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九千岁[重生]/老婆是掌权太监,我吃软饭[重生]》作者:坏猫霸霸/坏猫超大声 文案 景恒重生到大齐,脑子里多出个‘攻略反派系统’。别人的系统上天入地,他的系统只会挂机。 永元五年,景恒对掌权太监凤明一见钟情。 凤明提督东厂,扶持幼帝,只手遮天。百官对他又恨又怕。 凤明:无他,但能打尔。 能打是能打,美也是真美。连先帝齐圣宗都对凤明爱而不得! 景恒:圣宗不行。 为了追到老婆,景恒不遗余力,得空就要抹黑一下这位死去多时的情敌。 直到景恒发现,他就是齐圣宗的转世。 * 齐圣宗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亲口告诉凤明他的心意。 他死后裂魂分魄,以残魂转生七世不得善终为代价,换取重生的机会。转生的他虽没有记忆,但纵然化为花鸟鱼虫,亦执着热烈,对凤明情有独钟。 最后一世,残魂终于转生为人,齐圣宗伪装成系统,利用转世的景恒替他讨凤明欢心。 齐圣宗:坐享其成。 * 景恒:任务已完成。你老婆很好,现在是我的了。 齐圣宗:听说你到处说朕不行? *景恒、齐圣宗、凤明一共有800个心眼子,已知齐圣宗有799个。 【前世皇帝/重生后奶狼双修温柔攻×能动手就不逼逼/美强惨太监受。】 无论转世多少次,攻都只对受神魂颠倒。 主攻·双洁·互宠 1.世界背景架空,请勿考究。 2.转生前双向暗恋,但都没长嘴。 3.攻转世时将灵魂撕成两半,后面景恒和齐圣宗的意识同时存在,最终会合二为一。 排雷: 1.攻有过精分,后来会好,前生今世都洁。 2.受是真太监,参考猫咪绝育。 3.爱受的人很多,但受只爱攻只对攻忠诚热烈。(flag:赌一包辣条,看完你也会爱上他) 【重点】文章出现的诗词歌赋都是引用,作话有标注,但有时捉虫会抽掉,如遇见上述情况欢迎告知,感谢有你。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正剧 万人迷 主角视角景恒(齐圣宗景衡)互动凤明配角谢停汪钺严笙迟景俞白众锦衣卫众文臣 其它:攻宠受,万人迷受 一句话简介:万人迷挂比竟在我身边。 立意:执着而热烈。 第1章 阉人凤明   “您可真是嫌我命长啊,爹。”   景恒坐没坐相,歪坐在椅子上,靠着扶手拨橘子吃:“把皇帝偷出来,您可真敢想。”   听着儿子的胡言乱语,淮安王愈发生气,他站起身,中气十足:“什么叫偷?这是救国!”   景恒这才发现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由拍拍自己的头,心想:难道穿越到个傻子身上,还多少带点傻病?   是的,景恒是穿越来的,他在二十一世纪意外身亡后,绑定了个什么‘攻略反派系统’,穿越到这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齐朝完成任务。   可惜他那个系统非常不靠谱,只在五年前他穿越之初,在他脑海中说了一句:   【你的任务是让他爱上你。】   然后就再没出现过,五年来一句提示也没有,连要攻略的‘他’是谁都不知道。   久而久之,景恒只当没这回事,该吃吃,该玩玩。   他运气不错,穿越的原身是淮安侯唯一的嫡子,生下来是个傻子,浑浑噩噩多年。直到五年前他魂穿过来,才有了神智,旁人不知,只道是‘景恒’忽然开了灵窍,哪知芯子都换了呢。   景恒每每回想前世,恍若一场大梦,穿成王侯嫡子,他的梦想就是无忧无虑混日子。   这理想很丰满,可耐不住他爹总想着谋反。   他爹称之为‘救国’。   因为小皇帝景俞白被阉人凤明挟持,他们要‘清君侧’、‘振朝纲’。淮安侯撺掇着景恒进京,要他与景俞白接触,把景俞白带来江南。   景恒此去只怕凶多吉少,多半会被凤明剁碎了喂狗。   江南传言,凤明此人,可谓心狠手辣,好吃人心,武功高强,世间难逢对手。   这阉党之首的凤明,是个奇人。就像所有故事中那样,恶毒的角色如果从来那样恶毒,便不会叫人这般唏嘘了。   十九岁领军二十万,驻扎西北,夺取燕云十六州、火烧西燕王廷、活捉王族三十余人,立下不世军功的人是凤明。   五年前火烧皇城、杀人如麻,如今喜怒无常、手段酷辣残忍的人也是凤明。   凤明极得先帝景衡信重,却在先帝死后,将他兄弟几乎杀尽。虽说为固幼帝皇权,情有可原,可手段委实残忍骇人。   这么听起来凤明倒像是个反派呢。   这念头一闪即逝,景恒没当回事,毕竟他所谓的系统只出现过一次。   江南风轻水软,睡在温柔乡里不香吗?   他往后一靠,纨绔似的,挽着扇花,心中打定主意,他管谁做皇帝谁掌权,去京城封个世子赶紧回来,混吃等死才是正经。   只是不知那凤明凤督主,长得什么样子。   *   闻政堂前,八个锦衣卫整齐并立左右,俱是肩宽腿长,着飞鱼、配绣春,威武凛然。   怀王揣着封奏折,在殿前不住踱步。他身后站着个老内宦,半眯着眼,正抻着脖子张望着。   只见一青衣长随迎着日头小跑过来,隔着老远喊:“九千岁到了!”   内侍纷纷从殿内迎出,四对太监宫女恭恭敬敬地跪在檐下。   半刻钟后,远处走来位年轻宦官。   这人仿佛才二十岁出头,极瘦,身量却不低,着赤金袍,袍上八团蟒纹昭显贵重身份,其中坐蟒纹样端于胸前,两条行蟒绣于衣襟左右,云蟒过肩,膝襕上有蟒补,于当膝处细细横织,腰系玄色玉瑁鸾带,朱红垂绦落在脸侧,只衬得一张俊脸如霜似雪,叫人不敢直视。   “督主千岁。”   殿前、檐下,众人齐声问安。   怀王后退三步,亦鞠躬参拜。   那人却看也不看,也不叫起,兀自从人群中穿过。   瞧着气势,哪像是位宦官,排场比皇帝亦不逞多让。众人习以为常,不敢心生丝毫怨怼,反而愈发恭顺。   何人胆敢造次呢,这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凤明。   若问大齐百姓皇帝是谁,他们可能说不上来,但问他凤明是谁?何人不知这位权倾天下的九千岁。   凤明掌理的东厂如今地位超然,上听记百官,下侦缉全国,有先斩后奏之权,手段令人胆寒。   凤明抬步迈上石阶,怀王上前拱手道:“请督主移步殿内,小王有本呈奏。”   凤明不置可否,也不理,只径直往殿内去了。   【淮安侯请封长子景恒为世子,望圣上准其入京受封。】   凤明合上奏折,巴掌大的事儿,也值当写封这样厚的奏折,正经八百得托怀王呈上来。   他指尖轻扣,落在一个‘恒’字上。   一旁侍奉的小太监鼻眼观心,一动不动,被那哒哒声吓得几乎忘了呼吸,始终不敢抬头瞧那位煞神。   五年前,齐圣宗景衡病逝,肃王、越王谋大逆,于孟德门兵变逼宫,凤明斩肃、越二王,清洗景氏皇族,终扶持着圣宗五岁幼子景俞白登基。   这位权宦熏天的太监,几乎把景氏皇室杀尽!   而景家剩下这些皇子龙孙呢,不敢展露丝毫怨言,就像今日来的怀王,见了凤明还要行礼,问一声‘督主千岁’。   果然,凤明终于想起还有人在,出言问道:“‘恒’字是哪一年不许用了的?”   他的声音又轻又冷,一滴冰似的刺在人心头,怀王还未反应过来,小太监双喜便砰一声跪下,流利回答:“回督主的话,是圣宗元年。先帝即位后,因先帝名讳中有一‘衡’字,为避先帝名讳已示尊重,衡字便不许用了。”   双喜毛毛躁躁的样子似乎取悦了凤明,凤明的语气少了几分刺人冷意:“起来吧,给怀王赐座。”   双喜起身谢恩,趁抬头的功夫,第一次看清这位权倾天下的权宦。   这位督主真是生了副极好的相貌。长眉入鬓,凤眼微阖,人极瘦,仿佛千年的冰魄化的魂,又用万年的冷玉雕了骨,似妖似仙,美得不似活人。   神色淡淡,无需疾言厉色,亦叫人不敢造次。   双喜搬过绣凳,垂首后退,在原先的位置立好,悄悄在心里舒了口气,谁能想到呢,堂堂亲王却要靠一个太监赏赐才能落座,瞧把怀王吓得,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怀王拿了淮阳侯的好处,接下这差事,只好捡着凤明爱听的话回道:“同音不同字罢了,淮安侯的儿子痴痴傻傻十几年才见好,如今请封世子,左右也得入京面圣,您若不喜欢他这名字,待得见随便赐他个字,小世子不得欢喜得什么似的?”   凤明并不应声,看着怀王睁眼说瞎话。   世家公子心高气傲,得他赐名岂能欢喜起来,不找根绳子吊死都不算有气节。   这淮安侯把景恒送到京城,是嫌那傻儿子命长吗?   *   请旨入京时正值三月。谁曾想这奏折一来一回,准许景恒入京的圣旨传到淮安时,江南这边早已入夏,花繁叶茂,遍池的莲花都要开了。   淮安侯府的车队特别长,古代车马本来就慢,景恒不耐烦闷在车厢里晃荡,下车牵了马,抛下车队先行一步,他扬鞭策马,身下的骏马跑起来,虽有些晒,但风迎面而来,驱散燥热,被汗浸透黏在身上的衣服也终于离开皮肤,被风一吹,舒服极了。   景恒驱马疾驰,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到前面的镇子,不愧是淮阳侯的爱驹,果然非凡,虽不敌‘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汗血宝马,一日跑上四五百里总不费劲。   五日后,霸州。   自打过了秦岭淮河,更彰显出北地与淮南的不同,风里都带着萧肃,不似江南风轻水软。   越临近京城,东厂的势力越发强盛,自入了直隶河北,东厂番子更是随处可见。   此地距京城二百余里,景恒暂且停留,传信金豆,叫他们到霸州与自己汇合。   他在城中寻了最好的客栈,包下间二楼上房,着小二将屋内陈设一应换新,沐浴更衣,靠在簇新的锦绣软塌上养神。   有钱什么买不了,偏他娘不放心,他一人一骑不也好好的到了?   这里的虽不及淮安繁华,却极具北方特色,景恒第一次出门,看什么都新鲜,正此时,忽闻楼外一阵喧哗。   “凭什么赶我们走?菜还没上呢!”   “就是,他们一共就三个人,这里这么多地方,坐哪儿不行啊?”   客栈对面是一家有名酒楼,听这意思,想必是有贵人降临,排场很大,店家专门清场,与别的客人起了争执。   景恒到窗边去看热闹,一推窗,支窗的叉竿滑将倒去,他忙伸手去捞,却没捉到,小小的叉竿掉落。   景恒探头去看,楼下正立着位骑白马的青衫公子。那叉竿不端不正,刚好要落在那公子头上,只见那公子微微偏头,左手一抬,轻描淡写地将那桃木叉竿捉在耳侧。   青杉公子抬头一望,正和景恒目光对到一处。   楼上楼下,两人同时暗叹:好俊俏的公子。   景恒自不必说,身着浅白锦衣,剑眉星眸,凭栏含笑,十几岁的年纪,正是一派少年风流。   楼下那公子,更是眉目如画,神色淡漠,长发半散披在肩头宛如泼墨,肤色极白,在艳阳下犹胜月华映雪,折出细细的光。   真真像是用冰雪捏成的。   这样的场景下,景恒不知为何,心脏都漏跳了一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好熟悉的场景,好熟悉的人。   作者有话说:   场景是西门庆遇见潘金莲,那公子是你老婆。   隔壁主受预收:《路人男配成了万人迷》   魏小天是一个直男,死后穿书进入一本总受文,在各个世界做路人男配。   在书中,他是为了凸显主角智略的笨蛋卧底,是嫉妒主角天资的无能师兄,是折辱主角的恶毒主人……他连炮灰都算不上,是从主角攻受全世界路过,却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小小配角。   系统只对魏小天提出了一个要求:别让主角受被*死。   魏小天:*是什么意思?   系统意味深长:有一天你会懂得。   魏小天一直似懂非懂,直男的他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直到有一天,他被主角受*了。   更可怕的是,主角攻们也想*他。   魏小天:救命!   原文中身娇体软、一推就倒的主角受一脚将主角攻踹出十米远!   魏小天:目瞪口呆。   世界一:我和我的一等功,聪明大卧底攻VS卧到大卧底身边的笨蛋小卧底受。   世界二:我和我的炉鼎师弟,炉鼎体质攻VS都离我师弟远一点的操心男妈妈受。   世界三:我和我的忠心仆人,下克上仆人攻VS发誓这次一定不被*然而还是被*了的主人受。   世界四:我和我的男宠同事,被大反派抓来的男宠攻VS同为男宠竞争上岗的娇气美人受。   世界五:我和我的鲛人实验品,身娇体软美貌绝伦但攻你依旧没问题的鲛人攻VS放弃治疗躺平随便你/开心就好就这样吧/非人类都出来了/彻底无语受。   世界六:我和我的章鱼小丸子,既然人鱼都可以就想用章鱼和受做游戏的邪神攻VS达咩达咩我又不无语了/章鱼真不行/不行最后也行了的倒霉受。   世界七:我和我的冥婚娇夫   世界八:我和我的宠物老虎   世界九:我和我的*爱机器人   ……等等   【黑心主神切片攻VS笨蛋美人直男受】   攻越到后面越放飞自我,受被迫放飞。(2022年10月)   ***隔壁预收文《假少爷摆烂后攻了残疾大佬》   余鹤是豪门纨绔圈里有名的漂亮笨蛋,仗着出身好光明正大做咸鱼。   可惜他是个假少爷,当真少爷重回余家,他不仅被养父母赶出家门,还得去伺候有特殊爱好的大佬。   余鹤原地摆烂:随便吧。   偏僻阴森的古堡中,身着笔挺西装、面容英俊阴郁的大佬坐在轮椅上,冷漠地看向余鹤,吩咐道:跪下,爬过来。   一夜过后。   余鹤:要知道大佬的特殊爱好是做0,我早就来了。   从那天起,余鹤成为大佬养在古堡里的金丝鹤。   当真少爷哭哭啼啼地来给余鹤‘收尸’时,他发现余鹤住的地方,竟然是顶级豪门当家人傅云峥的私邸。   连余家家主都巴结不上的傅云峥,是皱皱眉都能令整个资本界抖三抖的可怕存在。传闻他喜怒无常,手段残忍,车祸残疾后更是阴鸷可怖,伤腿是他的逆鳞,谁胆敢稍微多看一眼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可真少爷却看到花园深处,余鹤跨坐在傅云峥的腿上,挤在轮椅里和傅云峥接吻。   傅云峥包养余鹤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所有人都骂余鹤恬不知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余鹤反以为荣,借着热度开直播捞钱。   刚开始,直播间骂声一片,可当黑粉们看到那豪华璀璨的庄园豪车、名表珠宝时,他们动摇了;在看到几十名侍从齐齐向余鹤鞠躬问好后,黑粉们表示:只恨自己长的丑。   后来,所有想和傅云峥搭上关系的富商新贵,纷纷跑到余鹤直播间狂刷礼物,只求余鹤帮忙带句话。   余鹤逆风翻盘,再临巅峰。   傅云峥:别天天盯着你那破直播,看看我。   余鹤:你最好看。   所有人都等着傅云峥玩腻了,甩了余鹤,可这等啊等啊,就等到了余鹤和傅云峥的订婚宴。   订婚宴上,真少爷的相好满脸讥诮:余鹤,以色侍人如何长久,人都会腻的。   傅云峥:你最好祈祷小鹤不会腻,小鹤如果不爱我了,你家先破产。   曾经对余鹤不屑一顾的众人:!!!余鹤,求你爱久一点,给你磕头了!!! 第2章 一见钟情   二人两两相望,还未言语,那公子的随从见此情形,大声呵斥:“大胆……”   那公子抬手制止,随从即刻禁声,垂手退后。   公子注意到手里的叉竿,将叉竿向上一抛,景恒接住,感觉那叉竿仿佛都沾上了几分冷意。   景恒握紧叉竿:“在下一时失手,可惊着了公子?”   那公子却不再看景恒,轻拽马缰,径自驱马离去。   景恒遥望他背影,心中极为不舍,好似自此一别,他二人从此便天涯海角再不能得见。   就是了,便是在现代,若把握不住这一面之缘,尚且不知何时能见,何况是古代。景恒着魔了似的跑下楼,到后院牵了马便追出去。   好在长街上人人来人往,青衫公子不曾驰马。   景恒问过路人,策马小跑几步,转过街角,便看见那人高挑背影。   那公子的马通体雪白,景恒的马却是匹黑马,只有四蹄染白。   “你这样黑,也不知人家能不能瞧上你。”景恒自言自语一句,也不知是在和谁说话。   黑马不知主人在说谁,只当主人竟看轻自己,它这样神俊的宝马,世间难寻,怎会被瞧不上?   它加快脚步,跑得又急又稳,灵活地躲着行人。   一阵黑旋风从行人身边刮过。   黑马这样努力追赶,两息之间,便轻松追上那白马。   凤明早知道楼上的呆少年追了下来,并不欲理睬。旁人总是这般,在不知他身份时,总是追着他和他交朋友,待知道他身份后,不是变得谄媚讨好,就是退避三舍。   十分无趣。   身后马蹄渐响,凤明只做不知,却没想到,那黑马呆头呆脑,竟一头撞向自己的马。   “保护公子!”   凤明尚且来不及阻止,只听随行厂卫一声大喝,顷刻间,街上身着便衣的番子瞬间戒备,从四面八方提刀赶到,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一朵红色烟花从天边炸开,留下一片金色烟屑尘灰。   凤明:“……”   这是东厂传讯烟花中级别最高的示警,此烟花一亮,方圆五十里之内,所有厂卫、番子、锦衣卫,都会立刻停止手上的任务,即将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此处。   景恒:???   “取消戒备,一个时辰后城门汇合。”凤明留下句话,飞身而起,单手提着景恒往城外掠去。   凤明轻功极佳,提着景恒就像拎着只鸡崽。片刻间掠出城门,找了个无人的树林,一把将景恒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景恒在凤明飞起来的刹那神魂出窍,此时落了地,七荤八素间仍不忘问:“那些是何人?”   “跟着我的人。”凤明冷冷道。   刚才那阵仗着实大,景恒有些疑惑:“那么多?”   凤明沉默,并不作答,他原是见这小公子生的顺眼,顺手一救,免得被手下人失手杀了。现下目的达成,看也不看景恒,兀自离去。   景恒追上凤明:“他们怎生忽然发难,怪吓人的。”   凤明微微侧身,避开了些,意有所指:“你靠得太近。”   “你家下人看你看得也忒严。”景恒深有体会:“不过我府上也这样,出趟门哩哩啰啰一堆人,这不许那不让的,真烦。”   这话凤明认同,底下人整日里防微杜渐,草木皆兵。今日乔装出宫,原只点了两人跟着,汪钺、严笙迟之流生怕他一去不回,暗地里还藏了这些人保护,如此阳奉阴违,着实叫人恼火。   “确实。”凤明略一颔首,又撇下景恒。   景恒好容易追上凤明,怎会轻易放弃,他又跟上,在凤明耳边聒噪:   “这位公子,可否认识一下?在下景恒。”   凤明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下树干才勉强站稳,他极缓、极缓地转过身,话未出口,便先引出一阵咳嗽。   他握着树干,指甲在粗糙树皮上留下几道白痕,直到喉间漾出血来才堪堪停下。   因咳得剧烈,凤明眼前阵阵发黑,不能视物,耳边亦是响起一阵嗡鸣。   他将喉间鲜血咽下,哑声问:“你说你叫什么?”   嗡鸣声中,他听清了那个名字。   “景恒。”   ***   “景衡。”记忆中,身着华服的公子把他从雪里扶起来:“我叫景衡,你叫什么?”   “彩宝,奴才叫彩宝。”年幼的小太监在雪里呆久了,整个人冻得都有些木,话都说不利索。这位主子的手好暖,他抖着手握住,把规矩全忘了。   他快冻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尊卑,只知冷,而这位主子是暖的。   景衡把怀里的小孩搂紧,用大氅盖住,冷下脸:“宫里何时许让这样小的太监去扫雪?”   皇太孙景衡御下宽宥,一向是位温和主子,鲜少这样疾言厉色。   旁边的太监飞快回话:“回太孙的话,彩宝是去年入宫的,今年十一。”   宫中规矩,十岁以下的太监宫女是不必做粗活的。   景衡身边的宫女红月不听他辩解:“十一又如何,可怜见的,那孩子冻猫崽子似的,瞧着竟像七八岁,定是你们苛待了。”   那太监膝盖一软,跪在雪中,一叠声地称不敢。   红月见这漫天大雪,物伤其类:“圣上仁厚,从不派人下雪时扫雪,你们倒好,排场竟这样大!”   “既然你喜欢扫雪,”景衡沉吟道:“那就把这里的雪扫干净吧。”   那太监瘫倒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东宫里,红月把彩宝的手放回锦被里:“太孙,你瞧他真可怜,手上全是冻伤,还好他命大。”   她给彩宝掖了掖被角,把枕边的猫抱起来:“我去把玉岁给太子妃送去。”   可真是命大。   玉岁是太子妃养的长毛猫,性格暴躁,不易亲人,从来只许太子一家抱它。今日忽然跑出去了,太子妃见外面大雪,生怕宝贝玉岁冻着,遣人去寻。   刚才有宫人回话,说在嘉荣殿找到了,猫正卧在雪上。宫人不敢去抓,怕惊着了。   太子妃一听,就要亲自去把猫抱回来,景衡哪里肯让母妃冒雪出门,这才领着人来嘉荣殿捉猫。   到了嘉荣殿,果然见到玉岁蜷在雪里,已然冷得发抖。   红月见到宝贝玉岁卧在雪里吃苦,恨急了,又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跑玉岁,只能小声念叨:“这倒霉的小畜生,金窝银窝不睡,非睡在雪里,莫不是傻了不成?”   景衡也奇怪,玉岁此猫狡诈势利,对旁人不理不睬,偏会讨好父亲母亲,下面人恭维说这是‘认了主。’   如此便罢,竟还会对着皇爷爷作揖,博得皇爷爷龙颜大悦,得封个‘狸花丞相’。自齐□□废除丞相,启用内阁,天下文人再无人官拜丞相,百年来第一个封了丞相的,就是这只猫。   景衡等人踩雪过去,动静极大,要在平时,玉岁早骂骂咧咧的跑了,这次只是抖抖耳朵,仍卧着不动。   待走得近了,这才发现,原来玉岁不是卧在雪里,而是卧在一个人的胸口上,猫的体温较人更高一些,因此保住一命,没被活活冻僵。   那人手脚四肢俱被雪覆盖,仅有口鼻露在雪外,细细一瞧,玉岁尾巴轻摆,不时将他口鼻处的积雪扫走。   “天啊,这玉岁成了精了,竟在救人!”红月以手掩唇,似觉不可思议。   景衡附身将那人从雪里出了来。   是一个小孩子,又瘦、又小、又白,穿着浅灰的无品太监服,难怪埋在雪里都看不见。   小太监似乎察觉到有人救他,挣扎着睁开眼。   天地一片苍白中,身着华服的青年是他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如神明一般,把他从刺骨的雪海中捞出来。   他动动唇:“是……谁……”   他努力睁开眼,想看清那个人,可他太冷了,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层霜。   他没有看清。   神明说:“景衡,我叫景衡,你叫什么?”   他记住这个名字,轻声回答:“彩宝,奴才叫彩宝。”   ***   高祖二十三年岁末,嘉荣殿冬雪未销,那是他与景衡的初遇。   光阴倏忽消散,故人已远。   凤明长眸微垂,比墨还浓的眼睫遮住情绪,他不动声色地将旧名告诉景恒:“我叫彩宝。”   没想到这位谪仙似的公子,有个这样喜庆的名字。   景恒见他方才咳得厉害,身体不太好的模样,上前问他:“你没事儿吧,彩公子。”   凤明摇摇头,扶着树等着那阵耳鸣过去,少顷支起身:“你是淮安侯家的公子?”   景恒仍不放心:“彩公子,你唇色苍白,指甲泛紫,是不是病了?”   凤明抬眸,认真地看着景恒,似乎要把他的模样记牢,才好和记忆中的圣宗皇帝区分开来。   作者有话说:   玉岁就是攻的转生的其中一世哦。   设定为灵魂分裂,景衡身上只有半个灵魂,所以是可以与转世的另外半个灵魂相处在同一时空的。   不是BUG。 第3章 月老的阴谋   齐圣宗景衡温和从容,凤明被他从雪里救出时,景衡已经二十一岁,是个青年模样。   身前这人虽然生的高大,面容却嫩。一双眼清澈明亮,透如新泉,干干净净不染俗尘,打眼一看就知没经过人间疾苦,是位歌楼听雨的少年公子。   算起来景恒是圣宗堂弟,血脉相通,这细看起来,眉眼五官哪里都像,又哪里都不像。   五年过去,圣宗景衡在他心中只余模糊轮廓。   死亡如刀,划断阴阳。   他心中一阵悲凉。   天人永隔,若无生离死别横亘其中,谁能知这四字多重。   景恒不知凤明为何忽然情绪低落,这人神情分明没有丝毫变化,像尊玉雕人像,又冷又淡。可景恒就是知道,这个人处在悲伤之中。   景恒也难受起来,心口阵痛缩紧,胜似犯了心疾,呼吸间牵扯窒息般的刺痛,他必须得想个法子逗凤明开心,否则他恐怕会跟着难过到心裂而死。   月老定是早在他俩心上系了红线,否则为何这人方才难过,他就当即跟着伤心起来?   景恒哎呦了一声。   毕竟淮阳侯家的公子,没法视而不见,凤明冷着脸问:“你又怎么了?”   “你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景恒问。   “……听过又如何?”   景恒展开折扇,说书似的:“这其中有一句话叫做‘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你可知这,操蛇之神叫做什么?”   凤明果然上钩:“叫什么?”   景恒粲然一笑,抖开他的破包袱:“叫许仙啊。”   凤明:“……许仙是谁?”   “……算了,”   景恒驻着根木棍当做登山杖,边走边敲打四处草丛,以避蛇虫:“你到底飞出来多远啊?”   凤明面无表情:“没多远。”   景恒有些质疑:“可是已经走了很久了。”   六月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太过沉闷燥热,林中连蝉鸣都止了。   凤明掩唇轻咳,他沉疴已久,方才运功带着景恒出城,本就有些勉强,又被景恒名字扰得心神大乱,这会儿体内真气难以凝聚,用不得轻功,只能带着景恒往霸州城走。   通信烟花倒是有,凤明却万万不想再用,适才他提着景恒从人群中离开,就是不想在大街上被百十号手下围起来,他今日若是传讯出去,赶来的可就不止百人了。   那也太奇怪了。   “我好渴啊。”   头顶日头,虽在树林里也没什么阴凉。北方不比南方湿润,风都是干的,景恒几乎被烤的脱水。   “渴就少说些话。”   “可是我还没和你讲许仙的故事呢。”   景恒过于跳脱,许久无人胆敢在凤明面前放肆,凤明胸口堵得难受,景恒偏在耳边聒噪,纵使冷心冷清如凤明,也被景恒烦得深吸一口气。   “你讲吧。”凤明嘴上这样说,心里盼着将来寻个由头把景恒舌头绞下来。   “许仙只是一个凡人,他却爱上了蛇妖白素贞。”   凤明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景恒说什么他都不应声,没想到,这第一句就令他难以理解:“一条蛇?”   “白蛇修炼千年,已然有了人形,化作了美女的模样。”   凤明面无表情:“我当是什么,不就是书生爱上美貌精怪的志怪故事?”   “当然不是!白蛇是受过观音大士点化的,马上就能成仙了!”   “哦?”凤明沉吟,好像当真严谨思索了一番:“书生爱上受过观音大士点化的、美貌精怪的志怪故事”   凤明特意将‘受过观音大士点化的’的几个字说的很慢,淡淡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可就是带着说不上来的嘲讽,气得景恒不想再与凤明说话。   午后林中静谧,景恒跟在凤明后面,用木棍把草抽的极响,以此泄愤。   凤明心中好笑,想来也是,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自己何必与他置气。   凤明问:“你把草抽得这样响做甚?”   景恒并不记仇:“夏天多虫蛇,我这般打草惊蛇,免得被咬。”   凤明从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伶俐人。在宫里舌灿莲花之辈比比皆是,凤明曾学了许多年,l亦不曾学会,如今早已放弃。可不知为何,对着景恒,那揶揄人的话就能不住往外冒:   “那你小心些。”   景恒尚且来不及感动,就听凤明那冷冷淡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别惊着你的白素贞。”   景恒心中郁结,心想果然越美的人心越坏,偏偏月老不长眼,把他和这么个坏家伙栓到了一起。他只要一瞧彩公子的脸,心中就郁气全消,只剩下欢喜。   必是月老的阴谋。   复行数十步,景恒听到阵阵水声,转过一片槐树林,林间果然淌过一条小溪。   景恒上前饮水。   凤明说:“再此休息片刻。”   景恒口渴,凤明为绕行至水边,路径离霸州城门略有偏移,他胸口不适,懒得多行,索性在这儿等东厂的人来找他。   景恒是真渴了,快步走到溪边蹲下身,放下手中的木棍,洗过手脸,大口喝水,长袍广袖浸了水也在乎。   满身孩子气。   凤明瞧他有趣,想起宫里被太傅教导的循规蹈矩的小皇帝,好好的孩子,就该放在山水间玩才好,天天坐在书房里读书,有什么意思。   只是他每每带着小皇帝玩耍,都有许多人跳出来,怪他教坏皇帝,说他‘使幼帝耽于玩乐,用心歹毒。’   真是无趣。   皇宫无趣,人也无趣,奏折无趣,朝政也无趣。   景恒饮过水,靠在树下阴凉处,随手折了柳叶置于唇边,垂首吹了支曲儿。   午后骄阳正烈,山间蝉歇风止,流水淙淙,悠扬小调荡漾林海,少年人眉眼温柔,含着片柳叶也显的情谊万千。   明明是静好景象,凤明看着,不知为何心中失落,弥漫忧伤。   景恒吹完曲儿,还觉口渴,柳叶随手一丢,又往溪边走去。林间回荡的乐声渐歇,凤明皱起眉,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太静了。   他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树影斑驳中,他察觉到一块过于明亮的光斑。   景恒一顿牛饮,终于解了渴。他回头见凤明还站在一旁,唤他道:“来喝点水啊。”   凤明不动声色走向景恒。   景恒蹲在溪边,正扭脸看着漂亮的彩公子。距景恒五步远时,凤明顿然飞身上前,整个人化作一道电光,掠到景恒身边。   只听一阵破空之声传来,寒光飞射而来,景恒汗毛倒竖,不知该往哪边躲避。好在凤明及时赶到,一把将景恒推开,随手捞起水边的木棍。   景恒‘我艹’了一声,身体失衡,落入水中。   他之前站着的地方落着支袖箭。   待景恒从小溪中坐起时,凤明已然和个蒙面人战在一处,蒙面人手持长剑,霎时间剑影漫天,声势浩大,景恒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看武打片。   凤明纵使手持木棍,亦不落下风,招招式式都是朝着蒙面人眼睛去的,随手捡的木棍在凤明手中,宛如一条毒蛇,伺机而动,出手狠辣。   蒙面人功夫即便不如凤明,然而占着兵器之利,一时与凤明倒也难分上下。   这蒙面人已跟踪凤明许久,见凤明掳走淮安王公子景恒,便打起了杀死景恒嫁祸凤明的主意,他的武功远不及凤明,但早听闻凤明多年前曾中奇毒,自此功力大减,身体也大不如前。   虽说如此,今日若不是亲眼见到凤明一阵剧咳,连轻功都不再用,他也是不敢出手的。   他只是个探子,又不是傻子。   凤明一直相信,功力这东西,就像棉布里的水,只要肯挤,总是能挤出来的。因此他虽是强弩之末,仍不见疲态,反而愈战愈勇。   自他中毒后,身边人护着他宛如青瓷玉器,他已许久未曾亲自动手,此番一战,即便丹田之处痛的如同炸裂,也很是痛快。   两人过招极快,电光火石之间,走过百招,凤明看准时机,先刺瞎蒙面人一目,又趁他捂眼时,树枝点在他右臂麻穴上,蒙面人手上一松,长剑已落入凤明手中。   原来他还是个傻子,蒙面人见凤明夺刃,已知再无生路,再被凤明割断喉咙前,吹响了嘴里的暗哨。   “阴沟里的老鼠。”凤明低骂一句,一剑挑飞蒙面人脸上的面巾,再一剑刺入那人口中,把他嘴里的哨子挑了出来,顺便绞断了他的舌头。   总要绞断一条舌头出气。   景恒见凤明这一剑下去,鲜血喷涌,蒙面人随之倒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场刺杀已被化解,多亏凤明救他一命。   凤明转过身,及腰长发披散,脸上还溅着血,如索命艳鬼,美煞、凶煞,他那么漂亮,出手狠辣无情,这反差实在强烈。   只见凤明右手倒提长剑,左手抹去面颊上黑红血浆,缓缓走来,犹似修罗临世。他朝景恒伸出手,想把景恒从溪水里拉起来,看见手上沾染的人血,收回手,只说了句:   “快走,他有帮手。”   景恒不怕他,自己从溪水爬起来,扶住凤明:“你没受伤吧。”   凤明猝然侧首,望向景恒的瞬间,眼前一黑,遽然失去意识。 第4章 梦中的宫宴   “你没受伤吧。”   梦里也有人在这样问,凤明陷入深深梦魇之中:   那是仁宗登基后,太子监国,时逢西燕犯边,撕毁敕勒盟约,大肆屠杀三十二外族,太子景衡不顾朝臣劝阻,执意命凤明领兵二十万,抗击西燕。   凤明不负景衡所望,不仅击退西燕,甚至一举夺回被西燕占据三百余年的燕云十六州,一把火烧毁西燕王廷,坑杀战俘八万,将西燕王带回京中。   仁宗二年夏半,宫宴之上,西燕王伏地跪降。   这样大的胜仗,注定被史书铭记,连一向因病罢朝的仁宗景文寰都现身宫宴上。   那是凤明此生最开心的时候。   他二十一岁封狼居胥,得胜回朝,百姓夹道相迎,意气风发。   这一年,景衡在,仁宗也在,皇后也在。   满朝喜欢找事的一众文臣,也都含笑看着自己。   他们夸景衡识人善任、用人不疑,夸凤明天纵英才、功比卫霍。   就好像,他是大齐的英雄。   两年前,奉天殿中,景衡力排众议,执意将二十万大军交给凤明。   凤明挂帅出征,援驰万里,贺兰山下病阵如云、羽檄交驰。   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北的寒夜又冷又长。   如今一切都已结束,西燕覆灭,中原大地被外族践踏的屈辱成为历史,那写满血泪与欺凌的一页,在今天彻底翻过。   凤明终于为大齐荡平贼寇、收复失地,他所愿所想,如今俱已实现。   他心中畅快恣意,听着西燕王哭着歌颂他的功绩:火烧王廷、坑杀战俘。   坑杀战俘算什么,鸡蛋都给你摇散黄。   要不是西燕在敕勒牧场大肆屠杀外族、屡屡东犯,他何必用离京这么久、离开景衡这么久。   西燕王涕泗横流:   “胡巫山前,狼王现世,天神为陛下临梦与我,我族感知陛下天威,三次上书表降,然凤明将军拒不领受,执意进军。齐军的铁骑踏碎了胡巫山的宁静,漫天的大火啊,胡巫木桑河流淌着鲜血;仙境一样的绿洲啊,化为焦土;可怜可悲的旅人,再也不能在胡巫山神的庇佑下,穿过沙漠。”   西燕的城邦藏在西北深处。胡巫山地处沙漠腹地,是西燕王廷和最近城池间的中间点,从嘉峪关一路西行,若无胡巫山补给,即便骑着骆驼都很难穿越这么长的沙漠。   凤明烧了胡巫山,如同斩断西燕与其他城邦的联系,西燕人若无别族帮助,是活不过旱季的。然西燕本就是三十二族的叛徒,仗着兵强马壮在敕勒川横行霸道,这次元气大伤,三十二族趁机压制尚且不急,又怎会帮助西燕复起?   “真可笑,他拿汉人头颅盛酒时怎生不哭,这时候鼻涕拖得老长,好恶心。”汪钺在凤明耳边小声说。   汪钺也是宦官,打小跟在凤明身边,随军征战西北,是凤明的心腹。   凤明饮下一盏酒,他本来就不想把西燕王带上宫宴,此举过于危险,西燕人狡诈至极,言而无信。   他曾因怜悯放走一个西燕男孩,那男孩当夜就将狼群引向了他的营地。   那个男孩当时也是这样哭的,他是西燕贵族幼子,会说汉话,他哭着叫凤明‘大哥哥’,并发誓永不与汉人为敌。   凤明杀他时,他的眼神就像一头狼崽,盯着凤明恶狠狠说:“汉人惨叫的声音真好听,是不是啊,大哥哥。”   “仁慈的君王啊,”西燕王一声高呼,打断凤明回忆:“八万亡魂在风沙中哭泣,旱季已到,他们的妻儿都将死于干渴。西燕灭族了!”   西燕王伏地痛哭,大殿上议论声渐起。凤明微微抿唇,他耳力极佳,自然能听清这些窃窃私语。   先是有人觉得西燕全族何辜,竟被困死在沙漠之中。   再接着,有人说:坑杀战俘,亦是有违天和。   他们还说:凤明好大喜功,拒不受降,手段狠辣,过分嗜杀。   说:阉人无德,不知仁爱,心思诡谲。   大殿上,只有景衡神色不变,依旧含笑望着凤明。   皇上、皇后的神情迟疑起来的那个瞬间,凤明知道,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   好短,好短。   凤明失落地坐在堂下,深思恍惚。   陡然间羌笛声起,刹那以为自己尚在西燕,手不自觉扶上腰间,没有摸到长剑定山河,这才反应过来他己回京城,刀光剑影俱成过去。   凤明武功卓绝,世人难出其右,手持定山河荡平西燕,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但凡与凤明对战,无论是民间高手还是外族将领,就没有不折戟的;只要是凤明今夜要杀的人,就没有能活过子时的。   看得见的敌人,凤明无所畏惧。   凤明太年轻了,天赋太高、运气又太好,一生未曾遭遇险恶挫折。所以他不知道,击败英雄的又哪里是真刀真枪,往往都是那些看不见的阴谋暗刃。   是项羽的乌江,是吕布的下邳,是韩信的长乐宫,是岳飞的风波亭。   非战之罪,盖诡计蓄意也。   “将军,西燕王的女儿向圣上献舞呢。”汪钺小声说。   凤明颔首:“让人都警醒些。”   西燕王的女儿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五官深邃,长得倒是很美。不过跳舞着实差劲,可能也不会别的动作,只一直转圈,转的凤明眼晕。   凤明夹了个酸果吃了。   压压恶心。   正此时,变故恒生。   方才为显天子仁爱,西燕王的座位设立在太子景衡下首。   西燕王女则在舞蹈中斟满一杯美酒,正欲献与圣上。   顷刻间,西燕王父女二人同时发难,一人扑向皇帝,一人扑向景衡。   锦衣卫狂奔护驾,却仍不及!   太近了!   二人的武器并不锋利,可若有心杀人,哪在乎武器是否锋利呢?   大殿上尖叫声起,宫宴乱成一片,凤明只觉寂寥,这场忽如其来的行刺中,像个局外人,格格不入。   他心想:【我早说过了。】   可他终难置身事外,除了太子,圣上是他最亲的人,亲人可以昏聩、可以偏信、可以误解。   但不可以死,他不舍得。   凤明利落起身,侧头寻个好角度,先后将手中两根竹筷掷出。   西燕王父女动作极快,化作一道残影。   两只竹筷先后破空,发出尖锐啸响,犹如水龙吟鸣着追赶而来,势必将两个刺客咬穿击毙。   噗嗤一声,几乎同时咬上西燕王父女二人后颈。   因二人皆背对凤明,角度不好,凤明便多用些巧劲,这竹筷刺中后,余劲不止,直穿而过,直到插穿喉间动脉,才堪堪停下。   一截筷子从、喉咙处穿处,后颈破出圆形血洞中,鲜血刹那喷涌而出,溅出三尺不止。   血洒高阶,染红汉白石雕。   大殿上的尖叫声起此彼伏,甚至比西燕王刺杀时还要响亮。   皇帝身体本就虚弱,连翻惊吓之下,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凤明垂手看向皇帝,皇帝目光惊疑不定,扫视众人,并没有看向凤明。   皇帝在害怕吗?是怕行刺……还是怕他?凤明有些委屈,却仍温驯地弯下膝盖,跪在原地。   他微微低头,背却挺得极直。   护驾的锦衣卫一时失了目标,怔忪一瞬,兵分三路:两队人分别围住西燕王父女的尸身;一队围住凤明。   凤明觉得好笑:原来他才是那个异类。   还有,刚才那颗酸果也太酸了。   “皇上!”一位老臣喊得好似被刨了祖坟:“凤明胆大妄为!竟敢在大殿上杀人--”   “太过猖狂!”   “实在狠辣啊,断不可轻饶啊--”   “皇上!西燕王竟敢刺杀,当务之急是纠察同党,而非责怪凤将军。”   嗯?竟还有人为自己说话。   凤明被锦衣卫团团围住,看不清哪位义士如此清醒。他微微动身,想从人缝中望上一望,他不过动了下肩,锦衣卫便如林大敌,一柄绣春刀是横在凤明颈上。   好没意思。   “住手!”景衡高坐殿上,看到锦衣卫竟拔刀威胁凤明,顾不得皇上还未发话,先行出言喝止。   景衡站起身,走下高台。   “太子殿下,此子危险,您不可靠近啊!”一名锦衣卫挡在景衡身前劝谏。   景衡没有理会。   “太子殿下小心,这西燕王可是凤明带进京城的。此事尚未查清,您……”   景衡兀自走向凤明。   七皇子景朔越众而出:“父皇,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凤明与行刺无关,请父皇明鉴,请勿听谗言,委屈有功之人。”   “太子。”皇帝终于回过神来“你先回到座上。”   景衡转过身,凝睇高位之上,那位过于仁和的君王:“父皇?”   怀王景沉犹豫片刻,亦跪倒求情:“皇上三思,凤明长于宫中,恭顺温良,忠心可见。”   皇后心中不忍,劝了声:“圣上……”   皇帝见凤明跪在刀斧之中,心中有些心疼,凤明是他和皇后看着长大的,一向恭顺,毫无城府。   他真是慌了神,居然怀疑这孩子。   皇帝刚要叫起,太师陈元山跪地谏言。   陈元山的谏言角度清奇。   他说:“圣上,西燕王行刺有备而来,凤明将军出手救驾之时,依微臣所见……”   凤明因这半句话如坠冰窖,屏息发抖。   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   他知道错了。   他再也不敢了。   守着凤明的锦衣卫心想:不知陈元山要说什么,竟将一向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凤明吓成这样。   难道是凤明武功太高,引人忌惮,要请求皇上废除凤明武功?   还是看到了凤明和西燕王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次刺杀是凤明一手安排的?   陈元山继续道:“如果微臣没看错的话……凤明将军先出手救了太子,才出手救得圣上。那不知在凤明将军心中,究竟是忠于圣上、还是忠于太子?”   原来是这样,凤明引起了一场猜忌,那是君王对储君的猜忌。   景衡冷笑一声,置若罔闻,向凤明走去。   凤明从小养在宫中,皇上、皇后都十分喜爱他,太子更是将凤明视为弟弟。   哪怕凤明是一个太监,却与诸位皇子一同长大,相处自然随意。   太子从不吝于说:“凤明就像本宫弟弟一样。”   时间久了,皇帝、皇后都会说:“如果再有一个孩子,太子定会像宠凤明那样宠他。”   宫里宫外,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像家人一样。   整个大殿静极了。   众皇子听闻此言,不敢再开口,父皇久病少理朝政,朝中事本就是太子代行天子之权,如今天子与太子放到一处比较,事涉皇权,谁敢触着霉头。   只有景朔像个傻子:“凤明视父皇为君为父,为父皇开疆扩土,立旷世之功,儿臣听闻,在西燕时,西燕王诈降,诱凤明前往胡丹戈壁,凤明身中数箭,九死一生,请父皇垂怜--”   景朔长长叩首:“求父皇垂怜。”   仿佛过去很久,又恍若只是一瞬。   挡在景衡前的一名锦衣卫率先收刀,结束了这场闹剧。   太子附身,去扶跪在地下的凤明。   凤明手很凉。   就像十年前,在嘉荣殿雪地里冻僵时那样凉。   可这次凤明没有回握景衡、也没起身。   凤明跪在地上,垂着头,仿佛他才是这场宫宴之上,那个一败涂地的罪人。   大殿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盯着景衡。   政治嗅觉敏锐者,在心中揣测着皇上的心思。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当‘忠于圣上、还是忠于太子’这个问题一旦抛出,这对一向和睦的天家父子之间,便只余君臣。   景衡也清楚,殿堂之上,皇上在看他、皇后在看他;殿堂之下,皇族宗亲、满殿大臣都在看他;周围的角落里还有无数的太监宫女、锦衣卫、禁军都在看他。   大殿上还有两具尸体,一地的人血。   真不是个好时候,景衡心想。   他附下身单膝跪坐,拥住凤明。   他拥紧凤明,对他的父皇说:“他吓坏了,父皇。   好在,他的父皇是一位非常、非常仁爱的君主。圣上的仁爱可以给西燕王,自然也不吝于给凤明。   皇帝怒斥:“陈元山!”   凤明年纪不大,因得太子青眼,在宫中总被众人捧着,鲜活笑闹,无拘无束的,现下纸人似的被他儿子揽在怀里,不哭不动。   见此,皇帝简直气极:“陈元山,你居心叵测,公然挑唆朕与太子,该当何罪?”   天子一怒,众臣无不惊惧:“圣上息怒--”   景衡回过头,可惜圣上的仁爱也会给陈元山。   那个令人生厌的陈元山。   景衡于心中起誓:他要给予凤明无上权力,让凤明站在大殿上,受万人跪拜,再也不受任何人攻讦刁难。   他的手在凤明背后轻拍,哄孩子似的,微微侧首,嘴唇几乎贴着凤明耳朵,轻声问:“你没受伤吧。”   凤明如坠深渊,这一刻他终于得救,急喘几声,抓住景衡冕袍宽袖,他把头埋在景衡的颈窝里,偷偷哭了。 第5章 差点表白   凤明缓缓睁开长眸,心中恨意席卷,恨不能提剑捅死陈元山,他猛然起身,这才想起老匹夫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哎呦,你吓我一跳。”景恒守着凤明早睡着了,被凤明一吓,惊醒过来。忙把一直握着的手放下,心虚地打了个哈欠,欲盖弥彰:“我等你醒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凤明:“???”   这傻东西握着谁的手呢。   是他自己的!   凤明极度无语,甩了甩手,就像沾了脏东西,他阴沉着脸寒声道:“手不要了?”   他低头查看衣裳,见不像被动过,才些放下心来。   景恒委屈地说:“你指甲泛紫,我担心你是中毒,才拿起来看看。”看着看着……就握着睡着了。   啊!!!太社死了,好猥琐啊!!!   “真不是故意的。”景恒又解释一遍。   凤明四下打量,此处荒草丛生,极为阴凉,很暗,一线天光从头顶洒下,带着些暖橘色,日头竟有些偏西了。   凤明问:“这是何处?”   “你晕倒后,我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走着走着,就掉到这个洞里了。”   凤明:“……”   景恒说:“这里还挺安全的,从上面看,根本看不出这有个洞。”   凤明:“……”   如果看出有洞你还掉下来,淮安侯就真该换个世子了。   凤明身上发寒,他妄动内力,现下胸口处气血翻涌,他掩唇轻咳,脸上愈发苍白。   景恒说:“你在这儿歇着,我去给你找点水喝。”   此处像个地洞却极为狭长,更深处不见天光,景恒摸着黑往深处走了些许,察觉狭道中空气更加湿润,便知道没走错方向。   又行三十余步,身侧的泥土逐渐变为岩石,从岩石中穿过,豁然开朗,明亮起来,是一处小小的溶洞。   溶洞中的矿石在发出微光,点点滴滴,萤火颜色,优胜漫天星子,淡淡光华映射。   溶洞中石壁上几处泉水潺潺涌出。   