洛阳的皇帝和大臣们被这么一份奏章舔爽了,“朔方公重情重义!”大手一挥,给吐若奚泉送来粮种一万石,各类农耕锄具若干。   有多爱“阿那瑰”,就有多恨叛逃的婆罗门。   “乱臣贼子当诛之!”对各地起义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魏朝廷竟然派兵去捉拿婆罗门了!   婆罗门是年头上逃跑的,一路逃到了嗕哒,约莫是后世的阿富汗地区——逃得够远。但是年末的时候还是被大魏梁州军给抓了,没等到过年就被押送去洛阳了。   “大魏还是有实力的嘛!”收到消息的贺兰定感叹着。   之前婆罗门叛逃,一路劫掠,大魏西部地区大乱,河西走廊的商队也被抢劫,连互市都停了,怀朔生意大受影响。贺兰定一度想派联盟军去平了婆罗门。结果,贺兰定这边还没有点将出兵,朝廷那边已经生擒了婆罗门。   “为什么啊?”一旁的阿暄疑惑不已,“为什么跑那么远去抓婆罗门,抓了有什么用?”   自从看到斛律金走哪都带着黑塔,贺兰定便也将阿暄随身带着,慢慢教他处理一些事物。   然而,阿暄这几年似乎是光长肌肉不长脑子,做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可以,却无法成为统帅三军的元帅——他就是不喜欢动脑子。   贺兰定解释,“大概是为了脸面吧。”   就算家里已经破破烂烂,一到下雨天,外头下大雨,屋里下下雨。可是对外还是要威风强势,不容被欺辱。大魏千里追击生擒婆罗门对内对外都是一种威慑。   阿暄大眼睛扑棱扑棱,一看那模样就是没明白过来贺兰定说得什么意思。   看着已经和自己一般高壮的阿暄,贺兰定心里叹息一声,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养孩子。明明是双胞胎,怎么一个胆大包天,在洛阳城搅风弄雨,另一个却永远是一副天真懵懂长不大的模样呢?两个人就不能匀匀吗?   “阿兄,昨天阿翁找我了,说要给我说媳妇。”阿暄说起私事儿,“我说阿兄都没娶媳妇,我也不要。”——阿兄不做的事情,自己也坚决不做!   贺兰定恍然,阿暄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放到如今都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看着一脸坚毅的阿暄,贺兰定道,“太早娶媳妇对身体不好!”都还是初中生呢,太早的性.生活对男女双方都不好。   阿暄坚定点头,“我就知道娶媳妇不是好事儿!”   “也不完全是坏事儿。”贺兰定连忙解释。自己眼看着找媳妇无望了,可不能耽误了弟弟妹妹们。   “是太早了对身体不好。”   阿暄问,“那多大才算好。”   贺兰定道,“起码二十三四岁吧。”   阿暄直言,“那阿兄岂不是正当龄?”   贺兰定点头,“对啊!”   “那为啥还不?”   贺兰定:!难道是我不想吗?可是自己到哪儿去找个情投意合又年纪适当的对象啊?   见阿兄不说话,阿暄苦了脸,“那我怎么办,万一到了二十三四岁和阿兄一样找不到媳妇.....”   “不不!”阿暄连连摇头,摸摸自己的脸颊,喃喃道,“我长得又不丑,不会找不着媳妇的。”   贺兰定:这个话题是过不去了是吧!   “娶媳妇,得要情投意合,你要懂她的意思,她能领悟你的想法。”贺兰定企图向阿暄科普正确的婚恋观,“你爱她的优点,同时也要接纳包容她的缺点。”两辈子母胎单身的贺兰定说起恋爱经和婚姻之道竟是头头是道。   “比如,你爱吃甜豆腐乳,她爱吃咸豆腐乳,这要怎么办?”   阿暄摇头,“那我不要娶她当媳妇。”   贺兰定:.......   “一边儿玩你的去吧!”   将阿暄赶出了营帐,贺兰定却不得不继续思索关于结婚、关于子孙后代的事情。   不结婚,没有子孙后代,那自己这么大的家业交给谁?   给阿昭?她倒是手腕、心性都不缺,可当头狼。但是阿昭似乎铁了心要扎根洛阳了,她有自己的事业要经营。自己的摊子都铺在北境,如今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阿昭如何遥控掌握?   给阿暄?这傻小子能保得住?到时候别反而是害了他。   可是,就算结婚生孩子了。自己的孩子就是个好的、适合的继任者?   再者,自己找谁结婚生孩子去?   结婚是人生大事,贺兰定不想为了什么所谓的想要有个孩子、有个继承人什么的去找个女人结婚。那是对夫妻双方的不负责,也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他的出生不是因为爱,而是仅仅是需要。   不仅贺兰定在愁自己的身后事儿,段家父子也在愁。   “阿暄那小子说,阿兄不结婚,他也不结婚。”做媒失败的段长哀声叹气。   段宁疑惑,“哪有男人不想女人的。”   段长:“阿定啊!”段长可以断定已经二十四高龄的贺兰定还是个没碰过女人的童子鸡!   “他这样不结婚无子嗣,不利于联盟稳定。”没有子嗣、没有继承人,无论是对皇家,还是对普通家族而言都是不安之相,有内部动荡的危险性。   段长叹气,“他也没个其他长辈了,老夫不为他多思量,谁为他考量?”   然而,段长也没法强按着牛喝水。贺兰定不愿意,那谁也无法勉强。   不过,众人很快就没心思去考虑娶老婆的事情了。正光三年结束,正光四年到来。可是温暖的春日却没有随着新年一同到来。   寒风凛冽,大雪漫天。阴沉的天空像是破了个口子,巴掌大的雪花如鹅毛一般从天空倾倒而下。大地冰封,牛羊冻死,柔然大饥。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三十万柔然人齐聚敕勒川草原, 恭迎新一任可汗阿那瑰归国,带领人民战胜严寒、打败饥饿、重振荣光。   贺兰定站在冰雪城墙上极目远眺,便是铺天盖地的大雪也遮挡不住天地交接之处缓慢蠕动的柔然大军。他们像是一滴落进清水里的黑墨汁, 扩散、蔓延、吞噬。   三十万!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怀朔镇给淹了。   “拉汉, 怎么办?”斛律金守在贺兰定的身侧, 手掌紧握在刀柄, 他浑身紧绷, 每一根神经都在高度活跃。面对三十万柔然大军,他既战意燃燃,同时又胆战心惊——难道苦心经营的联盟军就要就此夭折了吗?   “等。”只能等。   即便自己这边装备精良、士兵勇武, 可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大好儿郎不能消耗在和蠕蠕无意义的战斗中。   “咱们先等朝廷的反应, 不要贸然出击。”说着,贺兰定从衣襟中摸出一个物件递给斛律金。   斛律金拿着还带着温热体温的长管子不明所以。   “望远镜....嗯....还是叫千里眼吧。”这个名字更加威风凛凛些。   贺兰定虚比了个手势,给斛律金展示望远镜的用法,“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斛律金依葫芦画瓢将长管子举到眼珠子前, 刚刚定眼,立马倒吸一口凉气, “喔嚯!”   拿下望远镜, 斛律金不可思议地揉揉眼,以为自己刚刚是眼花了。   “没眼花,千里眼就是能让人看到更远处的地方。”贺兰琉璃坊早就能批量生产无色透明琉璃了,但是望远镜却迟迟没能造出来。   一是凸透镜表面不够平滑,呈像时会扭曲模糊。二是两块透镜的折射率以及两者之间的距离需要测算——贺兰定早就将这些知识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能靠工厂师傅一点点摸索调节, 研制周期一下子就拉长了。   斛律金不停地将望眼镜拿起、放下、反复观看, 激动地语无伦次, “这...这...这莫不是神赐之物?!”   “这...这...这就给我啦?”   贺兰定笑道,“送您啦。希望阿叔可以在战场上如虎添翼。”   斛律金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千里眼神器”,就连地平线尽头的柔然大军都抛到了脑后。   “这个可不可以和弓箭搭配,岂不是能杀敌于千里之外?”斛律金不愧是老将,很快想到了望远镜的更多应用之处。   随即又自我否定,“不行。弓箭射程不够。”   贺兰定却道,“已经在研制了,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不就是狙击枪么。   在研制出火箭和二级火箭之后,阿心进入了研究暴走模式,竟然在没有贺兰定提示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了火枪!火枪都有了,狙击枪还不是指日可待么。   只是,这些热武器所有的零部件都是阿心手工打磨而成,不仅无法大规模生产,性能还极不稳定。可单鹰在一次实验中差点被炸膛的火枪击中眼睛,好悬没成独眼龙。   因此,除了火箭和二级火箭,其余的热武器还无法应用到实际中。   面对三十万柔然人齐聚敕勒川的威胁,贺兰定嘴上说着让众人以静制动,但是暗地里早有行动——火箭营驻扎冰雪城墙,一千架一级火箭和二百架二级火箭随时待命。一旦柔然大军进入威胁距离,立刻万箭齐发。   贺兰定很想让柔然人和联盟军见识一下贺兰火箭营的威力,无奈柔然人不给力。他们根本不敢在可汗缺位的情况下进攻怀朔——小规模的掠夺还糊弄得过去,借口是手底下不服管教的牧民干的。但是,三十万大军压境可就是叛国了。大魏不会轻饶他们的。   柔然人一方面向北去请阿那瑰归国做主,另一方面向大魏请求赈灾支援。   然而,草原的北方像是有个无底洞。无论柔然人派去多少人马,都有去无回——前队失去消息,后队去探查情况,后队也没了消息。简直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个送。   柔然人的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白茫茫的草原上,他们像是一群迷途的羔羊——进,进不得;退,退不了。   “要不就反了吧!”反正都活不过去了,不如南下抢了富裕的怀朔镇。抢完就跑,大魏又能把自己怎么着呢?反正百十年来都是这么干的。   腹腔中火燎般的饥饿感在燃烧着柔然人的理智。   “等俟匿伐回来再说。”俟匿伐是阿那瑰的哥哥,他去洛阳向大魏求援了。如果大魏能够给出足够的粮食和牛羊,那么一切都好说。   很快,尚书左丞元孚被任命为行台尚书,持符节出使慰问柔然。   “这要怎么办?!”联盟军紧急召开会议。外有柔然人齐聚敕勒川,内有朝廷使者到访——肯定需要怀朔镇将杨钧出面接待的啊。   可是,如今的杨钧差不多都是个活死人了。怎么出面接待?   不出面,那岂不是容易露陷?可是,出面了不就是直接露陷了?!   “杀了得了。”可朱浑喜大大咧咧道,“就说是柔然探子干的。”柔然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窦兴摇头,“杀了,后续朝廷还会派人来。”虽然可以如法炮制再弄个傀儡镇将,但是太麻烦了,还有风险。   鲜于安:“那就杀了元孚,就说是柔然人干的。”解决不了麻烦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柔然人:我谢谢你们全家!   到底是杀元孚,还是杀杨钧,众人展开了了激烈讨论。最后得到一致决定:搞元孚!栽赃给已经死掉的阿那瑰!   一系列针对朝廷使者和柔然国的阴谋在怀朔紧锣密鼓地展开。   贺兰定:总觉得自己像个大反派——只有反派才有这样积极的行动力啊!   北方草原剑拔弩张,肃杀一片。洛阳城中亦是风起云涌,却不是为了三十万逼迫边境的柔然人,也不是为了前来请求扶贫的俟匿伐,而是因为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刘腾病了,病得就快死了。   朝廷上下除了拍手相贺,更多的人却是盯上了刘腾的遗产。   刘腾少时入宫,上无父母,下无子嗣。丰厚的政治遗产和物质遗产竟是没有继承人!   弥留之际,刘腾满心无力:想自己风光一世,临走了竟连个摔盆的都没有,更别提后续的香火供奉了——虽然干儿子很多,但是能认自己当干爹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刘腾倒是对自己认知清楚。他相信,等自己两眼一闭,那些干儿子们定然如秃鹫蜂拥而上,瓜分了自己的遗产后拍屁股走人——他们甚至不会给自己收尸!   对后事的牵挂让刘腾吊着一口气始终不肯撒手人寰,阿昭就是在这个时候秘密到访的。   “权利伴随着义务。”阿昭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但是义务的履行需要有人去监督。”   “刘大人要是信得过我,不若由我来做这个监督人。”阿昭的意思是,刘腾主动让渡一部分资产给自己作为报酬,而自己负责运转、经营、分配其剩余的资产,同时保障刘腾后事风光。   “出殡之日,我保证您那四十多个干儿子为您披麻戴孝、抬棺送葬。此外,我还会秘密收养一个男娃,刘姓,为您延续香火!”   阿昭的提议和白抢没什么差别,可是刘腾已是强弩之末,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相对于那些黑心肝的干儿子,显然忠义两全、名声极好的阿昭是个更好的托付对象。   “在...在....”刘腾嗓子咕噜着,将自己的所有印鉴以及奴仆的契书全交给了阿昭——他没得选,能够风光大葬已然是意外之喜了。   一代传奇大太监就此落幕,他没有死在诡谲变幻的宫廷政变,没有死在刀光剑影的朝廷争斗。他顺应身体的自然衰竭,安详的死在了金堆玉砌的司空府。   丧钟敲响,犹如开饭的信号。刘腾那四十几个干儿子如鬣狗般冲进了司空府,他们抢夺着入目所及的一切:挽着帘帐的金勾、镶嵌在墙上的宝珠、佛像的黄金莲花宝座.....他们似蝗虫一般呼啸过境,待拿着刀子威逼司空府的管事打开仓库时却傻眼了——空荡荡的仓库除了落灰,什么都没有。   “司空大人说了,到了日子,你们谁哭得凶就能得到更多的金子!”   “哐当”一声,大刀落地,上一刻还穷凶极恶,下一刻便开嗓嚎哭,如丧考妣,“阿爹!你命苦啊~~~”   在阿昭的幕后操控之下,刘腾的葬礼很是风光。四十多个干儿子穿戴重桑服,一路哀歌。还有百十来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抢着披麻戴孝。前来送葬的朝中权贵亦是不知繁几。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甚至堵塞了道路交通。   这绵延蜿蜒的队伍中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疑惑:老阉货的财产都去哪儿了?   阿昭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顺利就得手了,不仅得到了刘腾积年累月下的巨额财富,还接收了他的人手——这里头不乏刘腾的死忠党,比如刘记商行的大掌柜:刘宝。   “贺兰重诺,我说到做到。”风光大葬之后,阿昭依据干儿子们的现场表现给予了分档赏赐,同时放话,以后每年上坟拜祭,谁磕头磕得好,贡品上得多,谁得的赏赐就多。   于此同时,阿昭也真的寻了一个弃婴,作为刘腾的嗣子,传承香火。只不过性别为女。   面对刘腾手下们的质疑,阿昭理所当然道,“女子才能作为真正的传承人!毕竟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保准亲生,谁也乱不了血脉!”——虽说一个太监本来就没什么血脉可言。   刘腾留下的手下原本就各有心思,面对阿昭的胡搅蛮缠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认了这个小女婴作为刘腾的嗣子——反正女人更好对付不是么。   刘腾的死似乎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大海,风过了无痕。然而其带来的暗中风波却是眼下的人们所未可知的——刘腾死了,一个愿意收钱为柔然说好话的奸臣没了。   柔然大饥,向魏表求赐给。魏不许,只遣使节出使慰问。北境大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怀朔联盟正吭哧吭哧地计划着“鸿门宴”, 伏杀朝廷来使,再栽赃给柔然人。然而,柔然方面非常“贴心”地主动作为——他们自己把行台尚书元孚给扣了!   四月的敕勒川草原大雪纷飞, 冰晶世界像是春日永远不会到来。饥寒交迫的柔然人左右求助无门, 终究脱下了一身人皮化身为噬人的野兽, 向风雪中的六镇张开了獠牙。   “他们往东北去了!”   柔然人并没有一上来就啃怀朔这块硬骨头, 而是向北而去。   “他们去补给了。”贺兰定的手指划过地图, 大魏六军镇从西南往东北依次是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   六镇之中,怀朔最为富裕,其次是沃野和武川, 更北方的柔玄和怀荒则相对贫困, 镇将对于镇民的剥削也更加严重, 戍兵连饭都吃不饱,更不要说上阵杀敌了。   柔然大军往东北去,显然是柿子挑软的捏。   “等他们抢完怀荒,吃个肚饱, 有了力气,一定会来怀朔!”   战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爆发了, 呼嚎的朔风都遮盖不了震天的打杀声, 血气冲天中洁白的敕勒川草原染上了鲜红,融化的雪水凝结成了血色冰凌。   怀朔镇一共三道防线,内墙、外冰墙以及冰墙之外的深壕陷阱。贺兰定坐镇守冰墙,斛律金带兵护卫怀朔北面,南边守着的则是侯景——这小子在联盟军成立后便开始崭露头角, 特别在先前针对柔然的大练兵中表现出色, 很快被斛律金所重用, 如今都被提拔为领兵五千人的军主了。   数不清的柔然人向着怀朔方向冲击而来, 万马奔腾中大地颤抖着、轰鸣着。大军如潮水涌上,遇到第一道防线,最前排的柔然步兵脚下一空,噗通倒地,陷入深壕。   “啊...”短促的一声惊呼很快淹没在震天的擂鼓声中。后排的柔然人只当看不见落入陷阱的同伴,他们互相推搡着,让更多的伙伴掉进深壕以填平沟壑。   踏着族人的身体,柔然大军碾压过怀朔第一道防线。   站在冰墙上督战的贺兰定放下望远镜,深吸一口气,只当自己在玩一款制作精良的大型战争游戏。前面是攻城的魔兽,身后是自己的子民。   “郎主?”一旁的可单鹰请示——柔然大军已经进入二级火箭的射程范围。二级火箭射程远达两三里。   贺兰定点头。   “放!”随着一声令下,火信点燃,扳机扣下。弓弦之力和火药推助力两两加持,一百枚二级火箭如火球般急速升空。   当火箭整体抵达最高点的时候,“砰”一声,主舱火.药燃尽脱落的同时点燃腹舱中的小火箭,每一枚二级火箭分裂成十支钢头小火箭。   小火箭继续上升,在抵达最高点后如陨石群划过阴沉沉的天空,拖着明亮的火光向着柔然大军铺天盖地射去。   这一刻,不仅柔然人傻愣了,怀朔镇里的所有人也都傻了——眼前的场景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除了神迹再也找不到其他解释了。   要说射出去的箭矢杀了多少个柔然人,估摸也没多少——小火箭又不带定位能瞄准脖子、心脏。   二级火箭的杀伤力实际上是作用在心理上的——那些踏着族人尸体都要向前进的柔然野兽在这一刻终于怕了,他们停下了脚步,再也不敢上前。   “天罚!是天罚!”柔然人怪叫着逃跑。   黑色巨蟒一样盘踞在敕勒川草原的柔然大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宛若一块摔得粉碎的煤炭,碎渣洒了一地,无论首领们怎么呐喊,怎么用鞭子抽打,却也无法聚拢逃散的士兵。   怀朔冰雪城墙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贺兰定,眼中有狂热、有畏惧。   “那个...是什么....”唯一开口询问的是斛律金塞到贺兰定身边的黑塔。小孩儿的眼睛亮晶晶得充满了好奇,“像是火龙出水。”要不是亲眼看见士兵们点燃火信,看见火箭是从弩弓上发射出去的,小孩儿都想问:您这是会召唤神龙吗?   贺兰定道,“是二级火箭,利用火.药燃烧产生的助力让箭矢飞驰得更远。”原理说起来简单,可是没有基础的物理化学知识根本无法理解。   “不如以后就叫火龙出水炮吧!”可单鹰一直觉得二级火箭这名字不够威风凛凛,奈何自己的文化水平也不高,抓耳挠腮没想出个好名字来,也就只能默认了郎主的取名了。   “还可以给它涂上红色的油漆,头部做成龙头的模样!”黑塔说得手舞足蹈,“火红的巨龙拖着火焰长尾划过厚厚的云层....哇塞~~~”想想就很美。   “龙头?”贺兰定挑眉无语,揉揉小孩儿的脑门,“那就增加空气阻力了,飞不远,还会歪歪扭扭。”   “那就更像真龙了!”和贺兰定的实用派不同,小孩儿是个颜值控。   “不说火箭的事儿了,等这一仗结束,感兴趣的可以私下问我。”贺兰定拉回话题,“柔然人不会轻易放弃的,快要饿死的人什么都不怕。”二级火箭不过是暂时吓退他们罢了,等他们从怀柔抢来的食物消耗殆尽,最原始的食欲会驱使着他们再度来袭。   一如贺兰定所料,仅仅隔了两日,南下抢了沃野镇完成补给的柔然大军再度在怀朔镇外齐集。   这一回柔然方面却没有一股脑儿地直接冲击,他们竟然上前叫阵了,还拉着一架马车。马车上装着一个集装箱一样东西,那是卧车,亦是囚牢,里头关着的是大魏使者元孚。   元孚乃是大魏宗室,为太武帝拓跋焘曾孙,素有贤名。此次柔然遭灾向大魏求助,元孚认为,“蠕蠕之灾,乃大魏之福。”他反对朝廷直接送粮救助柔然,而是提议租借一块牧场给柔然,同时在当地设置官府,严密布置兵力,趁机控制收拢柔然。   元孚的建议无疑是合理且适宜的,但是太费时费力,且难出功绩。如今的大魏朝廷都烂到根子了,贪官酷吏遍地,垃圾堆里翻不出个愿意做实事的。因此,没人愿意接柔然这么个烫手山芋。   最后皮球踢到了元孚这儿。众大臣:如此为国为民的良计既是秀和提出的,就让秀和去实施吧。   元孚被封行台尚书持符节出使柔然——只有符节,没有粮草,没有牛羊,更没有兵马。与其说是出使,不若说是被朝廷给丢出去喂狗了。   果然,刚刚出了大魏,柔然方面就扣下了使者,同时发兵攻打大魏,掠夺六镇。   此时被推到阵前的就是这位行台大人,他被关在集装箱一样的囚车中,四周密不透风,只一面墙壁上开了一个两巴掌大小的窗户。   “这怎么办?”可单鹰请示贺兰定。万一柔然人以元孚的性命为威胁要求怀朔开城门怎么办?毕竟元孚是朝廷命官,更是皇室宗亲,怀朔方面不能见死不救。   贺兰定双手背在身后,拳头紧握,沉声道,“救一人还是救万人,这还需要选吗?”不是不知道元孚的重要性,更知道元孚甚至算是个不错的官员。可是,眼下情形,贺兰定只能舍弃他——柔然军有三十万,而己方满打满算只有六万生力兵。这一仗不容易,贺兰定必须稳打稳扎走好每一步。   而舍弃朝廷使者的后果,贺兰定也心中明了。但他义无反顾。   “要不我带一队人马杀出去救人吧。”可单鹰提议。不管救不救得到,总得做做样子。日后被问责了也好有个交代。   “不着急。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在贺兰定的心里,每一个士兵都无比珍贵。能用热武器解决的,就不要用人肉抗。而且,把元孚救回来了,怀朔的情况可就再也藏不住了。   “架弓弩!”贺兰定沉着下令。   巨大的弓弩床架起,三个士兵协同操作,闪着寒芒的箭矢瞄准了两里之位的黑色囚车。   “哈!行台大人,看来你的国家和子民抛弃了你呢!”囚车旁的柔然大汉狂笑不止,大力拍拍厚木打造的囚车,“不过,这可是裹了铁皮的厚木,刀枪不....”   不等说完,另一旁的大汉打断,“库拉木,先撤!”   柔然人认为箭矢根本破不了囚车,他们往后退到自认为的安全距离,将黑色的囚车孤零零留在一地雪污之中。   惊雷之声炸响,长箭破空,直射囚车。箭头击中铁皮厚木的一瞬,火花四溅。“砰”一声,箭矢的穿透力加持火.药燃烧瞬间产生的剧烈冲击将“刀枪不入”的囚车炸开了一个豁口。   不等柔然人反应,第二箭已破空而来。又是一声轰隆巨响,装载着大魏行台大人的囚牢化作废墟,柔然自然为的王牌也一同泯灭在硝烟之中。   “杀!”冰雪之城打开,震天的喊杀声中,黑色铁骑鱼贯而出,如蛟龙入海,搅翻天地。   “冲!”   “给我冲!”柔然首领嘶吼着,用力踢打着马肚。可是就连自己□□的骏马都被惊吓住不敢上前,更别说那些被尖刀逼着走向前线的柔然奴隶。   怀朔联盟军骑兵马作的卢飞快,如一支利箭插进柔然大军,又像一把剪刀裁开布匹,瞬间将柔然大军撕开一道创口。   柔然军再度溃败而逃,怀朔联盟军大胜。   然而,大胜之后,麻烦随之而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元孚, 太武帝之曾孙,一代贤臣,死在了两军交战的前线, 死在了大魏人自己人的箭矢之下。   怀朔方面需要给朝廷、给大魏皇室一个交代。   “奏折怎么写?”战后总结会的主题却不是复盘战役, 而是商议着怎么忽悠朝廷。   “那个火龙出水还有吗?”斛律金渴望地盯着贺兰定。“神迹”降临之时他正守在北边, 只远远看到了些动静, 没能身临其境仔细瞧见, 大为懊恼。   可单鹰:“那玩意很贵的!”   “而且只是阵仗大,但是杀伤力有限。”这也是柔然大军二度来袭的时候,贺兰定没有再度发射二级火箭的原因。这东西想要产生大规模杀伤性, 没有个上千枚同发不抵用的。每一发都是经费在燃烧。   “可单鹰,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鲜于安不满, 觉得可单鹰对“神迹”不够尊重。   “停!”贺兰定叫停歪楼的讨论,瞧瞧黑板,“今天的主题是奏章怎么写?怎么糊弄过去元孚之死。”   侯景嘟囔道,“既然朝廷让他两手空空出使柔然, 不就是让他送肉菜的么,死掉不正常么。预料之中。”元孚虽是皇室宗亲, 但是估摸家里也没什么势力了, 不然也不会眼睁睁看他去柔然送死。   斛律金道,“咱们都有火龙了,还要给谁交代吗?”拳头大就是硬道理。   贺兰定不得不再次强调,“二级火箭的杀伤性有限。”   “是火龙出水炮。”可单鹰小声纠正。   贺兰定:......   “算了,你们想想接下来的仗怎么打吧。”虽然已经击退柔然两次, 但是并没有消耗掉柔然多少兵力。柔然大约还是回卷土重来的。   布置好“作业”, 贺兰定搬了个小桌几, 自己吭哧吭哧给朝廷写奏折。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奏折中贺兰定将元孚描绘成一位悍不为死的勇士,“我此番赴死,是为大魏!”——他杀和自我求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贺兰定大力歌颂元孚,“忠骨埋敕勒,热血洒北疆,慷慨悲歌,当记之、念之....”   “拉汉,你文采真不错。”斛律金不知何时踱步到贺兰定的身旁,伸长脖子读完了奏章,“你这文章都能用来给元孚立碑了。”   贺兰定摸摸鼻子,不吱声,轻轻吹干奏折上的墨迹,令亲兵送给田文汉仿写。尔后问斛律金,“你们商议得如何了?”   斛律金道,“我们几个都觉得蠕蠕人大约不敢再攻怀朔了。”   与其强攻皮糙血厚的怀朔,不如去攻打其他几个脆皮的军镇,好歹能抢到些东西——怀朔虽然富得流油,但是攻不下来有什么用。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我觉得,两手准备。”斛律金道,“戒备不松,同时做好接应准备。”其他军镇被柔然打残了,届时必然产生大量失去生活物资的流民,怀朔正好可以趁机收拢扩大人手。   提起其他军镇,贺兰定微微一滞,随即恢复正常——一直以来,谁都没有提过要去援救其他军镇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怎么做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收益。   “那就加强巡逻,同时清扫战场,把沟壕里的尸体给烧了。”省得还要重进挖坑,尸体腐烂还容易完成疫病。   “烧了?”斛律金吃惊,心道,拉汉对同伴有多仁慈,对敌人就有多冷酷,竟然直接挫骨扬灰!   “有困难?”贺兰定问。   斛律金忙摇头,“没有!”烧尸正好可以威慑敌人,何乐而不为呢。   说完战场清扫的事项,斛律金说起另一项重要的事情,“这一回的战后封赏怎么说”此战是守城战并无缴获,但是士兵们既然英勇杀敌了,就要有个交代。   “你去和窦兴商议一下,让大家伙儿敞开吃三天。”   “行!”   对于柔然的作战动向推测,怀朔方面猜准了一半——柔然在怀朔连续吃瘪两次,果然不敢轻易再去啃这块硬骨头了。他们调转箭头瞄准了最南边的沃野镇。   而这一回,他们不仅仅满足于抢一波就走了。   最新的前线消息传回怀朔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   “什么?已经打到平城了?!”   柔然大军实力不弱,他们在怀朔屡屡碰壁,可是对上其他军镇的时候简直势如破竹。他们直接打穿沃野,一路打到了平城!那可是大魏旧都,皇陵所在!   柔然大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沉珂已久的大魏——离心脏部位只一步之遥!   大魏的反应非常迅速,宛若垂死病中惊坐起,立马派出了军队平叛。   与此同时,使节元孚身死的消息和怀朔的奏折一同送进了皇都洛阳,如同一滴水珠落进了滚烫的油锅,整个朝堂都炸锅了。   “元孚死了?”   “怀朔戍兵杀的?”自古以来就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可笑这一回的使者竟然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杨钧那家伙是干什么吃的?!”不少大臣都看向元叉——大家都知道杨钧是元叉的人,还给元叉送过一整套银子打造的餐具呢!   元叉咬牙,有苦说不出。他总不能说杨钧那家伙已经好多年没有给自己送过礼了吧!   “该罚!”元叉也不保杨钧了,反正这枚棋子对自己而言已经没有作用了,“我没有意见。”   于是,针对如何处罚怀朔镇将,朝中大臣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并非没有有识之士瞧出了其中的蹊跷,建议朝廷最好再派行台去怀朔细细调差此事。   甚至有人指出,“怀朔恐有异变。”——击退柔然两次,可见怀朔兵力不俗。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竟然没有救中央派出去的行台尚书。其心如初乎?   但是这些声音都太微弱了,根本无法被上位者所听闻。哪怕是尚书令李崇指出,“怀朔见死不救,柔然大军入大魏如入无人之地,恐六镇镇民之怨啊!”   他们不是不知道六镇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只是不在乎而已。如今元孚之死和柔然南下让这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们不得不睁眼去面对六镇之危。   “初置诸镇,或征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曾经都是高门大户的显贵弟子。   “今,役同厮养,致失清流。”如今和奴隶一样没什么差别,还被像牲畜一样配种。   “本来族类,各居荣显。”而在洛阳城里吃香喝辣的其他族人不用风吹日晒、不用被柔然骚扰,却个个荣华富贵。   “顾此失彼,理当愤怒。”李崇建议朝廷将军镇改为州,分置郡县。同时将镇民们的府户身份改为平民。   “入仕次叙,按照旧历,文武兼用,恩威并施。”这无疑是窦兴的梦想。   倘若李崇之计当真被朝廷所用,将军镇改为州郡,所有府户不在被捆缚在北疆之地,而是有了合理的晋升通道。恐怕,窦兴就要脱离怀朔联盟军了。   然而,这个世上是没有如果可言的。   不是没有看到六镇的危机,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但是,随着朝廷的十万平叛大军出动,柔然军望风而逃。   大魏又重归一种微妙的稳定之中,朝廷又将六镇改制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太麻烦了,多做又不能多拿钱。六镇府户委屈不委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窦兴的失望都写在了脸上——如果朝廷能给六镇儿郎一条路走,谁又会想去做脑袋抗在肩膀上的事情。   “还没有结束。”贺兰定将写着情报的绢布条递给在座众人,朝廷的文书还没有到达,贺兰定已经抢先一步收到了消息。   “他们要严惩杨钧,将杨钧押送进京审问。”一个小小镇将竟然不拼命去中央大臣,该死!   斛律金问,“那会有新的镇将来?”   “还不知道是谁。”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一个杨钧,自然还会来个猪钧、牛钧。   众人一筹莫展。贺兰定道,“先报病,就说杨钧病得起不来身,去不了洛阳了。”能拖一日是一日。   如今的北疆就是一个火药桶,已经炸了一回,但是还远远没有就此结束,接下来一定还有许多的连锁反应。到时候,还有谁在乎一个小小镇将呢?   正如贺兰定所料。柔然人来了,柔然人又走了,可是他们带给军镇百姓的苦难还远远没有结束——只一个问题,没有粮食、没有牛羊,活下来的人吃什么?   被打压、被奴役,失去地位、失去金钱,这些都还能忍。可是,肚子饿是真的忍不了啊!   打响起义第一枪的是怀荒镇。怀荒百姓请求朝廷发粮救灾,镇将于景不许。百姓愤恨,围攻镇将府,杀了于景,开仓放粮。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从怀荒镇点燃的焰火在一瞬间席卷了敕勒川草原,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在这一刻,他们都是饱受欺压而揭竿而起的勇士。   终于,曾经的国之爪牙刺向了国之肺腑,曾经护卫国土、守护大魏的箭矢调转了方向。   大魏,丧钟敲响。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什么?沃野镇也反了?”火药桶点燃后的威力和影响力超过了贺兰定的想象。   东北怀荒镇将被杀的消息一出, 西南沃野镇立马响应,一个叫破六韩拔陵的镇民以“高阙戍主,率下失和”为由, 聚众杀了沃野的镇将。   斛律金道, “他们不仅杀了镇将, 还占领了沃野, 自称真王。”   真王, 这名号有够直白的。还真是心急。   “破六韩?”贺兰定总觉得这姓氏有些耳熟。   一旁的可单鹰提醒,“杂胡首领破六韩孔雀,之前和咱们部落有些过节。”   古早的记忆被唤起, 贺兰定恍然, “乌丸?”乌丸部落是贺兰定刀下的第一个亡魂。   当初贺兰定刚刚靠着豆制品将部落经营得稍有起色, 乌丸部落便引柔然里应外合袭击贺兰,其中亦有杂胡部落的手笔。   后来,贺兰部落击退柔然,再灭首恶乌丸, 对于其他参与的部落却没有直接动手,而是采取了经济制裁。   当初众人还道年轻的贺兰首领太过心慈手软, 可是没多久, 经济制裁的威力就显现出来了。   只能说钝刀子杀人更疼——其他依附贺兰,加入怀朔联盟的小部落靠着羊毛生意吃香喝辣,过得风声水起。而被排除在外的杂胡、库狄等部落却依旧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困顿生活。可不得难受极了。   “后来杂胡部落就迁徙去了沃野放牧,与西边的商人做些买卖。”可单鹰道,“这个领头的破六韩拔陵和破六韩孔雀应该是一家子吧。”   闻言, 贺兰定不禁感慨这可真是个风起云涌、英雄豪杰辈出的年代啊。前天还是肚子都吃不饱的放牧郎, 今日就是起义军头领了。   “高欢那边如何?”贺兰定不禁问。这位可是大乱斗中的最后赢家。   “没有什么动静。”可单鹰面露疑惑, 好奇自家郎主为何那般关注那个小白脸。   贺兰定微微点头, 将高欢的事情丢到一边,继续开会商讨怀朔联盟下一步的动作。   “各镇儿郎奋起反抗虽然大快人心,但是咱们北境的商业可就完蛋了。”六镇战火纷飞,客商们自然不敢涉足——过来当大肥羊被宰杀吗?   “我们起码要保住从朔州到怀朔的商道,确保客商来往同行,安全无忧。”仗是要打的,可是经济生产也不能落下。一旦后勤运转出了岔子,不需要外敌来袭,自己内部就能蹦了。   说着,贺兰定看向窦兴,他是联盟军经济建设的负责人,“你怎么看?”   窦兴沉着脸。自打朝廷搁置了改军镇为州郡的提议,他就每天这副模样了,活似全天下人都欠了他两百斤金子。   “何必维护商道,不如直接拿下朔州!”窦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掀桌子了。   贺兰定:......   “你当破六韩拔陵能走多远?”贺兰定道,“六镇叛乱,朝廷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派兵平叛。”   “到时候平叛大军会驻扎在何地?”   斛律金不假思索地回答,“朔州云中郡。”   朔州和六镇之间隔着外长城和阴山,六镇叛军想打进中原腹地必须经过朔州,因此,朝廷大军要平叛必然会将大本营设在朔州。   届时,朔州就成了棋盘,成为两军交战战火最激烈的地方。   贺兰定看向窦兴,“咱们占了朔州,是要去替破六韩拔陵吸引朝廷的火力吗?”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贺兰定的手指划过地图连接怀朔和盛乐两地,“咱们只保住这条商道,确保怀朔的商品能运出去,同时外头的粮食、草药能运进来。”   “云中郡不能动,但是盛乐没问题。”更不要说盛乐已经是贺兰定的地盘了,如今不过是彻底收入囊中罢了。   “沿途设立卫所,防备流匪袭击,护卫客商。”北境的秩序已经崩裂了,除了破六韩拔陵这支主要叛军队伍,必然会流匪四起,趁机打劫。   贺兰定几人一致认为怀朔不要淌这一回军镇叛变的浑水,理当一边继续发展壮大自己,一边静待叛军和朝廷之间决出个胜负来,届时怀朔可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怀朔不想搞事情,不代表旁人能同意怀朔独善其身——破六韩拔陵率众南下,同时遣别帅卫可孤围怀朔、武川。   “真当咱们是软柿子啊?!”柔然大军连怀朔的墙头都没有摸到,他们叛军还想拿下怀朔?!做白日大梦吧!   卫可孤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怀朔是个硬骨头难啃。于是,他只率众路过怀朔,继续北山上,直扑武川。   武川的贺拔父子四人武艺不俗、能力出众,按理说守着武川城墙阻挡卫可孤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然而,前段时间为了赎回被怀朔扣押的父子四人,武川赔了不少粮草、牛羊给怀朔。   如今叛军围城,武川不是打不过,可是后勤接应不上——饿着肚子怎么打?   没多时,武川城破,贺拔父子四人被俘虏的消息传回了怀朔。   “宇文家呢?”贺兰定问。   “逃了吧。”此时的宇文家不过是些小人物,并无人在意,“可能去投奔云中郡的朝廷军了。”   朝廷以临川王元彧为都督北讨诸军事,讨破六韩拔陵。而元彧果然屯兵于云中郡。   卫可孤攻破武川,与此同时,破六韩拔陵于五原郡打败元彧。一时之间,起义军声势浩大、风头无两。   取得关键性胜利的起义军最终将箭指向了怀朔——朝廷军都被打崩了,一个小小怀朔还不是轻松拿捏。   然而,势如破竹的起义军终于在这一回提到了铁板。   “诸位都是六镇儿郎,难道真的要同室操戈吗?!”斛律金站在墙头上举着扩音喇叭喊话。   “操什么操!□□爹!”墙下叫阵的卫可孤显然文化素质不咋滴,听不懂斛律金劝降的话。   斛律金:......不想和这些蠢蛋废话。   但是,斛律金还是赖着性子继续喊,“跟着咱们怀朔一起放牧、一起做生意、一起赚钱不好吗?”   过场还是要走的。   “比我老娘还逼逼叨叨!”卫可孤策马出列,剑指青空,叫阵,“可敢开门迎战,和老子打一场?!”   斛律金却不应,放下举着的喇叭,大手一挥,“放!”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近距离看看“神迹”降临了。   顿时,五十枚二级....啊不,是火龙出水炮冲上云霄,拖拽着长长的火焰尾巴飞速攀升,抵达最高点时“砰”一声炸裂,数不清的小火箭从炮筒中喷射而出,如天降陨石一般砸向起义军。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就连叫嚣得最厉害的起义军首领卫可孤都差点吓得尿裤子了——对于不知科学为何物的古人们而言,怀朔这一招“火龙出水”简直相当于神明降下的“神罚”。   斛律金举着千里眼将敌军的惊讶、恐惧、呆滞瞧了个便——心里爽了。   “认清形势,面对现实,抛弃幻想,正确选择!”斛律金再度劝降。不到万不得已,怀朔将屠刀对象军镇儿郎——这些以后可都是联盟军的生力军!   “投降不杀!归顺怀朔!”是怀朔,而不是朝廷。   此言一出,立马有许多起义军丢下了手中的刀箭,茫然呆立在敕勒川草原,像是一群迷途的羔羊。   “投降者杀!”卫可孤反应过来,反手抄刀一劈,直接砍下了一个小兵的头颅,热血喷涌溅上卫可孤的面庞,活似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攻城!攻城!给我杀!”卫可孤狂喊。   达成第一阶段的扰乱军心任务,怀朔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如狼入羊群一般杀进起义军队伍,一边冲击一边大喊着,“投降不杀!”   “入怀朔,吃饱饭!”   怀朔骑兵犹如一把剪刀将起义军列阵一分为二,卫可孤所在的先头部队被切割开来团团围住。   “放!”一阵箭雨如蝗虫遮天蔽日而来——对于起义军的首领,贺兰定与斛律金可不会心慈手软。   “卫可孤已死!卫可孤已死!”穿戴着明光盔甲的头颅被长枪挑起,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下耀目刺眼。   首领伏助的消息如浪涛般席卷军阵,本就战意萎靡的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丢下了手里的兵器,束手就擒。   “侯景出列!”城下战局已定,叛军已降,斛律金开始点兵,“接下来就是你的战场了。”   “领命!”侯景头颅高昂,意气风发——谁能想到啊,那个差点被阿妈抓去羊毛工坊做工的坡脚小子如今成了一军之主呢!   带领着自己手下五千兵马,侯景直扑沃野镇。   沃野镇的守军根本没有想到副帅卫可孤会命丧怀朔,几万起义军更是被生俘。不仅如此,怀朔戍兵竟然还杀了过来!   侯景用兵可没那么多迂回曲折,只一个字,“杀!”杀到敌人溃不成军,杀到他们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一场攻城战,在侯景的指挥下,硬生生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降不降?”侯景一身浴血,一对血红的眼珠子杀意四溢。   无人应答——人都杀光了,怎么降?   “哦....看来没人投降。”侯景满意了,策马上前,下令:“入城!” 第一百八十六章   “沃野镇空城了?”贺兰定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上的战报。   斛律金面上讪讪, 解释道,“侯景那小子有些上头了....”   “妇女?幼童?”贺兰定心都在抖。   斛律金忙道,“这不敢的!”他们哪能不知道贺兰定的底线, 妇女儿童就是贺兰定的逆鳞, 碰不得的。   “只是守军被杀光了。”斛律金觉得这也没什么, 谁没个杀得停不住手的时候呢。而且, 清空沃野守军也有利于他们掌控沃野镇。   贺兰定扶额, 遮掩去脸上的疲惫——虽然在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就早有准备,可是一条条人命摆在眼前,还是令人无法坦然释怀。   “下不为例。”贺兰定声音无悲无喜, “这种屠杀的行径传出去, 下一回攻城, 谁敢投降怀朔?还不都得誓死抵抗。”   “明白!”斛律金道,“我一定好好说道说道侯景那小子。”仅仅是说道几句,惩罚是不可能的。   “扣他一年的军饷。”贺兰定却不能不罚他,不然早前立下的联盟军条例就要成废纸一张了。   “另外私下送一只千里眼给他, 作为此次胜利的褒奖。”贺兰定已经意识到,侯景确是一名勇将, 可也是一头恶狼。他日, 侯景要是因为理念而叛离怀朔联盟军,那可一点不稀奇。   “注意着些侯景的心理动向。”贺兰定提醒斛律金,“他手下顶多五千人,不能再多了。”   斛律金点头应下。   正光五年五月,势如破竹的起义军在怀朔受到了第一棒阻击, 被起义军占领的沃野、武川两镇相继被怀朔夺回。   联盟军快速扩张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派谁去接手这两个军镇?   不仅要守城, 还要内部治理, 尽快恢复生活生产——两个军镇都被起义军吃空了, 没有粮食,也没有牛羊。   怀朔联盟军和起义军的目的不同。起义军如同蝗虫一般,打哪儿吃哪儿,根本不顾后勤,基本就是以战养战,吃空一座城池再打下一座城池。   而怀朔联盟军要的是长治久安,打下一个地盘就要将此地牢牢掌握,而不是当做一次性消耗品,用过就扔。这无疑增加了整体难度。   经过一通商议,贺兰、斛律、窦家、段家各出两人,共计八人为主要负责人前往治理沃野和武川。依旧是斛律家负责军队统率,窦家负责战后经济恢复,段家负责军功擢升和思想教育,贺兰家则为监察使,都督三方工作。   就在贺兰定努力将沃野、怀朔、武川三镇连成一片打造成一个整体的时候。大魏烽火四起,各地起义不断。夏州、幽州、凉州、营州等地寇盗蜂起。   “营州?”贺兰定一惊。   阿史那虎头可在营州挖铁矿呢!   要是营州沦陷,铁矿石运不出来怎么办?   就在贺兰定等人商议着怎么援驰营州的时候,鹰隼送来了营州方面的最新消息。   阿史那虎头:“不要担心,就是我干哒!”   原来,北境之乱传遍大魏,在营州的阿史那虎头也收到了消息。原本阿史那虎头就和高句丽王勾勾搭搭的,此时见北境已乱,朝廷根本管不到他们这边陲之地。两人一拍即合——咱们不如也反了吧!   高句丽王高安道,“倘若朝廷派兵来平,咱们再投降就是了。”他对于大魏给柔然王和高车王的优待早有不满。心道,果然是会闹的孩子有奶吃。如今自己也闹一闹,大魏说不得还能给自己些好处呢。   各地起义四起,洛阳朝廷根本无暇顾及——虱子太多,抓不过来。只能集中兵力先平定北境军镇。   于是,一番商讨之后,朝廷派出了尚书令李崇为使持节、北讨大都督平定北境。之前的元彧被破六韩陵打败后就被削除官爵了。   “李崇?”贺兰定记得这个大臣,之前就是他提出将军镇改制为州郡,同时恢复镇民身份,提高待遇。可惜此政策并未被朝廷采纳。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个李崇已经七老八十了吧?”贺兰定不过才二十四五岁都被认定为“高龄老人”了,这个李崇都七八十岁了,还领兵打仗?大魏朝廷是真的没人了?还是这个李崇有什么过人之处?   心中存了疑惑,贺兰定派人去探消息。结果阿昭的情报却抢先一步到了。   送信的人竟然是老熟人!刘记商行的大掌柜之一:刘乾!而与情报一起送到的还有一百斤黄金。   “贺女史心忧故乡,我便亲自过来跑一趟了。”刘乾向贺兰定行礼。   贺兰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儿?!   刘乾心中的震撼一点不少于贺兰定。往年,他知道贺兰定年少不凡,日后定有一番作为,但是他没想到,贺兰家还有个更加不凡的贺兰昭。如今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   刘乾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刘腾死了,阿昭接手了刘腾的各项遗产——政治人脉以及经济命脉。   我滴个乖乖!贺兰定心道,我的妹妹牛逼上天了!   阿昭的来信将朝廷上的动静一一道来。原来,让李崇这么个真正的高龄老人领兵平叛是皇帝的意思——他认为之前李崇提出的“改军镇为州郡”给了六镇镇民非分之想,结果白日梦没成,才有了如今之患。   李崇:我是窦娥再世吗?   本是为国思量献计,结果却被扣上了一顶大锅——感情军镇叛乱都是自己的过错咯?   皇帝&众大臣齐齐点头:对啊!   最终,李崇以七十高龄、疲病之身领军去平定北境那群如狼似虎的叛军。   贺兰定:这是送人头来了?!大魏皇帝和大臣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信件的最后,阿昭写道,“昭安好,兄可静待佳音。”   静待佳音是个什么意思?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参合到起义军中?   贺兰定不知道阿昭在洛□□体做了些什么,同样,阿昭也不知道贺兰定在怀朔做了什么。眼下阿昭却给出了贺兰定这样的指示,一时让贺兰定有些踟蹰——阿昭到底打算做什么?   不过,贺兰定原本就存着悄摸摸发育的打算,并不想做出头鸟。如破六韩拔陵一样上来就自称真王的起义军是肯定长远不了的——纯纯是全天下的靶子!   贺兰定又向刘乾问了些阿昭在洛阳的事情,刘乾笑而不语,只道,“贺女官一切安好。”   刘乾嘴严,贺兰定反而松了口气。说明阿昭接手刘腾遗产后并没有被架空,对手下人掌控不错。   阿昭的情报前脚刚到,李崇的军书是后脚来的——征调怀朔戍军抗击叛军。   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怀朔现实两次击退柔然,后又先后收复沃野、武川。其出色的军事指挥能力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根本无法掩盖。   李崇被迫领军,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得不思索破敌之策。于是目光便落到了怀朔镇身上。   “杨将军何在?”前来送军书的还是老熟人——贺拔家的儿子贺拔胜。   原来,当初卫可孤破武川镇,贺拔家并没全部被俘虏。贺拔胜杀出重围投了云中郡的朝廷军。   可惜元彧是个没本事的,被破六韩拔陵打得抱头鼠窜。如今换了李崇来,贺拔胜又投了李崇,还成了信使。   “杨将军何在?!”没人搭理贺拔胜,他不禁声音拔高又问了一遍。   鲜于安小声嘀咕一句,“姓杨的在哪儿,你自己心里没数?”   当初联盟军掌控怀朔,杨钧和贺拔父子是先后被擒的。   提起被俘虏的黑历史,贺拔胜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眼中寒芒设想为首的贺兰定,厉声质问,“贺兰首领是要效仿贼子行不轨之事吗?!”   贺兰定道,“难道我不是先行者吗?”自己干嘛要去模仿其他人啊?   贺拔胜气了好歹,厉声再道,“莫要冥顽不灵,朝廷大军就.....”   不等他说完,贺兰定打断,问道,“你都不问问父兄的情况吗?”   这下,贺拔胜彻底面色青灰。他当然想知道父兄的情况——贺拔父子被卫可孤所擒,后怀朔杀卫可孤,父兄大抵又落在了贺兰定的手里。   贺拔胜此行本是想借李崇之威救出父兄,可眼下看来:贺兰定根本就是乱臣贼子之心,根本没把朝廷大军和北讨大都督放在眼里!   “欢迎回到敕勒川。”贺兰定微微一笑,立马有一群亲兵上前将贺拔胜团团围住。   雪亮的大刀架在脖子上,贺拔胜和父兄们团聚了。   扣了李崇的使者,怀朔方面总要给个答复。   