景恒来到泉眼前,泛起了难。   难怪他娘说穷家富路,什么都叫他带着,此时连个盛水的家伙什都没有,可怎么是好。   果然银票无用。   这可真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景恒洗净手,尝试着用手掬水,只是这儿离凤明太远,他就算捧着水走过去,也早流干了。还得原路返回,把凤明背过来才是。   景恒回去,将溶洞之事说与凤明,凤明此时全身无力,他犹豫片刻,扶着墙壁挣扎起身。   景恒上前扶着凤明:“我背你吧。”   “不用。”凤明甩开景恒的手,压下喉间的咳意。   景恒在凤明身前蹲下,双臂后展:“上来。”   凤明拒绝道:“我可以。”   “你这人怎得偏爱逞强。”景恒站起身,拉住凤明的胳膊,使巧劲儿把凤明背了起来:“你好轻啊。”   景恒身材高大,有把好力气,背着人毫不费力,他一手托着凤明的腿,一手护着凤明的头。   这样即便黑暗中看不见,也不会磕着凤明。   凤明僵着身子,生怕下身贴到景恒背上。   眼看不见,其他感官便加倍敏锐,他闻到景恒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和衣服上即将散尽的沉檀熏香。   “你身上好香。”景恒忽然说。   没想到景恒也在闻他身上的味道,凤明霎时无措,有些尴尬,好在黑暗中景恒并看不见。   凤明低头闻闻领口,他身上只有药味,那药他喝了六年,泡在药汤里一般,好似已腌入了味。   他故作镇定地问:“药味儿罢了。”   “你身上的药香……很熟悉”   景恒略微沉吟,像在想什么,却说不出所以然,只又重复一遍:“很熟悉。”   凤明不再说话,被背的习惯了,他逐渐放松身体。他闭上眼,一时分辨不出背着他的人究竟是谁。   景恒给他的感觉也很熟悉。   黑暗中,凤明将脸搁到景恒背上,他松懈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溶洞中,景恒轻手轻脚,把凤明放在地上,确认凤明在山壁上靠好,才去泉眼处洗手,双手紧紧合在一起,捧做碗状,接起一弯清泉。   他捧着水,快步走到凤明面前蹲下,手里的水本就不多,他这一蹲还颠出少许,再不剩什么。   可他还是那样小心的捧着,彷如凤明喝不到这一口水就渴死了。   上下调整几次角度,景恒才找好位置,他把手抬得很高,水往低处流,这样凤明不必低头,水便能流入凤明口中。   “你喝着了吗?”景恒收回手,紧张地问。   “嗯。”   景恒笑了,比自己喝到水还高兴:“我再给你接点回来。”   又他接满一捧,这次他走得更快,吸取上次的教训,没有采取蹲下这种身体晃动幅度大的动作。   他捧着水,单膝跪在了凤明面前。   凤明垂眸,鸦羽似的睫毛微微颤抖。   跪下的姿势,他见得太多了。   却从没有一个人,用这样奇怪的姿势跪倒在他面前,只为了让他喝一口水。   两个人一个喂、一个喝,来来回回不知多少遍,次数多到景恒喂凤明喝水时,即便不盯着水,也不会喂洒。   不看水,景恒借着山石的莹莹微光,悄悄打量凤明。   他真好看。   那里都好看。   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下巴、脖子,都好看。他仰头啜水,喉咙微动,他的喉结小小的,真可爱。   他好瘦啊。   脸色白得透明,唇也淡。   被人这样露骨地盯着,凤明哪会不知,他心中烦乱,一不留神,把水吸进气管,咳嗽起来,他呛得厉害,胸膛剧烈起伏。   景恒忙把手拿开,把水甩到一边,扶着凤明给他理气。   凤明咳了半晌,才慢慢停下,全身脱力,靠在景恒怀里,岩洞阴凉,他身上一阵阵发冷。   “你还喝水吗?”景恒问。   凤明摇摇头,又点点头。   景恒又问:“到底喝不喝?”   “能别看我了吗?”   凤明小声说。   景恒闹了个大红脸,诺诺的,向来伶俐的嘴好像被胶黏上了,张不开。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太好看了。”   凤明脸上发热,推了景恒一下:“你还是去接水吧。”   景恒再回来,凤明已经靠回石壁上,景恒绕到凤明身后:“你靠我怀里,我看着你喝,别在呛着。”   凤明没动。   景恒跪在他身后,一抬手,就把凤明圈进了怀里。   凤明没说话,他侧过身,微微低头去饮水,宛若一只无害温顺的小鹿,一小口一小口地啄水喝,乖极了。   墨一样的长发散开,有几缕贴在了凤明脸上。   喜欢的人这样靠在景恒怀里,景恒毫无杂念,心中满满的尽是怜爱。   水喝完,景恒将凤明的发丝缕到耳后,用袖口擦了擦凤明头上的冷汗。   “你袖子都湿了。”凤明说。   “没事。”景恒脱下外袍,捡着没湿的地方盖在凤明身上,隔着衣服抱住凤明:“你冷不冷。”   凤明闭上眼:“不冷。”   “你在发抖。”   景恒用脸颊去试凤明额头的温度。   凤明把额头藏起来:“我没有发抖。”   景恒轻轻笑了,凤明的耳朵正巧贴在景恒胸口,景恒一笑,胸膛的震动被凤明听的清清楚楚,凤明恼羞成怒,伸手去拧景恒的大腿。景恒哎了一声,告饶道: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笑了。”   两人在夜空般的溶洞中,静静待了许久。久到凤明几乎快睡着了,他摇摇头驱散睡意。   “怎生不睡?”景恒哄小孩睡觉似的,轻轻拍着凤明:“睡吧,我在呢。”   溶洞黑暗,无人得见凤明的眼红了,他暗自平复情绪。好一会儿,凤明才问:“你想要什么?”   景恒说:“我想要的,已经在我怀里了。”   “我的命吗?”凤明冷静地问。   景恒叹了一口气。   心说完了,彩宝好像个大直男。   他刚刚还觉得气氛有几分旖旎,表白的话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都是他的错觉,他见彩宝喝水看得心生爱怜,但对彩宝来说就是也就是喝个水而已,根本没想别的。   他还给彩宝缕头发、用脸碰彩宝的额头、拍彩宝的后背,还用话撩人家……   天啊,他都要替彩宝报警了!这儿有变态!   彩宝快跑。   还好没说。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引起彩宝的警惕,万一彩宝恐同呢,一定要像一个普通朋友一样,慢慢接近,对就这样,慢慢接近。   对,就这样。   景恒心中一个叫做【彩宝诱捕计划】的东西,正在彰显雏形。   入口处隐约传来极轻的异响,凤明利落翻身,一手撑地,一手将景恒护在身后,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小兽。   撑地那只手微微颤抖。   通道里响起几声鹧鸪鸟的鸣叫声。   凤明微微放松,回身对景恒说:“是我手下的人来了。”   景恒似乎预感到什么,他抓住凤明的手臂:“我还能在见到你么?”   凤明垂下眼,盯着景恒的手:“见我做什么?”   “我……”景恒想说的太多,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他踌躇着:“许仙的故事还没讲完。”   “你自己不讲的。”凤明说。   景恒急道:“下次给你一定讲完”   他盯着凤明的眼睛,坚定说:“我想给你讲完。”   凤明浅淡地勾出一抹笑:“再见到我时,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浅浅笑容映在景恒眼中瞳孔深处。   他真的好好看啊,打人也好疼。   凤明一记手刃,敲晕景恒,景恒缓缓闭眼,向后倒去。凤明接住景恒,看着面前少年。   景恒脸颊不知何时划了一道小小伤口,凤明抬手抹去伤口渗出的血痕:“你真的很像他,可是他死了。”   锦衣卫指挥同知严笙迟走进来时,凤明正站在一处泉眼前,背对着严笙迟,长身而立。   地上倒着一个少年,身上盖着件外袍,看不清面容。   “督主。”严笙迟抱拳行礼:“其他都守在外面,没让他们下来。”   他看着凤明,欲言又止。   “药给我。”凤明说。   严笙迟从怀中拿出青色瓷瓶,递给凤明:“您动内力了?”   凤明没答,抬下巴指向景恒:“淮安侯公子,把他送回淮安去。”   严笙迟扛起景恒,拿出火折子,为凤明照路,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溶洞。   凤明慢慢往前走着,头也不回:“把这溶洞炸了。”   严笙迟:“……是。” 第6章 东厂   金兽口中烟雾徐徐,燃着大内特有的龙息香,这香沉,烟气如雾缓缓落下,龙蛇般蜿蜒散去。   这样浓的香,却掩不住寝殿里的苦涩药味。   汤药沿着凤明唇边漏出,全淌在胸前衣襟上,好容易喂进去一勺,严笙迟一口气还未松下,凤明又将药吐了出来。   汪钺端着白瓷描金汤药碗,直流泪,颤着声哄着:“将军,将军,不喝药可不成啊,您张张嘴。”   旁人都尊称凤明为‘督主’、‘九千岁’,只有汪钺仍习惯叫凤明将军。   听见这熟悉的称呼,凤明微微皱起眉,梦呓般嘟囔着什么,严笙迟靠近了去听,说的是:   “不喝,药苦。”   “神医早说了,不叫动内力。进进出出几十人跟着,还看不住,说跑就跑。”   严笙迟就如蚂蚁上了蒸锅,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多大的人了,这样任性。”   汪钺捧着碗,哭得抽噎起来。   严笙迟被他哭得心烦:“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就不能看住他吗?”   汪钺只不理他,抹了抹泪,一边哭,一边喂汤药。   “别哭丧,没死呢。”凤明张开眼。   汪钺立时止了泪,欢欢喜喜把药碗递给凤明。   凤明睨了一眼里面浓黑的药,接过药碗,仰头喝尽。   汪钺靠近凤明,窸窸窣窣地在他耳边告状:“严大人说您任性,还怪我看不住您。”   严笙迟:“……”   他还在这儿呢。   凤明瞧着汪钺,寒声道:“你愈发没规矩了。”   汪钺闻言,一双杏眼又含起一包泪,嘴一瘪又要哭,凤明立刻将目光从汪钺身上转开,生硬地落在严笙迟身上:“严笙迟。”   严笙迟气得险一个倒仰,然而这一出也不是首次了,早已习惯,只恨自己哭不出来,不会扮委屈只能干受气。   凤明坐起身,看着被汤药浸湿的前襟,微微皱起长眉:“……汪钺,不会伺候人倒也不必硬要伺候。”   汪钺气鼓鼓。   “算了,”凤明用冰凉的手指轻揉太阳穴:“你下去歇着,让双喜来伺候。”   汪钺闻言,重重把汤药碗放在床头,摔门走了。   这猖狂劲儿。   严笙迟苦笑:“您就纵着他吧。”   旁人哭,凤明只觉烦,恨不得将他眼珠子给剜下来,汪钺一哭,凤明总是拿他没法子。   凤明捡起块儿蜀锦帕子,随意擦擦胸口:“一物降一物,他总能哭得我头疼。”   “头疼是余毒发作,”严笙迟认真道:“你真气内力耗尽,难以压制体内余毒。”   凤明毫不在意:“刺客是谁?”   严笙迟答:“查清了,是那群文官的人。”   大齐的天下,是齐/太/祖亲手打下来的。   齐朝之前的王朝是国号为‘乾’。   乾朝长期重文轻武,造成中原王朝积贫积弱,自丢失燕云十六州,外族屡次犯边,致使中原大乱最终衰亡。   这教训太惨痛,大齐引以为戒,历来依靠武将以巩固国防。   这一现象在齐高祖达到巅峰,高祖一生最大宏愿就是拿回丢了几百年的燕云十六州,因过于重武轻文,以致文臣手中权力大幅压缩,处境尴尬艰难。   所谓物极必反。文官士子为保全自身,不再内斗,而是拧在一起,联合对抗武将集团,不惜以死为谏,几番改变圣令。   为遏制此象,齐高祖重用凤明等宦官,建立东缉事厂,赐监察百官、先斩后奏之权,为的就是瓦解文官集团。   监察之权原在锦衣卫,然锦衣卫勋贵出身,高祖信不过,故将许多权力下放东厂。   缉事厂得皇恩初建,自然要作出成绩来,一时间朝野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逻卒四出,天下骚然。   凤明掌管东厂多年,缉查百官言行,文臣们痛恨他、惧怕他,在朝野内外不断与凤明作对,总盼着凤明失宠,好能解散东厂。   直到五年前,齐圣宗景衡驾崩,凤明扶持新帝,权力登顶,一手遮天,文臣们不得不低头,暂时放下松风傲骨,跪在凤明脚下,就此屈从。   为何不敢死谏了呢?   这死谏奏效,全在于帝王注重声望,不敢大肆屠杀文臣,在史书上留下个暴君名声;凤明不在乎这个,谁敢以死相逼,他就先送谁一程。   东厂与文官对立已久,凤明一朝万人之上,文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还是内阁首辅甄岐率主动站出来,做了头号阉党,以调和凤明与文臣集团。   这群文臣口服心不服,蛰伏起来,如暗处毒蝎,伺机而动,总是很乐意给凤明添些麻烦。   此番景恒入京,正是个离间凤明与淮安的好机会。   “首鼠两端,”凤明扔下帕子,冷笑一声:“这么些年上蹿下跳还不够,如今连借刀杀人的法子都想出来了,真难为他们。”   严笙迟低下头:“他们对付不了您,便想拉上淮安侯做底牌。”   淮安确实是张好牌。   江南多士子,扬泰二州又有着自称‘清谈国事’的南林七杰,向来反感阉党,与淮安侯交好。   景恒若死在京城,淮安侯必会更加记恨凤明。   “看好景恒,全须全尾给淮安侯送回去。”凤明道:“别让人杀了,平白嫁祸给咱们。”   严笙迟道:“谢停看着呢。”   谢停是严笙迟表弟,表字星驰,虽然年轻,功夫确实一等一的好。   凤明盯着紫金炉:“怎生燃上龙息香了?”   “您这几日余毒发作,只怕睡不安稳,龙息香安神……”   “换了,”凤明移开视线:“龙息香太沉,惹人心烦。”   凤明在宫中养了大半日,还未见好,小皇上身边伺候的宫人便频频求见,直说皇上寻不到凤督主,急得直哭,书也不肯读了。张太傅说了两句,小皇帝顶撞太傅,把书撕了,现在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   凤明:“……”   真是一日也不让人消停。   双喜扶着凤明起身,握着督主的胳膊,想说又不敢说,督主太瘦了,形销骨立,从前只觉督主着蟒袍比旁人好看,毫不臃肿,贵气逼人。   谁知这层层叠叠的袍子压在身上,若非瘦极,又怎会那样合身。   双喜传来轿辇,摆驾东宫。   皇上如今还住在东宫。他从小住那,住得习惯,即便登基也不肯搬去太和宫。强抱过去便是哭闹,夜里也不睡觉,熬得小脸苍白,凤明只能又把景俞白抱回东宫,一住又是五年。   坐在肩舆里,远远地,便听见东宫里面的热闹。   张太傅跪在院内,朗声颂着天地人君的大道理:“为人君,当宽和慈厚,兼爱仁义,孟子有云……”   大宫女秋月是个伶俐的。   她不怕太傅,倒怪他惹怒小皇帝:“您且歇歇罢,圣上不过是懈怠了这半日,也值您这样动干戈,把孟子都抬出来了,何时再搬孔子出来,这才叫人佩服呢!”   又有宫女催问:“督主可到何处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答:   “已去请了。”   “回话说已经往这边来啦。”   “这就到。”   秋月上前拍门:“圣上……”   秋月话没出口,便听‘哐铛’一声,什么东西砸在门上,又落在地,发出巨响,吓得宫女太监惊叫连连。   凤明:“……”   头更疼了。   本都到了东宫门口,凤明一抬手,轿辇悄悄转了个弯,拐进条巷子里。   凤明吩咐:“去库里,取两对前朝的青烟岫玉瓶,赐给张太傅。先把他请走。”   一人领命而去,凤明缓了会儿,接着说:“双喜,你去让院里的人都退下。”   双喜瞧着凤明额上的冷汗,犹豫片刻,还是将锦帕递给凤明。   *   “九千岁到!”   传唤声还未落地,景俞白便一阵风似的跑出东宫,直撞进凤明怀里:“小叔叔!”   景俞白十岁,已经到凤明胸口,凤明不耐烦和他搂搂抱抱,推开景俞白,跪地请安,景俞白老大不乐意,不让他跪。   凤明把景俞白头上的纸屑摘下来:“臣还未行礼呢。”   景俞白:“你不用给我行礼。”   “朕,您要自称为朕。”   景俞白嘴撅得更高:“可你见父皇的时候从不行礼,父皇和你说话也不自称朕。”   “……”这小孩鬼精,记事还早,真的烦。   凤明先不改色:“怎么会呢,这是祖宗规矩,皇上一定是记错了。”   景俞白总归才十岁,好骗得很,被凤明带着跑偏:“哪个祖宗的规矩?”   让凤明说,他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个祖宗,敷衍回答:“你祖宗。”   景俞白:“……”   他幼失恃怙,对凤明倚赖非常,他紧紧抱着凤明,奶猫似的告状:“太傅凶我。”   凤明沉下脸。   “你不来看我,是因为大臣们不许你来吗?”景俞白天真极了:“我不是不想读书,他们总在书里讲你的坏话,我不想读这些书。”   凤明沉默,他知道大臣们总是能找出各种历史故事,告诉景俞白,太监弄权,祸乱朝纲,专权揽政,挟天子令诸侯。   “读书是能挑三拣四的么,太傅叫你读你便。你乖乖听话,我给你炖甜汤。”   对着景俞白,凤明也很难做出臣子的样子,可怜他一个太监,哪里会带孩子。他也不会炖甜汤,只知道是用蜂蜜、茉莉、栀子什么的熏蒸出来的,麻烦极了。不过只要是他端来的,景俞白都说比旁的好喝。   反正只要是甜的小皇帝都爱吃,很好养。   “我现在就想喝。”景俞白说。   牵着景俞白慢慢往学堂走,殿内桌上摆满各色果子点心,又传了甜汤,一并摆在桌上。景俞白喝到汤,开心得一晃一晃。   凤明懒得说他,索性眼不见为净,只盯着桌上的丝窝糖发呆,冷不丁听景俞白问问:“十六皇叔什么时候到啊?”   凤明:“???”   谁?   “十六皇叔,我五年没见到他了,他去淮安了。”   “你说景恒?淮安王家的公子?”   五年前,景恒不是个傻子吗,景俞白从小古灵精怪,会愿意跟傻子玩?   景俞白嗯了一声,含着勺子说:“我最喜欢十六皇叔了,皇叔是个傻子,他不会喝甜汤,都是我帮他喝。”   凤明:“???”是他给你的,还是你抢他的?   “而且十六皇叔不用读书,我要陪陪他玩,也不用读书了。他何时来啊。”   “他不来了。”   景俞白瞪大眼睛,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为何!!!”   凤明哄道:“他不想陪你玩儿了,我陪你玩儿。”   “可是你没有十六皇叔好玩!”十六皇叔可以当大马给他骑,他才不敢把凤明当大马骑。不过他现在也不想骑大马了,他已经长大了,他可以和皇叔斗蛐蛐儿。   “他现在也不好玩,他不傻了。”凤明只觉全身的血都涌上头顶,皇叔是能玩的吗?   凤明问:“景俞白,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欺负傻子了?”   景俞白一怔,捧起碗,一口气喝干甜汤:“朕去读书了。”   凤明气得拍桌子。   齐圣宗景衡从小就教他儿子不可仗势欺人、不可恃强凌弱,真是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景俞白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欺负皇亲长辈,跟着的宫女太监竟也没报上来。   反了天了。 第7章 重逢   景恒万万没想到,他再醒来是在一辆马车上。   “???”   黑衣车夫像个刺客,头戴竹编黑纱斗笠,问来问去只会说一句话:“奉命送公子回淮安。”   “我的马呢?行李呢?”景恒问:“你主子是谁?”   车夫不答,越问马车赶得越快。   景恒眼见着离京城越来越远,好好问没结果,他略一沉思,坏主意就上了心头。   “这位大侠,赶慢些,我晕车。”景恒呕了几下,仰面一倒,险些滚下车去。   车夫一惊,忙拉直缰绳,只见景恒倒在车上,一动不动,眼瞧着进气多出气少了。   进气多出气少?   谢停有些疑惑,伸手去探景恒的脉搏,这一探不要紧,竟是极为微弱,断断续续,几近于无。   谢停满头冷汗。   这人送到他手上时好好的,要是死在他这儿,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想他表哥之前千万叮嘱,不可出一点岔子。   景恒若是出事,他便是有一万条命也不够赔的。   谢停思量一番,弃了马车,单手扛着景恒,飞身去最近的文安城寻大夫。   景恒被他扛着,大头朝下,腹部正顶在谢星驰肩上,险些真吐出来。   *   于金玲是个厨娘,丈夫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着一家老小。   邪风偏向短处卷,老天作弄苦命人,才刚死了婆婆,公公又病了,总不见好,她使了些银子,将人安置在医馆。   今日医馆来人到酒楼寻她,说她公公断了气。于金玲落下几滴泪,借了辆板车去医馆拉人。   一席草席卷着,于金玲拉着车,默默流泪。   公公老了,病了后总吃不下东西,人熬的精瘦,都怪她穷,没钱买山参给公公续命。   她在心里骂她丈夫死得早。   板车有些沉,哎,人死了总是会便沉。   死沉死沉的。   这也有些太沉了,光天白日的,莫不是见鬼了不成?于金玲胆子大,她撩开草席,一个俊俏的年轻公子露了出来,睁着双无辜星眸看着她。   于金玲:“?”   景恒伸手把草席子拉上,声音传出来:“姐姐,姐姐,你能拉我去京城吗?”   京城?于金玲大吃一惊,离这儿远着一百多离地呢,这怎去?   一枚小小的银锭落到于金玲手上。   于金玲略一掂量,竟有五两!   “我那苦命的公公啊!”于金玲哭着扑到草席上:“您竟到死也没瞧见您那兄弟一眼,您放心,就是卖房子卖地,儿媳也雇车送您去京城,葬在祖坟里!”   谢停在弄丢景恒的一瞬间,就知道被那个诡计多端的家伙给骗了,文安城没有锦衣卫驻守,他只能咬牙求助当地缉事署。   东厂治下的缉事署,凌驾于地方官府之上,可调动官差。   锦衣卫盘踞京城,缉事署的管事太监久不在京城,倒是头一回见到锦衣卫求到他头上,新奇极了,于是修书一封,层报上级。   信鸽一振翅,不过半个时辰,密信就落到了东缉事厂管事的案头。   东厂势盛,锦衣卫和东厂早已不是当年平分秋色的光景了,锦衣卫指挥使年老早不管事,如今管事的是锦衣卫同知严笙迟,而这严笙迟正是凤明一手提拔,对凤明言听计从。   锦衣卫求到太监头上,还新鲜么?   文安地小,驻守的太监也没什么见识,这档子事儿也往上面报。管事纤细的食指从信鸽尖嘴弹过,可怜这小东西白飞这一趟。   景恒身上一无路引二无户籍,谢停不信他能跑出城去,只将文安翻了个天翻地覆。他急着寻人,驾马从文安街头穿行,在日头下跑的满头大汗,心里烦躁。   只见一健硕妇人披麻戴孝,驾着牛车,牛车上横着一口棺材。谢停在心里道了句晦气,策马与牛车擦肩而过。   哪儿想到,景恒如今躺在棺材里,身下垫着冰,十分惬意。   牛车就这么拉着棺材,在他眼皮底下出了城。   入夜,因于金玲拉着棺材,只得从破庙休息。   第二天一早,于金玲哭哭啼啼,赶着牛车自永定门进了京,官兵查过她路引,听起自述,怜其纯孝,不曾为难便放她过去了。   牛车停在无人之处,于金玲三敲棺身,正是与景恒提前定下的暗语。景恒掀开棺盖,撑手一跳,利索地翻出来,借着木棺遮挡,探身望向街口。   长街上人来人往,间或传来小贩叫卖,热闹景象宛若画卷,显出盛世之下翩然一角。   他拜别于金铃,转进条更偏僻的小巷,脱去身上蚕绡织锦衫,露出内里粗麻制的布衣,缩着肩膀,从怀里摸出块半新不旧的方巾,往头上一扣。   如此一番,再不复清贵模样,俨然是个潦倒书生,任谁都不会多打量。   京城之繁华,比起淮安,自有一番不同。没那些个精巧雕琢、小桥流水,路宽宅阔更增古拙大气,自有朝都风范。   景恒从怀里摸出角银子,兑了铜板,坐在街边面摊上叫了碗阳春面。这两天一夜,只啃了些粗面饼子,早饿得发慌,这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方一端上来,他顾不得烫,吐噜噜地吸着面条吃。这狼吞虎咽的模样怎一个落魄了得,半碗面下肚,景恒解了饥荒,才有心思仔细见识一番风土人情。   提起京城,淮安人无不色变。   东厂番子、锦衣卫轮番巡查,无论是谁,稍微行差踏错、言语失当,被捉紧昭狱那还是好的,若是进了东厂的点心房,那才是天地不灵,神仙难救了。   如此种种之下,在淮安口口相传,说那京城之中人人自危,传闻愈演愈烈,到最后,‘京城街上无人敢出声交谈,全凭眼神暗自传讯’这般言论都有人相信。   当真是三人成虎。   景恒坐在街上,可没看见谁不敢交谈,这京城百姓,分明敢说的很,江南学风盛行,推崇孔孟儒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神鬼之事,景恒可从未在淮安街上见谁说书似的讲出来。   “王兄,昨夜嘈杂,可又是在抓人。”   “并非是抓人,而是找人,”王兄自以为压低声音:“锦衣卫丢了位年轻百户,出动许多人连夜离京去找呢!”   “锦衣卫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也值得这样找。”   “唉,话不能这么说,年轻男人也危险着呢,就城外破庙的事儿,你不知道?”   “你是说兔神?”   “啊,可不嘛。”   景恒最爱神神道道的灵怪故事,他凑过去问:“什么神?”   那姓王的大汉上下打量景恒,见是个书生求教,颇有些自得:“兔神你都不知道,外地的吧,听口音,像是南边的。”   景恒点头:“是是,正想请教这位兄台,何谓兔神?”   京城外面有座林子,紧挨着皇家猎场,常有些山鸡野兔出没,向来是游玩野炊的好去处。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在座破庙旁,总有年轻男子莫明失踪,第一位是谁已不可考。直到有次丢了位世家公子,这才闹大。   顺天府、大理寺、锦衣卫分别探查数次,却一无所得。   谁曾想,七天后那公子自己回来了,只是浑浑噩噩,问他什么也说不清,说记得捉野兔,没捉到,卒然间眼前一黑,再醒来,是在个山洞中,到处都是兔子。一个男人在暗处,问他可记得什么,他说不记得,那男人给了他只灰毛野兔,便让他自行离去了。   他本以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回到家中才知已然七天,颇有些‘洞中才一瞬,洞外已千年’的离奇感。   再去寻那山洞,却再寻不到。   听着像野兔源记。   “这都不是最要紧的,”王兄挑眉:“关键是,那人回家后大病一场,寻了郎中来瞧,你猜是怎的?”   “怎?”   “一个字,虚!那可不是被兔神给吸了阳气!”   景恒大吃一惊:“竟是这样的兔神!”   “可不,”另一人道:“像你这样肤白肉嫩的小公子,兔神最是喜欢。你可小心些,吸干阳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年轻,不懂这阳气的好处。”   王兄深以为然:“那是自然,人之阳气皆聚于心,那位喜食人心,想来也有些缘故。”   景恒压低声音:“您说的那位,可是……”   王兄神秘莫测,做出个都懂的表情。   景恒观京城风气,本以为传言不可尽信,谁知京城竟也有凤明吃人心的说法。   难道真会吃人心?   他正思索得认真,蓦然见街上过去一蓝顶官轿,京城这地界,一块石头丢下来都能砸中个六品官,官老爷坐轿过街根本不稀罕,本不值得注意,可那轿帘翻动间,景恒隐隐看见个侧脸,那削瘦的下巴,竟似彩宝。   他丢下铜板拔腿跟上,直追了几条街。   四个轿夫抬着轿拐进翰林院,景恒未做多想,正欲上前打听。   一只手从他身后探出,捂住景恒的嘴,一兜一揽就将他恒拽到树后。   景恒抬眸一瞧,正是彩宝。   凤明阴沉着脸询问:“谢停呢?”   景恒没心没肺:“谁?”   “有人要杀你,你不知道吗?”凤明冷声质问:“我派人送你回淮安,你怎生跑了。”   “那车夫穿得比刺客还像刺客,”景恒见凤明脸色愈发阴沉,忙改口道:“要早知道那车夫是你的人,我一定乖乖听话。”   景恒卖傻装乖,凤明被哄得缓下脸色,语气仍阴恻恻:“那我现在让你回淮安,你回是不回?”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景恒说完,带着凤明在忠义巷转了三圈。 第8章 表明心意   忠义巷所居俱是勋贵,此时尚未过午,官员上朝未归,各府宅大门紧闭,间或遇见府门口有人的,凤明只得微侧过头,生怕别人认出他来。   这实乃凤明多虑,旁人见他时,大约只能瞅见他膝襕上横织的细云蟒,有哪个嫌命长的盯着他脸看。   也不知那门口挂灯笼的小厮,若知晓自己曾令凤督主侧头避让,会不会吓破胆子。   “你到底要去哪儿?”绕到三圈时,凤明出言问道。   景恒答:“淮安侯府啊,我记得就在忠义巷。”   “跟我来。”凤明带着景恒停在一高门府邸前。   景恒抬头一看,上书‘安候府’三个泼金大字,不由露出疑惑的神色。   凤明:“……”   他不同傻子计较,耐下心来解释:“你爹的封号为‘安’,‘淮’是他的封地,王侯就藩后,封地名称坠在封号前面,并称为‘淮安’。”   景恒:“……我以为他的封地就是淮安,所以他叫淮安侯。”   “封地怎会只有一城,你爹封地即便不如亲王广阔,却涵盖苏、扬、杭三州。”   景恒:“哈哈。原来如此。”   凤明:“……”   景恒欲上前叫门,凤明额头一跳,忙拦住:“你提前入京,就这样从正门进了候府,明日便有言官参你轻狂。”   “这规矩也太多了。”   少顷,二人绕至后门,凤明运力,薅着景恒衣领先将他扔过墙,又灵巧一跃,一朵云般轻落在地,半点声响也没有。   紧接着嘭的一声,是景恒砸在地上,他五脏六腑都震得发麻:“你功夫这样快,就不能接一下我吗?”   凤明踢景恒:“快起来,别装死。”   “我起不来,你拉我。”   凤明皱着眉,弯下身,景恒卧在地上哼哼唧唧,凤明伸出手,单手薅着他衣领给他硬提了起来。   景恒差点被襟口勒死,抻着衣领一阵咳嗽:“你这人怎一点不会怜香惜玉。”   “你是香吗?还是玉。”   “你能怜惜什么,我便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怜惜。”凤明冷漠回答。   景恒惋惜道:“那我只能什么都不是了。”   安候府许久无人居住,只有个老管事守在前院。景恒寻到管事,给他看了刻着‘恒’字的印章。   管事见曾经痴痴傻傻的大公子,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又哭又笑自是不提。   景恒挑了个看着顺眼的院子住,这院子不大,一丛丛芍药开得正好,姹紫嫣红开遍满院,香风阵阵。   众丫鬟小厮又是洒扫、又是沏茶,景恒一如既往,支张软塌在梧桐树下躲闲。   一行人里里外外、走来走去,晃得凤明眼晕。   “我走了。”凤明说。   “别啊,”景恒哪舍得放他走:“你一走,我又找不到你。”   凤明无语:“你想些正事,作甚总想找我。”   景恒往矮榻上一靠,端着手壶,从茶壶嘴直接喝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京城纨绔做派:“我有甚正事,我的正事就是想你。”   凤明冷笑,一只脚踏上矮榻,缓缓贴近景恒:“我早晚割了你舌头。”   景恒仰头看天:“那你得在陪我三个时辰啦。”   凤明拧起眉,听不懂景恒的胡言乱语。   “你早晚要割,”景恒啧了一声:“可现在已是午时,你只能等到晚上再割喽。”   凤明露出三分笑意,周身冷意渐褪,漂亮的凤眼微微弯起,显出眼下浅浅一道卧蚕。   离近看,凤明的脸比满庭芍药还艳。   景恒往后一靠:“我的舌头很抢手的,你不看好,晚上再来可就没了。”   凤明旋身,在景恒身边坐下,展眉一笑,朗声道:“好,那我就守着这舌头,免得叫旁人割了去。”   既然这小子死活缠着他,他不若趁机探探淮安侯的安排。   凤明终年体寒,不惧暑热,梧桐叶树影斑驳间,细碎阳光晒在身上,他只觉得暖,徐徐清风吹来,卷着花香。   “彩宝,”景恒叫他:“这是你真名吗?”   凤明顿了顿:“我曾经的名字。”   “那你现在呢,叫什么?”   两个字在口中转了几转,终是没说出口:“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以后如何找你呢?”景恒仰在塌上,伸手去够阳光。   “你别找我了。”   “为什么。”景恒侧过头:“我不回淮安就是想见你。”   “别想了。”凤明说:“不可能。”   他知道景恒在想什么,从那匹蠢马撞上来时就知道。   景恒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看向凤明时,眼中的光藏都藏不住。   况且他也没有藏。   他总是那样纯粹、那样认真,直看得凤明心慌。   凤明又重复一遍:“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景恒说:“许仙和白素贞都成了。”   “如何成的?”   “西子湖畔,白素贞与许仙同乘一舟,白蛇施展法力,天降大雨,许仙将油纸伞借给她,这伞一借一还,二人就成了。”   “那你有法力吗?”凤明问。   “没有,”景恒垂下手:“可我想照顾你。我发誓,我会爱护你、保护你,无论……你是人是妖。”   彩宝身份古怪,景恒岂非不知,可自见这人,景恒寤寐思服,神魂颠倒。   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褒姒妲己便都有了脸,景恒愿意为他烽火戏诸侯,愿意为他亡国身死。   明明只见过一面,却仿佛已经思慕了几生几世。   凤明被忽如其来的表白惊得发蒙,齐朝南风盛行,男子之间相互爱恋并不罕见,只都含蓄。   言谈举止委婉,相互试探。   哪如景恒这般……这般放肆。   拒绝别人,凤督主十分擅长。   在朝堂上,若一件事不同意,只消说‘此事容后再议’六字即可。   这六个字此时想必不灵。   如何拒绝景恒求爱,这着实令凤明头疼,无甚先例可参考,毕竟没人会向一个太监求爱。   凤明松下一口气,此生第一次用有些庆幸的语气说:“我是个太监。”   凤明说完,也学景恒仰头看天、看云、看簌簌的梧桐叶。   只不去看景恒。   他有些怯,不愿在景恒脸上瞧见厌恶的神色。明明该习惯的,宫廷内外他们背地里提起凤明,都是这样的神色,不屑、厌恶、恐惧。   监视他们的小番擅长绘画,寥寥数笔便能将他们脸上的神情勾勒地惟妙惟肖。   若不是这般活灵活现,凤明又怎知那些恭顺的脸,也会化作这样一副面孔。   身边的人衣衫轻动,景恒起身,凤明手指微微扣紧身下的绣垫。   “我原还担心你家里不同意,”景恒在凤明身前站定,附身含笑望着凤明,眼中笑意柔和,比六月的风还暖:“如此这般,你我岂非天造地设?”   凤明瞳孔微缩,躲着景恒,往后靠:“胡言乱语。”   怎会有人和太监天造地设,这如何造的,又是谁设的,简直是疯言。   “怎么是胡言乱语?”景恒一本正经说:“你只说你是宦官,又没说不喜欢男人。你既喜欢男人,那不就是喜欢我?”   凤明的头顶缓缓出现三个问号。   景恒乘胜追击:“难道你喜欢女人?”   凤明:“……不喜欢。”   他一个太监,怎可去祸害姑娘。   景恒肯定道:“那你定是喜欢男人了。”   凤明曾思慕齐圣宗,他从未提起,连圣宗皇帝本人都不知道,这时忽被道破,他有些慌张,不知如何回答,只沉默一瞬,又教景恒捉住。   这下轮到景恒慌了:“你喜欢过谁是不是,他知道吗,他喜欢你吗,你再考虑考虑,或者给我排个号也行啊,等你俩不成了,你告诉我。”   凤明:“……”   “失策,失策,你这样好,定早被人骗着许了终身,都怪我,这么晚才遇见你。”景恒狼狗似的急得转圈,他抓起折扇,展也不是,合也不是,在掌中敲着:   “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可我自己的姻缘也不能拆啊。”   景恒折扇一转,倒扣在掌心中,左三步、右三步围着凤明踱步。   真是个傻子,凤明笑道:“正是,这可难办了。”   景恒停下,蹲在凤明身前:“你再考虑考虑。”   他不遗余力地挖墙脚:“许仙也曾被一次了蟾蜍精迷惑,最后还是破开迷障,选了白素珍。”   凤明恼他把齐圣宗比作蟾蜍,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不许说他是蟾蜍妖。”   景恒偏过头,捂着脸委屈说:“好罢,我是蟾蜍精,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凤明收回手掩唇轻咳:“我打你,你不生气?”   景恒温和地看他:“被老婆打,怎能叫打呢?”   凤明奇怪景恒总能说出难懂的话:“何为老婆?”   这次换景恒轻咳了,他撒谎说:“老婆……老婆就是相公的意思。”   凤明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可‘婆’字,听着像是妇人称呼。”   “淮安那边都这样叫,”景恒有些心虚:“我把你当老婆,就是把你当相公的意思。”景恒怕凤明生气,硬把‘老婆’解释成‘相公’,却忘了凤明本是宦官,对着宦官叫相公,当真不是个好主意。   凤明沉下脸,拂袖离去:“我当不了你相公。”   景恒不知凤明为何不高兴,追上去:“也不一定非要你当我相公,我也可以当你相公啊。”   噗通一声,院中莲池水波翻涌,几朵莲花遭了殃,东倒西歪。   “啊--公子落水了!”   “快来人!”   “公子-”   “好好的怎生掉这池子里了。”   凤明掸掸袖袍,拂衣而去,深藏功名。 第9章 多宝树   凤明走后不久,谢停赶到侯府贴身保护景恒。   谢停依旧身刺客似的黑衣,他功夫极佳,悄无声息地翻进书房,单膝行礼:“卑职谢星驰,奉命保护公子。”   景恒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诗集:“又是你?”   谢停戴着面巾,只露出锐利双眼。   “谁派你来的?”景恒问。   彩宝口风紧,任他如何打探,始终不透露身份,景恒无法,只能从谢星驰身上下手。   谢停显然得了交代,任景恒如何问,始终一句话:“卑职奉命保护公子。”   景恒心中琢磨,姓谢的,京中倒是有几家,但姓谢的侍卫……   彩宝即是宦官,必是隶属东厂,东厂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二十四衙门。彩宝能使唤动侍卫,权力不小,显然是十二监内有品级的大太监。有品级的大太监,虽然多,景恒问过侯府管事,年轻的、二十岁上下的,却只有那么几位。   景恒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凤明哪里是二十岁上下,分明是三十岁上下才是。这年龄算错,景恒同管事反复核对半晌,也没把那位顶头的权宦算进去。   管事引着谢停去客房,景恒跟在后面。   景恒试探道:“我真是傻,先前没看出来他是位宦官。”   谢停心想:你可不傻。   凤明挺拔利落,比寻常书生都更多几分英气,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是宦官。   “星驰兄弟,你们锦衣卫,如今也归东厂管了?”   谢停:你知道就知道,作何在我旁边说出来,倒显得是我透露。   “他和传闻中并也不一样,他真好看,又温柔、又善良。”   谢停:你形容的和我见到的也不一样。   “难怪先前他和我说,再见到他,我就不这样想了。”   谢停:并不是很想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这次告诉我,可我还是那样想的,更想了。”   谢停:想我死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   谢停:我不听我不听。   “我……”   谢停猛得停下,景恒停步不及,撞在谢停身上,想说的话都给撞了回去。他揭开面巾,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谢停向来沉默,景恒两次见他都少言寡语,景恒还以为是个刚毅猛汉,骤然露出张少年脸,景恒微微一愣。   “你能闭嘴吗。”沉默的谢停说:“你猜到他能差遣锦衣卫,可不是我说的。”   景恒心想:这还没说吗?   “你知道上一个说他好看的人,眼珠子现在扔在城楼屋顶吗?”   景恒:谢谢,现在知道了。   “北镇抚司要保你,职司甲等,你可知甲等本轮不上我,须得锦衣卫同知方能奉行。”   景恒:谢谢,现在知道了。   谢停朝景恒解释道:“之前送你回淮安,你却跑了……我办事不利险被处死,幸而表哥作保督办,叫我领了这职,暂存着条命。”   谢停的表哥是严笙迟,严笙迟说这位淮安侯公子在督主心里有些分量,明说‘不许伤着分毫’。谢停转念一想,景恒成为世子已是无可置疑,来日承袭侯位,总归是个侯爷,他何必得罪。   开罪督主已是死罪,可若到时景恒能为他美言,未必毫无生路,但凡有一线生机,他总要挣上一挣。   “我即奉命而来,自当全力相护,你想知道的,只要我能说,自然知无不言。”谢停顿了顿:“有朝一日,你若成事,可不能忘了兄弟。”   这话景恒爱听:“这儿事若成,我请你喝谢媒酒。”   谢停口中的‘成事’与景恒理解的‘成事’,成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大齐没有‘媒人’说法,都唤作‘冰人’。谢停自然不知‘谢媒酒’是什么意思,只当是淮安特产的美酒,他点点头:“好说。”   十五天后,淮安候府的车队抵京。   烈烈旌旗上织金刺绣的‘淮’字招展,车队自永定门正门入城,蜿蜒出二三里,像条长龙,四架马车在前,六个长随骑马在后,紧接着就是那一抬抬木箱,直占了整条街。   “这得多少行礼?”路人伸手数着:“公主出嫁都没这排场。”   “淮安来的,淮安侯,富着呢。”   “一个侯爷这样张扬?”   “侯爷怎么了,淮安侯是高祖的幺儿,高祖老来得子,且宠着呢。别看没封上藩王……”说话那人压低声音:“现如今你看,封王那是好事儿吗?不如在南边当个侯爷,山高水远的,美得很。”   “哪是侯爷来了,我家小姨夫在宫里当差,说是淮安侯家公子来受封世子呢。”   人潮涌动,虽来了几个锦衣卫清路,可架不住看热闹的人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景恒坐在马车里,见路上拥堵的厉害,心里着急:“怎这好多人。”   金豆回话道:“都来瞧您呗。”   谢停仰坐在软塌上,喝了口酒:“早让你在府里等着,非来遭这罪。”   金豆白他一眼:“万一有官员来接呢!”   “说了没人接,”谢停道:“上面不愿意见你家公子,谁敢来接。”   金豆急了:“怎会呢,公子你这些天可得罪谁了?”   谢停心说,还得罪谁,你家公子都该把天捅破了。   景恒打开折扇:“我哪里知道,这觐见的折子递进去,宫里总不见回话。”   自淮安这一队人马进京,倏忽已过三日,淮安侯府门可雀罗,冷冷清清,连个接引的大臣都没来。   彩宝也不来了,自上次一别已经十多天没见,谢停不肯替景恒传话,景恒成日去宫门口。一边见不到彩宝,一边封世子的事也没动静,真是爱情、事业同时受挫。   人生艰难啊。   景恒不肯坐以待毙,这日,他选了几样名玩玉器,又封了五百两白银给谢停:“给你哥送去。”   谢停:“你让锦衣卫、帮你、给锦衣卫行贿?”而且这也太多了罢,他平时拿人好处,都是三两、五两的,这景恒一出手就是五百两,淮安难道有银矿吗?   “让你去你就去,进贡的梅三酿你喝了几坛?”景恒用折扇点谢停腰间的孟云剑:“还有这宝剑,这锦袍。”   谢停把剑拍在桌上:“还你!小人!”   景恒道:“还有酒,有本事你吐出来。”   谢停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衣服用不用我还你啊!景公子。”   景恒做了个请便的表情,谢停也是个狠人,拍下宝剑就去接腰带。   景恒意见谢停来真的,忙道:“开个玩笑,怎还较真了。”   谢停不理他,把镶着琥珀犀角的腰带一抽,甩进景恒怀里,又去解袖口。   景恒忙把腰带往谢停身上系:“谢少侠,别生气啊,消消气。”   谢停不理他,二人拉拉扯扯间,一道阴柔尖细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光天白日的,二位这是做什么呢?”   两人同时回头,入眼的先是暗红色文琦绫罗公服,再看脸,面白无须,还敷了些粉。   景恒缓过神来,心想这应该是个太监。   景恒不识,谢停却认得,此人是印绶监佥书、三品太监郑文。谢停只是个六品百户,他松开手,向郑文抱拳行礼:“郑公公。”   印绶监乃十二监之一,掌古今通集库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等。   郑文在宫中多年,自然认得严同知的表弟,也不拿乔:“好些日子没瞧着谢百户了,竟是在淮安侯府上躲闲。”   他细长的眼睛一扫,见地上桌上摆着几个或敞或闭的箱子,敞口的那个露出金灿灿的枝叶,竟是株半臂高的多宝树,纯金的枝干上坠着宝石翡翠,琥珀松石。   景恒不认得郑文,瞧郑文不错眼的看着多宝树,心想真让侯夫人说对了,这京城里的人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景恒朝金豆使了个眼色,金豆看到,忙捧起那箱子送到郑文面前:“郑公公大安,我家公子第一次进京,竟不认得公公,万望莫怪,淮安穷乡僻壤,东西也粗糙,还请公公不要嫌弃。”   郑文:……   谢停:……   谢停微微侧身,装作眼瞎。   郑公公笑道:“合该咱家先和你家公子见礼,咱家郑文印绶监佥书。”   景恒此番入京为受封世子,本就该归印绶监操持,出具表明世子身份的绶信册宝,只是打侯府的人进京,上面那位九千岁就不闻不问,显然是不想管了。   今儿郑文便是带着绶信来的,心想把早日打发算了。没想到这景恒跟二愣子似的,进堂就随便摆着些宝贝,还大刺刺的塞给自己一件,拿人手短,怀里的授信倒不好就这样给出去了。   这多宝树着实精致。郑文思附着,不如收了这人情,转手再把宝树送给督主,如此这般方显他忠心,无论督主是何心意,总责不到他头上。   郑文走后,景恒一头雾水:“他来做什么。”   谢停简直无语:“郑文来了半晌,你不请他坐,也不看茶,你且看他回去如何编排你。”   景恒笑了笑,没答话。   谢停蹲在木椅上,拿了个桃啃:“你干嘛当着我的面给他送东西,这不叫郑文记恨我么。”   景恒笑道:“多宝树有什么稀罕,也值得记恨一次,我送你一个,总能弥补他对你记恨了吧。”   谢停含着桃愣在原地,心中默念:不是我对督主您不忠心,实在是景恒给的太多了。 第10章 自命清高   五彩斑斓的多宝树立在御案上,微风一吹,金玉相扣,发出悦耳声响。   那声音落在郑文耳中宛若丧钟,他跪在地上,衣袖下的手微微发颤。   “这么说,没人去接淮安侯公子,倒怪本督没提前吩咐了?”   郑文连忙叩首,一叠声地说着不敢。   凤明不听他辩解,略一抬手,两侧的锦衣卫各出列一人,一个将郑文架起,一个捂嘴。   “拖出去。”凤明淡淡道。   郑文瞪大双眼,吓得竟是连发抖都止住了。   殿内众人都屏息听着,看这位厂督是否真想要了郑文的命。   “杖三十。”   郑文瘫软下来,他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好歹命是保住了。   锦衣卫知凤明没有要命的意思,拖了郑文出门,剥了郑文公服,只留着里衣压在长条凳上,郑文不敢挣扎,咬紧口中布条。   廷杖由栗木制成,一端削成槌状,包着带着倒钩的铁皮,郑文在印绶监,少与这煞神接触,挨打挨得少了,这一棒击下去,哀嚎出声,险些要了老命。   两个行刑侍卫见锦衣卫脚尖张开,知这回是“着实打”,廷杖起落间直上直下,没用倒钩撕扯郑文皮肉。   这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监刑官脚尖张开为“着实打”,就是是留一命的意思;而若脚尖闭合,就是要“用心打”,侍卫手不留情,受刑者必死无疑。   然而郑文跋扈,媚上欺下,侍卫早看他不顺眼,虽没拉扯,但杖杖均是冲着腰、股而去,三十廷杖打完,郑文已气息微弱,早晕了过去。   锦衣卫一盆冷水将郑文泼醒,拖着郑文向凤明复命。   凤明嫌血腥味浓,头也不抬:“送回去。”   *   入夜,淮安侯府。   凤明才落入小院,谢停便戒备地起身,从客房翻出,见是凤明,跪地行礼。   凤明止了他问安,微微皱眉:“你怎没同他在一处?”   谢停道:“公子说男男授受不亲,不叫我贴身候着。”   凤明:“……”倒像是景恒说的话。   谢停这几日的事同凤明报过,又说经过几日探查,淮安侯府尚且安全,未见可疑人员。   凤明微微颔首:“想他们也不敢在京城动手。”   谢停垂首称是。   “守着罢。”凤明说完便走。   谢停:“……”来都来了,这就走了?他还没来得及说景恒跟害了病似的,茶饭不思。   不过也不是什么好话,说了死得更快。   他站起身,扭了扭脖子,一回头,窗缝里露出半张幽怨的脸。   谢停:“!!!”   他手中滑出暗器,终于在出手前认出那是景恒。   景恒推开窗:“你在和谁说话?”   谢停:“没谁。”   “他来了是吗?”   景恒想学着翻身出窗,失败,把腿从窗户上拿下来,绕到门口。   院子里静悄悄的,檐下的八角灯轻轻晃动。景恒坐到梧桐树下的矮榻上,仰头看满天星斗,半弦新月挂在空中,洒下冷冷银辉。   定是月色不够美,才留不下他。   【永元五年,兰月初一,景恒伫立中宵,遥望星月,天明乃还。】   出自谢停无常簿   *   自郑文挨了打,朝廷上好像终于想起来景恒这人来,第二日册封世子的圣旨就到了府,各路官员你来我往。   一时间淮安侯府门庭若市。   景恒成日里同这个‘张大人’那个‘林御史’虚与委蛇,假笑的脸都僵了。   他一忙起来,再没时间想彩宝,只能先与各位大人吃酒聊天,几日下来连轴转,人认识了不少,事也打听清了许多。   淮安到底是离京城远,许多事情皆为谣传,俱是不准。比如景俞白虽尚未亲政,但朝政由先帝信任的六位大臣组成内阁,朝政大多由内阁打理,内阁又有御史、锦衣卫督查,凤明很少过问。   只有大事、或内阁拿不定主意的事,才送到凤明那里去,由凤明定音。   也正是这一部分,颇有争议,凤明算是个武官,领兵打仗厉害,朝政的事情并不擅长,内阁都拿不定的主意,硬要他定,也着实为难。   于是凤明之下,内阁之上又有个‘议事堂’,专为凤明出主意。   议事堂组成人员有:司礼监掌印凤明、司礼监秉笔太监汪钺、锦衣卫同知严笙迟、怀王景沉、内阁首辅甄岐、太师李纪仁、户部尚书邱赡。   怀王作为其中唯一的皇亲,却是没有实权,对凤明极为谄媚。   甄岐、李纪仁、邱赡三位俱是文臣,总是吵不过汪钺和严笙迟。汪钺能哭,每次说不过就哭,好像他们仗着读书多欺负人一样。文人议事,都是谁有道理听谁的,同凤明议事,确实谁哭声大听谁的。   凤明的议事堂因此而被诟病,‘阉人篡权’的说法也因此而来。   景恒夹了粒花生:“我原以为九千岁会事事插手,如今听来也不尽然。”   “管不过来啊,每日折子都几千上万的,又事儿的写折子,没事的也来问安,一个人,神仙也看不过来,有内阁呐。内阁做不了主的、有关皇室、藩王的才找他。”   冯尚书摆摆手,又抿了口酒,抖了抖,哈了一声,一副酒蒙子模样。   冯尚书饮尽了酒,下人提壶为他斟满,这下人的手骨节很大,像是个习武之人,景恒一看,方圆脸、眼窝很深,鼻梁高挺。   景恒问:“这不是中原人吧?”   冯尚书抬起眼皮:“外族的……哪个族来着?”   那下人躬身,说汉话,音不大准,但能听懂:“突厥。”   “西燕的?”   那人当即跪在地上,给景恒看手臂上的烙奴印:“不是西燕……是古盟的。”   中原人最恨西燕,尤其是北方,要是让人当做西燕人,被当街杀了都没人管。   景恒看着那人手上的烙疤,心里不大舒服:“你起来吧。”   是从西北抓来的奴隶。   燕云十六州被收回后,外族与中原的攻守地位发生变化,许多外族因生活困难、或被抓到中原做了奴隶,人贩会给他们烙上奴印,表明这名奴隶并非来自西燕,是‘良奴’。   外族到中原,若是商人之流,走的是正当的路子,有户籍路引为凭;若是来大齐学习的贵族,也有官府印信凭证;奴隶身份无凭,被当做西燕余孽打杀了都没处喊冤,于是屈辱的奴印成为他们活下去的依仗。   景恒不是第一次接触到奴隶,金豆的卖身契也在候府,但这感觉很不一样。   血淋淋的,叫人心中堵得慌。   冯尚书带着醉意:“外族的,便宜、结实,您要想买就去西四牌楼,多得是,运气好还能买着绿眼睛的,猫儿似的,怪渗人的。”   绿眼睛的,真是挑猫挑狗吗?景恒握了握拳,怒意翻涌,又不知该怪什么,他现在就在这样一个时代、在一个封建王朝里,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西燕势强时,外族也会抓中原人做奴隶。这是历史的必经阶段,不是一个人、一件事就能改变的。   冯尚书混不在意,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九千岁办事利索、直接,把事情吩咐下去……办不好的……杀。”   冯尚书掌管吏部,对凤明选人用人很是了解,他手下的侍郎小声解释:“做的不好的,都杀了,惨;做的好的,一步登天了,又成了阉党,也不好听。”   景恒:“‘阉党’这个词,是可以说的吗?”   席上众人都笑了:“你们南方人胆子就是小,那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能现在就提着刀来杀你不成”   景恒也跟着笑:“那他心胸还很宽广嘛,若是你们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定是要记恨的。”   众人又笑。   郎中陈川流嗤笑道:“本就是阉人,还不许人说嘛。”   景恒脸上笑意渐淡,这些人的语气神情轻蔑,好像宦官就不是人,就低人一等。   外族人瞧不起、宦官也瞧不起,迂腐傲慢,自命清高。   又饮过几轮,景恒见众人醉得紧,趁机打听:“你们知不知道,有个内监叫做彩宝的,后来改名了。”   不出所料,席间之人皆答不知。   这几日下来,景恒几番询问都不得果,难道真得去宫里查金册?   他又问:“那你们知不知道,有谁和太监要好?”   景恒问得隐晦,却仍有人听懂了。   有人身出小指:“您说这个?”   景恒应了声。   那人小声在耳边景恒说:“玩儿太监的,还真少,这太监在宫里,旁人想摸也摸不到,您还有这兴趣呢?”   他看景恒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变态。   景恒:“……你细说说。”   “要喜欢走旱路,我带您去小南楼,这……这内监……您不要命了。”那人四处看看:“这儿没法说啊。”   景恒了然,知道这想必是涉及辛密,不是骂句‘阉党’这么轻的事儿,那人不敢说。他一点头:“您哪位,我改日单请您。”   那人笑笑:“景旬。”   一听姓景,景恒来了几分兴致:“亲戚啊。”   景旬又笑:“不敢,我是怀王的庶弟,哪里算是您的亲戚。”   论起来,怀王算是景恒的堂兄,那景旬自然也算是景恒的堂兄弟。然而大齐嫡庶尊卑有序,崇尚正统,嫡子可将庶子当做下人使唤,不得嫡子喜欢的庶子,过的可能连下人都不如。   皇室更是如此,庶出的孩子不上玉牒。   景旬若不是占个皇家庶子名头,连和他们同席的机会也无。席间,众人对景旬并不尊重,景恒才没看出来席上还坐着位皇亲国戚。   景恒看这些人委实可笑,外族瞧不上、太监瞧不上,连皇室庶子都瞧不上了。   一群酒囊饭袋还挺有优越感。   心中厌烦,推了酒杯:“回府了。”   众人醉醺醺地拉扯他:“别走啊。”   “接着喝,一会儿还有好去处。”   景恒扔下锭银子:“酒钱我请了。你们去吧,我懒得去。”   圆溜溜的银子打着滚落在酒席上。   这淮安侯世子是真阔,有些张狂,众人看在钱上不与他计较,听说他随手就送郑文一株多宝金树,被郑文呈给九千岁,现下还摆在九千岁案头呢。   “留步、留步,”陈川流起身,扶着景恒:“闻鸳客栈有诗会,百花开得正好,世子爷不去看看?”   大齐祖宗规矩官员禁止狎妓,闻鸳客栈明面上是办诗会的客栈,实际上就是个妓院。早些年锦衣卫查的严,官员去也是偷着去。凤明掌权后,倒不大管,他不管,锦衣卫也懒得查,他们自己还去呢。   官员们自此明目张胆,甚至敢聚众玩乐。   景恒推开陈川流,他没收力,好险给陈川流搡个跟头。   景恒抖脏东西似的甩甩手,说了句:“不去,脏。”   也不知道在说谁。   走出酒楼,谢停扶着景恒:“一身酒气。”   景恒已经习惯谢停神出鬼没:“藏哪儿去了,不跟我进去吃酒。”   谢停道:“我得看着你。”   景恒喝的手软脚软,被风迎头一吹,酒更上头,他嘟囔:“没意思。”   谢停没听清:“什么?”   “没意思!”景恒大喊一声,震得谢停耳朵生疼:“谢星驰,我想回家了。”   谢停不跟醉鬼计较:“好好好,回回回。”   金豆从马车上跳下来:“怎生醉成这样。”   谢停耸耸肩。   金豆连推带拽,也没把景恒弄上马车,金豆只好跪在地上,充作人凳。世子虽然不喜欢这个,但反正他醉了,等他醒了也不会记得。   谁知他刚跪到地上,肩膀还没放平,就被一股大力拉了起来。   金豆被景恒拽在手里。   景恒皱眉怒道:“你干嘛呢?!”   金豆从未见过景恒发怒,一时呆住了:“我……我扶世子上车啊。”   “你怎跪下了!”景恒愈发生气:“我说没说过,不!许!跪!”   景恒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路人频频侧首。   谢停头大如斗,丢不起这个人:“你喊什么,小厮向来是这么服侍主子的。”   景恒推开谢停,后退几步,大怒道:“向来如此,便是对的吗?①”   谢停:“……”   金豆:“……”   金豆扶着景恒,景恒个高,他哪儿扶得住,被带着打秋千。   他死命拉着景恒:“世子,你别乱走了,小心掉河里。”   景恒双手扶着金豆的肩膀,用力摇晃:“河?都是历史长河中的尘埃,谁比谁高一等。金豆你醒一醒。”   金豆被晃得直晕,欲哭无泪。   到底是谁该醒一醒。   “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景恒捧着金豆的脸,认真地看着他:“觉醒吧!金豆!”   金豆:“……”   谢停仰天长叹:谁来救救他啊。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鲁迅大人。 第11章 景恒失踪   景恒脸上覆着个冰冷的湿帕子,他头热的很,帕子很舒服,就是有点上不来气。他哼哼两声,不知那位好心人把帕子移开些,露出口鼻。   他恍惚间听到他兄弟谢星驰说:   “您在把他给憋死了。”   好兄弟。   景恒气顺了,又睡过去,还打起了小呼噜。凤明觉得吵,又想用帕子去挡景恒的嘴。   谢停道:“再憋傻了。”   凤明一听,只得收回手,已经够傻了。   “您移步,”谢停道:“容我给他换换衣裳。”   凤明从床边让开,微微侧身:“谁惹他了?”   谢星驰从怀中拿出无常簿,翻开递给凤明。   凤明翻看一遍,没瞧出什么不妥,景恒打听了‘九千岁凤明’的事,又打听了‘彩宝’的事。   席上人虽没说‘九千岁’什么好话,也没说什么坏话。   不过就些陈词滥调,‘阉人、阉党’之类的,稀松平常。不过今日吃席的人本来也都算是‘阉党’,否则凤明也不会让景恒去同他们吃。   文人总是腻腻歪歪,又想显示傲气,偏偏没那么硬的傲骨,就算投了‘阉党’,偶尔也要骂他几句‘阉人’解气。   至于‘彩宝’,众人也都不识。   那是谁惹了景恒呢?   凤明翻过无常簿,只有景恒同景旬说话的一段,因压低了声音,记得不全,凤明微微敛眉,将景旬这名字记下。   他把无常簿扔回谢星驰怀里:“下次看着些,别让人欺负了。”   谢停不觉得谁能欺负景恒,低头应声道:“遵命。”   凤明单手一抹,从景恒脸上拿回帕子,却没想到短短一会儿功夫,那帕子已染上了体温。   凤明啪一下把帕子扔回景恒脸上,好像被那帕子烫了手。   谢星驰:“……您要走了?”   凤明冷眼看他。   谢停意识僭越,跪地请罪:“卑职多嘴。”   凤明垂眸,视线如有实质,针似的扎在身上,谢停后背渗出冷汗,心中暗暗叫苦。景恒随和,没个主子样,他竟习惯了,言语间没大没小,连刺探督主行踪的话都敢说。   谢停双膝跪地,叩首道:“卑职知错。”   “为何要问?”凤明不解。   锦衣卫御前行走,向来进退有度,谢停出身谢府,并非嫡出。这样的人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于己不利的话。向来是一句不肯多说的。   谢停硬着头皮解释:“上次您走后,世子在梧桐树下坐了一夜……卑职是想,若他知道您来过,他却醉着……”   他在心里骂自己,他做什么要管景恒在哪儿坐一夜啊。督主来去那是他能管的。   妈的,都怪那个多宝树太沉,沉得他忘了自己几两重。   凤明道:“无常簿。”   谢停双手举过头顶,将无常簿呈上,凤明翻开,巴掌大得无常簿,在七月初一这天,只记了一句话:   【永元五年,兰月初一,景恒伫立中宵,遥望星月,天明乃还。】   “起来吧。”凤明说。   谢停在心中万分庆幸记了这么句救命的话。   “似此星辰非昨夜--”凤明把无常簿递还谢停:“景恒的心思,你是知道了?”   谢停再次跪倒在地:“卑职不敢!”   凤明冷声问:“你真不知?”   鬓角落下汗来,谢停咬牙道:“卑职不知。”   “谢停,你很聪明,”凤明缓缓说:“聪明人应该知道,活人是不能有两个主子的。”   谢停重重叩首。   “无常簿写得不错。”   *   自打在认识了景旬,景恒终于在京城又交了个朋友。景恒不重嫡庶,直管景旬叫‘小堂兄’,把景旬哄得晕头转向,对他比亲兄弟还亲。   进宫请安的折子又递了好几次,景恒托人去问,回话说俱是留中不发。景恒无法,只能‘被迫’把老爹淮安侯交给他的话仍在脑后,日日和景旬混在一处玩。   天气炎热,景旬带着景恒去怀王的庄子上避暑,连带在山上打些野味。   景旬骑射俱佳,景恒连只山鸡都捉不到。   “你去远处玩罢,”景恒下了马:“颠得我腰疼。”   景旬只比景恒大五岁,将将弱冠,少年心性上来,一时忘了规矩,便没陪着景恒,兀自策马去追一头梅花鹿。   便是这只梅花鹿,险些让怀王府灰飞烟灭。   *   景恒失踪了。   闻政堂内,怀王景沉、怀王庶弟景旬、锦衣卫同知严笙迟、百户谢停四人在前面跪成一排,后面跪着那日随行侍奉的侍卫小厮。   汪钺、双喜立在凤明身后。   凤明以手支头,语气极为平静:“何为不见了。”   下面众人无人回话,静的和没人似的,谁也不敢这时去触厂督的霉头。   凤明猛一拍桌:“说话!”   怀王叩首一拜:“跟着的侍卫说,只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一眨眼!好好的大活人眨眼就能不见?”凤明冷笑道:“谢停你说,你也眨眼了吗?”   谢停跪在地上:“卑职……遭人袭击……被打晕了。”   “打晕了?”   “那人武功太高了,卑职察觉时,已经晚了。”谢停答道:“当时世子牵着马,卑职就在树上盯着,离世子不过三丈远。世子瞧见了一窝兔子,便去捉,卑职正要跟上,忽然察觉身后异样,还未来得及回头,就晕过去了。”   谢星驰说完这话,后面跪着的小厮侍卫处传来一阵窸窣。   凤明凝眸去望。   双喜道:“谁想说什么,大声些说。”   一小厮膝行几步上前“回主子的话,奴才听到兔子,不免想到‘破庙兔神’。”   小厮三言两语将兔神的事讲给凤明,讲着讲着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离奇。   凤明却没叫停,一直听那小厮讲完才问:“严笙迟,这事你知道吗?”   严笙迟答:“卑职隐约记得这事儿有些年头了,最开始把这事闹大的,似乎是孙家。”   凤明阖眼:“汪钺,去把他传来。”   “派人去拿卷宗,凡与‘兔神’有关的卷宗都拿来。”   “着禁军守住附近官道。”   汪钺领命而去。   “至于他们几个,先押在宫里。”   着人将几人押走后,空旷的闻政堂便只剩下凤明和双喜。   双喜安慰道:“督主莫急,若真是让‘兔神’捉了去,世子爷七日后便能平安回来了”   凤明似是累极:“双喜,怀王的家眷,往上数三族,派东厂去,都盯紧了。”   “七日之后,见不到景恒……”   “就都杀了吧。”   *   捉兔子时,景恒已经完全忘了关于‘兔神’的传言。   他捉兔子扑了个空,转过身的瞬间瞳孔放大,只见一个人落在他身后,肩上扛着个人。   俨然是谢星驰!   谢星驰功夫不是很好吗?   “谢星驰!”景恒叫了一声。   那人把谢星驰丢在地上,寒潭似的眸子眨都不眨,一个纵身跃向景恒。   景恒眼前一黑。   晕倒前他想:一个两个仗着功夫好,动不动就把人敲晕,太过分了。   那人扛着景恒,如一只矫健的猿,纵身一跃,消失在原地,那功夫,竟比谢星驰还飒爽几分。   在一个石洞里醒来后,景恒嗅到空气里一股湿潮的土腥味,还有一股草味儿和……兔子味儿?   兔子?   景恒拍拍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黑暗中一男一女的声音遥遥传来,因离得远,有些失真。   “这么些年,你还没放弃。”女人说。   “道长说过的,”男人很固执:“我偷偷去听过,灯只剩一盏了。”   “少往皇陵去,”女人劝他:“别让那疯子看见你。”   男人答:“他这两年不太去了。”   女人叹口气,幽幽的。   *   这场景着实诡异,景恒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不知为何有些怯。   远处那女人走向景恒,她身姿袅袅,像一阵烟,飘着就过来了,她眉目含愁,黛玉似很漂亮。   女人把一个碗放进笼子:“喝吧,喝了就放你走。”   景恒问:“你是谁?”   女人笑笑:“我没有名字。”   景恒又问:“为何抓我。”   女人说:“因为你捉了兔子。”   景恒:……   兔神?竟然是兔神!!!   他早知道他当时听这个故事时候就认真一点了!   “七天后就放我走吗?”景恒问。   那女人又叹气:“真不知外面传成什么样了。”   女人这般一说,景恒便不怕了。看来这故事竟是真的,若七日内他们不放人,外面又怎会流传兔神的故事呢?   景恒胆子大了起来,捡着好听的说了几句,‘吸阳气’之类的自然是没说。   那男人走过来,他很高,景恒一眼就认出是树林了的人。   男人说:“没有什么兔神,我们在找人。”   女人叹息:“如果你不是那个人,我们会放你走,并且会赔给你只兔子。”   景恒:……原来兔子是赔偿,难怪一人一只。   景恒乖乖喝下药,并不相信有什么药能让人失忆。   孟婆汤七日体验卡吗?   但接下来的遭遇,让景恒明白为何会越传越邪乎。   因为确实很邪乎。   他好像误入了一个□□。他经历了一场,他愿称之为法事的经历。   那女子点亮七盏绿色青铜灯。然后开始舞蹈,女子的舞蹈很奇怪,就像跳大神   景恒只能这般形容。   稍微优美一点的跳大神。   但任何舞蹈,没有音乐都会显得怪异。   这段舞尤是。   跳完一段后,女子又开始唱歌,景恒从未听过的语言。但是还挺好听的,大气苍凉,令人昏昏欲睡。   唱歌结束后,女子轻轻敲击一面小小的金鼓。每次敲完问景恒:“你听到鼓声了吗?”   景恒真想问她:你能听到吗,用手拍金属,能拍出鼓声?   女人放下鼓,灯灭了一盏。   如此重复了六七次。如果这是个游戏的话,景恒的SAN值一定掉得厉害。   ‘咚。’   恍惚间,似乎真的听到了一声鼓响。但景恒还是坚持说:“没有。”   女人终于放弃了,她说不上失望,只是微微扬手,景恒便睡了过去。   景恒在梦里看到……过去,关于把他抓来的这两人的。   那个女人没有骗他,她真的没有名字,她是一个‘巫女’,拥有一面金鼓,鼓声据说能够唤醒前世。   男人叫做玄一,他要用一个续命阵法复活他的主人。   这个续命转生的阵法叫做七星续命灯。   作者有话说:   引用:SAN值是桌游《克苏鲁的呼唤》及其衍生作品中提出的一个概念。   SAN值(Sanity)(直译为理智)是克苏鲁神话桌上游戏的玩家数值。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是精神力。比如看见某些超自然的事物、或恐怖过头的事物以致精神受到刺激时SAN会下降,此时如果敌人使用精神混乱攻击就很容易得手。) 第12章 浮生梦蝶   何谓七星续命灯?   传说:人死后在棺椁旁点上七盏青灯,残魂执念会转生七世,以七世落入畜生道、不得善终为代价,换取一次转生的机会。   每过一世,灯灭一盏。   七盏俱灭,倒转生死。   幻境中,玄一‘看见了’他主人的第七世,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在破庙前捉兔子。于是他守在那里,把捉兔子的少年一一抓来,喂下‘引魄汤’,再由巫女敲响金鼓,去唤醒前世。   如果是他的主人,就会被引魄汤金鼓唤醒记忆;如果不是,引魄汤会让他忘了这七天和事情。   景恒:“?”槽点也太多了。   首先,七世落入畜生道,为何玄一认定少年是主人,畜生和少年,还是有点区别的……吧;其次,只有他主人会被金鼓唤醒记忆,别人不配有前世吗;还有失忆,景恒醒来时非常确认他一点都没失忆,但当玄一问他时。景恒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记得。   他也知道‘吸阳气’的说法从何而来了,他现在也虚,这七天,他每天就喝一碗苦药汤,半口饭都没吃到,这搁谁谁能不虚。   玄一脸上看不出失望,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谎:“你摔倒了,晕了过去。”   景恒:“……多谢相救?”   玄一拎起只灰毛兔子耳朵,递给他:“下次要小心。”小兔子十分不服,在空中把腿瞪得飞快。   景恒接过兔子,抱在怀里,用手顺顺毛,谁曾想这兔子一口咬在景恒手上。   景恒:!!!   疼!   景恒得到了他的赔偿兔,一只邪恶的、咬人兔。   原来没有‘野兔源记’,只有失望了很多次的人,这位忠诚的属下依据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与梦境,一次又一次将与梦境中重合的人带来试探,又一次又一次失望。   来到古代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沉的忠心。   不知道景恒要是死了,金豆都会如何?挂死到马车上吗?   他之前只当是一句玩笑话,千万不要这般,他回去赶紧必须得和金豆说。   景恒悚然一惊,他失踪了七天,金豆不会已经把自己挂上了吧!   “我得赶紧走了,”景恒抱着兔子,微微躬身:“这位先生,谢谢你的兔子,有缘再见。”   玄一望着景恒的背影。   巫女手持金鼓,借着洞口的光看鼓上的裂痕:“还往破庙放兔子吗?这鼓可能用不了几次了。”   玄一:“不用了,他就是。”   巫女:“???”   巫女追着玄一问:“他就是齐圣宗?”   玄一木头似的,也不作答,反而绕开巫女,拿青草喂兔子。白兔灰兔黑兔挤在一起,毛绒绒软绵绵的,三瓣兔子嘴嚼得飞快,非常可爱。   与高大硬朗的玄一没有丝毫匹配可言。   巫女内心的好奇简直溢出:“如何看出的,你告诉我,我帮你养一个月兔子。”   “两个月。”   “半年!半年还不行吗?”   洞口像是有什么奇怪阵法,景恒才走出去几步,再回头就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他饿得发慌,手里的兔子挣扎不停。   兔肉好像……挺好吃的,他和兔子大眼瞪小眼。兔子和他可能八字不合,非常不喜欢他,像得了疯兔病。   他把兔子放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好吃的兔子跑远……   停在一只蟒纹皂靴之下。   他抬起头看清眼前人,含笑道:“我回来了。”   凤明面若寒霜凝雪,阴沉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你又瘦了,很久不见。”他在心里数了数,算上这七天得有:“五年多了。”   景恒话音刚落,身体微微一晃,仰面倒下,凤明上前一步,接住这不令人省心的淮安侯公子。他皱起眉,望向树林深处。   ***   景恒做了一场梦。   在梦中,它是只蝴蝶。出生在一株月季花丛中,开始并不会飞,只能躲在阴凉处不断啃树叶,积蓄能量织了一片叶茧。   它在茧中蜕变,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它将会在春天到来时,变成一只绚丽的蝶。   蝴蝶们都是这样。   冥冥中,有什么在呼唤它。   时间到了。   它咬破茧,不断抖动翅膀,干瘪的翅翼逐渐充血舒展,蝶翼上银蓝色磷粉华光闪动。   这里好亮,好热、到处都是血红与苍白。   月季枯萎了,它必须得飞了。   鹅毛大小的雪花在空中飘落。   原来不是春天,而是一场大火。   它扬起翅,在漫天大雪中穿过火海与宫殿。   没时间了,它拼命飞。   它找到了他。   他登高而立,雪落在他冰冷疏离的眼眉间。   它也要落在他眉间。   它抖抖蝶翼,也许能扇去他眉间的霜雪。   它靠近他,终于,它飞上了高高的城楼,落在他肩上。   好冷。   这不是它的季节。   它要死了,它应该在属于它的季节出生才对,那个季节没有雪,有满庭的月季和芍药。   一只蝶,若在冬季破茧,不会活的太久。   但它见过雪。   也见过他。   它伸出触角,轻轻、轻轻触碰他的脸。   好凉。   他的脸好凉。   可惜它这是只蝶,没有双臂,不能拥他入怀,也没有双唇,无法吻去他眉间风雪。   它是只蝶,在不合时宜的季节出现,赴一场无人知晓的约。   蝶一生短暂。   须臾间,它从肩头跌落。   坠入火海。   ***   景恒长喘一口气,像溺水之人猛然被捞出水,意识回笼的刹那,落下一滴泪。   “好凉。”景恒说。   凤明问:“什么好凉?”   “你好凉,”景恒魔怔似的,紧紧握着凤明的手:“你冷不冷?”   凤明用另一只手去探景恒额头:“不烧了,为何还在说胡话。”   金豆哭道:“莫不是烧傻了?”   凤明皱眉,抽手,没抽出来,只得对一旁装瞎的谢停说:“把御医叫进来。”   谢停得个机会,忙回避出去。留给表哥严笙迟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严笙迟端起茶,不听、不看,装聋作哑。   景恒再才发现屋里还有许多人,讪讪松开凤明的手:“原来我在发烧,我说怎生梦见自己被烧死了。”   凤明道:“何止是发烧,简直是撞了邪。”   景恒在梦中一直唤他的名字。不是‘彩宝’,而是‘凤明’,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凤明试探道:“你这次遇险,九千岁来看过你。”   “凤明?”景恒愣住:“他老人家来干什么。”   严笙迟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督主今年不过二十有九,怎就老了?”   景恒顺着音看过去:“这是谁?”   严笙迟答:“参见世子,卑职严笙迟,谢停表兄。”   “……谢停是谁?”景恒迟疑道:“谢星驰吗?他也有……别的名字?”   严笙迟:“他姓谢名停,表字星驰。”   景恒恍然大悟:“谢星驰表哥,锦衣卫同知,我想起来了,我入宫觐见的折子总没个回音,我还想托你问问呢。”   严笙迟:“……”   凤明立在一边,仿佛没听到。   但有些事,逃、是逃不掉的。   “金豆,”景恒问他:“九千岁何时来的,之前备得礼你给了没?”   金豆犹豫道:“我不知他老人家何时来的啊。”   凤明:“……”   景恒道:“取宝树来。”   金豆带着下人抬进来个木箱,打开,里面正是两棵多宝树。   景恒道:“这两棵宝树,烦请同知带走,一个你留着玩,另一个帮我转交给督主,一是谢过他来看我,而是我进宫请安的事儿还劳他费心。”   凤明:“……”   严笙迟心说:算知道谢停为何总说景恒想让他死,现在轮到我死了。   他还想抢救一下自己:“是否不太妥当。”   景恒一挥手:“他又不知道。”   凤明心说,这傻子确实不知道他是谁,他真多余试探。   说话间,御医赶到,来的路上谢百户已经和他交待过,现下只当不认识九千岁。   陈御医给景恒把过脉:“世子底子好。臣再开服安神的药,喝上几日,便无碍了。”   凤明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出神。   景恒对凤明说:“七月初的时候,芍药都落了。”   清风穿廊而过,打着旋的留恋着凤明鬓间碎发:“六月就该落了。”   景恒认真道:“不知为何,我一见你,心里就难过。”   凤明回头看他,眼神淡淡,美得令人心惊。   “难过还看。”   “也欢喜,”景恒喃喃说:“又难过,又欢喜。”   自凤明在霸州见景恒,便觉此人有些痴,痴言痴语听惯,不过一笑置之,可今日不知怎,他亦有几分感怀,心思难静,跟着难过起来。   景恒的这份情,他承不起。   一场大戏,还没开场,他就已然望到结局。   宛如他对先帝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情。   极不相配,也不合宜。   凤明莞尔:“你总是讲些没由来的话。”   “不需要由来,情不知所起”   凤明下定决心斩断景恒的心思:“你不知缘何而起,我却知会缘何而灭。”   他拢袍起身,分明还是那个人,却更冷下来,比平时更冷,像雪山之巅的寒月高不可攀,凤明睥睨道:“宫里宣你,明日来觐见罢。”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总丫鬟小厮由管事领着,侍奉景恒穿衣洗漱。   金豆捧着件青色织金盘领罗衣,上锈四爪青龙,并着行云纹,好不华丽。罗衣里面还要穿层绣着海棠金枝的底衣,层层叠叠把人罩在里面,更显无比奢华尊贵。   一番打扮下来,还没出门,便折腾一身汗。   金豆在旁轻轻打扇,生怕吹乱景恒的一根发丝儿,口中还不忘细细念着规矩。   好容易出了门,谢停候在门外,着了全套官服,飞鱼服、绣春刀是必不可少,皂靴、武冠佩戴整齐,端得是一派英武非凡。   两人一打照面,俱是怔忪。看惯了对方不着四六的模样,乍然正经起来,都有些不自在。   景恒清了清嗓。   谢停垂首躬身,请世子先行。   景恒同他擦肩而去,只一开口,说的话还是那么不着调:“今天好容易扮回爷,转头就得去宫里装孙子,做人真难啊。”   谢停心头猛跳,总觉得不妥,于是千万叮嘱:“在宫里,无论见到多不可思议的事,都不能忘了规矩,知道吗?”   待到进了宫门,自有严笙迟接引。   严笙迟见了景恒先行礼,又看了眼谢停,谢停后退几步,同严笙迟并肩而行。   奉天殿早朝未散,景恒候在偏殿听宣。偏殿侍奉的宫女,躬身奉茶,头都不抬。   严笙迟与谢停一左一右立在门口,严笙迟便罢,只一面之缘,跟刚才那宫女似的,就当是工作人员,站那儿景恒不在乎。   可谢停与景恒相处月余,同吃同坐从没尊卑忌讳,现在谢停站着,他也坐不住,好像误入了朋友上班打工的地方,叫朋友伺候着,景恒全身都不得劲儿。   想同朋友说话,又怕影响人工作。现代只是丢饭碗,这会儿可能会丢脑袋。   茶换过三次,一小内宦躬身快步走来:“世子爷备着吧,就快宣您了。”   景恒站到奉天殿外,又过了许久,听得一声长长的‘宣’字。   严笙迟与谢停同时推开殿门-   景恒遵着规矩,双手举于胸前,握着请安的折子,垂首疾步踏进大殿。低着头,也看不清谁是谁,文官居左、武官在右,尽看大臣们的皂罗靴。   他从中走过,光是数脚,估摸殿下官员就得有大几百个。他也不知走到哪儿停,觉得差不多了,跪地行礼,三呼万岁。   龙椅传来一声:“十六皇叔,免礼平身。”   声音奶声奶气,怪可爱的。   景俞白在龙椅上伸头看景恒,因离得远,眉毛眼睛都看不大清楚,他悄悄往前探身,仍看不清。   景俞白侧首偷偷问凤明:“能不能让他离近点。”   凤明面若寒霜。   景俞白瞧出凤明脸色不妙,不敢再提,只好按流程问询:“十六皇叔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景恒还没作答,一御史出列上奏:“启奏圣上,臣听闻淮安侯世子曾遭歹人挟持,此事由北镇抚司查办,不知是否有了定论。”   此言一出,殿内中百官像刚知道这么回事似的,纷纷议论起来:   “竟有此事?”   “世子可有受伤?”   “此事如不清查,只怕难给淮安交代。”   “天子脚下,何人敢如此嚣张?”   大理寺卿封山齐道:“那片山林早有古怪,大理寺也曾探查,可惜一无所获,此事搁置下来,竟险些害了世子,锦衣卫能者众多,想必早已查清。”   景俞白看向凤明,见凤明今天是一点不想帮他上朝,有些不开心,语气低落:“宣来问问。”   内侍唱和:“宣锦衣卫同知。”   景恒:……锦衣卫同知不就搁门口呢么,也用得着喊一遍。   严笙迟入殿,将来龙去脉简单讲述,只隐去怪力乱神之处。   百官早知道是查不清,此时刻意为难顾做不知,出言质询:“严同知说来说去,最后却没查出是何人所为?”   “实乃失职!”   景恒听到这儿,咂摸出味来,这是那他作筏子,对付镇抚司呢。   又有人道:“依微臣之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世子早已入京,却迟迟无官员接引,身边又无人保护,才遭此祸事。”   “陈大人此言差矣,世子出行,身边常有位年轻侍卫随行,那侍卫身手不凡,瞧着竟像锦衣卫。”   “一派胡言,锦衣卫行走御前,守卫天子,怎会出现在淮安侯世子身边。”   景俞白一听,这群老家伙竟然拐着弯的坑他十六叔,他定是不从,忙道:“是朕叫去的,爱卿可有何不满?”   那人跪地忙称不敢。   严笙迟见这些人越咬越多,忙道:“臣办事不利,请圣上治罪。”   景俞白自然不愿罚严笙迟,眼珠一转:“十六皇叔远道而来,朕都没好好同皇叔说上几句,尽听你等聒噪。”   百官躬身请罪:“臣等有罪。”   正这时甄岐出列,景俞白退朝二字到了口中,又不得不往回一咽。   只听甄岐问:“不知九千岁有何高见?”   凤明寒着脸:“但凭皇上定夺。”   这熟悉的声音是…… 第13章 奉天殿前   景恒遽然抬头。   凤明站在龙椅旁,身着赤金蟒袍,蟒袍的样式比景恒的世子冕服更加华贵,他居高临下,云蟒冠帽上朱红垂绦荡在脸旁。   漂亮的过分,也高贵的过分。   【你不知缘何而起,我却知会缘何而灭。】   这便是灭了吗?   还不够。   只听凤明淡淡道:“严笙迟、谢停护卫不利,杖八十。”   殿前四名当值锦衣卫听旨,飒沓上前,将二人拖下大殿,另外四人取来廷杖。   景恒勃然大怒,心说:好,这边是你的答复。   “凤明!”景恒反手把奏折甩在地上,奏折翻滚着转出好远:“你厌烦我,何必牵扯旁人!”   “拖下去。”凤明站在高堂之上,同民间传闻一般无情决绝:“请世子观刑。”   百官之前攀咬的欢,现下见凤明发作,个个垂头装聋作哑,像湿了毛的鹌鹑,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凤明却不肯轻易饶了他们:“封山齐,你既早知那山林古怪,却不上报,岂非有意谋害世子?”   封山齐跪地连称冤枉。   凤明不听他辩解:“拖下去,一并打。”   廷杖八十!可能打不死锦衣卫,打死一个文臣却足够了!   “九千多三思啊”   “封大人年事已高!”   凤明静静听着,待众臣静下来,才道:“你等既不忍便替他分担吧。”   “都拖远些,别误了世子观刑。”   严笙迟、谢停跪下,面朝奉天殿。   两名锦衣卫拖着景恒,捂住他的嘴,站在严、谢二人后侧。   时逢退朝,百官自奉天殿两侧偏门离宫,仅景恒、谢停、严笙迟三人逆着人潮,宛若孤舟。   “着!”一人长喝道:“廷杖。”   四人分别举起栗木廷杖,伴着“落”字破风落下,再抡起时,铁皮上甩出一串血珠,正落在景恒眼前的石砖上。   景恒瞪大双眼,目眦欲裂。   他开始还数着,四杆廷杖此起披伏,击打皮肉的闷响混在一起,夹杂着闷哼,景恒很快数不清了。   血从漂亮华丽的飞鱼服上洇开,先是将朱红锦袍染深,接着血与肉烂成一团,廷杖起落间血沫飞溅。   百官散尽,奉天殿前只剩他们几人。   少倾,谢停先跪不住,重重倒地。   廷杖仍不停,落在谢停背上、腰上、   景恒剧烈挣扎,不断呼喊谢停的名字,锦衣卫便捂住他的嘴,于是所有声音都被捂在口中。   刑罚毕,地上洇出一大滩血。   锦衣卫放开景恒,景恒扑向谢停,颤着手探他鼻息。   “谢星驰!”   还有气。   景恒落下泪来。   严笙迟挨打挨得多,此时尚有余力,他看着景恒,轻声劝解:“他死不了,世子不必担心。”   “谢星驰,谢星驰。”景恒唤他。   谢停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世子。”   他声音微弱,景恒贴近去听。   是谢停说:“你脸上,沾着血了。”谢停抬手给景恒擦,手上的血反倒涂了景恒一脸,他笑了笑,半张脸浸在血里,口中也尽是血。   “真死不了。”谢停闭目微喘:“世子,你哭,很……丢人。”   绣着玄蟒的靴子踏在血泊。   凤明姗姗来迟,他问景恒:“还欢喜吗?”   景恒盯着血泊中的蟒靴,那巨蟒吐着蛇信,鲜红的蛇信映在景恒瞳孔中。   “以后你再胡言乱语一次,本督便打他一次。”凤明捏起景恒的脸,景恒撇过头去,只不看他,凤明拇指轻刮,抹去景恒眼下血点:“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他骨头硬。”   景恒阖上双眸:“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凤明的手骤然收紧,心中怒意翻涌,狠声道:“我早告诉你不可能,你偏要纠缠,现在知道怕了?”   景恒抿着唇:“是我的错。”   凤明这次是真怒了,他也不知为何会这样生气,明明他目的达到了,他想要的不就是景恒的退缩吗?   那为何景恒怕了,他会这般生气?   凤明将景恒推开:“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么,那自即日起,你便入宫伺候本督罢。”   景恒被人带下去。   凤明走到谢停身边,谢停摇摇晃晃爬起来,跪在凤明脚下。   “你既选定了主子,本督便帮你一把。八十廷杖的情分,可够了?”   谢停重重叩首:“多谢督主成全。”   九千岁把淮安侯世子留在宫里伺候啦!   贴身伺候!   消息不胫而走,一夜间飞遍京城。   *   夜里,谢停卧在床上,他魏小娘在灯下做针线。   魏小娘不懂宫里的事,只安慰他:“日后当差小心些,昨日血淋漓地抬回来,吓坏我了。”   “知道了,小娘。”   魏小娘看看时辰,去外面把汤药端进来:“喝药吧。”   谢停端起药:“是父亲送的吗?”   魏小娘不由语塞,她向来不会撒谎,慌慌张张的。   谢停冷笑一声:“他心中向来只有嫡子,我做的好时他都不理会,如今犯了错,他更不会念着我了。”   魏小娘诺诺的,不知该怎生开口,半晌才说:“喝药吧。听说长姐家……你表哥也受了罚,是不是。”   “你想怪我连累了表哥,焉知这差事,从一开始就是他推给我的。”送景恒回淮安的差事,督主本就指了严笙迟去办,只是逢督主染病,严笙迟走不开,才叫谢停顶了差。   严笙迟的娘和魏小娘是姐妹,只是一嫡一庶,天差地别。嫡长女嫁到严家为正妻,庶女嫁到谢家做良妾。   谢停和严笙迟生下来就不一样。   *   月明星稀,怀王府,书房。   景沉手中的兔肩紫毫笔提起落下,反复几次,写给淮安侯的书信仍未落一字。   “这可如何说。”景沉搁下笔,愁上眉头:“如何交待。”   凤明把景恒留在宫里,现在只传是贴身伺候,过两天,谁知会传成什么样。   “想想法子,”景沉背手思索:“得把景恒弄出宫。”   景旬大吃一惊:“你不要命了?”   “总不能把他仍在宫里不管,任人糟蹋。”   凤明有点疯,这大家都知道,也习惯了,杀人不够头点地,这般折辱人确是从没有过。   “话不能这么说啊,”景旬展开折扇遮起脸,小声说:“谁糟蹋谁还不一定呢。”   他把席上景恒问他‘怎么和太监好’的事讲给景沉。   景沉大惊失色:“他吃了豹子胆不成!”   “他一入京城,就多次打听一个叫‘彩宝’的宦官,我当时没多想,也没敢往那人身上想。你现在想想,这‘彩宝’是谁?”   彩宝、彩宝。景沉念了几遍,恍然道:“那岂不是凤明之前的名字吗!”   太监的名字,大致分为三种,若本来名字不犯忌讳,便使自个儿的名,还有那被买来的、不记得名字的、不想用自己名字的,便从书上摘些讨喜的用,再有得脸的,主子看重,亲自赐名的,也是一种。   凤明入宫时,先入的是司设监,那一批去司设监的八个太监都从‘彩’字,有从古书上摘了‘珍绮宝墨、光熠焕然’这一句掰开为名。   到后来跟着太孙景衡,得了赏,才赐名‘凤明’。   这事说起来小二十年了,谁能记得清。要不是听景旬说,他也想不起来。   景沉道:“我记起来了,那时还没你呢。”   当时太孙景衡给拟了‘凤’为姓。   龙凤呈祥,凤是上古瑞兽,皇上说有些重,还是景衡求了许久才求来的。   “说起来也是神异,”景沉讲:“都说‘凤’字重,可后来有一年,岭南进献了两只孔雀,就在金銮殿上,如何都不肯开屏,正在岭南王得意洋洋之时,凤明来了。奇的是,他一来,那孔雀竟开屏了!皇爷爷连声大笑,说是百鸟朝凤。”   “真假?真这玄?”   “自然是真,皇爷爷命才子周庙青画下此景,唤作《岭南进献图》,那画现在就收在交芦馆。”   景旬点点头:“正是了,你说你都不记得的事,谁会记得,彩宝这名字,又是谁告诉小堂弟的?”   “难道竟是凤明自己?”景沉坐下来,越想越觉得这事有迹可循:“昨天听见世子对凤明说‘你厌烦我,何必牵扯旁人!’”   “我看这事蹊跷,说不准是小两口闹性子,也别急,且看看吧。”   *   翌日午后,闻政堂。   双喜捧了茶,小心翼翼地递给景恒,景恒一挥袖,打翻在地,青瓷啪地碎了满堂。   凤明听见音,侧首去看,脸旁垂绦微晃:“你就这么伺候人的?”   双喜不顾碎瓷,弯膝跪地请罪,只他膝盖才弯,就被景恒拎着提起来,景恒生的高大,有把好力气,他提着双喜,双喜跪不下去,急得快哭了。   凤明:“世子爷也想让他挨廷杖?”   景恒把双喜推出堂外,合上门:“你心中有气,打我便是,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本督打杀谁,何须你首肯?”凤明抬头看他,说话间干净脖子上小小喉结滑动着。   凤明是个宦官却有喉结,这一特征引起景恒隐秘的窥探欲望。   景恒犬齿发热,想咬住凤明的喉结,质问他。想咬他,欺负他,弄哭他,好像只有这般他才会乖,才会变回‘彩宝’。   ‘彩宝’就藏在凤明身体里,景恒一定要把他捉出来,他不会想欺负‘彩宝’,他对彩宝只有怜爱。   景恒目光幽深,凤明警惕起来:“你在想什么?”   景恒舔舔犬齿,错开视线,不去看凤明:“你不许我胡言乱语,为何还要留着我逗弄。”   凤明走向景恒,掐住他喉咙:“你不是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景恒攥住凤明的手臂,他比凤明高半个头,从这角度往下,只能看见个秀气的鼻尖。   景恒扣住凤明的腰,猛把凤明拉向自己:“我喜欢极了。”   他低头去嗅凤明颈边的药味,粗热的呼吸喷在凤明颈边,凤明被激得微微战栗。   药味和初见时如出一辙,这份熟悉足以平复景恒的愤怒。   “我的话永远作数,”景恒的唇落在凤明耳边,轻轻说:“我喜欢你...无论你是谁。”   离得这般近,凤明慌了神,他只是想治一治这个满嘴胡话的呆子,叫他受些磋磨,好绝了他的念想。   耳鬓厮磨绝不在计划里。   景恒敏锐察觉出怀中人的变化,就像张牙舞爪的猫崽被拎了后颈皮毛,霎时间僵在原地,乖顺起来。   捉到了。   景恒内心重新被怜爱填满,只好把血淋淋的谢星驰抛在脑后。   他就这般原谅了可恶的凤明。   谁叫他怀中人这般乖,还这般香。 第14章 两怨种   景恒狠狠嗅着凤明身上的味道,想张口将嘴边的软耳垂叼住,细细地品,慢慢地磨。   “我能亲你吗?”他突兀地问。   凤明宛若只敏锐小兽,单手捂住耳朵:“不准。”   “好,不亲耳朵,就亲亲手。”景恒像情场上的浪荡骗子,出言诱哄:“你若不喜欢,我马上停下来。”   凤明被整个兜在景恒的怀中,看见的、闻见的、听见的全是景恒。   可怜的、一点经验也没有的凤明,就这般被哄骗着,被亲到了耳边的手指。   即便隔着手,还是好痒,凤明咬唇忍着,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事情为何会发展至此。   怎生这调情的话,景恒说出来,总是让他手足无措,想往后躲;他说出来,景恒不但不躲,反而贴上来,又亲又舔。   凤明仰起头,努力思索哪里出了岔子,他总觉不对劲,直到被景恒吮住喉结时,才出言阻止:“别……别舔。”   不知不觉间,衣襟外露出的脖颈,从头到尾被舔了个干净。   凤明像一只被破开硬壳的蚌,只能露出软肉任人吮吸。   景恒如愿叼住那精巧的喉结,宛如最下流的泼皮无赖,在大齐权力中枢的闻政堂中,着迷地舔舐一个太监的脖颈。   他错了,他把自己想得过于高尚。   他没有因为凤明变乖而放过他。   