贺兰定一边写回信,一边嘱咐左右,“杀两头羊给云中送去,作为恭迎大都督的贺礼。”   “至于送信使者,他们一家团聚就不回云中了。”难道要放贺拔们回去告状啊。   再有怀朔这边先攻沃野,再下武川。儿郎损失惨重,死伤无数。”   “又有两镇遗孀孤儿需要供养,入不敷出....啊....”贺兰定笔头一顿,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去岁和柔然打了大半年,牧没放,田没种。今年开春又为叛军围困,怀朔弹尽粮绝。请朝廷下拨些粮草、马匹和箭矢。”   “等儿郎们吃饱肚子,必定揭竿而起,追随大都督平定叛军。”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要得到什么,必须要付出些什么。李崇大子儿不出一个就想怀朔儿郎给他卖命,不是想屁吃么。   李崇不是傻子,收到怀朔回信的他确定怀朔之心已经背离朝廷了。可是,那又能如何了。一个破六韩拔陵已经让人焦头烂额了,难道还要逼着怀朔也正大光明的反了?   如此,李崇只得黑不提白不提,把整个怀朔当做透明的,不管不顾不问。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李崇作为北伐大都督征调怀朔不成, 只得派自己的人手去打叛军。可惜,朝廷的脑子有包,给李崇派的两个副手都与李崇不合, 根本不服从指挥。   先有崔暹不服李崇指挥, 擅自和破六韩拔陵交战, 结果败得一塌涂地。   埋伏在大青山上的怀朔联盟军通过望远镜看到崔暹仓皇逃窜的背影, 嘀咕道, “中央军这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啊!”他却不知道,真正的大魏中央军在十七年前和南梁的钟离之战中已经全军覆没了。   因此,如今的大魏中央军是真的一个能打的都没。要知道, 八十年前吴盖起义声势更甚如今, 匈奴、氐人、羌族纷纷响应, 一度占领了整个关中地区。然而,大魏中央军一路从长安、过陈仓、至雍城,杀尽叛军,血洗关中。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平定了叛乱。   哪里像现在, 中央军像个不中用的灭火队。大魏战火燃燃,灭火队的枪头滋滋冒着水花, 就没一处灭火成功的。   就连怀朔联盟军都看出了朝廷中央军是个软脚虾, 更不要说屡屡挫败中央军的起义军了。起义军声势越发浩大,他们除了在怀朔这儿吃了亏,简直横扫整个北境。   北方的冬日总是来得更早一些。眼见天气越来越冷,李崇终于苟不下去了——等真正的冬日降临,没有经历过真正严寒的中央军就更加打不动了。   而破六韩拔陵也等不及了——叛军没有后勤, 他们只能靠不停的攻城掠地来完成补给。眼下, 北边有怀朔铁钉子一样扎根敕勒川, 南边有朝廷军屯兵云军, 破六韩拔陵被夹在其中难受啊!   打怀朔,还是打云中,这是轻而易举的选择——破六韩拔陵集中兵力攻打李崇,李崇全力迎战。   “由他们打去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怀朔便是渔翁。   外头战火纷飞,怀朔、武川、沃野三镇在搞大生产。那么多的降兵不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是会出事的。贺兰定大手一挥做了安排:白天开挖河道、开垦荒田、重铸城墙、擀压毛毡.....反正有做不完的伙计。   到了晚上,也不能倒头就睡。郑夫子小剧场登场,洗脑时间到了。说书的、唱戏的、跳大神的,各式各样的表演方式最后中心宗旨就一个:入盟军,吃饱饭;跟贺兰,做好人。   “消耗太大了。”窦兴愁眉苦脸给贺兰定汇报着工作,“一直只出不进不是个办法。”   “去年的收成全被抢了,今年的春耕又被耽误了。”联盟军虽然拿下了沃野、武川两地,但是只是个空壳子而已。不仅没有资产,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老弱病残。   如今别看两军镇搞得热火朝天的,其实一直靠着吸怀朔的血支撑运转。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像是失血过多的病患,必须要给他先输血抢救回来,再慢慢治病。   贺兰定接过一个月来的消耗统计表,安抚焦躁的窦兴,“新一季的甜菜已经种下去,等这一波收割上来,两镇就能自给自足了。”甜菜抗寒耐寒,非常适合在北方种植。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是能填饱肚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吃饭到不是大问题,真正糟糕的是商业。北境战火遍地,根本没有客商敢冒险前来。怀朔的羊毛生意订单断崖式下跌,几乎是齐腰斩了。这还是在刘记商行给阿昭面子追加了大批订单的情况下。   贺兰定沉声道,“羊毛生意可能做不长久了。”乱世之中,便是世家豪族也不过是战争绞肉机下挣扎活命的牲畜,那还有心思去追求什么“雪中见鹤”的风姿美仪呢。   “咱们需要调整一下产业结构。”战争中什么生意做热门?军火、药品、粮草。   贺兰定令人去请斛律金共同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往西南挺进,打通河西走廊,将敦煌区域收下,如此可以恢复商贸。”贺兰定的手指划过地图,给众人道明自己的想法,“或者,一路北上,先拿下抚冥、柔玄、怀荒,一统六镇,然后继续向北推进,北连大鲜卑山,东至营州呼应虎头。”   “大鲜卑山资源丰富。”煤炭、药材、皮草。而营州有铁矿。将这一带连成一片后,就是做药材和铁器生意也够联盟吃得肚壮腰圆了。   “你们怎么看?”朝廷军和起义军打得火热的阶段就是怀朔的发展机遇。   窦兴道,“一口气吃下其他三个军镇,负担太大了。”他是负责后勤供给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联盟要给三个军镇输血,想想就肉疼。   斛律金道,“眼下怀朔只控制左右军镇,尚且不算显眼。”而一旦六军镇连成一片,那就是个巨大的显眼包了,必然被群起而攻之。   这两个缺点贺兰定不是没有想到,但是随着叛军四起,东北方面的商路也收到了影响,“铁矿运输不易。”这是掀了一张底牌了。   窦兴倒吸一口凉气,斛律金也愣住了。其实对于贺兰部落到底有多少家底,众人不是没有猜测议论过。但是,贺兰定每一回自曝都会引起大家瞳孔震裂——完全超乎想象!   “那就北上!”斛律金双手叉腰,豪气冲天道,“打都打下来了,还怕收不住吗?!”不就是众矢之的吗?来啊!谁怕谁啊?!   窦兴也改了口风,“拿下敦煌的性价比不高。”和贺兰定待久了,大家的词汇量都扩张了。   “和西域的贸易对咱们没什么优势。”怀朔这边有没有丝绸、漆器什么的,而西域的香料、干果什么的,在战时也没什么市场。   斛律金道,“先上东北,再打西南!”盘踞了东北地区后,在一路向南推进还不容易么。硬骨头都啃下来了,后面只会越来越容易。   怀朔联盟军磨刀霍霍的时候,起义军和中央军之间也分出了胜负,破六韩拔陵击败李崇,李崇退守云中。与此同时,东西两部高车叛魏依附破六韩拔陵,一时之间,起义军势头大盛。   不等叛军脱离朔州战场,怀朔联盟军挥兵北上。兵强马壮、装备精良、口号正义地联盟军打着“解放六镇儿郎”的旗号,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接连攻下抚冥、柔玄两镇。   倘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联盟军必然已经一股做起拿下了最北边的怀荒,一统六镇。   十月的敕勒川大雪纷飞,北风呼号,甚至饥民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被冻成了一座冰雕。这样的肃冷严寒的日子里,各方都消停了,大军龟缩不出。   而朝廷八月份的召令也随着北镇大都督李崇被罢官的消息传到了怀朔:“改镇为州,悉免为民....以怀朔镇为朔州,改朔州为云州....”六镇烽火终于引来了朝廷的注视,六镇儿郎盼望多年的改变和公道终于降临,可是如今谁都不在乎了。   “为啥要给咱们改名字啊!”鲜于安嘟囔着,非常不满意,“改叫朔州,后人岂不是都不知怀朔了?!”   “他说他的,咱们不改。”大家更认同“怀朔这个名字。”   贺兰定突然嘀咕一句,“比包头好听些。”   “哈?”   “没什么。”   贺兰定赶紧拉回话题,“朝廷还派了使臣呢,想想怎么办吧。”要是其他人过来也就罢了,或是杀了,或是监禁了都行。可是这一回的使者是郦道元!   “他怎么又跑回去给大魏做官啦?”可单鹰是知道郦道元和贺兰部落的渊源的,不禁吐槽。   “不能?”斛律金比划了个划拉脖子的动作。   贺兰定道,“不能。除非咱们想要遗臭万年。”贺兰定可不想以后历史课本上来一句:郦道元,南北朝时期著名政治家、地理学家....为北地胡人贺兰定残忍杀害——想想都要晚上睡不着觉!   可单鹰道,“如今从洛阳到怀朔的路可不好走。”除了遍地烽火,大青山以北还有暴风雪,“使者就是要来,恐怕要到明年开春才能抵达。”在如今这种变幻莫测的形势下,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儿,因此不必为还为启程的朝廷使者而过多忧虑。   这边说着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意外便发生了——贺拔父子杀了守卫,抢了马匹逃跑了。   “跑了?!”众人皆意识到大事不妙——贺拔父子可是四颗忠心向朝廷,一心想要捧朝廷的臭脚混个正式编制。如今他们跑了,肯定会将怀朔的情况告诉朝廷。   “无事。”贺兰定道,“反正还有起义军在前头顶着,朝廷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咱们的。”   窦兴捶胸顿足懊悔,“我之过矣!”   怀朔抓了贺拔父子却只困不杀,只要原因有二。一是,想要以此施恩与武川集团,从而更好的降服、收拢武川镇民。二则是窦兴提议:“杀了可惜,如若令其以牛羊粟米来赎?”——上一回贺拔家可是以牛羊千头、粟米近万的代价赎走了贺拔父子四人。   谁知道,贺拔父子这一回竟是逃脱了,还将会给朝廷送去致命的消息。   “我去追!”斛律金提步要走。   贺兰定拦住,“这样大的风雪,不消半个时辰,雪地里什么踪迹都没了。别反倒误了儿郎们性命。”外头风大得紧,几乎将雪花吹得崩成了一条和地面平行的线,打在人的皮肤上刀剑割破一样生疼。也正因为外界这般恶劣的环境,守卫们有所放松,让贺拔父子有了可乘之机。   “怀朔什么情况,朝廷心里有数,但是只有一天咱们没有打出造反的旗号,朝廷就会装瞎装不知道。”贺兰定道,“便是贺拔父子说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理会的。”如今起义军四起,朝廷四处灭火,多线作战,根本无暇顾及还未爆发出来的怀朔。甚至他们会装缩头乌龟,根本不敢主动挑破怀朔之事。   果然,贺拔父子逃跑后,一连数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说不定又被起义军抓走了。”鲜于安说着风凉话,“反正他们老是被抓。”贺拔父子想投中央军可没那么容易。除了要顶着暴风雪穿越大青山,还要突破起义军的包围圈才能抵达朔州。而朔州的李崇被罢免,这一回来的是元渊。元渊初来乍到,未必敢用武川贺拔。   窦兴恶狠狠道,“下一回一定直接杀了他们!”   贺兰定道,“进腊月了,大家都打起精神了。”最放松的时候最容易被袭击。   “多宰些牛羊,让儿郎们吃饱肚子好站岗。”   年节将至,往年这个时候贺兰部落都在忙着给各个地方的当权者们送礼。如今倒是用不着了。果然权利是个好东西,而乱世之中,在也没有什么比兵权更加美味了。   贺兰定用不着四处钻营送礼,却有一份厚礼千里迢迢从洛阳转西域再折回敕勒川,送到了贺兰定的手中——是阿昭送来的一份信。   “陛下出嘉福殿,天家母子团圆。”——胡太后出山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魏战火纷飞, 动荡不安。而权臣元叉却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终于到了:正光四年,掌握了虎贲军,总是压过自己一头的刘腾死了;正光五年, 世家领袖、清流之首崔光也死了, 一直掣肘元叉的世家元气大伤, 元叉则卸了脑袋上的紧箍咒。   至此, 整个大魏朝堂, 皇姨夫元叉再无敌手,便彻底放飞自我了。   虽然起义军和中央军打得脑袋乱飞、血流成河,但是也阻止不了元叉一颗“世界那么大, 他想去看看”的心——整日在外游山玩水、流连忘返。   这可就苦了皇帝元诩。他自来是个甩手皇帝, 小时候靠阿妈, 长大了靠奸臣驭下,自己根本没有亲自治理朝政过。   因此,哪怕明明眼下是他重掌朝政的好机会,他却只觉得惶恐, 着急得想要再寻找一个靠山来躲。   嘉福殿内,阿昭在给胡太后梳头。随着木齿划过发间, 阿昭一句轻轻的“陛下, 时机成熟了。”就像是一条毒蛇钻进胡太后的耳中,一路啃食到她的心口。   胡太后身体一僵,声音微颤,“万无一失乎?”   阿昭笃定,“先软后硬, 两套方案行动, 总不会出岔子的。”深受贺兰定的影响, 阿昭虽然是个喜欢孤注一掷的性子, 但是凡事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蛰伏五年,终于到了潜龙出渊之日。   胡太后的拳头藏在宽大的衣袖握紧了又松开,踟蹰良久终于下了决心:“召永泰公主入宫讲经。”   永泰公主受贺兰定点拨在嵩州大搞“土地革命”,不仅很快积攒了巨额财富,还收拢了嵩州的民心。在雄厚资金的支持下,一支文能讲经、武能杀人的女尼队伍建成了。   胡太后邀女尼入宫讲经,实则是将一支武装队伍放进了皇城。   趁着元叉又一次出行游玩,胡太后偷偷见了自己的皇帝儿子,“今我母子相绝,不听往来,要我何用!”说着,抹着眼泪要去出家当尼姑。   皇帝元诩正陷于无人可依的惶恐之中,此时一见亲妈,顿时想起了以前躲在亲妈翅膀下遮风挡雨的日子。   胡太后一见儿子的神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立马趁热打铁,抄起剪刀要绞了自己的头发去嵩山闲居寺当姑子去。   皇帝吓坏了,逼着亲妈出家当尼姑,这要是被史书记下,后世得认为自己是个多么不忠不孝的昏君啊!   皇帝怕了,胡太后的腰杆就更加挺直了。最后,都没需要那群“孔武有力”的女尼给大家伙儿讲讲经,胡太后就走出了幽静之地。   “阿昭,幸而有你陪伴我左右!”重见天光的胡太后仅仅抓着阿昭的手,“日后朕必加貂蝉给予你!”佩金珰,着朝服,登宰相!   阿昭柔和一笑,“士为知己者死。陛下待我如子侄,我待陛下如生母。”   天家母子团员,皇帝元诩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迫不及待地将乱成一锅粥的大魏丢给了亲妈去解决。   然而,五年的幽静时光消磨掉了胡太后所有的政治抱负,她也根本无心朝政,只想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上左拥右报,君王从此不早朝的美好生活。   面对北境烽火连天的场景,胡太后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何不让蠕蠕助我?!”北边的事情就让北边的人自己去解决就好了。六镇镇民彪悍,那就让更加野蛮的柔然人去对付他们。   “万万不可!”阿昭忙道,“恐养虎为患啊!”前些时候柔然人一路打到旧都的恐惧难道都忘了吗?   此时的阿昭身着赤色阙翟,头戴漆纱笼冠,她身形高挑,这么一套二品女官的官服更是衬得她风姿特秀、气宇非凡。活似一颗宝珠照亮了腐朽晦暗的大魏朝堂,让人的目光忍不住随着她而去。   “咱们何必舍近求远,白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阿昭地上一份折子,“这是臣昨夜梳理的北境战事情况。”   “叛军虽然声势浩大,但是北方并非没有他的敌手。”阿昭指着地图上怀朔的位置,“据前北讨大都督李大人的军书所言,叛军连下诸镇,唯独没有攻下朔州,也就是原怀朔镇。”烽火连天的北境,怀朔镇是唯一的净土。   “怀朔曾向李将军请求物资支援,以供果腹,共同杀敌。”阿昭颠倒了因果,不过在座的根本都无心朝政,甚至连李崇发回的军书都没有仔细看。   “李大人未许。”阿昭看向胡太后,“与其以重利许以蠕蠕,不若给原怀朔守将拨付粮草,让他们去平叛。”   胡太后:“可!”她本就不想多管,见阿昭有理有据,立刻点头应下,让阿昭全权负责此事,中书省对接拨粮事宜。   阿昭温婉一笑,“喏!”   权利到了阿昭的手中,那些个什么怀朔之心不轨的言论顿时烟消云散了——只要有个人能担负责任就行,至于朝廷的粮草辎重是给了蠕蠕,还是怀朔,没什么差别。   “怀朔镇将杨钧病重,不良于行,无法入京?”阿昭翻出了之前怀朔的奏折。正是怀朔杀使者元孚被朝廷问责后,为了阻止杨钧入京的推脱之语。   阿昭看后,直接对中书令道,“杨钧不良于行,自然无法领军平叛,朔州当另任刺史统领军事。”   “盛乐郡守贺兰定原为怀朔镇人,素有贤名,又有贺兰之名,忠贞可见,可领朔州。”三言两语之下,贺兰定变成了朔州刺史(相当于原怀朔镇将)。   贺兰定是谁?整个朝堂上没人知道。但是他姓贺兰,而贺女史原本也姓贺兰。这里头的关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但是,如今的北境就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乐意碰。因此对于阿昭的假公济私,众大臣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过后,阿昭主动向胡太后认罚,“实为私心,却也为了陛下您。”   “那么多的粮草、兵器送去北边,给谁我都不放心。除了阿兄。”阿昭将自己的私心说得明明白白。   胡太后却道阿昭做得对,感慨道,“令兄是天底下难得的好男儿。”初被幽静之时,胡太后连温饱都难保障。全靠着阿昭从外偷渡些饼子勉强果腹——阿昭说,阿兄在洛阳经营一家食肆,别的本事不谈,但是总不能饿着自己。胡太后信了,因此心里也就记着贺兰定的几分好。   “令兄还未婚配?”相对于贺兰定能不能胜任刺史一职,胡太后更关心八卦私生活。   阿昭摇头,“先时在盛乐为郡守,许多人家给阿兄送美婢妖童,阿兄只觉那些孩子可怜,都给放归自由身。还道自己已决定将身心都奉献给了佛祖。”   胡太后信佛,顿时觉得贺兰定更好了几分,“北境之军事皆托付于阿昭!”   与贺兰定的任命书一同抵达怀朔的还有五万石粮食和四万只箭矢。   “怎么就突然成刺史啦?”   “那杨钧还要继续养着吗?”   “朝廷还真是有钱啊,之前饥荒之时早点赈灾不就好了。”   众人议论纷纷,贺兰定却早有预料——这是蛰伏、积蓄五年的阿昭终于出手了。   “这要怎么办啊?”鲜于安是一根筋脑袋,他见朝廷又是送粮又是升官,心里愁得要命——那还要不要反啦?   窦兴无语,“白给的好处自然就收着。”至于其他,自然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如今窦兴对朝廷已经不抱有任何幻想了。   斛律金道,“好处哪是白拿的,要去打叛军呢。”   窦兴道,“早打早好!”北境战火纷飞,商业全面崩溃,可把窦兴这个后勤主管给愁坏了。早点平定叛军,恢复商路才好赚钱呐。   斛律金接话,“要打,但是怎么打?”既要平定战火,恢复北境的经济生产,又不能太冒头出彩。不然等破六韩拔陵倒台,怀朔就成了出头橼子。   贺兰定终于开口,“如此,我们倒是要拜访一下驻兵五原的大都督了。”朝廷派来平叛的中央军首领已经换了三拨。先是元彧,在是李崇,如今是元渊。因着战事激烈,中央军大营也从云中转移到了五原。   “大都督让咱们怎么打,咱们就怎么打。”打赢了是元渊的功劳,打输了也不干怀朔的事情。   贺兰定指了斛律金,命他率众一万去支援五原的中央军。联盟军的所有将领中斛律金最为能文能武,且沉稳可靠,是六边形战士。这一回与中央军合作的尺度把控唯有斛律金能够胜任。   “喏!”当日,斛律金领一万精兵并五百头羊出稒阳道直奔五原郡。   在中央军大营中,斛律金不出意外地遇见了几个老熟人——贺拔父子。因着表现勇猛,父子四人如今都是军主了,麾下士兵近万。   不过,斛律金也不差。贺兰定当了刺史,联军众人立马排排坐分果子。斛律金为兵曹从事使,主管一州军事,手下能放到明面上的士兵有三万,不能表露出来的更是不知繁几。   “贺拔军主,好久不见!”斛律金远远见着老熟人就大声打招呼,活似以往的过节都不存在。   贺拔胜脸都黑了,他预估怀朔方面会派斛律金过来对接共讨事宜,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斛律金这么厚脸皮!这么热情给谁瞧呢?!咱们不熟好么!——不仅不熟,还有仇!   更重要的是!当初贺拔父子逃出怀朔投奔中央军,是拿怀朔做投名状的——“怀朔镇将杨钧早就被控制,如今怀朔真正掌权的乃是以贺兰定为首的.....怀朔有异,当慎重之!”   如今可好,朝廷一纸任命,乱臣贼子顿时成了有功之臣。贺兰定得封刺史的消息传出,贺拔父子眼睛都红了。嫉妒是一部分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因着告状之事,贺拔家已经走到了怀朔的对里面。结果,一转眼,仇敌便同事,这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贺兰: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贺拔:已哭晕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六镇战火不熄, 国家危矣!”北讨大都督元渊发表战前讲话动员,他的目光从贺拔父子、斛律金等人的面庞上掠过,沉声道, “不管诸位从何而来, 咱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击退贼寇, 光复北境!”   “为国为家, 不遗余力!”然后便让众将士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一仗怎么打!   斛律金不吱声, 闭着嘴巴当透明人。然而众人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身上。   “大都督让大东,我绝不往西。单凭差遣!”斛律金豪气冲天。   “好汉!”顿时,众人对斛律金以及怀朔的感官好了许多。当然, 贺拔父子除外。   贺拔胜心中呐喊:保持警惕啊!怀朔的这些家伙们狡猾得很!   不过, 眼下贺拔胜也不算泼怀朔的臭水, 毕竟人家是实打实带了一万人过来支援中央军的。   第二个发言的是个叫于谨的将士,他竟然请命深入叛军去策反投了破六韩拔陵的夷族部落。这完全是不怕死啊!   闻言,就连斛律金都对他刮目相看几分。心道,朝廷中央军也不是全然不行嘛。这个叫于谨的小兄弟还是有几分敢作敢为的勇武的。   不久, 于谨果真说服已经投了破六韩拔陵的西部铁勒酋长率众三万投诚于元渊。   正光六年三月,西部铁勒酋长率众降元渊, 叛军首领破六韩拔陵领兵拦截, 活捉铁勒酋长乜列河极其部众。   破六韩拔陵又赢了一回,却不知西部铁勒部只是朝廷丢出的诱饵。而他,已然咬钩。   押送俘虏的路上,破六韩拔陵遭到了中央主力军的伏杀。   外有伏击,内有三万铁勒部作乱, 破六韩拔陵遭遇了人生滑铁卢, 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他想要收拢残兵南渡北河, 却迎面碰上了守株待兔的斛律金。   至此, 声势浩大的六镇起义终于末路,以首领破六韩拔陵身死,二十万镇民被俘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战火熄灭,北境却没有迎来暖春,天气依旧冷得能冻掉人的耳朵,商业也没有复苏的迹象。   “天下大乱,羊毛生意不好做。”窦兴向贺兰定汇报今年的羊毛制品订单情况,“虽然商人们可以通过必达货运行来订货、运输,但是,整个市场都不行了。商家们也不敢多订。”   “要做铁、盐生意吗?”乱世中,这些才是畅销货。   贺兰定缓缓摇头,“先不要轻举妄动。”眼下大胜,叛军服诛,鸟尽弓藏的时候也就到了——元渊还没有搬师还朝,关于他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了。   为啥元彧、李崇都没打得过叛军,怎么元渊一来就平定叛乱了?!因为元渊本来就和叛军勾连啦!他们唱得一出双簧戏哄骗朝廷呢!   元渊一战封神却遭到了朝廷忌惮,这种情况下,贺兰定可不敢当出头鸟,只让怀朔众人保持低调,闷声发大财。   说完恢复经济建设的事,窦兴却端起茶碗继续喝茶,没有要走的意思。   贺兰定:“?”   窦兴摸摸鼻子,羞赧道,“还有点私事。”原来,窦兴媳妇娘家好几个子侄都投奔了破六韩拔陵,参加了起义军,如今被俘了,便打听到窦兴头上来了。   “往年他们也没少打家劫舍,这回参加起义军也没当回大事儿,以为也是抢一波就走的事儿。谁知.....”谁知竟然被俘虏了,也不知朝廷会怎么处置他们。   不独窦兴家遇到了这样的麻烦。六镇一体,多年姻亲交错,转几个弯儿都能拉上关系。   如今二十万镇民被俘虏,大家伙儿都巴望着等待朝廷的处置结果——大约不会杀了。足足二十万人,真要把他们逼上绝路,再起兵造反,那不是都白忙活了吗。就是不知道会被流放到哪儿去。   贺兰定透露消息,“广阳王已经上书朝廷,请求在恒州之北另外设立郡县,安置降兵。”   “同时还请求朝廷下拨粮种、农具加以救助,彻底消除大家的反叛之心。”有田种、有饭吃,谁会想不开去造反?   “能成?”窦兴不解。旧都平城就在恒州,按照地理位置、气候环境来讲,恒州的条件比六镇好多了。这岂不是因祸得福了?   贺兰定也觉得元渊有些异想天开了,“我明白他的意图,估摸是想趁机收拢、掌握二十万降兵为朝廷所用,护卫旧都皇陵。”   ——六镇损失二十万儿郎,实力大减,北境想要再聚众起义可就难了。而朝廷多了二十万生力军,一正一反间此消彼长,朝廷方面实力大增,何愁国家不安。   “如此说来,这个广阳王还是个好人呢!”窦兴感慨着。   然而,在已经腐败将倾的大魏朝廷,好人是没有好报的。广阳王元渊真心诚意为大魏生民立命、为大魏朝堂求发展的奏折刚刚送到了洛阳,就被他养敌自重的证据。其中叫嚣得最厉害的就是城阳王元徽,他和元渊有旧怨,只想不顾一切至元渊于死地。   “阿昭,你怎么看?”胡太后有些精神不济,大臣们左一句右一句,吵得她头疼。虽然如今二主主政,但是胡太后其实已经不太想理事儿了,很多政务处理和实施全赖阿昭处理。   阿昭笑着说着讥讽之言,“诸位对广阳王的提议不以为意,不知可有其他高见?倘若有更好的办法,那广阳王便是有什么图谋,自然也就胎死腹中了。”   “是极!”胡太后顿时觉得还是阿昭聪明,而那些大臣们光是嗓门大,但是脑子空空,蠢笨如猪。   “此时便交于贺女史全权决断!”说罢,胡太后广袖一挥,回后宫去了。   被留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开口——贺女史年纪不大,却一点儿不好糊弄!   此次胡太后重归朝堂,众人都以为她会重用自己的男宠郑俨。谁知,宠爱归宠爱,真正的权利却是半点没给,反倒朝中大小事宜全是贺女史经手操办。而贺女史竟然出人意料的精明能干,才思敏捷,手段果然,不属男儿。   胡太后:吃一堑,长一智。男人都不可靠!   阿昭得了太后口谕,主掌会议,开始点名,“就从中书令大人开始吧,诸位一个接着一个发言,都说说自己的建议。”   这一日,大魏朝廷的大臣们第一次感受到了“one by one”的恐惧。   “不若将六镇降户分别迁往冀州、定州、瀛洲?由当地负责安置,可减朝廷负担。”一个大臣提出。   “善!”立马有人应和——就这么着吧,赶紧结束这可怕的朝会吧!   阿昭克制着想要骂人的冲动,努力维持着嘴角的笑容,反问道,“河北几地的叛乱还未平定吧?”   不独六镇反叛,关陇、河北地带亦有民变,只不过六镇声势最为浩大。如今六镇叛乱已平,其他地方的小型起义可没有平息。这个时候将六镇降户送过去,是个当地叛军扩军吗?   阿昭仔细瞧了瞧提出这个方案的大臣,真的很想撬开对方的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都装的大粪。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贺女史说怎么办?”被太后压制便也罢了,这会儿连个女娃子都爬他们头顶上了,不免有人不服。   “不若都送至朔州,交给朔州刺史管理?”说话的大臣眼珠子一转,意味深长道,“哦,对了,朔州刺史乃是贺女史之兄,正合适呢!”只差没直接说阿昭是公器私用,否定他们的提议只是为了给家人谋取利益。   阿昭心中冷笑:二十万人的吃喝嚼用是一笔天文数字,一个不小心就会再度民变,自己才不会将他们送回去给阿兄添麻烦呢!   不过,这位大臣的提议给了阿昭灵感——倘若能解决吃喝问题,便将这二十万人给阿兄,又何乐不为呢?   心中有了想法,阿昭却不直说,反又道,“二十万降民可不是个小数目,整个大魏一个如今不过五百万户、三千万人。希望大家省慎思量。”   大臣们也想要谨慎,但是这二十万降民就是烫手山芋———虽然烫手,但是好吃。他们既不想自己接下这二十万人,又不愿自己的政治对家接了这二十万生力军。   这种不想要,又不愿给旁人的矛盾心理导致朝堂上的商讨迟迟没有个统一的定论。   最后,还是阿昭拍板做了决定,“我本出生六镇,实不忍心看着兄弟们误入歧途,当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就派他们南下收复失地,将功赎罪!”六镇起义,大魏北境遍地峰火,大魏的南边也不太平——南梁焉能放过这么个乘火打劫的好机会?!去岁起便屡屡发兵攻打大魏。   眼下,六镇已平,然南方战场却接连不利,先后被南梁占领了童城、建陵、琅琊、檀丘、秦虚等地接连失守被占。   阿昭让二十万六镇降民南下抵抗南梁的主意简直是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朝堂上下惊叹过后却觉得这是个绝佳的主意——都是不省心的主,就让他们狗咬狗,相互消耗,岂不美哉!   阿昭又道,“人离乡贱,六镇儿郎习惯了北方的肃冷,恐不适合南边的气候。”   众大臣心道:这该是咱们操心的事儿吗?   阿昭瞥了一眼城阳王元徽,对方立马心领神会,上前提议,“不若从朔州将领中选拔一位来带领二十万降民南下,有个主心骨,异地他乡不至于太过惶恐。”反正只要不是死对头元渊得了好处,怎么样都好。   立马有狗腿子上前附和,“听闻朔州刺史贺兰定为人和善,素有贤民,为六镇镇民所拥戴,不若任命其为南征大都督,统帅二十万降民南下收复失地?”   “善!”   “可!”顿时,朝堂一片附和之声。   阿昭表示很满意,大家这一次都用心了,一定会如实禀明陛下以褒奖。   阿昭想要为贺兰定拿下这二十万人马,可又不想怀朔自掏腰包养活这么多张嘴。即便贺兰定兴修水利、改善土壤,但是先天的环境受限,天花板就在那儿。敕勒川就是不适宜种田产粮。想要养活二十万口人太难了。   可是南方就不一样了,沃野千里,土壤肥沃,雨水丰茂,四季分明。倘若贺兰定带领二十万降民以收复失地之名,南下攻城掠地,将南方州郡经营成为自己的地盘,何愁养不活二十万口人?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啥?一觉醒来就要开新地图啦? 第一百九十章   正光五年, 大魏起义四起,梁军趁机北伐,豫州刺史裴邃督征讨诸军事。   梁军一路势如破竹, 时至正光六年, 大魏平靖关、武阳关、岘关全部沦陷。三关既破, 南梁战线一路前推, 眼看就要占领淮南地区。   北魏方面派行台郦道元和河间王元琛救援寿阳, 安乐王元鉴救援淮阳。   然而,元琛畏于裴邃之名,驻扎城父数月不进。朝廷方面相当不满——光驻不打, 每天燃烧的经费谁来负担?   朝廷方面派使者持千牛刀前往城父, 催促元琛出兵, 并道:再贻误军机当场斩首!   元琛无法,只得不顾郦道元等人的阻止,冒雨出兵,果然大败。五万魏军当场被斩首一万多人, 元琛退走寿阳,再也不敢出战。   “所以我是要去收拾寿阳的烂摊子?”贺兰定接到朝廷任命, 成为南征大都督, 率二十万六镇降民南下攻打梁军,收复淮南失地。   斛律金面露忧虑,“南方和咱们这边可不一样。”气候条件、地理环境等等都大有不同,北方儿郎过去恐怕要水土不服的。   “作战方式也大不相同。”北方草原一马平川,双方骑兵冲击。而南方多山多水, 骑兵威力被制约。主导一场战事胜负的因素更加多样化, 比如计谋。   鲜于安大大咧咧道, “南方汉人都是瘦麻杆, 腿都没有我胳膊粗!”   斛律金只当听不见鲜于安的胡言乱语,继续对贺兰定道,“淝水之战,晋以八万兵力胜八十万秦军,这种以少胜多的战事在咱们草原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在南边却很常见。”   贺兰定拍拍斛律金的肩膀,他知道斛律金的忧虑。   联盟众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稳打稳扎拿下北方,盘踞一地以自强。本来,目前一切发展顺利,都在计划之中。   可是朝廷一道旨意,贺兰定这么个联盟首领不得不离开北方根据地,领军南下。这无疑为联盟军的发展曾加了不可控的风险性——古往今来,因着水土不服死在半道上的将领还少吗?   且南梁军这次来势汹汹,如狼似虎,并不好对付。而贺兰定带领的还是二十万降民,一个不好就有被反噬的可能。   “是风险,也是机遇。”贺兰定和阿昭想到一处去了,“倘若真的能够收复淮南失地.....当地土壤肥沃、水源丰富,说不得.....咱们怀朔就再无饥荒之忧了!”将淮南地区打造成敕勒川后花园也未尝不可。   最终,贺兰定决定领一万亲兵、一万联盟军去云州(原朔州)接迎二十万六镇降民一同南下。   一万贺兰亲兵由贺兰定亲自统率,可单鹰领五千火箭营,侯景领五千联盟军。   计算着人员设置,贺兰定感叹人手还是不够用——二十万降民,五千人为一军,军主还要四十个呢,更不要说下头的队长、伙长们了。自己到哪儿找那样多的领军?   如何将这二十万人拧成一股绳,是个大困难。好在朝廷没有无耻到让贺兰定两手空空去接手二十万人,至少给了不少粮食。   当贺兰定为征讨南大将军领六镇降户的消息传出,二十万降民都松了一口气——整个北方六镇,谁人不知贺兰定是个心慈手软的。他从来不会让自己人受苦吃亏。   二十万人的期盼中,贺兰定领军两万出稒阳道往朔州去。临分别,贺兰定再度嘱托斛律金,“家中诸事全赖君忧。”   斛律金抱拳:“本事分内之事。”敕勒川是贺兰的家园,亦是所有六镇儿郎的家。为家园顾,不惜性命。   最后,贺兰定又道,“遇事不决,可发信洛阳。”   斛律金正不解,就听贺兰定继续道,“如今太后当朝,阿昭为其女史,颇有话语权。”   斛律金眼睛一亮,“原来如此!”怪不得朝廷突然对怀朔如此优待!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斛律金一路将贺兰定送进关内才停住了脚步。   贺兰定:“守好家里。”   斛律金:“待军凯旋!”   两万怀朔儿郎穿阴山、出稒阳、越长城,从此山河阔远——松风明月三千里,山河红日五千年。   “久仰久仰!”朔州大营中,贺兰定见到了平叛大都督元渊。他对元渊感官不错,至少对方智商在线,不似洛阳皇城里某些大腹便便、一脑子粪屎的蠢蛋。   贺兰定思量着元渊,元渊也在看他——谁能想到啊,六镇起义、北方平叛的最终胜利果实竟然落到了一个名不见转的小人物手中。   这个小人物叫贺兰定,虽是功勋八姓之一,却只能做些羊毛买卖支撑家业,又花钱买了个下郡守之位,还有个妹子在皇城里做奉笔女史。   就这么一个小人物,一跃成为南征大都督,手下人马二十万!风头无两。   在未见贺兰定前,元渊根据他人所言以及自己判断,觉着贺兰定必然是个心机深不可测的阴冷枭雄。   可是,一个照面,元渊竟然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身正气,连眼神都清澈如雪山融水——就是这么一个人,不做声、不做气地击退柔然、打败叛军一统北方六镇?   元渊心下诧异,面上不显,英雄好汉地将贺兰定夸赞一番。   “六镇儿郎多赖大都督照应。”贺兰定抱拳行礼。   贺兰定对元渊感官不错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他对六镇儿郎的态度。他没有将六镇叛民当做低等人、当做垃圾。他将军镇之民平等的当做大魏子民,并且积极为这些失去土地、失去牛羊的镇民们的未来生活谋划。   贺兰定笑道,“恒州是个好地方。”原本,元渊是提议将二十万降民安置于恒州之北,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由朝廷拨付粮种、农具助他们作为大魏子民开启新生活。   无奈朝廷不许,这才让贺兰定捡了个漏。   提起恒州,元渊脸上的忧虑一闪而过。他看着眼神清明的贺兰定,心中有了决算。   “此次大胜,朝廷却无嘉奖。”元渊面露哀色,“全乃吾之过。”不仅没有嘉奖,朝廷还想治他的罪。只因他的死对头元徽如今入了胡太后的眼,在朝堂上屡屡针对自己。   更加可恶的是,元徽不仅仅是针对元渊个人,他无差别攻击与元渊有关系的每一个人。完全是个疯逼。   贺兰定忙道,“大都督何故将他人之过揽在自己身上?”不如去干死元徽。   元渊叹气摇头,“国家危难之际,不该同室操戈。”大魏已然危如叠卵,自己何必再添内乱。   贺兰定不解,在他看来,正是有了那些不作为、乱作为、胡作为的大魏官员,大魏才走到了这一步。不该解决罪魁祸首吗?   不过,为人处世最忌交浅言深。他们姓元的自家内部的事情,贺兰定这个外人也没啥可多说的。反正大魏早点完蛋,自己也早些收益。   寒暄几句,贺兰定提出见见降民,“最近天气不错,适合赶路。不日开拔南下可好?”贺兰定不欲在朔州多做逗留。   “不急。”元渊却要先设宴为贺兰定接风洗尘。   宴会上,贺兰定看到几个熟悉面孔:贺拔父子四人还有好几个宇文。   贺拔看着上首坐着的贺兰定,心中情绪翻涌——这小子到底什么狗屎运啊!他们贺拔家丢了武川不说,历经磨难,几近俘虏,好不容易才当上了军主。贺兰都当大都督了!   元渊笑呵呵地给贺兰定介绍宴会众人,“这位是于谨,为座下长流参军,第一智囊!劝降铁勒,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武川贺拔,杀敌勇猛,能征善战。曾领兵两百打破匪寇,令军中士气大涨。”   听着元渊赞不绝口的介绍,贺兰定品出些不对味儿来——我又不是来相亲的,没必要这样夸出花儿来吧?!   难不成元渊知道自己手下无人可用,故意把自己的手下拉出来炫耀一番,气气自己?是小学生啊?   将自己手下介绍一通,元渊扶着膝盖忽得长叹一声,“是我之过,连累将士们了。”   “大都督!”   “都是元徽贼子!”   “大都督,我们誓死追随您!”   “没有您,就没有我们啊!”   宴会顿时炸开了锅,主将和将士们恨不得抱头痛哭,怨老天不公,恨陛下无眼,以至明珠蒙尘——大都督如此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臣子竟然被猜忌、排挤、打压!   贺兰定看着温情场景,恨不得脚趾头抠出三亩地来——不是,你们干嘛在我跟前上演相亲相爱的戏码?欺负我是没人爱吗?   贺兰定将目光转向了座下的侯景和可单鹰。   侯景低头盯着面前的茶碗,努力装个透明人。   可单鹰对上贺兰定的目光,连忙挑开头:臣妾做不到啊!——他看到贺拔贺度那个老匹夫竟然哭了!鼻涕都黏糊了胡子!   不但贺拔贺度哭了,元渊也红了眼,他忽然一把抓住贺兰定的手用力握住,“贺兰首领,我今日便将诸英雄好汉托付于你了!”   “请您务必带领他们南下,为国报志!”朝廷的问责书已经在路上了,元渊自认前途无亮,不想连累手下将士们。特别是于谨、贺拔兄弟等人,他们还年轻,才刚刚崭露头角。   元渊看着贺兰定,沉声道,“未来,是你们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元徽恨我!”元渊仰面长叹结束了一场名为接风宴, 实则“托孤”的酒宴。   贺兰定、可单鹰、侯景三人喝惯了提纯过的高度酒,今日宴席上喝酒如喝水,一碗接着一碗, 愣是一点醉意都没有。   走出主营的三人都神色清明, 刚刚脱离人群, 可单鹰就忍不住问, “这怎么回事?有阴谋?”   贺兰定也有些拿不准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道,“元渊好歹统兵十万,又刚打了胜仗, 这么怂的?”那个元徽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   侯景却猥琐一笑, “刚刚出去放水, 我打听到了点儿消息.....”   “元渊睡了元徽的王妃。”   贺兰定&可单鹰齐齐瞳孔震惊:“!!!”还皇室宗亲呢,这么不讲究的,睡兄弟女人。   贺兰定脑子里浮现出元渊的模样——分明是个英雄好汉的模样,怎么能干这种事儿!   侯景撇嘴, “光看模样有什么用!如今的女娘们多好颜色,却不见内里。”——比如自己, 坡脚怎么了?影响自己上阵杀敌了吗?个子矮怎么了?影响自己拔刀的速度吗?   想着想着, 侯景愤恨不已,可待看到贺兰定的时候,一下子气平了——唉,郎主与自己同病相怜矣!   “如此,元渊是真心为手下考虑, 不想连累他们的前程, 才让他们跟着自己南下去立功?”   侯景冷笑一声, “立功?哪里是好立的。”   贺兰定激将道, “哪里还有侯景你打不赢的仗?”   侯景立马梗着脖子道,“自然是没有的!”不就是南梁水军么!自己照样杀得他们哭爹喊娘。   侯景又道,“有我一人足矣,何必要贺拔家的来添乱!”侯景可不欢迎元渊塞过来的人手,这都是过来抢自己饭碗里的肉的讨厌家伙。   贺兰定安抚炸毛的侯景,“贺拔父子可不一定愿意来投咱们呢。”   正如贺兰定所料,贺拔父子四人宴会后也在开会蛐蛐贺兰定。   “我不去!”贺拔允沉着脸,咬牙,“怀朔那帮人是怎么羞辱咱们的?现在去投奔他们,和被他们强睡了还舔着脸给他们生孩子有什么区别?!”   其他贺拔无语:......倒也不必如此比喻自己的,虽然怪形象的。   贺拔岳稍微冷静些,估摸是曾经在洛阳和贺兰定一起吃过烤串的缘故,他对贺兰定没有多大讨厌。他道,“大都督的顾虑并非没有无的放矢。”他曾在洛阳当差,多少有些人脉,打听到一点小道消息。   虽是小道消息,但是空穴来风必有因。   “什么消息?”贺拔度拔让三儿子别卖关子。   贺拔岳迟疑开口,“元徽恨大都督恨之入骨。据说他在洛阳放出流言。”说是,广阳王元渊买通恒州官民,欲以旧都平城为据点,建立自己的根据地,与洛阳朝廷分治天下。   流言是把杀人无形的刀。更不要说元渊本是皇室宗亲的身份。相对于北方六镇起义的那些泥腿子们,皇家更怕姓元的造反——反正都姓元,都是武帝血脉,谁当皇帝不是当。   “朝廷忌惮大都督,必会招他回京,届时,咱们贺拔家何去何从。”   不得不说,元渊真的是个不错的老板。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还不忘安置好手下,为他们找好退路。   贺拔们沉默了,他们可不想入京。经过平叛之战,贺拔家已经找到了自家的崛起之路——就一个字,打!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他们贺拔家的一席之地。每一次的挥刀都是在为贺拔家积蓄家底。一旦入京被闲置,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贺拔岳见父兄已然动摇,趁热打铁道,“贺兰定好歹也是军镇出生.....”   “我不投他!”不等贺拔岳说完,贺拔胜便打断了。   贺拔胜摆手止住自家三弟的发言,“我不是不认同贺兰首领,他是个磊落的汉子,三弟你投了他,他必会善待你。只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且这回平叛,我杀了太多六镇儿郎。”如今贺拔胜有个名号,叫贺拔杀胡,专杀胡人的意思。有这样名号的贺拔胜在领六镇儿郎南下,实在不适合。   父子四人商议一通,最后有了结论:贺拔岳投奔贺兰定,一同南下;贺拔胜依旧追随元渊;父亲贺拔度拔和大哥贺拔允回武川。   “武川,那毕竟是咱们的根。”贺拔度拔揉揉额头,他没有告诉几个儿子的是,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反复做一个梦,一个自己被叛军砍下头颅,血洒敕勒川的梦。他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预警提醒。   “为父老了,你们尽管往前走,我与阿鞠泥为你们守住最后的退路。”   “好!”自此,贺拔父子各奔东西。   有将领不愿追随贺兰定南下,自然也有不想南下的叛民。   “他们把咱们带去南方是为了杀了咱们,用咱们的尸体填埋淮河,以此平了淮河之阻,一路南下!”一条离谱的流言在二十万叛军中悄然弥散。   虽然有人反驳,“不可能,贺兰首领乃是圣佛转世、菩萨心肠,他是不会坑杀咱们六镇儿郎的!”   “要是他也被骗了呢?”一句话削弱了反驳之力,“汉人自来狡猾。”   “咱们逃吧!”   “南边太可怕了,据说虫子比蛇粗,到处都是毒气瘴气,一沾即死。”   “咱们是喝牛羊奶长大的,喝了南方的水会拉泄致死。”   “走吧!走吧!”   “咱们回敕勒川!”   “大阴山不会抛弃咱们!”   阴谋和混乱在悄然酝酿。   在旁人的地盘上,贺兰定根本睡不着觉,只合衣躺在毛毡毯上闭着眼睛挺尸,脑子里规划着接手二十万叛民后要怎么处理安置。   忽得外头传来“叮当”一声金石相交之声,然后一声疾呼,“自己人!”   下一刻,门帘掀开,亲兵押着一个虬髯大汉进来。   贺兰定一个翻身坐起,一手握在了环首刀的刀柄上。   “我是鲜于修礼!怀朔人!”虬髯大汉大喊。   “鲜于?”贺兰定打量大汉的模样,可惜他一头卷发乱蓬蓬盖住了上半张脸,络腮胡子浓密占领了下半张脸,只露了一对滴溜溜的三角眼在外,看着就不像好人。   “对对对!鲜于!”大汉点头如捣蒜,“鲜于安是我大哥,阿荻是我大嫂。”   贺兰定摇头,“没听过。”   大汉一愣,三角眼都呆住不转了,一整个人乌云盖顶——大约是没想到贺兰定回得这么坚决肯定。   贺兰定自是知道他的,鲜于安早就竹筒倒豆子般将这位堂弟的事情一股脑儿全交代了,“不知道这小子脑子里塞了什么马粪,家里牛羊成群,不缺吃,不缺喝,竟然悄悄领着几个奴隶一起去造反了!大概是皮痒欠砍!”   “你图什么啊?”贺兰定问。   “哈?”鲜于修礼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贺兰定刚刚是和自己闹着玩的,忙道,“我那日大约是闲得慌,也可能吃屎糊脑子了,一个昏头就干下错事。”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鲜于修礼腰杆挺直,一对豆豆眼看着贺兰定,“关键是我已经知错能改了!”   贺兰定:......嗯,确定了,这真的是鲜于安那货的兄弟。   “啊!这也不重要了!”鲜于修礼飞速道,“重要的是,有人要逃要闹事!”   贺兰定霍然起身,上前两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早说!”   鲜于修礼哼哼唧唧,“不是您先和我开玩笑的么。”   想要闹事的名叫杜洛周,柔玄镇人,高车族。就鲜于修礼所言,“那家伙真本事没有,扇风点火本事一流。”   “他说你要把六镇儿郎领到南边去填淮河。”   贺兰定嗤笑一声,“南梁千万斤生铁如水打桩都没能阻断淮河。”拿尸体怎么填。可惜,大部分人都是人云亦云,不会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主要是也没脑子。   “不对!”贺兰定眼神一凛,精光射向被刀刃压着脖子的鲜于修礼,“你不是被关押着,怎么跑我这儿来的?!”   鲜于修礼:“我走过来的啊。”   警戒这么松弛?!这会儿跑了一个人,等下是不是二十万人全跑了?!   不等贺兰定思索着怎么向元渊提醒此事——二十万叛民如今还归元渊管理。外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火光乱舞,喊杀之声沸反盈天。   “所有人原地待命!”贺兰定大声下令——半夜哗变最可怕,周遭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根本分不清敌人和自己人,只能一通乱杀。且黑夜会放大人的恐惧,士兵们陷于未知的恐惧之中根本无法列阵集合。   “把他捆起来。”   一声令下,鲜于修礼被捆成了粽子扔到了角落中。不多时,侯景和可单鹰来到了贺兰定的营帐中,两个都穿盔披甲,显然一刻不敢松弛。   “咱们怎么办?”可单鹰问。   侯景:“怎么办?凉拌!”本就不关他们的事情。   贺兰定沉声道,“驯兽人驯兽的时候总是先打个三分死、再饿到七分死,然后再烈的猛兽都会降服。”一个大棒一个枣是自然界的通用法则。   给二十万叛军的这一棒子用不着贺兰定来下手,又何乐而不为呢。   喊杀声震响一夜,待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重回人间,一场祸乱才渐渐平息。最后清点人数,二十万叛民跑了五万,死了一万,还剩十四万。   情况报到贺兰定案头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这些数字的背后是一万儿郎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死了一万人是什么概念?   贺兰定上高中那会儿总觉得学校很小,教室很挤,去食堂都要抢位置。可是,当时,一个班五十个学生,一个年级二十个班,总计一千人。一整个高中约莫也就三千人左右。   将一万怀朔儿郎换算成站满操场的三千高中生——一夜之间,三个高校全员被灭!是怎样的触目惊心。   哦,似乎连年纪也都差不多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六万!”不光是贺兰定, 侯景和可单鹰的心也在滴血——这些可都是送到嘴边,差一口就吃下去的兵啊!一夜之间就这么没了。   “不提了。”贺兰定何尝不难受,“收拾收拾, 准备出发了。”出了这样的事情, 元渊肯定不会再留自己了。   晌午时分, 贺兰定再度请辞, 元渊没有再留, 而是给贺兰定送上贺仪后便将剩余的十四万叛民交给了贺兰定。   元渊抱拳:“祝君凯旋!”   贺兰定想了想,回道,“祝君平安。”   元渊:.....听着不像好话呢?   贺兰定:谁让你睡人家老婆的!不然也没这么多破事了——因着昨夜哗变, 叛民之死, 贺兰定有些迁怒了。   贺兰定领着十六万兵马浩浩荡荡南下。说是十六万人马, 实际上有战斗力的就贺兰定从怀朔带出来的两万兵而已。十四万叛民只能说是要有一口气吊着没能死掉罢了。   看着衣衫褴褛的叛民们,看着他们眼中的恐惧和麻木,贺兰定心中难受——他们是反叛了,但是他们无罪。   “前面就是盛乐了, 到那边,让大家都好好休整一下。”带着这样一群残兵南下, 估计还没走到淮河边上就能自己死掉消耗大半。   因此, 贺兰定的计划是在盛乐郡郊外稍作停留,该吃饭吃饭,该治病治病,把个人卫生搞搞好,清清爽爽打起精神上路。   哪怕昨夜军营哗变也没有让贺兰定打消给众人吃饱饭的念头。   