反而变本加厉。   更想听他喘、听他哭。   凤明一直在喘,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喘,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他仰着头,软倒在景恒怀里,好像被点了酸麻穴,全身无力。   难道他脖子上也生了个麻穴吗。   当景恒的唇摩挲着往他衣领里探,凤明心中警铃大作,腰也不软了,手也有劲儿了,抬手就甩了景恒一巴掌。   景恒被打得偏过头去,舔舔唇角,心想这巴掌挨得不冤枉。   凤明反手去抹脖颈上的口水:“你属狗的吗?啃我脖子作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占了便宜。   好大的便宜。   凤明满手的口水不知该往哪儿擦,扬声吩咐双喜打盆水进来。   景恒从双喜手中接过铜盆,叫双喜下去,亲自拧了帕子给凤明擦手。   凤明斜眼睨他:“这会儿倒会伺候人了?”   景恒把凤明脖子都给吮红了。   景恒望着那抹红,眼神幽深。   凤明什么都不懂,他从没和人亲热过。   这个想法只要一过脑子,景恒就发了昏只想疯狂占有他,亲他抱他,让他永远属于自己。   凤明不是有喜欢的人么,难道根本没成?   竟有这般的好事。   看来那人不行。   如果景恒有条尾巴的话,现在一定摇飞了。   脸上挨巴掌也高兴。   美死他算了。   景恒拿帕子给凤明擦脸,凤明毛毛的,直起鸡皮疙瘩。   凤明拿过帕子自己擦,吩咐道:“以后不许碰我衣服。”   凤明对残缺的身体极敏感,太监都是这般,不许旁人看自己身子,景恒一碰他衣领,他就控制不住想扇他巴掌。   “只是不能碰衣服吗?”景恒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色胆包天:“还可以亲手吗。”   凤明恼羞成怒,把帕子扔进水盆里,溅了景恒一脸水。   景恒非但不恼,反而好脾气地问凤明:“都亲手了,我们算是成了吧。”   凤明冷笑:“不算。”   景恒道:“这怎不算……你把我便宜都占了,还想赖账?”   凤明:???   景恒去抱凤明:“那你说亲哪儿才算成。”   “亲哪儿都不算,”凤明真是被景恒亲怕了,用指尖捂着景恒的嘴,像个负心人,故意为难:“我娶你时才算。”   他难不倒景恒,景恒轻笑出声:“那你何时娶我?”   凤明瞧着景恒着急,心里舒坦了几分,仿若认真思索了一番,说:“你好好伺候,把爷伺候舒服了,爷就娶你。”   景恒拥紧凤明:“好,都听你的。”   凤明回避,景恒没法子,反正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依景恒看,这就是成了。   管他凤明认不认,反正人都在他怀里了。   虽是这般安慰自己,景恒还是心慌,叮嘱道:“没全成,也至少半成了,你可不能再和别人好。”   凤明靠在景恒怀里,不知为何有些犯困。他没应声,靠在景恒怀中,闭上眼,总觉得很熟悉,这种熟悉俘获了他,像张网,兜着他往下沉。   情丝难斩,景恒少年心性,执着无畏。   凤明心道,且由他折腾,只消自己定了心,只不答应和他相好就是了。   撞了南墙,也就回头了。   景恒又叮嘱:“还有,你以后生气,只管打我骂我,我绝不还手,可别在牵扯旁人了。”   凤明抬起头:“打谢停,你心疼?”   “他还是个孩子呢,”景恒道:“差点叫打死了,谁看着不心疼。”   这回答凤明有些满意,他靠回去,又阖上眼:“打不死,他功夫好着呢。”   景恒摘下凤明的冕冠,冕冠有些分量,给凤明额上勒出道印子,景恒轻轻揉着:“你昨日穿得那般神气,还威风凛凛地打人给我看,是不是想吓跑我。”   凤明耳尖微微发热,他耳朵愈红脸愈冷:“我就是喜欢打杀别人。”   景恒瞧着着实可爱,想去亲,又忍住:“别说是喜欢杀人,你就是喜欢吃人我也喜欢。”   凤明有些奇怪:“我为何要吃人。”   “坊间传闻。”景恒见凤明困了,轻声哄:“去塌上睡会儿,我给你捡有趣的讲。”   凤明靠着他,懒得动:“你身上暖。”   景恒轻笑:“定是屋里冰盆放多了,我叫他们撤下去些?”   凤明摇摇头,坐到塌上,解开两颗襟扣一躺,闭了会儿眼,又睁开:“不困了。”   景恒搬了小凳,坐在榻边:“我陪你说说话。”   凤明抬手挡住光,挑剔道:“太亮了”   他唤道:“双喜,打帘子。”   双喜应了声,把窗前竹帘解下,屋内骤然暗下来。   凤明皱眉,又唤双喜:“打扇。”   景恒从双喜手中接了扇,轻轻给凤明扇风。   凤明仍不满意:“双喜,水。”   他不易入睡,总要在睡前折腾一番,双喜早已习惯,端来茶伺候凤明喝了,立在一旁等吩咐。   凤明一翻身。   景恒道:“别叫双喜了,你有什么吩咐,直接和我说就是。”   凤明十分烦躁:“燃些香罢,我睡不着。”   景恒点上香,坐回来接着给他打扇,凤明皱着眉,毒素折腾的难受,他睡不着。   “怎还闹觉呢?”景恒手捂上那对潋滟双眸,凤明睫毛颤颤,轻轻刮着景恒的手,露出的小半张脸上仍带着些不悦。   “我接着给你讲许仙的故事罢,上次讲到许仙将伞借给白蛇后……”   白蛇传的故事徐徐铺展,景恒的声音不紧不慢,讲到还伞,凤明呼吸渐沉,睡着了。   景恒守着他睡,也起了些困意,他支着头,阖上眼,坐在矮凳上,二人呼吸混在一处,面对面地睡了。   自得知景恒被凤明留在宫中,小皇帝景俞白心里就装了件大事,时刻想着去找景恒玩。   景恒现下住的紫和宫,离东宫不远,隔着本该皇帝住的太和宫。不过齐圣宗景衡死后,太和宫一直空着,景俞白没搬进去,他父皇、皇祖父都死在那里。   昨日凤明生气,景俞白不想触霉头,下了朝会老老实实地读书、写大字、背文章。   今日不用上朝,景俞白上午写完大字,屁股上就长尾巴,他坐不住,眼巴巴望着紫和宫的方向。   大宫女鸾枝当他耐不住暑热:“今儿小厨房新做的乌梅山楂蜜,拿冰镇着很是爽口,给您盛些用?”   景俞白道:“小叔叔进饭总是不香,山楂蜜开胃,朕去送些给他。”   “跑腿的事自有下人去做,怎劳动圣上亲自跑一趟。”   景俞白嫌鸾枝啰嗦,唤来小太监多福,拎着罐蜜就跑了。   鸾枝看着景俞白走远的明黄背影,皱眉自言自语:“您是皇上,想见谁传来就是,哪有皇上拿着东西做借口去见臣子的。”   小皇帝绕道紫和宫,见景恒不在,说是在闻政堂,景俞白一路小跑,跑到闻政堂时喘得像只小狗,就差吐舌头了。   多福跟在后面喘,他今年十二,就比景俞白大两岁,看着还没景俞白壮实,俩小孩满宫跑,若旁人见到指定会责怪下人。风明却不管那些闲事,他养孩子是散养,还能还能养死了不成。   小皇帝到时,闻政堂静悄悄的,侍卫说凤明睡下了。   双喜匆匆迎出来给皇上请安。   景俞白说:“别吵他,朕在外面玩会儿。”   说在院子里玩,却跑去了御花园。   双喜既管不了皇帝,又不舍得叫醒凤明,只得多谴人跟着。凤明睡了一个时辰,景俞白便玩了一个时辰,凤明醒来后唤人找去时,他扒着正树捉蝉。   领回来时,景俞白满头大汗,小脸晒得通红,见到景恒,高兴极了,左一句‘好久不见,’,右一句‘我可想你了’。   景恒本就喜欢小孩子,之前还想守些君臣之礼,极为克制,景俞白伸着小爪子抱他腰,景恒按耐不住,把景俞白抱了起来。   “臣失礼了。”   景俞白搂住景恒的脖子:“最喜欢皇叔了。”   景恒抱着小皇帝,颇为惊喜:“你看他还挺喜欢我。”   凤明警告地看了景俞白一眼,景俞白汗毛倒竖,像只被鹰盯上的兔子,一动也不敢动。   “你好凶,”景恒拍拍小皇帝的后背:“皇上不怕,皇叔带你去吃点心好不好。”   景俞白笑起来,奶声奶气地说好。   凤明沉下脸,恒露出严肃神情,他问景俞白:“我说过什么。”   景俞白垂下头,低眉耷眼:“不能吃。”   圣宗景衡是因中毒而亡,毒物来自饮食,至今未能查出来源,皇帝所食所用无不精细,每样都经过反复验过,谁也不知何处出的岔子,查出时,中毒已深。   这是种慢性毒,中毒者逐渐夜不能寐,生生将人熬死。故而,为防覆辙,凤明对饮食更为在意。   思及齐圣宗,凤明心间一紧,隐隐作痛。   人间岁月滚滚向前,从不因一人爱恨停留。   齐圣宗离开时,凤明痛若断肠,恨不能以身相殉,而今两千个日夜从这份不舍上碾过去,再回想,只余隐痛。   十年生死两茫茫,五年、十年、二十年过去,他还会记得他吗?   凤明怨恨薄情的自己。   他抬眸看向眼前景恒,景恒眉间含笑,温柔地望着他。 第15章 有负先帝   景恒在宫里住了下来,凤明却回了东厂,整日里见不到人,问就是在查案,也不知何等大案要案,须得督主亲自去查,一查就是十几天。   “我觉得他在躲我,”景恒倒吊在树上,大头朝下,正好和小皇帝面对面:“想他。”   小皇帝不知道景恒在想谁,反正他是谁也不想,许多天没见着凤明也不找,成日睁开眼睛就和景恒疯玩。   十六皇叔太太太好了!   树上、树下、花园里、湖边哪儿都能去。   捉小鸟、打秋千、躲猫猫、钓鱼、划船什么都好玩。   景俞白说:“我也要上树!”   景恒倒吊着,双手卡在景俞白腋下,腰腹使力,硬生生抱着个百十斤的小孩重新坐回树干上。   景俞白还没反应,倏忽天地颠倒、倏忽又坐在了景恒肚子上,他吓了一跳,又觉得刺激极了,小孩子没有不喜欢刺激的。   景恒寻了个稳当的高枝把小皇帝放上头,从树上跳下来,盯着景俞白,防他摔下来。   景俞白胆大包天,想学着景恒用腿勾树,来个倒挂金钩:“孙悟空就这么挂在树上吗?”   景恒给景俞白讲西游记当睡前故事,景俞白崇拜孙悟空了。   上天入地,踏碎凌霄,谁不羡慕呢?   景俞白挂了一会儿,腿撑不住了,又没劲儿上去,可要让他求助,他是不肯的,太没面子。左右离地也不高,摔就摔吧。   他一闭眼,松开了腿,没有想象中的疼,他掉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睁开眼,十六皇叔!   十六皇叔!十六皇叔是他的英雄、是他的孙悟空。   景俞白开心极了:“朕要封你做齐天大圣!”   “……算了吧。”景恒难得教训了景俞白一句:“小孩子不要逞强,很危险。”   景俞白完完全全信任景恒:“有十六皇叔就不会有危险,你总能接住我。”   “我不能每次都这么及时的发现,万一你摔伤了……”景恒看了眼远处跟着景俞白的太监宫女:“他们就都会受罚。”   景俞白闷闷地:“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没用。”   皇帝不好做,景俞白坐在这个位置上,一言一行被天下人看在眼里,他不敢示弱君王必须是强大睿智、无所不能的。   就像孙悟空那般。   这么瘦小的肩膀,怎抗得住大齐的万里江山。   景恒说:“你可以偷偷告诉我,我悄悄帮你,不让别人知道。”   景俞白点点头:“你会像孙悟空那般帮助我吗。”   “会。”景恒应道:“你一叫猴哥,十万八千里我都来。”   这边,景俞白和景恒疯猴子似的玩,张太傅寻不到皇上,大臣也寻不到,朝廷里,参景恒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向内阁。   大齐朝一百四十三府州,六千三百万人口都压在内阁身上,内阁每日处理朝政,几位辅政大臣慎之又慎,日夜不辍,仍有操不完的心。   皇帝十几天不读书再急,也比不上汝宁蝗灾急。   灾民饭都吃不上,谁管你皇帝读不读书。   灾情原是该报给凤明的,凤明虽不太插手朝政,对灾民却极看重,死的百姓多了,又气得要杀人,不知杀到谁头上,众人惴惴,内阁权衡几次,终是暂且放下不提。   左右受灾不大,赈灾银粮俱已下拨,去年黄河决堤,死了二三百人,河南府没报,使了几千两纹银上下打点,不叫凤明知道,不也遮掩过去了。   户部尚书邱赡道:“国库尚有余银,若能把这事儿悄悄抹了自然是好,若叫发现……”   “都是为国为民,文臣一脉叫他杀了多少,俱是同僚,稍作遮掩,督主高兴,下面人也能放开手脚。”   “督主久坐庙堂,怎知这赈灾艰辛,他爱惜百姓不错,可若要一人不死,实在是无稽之谈。”   首辅甄岐抚须思附:“便如此罢。”   首辅既已发话,余下众人也知得作罢,纵有不赞成的,也不好提。   提了,倒像是凤明的走狗,要叫同僚笑话、排挤。   说是内阁辅政,可如今这形式……   又能如何呢,皇帝亲政前,一连串的国事搁在这儿,总得有人挑起来,不是甄岐主事,也有别人。   凤明若有心管,倒还好了,总归能抗事,纵是民声载道,也怨不到他们身上。   这世间,总得奸臣,才能显出他们的‘忠’来。   甄岐是个忠臣,忠于大齐几十年,可他带头给凤明做事,为社稷、为百姓操劳一辈子也难留清名。   在百姓口中,他是一等一的大奸臣,比凤明还不如。   甄岐太贪心了。   想做事,只能做‘阉党’,可做了‘阉党’又做不纯粹,还想顾文武百官,江山社稷,周旋在凤明与百官之间,艰难的维持这一点平衡。   没人肯出这个头,站出来,就是千古骂名。   甄岐站了出来。   他太累了,实在无心管皇帝读书的事了。   “去请督主。”甄岐道。   督主躲在东厂里不见人,皇帝和景恒在皇宫里,太傅也见不到,愁得胡子又白了几根,恨不能和几个御史一同跪在宫门口,静坐抗议。   “太傅莫急,”翰林院顾修撰安慰道:“后日又逢大朝,圣上和督主总是会去的。”   大朝会半旬一次,平日的小朝,二人都是不去的。小皇帝坐不住,凤明也坐不住。   差点忘了,凤明如今也不坐着了,顾修撰曾上书,弹劾凤明于大朝会上与天子同坐,实属僭越,于理不合。   家里棺材都备下了。   折子递上去没动静,顾修撰只当折子被留中,没能到了凤明面前。谁料,下次大朝会,圣上旁边的椅子就撤去,凤明一席蟒袍,静立于天子身侧。   顾修撰一战成名。   又逢大朝会,景俞白看见凤明就皮紧,生怕凤明知道他不读书的事儿.景恒没实职,不用上朝,这会儿应该还在紫和宫躺着,没人救他。   凤明一见小皇帝,凝眸看了会儿,只说:“怎生黑了些?”   景俞白天天在外面玩儿,能不黑吗,他可不敢答,献媚地笑笑。   凤明一见景俞白那谄媚样子,就知他心虚,心想下朝定要好生审问。他面无表情,站在了景俞白身后,他掩唇压下喉间痒意,昨夜没睡好,今早凝不起内力,虽吃了药,仍总想咳。   今日无心上朝,只想赶紧结束了事。   不长眼的张太傅偏来找事:“圣上贵为天子,肩负社稷,怎可耽于玩乐,淮安侯世子久留宫中本已不妥,教唆圣上贪图享乐,更是其心可诛。”   凤明立在那,早已神游天外。   “督主。”   “九千岁……”   凤明回过神,一脸冷漠:“此事自有皇上定夺。”   景俞白:“……”   张太傅:“……”   百官:“……”   您在听吗,九千岁。   张太傅气了个倒仰:“督主得先帝托孤,自当担起教导圣上之责,如今如此懈怠,可对得起先帝。”   百官:“!!!”   张太傅是真的猛。   说凤明残忍嗜杀,却有些言过其实,大多时候,凤明都赏罚有度,甚少因个人喜恶责打文臣。   武官挨打得多,武官禁得住打。   然,人都会有不许提及、不可触碰的逆鳞。   凤明的逆鳞是先帝,他在朝堂上杀过的人,十之有九都是因为先帝。   旁的不提,为了先帝的庙号‘圣’字,就杀了多少言官。   齐圣宗胸怀千秋,可惜短命。   齐高祖决断却刚愎、穷兵黔武,过于开疆扩土致使民生凋敝、赤地千里;仁宗慈和却懦弱,听信谗言,朝堂陷入党争之,相互倾轧,百官囿于内斗。   大齐期待一位英明的君主已经太久了。   齐圣宗宽容果敢、听断乾坤,自即位以来,宁顺八方四地,理极百姓生息。   百官臣服,万民敬仰。   然天不假年,圣宗在位仅仅三年。   ‘圣’之一字,非开天行道、大德大贤者不得用,从古至今在谥号中藏个‘圣’字尚需思量,况且直愣愣地取‘圣’字做庙号。   那一日,御史言官跪了满殿。   “祖宗礼法断不可废--”   “督主三思--先帝英明神武,并非好大喜功之人,‘圣’之一字太重,先帝若在”   “仁宗开疆扩土,收取燕云十六州,也未得此字,您如今拟‘圣’字给先帝,就不怕千秋万载,留先帝被后人耻笑吗!”   凤明坐在龙椅上,五岁的小皇帝窝在他身上睡得香。   “都拖下去。”凤明声音极轻:“杖毙。”   那日。奉天殿前,打死了二十四位言官。   最终定下了‘圣’字。   只要涉及先帝,凤明就会变得有些……疯。   现下,张太傅提起先帝,众人无不为他捏把汗。   “既然你觉得本督教的不好,那你来教。”凤明目光扫过殿中百官:“宣旨:着太傅张知正入宫教皇上读书。”   景俞白:“……”为何倒霉的总是我。   凤明走到景俞白面前,单膝跪地,继续道:“臣有负先帝,自请离宫为先帝守灵。”   凤明说完,不顾百官惊诧,兀自起身:“圣上珍重,臣凤明告退。”   景俞白:“!!!”   他拉住凤明的袖袍。   朝下众臣万万想不到,凤明竟会如此!   五年前,凤明扶大厦之将倾,一力将景俞白推上皇位,这几年如战神般守在小皇帝身边,震慑觊觎皇位权势的魑魅魍魉。   如今说走就走,百官是真怕了。   小皇帝皇位要是坐不稳,还有他们文武百官什么事。   “督主三思啊!”   “九千岁息怒--”   “您于社稷之功,天地可鉴,勿被小人之言寒了心啊。”   不理会众臣何等惊诧挽留,凤明离开奉天殿,将一切抛在身后,殿外内监不知所以,恭敬迎着他回东厂。   凤明跨进东厂,手中拿着道圣旨,内侍去接,凤明抬手避开,脚步不停:“传汪钺、朝峰、双喜来。”   略一思附,又点了几名心腹。   内侍垂首称是,赶忙去了。   汪钺就在东厂,与凤明在半路上遇见,不知何事,只跟在身后,一路疾行至议事厅。   双喜到时,凤明已换下朝服,穿着件雪色常服,金冠玉佩一应皆无,腰带都是素的,连朵暗纹织花也没有。   这般淡的装扮,非但没将凤明的颜色压下去,反而更其容颜如玉。   一袭白衣之下,那肩弱削成,腰如约素,皎皎如江心秋月。美则美矣,却毫无人气,仿若月宫投在人间的一抹霜影,见了光,便要散了。   双喜心中打鼓,莫名有丝不详之感。他不由怀疑,这般的人物,真得属于这凡尘么,这俗世焉能留得住他。   果然,只听凤明开口:“我这就前往天寿山为先帝守灵。东厂提督由汪钺司职,双喜理事司礼监,好好辅佐皇上,我走了。”   骤然间身居高位,双喜心中惶恐更胜。   汪钺跪地拜了又拜:“请将军容汪钺随侍左右。”   见凤明不应,汪钺又道:“汪钺愿追随将军,求将军成全。”   “随你。”凤明抬手将块铜质腰牌一扔,那腰牌转着圈落入朝峰怀中。   朝峰接过一看,腰牌上正中刻着‘提督东厂’四个大字,惊得膝盖一软:“督主?”   朝峰也是凤明的心腹,心思缜密、善于谋算,算是凤明的军师,确实比汪钺更适合督公之位。   只是凤明出手太快,往往朝峰计谋刚布下个开头,凤明就已经提刀把要杀的人杀完了,借刀杀人的招数虽妙,凤明使不惯,还是自己杀来的快些。   凤明说完,略一点头,说:“走了。”   说完便当真就走,宫里宫外一应事务没多交代一句。   汪钺忙起身跟上,见双喜得了司礼监的差事,一步登天,连句话都没有,气的踹了双喜一脚,双喜倒在地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耽误这会儿功夫,凤明已不见踪影,汪钺心中着急,真怕凤明一到皇陵就殉了先帝。   齐圣宗临终之时,曾百般哄劝,言及独子尚幼、朝堂不稳,托付凤明照看江山,凤明虽是应了。然而到先帝入葬那日,凤明一路扶灵,随着棺椁一同进了地宫。   汪钺真怕他再不出来!   好在那肃王趁宫中守备空虚,逼宫谋反,消息传至天寿山时,随行官员无不跪地,恳求凤明解宫变之围。   凤明提着剑从地宫中走出,他斜冠散发,神色苍凉,一丝人气也无,活像尊冰冷杀神、索命阎罗。   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中,人间杀神用一场大火,点燃了皇城。   紧接着,朝中迎来一场巨大的清洗。   那年冬至,圣宗皇帝龙御殡天,举国缟素,国丧二十七日。可北京城里的丧事,直到次年五月,都没能办完。   作者有话说:   朝峰:峡谷千分王者辅助,有控有盾,善于运营。   凤明:战士被迫转射手位,贴脸输出,就是硬刚。   朝峰万分欣慰:主子,您是在以退为进,通过离开让那些大臣意识到您的重要,从此再也不敢造次?   凤明面无表情:我心态差,被喷挂机了。   朝峰:…… 第16章 皇陵   凤明单骑奔向天寿山时,景恒仍在紫和宫同谢停扎马步,尚且不知凤明离京而去。   “你们习武之人身子骨就是好,那天你都快死了。”景恒气沉丹田,挺直腰背,问谢停:“我练武是不是还挺有天赋的?”   “谁快死了?”谢停手持柳枝,抽在景恒腿上:“别抖。”   景恒稳住下盘:“你替哥们挨打,这份情哥们记下了。”   谢停在家养了三天,才能下床便进了宫。   景恒不舍得差遣伤患,在紫和宫好吃好喝的养了小半月。谢星驰躺得骨头发痒,伤口结痂后恢复习武,每日闻鸡而起。   景恒看他虎虎生风,也要学武功,跟着扎了三天马步,自称已经能感受到了‘真气’。   景恒又扎了会儿,看看日头:“快散朝了,我得去奉天殿了。”   谢停柳枝插回花瓶:“要说强还是你强,愣把督主给挤兑得不敢回宫,日日呆在东厂。”   景恒:“啧,你别不信,这事儿成一半了。”   谢停:“这我信,成的是你那半。”   景恒一回身,正对上谢停脸颊一道伤,皱着眉:“你这伤到底怎生来的,这廷杖还能打脸上?”   谢停没答:“你且快去罢。你日夜带着小皇帝玩,听说有人要弹劾你,等你挨了廷杖,就知道能不能打脸上了。”   景恒去后,谢停一套剑法还没使完,便见他匆匆回来。   谢停:?   景恒进殿收拾了些细软,逃难似的跑出来:“凤明走了,我得去找他。”   谢停:“??”   景恒将听来的事说与他听:“说他卸了职,已经往天寿山去了。”   谢停:“???”   景恒说着要走,谢停拦下,斟酌着说:“你先别慌,你去皇陵,我不拦你,只是有件事,我得提前说给你听。”   自从知道景恒的心思,谢停明里暗里帮他打探,严笙迟与凤明相识早。自他和严笙迟都挨了打,严笙迟怕他再犯忌讳,言语间也透露出些往事。   “凤明和先帝……”谢停艰难吐出四个字:“情谊深厚。”   情!谊!深!厚!   简单四字,在景恒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一时间头晕目眩。天地颠倒之间,他从谢停的叙述中,窥探到凤明与圣宗皇帝一丝过往。   “所以,我看你没什么机会。”谢停倒挂在树上:“不是说你不好,是先帝太好了。”   景恒也挂着,大头朝下:“好吧,我承认他确实不错。”   谢停叼着草梗:“他们二人一文一武,那是真正的君臣相宜。”   “你也说了是君臣。”景恒膝窝一松,从树干上跳下来:“他俩相处十几年都没成。”   “先帝胸怀天下,那像你光想着成不成。人家要想成早成了。”   景恒:“他不行。”   谢停呸了一声,把草梗吐出老远:“啊呀呀,看把这酸的,人家好好的故事里,你非得跟着掺和甚。”   是啊,多好的故事。   他活着,凤明与他君臣相宜。他死了,凤明守着小皇帝。滔天的权柄、尊贵的地位凤明说抛便抛,独去皇陵。   死得倒早,两眼一闭,留着凤明在原地难过。   一个存着死志的人,为了守他的江山而打消去意,从地宫里走出来,重新站在众人面前,撑起飘摇的山河。   多残忍。   天寿山上有座清灵观,供奉着大齐历代帝王排位,守灵人大多住在这儿,景恒以为凤明不会轻易见自己,却没想凤明见了他,只是笑笑,无奈地摇摇头。   景恒从怀中拿出本书,递给凤明。   凤明接过一看,看着蓝色封皮上三个大字儿,念到:“白蛇传?”   景恒笑道:“前几日总寻不见你,我就把故事写了下来。”   凤明握着书,玉色指尖落在靛蓝封页上:“我在查案。”   “那你来皇陵做什么?也是查案么?”   凤明静静地看着景恒。   ……不会真的是查案吧。   凤明无奈:“你跟我来。”   二人说话间进了后院暗室,凤明推门:“别害怕。”   推开门,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景恒微微眯了眯眼适应光线后,只见地上躺着三具尸体。   景恒:“……”   “这三人俱是侍卫,自上月十五过后,此处总是死人,此事或涉皇陵,缉事厂探子将此事报上来后,我便一直在查此事。”   上月十五正是中元节,每年中元,宫中都会派人来皇陵‘烧宝船’。这宝船长八尺九寸,宽一尺,船上乘着纸扎百物,且披着绫罗绸缎。极沉,需要六个大汉抬着。   第一个死的,便是抬宝船的抬夫,抬着宝船下山时,宝船倾倒,将一个抬夫给砸死了。此事颇为不吉,主事官员怕被怪罪,便将此事遮掩起来。   谁知自此以后,皇陵便频频出事。天寿山现在正修着的是景俞白的陵寝,因景俞白还小,且国库也着实没钱,因而并不曾大兴土木,仅有几十个工匠在慢慢挖着。   接下来死的便是这些工匠。摔死的、砸死的、淹死的好几个,桩桩件件看着都像意外。   可哪儿有那么多意外。   凤明说:“都是做出意外的样子。昨日更是死了三个侍卫,燙淉侍卫和工匠不同,怎会叫人悄无声息地杀了?”   景恒附身去看那三具尸首:“这三人是何时死的?”   “尸首是昨日发现的”凤明递给景恒一对白丝手套,将尸斑指给景恒看:“大致是昨夜寅时。”   “都是吗?”   “看起来是,但这里有个侍卫”凤明指了最左边那个:“并非昨日轮值。”   “你查案便查案,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皇陵出事,堂而皇之地查,动静太大。”   景恒带上手套,去看左边那个侍卫。这侍卫脑后有一处明显伤。景恒左右看看,定论道:“障眼法,人的头骨很硬,若要击碎,必是极大地力气。”   他示意凤明去摸李侍卫的头骨:“他的头骨没碎,而且他口鼻处无血,所以也不是内伤。”   凤明嫌脏没摸,只是问:“你还会验尸?”   “嗯。”景恒将手套摘下:“你打算如何查。”   “扮成侍卫,晚上亲自走一趟。”   是夜,景、凤二人换上半旧侍卫服,景恒肩宽腿长,穿上有些小,露出一节手腕来。   景恒绑紧袖带:“有些小。”   汪钺捧着武冠怒视景恒:“原也不是给你穿的。”   凤明欲夜探皇陵,提前叫汪钺备下两套行头,汪钺哪里料到自己的名额叫景恒挤了去,临行前还在凤明耳边抱怨:“他又不会武,跟着您也是添乱。”   景恒头一回穿武服,虽不合身,也比那宽袍广袖的衣衫穿着利索,他捋顺腰带,双手叉腰昂首气阔,当真是少年意气、神采飞扬。   景恒听汪钺编排自己,不甘示弱:“我正学着武功呢,小矮子。”   汪钺入宫时年纪小,受了几年苦,才辗转到东宫,个子没长开,瞧着总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汪钺气极,伸手去推景恒。   他虽矮,功夫却俊俏,手间仅是运了两分内力,便将景恒推出老远,景恒倒退几步,直至撞到门上才停下来。   “你就学成这般?”汪钺嘲讽。   “汪钺!”凤明呵斥。   汪钺眼中含起了泪。   凤明视而不见,对景恒说:“走吧。”   景恒捂着胸口,闷咳几声:“我没事,别罚他了。”   凤明回头冷冷看着汪钺,汪钺这回是真哭了,他跪在地上,默默流泪。   凤明视而不见,推门而去。   汪钺泪眼朦胧,可怜兮兮的看着凤明的背影,不期然,和景恒狡诈眼神撞在一处。   是了,他不过使了两分力,哪里用捂着胸口咳!   “你!”汪钺握紧拳。   景恒动动唇,无声说:跪着吧你。   他追着凤明快步而去,嘴上偏要说:“哎,他也不是故意的,咳咳,他们习武之人力气就是大些,是我太弱了,也保护不了你。”   凤明凉凉许诺:“我护着你。”   景恒借机靠近凤明,揽着凤明,硬把头往凤明肩膀上靠,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可惜他委实太高,着实依不下去,不但脖子折出个奇怪角度,身子也弯成诡异弧形。   冷白月光之下,两人的影子宛如柄弓,生硬又和谐的凑成一幅画。   天寿山人迹罕至,因建着皇陵,到处都是白晃晃的,景恒自己便是还魂回来的,对神神叨叨的东西很是相信。   山间夜风一吹,景恒汗毛倒竖,心中默念:景家的祖宗在上,我虽然是个冒牌货,但这景恒本就不开窍,我可没占了他的,别找我。   千万别找我。   凤明侧过头同他说话,凤明肤色极白,脸上又向来没什么血色,此时惨白月光一照,活像个艳鬼。景恒心中呜咽,他可太佩服宁采臣了,迎鬼而上是什么大英雄。   他爱凤明爱成这般,凤明此时要过来亲他的话……   景恒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   他也是大英雄。   景恒攥紧凤明的胳膊。   凤明奇道:“你在抖吗?”   景恒缩着狗头:“有点害怕。”   凤明:“……真的吗?”   景恒如果是条狗的话,约莫此刻尾巴都吓得夹了起来,他恨不能给凤明看他的尾巴,只能用苍白的语言形容:“我信这个。”   “人死如灯灭,”凤明反手拉住景恒,安慰道:“若真有冤魂恶鬼,我杀了那么些人,怎从不见谁来索命。”   景恒停下脚步,僵在原地,他刚才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从草里窜过去了!   凤明:“怎?”   “有东西。”景恒指了下草丛。   凤明皱眉:“我没看到。”他武功虽不如前,但也断不会漏看什么,尤其是这般亮的月光之下。   他侧耳去听,风声、虫鸣。   凤明走在前面,用刀拨开草丛。   什么也没有。   他转过身,瞳孔一缩:“景恒过来!”   景恒下意识回头一看,一个黑衣人不知不觉落在了他身后。   凤明冲向景恒,那人伸手去抓景恒。好在凤明及时赶到,施力把景恒推开,继而一刀劈向黑衣人。黑衣人不与他缠斗,轻轻一纵退开。   凤明皱眉,好快。   黑衣人身法过快,凤明自知轻功不及,便没有去追,只是守在景恒身边。   景恒盯着黑衣人,若有所思,这人看着好熟悉。   双方静静对峙片刻,黑衣人率先离去,待确认黑衣人已经离开,凤明以刀驻地,抚胸轻咳。   “那人武功在我之上,我打不过他。”凤明嘱咐道:“景恒,你一定要跟好我。”   景恒问:“我第一次见你,你便总是咳,好阵子没见你咳嗽,这回怎又咳上了,可是伤了肺?”   “是毒。”凤明随便解释一句,便不再提:“前面就是景俞白的皇陵。”   作者有话说:   汪钺使用终极技能:【眼泪汪汪】   景恒使用魅惑技能:【大鸟依人】   凤明:我那身高八尺的小娇夫。 第17章 火药   说是皇陵,外面看就像个山洞,景恒拿起跟火把点燃,同凤明一道走进去,走过几处石阶,空气逐渐发沉,应是到了地下。   皇陵都是从里往外修建,越往里人工痕迹越重,景恒凑近看墙壁上描绘的壁画,山河云纹中一条行龙穿过,张牙舞爪。   景恒眼前黑了一瞬,他扶额,摇摇头。   “这儿有血迹。”   角落里,碎着个陶罐,一滩血洒在上面。像是这陶罐中本就盛的血,陶罐打碎,连着血一道洒在这儿。   再深处便是地宫主殿。空旷旷的,中间地面用白线画了个矩形,圈出将来安置棺椁的位置。   景恒眼前又是一黑,恍然间仿佛他就躺在地宫中央似的。   他回过神:“我总觉得这儿怪怪的。”   “是很怪。”凤明墓室走了一圈:“这不对,墓穴应为子午四正之向,天子之墓头枕乾坤,这墓室东偏三寸,阴阳差错,乃是大凶。气以龙会,断不可葬也,若葬于此,则生新凶,消已福。”   凤明敛目沉思:“景俞白挡了谁的路,竟要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景恒道:“他能挨着谁的事。”   这话着实不假,齐圣宗就一个儿子,皇位传到景俞白这儿,可真成了一代单传。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可景俞白无子无弟,他现在若有个万一,只能从旁支里选人当皇帝了。   早死的自不必提,肃王谋反时,凤明又宰了几个,自此仁宗的儿子算是死绝了。   如今各路藩王,京中的就怀王一人,但怀王和今上血缘并不近。   先怀王是仁宗庶弟,就藩后在封地很不老实,景沉是被送到京中的质子,先怀王在封地招兵买马,被仁宗削藩圈禁,景沉因在京中逃过一劫,承袭了王位,只是虚衔并无实职,后来搭上了凤明的门路,这才过得舒心了些。   再往上数,就只有仁宗的兄弟、淮安侯那一辈儿了,着实有点远。而且仁宗兄弟有十三位,因为夺嫡就死了十个,仁宗即位后先怀王又造圈禁而亡。如今还活着的,仅余淮安侯一人。   余下的各路王侯,那血缘比怀王还远,自不必提。   “景俞白如有不测,大齐必乱。除非你再找个小皇帝养。”   凤明敬谢不敏:“免了。”   景恒笑道:“在江南那边,我听说你把持朝政,到了京城才发现,你也不怎管。”   “朝政繁杂,那些内阁定不下的事,已够我烦了。”   “他们那般说,你就不生气?”   凤明去看壁画上的赤红金龙,漫不经心:“习惯了。你来看这龙的眼睛,像是那血点的。”   景恒笑笑,心中喟叹。   世人愚昧,偏听偏信,又惯以恶言非议伤人,然一切虚妄言语,在凤明眼中都不如那点了血的龙目。   “鲜血遮目……浮云翳日……”   思索间,凤明目光如电,望向头顶,朝景恒打了个手势,动了动唇,无声的说:上面有人。   景恒微微皱眉,吸气轻嗅,好像闻到奇怪味道。   凤明全神贯注,听着上面动静,约么半盏茶的功夫,凤明小声说:“走了。”   景恒觉得蹊跷:“你有没有觉得……”   地在震。   景恒瞳孔微缩,一把拉过凤明:“快跑,他们要炸了这里。”   硝石、硫磺……   是火药的味道!   凤明反应过来,运起轻功,提着景恒往出口跃去。   地宫猛得一震,土块巨石纷纷下落。   地宫塌了。   景恒再睁开眼时,只觉颈后剧痛,他忍着痛,坐起身,月光下,黑衣人静坐在他对面。   黑衣人道:“你受了伤,别乱动。”   景恒微微皱眉:“玄……一?”   玄一微怔,摘下面巾,露出张熟悉的脸:“是。”   “和我在一起的人呢?”   玄一目光落向草丛,凤明倒在其中,景恒扶着树起身去看。   玄一道:“昏过去了,两个时辰后会醒。”   景恒上下检查一遍,见凤明确实没受伤,松了口气,一滴血落在凤明脸上,景恒愣了愣,伸手去摸自己后颈,一手濡湿。   景恒操了一句:“我头破了。”   “……”玄一问景恒:“你想起来了吗?”   景恒心说不妙:“……我刚刚是不是不小心叫了你的名字。”   玄一静静看着他,仿佛在说不然呢。   景恒:“我真不知道,就很奇怪,我看见你就觉得你叫这个,这个解释能接受吗?”   谁料玄一竟很好说话,点点头:“可以,但你不要告诉他。”   玄一见到景恒,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没想起来,七星续命灯本就玄之又玄,他上次本是五分确认,但今日见景恒这般紧张凤明,便能十分确信,此人定是齐圣宗的转生,虽然行事、言语都与主上大不相同。   既然主上至今仍未记起往事,那必是道长所说的‘时机未到’,玄一也不强求。反而顺着景恒说:“可见你我有缘,既如此,我教你武功吧。”   景恒:“???”还有这好事,难道他穿越之后,迟来的挂吗?   虽迟但到。   玄一见景恒发愣,以为他不想学,便道:“学了武功,你也能护他。”他指指凤明:“他如今内力十不存一,已与常人无异了。”   “这是为何?”   玄一答:“他中了毒,若无武功压制早死了。”   “什么毒?”   “一种慢性毒,让人身体虚弱,夜不能寐。”玄一略顿:“先帝就是因此毒而死。”   “可有解?”景恒追问。   玄一毫不犹豫回答:“长生丹。”   景恒没想到真能听到答案:“长生丹在何处?”   “先帝陵寝。”   ***   “玄一,朕死后将长生丹放于陵寝中……”景衡中毒已久,十分削瘦,他将锦盒递给玄一:“若七星续命灯真能奏效,朕便能带着长生丹出来……救他。”   玄一单膝跪在龙榻旁:“皇上,您便用了这长生丹罢。凤明武功高强,即便没这长生丹,也不会……”   “巫女说,以凤明的功力,最多只能活十年,十年后他不过三十四岁。”   您如今也是三十四啊,若续明灯不能奏效呢?   景衡似看出玄一所想:“万般皆是命。你还不信吗?”   仁宗还做太子时,曾得一道人为景衡批命,曰此子贵不可言,然命中一劫注定早殇,死于巫毒。   又言景衡将遇一凤命之人,他将因此而死,因此而生。故此,道人赠下‘七星续命灯’,为景衡谋划转生。   后来太子仍不放心,将此事禀告给高祖,高祖爱孙心切,听闻景衡将死于巫毒,便下令将诛灭巫族,以防后患。同年,巫族巫女被抓到京城,献上一枚可解百毒的‘长生丹’。   景衡已是太孙,他的妻子岂就不是‘凤命’?故景衡一直未曾娶妻,以此相避,如此下来,景衡果然无灾无难,长到二十岁,距离道长批命,也过去了许多年了。巫女关着,长生丹藏着,这回总能放下心了。   又四年。   在景衡二十四岁时,他请求祖父为一个小内宦赐名。   赐名曰:‘凤明’。   年迈的帝王如遭雷击,在‘宿命’二字前弃甲曳兵、一败涂地。   这‘凤命’既已出现,也只得留下,毕竟这‘因此而死’的后一句还有个‘因此而生’,这一线生机,谁敢断送。   这个秘密在景衡祖父、父亲心中暗藏许久,直到很久之后,才将此事告知景衡,并留下一粒‘长生丹’作为后手。   景衡后来果然中了毒。   巫女来看过,说是一种叫做‘石虫蜜’的毒。   岭南有一种植物,坚硬如石,叫做玉髓花,而一种毒虫专门吸食玉髓花蜜,并将花蜜储存在腹中。捉到吸满花蜜的毒虫,割下虫首,毒虫仍能存活十几日,待毒虫死后,在破开虫腹,可得‘石虫蜜’。   石虫蜜闻之可令人精神振奋,并无毒,可如果误食,则会因过于振奋而失去睡眠,最终熬空身体而亡。   这毒中得蹊跷,景衡查过身边几人,连试毒太监都没事,偏偏他中了招。他心中也只是道了句‘算得真准’,便取来长生丹准备服下,就在此时,景衡思及某处,骤然间心神大乱,请巫女去为凤明把脉。   巫女回话,凤明亦已染毒!   于是,景衡将长生丹放回锦盒,又锁了起来。   高祖与仁宗想不到,纵做下层层筹备,然阴差阳错,天命使然,如有一只未见巨手,拨转因果。   景衡还是选择最后一条路。   七星续命灯。   “命有两条,药只有一颗。”景衡笑笑:“这是道长早就算好的。”   玄一低下头,这环环相扣的命运着实令人不敢细思。   景衡道:“朕当早些告诉凤明,朕心悦他。无论他愿不愿意,也要将他绑在我身边。”   玄一道:“凤明将您视为至亲……”   当局者迷,依玄一所见,两下俱是有情,不过碍于身份无人开口,景衡是个明君,若非短命,必能为大齐开创个繁华盛世,凤明之爱于景衡,连锦上花都算不得。凤明唯恐因己之故,使景衡遭受非议,将心思藏得极深。   即便如此,言官也指责景衡过于宠信宦官。   凤明只能躲的再远一点,将心思藏的再深一点,而景衡见状,只当凤明无意,故意躲着自己,于是也藏着深情,不愿拿恩情、权势挟制凤明。   他们原有许多时间慢慢磋磨,但终将会拨云见日,两厢衷肠互诉,笑一句自己好傻,白白耽搁这么些年。   可如今,却再没这时间。   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   死生相隔,无人敢言。   “断不能叫他随朕去了,咳咳咳……”景衡用帕子擦去唇角鲜血,倒在榻上,看着床幔上细绣的金龙:“留他一个人七年,朕怎能放心,真想,真想拿条白绫勒死他,把他也拖进皇陵,从此再不醒来。”   “他定会叫人欺负了,那些人惯会欺负他。”   玄一知道景衡想听什么,他重重叩首应诺:“属下誓死保护凤明。”   “看得见的刀剑,你能回护。”景衡眼眶微湿:“可这朝堂上、朝堂外,看不见的刀剑,可如何是好。”   英明神武的帝王落下滴泪,孑然长叹:   “可如何是好啊。” 第18章 长生丹   齐圣宗陵寝有长生丹,可解凤明身上的‘石虫蜜’之毒。   景恒迫不及待,开始思索偷盗皇陵这等掉头的大事。断龙石已下,帝王规制的墓门堪比城墙,足有八尺之宽,若从外而入,非得强开才行。   自古帝王无不渴望长生,难道圣宗皇帝也难免俗,还等着能从陵墓里走出来不成?   景恒心中不解:“齐圣宗已有解药,为何活着时候不吃,反而带进墓里?”   “长生丹只有一颗。”玄一答。   景恒略一思索,绕过弯来,先帝与凤明双双染毒,解药却只有一颗,无论谁吃,总有一个要死。   于是索性都不吃?这是什么电视剧情?神雕侠侣吗?   不过小龙女聪颖,还晓得哄着杨过吃下解药,留下个十六年之约,也算一丝念想。   齐圣宗死就死了,还攥着解药,着实小气。   景恒说出从小到大的疑问:“解药就不能一人一半么?”   “……不可。长生丹并非丹药,而是巫族的蛊母,被服下后于人腹之中苏醒,为宿主解毒,宿主死则蛊母死。蛊母死后百年,巫族才会孕育出新的蛊母。”   景恒:行吧,你这逻辑还很自洽,我一时竟挑不出毛病。   景恒道:“如此说来,我还得好生习武,来日若不慎中毒也能坚持几年。”   并不是全为这个,他想盗墓,但他不能说。   玄一道:“甚好,我传你一套心法,你且先背熟。”   一教一学,时间过得很快,悄然间月已西沉,两个时辰转瞬即逝。   凤明转醒在即,玄一又交代一遍不可与凤明提起自己,景恒自然答应。   他要习武盗凤明前夫的墓,这事儿怎好叫凤明知道?虽然先帝和凤明多半没成,但看在他不吃解药,和凤明同生共死的矫情样子上,景恒尊称他一声前夫。   玄一抱拳道了声保重,身形一闪,消失于视线中,景恒坐在地上,默默背诵才学得心法。   存志于道,习以为任,诸自在会合聚浩然之气……凤明的睫毛好长啊……   凝神,凝神!   景恒回过神,将目光从凤明脸上移开,从头背起心法来。存志于道,习以为任……玄一若得知他存的志是偷盗皇陵,恐怕再不肯教他心法了。   别说是皇陵,就是蓬莱仙山的灵芝草,他也会为凤明取来。   灵芝草……他得给凤明好好讲讲白蛇传里这段。可他为何每次给凤明讲白蛇传,都讲到一半就被打断,现在才讲到还伞,何时能讲到仙草那段啊。   哎呀,怎又走神了。   存志于道……可这道又是什么呢?个人有个人的道,他的道里没有苍生,只有凤明。   哎,没有师傅带着真不行,老是走神,都怪凤明太好看了。   此时凤明卧在地上,脸颊还蹭着泥土,头发乱糟糟的散着,哪里就好看了。景恒自个不净心,偏攀扯旁人,倒不怪自己没定力,满心满眼都是凤明。   他对凤明的爱实在蹊跷,景恒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皮相容貌不过红粉骷髅,红颜白骨,着相而已。   他就这么肤浅么?   可能就这般肤浅罢。毕竟凤明……性子着实不大好。既不温柔也不贤惠,凶这一点上倒是出类拔萃,卓然超群。   如此说来,凤明的优点着实不少。   凤明才一醒,入眼就是张景恒的脸,景恒看他总是笑意盈盈,此刻一张脸脏的土狗似得,也不知道,犹自笑着。   凤明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怎灰头土脸的。”   “景俞白的墓塌了,险些把我们压在里头。”   凤明回想起来,他坐起身:“你没事吧。”   “没。”   “你把我带出来的?”凤明将信将疑。   景恒应了声,不欲深谈:“先回去吧,汪钺该等急了。”   凤明站起,目光正对上景恒颈后一处砸伤,他记起皇陵倾倒时,景恒将他护在身下。凤明神色一暗,说全无触动是自欺欺人,凤明洒脱自然,本就不是那扭捏性格。   可一个人,难道会对两个人心动吗?   元微之有诗云:除却巫山不是云。   可见情之一字,是要一往而深的,哪里能先投到一人身上,等那人死了,又另投他处,岂非不忠不贞。   在民间,为亡夫守节的女子会为人称颂。   前阵子文安城的巡抚上奏,就说文安城有一于娘子,守寡多年,孝顺公婆,在公爹离世之后,更是一人赶着牛车、拉着棺材,日夜兼程,赶了百余里路,就是为了完成公爹遗愿。其纯孝感天地,竟让他公爹死而复生!   虽然凤明觉着,于娘子的公爹多半并没咽气,只是厥了过去,才有了甚么死而复生的传闻,但凤明仍准了巡抚请立贞洁牌坊的奏折。   他竟连个民间妇人都不如,这般轻易就叫景恒迷惑,若是于娘子,定然不动如山,心念坚定。   凤明心烦的紧,景恒不知,仍在凤明耳边念叨‘白蛇盗仙草’的故事。   凤明缓过神来:“好好的许仙怎就死了?”   “这就要讲到法海了,法海那和尚见不得他们恩爱,在端午那日,设计白蛇饮下雄黄酒,显出了原形。”景恒拿手比划了好粗一条蛇:“这么粗的蛇,一下子把许仙给吓死了。白蛇为救夫君,前往蓬莱仙山,冒险偷盗灵芝仙草。”   凤明若有所思,景恒接着引导:“所以,为了救所爱之人,毁坏一些仙山啊、陵墓啊之类的,都情有可原,你懂我意思吧?”   凤明胡乱点点头,心中乱成一片。   许仙死了,白蛇想着救他,而不是像自己一样,见异思迁。   他连条蛇都不如。   好好的一个故事,讲者有心,听者有意,只是二人心意天差地别,大相径庭。   若景恒知凤明心中所想,定现编个许仙一死,白蛇就欢天喜地改嫁的好故事,还盗什么仙草。   白费好些功夫。   凤明去守皇陵的第一夜,景俞白的墓就塌了。这可把朝堂上的大臣们吓坏了。这不是祖宗显灵,暗示若无凤明,圣上皇位不稳吗?   真不知道凤明在几位先皇灵前告了什么黑状。   几位大臣你推我,我推你,相互一同的,去寻张太傅。   “张大人啊,进来可好,昨日皇陵坍塌你可知晓……”   不消几人开口,张知正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打今儿早上起,张府就没这么热闹过。同僚一波波来,寒暄过后,都暗示着:“你把凤明给气走了,你不给他请回来,先皇可都看着呢。”   “只一晚上皇陵就塌了一座,长此以往……大齐江山不保啊!”   “凤明于社稷是有功之臣,他因你而辞官,这对你的名声可不好啊。”   “高祖、仁宗都将凤明当晚辈照看,圣宗更是宠信,把凤明挤兑到皇陵去,他不和回了家似的,全是依仗。”   “可怜凤明五年前挽大厦于将倾,如今受了委屈,只能往皇陵去和几位先皇诉苦,惭愧啊惭愧!”   张知正气极:“你现在惭愧了,陈大人。昨天上朝的时候,怎不见你替他说一句话,如今全往我一人身上推。”张知正为人耿直,皇帝都敢骂,这次骂起几个同僚来,更是毫不留情:“现下他凤明又成了有功之人,往日骂他阉人无德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少!”   “往日我不愿说破,就你们这些言官,为博一个‘清流’名声,多少人故意惹怒凤明,去‘骗廷杖’,血淋淋的从长街上抬回来,好叫百姓看看凤明他有多残暴不仁,倒全了你们的铮铮铁骨,宁折不弯!”   “竖子!无德!下作!”   “看不起阉人,连阉人都算计,你们又是什么,你们就干净吗?”   张知正急的面色赤红,唾沫四溅,喷了几位高官大臣一面,几人得了张知正的骂,不敢多留,心里又怕张知正没深没浅,把他们的算计嚷给凤明,再不敢提叫他去请凤明回来。   张太傅不去,总得有人去。   去与不去,谁去谁不去,又是一番算计自不必提,凤明卸了任,却不管那许多算计,在道观呆的自在。   景恒发现,许是‘盗仙草’的故事真的有用,凤明对他态度略有好转,他后颈处被砸伤,包扎伤口只能从脖颈处往上绕,一圈白布缠在脖子上,闷得直出汗。   “你别总挠,”凤明用折扇敲景恒的手:“摸来抓摸去的,伤口几时能好。”   “我挠挠胸口,汗都流下来了。”景恒把衣领抻开:“帮我扇扇。”   汪钺拿着把蒲扇过来,把蒲扇扇得活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恨不能把景恒掀飞十万八千里才好:“我给你扇,谁给你的胆子差遣将军。”   凤明收回折扇,冷冰冰地看二人斗法,可若细看,那双好看的眼眸里含着丝浅淡笑意,出卖了主人的好心情。   景恒把衣领一合:“往哪儿扇呢、往哪儿扇呢,人家衣服都让你扇乱了,看了我的身子,你娶我啊。”   “你,你真是不要脸。”汪钺骂道:“刚刚将军在这儿,你把衣襟扯得,恨不能把将军给兜进去!现在装什么正经人。”   “啊呀呀,”景恒敲了敲头:“我不正经也没给你看,你偏要往前凑。”   汪钺气极反笑:“我偏凑,断不给你和将军独处的机会。”   景恒看向凤明,凤明折扇一展,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凤明不管,景恒有的是坏招,他一挑眉,伸手去解襟扣:“这天也太热了,我脱件衣服罢。”   汪钺道:“你且脱,我原是伺候人的,还怕见你身子?”   景恒只不理他,施施然脱了外袍,又去解中衣,中衣领口微松,显出一片紧致胸膛。   汪钺抱手,只盯着他脱,只见景恒长发滑落,露出一只肩膀。覆盖着一层肌肉,汪钺系说这狗东西肩宽臂长,肌肉紧实确实、线条流畅,的确颇有几分姿色,难怪得他家将军另眼相看。   凤明抬扇,用扇面挡住景恒:“汪钺,你出去。”   景恒都脱成这般了,汪钺焉能放这妖精和将军共处一室。然而凤明态度坚决,执意将他赶了出去。   汪钺人虽出去了,心却留在屋内,扒在木门外,抻着耳朵听。   “你怎不看我?”这是妖精的声音。   “你有甚好看的?”将军说。   汪钺心中复议,对不好看,别看,千万别看。   “你不看,看怎知不好看。”妖精说。   为何没声了。   汪钺等了一会儿。   干嘛呢俩人,这大白天的!   汪钺含含食指,朝窗纸一戳,瞪着只眼凑近了看。   啊!   有人弹了他眼睛一下。   汪钺捂着眼,听屋里将军问:“怎的?”   妖精说:“没怎,有只小老鼠,被我弹走了。”   凤明单手支在桌上:“少欺负汪钺。”   景恒坐到他身边,拢了拢衣衫:“哪里就欺负他了。”   凤明合起折扇,以扇代手,挑着景恒衣服拉好:“检点些。”   “怎不检点了,”景恒一笑,靠近凤明:“我是真热,心里热。”   凤明抵住景恒,不让他靠近:“说些正经的,昨日探皇陵,你探出什么没有。”   “那探出的可就多了。”景恒又去扯伤口上的白布:“我探出,景俞白这个皇位做的不稳当,还探出朝廷离不开你,最重要的一点……”   凤明认真去听。   “最重要的一点,危险时,你心里还是想着我的,逃命都不忘带上我 。”   凤明瞬间失了兴致,还真当景恒能说出什么有用的。   景恒遽然凑过来:“凤明。”   凤明猝不及防,目光与景恒撞到一处,撞得他心中一紧:“怎?”   “我能亲你吗?”景恒认真地问凤明,他们离得极近,景恒的瞳孔中倒映出凤明的影子。   凤明没答,黑鸦鸦的睫毛微颤,垂下了眼。   景恒缓缓靠近,二人呼吸交错,景恒的视线落地凤明的眼上、鼻子上、嘴唇上。   景恒微微侧头。 第19章 杀神   “不可以!”   凭空一声暴呵响起,景恒与凤明二人同时抬头,寻声望去。   只见房顶上被掀开两块儿青瓦,破出个小洞,汪钺的半张小脸从洞中探出,他怒发冲冠:“不可以。”汪钺又扒拉开好几片瓦,整个头从洞里钻下来,直勾勾地盯着二人:“不可以。”   纵是凤明,一时间也瞠目结舌、脸如火烧。   景恒脸皮却厚,咬牙骂道:“小、老、鼠。”他朝汪钺挑衅扬起英挺的眉,不理会汪钺,转头一口嘬在凤明的脸上,吧唧一声。   凤明好像猛被小狗扑了一下,脸上温热柔软触感一触即逝,没反应过来。   汪钺头中所有与理智相关的弦全部熔断,气得好似被偷了老婆:“我要杀了你!”   嘭的一声,汪钺从洞里掉了下来。   瓦片、稻草散落满地。   刹那间,烟尘四起,天光从破洞中倾泻。   凤明:……   入夜,乌云蔽月,景恒凑到凤明房中。   “我屋顶破了。”景恒一本正经:“你知道的,收留我一夜呗。”   凤明正坐在榻上,闻言猛得站起来:“不行,不可以。” 他有些急,又无措,重复一遍:“不可以。”因急得狠,气血翻涌,竟咳了起来,微微躬身,胸膛剧烈起伏。景恒扶着他,给他拍背。   凤明反手推开景恒,力气大的惊人:“我不用你!”   景恒不知凤明怎反应这般大,只好退开:“好、好,我这就出去,你别急,别生气。”   凤明半晌才止了咳:“你找别人去罢。”   说罢便甩上门,在屋内生闷气。   景恒被关在门外,一头雾水:“???”   他被凤明赶出房门,也再没了睡意,在道观内走走停停,观内清幽,月光空明,松涛竹影,倒得了几分东坡先生在承天寺的乐趣。   可惜闲人只他一个,若能与凤明携手夜游,那才是真正的好光景。   道观东角高处翼然落着一亭,题字观妙。观妙亭中无桌无椅,只吊着口青铜巨钟,景恒走上前去,透过微萤星汉清辉,景恒读过上面的古篆,四个字:须臾流光。   须臾流光,这四字真乃振聋发聩,不知是哪位先贤所撰,宛如鸣钟,唤人自观自醒。   纵使长江无穷而吾生须臾,但求流光永在。人生短暂,渺渺于山河千秋,然刹那光华永恒,烛照世人。   一件发明、一道政令、一首诗。这些人、这些事点滴细碎如繁星,最终汇聚成光辉闪耀的华夏历史长河。   每个人都在创造历史。   霎时间,他极度思念凤明。   那一夜,须臾流光的钟声响彻天寿山。   如果你听见钟声,那就是我在想你。   “谁大半夜的撞钟?”汪钺合上窗:“好吵。”   凤明透过无尽的夜色,凤眸微抬望向钟声来处:“开着罢。钟声悠远,听着静心。”   这晚,凤明体内余毒发作,一夜不得安眠。   第二日,他明明累极却亢奋异常,脸上现出病态异样的神气,脸上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淡淡的。   汪钺看在眼中暗自心疼:“将军,你理那人作甚。”   凤明恍惚道:“他和他很像。”   汪钺揉着凤明的太阳穴,惊道:“先帝?”   先帝温润雅正,如玉如琢,景恒活似泼皮再世,哪里像了?   凤明没应声,他累极了,长眸微阖。他中毒已深,时日无多。这些年每一日都如临深渊,守着这座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江山。   他太累了。   凤明望向铜镜,镜中人苍白瘦削,虽病容倦怠仍难掩好颜色。   他从来都知道,他生了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所以这红尘万丈之中,景恒贪恋他的色相,他贪恋景恒的温暖。相互利用着,各取所需罢了。   谁都不会当真。   不会当真。   汪钺不知凤明心中所想,没由来的,有些慌。生怕凤明犯病,忙说:“今日就在屋中休息,我去给您熬药,您谁也不许见,知道吗?”   凤明道:“去吧。”   话分两头,景恒这边昨夜不得见凤明,又恰遇玄一,索性跟着玄一练了一晚上功夫。   玄一夸他极具天赋,他颇为自得,把剑招耍的行云流水,鸡叫方止,回房内睡下。   屋顶破了个洞,倒是很凉快,今日有些阴,天光不亮,睡下刚好。他睡着后,梦里都是凤明,真可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知睡了多久,忽被叫醒,定睛一看确是汪钺,景恒打个哈欠,倒头接着睡。   “别睡了,你瞧见将军没?”   景恒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今日脸色瞧着就不好,我担心他发了病,就去熬药,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汪钺急道:“他好几日没睡了,身体怎能熬得住。”   景恒皱眉:“他发病?甚么病?”   “疯病。”   汪钺着急,拉着景恒往外走,此事不能声张,他小声解释:“自先帝去了,我们将军偶尔会犯魔怔,不认人、不记事,见谁杀谁。发作次数不多,这五年间,我知道的就三次。”   景恒跟着汪钺迈出道观:“他往常发病都去哪儿、杀谁,清醒后还记得吗?”   汪钺似回想起什么可怕的场景,脸上露出恐惧神色,边走边说:“第一次,是肃王谋反,肃王挟持了小皇子,将军就……杀了好多人。后来他燃起场大火,登上城楼,没人敢上去。文武百官百官、禁军都跪在下面,请他……即位。”   “他杀了太多人,没人敢上前去劝,去劝的全被杀了,所有人都被杀怕了,以为将军想当皇帝……”   “他一直站在城楼上,任大火烧上城楼也不动,就站在那儿……我瞧他那模样,分明是存了死志,是想同这皇城一起化为灰烬!好在后来晕了过去,先帝的暗卫将他救了下来。”   “将军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把小皇子扶上了皇位。”   “后来两次,都是余毒发作,休息得不好,就忽然跑出去,一次是后来恢复神智,自己回来的,一次是怀王送回来,说在城外捡到的。”   景恒听得心惊:“我只知他体内余毒,竟不知还有这一遭。”   汪钺眼睑一热,带着些许鼻音埋怨他:“都怪你,昨日非要同他一道睡,惹得他睡不着,你!你不知道,我们太监,最怕被人瞧见身子么?”   景恒极为冤枉:“我哪里要瞧他身子,我只是……”景恒说着,蓦然开窍:“他不会以为,不会以为我要和他……”   汪钺:“你们男人不就想着那档子事儿,脏死了。”   景恒可冤枉极了,他还没来得及想那些事呐,凤明才给他一日好脸色,他哪里敢。   真是唐突。   想来也是,他大半夜的往人屋里摸,还想叫人怎想,凤明是宦官,身体有残缺,不愿让人看到,凤明昨晚定然是慌极了。   “漫无目的的乱找不是办法。他既然要杀人,必是往有人的地方去,这里哪里人多?”   “皇陵!”   景俞白的地宫前日刚塌,必然有不少工匠正在挖着。   林间狂风忽作,山雨欲来,二人到时,地宫前已无活人。一地的血,沉甸甸的天幕下,十几个尸首横在地上。   潮湿的风卷着血气。   下雨了。   汪钺上前略探了几个人,均无鼻息,他朝景恒摇摇头。   山里的雨落得快,闷雷滚动,转瞬间已如洒豆瓢泼,雨声风声摇曳,景恒大声说:“得快点找到他,这里刚塌过,易发山洪。”   汪钺点点头,被雨打的张不开眼:“四处找找。”   景恒没动。   “景恒,我说四处找找!”汪钺又喊了一遍。   景恒轻声说:“不用找了。”   天边电光忽起,紫色电光映在景恒脸上,汪钺一瞬间寒毛乍起,几乎不敢回头。   他僵硬着脖子,缓缓回头。   雷声滚滚,如战鼓擂在耳边心间,在闪电紫光的余亮中   十步外,凤明面无表情,全身湿透,提刀静立,无一丝活人气息,犹如尊石雕修罗,衣衫血渍点点晕染开来,淡粉色水柱从袍角淌下。   刀上鲜血被大雨冲净,露出令人胆寒的底色。   汪钺咽下口水,眯起眼,手扶上腰间软剑,轻声说:“景恒,一会儿你赶紧跑,千万、千万别回头。”   景恒上前半步,挡在汪钺面前。   汪钺急道:“景恒!”   景恒嘘了一声:“你吓到他了。”   汪钺:“……”   景恒朝凤明伸出手:“凤明,别怕。”   他慢慢朝凤明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凤明微微歪头,动作滞涩,生锈似的,带着诡异可怖的卡顿感。   杀神临世莫过于此,着实令人心生恐惧。   凤明缓缓举起刀,正对着景恒,雨水打在刀刃上,四溅崩散。   汪钺屏住呼吸,心想:完了,景恒死定了。他狠了狠心,终是做不到眼看着景恒送死,上前拉住景恒:“先走!”   汪钺的动作之下,凤明瞬间出手!   汪钺功夫不差,但凤明武功更好,发了疯的凤明武功几乎堪比全盛时期,出手狠绝,招招致命,化为真正杀神,一招一式都是冲着取人性命,以攻代守,身形快比闪电,残影都难捕捉的到。   汪钺抽出腰间去软剑,雨水中,细长软剑穿云破雨,眨眼间二人已过数招。汪钺怕伤着凤明,并不敢以命相搏,很快落了下风。   刀剑相撞,雨水飞扬中,火光四溅!   汪钺手中一松,抵不过凤明倒下的大力,虎口震裂,软剑脱手而出。   他闭上眼,只等那挟着狂风暴雨的一道劈在颈侧。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汪钺张开眼,一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景恒!   景恒个子很高,挡在他身前宛如一棵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能够遮挡一切风雨摧折。   凤明的刀没有落下,他举着刀,硬生生止住去势,内力反噬之下,唇角漾出一丝鲜血。   又很快被雨水冲去。   凤明握刀的手背上青筋紧绷,他手稳极,这般大力握刀却全然不抖,宛若泥塑金雕,生冷无情。   漫天大雨,雷声轰鸣,景恒面不改色,他越过刀,紧紧拥着凤明。   汪钺:!!!   “找到你了。”景恒抱紧全身湿透的凤明:“不怕了。”   凤明唔了一声,握刀那手脱力般垂下,长刀收在身侧。   他们在雷雨电光中相拥。   过了许久,凤明长长地倒了一口气,仿佛从一场巨大的梦魇中倏忽惊醒,手中杀人无数的长刀猝然落地,狠狠砸入积水之中。   瓢泼雨声里,凤明梦呓:“我又杀了好多人。”   景恒亲亲凤明额角,拨开他脸上的湿发:“下次我帮你杀,你就不会怕了。”   凤明将头藏在景恒胸前:“嗯,您下次要早点来。”   “嗯。”景恒抱着凤明,歉然反思:“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一点点晚。”   凤明仰首去亲景恒下巴,暴雨声中,凤明声音极轻,朝露般遇光即散:“我好想您,陛下。”   景恒:!!!   !!!   !!!   !!!   !!!   气炸了。 第20章 想得都疼   凤明醒时,山间大雨仍然未停,他的头正枕在景恒大腿上,景恒手持面巾,轻轻擦拭他的乌黑长发。他撑着塌半坐,双臂酸软,将干未干的长发散下来,一截苍白脖颈在青丝中若隐若现,显出几分柔。   美人病弱,半倚半靠,景恒心中柔软,专注的目光莲藕似得拉出丝来。   汪钺别开眼,不见为净。   妈的,欠了这玩意一条命,真的烦。   凤明摸了把头发,面露狐疑:“头发怎湿了。”   “外面下雨了,你淋了雨,汪钺伺候你沐浴更衣,”景恒道:“放心吧,汪钺守你守得紧,一根汗毛都没叫我瞧见。”   凤明凝神回想,无论如何也找不见这段回忆,便知自己又发了疯,他回忆道:“我出门查探,听见有人争吵,听二人言语间提起,原是有人假扮工匠,混入地宫借机偷盗。”   “捉了人来问……”凤明掌心按在太阳穴上,似觉头痛,皱眉不言。   景恒将凤明揽回怀中,让凤明靠在他怀里,以指为梳,为他拢发:“别想了,再歇会儿。”   一场山雨,难得消解去几分暑热。外面昏昏暗暗,风雨大作,淋淋飒飒的雨滴打在树上、地上,哗啦啦的,更显得室内分外安静,景恒怀中温暖干燥,为凤明隔出一方天地。   许是因在道观,景恒身上染了香火气,是沉麝,是紫檀,是生烟。   是庙宇中高大的神明、是供奉了千年的明灯。   凤明阖眸昏昏欲睡,他交代汪钺叫东厂来此彻查,又说对盗贼严加审问。景恒和汪钺对视一眼,谁也没提那些人都叫凤明宰光了。   汪钺应声退下,景恒搂着凤明哄他睡。   凤明困意极重,身上也无力,提不起精神,因毒素狠狠透支的生命力,几乎消耗殆尽,即便如此,还是睡不着。他的双腿早年受过寒,今日又疼起来,膝盖环关节处如有针扎。他拧着眉,静静忍受。   景恒不知他腿疼,只当他因困意烦闷。“躺下睡罢,我守着你。”   凤明不动,景恒又说了一遍,他仍不理,景恒托着凤明肩膀想让他躺下,凤明这才动了,他按下景恒的手,命令道:“要靠着。”   景恒失笑:“好,靠着。”   可靠坐着哪里抵得上躺下舒服,凤明腿又疼,再呆了会儿,他自己坐不住,有些生气,赌气躺下了。   景恒瞧他好可爱,又怕他烦闷情绪上来更睡不着,安慰道:“我搂着你睡,好不好。”   凤明的手瞬间捏住自己衣领,立即答道:“不好。”   这是将他当登徒子了。   景恒道:“我只躺着,又不做甚,你有何怕的。”也不知为何,凤明许允许景恒同他在一张床榻上坐着,也许景恒坐着自己躺着,就是不许景恒躺。   “坐得腰酸,让我躺会儿。”景恒耐心地哄着:“隔着被子抱着你,你总能放心了?”   景恒只当凤明怕身体被人看见,谁知凤明仍不同意。   景恒问了又问,凤明才答:“只有夫妻才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这不巧了,我正想跟你做夫妻。”景恒往床上一趟:“这就算做成了?”   凤明瞪大眼睛,登时坐起。   直觉告诉他‘做夫妻’没这么简单,可在他的认知里皇上、妃子往一块儿往床上一躺,妃子就承了恩、沾了雨露,谁在龙床上躺的次数多,谁就受宠,在后宫更得众嫔妃羡慕。   凤明灵机一动:“帘子没撂起来,不算,你快起来。”   景恒果然起身,手指一勾,玉钩当啷落地,层层窗幔垂下,轻轻摆动。   凤明:“……”   景恒隔着被子去抱住他:“别瞎琢磨了,安置罢。”   凤明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浑浑噩噩的,被景恒一揽,躺下来,许是破罐子破摔,也不再计较,做鸵鸟状,把脑袋往被子里一窝,暖和和地睡去。   皇陵遭人盗窃,这可是大事,东厂这回颇为机智,没大包大揽,反而邀请顺天府和大理寺一同查案。   景恒道:“如今东厂管事倒是个城府深的”   一家办事,办好了引人嫉妒,办坏了又遭人埋怨,三家共查,相互监督制约,是好是坏,总叫人挑不出错。   “是个叫朝峰的,”汪钺道:“从前办事就很稳妥,是个伶俐人,对将军也忠心。”   “哎呀,这伶俐人可太难得了,”景恒挽了个扇花:“这东厂自你们将军往下,一个比一个耿直,只知道埋头实干、提刀硬砍,一点弯弯绕绕也不会,总是叫人欺负。”   汪钺气坏了:“精通内斗内耗,难道还很骄傲吗?”   景恒笑道:“不敢不敢,谁能想到全大齐的忠厚人,都在你们东厂啊。”   话是好话,从景恒嘴里说出来就让汪钺生气。   汪钺把手里的东西一摔,提拳头便要打,谢停上前回护,汪钺自知打不过他,值只得作罢,暂饶了景恒一顿老拳。   “早晚阉了你,教你也入了东厂好好学学忠厚。”汪钺怒骂。   “哈哈哈,”景恒笑得几乎坐不住:“那你得阉了我的脑子才行,哈哈哈哈哈。”   谢停也笑。   汪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景恒揶揄他没脑子,从腰间抽出软剑便砍,谢停笑得直不起腰,只得拉住汪钺,汪钺甩不脱,便抻谢停去追,景恒在前面躲,汪钺再后面追,右手持剑,左手还挂个笑个不停的高手谢停。   凤明立在窗前,手里捧着本《白蛇传》,静看他们笑闹。   朝峰此次前来,除了查皇陵盗窃案,还带来一个消息:朝中大臣,四品以上的凑了十几员重臣,欲来天寿山请凤明还朝。当下就是中秋佳节,各路藩王、侯爵纷纷进礼,又临近秋收,朝中宫里乱成一团,事一多,更显出凤明的作用来。   更有那有心人,写了奏章给凤明问安,四处央告托朝峰带来给凤明。   凤明皱着眉:“都给御史台送去,我又不是皇上,给我递甚折子,想造反吗?”   景恒苦笑不得地拦下来:“这些人蝇营狗苟,做官想走捷径,都是些个小人,开罪不得。”   景恒对朝峰道:“回去告诉他们,有劳挂怀,督主记下了。”   凤明翻了翻奏章,见那一串人名就头疼,他如实说:“这老多人,我记不下。”   “我记下了,我记下了。”景恒哄道:“你该怎样就怎样,不必挂怀,这些琐事有我呢。”   朝峰见二人腻腻歪歪,自觉退下,带人出门接着查案。   皇陵被盗案着实蹊跷,说是皇陵被盗,然皇陵深埋地下,坚固无比且机关重重,自然没人盗得。   失窃的是皇陵中的火药,另有许多杂碎物品,值不得几个钱,暂且不提。   火药因威力巨大,遭官府管制严格,私自流通乃是重罪。修建皇陵地宫,因需炸山开道,一直有火药供应,且用量不小。   火药被盗乃是大事,若被居心叵测者盗取,私自配置,后果不堪设想。   朝峰本是担心有人意图谋反,然而查来查去,最终线索指向几个身份不尴不尬替死鬼,说是偷来炼丹的,大齐律严谨私自开炉炼制金丹,这线索到此为止,背后的几条大鱼藏得很深。   至于景俞白的皇陵会歪,是因为修建之时,逢雷雨,司南失灵,导致偏了几寸。   一切好像说得通,却又处处露着蹊跷。   凤明对这个结果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嘱咐朝峰:“盯紧那些文臣。”   景恒感慨: “纷繁杂事更仆难数,也只能举重若轻。”   《道德经》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本就最难拿捏分寸,管严了民声载道,放任又恐动摇国本。   八月十五这日,由怀王景沉牵头,内阁众臣连带几位御史言官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天寿山,美其名曰为先皇进香,实则恭请凤明还朝。   进香时,景恒跟着挤在人群里,偷着去看了眼先帝的墓。前些日子,乍听闻皇陵被盗,给他急坏了,生怕先帝皇陵里的‘长生丹’被人摸去,好在虚惊一场,齐圣宗的皇陵好的不能再好,那断龙石老厚,以景恒如今的内力还得再修炼个几年,才能一掌劈开那三米厚的断龙石。   具体几年呢?景恒列了个公式一套,大差不差,二百三十六年吧。   景恒:……   众人并未靠近地宫,仅在前殿对着太庙牌位三跪九叩。   景恒一边磕头一边腹诽:先帝啊,您到底喜不喜欢凤明,凤明瞧着是有些喜欢您的,不过现在应该也有些喜欢我了。   凤明像张白纸,显得他特禽兽,而且凤明非常羞涩,一点皮肉都不肯让他瞧见。他都不好意思真做些什么,提都不敢提。   做些什么您懂吧,先帝,都是男人,你懂的。   您不做,您是君子,您端方。他不行,他想得都疼。   疼您懂吧,先帝。   可能是景恒的想法太脏,祖宗听不下去,轮到他进香时,燃烧的香灰落下,给景恒手上烫出个蚕豆大的燎泡。   景恒:“……”   这是显灵了吗?   在太庙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肖想一个太监,祖宗不显灵就怪了。   景恒倒是忘了,这里面躺着他正经亲祖宗。   【关于他过于跳脱而忘记自己是一个天潢贵胄并在诸位祖先牌位前肖想太监这件事。】   刚才不算。   景恒飞快在心中念了一串愿大齐繁荣昌盛、千秋万代的吉祥话,试图覆盖【想得都疼】那段祭词。 第21章 允诺还朝   景恒敬过香, 捂着手归队,见景旬朝自己挤眉弄眼,站到景旬旁边。   景旬小声道:“你刚才嚎啥呢?”   景恒道:“思念先祖。”   景旬:“……我还以为你让香给燎了。”   “那倒是微燎了一下, 看祖宗赐我的官印。”景恒展示虎口的水泡。   那真是好大一个泡,短短一会儿功夫就鼓了起来, 晶莹剔透的含满了汁液,瞧着都疼。   “天啊, 快冲冲凉水去罢。”景旬带着景恒悄悄走出偏门, 到了院内中庭,取来井水给景恒冲手:“你这官印可真不小。”   “小堂兄,跟你打听个事儿,先帝是个怎样的人?”   “躬亲听断,雷厉风飞, 胸怀宽广, 是位圣明的君主。”景旬砖头吩咐下人去取烫伤膏:“怎忽然问起这个。”   景恒盯着手上的水泡心想,胸怀宽广?   不见得吧。   他轻咳一声, 看看四下,凑到景旬耳边悄声问:“他和凤明是不是那个?”   景旬瞪大双眼, 哑然半晌, 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我可没听说过啊,他们就是有……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儿啊。”   景恒嘁了一声:“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要有,我准告诉你。”   “那你有吗?”景旬立即问。   景恒难得有几分腼腆, 低下头,拿靴子来回蹭地下的土块儿:“差一点。”   景旬看景恒简直像在看个勇士, 追问:“差哪儿了?”   景恒推开景旬的头:“哎我说小堂兄, 你个大男人怎这般猎奇, 说了成了我准告诉你,我不仅告诉你,还要昭告天下呢。”   “哎呦我的天,”景旬去捂景恒的嘴:“你是不要命啊,什么往外说。还昭告天下,你要登基啊你。”   说完,景旬想到什么似的,上下打量景恒:“你不会真想……”   靠凤明谋朝篡位吧。   算起来,淮安侯是高祖继后所出,与仁宗虽不非一母所出,却是正经嫡子。正因如此,高祖为断其夺嫡之心,连藩王都没封,只封了个候,也算保全了他。   但现在不同了,别说仁宗,仁宗的儿子都死得差不多了。而景恒呢,是淮安侯的嫡子。往上论,还是景恒根更正更近呢。   凤明既然能扶持景俞白,为何不能扶持景恒?就算凤明曾效忠先帝,但先帝都死多久了,对凤明的影响,还能有眼前这个活人大?   景旬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谱。要不景恒好好的缠着凤明作甚,一个太监,容貌再艳,也架不住阎罗性格。   景恒冒死接近,除了那至尊之位,确实想不通还能为了什么。   若只贪美色,那普天之下,纵他凤明颜色绝顶,无人能出其右,那还能比命重要?   景恒果然计谋深远,只可惜他哥怀王不够风流倜傥,不比景恒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使不出那美人计去迷惑凤明。   拜过太庙,一行人又去凤明处。   众大臣跪在道观外,颇有些不见凤明不起身的架势。   凤明由得他们跪。   景沉和景旬借着景恒便利,进了道观喝茶,不用跪在烈日底下。   谢停沏了茉莉花茶端上来。   景恒接过茶盘:“兄弟你别忙了,歇着去吧。”   谢停看见景恒手上烫了好大个泡,挑挑眉。   景沉喝了口茶,盏中茶水半生不熟的,茶叶都没泡开。谁给怀王喝过这种茶,他把茶杯一撂,阴阳怪气:“世子爷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啊。”   景恒莞尔:“都入了道观还摆甚架子。”   景沉被噎得一怔,他比景恒年长十余岁,在景恒面前总不自觉摆出长辈姿态,谁知景恒一点不吃这套,心说不愧是攀上了凤明的大腿,连他这个王爷都不放在眼里。   怀王以己度人,怎知景恒请他二人进来无非是因为和景旬玩的不错,没他那么些心思。   景沉却当景恒所图甚大,以为景恒定是希望凤明归朝掌权的。   二人话不投机,景恒留下句有事,就先走了。   景沉寒着脸,朝景旬投去一瞥。   景恒最烦别人把谢星驰当他下人,谢星驰是他兄弟,是替他挨过打、背过锅的。   庭中,谢停抱手靠在树下:“怀王才是你正经兄弟,你和他生什么气。”   景恒走过去:“你也是我兄弟,他算老几。”   “老四。”谢停答:“你们这辈堂兄弟中,嫡子里他行四,你行十六。”   “我看他也是老四,五迷三道的。”景恒骂道:“还给我小堂兄脸色看。”   谢停颇为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那小堂兄是庶出,当然得看嫡子的脸色。”   景恒非常不满:“真不待见他,长得不怎么样,想得还挺美,当我巴结他呢。”   “算了,”谢停劝他:“他是王爷,品级比你爹还大,别同他较劲了。”   景沉的爹就是高祖庶出的皇子,且生母是歌姬,出身极低,先怀王明明吃过庶出的苦,生了儿子却还是偏重嫡子,景恒是万万不理解的。   景恒问谢停:“你是嫡出吗?”   谢停脚步微顿:“不是。”   “你嫡兄也这德行?”景恒问:“他谁啊。”   谢停没回答第一个问题,只捡了第二个回答:“谢行。”   “啥?”景恒极为护短,拉住谢停:“他叫谢行,你叫谢停?凭什么啊。”   他盯着谢停脸上淡淡的一条印子:“上次你挨了廷杖,从家回来,脸上还带了道痂,我后来问过锦衣卫,廷杖从不往人脸上招呼,而且你这道又窄。”   “谁打的?”   庶子言嫡兄之过视为不恭,谢停自然不会说。   他越是不说,景恒越生气:“早晚收拾他。”   谢停道:“小事而已,我与他同出一脉,一荣俱荣,你就饶了他罢。”   谢停不过十七岁,本该是少年心性最不肯吃亏的年纪,可他却习以为常。   景恒在心里暗暗记了谢行一笔,心说欺负我兄弟,头给你打掉。   景恒把人头打掉的招数,便是去找凤明告状。   *   这几日断断续续,《白蛇传》凤明已经看了一半了。   景恒有魔力,景恒的书也有魔力,凤明一看便困,读了半页就撑着手在桌边打盹。   原来令神医都束手无策的‘石虫蜜’,解药竟是景恒写的这神话故事么。   凤明瞌睡时,汪钺从不扰他,只在门边探头探脑,等着凤明转醒。   “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汪钺见是景恒,也不隐瞒:“顾修撰也在外面跪着,我来禀将军。”   景恒:“顾修撰是谁?”   汪钺犹豫了一下:“你还是问将军吧。”   景恒走到桌边,见凤明又看睡着了,心说这书就这般无聊,便拿起书略翻了翻。他的字不好看,这是专门请名家誊抄的,颜筋柳骨,极具风骨。   凤明听见动静,眼睫如蝶翼微抖,睁开双潋滟长眸。   “吵着你了?”   凤明摇头:“没睡着。”   景恒道:“汪钺说,有个顾修撰在外跪着。”   “顾徽年?”凤明站起身,因起得猛一阵眩晕,稍微晃了下才站稳,他扶着桌案:“我看看去。”   “哎哎哎,”景恒伸手拦住,彷如喝了坛老醋,酸了吧唧:“谁啊这,你这么关心。”   凤明无奈,示意景恒附耳过去   景恒凑过狗头。   凤明道:“我弟弟。”   景恒:“???”   凤明十岁那年,北直隶永平府大旱,饿殍遍野,寸草不生,凤明和弟弟二人被迫离乡。   路上遇见一对夫妻,丈夫是个秀才,往南方去投奔亲戚,虽也落魄,却有些银钱,心地良善。见凤明二人年幼,怕叫人捉走吃了,允许凤明跟着他们夫妻。   如此几日后,弟弟病了。凤明求秀才带走弟弟,可秀才也为难,他也没钱请大夫。   凤明请秀才再此等候半日。   他去到当地的东厂缉事司,门口小番见他弟弟,笑问:“这孩子不错,值八两银子,可这是你家的?”   凤明说:“我不卖他,我卖我自己。”   小番子嫌他岁数大,不太愿意:“你岁数大,容易死。”   一个掌事的老太监掀掀眼皮,探身抹了一把,把凤明脸上的灰抹去,露出比甜白釉还细腻润白的底色。   老太监说:“留下,是个有福气的。”   作价五两,小凤明把自己卖给东厂,拿了银子给秀才,秀才留下弟弟,说会教他读书。   “看来那秀才没哐我。永元三年春,顾徽年高中进士,殿试时,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弟弟。”凤明鲜少这般喜形于色:“哎呀,甲榜十三名,我们顾家出了个进士。”   景恒:“……”   甲榜十三名,如今不过是个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凤明已然万万人之上,受百官朝拜,小皇帝也全听他的,虽无皇位,却实实在在行着皇权。   这般的凤明,竟会为一个芝麻大的官自傲成这般。   景恒忽然记起,他刚进京城时,看到一个坐轿子的文官进了翰林院,他还把那人认成了凤明,追到翰林院去,正巧遇见凤明,想来那人就是顾徽年。   “是,我那日就是去翰林院看他的。”凤明说:“他官小,不必每日上朝,总是那个时辰去点卯。”   景恒觉着有趣,故意逗凤明:“你怎不干脆点他当状元,给他封个大官当。”   凤明正色道:“怎可徇私舞弊,我弟弟真才实学,何须我多此一举。”   景恒笑道:“好好好,九千岁铁面无私,顾修撰才高八斗。哎,真不知这永平府何等钟灵毓秀,竟出了双这般的人物。”   “你不许出去乱说,”凤明拉住景恒,严肃说:“此事只原只我与汪钺二人知晓,你若说出去,我便再不理你。”   “你弟弟也不知吗?”   “最不能让他知道!他不会想要个我这样的哥哥的。”   “怎会。”景恒见凤明失落,心都痛了,他拥着凤明:“你好的很。我最想要你这样的哥哥了。”   凤明垂着眸,将情绪都敛在漆黑瞳孔里:“他不喜欢我,总是写奏折弹劾我。”   景恒在心里暗骂顾徽年,嘴上仍哄着:“他还是小孩子呢,懂什么。别难过了,”他低下头,在凤明耳边轻声唤:“哥哥。”   凤明脸颊一阵发烫,推开景恒,故作镇定地理衣裳,掸开广袖:“我弟弟比你还大呢,说谁小孩子呢。”   借着顾徽年的光,凤明总算允诺还朝,众臣不敢追问何时,得了承诺又呼啦啦散了,热闹了半日的道观总归安静下来。 第22章 耳鬓厮磨   是夜, 一轮圆月挂在空中,只是无人欣赏,景恒又搂了凤明睡, 前些日子凤明病恹恹的,景恒纵想亲热, 也不忍心。   这几日凤明睡得好,人也精神许多, 景恒心思又活络起来, 心说吃不着肉,舔舔肉汁也成啊。   整日里美人在怀,他兀自坐怀不乱,是真疼啊。   今日在太庙里,遭香灰灼了手, 现下手上火辣辣疼, 他心里也火烧火燎。   凤明给他烫伤抹了药膏,凉丝丝的, 可解不了他心里的热。   凤明猫儿似的把头窝在被里睡,紧紧攥着被子。   景恒凑过去:“入秋了, 有点凉, 被子分我一半可好?”   他才不凉,他都要烧死了。   凤明动了动:“你回自己房睡。”   景恒一贴:“那不成, 我得搂着你。”   “不行。少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这词形容的可太妙了。   见不着凤明时, 景恒只想能天天得见就好了;见到了,又想抱他;抱到了又想亲;亲到了又想躺在一张塌上, 日日相拥而眠;如今凤明就在他怀中, 景恒又想把脑子里的脏事全和凤明做上一遍。   太脏了, 太脏了,活该他挨烫。   景恒狗似的,用爪子从被角出刨出个洞,钻进被子。   凤明叹了口气,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掀开被:“景恒,你想挨打是不是。”   他一动,身上微苦的药香弥散开来,景恒都醉了。   “你好香。”景恒抱住凤明,贴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我好爱你。”   凤明长眸震惊的瞪成圆形,像一只被捏住后颈的猫崽,瞬间禁声。   爱这个字,可太重了。凤明原以为景恒不过一时兴起,贪他色相罢了。可景恒竟然说爱,他知道什么叫爱么,他怎敢随便说出来?   “可以爱你吗?”景恒问凤明。“我好爱你,第一眼见到就喜欢,像发了疯。从没人像你一样,喜怒哀乐都牵动我,你开心就我就跟着开心,你难过我也心痛……”   景恒嗅着凤明颈边药味,濡湿的吻落在凤明耳边:“你好香……你好香。”   凤明被吓到了,他何曾与人这样耳鬓厮磨过?   他推拒着:“景恒……”   “别叫景恒,别叫。”景恒垂首,连发丝都要与凤明的纠缠在一处才甘心:“圣宗也叫景衡是不是,你喜欢他。你叫景恒,我不知你在叫我还是叫他。”   凤明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提起齐圣,但凤明并不忌讳,景衡已去,他对景衡的爱再不需遮掩。   凤明说:“我何时会叫他名字,都叫陛下。而且他才不会像你这般,狗似的舔人。”   景恒目光沉暗,犹如酝酿着什么:“他是个好人、是君子,他珍爱你,碰都不舍得碰你。我是小人,我想抱你,亲你,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君子摘不下月亮。   他能。   他不仅要把月亮摘下来,还要玷污明月,让月亮沾染上属他的污色,坠入滚滚凡尘,再飞不到天上去。   凤明讶然,一本正经地解释:“陛下待我从没私情。”   景恒挑眉,先帝为了凤明宁愿赴死,手握解药却不肯吃,这叫没私情?可先帝不说,他才没那好心道破:“是我乱说,我嫉妒他,你那么喜欢他,我好嫉妒。”   “别光喜欢他了。他不行。”景恒与凤明额头相抵,呼吸交错,景恒喉结微动:“能喜欢喜欢我吗?求你了。”   屋内早息了烛火,室内暗成一片,景恒眸双眸如星,映着凤明的轮廓。   在这般专注而热烈的视线中,凤明注定败下阵来。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罢了。   就荒唐这一回罢。   凤明阖上眼。   景恒狼似的将对方的动摇紧紧看在眼中,他喜不自胜,贴过去,吻上那觊望已久的唇。   凤明随着景恒的动作,柔顺地仰起头,去承受陌生的情与欲。   狼刁住了他猎物的咽喉,轻轻吮磨。   无论什么动物,咽喉都是他的弱点,再凶狠的动物也是。他以为他的猎物会很凶狠,至少传闻中是这般。   然而他的猎物很乖,出乎意料驯服,毫不挣扎,就这样闭着眼任他施为。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血脉喷张。   他饿狗一般的不断舔舐猎物,他太谗了。谗得太久的肉,到了嘴边反而不敢吃得太快,他细细品。   可怜的猎物发出微弱喘息与□□。   他的猎物显然没有被捕捉的经历,懵懂不知这样的哀叫只会让捕猎者更凶。   他不断舔咬猎物的耳朵、喉咙,每一根爪子都被他吮过一遍。   好香。   他去吃猎物的舌头,那舌头又柔又软,不知所措,僵在口中,他只能把舌头伸进去够着吃,猎物嘴巴长时间张开,津液来不仅咽下,顺着嘴角留下。   掠食者将津液贪婪的舔去。   他轻轻蹭着猎物。   “轻点……”猎物说。   他是个心软的掠食者,恩准了他猎物的哀求。   咚的一声,景恒被凤明推下床。   凤明哑着嗓子问:“我让你轻点你听不见?”   景恒爬起来,双手搭在床边,像只想到主人床上撒欢的大型犬,水汪汪的眼睛写满委屈:“我轻了啊。”   “轻了吗?”凤明按按唇角,指尖染上一丝红,他把指尖给景恒看:“嘴都给咬破了,滚出去。”   景恒:“……衣服还没脱呢,就让我滚出去。”   “你还想脱衣服?”凤明扬声质问:“你想死吗?”   景恒爬上床:“好好好,不脱就不脱。”   还啥都没干,隔着衣服蹭都没蹭着。   凤明扬手就要打他,景恒吓得缩缩脖子,小声嘟囔:“早晚干死你。”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凤明抻着景恒衣领:“你大点声。”   “别打我,别打我,快睡觉吧。”景恒翻身上榻,平躺在床上,装出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他长出一口气,心中默念心法口诀,等着长剑收回剑鞘。好好神剑,总这么晾着。妈的,他的剑好疼,呜呜呜。   宝剑现无用武之地,等他练好武功,必和凤明决战到天亮。   *   山中无日月,世上别乾坤。   景恒与凤明又在山中住了小半月,无琐事烦身,悠悠哉哉的为凤明调理身子。   凤明太瘦,想是吃的太少之故,甜的咸的,无论什么都只吃一小口如何养好身体。宫中不缺山珍海味,想必不是食材的问题,那便是味道不喜欢了。   这日,景恒提了柄弓,去山上给凤明打大雁吃。   他精力过旺,无处发泄。   前几日去太庙把牌位都擦了一遍,希望祖宗们原谅他的断袖。祈求祖宗有什么不满朝他发作,千万保佑凤明长命百岁。   他还在齐圣宗景衡牌位前多呆了会儿,说了些心里话。   能说得出口的自然是保证会对凤明很好,请他安心之类。说不出口的是希望这位没名分的前夫能托梦告诉自己,怎样才能哄骗凤明脱件衣服。   只脱上衣也成啊,搂着睡了许久,锁骨都没见过。   谁能相信。   凤明偷偷跟着景恒,只听见景恒说的那些好话。   也得亏听不见那些说不出口的,否则景恒立时就能亲自下去问问圣宗陛下了。   如此种种暂且不提。只说这日,景恒提了弓,到后山打大雁。他习了些日子武功,臂力、目力皆有长进,只是准头差极。   谢停接过弓,比划了比划,去射远处的杨树叶,箭矢穿风而过,射落远处树叶。   “弓没问题啊。”谢停说。   景恒:“……你是在这儿给我展示百步穿杨呢是吗?”   谢停把弓抛给景恒:“百步穿杨算什么,杨树叶上的青虫我都能射死。”   “那你好棒棒啊。”景恒翻了个白眼:“教教我,显摆什么。”   谢停双手负于身后,一派宗师架势:“想学啊,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要什么?”   “我也想吃你做的饭。”   烩不厌细,景恒每日变着花样给凤明做饭,一道开水白菜都香的扑鼻,可给谢停馋坏了。   景恒自无不可:“就这?早说啊,星驰师傅,快教教我。”   “肩要正,腿要直,站好。”谢停站在景恒身后,手把手教他握弓:“食指、中指握弓,不要太用力,举重若轻,明白吗?”   他握着景恒的手,瞄准天上展翅略过的大雁:“松。”   景恒依言松手,只见箭若飞星,大雁打着旋地落下来。   谢停松手,后退半步:“我去捡。”   “不用不用。”景恒殷勤道:“您歇着,我去。”   景恒骑上马,一溜烟的往大雁落地之处跑去。   谢停站在原地,眼含笑意。京里那些烦心事,好似都不存在了。他不用去考虑父亲的想法、嫡兄的想法,不用狗似的对着他们摇尾乞怜。   他真正活着,像个少年人一样,和朋友宝马轻裘,逍遥自在。   景恒拎着两只大雁,一只是谢停帮他打的,一只是谢停打的。   这边的厨娘烹制禽类,总是带股鸡毛味,很不好吃,这两只大雁景恒便没让别人沾手,从宰杀到去毛一应过程均亲力亲为。   他手上的烫伤还没落痂,手就这般泡在热水里给大雁去毛。   谢停看不下:“快歇着去吧,你那手别泡烂了。”   他按照景恒吩咐,拔毛拔得十分认真。   谢停年幼时,谢家主母为了磋磨他和他小娘,总叫下人拿些洗衣洗碗的粗活给他们做,美其名曰教他小娘管家。   谢停和他小娘的手,冬日里也总是浸在油腻腻的水里,又冷又粘。   做完活后,拿皂角洗了几遍手仍腻腻的,带着股子怪味。   那时候谢停以为他是不爱做这些的。   可现在,烫雁毛的味道更怪,谢停却感不到丝毫折辱与难受。这味儿越怪,他拔得越认真,免得细羽留在皮里,煮出来难吃。   许是人长大后心态不同罢。谢停割了大雁喉管放血,心里赞叹自己而今成熟良多。   他这厢忙着,景恒也没闲着,去摘了新鲜蔬菜,背着伤手单手洗菜。   他从没见过景恒这般的贵人。   他做锦衣卫时,常学些忠君爱国的故事,讲侍卫为护主而死如何荣耀、如何义薄云天。   他听着只觉好笑,谁是傻的不成,好端端的替别人去死,不过是弃主脱逃也是个死,还会祸及家人。   不如死在阵前,说起来还好听。还有抚恤可以给他家里。   那时他没遇见景恒,不知世间还有这般的主子。   景恒从不把他当属下,叫他‘好兄弟’。   他挨廷杖时,景恒哭得比他还惨。   别人使唤他,景恒会不乐意,冷着脸叫他‘下去歇着’。   也许他倒霉了十七年,就是为了今年遇见景恒罢。   倒也很值。   “兄弟,”景恒叫他:“你尝尝这个。”   景恒端着个碗,碗沿上粘着面粉和蛋清,脏兮兮的,景恒非要他吃。   谢星驰往碗里一望,黄橙橙的蛋羹颤巍巍的盛在碗里。   “这不小孩吃的鸡蛋羹么?”   景恒啧一声:“这叫布丁!算了,就叫他蛋羹罢,到底没牛油。”   谢停在粗布围裙上蹭蹭手,接过尝了。   竟是甜的,透着股奶香味儿,他皱眉道:“你自己吃去吧,我不爱吃。”   景恒大受打击:“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不爱吃甜的。”   谢停应了声:“是。”   他少时习武,总是饿的很快,可谢家主母奉行‘过午不食’,他饿,只能去吃各色点心果子,隔夜的枣泥黏嗓子,委实难下咽。   “那我给你做个咸的,”景恒打断谢谢停回忆:“油炸莲藕猪肉丸,吃不吃?”   不知为何,谢停有些眼热,他恩了一声,说好。   其实那个甜蛋羹也挺还不错,又软又滑,入口即化。   也许他有一天会喜欢吃甜的。   作者有话说:   景恒:我是个心软的掠食者。   凤明:滚。   景恒:呜呜呜。 第23章 婉仪公主   景恒在院子里支了桌, 推着凤明出来:“总在屋里闷着有什么意思。”   他给凤明展示他的成果:“清炖大雁、莲藕猪肉丸、白灼菜心、凉拌豇豆,还有大雁骨熬得老汤一道、甜点是蛋羹。”   凤明道:“不错。”   都是他爱吃的,景恒好像很了解他的口味,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汪钺都不见得能备上这么一分完完全全符合心意的菜饭。   凤明落座,见汪钺端着碗, 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谢停站在一旁, 亦十分局促。   景恒道:“就这么几个人, 一起吃也热闹。”   凤明颔首:“都坐下吧,没那么多规矩。”   时逢九月,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四人坐在一处,热闹极了。   凤明不大说话,听着几人说话。   “有点淡, ”谢停夹了个丸子吃:“你们吃着不淡吗?”   “淡点好。吃盐吃多了容易高血压。”景恒夹了个丸子, 是有点淡,他口挺重的啊, 怎么做出来的才这么健康,他问凤明:“淡吗?”   凤明说:“刚好。”   也是了, 本就是养生餐, 太咸还养什么生。   景恒说两只大雁都是他打的,汪钺不信, 问景恒武功练得如何了,景恒说已能感受到真气了。   谢停:“你不是扎三天马步就感受到了么?”   汪钺大笑, 景恒挪开汪钺面前的丸子说不给他吃。   汪钺朝凤明告状。   景恒也告状,说汪钺不吃蔬菜, 补充不上膳食纤维。   汪钺问膳食纤维是什么。   景恒说是让人变聪明的, 变着法地欺负汪钺, 说他笨。   偏汪钺听不出来,还赶紧吃了两口菜心。   凤明:“……多吃些。”   汪钺咬着菜心朝他笑,景恒也朝他笑。   无论何时,只要他看向景恒,景恒都是在看他。   坦坦荡荡,不遮不掩。   思及今日谢停教景恒射箭,两人离得有些近。凤明有些恼,瞪了景恒一眼。   景恒:“???”   咋又生气了。   午后小憩时,凤明的头窝在景恒怀里,似睡非睡时,忽然说了句:“以后我教你射箭,打西燕时,我曾一箭射瞎胡乌巴尔的眼睛。”   景恒:“?胡乌巴尔是谁?”   凤明打了个哈欠:“西燕人自封的战神,没什么能耐。”   “你好厉害啊,”景恒心中喜爱得紧,亲亲凤明发顶:“我的小将军。”   凤明眯着眼:“我……比你大,要叫……”   大将军三个字还没说出来,就睡过去了。   若能一直留在山中,不理俗事多好。然事与愿违,九月初九,道观里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此人甚少出门走动,但得知她来时,凤明便下山去接她。她就是小皇帝的姑母,齐圣宗的嫡长姐婉仪大长公主。   