侯景和可单鹰早知道贺兰定的计划, 并不开口。而新加入的于谨、贺拔岳、宇文泰等人则是以为贺兰定口中的“休整”是指他们这些将领, 因此也没什么意见。   因此, 当一座座洁白的毛毡房和一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 于谨、贺拔岳等人都惊呆了。   宇文泰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哇哦~~我就知道!跟着贺兰有饭吃!”贺兰食肆可不是浪得虚名。   贺兰定准备在盛乐停留十日,一方面让叛民们彻底恢复过来,另一方面做好十四万人的调查摸底也要花费不少时间的。   蒋师爷早就带了候在盛乐郊外,老远见到打着贺兰名号的旗帜,立马就指挥开来了。   贺兰定带着将领们上前,侯景和可单鹰策马往后去,领着亲兵去组织叛民们有序安置。   奶茶碗捧在手里,贺拔胜等人却无心品尝,目光都追随着侯景、可单鹰的身影而去,疑惑这两个家伙要做什么。   侯景原本和可单鹰还相互看不上眼,可是眼下“大敌当前”,两个人决定将些许抵牾放到一边,一致“对外”。   在贺拔胜等人的注视中,侯景和可单鹰领着怀朔兵如同切蛋糕一样,很快将降民大军分割成一小队一小队。   “所有人,先洗澡,再吃饭!”   “穿着衣服一起洗,出水了,人干净了,衣服也干净了!”   一队怀朔兵骑在马上,边跑边喊,务必让军令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贺兰大都督是好人!”   “贺兰大都督是好人!”   没有花里胡哨的言语,就是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懂的大白话。   “跟着大都督有饭吃!”   “大都督让往南,咱们不往北!”   “跟着大都督有饭吃!”   “所有人,保持队形,不要慌,不要急,人人都有份!”   蒋师爷早就接到通知,知道贺兰定要带二十万人马在盛乐郊外驻扎十五日。因此,各项物资都备得足足的,人手调度也非常从容。   降民们像下饺子一样被赶到河里,似乎正应了那句流言——朝廷要把你们送去填淮河!   然而,河岸边升起得袅袅炊烟,还有随风一起钻进鼻子里的食物香味,让降民们不由自主得相信——跟着贺兰大都督,有饭吃。   他是不会让我们去送死的。   幸而天气已经回暖,六月的河水扑打在身上甚至有种融融的暖意。岸边的几口大锅里是熬煮稀释后的姜茶,待降民们上岸,便自觉排队从大锅前一个个走过去。一人一口热茶喝下,肚子里像是揣了个小暖炉。   喝完姜茶,往前走上五十米,还是一排排的大锅。这一回锅里装得却是膏脂一般的粟米稀粥,食物的香味刺激得众人直咽口水。   “先喝三天稀粥,过后就能慢慢添些油水了。”负责打饭的怀朔联盟军士兵冲饿狼一般的降民们解释。   “每天都有?!”   “每天。”   捧着热烫的粥碗,黑瘦的汉子淌下两行滚烫的热泪,哽咽着,“老五...没福气啊!”太多太多的六镇儿郎没有能够撑到能吃上一口热饭的这一日。   “就这么给他们吃?”一直默默观察的贺拔岳终于忍不住开口,诧异地看向贺兰定。   “那得花费多少?!”朝廷给得粮食恐怕都撑不到大军走出朔州!   贺兰定道,“不然我苦心巴巴地赚钱做什么?!”说走他幽怨地盯着贺拔岳,“早让你们父子四人跟着怀朔一起干,一起赚钱,你们偏不。”   贺拔岳已经听不下去其他声音了,贺兰定带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天底下竟然真的有达则兼济天下之人!   “大都督高义,于谨佩服!”于谨冲贺兰定深深一拜。   贺兰定摆摆手,淡淡道,“天下皆苦罢了。”百姓尤苦。   贺兰定曾经犹豫过、迷茫过: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啊?真的有必要吗?然而,千思万想最后汇成一个念头:这辈子已经是白赚的了!干就得了!   “你们几个也去吃饭,休息半个时辰后来我帐中开会。”   于谨、贺拔岳几人面面相觑:开会是个什么东西?   洗好澡、喝了粥的降民们聚到一处,进行第二个环节。   “姓名、几岁了?家住何方、家中还有几口人?”刀笔吏开始给降民们做等级。   “伏波阿胡,十三岁,家...家....住沃野。”   刀笔吏笔尖一顿,诧异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黑瘦汉子哪里像个十三岁的模样?!瞧他那双手,干巴巴像片干裂的老树皮。光看手得有六七十岁!   察觉到大官爷的怀疑,黑瘦汉子连忙解释,“真十三岁....毛还没长齐。”说着就要解裤子证明自己。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刀笔吏连忙阻止,又问,“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洗羊毛洗的。大家都这样。”说罢,他连忙求助其他人为自己作证。   顿时,一双双老树皮伸到了刀笔吏的眼前。   “老爷们不喜欢羊毛有膻味,要一遍遍洗。冬天的河水冷得像针扎。”北方羊毛生意红火,可不是每户人家都像贺兰定一样愿意投资研发新的生产工具以解放生产力。在大部分酋长、首领的眼中,人就是最低廉的生产工具。   贺兰家的羊毛工坊有专门用来洗涤羊毛的滚筒,工人们甚至用不着手沾水。而其他人家只能就着冰川融水,一遍遍清洗羊毛,以期在大市前赶工出货。   刀笔吏撇看眼,继续记录信息,问,“家中还有几口人?”   “五口...”说完又立马改口,“先前有五口,后来不知道了。”破六韩拔陵于沃野起义,男儿们追随他东征西讨,而被留在家中的妇孺们....少年不敢去想。   刀笔吏心中一叹,强迫自己收敛心绪,不要想太多——他其实也不过才十五岁,是贺兰小学堂的第一批毕业生。这一次贺兰定南征带走了不少小学馆的毕业生,帮忙处理军中事宜。   “识字吗?会些吗?有什么特长?”刀笔吏再问。   黑瘦的少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识字、不会写,特长....”少年挥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笑道,“我膀子特别长!”   刀笔吏耐心解释:“特长是指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比如眼神好,会射箭;比如记忆好,能认路。”   黑瘦少年拧着眉想了又想,最后低声嗫嚅道,“我...我会放羊,从小到大没放丢过一只羊。”   又是一阵轰然大笑。会放羊算什么本事?!六镇的鸡都会放羊!   黑瘦少年羞得垂下了头,光,裸着的脚趾头在泥地上刨了一个坑。   刀笔吏却郑重下笔,记下:尤善放羊,至今未有一例丢失。   “加油!领兵和放羊差别不大,以后你说不得能当个将军哩!”刀笔吏对黑瘦少年灿然一笑,鼓励道,“以后军中会有识字班,你好好学,会有出息的。”   黑瘦少年是打着璇儿地走的——他说自己能当将军!他说自己会有出息!   这一日,无数人的命运在这一天拐了个弯儿,浩荡奔涌向完全不一样的未来。   有的人梦见自己成了大将军,杀敌陷阵,好不威风。有人则梦见被狗追着跑,在狗子咬上自己一瞬张开血盆大口的一瞬,突然口吐人言:“你怎么看?”   贺兰定给众将士开会,没别得事情,就问,“南下后怎么打?”   这特么不是主帅才要思考的问题吗?他们这些军主、士兵不就服从指挥,指哪儿打哪儿就完事儿吗?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虽然我历史不咋好,但是贺拔、宇文两个姓都耳熟。就决定是你们了!上吧,阿斗泥!黑獭! 第一百九十三章   “自古以来, 守江必守淮。”   贺兰定第一天布置课题,第二天就要听汇报,“磨刀不误砍柴工, 咱们把事情理顺了, 把路线规划清楚了, 再一鼓作气南下!”而且十四万降民也要休息、规划、编整。   于谨曾祖曾为怀荒镇将, 祖父为高平镇将, 于用兵作战一道上家学渊源,喜好读经史书籍,尤爱《孙子兵法》。   贺兰定布置了课题任务, 于谨是第一个交出作业的。   “自晋南渡, 南北分界线大致就在淮河一带了。”于谨从历史说起, 以实举例,“北方政权强大,则与南方共据淮河之险,隔河对峙。南方强大, 则南方越过淮河,在黄河与淮河之间形成果防线。”   “但这种情况不多。”于谨对于历史信手捏来, “除了刘宋初年有过一段时间, 以黄河一线为国防线。”   如今的北魏和南梁就是以淮河一线为分界线。   曾经消耗掉北魏中央军的钟离之战就是北魏想要渡过淮河夺取南岸的钟离城。   结果梁军开坝水淹淮河,无数大魏儿郎命丧淮河之水丧身鱼腹。北魏未能将国界线推过淮河,钟离之战也成了北魏极盛转衰的转折点。   直到南齐末年,东昏侯萧宝卷滥杀大臣,寿阳守将裴叔业害怕祸事落在自己的头上, 于是带着寿阳投了大魏。   对北魏而言简直是天降之喜——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淮河南岸的一座军事堡垒!   “我们这次要去援救的寿阳就在淮水之南。”北魏白得了寿阳城, 却守得很艰难, 给寿阳的后勤补给就是个大难题。稍不注意就要被南梁给抢回去。   前几年, 梁国皇帝萧衍筑浮山堰想要水淹寿阳,结果却平白害了淮河沿岸的老百姓们,寿阳城依旧再北魏手中。   而这一次,北魏六镇起义牵制了大量北魏军力,南梁焉能不趁火打劫,趁机夺回寿阳?   六镇起义军在北方势如破竹的时候,南梁军队在淮水之畔也是攻城掠地,大魏平靖关、武阳关、岘关全部沦陷。三关既破,南梁战线一路前推,眼看就要占领淮南地区。   “一定要救寿阳吗?”可单鹰不解,他没去过南方,光凭想象根本无法在脑中构建出南方的地形地貌。在他看来,既然两国隔着淮河对峙,寿阳又在淮河南岸,那要来何用?   就算丢了寿阳又如何?梁军倘若想要渡河攻打大魏,他们大魏骑兵在河岸边以逸待劳就事了。   可单鹰道,“简直是鸡肋嘛!”   于谨继续道,“寿阳就是大魏钉在南梁腹部的一颗钉子。以寿阳为跳板,大魏军队可长驱南下,一路打到建康。”   于谨引经据典,“当年孙吴虽然将荆州、扬州整个长江中下游收入囊中,但是江淮之间的寿县、阳县却是曹魏的地盘。”   “孙吴只能以江守江,不敢过淮河。后来曹魏打濡须口,孙吴倾国之力抵抗。”   “孙权无数次领军十万攻打淮河沿岸的寿阳,就是试图以淮守江,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孙吴得不到淮南寸土,最终被晋击败——于谨觉得这是历史常识,却被两双眼睛齐刷刷盯住。   侯景和可单鹰一口同声地问:“结果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两位才学认字没几年,刚刚脱离文盲行列。   于谨诧异地扭头看向贺兰定,心道:这是下马威终于到了吗?孙吴怎么没的不是人尽皆知之事吗?!   贺兰定摸摸鼻子,咧嘴笑道,“于参军见谅,他们两个是真不知道。”   “咱们军镇难啊!吃饱肚子都难,平常人家哪有机会去识字学习呢?连书本毛笔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贺兰定又道,“先前咱们怀朔虽然在北方打了几回胜仗,但都是本土作战,地形、气候、民心皆为我有利。”   “然此番南下,十六万六镇儿郎背井离乡,气候不适,地形不熟,水土不服。乃是一场硬仗、难仗。”贺兰定向于谨抱拳,“还赖参军多多教导他们些知识。”   贺兰定说得诚恳,于谨信了,抱拳冲贺兰定一回礼,“在下亦在北地长大,对于淮南地区的情况了解多是来自书本记载。恐有不实之处。”   “没关系。”贺兰定摆摆手,“于参军刚刚说得就很好,你继续说。”   于谨继续陈述,他看向侯景和可单鹰解释寿阳的重要性,“大魏想要南下一统天下,寿阳必不可缺!”   侯景和可单鹰又齐刷刷看向贺兰定,两个人四只眼中明晃晃得写着: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个老实人!——大魏自己都要完蛋了,还要想着南征一统天下?做白日梦都比这靠谱。   贺兰定说得比较含蓄,他道,“想要发挥寿阳对大魏的作用,首先需要在当地驻扎足够数量的军队,以保持战争一线的力量支持。”   “此外,光靠寿阳一座城池是不够的,周遭必须还要有星罗密布的小城市拱卫、呼应寿阳。”   “无论是大量驻兵、还是周遭军事体建设,都需要投入大量粮秣军械。”对于南征,贺兰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和可单鹰的想法一样,贺兰定也觉得寿阳城对大魏来讲比较鸡肋。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朝廷能够提供保障寿阳运转所需的军资吗?”贺兰定问,无人回答,但所有人的心里都有答案。   于谨沉默许久后缓缓道,“您说得对。”   就算他们如今南下援驰寿阳,最终保下了寿阳,又能如何呢?如今的大魏就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浑身是病,寿阳是病,却不致命。   贺兰定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与其死磕寿阳,不若先取徐州。”   徐州刺史元法僧是元叉的狗腿子,如今胡太后重新临阵,元法僧担心元叉被清算会连累自己,于是干脆就反了。不仅杀了朝廷使者,还自己称帝,给自己的儿子封了王。   大魏方面派安东王元鉴讨伐元法僧,大败于彭城。元鉴自己单人匹马地逃跑了,而元法僧彻底投靠了南梁,为司空,封安郡王。   贺兰定觉得,收复徐州的性价比更高些。   “可是....”贺拔岳迟疑道,“朝廷让咱们去援驰寿阳。”   贺兰定:“不碍事。咱们六镇儿郎从未出过远门,第一回 出门,迷路不是很正常吗?”   长久以来,六镇儿郎被固化腐烂在荒凉的北境,许多人连阴山都没有翻越过。   所以....头一回出门迷路很稀奇吗?   贺拔岳:......这也行?!   不管行不行,贺兰定说行那就行。   于谨有些不悦,冷言问,“既然大都督已经决意收复徐州,又何必让我等思索如何支援寿阳?”这不是遛狗吗?   面对质疑,贺兰定不生气,好言解释道,“道理总是越辩越明的。咱们现在坐在这儿把计划定好,把未来可能碰上的风险评估到位,总好闷头走到淮河岸边才来思考、处理这些困难,要好吧。”   “而且咱们也不是不要寿阳了。”贺兰定继续道,“算算时间,南方正是雨季,淮河水暴涨,对咱们这些北方兵很不利。”   “倒不如先取徐州,等冬日枯水期,再渡淮河。”且对北方士兵而言,天冷作战是他们的长项。   “再有,拿下徐州之后,有了这么个后方粮仓做保障,咱们尽可与南梁慢慢耗。”   “一切单凭大都督吩咐。”于谨服气了。他其实原本心里是有些瞧不起怀朔来人的——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在北方平原上骑兵硬冲,他们或许还行。但是南方战役可与北方截然不同,智囊的作用极大。   谁知,贺兰定根本不是众人口中走了狗屎运的羊毛贩子。于用兵一道上,贺兰定很有自己的见解。   “我就说嘛,寿阳的经济成本太不划算了。”可单鹰嘟囔着。   在没开会之前,可单鹰就觉得郎主大概率不会老老实实去打寿阳——寿阳地盘小,除了淮河一侧,其他几面都被南梁包围。寿阳难攻又难守,花钱还多,这样的地盘要来何用?可单鹰可没有什么大一统的远大理想。   于谨耳尖,便问,“何为经济成本?”   可单鹰:“就是花钱多。”   “咱们要把钱花在刀刃让,用最少的钱获得最大的收益!”可单鹰或许没啥文化,对历史知识也知之甚少,但他会做生意啊!   可以说,每个怀朔人的肚子里都有一本生意经——包括那个脑子进屎去造反的鲜于修礼。   “我那不是觉得起义要比老老实实做生意来钱快嘛!”鲜于修礼终于道出了真实想法。   对于那一日夜里鲜于修礼能够躲过层层关卡摸到自己的营帐,贺兰定心里很介意,总觉得这里头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哪怕大军开拔,鲜于修礼还是被严加看管着,时不时被拷问一下。   “我这是天生的本事。”鲜于修礼解释那一晚上的事情,“大小在山里打猎,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野猪崽子的藏身地。”   贺兰定:所以.....我是被当野猪崽子对待了。   “说说吧,那些个逃跑了的人里都有那些角色?他们有说要去做什么吗?”   鲜于修礼知无不言,“领头的叫杜洛周,真本事没有,惯会哄人。”   “还有个叫葛荣的,也是怀朔人,原本还是怀朔戍兵呢。”   “怀朔戍兵?”贺兰定凝神,看向左右亲兵,意思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怀朔戍兵不都入了联盟军吗?怎么还有去参加起义造反的?   随行亲兵回:“可能是逃兵。”联盟军治兵极严,因此哪怕联盟军待遇很不错,但是依旧会有逃兵——对某些危险分子而言,旱涝保收哪有一票赚个大的来得刺激。   如今天下大乱,大魏颓势,许多人都嗅到了其中的腥风血雨以及机遇——五胡乱华也才过去没多久,马背上夺天下并非不可能之事。牵马奴石勒还能当皇帝,这一回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就在贺兰定领军一路东进赶往徐州的路上,刚刚战火熄灭的北方大地又起风烟——逃走的六镇降民又反了!   逃走的六镇降民又反了。他们从恒州逃跑后便去了河北地区成了流民乞食。可是眼下,连有房有田的平民都日子艰难,更不要说失去一切生产工具的流民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流民涌入河北地区后没多久,又逢洪涝灾害。这下子,原本好好的河北平民也沦为了失地流民。朝廷又无法组织强而有效的赈灾救援,早有造反经验的六镇降民趁势而起,重操旧业。   “不就造反么,反正要都是要死,不如多吃几天饱饭后再死。”   “造反也不一定会掉脑袋的,咱们如今不也还好好的么。”六镇降民以亲生经历举例。   “对对对!搏一搏,布衣变裘袄!”一场老带新的造反运动在河北地区爆发,领头的正是那个叫杜洛周的。   与河北起义的消息一通送达的还有寿阳的消息。   原本,按照南梁的势头,攻下寿阳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谁会先到。   就连贺兰定都做好了先失去寿阳的准备。谁知,南梁方面却出了岔子——负责征讨诸军事的豫州刺史裴邃,将大魏将士打到闭门不出的裴邃病逝军中。南梁进攻寿阳的步子一下就停了。   “还好咱们没去。”可单鹰后怕不已。   倘若贺兰定直接领兵去寿阳,如今寿阳之危已解,自己领着十六万大军白跑一趟,卡在半路上进退不得,那可真是尴尬到家了。   “如此,咱们就无需多虑,一心拿下徐州便是了!”说这话的时候,贺兰大军已经抵达了兖州。 第一百九十四章   之前开会时, 于谨曾说寿阳乃是大魏进攻南梁的重要跳板,其实从徐州亦可南下攻梁。   只是一直以来,两国在淮南一带纠缠太久、损耗太多, 便越发显得淮南一带的寿阳等城很是重要。   实际上, 徐州的重要性一点不输寿阳, 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从整体布局来看, 徐州地处关洛、江南、幽燕三块板块的连接处。关洛有洛阳、长安, 幽燕地区为北疆政治中心,江南则是鱼米富庶之地。作为三大板块沟通的必经之地,徐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从个体本身来看, 徐州境内既有山峰又有平原。徐州城就处于山脉围成的一个小盆地中, 是一个天然的筑城之地, 易守难攻。   此外,徐州的资源也非常可观,除了产粮,还有铁和煤。北魏时期的徐州已经有了成熟的冶炼和采矿产业。   贺兰定南下的最终目的其实是拿下徐州。   然而, 真实行军打仗可不是纸上谈兵,更没有游戏攻略可供参考。光是在交通落后的古代长途跋涉就是一项要人命的事情了, 更不要说还领着浩浩荡荡十六万兵马。   没有GPS导航, 光靠着一卷简易如儿童卡通画的地图,从朔州一路走来,殊为不易。   好在于谨通读兵书史记,提出从兖州进徐州——兖州的蒙山和尼山之间的谷地是鲁中南低山丘陵中各个山间道路中最为开阔的,连同兖、徐两州。   于谨道, “魏太祖二征徐州走得就是这条路。”此处的魏太祖乃事指曹操。   贺兰定板着脸, 沉沉应了一声, “嗯。”——自从进入了南方丘陵地带后, 贺兰定的脸上就嫌少有笑容了。   上辈子虽然是个南方人,可是出行在外要么飞机高铁,要么高速公路,到处都是城市和人的气息。就算是去爬山,也是走人工铺就的石阶。有指路牌,有地图,走上几步还有小卖部卖烤肠。满满的安全感,根本感受不到大自然的威力和恐怖。   可是如今的野外行军,那是真正的野外。毒虫蛇蚁、山猪野兽都是寻常,那种方向感的迷失才是最可怕的。   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踩踏出来的小道一路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座山。枯藤老树遮天蔽日,只能靠着先遣军在前面挥刀开路。然后于无知无觉中竟然就又走了出来。   于谨虽然熟读兵书,可是也是北地长大的,没来过南方,很多时候亦是纸上谈兵。好在,有个鲜于修礼。   这家伙没有说谎,他在识图认路上确有些与众不同的本事。他能够根据于谨从书本上得来的描述找到相对应的山岭、水文。两人配合着,竟然真的从朔州一路摸索到了兖州。   与此同时,洛阳城中阿昭陷入了焦急之中——自打阿兄领兵离开朔州地界后就失去了消息!   十几万大军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各路馆驿、从朔州到寿阳一路上的州郡竟然都没人见过这样一支队伍?!   “贺侍中……”内行官低头挪步上前,送上今日的公文。   阿昭如今已经是一品女侍中了,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加之因着贺兰大军失去踪迹一事,气场更加低沉,惹得内行官不敢抬头。   “还没有消息吗?”阿昭一边翻阅公务,一边询问——又是各地起义,请求朝廷支援粮草的请示。   “尚未。”内行官轻声回。   阿昭轻叹一声,喃喃低语,“阿兄功德在身,有佛祖保佑,必然不会出事的。”   “阿兄一定是在憋着劲儿干个大事儿。”   ——贺兰定:猜对喽!正在定向越野呢!   阿昭只能让自己不要多虑,将对阿兄的担心压到心底,把心神转移到公务处理上来——她知道,只要自己在洛阳稳了,阿兄就永远有了兜底。   “广阳王回京了?”阿昭翻阅文书,其中一篇是关于广阳王元渊自请回京的。   “流言杀人啊。”内行官小声叹息一句。   广阳王元渊明明是平定叛乱的功臣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褒奖和荣誉,如今竟是落得灰溜溜回京的下场,连个明确的头衔和职务都没有。   阿昭又翻到一篇文书是建议任命元渊为吏部尚书的奏请。   “吏部尚书?”阿昭冷笑一声,对于这篇奏请是谁的手笔有了数——还能是谁?只能是元徽啊!   元徽如今是尚书令,倘若元渊成了吏部尚书,那元徽就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天底下有什么事儿是比成为敌人直属老板还要爽的吗?   “当个吏部尚书太屈才了。”阿昭向胡太后谏言,“广阳王的功绩,天下人都看在眼中,倘若朝廷没有给予其公正合理的待遇,恐天下人不服,再无英才为朝廷所用。”   元徽是尚书令,负责国家的行政管理和执行,在朝堂上拥有极大的话语权。更因为胡太后的偏爱,元徽一党的势力急速膨胀。   胡太后虽然说着男人不可靠,再也不要相信男人了。但是,不得不说,枕头风的威力实在太大了——这一点对于男女估计都一样。   阿昭实在不能理解,胡太后是吃过男人的大亏、栽大跟头的,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才恢复自由没几天,怎么又被男人哄得团团赚呢?   男人的甜言蜜语让胡太后好了伤疤忘了痛,郑俨、元徽之流在朝堂上越发势大,阿昭不得不抬一抬元渊给他们大擂台。   “不若为中书令?”阿昭细细为胡太后分析,“中书令名头上听着不错,但实际没有实权。如此既堵了天下人的嘴,又能限制广阳王的发展。”中书令主要负责诏令文书的起草,相对于尚书令而言职权范围和影响力都较小。   “阿昭聪慧!”胡太后一听,果然觉得有理,笑道,“如此谁还能说朕的不是!”   阿昭:“陛下自来没有不是之处的。只是您没有满足一些人的欲望,那些人便要说您的不是。”   胡太后想起几个男宠争风吃醋、三天两头向自己讨要好处的事情,长叹一声,“天底下除了阿昭,再也没有一心一意为朕之人了。”   阿昭笑道,“没有陛下,就没有阿昭;可是,没有....”阿昭连忙住嘴,向胡太后道罪,“臣多言了。”   胡太后慈爱地扶起阿昭,“没有什么多言的。朕知道阿昭是关心朕。”阿昭的未尽之语,胡太后怎么会不明白——没有陛下,就没有阿昭,可是,没有陛下,那些臭男人依旧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恢复太学的事情怎么样了?”胡太后突然主动问起政事。   提起太学,胡太后就想起了自己的老情人清河王元怿。当年元叉、刘腾政变,胡太后被囚,清河王被伏杀。因着清河王才得以办学的太学也随之停办。   如今胡太后重新掌权,死去的老情人就成了心口的朱砂痣。爱屋及乌,朱砂痣的政治举措在胡太后看来都是好的。   因此,当阿提出昭重开太学,同时将太学扩张为男女两校的时候,立刻得到了胡太后的大力支持。   阿昭低头,抿着嘴,“不怎么顺利,都道国家财政紧张。”   “财政紧张....”胡太后冷哼一声,“我看他们也没少吃吃喝喝。”   原本,胡太后还对已经被革职在家的元叉有几分旧情顾虑。可一想到被元叉杀死的朱砂痣,胡太后便觉得将元叉千刀万剐都不足平恨。   没几日,元叉被告密谋起事。事败被赐死家中。随着元叉之死,胡太后又下一诏,削去刘腾的官爵,没收家业,开馆鞭尸!   为死去的朱砂痣报仇之后,胡太后更加佛系了,一应政事皆托于阿昭。同时对几个男宠越发不满意了——宣仁在时,从未向我要求高官厚禄,只一心为国为民。   和记忆中清秀俊逸的白月光相比,其他人都成了掉在桌上的白米饭。   “男宠”集团失势,阿昭独掌大权——连抄两家权臣,建太学的经费也有了。   洛阳诸事顺遂的同时,神秘消失的十多万六镇大军也终于有了消息。   “什么?已经围了徐州?!”消息传回洛阳的时候,贺兰大军已经抵达了徐州.   徐州彭城郡西边的萧县,贺兰大军驻扎于汴水之边。   “好大的水啊!”正值丰水期,河水满涨铺上沿岸。可单鹰极目远眺,忍不住扶额,脚底下打摆子。   “你怎么和虎头一样!”贺兰定哭笑不得,阿史那虎头那家伙就晕水,看到阔大的水面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我还行!”可单鹰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可波光粼粼的水面那么一晃,他又站不住了。   于谨为众人讲解,“汴水的前身为通济渠,是战国时期人工开凿而成....”   “啥?人工开凿的?!”可单鹰咋呼。人工河就这么大了,天然而成的淮河才多壮阔啊!长江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这么多的水,分些给咱们北边该多好啊。”可单鹰到处了所有六镇儿郎的心声。对于敕勒川草原而言,真正是雨水贵如油啊。   话不多说,徐州近在眼前,怎么夺回徐州是当务之急。   贺兰定道,“我要的不仅是夺回徐州,还要以最小的代价夺回。”   一路行军相处,新加入的贺拔岳、宇文泰、于谨等人都多少摸清了贺兰定的性子——特点之一就是爱惜兵力。   贺拔岳觉得他这是商人心性,锱铢必较。   宇文泰觉得这是妇人之仁,缺少果决。   于谨却提醒两人,“纵观怀朔几场大战,未有一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大都督爱兵如子,士兵也以之为父报之。”关于怀朔的几场战役并没有太多消息流出,但是怀朔以一镇之力硬抗蠕蠕两度南下,水准可见其中。   于谨倒是对贺兰定越来越有信心了。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阿昭莫慌,为兄正在荒野大求生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什么?你说五万魏军兵临徐州?!”   此时驻扎在徐州的是南梁豫章王萧综。他是南梁皇帝萧衍的次子, 如今临时驻扎彭城,总督各路军队,兼徐州府事。原本的徐州刺史元法僧在叛魏后就去了建康, 大受南梁皇帝的欢迎。   萧综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下, “你说这五万魏兵突然出现?之前一点迹象、消息都没有。”萧综觉得是手下欺上瞒下——五万兵马, 何等浩荡的队伍, 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是的...”士兵磕巴着回禀, “如今魏军已经攻陷了沛郡。”从沛县沿着泗水南下就能到彭城了。   萧综冷静下来,问,“大魏哪儿来的人马?”如今大魏起义四起, 中央军自顾不暇, 地方军忙着趁乱充实自己的实力。大魏从哪儿挖出的五万人, 悄无声息到了徐州?!   “打得旗号上书贺兰。”   贺兰?没听过。萧综心道,这是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人物?大魏将领中竟然还有保留胡姓之人?   将心中的疑惑丢到一边,萧综开始布置兵力,沉稳道, “说是有五万兵力,但是能有个两万就不得了。”虚报兵力是大家惯用的伎俩了。(贺兰定:不好意思, 惯例将从我开始改写。)   “全军戒备防守!”彭城郡就在沛县的隔壁, 自己这么个总督又在此,萧综觉得敌军下一步一定就是攻彭城。   “攻彭城?”贺兰定摇头,“我为什么要去攻彭城?彭城很难打。”徐州是平原和低丘陵地貌,平原九、丘陵一。而这十分之一的丘陵大部分都集中在彭城,组成了天然的防护城墙。   “但是这些山并不高。”于谨指出。彭城周边的丘陵只有一两百米, 对比清河地区的山脉, 简直算是小土坡了。   贺兰定摇头, “没必要死磕。”再矮的山, 那也是山,比人造的城墙高多了。   再者,“萧综就在彭城,彭城兵力最强。我们拿下周边郡县,再围彭城便是。”——农村包围城市!   贺兰定之所以敢这么打,主要是他兵多,又不缺补给。既不怕绕过彭城继续东下会被彭城在后面断了后路,又不需要一定攻下城池进行补给。   贺兰定笑道,“咱们速度快些,说不定能赶上秋收。”萧综一定料不到自己会绕过彭城继续东进,就肯定不会下令各地坚壁清野。贺兰定一波突袭拿下淮阳郡,说不得正巧能赶上一波田地大丰收。   “妙计!”于谨眼睛一亮。   自从跟了贺兰定南下,于谨突然发现打仗真的不是件难事:兵多、粮多,老大智商在线。这种配置之下,简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战无不胜。   正如贺兰定所料,萧综是真的没料到他的动向。当他如临大敌,下令将士们在墙头日夜巡逻,又在山间设下埋伏之时。神秘出现的五万魏兵又神秘消失了。   “再探!再探!”萧综暴躁大喊。他已经觉得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来无影去无踪的敌人令他不寒而栗。   “报!!!”传令兵翻滚下马,嘶哑着嗓子,“淮阳郡破!”   他为什么不来攻彭城?!萧综不懂,只觉一股凉气像毒蛇一般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他下一步会攻哪儿?   战争有三种形态:消灭敌人军队、占领敌人领土、破坏敌人资源。   “所以,不仅仅是砍下敌人的头颅才算是胜利!”说着这话的时候,贺兰定正带领着手下众将领巡视刚刚攻下的淮阳郡,入眼皆是金色的麦浪,六镇儿郎光裸着上身隐没其间挥汗如雨,好一派大丰收的场景。   “对对对!”诸人点头如捣蒜,看着堆成金山的麦粒子,笑得嘴巴咧到了耳后根。   “咱们下一步打哪儿?”于谨很好奇贺兰定的作战路线。眼下,他们已经拿下了徐州西大门——沛郡,徐州腹地——淮阳郡,对彭城郡形成合围之势的同时,也有潜在的危机。   “倘若南梁方面从淮阴—盱眙一线派兵援驰萧综,那被包饺子的就是咱们了。”   穿过徐州境内泗水汇入淮河的入河口就在淮阴和盱眙之间,倘若南梁派水军沿着泗水进入徐州内部,贺兰大军则会有被南梁军南北夹击的风险。   贺兰定道,“咱们不守淮阳,等收了粮,咱们北上打下邳郡。”   攻入淮阳后,贺兰定对手下将士的要求是,“严禁抢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今日,诸位爱民如子;他人,百姓拥你为父!”贺兰定的这一军令放在如今的世情中,和找死没什么区别——不让士兵烧杀抢劫就等着兵变被推翻吧!   但是贺兰定带领的这只队伍很特别。   六镇降民几经磋磨,当牧民时,被酋长压榨;造反时,被充作炮灰。他们压榨、奉献出了自己的一切,最后却依旧身陷炼狱。贺兰定的出现对他们而言无异于黑暗中的一抹明光——明光所在便是他们刀剑所指指处。   因此,贺兰定让他们翻山越岭,他们就跋山涉水南下;贺兰定让他们攻城占地,他们便悍不畏死;贺兰定让他们入城不得惊扰平民,他们便连眼睛都不带歪一个。   这样一支令行禁止的队伍,令人心潮澎湃,亦令人恐惧战栗。   对于淮阳郡百姓而言,贺兰大军来了,贺兰大军又走了,留下了一堆收割整齐的麦子——贺兰定好心地给人家留下了口粮。   “将军何去?”原本的淮阳守将张孝之宰杀了牛羊给贺兰定送行。   贺兰定:“去下邳。”   “去收粮?”   贺兰定愣了愣,点头,“是的。”——如果下邳的麦田也没有收割的话,他们肯定是要顺手收一收的。   “可否同去?”张孝之跪地请命,想要贺兰定带着自己一同收复下邳,打到彭城。   贺兰定自然是不想收的,他如今调度十六万大军正得心应手,着实不想再收入新的势力,还要进行磨合——起码要等拿下整个徐州,再吸收消化新势力。   “张将军,你留在淮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贺兰定已将徐州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他准备在徐州全境搞土地革命——如今的徐州被打得千疮百孔,正是推倒一切重新来过的好机会。   “都说流水的刺史郡守,铁打的世家豪门。”贺兰定的声音像是挂着肥虫的鱼钩,勾得张孝之的心都绷起来了——他出身寒门,自是知道贺兰定什么意思,又是个什么倾向。   “豪门大族绢丝当柴用,平民百姓们上山砍柴却要偷偷摸摸。”南方水土丰茂,资源丰富。可是老百姓们的日子比之北境镇民也好不到哪儿去。   贵族们圈山占泽,以至于老百姓们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做不到。甚至有的老百姓去世后都没地方埋——地,都是地主老爷的地!   “怎么可以这样呢?!”贺兰定一副忧愁的模样,“世家豪族才几口人,他们用得着那么多田地吗?宁可粮食烂在仓库里喂了硕鼠,也不予人,何等丧尽天良。”   “属下明白了。”张孝之自称属下,对贺兰定遥遥一拜,“定不令将军失望。”   贺兰定扶起张孝之,又叮嘱道,“这事儿急不得,和和气气地办了最好。”   徐州当地的豪强在南梁来袭时已经逃了大半,没有逃走的另一半也伤筋动骨,不趁着他们元气大伤之时革了他们的命,以后就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喏!”   贺兰大军开拔北上攻下邳,路上,可单鹰有些不放心,“张孝之那个反复小人能行吗?”——梁军来了投梁军,贺拔大军来了投贺拔,这人能行?   贺兰定道,“只要咱们一直在赢,他就不敢怎么着。”   可单鹰道,“咱们自然会一直赢!”   众人信心满满,却在进攻下邳时踢到了铁板。   下邳在汉时为徐州治所,也是吕布折戟之地——曹操和吕布在下邳大战,围城三月,决水破城,吕布身死。   历经岁月,下邳城墙倒塌了又重建,其高耸、坚固非沛郡、淮阳所能比拟。而贺兰大军突现徐州,闪电拿下沛郡和淮阳郡的消息也传开了。下邳守将闻风而动,早有防备。   泗水南岸,密布营垒——桥梁被毁,贺兰大军不得不驻兵于此。   如何安全渡河成了贺兰大军的大难题——都是北方来的旱鸭子。   彭城和下邳之间由泗水相勾连,渡河之时还要防备着彭城军沿着泗水顺流而下截杀。   贺兰定登高勒马观望,隔着广阔的泗水河,看到了一片焦土的下邳城郊。   为了防备贺兰大军白捡便宜,下邳紧急抢收,收不掉的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务必连一颗野果、一只山鸡都不留给敌军。   “大都督可有良计?”于谨走到贺兰定身旁。   贺兰定翻身下马,将望远镜递给于谨。   于谨接过望远镜,心头一跳——哪怕不是第一次接触“神器”,可依旧克制不住心潮澎湃。   “难打。”就眼前的已知条件而言,下邳是块硬骨头,很难攻克。   于谨紧紧握着“千里眼”神器,建议道,“不若佯攻下邳,实攻彭城。”   驻扎泗水之畔,做出修整军事建设桥梁的模样,让彭城和下邳都以为贺兰大军是要死磕下邳,然后突袭彭城。   “等生擒南梁豫章王,何愁下邳不投。”   “好主意!”理论上可行,但是,“彭城可不好打。”四周都是天然的山丘屏障。   于谨淡淡道,“大都督,打仗都是要死人的。”跟着贺兰定的这段时日足够于谨摸清贺兰定的性子——爱兵如子,可又过分爱惜。   贺兰定点头,“我明白。”   于谨再劝,“我们对外号称有五万大军,实则有十六万,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远处,侯景看着贺兰定和于谨站在一处的模样,不免有些酸溜溜,冲一旁对着水流练习增强“恐水免疫力”的可单鹰道,“你现在可失宠了哦!”   可单鹰回怼,“你自己酸,别带上我。”对于自己在郎主心中什么地位,可单鹰自信得很。   “再说了,咱们的确对南边的山形地貌不了解,也帮不上郎主。”可单鹰甚至庆幸收了于谨这么个“掉书袋”,起码能帮上郎主。   “你要是羡慕,也多学些书去。”可单鹰拍拍侯景的肩膀。   侯景哼哧一声,“郎主都说我是天生将才了!”心里却暗暗发誓,等这一仗打完,必要把那些个什么兵法、总略翻个底朝天。   这边两人说着悄悄话,贺兰定和于谨已经制定出了大体的行动方案——声东击西,佯攻下邳,实打彭城。 第一百九十六章   自古彭城列九州, 龙争虎斗几千秋。   徐州地貌平原占九,丘陵占一,而这十分之一的低矮丘陵又大多集中在彭城周边, 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军事屏障。   山丘为屏障让彭城易守难攻的同时, 也给彭城带来了致命短板——一旦被围, 后退无门, 救援难至。   贺兰定原本的打算是, 先易后难——先拿下徐州的平原地带,最后收紧口袋围困彭城。   可是才打到下邳就遇到了麻烦,权衡之下, 贺兰定决定突袭彭城, 一举拿下南梁豫章王萧综。以萧综之命要求南梁全军撤离徐州。   “当年楚汉之争, 就是在彭城,项羽以三万之师在半日内击溃刘邦五十六万之众,歼灭刘邦主力军。”于谨以历史战役给众人讲述彭城周边的地形特点,以及鼓励大家——彭城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打。   “最后还不是刘邦当了皇帝....”侯景在下头小声嘀咕着, 话未说完,就遭到了贺兰定一个脑瓜子。   “甭乌鸦嘴。”可单鹰也冲侯景龇牙, 提醒, “你好好听着呢。”   此次攻打彭城,贺兰定将指挥权交给了于谨,由他全权指挥此次战役。贺兰定和可单鹰留守泗水河畔,佯攻下邳。   于谨为总指挥,侯景领兵一万从定陶、胡陵进攻彭城西, 贺拔岳领兵一万从虞县、下邑进攻彭城南, 宇文泰领兵一万先一步守在彭城东部的巨野泽。   一旦彭城西、南两方向被打崩, 萧综外逃, 宇文泰正好在东边等着。   于谨将整盘作战计划推演了好几遍,信心高涨,“昔项王半日陷彭城,今日,咱们争取一天拿下!”   “待诸君凯旋!”   当日夜里,泗水河畔火光跃动,号声冲天,一直传到了河对面的下邳城。   “他们在干什么?”下邳城上守军交头接耳。   “造桥过河吧。”   “哈?桥?”那将领冷笑一声,“北边来的蛮子见过桥吗?还造桥?”   南梁方面已经摸到了贺兰定的底细——北边卖羊毛的商人,靠着女人的关系当上了领军的将军,实际本人既无贤名,又无勇武之称。   “别说笑了,好好站岗。”另外一个士兵提醒。   顿时,城墙之上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只静静看着河对岸跃动的火光。   大半夜,贺兰定的确没睡,却不是在造桥,而是在....吃鱼。   “郎主,您小心些!”可单鹰看得心惊胆战——他自己吃鱼差点被刺卡着,胆汁都呕出来才把刺儿给吐了出来,自此不敢再吃鱼了。因此这会儿看着贺兰定闭着眼睛一大块鱼肉吞下,只觉喉咙疼得紧。   贺兰定吃下鱼块,嘴巴蠕动几下就吐出了一口细细的丝芒刺。看得可单鹰惊呼,“郎主,您是猫儿变的不成?”这么会吃鱼!   贺兰定得意,“这是天赋技能!”上辈子是个南方人,孤儿院里又缺油水,贺兰定没少和小伙伴们去大自然里讨食。   但凡是不上学的日子,便扛着自制的鱼竿去小河沟里钓鱼。三指宽的小鲫鱼,用来烧汤最美不过。不过想要尝到肉的滋味,那就需要些技巧了。   贺兰定忍不住向可单鹰传授上辈子的经验,“这种小鱼儿的肉非常紧实,越嚼越甜,沾上醋吃,像是在吃螃蟹。”   “螃蟹?那是什么?”可单鹰不认识。   贺兰定道,“也长在南方的水里,八个脚里全是肉。”   “八个脚?!”可单鹰眼睛瞪圆,心中呐喊,我滴个乖乖!郎主怎么连蜘蛛虫子都吃哈!   可单鹰赶紧换了话题,说起于谨,“让他领军无碍?”   贺兰定轻声道,“他是个骄傲的人。”这样的人,不放手让他去做,他是不会服气的。   贺兰定和可单鹰在泗水河畔吃着小鱼,于谨领三万大军急行彭城,于天空破晓之际发起了闪电攻击。   彭城府衙中,萧综于睡梦中惊醒,大喊,“来人!敌袭!”   “王爷!”亲兵疾步入内,回禀,“并无异动!”   “不对!”萧综笃定,“全军戒备,准备战斗!”   “我听到他们来了。”萧综缓缓从第地上爬起——他怪癖之一,睡觉不睡床。因此,他第一时间通过大地的震动察觉到了敌人的来袭。   “传令下去,熄灭一切光源,等他们进入射程后箭雨攻击。”萧综狞笑着,像是竖着耳朵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鬣狗。   城墙之上,灯火熄灭,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黎明前的漆黑之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山林中穿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鸟雀入林,似虫蚁出穴,正是侯景的队伍。   “有些不对。”黑暗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侯景耳朵一动,低声呵斥,“谁?!哪里不对!?”   几声骚动,一个瘦小的人影被推到了前头,正是那个小声嘀咕的士兵。   “我就是觉得.....”那小兵垂着脑袋,小声道,“对方城墙上怎么没有亮光?”   侯景心中一紧,觉得有些道理,问,“你叫什么名字?”   “伏波阿胡。”   侯景问,“攻过城?”   “打过武川和云中。”   侯景想想了,目光寒凉得像是朔北的冰凌,“传令下去,缓行军,等天明。”   “可....”副官提醒,“参军的意思是天亮前就发动总攻。倘若咱们这边慢了,无法和南边贺拔将军形成夹击之势,耽误了军情,怎么办?”   侯景道,“无碍。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同时挑了个两个心腹,让他们分别去向南路军和东路军送信提醒——该做的,自己都做了,至于贺拔岳和宇文泰能不能及时收到信,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喽。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贺拔岳领着南路军过虞县强攻彭城。墨蓝色的天空下,高大的彭城城墙就像是一只酣睡的巨兽,看似无害,却在猎物靠近的一瞬猛然睁眼,张开了血盆大口。   “砰!”弓如霹雳弦惊,冷森的寒光乍起,在黑夜中划过一道银色的闪电。银色的闪电就像是一个信号,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扑向贺兰大军。   “不好!”贺拔岳和于谨意识到不对,可是已经晚了,前头部队已经在箭雨中倒下了一片——本是准备偷袭闪击,根本没有盾兵在前。   “往西北方向撤!”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往后退的——后方士兵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前方士兵突然后退,后方必然崩溃,这仗就用不着打了,自己就完了。   贺拔岳和于谨的打算是且战且退,去和西边的侯景汇合。   等到天光大亮,灰头土脸的南路军和气定神闲的侯景汇合了。   “你们都没发现不对吗?”侯景诧异,“城墙上没有半点光火,显然是咱们的行动已经暴露了。”   贺拔岳和于谨还真么想到这一点,谁能想到明明是出其不意地突袭战,反而被对方反突袭了呢。   看着连盔帽都丢了的贺拔岳,侯景压下心中暗爽,严肃道,“我派了信使给你们送信的。”   贺拔岳只能道,“可能天黑走岔路了吧。”   贺拔岳看向于谨,“那现在怎么办?”攻城的先机已失,还要继续打么。   于谨有些懵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掌权指挥全局战役,没想到竟然出师未捷。   侯景道,“来都来了,走了多不划算。一旦退走,下次还要再进山。”——旁人可以无功而返,他侯景可不行。   “但是我们现在不过一万六千人。”昨晚的战役过后,最后能和西路军汇合的南路军只剩下六千。   一万六千人想要强攻彭城,除非诸葛孔明在世。   一直不做声的于谨突然道,“此战为我之过。”   “我领兵两千,佯装投梁,骗他们开城。”于谨也不想无功而返。他分析道,“我先前在广阳王座下做事,如今与贺兰部不和而叛,合情合理。”   “那行。”只要不是损耗自己的兵力,侯景都同意,反正风险不是自己担着。   贺拔岳心有不忍,主动提出陪同于谨一同投梁,“有个万一,我冒死也将你救出来。”贺拔家的战斗力是出了名的彪悍,他们曾经在领着两百散骑兵在破六韩拔陵的叛军中几进几出。   于谨和贺拔岳都要去佯装投降,侯景不同意了,“你们两个不是假戏真做吧?!”万一这两个家伙都真的投了,自己回去怎么和郎主交代啊!到时候稍微一调查就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了。   于谨和贺拔岳齐声回:“自然不会!”   可侯景依旧不信。   “那你说怎么办吧!”僵持之中,决定权到了侯景的手里。   侯景也知道怎么办。   “要不你去投?”贺拔岳提议,心道,你这家伙贼眉鼠眼的,叛逃更有说服力。   “我不去!”侯景觉得自己又不傻。   最后还是于谨决断,“我一个人去!只带兵一千。”   “我的家乡、家人都在大魏,我不会叛逃的!”   在泗水河畔吃着白水煮虾的贺兰定收到突袭计划失败的消息时,于谨已经带着一千轻骑投了彭城。   “他去投,人家就收了?”贺兰定是有些看不懂这些古人的逻辑了,昨天还喊打喊杀的敌人,今天就来投降,就真的收了了?   之前也是,大魏怎么得到寿阳的——南梁裴叔业带着城池投的;南梁怎么拿下徐州的——大魏元法僧连人带地一起投的。   你们就这样投降来,投降去!   对喽,萧宝夤之前还是南梁前皇室呢,投了敌国大魏后依旧风风光光做着大将军。   所以....这算是南北朝特有的“投降”文化。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于谨投降的第一天, 侯景带着亲兵在山里乱转悠。   于谨投降的第二天,侯景带着亲兵在山里乱转悠,遇上了一对埋伏在山间的梁军, 并俘虏之。   于谨投降的第三天, 侯景带着亲兵在山里乱转悠, 一无所获。   于谨投降的第四天, 侯景转悠不动了。   “真没问题吗?”彭城中毫无动静, 侯景有些坐不住了,“咱们就这样干等?”   行军在外,每天的粮食消耗都是个惊人的数字, 多等一天就给自己增添了一分风险。况且, 他们是来突袭打闪电战的, 本就没带多少辎重。   “于参军没问题的。”贺拔岳却站在于谨一边。   侯景气急,气呼呼扭头回营帐,命人将俘虏的梁军提上来在拷问一番。   军营中传出阵阵惨叫。良久,侯景神清气爽地走出营帐, 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贺拔岳远远看着,心中划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要等你等。”侯景翻身上马, 点了自己的亲兵随行, “其他士兵都交给你了,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说着一踢马肚,留给贺拔岳吃了一嘴的尘土风沙。   “将军,会不会有阴谋。”贺拔岳身旁一个英俊的少年担忧询问。   贺拔岳眉头紧锁,沉声低语, “就算有什么阴谋, 咱们也没有办法。”侯景毕竟是贺兰定的嫡系, 据说十岁出头的时候就跟着贺兰定干了。十几年的情谊不是他们这些新来的能够动摇的。   “他干他的, 我们做我们的。”贺拔岳心中有了决断,扭头对身旁的独孤如愿道,“他不在,咱们也少了掣肘。”   当下,贺拔岳整军出击,来到彭城城墙下,叫嚣着让萧综交出叛徒于谨。   这项,贺拔岳配合着于谨做戏,侯景南边快马疾驰赶到了泗水河畔,与贺兰定大军汇合。   “彭城情况如何?”贺兰定问侯景。   侯景摆摆手,不在意道,“还那个样子!我都怀疑姓于的是不是假戏真做投了南梁。听说南梁南边就喜欢他这样文绉绉的读书人。”   贺兰定并不接话,只当没听到他见缝插针地泼人家臭水,又问,“那你怎么跑回来了?”   被问到正题,侯景眼睛一亮,嘿嘿笑了两声,得意道,“有秘报!”   侯景不管不顾跑回来,自然是确定自己能立大功才敢来见贺兰定,“郎主不是总教导咱们凡事要发挥那什么主观能动性,要积极主动出击嘛!所以我才不会像贺拔岳那家伙一样呆等着什么都不干。”泼了于谨的臭水,侯景继续不遗余力抹黑贺拔岳。   一边的可单鹰听不下去,丢了个大白眼给他,“你消停些啊!快说重点!”那点子花花肠子,谁看不懂啊。   “知道知道!”侯景点头如捣蒜,“反正我就主动出击了,还就真的有了收获。”   “彭城里的那个豫章王不是南梁皇帝的亲生儿子!”   侯景俘虏了一批梁军后变着法子的拷问,可那些士兵都是底层士兵,能有什么情报——他们就像一群沉默的羔羊,牧羊犬将他们往哪儿领,他们就往哪儿去。   “他们可嘴硬了,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侯景气得牙直咬,“不过我一番手段之下,这不是招供了嘛!”   可单鹰惊讶,“不是自己儿子养这么大,还封王了?”   侯景酸溜溜道,“也不知道南梁皇帝还缺不缺儿子。”   