婉仪大长公主身着金银丝百褶凤绣裙,外披如意缎绣五彩祥云锦衣,乌发用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挽成髻,鬓边贴着珍珠面靥,年逾四十风采卓然,更显华贵雍容。   婉仪并非多美,只这份皇家气度便叫人不敢直视。   凤明上前亲自扶了婉仪下马车,唤了声:“长公主。”   婉仪略一抬手,回身拉着景俞白,开口便是质问:“我弟弟这儿子,你是不想管了?”   婉仪先声夺人,便是想震慑凤明,凤明如今威高权重,谁知对他弟弟的忠心是否一如从前。   可婉仪有心敲打,也耐不住景俞白胳膊肘往外拐。   只见小皇帝搂住凤明胳膊:“姑母,小叔叔是被太傅气跑的。”   婉仪:“……”   凤明:“……”   景恒:“……”   婉仪走下马车,用帕子掩了掩唇:“咳,纵如此,你也不该将皇上一个人留在宫里。”   凤明道:“长公主教训的是。”   婉仪见景俞白在凤明怀里那依赖模样,不知为何令她忆起第一次凤明时的情形。   那时候,她已经出嫁多年,回东宫配母妃说话。景衡来看她时,怀里就挂着个小娃娃。   正是凤明。   凤明那时十一岁,瞧着却像七、八岁,又瘦又小,头发枯草似的发黄。   她见凤明被景衡抱着,还以为是哪个叔伯家的小儿子。哪里猜到是个内宦。   得知弟弟竟抱着个宦官,婉仪不满道:“你是皇太孙,何等尊贵,怎能抱着个下人。”   凤明第一次见她,听她训斥,吓坏了,把头往景衡怀里藏。   景衡拍拍凤明后背,先哄了哄凤明,才同她说:“我一见这孩子心里就喜欢,若我有个弟弟,应当就是这般的。”   小凤明从景衡怀里露出只眼睛,怯懦地看她。   曾经胆怯瘦弱的小孩,后来能出落得谪仙似的,都是她弟弟一口一口给喂出来的。   如今,凤明仍在,站在他面前抱着弟弟的遗孤,她弟弟却去了多年,就在这天寿山里埋着。   婉仪心中悲恸,险些当场哭了出来。   故人相见,总是分外伤情,婉仪这些年少出门走动,就是不愿触景伤心。   凤明见婉仪蹙眉,心中也滋味万千。   两人立在这山林间,俱是思念那已不在的人。   “总得回去的。”婉仪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山间虽清净,可有些路选了,就注定在不得清净……”   凤明垂下长眸。   婉仪与凤明擦肩而去:“那些老臣,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轻待你,你只同本宫说,发落了也就是了。朝里朝外都指望你,怎能使性子,说走就走。”   凤明跟在婉仪后面,应声称是。   婉仪往道观走着,倏忽见位少年郎立在一旁,那少年眉眼英俊,如玉如水,神采湛然。乍一看,竟有几分她弟弟少时模样。   婉仪微微恍惚,定定神才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怎这般面善。”   景恒上前同婉仪见礼,温和从容:“向长公主问安,臣弟景恒,淮安侯之子。”   婉仪听得‘景恒’二字,卒然目眩,险些晕过去,幸而身后的嬷嬷扶住了她。   婉仪颤声问:“你叫什么?”   “景恒。臣弟名字取得不好,惹长公主伤心了。”   婉仪转身去寻凤明,凤明上前扶住婉仪的手:“长公主,他是淮安侯家的。”   “凤明,凤明……”婉仪紧紧攥着凤明的胳膊,指甲因大力而泛白,她确认什么似的:“你也觉着他像是不是,太像了……太像了……”   景恒愣在原地,第一次听人说他像齐圣宗。   凤明没回话,只是说:“长公主,进去说话吧。”   一行人进了道观,长公主似是冷静了些,又觉得也不大像,他弟弟沉稳,这孩子更……更开朗些。   景俞白见到十六皇叔更高兴,景恒还没坐下,景俞白就要拉着他要出去玩。   景恒抱起景俞白颠了颠,小声说:“沉了。”   景俞白咯咯笑,凑在景恒耳边说悄悄话。   景恒听了也笑,两个孩子笑成一团,最是鲜活的少年模样。   她弟弟不会这般笑。   景衡生下来就是嫡长子、嫡长孙,行事进退有礼,姿仪清隽雅正。端得是立如兰芝玉树,笑若清风入怀。淡淡的,断不会这般生动,无忧无虑。   婉仪越看景恒越喜欢,她有个侄女正待字闺中。虽她与景恒是同辈,但景恒是随了淮安侯,人小辈分大,照着平辈的去配,哪里配得到。   若能娶了她侄女,岂非亲上加亲。   婉仪打定主意,与景恒浅谈几句,心中更是满意,便直言问:“你如今也十七了,可定了亲?”   凤明本看着二人说话,听闻此言长眸一转,错开视线。   景恒答:“已定了。”   凤明指尖不自觉扣紧扶手,心中大惊。   景恒竟定了亲?那他与景恒先前鸳鸯交颈,日日搂在一处算是什么,岂不是辜负人家姑娘。凤明心中千回百转,拿铁链子将景恒拴在东厂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又暗自压下。   他是怎的了,你若无心我便休,本该你情我愿的事儿,他竟生出这般的妄念。   凤明心神大动,几乎呕出血来。思绪万千间,面上却毫不显露,反而唇边含笑,静静听着。   婉仪有些遗憾,问道:“是淮安那边的姑娘?”   景恒笑笑,他望向凤明,凤明却没看他,垂眸含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说凤明不会想悔婚吧。   景恒道:“不是姑娘。是……”   一个不是姑娘,婉仪这厢面露不解,凤明却知这呆子要说什么!   景恒疯了不成,今日在婉仪前说出二人私情,明日便会在京中传遍,后日就能散播到淮安去。   与一个太监的奸情会叫景恒沦为笑柄,这叫景恒如何自处?   前程不要了吗?世子之位也不要了?   世人的讥诮与阻拦,削骨断金。纵情深似海,亦不能敌。   凤明猛抬起头,打定主意万不能叫景恒说出来,他随机应变,将刚才翻涌到喉间的那口血吐了出来。   为了引人注意,他甚至噗了一下,已达到鲜血飞溅的效果。   “凤明!”景恒长喝一声,从椅子上鱼跃而起,飞身冲来扶住凤明。   婉仪也是大惊,站起来,想靠近又不敢。   凤明口含鲜血,他动动唇,景恒连忙附耳去听,只能凤明咬牙道:   “你敢乱说,我就宰了你,你前程不要了吗?”   景恒:“……”   难道因为这个把凤明气吐血了么。   “来人!”景恒喝道:“传御医。”   他一身怪力蓦地抱起凤明,陡然一震间,凤明险些被口中的血呛着。   凤明咳出喉间的血:“我能走。”   景恒不理,霸道地抱紧凤明,凤明无奈,抬手环在景恒脖间。   景恒心中郁郁,本想从前夫大姐这儿过了明路,凤明却不让,担心他的前程。   难道在前程与凤明之间,他会选劳什子前程不成?   凤明思恋齐圣宗多年,不敢叫人知道,也不信齐圣宗心悦于他,可见在情之一字上,凤明无甚信心。   景恒抱着凤明从婉仪、景俞白二人身边走过。   凤明竟病得这般重,婉仪见此,深感自己这趟来得唐突,心中埋怨请她出面的那些大臣。   凤明都病重至此,还指着人家,难道离了凤明,就什么都干不成了?   领着朝堂的俸禄,便是这般尸位素餐?   婉仪大怒,返回皇城发作一通自是不提。   又遣人派了御医、送了许多补品来,并传话说:且在山中在静养些时日,不急着回京。   景俞白见凤明病了,说什么不肯回去。婉仪无法,值得说过阵子再来接。   作者有话说:   凤明:妈的,搞对象真烦。还好老子机智。 第24章 皎皎孤月   小小的道观, 人越住越多。这日,恰巧金豆也到天寿山,给景恒送信。   淮安侯给景恒来了信, 信中也不敢明说,暗戳戳的问圣躬安好?   景恒看了眼和谢星驰学着打拳的景俞白, 回了个安。又言凤明与圣上十分亲厚,接着用了大段篇幅描述凤明多么好看。并请父亲母亲速速生个弟弟。   原因没说。   写了信给金豆, 打发金豆下山。   金豆拿着信都要走了, 景恒又叫回来,在信中加了一句,别给他定亲,此事他自有安排。   金豆这回真走了。   天寿山又安静下来。   御医看过凤明,说是急火攻心, 既如此就得静心养气, 景恒炖了枸杞桂圆参汤喂给凤明。   凤明接过瓷盅,拿勺搅了搅浓到挂壁的汤:“这些事自有下面人, 原不用你亲自动手。”   “好好得怎还吐血了?”景恒又急又愁:“先前好容易养些,这一口心头血出去, 又白费了。”   凤明弯眼一笑, 语气柔和:“怎就白费了,我好得很。”   他安慰景恒, 关于他吐血的缘故只字不提。   凤明身子还没养好,满朝大臣就催命般请他回朝。凤明重情重义, 断不会置圣宗遗愿不理,今日长公主抬出先帝, 只怕凤明不日便要回去, 又站在高高殿堂上, 守着大齐。   他二人在山中厮守的时光,只怕再没几日,景恒心中空唠唠的,面上却不显,只道:“你养养神,我不烦你了。”   说罢便打算出去,再与孙御医斟酌斟酌养身的办法,凤明却拦住他:“我想睡会儿。”   景恒嗯了一声。   他心中想着事,没听出凤明的弦外之音是叫他留下,从来都是他缠着凤明,怎能想到孤冷如凤明想他陪着。   见景恒听不懂,凤明寒下脸,一拂袖倒在床上,闭眼暗生闷气。   宫中的人心思深,鲜少直来直往。   莫说是太监内侍,便是尊贵如太子、太孙都含蓄委婉,即便心中想要极了,面上亦是不紧不慢,浅浅淡淡,胜券在握似的尽显从容。   凤明少时,在宫中地位卑微,更没资格去主动去要,雷霆雨露,难道由得他挑?   两厢下来,即便后来凤明坐拥高位,无论要什么,旁人都会跪捧而来,但他习惯不说,任旁人揣摩,倒叫人战战兢兢,认为他心机深沉,喜怒难测。   *   太庙中有长明灯三千盏,烛火跳动,终年不灭。   每每迷茫,景恒便到太庙静心。此处庄严神圣,香烛冉冉,令人沉静平和。   若景氏先祖的仍存英魂未散,应当就在此处罢。   景恒提着油壶为长明灯添灯油,行至尽头,是齐圣宗的牌位。   圣宗的牌位挂着幅画像,画中人身着五爪玄金冕服,眉眼温和俯视众生。工笔画不如后世的画那般写实,凭着这幅画,景恒复原不出这位帝王生前的样子。   像吗?   景恒说不出,他从没见过景衡,他穿越之前的原身大抵是见过的,只是原身没有给他留下丝毫记忆,他穿越来时,景衡已经不在了。   景恒注视画像,心道:   【我和你不一样,无论凤明是否把我当作你,我都会爱他。我对他的爱,不会藏在心里,我会告诉他,告诉你姐姐,告诉我爹娘,告诉所有人。   他守着你的江山,我会守着他。】   景恒倏忽后退三步,撩袍跪于众牌位前,凝视满墙已故帝王遗像,沉声道:   “景氏一族第十七代不肖子孙景恒,今日禀明诸位先祖:我与凤明相识虽短,情谊已深。凤明得先帝托孤,匡扶江山,我愿与凤明同心一体,辅佐幼帝、中兴社稷、光复天下,愿大齐山河永固、万载昌荣。求祖先成全,庇佑凤明身体安泰,百岁无忧。”   *   景俞白最近过得着实不好。   好容易离了宫,和十六皇叔在一处,皇叔竟不带着他玩了。   皇叔要他读书!   习武!   上次皇叔还说:“小朋友就要多玩玩。”   这次就成了:“皇上都得学这些。”   就真的没人愿意替他当皇帝吗,史书上不是说,大家都抢着当皇帝么。   史书都是骗人的,为何还非要他学。   景俞白才十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他坐不住。   景恒也不恼:“我带你出去玩一刻钟,玩过了,就得认真读,好不好。”   景俞白嗯了一声,感叹道:“为何非要我做皇帝啊。”   景恒笑了笑:“谁叫你没别的兄弟。”   景俞白道:“我不仅没兄弟,我也没娘。”   景恒:“???”   景俞白虽小,知道的却多:“有人给父皇算过命,说他的妻子会克死他,所以他一直没有娶妻。”   “小可怜,”景恒摸摸景俞白的头:“你肯定有娘,只是不知道是谁罢了。”   难怪景衡没有嫔妃也没有皇后。   带着景俞白读了半日书,景恒见时辰差不多,便去张罗午饭。   小皇帝在,自然不能一群人同席了。景恒同凤明二人先喂饱了皇帝,哄着小皇帝午睡后,景恒问凤明:“景俞白没娘吗?”   凤明答:“当然有,就养在枫林别苑。”   枫林别苑算是处皇家行宫,建在香山,距京城不过二百里。   凤明解释一番,和景俞白说的差不多,景衡命中不可娶妻,在枫林别苑养了几个人,为景衡传宗接代。景衡公务繁忙,不常去别苑,有了景俞白后,便更不去了。   景恒思附着,多半景衡也是弯的,估计对女人没兴趣。弄个景俞白出来,也是应付差事。   凤明说到景衡的那些女人,娓娓道来,神情平静,并不在意。想来也是,他若在意,几条白绫赐死了就是,既许她们好好活在别苑,想必是未放在心上。   景衡是皇帝,就是后宫三千亦是寻常。   景恒接机拉踩:“我有了你,就再不要别人了。”   凤明道:“傻话,你总会娶妻的。”   “我不娶。”景恒认真道:“我已经有你了,一生一世、只有彼此,你难道还想找别人?”   凤明失笑,放下竹筷:“我又不用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景恒沉吟,他微微靠近凤明,点了点凤明小腹:“谁叫你不争气,只能不要孩子了。”   “你少胡言乱语。”凤明脸颊蓦地烧红,推开景恒:“敢戏弄我,又想挨打了?”   凤明抬手作势要打景恒,景恒出手,抬臂一挡,凤明挑眉,没料到景恒嚷嚷着学武,还真学了些东西,认真起来,二人你来我往,坐着过了几招。   景恒力气惊人,凤明借力打力,趁景恒出拳时,反手一拍景恒后肘,倒把景恒拉了过去,一拉一扯,景恒扑在凤明怀里。   “功夫不行啊,世子爷。”凤明捏起景恒的脸,打量着他疏朗的眉眼,调侃道:“怎生练到我怀里来了。”   景恒故作害羞,伸手环住凤明的腰:“哎呀,输了,没彩头给你,以身抵行不行啊。”   凤明沉吟道:“笨手笨脚的,不要。”   “别啊,”景恒凑过去吻他下巴:“我伺候你。”   凤明垂下头同景恒换了个吻。   二人唇齿相依,厮磨了一阵。   糟糕,景恒微微扭胯,他正趴在凤明怀里,身体上变化藏不住。   凤明微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心中又羞又怒,手上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内力,一把将景恒掀出老远。   烟尘四溢中,景恒落在地上。   “……”   真把景恒掀飞,凤明也有些心疼,起身走过去,蹲下埋怨道:“以后别这般了。”   景恒:“……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凤明轻咳一声:“传孙御医来给你治治。”   景恒大惊失色,从地下爬起来,瞬间三连:“不用治,这能治吗,这治了还了得。”   凤明微微敛眉,似是不解。   景恒见凤明这懵懂样子就心痒,他又靠过来,在凤明耳边说:“不过你到能帮我治治。”   凤明望向他,目光露出些许疑惑。   景恒难得害羞,凑近小声说:“你帮我摸摸。”   梅开二度,景恒再次飞了出去。   这次飞得更远,直接越过高高的院墙,落到了院外。   庭院外守着的谢停:“???”   他上前扶起景恒:“又挨打了?”   景恒站起身,拍拍土:“什么叫又,我练武功呢,他才不舍得打我呢。”   “哈哈哈……”   廊下蹲着的汪钺几乎笑倒:“自己把自己打飞的武功嘛,这招真高明,能把敌人笑死,哈哈哈哈哈。”   谢停耸肩:“上山玩儿去?”   “明天再去罢,”景恒道:“你去给我整点金银花茶来,败败火。”   谢停哦了一声,去找花茶自是不提。   *   又逢月半,一行人打点行囊预备回宫,尽管拖了又拖,总归还得回去。   这夜,月上柳梢,凤明独立院中,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景恒踏月而来,眸光温暖,如含十里春风,高大的身影将月光剖成两半。   凤明比月色更冷神情化去凌厉,自己都没察觉到,不知不觉间,他看向景恒时神情愈暖。   景恒遥望空中月轮:“山里的月真美。”   “是啊,皇宫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会圆的,”景恒看向凤明:“我会陪着你,做你的月亮,只为你一人圆。”   凤明笑了笑。   景恒知他不信,也不解释,只陪他站在院中,彼时清风微抚,秋蝉唱晚。   皎皎孤月高悬,凤明眼中盛着一汪月光。   景恒眼中只有凤明。   可凤明不知道。如他此时能回头看看,就会知,景恒没有骗他。   景恒永远不会骗他。景恒会做一轮圆月,岁岁年年只为他而圆。   而凤明呢,是景恒的月。   无论阴晴圆缺,景恒总会守着他。 第25章 青玉葡萄   这日凤明归京, 缉事厂早早得了消息,派人去接凤明。景恒与凤明先送景俞白回宫,安顿好了小皇帝再回东厂。   方进缉事厂门, 厂卫们在廷内相迎,掌班、领班、司房四十余人, 零散站着,皆围着凤明唤‘督主’。   那场面热闹极了。   众人皆戴圆帽、踏皂靴、穿褐色长衫, 系着小绦。身高腰窄, 一个个神清骨瘦,嫩竹似的,秀美异常。   乍看之下,景恒竟不知是进了东厂还是进了电影厂。   凤明立于其中,耐心听大家叽叽喳喳同他说话, 面露   暖色, 很是亲近。   朝峰眼尖,先看见景恒, 率先抱拳:“世子爷。”   此乃景恒头一回东厂来,因都不认得他, 其余人都被朝峰引着都看景恒。   督主鲜少带生人回东厂, 既然由督主亲自带着,想来不是外人, 且东厂之中,自上而下都偏爱容貌好的, 景恒丰神俊朗,自得待见。   他们也不行礼, 先是阵交头接耳, 互相交流这什么, 听说是淮安侯府的才恍然大悟,陆陆续续问安:   ‘给世子爷请安。’   态度随意,只开口敷衍问好,既不躬身也不拜,并不怯景恒。   凤明就站在人堆里回望景恒,被一群俊秀厂卫围着,非但不逊色,反而更显出尘。   “诸位好。”景恒不恼他们怠慢,反而含笑问凤明:“东厂选人,难不成也看脸?”   凤明不答。   朝峰将话接过来:“常在御前行走,总得选些平头正脸的。”   汪钺冷哼一声:“咱们阉人都是奴才,你选奴才不选看得顺眼的吗?”   凤明掌势前,宦官地位极低,不被当做人看,汪钺最不耐烦别人夸他好看,这不像夸人倒像品评猫狗只有皮毛漂亮的才会被贵人选中。   “妄自菲薄,”景恒走下台阶:“我见诸君风骨峭峻,清正健劲,真真是占尽风流。”   东厂如今地位卓然,督主面前,恭维他们的人委实不少,漂亮话在座俱已听惯。   朝野中口蜜腹剑的多,阴奉阳违的也不少,谁也不当真。   众人对这位世子爷的好感不升反降,只觉他过于油滑谄媚,令人生厌。   谁料凤明却道:“哦?既如此,世子看上谁只管说,自当派去伺候。”   能在凤明跟前说的上话的,俱是有品级的宦官掌事,才能出众,去伺候位侯世子不免大材小用。   凤明如此看重景恒,众人皆收起轻视之心,整齐立好听任派遣。   景恒答:“有位穿素白长袍的,倒是不错。”   刹那满庭寂静,窃窃私语的厂卫噤若寒蝉,屏息望向他们的督主。   只有凤明穿着素白衣衫。   【这胆大包天的世子,大概是要死了】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   有那胆大心细的,手已然抚向腰间佩刀,只待凤明一个眼神,就会把这贼人切成均匀小块儿。   凤明微挑眉,不理话茬,只道:“都散了吧。”   众人:“……”   凤明说罢往内殿走,景恒跟上。   其余人僵立于庭院,呐呐无言良久。   景恒一抱拳:“少顷再叙。”   少顷?再叙?   朝峰心道:下次见,若你舌头仍在再谈叙不叙的吧。   督主给你几分好脸色,还真敢开起染坊了?   这督主不绞他舌头?   可惜下次朝峰见到景恒时,他舌头仍在。   景恒活像个妖娆宠妃,半倚贵妃榻上,骨节分明的双手浸在冰水中,给凤明剥葡萄吃。   手倒是好看的手,只是上面有块儿蚕豆大烙疤,像是什么烫的。   朝峰进来禀报时,景恒正叼了颗葡萄,一咬,皱起眉:“好涩。”   凤明随手拿起只玉盏递过去,示意景恒将葡萄吐进来,凤明问朝峰:“何事?”   朝峰双手将东厂提督的牌子奉上:“督主已归,请督主收回此物。”   凤明放下玉盏,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景恒含着青色葡萄,邪邪一笑:“你也尝尝?”   凤明面无表情,把手伸到景恒嘴边。   “……”   景恒色心大狗胆小,被凤明盯得后背发凉,乖乖把嘴里的葡萄吐出来,玉色的葡萄坠入凤明掌心。   凤明还未收手,景恒抓紧时机在他掌心一舔。   他猛攥紧手心,葡萄碎开,汁水喷出老远。   朝峰本以为下一个碎的便是景恒的头,怎料凤明冷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朝峰:?   果然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么?   朝峰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双眼戳瞎。   “腰牌你留着,东厂你管得不错。”凤明缓缓道:“朝峰,你很聪明,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如果谢停在这儿,他一定会觉得耳熟,因为凤明威胁他时,也是以【XX,你很聪明,聪明人应该知道……】为开头。   可惜他不在,于是凤明的万能唬人模板,可能要非常非常久以后才会被发现了。   朝峰额角渗出冷汗,愈发恭顺:“属下不敢。”   “他真的不会说吗?”景恒非常失望:“那什么时候大家才能知道我和你好了。”   朝峰:“……”   如果这间屋子里必须有一个想要朝峰的命,那个人一定是淮安侯世子。   好了,什么好了?   瞎还不够吗?还得聋了才行?   凤明和景恒好不好的朝峰不知道,反正他是再也不会好了。   凤明本不想让景恒在东厂住着,东厂中俱是宦官,忽然住进个正常男人,两下里都别扭。   却不料,景恒迅速与众内宦打成一片不说,还唬得几人对他颇为崇拜,鞍前马后围着景恒玩。   凤明:“……”   演武场中,景恒蹲在处石锁上,赞扬道:“灵巧更胜锦衣卫,真是好俊的功夫。”   汪钺立在不过两指粗的树枝上,得意道:“我们的身子不像你那般重,自然灵巧。”   “你是格外矮些,”景恒看向另一枝树枝上站着的人:“我说的是这位公子。”   树上那人噗嗤一笑:“奴才夏阳。”   景恒一摆手:“甚么奴不奴才,我这儿不兴这个,咱们全是兄弟。”   内宦们最欣赏男子豪爽大方,罕见有正经好儿郎同他们称兄道弟,心中愉悦。   嘴上仍七嘴八舌地说:“世子爷折煞奴才了。”   “于理不合。”   “这不合规矩。”   一个个客气极了,好像头一回见到景恒,混不放在眼里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景恒道:“俗礼岂可拘泥,诸君如此年轻,怎得这般古板。”   众人笑问:“既然要以兄弟相称,不知世子爷今年贵庚?”   景恒答:“过了年十八。”   众人哄笑,将夏阳推上前:“这是咱们这儿最小的,世子爷猜他年岁几何?”   瞧着夏阳那张嫩脸,景恒露出疑惑神情:“难道不是十五六?”   夏阳道:“奴才今年十九。”   景恒站起身,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夏阳,夏阳分明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心想是太监都显年轻,还是他们哐我?   他头一回见凤明,也以为不过二十出头,这恐怕和净身后身体发育迟缓有些关系。   汪钺道:“哎呀,算来算去世子爷最小,岂非要叫我们哥哥?”   众人又是笑。   景恒也跟着笑:“好吧,诸位皆是我兄长,各位仁兄在上,小弟这厢有力了。”   谢停还不知道,他只一日未跟着景恒,景恒就给他认了这老多兄弟,偏生他比景恒生日小上几个月,这导致以后东厂的那些人见他,各个叫他小弟!   景恒在东厂院中笑得欢时,谢停也在谢府院中。   他双膝着地,腰背挺直的跪在书房前,少顷,谢行自书房走出,慢条斯理地走向他。   “是谢百户啊。”谢行压低声音,毒蛇似的盯着他:“在天寿山攀上高枝儿了,谢府这么小,还能容下你么?”   即便已是跪着谢停仍垂下首,恭敬道:“嫡兄,谢停不敢。”   谢行含着笑,俯下身:“原来我是你的嫡兄啊,我以为是那个姓严的才是呢,你巴结他巴结得殷勤。”   他捏起谢停下巴:“谢星驰,他给了你那么好的差事,你得意了?”   谢停的眸子极黑,像寒潭中的曜石,无论他表现得如何恭敬,谢行只要看到他的眼,就不自觉得后脊发凉。   就像一条狼崽,如不能把驯服成犬,则终有一日会咬穿自己的喉咙。   “取家法来。”谢行舔舔下颚,自从谢停进了锦衣卫,越来越难管教了。   他必须将谢停踩在尘埃中,不能给他一丝翻身的机会。   下人取来条漆黑的马鞭。   “你长得和你小娘可真像。”谢行用鞭子挑起谢停下巴:“如今你在淮安侯世子跟前当差,我是不是不能打你的脸了?”   谢行展开长鞭,长鞭落在地上,随着谢行的走动与地面摩擦,划动间发出刺耳的声音。   谢停闭上眼,小时候,他会被这声音吓得发抖,挨鞭子不是最可怕的,头顶悬着鞭子不知道何时落下来才可怕。   谢行很喜欢这种把戏,玩了十年也玩不腻。   谢停动动耳朵,他那愚蠢而孱弱的嫡兄永远也不会知道,习武之人可以凭借风声推测敌人的动作。   他早就不怕了。   他有三十二种方法,可以瞬间要了谢行的命。   谢停没有这么做,他闭着眼,任由鞭子落在背上。   夜间,谢停落在东厂前,倒在门前,失去意识。   作者有话说:   景恒:要涩涩。   凤明:涩涩你麻痹,你要死吗? 第26章 东厂查案   凤明靠在塌上, 长发披散,好容易来的几分睡意被搅散,面上恹恹。   “谢停如何了?”凤明问。   景恒取来灰兔缅绒长毯, 披在他肩上,回答说:“皮外伤不打紧, 只是烧得厉害,膝上还淤青着, 恐落下病根。”   “胡御医怎么说?”凤明不自觉抚上膝盖。   磋磨人的法子总是很多, 罚跪看着很轻,实则最容易落下病根,仿佛在骨头里埋了一根毒针,每逢阴天下雨就扎着痛。   景恒瞧在眼里,心疼更甚, 他握住凤明的手:“会好的。”   熄了灯, 躺在床上,凤明知景恒很在乎谢停, 便说:“明日我传谢双鸿来问话。”   谢双鸿是谢行、谢停二人的父亲,在户部任职, 三品侍郎。   景恒道:“兄弟间小打小闹, 犯不上。”   谢行敢把谢停打成这般,谢双鸿必是默许的, 谢停既脱不了谢府,深宅后院里的事, 公然出手总归不妥帖。他们冒然出头,只会叫谢停更难做。   “只盼他谢行这辈子别走暗巷。”景恒抱住凤明, 习惯性的拍着他后背哄他睡觉:“待我寻得机会, 非得他头打掉。”   凤明眯着眼嗯了声, 慵慵懒懒,没当回事似的。   把谁谁头打掉是景恒常说的话,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谢行的头竟然真的掉了。   *   户部侍郎谢大人的嫡子被杀了!   死在闻鸳客栈小花娘的床上,头首分离,那没头的身子还搂着花娘,头却挂在了谢府门前。   好多人都瞧见那颗头了。   双目怒睁,可骇人了。   不过此时,这事没传进宫里,景恒尚不知晓。   今早醒来,凤明就有些咳,咳嗽的太过剧烈会连着肺一起疼,凤明咳出经验,一直压抑着喉咙间的痒意。   景恒很是紧张,也顾不上去看半死不活的谢停,急匆匆去小厨房烧了碗甘草雪梨汤端来。   “可是受了凉?”景恒把汤端到床前,不许凤明下床:“既病了,就好好养着。”   雪梨汤点了蜂蜜,又清又甜,温度不烫,正好入口。   凤明喝下一勺梨汤:“许是天气转凉,不碍事的。”   很奇怪,景恒好像总知道凤明喜欢吃什么似的,这梨汤甜淡正好。   凤明口淡,偏偏宫中的御厨把糖和蜂蜜当做好东西,放的时候下手极重,凤明吃了二十年仍吃不惯,其实他是爱吃微微甘甜的食物的,只是这个度极难把控,就是拿了糖罐让他自己加,他都调不到刚刚好,也就放弃了。   也懒得因为这些小事单独传道旨意下去,为难御厨们,不爱吃便索性不吃了。   景恒给他做的吃食总是刚刚好,多一分浓重,少一分寡淡。   就像这碗梨汤,他很喜欢。   于是与喝药不同,凤明这回没一饮而尽,拿汤勺舀着梨汤,小口小口饮。   景恒很是欣慰,梨汤就是要慢慢喝止咳效果才好:“我叫双喜择了罗汉果泡水,今日不可饮茶。”   凤明抬眼一顾:“管到我头上来了?”   “不服管么?”   “随你。”凤明胸口发闷,又咳了几声:“今日谁找都回病了,有事都叫汪钺去办。我歇了。”   说罢便卧在床上,阖上眼。   景恒把碗接过:“我搂你。”   “别起腻。”凤明眼都不睁,抬手准确阻挡了景恒上床的动作。   景恒摸了把凤明的脸解馋,不情不愿:“好罢。”   景恒转身去小厨房端了剩下的梨汤,点蜂蜜时手一顿,记起谢停不喜甜食,便把蜂蜜放在一边,往汤里扔了两片姜。   待他到时,谢停早已醒了,脸上顶着道鞭痕。   谢停不像凤明似的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桌边吃饭。   瞧着比凤明精神多了。   谢停一挑眉,配着脸上的伤,露出几分痞。   景恒也挑眉:“谢星驰,你那嫡兄,是不是嫉妒你右脸长得好,怎回回都抽这边。”   谢停摸摸脸,光棍道:“两边一样好。”   “我瞧着也差不多。”景恒笑:“难不成他是左撇子?用左手执鞭打着顺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停背后冒出一身冷汗。他埋头喝粥:“谁知道。”   景恒把梨汤往前放了放:“我亲自做的,你尝尝。”   谢谢停看了看瓷碗里飘着的姜:“姜汤?”   “姜梨汤。润喉去热,刚好对你热症。”   谢停端起碗喝了一口:“怎还有股甘草味?”   景恒掩唇轻咳:“咳咳,发热伤肺嘛,预防咳嗽。”   谢停很好糊弄,信了,拿起碗敬他:“谢了。”   二人说话间,庭院中吵嚷起来。   只听双喜道:“吵什么吵,不知道主子病着呢?”   一人道:“大理寺卿求见督主。”   “你家督主今日不见人。”景恒打开门:“甚么大事,急得一天都等不了?”   那人终于瞧见个能主事的,忙跪下道:“出了大事了!户部侍郎的儿子死了,模样惨得紧,凶手一刀毙命,是个绝顶高手,大理寺和刑部恐难应对,请咱们厂卫帮忙呢。”   但凡是个会拿刀的,只要到了大理寺嘴里都是‘绝顶高手’,景恒没当回事,只是问:“人家儿子死了,你着急忙慌地做什么,又不是你家亲戚。又不是多大的事,督主病了,叫他们自个儿先查着罢。”   那人叩首,心说要不是你那跟班的亲戚,他倒也不急。   “起来吧,我这儿没这那么多规矩,下次站着回话。”景恒说罢,一转身,却见谢停正站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吓他一跳。   谢停问道:“哪个户部侍郎?”   那人抬头,见是谢停,不敢隐瞒,强行做出几分难过模样:“谢百户节哀。”   景恒转过身,吃惊道:“谁死了?”   那人答:“谢侍郎家嫡子,谢行,昨夜死于闻鸳客栈。”   景恒与谢停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诧异。   嫡兄暴毙,谢停伤也养不成了,急忙回府奔丧。景恒不放心,请汪钺跟着。   汪钺指了指自己:“我?从二品东厂子颗掌班、司礼监秉笔太监,去跟着个六品百户?”   景恒扔过去锭银子:“够不够?”   汪钺单手接过,颠了颠,十两。他没说够,也没说不够。   景恒岂能不懂,又扔过去一锭。   汪钺把银子抄在手中,抛起又接住,两枚银锭叮当作响,发出好听的声音,汪钺满意极了:“好事成双,小爷替你走这一趟。”   景恒翻了个白眼,早知钱能收买,他何必和汪钺勾心斗角。   汪钺拿钱办事非常痛快,戴上官帽就要走。   朝峰无奈,另点了夏阳几人跟着,嘱咐道:“旁人问就说查案。”   汪钺停下,手中不断抛接银子:“不管查案,查案另算。”   “加钱,加钱,”景恒追出来:“给你加钱,务必把谢星驰看顾好。他嫡母失了独子,会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汪钺伸出手。   景恒推他:“快去吧大哥,你是我亲哥,我还能赖你账?”   “谅你不敢。”汪钺边走边说:“我可当不起你哥,你说话口无遮拦,我还想活命呢。”   朝峰也只装耳聋。   东厂专职缉查,监听百官言行,就景恒成日这嘴,若较起真来,早该抓起来下了大狱。   督主也不管管。   汪钺万万没想到,景恒竟一语成谶。   谢府办丧事,门前挂着白纸糊的灯笼,牌匾上坠着素色锻花。   才一入灵堂,谢停话都没说一句,就被谢府下人半请半押到谢行棺前,让跪着守灵。   汪钺瞧那薄垫子,微微皱眉,谢停腿上还有淤伤,这么跪上三天,腿多半要废。   这京城中谁人不知汪钺是凤明的心腹。汪钺一皱眉,不敢说京城抖三抖,但要谢府颠倒乾坤却是不在话下。   谢双鸿见到汪钺,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他恍若老了十岁,一夜间竟生出许多白发。   “有劳汪公公亲自前来,”谢双鸿同汪钺见礼:“贼人猖狂,缉事厂神通广大,追凶一事还劳您费心。”   汪钺不闪不避,直接受了一礼:“谢大人节哀。东厂职责所在,且待我先瞧过令公子。”   谢双鸿点头让开,不忍看棺中爱子,别过头去。   大理寺与顺天府的人也在,他们先简单将案情说给汪钺。   只听大理寺官员说:“下官正在排查与谢行有旧怨、过节之人,如今尚无眉目。”   这是最根本的,合该这么去查,汪钺随口问:“你叫什么?”   那人答:“下官大理寺丞陈川流。”   汪钺上前三步,还没瞧见棺材里头,就听见一阵哭闹喧嚷,他转身去看,只见一位穿着素衣的夫人,被婆子掺扶着出来,直奔谢停而去,口中还喊着:“好你个谢停,谋害了嫡兄,还敢回来,来人!拿他去见官!”   众人皆是一震,谢双鸿也没料到自己的夫人会当众指认庶子,他上前道:“夫人,你伤心过度,怎糊涂了?”   谢夫人不管,只哭着指向谢停驰:“我儿死的冤,必是他这畜生心生怨恨将他杀了!”   谢停跪在地上像个木头沉默不做声。   混乱间,陈川流上前问:“谢夫人何出此言?”   谢夫人含泪哭诉:“昨日他们兄弟二人争执,谢停顶撞嫡兄,我儿不过教训他两句,他便怀恨在心,凭借一身好武艺,将我儿谋杀了!”   谢双鸿皱眉,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谢停。   陈川流大惊:“夫人不可妄加揣测,庶子谋害嫡兄乃是大罪!”   谢夫人看了眼身边的婆子,那婆子上前一福:“非是揣测,为大公子换衣时,我们在公子手中发现了这个。”   只见那婆子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帕子,幽幽展开,帕子中间赫然躺着个带血的袖扣。   “正是二公子飞鱼服上的袖扣!”   汪钺的目光从袖扣上移开,看向顺天府的官员,皮笑肉不笑的问:“顺天府办案竟这般懈怠,物证还要死者家属来发现,成何体统?”   顺天府那官员担待不起这罪名,跪地道:“汪公公明鉴,谢大公子头身分离,原是谢府下人人先发现了头,就去了闻鸳客栈寻大公子尸身。顺天府赶到时,尸身已然让谢府的人接走了啊。”   发生命案,第一现场本不应轻易挪动,但死者家属极不可控,抱着尸体哭的,抬着尸体去请大夫的,什么没有。   尤其这谢行,死在妓院,若身体就搁在那儿任人查看,谢府岂不颜面尽失。   顺天府已然扣下了当场的花娘。   这名花娘被打晕了,谢府接走谢行时花娘还晕着,谢府众人只当她也死了,未多加查看。那花娘也是好运,要是醒来看见一具无头尸搂着自己,还不吓疯?   不过据那花娘说,谢行睡下时可没穿什么衣服。   汪钺没想到真让景恒说中。   昨夜谢停发着高烧倒在东厂门口,东厂中多少人都瞧见了。汪钺不觉得他还有能耐拖着病身翻出去杀人,心中有了偏向,自然觉得那妇人污蔑,他使了个眼色,叫夏阳去拦那妇人,四名厂卫将谢停护在身后。   “既如此,还不速速将谢停带去东厂审问,”汪钺睨了眼夏阳:“带走。”   夏阳闻言扶起谢停,似押实扶,拖着他往外走。   陈川流道:“大人留步,此案涉及锦衣卫,还应将人押在大理寺才是。”   “锦衣卫又如何?”汪钺勾起唇,似笑非笑:“你说东厂徇私?”   陈川流忙道不敢,朝谢夫人看去。   谢夫人拉扯着,不许东厂的人将谢停带走,她到底是个女子,力气不大,到底越不过厂卫去,便尖声唤道:“来人!”   汪钺冷眼看着,直到谢府下人与厂卫对上,才不紧不慢地的说:“谢府公然阻挠东厂办案,是想造反吗?”   谢双鸿顿然一惊,大喝退下,朝汪钺一偮到底:“不敢。”   谢夫人盈盈下拜,垂泪道:“大人有所不知……”   汪钺懒得听她攀扯:“我是不知,你既有冤情,便去东厂说罢。”   汪钺转身:“带上这位夫人和谢停,走了。”   谢双鸿阻拦道:“汪公公,内子无状,冲撞了公公,只是她一介妇人,如何去得东厂?”   汪钺微微偏头:“谢大人多虑,正是妇人才更该去咱们东厂。东厂内俱是宦官,您尽可放心,尊夫人如花似玉,去了顺天府、大理寺,您才该担心呐。”   谢夫人大惊失色,谁人不知东厂是龙潭虎穴,去了九死无生。   她独子死了,她如今年过四十再难有孕。谢停就成了谢双鸿唯一的儿子,不是嫡子也胜似嫡子。她将谢停母子捏在手心中近二十年,怎容他们爬到自己头上来?   她哥哥在大理寺还算说得上话,她本想泼些脏水,把谢行送进大理寺,叫他悄悄死在那儿,做出畏罪自尽的模样。   谁知东厂忽然插手,因果倒置,竟成了她要去东厂,汪钺对谢停回护明显,她若去,焉能有命回来。   汪钺不管那许多,东厂做事,何须旁人指摘。   他骄傲如只斗胜了的孔雀,昂着头,一指那婆子:“都带走。”   作者有话说:   谢停:景恒惯会糊弄我。加两块儿姜骗我是单给我炖的,渣男。   南风知我意 第27章 反派开会   东厂内, 汪钺讲完前因后果后。   凤明:“……”   朝峰很铁不成钢,问汪钺:“你收了世子爷二十两银子,就把朝廷命官的夫人关进了点心房?”   点心房是东厂刑狱, 幽深阴暗,地上的血渍包了浆, 铲都铲不掉,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去处。   汪钺切了一声:“朝廷命官关得, 他夫人怎关不得?这老妖婆就该关起来, 杀杀她威风。”   凤明似觉头疼,手肘撑在椅臂上,以手支头:“关都关了,处理了算了。”   朝峰:“督主!没名没分的……”   汪钺道:“怎没名没分,才拔了她仆从两颗指甲, 那人就招了, 说血扣子是昨日谢停挨鞭子时落下的。嫡母诬陷庶子,畏罪投缳, 这很合理啊。”   双喜主动替凤明分忧:“如今只差谢夫人口供,奴才去请她签了便是。”   朝峰闻言点点头:“如此也好, 免得她出去乱说。做干净些。”   景恒瞧着这满屋子眉清目秀的人, 说出的话一个比一个狠,摘下来给谁看谁不得说是反派开会。   他一个四美五好的优秀青年, 怎就扎进这贼窝了。   反派头子皱眉微咳,优秀少年当即变成大孝子, 捧着罗汉甘草茶上前:“都是小事,别急, 喝点水。”   凤明接了水饮下, 茶水压下几分喉间甜腥血气:“散了吧, 以后这些小事不必回我,你们商量着办就是。”   似是累极,他侧头靠在景恒腰间,景恒心疼的抚了抚他的头发。   众人:“???”   凤明闭目缓了会儿,才想起屋内还有人似的,微直起身:“还有事吗?”   众人皆答没有,抢着告退了。   只有汪钺隐晦地朝景恒比了个数银票的手势。   景恒比了个ok。   汪钺以为是三百两的意思,美极了,乐呵呵的下去了。   经此一事,谢停一跃而成京城庶子圈的领军人物不说,还成了东厂的摇钱树,厂卫们知道景恒出手大方,恨不能谢停天天惹是生非、倒霉到家,好叫世子爷差遣他们去给谢停解围,钱不钱的不重要,主要使他们照顾弟弟。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   今年,天寒得早,才十月半,京中就下了场雪。因凤明畏寒,宫中早早烧起了地龙。   这日凤明拧眉看着账册:“才十月,烧甚么炭,把这项裁了,下月再说。”   这薪柴银一月就要八百两,时近年下,处处都要使银钱,能省则省罢。   “别裁啊,”景恒拿过账本:“皇上还小呢,伤了风寒可不是小事。”   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千两银票,连着账本一同递给内官监掌印:“有劳公公采些好炭,宫中嚼用多,若银钱倒使不开,只管找我,万不能委屈皇上。”   内官监掌印张平双手接下,恭敬道:“多谢世子爷。”   能坐到掌印的,哪个不是伶俐人。皇上还小不错,可小孩子火力壮,伺候皇上的太监都说皇上不让烧炭,烧了热。   宫里怕冷的主子就上面这一位,景恒自己贴钱为了谁,张平岂能看不出来。   张平道:“柏罗炭无烟,烧着有股子松香,是顶好的,奴才这就派人采买些来,供着两位主子使。”   张平退下后,凤明才道:“宫里花钱的地方数不清,你还能处处贴补不成,往后别这样了。”   景恒笑道:“能使银子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一千两而已。我也没甚用钱的地方,上次拿银票出来。还是我初到京城时,因进不得宫,还想给严大人送礼,谢星驰没让,这才罢了。”   不过是三、四个月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好像已许久了,凤明也笑:“托锦衣卫给锦衣卫行贿,也就你想的出来。”   “谢星驰当时也这般说的。”   “你打算送多少?”   “五百两。”景恒答。   “什么?你可知……严笙迟的年俸,折成现银还不到二百两,你好大手笔。”   景恒是真不知大齐物价,他乍听之下也吃了一惊。   这么算来,宫里烧炭,一月要烧进去一个三品官四年的俸禄,难怪凤明会觉得贵。   景恒又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凤明:“身上带的就这些,侯府里还有些,我派人取来,都给你。”   凤明接过来扫了一眼,揶揄道:“好有钱。”   “以后钱都给你管,”景恒笑:“若叫你觉得钱不够花,便是我没本事了。”   凤明把银票还给景恒:“你能有什么本事,还不是淮安侯给的。”   “……”   景恒:“我现在开始赚钱,你帮我想想,什么法子来钱快。”   赚钱的法子……   凤明作势沉思了会儿:“捐纳卖官罢。以后赀选之事,你便管着吧,回头我拟几个虚爵给你拿去卖。”   赀选便是卖官的官方说法,本质都是朝廷出卖官职、爵位用以聚敛财富。   卖官鬻爵自古有之,卖的多是虚爵,不掌实权、不发俸禄。但在古代,有了官身便和平民区别开来,赀选市场非常广阔,官方虽有定价,但粥少僧多,每个虚爵都能卖出天价,高出定价十数倍。   掌管赀选历来是个肥差,景恒如此轻易便得了,也不知旁人得如何羡煞。   难道他不啃老的办法,竟是吃软饭?   他哭笑不得:“卖官鬻爵并非善举,还是少做才是。”   “我岂不知,赀选乃法纲不振之相,可朝廷用钱地方太多,前岁山南地动,便是靠着赀选之财勉强凑出些赈银。”凤明叹道:“国库空虚,终归是我治理不善。”   景恒道:“国库大抵来自岁贡,你久坐庙堂,难道还能管得各地税收不成,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身居高位,不胜其寒。旁人只见凤明如何杀伐决断,权倾天下,谁有能知这受万民供养的人,连炭都舍不得烧,他明明那般怕冷。   真是流言误人。   景恒望向书房内的大齐舆图,大齐国土丰茂,朝廷缺钱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富庶之地都被分封出去了。   譬如淮安候的封地,占据大齐国土面积的很小一片,却很有钱。景恒看过侯府账目,淮安候府税收足有大齐国库收入的五分之一。   大齐如今有三王四候,除去并未就藩的怀王,还有六块地没收回来。这么些年来,大齐皇帝一直在暗暗削减藩王封地,开国时足有十几位藩王,如今只剩这六处没收回来,已经是历代帝王努力之下的结果了。   没能收回来,也意味着这些藩王根基更深,都曾是最受宠的皇子。就比如淮安侯,在如此大环境下,仍得了高祖给的富庶封地,可见高祖对他的喜爱。   若能收回这六块地,大齐国库的收入能翻一倍不止。   景恒问凤明:“你有没有想过削藩?”   凤明叹了口气:“你这张嘴啊,什么都往外说。”   景恒是淮安侯世子,却提出‘削藩’,若叫淮安侯知道,定废他世子之位。   也可见,何为‘娶了媳妇忘了娘’。景恒不仅是忘了娘,还想拿着爹娘的封地,讨凤明展眉。还好他不是个皇帝,不然那拱手河山讨君欢的大戏,定要让他来唱主角。   景恒不以为意,他从现代穿越而来,对甚么世袭罔替没有执念。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是常态,没有哪朝哪代能千秋万世,更别说一个小小的藩王爵位封地了。   况且他来大齐又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如今只想同凤明长相厮守。帮凤明把大齐治理好了,千年百年管不了,能顺顺当当几十年就很不错。   若能多收回几块封地,来日《齐史》之上也能为凤明博些好名声。   在爱凤明这件事上,他非常功利,什么都可以当做筹码。   景恒说:“若要集权于中央,削藩势在必行。如今二王四候自擅其地,外顺而内悖,父死子代,不贡不朝,实乃……”   话音未落,凤明忽地抓住景恒的手:“刚才的话,谁教你说的?”   景恒犹豫道:“韩愈?”   “原来是有人说过。”   凤明颓然放手,有些恍惚。   “怎么了?”   “提及削藩时,先帝也这般说过。”   “一模一样?”   时间太久,凤明也记不清,他回忆了下:“自擅其地那几句,大差不差。”   景恒不解,他方才是从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中摘了几句说的,先帝怎会说出同样的话?   先帝也读过这篇?   不过都是些四字词语,说的又都是藩王之事,略有重合,也说的过去?   凤明歉然道:“我知你不愿我将你与先帝……”   景恒看着凤明开开合合的唇,附身吻了过去,将凤明的话堵在唇间。   他个子很高,能把凤明整个圈在怀里,他喜欢圈住凤明,把美人牢牢的藏在怀里,不叫任何人瞧见。他的吻痕温柔,并不凶,一点点啄开凤明的唇,轻轻吮舐。   凤明自觉总惦念先帝,对不住景恒,任他施为,与景恒凑在一处亲了会儿。   片刻后,景恒让开些:“你若想他,便想吧。”   凤明水一般的眸子微微泛红。   “只我亲你时,别想他。”景恒亲了亲凤明的眼:“只能想我。”   凤明道:“我怎会”   话没说完,景恒的吻又落在他唇上。   凤明含混道:“景恒……”   景恒轻轻咬了凤明嘴唇一口:“不要叫我名字,和他名字一样,晦气。”   作者有话说:   齐圣宗:晦气。   文中:二王四候自擅其地,外顺而内悖,父死子代,不贡不朝,实乃……此句改编自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 第28章 天造地设   凤明此刻脾气好极, 耐心问道:“你表字是什么?”   