贺兰定却觉得有些不对,“皇家辛密,岂是一个小兵能知晓的。”   侯景解释,“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可是将那些士兵分开拷问,似乎他们都多多少少知道点这个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呗。”空穴来风必有因。   “据说豫章王萧综的母亲是东昏王萧宝卷后宫的女人,后来又跟了现在的南梁皇帝。”侯景说得绘声绘色,像是在人家床底下亲眼见过似的,“有证据的,一说萧综是未满月就生的,二说萧综长得肥头大耳,和东昏侯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再说咱们这回突袭为什么会被发现。”侯景说出自己的猜测,“这个萧综据说非常古怪,屋子不让进人,睡觉不睡床,而是合衣睡地上。”   “他还在一间屋内的地上洒满了沙子,每天光着脚在沙子上走路,以至于脚上生了厚厚的老茧。这般就能日行三百里而不累。”   贺兰定立马想到了初中物理知识——固体传播声音的速度最快。   萧综这种合衣睡地的习惯,表明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中,哪怕是睡觉都不得安稳。而在沙子上走路,脚上磨砺出厚茧,也是为了随时逃命做准备。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本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陷入这种惶恐不安的惊惧之中呢?能让皇子害怕的,只有在其之上的皇帝吧。   可是,明明南梁皇帝萧衍是个对自己人非常宽容的皇帝——甚至有菩萨皇帝之称。   侯景说出一个信息,“他还下令砍死了徐州所有的练树。”而南梁皇帝萧衍的小名叫做“练儿”——这明明是仇人啊!   几厢印证,一切的谜团和违和似乎都最终指向了一点:萧综非是萧衍亲子。   “不管真假,咱们试一试呗。”侯景反正不在乎于谨的死活,倘若能利用萧综的身世之谜拿下彭城,那自己就立大功了。   “让我想想。”贺兰定习惯性掏出随身小本子,勾画出南梁皇室复杂的亲属关系图。   “萧宝夤现在在哪儿?”贺兰定突然问了句,“去年他是不是被认命为都督徐州东道诸军事,讨伐梁军?”萧宝夤和萧综这两个叔侄都来了徐州,这么巧合吗?   可单鹰接话,“可是后来关中作乱,萧宝夤就成了西道行台、大都督,率众西征,打莫折天生去了。”大魏北境作乱,关中地区也起义不断,歧州、雍州都被关中起义军占了。   “让我好好想想。”贺兰定踱步回了营帐。   他将自己想象成萧综:母亲身份低微,自己身世成迷,可偏偏父皇对自己很不错,封王封地盘,给兵给权利——难不成一切都是谣言,都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北魏的萧宝夤(疑似自己亲二叔)刚刚在徐州转悠一圈,父皇就派自己来守徐州,会不会看似放权,实则是试探呢?   萧综无疑是多疑之人,就连睡觉都时刻警惕着。那他是会相信父皇会不计前嫌地爱自己,还是会相信皇帝养父安排自己来徐州,其实是已经在怀疑自己、试探自己呢?   显然,萧综心中那根摇摆不定地指针早已偏向了后者。   那么,萧综和萧宝夤这对叔侄已经接头联系上了吗?贺兰定蓦得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桩事情,那是自己第一次提刀杀人,还是灭族——乌丸部落。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贺兰部落和乌丸部落起了冲突,贺兰定起手就灭了乌丸全族,在收缴过程中发现了萧宝夤的私印。   那个时候起萧宝夤就从乌丸部落手中走私马匹,壮大自己的实力。   贺兰定没有清空东西的习惯,福利院中的生活让他无比珍惜到手的每一个物件。因着这一习惯,十多年前偶然得到的那枚白玉印章一直被贺兰定保存至今。   贺兰定走出营帐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锦囊。   “?”可单鹰和侯景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小锦囊上,心道,郎主是在暗示他已经有了锦囊妙计?   贺兰定打开锦囊,掏出一枚小印鉴,展示给两人。   “智亮?”小印鉴只有拇指大小,上面刻字有些模糊又是反字,侯景瞅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   贺兰定解释,“萧宝夤,字智亮。这是他的私印。”   “你们连这个都有?!”不仅可单鹰和侯景吓了一跳,看到印章的贺拔岳也惊了,“这个是真的?”   “保真!”侯景将印鉴丢给贺拔岳,“怎么送进城和于谨接头,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贺兰部落和萧宝夤一直有生意往来,但是萧宝夤并没有给贺兰留下自己的印鉴。反而是乌丸部落手里有萧宝夤的私印。   大约是十多年前萧宝夤刚投大魏不久,自己羽翼未丰,为了取信乌丸部落才留下了自己的私印。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枚意外落在贺兰定手里的私印竟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就说咱们其实是西道大都督萧宝夤的人,过来是为了接应萧综入魏的。”侯景向贺拔岳转述贺兰定的指令。   “南梁皇帝其实早就知道了萧综的身世,但是为了自己菩萨慈悲的形象,不能自己动手,就把萧综派来徐州。”   “这就是钓鱼执法。”这是贺兰定的说法。   “就是放了一块肥肉在饿狼的嘴边儿,吃了就是坏狼,不吃更是心中图谋甚大。”这是侯景的说法。   一时间接收的信息量有些大,贺拔岳有点回不过神来,脑子里乱成了一窝麻草,好一会儿才捋清了来龙去脉。   “就是假装是萧宝夤的人去劝降萧综,然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彭城。”   侯景点头,“对头!”   另一边,彭城中,于谨投降后之所以就失去了消息,不是他假戏真做真的投了南梁。而是南梁方面丁点没有相信他。   于谨入城后,连同一千亲兵被捆成粽子、堵了嘴、关了地牢,愣是他百般武艺、巧舌如簧,也无法施展。   “报!”   “敌军来投!”   “呵。”矮几前披头散发的阴郁青年冷笑一声,“他们就只会这一招了吗?”说罢,一挥手,示意将人直接带下去。他是绝不会上当的。   报信的士兵却一动不动。   “嗯?”萧综声音拉长。   报信小兵声音颤颤,“对方说....说是....老熟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老熟人?   一个名字跳进萧综的脑海——萧宝夤, 前朝东昏侯的亲弟,亦是自己那位传说中的叔叔。   萧综愣了愣,抬手让降兵进屋面见。   这次来投的是贺拔岳身边的亲兵, 一位容仪俊美的青年, 名唤独孤如愿。   萧综看清来人的模样, 脸色愈发阴沉——无论男女, 大约都不会喜欢比自己美貌的同类。   “老熟人?”萧综挑眉, 缓步走到双臂被反剪捆绑的独孤如愿跟前,神情阴冷——倘若这些家伙是在骗自己,那就将他们统统千刀万剐去喂狗。   “豫章王。”独孤如愿不卑不亢, “证据就在我衣襟的夹层, 一看便知真假。”   闻言, 萧综冲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人上前搜身。   “等等!”士兵的手即将探进独孤如愿的衣襟之时,萧综又突然叫停。   “本王亲自来。”萧综侧身一步走到独孤如愿的身侧,探手去摸, 一摸就摸到了一块温润滑手的小方块。   是印章。   萧综心头一跳,将小印章纳入掌中, 合着手离开了独孤如愿的衣襟。   侧着身, 挡去周遭视线,萧综缓缓张开手,一眼就认出躺在自己手心的这枚小印章鼻头上的海浪纹雕乃是南方工艺,准确说是梁国皇家工艺。   而且印章的玉质也是上佳之品,温润如羊脂, 入手细腻油润——如此佳品, 绝非北方蛮子能有的。   心如鼓点, 萧综掀开印章的底部。正是自己猜测的那两个字——“智亮”。   “是...是那个人让你来的?”萧综眼角发红, 努力克制着咽喉中涌动的哽咽。   “嗯。”独孤如愿眼眸低垂,掩去眼中神色,“他说,您要是过得不快活,就去找他。”   “他知道我?!”萧综声音拔高,眼中异彩涟涟。   其实,在这个时候,叔侄两人还没有联系得上。   独孤如愿硬着头皮回,“自然是知道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萧综和萧宝夤如今联系到哪一步了,只能少说少错。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萧综声音拔高,带着委屈,“他会什么不来?!”   独孤如愿垂着头,小声道,“大将军在北魏并不容易,一兵一马都是赤手空拳打下来的。”   “如今关中战役焦灼,大将军分身乏术。”实际上,独孤如愿曾经和贺拔岳、宇文泰分析过关中战役僵持不下的原因,一致认为是萧宝夤在养匪自众,其心恐怕不在大魏。   “叔叔需要我的帮助吗?!”此时的萧综已经激动到忘乎所以,直接唤萧宝夤为叔叔。   独孤如愿没想到萧综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信了,一肚子的腹稿滔滔不绝倾倒而出,“大将军说您是那位唯一流世的血脉了,是天不绝齐国之路。”   “您只需保重自己,待大将军反攻梁国,光复齐国!”   “真的不需要我做些什么吗?”萧综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帮助自己这位在敌国孤军奋战的亲叔叔。此时此刻,在萧综的心目中,自家叔叔就是卧薪尝胆的吴王!   “真的不需要!”独孤如愿有些麻爪——剧本里可没这些剧情啊!   可惜,萧综自来是个倔种。对方越说不需要,萧综就越想做些什么。   “徐州可以吗?”萧综眼中迸发出一股狂热,“本王以徐州助叔叔一臂之力,收复歧州、雍州!”   “不不不!”独孤如愿头摇得像拨浪鼓,“您不要冲动啊!如今还不是好的时机!”   “只是大将军见您过得苦,派末将来与您相认。”   可是,萧综哪里是个听得了劝的,直接道,“我要投魏,再也不要回梁国了!”   他再也不想去忍受那种打量、刺探的目光了,再也不想去面对那种虚与委蛇——面对自己的时候笑语嫣然,背过身却全是唾弃嫌恶。   “以后,我就是萧讃了。”   萧衍的儿子取名都是绞丝旁,为萧综。而东昏侯的儿子们取名都是“言”旁,东昏侯太子就叫萧诵。   萧综早就为自己想好了新的名字:萧讃。   独孤如愿头皮发麻,没想到策反一事竟然这样顺利,顺利得让他害怕——一国皇子投敌,以后露馅儿了怎么办啊?   “露馅儿?”贺兰定不在意道,“那就两头骗呗。”这种双面间谍的事情他可是得心应手了。   “侯景。”贺兰定盯住侯景,“你跑一趟关中,去给萧宝夤送信,告诉他,贺兰十六万大军驻扎徐州,以后北境给他的马匹一律七折优惠。”萧宝夤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我?!”侯景没想到自己被点名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才不想沾手。   贺兰定点头,“算你去戴罪立功。”   侯景顿时闭了嘴,知道自己的小心思都没逃过贺兰定的眼睛。不是不计较,而是攒着一起算总账呢。   “明白。”侯景老实了,点了人马,快马疾鞭往关中去。   “侯景他....没事吧.....”可单鹰有些担忧。侯景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了,大家都是从微末之时一路走来。可单鹰不想大家走着走着就散了。   贺兰定微微摇头,没有回答可单鹰。其实他心里知道,侯景是那种追求刺激和挑战的人,而自己可能很快就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了。等拿下徐州,贺兰定就准备休养生息,深耕徐州求发展。   没有战事,又不许吃喝玩乐,到时候侯景还能耐住寂寞留在联盟军吗?   魏国正光六年,梁国普通六年,梁国豫章王萧综降魏,丢下徐州,连夜逃到了大魏临淮王元彧的军营中。   改名为萧讃的萧综到了洛阳后就宣布要为生父东昏侯萧宝卷举哀,朝中大臣,就连胡太后都去凭吊慰问,并且封萧讃为高平郡公、丹阳王。   “我滴个老天爷!这是直接打南梁皇帝的脸啊!”收到洛阳方面的消息时,贺兰定已经住进了下邳城的郡守府,全面接管徐州。   贺兰定舍弃丘陵环绕的彭城作为治所,重启下邳为徐州政治中心。   “我的手下多是骑兵。徐州平原正适合。”彭城虽有丘陵保护,但是难以攻克的同时,也难以向外发展把控全境。   而下邳地处三水交汇之处,周遭又是平原,交通便利的同时,更适合北境骑兵冲刺。   在贺兰定策反萧综期间,南梁果然派兵从淮阳、盱眙一线沿着泗水攻打徐州腹地,援驰萧综。但是在南梁大军挺进淮阳之时就被淮阳守军给拦住了。   “那个张孝之这一回竟然没有投降?”可单鹰吃惊。要知道,贺兰定全军开拔,可没有留一兵一卒守淮阳。可没想到原先的淮阳守将张孝之这一回面对南梁大军,不仅没有跪,还守住了淮阳城!   “还是郎主您厉害,让张孝之拜服!”可单鹰觉得这是贺兰定的个人魅力征服了张孝之,让张孝之死心塌地。   “不是我厉害。”贺兰定笑道,“是人民厉害。”   张孝之趁着淮阳豪族伤筋动骨之际大搞土地均分,老百姓们有了自己的田地。   以前敌军来袭,淮阳百姓:来就来呗,打就打呗,反正谁来咱们都吃不饱饭。   现在敌军来袭,淮阳百姓:啥?谁要来抢我的命根子?!抄起钉耙就和人拼命。   “这就是人民战争的海洋。”贺兰定冲众人道,“我说过,汝视百姓为亲子,百姓便待汝如父。”   “淮阳之战,咱们可是没费一兵一卒就守住了淮阳。这就是证明。”   “我不会亏待百姓,当然也不会亏待诸位!”今日是庆功宴,贺兰定的目光从座下诸人的脸上滑过,“诸位都是有功之臣!”   “侯景,这一次你的功劳最大。没有你斩获的情报,咱们没这么容易拿下徐州。”贺兰定任命侯景为彭城守备,负责把守徐州西大门。   “守备是个什么职位?”侯景小声嘀咕。   贺兰定爽朗一笑,“就是全权负责一地的军事建设,你只管练兵,守好彭城,其他的粮草筹备、城务处理,自有人为你打理。”   侯景傲娇梗着脖子,“我正好不耐烦那些琐碎小事。”这一刻,侯景还没意识到军政分家意味着什么样的掣肘。   “贺拔岳为开阳守备。”开阳在徐州的北边,既可以防备敌军从青州、徐州之间的沂沭河谷攻打徐州,又还堵住了西边蒙山、尼山之间的谷地,也就是贺兰大军这一回从兖州进入徐州的途径。   可以说,贺拔岳所在的开阳非常重要,比彭城还要重要。   剩下的,宇文泰去徐州南守阳平郡,可单鹰去东边守东海郡。而作为彭城突袭战的总指挥于谨却迟迟没有安排。   于谨低垂着头,他知道自己这一回的表现非常糟糕,不被问罪已然是大都督仁慈了。   “十四万降民怎么安排?”侯景才不管于谨有没有分到果子,他只关心自己分到碗里的肉。   地盘分好了,兵马怎么分。   贺兰定道,“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   “十四万降军归属怀朔联盟军,对联盟负责,受联盟领导。”贺兰定自然不会将十四万六镇儿郎拱手相让的。   “至于徐州当地原本的守军,则归各地守备管理。”   “要这么复杂?”侯景一时还理不清这里头的关窍,但是凭直觉感觉自己似乎吃亏了。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吃亏了——官封了,地盘给了,兵、粮都拨付了,够给意思了。   贺兰定道,“不复杂,这样更清爽。也避免北境儿郎们生活习性与徐州本地士兵不投,引发不必要的摩擦。”   终于,贺兰定点到于谨,“功过相抵,再接再厉。”于谨基础好,知识渊博,如今缺少的是实战经验,只待给他一个成长的机会。   “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参谋,主要负责六镇儿郎北归事宜。” 第一百九十九章   “都督大人真的要送六镇儿郎北归?”庆功宴过后, 于谨私下找了贺兰定,非常不理解贺兰定的决定——十四万死心塌地的主力军就这么送回去了?!   贺兰定笑答,“自然是要回去的, 不过回去之前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军制改革。”贺兰定将一份改革草案递给于谨,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贺兰定手下不是没有亲信, 只是大家伙的文化水平实在欠佳, 缺乏掌控全局的能力。   “交给我来办?”于谨不可置信, 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样委以重任。明明自己在彭城突袭战中的表现欠佳。   不等贺兰定回答,于谨已经将手中的改革草案翻看了两页——嘴上说着自己不行的时候已经开始行动了。   随着“沙沙”的翻页声,于谨越看眼睛越亮。   在贺兰定的计划中, 他准备按照“班、排、连、营、团、师、军”的构架来重新编整六镇降民。   一个班十到十二名士兵, 三个班组成一个排, 三个排为一个连,三个连组成一个营,三个营组成一个团,三个团组成一个师, 三个师为一军。   “组织构架清晰,个人职责明确。”贺兰定向于谨解释自己这样编整的意图, “同时三连组成普通营地, 七连组成复合营。”   复合营由七个连组成,分别是三个基础步兵连,骑兵连、火箭连、作战支援连、后勤保障连各一。   “军种划分更加详细,让士兵们能够有所选择,去自己擅长连队。”并非所有人都敢冲锋陷阵在前的。对于那些拿起刀就腿软的士兵, 让他们去后勤保障营也未尝不可。   “这.....”于谨嘴角苦涩,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   贺兰定如何不知道其中的难度, 然而,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事开头难,这世间的事情总要一个人挑头去做。”   贺兰定上辈子只是个普通人,连个小经理都不是,根本没有管理经验。如今手里握着十几万大军,简直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之前,他们是没得选,被朝廷压榨,被叛军首领欺压,后来,跟着贺兰吃饱饭,他们就跟着我来徐州了。”贺兰定两手一摊,“然后呢?要是哪天我没法管他们肚饱,或者来个人说跟着他能有八个老婆,这些士兵是不是要跑?”   贺兰定说的粗俗大白话,却是正理。   “必须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牢牢管控住这十几万人。”贺兰定比划了个报成团的动作,“这是外力作用。”   “同时还要挖掘内力,让士兵们主动团结在咱们身边。”至于内力的激发,贺兰定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他准备将郑令修从怀朔调来徐州。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框架给搭建出来。”贺兰定拍拍于谨的肩膀,“思敬你长于北地,熟读兵书,又精通多族语言。如此浩大的工程,唯有你可以胜任。”   “定不负所托!”于谨大声应下,一想到自己将要去完成怎样一件开天辟地的事情,他就止不住得心潮澎湃。   “都督大人,火箭营是什么?”整篇计划书中有许多于谨看不懂的词汇。   贺兰定笑道,“明日让可单鹰带你见识一下。”此次攻徐并没有需要火箭营登场。   “为何要分为满编部队和缩编部队?”于谨又问。   贺兰定解释,“满编部队,顾明思议就是士兵满员,这些部队作为专业部队,每天的生活日常就是作战训练以及学习。”   “缩编部队则士兵数量不齐全,作为主力军的战力补充。平日侧重于农耕生产。”约莫相当于民兵。   “户籍怎么解决呢?”于谨问到了重点。   六镇为什么会走到现今这种分崩离析的地步?究其根本就是“军镇制”。“镇民”的身份是比“平民”还要卑贱的存在。如今来到徐州的这十四万六镇降民的身份问题怎么解决呢?   贺兰定:“悉为平民。”   “他们首先是民,然后才是兵。”   “他们在享受平民应有土地的同时,另拿一份军饷。”   于谨问,“军饷从何而来。”   贺兰定:“军中产业。”   一问一答间,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熬了一宿的贺兰定胡子都长长了一茬。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于谨向贺兰定重重一拜。   “好好干。”贺兰定拍拍于谨的肩膀,“史书上必会留下你我的笔墨。”   “喏!”   将最大的任务交出去后,贺兰定开始写信。一份送去怀朔,要钱要粮要人。一份送去洛阳,告诉阿昭自己这边一切安好,勿要担忧。   送到洛阳的信件是先到的,阿昭收到信件时正在和朝中大臣吵完架。   大魏烽火四起,朝廷军四处灭火平叛,每天都是经费在燃烧,这种情况下,国库很快就空了。   面对国家无钱可用的情况,朝中大臣尽出馊主意。   有说继续开采铜矿,多做些五铢钱来。   “在外头,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已经没有人使用五铢钱交易了!”阿昭暴躁大喊。她很想问问提出这个建议的大臣是不是眼瞎,看不见世事人情。   有说,不若提前征收六年的赋税。   “你是嫌造反的百姓还不够多吗?”阿昭无语,“还是说,你根本是叛军派来的细作,出此计策,掘断大魏根基?!”   大臣被怼得抬不起头来。   贺兰定的信件就是在这个时候送到的。看完信件的阿昭冷笑一声,看向如鹌鹑一般缩着身子的大臣们越发来气了。   “徐州大捷,徐州刺史贺兰定没有伸手向朝廷要一分钱一粒粮!”阿昭厉声道,“诸路大都督为何不能向其学习?”   “只知道伸手向朝廷要粮,战果没见到一个!”   “那不如让徐州送些粮来......”底下有大臣小声嘀咕。   阿昭气笑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暂时休会,大家都回去想想,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阿昭提醒诸大臣,“要是没有好的解决办法,那么就不要怪御史台登门拜访了。”   御史台司督百僚。国家穷得揭不开锅,臣子们却个个肥头大肚的。这里头没有问题?御史台不该去查一查。   大魏危在旦夕,那些个家资丰厚的世家贵族们就成了大魏的救急血包。   “如此会不会太激进了?”内行官担忧地看向火烧眉毛的阿昭。   阿昭冷笑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阿昭已经无暇去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了,得罪了世家又如何?大魏都要完蛋了。   走到如今这一步,阿昭才明白了阿兄的高瞻远瞩——大魏早就没救了。   但是阿昭不后悔,一切的努力、隐忍和谋算都是值得的。她走到了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看到了许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也更加深刻得认识到了大魏的沉珂难治。而且还真的帮助到了阿兄。   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挡。既然如此,不若顺势而为,榨干大魏的最后一滴血,为新生做准备。   “太学那边情况如何?”阿昭问起最关心的事情。   “男子太学那边都已经正常运转了,可是....”内行管声音低了下去,“女子学馆既没有夫子,也没有学生。”   阿昭的雄心壮志,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几日又有好些家人离开洛阳了.....”大魏战火纷飞,不少世家豪族都往逃往了相对安稳的南梁。   阿昭叹息一声。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光是活下去就是竭尽全力了,又有几个人家会送孩子去读书识字呢。更不要说女孩子了。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自己想要天下人用上阿昭纸的前提是让天下人先吃饱肚子。   贺兰定从徐州发往怀朔的那份信件却走得很艰难——阴山以北的六镇地区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而阴山以南的肆州、恒州、燕州等地却是战火纷飞。   信件抵达怀朔送到斛律金手上的时候已经是大雪纷飞的腊月了。   “要钱?要粮?要人?”斛律金气笑了,“还指望盟主拿了徐州来支援咱们的呢!”商路被战火阻断,怀朔的日子也不好过。   阿鹤为自家师父说话,“徐州百废待兴,想要把徐州盘活了,前期投入少不了的。”   斛律金如何不知道阿鹤说得是对的,刚刚所言也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他都不问问咱们在家过得如何。”难道就对自己这么信任?   “用人不疑是师父的用人之道。”阿鹤笑道,“有您这么个定海神针在,师父老放心了。”   一旁的段宁着急,抢信要看,“也没提到我这个舅舅?!”   “提啦!”斛律金将其中一页信纸抽出来递给段宁,“说让你多照顾这些阿暄,该说媳妇的时候要说媳妇。”   提起阿暄,段宁就头疼,“别给我提那个死脑筋。”   贺兰定南下时将吐若奚泉的基地交给阿暄全权负责。守着贺兰部落最后一道防线的阿暄得了令,愣是不挪窝了,就死守吐若奚泉。段宁就是想给他说媳妇,也找不着他人。   “别说这些小事了,我们来大任务了。”斛律金将信件交给其他人传阅,同时传达贺兰定的意思。   “羊毛工坊、制糖工坊都要在徐州开分工坊,咱们这边要抽调一批老师傅过去。”   “那会影响咱们怀朔的生意不?”   “郎主能让怀朔吃亏?”   敕勒川、徐州,一个西北,一个东南,就这样神奇地联动起来了。 第二百章   徐州的冬天比敕勒川要来得晚许多。凛冽的北风翻过九里山, 越过故黄河,抵达徐州腹地的时候已经被卸去了大半的力道。从威猛的大老虎,变成了温顺的小猫咪。   “哈!这南边的风和南边的婆娘一样软软的!”城墙上的小兵迎着朔风说着荤话, 嘴里喷出一团团的雾气。   和怀朔的冬日铺天盖地的白不同, 徐州的冬日是多彩的。阴沉沉的乌云之下是金灿灿的银杏, 红火火的枫树。山水之间依旧薄雾缭绕、五彩斑斓, 天与水与林共氤氲。   直到孝昌二年的正月初六, 酝酿了一整个冬日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徐州的雪和怀朔的雪也不一样,徐州的雪是一粒一粒的,金贵得很。不似怀朔, 天像是破了口的鹅毛枕头, 巴掌大的雪片纷纷扬扬。   “又一年过去了。”下邳城中, 贺兰定倚在窗边看雪,感慨着时光飞逝,“这都第几年了?”因着总是改年号,贺兰定都不记得这是自己穿越而来的第几年了。   “什么第几年?”阿鹤疑惑着为贺兰定续上热茶。贺兰定要粮要人的书信送到怀朔后, 在斛律金的组织下,众人很快装齐辎重, 带齐人马南下。硬是在过年前赶到了徐州下邳, 与贺兰定汇合了。   “没什么,随便感慨一下的。”贺兰定揭过这一茬。   阿鹤却笑道,“今年是怀朔羊毛大联盟成立第十二年啦!”   羊毛联盟都十二年,自己来到此世应该也有十四五年了吧。时光飞逝,许多记忆竟是已经模糊了, 就连刚来那会儿烈火灼胃般的饥饿感都记不起来是什么感觉了。   不知想起什么, 贺兰定突然轻笑一声, 惹得阿鹤好奇询问。   贺兰定道, “就是想起年少时,肚子饿得要命,有一回虎头抓了一只肥老鼠回来,阿昭和阿暄高兴地蹦得三丈高。”   阿鹤没想到自家师父竟然也有这样的艰难往事,安慰道,“如今的日子可是越来越好了。”   贺兰定摆摆手,打住追忆过往的念头——大约是身处异乡的乡愁,让贺兰定无故多了些多愁善感。   不知不觉中,贺兰定早已将怀朔当做家乡。   “咱们啊,往前看!”说着,贺兰定拉着阿鹤一道规划徐州的生产计划。   徐州属于温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雨水丰富,土壤肥沃。这样一块好地方,本该是富裕丰饶之地。可是,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北国锁钥,南国门户。   特别是在如今这种南北对立的时期,徐州就是南北之间的缓冲区,是一块天地大棋盘。战火纷扰让这块本该富饶的土地千疮百孔。   阿鹤也想到了这一点,“想要把徐州的产业发展起来,必须要维持住整体的安稳。”   “尤其是河道安稳。”河道可以运输货物,也能运兵,而诸多工坊又都依着水源而建。   “如此一来,工坊就不是单纯的工坊了,需要军队保护。”阿鹤将自己的想到一一道来。   贺兰定顺手将之前的军队改制草案递给阿鹤,“我正好有心将士兵划分为专业士兵和后补士兵。”专业士兵只负责军事训练和学习,不需要承担生产任务。   “后补士兵则是半兵半农半工的状态。”闲时为农为工,战时服从指挥上战场。   阿鹤点头,“如此正好!”工坊在生产加工的同时也保持着自己的战斗力。一旦敌人攻击到腹地,工人们抄起大刀就能上阵杀敌。   “怀朔的大半产业都转移到了徐州,怀朔怎么办?”阿鹤问出了北境儿郎心中的担忧。   贺兰定展开舆图,指向关中地区,“这一片战火不断,敕勒川商路被阻断。”就算战火平息,这片区域也是有主之地,商路从其中经过,总得被扒掉一层皮。   “等今年开春,争取拿下安州。”六镇往北就是安州,安州再往东就是营州。如今营州为阿史那虎头所把控。   “如此连成一片,打通一条新的商道,尔后从营州出海南下至徐州。”营州临近渤海,可从白狼水入渤海。徐州往东则是黄海、东海。   阿鹤看着地图,脑海中模拟了一边新商道,尔后重重点头,“如此也行。”   “怀朔皮毛运送到徐州,在徐州加工成成品后散卖到各地。”徐州水路交通便利,沟通南北,倘若贺兰定能维持徐州的安稳,无需多久,便能将徐州发展成为南北商业中心地。   “而徐州的布匹、粮食也可运回敕勒川。”如此,整个敕勒川基地的功能就会趋向单一化,重新回归到以前的放牧生涯。   阿鹤又些担忧,“这会不会是一种退化。”面对自家师父,阿鹤没什么不敢说的,“如今在您的掌控之下,能够维持这条商道的双向流动。”可是以后呢?   万一徐州做大,敕勒川终究会沦为其附庸之地。届时只要拿捏一下皮草的价格,就够敕勒川方面难受的了。   “你的顾虑是对的。”贺兰定叹息一声,他如何不知道其中的风险呢?一旦商道打通,不仅仅是各种物资流向徐州,人口也会流向徐州。谁会愿意守着荒芜之地放牧呢?   “但是.....”贺兰定声音深沉,他的手指在大魏版图上画了一个圈,“从敕勒川到徐州,才是一个开始。”   “等把这个圈盘活了....”贺兰定的手指点在地图的西北点,“再打通河西走廊,如此可以将敕勒川发展成第二个商业集散地。”   西域的商品从敕勒川经营州入海至徐州,南方的商品也可以经徐州运输到敕勒川,再贩卖向西域。   “商品的流动会带来人气,敕勒川不会被荒废。”   听着贺兰定的未来宏图,阿鹤心如鼓点,蜜色的脸庞上染上了激动的红晕。   “而这一步之后。”贺兰定点点关洛地区,心道,等自己打通了大魏的外.围圈,大魏也已经完蛋了吧。   切实感受到大魏就要完蛋的不仅仅是贺兰定,身在洛阳的阿昭更加深有体会。   时间进入孝昌二年的正月,各地战报不断进洛阳。   安州石离、穴城、斛盐三城戍兵哗变造反,叛兵聚众两万之多。   六镇降户葛荣率六镇流民于定州左城造反,改年号为鲁兴,定州危急。   西部敕勒斛律洛阳反于桑乾西,响应费也头牧子。   眺望神州,遍地烽火,全然没有一个好消息。   “朕要御驾亲征!”突然觉醒男子气概的皇帝元诩叫嚣着要亲自带兵北征。   然而,没有人会将他的话当真,只做儿戏,“区区贼子,何须劳累陛下万金之躯。”   安抚好“叛逆期”的皇帝,众大臣聚集碰头,商讨着派什么人去平叛。   “广阳王可为!”有人推举曾经在朔州平叛成功的元渊再度带兵去平叛。   如今是中书令的元渊连忙推辞,“万万不可!”自己的大仇敌元徽坐镇朝堂,自己领兵在外,这不是找死吗?   私下,元渊呈请胡太后,“倘若陛下使元徽出朝至外州任职,臣则无内有之患。”可惜,胡太后舍不得元徽。   兜兜转转,众大臣将目光落在了阿昭的身上,“贺侍中之兄用兵如神,收复徐州,何不令其北上平叛。”   阿昭心中冷笑,阿兄好不容易拿下徐州,还未能吞下消化。如今又调他北上平叛,那岂不是要把刚到手的徐州吐出来?   然而,不等阿昭找个理由拒绝此事。胡太后突然张口,“倒是将他给忘了!”   胡太后目光灼灼地看向阿昭,“阿昭之兄可托大任。”   “喏。”阿昭只能接下此事,暗中多给阿兄多谋算些粮草辎重。   身在徐州的贺兰定正琢磨着用什么借口拿下安州——徐州的生产工坊即将建成,就等着敕勒川的羊毛下锅了。   结果朝廷一道指令如瞌睡送枕头——送到了心坎上。   “北讨大都督?”打完南边又让自己打北边去了。   “师父要离开徐州?”阿鹤大惊。如今徐州遍地开花搞土地革命,动荡之下可离不开贺兰定这根定海神针。   贺兰定摆摆手,让阿鹤等人莫要着急,“自然不需要我去的。”一个安州,让斛律金领兵过去便成了。   “只是分兵去打安州,六镇守备就空虚了。”贺兰定挠头琢磨着。   就在这时,于谨和郑令修到访。   于谨负责军制改革的整体框架搭建,郑令修则带着贺兰小学馆的一众毕业生负责人事档案整理、编制登记,以及士兵们的思想建设和指导——其实主要就是多聊天,及时发现、摸清士兵们的思想情绪,以便及时作出正确的疏导。   聊着聊着就发现问题了。   郑令修道,“不少士兵思乡心切。”十四万降民绝大部分都是普通老百姓,造反也是因为饿得活不下去了。如今不打仗了,也吃饱肚子了,就思念起家乡和亲人们了。   “六镇战火,他们惦记着家里人的安危。”郑令修觉得要及时疏导士兵们的这种情绪,不然会影响整体士气。   “如此正好。”贺兰定将朝廷征令递给两人,“要去打安州,六镇兵力不足,正好送一部分降民北归。”   “等打完安州,他们可驻扎北境一年,方便归家探望。”贺兰定交代郑令修,“告诉士兵们,等拿下安州,打通新商道。他们可以将家人接来徐州,也可以趁着护送商队的机会回家探亲。” 第二百零一章   大魏战火纷飞, 盗匪四起,便是世家豪族也难以安稳立足于世——甚至更加危险。这样的情况下,无数世家豪族举家南迁, 前往政治相对清明, 世道相对安稳的南梁。   然而, 并非所有的世家豪族都有强有力的家族府兵能够护送他们穿越火线抵达淮河之南, 拖家带口、携带辎重的他们就是流寇、叛军眼中的大肥羊。   有需求就会有市场, 如此世情之下,必达雇佣军应运而生——以前运货,现在送人。   除了护送世家豪族南下梁国避难, 必达货运还会护送一些平民百姓去往徐州, 仅仅收取极其低廉的一点护送费。   整个大魏卷进了战争的血色漩涡之中, 唯有徐州成了一抹亮眼存在,简直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去徐州,在那儿,没有仗打。”   “去徐州, 在那儿,人人有田种。”   “去徐州, 在那儿, 男女老少都能凭借自己的手养活自己。”   “去徐州,就能活下去!”   乱世之中,一句“去徐州”成了许多深陷炼狱的老百姓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和救赎。   必达货运行与贺兰定合作已久,以前是帮贺兰部落运货,如今是帮徐州送人。   贺兰定一点不嫌人少, 徐州有着广袤的土地, 人口却很稀少, 大片肥沃的土地空置长满了荒草, 看着就让人肉疼。   而且这些拖家带口逃亡来徐州的老百姓和一无所有的流民可不同,他们起码带着锅碗瓢盆、破被一卷、些许干粮。安置这些百姓,让他们扎根徐州,可比之前在怀朔收容安置流民来得容易多了。   贺兰定在徐州风风火火搞生产建设的时候,阿昭在洛阳为徐州之事舌战群儒。   “天下之大,焉有如此之理!”贺兰定在徐州均分土地让这些“大地主”们感到了恐慌。   “均分田地非是今日创新。”阿昭直接回怼,“难不成冯太后做得,胡太后做不得?”   胡太后并未临朝,但那位挑刺的大臣依旧吓得噤声闭嘴,原本还想说此一时非彼一时,国情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冯太后时期的均田改革增强了中央集权,如今地方自己搞分地,那是动摇了中央朝堂的权威。   谁知阿昭根本不和他细细辩论,只简单粗暴一句:你是觉得胡太后不如先时的冯太后?立马堵得人哑口无言。   “可是他把士兵落户为平民,这总不对了吧!”浩浩荡荡的军制改革是藏不住的,十四万六镇降户既当兵又当民,不是乱了规矩吗?——兵民无界,日后徐州岂不是全民皆兵?   “哪里有士兵了?”阿昭吊着眼角厉声问,“前两年朝堂不就下了诏令,六镇府兵皆免为民。不都是平民?”   “不能因为人家评叛有功,就要将有功之民列入军籍吧!”   “这位大臣恐记忆不佳,头部有疾。”阿昭说罢广袖一挥招来吏部尚书,交代,“那位王大人身体有恙,可乞骸骨。”身体不好就早点退休回家。   “诺。”   这事儿一闹,谁也不敢对徐州之事指手画脚了——别好处没捞到,反而把自己给赔了进去。   混乱的朝会结束,阿昭脑仁抽疼,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后宫。尚未步入宫殿,嬉笑之声便传进耳中。   “今日是何人陪伴陛下?”阿昭问内行官。   “是郑大人。”   郑俨,胡太后目前的“真爱”,近日夜夜宿于宫中。   阿昭揉揉眉头,轻声道,“进去通传一声。”今日朝会提到了冯太后,还是自己先行在胡太后跟前透个底为好,免得被人到那位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了。   女人总是讨厌被人比较,尤其另一位真的很强的时候。   不多时,屋内歇了响动,内行官请阿昭入内。   “阿昭过来哪里需要通报。”胡太后披头散发斜倚在胡床上——五年的监禁生涯磨砺去了她所有的雄心壮志。   “礼不可废。”阿昭欠身行礼。   “好孩子,近些说话。”胡太后招手让阿昭坐到床边的小塌上,“可是那些大臣又闹腾你了。”   阿昭将朝会上的事情一一到来,“一时不忿提了文明太皇太后。”冯太后谥号文明太皇太后,后人对认可度可见一斑。   提起冯太后,胡太后果然黑了脸,面皮紧绷,咬牙道,“要不是冯家的好女儿,文帝也不至于早亡!”这又是另一桩皇家秘史了。   阿昭跪地,道,“其实他们的本意是攻讦阿兄,是臣不对,一时激愤说了那样的话。”   “阿昭又没说错!”胡太后可不觉得自己不如冯太后。   阿昭赶紧打住关于冯太后的话题,指头抹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哀声道,“阿兄有什么可忌惮攻讦的呢?”   “阿兄连个传承衣钵之人都没有,难不成还能造反?!”阿昭继续道,“贺兰家总共就剩下三个人了,阿兄立志献身佛祖,臣一直陪伴陛下左右,还有个弟弟,是个不争气的,如今在草原放羊,至今也没有媳妇。”   “咱们兄妹三人,身生死百事消,有什么可忌惮的。”   胡太后听了觉得就是这个理。全天下人都会造反,就贺兰家不会!   “再有。”阿昭再接再厉继续道,“如今国库空虚,各地刺史都递了折子,说是因着战火,田地荒废,收成不佳,交不上赋税。”   “唯有阿兄来信,让我与太后不要着急,等他把徐州整治妥当,必然送粮入京。”说到这儿,阿昭声音拔高,“他们对朝堂不忠不孝,还不见得旁人一心报国吗?!”   “就是这个理!”胡太后也生气了,拉着阿昭的手道,“阿昭你尽管去做,你的身后站的是朕!”   阿昭心里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谁知,提溜着的心还未全放心,就听胡太后道,“阿昭的胞弟还未娶妻?皇甫家有个……”   不等胡太后说完,阿昭忙道,“陛下您有所不知…”说到这儿,阿昭扭捏一下,低声道,“我与阿弟虽是一母同胞,可我貌似阿母,阿弟却像阿爹。”   反正阿暄如今大胡子一把,野人一般,将俊秀的面孔遮得七七八八。   胡太后拉纤保媒的心思顿时浇灭——长得丑的可不能说给娘家姑娘们。   “唉,你们家三孩子都不容易啊。”胡太后看向阿昭的眼神充满了慈爱。   在胡太后跟前备了案,阿昭便大刀阔斧行动起来,直接昭告天下褒奖贺兰定在徐州的所作所为是为国为民之举,号召各州郡积极学习响应徐州做法。   收到诏令的各州郡直接将诏书当柴火棍烧了——他们又不是疯了,均分田地和自掘祖坟有什么差别。   作为曾经的利益既得者,其他州郡的长官是绝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搞土地均分的。   可是,有既得利益者,就有在土地兼并中的受害者,这些受害者中还有不少寒门——他们是识字的,也听得懂国家政令。   阿昭一纸褒奖令如春风吹拂过荒原给无数人带来了生的希望。   第一个反了的是徐州隔壁的兖州。   这次领头造反的却是个文秀士人,打出的旗号不是反大魏,而是为国家清除地方虫豸——朝庭都下令恢复旧制、维护均田制,你地方官接令后却置之不理,这不是无视国家法度,与朝堂政令背道而驰吗?这样的地方官要来何用?杀了给朝堂省薪水!   本来贺兰定对兖州民变没怎么在意,只下令在彭城的侯景和在北边的贺拔岳加强守备,防止兖州乱军趁机涌入徐州,扰乱了徐州的安稳。   谁知,叛军没来,叛军头子主动来了。   来者名为吴应,兖州济阴郡人。祖上也是出过名人的——太子四友之一的吴质,曹丕跟前的红人。   然而,世事无常,曾经钟鸣鼎食的吴家日渐没落。到了吴应这一辈,家中只剩下茅屋三间、薄田两口、小鸡三两只。   尽管家境中落,但是吴应的读书学习却没有落下,能书会写。   然而,吴家早已滑落世家秩序之外,即便吴应自认一身本事,也无法出仕,连个小小县令都捞不着。顶多做个县令身旁的刀笔小吏。   祖上吴质是太子之友,轮到自己竟沦为小小县令的狗腿子。吴应心有不甘,却有无法挣脱体制之下的无奈宿命。直到.....   直到贺兰定盘踞徐州,大搞土地所有权收归共有,使用权均分百姓。一直在兖州郁郁不得志的吴应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重振吴家的机会来了!   吴应纠集了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境遇的刀笔吏,对着府兵衙役一通输出:“凭什么刺史郡守县太爷能有七八个小妾姨太,咱们这些实际做事,治理地方,维护百姓的却连肚子都填不饱?”   “要是徐州刺史大人来做咱们的刺史就好了。”一个念头升起就如葫芦浮水,再也按不下去了。   一个平白无奇的日子,兖州戍兵哗变,在吴应的带领下冲进刺史府,杀了刺史,抢了粮仓,夺了兵器库。   这支有兵有粮有领导者的队伍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整个兖州,半月之内接连攻下平阳、任城等城。   打着打着,领头者吴应察觉出不对来——攻城容易,治理难。而且等朝廷反应过来一定会派兵来剿,到时候自己就真成反贼了。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吴应不愧是读书人,脑子转得很快——与其让朝廷来平叛,不如自己主动投降,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回来。   “投谁都不如投徐州贺兰。”众人达成一致意见——兖州投了旁人,不过是换个顶头上司来继续压榨自己,不如投了徐州贺兰定,那是个好人。   “而且徐州刺史朝中有人,有他在,朝廷应该不会追究咱们责任的。”   于是乎,兖州叛军将兖州的盘子掀翻后,来徐州找贺兰定接盘了。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能怎么办?谁叫我是个不会拒绝的老好人呢! 第二百零二章   贺兰定的地盘又扩大了, 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兖州。至于朝廷方面会不会有意见,贺兰定相信阿昭会帮他解决问题的。   果然,朝会上, 一群老橘子皮又在叫嚣着什么自古以来未有之理, 巴拉巴拉这么干会乱了天下。   阿昭只两句话。   第一句:“逼迫戍兵哗变的难道是徐州刺史吗?”明明是兖州刺史。所以这事儿关贺兰定什么事儿?他从头到脚都是无辜的。   第二句:“其他人去接手兖州, 不给粮不给兵就能平了叛?平叛结束还能按实给朝廷交粮税?”   大魏已然对关陇地区失去了掌控, 许多地方已经连一粒米都不上交朝廷了。眼下, 将兖州交给徐州刺史贺兰定一并打理是最优解。   胡太后高座御台,听着底下人嗡嗡地争论声,只觉吵得慌。她就不明白了, 这些人为何如此忌惮贺兰家?明明贺兰家就剩三根独苗了, 一个生崽的都没有。有什么可担忧的。   还是说, 他们表面忌惮针对贺兰兄妹,实际上是针对自己这个太后?   想到这儿,胡太后脸色不佳,忽得从御座起身, 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办了, 兖州由徐州刺史贺兰定一并兼管。”说着, 在侍女的搀扶下往后宫去了,身后跟着两列孔武有力的女武士。   胡太后退朝,阿昭接过会议的主持。只见她腰杆挺直,嘴角噙笑,那副睥睨天下的神态, 比之小皇帝元诩多了一份大权在握的稳重, 比之心志消沉的胡太后多了一份蓬勃朝气——这是一株于腐朽之地破土而出挣扎长成的挺秀巨木。   身在徐州的贺兰定果然没几日就接到了朝廷的正式诏书——封徐州刺史贺兰定为朔方公, 享亲王待遇, 兼顾徐、兖两地。   拿到正式任命书的贺兰定大大方方接下了兖州,兖州百姓闻之欢欣鼓舞,恨不得列道欢迎——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人手还是不够啊!”接受兖州的贺兰定再度感到了人手不够的窘迫,他找来郑令修商议此事。   郑令修炸毛,“我也没人啦!小学馆有一个算一个,能写会算的都派下去干活儿了!”   “您就不能对外招揽人员吗?”说完,郑令修卡壳了,陡然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陷阱”之中!   贺兰定难道不知道小学馆的人手已经全都分派出去了?那他还明知故问?!不就是想让自己主动提起此事,然后顺手揽下对外招聘的活计吗?   “狡猾。”郑令修嘟囔一句。   贺兰定笑道,“知道你忙。”郑令修负责军队思想文化建设,忙得人都瘦了一圈。   “想问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举来负责此事。”人事可是重事,需要严格把关。   郑令修脑子转了一圈,心里浮现出几个适合的人物。   “其实崔真不错,只是他这段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情,归家了。”郑令修惋惜崔真错过了这次好机会。   于是郑令修推荐了另外一个世家子弟,“这家伙虽是世家出身,但是不搞虚的,比较务实。”   贺兰定点头,“让他先拿出一份招聘筛选方案出来。”说完又问崔真家中出了何事。   崔、郑两家原有联姻,崔真乃是郑令修的未婚夫。然而随着郑家破落,两家婚约也做不得数了。   后虽然崔真千里迢迢去往怀朔寻找落难的郑令修,又被郑令修设局留在贺兰小学馆教书,两人朝夕相处,但谁也没有再提过婚约一事。   崔真知道自家的家族是无法接受“女霸王”郑令修的,而郑令修已然见过天地之阔大,更不会为了谁重归后宅。因此,两人只做上下级同事一般处着。   贺兰定还是挺看好崔真的,这年头能找到个不磕药、不修仙的世家子弟可不容易。   “年初,朝堂将定、相两州分出四个郡设置了殷州,任命北道行台崔楷为刺史。”郑令修将事情起因到来,“崔楷是崔真的伯父。”   贺兰定心道,姓崔的简直遍布大魏朝堂内外,从中央到地方都有崔姓官员。   “殷州刚刚设立,不仅没有府衙,尺刃斗粮皆无。”说到这儿,郑令修忍不住一声叹息——为了大魏。   “向朝廷申请兵器和粮食,外台官口上答应,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给。”略过中间那些糟心事不谈,郑令修简单结束这个话题,“崔楷执意赴任,不仅自己去,还要带着家眷一起。”这简直和举家赴死没什么差别。   “崔真回去劝说了。”郑令修道,“他的几个堂兄、堂妹还年幼得很,崔真着实不忍他们遭难。”   “定州……”贺兰定脑子里盘算了一下大魏地图,“那地方离安、营州很近啊。”趁着平叛的机会,如今安州、营州都是贺兰定的地盘了。   “崔刺史要是困难,我愿慷慨解囊助之。”一个主意在贺兰定脑子里冒出。   郑令修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丢给贺兰定,“郎主,您就别白费这个心思了。安州离那儿远着呢,中间还隔着幽州、瀛州呢!”   “崔家的老古板可不会拿着一州之地来投您。”郑令修聪慧至极,一眼看穿了贺兰定的小算盘。   被揭穿小心思的贺兰定也不尴尬,他坦然道,“这不是双赢么,又不是只有我占了便宜。”   “殷州那地界可不太平。”贺兰定思索了一下各地起义军的势力盘踞范围。   殷州在定州和相州的中间,其周边地区,除了西边的肆州还勉强在大魏的控制之下,其他地方皆是起义军的范围。   “葛荣是不是快拿下冀州了?”贺兰定问。   郑令修想了想,摇头,“没那么容易。北秀荣的那位游击将军最近可是势头非常,很是勇猛。”   “尔朱荣?”贺兰定也听说了这号人物,据说此人不仅俊美非常,还用兵如神,接连镇压起义军。如今在朔州一带简直被奉为天神一般的人物,而朝廷方面也非常看重他。   想起这号人物,贺兰定神色凝重——北境可是他的地盘!   可是如今他分兵徐州,根本无暇顾及北边的朔州、恒州、燕州等地,只能以斛律金牢牢控制住阴山以北的敕勒川一带。   此时的贺兰定还不知道,就在他在努力恢复徐州经济生产的时候,肆州悄然间落到了尔朱荣的手中——尔朱荣路过肆州,与肆州刺史起了冲突。竟是直接领兵袭击了肆州,抓了肆州刺史带回了秀荣。同时让自家堂叔尔朱羽生代理肆州刺史。   尔朱荣的所作所为和那些叛军有何差别?可是朝堂还指望着他去平叛,根本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肆州刺史换人一事。   贺兰定知晓此事的时候正在和刘乾商议将刘记商行总会从洛阳迁移到徐州的相关事宜。   “嗨!这下朝中的那些老橘子皮该知道好歹了吧!”相对于尔朱荣的蛮横不讲理,自己完全是个好说话的老好人啊!   刘乾笑着应和,直说贺兰大人是最实诚公正的人了。   “老刘你最有话语权!”贺兰定感概,“时光飞逝,你我相识十四载。我贺兰定有做过什么缺德事儿?”   “没有没有!”刘乾连忙摇头。   “不提他们。”贺兰定拉住刘乾的手,亲切道,“咱们就把徐州经营好,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有赚钱重要吗?!”   “是极是极!”   “我带你看看今年贺兰工坊的新品!绝对大卖!”   刘乾忙道不需要贺兰大人亲自做这些琐事。   贺兰定不赞同道,“看货怎么会是小事呢?!”   “没有老刘你当年的援手,也就没有我贺兰定的今日啊!”贺兰定拍着胸口道,“什么事儿都没有咱们的生意重要!”   “有人的地方就有刘记商行”这可不是一句空话。刘记商行创起于大魏,但分店却遍布南梁。   如今大魏遍地峰火,商业早已崩溃。贺兰定想要将“敕勒川—安州—营州—徐州”的新商路盘活,必须要依仗刘记商行在南梁的商业脉络。   “老刘,你看看这个!”贺兰定将一批流光溢彩的布匹递给刘乾。   刘乾躬声接下,却在看清布匹模样的一瞬忘却了礼仪,惊呼,“这是?!”   他的手掌拂过布料表面,感受着新奇的触感,“您是怎么做到的?”   新的布料既有丝绸的光泽和柔软,又有强过丝织布的厚度和软糯。如此兼具华丽和保暖的布料,一旦投入南方市场,必然引起风流士族的疯狂追捧。   贺兰定笑道,“非我之功,乃是工坊女工的创新。”这种丝羊绒面料其实就是桑蚕丝和羊绒的混纺,调和兼具了两种面料的优点——丝绸的流光溢彩和羊绒的柔软保暖。   这款新的面料是贺兰定打开南方市场的敲门砖。   “太美丽了!”刘乾两眼放光,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刘记商行再度风靡南国的情形——上一回刘记商行在南梁名声大噪还是因为豆制品的推出。   刘乾咧着嘴离开下邳郡府衙,坐着牛车回到还在装修的刘记商行总部。叮叮当当的锤子敲打声中他终于从美梦中清醒过来——贺兰定压根没告诉他新布料是什么材料!   “啊...”刘乾恍然,思绪回到许多年以前。想起之前那个拿着十册手抄《论语》闯进自己小杂货铺的胡人少年,那个没什么心机,有什么好东西就藏不住的年轻首领。   刘乾轻叹一声,“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第二百零三章   徐州的夏天热得厉害, 整个下邳城就像个大蒸笼,腾腾热气从地面升起蒸得人汗流浃背。   斛律晖头一回来南方,也是头一回体验这样炎热的夏日。   “好热啊!”随行的族人们几乎全都光裸着上身, 他们看向穿戴整齐的斛律晖劝道, “黑塔少爷, 你不热吗?把衣服脱了吧。”   斛律晖, 也就是黑塔, 才十二岁的小少年,面孔虽然稚嫩,身形却很高大, 行事也很有章法, 看上去非常稳重。   敕勒川—安州—营州—徐州一线的新商路打通后, 斛律金便将两地通商的事宜交给斛律晖来全权管理。正值新一季的羊毛剪收完成,斛律晖带着族人们押货前往徐州。   从西往东再往南,一路艰难不谈,还越走越热。待进入徐州腹地, 更是热出了新境界——不仅热,而且潮, 每天都像是在蒸桑拿。   “我还好, 不算热。”斛律晖腰杆挺得笔直,说话间,热汗如小溪流一般从发间流下,顺着脸颊滑落到下颚。   斛律晖:......为了形象,只能忍了!马上就要见到阿兄了!   对于贺兰定这个异父兄长, 斛律晖只有两个字:崇拜。   因此, 那怕热得发髻里浸满了汗水, 他也硬挺着——一定要以一个完美的仪态出现在阿兄面前!   终于抵达下邳府衙, 斛律晖将货品交接出去,便去后院见贺兰定。   从前面衙门沿着曲折小径一路往里走,越走越清凉。待一脚跨进后院,一股子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让人像是一下子从炎热的盛夏步入了凉爽的初春,浑身都舒坦了。   这是一方清池小院,原是下邳刺史夫人的住处,各处角落无不精美,更妙的是院内自有一方小池。池边水杉高立,池中荷叶亭亭,池下游鱼戏水,缕缕河风送爽。   正可谓,夏日虽暑,清居自凉。   自打进入盛夏,贺兰定便搬到了这处小院居住办公,每日临窗观山光水影,连“上班”的怨念都去了七八分。   斛律晖到访的时候,贺兰定这在小池旁的水榭中梳理北方战报。大魏朝廷不作为,关陇地区打成了一锅粥。各路起义军你方唱罢我登场,看得人眼花缭乱——光是打出明确旗号称王的就有好几个。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贺兰定干脆丢下手中的鹅毛笔,顺势让自己休息一会儿,起身去迎接。   斛律晖随着亲兵入院,一路上只觉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曲径通幽,廊桥相连,庭院深深,翠绿成荫。那些从来只在书本上见过的描写,在这一刻生动形象地具象化了。   原来,这就是南人的生活啊!   斛律晖努力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又穿过一道回廊,走过曲折精巧的小桥,一座湖中水榭出现在视野中。   一阵微风拂过,池中荷叶举裙犹舞,水榭四周的轻纱飘摇。这氛围,感觉下一刻就要有一位身姿曼妙的绝世美女从水榭轻纱中漫步而来。   阿兄终于要娶亲了吗?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斛律晖的脑海。下一个,轻纱卷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步出水榭。   “阿兄?”看清来者的一瞬,斛律晖脑中的胡思乱想破碎了一地。   “黑塔!”贺兰定疾步上前来迎,高兴道,“黑塔,你有长高了。”又问,“黑塔,你不热吗?”大夏天裹得严严实实的。   “阿....阿兄....你....”斛律晖目瞪口呆,看着上面套着无袖背心,下面穿着露腿短裤,脚上趿拉着露指木屐,穿着非常之清凉的贺兰定。   这些还不算什么。关键是!   斛律晖的目光落在贺兰定的头顶,瞠目结舌,“阿兄....您...您这是要出家了吗?”——是个光头!没有头发!   “哈哈哈哈!”贺兰定仰天大笑,一手捋过刚刚长出青茬的发顶,解释道,“南边实在太热啦!”   敕勒川的夏日凉爽而短暂,相对的,徐州的夏天真的是又热又长。热得受不了的贺兰定趁着半夜没人,挥刀斩断了三千烦恼丝。   光头了,爽了,可也吓坏了一众部下,都以为贺兰定看破红尘要去舍身侍奉佛祖去了。   “我就是纯热的。”贺兰定看向众人厚厚的发髻,“你们难道不热?不痒?洗头不麻烦?”   贺兰定极力向众人安利短发的好处,可惜无人买账,都避之不及。   斛律晖愣愣道,“阿兄自然是有阿兄的道理的。”   贺兰定看着穿戴整齐,从脖子裹到脚的斛律晖,揽住他的肩膀,笑道,“在阿兄这儿,没那么多的规矩。”说着让人领斛律晖先下去洗浴用水,换套松快的衣服。   待斛律晖穿着贺兰定同款的背心大裤衩便便扭扭地走出来时,案几上已经摆满了茶点饮料。   “快来尝尝冰酪!”北地夏日短暂,且可以冰窖藏冰,贺兰定的硝石制冰大法迟迟无用武之地。到了徐州,终于可以惊艳登场了。   发酵而成的酸奶冻成冰,再刨成冰晶一样的碎屑,浇上一勺酸甜的果酱一道拌着吃。   那滋味,酸酸甜甜、冰冰凉凉,果子的清甜混着浓郁的奶香。但凡是吃过的,就没有不爱的。   斛律晖也不例外,尝过一口后便埋头苦吃,因着穿戴不整齐而带来的别扭也烟消云散了。   吃饱喝足后,贺兰定才细细问起一路行程,“路上可还好走?营州那边的港口建得如何了。”   “路上还行,不太难走。”   “港口还在建,营州虽然靠海,但是海边断崖,出海并不容易。”斛律晖一一回答,“这回除了押送羊毛过来,还带了二十个铁勒人过来,已经都交给阿鹤哥了。”   先前贺兰定只将怀朔的制糖工坊和羊毛工坊迁徙了一部分到徐州。随着自己对徐州的掌控越来越牢固,贺兰定将冶铁坊和火箭营也迁移过来。   “做得不错!”贺兰定不吝夸赞。才十二岁的小少年长途跋涉不说,还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实属难得。   贺兰定又问斛律晖接下来的打算,“不若在徐州待一段时日。”   斛律晖轻轻摇头,婉拒了贺兰定的邀请。其实在他出发前,叔叔斛律术就建议他完成送货任务后在徐州停留一段时日,跟在兄长身边长长见识。   阿叔是什么打算,斛律晖心知肚明——如今贺兰定可没有继承人啊。   但是斛律晖有自己的打算,“我打算继续南下,去南梁走走看看,再从敦煌那边回敕勒川,争取冬天前回家。”   “这很好。”贺兰定非常肯定斛律晖的计划,“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多走出去看看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视野会开阔。这些都是积累。”   “积累多了,遇到问题时,能想出的主意也就多了。”   被阿兄肯定的斛律晖终于忍不住嘴角上扬,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是要带足人手。”虽然南梁相对北魏要安稳许多,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贺兰定想了想道,“你再徐州等上一段时日,稍后和贺兰家的商队一同南下。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斛律晖重重点,道,“我原本打算是见过兰姨和陆木一面后就南下的,如此就再等一等。”   雍州兵乱,阿兰在霸城的甜品铺子生意受到极大影响,且如今也不需要阿兰在那边驻点探听消息了。贺兰定便让那边将驻点给撤了。   斛律晖从敕勒川出发来徐州的时候,陆木也出发去雍州接应阿兰和甜品铺的一干人手。两人约定在徐州碰头。   斛律晖在徐州呆了四五日就等到了陆木和阿兰一行人。   多来未见,阿兰已然从当年那个焦虑神经质宛如末日来临的妇人成长脱变成了优雅从容的女掌柜。   “阿兰夫人,这么多年辛苦了。”贺兰定设宴招待阿兰一行人。酒席上,贺兰定给阿兰敬酒。   “使不得。”阿兰避让一步,不敢受贺兰定的礼,躬身一拜,“没有您当年的点化,哪有阿兰的如今。”   无数个午夜梦回,阿兰都不敢想象,倘若当初自己一心要留在斛律部落和斛律金斗,如今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黑塔和陆木两兄弟又会是什么模样。   “夫人不必谢我。”贺兰定摆摆手,“一切都是您自己的选择和努力。”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是越走越宽,还是越走越窄,都是自己的选择。   旧事不提,贺兰定问起阿兰后续的打算,“我准备在下邳城外、泗水河畔建一座新城。”   下邳作为徐州治所,军事安全排第一位。因此贺兰定准备另设一城作为商业中心,以减少下邳城的外来人口,有利于军事化管理。   阿兰笑道,“如此可好。我那一干姐妹有了落脚之地。不过.....”   阿兰准备将手下人员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下邳新城开店,另一部分跟着自己南下梁国,开拓梁国市场。   “常听说,南方点心精美非常,品种繁多。我倒要去见见看。”阿兰和不觉得自己的盈果铺比谁差了什么。   贺兰定诧异。原以为阿兰在外漂泊多年,好不容易和儿子团聚,这次撤离雍州大约就守着儿子养老了。没想到她倒是雄心壮志,要去南梁开辟新天地。   看出贺兰定的惊奇,阿兰爽朗一笑,“这么多年我算是活明白了,做一个有利益可图的人,永远比其他人会拥有更多的选择。”贺兰定需要雍州的情报,她就去雍州开店。贺兰定想开拓南方市场,她就去南梁发展。   阿兰想要去南梁开店,一是自己不服输,二是希望自己与贺兰定之间的利益相连不要断——如今谁都能看出贺兰定前途不可限量,怎么能在半路下船呢。   “阿妈!”席间,陆木惊呼。他根本不知道自家阿妈的计划,还以为这回从雍州接到人之后就母子团聚,以后就由自己挑起家庭的重担了。没想到,阿妈还要出去闯一闯!   阿兰看向已经长成大小伙儿的儿子,心中欣慰——在斛律部落结伴长大的两兄弟都成长为了很棒的儿郎!   “阿定少爷,请您给陆木也取个汉名吧。”阿兰冲贺兰定重重一拜——自此,我   们母子二人就都是您的人了。   贺兰定没想到阿兰竟然来了这么一出,要知道斛律陆木和自己可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   陆木一脸懵逼,斛律晖哀求得看向阿兄——陆木也是他的兄弟。   “那就....斛律明吧。”昭、暄、晖、明自是一家。   阿兰南下经商,却将斛律明留下,“让这孩子在您身边跑跑腿,长长见识。”   贺兰定哭笑不得,心道,自己才二十八岁,正是初生之阳,怎么都打起自己继任者的主意了。   “在我身边跑腿能有什么长进。”贺兰定看向斛律明,问他将来的打算。   斛律明,也就是陆木还傻愣着,没从自己有了汉名儿的惊奇中回过神来。面对贺兰定的询问也很不知所措。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不一样。和哥哥黑塔不一样,和斛律家的其他堂兄弟们也不一样。   而从小到达,阿妈教导自己的都是:跟着黑塔阿兄,保护黑塔阿兄。可这会儿怎么突然让自己跟着阿兄的阿兄去做事了?   斛律明迷茫无措地望向斛律晖,寻求帮助。   斛律晖心中复杂,可是看着陆木信任的眼神,还是心软了,轻声安慰道,“陆木,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在阿兄这儿什么都能说。”   斛律明傻乎乎地指向斛律晖,“黑塔阿兄去哪我就去哪儿。”   闻言,阿兰眼神一暗:自己的儿子终究不如大娘子的种! 第二百零四章   阿兰夫人的野心昭然若揭。当日酒席之后不少人私下向贺兰定谏言, 让他防备阿兰夫人膨胀的野心。   贺兰定却笑道,“谁没有野心呢?”跟着自己的哪个是没有野心的呢?大家不都是各怀着目的走到了一起么。   “难不成只许男儿有野心,不许女人有想法?”再者, 阿兰敢想、敢干、敢闯的劲头还是值得佩服的。   不过, 阿兰夫人的所作所为还是给贺兰定敲响了警钟——他需要一个继任者。这个继任者不仅要有能力接手自己所有势力, 还必须能够认同自己的政治理念、延续各项举措。   贺兰定想来想去, 只有阿昭是最合适的人选。   心有所动的贺兰定立马写信送去洛阳, 问阿昭什么时候回来——大魏已经烂到无药可救了,四地烽火,洛阳焉能独存?   “徐州百业待兴, 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模样。”贺兰定让阿昭回来帮自己, “在徐、兖两州, 阿昭想办学堂就办学堂,可以让所有人都用上阿昭纸。”   想要接受自己的产业,不仅仅需要能力,还需要和自己的手下建立起深入的联系。   贺兰定希望阿昭来徐州, 逐步接手自己手上的事宜,在办事处理问题的过程中展现出自己的能力, 让众人接纳她、拜服她。   “哎, 等阿昭回来,我就能轻松很多了。”贺兰定咧着嘴畅想着美好“退休”生涯。   送去洛阳的信很快又了回应,阿昭没有回来,只送回了一份信件和几个落魄文士。   “阿兄止步于徐、兖之地否?”才拿下徐州、兖州难道就满足了?就止步不前了?   “兄当大有可为!”阿兄,你得再加把劲儿啊!   贺兰定:......这是被嫌弃了吗?   心塞的贺兰定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大魏舆图, 目光在徐州周边的几个州郡打转, 心道, 嗯, 那就继续北上拿下齐州、冀州?西进占领豫州、司州?把地盘扩大两倍后阿昭总该回来了吧——再继续挺进可就打进洛阳啦!   贺兰定叫来于谨,手指在地图上点出几处,问,“这几处可有叛乱?”   于谨回,“这四地还算安稳。”   贺兰定:失望.....   于谨:?   贺兰定:“我想着近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些好事,救万民于水火。”谁知自己看中的几块地方竟然是大魏硕果仅存的安稳地。   于谨心领神会,连忙补充道,“不过这几地的隔壁地区可不安稳。”齐州、冀州西边是定州、殷州、相州。   “葛荣的起义军就在这一片活动。”   贺兰定摸着下巴思索,嘀咕道,“我总不能跨区域救援吧?”   不等于谨接话,贺兰定眼睛一亮,右拳砸左掌,恍然大悟道,“我可以借道嘛!”有些路,借着借着,就成自家的了。   “殷州刺史是不是崔家的那谁?”崔家也是自己的老熟人嘛。自己出兵帮帮老熟人,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贺兰定心里有了主意,将另外一件事情交给了于谨。   “这三个人从洛阳来的,有些本事,但在朝中不得志。”阿昭送来徐州的几人都是她看好的人才,不忍这些人在朝廷政治倾轧中做了炮灰,便送来贺兰定这边为他所用。   比如这三人中有个叫辛雄的官员,原本是吏部郎中。他认为汉、夷之名相聚生乱,究其根源是因为当地官员不作为。   父母官、父母官,不为百姓做主谋福利算什么父母官。不仅不给谋福利,还带头欺凌压榨百姓,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会造反,才有了如今的大魏之乱。   官员们为什么会如此素质底下呢?根源又在朝廷的选人用官制度。   他认为朝廷应当改革弊端,将郡县分为三等的清官,选补之时要兼顾才能和门望,且个人才能更加重要。   辛雄这样的提议无疑是有利于江山社稷长治久安的,可是,世家势大,他想从世家盘子里分菜吃,那就惹了众怒。   最后,谏言不仅没有被采纳,辛雄自己还被罢了官。最后被惜才的阿昭送到了徐州。   贺兰定道,“最近徐、兖两地正在考核选拔官员,正好让这位辛郎中全程观摩,说不定能提些中肯的建议。”   于谨领着人走了,贺兰定又叫来郑令修,将辛雄几人的事情告诉了她。   “这三个人,你先考察着,看看能不能为咱们所用。”   然后贺兰定又问起崔家的事情,“崔小郎回来了吗?”   郑令修噗嗤一笑,“您可别在崔真跟前再提崔小郎的名号。”都是黑历史。   “崔真从殷州回来了。”郑令修轻叹一声,“无功而返。”   崔楷为殷州刺史,朝廷一尺长的刀、一斗的米粮都没有给,就让他两手空空去赴任了。崔真千里迢迢过去劝说,希望崔楷自己单人匹马去赴任,不要带着家属一起去受苦。   然而崔楷只道,“食君俸禄,分君之忧。我单身独往,将士焉有坚守之志?”自己作为一州之首都怕了,底下的士兵、百姓哪里还有守城之心呢。最终还是带着一家老小去殷州赴任了。   听罢,贺兰定感叹,“倒是个义士!”   “我准备住他一臂之力!”   郑令修将贺兰定的意思转达给了崔真。崔真却不见喜色——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贺兰定千里迢迢援救殷州,他又想从中得到什么呢?崔家给得起吗?   郑令修见不得他这磨磨蹭蹭的样子,直言,“要什么,要殷州呗。”   “郎主不出兵,崔楷能守住殷州?”最后大概率是城破人亡。   崔真正要开口,被郑令修一把制止,“别和我说什么为了国家大义死得其所。什么都没活命重要。”   崔真沉默了,他知道郑令修说得是对的。良久后,崔真才哑着嗓子开口,“需要我做些什么?”   郑令修道,“以崔家的名义向徐州刺史贺兰定请求救援。”如此,贺兰定就能光明正大出兵殷州平乱了。   “明白。”   然而,天不遂人愿。崔真的求援文稿尚未润色完成,朝廷终于选出了合适的平叛人选:广阳王元渊为大都督征讨葛荣,元融为左都督,裴衍为右都督,两人具受元渊指挥调遣。   中央军去平叛了,也就没贺兰定什么事儿了。   “未必!”贺兰定不死心,他道,“朝廷中央军不顶用的。”   广阳王元渊为大都督看似大权在握,实则腹背受敌。内有有元融、裴衍的掣肘,外有有元徽这么个权臣大仇人给他背后捅刀子。   果然,正如贺兰定所料。元渊领兵在外,可是束手束脚,什么也不敢干,下个指令都先要向朝廷请示,得了批复后才敢行动。   如此一来,平叛迟迟见不得成效,朝廷方面又怀疑他是不是想要拥兵自重。   元渊难啊。   等大军好不容易抵达定州,定州刺史又怀疑他,不信任他,不让他进城。无奈,元渊只得领着大军驻扎在定州南边的南佛寺。   得到情报的贺兰定为元渊感到可惜。倘若朝廷能够信任元渊,让他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力挽狂澜。   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这是天要亡大魏啊!贺兰定感叹着,让于谨点兵选将、整顿军务,准备大军开拔,援救定州、殷州。   不等贺兰定选出这次领军出战的将领,定州方面又传来了新的情报——元渊死了!   “怎么死的?!”   死在叛军首领葛荣之手。   原来,元渊抵达定州后被定州刺史杨津拒之门外。元渊一心想要早点平叛结束,不想再拖,便召集众人订立盟誓,共讨葛荣。   谁知,不相信就是不相信,任是元渊把嘴皮子说破了,其他领军就是不相信他,认为他要造反。   不相信也就罢了,杨津、毛谥还倒戈相向,讨伐他。   元渊逃走,结果半道上遇见了葛荣的活动骑兵被俘虏抓走。   “广阳王素有贤名,便是贼寇亦为之倾倒。”贺拔岳满脸悲愤,咬牙切实,“葛贼担心手下拥立广阳王,便将其杀害了。”   元渊:我这不被信任的一生啊!   “贺兰大人!”贺拔岳跪下重重一拜,请求脱去自己开阳守备的职位,“吾意北上为广阳王报仇!”   旧主蒙冤而死,贺拔岳心下激愤,为了北上给元渊报仇,连如今徐州的地位、官职、权利都不要了。   贺兰定问,“你有人马?”   贺拔岳一愣,回道,“欲沿途收拢流民义士。”他还没脸皮厚到带着新主的人马为旧主去报仇。   “何须如此麻烦。”贺兰定道,“阿斗泥你尽可带上敕勒川联盟军援驰定州,为广阳王报仇。”   说着,贺兰定将崔家的求援信递给贺拔岳,“解决了定州之事,顺道南下解殷州之困。”   贺拔岳愣住,心道,什么地方怪怪的?感觉自己像是自投罗网了。   贺兰定拍拍贺拔岳的肩膀,“广阳王大义,死得憋屈,为其复仇,亦吾之责。”   追根溯源地讲,贺兰定从元渊手中顺利接管六镇降民,还得了贺拔岳等几名大将,贺兰定也是受了元渊的恩惠的,也该为他复仇。   “多谢!”贺拔岳心中激荡,冲贺兰定重重一拜。   “只是你走了,开阳为徐州北边门户,谁来守呢?”贺兰定让贺拔岳推荐一个人选暂代开阳守备之职。   “独孤郎可为。”贺拔岳推荐了一名自己手下少年将军,名为独孤如愿。因其长相俊美非常,被众人称作独孤郎。   “可!”   这一回,六镇联盟军将于世人面前展现真正的实力! 第二百零五章   贺拔岳将开阳守备之职交给独孤如愿暂时代理。   “如今兖州已归附贺兰大人, 齐州那边又还算太平,一时半刻间,开阳无虞。”贺拔岳细细将开阳军务交代给独孤如愿。   “贺拔大哥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办吧!”独孤如愿自信自己能够守住一个小小开阳, “还有, 我如今叫独孤信!独孤信!”   自从知道贺兰部落每到年节还保持着“打如愿”的传统风俗——一边用木槌打牛粪堆, 一边大喊如愿。   独孤如愿便给自己改了名字:独孤信。   “阿信, 你切莫不要大意轻心。”贺拔岳从善如流改了称呼, 继续不放心地细细叮嘱,“此番我领军北上,是贺兰大人对你我的信任, 咱们千万不能出了岔子。”   “黑獭那边你注意些他的动向, 他不容易……”贺拔父子四人虽然各自东西, 但好歹都活着。可以宇文家……唉……   独孤信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老茧,连道自己知道了,“我保证连晚上都不合眼!就站在城墙上放哨!”   “那不行。疲惫之兵如何应战?”贺拔岳认真否决。   独孤信:不是!大哥!你听不懂我是在开玩笑吗?!   “我这边问题不大。”独孤信赶紧调转话题,“倒是大哥你, 亲兵都留在了开阳,领着三万那什么联盟军北上, 真的没问题?”三万士兵会服从这么个天降首领?双方磨合不充分就能上战场?   贺拔岳却道, “贺兰大人既然这样安排了,一定是有万全之策。”而自己只要服从指挥就行。   “再有,此次北征,于谨为监军。”有于谨在,贺拔岳更觉得问题不大。   “不叫监军, 是思想指挥员。”于谨纠正贺拔岳的说法。   贺拔岳:......不懂你们读书人奇奇怪怪的叫法。   “我只负责粮草调度和士兵们的思想动态监察。”于谨解释:“至于仗怎么打、怎么指挥, 我是一盖不管的。”   “全听我一个人的?”贺拔岳惊奇, 问出心中顾虑, “三万联盟军与我不熟,焉能听我指挥?”   于谨意味深长一笑,拍拍贺拔岳的肩膀,“安心。他们虽然不听你我的,但是他们听贺兰大人的啊。”   联盟军的第一要令就是服从指挥。贺兰定让他们跟着贺拔岳北上,他们就会服从贺拔岳的指挥。   “师长三名、团长九人。”于谨向贺拔岳讲解三万联盟军的构成,“团长之下还有营长、连长、排长、班长。”   “而你作为军长,实际上要领导的就是三名师长。你下命令给他们,他们负责执行并层层转达。”   “这能行?”贺拔岳从未听过这样的行军打仗之法,简直在痴人说梦。万一那三个师长不服指挥,擅自行动怎么办?   “安心,在联盟军中就没有擅自行动这一回事。”作为专业士兵,联盟军平时除了训练,就是学习。   学习可不仅仅是为了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和作战素养,更是为了提升他们对贺兰、对联盟军、对敕勒川的认同感和忠诚度。   十四万降民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文盲,矇昧地活了许多年。大字不识一个的他们就像是一张白纸,你给他涂上什么颜色,他就呈现什么颜色。   经过一系列专业训练和培育的十四万降民就像是被丢进了一个大熔炉中,不管进去前是什么模样,锻造出炉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一个思想——服从指挥,跟着联盟走。联盟让他们生,他们就可为联盟而死。   这样一支队伍,于谨光是想想就浑身战栗,迫不及待想要将这支队伍亮剑于世人眼前。   贺拔岳听着玄乎,可是当于谨将他介绍给三位师长认识之后。贺拔岳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同时感到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您让往东绝不往西。”   这种绝对性的服从让贺拔岳忍不住暗戳戳问于谨,“就不怕我带着三万人跑了吗?”   这年头打仗,往往是俘虏了头领就能带走其所有部下。这三万联盟军队自己言听计从,真的没关系?贺兰定就这么信任自己?让自己带着兵马粮草就走,连自己的作战方案都不过问   于谨笑道,“那你试试看?”   贺拔岳炸毛,“我才不要!”那不是找死么。贺拔岳没有完全看明白联盟军里的门道,但是野兽的直接告诉他——自己是带不走这是队伍的。   这不是一只盲目的队伍,不是谁都能牵走的羔羊,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和方向。如今自己的方向目的和他们一致,他们就会服从自己的指挥。一旦自己的道路背离他们心中所向,自己这个主帅就会被抛弃。   贺拔岳领三万六镇联盟军开拔北山,黑塔和陆木两兄弟向贺兰定辞别,准备南下游历。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贺兰定为二人送行,“遇上麻烦可找刘记商行帮忙,莫要吝啬钱财。”说罢,贺兰定令手下给两人一人送上一个出行大礼包。   “试试看,好不好用。”出行大礼包是贺兰定为特种部队预备的行军装备,里头有:   工兵铲——一头是铲子,一头是锯齿状匕首,能挖坑能砍树,偶尔还能用来制作美味铁板烧;   圆锅头盔——戴在头上能挡箭,放到灶上可煮汤;   热量炸弹———黄油糖饼,耐放顶饱。   看着零零碎碎一堆东西,斛律晖心中有感动又迷茫。   感动:阿兄真好!   迷茫:这些奇怪的东西都怎么用啊?!   “这里面是药吗?”斛律晖指着包裹中的一个牛皮纸小包裹问。   “你倒是提醒了我!”贺兰定惊呼,“我忘了在大礼包里放上必备药剂了!”金创药、酒精什么的都是必须品!   拿出小本子记下需要补充的装备,贺兰定讲起各个装备的用法,每个小纸包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这里头是白糖。”贺兰定郑重道,“保命用的好东西。不仅可以给身体提供能量,还可以用来敷伤口。”   斛律晖点头应下。   “这里头嘛…”指向另外一个纸包的时候,贺兰定神秘一笑,“是贺兰食肆的新产品,万能美味剂!”其实就是土法味精。   贺兰定准备打开南梁市场,不能总依托于刘记商行的路子,于是便打算做老本行——开食肆。   但是听说南方人食不厌精,在吃食方面很是讲究,倘若不拿出些“科技狠活”,恐怕难以令人耳目一新,从而快速打开市场。   贺兰定绞尽脑汁,努力回忆,想到了古法味精的制作——鲁菜大师的秘诀:将海肠培干磨成粉,当作味精使用,吃什么都撒上一撮,美味程度瞬间提升。同理,将干贝、虾皮什么的磨成粉也能当作提鲜剂使。   徐州离海还有些距离,要穿过隔壁青州才能抵达海边。青州还是南梁的地盘。   好在,作为南北棋盘之一的青州非常的包容开放:打仗的不要,做生意的欢迎。   贺兰定方面才释放了友好商贸的信号,青州刺史就欣然同意了——自打贺兰定横空出世,他的人生履历就被扒了个底朝天,母胎单身(啊不,是圣佛转世)之名,以及财神爷下凡之号响彻南北。   财神爷要来做生意,不给开门?那不是傻子么。   因此,虽然徐州是大魏的,青州是南梁的,两州却私下结成了友好兄弟州,达成了共同富裕的盟约。   青州靠海,但是如今的海鲜可不值钱,因为根本没有油水!对老百姓们而言,白煮海鲜当饭吃比饿死还要难受。甚至真的有人因为吃了太多海鲜拉泻致死。   因此,当贺兰定提出以羊肉干、牛肉干换海虫子的时候,青州刺史欣喜若狂——财神爷真的送钱上门了!   “真的。随便煮什么,只要撒点这个粉子,立马变好吃!”贺兰定极力向黑塔二人推销新产品。   “知道了,阿兄。”斛律晖郑重收好每一个零零碎碎,又叮嘱贺兰定在徐州也要照顾好自己。   “贺拔岳带走三万精兵真的没问题嘛?”斛律晖原以为阿兄会自己领军北上,结果他却将军队指挥权交给了武川贺拔。   要知道,贺拔父子四人威猛之名在外,且贺拔岳在贺兰定军中做事,其他三个贺拔可在北边呢。万一贺拔岳这次带着三万兵马和父兄们汇合成一股新的势力,届时该怎么办。   贺兰定只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无法凡事亲为,那就要能够放手且信任。”不然,既要又要只会难为死自己。   再者,军制改革是创新,但是,不能自己在家里搞得热火朝天,看起来热闹极了。   是狼是犬,要拉出去溜溜。只有真的能打仗、打胜战了,才能证明改革是成功的,道路是正确的,可以继续往下走。   放手让贺拔岳领兵北上,是冒险也是一次实践。   “再有,我对六镇儿郎有信心!”贺兰定充分信任这批追随自己一同南下的六镇降民。更准确说,他相信儿郎们在历尽搓磨、见到光明之后,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果然,正如贺兰定所料。当三万北伐联盟军走到半路,收到北方最新消息:葛荣攻下瀛洲。   “那就去瀛洲。”贺拔岳要为元渊报仇就要杀了葛荣。既然葛荣已经到了瀛洲,那就打瀛洲。   结果,出发前说好服从命令听指挥的三个师长竟然全部反对贺拔岳的决定。   “不行,出发前说好救援定州、殷州的。”   此时,贺拔岳才明白于谨慎那句“你试试”是什么意思——这是一支自己带不走的队伍。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怎么打,你说了算。打那儿,我说了算! 第二百零六章   北魏孝昌二年九月, 起义军首领葛荣赴瀛洲,败元融,杀元渊, 自称天子, 定国号为齐。   “又一个称王的。”这年头, 称王称霸不稀奇。令贺兰定注意到的是, 这位天子将自己的一位义子封为渔阳王。   这位义子名唤宇文洛生, 是宇文泰的三哥。而宇文泰目前在贺兰定帐下做事。   这关系就很微妙了:父兄是反贼,宇文泰是官兵。这可就……   一个念头的贺兰定心中升起,只先按住不提。””   贺兰定将情报丢在一旁, 看向送信使者, 笑道, “这次怎么你亲自跑一趟了?”来者正是多年驻扎营州挖铁矿的阿史那虎头。   阿史那虎头咧嘴一笑,“这不是想郎主你了。正巧营州港口修建完工,船队出海,我就跟着一道来了。”   “不晕水了?”贺兰定揶揄道。   “早就治好这毛病了!”阿史那虎头胸口拍得砰砰响, “如今虎头我可是浪里白条,厉害得很。”不仅不晕水了, 还善凫水。   “如此可好, 我正准备建一只水军。”徐州水文密布,一支善于水上作战的军队必不可少。   “啊....”阿史那虎头傻愣住了——自己就吹牛皮的,郎主咋还当真了呢?!   贺兰定看出阿史那虎头的窘迫,拍腿大笑,“你啊!你啊!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个样子!”   阿史那虎头揪揪自己的络腮胡子, 道, “我也发现了, 大胡子不显老。”十来岁的时候像是三十好几, 等到真的三十好几了,还是三十好几的模样。   “哈哈哈!”两人驴头不对马嘴说笑好一阵,贺兰定笑得腮帮子都疼。   最后,阿史那虎头妥协了,“要是郎主实在要我去练水军,那我再把凫水好好练一练就是了。”如今所谓的善凫水,那是真的只会浮在水面而已。   “我再慢慢物色合适人选就是了。”让北方骑兵下水,那是有些为难人了。   然而,时间不等人。贺兰定的水军人选还没有定下,南梁方面向大魏发起了猛攻。   淮河大水,寿阳被淹。南梁再次派遣郢州刺史元树从北道攻打黎城,豫州刺史夏侯从南道攻打寿阳。   本来,寿阳被围与贺兰定关系不大。反正寿阳在淮南,徐州在淮北。寿阳对如今的大魏而言战略意义不大。但是,侯景憋不住了。   “郎主,让我去救寿阳吧!”身为彭城守备的侯景闲得浑身难受,眼红得看着贺拔岳领军北伐,自己却依旧陷在彭城无聊到长毛。   贺兰定回信:“寿阳鸡肋,食之无味。”想救寿阳,就要过淮河。可贺兰定手里没有水军。这种对自己不利的战役,何必强求。而且打下来后守城的成本也很高。   请战被驳回的侯景并不放弃,再度来信,“寿阳不行,就让我去打瀛洲吧!”侯景着实呆不住了。   看出侯景的急迫,贺兰定想了想,让侯景去关陇地区支援。那边三方势力打得火热,分别是起义军莫折念生、平叛军萧宝夤以及莫折念生的原部下吕伯度。   “秦州、歧州、雍州。”贺兰定的手指在地图上连成一线,“拿下这几个州郡,就能打通河西走廊的商道了。”徐州、兖州安稳,是时候对外扩张了。   “给你三万兵马。”   “收到!”侯景两眼冒光。   看着他兴奋地模样,贺兰定心下不安,忍不住提醒,“你悠着点打,我要的可不是无人的空城。”地盘拿下来了,百姓却被打光了,地盘要来何用?   “明白!明白!”侯景点头如捣蒜。   “你走了,彭城谁来守?”贺兰定让侯景推荐几个人选。   “啊....”侯景挠头想了半天,为难道,“感觉没谁比得上我。”   “郎主你自己定吧。”对于彭城如何,侯景根本不在乎。   看着侯景吊儿郎当的模样,贺兰定实在不放心,唤来郑令修,让她安排个合适的指导员,作为监军与侯景一同西征。   “怎么打,如何攻城,听侯景的。”贺兰定将侯景的情况告诉郑令修。   “军事指挥能力没问题。但是他容易杀性上头。”曾经屠杀过沃野镇,幸而那次他没有对平民动手。   郑令修拧眉,“那需要派个能镇得住他的指挥员。”如何能镇住侯景呢?除了个人能力突出,更要在士兵中有深厚的群众基础。   “不若让崔真监军?”郑令修思来想去,唯有崔真适合。   一来,崔真在怀朔呆了十来年,一直在小学馆教书授课。和侯景相比,两人与贺兰的旧日情谊并不差些什么。   二来,崔真能力不差,能文能武。又出生世家。家世背景也足以威慑于人。   贺兰定想了想,点头同意,“可。”   深秋迟暮,新冬将至。十一月,侯景与崔真领军西征,支援关陇地区。   同月,南梁夏侯攻入大魏境内。梁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无城不摧。大魏扬州刺史李宪献寿阳、投南梁,南梁宣猛将军陈庆之入寿阳。   兵败如山倒,仅仅是十一月间,大魏共计有五十二城投降,南梁方面俘虏男女七万五千名,以寿阳为豫州,改合肥为南豫州。至此,大魏彻底失去淮河以南地区。   如同秃鹫嗅到死亡的气息蜂拥而至,烽火连绵的大魏正在被一点点的蚕食。   阴山以北的敕勒川地区虽然战火平息,但是属于失联状态——朝廷不管敕勒川,敕勒川也不麻烦朝廷,两方各自安好。   阴山之南的朔、恒、幽、燕、肆、定州等北疆地带是起义军杜洛周、葛荣与秀荣酋长尔朱容的争霸地段。   而尔朱容能够直接抓了肆州刺史,更换上自己的人。可见朝廷在他的心中也没什么分量——这几个地方等于也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再往西南看,关陇一带,萧宝夤领军在外和莫折念生对峙多年未见成效。有足够多的证据表明萧宝夤早已和叛军勾结,养匪自重——朝廷心知肚明,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放眼望去,整个大魏版图竟然只有东南一带的徐州、兖州、南青州还算安稳且老实——秋收后,贺兰定甚至给朝廷送去了一部分税粮。   正是这些新缴的税粮让阿昭在朝中地位越发巩固——国库空虚,就连大臣们的米粮都许久不发了。当然,大部分的臣子也不靠着朝廷那微薄的薪资过活。   不过,贺兰定的存在,徐州、兖州几州焕发的活力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大魏说不得还有救呢!如此,大家也用不着举家南迁了——不管是什么年代,搬家总是件麻烦的事情。   “让他上位,恐对世家不利。”土地均分很怕人的!   “徐州之地能有几个世家?那才让他得了势的。”   “对对对,等他清除叛逆,到时候治理国家、打理朝政,还不是需要咱们来么。”垄断了知识的世家有恃无恐。   朝会开启之前,大臣们聚在一处小声议论着。在他们看来,纵观整个大魏,似乎就徐州的贺兰定比较老实了。不如推他上位,先利用他平定叛乱。   至于叛乱平定,天下太平之后,那话语权最终还是要落到世家的手中的——算盘响到在徐州的贺兰定都能听到了。   “那贺兰定似乎尚未娶妻?连侍妾都不曾有一个?”   “据说一心向佛,清修洁身。”   “和尚尚且偷腥呢!”有人不信,“该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如此不正好。”没有继承人的贺兰定就像曾经的大太监刘腾,不管身前多么风光,身死百事消,还不是白白便宜了旁人。   正讨论得热烈,一声钟罄之音响起,众人连忙闭了嘴,各自归位。   今日主持朝会的依旧是女侍中贺昭,大魏的两位天子不见踪影。   “今日大喜。”阿昭坐定,让内行官将最新战报传递下去,“殷州、相州两地之乱已经平定!”   贺拔岳领三万联盟军北伐,他自己是想去打瀛洲的,奈何手下的兵不听指挥,只能先去平定定州和殷州。   有一位师长提议,“何不先攻下相州,然后一路北上?”三州的位置,从南向北依次是相州、殷州、定州。   贺拔岳诧异,“不是你们自己说要打就打定州的吗?”自己想打瀛洲,你们不同意。这会儿去打相州就可以了?瀛洲在定州的东边。   这不是双标吗?!   师长:“我们是在征求您的意见呢。要是您不同意,咱们再开会。”反正最后能打下殷、定两州就行。   另一个师长道,“葛荣的主力就在瀛洲,咱们去打他不划算。”瀛洲是块难啃的骨头,“咱们不能为他人做嫁衣。”   就算他们费了大力气击败葛荣、拿下瀛洲,那么葛荣在其他几州的势力就会被其他人吞并,好处落不到联盟军的口袋。   闻言,贺拔岳诧异,瞅着面庞黝黑如老农的师长——真的是个农民,之前在沃野镇种田来着。大字不识一个,才几日没见,军事素养竟是如此出色了?!   “嘿嘿。”黑汉子挠挠头,“都是指导员教的,故事听得多了,就懂得多了。”   “反正啊!咱们要做做划算的买卖!”   贺拔岳无奈,只能道,“那就先攻相州。”反正都是在消减葛荣的势力范围。   贺拔岳又问三位师长对于怎么打相州有什么想法。   “请军长指示!”三人齐声。   贺拔岳:.....所以.....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大权在握?!   在贺拔岳的出色指挥下,联盟军两天攻下相州。尔后长驱直入,奔袭殷州,救下了被围困城中的崔楷一家。 第二百零七章   “大胜!”   相州、殷州大胜对于危如累卵的大魏而言如同一针强心剂, 让许多人都产生了一种幻觉——大魏兴许还能挺一挺!国祚似乎还能得以延续。   在此之前,大魏不是没有胜过。从元渊到萧宝寅,再到近日崛起的尔朱荣, 他们都曾经击败过反叛军。但是, 那些胜利属于他们, 与大魏、与洛阳没什么关系。   可是贺兰定不一样。相州和殷州的胜利就是朝廷的胜利!   因为!贺兰定是个老实的好人啊!他拿下地盘后是会给朝廷继续缴税的!   阿昭看着底下众臣兴奋激动的模样, 嘴角上扬, 心中默念:阿兄,就这样继续一往无前吧!就这样温水煮青蛙般将整个大魏收入囊中!   整个洛阳都沉浸于拨云见日的喜悦之中,除了一个人——皇帝元诩。   “他们要是同意朕御驾亲征, 胜利的荣光就是朕的了!”元诩觉得贺兰定抢了自己的功劳。   “一个小小反贼而已!”云诩咆哮着掀翻了桌几, 茶盏、盖碗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她们就是要禁锢朕!”十六岁的皇帝突然觉醒了对权利的渴望, 再也无法忍受被生母辖制,更无法接受被阿昭一个女人掌控全局。   “一个老女人而已!等我…等我……哈哈……”不知想起什么,云诩忽而收了怒色,狂笑不止。   老女人是指阿昭。阿昭比元诩大两三岁。   觉醒权利意识的云诩曾想拉拢阿昭为己所用。云诩那空空的脑袋能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拉拢一个权臣呢?   他许诺阿昭为贵妃。   阿昭拒绝了。   从此, 阿昭成了皇帝口中不识好歹的老女人。   可惜,无论是胡太后, 还是阿昭, 元诩都斗不过这两个“老女人”。   “不能再等了!”元诩招来一个小太监,这般那般的交代一通。   “把这事儿办好了,日后赏你一个大司马做做。”元诩许诺。   “运筹帷幄”信心满满的元诩却不知道,他前脚说出去的话,不捎半刻钟就传到了阿昭的耳边。   听完云诩的大计, 阿昭嗤笑一声, “果然不能指望他能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捣鼓来去就只会在男女之事上做文章。   随着阿昭年岁渐长, 继承于段氏的美貌逐渐显露, 甚至更胜一筹。   虽然阿昭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如何——当拥有了权利,美貌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   但是其他人会在意,比如说日渐衰老的胡太后。   元诩打得就是借刀杀人的主意,构陷阿昭和太后男宠有染——无论男女都无法容忍自己头上绿油油吧。   元诩的主意很贱,难以想象这就是一国之君的气度。但是这种令人瞧不上眼的贱招却很可能致命。   “如果再晚上一年就好了。”阿昭叹息。   再过一年,贺兰定手握淮北、关中、河北、北疆,大半个魏国都收入囊中。届时,皇帝死了便就死了,根本无关紧要。   “唉。”阿昭叹息一声——如今这皇帝还死不得。   “来人。”阿昭换来内行官,“去禀告陛下,近日我夜夜梦见一只九色神鹿踏彩云而至,不知何解。”阿昭亦研习佛法,自然知道九色鹿代表着什么意思——那是释伽牟尼的前生。   胡太后听闻后立马召见了阿昭,“好孩子,快将那梦之景细细道来。”   阿昭栩栩如生讲起鹿王本生的故事,胡太后惊呼,“那是佛祖啊!”   阿昭先是惊讶,转而淡然,她望向胡太后,“看来这是佛祖渡我来了。”   说罢就要削发出家,“我在红尘名利场中沾染太多尘埃是非,佛祖化鹿入梦指点。是时候该醒悟了。”   胡太后舍不得阿昭这么个好帮手,但是又深信佛祖,挣扎片刻后,点头同意,“朕不能挡了你的佛缘。”   阿昭的急流勇退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元诩也傻了。自己才开始蓄出击,对手就自己消失啦?看来朕果然是上天之子啊!天命在我!   惊讶过后,众人有觉得理所当然。听说徐州刺史也是个光头哩——贺兰家都是怪胎。   身在徐州的贺兰定收到阿昭出家的消息后,差点没带兵直攻洛阳,“一定出事了!”   自己剃光头,那是因为真的热。可阿昭一个女孩子剃了光头,那一定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啊!   “发信侯景、贺拔岳,合围洛阳!”贺兰定桌子拍得梆梆响,拍得手掌通红后,终于冷静下来,深呼吸两口气,继续看阿昭来信。   “兄长莫忧,一切安好。”阿昭放完大雷立马安慰贺兰定,又说盛极必衰,如今贺兰家在大魏如日中天。   外有贺兰定领军在外,率兵二十万众,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誉;内有阿昭高居庙堂,手握大权,政策诏令莫不出其手。   兄妹二人如日月凌空,光芒太盛,必招祸患。   “此消彼长,兄长当勉力而为。”信件的最后,阿昭就差没有明说:阿兄,我先隐退,你要好好加油努力啊!   “原是如此!”放下信件的贺兰定长叹一声,苦笑低语,“我这个兄长真是太不称职了。”竟是要妹妹来鞭策激励自己,为自己细细谋划,万事思量。   贺兰定突然发现自己能够轻松领兵在外,没有收到任何掣肘,那是因为阿昭在洛阳为自己负重前行,挡下了所有的攻讦和质疑。   至于阿昭在洛阳皇城遇到了什么困难,承受了什么压力,谁是阿昭的政敌,自己这个兄长竟是一概不知。   就在贺兰定深陷自责之时,一封从殷州来的加急军报送到——竟然是贺拔岳自请调离北征军团的请示!   贺兰定大惊,他原以为会是侯景的西征军出些岔子,没想到竟是贺拔岳那边先爆了。   贺兰定继续往下看信,越看眉头越紧。   原来贺拔岳先后拿下相州、殷州后名声大噪,殷州隔壁的肆州刺史竟然来劝说贺拔岳,企图让贺拔岳反了贺兰追随尔朱家。   这原本没什么,你来挖人,我难道就要跳槽吗?置之不理便是了。坏就坏在,贺拔岳的二哥如今在尔朱荣麾下做事。   当初贺拔父子四人各奔东西,贺拔度拔和老大贺拔允回来武川,老二贺拔胜依旧追随元渊,老三贺拔岳跟着贺兰定南下。   后元渊身死,老二贺拔胜投奔了恒州的元纂。没多久恒州被叛军攻占,贺拔胜又去了肆州。又没多久肆州易主,落入了尔朱之手。   兜兜转转贺拔胜随之投入尔朱荣门下,成为一员猛将。   贺拔胜写信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主动请辞解除西征军军主一职位。   “啊....”看完信件的贺兰定叹息一声,感叹家里人多正好——血缘就是他们最紧密的联盟。   阴山以南有贺拔度拔和贺拔允,阴山以北有贺拔胜,继续向关中地区推进又有贺拔岳。倘若这父子四人有心一搏,相互呼应,连成一片,这天下还有他贺兰定什么事情?   眼下的情形,贺拔岳是不适合驻守殷州了。   展开舆图,贺兰定的目光在大魏版图上游弋——他必须要加快步子了,珍惜阿昭牺牲自己的政治前途为自己争取来的宝贵时间。   “贺拔岳为兖州刺史,于谨守相、殷两州。”贺兰定又将在敕勒川养老的舅舅摇来驻守徐州。   贺兰定起初的打算是趁着阿昭出家之际,让她借机脱身离开洛阳,来守徐州。但是阿昭却道自己在洛阳还有未完成之事,还没有到离开的时候。最终是舅舅段宁坐镇徐州。   “那郎主你呢?”可单鹰被从东海郡调去守开阳,而在开阳的独孤信则被调去东海郡——开阳是兖州进入徐州的咽喉之地,独孤信又是贺拔岳的原部下,这才有了两人的职位互换。   贺兰定手指划过大魏腹地,“我去这儿!”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一年之内扫平天下!   贺兰定决定离开徐州,亲自率兵扫平河北之乱。他叫来心腹手下,将各项事务安排到人。   “阿鹤,生意上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郑夫子,如今人手实在短缺,烦您暂代后勤官一职。”贺兰定冲郑令修抱拳一拜。   “如何使得!”郑令修错身躲开,只道,“必竭尽所能!”郑令修是绝对不会叛的,放眼天下,只有在贺兰定这儿才能让她一展所长。   贺兰定领军北伐,徐州作为他的补给大后方是万万不能有失的。因此,他先是调来自己的母家段家坐镇,再由阿鹤负责地区收入,郑令修负责粮草物资调度支出。   同时通知营州的阿史那虎头与敕勒川的斛律金整军待令,随时准备策应自己。   孝昌三年正月,贺兰定率众十万出徐州,取道兖州北上,十五日至齐州,三日击杀叛军首领刘树,平定齐州。   与此同时,拿下瀛洲的葛荣马不停蹄继续南下,侵袭冀州,围困信都。   至此,叛军首领葛荣盘踞冀州北,贺兰定抵达冀州之南,冀州刺史元孚坚守信都。 第二百零八章   “打葛荣?”   “当然不打。”   贺兰定和葛荣同时兵临冀州, 整个大魏都以为一场世纪大决战将在两人之间爆发。但是贺兰定另有打算。   就如贺拔岳手下那位师长所言,现在就打葛荣,不划算的。   首先, 葛荣并不弱, 他曾为六镇戍兵, 接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否则也无法在北地掀起如此反叛巨浪, 用所向披靡形容他都不过分。   再者, 葛荣的主力军都在冀州。想在冀州打败他,非常难。   最后,就算在冀州打赢了葛荣, 冀州也落不到贺兰定的口袋里——冀州刺史元孚还在呢!   贺兰定自是不会为他人做嫁衣, 他给冀州刺史元孚送信, 表示自己是来支援的,绝不会进犯冀州一丝一毫,一切服从元孚的指挥。   “忠义之士,无愧贺兰之名!”接到信的元孚仰天长叹, 感谢贺兰定的义举。   与此同时,朝廷方面也接到了河北地区的最新战报, 知道贺兰定与葛荣对峙于冀州。   不少人动起了小心思——贺兰定十万大军压境, 这一仗肯定不会输啊!不趁机去蹭蹭军功,更待何时呢?   凛冬未过,朝廷任命金紫光禄大夫源子邕为北讨大都督,安乐王元鉴和北道都督裴衍共同率军援救信都。   一时之间,整个大魏大半的兵力恐怕都集中到了冀州信都。   “如此可好。”贺兰定正愁没有借口走, 这会儿朝廷的“正规军”来了, 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贺兰定给信都元孚送去一些粮草, 不等朝廷军抵达, 即可开营拔寨,绕过冀州,向西北挺进定州。   自河北兵乱,朔州、燕州、幽州接连被占,落入杜洛周之手,并州、殷州、瀛洲则被葛荣所占。定州刺史杨津镇守定州三年,居于葛荣和杜洛周之间,左支右绌,艰难坚守。   先前元渊来援定州,杨津多疑不信,不仅没能击退叛军,解定州之困,反倒误了元渊性命,让一代名将命丧叛军之手。   此次贺兰定来援,杨津依旧不信,“千里迢迢而来,必有所图!”   其子杨遁不解,“他能图谋什么呢?就算定州最终落入其手,也好过被叛军占领啊!”   杨遁完全不能理解自家老爹的想法:阿爹竟然宁可引柔然南下救援,都不愿意相信贺兰定!这合理吗?   在贺兰定没有突然调转行军路线之前,杨津正准备让儿子杨遁突围离开定州,去向北边的柔然请兵,让柔然南下突袭杜洛周的后方。   如今贺兰定援军已至,杨遁便不想冒险突围,“就算突围成功,柔然也同意出兵。但是杜洛周守着广昌要塞,柔然铁骑未必过得来。”   杨遁极力劝说杨津与贺兰定联手,共同击退杜洛周的人马。   “阿爹,你想,就算将定州拱手相让又如何?贺兰定代表的是朝廷。”杨遁手指舆图,划向定州以北的区域。   “贺兰定拿下定州就会停止脚步了吗?”杨遁笃定,“绝对不会。”   “他一定会继续北上,一举收复,朔、恒、燕、幽四州。”趁着这股东风,杨家一道北伐,立马就能从败军之将摇身一变成为收复失地的功臣啊!   “你如此看好他?”杨津吃惊。   杨遁道,“非是我看好,而是贺兰定有这个实力。”他的手指继续滑向北方,翻过阴山,在六镇所在地画个圈。   “阿爹,你忘了,贺兰定是从哪里起家的?”是敕勒川草原!   贺兰定来打杜洛周是有其他人所不具备的优势的。   一来,敕勒川草原上的斛律金可以策应贺兰定,让杜洛周腹背受敌。   二来.....   “阿爹,你忘了杜洛周手里的士兵都是什么人了?”六镇降民!   贺兰定在六镇,甚至朔州地区有着极高的威望。