表字是文人的讲究,习惯自称用名,称人以字。因直呼其名有不敬之嫌, 故而另取别名,称之为字, 以表其德,彰显亲近, 相敬而呼。   就像谢停, 表字星驰,严笙迟也有表字,唤作稀音。   景恒问:“你有字吗?”   “我是奴才,哪来的字?”   凤明其实有一表字,唤曰‘养晦’, 是太傅邹伯渠取的。   邹伯渠是高祖年间的状元, 苏州人,连中六元, 高祖称他是‘占尽江南灵气、千年旷世奇才’。   凤明见到邹伯渠时,邹伯渠已成名多年, 是天下文人之首, 被高祖钦点为太傅,教太孙景衡读书已经十年。邹伯渠与寻常文人不同, 身上没有书生的迂腐气,开明豁达, 宽仁博爱。   景衡作策论时,凤明总是歪着头看。邹伯渠瞧着有趣, 随口问凤明几句, 凤明非但对答如流, 甚至举一反三。   景衡悬笔蘸墨,神情淡然:“先生,我早说他聪慧。”   邹伯渠从此多了一个弟子。   过于拔众,在宫中并非善事。慧极必伤,邹伯渠为凤明取字‘养晦’,希望他能平顺一生。   凤明未能如邹伯渠所愿,不仅没能养晦韬光,反而以凶名惮赫天下。   凤明有负恩师,故不提这字。   “嘿嘿,巧了,我是傻子,我也没有。”   景恒傻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早说了咱俩天造地设,什么都是相配的。”   凤明一点也不觉得他该和傻子配。   太监是太监、傻子是傻子,若非要他选,太监和傻子,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还是选做太监,这么一比倒像景恒高攀了他。   他定定神,心说不能总叫这傻子带着走,景恒的逻辑有一套厉害之处,总能把人带跑偏。   景恒见凤明沉默,以为凤明没明白,他又道:“我十二岁以前是傻子,你知道不?”   凤明:“……很难不知道。你少时也养在宫里,我见过你。”   景恒来了兴致,说这是他俩的缘分,非要拉着凤明让他讲自己儿时的傻事。   说是傻子,其实更像是玉雕的人偶娃娃,不哭不闹不说话,总在御花园的树下花前一坐一天,别人给什么吃什么。   不给也不要。   好像不会饿似的。   凤明实在难把曾经乖巧的小孩和眼前这人联系到一处,他转开话题:“你如今大了,也该取个表字。”   “你给我取。”景恒腻腻歪歪捉着凤明的手,捏他手上的剑茧。   凤明的手指长且细,白玉似的,只是指甲欠些血色,按下去泛白,半晌都回不过色来,是身体虚亏之相。   凤明垂眸思索:“我读书读得少,取不出。”   “慢慢想,不急。”景恒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凤明叫自己为他取字,只能自己说:“我也给你去一罢。”   凤明就知道景恒在这儿等他,当下无奈道:“你取。”   “在天者莫明于日月,照临四方曰明,”景恒故作沉思,一开口原形毕露:“我就叫你老婆吧。”   凤明:“???”   “‘老婆’不是相公之意么?”   景恒一怔,他成日满嘴胡诌乱讲,早忘了曾经还编过这段瞎话,善狡诡辩如他此时也无言以对。   凤明又说:“表字乃敬称,难道以后旁人都要唤我‘老婆’?”   景恒咬着腮肉,苦苦思附如何把这段话圆回来。   他就是豁出去一顿打,也不能叫旁人叫凤明老婆啊!   难道要千百年后,后人翻开《齐史》,只见上面写着:永元五年,有权宦凤明,提督东厂,摄天下事,世人畏其权柄,敬称之谓:老婆。   这还得了?   这还得了??   景恒长吸一口气,仿佛看到了那可怕场面,忙说:“不可以!”   景恒的坏心思都写在脸上,凤明洞察人心,岂会不知,他猜到‘老婆’多半是‘夫人’之意,也懒得拆穿景恒,反而给他台阶下:“你就唤我凤明罢。”   如今人都称他“九千岁”、“督主”、“督主”,再没人敢直呼其名,单许景恒这般叫,倒也算特别。   “好。”景恒拥紧凤明,与他四目相对:“我爹就我一个儿子,爹娘都叫我景大郎。”   景大郎这称呼确有其事。   只是他娘心情好时都唤他‘儿子’、‘好儿子’,只有生气时才叫他‘景大郎’,他爹心情好不好都叫他‘逆子’、‘孽畜’、‘狗东西’。   “景大郎?”凤明迟疑唤他,不知为何有点怪,具体哪里怪倒是也说不上来。   景恒故作苦恼:“啊呀,有点难听啊,你再把大字去了试试。”   此时凤明岂看不出他景恒的算盘,景恒东扯西扯绕了好大的圈子,就是哄他唤一声景郎。   凤明环着景恒脖颈,凑到景恒耳边,低声唤了一句:   “景郎。”   景恒呼吸一窒,捏着凤明的下巴,凤明抬头看他,凤眸里含着柔和情义,景恒的心化为水、化为绕指柔。   他为他一败如水,他为他所向披靡。   他极轻、极轻地吻住凤明。   吻住他的月亮。   “削藩是大势所趋,我也是景氏子孙,他想做的,就是我想为你做的。”景恒郑重道:“凤明,大齐江山太重……”   我不舍得让你自己扛。   虽已定下削藩之事,然此事仍需契机,按着景恒打算,在小皇帝亲政之前,把这些事做完就算快的了。   六年。   算了,为爱情打工六年算什么。   削藩之事急不得,挣钱的事迫在眉睫。凤明曾说粮布系民生之本。在大齐,粮食是硬通货,甚至比银钱还好使。   大齐立朝之处,一两银子可兑换一千文,年景不好的时候,兑换的便会低些,高祖时,因为连年征战,最低时只能兑换八百文,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如今已然能兑九百有余了。   仍兑不到一千文文,这便说明国家经济仍不景气。   景恒虽想做事,放手做时才发现手上没人,就一个谢停,他还不舍得派出去。   既如此,还是只能强吃软饭,去找凤明借人。   凤明给了他块儿腰牌,随他调用东厂及各地缉事司人马。然东厂御下的内宦一个个肤白貌美水水嫩嫩的,派出去再让人欺负了。   锦衣卫倒是糙汉多,只是锦衣卫出身百官世家,派去押送货物还可,行商之事他们看不上,也做不来。   还是他兄弟谢停点子多。   “我有些朋友,”谢停说:“都是家中庶子,在家不受重视,应当得用。”   景恒一听,这靠谱啊。   在家不受重视,得了差事才会好好做,想着做出番成绩才好一名惊人。   “快去请来。”景恒道。   谢星驰:“……请到东厂来?”   因景恒日日夜夜陪着凤明,如今住在东厂。   “请到闲鹤楼罢。”景恒道:“小心些,事成于秘而败于泄,我们要悄悄挣钱,惊艳所有人。”   “……”谢停无语,心说你是做生意还是造反,哪儿那么多骚话。   闲鹤楼是淮安侯家的一处酒楼,自打景恒入京,京中的生意已然尽数交给了他。   闲鹤楼内,景恒推门进去,吓了一跳,本以为也就三五人,结果这一屋子满满当当的,竟有二十几人。   他偷偷问谢停:“都可信吗。”   谢停答:“可信,只是先挑了些学问功夫好的,还有许多没有叫来。”   景恒道:“你们是不是有一个类似于‘庶子联盟’的东西。”   “哪里。大家一起玩的多了,也就熟了。”   见景恒到了,众人纷纷朝景恒见礼。   这一群人,谁是谁都介绍一遍,景恒也记不住,只有两个领头的,分别是工部尚书的庶子齐耘,与文远将军庶子赵岭末。   景恒先与一道吃酒,吃酒时细细观察,还有个沈澶的,瞧着很适合做生意。   二十几人一道,喝醉了,乱糟糟的一片。   什么话都往外说了:   “这杯敬世子爷,旁人都看不起庶子,您却与我等同席,真是……感激涕零。”   “世子爷风光霁月,不似有些世家嫡子,眼高于顶。”   “我在家中,被嫡兄欺凌,连小厮都不如,他稍不顺心,便……”一人撩起袖子,露出片淤青。   众人纷纷道,做庶弟的哪个没被嫡兄打过,快放下袖子罢。   又有人道:“我那嫡兄,常借口考我学问,答得不好,便罚我跪祠堂,他呢,还博得个关爱庶子学业的好名声……哈哈,只要嫡子做的,甚么都是对的!”   “还是星驰走运,他家那个嫡子嫡母竟都死了,也不知我家……”   “慎言!”   众人静了一刻,又把话题唠回来:   “嫡庶之别,有如天堑啊。”   “我等不愿认命!”   “愿为世子爷效犬马之劳。”   众人和商量好的似的,齐声道:“愿为世子爷效犬马之劳。”   景恒站起身,拱手道:“承蒙各位抬爱。”   他演讲似的,抑扬顿挫:   “英雄不问出处,诸君何必介意出身是否高贵,嫡子高贵吗?万般折辱践踏,皆源恐惧,从鞭笞中,获得些许安慰。打压你们用以抹平自身无能的人,又何足挂齿。”   “切莫自怨自艾,正所谓‘莫欺少年穷!’我不信、也不愿见到诸君一生活在嫡子阴影之下。莫说自古嫡庶有别,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   谢星驰:“……”好熟悉。   “那《礼记》定下了嫡庶之分,写满了仁义道德,可我只看到嫡子对庶子的压迫,看到庶子的才华无从施展,看到庶子的抱负无人在意,我倒要问问孔圣人那七十二弟子,他们其中,便没有庶子吗!”   “王侯将相……”   谢星驰猛拉了景恒一下:“差不多得了。”   景恒正讲到兴头上,突被打断,意兴阑珊,然而看到众人那恨不能当即为他去死的模样,他知道确实不能再说了。   不少人落下泪来,嗟然长叹:“士为知己者死,愿为世子鞍前马后,已报知遇之恩。”   看,已经有人要死要活的了。   作者有话说:   景恒: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众人:???你以前不是皇帝吗???   景恒:有这好事? 第29章 软饭真香   散席后, 景恒和谢停骑马并行在街上。   谢停评价:“笼络人心。”   “这算甚。”景恒晃了晃马鞭:“这些小庶子啊,打今儿起,是上了我的贼船喽。”   “你真的很爱说那段话。”   “哪段?”   “向来如此那段, 你之前喝醉也和金豆说过。”   景恒笑:“这可是大文豪说的,振聋发愦, 我每次演讲都要引用的。”   谢停也笑:“真不知下次哪个倒霉蛋会听到了。”   “这怎能叫倒霉呢?”景恒单手持缰,身子随马微微晃动, 这是他的马, 从淮安骑来的那匹,一直养在东厂,如今还给了他。   景恒悠悠然然:“幸运才是,以一人之身抵抗历史的洪流,这般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   赚钱大计既已定下, 只得缓缓推进, 流水似的银子花去去,一时半刻的, 也见不到成效。   自古做生意,若要赚银子, 靠的就是一个‘差’字。信息差、价格差、成本差, 层层叠合为利润。   旁的不知,就南北货物上的差价, 就有得赚。譬如在南海,一斛珍珠作价百两, 到了淮安价格翻上三倍,在京城, 一斛珍珠足需八百两。旁的不提, 就这珍珠, 从北到难,就能挣下纹银七百两。   价格翻倍的原因无非是路途遥远,一路上变数过多,又途径几处番地,若要此路过,没有买路财怎能成,上下打点下来,挣头就少了。   景恒不怕路途远,锦衣卫、禁军俱是身手高超之人,比民间镖局强出数倍,官身之下,沿路州府番地也能放行。   然,放行这词叫景恒不舒服,景恒在舆图上反复推演,终是推断出一条南北商路来。   途径三处番地,其中他自家的淮安一带自不必提,另有两处,一处是蜀庄王封地,一处是晋恭候封地。   蜀地、晋地皆是物产丰富。这般一路下来才不算亏。   拉上蜀庄王、晋恭候,三家一道有钱一起赚,还能哄得他们出钱出力,岂不很美。   新岁在即,今年封五,算是个整数,封五逢十之年,各地番王都会入京过年,正好借机与他们详谈。   真是天助我也。景恒画了几个首饰图样,着人去打,送给各位王妃、侯夫人,也好叫她们多吹吹枕头风。   枕头风可太好使了。   *   “今年过节,淮安侯也来么?”临睡前,凤明又翻着那本《白蛇传》酝酿睡意。   景恒应了声:“来。”   凤明沉吟道:“你爹封侯都十多年了吧。”   “怎?”景恒挑眉:“侯位低了?”   “侯爵之上,是王爵……”凤明合上书,状若无意地说:“淮安王,倒也不错。”   景恒:“……”   【四个字,让这个男人给我爹封王。】   他可以出书了,这哪儿是枕边风,是龙卷风。   景恒道:“罢了,商量着削藩呢,还封王。”   凤明倒不觉得麻烦,极认真:“总不能叫你白跟了我。”   景恒:爹啊,你也想不到一把年纪,还能吃上口儿子的软饭吧。   凤明愈思索愈觉得此事合宜:“你不是还要同蜀庄王谈商路之事吗?身份高些也好,免得他拿爵位压你。”   景恒心想,反正封地早晚得从他爹手上取回来,封个王让他爹高兴两天,也行吧。   三言两语,两人定下淮安侯封王之事。   *   景恒不必上朝,整日里就琢磨着生意之事,得空之时陪景俞白读书,练武。   日子过得到快。   自上次同京城庶子联盟一聚后,又择了几人单独见面,齐耘、赵岭末、沈澶三人果然才干非凡,不顾即将年节,俱带了人手、银两离京探路。   十二月,各地番王陆续启程入京,凤明越发忙,宫中府中、大事小情都恨不得要他拿主意,已然忙得连阖眼时间都少,每日只睡下两、三个时辰,几日下来,脸又尖了许多。   景恒看着心疼:“究竟都是甚么人命关天的大事,竟全要你定?”   凤明忙得没时间用饭,在闻政堂伏案批奏折,景恒搬了凳子坐在对面给他喂吃的。   凤明道:“别喂些汤汤水水的,洒折子上不尊重。”   景恒道:“干巴巴的怎生咽。”   凤明放下朱笔,冰凉指尖摸摸景恒的脸:“年关里是忙,过了这阵就好了。祖宗规矩定下的,闻政堂里不可饮食,我等会儿吃,你玩去吧。”   景恒叹气,把碗拿开,趴在桌上看凤明。   凤明坐得极直,仪态端正,穿着赤红蟒袍提着朱笔圈圈点点。   “你穿龙袍一定更好看。”景恒说。   凤明抬起朱笔在景恒脸上画了一道:“口无遮拦。”   景恒脸颊上顶着道朱痕,半真半假:“你想不想坐江山。”   凤明不抬眼,悬笔在奏折上批复:“饶了我吧,我就是个太监,就想站在那儿”   他提笔一点闻政堂龙椅后的角落:“发愣。”   景恒笑他:“摸鱼啊。”   “摸鱼?”凤明又打开一封奏折:“是偷闲之意?”   “嗯。”   景恒在这儿,凤明静不下心,总想看看他、理理他。他鲜少有如此心不在焉的时候,批奏折有甚意思,哪里有和景恒说话有趣。   凤明哄他:“在这儿杵着多没意思,你点几个锦衣卫,陪你去猎场玩、或去听戏喝酒、去万宝楼淘些新鲜东西。”   景恒道:“你当我是小孩子呢,我不喜欢这些,就喜欢看你。”   凤明想想说:“过了除夕,朝中休沐十五日,我陪你去城外的温泉别苑如何?”   “说定了。”景恒眼睛一亮,高兴起来:“真想甚么都不干,每日与你厮守在一起。”   凤明耳尖发热,面上却没什么多余的神情,丝毫看不出来他为景恒的情话悸动,只是说:“快走罢,你杵在这儿,我看不进奏折。”   “你可真是勤勉,”景恒站起身,幽怨道:“看来是我姿色欠佳,不足以让你从此不早朝啊。”   凤明捡起个空折子丢景恒:“快滚。”   景恒单手抄起那折子,一抱拳,原地一个后空翻,滚了。   天气已然冷了,还好今年雪下得虽早,年景尚可,各府州都未报寒灾,若逢场大雪,哪处遭了雪灾,凤明只会更忙。   国泰民安只有四个字,景恒第一次意识到四字背后沉甸甸的份量。   景恒走出闻政堂,皇宫里没什么人。   大齐以仁爱治天下,自入冬,若无事从不叫宫女太监在屋外候着。   况且如今皇宫中就景俞白一位正经主子,再无旁人。平日宫女太监来来往往,还得见几分热闹,如今景恒走在宫里,只觉空旷冷清。   旧事逐寒潮,独行至此,红墙深瓦之下,念天地悠悠,恍如此生已走到尽头。   凤明孑然一人,独自熬过五个冬夏。   景恒只一想,便怜其孤寂。   他登上城楼,将皇城尽收眼底。   登高临寒,他想起了那个梦,在梦中化为蝶,飞过熊熊火海,落在凤明肩头。   凤明也站在这座城楼上。   景恒眼前闪现过模糊不清的画面。   那些画面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他兀自惆怅,远远的,看见城楼下走过个人,戴官帽,穿着宝蓝绣仙鹤补子,定睛一看,正是张太傅。   想必是刚从东宫出来。   景恒跑下城楼,同张太傅见礼。   太傅回礼:“请世子爷安。”   景恒道:“断不敢受此礼。合该景恒向张太傅请罪,带着圣上疯玩是恒之过。督主已教训过我,令我择日向太傅致歉,今日碰巧遇见,还望太傅宽恕。”   张太傅因气走了凤明,近日在朝堂颇受排挤,他本以为凤明回来会撤了他太傅之职,未料非但如此,反而叫淮安侯世子同他道歉。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竟是他狭隘,从前偏听偏信,未曾发现凤明竟是如此宽宏。   张太傅又向景恒回以一礼:“督主与世子如此深明大义,微臣倍感惭愧。”   “冬日路滑,我送您到宫门口。”景恒抬手请张太傅先行。   二人一路上就景俞白的教育问题探讨一番,为景俞白定下了更严苛的天子书单,自是不提。   这日,驿馆报信,说淮安侯已抵直隶,明日即可入京。凤明推了好些事,亲自调派官员,备足了排场出城十里相迎。   “我入京时可没这排场,”景恒坐在塌上,不动声色地看凤明解衣:“一个人灰溜溜的就进京了,被你锁到东厂里,日日不许见人。”   凤明解领上襟扣,朱色长衣在烛火下映出暖光,连张牙舞爪的蟒纹都柔和了许多,他拉开鸾带,蟒袍滑落到臂弯,露出内里玉色中衣。   “谁拿链子拴你了?”凤明见景恒盯着他脱衣,拿鸾带丢他:“别看!”   景恒接起鸾带,置于鼻间轻嗅:“真是位神仙啊,连脱外袍都不让看。”   “别色鬼似的,丢人。”凤明将官服挂好,只穿着浅色中衣坐回塌上:“明日淮安侯夫妇入京,我就不去了,你不许乱说话,知道吗?”   他这身份去接,太引人注目。   景恒随手一抛,将鸾带挂到衣架上,明知故问:“什么话不能说?”   “你我之事。”   美人灯下看,景恒越看越喜欢:“你这般好看,我爹娘定然满意。”   凤明道:“你我相悦,只要你我二人知道便是,无需惊动旁人。”   你我相悦。   这话仿佛一把火烧在景恒心间,他扑过去,将凤明压在身下:“相悦?你终于承认你也悦我了?”   凤明不似景恒,成日将喜欢、将爱挂在嘴上,景恒知道凤明的心意是一回事,这会儿突然听凤明说出来,欢喜的什么似的。   “你再说一遍,看着我说一遍。”   凤明别过头去,只不看他,也不说,长发中藏着的耳朵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不说,景恒好像只大狗,撒着欢地闹他,不住拿头乱蹭撒娇:“好凤明,你说一遍,求你了,好哥哥。”   凤明最怕景恒唤他哥哥,脸都红了:“你先起来,别压着我。”   “不嘛,你不说我就不起来。”   “我,我……”凤明动动唇,当真说不出口,景恒有法子拿捏他,他也有法子拿捏景恒。   影影绰绰的烛火下,凤明姣好容貌耀若春华,明眸中盛着星河一般,他去推景恒:“景郎……”   蠢狗变呆狗。   凤明弯眸一笑,惊鸿灼然,万物失色。   他笑道:“我说不出,饶了我吧,景郎。”   景恒:“……”   长得好看的人,真的就能为所欲为是不是。   他无可奈何,食指轻点凤明的鼻子:“饶你一次。”   凤明坐起身,二人缠闹间蹭散的衣衫自肩头滑落,衬着垂落的乌发,呈出片雪一样的玉白。   !!!   景恒不自觉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   他终于看见衣服下面的身子了!喜大普奔!守的云开!   凤明连忙拉上衣襟,一抬眼就是景恒宛如呆狗表情。   “……”   他敲了敲景恒的头:“傻了你,没见过男人的身子,馋成这般。”   景恒喉间微动,着魔似的去摸凤明肩膀。   凤明岂能任由他摸,挥手去挡,你来我往,二人在床上缠斗起来,木榻摇得厉害,景恒的心也跟着颤。   终于,他捉住凤明的手,压在凤明头侧。   滚烫的吻落在凤明脸颊:“捉到了。”   “你这功夫精进的不对劲。”凤明仰着头微微喘息:“你这般,下次我就用内力了。”   即便被景恒这般捉着,凤明也不挣扎,他内力虽受限,也不是如今的景恒可以比的。他若真想挣开,只拿内力一震便是。   但凤明没这般做,似乎认定景恒不会对他做什么。   或者说,他也不知道景恒还能做什么。   景恒凝望身下的爱人,定定神,压下心中欲念,松开束缚,沉声道:“同你相好是我求来的,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   凤明抬手,将景恒乱发揶在往耳后:“天下人会笑你。”   “由他们笑。”景恒与凤明额头相抵:“别怕,我爹娘都非常好说话的。”   凤明拿他没法子。   景恒的爹景文宸确实是宫中难见的良善人,有些儒雅气,却不迂腐,反而极识时务。凤明如今大权在握,料想他也不会这时候跳出来反对什么。   凤明只好劝道:“那你要缓着说。”   “那肯定的。”景恒说:“我你还不放心吗?”   凤明蹙起眉,眉眼间拢上轻愁。他并非个息怒形于色之人,如今面上藏不住神色,一是在景恒面前不必伪装,二是真愁。   就是你才不放心啊,傻子。   美人含愁,景恒心疼坏了,抱着哄了半宿不提。   作者有话说:   凤明:你要缓着说。   景恒:爹,我跟凤明好了。   景文宸:??? 第30章 荣册亲王   腊月朔风凛冽, 北边风又冷又硬,刀似的往人骨头上剜。   景恒披着大氅,骑在马上, 立在京外十里亭,脸都冻麻了, 仍不妨碍他昂首挺胸地扮英俊。   身后的礼部官员一个个冻得活像缩脖子鹌鹑,更他傲然独立。   远远的, 一队车马出现在天边。   一人一骑先行而来, 正是淮安侯府来报信的。   那人下马,先给景恒行礼,又同诸位礼部官员寒暄:“传侯爷的话:多谢各位大人在此相迎,天寒地冻,请各位上马先行, 不必拘礼。”   礼部侍郎道:“侯爷体恤, 原不应辞,只圣命在身, 不敢懈怠。”   景恒道:“听我爹的罢,你们先回, 圣上与督主若问, 自有我担,有劳了。”   谁人不知, 景恒如今是凤明面前的红人,各家各府的都感叹淮安侯生了个好儿子。   当初凤明负气离京, 众人皆在观望,只有景恒巴巴地跟去, 演了出休戚与共的大戏, 从人群中一跃而出, 得了凤明青眼。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景恒跟班谢停谋杀嫡兄的事儿都让东厂给压了下去。   东厂惯会阳奉阴违,若旁人问起谢行之死,只说在查,查来查去却并不定案,教人挑不出错来。   此案最大的嫌疑人谢停如今好好的,就跟在景恒身边,反倒是状告谢停的谢家主母,至今还关在东厂,生死不明。   谢大人进退两难,一边是嫡妻,一边是仅剩的一个儿子。他只得装作糊涂,只当忘了这事儿。   苦主都不发作,旁人也没人在这时候触东厂霉头。   一桩大案就这般悬了起来。   不过,京城之中悬案多,真相倒也没那般重要。   众人听景恒此言,纷纷应是,感念淮安侯仁德。   景恒一牵缰绳,潇洒策马:“我去迎迎。”   淮安侯府那人又行一礼:“大公子,传侯夫人的话:请您别在风中嘚瑟,老实回马车取暖。”   “……”   淮安侯府内,景象纷繁,气氛活跃,哪像景恒头一回来还是被凤明从后门扔进来的。   景恒回忆起来,忍俊不禁,当时侯府内开了满园芍药,红香漫天。   如今侯府的梅花都快开了。   又是一年好光景。   愿大齐国泰民安,凤明岁岁无忧。   “儿子,儿子?”   淮安侯夫人换了衣服出来,正见儿子发愣,心说这儿子傻病好了,又添新呆,一家上下没一个省心的,愁上心间,她提高声音:“景大郎!”   无论什么时代、多大的人,被母亲正经八百地叫全名都心里发慌,古代父母不兴叫全名,淮安侯夫人这一声吓得景恒汗毛倒竖,回过神来。   景恒去看他娘,只见淮安侯夫人头上绾着镂梅红玉金鸾簪,身披起花八团雀金裘,露出下面一点莲青缕金撒花洋绉裙,通身彩绣辉煌,美而不俗,华贵非常。   淮安侯夫人待字闺中时,便是京城风华绝代的美人,引得无数少年郎魂牵梦绕。如今三十有余仍是容色俱佳,得岁月厚待,并不见老,反而更添几分风韵。   景恒知他娘美,却不喜繁施铅华,常常是一根步摇随意挽发,也不拘什么发式。   现下用金鸾簪梳了京中最实行的逐月髻,略施粉黛,直把他看呆了。   “我的娘啊,”景恒上前扶住淮安侯夫人:“你这是要艳压群芳啊。”   淮安侯夫人久不归京,今日宫宴,俱是相识旧人,许还会遇娘家沈府之人。   从前安候还在京城时,因她生了个傻子,叫某些人好一顿嘲讽,她也抬不起头。如今儿子玉树临风,她扬眉吐气,自然要精心妆点一番,存了些重振旗鼓心思,此时这般被儿子大刺刺喊出来,脸上发热,去拧景恒小臂。   “景大郎,你瞎嚷嚷甚!”   景恒躲开:“娘,以后儿子这胳膊,您是拧不着了,拧爹的去吧啊。”   淮安侯夫人何等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怎,有媳妇了?”   媳妇这个词景恒可太喜欢了,他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故作稳重:“等爹来了,我一块儿说。”   说话间,淮安侯缓步进门,他穿着青蓝织金盘领补子,胸前龙纹盘金镶银、色彩斑斓,腰悬高祖赐下的汉玉九龙珮,头戴七龙绕珠金冠,蓄须,端得是一派儒雅风流。   景文宸走向夫人,朗声问景恒:“等我说什么,你又惹祸了?”   景恒嗬了一声,低头看自己穿的驼灰织锦常服,和这对郎才女貌的华丽夫妻站在一处,活像捡来的。   景文宸也嫌他寒酸:“这就进宫了,你穿的是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去换世子冕服?”   上来就挨骂,景恒不服气道:“我在宫里就穿这个,谁也没嫌弃我啊,就你挑我。”   小半年没见的冤家父子见面就起火。淮安侯夫人也来了气,心里怨丈夫,在淮安担心得什么似的,如今见了儿子一句缓和话都没有。   淮安侯夫人深吸一口气:“好儿子,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你爹也来了,快说吧。”   说罢拉着景文宸,两人坐在堂上,丫鬟端着茶上来。   景恒本还想略作铺垫,如今也懒得多说:“我和凤明好了,等着封王吧您。”   扔下句话,转身就走。   景文宸端着茶的手僵在半空中。   淮安侯夫人面露狐惑侧首看向淮安侯。   待二人回过神来,景恒早没影了。   从淮安侯府进宫的路上,景文宸反复思索:‘好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好了。’   怎生‘好了’的。   直到进了宫,坐在宫宴之上也没想出个答案,因思索的过于认真,他没注意到自进宫后,遇见的所有人都对他过于恭敬了。   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结果,景文宸看了看景恒。这不省心的儿子就坐在他下首,间隔半人宽,然人多耳杂,也不能去问。   景文宸久未回京,大臣们怕被安上与藩王勾结的名头,没人敢和他搭话,只有怀王来同他见礼。   怀王景沉虽比他小一辈,爵位却比他大,淮安侯也不托大,和怀王略寒暄几句。   如今各路藩王皆已入京,景氏一族得封的皇亲,除去外嫁女,尽在于此了。   分别是:蜀庄王、燕宁王、怀王、辽魏候、楚乐候、晋恭候、淮安侯。   景文宸幼时,他父皇在位,三世同堂,何等热闹繁盛,这些旁支的人哪有机会出来凑数。   高祖共有十三个儿子,如今活着的,只有他一人。   景文宸心中哀婉感怀,也顾不得他儿子和谁好不好了。   他无夺嫡之心,在当年那场血腥的夺嫡之争中,父皇为保全他,给他封了个小小的侯位远远打发走。   只有他活了下来。   “九千岁到”   今日圣上称病不来,众人原以为凤明会坐主位。谁料,凤明的席案并不张扬,虽支在最前面,却并未逾制,   众人皆是起身,微微俯身,等着参拜凤明。   一片朱红的衣角先至,凤明随后抬步跨入大殿,景恒打眼得紧,在一众垂首俯身的人中间,穿的最素,背却挺得最直。   没规没矩。   景恒朝凤明指了指淮安侯,暗示凤明他说完了。   凤明微微歪头。   景恒竖起三根手指。   凤明了然,这是说完了的意思。   汪钺曾将这个手势理解为三百两,景恒非说是‘令人满意,可以接受,没问题’之意。   凤明实在难从这三根手指中读出这三层意思,但由于汪钺为这个追打了景恒七条街,所以东厂所有厂卫都知道了这个手势的意思。   景恒最后掏了一百两保命。因还欠着汪钺二百两,汪钺至今也没帮景恒把停的事儿抹平,谢夫人还在点心房关着呢。   点心房日日提审犯人,成日鬼哭狼嚎,谢夫人已然吓得有些失常,这般下去,用不了多久,汪钺这二百两可能就再要不回来了。   想到此处,凤明因不得不应酬而寒气森森的脸略缓下些神色,冰雪消融了几分。   双喜一直提在心间的气跟着缓了下来。   他就知道,在席上见了景恒,九千岁就能愉悦些。   眼见众藩王跪拜凤明。   凤明道:“免礼,今日圣上身体不适不来参宴,随意些罢。”   凤明凶名在外,曾经不眨眼地杀了好几位皇亲。眼前活着的几位,都是当年跟夺嫡、夺位丝毫不沾边的人,即便如此,战战兢兢谁都怕那屠刀落在自己头上。   凤明坐下后便再不说话,场面上一时十分安静。   怀王久在京中,此时站出来道:“启禀九千岁,空饮无趣,传些歌舞吧。”   凤明颔首,一众歌舞上场,才热闹了些。   景恒瞧凤明不大吃东西,唤来内监:“去御膳房要碗鸽子汤给他。”   他没说‘他’是谁,但内监岂能不知?   很快,瓷白汤盅端到凤明案上,凤明朝景恒看了眼,景恒对他笑了笑。   凤明观察着景文宸神色并无异样,叫来双喜:“你去问景恒,淮安侯如何说的?”   双喜传话回来:“什么都没说。”   双喜捏了捏自己袖中的手,声如蚊呐:“世子还说请您多进些饭。”   景恒的原话是:让他多吃点,不然我去喂他。   双喜没胆子传,私自稍作改动。   临近宴毕,景俞白身边的太监传来口谕,说了几句客套话。   诸位王侯接旨,好一番感念圣上恩德。   酒足饭饱,王侯勋贵们都等传话太监走,好各自散了。   谁知那太监竟不走,反而又进来几位司礼监宦官,手持圣旨,众人愕然间,只听那太监道:“淮安侯接旨。”   淮安侯府众人再度跪地接旨。   只听宣道:   “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咨尔景文宸,乃皇考高祖皇帝之第十三子,朕之叔也,醇谨夙称,恪勤益懋,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枢机缜密,仪度从容。授以册宝,封尔为安亲王,永袭勿替,钦此。①”   举座皆惊!   册封亲王!这是何等的荣耀!   景文宸是皇帝的亲叔叔,地位本就高贵。可正因如此,才更不该册他,曾经只是侯爷,到底差着些,如今得封亲王,景俞白年幼无子,若有个万一,皇位会落在谁身上难道还用想?   景俞白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   不,这怎会是皇帝的旨意,这分明是凤明的旨意。   诸王侯入京,早就听闻淮安侯,现在是淮安王了,早听闻淮安王的儿子景恒搭上了凤明的门路,连带着皇上都看重他,是如今御前的红人。   可这也太红了吧,使了什么迷魂汤,能叫凤明直接给册封景文宸亲王位!   朝中就没人管管吗?   还真没人管。   凤明旨意入了内阁,众人高兴还来不及!如今凤明对秦淮以南的掌控尚弱,淮安侯若能封王,对凤明岂非一种钳制,小皇帝一心向着凤明,淮安侯可不会。   景文宸是高祖嫡子,别说封亲王,就是再进一步,也名正言顺。   凤明此举虽有拉拢景文宸之意,但旨意到了内阁,内阁一路放行,那景文宸岂能不念内阁的好,两厢下来,正是平局。   反之,内阁若是阻挠,才是将这张好牌白白推给凤明。   小皇帝和凤明再亲,不过是雏鸟情节,待他长大,那凤明还能比他正经叔公亲?   哪怕将来景文宸做了第二个凤明,可被亲王摄政,和被宦官摄政,那能一样吗?就像跪景文宸和跪凤明,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可是千差万别。   文臣与凤明如何夺权的景文宸不知,他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他接过圣旨,耳边回响都是儿子那句‘我和凤明好了,等着封王吧您’。   得是怎么好的,才值得一个亲王位?   作者有话说:   ①改编自和硕廉亲王册文。 第31章 禀明父母   景文宸下意识看向那位权势熏天的权宦   凤明一贯的面色冰凉, 却和景文宸对视瞬间向他颔首示意。   景文宸:“!!!”   他仿佛间似乎听见这位权宦对他说:你儿子伺候的不错,赏你个亲王位,老实点, 别自讨没趣。   景文宸眼前一片昏暗。   他!高祖嫡子!真正的皇亲贵胄!却沦落到要靠卖儿子的境地。   列祖列宗啊,孩儿不孝。   景文宸精神恍惚地领旨谢恩, 景恒扶着他爹站起来,觉得他爹高兴得有些过头了, 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抓的他胳膊生疼。   只听他爹对他说:“跟我回府。”   景恒回头看了眼凤明,心说:啊,又不能跟老婆搂搂觉了。   凤明微微抬头,暗示景恒别找事。   二人这一番眉来眼去落在景文宸眼中,就是他儿子要回家还得看凤明眼色。一时间悲怒交加, 几乎恨不能去和凤明拼命。   他心中疑惑, 凤明不是对他大侄子景衡一心一意吗,怎还找上他儿子了。难道是因景衡已去, 凤明寻自己儿子当替身!   都怪他儿子也叫景恒。   他当时都禀明父皇,说他儿子的名字和景衡同音, 皇上也不知怎想的, 说既然排谱排到‘恒’字,就是缘分。   什么缘分, 他儿子和大权宦的孽缘吗!   他早说了‘恒’字不好,孩子生下来两五岁了还痴痴的, 竟是个傻子,好容易不傻了, 眠花宿柳地玩了五年, 最后落到个宦官手里。   景文宸的手越攥越紧, 景恒哎了一声他才松开,不顾众人道贺,反手拽着这逆子回了府。   景恒被他爹拉着,可怜兮兮地看了眼凤明,眼神跟钩子似的,恨不能勾着凤明的腰把人拽回家。   回府时,淮安侯门前的牌匾已让宗人府换了。   ‘淮安王府’四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地挂在上面,好似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抽在景文宸脸上。   下人道喜,说一应册宝俱已送到。   景文宸拽着景恒一路疾行,进了供奉列祖列宗的先德院,也不许人跟着,连淮安王夫人都被关在院外。   景文宸推开祠堂大门:“跪下。”   景恒嬉皮笑脸:“爹,您不会还要玩甚么棒打鸳鸯那套吧。”   景文宸大怒呵斥:“你给我跪下!”   景恒从没见过他爹如此生气,怕给他爹气出高血压,从地上捡了两个软垫摞在一起,跪了。   还是有点硬的,他索索摸摸地去够远些的那个……   “逆子!此处非玩笑之所,你跪好,在列祖列宗面前,把话再说一遍。”   景恒跪直,双手虚握执礼,抬于胸前:“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景恒今日再次禀明诸位先祖,我与凤明……”   景文宸一脚将景恒踹倒在地。   景恒被踹了个狗吃屎,他捂着腰:“爹啊,祖宗看着呢,你这么打你宝贝儿子。”   景文轩抖着手指向景恒:“生了你这么趋炎附势的孽畜,我就该打死你,好去向先祖谢罪。”   “别啊爹。”景恒翻过身:“咱老景家都没剩啥人了,先祖哪儿舍得你去陪他们啊。”   “你堂堂高祖嫡孙,委身给一个太监……”景文宸仰天长叹:“景氏的荣耀繁华,竟要依靠太监,真是报应啊,报应!”   景恒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扶他爹,又不太敢,怕挨踹。他爹有些功夫在身上,那一脚没留余地,差点给他腰踹折了。   景恒道:“爹啊,你不能歧视太监啊,宦官只是一个职业,他们人都很好的。”   “他们?”景文宸已经没力气发火了,难道不只一个人?难道他儿子竟然……   他颤声问:“他们是谁?”   “呃,就东厂那些。我最近都住在东厂,和他们朝夕相处,他们绝非传言中那般狠辣恐怖,反而想法简单、直来直往,很好相处。”   景恒扶着腰,被他爹踹的肾疼。   他爹这一脚,他愿称之为‘断子绝孙’脚。   景文宸抖着唇,脸色惨白:“你……你和他们都‘好了’?”   “我和他们都很好。”景恒一天说一万句话,成日瞎编乱造的,早忘了这句‘好了’是何意。   他肯定道:“爹,你如果放下成见,试着和他们相处,也会喜欢他们的。”   “……”   “我就不和他们‘相处’了。”不知为何,景文宸气势忽然弱了下来,果断卖掉儿子:“你和他们‘相处’就行了。”   难怪他儿子一直揉腰,这和这么多‘太监’相处,这腰能不疼吗?   景文宸此刻完全忘记,方才是谁一脚踹景恒腰眼上了,才致使景恒不住揉腰。   如此看来,他父子俩的记性一脉相承。   景文宸看了眼高祖的牌位,心说:父皇啊,儿臣一没兵、二没人的,委实难以抗衡凤明,若不是您当初改立太子引起储位之争,景氏怎会衰败至此。   您知道儿臣无心皇位,想派景恒来京救出小皇帝的心思您也知晓。   但小皇帝没救成,他儿子景恒还搭进去了。   儿臣能做的努力都做了。   您说的没错,皇宫、储位、权势就是一滩浑水,您总不会希望儿臣也掉进去吧。   所以您这个嫡孙……咱就别管他了,儿子还年轻,争取在和王妃赶紧生一个。   赶紧走吧。   景文宸打定主意,只想打点行礼,连夜回淮安才好。   又想起什么,回过身对高祖的牌位默默念叨:儿臣没有怪您改立太子的意思,毕竟若早知大哥的病会好转,您也不会废黜他。   那段往事现在回想,也只能说是天意。   当时大皇子病重,高祖为固国本只能改立太子,却引起储位之争,数位皇子因夺嫡而死。   可就在无人可立之时,大皇子病情好转,再次被皇上立为太子,最终承袭皇位。   然那次废立埋下隐患,唤醒诸庶子对皇位的野心。自此,景氏皇族进入了十年的内斗,斗死了仁宗、圣宗两位皇帝后,皇室也就此败落。   直至五年前,凤明横空出世,以铁血手段镇压肃、越二王谋反而告一段落。   凤明虽然狠绝,却也确确实实保全了景氏正统。   景文宸叹息:“我管不了,这就回淮安!只当没你这个儿子……”   “爹啊。”景恒哭笑不得,委实不能理解他爹的某些言行:“怎就要回淮安了。”   景文宸板着脸:“你的事我管不了,眼不见为净。”   “别呀爹。”景恒挽着他爹胳膊,小孩似的耍赖:“你不能不见啊,你得帮儿子啊。”   “!”景文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帮,怎么帮?   他低声训斥:“你自己丢人还不够?还得拉上你爹?”   景恒道:“凤明缺乏安全感,他不让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你,说你会反对,还说全天下都会笑我。”   景文宸道:“他说的难道不对?你就该听他的。”   景文宸说完,觉得有些怪,他怎会让他儿子听,听那个人的话。   这将来凤明欺负起他儿子来,他儿子岂不……   景文宸失了主意,他本就不是那掐尖争先的人,否则也不会堂堂是嫡子之身,却宁可躲到淮安当个小小侯爷,也不去夺嫡。   旁人如果盛气凌人,他便会退避三舍,绝不是会硬碰硬。   此刻凤明势头强劲,他心中不免打起退堂鼓。   景文宸在原地来回踱步,最终忍不住问道:“你和……你和他是如何……搅到一起去的?”   景恒一听,他爹竟然对他的恋爱经历感兴趣,这可是好消息,他奉上好茶,请他爹上座,寒冬腊月的,也不知从哪儿找出把折扇,说书般一敲折扇:   “说来话长,当时我从淮安出来,一人先行至霸州,某日,听得窗外喧哗,便推窗去看,谁知那支窗的叉竿滑将倒去,落至楼下,我恐误伤他人,探身忙喊‘小心’,楼下正是位骑着高头大马的青衫公子,他抬眸一望”   景恒一展折扇:“一时间,我俩眼神撞到一处,霎那天地失色,眼中只余彼此,正可谓‘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哐当一声,门口传来动静,景恒看去,只见他娘不知何时来的,手中的锦盒未曾拿稳,跌落在地,盒中玉器散碎开来。   淮安王夫人来的巧,正将这一段听了个完完整整,结合之前景恒所说,她哪里还猜不出那青衫公子是谁。   不就是那声名显赫的凤明!   淮安王妃失神道:“初会便已许平生,你……你也……”   她也不知想说什么,是太大胆了?还是太快了?   景恒扶着他娘坐下,也端了杯茶敬奉:“娘,您别急,听我讲完。”   景文宸终究先回过神来,夫人面前他不可露怯,于是故作镇定地问:“第一次见,你可知他是谁?”   景恒摇摇头:“不知,但这一面,足以我钟情于他了。”   景恒接着讲述:“后来我遭遇刺杀,他派了锦衣卫来保护,可纵我思之如狂,他却始终不肯给予回应。”   淮安王妃心中,自己儿子是天下第一好,凤明就算是位高权重,也断不该看不上他儿子。这时急着为儿子寻借口开脱:“他是宦官,定然不敢叫你知道他的身份。”   “正是了。”景恒应声:“他三番五次拒绝,后来被缠得急了,言明他是太监,想以此使我退却。这是小看我了,他如玉如琢,我岂会因他的身份而转变心意?此生非他不可。”   景恒失魂落魄:“娘,怎生是好,我真的好喜欢他。”   淮安王妃疼儿子,在心中已然自行将剧情补全:二人墙头马上一见钟情,景恒穷追痴缠,凤明默默相护,却囿于身份不能接受。   有情人不能眷属的俗套故事,无论哪个时代都能叫女人流泪,特别是其中一个主角还是她儿子。   淮安王妃率先败下阵来,也不知是在说服谁:“左右也不是女子。你既走了偏路,是男子还是宦官,这也没什么区别嘛,是不是?”   景文宸:“……”   景文宸问:“他可有以权势逼迫于你?”   景恒惨然一笑:“我倒希望,可他总觉我会因旁人言语而放弃。”   “这几月,他若即若离,始终也未曾直言,”景恒卖惨停不下来:“他若逼迫,我倒能知晓他心意,也不会患得患失了。”   景文宸端起茶,暗自思附:原来如此,他就说凤明不似荒淫之人,都怪他儿子把他给带偏。   或者说,一旦接受了个可怕设定,两情相悦这选项倏忽转成最优解,变得很好接受。   他儿子也是傻的,凤明给他封王进爵,这心意他儿子还看不出来?没想到他这逆子这般祸水,将凤明迷得神魂颠倒,还没怎着,王位都给封了出去。   这凤明竟是如此为情乱智。   是了,凤明跟着先帝时,二人也只是君臣,凤明便为先帝几次出生入死,这般比来,对他儿子也理应如此。   他儿子得到的可能还差一些。   这可不美。   父母都想给儿子最好的,景文宸也不能免俗,他放下茶盏:“此道难行,凤明说的不错,你和他的事,即便我和你娘不管,天下人也会笑你。”   景恒道:“纵万人讥诮,千人拦阻,然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好。”景文宸赞了声:“这才有我景氏子弟风采,景氏惯出情种……”   景文宸似忆其往事,叹道:“只是聚散离合自有天意,来日分散,你也不要勉强,更不可偏激,伤人伤己。”   景恒疑惑:“何出此言?”   景文宸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十哥。”   淮安王妃握了握景文宸的手:“端慧太子?”   景文宸不欲多言,沉默着,回忆起往事伤怀。然而他儿子并不省心。   “爹,爹。”景恒叫他。   景文宸被迫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又怎的?”   景恒道:“凤明总不信我,所以我想 ……跟他成亲。”   即便‘跟他成亲’四个字已经说得很快了。但景文宸不老不聋,听得清清楚楚。他已经对这逆子彻底没了脾气,咬着牙反问:“怎,还得我上门给你提亲去?”   “那再好不过了。”景恒好像听不出他爹言语中的嘲讽,飞快地说:“你真好爹我爱你爹回见。”   说完怕挨揍,瞬间没影了。   “……”   淮安王妃是个实诚人,她疑惑道:“这跟谁提去啊,凤明也没个高堂,这倒难办了。”   作者有话说:   当景文宸以为儿子献媚于凤明:逆子死了算了。   当景文宸以为儿子还要拉着自己一起:你努力把人伺候好了,别让人把主意打到你爹头上。   皇室中著名的退堂鼓表演艺术家景文宸! 第32章 景恒夜奔   入夜, 景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他匆匆套上衣衫,披了件薄氅衣,翻墙跑了。   王府的墙好翻, 大内的宫墙可就难了,景恒几次运力, 可宫墙平滑,跃到半空中没有借力, 又落了下来。   “嘘”一声口哨响起, 景恒寻声去看,高高的宫墙上蹲着个人,正是玄一。   “师父!”景恒兴奋道。   玄一脸上露出笑意:“我拉你上来。”   他抬臂去拽景恒手臂。   景恒借力,脚在宫墙上一踹,轻灵地翻上来, 和玄一并肩蹲着。   宫墙极高, 几乎将整个皇城都收入眼底。   玄一揶揄他:“会情郎?”   景恒哈哈一笑,大大方方承认:“想他了。”   “还是你厉害。”玄一感叹, 景衡和凤明曲折十余年,到死都没能互通心意, 换了这转世而来的景恒, 看似没心没肺,却几个月就成了。   他替二人高兴:“要没那些顾忌, 你俩早成了。”   这话景恒爱听:“现在成也不晚,我哄着我爹给我提亲呢。”   这玄一知道, 他一直守在景恒身边,就像以前保护景衡一样, 寸步不离, 只是景恒没察觉而已。   玄一感叹:“你可真能编啊。”   那天凤明分明说过两人相悦, 景恒楞装没这事,唬他爹娘提亲。   现在凤明武功几近于无,玄一天天在房梁上蹲着,两人谁也不知道,叫他听了好多墙角。   阿弥陀佛,幸亏凤明不肯叫景恒太亲近,不然二人要是突然云雨一番,他还真来不及往出躲。   等天暖些罢,暖些他就去屋顶。   玄一带着景恒在宫中穿梭,巧妙躲避每一处光影,连侍卫巡逻路线都了然于胸,一路如过无人之境。   “皇宫都无侍卫巡查的吗?”景恒疑惑道。   玄一自负一笑,绕到东厂后门:“这墙不高,你自己进去罢。后门当有六人职守,高处还藏有弓箭手,你落地后要及时出声,别让他们当刺客给射穿了。”   景恒称赞:“师父这踩点踩的也太清楚了,你是刺客吗?”   玄一:“……我是暗卫。”   景恒比了个大拇指称,赞玄一真牛,而后原地一跃,消失在黑暗中。落地瞬间,他果然听见兵器出鞘之声,忙道:“是我!是我!景恒。”   东厂之中,还有谁人不知道景恒的?   圆柱后走出一人,他提着灯笼照了照:“世子爷?”   景恒还没应声,一只手就伸过来,在他脖颈耳侧处摸索。   “……”   这么开放吗?   半晌,那人收回手,回身说:“没有易容。”   其余五人从黑暗中走出,七嘴八舌:“世子爷来了。”   “这大晚上的?”   “怎从后门翻进来了?”   “下次直接叫门。”   “督主吩咐过了。”   景恒问:“凤明睡了吗?”   “没。”   “督主今日有些咳,这会儿定睡不着。”   “晚上还传了御医针灸,他是腿疼呢。”   景恒往主殿走:“怎还腿疼了?”   