杨遁甚至相信,倘若贺兰定在两军对阵之时,喊一句,“儿郎们,我来带你们归家了!”杜洛周的手下们能丢下兵器就跟着贺兰定跑了。   听闻,杨津沉默许久,低叹一声,“你竟考虑如此之多。”末了,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当夜,空旷的原野上,马蹄如雷。正是杨遁领着一支轻骑突围南下去迎贺兰大军。   贺兰定原本已经做好了与定州刺史掰扯一番的打算,毕竟杨津是出了名的多疑。而且自己还坑过一个姓杨的——怀朔镇杨钧。   两个姓杨的都是弘农人。贺兰定不免有些心虚。   谁知,不等自己出手,杨津竟然主动派人来迎。   “放眼当今天下,除了朔方公您,再无一人能平息北境之战火!”杨遁年近四十,兴许是仕途通畅,生活无忧的缘故,很显年轻,看起来与贺兰定像是同龄人一般。   “谬赞。”贺兰定谦虚。   杨遁立刻将先是与父亲的分析道来,“以您之威名,六镇儿郎必然拜服。”   “再有....”杨遁忽得叹气一声,面上悲悯,“在杜贼手下,六镇儿郎过得并不如意。据说杜洛周对他们非打即骂,甚至虐杀取乐....”   一个是素有和善之名的贺兰定,一个是待自己如猪狗的首领,选谁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杨遁认定此次贺兰定必然大胜。   如杨遁一般想法的并非只有一人。如今正在杜洛周麾下领兵的高欢与他英雄所见略同。   “贺六浑,咱们走吗?”跃动的篝火下,孙腾与高欢悄声耳语。   要说肠子都悔青了是什么感觉,就是孙腾当下的感觉,“要是当日就投了拉汉就好了!”   高欢脸色也不好。谁能想到啊,贺兰定竟然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而且看势头,以后还能走到更远。   “侯景那小坡脚算个卵啊,如今...如今...”说着说着孙腾又要叹气。侯景倒也罢了,毕竟是跟着贺兰家十多年的老人呢。可是武川的贺拔算个什么?才跟了贺兰定几天啊?如今都是兖州刺史了!   多少人跟着贺兰定鸡犬升天了?偏偏他们这批最早认识贺兰定的老兄弟没能沾上便宜。   “不着急,还要细细谋划。”高欢也没想到自己看走了眼。   “又是等!”孙腾着急,“等来等去,坐失良机!”   “噤声!”高欢连忙呵斥,一把拉住孙腾的衣袖,让他不要冲动,“我已经有了计划!”   贺兰定是一定要投的,但是不能两手空空去投,不然不是白忙活一场,平白遭了一通罪吗?   “你去联系一众兄弟.....”高欢细细叮嘱,“等两军交战,咱们看准时机反水,争取立个大功。”   “明白!”孙腾两眼冒光,重重点头,又道,“要不要提前和拉汉通个气?透露些姓杜的兵力布置。”   “可。”   当夜,孙腾悄然离开幽州驻点,单枪匹马南下与贺兰定接头。   等孙腾抵达定州之时,贺兰定已经扫清了围困定州的叛军,驻扎于定州城郊。   城郊堡垒密布,旌旗招展,连营数十里。孙腾刚刚从密林中冒头就被斥候给抓住了。   “自己人!自己人!”孙腾大喊,“我与你们贺兰首领乃是老弟兄们了!”   士兵们压着这被捆成粽子的孙腾走进主帐,贺兰定才知高欢一伙人如今竟是在杜洛周手下做事——他已经很久不在关注高欢的事情了。   “贺六浑如今几个儿子啦?”贺兰定脱口而出。   孙腾一愣,继而回答,“两个啦,去岁又生了个小子。”   贺兰定道,“我倒忘了送贺礼去。”他都快把高欢给忘了。   “快给孙大哥松绑!”贺兰定连忙下令——孙腾早就被搜过身,随身带着的挎刀、匕首,以及衣襟中的那份军事布点图全被搜出来了。   孙腾见贺兰定待自己一如旧时,便放松下来,扭扭脖子手腕,笑嘻嘻道,“拉汉如今可威风了。”   贺兰定笑道,“运气使然。”又问,“孙大哥如今可好。”   “不好!”提起自己的遭遇,孙腾滔滔不绝,抱怨的话能说上三天三夜,汇聚成一句话就是:后悔没早点投了贺兰定。   “如今不知晚不晚。”孙腾瞅着贺兰定,观察着他的神色。   “永远不晚!”贺兰定莞尔一笑,“贺兰家的大门永远向孙大哥敞开。”   “拉汉!”孙腾激动不已,只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我与杜贼必有一战,孙大哥你们是什么打算?”贺兰定问。   孙腾知无不言,“大家伙儿都讨厌姓杜的,本事没多少,官威倒是很大。”   “只要拉汉你点头,我立马带着大家伙儿来投奔你。”   贺兰定却知他们一伙人中做主的是高欢,便问高欢是什么意思。   孙腾支吾一下,还是说出了高欢的原本打算,“他想立个大功。”   闻言,贺兰定心中有数,一个主意在心中升起——他还不想这么早将高欢收入麾下。   作为一个龙傲天,作为最后的胜利者,高欢是有死boss体质的——倘若不是跟过的boss都死了,笑到最后的能是高欢?   贺兰定可不想给自己叠加负面buff。   “杜洛周不难打。”贺兰定道,“葛荣是大患!”   贺兰定建议高欢一众人等自己将杜洛周打残后,去投葛荣,然后策应自己——就让高欢的死boss buff去祸害敌人吧! 第二百零九章   天高阔远, 苍穹之下,旷野之上,鼓声鸣海上, 兵气拥云间。贺兰定率十万众兵临大魏旧都平城。   “吾乃怀朔贺兰定!”声如奔雷, 传遍四野, “乱臣贼子, 速速就擒!”贺兰定拿着扩音筒向着高耸的城墙喊话。   有了杨家父子的主动配合, 贺兰定迅速平定了定州之乱,大军继续北上,挺进恒州, 也就是大魏旧都平城所在。   杜洛周占城而守, 贺兰定攻城。   “贺兰小儿!买妹求荣, 没有蛋卵定的软脚货!”论骂人的功夫,贺兰定还是差了些。好在贺兰定不是真的没有蛋卵,否则不得被气得七窍生烟。   “我有没有蛋卵,你要不要试一试!”看看谁是真男人!   “郎主....”亲兵小声凑上前, “郎主莫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您现在可是朔方公!”一言一行都要被记入史册的。   贺兰定大囧:他可没那个意思!   攻城战不好打, 对方只要据城不出就能消耗掉己方许多生力军。   “火箭营准备。”贺兰定下令。他还是宁可燃烧军费也不忍心用人命去填壕沟、登墙头。   随着“咻咻”的发射声, 火箭升空,拖着长长的焰火直冲云霄,在上升至最高点时“砰”一声,一化作十,铺天盖地的箭雨如蝗虫席卷, 扑向平城墙头。   “这是什么?!”   “是贺兰家的天罚!”   第一次见识二级火箭发射阵势的城墙守兵们慌乱不已, 只想拔脚逃跑。   “蠢货!只是普通的箭矢而已!”一个穿盔披甲的将领挥舞着手中大刀, “当当”几下就劈开了从天而降的箭雨。   “盾兵列阵!”很快, 众人发现声势浩大的“水龙出水炮”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其实杀伤力一般。   “贺兰小儿不过如此!”   贺兰定并不搭理对方的叫嚣,只一招手,“弩车准备。”   小坦克似的弩车推上阵前,其弦由弹簧钢制成,用绞盘上紧发射——实现煤矿、铁矿自由的贺兰定,在武器改良上走了多远,是同时代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的。   追随贺兰定共伐平城的杨遁在五百枚“水龙出水炮”齐发时心中的惊涛骇浪无人可以倾诉。   一直以来,杨遁都觉得贺兰定的那些个名号,什么大善人、什么圣佛转世,不过都是为了给自己造势而已。   然而,今日那直冲云霄的箭雨让杨遁动摇了——原是自己见识浅薄,以井底之蛙之短见揣度他人。   等到贺兰定令弓弩车上前的时候,杨遁只将心中疑惑压在心中——平城作为旧日皇城,城墙高耸且坚硬。且如今距离尚远,目标根本不在攻击距离之内啊。   不待多想,只听“蓬”地一声如霹雳的弓弦之音,寒光乍起,近两米长的弩箭破风出击,如一道银色闪电劈下平城之巅。   距离太远,杨遁看不清城墙声的情况,只看到一个人似乎被射中了,如秋日落叶般坠下了墙头。   “给你。”贺兰定将望远镜递给杨遁。   “啊?”杨遁愣住。原来他看得太专注,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军列的最前排,挤到了贺兰定旁边。   想起自己刚刚那副大白鹅伸长脖子的模样,杨遁不禁羞赧——真是有失风度。   “这个是望远镜,也叫千里眼。”贺兰定提醒呆愣着的杨遁,比划了一个将东西举到眼前的动作。   杨遁如牵线木偶一般学着贺兰定的动作,将望远镜举到眼前,只觉眼前突然一花,然后平城城墙就近在眼前了。   “嗬!”杨遁吓了一跳,放下手来,眨眨眼才发现城墙离自己还远着呢!   “这!这!这!”杨遁语无伦次,颤抖着手将望远镜举到眼前——城墙一下又近了!甚至连墙头守兵们惊慌失措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贺兰定拍拍杨遁的肩膀,低声道,“其实啊,咱们的生活还可以更上一层楼的。”——贺兰定想要拉拢杨遁。准确说,是想拉拢世家。   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大魏将倾,洛阳城中的大臣们为什么能稳得住?因为他们深知一个道理: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不管皇帝换了谁来做,都得要倚仗他们世家来管理朝政、治理天下。谁让世家垄断了知识呢?   随着贺兰定的地盘越来越大,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他提前十年就建立了学馆做人才储备,但还是远远不够——仅仅是如今这个地步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因此,贺兰定便打算逐步拉拢一些听话的世家,比如清河崔氏、弘农杨氏。   平城之战,是为平定叛军,亦是贺兰定向世家展现自己的实力。   “更上一层楼?”杨遁喃喃复述。   贺兰定点头,“对,比如这望远镜,让你可以拥有千里眼。”   “千里眼、顺风耳、移山造海、日行千里都不是梦啊!”贺兰定宛若一只开屏孔雀,极力展示着自己的实力。   “您....您....”杨遁面皮涨红,激动不已,“您这是要收徒授道吗?!”随着贺兰定的描述,杨遁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驾鹤飞驰青云之端的情形。   贺兰定歪头:?咱们说得是一个事儿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贺兰定不再多说,将注意力转移到战场上。   城墙守将被一箭射杀,城墙上正乱着。贺兰定继续喊话,“儿郎们!我知道你们是迫不得已!”   “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谁会想要造反呢?”贺兰定施展嘴炮大法。   “大家伙儿只是想混口饭吃!”贺兰定喊的俱是大白话,没什么文采,但句句说到了起义军的心坎中,“但是,跟着谁不是吃饭呢?!”   “跟着我!贺兰定!保你们人人有饭吃!”要是旁人这么说,只会招来嗤笑——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可是说着话的是贺兰定,从来说到做到的贺兰定!看看怀朔,看看徐州,但凡是贺兰定所到之地就没有饿死的百姓!   城墙之上更乱了,平城之内亦是纷纷扰扰。   “那是贺兰,他是好人,咱们从了他吧。”   “对啊,那可是贺兰。”   “咱们当初怎么就猪油蒙心跟着姓杜的走了!”杜洛周手下之兵有一半是当初的六镇降民。   “是啊!要是当初咱们老实跟着贺兰南下,如今都过上好日子了。”原本贺兰定能到手二十万降民,但是硬生生被杜洛周和葛荣造谣,诓骗走了五万人——还有一万死在了混乱中。   如今,这些被诓骗走的降民肠子都悔青了。   杜洛周并不是一个好的领导,个人能力有限不说,还非常残暴。行军打仗的压力是很大的,为了排解自己的压力,杜洛周最爱看士兵们生死相搏——两个只能活一个。   拳拳到肉,刀刀见血,就算是侥幸活下来的一方,不就后也会死于重伤不治。甚至有时候看人与人搏斗还不够来劲,杜洛周会随即点人与黑牛、狼犬相斗。   士兵惨烈的哀嚎和浓烈的血腥能够安抚杜洛周不安的内心——似乎只有通过践踏他人的生命才能证明他依旧大权在握、掌控全局。   这种变态残暴的统治让杜洛周人心尽失,手下兵将早起异心。   脚跟本就不稳,这会儿被贺兰定一通挖墙脚,杜洛周的统治越发摇摇欲坠。   “只诛首恶杜洛周!”贺兰定大喊一声,“献首者赏!”不仅不追究其他人的反叛行为,而且要是谁取了杜洛周的脑袋还有奖赏!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贺兰定底气十足。   平城城墙上越发混乱了,谁也不想第一批直面贺兰定的大军——与其在这儿送死,不如杀了杜洛周换一世荣华。   “攻城!”人心已乱,时机已到。云梯架起,投石机如豌豆射手一般喷吐轰天雷。   火信燃尽,火药点燃,天雷炸响,地动山摇。弥散的硫磺味中,结实厚重的旧都城墙留下了一个个坑坑洼洼。城墙之上的守兵们争相逃窜,甚至有人吓尿了裤子,瘫软倒地任由宰割。   攻城兵如灵猴一般顺着云梯翻上墙头,面对的就是一群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反贼。   “丢下武器,抱头蹲下,面对墙根!”先登部队一部分管控降兵,一部分杀入瓮城。   大风扬起,漫天风沙,分不清是地上的尘土还是城墙被轰炸起的粉尘。攻城槌撞击城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半刻钟后,沉重的铁门在厮杀声中缓缓打开。贺兰大军如潮水般涌入平城,欢呼声响彻云霄。   孝昌三年七月,贺兰定破平城,收复恒州,大魏皇陵得以安稳。叛军首领杜洛周收拢残兵东逃至燕州,被手下拒之门外。只得继续东逃,投靠瀛洲葛荣。   “大胜!”平城收复,洛阳皇城欢呼一片。对所有人而言,似乎黑暗的日子终于要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朕要御驾亲征!”贺兰定一次次的传奇胜利让皇帝元诩在也坐不住了,“让朔方公领军回京!”   元诩也不傻,他知道出了洛阳城便是遍地烽火。但是,没关系啊!可以让贺兰定护卫自己亲征嘛!   永宁寺内佛像袅袅,梵音阵阵,阿昭正伏案奋笔疾书,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是过来送信的内行官。   听得皇帝元诩在前朝的动静,阿昭低叹一声,“我尚未等不及,他倒是坐不住了。”   清风拂过,送来院内金桂清雅之息。阿昭轻轻一嗅,喃喃自语,“今年的秋冬好似来得早了些,桂花都开了。”   【作者有话说】   阿昭:天凉了,就让皇帝死一死吧。 第二百一十章   “是哪位给咱们的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阿昭问内行官。   元诩是个什么性子, 阿昭自然知道。没有人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他是断然说不出让阿兄班师回朝护卫他御驾亲征的话的。   内行官下颚微抬,指向后宫方向。   “原来是她。”阿昭心领神会。   贺兰定在河北地区的大作为不仅振奋了朝廷信心, 对河北地区的另外一股势力也大有影响——秀荣尔朱容。   北地烽火, 尔朱容作为秀荣酋长应召平乱, 家族势力不断膨胀, 从游击将军、秀荣太守, 一路升级为安北将军,都督恒、朔两州讨虏诸军事——讨伐恒州叛逆是尔朱荣的职责所在,却被贺兰定完成了收复大业。这不是打脸么。   除了军事上的实力膨胀, 尔朱容和朝廷的关系也很紧密。其妻子原为北乡郡主, 乃是景穆帝拓跋晃的孙女, 等于说,尔朱容是皇家女婿。   随着尔朱容在河北地区实力大增,其妻子升级为北乡大公主,他们两人的女儿尔朱英娥则嫁给了皇帝元诩, 被封贵嫔。   至此,尔朱容从皇家女婿又变成了皇家老丈人, 两方关系越发紧密。而得到尔朱家支持的元诩也腰杆子越发挺直了, 企图借助尔朱家的力量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皇权!   将刚刚在恒州打胜的贺兰定召回洛阳,只有两方得利:皇帝元诩和秀荣尔朱——皇帝白得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尔朱家直接摘取贺兰定在河北的胜利果实。   “他们都把旁人当傻子不成?”阿昭冷笑——世道已经变了,可是有的人还是分不清大小王。   “让阿兄不用管朝廷征召,我这边自有安排。”   其实无需阿昭特意送信提醒, 贺兰定也准备将朝廷的征召置之不理——欺负人不能太过分了!   只是.....   “我这边抗旨不遵, 洛阳那边会不会为难阿昭。”贺兰定唯一担心的是还陷在洛阳的阿昭。   贺兰定又发信让阿昭回来, 得到的依旧是拒绝。   “她到底还有什么事情要做?”贺兰定想不明白, 可也无可奈何,只得派一支秘密部队潜伏进洛阳,守护永宁寺。一旦有什么不对,抢都要把阿昭给抢走。   将洛阳的烦心事丢到一边,贺兰定准备全心全力进攻燕、幽两州,一举歼灭杜洛周和葛荣两大叛军首领——最好能在年前打完,如此自己就能回敕勒川过年了。   领兵在外许久,贺兰定有些想家了。   就在贺兰定在河北秣兵历马之际,刚刚被朝廷起复为征西将军、雍州刺史,节度关西地区的萧宝夤终于反了。   在给萧宝夤加官进爵的同时,朝廷封御史中尉郦道元为关中大使。   郦道元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铜扁豆,油盐不进的耿直。萧宝夤认为朝廷派郦道元过来就是清算自己的。于是,他就先下手为强杀了郦道元,谎称他是被叛军杀害的。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阴盘驿截杀有漏网之鱼:郑枢带着郦道元的儿子逃了出来,还带着贺兰定的手信一路被护送到了贺兰大军的驻地。   因此,贺兰定比朝廷更早一步知道萧宝夤反叛的消息。   没几日,萧宝夤举兵反叛,自称大齐皇帝的消息就传遍了南北两朝。同时,萧宝夤一改与叛军作战是的疲软无力,竟是先打潼关,再围华州,似要一口气拿下关中地区。   一旦关中沦陷,大魏等于损失半壁江山。关中连接河西走廊,西南达巴蜀,南接凉州,东边和洛阳一关之隔。倘若萧宝夤一口气攻下潼关,洛阳危矣!   顿时,朝廷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关中地区,哪里还顾得上北边打成什么样子了!   贺兰定压力大减,在军中接见了老泪纵横的郑枢。   多年未见,郑枢苍老了许多,他看着健硕如昔日的贺兰定,默默垂泪。他甚至忍不住想,倘若当初自己劝说郦兄留在怀朔,是不是就没有今日之惨剧了?   为了郦道元,郑枢曾多次向贺兰求援。得老天垂怜,每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人给救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奇迹没有发生。   “郦道元....死了?”贺兰定震惊。他对南北朝的历史很不熟悉,就只听说过几个名人的名字,郦道元是其中之一——一位名垂千古、响彻中外的地理学家、文学家。   而自己竟然亲历了他的死亡。这种人生微如尘埃、似沧海一粟的感觉另贺兰定有些难受。   “郦兄冤屈!”郑枢来投奔贺兰定,一是希望为郦道元伸冤复仇,二是欲将郦道元的三个小儿子托付给贺兰定。   “伯友、仲友没能逃脱。”郦道元一共五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亦被萧宝夤杀害,郑枢求助必达货运行,拼死才救出了三个小的。   贺兰定看向郦道元仅剩的三个儿子,一个半大的少年,两个总角小儿。   少年眼中满是倔强,两个小的则是懵懂怯生生的模样——他们还不懂父亲的倒下意味着什么。   “愿为贺兰将军座下所驱!”少年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半大的少年已然知道,朝廷是靠不住的,想要让父亲之死大白于天下,想要手刃仇敌,唯有依靠眼前这位手握重兵的首领。   “这是孝友。”郑枢轻声道,“亦继承郦兄衣钵,游历山河,熟知各地山川风物。”   贺兰定心领神会,“我帐下正缺一名参军,不知郦小郎可愿?”   “多谢将军抬爱!”郦孝友激动应下。   “我近日准备一鼓作气拿下燕、幽两州,希望郦参军能够从地理环境角度给出一些进攻参考。”新人入职没有磨合期,直接就是干。   “喏!”   贺兰定又看向郑枢,问,“二郎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安排?”   郑枢嘴角苦笑,他一手揽着郦四郎,一手揉五郎的脑袋,“余生只想将郦兄遗孤抚养长大。”   贺兰定明白郑枢的意思,知道他不愿为己所用,心道,郑枢对郦道元可真的是真爱啊!   “那就去徐州吧。”贺兰定道,“如今遍地烽火,人命如草芥,便是世家贵族也不得安稳。”郑枢一个人拉扯两个小孩儿恐也不易。   “令妹如今也在徐州。”贺兰定还是想为自己扒拉些人才,“二郎你不愿意在军中做事,那就去徐州吧。”   “如今徐州百业兴旺,你带着四郎、五郎过去定居,生活、教育、医疗都有保障,以及日后的前途....”   贺兰定的未尽之语,郑枢听明白了:眼下贺兰定如日中天,徐州作为他的大本营,在徐州的一草一木一人都会连带着鸡犬升天的!   “多谢!”郑枢作揖冲贺兰定重重一拜。   贺兰定受了。   大魏烽火遍地,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风云变化令人眼花缭乱。其中有两方势力最为夺目,分别是来自北秀荣的尔朱荣和来自怀朔的贺兰定。   两个人有很多的共同点:正义之师(有名分的朝廷军)、朝中有人(一方背后是皇帝,一方背后是太后)、手上有兵(各自兵马都是十万以上)、口袋有钱(尔朱家世代经商,累世富豪;贺兰定横空出世,商界新贵)。   这两股势力如今同时盘踞河北,杜洛周和葛荣的叛军顿时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倘若此时尔朱与贺兰携手共进,扫平叛军指日可待。然而,无论是贺兰定还是尔朱荣都没有合作的意思——双方都将对方当做透明人。   不仅无视,还要防备。防备着自己这边刚刚打败叛军、收复地盘,后脚就被对方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占了便宜。   孝昌三年冬,漫天风雪中,贺兰定领军北上。同时,斛律金从六镇最北边的御夷镇南下策应贺兰定。   两军夹击,占据燕、幽两州的残余叛军毫无还击之力,不过两日便开城投降。   “拉汉!”斛律金与贺兰定于燕州上谷郡会师,双方都是激动不已。   燕州上谷是旧时燕国长城的起点,亦是杜洛周起兵之地。如今随着,恒州、幽州、燕州的平定,杜洛周已经失去了全部地盘。   先时,杜洛周领着残军投靠了瀛洲葛荣,还算受欢迎。如今杜洛周地盘已丢,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顿时不受待见了。   葛荣直接杀了杜洛周,接手了他的残余部下——高欢、孙腾一众就在其中。   “贺兰与尔朱素有旧怨。”投靠葛荣的高欢拿出了自己的诚意,“昔日贺兰定为盛乐郡守,曾使计夺了尔朱度律的粮库和兵器。”尔朱度律是尔朱荣的堂弟。   葛荣却道,“听闻高欢你与那贺兰和尚关系不错?”   高欢丝毫不慌,苦笑一声道,“放眼怀朔,贺兰与谁关系差了呢?”与贺兰关系差的,早就不知道投胎转世几回了。   葛荣闻言愣住,“也是!那沽名钓誉的家伙惯会做戏收买人心。”至此打消了对高欢的顾虑,细问高欢贺兰定和尔朱家的恩怨情仇。   这厢,葛荣谋算着让贺兰定和尔朱荣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却不知被自己引为心腹的高欢早就是贺兰定的人了。   另一边,贺兰定与斛律金重逢,两人大吃大喝一通后,贺兰定将恒、燕、幽三州的兵权交给斛律金。   “我想回家过个年,这边就交给阿叔了。”贺兰定无赖道。   斛律金一惊,尔后笑道,“也就拉汉你能如此信任大家伙儿。”   贺兰定道,“要是你们都背叛我了,那说明我做人太失败了。”   闻言,斛律金哈哈大笑,“我们又不傻,舍了拉汉去投旁人,那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么!”   贺兰定将河北地区交给斛律金驻守,自己则带着三地降兵中的六镇儿郎重返敕勒川。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再次回到这个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无论是呼啸剐人的北风,还是山舞银蛇之景,甚至寒冰中那若有似无的牛粪臭,贺兰定都觉得亲切——这里是他的出发地,也是他的初心所在。 第二百一十一章   回到敕勒川的贺兰定先见了阿翁。曾经老当益壮的军镇守将如今是真的老了, 整个人干瘦干瘦的,连腰背都驼了。   “阿翁,等开春路好走了, 就去南方吧。”作为边镇守将, 段长落了一身伤病。   到了下雨刮风落雪的日子, 旧伤发作, 肌肤表面如万蚁啃食, 筋骨内里似钝刀剐肉,难受得恨不得钻进暖炉里将自己烤熟。   贺兰定几次邀请段长南下定居——徐州毕竟比敕勒川要暖和许多。但都被拒绝了。   原本祖孙二人并无多少真感情,都是相互利用罢了。可是, 人心不是铁打的。长年累月之下, 再淡薄的亲情也浓厚了。更不要说段家真的帮助贺兰定许多。   “不去不去!”年纪越大, 脾气也越发倔强,段长再一次拒绝了贺兰定的邀请,“在旁的地方,我都不习惯。”   在怀朔呆了三十多年, 一半的人生光阴都挥洒在了这儿,段长早已挪不动根脚了。   “再者, 如今有了暖房、地炉, 冬天不难过。”段长拉住贺兰定往炕上坐,念叨着可暖和了。   “我这儿什么都好,你不用管我。段家的几个小的就托付给你了。”段长戎马一生,临老了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不成器的儿孙们。   贺兰定宽慰道,“阿翁您放心, 有舅舅在, 段家会兴盛的。”   段长点点头, 忽得没了声音, 好一会儿才道,“阿暄那孩子.....你这次回来好好劝劝。”   “嗯?”贺兰定不解。难道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贺兰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知道贺兰定回怀朔过年,身在吐若奚泉的阿暄冒着风雪连夜赶回了怀朔,大胡子上都挂满了冰凌。   目光落在阿暄满脸的大胡子上,贺兰定笑喷了,“你这样看着比我还要年岁大上许多。”   “阿兄莫要说笑。”岁月沉淀,又执掌一方,阿暄稳重许多。   贺兰定为阿暄倒上热腾腾的奶茶,问起阿翁所言,“让我劝劝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能有什么事儿。”阿暄拧眉,神色恹恹,“就是让我娶亲生子呗!我又不是种猪!”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贺兰家继承人的事情。贺兰定不结婚,连头发都剃了,指望他生孩子是不可能了。   阿昭是女子,又远在洛阳,想管也管不着。阿暄就惨了,他正当婚龄,又守着老家根据地,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想要和他结亲。   “她们根本不是看上了我这个人。只是看上了我是您的弟弟。”嫁给贺兰暄,生下贺兰家的继承人,就是他们的目的。至于阿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样的喜好厌恶,无人在乎。   这种功利性的接近无疑让正值年少慕艾的阿暄大受打击——原来世界这么黑暗!人与人之间的真心呢?!   原本阿暄是不开窍,对感情、对婚姻懵懂无知。随着身体长大,该懂的也懂了,迎面却是一盆冷水倒下,什么热情都散得一干二净了。   “没有一个好人。”阿暄对婚姻家庭全然失去了信心,“我不想结婚,阿翁三天两头找我。”一开始还苦口婆心好言相劝,后来就直接摊到明面上说了——贺兰家需要一个继承人,阿暄需要为家族做出贡献。   看着苦闷的阿暄,贺兰定心中不好受,“是为兄之过。”   “关阿兄什么事儿?!”阿暄分得清好歹,“是他们自己想要的太多。”   “咱们兄妹三人不结婚不生孩子,绝种的是咱们贺兰,又不是他们!”阿暄激动起来,“他们操心为得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   看着这样的阿暄,贺兰定道,“要不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吧,总呆在北边实在太闷了。”   吐若奚泉是贺兰部落最后的火种,管理纪律极严。守在那边的阿暄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又没有亲近之人,长此以往对身心健康肯定不利的。   “用不着。”阿暄垂着脑袋叹了口气,“在北边挺好的,他们想找我都进不来。”   “倒是阿兄你.....”阿暄目光落在贺兰定的小平头上,“真的当和尚了?”   “唉。”阿暄叹息拍腿,“阿兄当了和尚,阿昭做了尼姑,我是不是去当个道士比较合适。”   贺兰定哭笑不得,“徐州夏天太热了,我嫌麻烦剃了短发。”感受过短发的清爽好打理,就再也留不回长发了。没想到竟然被人误会为出家当和尚了。   “你不要胡来。”那他们贺兰家是真的要名垂千史了。   说笑完,贺兰定道,“等平定葛荣,政局稍安,你就来徐州吧。从徐州往南梁很方便,隐藏身份出去走走,说不定能遇到个真爱呢。”   “啥?”阿暄惊呼,“阿兄你打完葛荣就满足啦?萧宝夤呢?尔朱荣呢?!”说好的争霸天下呢?!   贺兰定;......你们龙凤胎还真是心有灵犀哩!   这边贺兰定在敕勒川过个热闹不失安宁的年节,河北地区确是风云涌动,丝毫过年的氛围都没有。   高欢给葛荣出了一条毒计:联合尔朱荣,里应外合先拿下贺兰定。   作为献计人,高欢被安排去给尔朱荣送节礼,顺带谈谈联盟事宜。   “呵,可笑!”北秀荣尔朱部落,尔朱荣冷笑一声打量着来使,“我堂堂安北将军能与叛逆同流合污?”   嘴上说着不屑的话,尔朱荣看向高欢的目光却带着惊艳,忍不住道,“你倒是个勇士。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高欢脸色笑容不变,毫不畏惧尔朱荣之威。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落在尔朱荣的眼中,更添一份欣赏,甚至直接道,“跟着叛军有什么前途,不若投了尔朱帐下?”竟是直接挖人了。   高欢抱拳行礼,“多谢将军抬爱。”   “将军用兵如神,气势如虹,我等早就拜服不已。”   “然,空手而来实在不恭。”高欢言说要送尔朱荣一份大礼,一份让他独霸河北再无敌手掣肘的大礼!   高欢让尔朱荣佯装与贺兰定联盟,两路大军共讨葛荣,然后于阵前反悔,与葛荣联手灭了贺兰定。至此,放眼整个大魏,尔朱家一枝独秀,再无敌手。   尔朱荣实际对高欢的提议非常心动,他早就对贺兰定不爽了——就你清高!就你爱兵如子!就你是好人!   尔朱、贺兰作为同时期闪耀出世的双星,总免不了被拿出来比较。而贺兰定除了不结婚不生孩子之外,还真没有什么短板。   对比之下,尔朱荣似乎就差点意思了:什么军饷给的少啦,脾气比较暴躁抽了某个手下啦,芝麻绿豆大点的事情都要被拿出来说一说——在尔朱荣看来,这些能算事儿?!   本来,在世人眼中,这些都不算什么事儿。可是,架不住贺兰定这个另类:爱兵如子,给田给钱,比亲爹还要靠谱;大军过境从不抢劫掠夺,宁可自己倒贴奖励给士兵。   在贺兰定这么个“圣人”的衬托下,尔朱荣自认兵神下凡也硬生生被衬托成了一个俗人。   如今有个机会除了碍眼的对手,尔朱荣怎能不心动?可是,一旦自己动手了,于大义上就欠缺了啊。   高欢再劝,“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等拿下贺兰,葛荣将军又归顺于您,整个大魏都不会再有反对您的声音了。”   “有道理!”尔朱荣拍案而起,“干了!”   先杀葛荣,还是先杀贺兰定,对尔朱荣来说是非常简单的选择题:葛荣好打,贺兰难杀。   自然是先集中力量杀贺兰,到时候自己吞并贺兰二十万大军,小小葛荣还不是抬抬手就灭了。   更妙的是,贺兰定没有兄长、没有儿子!一旦自己战胜了他,贺兰大军就成了无主之物,就能收入自己囊中了!也不会有人找自己报仇。届时自己手握四十万大军,别说独霸河北,横扫南北朝都没有问题!   尔朱荣想得很美好。   “你很好!”尔朱荣重重拍了两下高欢的肩膀,他很看好这个容貌俊秀、脑子灵活的年轻人。他却不知,这个温和谦逊的年轻人实际是条毒蛇——三面间谍。   高欢在葛荣跟前的说辞是:“您需得假意投诚,如此尔朱荣才敢与您联手。待平了贺兰,解决了一个大患,咱们就不怕被他们两面夹击了。”   “而咱们出身六镇,贺兰定麾下之兵多是六镇儿郎。届时,投尔朱,还是投咱们,不是很好选么。”   “是极!”葛荣觉得这个跟着杜洛周来投自己的小将真是个宝贝。   等到了尔朱荣这边,高欢又变了说辞,听得尔朱荣眉开眼笑。   然,等高欢前脚离了尔朱荣的地盘,后脚便通过必达货运行给贺兰定送了信——“葛荣、尔朱已结盟。秀荣尔朱欲与贺兰佯装结盟,骗至瀛洲围杀。”   “如此一来......”高欢将整个计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疏漏,才松了一口气笑了——如此一来,无论谁独霸河北,自己都会是最后的赢家! 第二百一十二章   贺兰定收到高欢来信的时候已经抵达了上谷郡与斛律金汇合, 共商讨伐葛荣事宜。   贺兰定将信递给斛律金。   斛律金拧眉看完,问,“这高欢是你的内应?”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呢?又问, “靠谱吗?”   贺兰定摇头, “不知道。”   斛律金:......   虽然贺兰定没有直说, 但是斛律金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判断出:贺兰定对这个高欢并不是很信任。   “那你什么打算?将计就计?”斛律金问。   贺兰定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高欢了, 眼下到了决战的关头, 高欢突然冒了出来,让贺兰定不得不在意——这位可是龙傲天体制,有主角光环的神武帝!   “我得避一避。”贺兰定做出了令人无法理解的决定, “调阳平郡守备宇文泰北上。”就让这两位命定的一生之敌去斗吧。   “宇文泰?武川宇文?”斛律金隐约听过这个人。   贺兰定点头, “就是他家。”又解释, “宇文泰的三哥宇文洛生如今在葛荣帐下做事,甚至还是葛荣的义子,被封为渔阳王。”   “!”斛律金大惊,“那你还把宇文泰调来上谷?”   贺兰定没法解释, 总不能说宇文泰有专克高欢的属性吧?这也太玄学了。   贺兰定只能道,“贺拔家、宇文家都是官迷。”也不知武川是什么风水, 才孕育出了疯狂迷恋编制的两家人。   “宇文洛生在葛荣帐下做事, 大约是不如意的。”贺兰定准备让宇文泰去策反他家三哥,里应外合拿下葛荣。   至于高欢信中所言,什么尔朱荣欲意与自己联盟共讨葛荣,然后阵前倒戈围杀自己。贺兰定决定置之不理——你们的圈子太复杂了,我玩不转, 干脆就不和你们玩儿。我自己玩自己的!   因此, 当尔朱荣的使者送信邀贺兰定于晋阳一聚, 共商联盟事宜, 贺兰定直接道,“贺兰大军三十万,何须联盟?”三十万自然是贺兰定吹牛逼的数字,眼下满打满算,贺兰麾下总计有二十万人马。   使者傻眼了,尔朱荣也傻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高欢更是傻眼了,甚至怀疑,难道必达货运行没有将自己的信件送到贺兰定手中?不然贺兰定怎么会不上当呢?   原本想得非常完美的连环计,因着贺兰定的不上钩,全都化成了泡影。   “这可如何是好!”葛荣在军帐中来回踱步,焦躁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抄起一方镇纸向着高欢掷去。   高欢不躲,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面上神色不变,好似砸在自己身上的只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丁点儿不疼。   “如此更要先攻贺兰。”高欢再次献策,“咱们退一步,先佯装臣服归顺尔朱荣,换取尔朱荣不趁火打劫的承诺。”如此葛荣方面就没了被两面夹击的后顾之忧。   “等解决了贺兰,盟约自然就做不得数了。”脸皮不厚是做不了大事的。   葛荣左思右想,如今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便让高欢再去晋阳拜访尔朱荣。   被贺兰定拒绝的尔朱荣气了个好歹,要不是顾忌人言可畏,他已经领军去攻打贺兰定了。   因此,高欢带着葛荣的信件再次来访时,尔朱荣一下子就同意了盟约,“打!给我狠狠打!”   不仅承诺不从西边夹击葛荣,甚至拨付了一批粮草军械以壮大葛荣的力量,为其打败贺兰定增添筹码。   这厢,在高欢的牵线搭桥下,葛荣与尔朱荣暗中结成联盟。另一边贺兰定招来两人来到了上谷郡,一个是宇文泰,另一个是孙腾。   宇文泰早知自己的父亲和三哥就在叛军葛荣的帐下,但是他自己只是个小小的阳平郡守备,人微言轻,便是想要帮帮家里人,也不知从何帮起。   他甚至不敢声张,万一帮忙没帮成,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那就全没有希望了。   这次被秘召北上,宇文泰心中约莫知道贺兰定要让自己去做什么。   “父兄皆是心向朝廷的忠义之士。”一见面,宇文泰就向贺兰定陈情,“如今情景,实是迫不得已!”   当年叛军围困武川,贺拔、宇文两家多次突围前往朔州请求朝廷军支援——即便弹尽粮绝,两家人都没想过干脆投了叛军。   谁知,命运弄人。乱世之中,宇文父子五人各自离散。先是老大宇文颢在与破六韩拔陵叛军的交战中被斩杀下马,后父亲宇文肱、次子宇文连、三子宇文洛生被乱军裹挟投了葛荣,四子宇文泰随着贺拔岳一起追随了贺兰定。   “父亲、二哥.....也都没了!”知道三哥成了葛荣义子,宇文泰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父亲和二哥的踪迹,却得知父兄两人具在和朝廷官兵的交战而死亡了。   “三哥他绝对不会愿意跟了叛军的。”宇文泰红了眼睛,无需贺兰定多说,他主动道,“我愿潜伏进叛军大营,说服三哥!”   贺兰定拍拍宇文泰的肩膀,“我自是相信武川宇文的,不然也不会调你来北边。”   “葛贼收你三哥为义子,还昭告天下封其为渔阳王,不过是为了将宇文家彻底绑上他的战车,断了宇文家的后路!”   “其心可诛!”贺兰定厉声。宇文泰亦是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贺兰定话锋一转,温声道,“你我武川、怀朔本是一家,宇文家风我是知道的。”   不知想起什么,贺兰定忽得一笑,“我还见过你小时候。”   贺兰定追忆过往,“当年阿翁生辰,你爹就带着你坐在我旁边的桌案上。”   “你那会儿是个小黑胖,吃得嘴巴油光光的。”贺兰定笑道,“我当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可以带小孩儿一起吃席,我就把家里弟弟妹妹也带过去了。”   “当年....”往事如烟,想起故去的父兄,想起那些艰难的岁月,想起阿爹厚着脸皮带自己去蹭饭,宇文泰再也绷不住了,泪水决堤,泣不成声。   “多谢将军!”宇文泰冲贺兰定重重叩首——宇文家能不能就此翻身洗白就看这一回了!   敲定了宇文兄弟的事情,贺兰定又见了孙腾。   话不多说,贺兰定直接将高欢的信件递给了孙腾,让他自己看。   “这事儿你知道?”其实不用多问,从孙腾看到信件内容时脸上的震惊就能判断出:孙腾什么都不知道。想来也可以理解,这种三面间谍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不知道啊...”孙腾既茫然又震惊,“贺六浑没和我说过这些。”   “那今日我与你所言之事,你也不要告诉贺六浑了。”对上高欢,贺兰定有些不自信,但是掌控孙腾,他还是有信心的——他知道孙腾想要的是什么。   “我知贺六浑大约是想立个大功。但是步子跨太大容易扯着蛋。”高欢多大的担子,一个合纵之计企图将河北三巨头耍得团团转。   “就是这个理!”孙腾直拍腿,“我劝了他许多次,直接投了拉汉不就得了,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贺兰定摆摆手,道,“过去的事不提了,我知孙大哥的心。”   “咱们啊,只往前看!”   贺兰定给了一批霹雳弹给孙腾,让他找机会埋在河间郡城墙脚下。   “攻下葛荣,我的帐下永远有孙大哥你的位置!”贺兰定的低语如魔鬼之音勾得孙腾心如鼓点,砰砰直跳。   “不要告诉贺六浑,免得旁生枝节。”贺兰定又不放心地叮嘱。   “明白!这点小事,我能搞定!”孙腾胸口拍得梆梆响。   没几日,宇文泰带回来宇文洛生愿意与贺兰大军里应外合的好消息。   “您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和三哥见面后,宇文泰更加伤心了。   原来葛荣以武川镇民为要挟,命宇文肱正面围困定州府。宇文肱迫不得已上阵。   “阿爹领军至城下,遥望墙头守军,就想到了当年固守武川之景。”先一时还是保家卫国的正义之师,一眨眼就沦落成了反贼。守城的、攻城的调了个位。   “三哥就在阿爹的身旁。”宇文泰想象当时的情形便觉得心疼要命,“阿爹久不愿进攻,走到阵前,被墙上守军一箭射死。”   哪个领军会傻乎乎的自己走到弓箭手的射击范围之内啊?只能说,宇文肱是自愿赴死。   宇文肱身死,为了以宇文掌控武川出身的士兵,葛荣收宇文洛生为义子,昭告天下封王,彻底斩断了宇文家的退路。   就在宇文洛生以为自己要顶着反贼的名头到死的时候,失去消息已久的四弟宇文泰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还带来了代表朝廷的命书。   “三哥还签下了盟书。”宇文泰呈上一张绢帛,上面有宇文洛生的印鉴和签名。有了这份盟书,一旦宇文洛生毁约,贺兰定将盟书昭告天下,葛荣乃至天下都容不下宇文洛生。足见宇文家转投朝廷之心切。   至此,万事俱备,箭在弦上,只待战争的号角吹响。   孝昌四年二月,贺兰大军东进至瀛洲,与葛荣叛军决战于河间郡。 第二百一十三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片开。   河间郡城郊,贺兰定率十万众大军压境。从城墙上极目远眺,但见碧空之下, 阔野之上, 看不到边际的大军列队整齐, 除了猎猎旗帜翻卷, 竟是鸦雀无声, 寂静一片。何等惊人的严肃军纪!   看着这样的贺兰大军,葛荣有些心慌,一股无力感交杂着不安在心中升腾。站在葛荣身侧的高欢亦是眉头紧锁——战争还没有真正开始, 然胜利的天平似乎早已倾斜。   “自贺兰定横空出世, 未尝有一......”最后一个“败”字尚未说出口, 只听一道利剑出鞘之声,银光闪过,鲜血喷涌。   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小将已然人头落地,大好头颅如皮球般咕噜噜滚远, 留给众人一对死不瞑目的眼睛。   葛荣手腕一抖,甩落刀刃上的血迹, 神色阴冷, 宛若潜伏在沼泽地里的毒蛇吐露着蛇信,“退怯者杀!扰乱军心者杀!”   在贺兰大军兵临城下之前,谁都无法想象一只百战百胜的队伍是什么样子。直到贺兰大军向世人展露獠牙,一个声音便从众人心中升起——这是一支战胜不了的队伍!   “给我死守!”留下一道命令,葛荣走下城头。高欢、宇文洛生等人紧随其后。   “义父, 只守不攻吗?”宇文洛生向葛荣请命, “儿愿领兵去阵前与贺兰和尚一战!”   葛荣却没有应声, 神色空芒不知在想些什么。   “义父?!”宇文洛生上前一步, 神色疑惑——他自然不想去阵前叫阵,只是样子还是要做的。   “啊....”葛荣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愣了愣,冲宇文洛生摆摆手,呵斥道,“不要轻举妄动!”说罢不再搭理宇文洛生,而是将高欢拉到一旁说话。   被斥责的宇文洛生眸子一黯,躬身走到一旁不再做声,余光却打量着凑近说话的葛荣与高欢二人。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阴影下,另一双眼眸也在注视着说着悄悄话的葛荣和孙腾——正是孙腾。   “高欢,你怎么看?”面对十万贺兰大军,葛荣有些心慌。他不是没带兵打仗过,但是从未见过城外的那种军队。简直.....简直....简直像个怪物!   而人是没法打败怪物的。   葛荣想逃。他向高欢咨询意见,高欢几番献计让他觉得高欢是个非常有头脑、有远见的人。   高欢没想到葛荣竟然不战而逃!这个时候逃,往哪儿逃?   往西投奔尔朱荣?你才得了人家的粮草军械却丁点战果都没有,人家还能收你?   往南归降冀州?守冀州的是元孚,大魏宗室!而死在葛荣手里的大魏宗室不知繁几!元渊就是死在葛荣手里的!如此,元孚能接受葛荣的投降?   北边不用想了,那里早就是贺兰定的地盘了。   往东?难不成要出海?   东南西北,天高地广竟是没有葛荣的容身之地了。   “如今倘若想要撤退,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高欢神色晦暗,吐出一个名字,“齐王萧宝夤。”   算来算去,除了刚刚称帝不久,根基不稳的萧宝夤,再也没有旁人会接受葛荣的这支叛军了。   “关中?”葛荣不满,“太远了!”瀛洲和关中地区中间隔着的相州、殷州可都是贺兰定的地盘。   “尔朱荣那边不行?”葛荣不死心。   高欢思酌片刻后道,“也不是不行,只恐不得被重用。”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去投奔尔朱荣,想想都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高欢给出的答案都不是葛荣想要的。最后,葛荣牙齿咬得咯咯响,大喊着,“那就打!打!往死里打!”没地方逃就只能打了。   “也不是没有获胜的可能。”高欢道,“我们有守城的优势,可以逸待劳,拖死他们。晚上派轻骑骚扰,让他们不得好眠。再派斥候查探粮草所在,断其粮草。”   “妙计!”   是夜,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得天地间明晃晃一片,宛若白昼。葛荣点了一队敢死队出城去骚扰贺兰大军。   “砰!”一声巨响从黑夜中爆发,惊起飞鸟阵阵。   “发生了什么事?!”河间府城,无数士兵从睡梦中惊起,嚷嚷道,“是不是贺兰大军攻城啦!?”   “噤声!”另一个士兵拉住嚷嚷的士兵,示意他侧耳倾听,“有歌声。”   古老而熟悉的旋律从天边而来,仿若随着月光一道洒满人间。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士兵愣神,嘴唇嗫嚅,忍不住跟着旋律低声吟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瞬间,他好似回到了绿波翻滚的草原,风吹草地,成群的绵羊好似一颗颗珍珠滚落在绿色的毯子上。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越来越多的士兵情不自禁加入到了吟唱之中。   在这一刻,他们终于又回到了阴山脚下,天空仿佛圆顶帐篷,广阔无边。蓝天之下,旷野之上,他们骑着马唱着歌,挥舞着马鞭赶着牛羊归家去。   归家去!归家去!再喝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再吃一口硬得磕牙的干馕饼。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隔着一道高耸厚重的城墙,歌声相和,引无数儿郎落下热泪。   “咱们投了吧!”   “贺兰会带着我们归家去!”   “重回敕勒川!”   军心摇动,这一刻,葛荣不得不面对大势已去的事实。   “撤!”不管往哪儿逃,先逃了再说。   城墙之外,十万贺兰大军齐唱“敕勒川”,简明如话的歌词,雄壮开阔的曲调,直让人衣襟沾湿。便是策划一切的贺兰定和斛律金都落下了热泪。   “真不想打了。”斛律金擦擦鼻子。   贺兰定深吸一口气,抬头望月,算算时辰,与孙腾约定的时间到了。   “过了今夜,儿郎们就回家了。”   叛军可恨吗?可恨!但是最最可恨的是压迫他们的大魏朝廷和官员,是利用他们的叛军首领!   绝大部分的叛乱士兵就像是沉默无知的羔羊,牧羊犬驱赶着他们去哪里吃草,他们就跟着往哪儿去。   谈什么国家大义,说什么仁义礼智,饭都没得吃,人都要饿死了,说那些谁懂?!   “咱们带他们回家。”   随着贺兰定的话音落下,“轰隆隆”爆破声响彻云霄,地动山摇,硝烟滚滚——孙腾行动了。   尘土过后,高耸的河间城墙震塌了一半,厚铁皮包裹的城门更是轰然倒塌——孙腾个大机灵直接将一枚火.药塞到了城门开合的机括中。机括炸飞,城门也就倒了。   上一刻还沉浸在思乡的悲怆之中,下一刻,城墙就倒了!贺兰定一套“以情动人,以力服人”的组合拳,直接让河间郡守军集体投降。   “迎贺兰,归家去!”在震天的呼喊声中,贺兰定领军进城。   “葛荣往东边跑了!带着贺六浑!”孙腾第一时间上前告密。   “我去追!”宇文泰策马上前。   孙腾原本没在意这个自告奋勇的小将,可是瞅了一眼就移不开眼了,“宇...宇文?!”兄弟两个人总有点长相相似。孙腾将宇文泰认成了宇文洛生。   “是宇文泰。”贺兰定解释一句,然后让宇文泰领兵去追葛荣残兵,与其兄长宇文洛生里应外合,一举歼灭葛荣。   “宇....宇文?”宇文泰一骑绝尘而去,孙腾还傻愣着。   “是,武川宇文。”贺兰定又给他解释一遍。   “啊!”孙腾看向贺兰定,只觉贺兰定越发深不可测起来——以为自己是唯一,谁知自己只是其中之一!你到底有多少内应啊?!   “其实都是自家人。”贺兰定沉声道,“咱们六镇儿郎,自己打自己,算是个怎么回事。”   孙腾抱拳,“拉汉高义!”   贺兰定拍拍孙腾的肩膀,笑道,“光我一个人高义有什么有,没有孙大哥的配合,也没如今的好局面。”   孙腾立马眉开眼笑。贺兰定顺道将整编葛荣降兵的任务交给孙腾,“告诉大家伙儿,可以回家了。”   “想回家放羊的,回家放羊。想回家种田的,人人都能分到田地。想跟着我继续征战的,也通通欢迎。”   “喏!”孙腾大声应下,拔脚要走。刚走两步又停住,走了回了,忐忑问道,“贺六浑那边.....”贺六浑怎么能跟着葛荣跑了呢?!这不是傻了吗?   贺兰定知道孙腾和高欢的情谊,安抚道,“放心。我自是相信他的。”   一路东逃的葛荣还不知道自己的左膀右臂其实都各怀鬼胎。   最先发难的是宇文洛生。残兵逃了一夜,行至第二日下午终于抵达浮阳郡安营扎寨稍作休整。   “难不成真的要出海吗?”葛荣问高欢。   不等高欢作答,背后忽得掠起一道凉风。葛荣心中一紧,侧过身子堪堪一躲,却依旧被射中了手臂。   “你!”葛荣目眦欲裂,扭头去看,却是第二箭迎面而来。   射冷箭的正是宇文洛生。   葛荣挥刀劈冷箭,呵斥,“无耻小....”话音未尽,只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一把尖刀穿胸而过。   这一刀来自背后的高欢。   葛荣缓缓倒下,高欢拔出匕首,对着葛荣的脖子再补一刀。   隔着旧主的尸体,高欢与宇文洛生遥遥相望。   “我要葛荣的首级。”宇文洛生先开口。   高欢沉声,“我要残余部下。”   一瞬间,两人达成共识,齐齐收了兵器。   高欢割下葛荣的头颅丢给宇文洛生。宇文洛生目的达成,带着自己的亲兵如潮水般退下。   等宇文泰领兵追上时,葛荣的首级就挂在宇文洛生的马鞍边。   “其他人呢?”一个打眼,宇文泰就发现人数不对。   宇文洛生道,“跟着高欢走了。”   高欢领着两万葛荣残兵转道西去——尔朱荣不会收葛荣,但绝对会收下自己。   【作者有话说】   高欢:死boss成就再创新高!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胜!又是大胜!”从贺兰定领军北上,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先平杜洛周,再杀葛荣。扰得河北地区天翻地覆、民不聊生的反叛起义竟是就这么平息了!   “听说朔方公以一曲敕勒川, 引得六镇儿郎落泪, 直接开城门, 献上了贼首的头颅。”   “我怎么听说是朔方公请雷公电母相助, 以紫电惊雷劈了河间府城墙?”   接连几日, 整个洛阳都在谈论着贺兰定,诉说着瀛洲的一战封神。   “召朔方公班师回朝!”皇帝元诩在朝会上暴躁大喊,“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三思!”立马有大臣劝诫, 提醒皇帝, “那可是二十万大军啊!”让朔方公带着二十万人马回洛阳, 这是嫌皇位做得太稳了吗?   元诩一愣,显然他没想到这一点。他只想着要赶紧把贺兰定给喊回来,一是为了让贺兰定护卫自己南下,御驾亲征打败萧宝夤, 夺回关中地区;二是为了让自己的好岳父尔朱荣能够摘取贺兰定的胜利果实,顺利接下河北地区。   他完全没有想到, 贺兰定回来了, 他的二十万六镇大军要怎么处理?一道带回洛阳?那自己真要晚上愁得睡不着觉了。可是,光贺兰定一个人回来又有什么用?没有六镇大军,怎么去打萧宝夤?   “那就.....”元诩急中生智,想出个绝妙的主意,“让朔方公先回洛阳接驾, 令六镇大军开拔前往关中, 待朕去率领他们扫平贼寇!”   沉默.....沉默是今日的大魏朝堂。谁都知道皇帝出的是个坏主意, 然而无人劝诫,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身在永宁寺的阿昭也知道了今日朝会的事情,她不悲不喜,面色平静无波,只问一旁的使者,“都准备妥当了?”   “一切就绪。”   “那就这么办吧,今天就是个好日子。”   阿昭的计策很简单,就是借刀杀人,令天家母子自相残杀。更何况,元诩并不无辜,他三天两头在寝宫内咒骂在生母,恨不得胡太后死在男人床上。只不过那些污秽之语没有传到胡太后的耳中罢了。   如今阿昭松松手,令后宫规矩松弛些。皇帝寝宫中的一言一行顺着香风就吹到了胡太后的耳中。   乍闻消息的胡太后还不信,那可是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啊!   要知道,大魏皇室的“子贵母死”制度可不是唬人的。当时整个后宫没有人敢生男孩儿,就怕男孩儿前脚被立太子,生母后脚就进黄泉地。   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孩子,一手扶持登上帝位的孩子,如今一心盼着自己去死?!   胡太后如坠冰窖,浑身冰凉。   “其实.....”男宠郑俨欲言又止,引得胡太后追问。   “臣每回出宫,必遭截杀,只是不愿陛下您担忧,这才一直没说。”   胡太后扬眉,“你是说?”皇帝不仅咒自己死,还要杀自己的男人?   郑俨语焉不详,只道,“整个洛阳城谁有那样大的能量呢?”自己不仅是太后男宠,更是朝廷权臣。放眼大魏,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除了那位。   胡太后震惊,郑俨再加一把火,“陛下,皇上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会扑到您怀里撒娇的小孩子了。”   “他是个男人了。”是个不愿屈居人下,渴望权利的男人的!   胡太后犹自不信,她不愿承认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居然如此失败。   定定神,胡太后强装镇定,笑道,“许久未见我儿了。”一时间竟是想不起上一回母子相见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年节祭祀的时候了。   胡太后突发奇想去见见自己的好大儿,还命左右不要摆仪仗,要个儿子一个惊喜。   然而,惊喜最终往往会变成惊吓。   刚下朝会的元诩正膨胀着,脑海中已经勾画出自己领军平叛,杀得萧宝夤屁滚尿流,又一鼓作气越过淮河,收复寿阳,一路高歌猛进打到南梁国都建业等等一系列光耀史册的壮举。   “陛下千金之躯,太后恐不舍您....”一个内行官突然小声劝了一句。   正想得美的元诩炸毛了,嘶吼道,“那个□□的老女人,她怎么还不死呢!她死后我必不令她入皇陵,令祖宗蒙羞!”   元诩喊得很大声,大到胡太后一脚没跨进院门,就听到了儿子的“真心话”。   胡太后破防了,“养大他不然养个胎盘!”   元诩想要胡太后死,已经想了很久了,但他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迟迟没有行动。然而,他妈胡太后恰恰相反。   胡太后杀心一起,当夜就行动了。   孝昌四年,三月二十五日,皇帝元诩暴死于显阳殿。   激情毒杀过后,胡太后大脑一片空白——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己把亲儿子皇帝杀了,旁的元氏宗登基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可是自己又没有个孙子可以扶持上位!   “贺侍中呢?!贺昭呢!”为难时刻,胡太后唯一想到的可以依靠托付之人却是阿昭。   阿昭穿着僧衣,裹挟着佛香而来。   看着了阿昭,胡太后如同看到了救世的佛祖,飞扑上前,大呼,“阿昭!现下可如何是好?!”   阿昭道,“陛下虽无孙子,但不是还有个孙女么。”元诩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元姑娘,如今才一岁多,步子还没能走稳。   胡太后愣住,喃喃道,“可,她是女孩儿啊!”   阿昭反问,“陛下您不也是女子吗?”   胡太后摇头,“这不一样,朝臣、宗室都不会认。”   阿昭便道,“那就对外宣称公主其实是男儿身,为了好养活,才取了个女子名,当女儿养的。”当拥有了足够的权利,指鹿为马又算什么呢?   胡太后正慌张,见阿昭如此镇定,不知不觉中就被掌控了。   “皇帝崩殂,国不可一日无君,今立皇太孙为帝。大赦天下!”第二日,元诩之女元姑娘以皇太子身份登基为帝,成为大魏皇帝。大赦天下的同时,文武百官进二级,宿卫进三级。颇有普天同庆的意思。   至于先帝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了个儿子,不是没人质疑。但是质疑有什么用呢,把控朝政的元徽、郑俨都是胡太后的人。就连出家了的女侍中贺昭都重新入仕,进位太保,职掌辅助幼帝。   令众人不敢出声质疑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随着新帝登基,胡太后另下一封诏书,命朔方公贺兰定即刻班师回朝,拱卫皇都。   内有贺昭为太保执掌大权,外有贺兰定领军二十万众,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冒头啊!   新登基的消息传遍天下,接收到消息的尔朱荣差点喷出一口心头血。先是被贺兰定打脸——自己打了两年多没能平定叛乱,贺兰定几个月荡平河北。这不是衬得自己无能吗?!   如今可好,自己女儿成了寡妇,自己皇帝岳父的身份也没了!   “刘灵助!刘灵助!”尔朱荣召来自己的占卜师,让他给自己算一算,自己是不是最近沾了什么脏东西,走背运。   占卜师起卦,口中念念有词,叮叮当当忙了好一通,最后睁眼,眼□□光,“乾为天,大吉!”   尔朱荣极信命理,对卦象什么的亦有所精通,知道“乾”代表着当前时机适合主动出击,寻求新的机会。   可是,举目四望,自己的机会在何方?难不成南下攻打萧宝夤,一举平定关中、陇西,重振尔朱雄风?   就在尔朱荣迷茫之际,高欢领着葛荣残兵来投——两万残兵从渤海郡一路南逃再西进,抵达秀荣时只剩下了一万人马。   人数不多,但是尔朱荣还是大力欢迎——他觉得高欢是个难得的人才。   果然,甫一见面,高欢一句话就说道了尔朱荣的心坎上。   “先帝死得蹊跷!”   尔朱荣拍案而起,“定是被那牝鸡司晨的毒妇所害!”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太后杀了皇帝!   高欢再进言,“将军当为女婿报仇。”   “报仇?”尔朱荣愣住,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点。   高欢挑明,“清君侧!”   尔朱荣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两眼冒光,大喊,“该是如此!”   激动过后,转念一想,“贺兰大军可不好对付。”   胡太后杀儿子立孙女的同时还令贺兰定领二十万大军拱卫皇都。自己去清君侧,岂不是要对上二十万贺兰大军?到时候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尔朱荣还有顾虑,高欢却胸有成竹,“贺兰定快不了!”   相识多年,高欢知道贺兰定的性格,仁善有余,缺乏果敢,简单说就是优柔寡断,太过稳扎稳打。   “按照他的作风,必定会妥善安置好降兵,选拔任命好河北几州的地方官,没有后顾之忧以后,才会班师回朝。”高欢笃定,“且他爱兵如子,必不会急行军。”   “咱们只要抢在他的前面先一步抵达洛阳就行!”无需和贺兰定比力量,只要和他比速度。   高欢再添一把火,“洛阳的虎贲军、羽林军那可都是纸糊的老虎。”面对真正如狼似虎的尔朱大军,那还不是一戳就破。   “干了!”尔朱荣下令拔营出兵,剑指洛阳,“清君侧!”——能不能弯道超车,在此一搏! 第二百一十五章   正如高欢所料, 贺兰定平地河北地区后就投入到了规划经营之中。   安置降兵、测量土地、选拔官员.....忙得热火朝天。至于洛阳死了个皇帝,关自己什么事儿啊?反正拓跋家的皇帝不是一向短命吗?元诩活过了十五岁,将近二十算是命长的。这会子突然死掉了, 也不稀奇啊。   贺兰定甚至猜想, 拓跋家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 不然怎么每一任皇帝都活不长呢?大多是十来岁时就死掉了。——他完全没往宫廷争斗上去想!   因此, 当胡太后的诏书送达河间郡贺兰定的手中时, 贺兰定只丢在一边不加理会——朝廷又不是第一回 招自己回京了,自己那一会应诏而回的?   贺兰定不当回事儿,只一心想巩固胜利的果实, 将恒州、燕州、幽州、瀛洲等地牢牢把握在手中。   等到阿昭急信送到, 尔朱荣率军挺进洛阳的消息传遍天下, 贺兰定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不好!”贺兰定喉咙发紧,“阿昭有危险!”尔朱荣要为皇帝女婿报仇,肯定要动胡太后,而阿昭可是胡太后的人!   “不仅阿昭姑娘危险, 咱们也完啦!”斛律金大喊,提醒贺兰定, “咱们和尔朱荣不对付, 一旦他拿下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咱们就完啦!说不得会被打成叛逆!”辛辛苦苦、南征北战,最后还是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揭竿而起反了算了!   “快马急鞭送信, 让关中的侯景, 徐州的可单鹰, 领兵共救洛阳!”贺兰定迅速冷静下来, 分析道,“尔朱荣大军开拔,行军不可能这么快。一定是先遣部队再前,大军还在后面,离晋阳不远!”   贺兰定手指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让殷州、相州的于谨派出斥候,争取截断尔朱荣的后方大军。”   将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贺兰定将河北地区交给阿史那熊塔打理,自己领军五万急行洛阳。   “五万?!”斛律金担忧兵马太少了。   贺兰定道,“贵精不贵多。”带太多人马必然会拖累行军速度。而且自己这边有装备、武器的优势,以一当五不是吹牛。   刚刚看到和平希望的大魏再度风起云涌。身在深宫的胡太后极其一众奸臣终于怕了——尔朱荣打到洛阳来为死去的先帝报仇啦!   胡太后颤抖着手提笔,亲自写信给尔朱荣解释原委——一切都是误会!你我本是亲家,自己身为母亲,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儿子呢?   写完信,不待笔墨晾干,便催促直官尔朱世隆去给尔朱荣送信。   胡太后却不知晓,尔朱世隆送到自家堂哥手里的,除了自己的“求饶信”,还有未亡人尔朱英娥的“诉苦信”。   相信嫌疑犯,还是相信自己女儿这个受害人,这简直是一条送分题。   “先帝死得蹊跷,去世前都十九岁了,可胡太后还将他当做吃奶的小娃娃。君权旁落,牝鸡司晨,方有今日之乱啊!”   “如今竟是故技重施,选了个不会走路的奶娃娃当皇帝。这不是胡来吗!”   尔朱荣彻底亮出獠牙,打出哀悼大行皇帝,另择新君的旗号,率契胡骑兵奔赴洛阳。   尔朱荣让送信的尔朱世隆莫要回洛阳了,恐不安全。   尔朱世隆却道,“朝廷如今正怀疑阿兄,我要是来了就不走了,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怀疑。届时阿兄所谋恐要旁生枝节。”   尔朱世隆决定以身赴险,回洛阳稳住胡太后一众,为尔朱荣争取时间。   尔朱世隆回到洛阳后,极力为尔朱荣解释,“都是误会,外人以讹传讹,兄长毕竟是先帝的老丈人,焉有女婿去世,老丈人不登门祭奠的?”   “再有,我那侄女自来是兄长嫂嫂的心头肉,她年轻寡居,阿兄心疼。”尔朱世隆满嘴跑火车,说尔朱荣这回来洛阳是为了拜祭先帝。可拜祭又为何要带兵马?   自然是为了壮胆造势的——尔朱荣想将死了丈夫的尔朱英娥接回家,怕朝堂上的老古板们不同意,带着兵马来壮大声势的。   如此胡言乱语,胡太后竟是信了,长长舒了一口气,眉角舒展,笑道,“朕就知道,都是谣传挑拨天家感情。”自己和尔朱荣可是亲家,他做什么要反自己呢?想想也不可能嘛!   胡太后松了一口气,朝廷上下也没人提醒她什么——谁当皇帝不是当呢?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皇室宗亲更不会说什么——尔朱荣来了后肯定会另选皇帝的,到时候,说不得就轮到自己了呢?   一时之间,洛阳皇城竟是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并静静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唯有阿昭在行动。   当尔朱荣进军洛阳的消息传来后,阿昭第一时间给贺兰定发了急信,然后便打包行李,带上亲信,捎上才登基的新帝元姑娘,在亲兵的护送下,从永宁寺密道离开了洛阳皇城,顺着汝水顺流南下,化作普通百姓进入襄阳城安顿下来。   “阿兄,你曾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还是有的。”做男儿装扮,化作行商的阿昭低叹一声,“莫要怪阿昭心狠,阿兄你呀,不逼一逼是不行的。”   阿昭脱离了洛阳旋涡,贺兰定领兵五万进入司州地界的时候。尔朱荣已经在河阴府,以手铸金人的仪式做选拔,另立了新君。以长乐王元子攸为大魏皇帝,改年号为永安。   尔朱荣也是个神人,他不围攻洛阳,也不推翻胡太后,他直接另立炉灶!他让文武百官们自己选——两口锅灶,你们要吃哪口锅的饭?而重大臣早已对胡太后的荒淫懒政失望。   四月十二日,洛阳朝廷以高阳王元雍为首的文武百官捧着玉玺、绶带、华服,前往河阴府迎接新帝——胡太后一系被彻底舍弃。   “尔朱荣背后有高人指点!”贺兰定想破脑袋都没想到尔朱荣竟然来着这么一出。   倘若尔朱荣围困洛阳皇城,与虎贲、羽林军发生冲突,自己领五万兵来来援,还算占了大义,名正言顺和尔朱荣一战。   可是尔朱荣玩得这一手,竟然在和平中实现了皇权的让渡。这让贺兰定怎么办?根本进退两难。   “洛阳城的探子回来了吗?”贺兰定在洛阳城洒了不少眼线。昔日素来消息灵通,然而这一回……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石沉大海似的没了音讯。   “尚未。”   “贺兰食肆呢?”   “亦失去联系。”   贺兰定焦躁不已,不详的预感从心里升起。他倒不在乎洛阳被谁占了去。敕勒川加上河北地区的地盘已经够大了,足够自己手下的儿郎百姓们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自己又不是真的要当皇帝。   可是阿昭还在洛阳啊!没了音讯!生死不知!   “新君刚立,时机未到!”于谨劝阻贺兰定。如今的这个新皇帝和之前的元姑娘虽然同是傀儡,但两者又不相同。元子攸是有群众基础的!——宗室相帮,百官相迎。   “就他能清君侧?我不行?!”贺兰定暴躁大喊,随即冷静下来,以手扶额,低声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我只是....”   他只是担心阿昭。   抹了把脸,贺兰定对于谨挤出一个苦笑,“不瞒于参军,从一开始我就是想让弟弟妹妹、族人们吃饱饭。后来有希望怀朔的大家日子能好过些。”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走到了今日的地步。”如果走到这一步,最终却害了妹妹。贺兰定觉得自己会疯的。   于谨肃声道,“将军心有大爱。”   “哪有什么大爱啊....我只是见不得有人受苦。”贺兰定长叹一声,洗了一把冷水脸,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说起正事。   “洛阳城里有些不对。”自己那么多探子不可能被全部连根拔起,再有贺兰食肆和刘记商行扎根四通馆,不可能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的。   贺兰定拧眉沉思,脑中灵光一闪——能掌握自己安插在洛阳全部力量的,只有阿昭!   为了阿昭在洛阳城的安全,贺兰定安排了不少人手给阿昭:情报人员、武力配备一应俱全。而这些统统只听阿昭命令,自己这个原本的主人反倒屈居第二位。   如今这些人全部失联,就算遇害,也不可能一点只言片语都传不出来的。   排除一切可能之后,就算再荒谬,也就是真相了——是阿昭向自己封锁了洛阳城的消息。   为什么呢?   贺兰定苦笑,明白了阿昭的良苦用心,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安全去逼贺兰定拿下洛阳。   就算猜到一切可能都是阿昭的安排,猜到阿昭如今是安全的。可是,贺兰定也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万一猜错了呢?那不是害了妹妹的性命?!   阿昭知道贺兰定不敢赌,知道贺兰定为了她,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打败尔朱荣,拿下洛阳!   将来龙去脉想清楚。贺兰定招来手下众人商议对策,“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旦尔朱荣稳定了洛阳局势,一定会调转箭头朝咱们。”   贺兰定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划过,幽幽道,“我想大家也不想莫名其妙成了反贼吧。” 第二百一十六章   怎么拿下尔朱荣?怎么在不被污名化的前提下进军洛阳?   贺兰定召集手下众人商讨了一整晚, 最后将重任交给了贺拔岳——贺拔家的老二贺拔胜如今在尔朱荣手下做事。倘若能从内部分化掉尔朱荣的势力,那就再好不过了。   “恐怕很难。”看着贺拔岳策马而去身影,贺兰定并不看好这一次的计策——贺拔一家全是编制迷, 而尔朱荣如今占着名分、大义, 自己这边反倒是“妾身未明”。   如此, 贺拔岳能劝服自家二哥吗?   “做好强攻准备。”贺兰定叮嘱于谨, “倘若今日下午贺拔岳未能按时归来, 大军开拔,攻洛阳皇城。”   贺兰定这边做了退一万步的下下之策准备,却不知道作为自己对手的尔朱荣正在作死。   下午, 贺拔岳按时归来, 不仅带回了贺拔胜愿意结盟里应外合的好消息, 还带回了另一个惊天大消息。   “你说什么?!”消息的内容太过惊悚可怕,闻者无不震惊到难以置信。   贺拔岳喘着粗气,神色迷茫且慌乱,再重复了一次自己刚刚探到的消息, “尔朱荣于河阴陶渚坑杀文武百官!”   “都死了!都死了!”   “丞相元雍、司空元钦、义阳王元略.....全死了!”至于胡太后一党反倒因为早早弃城而逃躲过一劫。   “昨天不是刚刚迎新帝?”四月十二日,洛阳朝廷以高阳王元雍为首的文武百官捧着玉玺、绶带、华服, 前往河阴府迎接新帝。   今天是四月十三日, 才过了一天而已!   “尔朱荣以祭天之名将文武百官坑骗过去,假称要和众臣盟誓。”这是贺拔岳从自家二哥那边探听到的消息。   大家都知道元子攸这个皇帝来得不咋正当,心里就不踏实。常见的把大家捆到一条船上的做法就是立盟约,白纸黑字,出事了谁都跑不掉。尔朱荣就是用这个理由将大臣们诓骗走的。   正如贺兰定所料, 在今日之前, 贺拔胜是断然不会舍弃尔朱荣跟着贺兰定混的——怎么看都是尔朱荣的赢面更大啊。   但是, 尔朱荣的残暴、疯狂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尔朱荣认为洛阳世家林立, 老旧势力盘根错节,倘若不加以铲除,恐怕就算自己手握新帝,也难以彻底把持朝政、执掌大魏。   高欢看出尔朱荣的想法,在一旁煽风点火,“洛阳文武骄侈成俗,向来看不起咱们北境儿郎,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恐怕不好驾驭。”——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把坑里的萝卜拔了,哪里有自己的位置呢?   尔朱荣如今对高欢深信不疑,在他看来,倘若不是高欢谏言,如今自己还在晋阳磋磨,挨天下笑话呢,哪里有如今的威风。   两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   尔朱荣将朝中百官诓骗至河阴西北三里,聚集于南北长堤。   这些大魏朝臣看着容貌俊美、气度非凡的尔朱荣,都以为自己以及大魏都将迎来新生,望着涛涛黄河水,心中豪气顿升。   然而,命运无常,谁都不知道人生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待百官下马,尔朱荣突然翻脸变了神色,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刷一下拔出腰间的环首刀。雪亮的刀刃在春日明艳的眼光下闪着寒芒,亮得许多人眯起了眼睛。   “天下大乱,肃宗暴毙,作为臣子,焉敢独活?!”   有官员察觉出不对劲,拔脚想跑,可披甲武士早就将他们团团围住,在尔朱荣拔刀高呵的瞬间,武士们应声而动。刀劈斧砍,箭矢如蝗,惨烈的哀嚎声中,血流成河。   “元氏既灭!尔朱当兴!”这一刻,加九锡已经满足不了尔朱荣膨胀的野心了,他要直接当皇帝!——百官无能,皇室势微。这天下该有能者居之!   “那皇帝呢?”贺兰定看着惶恐惊慌的贺拔岳,问出了关键。   “皇帝还活着。”贺拔岳道,“但是尔朱荣当着皇帝的面,杀了他的兄长和弟弟。”   “没杀皇帝?”   “没有。”   贺兰定拧眉沉思,“不杀皇帝,他怎么登基?”这也太奇怪了,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都杀光了,但留给皇帝做什么?   一道灵光在贺兰定脑中闪过,他拍案而起,“他在害怕!”   新帝元子攸可不是胡乱选出来的。尔朱荣当初选了不少元氏宗亲当做备选,最后只有元子攸手铸金人成功了!   在大魏,手铸金人是选立皇后的一种仪式。皇后候选人在工匠的帮助下将铜液浇灌进模具中,铸造出一个完整的金人便算是成功了。   成则立为皇后,不成则不立——甭管是不是皇帝的心肝宝贝真爱,又或是家世多么厉害。过不了手铸金人这一关,就当不成皇后。   而铸金人的仪式听起来挺简单的,但其实意外因素特别多,可能在倒铜汁的时候不小心手抖了一下,就铸造不成了——铸造失败则为不祥。   手铸金人并非大魏首创,早在秦始皇灭六国之后“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鉅金人十二”,从此手铸金人便多了一丝神秘色彩,类似君权神授——只有成功铸造出金人,才是被上天认可的天命之人。   尔朱荣诛杀文武百官如切菜削瓜一般轻轻松松,却唯独放过了皇帝元子攸,他害怕的正是元子攸身上的这层“天命”!   “尔朱荣很迷信?”贺兰定看向诸人。   “是!”贺拔岳想起二哥透露给自己的消息,“尔朱荣帐下有个术士,尔朱荣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请术士算一算。”   “倘若卦象不好、不吉利,他就不会去做。”   贺兰定迅速从尔朱荣诛杀百官的震惊中冷静下来,“这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贺兰定快速布置任务。   “于谨,下令各师长,大军开拔,进攻洛阳!”   “贺拔岳,你再走一趟,可以佯投尔朱荣,然后争取和皇帝元子攸取得联系。”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倘若说此时谁最希望尔朱荣去死上一死,那一定是刚刚亲眼目睹兄弟惨死的元子攸。   贺兰定又叫来孙腾,向着孙腾重重一拜,言是要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孙腾。   “拉汉!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咱们多年兄弟!”孙腾胸膛拍得砰砰响。   “请孙大哥潜入尔朱大军,与贺六浑取得联系,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初心。”   孙腾听不懂其中弯弯道道,只说,“拉汉,你就直说,想要贺六浑做些什么吧。”   贺兰定目露寒芒,冷声道,“让他劝尔朱荣尽快登基为帝。”一旦尔朱荣龙袍加身,那他反贼的身份就坐实了,人人得以诛之!   “没问题!”孙腾揽下任务,即刻出发,单人匹马就往河阴郡去。   作为尔朱荣身边的最新红人,高欢此时也有些麻爪了。他是支持尔朱荣给洛阳的世家贵族们颜色瞧瞧的——想当年自己还是一小小函使,就因为吃肉的仪态太端着,就被上次拖出去打了一顿板子。   如今终于风水轮流转,打人的板子到了自己的手上,焉有不动之理?   但是高欢只以为尔朱荣会拖几个不轻不重的大臣出来杀鸡儆猴,好叫洛阳的官老爷们老实些。万万没想到尔朱荣会无差别攻击地乱杀——从丞相开始杀!从皇室宗亲开始杀!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这不是绝了自己的后路吗?”到时候自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正当高欢焦灼之际,孙腾来了。   “贺六浑,你不会真的想这个那什么朱混了吧?!”一见面,孙腾便开门见山的问。   “龙腾兄!”高欢忙解释,“怎么可能!咱们才是一伙儿的。”   得了高欢的保证,孙腾松了口气,笑着拍拍高欢的肩膀道,“你知道就好,那姓朱的就是个疯子,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是尔朱。”高欢提醒。   “我知道。”孙腾就是不乐意好好叫人家名字,“反正还是跟着拉汉好,知根知底,不要担心思,躺赢就行。”   “是拉汉让你来的?”高欢知孙腾是来当说客的,“他到洛阳了?”   孙腾:“早到了。”   孙腾不再多说,说起重点,“拉汉派我来交代你一件事情。”   “什么?”   “建议尔朱荣登基。”   “什么?!”高欢吃惊。尔朱荣登基对贺兰定有什么好处?   不过,贺兰定的要求却让高欢眼睛一亮:尔朱荣杀了那么多官员,已经把世家和皇室得罪到底了。眼下除了自己登基当皇帝,就再也没有旁的路了。   “明白了。”高欢拍拍孙腾的肩膀,疾步向外,“我这就去!”   孙腾看着高欢着急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贺六浑多积极,看来还是一颗真心向着贺兰定的。   高欢劝尔朱荣称帝,“九十九步都走下来了,不差这最后一步了!天时地利人和啊!”洛阳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不趁机占洛阳称帝,更待何时?!   至于贺兰定为何要做出这样的指示,高欢一时半会儿还没想明白。但是,反正是对自己有利的就是了。   尔朱荣心动了。原本他也没想当皇帝,可是在黄河边儿上杀鸡似的杀了那么多大官、皇族,看着他们惊恐哀嚎、跪地求饶、声泪俱下。   尔朱荣顿时觉得:都什么玩意儿?!就这些狗屎东西还能爬到自己脑袋上来?既然他们都能当丞相,当皇帝,自己这么英明神武,为什么不能?   高欢一句话说到了尔朱荣的心坎上,看向这位帅小伙儿的目光越发和善。   “不可!”立马有人跳出来反对,“将军您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京的,如今自己称帝算怎么回事?”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   和这位反对者一个想法的不在少数。他们原本投奔尔朱荣是本着朝廷官军的身份去的,如今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反贼算是怎么回事。   手下意见不统一,尔朱荣犹豫了。于是,老规矩,遇事不决便问鬼神——尔朱荣也要手铸金人,以此证明自己乃是天命所在。   此时,贺拔岳也已经和二哥贺拔胜接上了头,而贺拔胜恰好负责看守皇帝元子攸。   兄弟二人将尔朱荣欲自立为帝的打算告诉了元子攸,元子攸原本还沉浸在兄长、弟弟惨死的悲痛之中,此时顿时清醒过来——自己也死期将近了!   然而,不知是想到什么,元子攸忽得诡异一笑,面容扭曲狰狞,“他必不会铸成金人的!”   作为一个拥有成功手铸金人经验的人,元子攸太知道如何让人铸造失败了。   元子攸眼中寒芒乍现,心中发狠:尔朱荣你当真以为杀光了文武百官,杀光皇室宗亲,这洛阳、这大魏就是你尔朱家的了吗?   这一次,他便要让逆贼知道,这洛阳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上到世家士族,下到商贩工匠,都属于他们元家!唯元氏马首是瞻! 第二百一十七章   河阴之变, 鲜血染红了黄河之水。出家为尼企图逃过一劫的胡太后被从佛祖金像前拖走投进滚滚黄河之中。   除此之外,朝堂上下共计有两千余官员一道被杀害。至此,大魏整个政治体系全面瘫痪, 元氏皇族末路将至。   至少尔朱荣是这么觉得的。但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元氏既灭, 尔朱当兴!”尔朱荣决定自己当皇帝, 并且举行手铸金人之礼, 以证明自己乃是被上天承认的天命之子。   然而.....一连四次, 都没有成功。   看着自己浇筑出的缺胳膊断腿的残缺金人,尔朱荣面色青白,一众手下也都垂头噤声不敢言语。   手铸金人, 说起来简单, 可是想要出错太容易了。比如说, 在铜汁里加些旁的金属,保证百分百无法凝固成型。   失败一次算是意外,失败两次情有可原,但是一连失败四次, 约莫等于老天爷贴脸开大,指着鼻子说:你这家伙, 我看不上眼!还想当皇帝?想屁吃呢?!   尔朱荣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占卜师。   占卜师装神弄鬼一通, 翻着白眼,声音嘶哑如地狱之鬼附身,缓缓道,“天时不利,人和未达, 明公不得为帝。”   “!”尔朱荣双目瞪圆, 踉跄着后退两步, 面上全是不可置信——自己竟然不是天命之人?大魏元氏竟然龙气未尽吗?!   “那元天穆呢?”自己已经把皇帝元子攸得罪完了, 这会儿自己又当不了皇帝,只能另外选一个皇帝了。   元天穆姓元,是皇室宗亲,同时还是尔朱荣的异姓兄弟,两个人关系不错。   谁知,刘灵助掐算了一会儿后沉声道,“元天穆亦不吉利,只有长乐王元子攸顺应天意。”   什么叫晴天霹雳,什么叫如坠深渊,尔朱荣此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完了!尔朱家完了!自己完了!   自己才当着元子攸的面儿杀了他的兄长和弟弟,如今再去扶持元子攸为帝——这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目睹一切的高欢心下发冷,他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成了这样——谁能想到啊!明明称帝就差最后一哆嗦了!   可就这最后一步,让尔朱荣害怕了,退缩了,想逃了。   看着面目青白,神色张皇的尔朱荣,就连高欢都忍不住想:难不成天命真不在他?   忽得,高欢想到了贺兰定,想到贺兰定通过孙腾向自己传达的任务:劝说尔朱荣登基为帝。   起先高欢还疑惑贺兰定为何要这么做,只是当时高欢太过急切,未曾深想。可在看眼下情形,似乎......   一股凉意从高欢的尾椎骨窜到天灵盖——难道一切都在贺兰定的掌握之中?!   目光落在那不成型的金人上。高欢心中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这一切都是贺兰定的计划之中?置之死地而后生?彻底断了尔朱荣的所有退路?   “啊!”一声疾呼打断了高欢的沉思,寻声看去,只见尔朱荣捂着胸口直直倒地,竟是昏死过去了。   连续四次手铸金人失败给这位当世枭雄带来的打击远超众人的想象。   于此同时,贺兰定领军五万突破函谷关,兵临洛阳城外。   此时的洛阳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没有皇帝,没有官员。百姓们又担心尔朱荣要领契胡兵洗劫皇城,连夜收拾细软,举家逃命去了。   鲜卑贵族聚集的西郭,十室九空;集聚天下能工巧匠的东市,门可罗雀;管弦呕哑,粉香千里的南市,空巷无人.....   贺兰定从宣阳门领军进城,如入无人之地。穿过铜驼大街,全城寂静,唯有将士们齐刷刷的铠甲摩擦之声。   看着这座曾经繁荣昌盛又饱经风霜的古都,贺兰定心中说不出来的酸楚。   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照自己预设的进行着——尔朱荣与大魏皇室两败俱伤。可是贺兰定却高兴不起来。   “这就是皇城?可真漂亮,像是天宫。”   “城里的虎贲、羽林军呢?”   “一个官员都没有了吗?”   “世家大族们都跑了?”   一个个疑惑在众人心中升起,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办?   “攻打河阴?救出皇帝?”可那是尔朱荣选的皇帝,难不成他们就认了?都不知道那个小皇帝是什么样子呢,万一是个坏的怎么办?万一瞧不起他们六镇儿郎怎么办?   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众人不禁将目光落在了队伍中央,骑马过市的贺兰定身上。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在众人心中升起——尔朱荣都能做皇帝,他们郎主为何不可?反正元氏皇族都死差不多了啊。   “去四通市那边问问情况。”贺兰定找来手下,令其亲兵去四通市贺兰食肆的周边打听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找到阿昭的消息,又补充,“再有刘记商行、永宁寺那边也搜查一番。”这些都是阿昭的地盘。   将阿昭的事情布置下去,又令于谨安排守兵方案,务必守好洛阳城——来都来了,就不走了。   五万兵马守洛阳,还有十五万兵马在来援的路上。贺兰定觉得放眼整个大魏,自己都没有敌手了。但是......   有兵、有钱、有人,但是自己没有名分啊!   下一步要怎么办?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个摄政王?   可是自古以来有几个摄政王有好下场的?自己扶持个傀儡皇帝对自己而言有什么好处?   那就一步到位当皇帝?   贺兰定觉得不可思议,穿越而来自己竟然要当一回皇帝了?!   可是皇帝不好当啊。位置越高,责任越大,千千万生民的命运全系在己身。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整个皇朝的发展。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吗?一个不小心成了昏君怎么办?   再有,自己称帝,手下人同意吗?比如贺拔和宇文两家,都是大魏皇室的铁杆。自己推波助澜让尔朱荣急于称帝,不就是让尔朱荣失了大义么。倘若自己一进洛阳就称帝,那和尔朱荣有什么区别?   所以还是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心事重重,贺兰定令军队安营扎寨。他们没进皇宫,直接在早已破败的太学落脚。   另一边,急火攻心昏死过去的尔朱荣悠悠转醒,一听到贺兰大军已经进驻洛阳的消息,又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什么叫一步错步步错,便是如此了。倘若自己老老实实将元子攸迎回洛阳,哪有如今这些破事了!   再不想面对现实,也不得不去面对。   “请陛下入军营。”即便是到了如今这地步,尔朱荣依旧不愿低头。   可是等元子攸抵达军营从车架上下来,尔朱荣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地就磕,声泪俱下,只道自己是猪油蒙心,犯下滔天祸事,“请陛下赐我一死!”   看着脑袋磕得绑梆响的尔朱荣,元子筱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两个惨死的兄弟——那日,兄长与阿弟也是这般磕头求饶的,可是那些士兵丝毫没有怜悯之心,雪亮的大刀穿心而过,鲜血喷洒飞溅,兄弟二人死不瞑目。   “英娥还在皇宫,愿改弦伺候陛下,从此,尔朱一家便是您的牛马,任由驱使。”尔朱荣将最后的希望放到了女儿身上,倘若女儿能生下皇子,那尔朱家还有翻身的可能!   元子攸恨不得将尔朱荣大卸八块不足以平愤怒,可是,眼下自己还是弱势的一方,不得不低头。   元子攸上前一步扶起尔朱荣,“一切身家旦系将军之手。”以后啊,我全听您的吩咐!   闻言,尔朱荣终于松了一口气,抬起那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脸,冲元子攸道,“这边迎陛下回洛阳,不过.....”   尔朱荣话音一转,告诉元子攸洛阳如今被贺兰定占领了,“陛下当发檄文,召天下共讨贺兰小贼。”   元子攸心中微叹一声:贺兰大军怎么就没早两日抵达洛阳呢?   元子攸是知道贺兰定的,那是个好人。倘若必须要有个摄政王,选贺兰定,还是选尔朱荣,那还要说吗?   可惜,自己如今已经落在了尔朱荣的手中。   “还请将军助我。”元子攸希望尔朱荣与贺兰定对上,最后贺兰定灭了尔朱荣,如此自己便就安全了。   尔朱荣也不傻,他要元子攸先以皇帝的名义发檄文痛骂贺兰定,如此,贺兰定与元子攸心生嫌隙,便没有联手的可能了。   君臣二人在河阴府勾心斗角,却不知洛阳城中又生变化——阿昭回来了。   贺兰定散出人手去找阿昭,谁知,人手还没回来,阿昭自己却抢先一步来到了贺兰定的面前。   阿昭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着另一个皇帝——元姑娘。   看着阿昭神态自若的模样,贺兰定松了一口气——很好,没受难,果然是自己跑掉的。   “我若不走,阿兄能进洛阳?”阿昭直言。   还真不一定会。以贺兰定缩头乌龟的属性,见洛阳风云,估计第一个念头就是躲一躲。   看着郁闷的贺兰定,阿昭笑语嫣然,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当初太后诏阿兄回京,阿兄久不至,我便知情况要遭。”   贺兰定抗旨不归,一是真的想要将刚刚到手的河北几州打理稳定,二则是想要逃避,不愿进洛阳城做个权臣。   阿昭如何不知自家兄长什么性子,当时便有了计划。   “如今,咱们占了洛阳,手里又有皇帝。”阿昭眼中星光灿烂,“阿兄,你说过,会让天下人都用上阿昭纸的!”   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武泰元年四月十五日, 贺兰定以五万大军迎大魏皇帝元姑娘入洛阳皇城。   “没有大名吗?”贺兰定问阿昭。元姑娘显然是个小名儿啊,都当皇帝了,总不能继续姑娘姑娘的叫着吧。   阿昭一手牵着满脸懵懂的小姑娘, 笑道, “阿兄给取个名呗。”元姑娘是孝明帝和潘妃所生, 并不受宠, 至今没有个正经名字。   贺兰定:“!”自己给皇帝取名字?!这么儿戏?   阿昭却道, “除了阿兄您,这天下还有谁能庇护这孩子呢?作为守护者,阿兄自然有这个资格为她取名的。”   贺兰定沉思片刻, 想出了个合适的名字, “元旦?”旦有天明之意, 代表着心生。   阿昭:“阿兄可以再想一想。”   看着妹妹嘴角公式化的笑容,贺兰定莫名有种上课摸鱼被班主任逮到的心虚,连忙打了个哈哈,“我开玩笑的啦!”   “元善。”易经有云, 元者,善之长也。   阿昭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蹲下身子和小皇帝平齐, 她点点小孩儿的小鼻头,笑道,“以后姑娘就叫元善了,做个好人,长命百岁。”只要她愿意做个好人, 贺兰兄妹便保她长命百岁。   “善!善!”小姑娘笑眯了眼睛。大魏皇室的动荡并没有影响到她, 她依旧是个白白胖胖、无忧无虑的小婴童。   “阿昭, 真能行吗?”贺兰定心中不安——这就挟天子以令诸侯啦?可是怎么当摄政王, 他真的不会啊!   阿昭笑笑,安抚贺兰定,“阿兄,且有我在呢。”深宫沉浮多年,阿昭早就玩转大魏朝廷,更不要说,大魏原本的政治班底全被尔朱荣屠尽。如今的大魏朝堂就是一张白纸,任由阿昭挥洒笔墨。   “再有,阿兄你的二十万大军可不是吃干饭的。”外有武力加持,拿下大魏还不是轻而易举。   “可是三司、尚书什么的都死光了,朝政要怎么运营呢?”贺兰定甚至对大魏朝廷的官职都搞不清楚,哪个部门叫什么名称管什么事儿,全然一头雾水。   阿昭却道不碍事儿,“反正日常办公做事的又不是那些命丧黄河的家伙。”一个单位要是局长、副局长突然都没了,几乎不会影响单位的运营,除了找不到人签字有些麻烦,但是科长、科员们依旧能够各司其职。   而且阿昭手中另有一份名单,都是一些能干事、肯干事、会干事的官员,有这样一套预备体系在,大魏朝廷不会瘫痪。   似是宿命的轮回,大魏又拥有了一个小皇帝。不到两岁的元善在阿昭的搀扶下登上了太极殿。   贺兰定被册封为敕勒王,追随贺兰定的将士们全部官阶晋升五级。于谨、可单鹰、斛律金、段宁等人自此鲤鱼跃龙门,成为大魏朝廷新贵。   除此之外,阿昭还谏言追封那些枉死河阴的官员,“原先封王的,追封三司;三品官员封赠令、仆.....以此类推。”   “若是有被裹挟受害的无辜百姓,封赠郡守、镇将。”   “死者家中没有后代的,由族人另择继承人。”   贺兰定不解,“为何?”那些官员从洛阳去河阴迎接元子攸,又和尔朱荣结盟反被坑杀,虽然是惨了些,但是正应了那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难道不是在为自己的欲望和野心买单吗?   为什么朝廷还要大费周章来慰问这些人?   “国库有钱?”贺兰定问。   阿昭:“早就空了。”   “那抚恤金从什么地方出?”贺兰定指指自己的鼻子,“不会是要我出这个钱吗?”杀人的是尔朱荣,自己来当冤大头。   阿昭道,“先口头安抚,后续再说。”   很快,贺兰定就知道阿昭此道政令的用意所在。一来,弘扬了贺兰昭的美名,相比较之下,策划河阴之变的尔朱荣简直就是从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   二来,那些死在河阴的官员的家属们在听说抚恤政策后竟然是陆陆续续地回了洛阳。望风而逃的老百姓们见世家老爷们都回来了,小包裹一背,也牵儿带女的回家了。   空城洛阳又渐渐有了人烟。   “天!阿昭姑娘真厉害!”见识过阿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四两拨千斤的政治手段,贺兰定帐下的老大粗们都惊呆了。   这样的政治艺术是他们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东西——多数人,比如可单鹰和斛律金,他们连中央朝廷的官制还没研究明白呢。   世界少了谁都照样运转,便是丞相王公有如何呢?死在河阴的他们成了历史,太阳第二日超常升起。   洛阳城逐渐恢复稳定,滞留河阴府的尔朱荣就难了——进退不得:进是洛阳,贺兰定五万兵马占墙而守,想进,进不了。   退回晋阳?那自己还要不要面子了?千里奔袭洛阳,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灰溜溜回老家?退也不能退!   “那就打!”尔朱荣很期待与贺兰定一战,他倒想看看被传得神乎其乎的贺兰大军到底几个斤两。   尔朱荣拖车皇帝的车驾,越过黄河,兵临洛阳城外。贺兰定亲自在阵前督战,通过望远镜,贺兰定在飘展的旌旗中找到了中军所在,也看到被众人簇拥的尔朱荣。   “啧。”贺兰定咋舌,吐槽道,“竟然也是个美男子呢!”传闻中残暴血腥的尔朱荣竟然是个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的奶油小生!正是当下最受欢迎的流行长相。   贺兰定不禁摸摸自己过分棱角分明的脸颊,感叹身不逢时,又道,“应该让侯景来督战。”   侯景如今在关中地区和萧宝寅作战,收复失地。侯景指挥作战有个特点:遇强则强。同时,要是敌人长相俊俏还能激发侯景战斗力翻倍,对上美男子尔朱荣正合适!   贺兰定胡思乱想之际,尔朱荣大军挺进外郭城墙——大魏洛阳城从里到外依次是宫城、皇城、圆壁城......直至最外层的外郭城,也是洛阳的第一道军事防线。   一名小将策马出阵,开始叫阵,企图激怒贺兰定一方出人挑战。   这人骂得极脏,甚至在贺兰定兄妹皆不嫁娶上做文章,暗示兄妹□□——在南北朝,此等□□之事纯属寻常,见多不怪。   “我擦!”经历过多次阵前对骂的贺兰定终于崩了一回,“鼠辈尔敢?!”   贺兰定气得直拍城墙,拿起进一步升级改良过的扩音喇叭就开始对骂,“尔朱荣!你为天地所弃,为神明所恶,你怎么还好意思在人间露面的?”   “我要是你,我就抽出裤腰带把自己给吊死!”   “哦!你未必死得成呢!铸金人四次不成,上穷碧落,下黄泉,神鬼不收!”   “神鬼不收!”城墙守兵齐声呐喊,声音传遍四野。   “神明厌弃!”   “四次不成!”   贺兰定骂人不带脏字,却句句戳进了尔朱荣的心口。   “啊!啊啊啊!”尔朱荣目疵欲裂,嘶吼着挥舞手中短棒——尔朱荣认为“人马相逼,刀不如棒”,全军上下皆于马上置长短棍,交战之时不斩首级,而以棒棒之。如此就能避免因斩首而影响骑兵的冲击速度。   正因为这种军械设置让尔朱大军数次创造以少胜多的奇迹。   然而,他这一回遇到的事贺兰定,手握众多“黑科技”的贺兰定。   被激怒的尔朱荣下令冲锋,架云梯,“先登者赏布五十匹!皆予尔父母妻儿!”云梯先登约莫等于去送死,但是在物质奖励的刺激下,无数士兵嗷嗷前进,如野兽饿狼扑向高耸□□的洛阳城墙。   “射!”贺兰定一声令下,一千枚水龙出水炮直冲云霄,轰隆隆的爆破声中,弥散的硝烟中,火箭在空中解体,十只箭矢从火箭口中喷射而出,向着更高处攀升。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高欢,最初的惊诧过后,高欢浑身浸出一层冷汗,嘶吼着,“快散开!”他们的军列在射程之内!   然而,惊惧中的士兵哪里反应得过来,不等执行指令,箭雨铺天盖地而来,避无可避。顿时,人仰马翻,军阵溃败。   城墙之上,斛律金捋捋自己的胡须,畅快笑道,“这样的场面真是看一百次都不腻!”   贺兰定的目光落在斛律金修剪整齐的山羊胡须上,挑眉问道,“这手艺不错。”   斛律金刚要开口赞一赞自己的美虬须,就听贺兰定又道,“谁给阿叔送的人?”   斛律金捋胡须的手顿时一僵,打了个哈哈道,“就是个会梳头的小婢女。没什么的吧。”   城墙之下,尔朱荣的军队已经溃败四逃,但贺兰定却高兴不起来——真正的战争在看不见的地方啊!   敌人的刀枪剑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于无声无息间侵入我军内部的糖衣炮弹!   击退尔朱荣,贺兰定却不见喜色,斛律金捏着胡须的手不禁紧了几分,忐忑道,“拉汉?”   贺兰定叹了口气,拍拍斛律金的肩膀,道,“这不怪阿叔。洛阳权贵,骄奢成风,咱们这些土包子在吃喝玩乐上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阿叔。”贺兰定轻声问,“即便对方是个柔弱女子,可是修面刀也是刀啊,纤纤柔胰那么一抖,割破的就是阿叔的脖子里。”   斛律金打了个冷颤,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敕勒王当立即出兵, 荡平贼寇!”   “对!乘胜追击!”大朝会上,众大臣义愤填膺,要求贺兰定立马开城门, 领军追击退回河阴郡的尔朱荣。   贺兰定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见, 冲陪小皇帝坐在首座的阿昭使了个眼色, 意思:妹妹啊, 这就是你挑选出的人?看着也不怎么样啊, 有点蠢。   阿昭心领神会,令内行官将已经坐不住的小皇帝给抱下去,整理了一下被小姑娘揪得皱巴巴的衣襟, 才抬首看向刚刚叫嚣着出战最厉害的那个大臣。   嗯, 也不怨他着急, 毕竟他的父兄叔伯全都葬身黄河之水,如今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了。报仇心切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阿昭柔声道,“既然如此, 严侍郎可领军出击,哀兵必胜, 士气可用, 必能大胜!”   被点名的严侍郎顿时成了鹌鹑,缩着脖子不敢对视阿昭的眼睛。   阿昭的目光扫过全场,肃声问道,“你们一个个地喊着荡平贼寇,光是喊得声音大有什么用?怎么荡平, 能说出个四五六来?”   阿昭的斥责如同朔北的冷风刮过大殿, 冷得众人抬不起头来。   斛律金几个也跟在贺兰定身后参会, 几人缩头缩脑, 眉来眼去:哎呦!贺兰家的妹子真够厉害的!   “说啊!刚刚不是声音很大吗?”阿昭点名,“严侍郎,你说说怎么打?几万兵马够用?又使什么军阵能破了尔朱家的神棍营。”   尔朱荣部下的先锋营,也就是冲击营,他们不以割首记军功。而是只负责手持铁棍骑兵冲击,短时间内迅速冲散、削弱对方军队的实力。   对上这样一支特殊部队,便是贺兰定手握黑科技,想要彻底打赢、打服,恐怕也要牺牲良多。   被三番五次针对的严侍郎受不了了,小声回怼,“怎么指挥作战那不是敕勒王的职责么?”   阿昭立马道,“你也知道是敕勒王的职责,那你刚刚是不是越权了?!”   这些,严侍郎彻底闭嘴了——怎么说都是不对啊!   “我知你们报仇心切,但是!”阿昭声音拔高,“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在国之存亡之际,焉能个人家族放在国家之前?!”   “打仗,和谁打,怎么打,那是敕勒王该考虑的。而你们眼下要做的是各司其职,促农耕的去督促百姓春耕,修水里的该去勘查地形水文,提出新一轮的水利建设提议。明白吗?!”   训斥完群臣,阿昭转向贺兰定,柔声问自家阿兄对尔朱荣是个什么打算。   “啊……”贺兰定还没能从自家妹妹大发雌威的冲击中反应过来,愣了愣才道,“眼下关中地区萧宝夤做乱,南边又失去了寿阳,南梁关内侯陈庆之很不好对付。倘若在朝堂再与尔朱荣对上,那真是要四分五裂了。”三个都不是好对付的,自己一打三太难了。   贺兰定觉得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生活生产,不然良田荒废,商业断绝,国库空虚,不需要谁来打洛阳,自己就能把自己玩完。   贺兰定此言一出,立马找了众大臣怒目而视——尔朱荣可是他们的死敌!不杀不足平心头之恨。可他们又不敢多言,深恐又惹了这兄妹二人。   贺兰定的想法是拉拢一个打压另一个,“封尔朱荣为秀荣王,令他领军回老家北秀荣,一切只当没有发生过。”对那些往死河阴的人而言,这很不公平。   可是,这世道本没什么公平可言。   “为何不让他去收复关陇一带?”一个大臣问。   贺兰定这回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万一他和萧宝夤结盟怎么办?”而且这种可能性还很大!毕竟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贺兰定。   那大臣顿时知道自己说了蠢话,低头呐呐,不敢多言。   “而且关陇一带我已经有了布置。”侯景对上萧宝夤,无论从军备力量,还是作战能力上,都有胜过对方一筹——侯景收复关陇地区是迟早的事情了。   想起贺兰定百战百胜的战率,众大臣终是闭嘴不言了。   最后,阿昭做总结,定下对待尔朱荣的基本基调,同时道,“倘若诸位要为家人报仇,尽可为之,此乃天地人伦,可以理解。只不要公器私用。”要是自己有本事有决心,那就去报仇,刺杀、毒杀什么的尽可以自己放手一搏。   朝会终于结束,文臣们垂头丧气,三五一群聚在一起边走边说些什么;武将们勾肩搭背,脸上笑容荡漾,叽叽咕咕说着话。   “拉汉!”斛律金拉住贺兰定的肩膀,大笑着,“中午一道喝酒去呗。”   “不了。”贺兰定摆摆手,“我找阿昭商量点事情。”   提起阿昭,斛律金咂舌,“拉汉家的女娃娃真厉害。”   贺兰定莞尔一笑,“那不是很好么,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也是。”斛律金转念一想,畅快笑道,“看她把那些家伙训得像鹌鹑似的,我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   “那你忙去吧。”斛律金挥手告别贺兰定。   “等等。”贺兰定犹豫一下还是喊住了斛律金,提醒他,“眼下还没到放松的时候呢,内忧外患都没解决呢。在敕勒川时,阿叔你可不会这样的。”洛阳富贵迷人眼。   斛律金一愣,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明白了,中午不去吃酒席了。这洛阳的酒也没啥好喝的,不如怀朔秦娘子的酒劲儿爽。”   贺兰定笑道,“等解决了尔朱荣,洛阳商路通了,让秦娘子来洛阳开间酒肆。”   “好主意!”斛律金眼睛一亮,尔后冲贺兰定道,“那我等下就去外郭城看看,督促督促,别让那些家伙和我一般懈怠了。”   见斛律金神色并不作伪,贺兰定放心下来去找阿昭谈事情。   一见到贺兰定,阿昭立马没了刚刚在朝会上雷厉风行掌控风云的模样,笑嘻嘻地冲贺兰定道,“阿兄,一起吃午膳?”   “好。”贺兰定点头,“正好,咱们一边吃一边说。”   贺兰定找阿昭主要有两个事情,一是为了尔朱荣的事儿。   “尽快下诏为好。”贺兰定道,“他才被我打崩了心态,这会儿最是合适的时候,给他封个王,体面回家。”   “迟则生变。”   “明白。”阿昭道,“下午我便将诏书拟好。另外…”   阿昭询问贺兰定意见,“我想送尔朱荣的女儿一道回去,最好再封她个郡主。”她本就是政治的牺牲品,如今的洛阳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不如让她体面归家。据说尔朱荣还是很疼爱这个女儿的。   “尔朱英娥?”贺兰定没意见,“按阿昭的想法办就是了。或者,干脆让她去送诏书,说不得尔朱荣更容易接受这个结局。”   说到这儿,阿昭不禁问,“真不与他决一胜负?”   贺兰定哭笑不得,“又不是两个人打架,还决一胜负。”贺兰定并不在意这些名头,不实在——什么都没有尽快恢复大魏的安定来得重要。   “要是之前,我与他对峙个一年半载,慢慢打,没什么问题,被谁乘虚而入打崩大魏又如何?”贺兰定耸耸肩,“大魏灭了就灭了呗。”   “但现在不一样了,首先要考虑的是这个天下。”在其位,谋其政。   “不说这些了。”贺兰定摆摆手,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   阿昭也忙道,“阿兄快吃饭,饭菜都要凉了。”   国库空虚,兄妹二人的午膳也很简单,但是宫中厨子的手艺总差不了的。   贺兰定吃了两口软饼,觉得口感有些像馒头,脱口道,“面团发酵过的?”如今大家吃的馕饼都是没发酵过的,是干硬硬的死面做的。   “嗯!”阿昭高兴道,“是王家的厨子!”河阴之变,无数世家破败,曾今为他们私有珍藏的许多方子、秘术便流传出去了。   吃了绵软的馒头,贺兰定想起了斛律金修剪整齐的小胡子,提起第二件事,“以后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阿昭大惊,“阿兄是哪里不满意吗?”   “可是今日朝会被那些蠢蛋气到了?”阿昭觉得阿兄似乎不喜欢洛阳,也不喜欢上朝。   “不是!不是!”贺兰定忙将斛律金等人的事情道来。   “洛阳富贵迷人眼,我怕消磨了大家的心气。”贺兰定道,“自从进了洛阳城,送金砖银砖的,送美女婢妖童的,这糖衣炮弹谁受的住啊!”   贺兰定的手下大多出生贫苦,便是大族出身的宇文、贺拔,小时候都是饿过肚子的。说实话,大家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和累世百年的世家相比,大家都是土包子。   土包子乍然富贵被迷了眼、失了智都是正常。   “收了人家的东西,不要给人家办事?为人家说话?”贺兰定担心打来打去,兜兜转转还回到了世家掌握资源的世界。   “那我忙活的什么头?”   听了贺兰定的烦恼,阿昭沉默半晌后问,“那阿兄什么打算。”   “等尔朱荣回了秀荣,我留一部分兵给你守洛阳,然后我就带兵去关中、陇西,尽快平了萧宝夤,恢复河西走廊的商线。”   “然后打退陈庆之,再看看能不能恢复和南梁的贸易。”   贺兰定说着自己的计划,阿昭突然来了一句,“阿兄就是不想呆在洛阳。”   贺兰定忙说不是。可是看着阿昭的眼睛,贺兰定就忍不住实话实话了,“在洛阳我能做什么呢?”   以前自己会做些小生意,后来烽火四起,自己被逼无奈也能领兵打仗了。但是,当权臣是真的不会啊!太抽象了!而且,真的还有许多仗没有打完呢!   “而且阿昭已经做的很好了。”反正自己玩政治肯定是玩不过阿昭的。   “我明白了。”阿昭眼眸低垂,神色莫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阿兄就按自己想的去做吧!不过。”阿昭话锋一转,“你得给我个人。”   阿昭要将郑令修调来洛阳,“我也需要帮手的啊!” 第二百二十章   武泰元年六月, 尔朱荣接受朝廷召书为秀容王,与召书一同送达的还有一队能工巧匠。   “这些匠人说是给我的。”被封郡主的尔朱英娥想起那位貌丑的敕勒王,叹息一声。   “如今国库空虚, 也没什么可赏赐郡主归家的。”考虑到尔朱英娥曾是孝明帝的妃子, 如今归家恐怕说亲困难。再者, 再好的婆家也不如自己手里有权有钱来的实在。   贺兰定便安排了一些工匠、农人借给尔朱英娥一同回北秀容, 帮助她回去将封地的生产建设给搞起来。   北秀容在阴山北, 地理环境比敕勒川好不了多少,也是严寒干旱的气候,适合放牧, 同时种甜菜也很适合。   “一年两收, 有多少我这边收多少。”贺兰定琢磨着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直接给尔朱英娥一笔安家费,说不得她根本守不住——在贺兰定的眼中,尔朱英娥才是个小学生呢,牙齿都是才换齐了的。   “我儿何故叹息?”北乡公主眉毛一扬, 历色道,“可是有人跑你跟前说三道四了?”   女儿回家, 最高兴的莫属北乡公主了。可有人高兴就有人不高兴, 比如说那些痴心梦想做着从龙之功的蠢蛋们,他们还指望着长乐王元子攸翻身呢。将尔朱英娥嫁给元子攸,大家就能摈弃前嫌携手共进啦!   “没有!”尔朱英娥撅嘴,“儿就是可惜那贺兰定实在长得太丑了,不然就嫁给他了。”   “哈哈哈!”北乡公主大笑, 见女儿如此, 便知女儿已经从打击中走了出来, 又恢复了往日的天真肆意。   “我儿, 找男人不能只看脸的。”北乡公主想了想,那贺兰定不失为一个好女婿人选。   尔朱英娥撇嘴不信,“那您为何嫁与阿爹?”她爹尔朱荣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反正我也要找个美男子。”尔朱英娥忽得羞涩一笑,“我那日见跟在阿爹身后的那个小将就不错,比阿爹还好看哩。”   “高欢?”高欢之美,北乡公主亦有所闻,还远远瞧过一眼。只不过,美虽美,家世却很欠缺,而且还有妻儿了。   “你可别糊涂了。”北乡公主提醒自家女儿。   尔朱英娥却不在乎,“我又不是要嫁给他,玩玩么。”如今自己上有爹娘护着,又有郡主这个身份,还有一块不小的封地,是多想不开去抢个有妻儿的男人啊。   “等我将封地经营富裕了,届时想要什么男儿没有?”尔朱英娥如今只想搞钱,“那贺兰定虽然又可恶,又貌丑,但是赚钱的本事没得说。”   不知想起什么,尔朱英娥眼珠子一转,“我去找阿爹!”   “等等!”北乡公主急急拉住自家女儿,“你爹心情不好,不要去触他的霉头。”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心情能好才怪呢。   “我知!”尔朱英娥自信道,“我这个主意保准让阿爹高兴!”尔朱英娥想让自家老爹在全秀容推广种植甜菜。   “那狗贼说啦,女儿这边有多少甜菜,他就收多少。”尔朱英娥冲尔朱荣撒娇,“我个小小封地能有多少收成?”   “在全秀容种甜菜,然后全卖给贺兰定!看他买不买得下!把他口袋里的钱财全给掏走!”这是尔朱英娥打得主意。   尔朱荣一听深觉有理,眼前已经浮现出贺兰定苦巴巴拖着绢布来换秀容山一样多的甜菜。   “我儿聪慧,不输男儿!”尔朱荣开怀大笑。   “那是。”尔朱英娥秀气的小鼻子一揪,“阿爹您就别为他烦心了,让女儿来会会他!”   这边尔朱父女在说着贺兰定,洛阳的贺兰兄妹也在谈论她们。   “阿兄对尔朱家倒是宽容。”阿昭有些酸溜溜。   贺兰定道,“不是我宽容。”按照尔朱荣犯下的罪行,便是将他活剐了都不为过。   然而,走到如今的位置,贺兰定早就学会了权衡利弊。   “我只是想要试一试能不能和平收复秀容。”尔朱荣麾下的契胡骑兵战斗力不容小觑,硬碰硬,自己绝对损失惨重。   “我这叫贸易战。”倘若成功在秀容全境推行甜菜种植,一来可以提升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能吃饱饭了,谁会想不开去造反呢?   “二来......”贺兰定狡狭一笑,“此乃管仲之谋。”   贸易战自古有之。在春秋战国时期,齐桓公一统东周列国,但是位于泰山脚下的鲁国并不臣服。为了收服鲁国,管仲想出一个主意。   鲁国盛产一种布匹,叫做鲁缟,色彩华丽,质量上佳,深受齐桓公喜爱。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鲁缟风靡齐国。   管仲就此制定了一条国策:禁止齐国人种桑麻纺织,一应布匹全部从鲁国进口。如此,鲁国纺织业蓬勃发展,鲁国人全去织布了,田里也不种粮了,全都种植桑麻。   一年之后,齐国不再购买鲁国的布匹。农业荒废的鲁国对着山一样的布匹库存,终究投降齐国。   贺兰定此举正是效仿管仲之谋,以甜菜贸易控制秀容地区。   “阿兄厉害!”阿昭佩服。   贺兰定嘿嘿笑道,“计划虽好,不知执行下来如何了。就静观其变吧。”   尔朱容归乡,洛阳暂时安稳,贺兰定也准备大军开拔了。   “留在洛阳不是个办法,大家伙早晚被糖衣炮弹腐蚀了。”而到了地方,一切推倒重来,自己势大,当地世家豪族也不敢翻泡。自己便可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明白。”这一回阿昭却没有阻拦,笑道,“阿昭便在洛阳等阿兄荡平关陇,凯旋归来!”   贺兰定再度领军出征,而留守洛阳的阿昭也开始了她的战争。   “阿兄很失望。”没有了贺兰定的朝会,阿昭气势越盛,她的目光从众大臣的身上剐过,“我也很失望。”   众臣噤若寒蝉,不敢抬头与阿昭对视。   “我给了你们机会,但是,你们却做的不够好。”阿昭冷言,“看来,我给你们的还是太多了。”   贺兰定前脚刚走,阿昭在洛阳就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抄家”革命。   你们不是会送金银财宝吗?那就没收家产,收归国库!   你们不是会搞美人计、枕边风吗?那就所有婢子、奴仆、工匠免除奴籍,放契为良。   经过河阴之变,洛阳世家豪族元气大伤,根本无法对抗有权有兵的阿昭。先前,尔朱荣是要了他们的性命,如今,阿昭是掘了他们世世代代的根基。   锦衣华服的世家子们被赶出了世代居住的大宅,士兵们涌进雕梁画栋的府邸,撬走金砖,搬走玉器,风一般地卷走一切。   不过一日功夫,空荡荡的国库就充盈起来,财物堆砌得连库房都管不上了。   “砰!”一声,金漆描边的匾额轰然砸地。在工匠们的喊号声中,一块新的牌匾重新挂上,上书“劳工所”。   “郑夫子,接下来可就全赖您了。”阿昭冲郑令修重重一拜。   郑令修看着崭新的招牌,意气风发,“没有问题!就看看你我师徒二人能走到哪一步吧!”   被放归自由的奴仆们被统一安置到劳工所,在这儿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劳动来换取生活物资。   然而,这些人虽然身自由了,可是心还没有自由。   阿昭将他们从“奴隶主”手中解救出来,他们却怨恨阿昭毁了给他们美好的生活。没了可以依靠的主人,他们只觉惶恐。   而郑令修的任务就是教化这些奴性深入骨髓的新自由民,让他们知道生而为人,并没有谁比谁更加高人一等,凭自己的一双手立足在世就本事!   “奴隶”们不适应新的生活,“主人”们也不适应。世家子们同样被统一安置,可是没了奴仆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们连穿衣如厕都困难。   “你们可以去雇佣人来服侍自己。”可以雇佣,但不可以买卖人口。   世家子们苦了脸,手里仅存的一点积蓄去雇佣人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就是想要逃出洛阳,也要有路费盘缠的啊。   “没有钱,可以去工作。”   “你们都是识字有学问的,找工作还不容易吗?”   “帐房先生、教书先生,有什么做不得的?”   “实在不行去种田啊,总不会饿死的。”家产虽然收归国库了,但是每个人都均分到田地了。勤劳一些,总能吃饱肚子的。   阿昭将洛阳旧日的一切规矩、框架砸得稀巴烂,于废墟之中重建理想国。   同时,阿昭还重新制定了官员选拔、考核制度,考试不合格的官员就免官,回家自己吃自己。   要是以前,这些官员还真不怕被罢官。反正家中有钱有地,吃喝不愁。一时被罢官,就当回去修养休息了。过段时间再运作运作,又能重新起复了。   可是眼下这种艰难的环境,罢官失业就等于全家一起饿肚子。难不成真的要老娘老妻纺布刺绣补贴家用,养活自己?那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阿昭冷酷无情的高压政策下,朝廷上下无人不兢兢业业,老老实实上班,平平安安领薪水。   奔赴关陇地区和侯景汇合的贺兰定收到洛阳新政的消息,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我妹牛B!” 第二百二十一章   萧宝夤举兵反叛, 占据关中地区,在长安称大齐皇帝,改元隆绪。然而, 此时的萧宝夤其实早已是强弩之末。其手下兵将在外征战多年, 厌战情绪弥散。   且建国后不久, 萧宝夤先派手下攻打潼关, 企图进军洛阳, 后又围困华州。结果两条战线进展皆不如意。   当贺兰定领军和侯景回合之时,萧宝夤的大军更是陷入了穷途末路。   “郎主,您晚来两天就好啦!”侯景嘟囔着。原来, 就在几日前, 侯景大败萧宝夤手下两员大将郭子恢和张始荣, 就准备乘胜追击生擒萧宝夤。   “行。我不管。”贺兰定笑笑,“你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打,功劳算你的。”贺兰定可不会抢手下功劳。   “那成!”侯景很自信,“我已经策反了萧宝夤的手下侯终德, 就准备和他里应外合呢。”   “你怎么策反他的?”贺兰定好奇,他还以为侯景打仗全是正面硬刚呢。   侯景道, “我两都姓侯, 本是一家人么!”   三日后,侯景发兵长安,在本家侯终德德策应下,大破长安。然而,却没能抓住贼首萧宝夤。   萧宝夤自知不敌, 望风而逃, 与妻子南阳公主率一队骑兵渡渭桥, 投奔了关陇地区的另一个叛军势力:万俟丑奴。还被封为了太傅。   “他也不嫌埋汰!”侯景大为恼火——前脚在郎主面前拍胸口保证, 后脚就掉了链子。   侯景将自己的失误归罪于萧宝夤不讲究,什么人都投奔。   万俟丑奴是今年夏天刚刚称帝的,皇位还没做热乎呢,就收了另一个皇帝当自己的太傅。只能说,乱世之中,创业门坎非常低。反正侯景看不上。   “着急什么。”贺兰定安慰道,“一个是打,两个也是打,不如将这两个人一道给平了。”   “没错!”侯景豪情万丈。   见侯景还算靠得住,贺兰定便将关陇地区留给他去解决,自己则东进去保淮北地区。   去岁春日,南梁猛将陈庆之以寿阳为跳板,与魏军对峙涡水。两军交战数十次,从春日一直打到冬天。魏军方面筑13城垒以抗梁军,结果根本没有用。   陈庆之攻下四座堡垒,驱逐战俘于阵前,以魏军攻魏军,最终魏军大败,死去士兵的尸体几乎将涡水填塞至断流。   陈庆之一战封神,带领其手下白袍军在大魏所向披靡,淮北告危。而当时贺兰定在北方讨伐葛荣,根本顾不上南边的事情。   今年春日,河阴之变,洛阳城中无数元氏宗亲葬身黄河鱼腹。而在地方上的元氏宗亲不少都举家逃难去了——投奔南梁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有不少成功的案例在前。   郢州刺史元显达是第一个投降的,南梁接纳了这位元氏宗亲的同时也接下了郢州。有了第一个带头的,紧接着又有不少举城投梁,而这些城郡多在两国交界处,北青州便是其中之一。   郢州丢了也就罢了,毕竟挺南的一块地界,乃是后世湖北武汉那一片。可是北青州就在徐州隔壁,不仅会对徐州造成武装威胁,更会影响敕勒川—安州—营州——徐州的这条商路。   贺兰定大军回防,务必守住淮北地区的稳定。   此时,贺兰定的手下大将离散在大魏版图的各个角落:侯景在关陇一带、斛律金护卫洛阳、可单鹰留守徐州、阿史那虎头经营北边的安州营州、宇文兄弟驻兵恒州肆州防备尔朱荣、贺拔岳守相州冀州一带。   分来分去,贺兰定回防淮北的时候只带了于谨、郦孝友做参军。   “白袍军不好打。”准确说是白袍军的首领陈庆之很难打。   陈庆之出身寒门,自幼跟随南梁皇帝萧衍为其书童。据说其因棋术而备受萧衍亲近,虽然身体文弱,难开弓弩,亦不善骑射,但却极善领军作战,富于胆识,善于谋略。   于谨道,“分析其统帅的几场战役,只能说这个人既有世家之学识,又不像一般世家子被世俗之见所累,表面风流俊逸,内里阴险至极。”所以这样的人能赢。   “不好打,也要打啊。”贺兰定叹息一声,忍不住捏捏鼻梁。说实在的,领兵在外其实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可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就这两三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让人生倦。   “把他们打回淮河以南,咱们就能歇一歇了。”说完,贺兰定吧咂一下嘴巴,觉得有些不对味——自己这怎么像是在立flag似的。   “嗯,我撤回一条消息,你们就当是没听到哈。”   于谨和郦孝友面面相觑,知道大都督又在说旁人听不懂的话了,两人只当是耳旁风吹过。   贺兰大军抵达淮北地区时,陈庆之已经攻下了涡阳和宿州之间的銍城,一路向北挺进又拿下毫州,剑指梁国城。   “您可算来了!”梁国城统军丘大千见着贺兰定如见到了再生父母,恨不得两眼泪汪汪地挂到贺兰定身上,“我已提前修了九座城堡来抵抗梁军,就怕还是打不过。”毕竟之前在涡阳,梁军铸造了十三座堡垒也没能拦下陈庆之。   “你做的不错。”贺兰定将丘大千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相对于那些不战而降的,丘大千的积极应对已经算是表现不俗了。   “将守军换成我的人可以?”贺兰定征求丘大千意见。   “当然无妨!”丘大千求之不得。   梁国城换防,陈庆之的大军也抵达了。第一日,陈庆之就率众五千急火猛攻主堡垒,贺兰定守城以对。   然而,陈庆之显然对贺兰定知之甚深,当第一波火龙出水炮发射之时,陈庆之的白袍军丝毫不乱,反倒加速急行,盾兵掩护,登云梯架起,先登队悍不畏死攀登堡垒。   堡垒城墙上战成一片。   好在贺兰定这回带出来的都是精锐部队,装备的全是精钢武器。刀刃相接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卡擦”一声,梁军的兵器竟然生生折断了。   “!”梁军愣神,魏军瞅准机会挥刀劈砍,第一波先登部队全灭。   陈庆之察觉不对,鸣镝收兵。   “这是贺兰军所用箭矢。”营帐内,陈庆之的面前摆放着一排短箭,这个是从水龙出水炮口中喷射出的二次箭矢。   “登城之后,刀刃相接,我军的刀身就断了?”疑惑中,陈庆之拿起一支箭矢递给随从,道,“试一试。”   两个士兵,一人持刀,一人拿箭矢,相对而立,足下发力攻向对方。人影交错,银光闪过,当啷一声,大刀短成两截。   帐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圆,“竟是削铁如泥的宝物!”更可怕的是,贺兰军中人人配备此等宝物!   陈庆之叹息一声,“贺兰应该是掌握了更新的冶铁办法。”如此一来,北伐之事恐怕要告一段落了。   陈庆之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并没有因为一路高歌猛进就迷失了自我。意识到贺兰定的难打,当天夜里,他就发出了撤军指令,退回毫州。   贺兰定没有强攻夺回毫州的意思,他给梁国皇帝萧衍写了一封信。信里两个意思:   一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战争就是枉造杀孽。作为佛祖的信徒,陛下您已经收复了寿阳,再继续北伐就是给自己增加业孽,影响下辈子的福报。   二则是对毫州、涡阳等城的处理意见。   “建设自由贸易区,南北两国在此区域可放开贸易,马匹、皮毛、细糖等皆在交易目录范围之内。”南梁缺马,贺兰定相信萧衍会同意这一提议的。   果然,没多久,萧衍就给了贺兰定回复,意思天下和平是他的夙愿,先时大魏皇室朝堂不作为,以至于万民沦陷地狱,自己心生不忍才出兵北伐,救万民于水火。   “仰慕圣佛之名,心折已久,渴盼一见,共论佛法。”除了同意和平收兵以及重开边境贸易,萧衍还邀请贺兰定建邺相续。   “他认真的?”贺兰定将信递给于谨,“应该是想把我诓骗去南梁杀了吧。”这个动因还算能接受。   于谨看完信件,笑道,“未必不是真心。”南梁皇帝可是出了名的荒唐,作为皇帝任性出家好几次。   “反正我不去。”贺兰定提笔回信:革命尚未成功,待渡万民出苦海,便是你我相见之日。   南北和谈,大魏战事平定十之八九,剩下的小范围叛乱都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就在贺兰定终于舒了一口气,畅想着快乐的退休生活之时,一道惊雷在相州劈下——贺拔岳死了!   一代名将贺拔岳死了,不是死在了战场上,不是死在了寇贼的刀箭下,而是死在了酒席上。   起于底层人民的兵乱渐熄,另一场祸事悄然掀起。   贺兰兄妹的一系列政策利于天下、惠及万民。但是有人得利,就有人被牺牲。   作为曾经的人上人,世家豪族们焉能忍受自己被拉下云端,陷入泥潭?   相州韩氏以商议当地税率分成为由设宴招待贺拔岳,以“肚子疼”为号发动刺杀,砍下了酒酣微醺的贺拔岳的头颅。   然而,韩氏错估了贺兰大军的组织性。在失去首领后,贺兰大军既没有混乱四逃,更没有干脆投敌换主。   没了贺拔岳,相州驻军丝毫不受影响,甚至当日就围了韩家大宅,韩氏满门全部下狱。   贺拔岳被刺身亡,贺兰定看似损失不大:虽然丢了一员大将,但是相州稳固不失。然而,更大的危机才悄然浮出水面,暴露于世,再也无法藏遁。   这一次,贺兰定的敌人是世家。 第二百二十二章   贺拔岳之死将贺兰定与世家的矛盾摆到了明面上。   洛阳方面发来急信, 阿昭询问贺兰定意见,相州韩氏怎么处理?是诛三族,还是夷九族?   三族?九族?   贺兰定只觉得荒谬。杀人偿命, 这没问题。可是家族连坐, 他受不了。但是, 就连阿昭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杀, 怎么震慑得住天下之人?   穿越到这个世界, 面对朝不保夕的生活,贺兰定早就有了挥刀的心理准备。但是,挥刀向他人那只是迫不得已啊, 是因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残酷生活啊!   韩氏可恶吗?可恶!该杀!可是韩家就全没有好人了吗?起码后宅的女眷和幼童是无辜的啊!   再有, 今日要是诛杀了韩氏全族, 那么追溯以往,一手造成河阴惨案的尔朱荣是不是更加该杀?不仅该杀,不仅要夷九族,按照他的罪行重量等级, 该将尔朱家的祖坟都给刨了!   可是尔朱荣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是在权衡利弊、顾全大局之中被放归故里, 还体面封王了。   这算什么?不就是欺软怕硬吗?不就是鼓励大家要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吗。   韩氏和尔朱家截然不同的结局不就是在诉说着一个真理: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这真的有利于国家的安定吗?   “唉.....”贺兰定叹息。眼见着终于快要扫平叛乱了, 没想到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按照律法该怎么判?”不等于谨回答,贺兰定苦笑一声,自问自答,“按照律法,韩氏为世家, 贺拔为平民, 世家杀平民, 顶多也就是罚些钱财, 居家面壁思过二十天......”   “大都督!”于谨大惊,以为贺兰定要想世家势力妥协,“万万不可啊!”   贺兰定摆摆手,“我只是说笑一下而已。”   贺兰定提笔给阿昭回信:“道理总是越辨越明,就让天下人辨一辨,韩氏该怎么处理。”   事情已经发生了,贺兰定如今要做的就是将利益最大化,比如说,趁此机会推动国家法律的修订,将其中一些不合理法条废弃或者修订。   “如今,父亲杀儿子,丈夫杀妻子,杀了也就杀了。”别说偿命,都不用打板子。   “可是,儿子杀老子,妻子杀丈夫,不管有什么冤情,就一个死字。”贺兰定神色莫辨,挑眉道,“这合理吗?”   于谨眼睛瞪圆,震惊地看着贺兰定“胡言乱语”。   “显然是不合理的对吧。”贺兰定两手一摊,理所当然,“不合理的东西就要改变。”   “世家的命是命,寒门、庶民的命也是命!”生命都有贵贱之分,更论其他方面的平等呢?   贺兰定将给阿昭的回信又细细斟酌了,才发回了洛阳,然后又对于谨道,“淮北初初平定,我还走不开,你替我回一趟敕勒川,安抚贺拔父子。”   贺拔岳死了,要说谁最伤心,那肯定是他的亲人们。如今贺拔父子各有建树,贺拔度拔和老大贺拔允镇守武川镇,贺拔胜在尔朱荣麾下做事,算是贺兰定的内应。   如果因为贺拔岳之死,让剩余的三个贺拔与贺兰定起了间隙,那就问题麻烦了。   “告诉他们,我非是要包庇韩氏。”贺兰定托于谨代为转达,“倘若我要包庇世家,就不会有均分田地一事了。”   “贺拔岳不会白白死去,他的死将会在历史上留下极其重要的一笔。”   “告诉他们,自贺拔岳之后,天下生民之命将再无富贵贫贱之分。”   “喏!”于谨肃声应下,当下点齐人马往北而去。   贺兰定以为考虑足够周全,却遗漏了一人:宇文泰。   宇文泰自幼离家去洛阳求学,多赖贺拔岳照拂。对宇文泰而言,贺拔岳就是自己的亲大哥。   如今大哥枉死,作为主公的贺兰定却似乎要息事宁人。宇文泰当下绷不住了,不顾亲哥宇文洛生的阻拦,丢下自己身上的守备之职,领了两个家将,单枪匹马杀来了亳州。   “为什么!?为什么?!”甫一见面,宇文泰连礼都没有行,冲着贺兰定龇牙咧嘴,大声咆哮,“为什么不为岳哥报仇!”   左右亲兵上前大刀架在宇文泰的脖子上划拉出了血印子都不能令他冷静下来。   贺兰定抬手令亲兵放人,他冷静地看着宇文泰,淡淡反问,“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宇文泰愣住,他知道贺兰定自然不是那样的人。今日一闹,他只是担心不闹一闹给贺兰定施压,就无法让韩家受到更大的处罚。   “您自然不是。”宇文泰呐呐道。   “阿斗泥死了,我难道不难过吗?”乱世之中,贺拔岳是难得的性情忠义之人,这样的人无故枉死,谁能不可惜?更不要说,贺兰定与他少年相识。   “当年洛阳四通市,咱们还一道吃饼撸串。”那个时候,贺兰定是个小有成就的商人,贺拔岳是在洛阳城里讨生活的底层小兵,宇文泰更是个乳臭未干的学生。   然而,时光流转,世事无常,历史的洪流推搡着他们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又令他们天人永隔。   “世家要除,可是杀光他们就有用了?”贺兰定哭笑,“文人的笔,杀人的刀。”千古一帝秦始皇都们被写成是焚书坑儒的暴君。   “就不怕百年之后,你我都成了杀人如麻的恶鬼?”贺兰定看向宇文泰。   宇文泰梗着脖子,“我不怕!”   “但是我不愿。”贺兰定叹息一声,“我希望你我、阿斗泥都能得要公正的记载和评判。”   贺拔一家有重视名声?便是武川镇被叛军打崩,他们也从未有过投降屈服的念头,甚至连虚与委蛇的周旋都不行。   “阿斗泥死的冤枉。”贺兰定直视宇文泰的眼睛,目光灼灼,“千年之后,贺拔岳之名会出现在史书上,成为学童们必背的考点。”   “后人会称他为打破世家垄断的先驱者、解放全人类的战士。从他之后,再无世家。”贺兰定拍拍宇文泰的肩膀,“去洛阳吧,去看看我是如何践行我的承诺的。”   此时的洛阳城中暗流涌动,先时阿昭重拳出击,整个洛阳城被重整秩序,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被拉下云端,不得不脚踩人间,重启人生。   没有鲜衣华服着身,没有珠玉宝簪缀发,更没有专门给自己端盆子洗手净面的老嬷嬷、专门在自己如厕是为自己宽衣提摆的美婢.....总之,什么都没了!就像是满级玩家被扒掉所有装备,从新手村开始重新通关。   日子有多难,想想都知道。   而相州韩氏的惊天一杀,给坠入地狱的洛阳世家们带来了希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当他们累世百年的世家是好欺负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相州,都等着贺兰兄妹对韩家的处置。   “今日的韩家,就是明日的你我!”在众人的观望中,贺兰兄妹终于动作了。   “暂时收押相州韩氏上下七十六口亲眷。”旨意传出洛阳皇城,所有世家都沸腾了——贺兰兄妹妥协了!   没有立马屠杀相州韩氏就是妥协啊!什么暂时收押就是有商谈的余地,那不就是妥协了么!   世家们激动了,觉得翻身有望。   “之前一定是贱人谗言,才会令太保大人那般行事的。”   “没错!如今敕勒王和贺大人是幡然悔悟啦!”还有人做着春秋大梦。   “可是收押到什么时候呢?怎么才能放了呢?”有脑子灵活些的思考上了,“这是让咱们递个台阶上他们下吗?”   “不若你朝会上提一提?”   “为何我提?你没长嘴吗?!”又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各方各怀鬼胎中,阿昭在太学旧址设了一个辩论台,辩论的主题就是:相州韩氏如何判刑。   “哎啊,看来不是要咱们给他们台阶,是他们给咱们一个台阶投诚呢。”在世家看来,天下才思学识九分在世家,还有一分在寒门。因此要文斗,赢得绝的是他们啊!   “那韩氏该怎么判?”   “哈?你说该怎么判?”顿时,大难题从贺兰兄妹的手里抛到了世家手里。   才刚嗨起来的世家们萎了:韩氏该怎么判,真的很难啊!   “老规矩呗。”一个中年文士侃侃而谈,“推说是恶意仆背主,擅做主张不就得了。”奴仆背锅是常用手段。   其他人纷纷丢了个大白眼给这二百五,“世道变啦,你回家洗洗睡吧!”   将蠢货剔除队伍,其他人继续商讨。   有善于刑律的提出建议,“杀人罪有六杀:故杀、谋杀、斗杀、误杀、戏杀、过失杀。”不同的杀法,刑罚是不一样的。   比如,谋杀。在谋议阶段暴露罪行的,犯罪还没有真正实施的,徒三年;已经杀人至伤的,绞;已经杀人至死的,斩。   而戏杀,指的是本来无意杀人,而以杀人的行为做游戏,因而致人于死,徒三年。   都是杀人,谋杀的刑罚可比戏杀重多了。   这人的意思是,偷换概念。将韩氏有预谋的谋杀往轻里说,“就说是酒席上玩乐误杀了呗。”   “恐怕不成吧。”杀得又不是个小人物,据说那贺拔家在武川也是豪族,贺拔岳的父亲兄弟皆是能征善战之人,万一又把他们逼反了怎么办?   “私下和解啊!”那掉书袋自信满满,“死的又是他家传嗣的长子,多给些赔偿还不行吗?”   自然是不行的。第二个蠢蛋也被踢出讨论圈。   “韩氏不流血是不可能的。”终于有脑子清明的站出来分析,“贺兰兄妹有权有兵有名义,凭什么向咱们妥协?!”不要再做白日梦啦!睁睁眼看看这个变了的世道吧!   “眼下,贺大人想要咱们议的是,杀一个,还是杀一群!要不要家族连坐?连坐到什么程度!”这是个明白人。   “不要想着你们要什么,想想贺兰兄妹想要的是什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   “崔大人, 这次的事情,您得要拿个主意啊!”世家子弟们求到了崔勖这儿。   针对韩氏之罪的辩论,洛阳世家从最开始的激动沸腾, 逐渐冷却变成噤若寒蝉——都不是傻子, 知道贺兰兄妹这是图穷匕见啊!哪里是要轻饶韩氏, 而是要以韩氏做戳子, 彻底对他们世家出手啊!   “崔大人, 听说你们崔家与贺兰素有来往的,你们就没收到什么风声?”   “哪里有什么来往。”崔勖并不认。   “当然有啦!”一个知情人立马道,“这几年你们东清河多红火, 每个月都有从敕勒川来的商队。”   “对!之前敕勒王千里奔袭救援殷州, 不也是为了你们崔家。”   “那是分家的事情。”崔勖还是不认。   “好啦, 不说以前的事情了。就说现在怎么办吧?”另一人跳出来打圆场,“韩氏怎么判?”重叛、轻叛都不行。   重叛:满门连坐,夷三族,自此世家越发没落, 社会身份甚至低于武人阶级。   轻叛:杀人偿命,只诛罪魁祸首。韩氏一族保住了, 整个世家的黄昏降临了。贺兰兄妹下一步就要修改律法,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将不再是律法书上的一句空话。   “我能有什么主意呢?”崔勖并不想趟这趟浑水。东清河崔家自其父崔光去世,势力便大不如先。后大哥惨死叛军之手,二哥以及崔家众多的门生故吏皆死于河阴之变,整个崔家便成了个空壳子,只剩下崔勖这个三子苦苦支撑。   面对贺兰兄妹的来势汹汹, 崔勖并不担心害怕, 他反过来劝说那些焦灼的世家子弟们, “难道咱们世家立足于世, 靠得是华服美衣吗?”   乱世沉浮,崔家人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一切身外之物都会被剥夺走,唯有学进脑子的知识、才华永远属于自己。   “先父家贫,以抄书为生,那又如何呢?”崔光终究是一步步从东清河走到了洛阳,登上了权臣的最高位。   “你我一岁开蒙,二岁识字,三岁读书.....寒来暑往,日夜不辍。”崔勖反问那些无头苍蝇似的世家子们,“就算一切推倒重来又如何呢?满腹经纶的你我本就起跑线高于其他人了呀!”   “与其在此纠结,不如想想后续怎么走才能重拾.....”不等崔勖说完,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蹦出来大喊,“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韩氏有罪,尔朱荣难道没罪?!他罪孽滔天!”年轻人咬牙切齿,双目赤红,本是发脾气,却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红了眼眶——他的父兄、师长全都死在了河阴之变。   崔勖并不在意被冒犯,反倒温声劝道,“这道理,难道就你知道吗?可是,敕勒王又凭什么要用手下士兵的命去为惨死河阴的官员们报仇呢?”   现实就是这样的赤裸裸啊。人有亲疏,倘若彼时死在河阴的是贺兰定的族人、亲兵,那贺兰定能饶了尔朱荣?必然不会的。不踏平北秀荣,贺兰定都不会回头。   “可是咱们对敕勒王而言算什么呢?”有贡献吗?有利用价值吗?   “你真以为他是菩萨佛祖转世的?”崔勖拍拍膝盖,长叹一声,“便是菩萨佛祖,也是要享香火的啊。”   崔勖劝众人莫要和贺兰兄妹对着干了,“认清现实,早谋生路。”贺兰兄妹有权有兵,有功劳有名声,与他们对上是多么的不明智啊!   众人恍惚地离开崔勖家——便是东清河崔家也被阿昭一视同仁地赶出了家宅,按家中人口分配到了一个两进的院落。   一直到武泰元年冬日,僵持数月的“韩氏之罪”终于有了定论:刺杀贺拔岳致其死亡的主犯,斩;两名同谋,徒三十年,流放乌洛侯;韩氏家主驭下不严,有教唆之嫌,徒五年,判罚一百斤黄金。   判锤落地的一瞬,世家们松了一口气——刑罚比想象中轻多了!   然而,紧接着一条条政令传出洛阳皇城:占田荫户制废除!九品中正制废除!察举选官制度废除!门第婚姻制度废除!   这场建立在贺拔岳之死上的博弈,以世家种种特权的废除而落幕,从此,大魏将迎来崭新的新生。   随着旧制度的废除,新制度应运而生。其中最为天下人所瞩目的便是新的选官制度:科举制——凡进必考,无论是新进人员,还是晋升人员都需要参加考试并且通过。   “这不是挺好的,难道咱们还考不过那些寒门庶民?”有反应慢些的还在窃喜。   “唉,你不懂。”有人则看出了其中的关窍,“自此再无恩主与门生,大家啊,都是天子门生喽!”   武泰二年春,大魏第一届科举考试在各州郡举行。与此同时,侯景大败万俟丑奴,生擒萧宝夤,收复关陇。至此,大魏烽火平定。   “阿兄何日归京?”身在洛阳的阿昭又给贺兰定写信,催其回洛阳。   “啊!!!”贺兰定仰头大喊。对于洛阳他有恐惧症,总觉得那里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他不怕战场上看得见的刀光剑影,却害怕朝堂上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贺兰定提笔给阿昭回信,“亳州自贸区刚刚建成,规矩法度仍需完善,待为兄料理好亳州诸事,便启程回京。”   嗯,等亳州自贸区试点成功走上正轨,自己就该去关陇一带走走看看了。将亳州经验传授给敦煌,在河西走廊再开一个自由贸易区,促进丝绸之路的繁华——反正就是不想回洛阳。   洛阳的阿昭收到贺兰定的回信一点儿也不惊讶。她这个阿兄啊!旁人对权势都是趋之若鹜,阿兄却避如猛虎。   “不过......”阿昭轻轻一笑,“阿兄你总归是要回来的。”如今想在外头浪,那就再浪一浪呗。   将贺兰定的回信放进木匣妥当收好,阿昭唤来内行官询问“阿昭纸坊”的经营情况。   想要以科举制代替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光光是废除制度可不行,关键是切断世家对知识的垄断,推行教育普及化。   随着科举制的推行,阿昭下令在各个郡县建立小学馆,州郡设府学,无入学门槛,有教无类。   “办学馆?!呵呵。”不少世家都在等着看阿昭的笑话,光是笔墨纸砚书的花费就是一笔巨资,能拖垮国库。真以为读书识字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吗?   他们却不知,对于手握“造纸术”、“印刷术”的阿昭来说,书本、纸张还真不费事儿。   雕版、涂油、印刷、切裁、打孔、装订。流水线上,一本本曾经被世家珍藏的圣人之言被生产出来,小山一般地堆满了仓库。曾经一本售价八千钱的《孟子》,如今只需半尺绢布就能购得。   “以布匹交换贸易,很不方便啊。”不仅搬运不易,而且收上来的绢布,有长有窄,有厚有薄,质量参差。   “该是重新发行货币的时候了。”阿昭眼睛一亮,再次去信亳州——阿兄快回来!我要印纸币啦!   武泰二年十一月冬,大魏经济司成立,首任司长由敕勒王贺兰定担任。   “阿兄,你不用每天上朝,只要在衙门办公,把经济司给建起来就成,早日恢复大魏的经济体系。”阿昭就是以这个由头将贺兰定从亳州给“诓骗”回来了,“阿兄,发行纸币什么的,我也不懂啊,旁人只觉我是异想天开。你快回来帮帮我。”   一听不需要和朝堂上那些一肚子黑水、脑子全是弯弯绕绕的大臣们打交道,贺兰定松了口气,包袱款款回了洛阳,关起大门专心琢磨重建大魏经济体系的大事儿——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纸币的防伪制造。   终于将贺兰定“诓骗”回了洛阳,阿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又一日朝会上,阿昭提出要梳理大魏建国以来的冤假错案,还蒙冤者清白。   “这又是要做什么?”被反复针对的世家们都风声鹤唳了,一个个警觉起来,又复而自我反思,“最近也未行作奸犯科之事啊!”   在众人的严阵以待中,崔勖动了。他上书请求朝廷重审大魏太武帝年间的“国史之狱”,为清河崔家正名。   “啥,清河崔家与你崔勖有和关系?”一个清河的,一个东清河的,冤死的崔浩又不是你家的祖宗。   崔勖淡淡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全赖陛下圣明,有此申诉冤屈的机会,当惜之。”   众人:你是捧贺兰兄妹的臭脚吧!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头子!   “到底为什么要翻旧案呢?”众大臣抓破脑袋想不出其中原因,“难道是想算旧账?”不然为什么呢?   阿昭自然是要算旧账,可这一回算的可不是世家的旧账,而是大魏皇室元氏的旧账。   元氏原本姓拓跋,一听就是胡人的名。后来汉化改革,要求改胡为汉,拓跋家也给自己改了个姓——元,始也,从一,从兀,第一之意。   但是,历史这种东西,尤其是黑历史,不是说换个马甲就能掩盖过去的——特别是对尤其爱做历史记录的中国人而言。   崔浩是怎么死的?就是因为他想要记载公布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要知道,崔浩可不是一般人,大魏立国有他一半的功劳,是历经三朝的重臣。可这么个大功臣,说死就死了。   不仅自己死了,还被下令夷五族,与崔家有姻亲关系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等北方大族全部被一网打尽,其惨烈程度与河阴之变不相上下。   时至如今,众人对当年的国史之狱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知之甚少了。但是,总有人不会忘的。比如,崔家。   “崔浩才艺通博,究揽天人,谋虽盖世,威未震主,焉遭此祸?!”朝会上,崔勖泫然泪下,闻者为之落了。   正想着,却听崔勖话音一转,“盖为掩饰拓跋珪寄生复国之丑 !”拓跋家藏了百年的黑历史就这么被翻出来了。   权臣谋朝篡位一般有三个阶段:   1、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朝——态度嚣张,无视皇帝,众人且敬且惧。   2、加九锡、出警入跸——出行清道,比皇帝排场还大。   3、封邦建国、创建社稷——拉起一班属于自己的政治班底,为新国建立做准备。   但是,贺兰兄妹,无论是贺兰定,还是贺昭都低调的要命,全然没有以上的“篡位预警”。   因此,两兄妹虽然大权在握,乃是大魏的实际掌权人,但是谁都没想过他们会谋朝篡位。毕竟他们又不结婚,又没子嗣,当皇帝图什么呢?   可阿昭却道,“阿兄不想当皇帝,我可是想的。”   贺兰定:我就知道!   天知道贺兰定是什么感觉。本来正在家里闭门造车: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回忆上辈子的金融知识,企图凭空编造出一本大魏货币制度来。   结果,人在家中坐,瓜从天上来。   什么叫拓跋家得位不正?什么叫拓跋家的皇位是抢的贺兰家的?所以拓跋家的皇帝各个短命活不过二十岁,这是德不配位的报应。   听到消息的贺兰定整个人都麻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妹,厉害了!   旁人家都是谋朝算位,阿昭直接反其道而行之:什么谋朝篡位?这天下本就是我贺兰家的,是拓跋家窃据而已。   事情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大概是一百多年前,大魏开国皇帝拓跋珪还没出生,父亲就被叛将杀死,等拓跋珪六岁,国家也灭了——前秦苻坚一统北方,拓跋家的代国覆灭。   失去家国的拓跋珪与母亲四处流浪,投靠多方势力,最终投奔了其舅家:贺兰部落。   “什么贺兰部落?!”阿昭纠正,“是贺兰国!贺兰国!”   阿昭将泛黄的史书翻得哗啦啦作响,指着模糊的纸页道,“上头都写啦!”——其先世为君长,四方附国者数十部。史书对贺兰的记载中提到的是“国”,而不是“部”,可见曾经的贺兰乃是一个颇为强盛的国家。   后来,淝水之战苻坚大败,原本投降苻坚的众多大将纷纷复国,十六岁的拓跋珪见状也决定复国。   可是,两手空空,寄居外家的拓跋珪凭什么来复国呢?凭自己长得帅吗?   还真是。据说拓跋珪为了争取贺兰的支持,娶了自己的姨母,也就是自己母亲的妹妹——当年,崔浩就是想把这段历史给记载下来,还要雕刻在石碑上供万世流传,这才被斩草除根的。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阿昭冷哼一声,“鲜卑部落是没有文字的,自然没能将那些历史给记录下来。可是追随拓跋家的汉人最爱写日记啦!”比如说崔家。魏书上没有记载的东西,他们全记在小本本上呢!   阿昭又抽出一本不知哪个世家的藏本,佐证自己的观念。她指给贺兰定看,逐字逐句地读道,“讷见太祖,惊喜拜曰:官家复国之后当念老臣。太祖笑答:诚如舅言,要不忘也!”   然而,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更不要说这个男人还是个皇帝。那就更加靠不住了。   阿昭再翻开另一本记载:“登国四年四月,讨贺兰、乞突邻.....大破之。”   拓跋珪借助贺兰的力量复国后,一脚将贺兰给踢了——先是将贺兰主力军派去征讨中原,又伺机除去贺兰国的附属国,不断削弱贺兰的力量。最后的结果就是,拓跋家一统一北方,贺兰国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为了这一天,阿昭真的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她合上陈旧的书卷,淡淡地看向贺兰定,“阿兄,这天下本就是咱们贺兰家的。”   贺兰定:“天下是属于天下人的。”   阿昭耸耸肩,一副拿贺兰定没有办法的模样,“阿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反正我就要做皇帝!”只有做了皇帝,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去实现自己的许多梦想。   可是阿昭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现在就立刻登基为帝的,反抗势力会非常庞大。因此在她的计划里,阿兄做开国皇帝,然后传位给自己不就行了嘛!——至于贺兰定会不会将皇位传给其他人,阿昭从未担心过。她自信,自己才是阿兄最属意的继承人。   “唉。”贺兰定叹息一声,轻声道,“我没说不同意啊。”他拿过阿昭刚刚合上的书卷,翻到刚刚的一页。   “我就知道!”阿昭惊喜无比,却听贺兰定指着案卷上的记载道,“原来真的有这个部落的啊。”郁都甄、越勒、乞突邻.....   “嗯?”阿昭不明所以。   贺兰定回忆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草原大雪,几个野人部落找上门来卖羊毛,说一百年前与贺兰是一家。我只当是他们打秋风的借口。”谁知,一百年前,贺兰与他们还真的是一家啊。   “还有这回事儿?!”阿昭当时年纪小,不知道部落里还发生过这回事儿。   “太好了!如今认证物证具在了!”   武泰三年正月初一,敕勒王贺兰定以“拓跋寄生复国,得位不正”为由,从根源上否定了大魏拓跋(元)氏的统治地位。   “叩告天穹日月山川,魏运告终,吾上承天运,下顺臣民,平定中原,于正月初八,昭告天地皇袛,立国华夏,建元兴中。”   贺兰定登基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