其余人没跟过来,留在原地职守,只跟来一个叫肖埙的,给他打灯引路:“许是要下雪了。现在天寒,督主的腿本就隐隐作痛。”   景恒愣了一下:“我从不知他会腿疼。”   肖埙:“……”   他真诚发问:“世子爷,您能不告诉督主是我说的吗?”   “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为何他会腿疼。”   肖埙答:“是旧疾,都说是年轻时跪的。”   再多的他也不知,景恒便没再问。   到了寝殿,双喜见着景恒,有些高兴:“世子爷来了,快进。”   凤明睡不着正折腾着。   双喜倒不怕他折腾,左右不过是一会儿要水一会儿燃香的。只过了三更还睡不下,定又要白躺一夜,次日脸色煞白,令人看着心焦。   景恒进外殿,小声吩咐:“打盆热水来。”   “谁?”凤明在里间问。   双喜瞧见景恒给他使眼色,故意说:“是我。”   里间便没了动静。   景恒脱下氅衣,先去炭盆边上熏暖衣服,生恐带了寒意进去。   双喜接过氅衣一掂,心说嗬,这大冷天的,怎披着这么薄的衣裳就来了。   过了会儿,又听凤明唤双喜:“茶。”   景恒端起茶,想了想,把茶泼了,换上热水,才悄悄走进内屋。   凤明畏寒,内官监果然没怠慢,内室里暖春似的,一进来热气虚脸,景恒额角一下子渗出汗来。看来还是要多使银子,正好各路藩王进京,谈生意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内室很暗,一盏七彩琉璃宫灯挂在墙角,斜斜的在墙上投下片绚丽灯影,如梦如幻。   凤明阖眼躺在塌上,床头上放着本《白蛇传》,被子踹到一边,卷成个团。   屋里热,他衣领解开好几个扣子,是景恒在时从不解开的几颗。就这几颗扣子,估计够双喜明儿的一顿罚了。   可怜的双喜。   景恒走到床边,凤明睁开双眸,坐起身,去接景恒手中的茶杯。   他眼睛落到捧茶的那双手上,疑惑抬头。   景恒朝他笑。   凤明身上的燥郁之气譬如朝露逢阳,顿散无形,他脸上没有喜悦的神色,但语气分明带着欢快:“怎这时辰来了?”   景恒也跟着高兴起来,他实话实说:“想你。”   “没正经。”凤明接过水喝了,往里侧躺,让出位置。   景恒解开外袍,坐下宽衣,不经意间一瞥,塌上只有一个凤明的玉枕。   他睡不惯硬瓷玉枕,平日睡的都是府里单做的棉花枕。他去皇陵时去的急,没有用的,只能自己扯块布棉花随便塞了一个,高矮大小正正合适,故而虽针脚粗糙,却一直带到东厂。   那简陋棉枕一直搁在凤明玉枕边上,这满床绫罗锦绣极不相配。   现在枕头没了,景恒有点不高兴,面上没显露,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枕头呢?”   他只当凤明让人收了起来。总不会是扔了吧,那是他最得用的枕头,凤明是知道的。   凤明一僵:“你出去问问双喜。”   “算了,”景恒把外袍搭在衣杆上:“不枕枕头我也能睡。”   他翻身上床,一掀锦被,他的破烂枕头卷在被下。   凤明:“……”   景恒满意了:“嗨,怎给卷被里了,叫我好找。”他拽着枕头躺下。   凤明没接话,也躺下翻过身去,背对着景恒。   景恒枕着枕头琢磨了会儿,倏忽间福至心灵,从后面抱住凤明:“你放的?”   “没有。”凤明把脸往被里埋:“安置了,别说话。”   “就是你放的!”景恒不放过他,心中充斥暖意,尽是满足:“我不在,你搂着我枕头睡吗?凤明,我好欢喜。”   凤明说:“困了。”   景恒欢喜地找不着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一口叼住凤明后颈:“你被我标记了。”   凤明:“???”   不知为何,被景恒抱着,他是真犯困。   左右景恒总说些奇怪的话,早习惯了。他意识逐渐混沌,顾不上景恒还狗似的叼着他脖子,径自睡去。   凤明呼吸见沉,景恒知他是真睡着了,不舍得闹他。心中的满腔爱意呼之欲出。   他从不知爱一个人可以这般深,恨不能把心剖出来给所有看。   看他有多爱他。   难怪后世那么多人都要搞什么天幕告白、无人机告白。   古代没有天幕、没有无人机。还好他和小皇帝关系不错,可以哄着小皇帝帮他昭告天下。   倒霉的景俞白此时还不知道,他将被哄着写下人生中第一道圣旨,而这道圣旨将多么……震铄古今。不过还好,后人都以为他那时只是傀儡皇帝,没人认为这道圣旨是他所写。   翌日清晨,景恒醒来时,凤明还睡着。   凤明困坏了。景恒不知,他不在这两日,凤明几乎没真正睡下过。   冬日天亮的晚,此时还没出太阳,殿内也暗,凤明窝着脑袋,额头挤着景恒肩膀,手塞在他腰窝下面取暖,脚丫蹬着他小腿。   墨黑长发盖在脸上,露出个削尖的下巴,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极沉,睡得很香。   好像一只睡熟的小猫咪啊,好萌啊!   景恒在心中疯狂呐喊。   怎!么!能!这!么!可!爱!   小猫睡得香时,会把尖牙利齿全都收起,这时候如果偷偷摸他肚皮,还会翻起来让人随!便!摸!   景恒坐起身,伸出狗爪子,讨嫌地去摸凤明的肚子。   果不其然,凤明猫儿似的哼唧一声,动动腰去躲那讨厌的手,懵懵懂懂地睁开眼。   意识还未回笼,先察觉危险!   甩手一巴掌呼到景恒脸上。   景恒偏过头。这次凤明睡意朦胧,这一巴掌是毫没留手,他唇角流下一道血痕。   【额……睡迷糊的小猫是很可爱,但遇见脾气差的,挨一爪子也很正常。   诸君慎摸。】   《猫咪饲养手册》   作者:景恒   凤明甩了一巴掌,困得睁不开眼,当是做梦。他一侧身,伸手摸了摸,没摸到人,便薅过景恒的枕头搂在怀里,抱着又睡了。   还是好可爱。   景恒用拇指把唇角血丝抹掉,看着指尖血痕,坏心眼地点在凤明眼角,点出个鲜红泪痣。   凤明原本是冷清孤绝样貌,因这点艳,平白添些人间色。仿佛是将瑶池中的冰莲摘下,养在红尘里,令他从此失了仙身,染上烟火,再回不去天宫。   真招人疼。   景恒摸摸凤明的唇:“小可怜,原谅你了。”   他躺回床上,没了枕头,脸还疼,左右睡不着,索性琢磨他的赚钱大计。   琢磨着,琢磨着……就睡着了。   没羞没臊,活该他脸疼。   作者有话说:   凤明:入睡神器罢了。   景恒:听见没,我老婆没我,睡!不!着!? 第33章 螳螂捕蝉   凤明醒时, 入目的就是景恒顶着巴掌印的脸。   他内疚极了,心想这定是淮安王打的,倒浑然忘了是谁最爱抽景恒巴掌。   外面天光大亮, 凤明起身,把被里揉成一团的枕头拿出来, 小心地托起景恒的头放在枕头上,装作没有抢他枕头搂着的样子, 丝毫不知他搂枕头的过程, 景恒早上都看全了。   凤明掩唇打了个哈欠,睡得餍足,身上又酸又软,舒服极了。轻巧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上, 拨开琉璃灯的罩子, 拿着把小金剪,踮着脚剪灭烛火。   景恒睁眼, 看到就是这般幅景象。   就像对寻常夫妻相守了许久一般。   凤明回首:“醒了?”他眼下血痕绽出妖冶艳色,一双凤眼水光潋滟, 好似千年的狐狸成了精, 美得煞人。   好似多看一眼都会被吸走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凤明走到窗边, 双指撩开帘子:“下雪了。”   “怎光着脚,”景恒下榻, 走向凤明:“鞋呢?”   凤明低下头浅浅一笑:“你也光着呢,还说我。”   景恒站到凤明对面:“我身体好。来, 你站我脚上, 别踩地, 凉。”   “管得好宽,你嗓子哑着呢,我看你倒像是病了。”凤明中、食二指搭在景恒手腕,去探景恒脉搏,听了许久,皱起眉:   “你脉跳得好快,我探不出,还是传御医来瞧瞧吧。”   景恒喉结微颤,哑声道:“不用瞧,我燥的。”   凤明觉得好玩,去摸景恒喉结,丝毫不知这动作多危险:“那是炭烧的太足了,以后你来,叫他们少燃些。”   景恒猛地弯腰,抄着凤明膝盖弯将他横抱起来,沉声道:“叫你别光脚踩地,怎生不听话呢,想让我抱?”   “一早上起来,火气这么大。”凤明搂住景恒脖颈:“我惹着你了?”   “你天天惹我。”景恒把凤明扔回床上,附身压下去:“我快烧死了。”   景恒又顶着凤明了,每日晨起都这般,凤明习以为常,倒不恼怒了,只去推景恒,小说抱怨:“别顶我。”   景恒本就憋着火,凤明还推他小腹。   这可了不得,他打了个寒颤,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喷嚏先出来,他掩唇不及,从上而下,实实在在把这个喷嚏送给了凤明。   “……”   凤明闭着眼,额上青筋绷出,咬着牙说:“景!恒!你想死吗!”   “双喜,双喜!”凤明急忙唤人来:“传热水,沐浴!”   *   浴房内,并排摆了两个木桶,凤明还在生气,晦气地搓着头发,好像头发上染了瘟疫。   景恒安静如鸡,把大半张脸藏在水里,只露出眼,咕噜噜往外吐泡泡。   他只脱了上衣,赤着上身。凤明穿着整齐的中衣,泡在水里,还不忘警告景恒,乱看剜他眼睛。   凤明头发长,搓着搓着就缠成一团,他暗生闷气,把檀木梳齿都扯掉了。   搁往常,景恒肯定笑着哄他去了,现在景恒可不敢,把自己藏在水里装木头。   他现在呼吸都是错的。   “别弄出怪动静。”凤明骂他:“你有病吗?”   景恒:“……”   凤明撩水洗脸,越想越气。从第一次见到景恒,就该宰了他,偏偏留到现在,宰也不舍得宰,打也不舍得打,容他百般放肆僭越。   大胆!   梳子落入水桶中,景恒捞出来,双手捧着递给凤明,讨好地笑:“我错了。”   凤明接过梳子:“早说你着凉了,你偏不信。”   “我的错,别气了。”   热气一蒸,景恒脸上的巴掌印更显眼,凤明错开眼:“淮安王打你了?”   提起那一脚,景恒心有余悸,他站起来,在水声中背过身,给凤明看:“你看我腰,是不是青了?”   何止是青了,淤得发紫。   习武的成效此时尽显出来,景恒肩宽腰窄,肌理线条流畅。水从肩胛骨往下淌,顺着脊椎,一直顺着腰窝流到看不着的地方。   景恒的裤子沾满水,沉得很。他提着裤腰,防止裤子掉下去,惹怒凤明,从此彻底加入东厂。   凤明有些热,他把脸埋进水里:“你身上有淤青,别泡遖鳯獨傢热水了,快出去罢。”   景恒转过身。   他的腰更好看,他心里知道,故意给凤明看腹肌和腰线:“别生气了,我知错了,哥哥。”   凤明错开眼,胡乱点点头:“出去传御医看看,让双喜给你熬药。”   景恒得逞似的笑了下:“都听你的……哥哥。”   *   约莫是凌晨时分,京城下了场大雪,到上午风雪初歇,积雪若云砌在红墙之上,宫里宫外一片素裹银装,阳光洒在上面,碎银子般折出璀璨光华。   然而,风止雪霁皆与东厂无关,此处仍陷于无限阴云之中。   景恒病了。   中午时还不过是打个喷嚏,下午就发起热来,来势汹汹,额头烧得烫手。   凤明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个去请太医、那个去淮安王府传话、这个熬药、那个烧水。   整个东厂被使唤的团团转。   然而往来众人寂静无声,汪钺拧帕子稍带了些水声,就被凤明冷冷一瞥,遣到外间去了。   这个狐狸精!汪钺心中怒骂。   不过是偶感风寒发热,整的跟生孩子似的,至于吗?   景恒烧得双眼血红,看见汪钺怒气冲冲的背影,心说这小子肯定在骂自己。   “你唬他做甚,”景恒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是我自个儿着了凉,也怨不得旁人。”   凤明立在一边盯着众人,瞧谁不顺眼就要发作一番,他声音不近人情:“伺候不好主子,没发落他已是开恩了。”   凤明鲜少已主子自居,这会儿子胸中含怒,阴阳怪气,众厂卫又害怕又新奇。   一边在找事儿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忙。   是的,找事儿做。   配草药的、沏茶的、剪线香的、糊窗户的、烧炭盆的、磨羊角粉的、擦桌子的……   一屋子人安静、又专心、又慢。   凤明长眸一转,挑不出错来,去寻景恒晦气:“谢停呢?主子病着,他却不见影儿?”   景恒求饶道:“好督主,就是那拉磨的驴,也得有时有晌啊。自上回谢行办丧事,他就再没回过家,他小娘吓得什么似的。”   凤明挑眉:“我看他是又想吃廷杖了。”   景恒烧得脸红眼也红,可怜巴巴地瞅着凤明。   凤明去试景恒额头温度,他指尖冰凉,景恒舒服地迷起眼。他亲自去拧了帕子,盖在景恒额上,抱怨道:“一屋子人,一个干正事儿的都没有。”   众人:“……”   凤明靠近,景恒拿袖口掩住口鼻:“离远点,别给你招上。”   “我身体好得很。”凤明望着景恒,下句话却是对屋内其他人说的:“都低头。”   景恒:?   他见众人都把头低下去,也迷迷瞪瞪地跟着低头。   凤明忍不住勾唇:“傻子。”他捏着景恒的下巴,亲了过去。   景恒:“!!!”   凤明的呼吸是凉的,冰凉的吐息落脸上,景恒脸却更烫了。   这满屋子伺候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虽然低了头谁也不敢看,景恒还是有些害羞,耳朵都烧红了。   二人浅浅换了个吻。   凤明退开后,景恒呐呐道:“完了。”   “你嘴里怎有股血腥味儿。”凤明问他。   “我吃饭时咬的。”他因偷摸凤明肚子挨巴掌,咬破腮肉,并不敢承认。   “笨手笨脚。”凤明捏开他嘴巴,去看他口腔里的伤口:“上药了吗?”   景恒说:“你再亲亲,就不疼了。”   凤明扫视殿中众人,此时众人仍然未敢抬头,只不过凤明的目光饱含杀气,他们做奴才的,对这种要命的感觉非常敏感。   众人齐齐思索:为何我不是聋子。   “都下去吧。”凤明说。   众人如蒙大赦,放下手中活计,垂首拢袖退下。   个别大胆的心里想着:叫他们下去,是真的要再亲亲么?   玄一蹲在房梁上,被两人腻歪的牙酸。他一把年纪,着实欣赏不来这个,便趁着众人离殿,寻了么个间隙悄悄溜了。   *   怀王府。   密报被扔入炭盆,火焰舔嗜上面的‘恒’字,纸条卷曲着烧成灰烬。   幕僚说:“王爷,这景恒果真有几分手段。”   “景文宸封王,本王委实始料未及。”景沉叹息着拨动炭,伸出双手烤火。   幕僚说:“他是高祖嫡子,身份贵重,王爷若想成事,如今反倒越不过他去。。”   “论名正言顺,谁能及他。本王隐忍谋划多年……”   “那倒未必。”幕僚抚须思附:“嫡子靠着取悦太监争来的王位,他能坐稳吗?”   “甚好,把这消息传出去。”景沉赞同:“另外,凤明既好此道,怎可叫景恒一人占尽鳌头?去寻些美貌少年,去东厂探探虚实。”   书房外,景旬瞪大双眼,他万万没想到,他嫡兄竟有此雄心。覆巢之下无完卵,景沉若能成事还好,若不能,他焉有活路。   做个富贵闲王不好吗?   景旬愁眉不展,失魂落魄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京中暗波涌动,在权力的斗争之中,人人都想做黄雀。   凤明是那只引人垂涎的蝉,谁能夺了凤明的权柄,谁就是大齐的王。   原来,凤明宛若冰雕玉琢的战神,无私无情、无欲无求地镇守着大齐。直到景恒一头撞进来,消融去战神冰铠雪甲,露出‘人’的一面。   战神便因此失去神格,沦为凡人,坠入人间窠臼,像个最普通无能的凡夫俗子一般,会因爱人的小病小伤乱情乱智,大发雷霆。   从前,凤明的破绽很多,圣宗是,养大凤明的仁宗也是。可仁宗死了,仁宗的皇后死了,再后来后来圣宗也死了。便在无人能钳制凤明。   那真的很可怕的事情。 第34章 前尘之仁宗之死(1)   那是仁宗二年阳月。   圣上病危!   太子景衡不在京中。   皇帝病后迷信, 前月遣太子往泰山祷祝。   凤明也不在京中,他仍守着西北,有心人刻意瞒他, 消息传了几次,才传到军帐之中。他读过密信, 没有二话,当即抄起头盔:“回京。”   汪钺阻拦他:“西北军无诏回京, 视同谋逆, 三思啊。”   凤明推开汪钺,走出大帐。   西北苦寒,十月飞雪,朔风如刀,卷着黄沙抽在脸上, 凤明扣上防沙面罩:“皇宫被瑨王把持, 圣旨传不出来。我得赶快回去,皇上皇后还在宫里。”   他骑在马上, 点了三千亲兵轻骑:“其余人守着西北。传信给太子,请他千万小心, 待我夺回皇宫, 再行进京。”   骁季将军道:“京城有四大营护卫,计七万兵马, 宫中还有三万禁军……”   纵然是善战如凤明,三千打十万, 何异于以卵击石。   凤明道:“我率亲兵入京,乃个人所为, 与西北军无关, 即便救不回圣上, 新王也不会为难尔等。”   这是把西北军摘出夺位之争,几位将军知凤明向来如此,此时俱单膝跪地,请命道:“愿与将军同生共死。”   凤明却说:“同生共死是傻话。好好守着西北,守着十六州。西燕全民皆兵,一日未曾灭族,咱们便一日不能放松警惕。我效忠圣上,你们效忠大齐,这不冲突。”   他无诏归京,若将二十万西北军挪走,西燕必会卷土重来,无大军镇守,大齐西北门户大开,西燕入关,受苦的是大齐百姓。   届时前有齐军,后有西燕兵,西北军腹背受敌,三方混战,大齐必将陷入乱战之中。   况且还有各路诸侯虎视眈眈。凤明不愿、也不能燃起这场战火。   大齐是天下人的大齐。   太子还在,大齐就在。   他领三千人进京勤王,倘若失败,史书中也无非留下句‘三千人造反不成’罢了。凤明不在乎名声,从头到尾,他只是想让他在乎的人,活下去。   “瑨王挑唆陈元山等几位老臣,百般挑拨我与圣上,将我远远发配到西北来。”凤明眉间冷然:“他赌我会心生怨怼,视而不见?”   凤明扬起马鞭,策马而去。   瑨王打错算盘了。   瑨王算盘打的很好,他买通司礼监太监,提前仿制遗诏,只待皇上咽气,就能平平顺顺地即位。   皇上体弱,本就不理朝政,从前是太子景衡代为理政,然经西燕王刺杀一事,皇上对景衡、对凤明皆有了忌惮。皇上耳根子软得很,谁在他耳边念叨得对,谁就是对的。   自朝廷削藩以来,瑨王最识时务,以不善治理为由,自请回京,把大好封地还归中央。皇上因此颇为信任瑨王,认为瑨王此举是没有野心的表现,将好些政务从太子那里拿回放在了瑨王手中,以此嘉奖。   却不知乃是养虎为患。   瑨王所图甚大,小小的封地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以退为进,图谋的是大齐江山。   病重皇帝躺在龙榻上,艰难喘息。瑨王在等他咽下这口气,他不能咽,他要等太子回朝,等凤明回京!   凤明手中有二十万西北军,凤明可以救他。   皇帝此刻无比后悔。   他听信谗言,把凤明遣到西北吃沙子,又庆幸自己足够心软,没有褫夺凤明兵权。   他的心太软。   父皇就曾说过他,仁慈是好事,可仁慈过头就成了软弱,软弱的帝王会被大臣欺瞒。   父皇英明神武,他果然被欺瞒了。他亲佞远忠,如今自食苦果。   一声轻响,太监为瑨王撩开帘子,瑨王穿着明黄色亲王袍,戴着八龙冕冠,款款走进寝殿,野心毫不遮掩。   “皇兄啊。”瑨王坐在椅子上,理理袖袍,慢条斯理地说:“您怎的还留着口气儿啊,您知道的,臣弟不想担上弑兄的罪名,求您让臣弟省点心,自己去了罢。”   皇上喘着粗气:“大逆……不……道”   瑨王为难地转着手上的扳指:“您就圆了臣弟的心愿,让臣弟当回皇帝。臣弟生母卑微,从小在宫里爱欺负,您疼疼臣弟,让我也座座龙椅,我还立您儿子当太子。”   皇上阖上眼,不再理他。   瑨王讨了没趣,也不恼。   诚如他所言,生母出身卑贱,他从小受尽冷眼。大哥是个好人,宽厚仁和,善待庶弟,他受过大哥的恩,他心里记着,如今大势在握,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做绝。   *   入夜,皇宫中响起几声鹧鸪叫声。   皇上猛地睁开眼,太和宫窗户轻轻煽动,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潜了进来。   凤明摸黑走到龙榻前。   皇上睁着眼,每一次呼吸都伴随这心肺间的剧痛而颤抖。   凤明眼一红,跪倒在地:“圣上!”   皇上也红了眼,危机之下,来救他的只有凤明!   他艰难地喘息:“好孩子……起来……太子呢?”   凤明答:“太子就在京外,京中危险,明日,待臣明日杀尽反贼,再迎太子回宫。”   “好。”皇上赞叹:“你自小……有勇有谋 做事从来……周全,万不可叫太子……涉险!”   凤明去探皇上的脉搏,皇上的脉搏又虚又浅,分明已然是弥留之相。   凤明说:“圣上并无大碍,敬请宽心,凤明必诛杀奸王,夺回皇宫。”   皇上已然强弩之末,自己的身子他岂能不知。凤明心善聪慧,不会说谎,眼里含着泪,说话声儿也颤,这般的人那里会阳奉阴违?   是偏他听信旁人,冤枉了老实孩子。   皇上轻轻一扣垂幔,龙床边翻出个暗格,他示意凤明去拿:“遗诏……”   ‘遗诏’二字令凤明落下泪来,他将诏书放入怀中:“圣上……请您忍耐。”   说着便想将皇上绑在身上,带他逃出宫去。   皇上摆手:“……他有高手……五名暗卫……皆已被杀……你带不走……”   凤明急道:“臣明日进攻皇城,瑨王必定挟持于您……”   “我……快死啦……”皇上仰着头:“我不是……不是个好皇帝,软弱无能……江山有衡儿……有你……”   他艰难喘息,人之将死,终于辨明清难参透的是与非:“你和衡儿……要好好的。”   凤明跪在地上不住点头。   “明日,不必顾忌……顾忌我,天子死社稷,这是朕的……命。”皇上说:“护好太子,大齐正统,不容有失。”   “去罢。”皇上浑浊的眼合上:“去罢。”   凤明磕个头,久久不起。   “明儿,”皇上唤他:“你长于、东宫,朕与皇后……亲自抚养,你比瑨王他们……都贵重,别怕。”   凤明含泪离开,在黑夜中,如同一道暗光,前往皇后居所承乾宫。   承乾宫守卫远不比太和宫,凤明绕过职守侍卫,翻入皇后寝宫。   夜已深,皇后却没睡,坐在妆镜前黯然伤神。   皇上自登基后,渐渐与她离心,听不进去逆耳忠言,宠信宦官,受奸佞蒙蔽,日益昏聩,前后放逐可用之人,如今瑨王控制宫闱,手段低劣,却偏偏能得逞。   皇后是高祖亲自选纳,娶妻择贤,皇后虽为女子,胸中自有沟壑,性格刚强坚韧,与丈夫互补,年轻时二人琴瑟和鸣,凡事共同商量,一体两面,相辅相成。   何时开始变了呢?   一声婉转莺啼,适逢初冬,哪里来的鸟雀儿?   定是是凤明来了!   那孩子惯会学莺啼鸟鸣逗她开心。   皇后见到凤明,又惊又喜:“明儿!”   凤明跪在皇后膝前:“明儿来晚了。”   皇后扶起凤明,上下打量:“听说瑨王请了高手,你伤没伤着?”   凤明摇头:“我去见了皇上……”   “皇上的病……”皇后眉间染愁,皇上病入膏肓,然现下还有更重之事,没时间哭皇上的身子,她定了定神:“太子可好?你作何打算?”   凤明一一答完,背对着皇后,半跪在地上道:“娘娘恕罪,请上来,让凤明带您出宫。”   凤明此时不过二十岁,因净身之故,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削瘦,肩膀很窄。   他如今温顺地跪在地上,天真地妄想将皇后背出宫去。   皇后抚了抚凤明的头发:“明儿,皇上冤枉你,放逐你。可你总这般乖,将来本宫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凤明双眸发热,含着眼泪:“我不会让您不在的,我会保护您、保护皇上、保护太子。”   “皇上夺了你统领禁军之权,如今宫中已被瑨王掌控,以你一人如何能救?”   凤明自恃功夫卓尔,进出皇宫已是不易,他心中知道他带不走任何人,但他仍想拼一把。   “是我没用。”凤明的眼泪滴在地上。   他武功高强,一人能敌百万师;他骁勇善战,率军可覆没西燕。他能夺回皇城,可他救不了他想救之人。   作为将军,凤明从没吃过败仗。   杀人易,救人难。   在生死之前,年轻的凤明无能为力。   “傻孩子。”皇后蹲下身,擦去凤明脸上泪痕:“这皇权斗争非你一人可解。”   皇后拔下头上朝阳凤凰金钗,递予凤明;“好孩子,你名字里有个凤字,便是缘分。娘娘没甚么送你,这只凤钗你虽用不上,日后看见,也是个念想,别哭了,快走罢。”   凤明叩首道:“凤明发誓,会永远守护太子,守护大齐正统。”   “去罢。”   三更时分,凤明返回营帐。   营帐就驻扎于京外,四大营心知肚明,主帅们商量着一合计,干脆两面不帮,却只当眼瞎,不肯掺和到夺位之争中。   四大营非传召不得妄动,他们守守规矩难道还能有错?无论谁当皇帝,都需依仗四大营,还能发落他们不成。   瑨王也得到了消息,听闻凤明只带几千人马就要打京城,简直要笑死了。   几千人,翻得上城墙吗?   届时弓箭手居高临下,势必将凤明射杀马下。二十万西北军一直是他心腹大患,如今凤明带着三千人来自投罗网,他何愁大业不成。   明火执仗,二人俱把对方当反贼。   史书如何定论,端看明日成败。   作者有话说:   凤明一生遭遇数次背叛与怀疑,但他始终坚定与黎明百姓站在一起。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第35章 前尘之仁宗之死(2)   凤明回到营帐, 两名亲卫守在帐前。他深吸一口气,撩开布帘,帐中挂在盏七宝琉璃灯, 灯下坐着一人。   正是当朝太子景衡。   凤明将在宫中见闻一一讲述,最后承诺:“等我打下皇宫迎你归朝。”   景衡拨了下腰间铁链:“父皇母后俱在宫中, 你这般锁着我……”   凤明取出诏书:“若不能救出圣上,你尽管治罪于我, 以慰天下。”   明日瑨王挟天子相胁, 太子身为人子,进退两难,怎样都是错的不顾圣上强攻皇城是错,顾念圣上认下伪诏也是错。   救驾不效的千古骂名,他一个人足以背负, 他要他的太子殿下干干净净地坐上龙椅, 睥睨天下。   凤明把诏书塞到景衡怀中:“怎这般看我?”   景衡说:“凤将军好威风。”   凤明不理他,端茶喂他:“臣以下犯上, 即位后你尽管杀我。”   景衡温和地望着凤明,眸光温润, 似有千言万语, 凤明最怕景衡这般看他,再看一会儿, 他又要被哄着听话了。   凤明扯下发带,罩住景衡双眼。   明日殊死一搏, 必然险象环生,太子千金之躯, 无论如何, 他觉不会在夺下皇宫前放太子出来。   翌日, 彤云密布,京城上方酝酿着一场大雪。   凤明立马城门外,身后是三千玄甲轻骑,他一人身穿银铠,在阵前扎眼的很。   “好把子。”锦衣卫指挥使冯绪立在城墙上,他目力极佳:“一个太监生得这般花容月貌,领兵多辛苦,合该是伺候人的。”   冯绪早被瑨王收买,如今替瑨王管着禁军和锦衣卫,今日势必要杀了凤明。   他接过破云弓,弓重逾三百石,以蛟筋为弦,沉重异常,寻常人拉不开,冯绪武艺超群,力能扛鼎,弓是圣上赏他的。   冯绪挽弓,弓弦宛若满月:“传说在西燕,三百弓箭手都没能射死凤明,说是得狼王庇护”   冰冷的箭同头瞄准凤明:“今日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替他死?”   长箭破空呼啸,穿云裂日,直直射向凤明头颅,以这一箭势头顶,若落在实处,别说要命,足以另人头崩裂。   可惜了,小美人。   冯绪闭上眼。   陡然间,三军哗然!   冯绪睁眼一看,只见凤明仍立于马上,那一箭准头极佳,箭尖正对着凤明眉心,却被一只削瘦的手握住,硬生生止住去势,攥在寸许之地不得前进。   这是怎样的功夫!   这还是凡人可拥有的武艺吗?   凤明手一松,长箭哐当落地。   冯绪心中一震,完了!   凤明道:“冯绪,半年前圣上赏我廷杖,你‘着实打’的情,我今日还了。”他单手持僵,□□骏马在原地踱踏:“你打开城门,我饶你不死。”   冯绪犹豫间,只听一声巨响。   只见严笙迟砍断绳索,密不透风的城门裂开一条细缝。   严笙迟拉着铁链,脖颈上青筋暴起,他大喝道:“瑨王挟持天子,罪不容诛,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   此言一出,便是逼着城门守卫抉择,几名锦衣卫率先齐声呼和:“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   同一时间,东厂净军身着褐色长袍,从长街蜿蜒而过,奔向城门:“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   皇上虽卸去凤明提督东厂之权,然而东厂乃凤明一手建立,拿走一块儿腰牌,夺不走凤明的权。东厂厂卫并两万净军,无时无刻不再等凤明归朝。   “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的呼和声从南到北连成一片,山呼海啸亦莫如是。   这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先前凤明单手接箭,已然令人胆寒,此刻谁都不敢站出来,去做那第一个反对凤明的人。他也许杀不尽三万禁军,但杀一个领头的,确实绰绰有余。   瑨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此时此刻,京城守卫仿佛一瞬间回忆起了儿时夫子教的‘君臣忠义’,纷纷扔下手中兵器:   “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   京城正北,三座城门大开,凤明率领三千轻骑,未动一兵一卒,策马跨进京城。他横穿长街,背后的轻骑与净军,宛若一玄一褐两条长龙,狰狞扑向宫门。   宫门内,厂卫与禁军早已兵戈相见,厮杀声穿透宫墙。   “撞门!”长风扑面,凤明一踏马背,纵身而起,宛若孤鸿,落上宫墙,率先翻入皇宫之中,   凤明一人一剑,杀出条血路。   禁军们被这残忍地杀戮震慑,颤着手谁都不敢再上前送命。   谁能敌凤明的一合之力?   那可是一剑能挡百万师的凤明!   宫门打开,轻骑跃入皇宫,凤明翻身上马:“降兵无罪,谁还来?”   谁还能来?谁还敢来!   凤明回来了。   那是大齐的战神,一剑收取十六州的凤明!   精锐轻骑,东厂净军,锦衣卫,这三方势力被凤明瞬息间整合,一同冲入皇宫,谁敢与他争锋?就连那早被瑨王收买的,都被这杀神吓破了胆,扔下兵器惶惶投降。   谁能做凤明的对手?   凤明提着剑骑在马上,他银铠染血,面容凝重:“见到瑨王,不必请旨,就地诛杀。”   话音未落,一厂卫上前来报:“圣上的太和宫与关着众皇子的紫和宫,厂卫已经均已夺回,只是皇后不知所踪!”   “可都好?”   “皇上还活着,皇子们也都无碍。”   “去找皇后!传令下去,救下皇后者,封万户侯。”   凤明驱马在宫道上飞驰,在猎猎长风中奔向太和宫。   另一边,瑨王自知大势已去,被三名高手护着,还不忘挣个鱼死网破,吩咐道:“去一人把皇帝杀了。”   紫衫人领命而去。   凤明赶到太和宫时,正见一道紫影闯入寝殿。那人武功神妙,守着太和宫的厂卫根本不是对手!   凤明满身冷汗,一踹马镫,追进大殿。这般绝世高手,执意去杀人,已是易如反掌,况且那人卧病难起。   待赶到时,亲眼看见,一只手自皇帝脖颈处利落拿开。皇帝怒张双目,头歪在一边,已然气绝。   凤明眼前一片血色,他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与皇上相处的场景又刹那破碎消散。   “我杀了你!”凤明暴呵一声,提剑而起,消失在原地。他身着战铠,原不该如此轻灵。他将功法逼到极致,丹田如被火烧,奋力运转之下,身法快如光影。   紫衫人武学以至臻境,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却不能捕捉到凤明位置。高手对招,半招差池都不能有。   下个瞬间,凤明落到紫衫人身前,提剑刺向对手咽喉,凤明周身空门大开,不避不躲,只想杀人。   紫衫人提剑去挡,却没料到凤明看着削瘦,剑上的力道却不容小觑,仅一个对剑,他就落了下风。他反手一个剑花,剑刃包含内力,刺穿铠甲,凤明肩上登时炸开一朵血花。   凤明置之不理。   紫衫人且战且退,他敌不过这个疯子!这疯子功夫本就略胜他一筹,又受了刺激,疯了一样。   他替瑨王做事只求财,并不卖命。   紫衫人足尖一点,就要逃走。   凤明岂容他走,一人一剑,剑光细细密密,将对手裹得密不透风。   最后时刻,凤明掷出剑,紫衫人侧首避开,那长剑破开长风,铮鸣一声,深深扎在墙上,他提掌劈在凤明胸口,凤明恍若未觉,拼着硬接一掌,也要攥住对手脖子。   凤明缓缓施力,眨眼间将那人颈椎生生捏碎。   紫衫人死后,凤明脱力,跪倒在地,失神看向塌上皇帝。   皇帝死了,景衡的爹死了。他该如何向景衡交代。   凤明猛然一惊,吐出一口鲜血,他方才被仇恨冲晕,竟和那人缠斗起来!   他应该去救皇后的。   凤明站起身去拔墙上的长剑,因用力过度双臂微微发颤,拔了几次才把剑从墙上拔了下来。他倒提长剑,走出寝殿:“皇帝驾崩,守好圣上遗体,我去杀狗贼。”   天光一晃,凤明一阵眩晕,厂卫扶住凤明:“督主。”   凤明丹田剧痛,胸前伤处发闷,他侧首,吐出些许内脏碎块儿,觉得好了些:“我没事。”   他翻身上马:“找到皇后了吗?”   “瑨王挟持了娘娘。”厂卫低下头:“咱们的人围住了瑨王,在微雨台。”   天越来越阴沉。   此处有汉白玉石阶九十九块,顺台阶而上,微雨台几乎与天相接。   瑨王被围上绝路,东厂蛰伏、禁军倒戈,在这场宫变之中,他成为了那只困兽。   他站在高高的微雨台上亲眼看着凤明策马而来。   瑨王居高临下,狞笑道:“凤公公,别来无恙啊。”   凤明勒马:“娘娘呢?”   瑨王大笑,指着凤明身后的几路人马:“你很得人心!太子没来,他们也听你的。”   凤明寒声道:“你免些口舌,没人听你挑拨。”   “好好好!”瑨王连声道:“太子不来,皇子们也不来,反倒推出个太监勤王,是知道救不了皇帝了,派你来领着苦差!”   “皇后娘娘呢?”凤明拔出长剑,指着瑨王:“回答!”   瑨王拍手笑起来,得意极了:“皇后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急坏了吧。来人,把娘娘请上来,可别叫凤公公着急。”   皇后被人推出殿门。她鬓发微乱,神态自若,款款站在微雨台上,端庄华贵,沉声道:“瑨王,你气数尽了。”   凤明松了口气,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参见皇后娘娘”   他身后千万人亦单膝行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道:“众卿平身。”   瑨王看着眼前一幕,目眦尽裂,他费劲心力所求,不过是万人跪拜,山呼万岁。而这一切,一个被他挟持的女人都唾手可得,而他却得不到!   瑨王怒火中烧,一把抓过皇后,凤明猝然起身,大步迈上台阶:   “景文茂!”   瑨王紧紧扯着皇后的凤袍:“你上一个台阶,本王就脱这娘们一件衣服你上来啊。”   凤明拧眉,攥紧拳,缓缓撤步退回台阶之下。   “哈哈哈哈哈”瑨王大笑,就像见到什么此生未见的乐事:“原当你是猛虎,原来不过是只奶猫崽子,本王只要捏着皇后,你就会乖乖听话,有趣!有趣!”   凤明胸口鲜血翻涌上来,他咽下甜腥,涩声问:“瑨王,你要什么。”   “跪下!我要你跪下朝本王磕头!喊皇上万岁!”   “好。”凤明拆下头盔,扔在地上。   “凤明!”皇后怒喊。   她挣身向前,鬓发间珠环相撞:“大齐正统,你不要了吗?”   皇后指着台下凤明:“你养于东宫,与太子同师同傅,你的身份比瑨王高贵!今日你拜这奸王,等同于太子拜他,你跪得下去吗!”   瑨王道:“好啊,你们亲情深重,一个太监也比我尊贵。好,尊贵好!你们都听到了!皇后亲口所说,凤明拜我等同太子拜我。”   他扼住皇后咽喉:“凤明,跪下。”   凤明全身颤抖。   瑨王缓缓收紧手指:“跪!下!”   凤明咆哮一声,提剑冲上微雨台,两名高手乍然窜出,将他围住。   瑨王眯着眼数了数:“一、二、三、四、五,你跑得好快啊。皇后有这么多件衣裳吗?”他似乎极为苦恼,伸手去扯皇后的凤袍。   凤明见状急怒攻心,长剑扫尽霜寒,一人避之不及,被削断一臂。   二人对视一眼,未曾料到凤明以一敌二仍不落下风,不免心生退意。   断臂那人先行逃去,另一人瞄准时机,也一点而逃。   凤明也不去追,手中长剑掷出,风声雷历,竟有吕奉先辕门射戟之势,长剑传胸而出,那人立时犹如坠雁,落地而亡。   凤明腾出手来,一回身,正见明黄袍影从微雨台落下,以为是瑨王真扯去了皇后凤袍扔了下来。   他勃然变色,望向微雨台去寻皇后的身影。   下一秒,‘嘭’的一声。   凤明怔在原地,时间仿佛静止。   积攒一夜的云雪翩然而落。   明黄满绣的凤袍上,鲜血缓缓洇开。   凤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心中方寸大乱,他不知那是皇后!若知道他也许来得及接住。   可他没有。   作者有话说:   全盛时期的凤明非常能打,仍救不下他想救的人。 第36章 前尘之仁宗之死(3)   凤明仓皇颤抖, 慌忙去探皇后的鼻息,轻微的吐息吹拂在他指尖。他倏忽活了过来:“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明儿……”皇后唇角微动, 凤明急忙附身去听。   “娘娘!娘娘!凤明在这儿,凤明在的。”   皇后气息奄奄:“你命好苦, 所有生离死别……都叫你见了。”   凤明双眼血红:“娘娘……”   “别怕……好孩子……”皇后口中涌出大股鲜血,那血好热, 凤明伸手去抹, 怎样都抹不净,他托起皇后的头,防止血呛入气管,泪滴在冰冷的石阶上,瞬间结出霜花。   鹅毛暴雪洋洋洒洒, 恍若因风而起的柳絮。   “娘娘, 别……别死。”   皇后喉间哽咽,艰难地蜷缩手指, 摸到了凤明的铠甲。   她心满意足:“人死时,能有……能有一个孩儿陪着, 已然不错了。”   凤明:“娘娘……”   “一个就可以……”皇后虚弱地展开笑, 唇角还微提起,头便虚弱地歪向一边, 握着铠的手指也缓缓滑落。   大雪宛若鹅毛,簌簌落下, 落在皇后眼睫之上,没有化开。   再也不会化开。   就像那双温和的凤目, 再不会睁开。   “娘娘!”凤明仰天长啸。他双眼含泪, 狠狠地盯着瑨王, 那眼中包含销魂蚀骨的破天恨意。   隔着九十九阶高台,瑨王仍被那目光刺得倒退三步。   “她自己跳下去的!”瑨王慌张摆手,指向微雨台下禁军,语无伦次地说:“他们都看见了!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凤明抬臂抹泪,站起身,恍若变了个人--   紧张、暴怒、害怕、犹豫、怯懦……这些情绪全埋葬在这场雪里。重新站起来的凤明沉着镇定,理智得不可思议.   他冷静陈述,如同一个无情的宣判者:“景文茂,你弑兄杀嫂,我要你死。”   凤明解下素银披风,轻轻盖在皇后身上。   就这般一步、一步踏上了微雨台。   “杀了圣上,你后不后悔?”凤明攥着瑨王前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觉得圣上软弱可欺,不配做皇帝?你就配吗?我早想杀了你。你该感谢圣上心软,他兄弟不多了,杀你他会伤心。可偏偏你总不知足,非要害死他。”   凤明单手提着瑨王,把他推到微雨台外面:“还逼死了皇后。”   瑨王紧紧握住凤明的手,双腿狂蹬。   “怕掉下去?”凤明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不因瑨王的丑态而有丝毫喜怒,看着瑨王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死物:“娘娘掉下去时该多害怕,你也试试好不好?”   凤明轻轻松开手,瑨王惨叫一声落下微雨台。紧接着凤明双手一撑,跟着跳了下去,他先落地,一把又薅住瑨王的衣领,接住瑨王。   凤明笑容明媚,煌煌然宛若阎罗:“好玩吗?瑨王殿下。”   瑨王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吓得干呕不止,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凤明走到瑨王面前:“做人不能太绝,皇上皇后都去了,谁能来救你呢?”   他拖着瑨王的衣领,如同拖着条狗,把他往微雨台上拽:“再玩一次,你不是喜欢数台阶吗,这次好好数。”   瑨王挣扎着跪地:“我错了,我错了,凤明,凤将军,凤督主,凤殿下!饶了我。”   “不想玩这个了?”凤明表现出几分苦恼:“在西燕沙兵捉到齐军,会把齐军栓到马上,拖行至死。那年在宫宴上你觉得西燕灭族可怜,那定是喜欢这个了。”   凤明把瑨王推倒在地:“把他栓起来。”   禁军不敢、锦衣卫不敢,厂卫可不管这个,用绳索套着瑨王右脚挂在马上。   瑨王如待宰的畜生,疯狂嚎叫。   “将军,”严笙迟上前道:“他毕竟是亲王……”   “有道理,他是亲王,把他衣裳脱了。”凤明蹲在瑨王身边:“还是瑨王殿下法子多,又多又好。”   凤明顿了一下:“把宫里宫外的王爷、皇子都请过来,叫他们看看谋逆的下场。”   圣宗元年十月,瑨王景文茂,死于微雨台。   这是凤明杀的第一个皇族。   ***   同样是冬日,同样的大雪。   凤明陷入梦魇:“我该接住她的,我能接住她,我的错,是我的错!”   景恒被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抱住凤明,轻轻拍打凤明后背:“没事,没事……是梦。”他根本没醒来,拍了两下,手落在凤明背上,又沉沉睡去了。   凤明蓦地惊醒。   很久没梦到从前了。   到今年冬至,景衡就死了六年了,这是凤明第一次梦到他,虽然只有很短、很短的一点。   凤明抬手,指尖抚过景恒英挺的眉,从梦中彻底挣脱出来。   景恒还在发热,呼吸滚烫。   无力感再一次将凤明包围,他紧紧抱着景恒,叫他:“景恒。”   景恒嗯了一声,半醒不醒间,哄着:“我在……”   “景恒。”   “我在。”景恒张开眼,睡了一夜,醒来不仅没好转,反而像口烧了一夜的锅,全身的骨头都烧干了。   他回拥凤明:“做噩梦了?”   “你的病怎还不好?”凤明头埋在胳膊上,声音发闷。   景恒说:“好多了,咳咳咳。”说罢一阵低咳。   “满口胡言。”凤明坐起身:“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说罢披了外氅,走去外间更衣。   寝殿内余遇景恒一人,他撑着酸软的身子起来,去桌前倒水喝。   壶里只有冷水,景恒渴得急,顾不得许多,接着壶嘴一通猛灌才好了些。   凤明昨日还骂汪钺不会照顾人,天可怜见,这主仆俩一脉相承,哪个比哪个强。   景恒烧成这般,一早上起来连口水都不给倒。他倒也不挑,怕凤明发作下面伺候的人,渴也不说,只等凤明走了自己喝。   好养的很。   躺了一天一夜,景恒再躺不住,套上衣服,晃晃悠悠走出门。   双喜候在候在门外,见景恒出来忙上前去扶:“世子爷怎出来了?”   景恒应了声,说转转。   双喜道:“外面雪还没化,世子就别出去了。”   他看了眼一旁的小内宦,两个小内宦见机行事,一个倒茶,一个钻出门去请凤明。   景恒自然不会为难双喜,坐在椅子上,接了茶,是清热去火的连翘薄荷。景恒喝了,空杯子才放在桌上,小内宦便有眼色续上一杯。   这么会儿工夫,又有其他内宦拉来扇屏风置于椅前,用以挡风。   “世子爷进些饭吗?小厨房一直温着粥,请您用些。”   景恒感慨道:“难怪凤明留你在身边侍候,果然周到。”   双喜垂首道:“世子爷过誉,做奴才的本分罢了。”   有守本分的,自然也有那没本分的,说话间,汪钺掀了帘子进来,张口就是:“病秧子,你好点没?”   说罢伸出手,没大没小的去探景恒额头。   景恒往后一靠,躲开汪钺的手:“没好,见着你就好不了。”   汪钺切了声:“少往小爷身上辙,你三更半夜穿着薄衫往东厂钻的事儿,都传开了,谁不知你怎病的。”   景恒脸上一热,轻咳两声,端起茶喝了口掩饰。   汪钺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扔给景恒:“川贝枇杷丸,止咳的。”   景恒握着瓷瓶,上下打量汪钺:“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汪钺道:“给你就吃。”   这川贝枇杷丸是东厂几个掌班凑钱,从京城神医朱汝熙那重金所购。   与景恒关系好坏暂放一边,凤明昨日脾气发作得厉害,景恒再病几日,东厂都该叫凤明拆了。主子心情不佳,下面的人难做,实在受不住,凑了钱抽筹去去朱神医那求药。   朱汝熙师从医圣,医术高明,悬壶济世,不侍权贵,对别人东厂还有辙,对大夫却只能恭恭敬敬,一大早赶着去了。   景恒瞧见瓷瓶上印着的‘熙’字:“兄弟,谢啦。”   汪钺被声兄弟哄得高兴,嘴上非说:“你死了,我那二百两银子找谁要去。”   景恒笑了笑:“我如今做生意,和府里分了账,银钱都放在谢星驰那儿,你自己写了条子找他去支。”   汪钺随口道:“他会管账么?夏阳账做的好,你跟将军要去,将军准给。”   他说完似觉不妥,景恒的钱,哪儿有叫东厂里的人管的,好似东厂往景恒身边派人监视,他怕景恒因此和凤明生了嫌隙,忙描补说:“也有外面许多正经账房,你随便吧。”   景恒不以为意:“确实,都给谢星驰也为难他。除了账房,我这儿还缺个管事,你替我留意着,有好的我一并和凤明要了。”   汪钺不知景恒赚钱就是为了凤明,自然没必要避讳。   听景恒这般说,只道景恒把东厂都当自己人,他当然高兴,连带着看景恒更顺眼几分。   但照先帝还差得远。   不过先帝从未说过喜欢将军,将军思恋得苦;而景恒呢,虽然处处不及先帝,对将军却全心全意。   汪钺心中换算半晌,勉强接受了景恒与将军的事情。 第37章 大碗软饭   景文宸一跃而成最尊贵的亲王, 王府络绎不绝,连婉仪大长公主和玉河公主都相协而来,拜见这位嫡亲皇叔。   都是一家人, 免去许多繁文缛节,坐在听雪阁中, 同景文宸夫妇一道叙话。   玉河公主是庶出的六公主,她刚死了丈夫, 妆容简单, 只钗支素簪,衣裙淡雅,披风都是玉色蜀锦的。   婉仪解了狐毛满绣牡丹裘:“六妹妹清减了许多。”   玉河浅笑:“劳长公主记挂,玉河一切都好。”   玉河夫家是虢国公嫡子温让,温让好色嗜赌并非良配, 二人并不和睦, 温让去岁患了唠症,拖了一年到底病死了, 如今玉河一人在公主府住着,应是更自在, 只不知为何眉间染愁, 反倒没什么精神。   到底是死了丈夫,婉仪心中感叹。   四人闲话家常, 一道用膳时,婉仪问:“怎不见恒哥儿?”   景文宸端起茶:“逆子贪玩, 成日不见人影。”   “还小呢,大些就好了。”清河道。   景文宸摆手:“过了年就十八, 哪里还小, 整日里没个正形, 叫人操心。”   淮安王妃嗔道:“你见了儿子便横眉冷对,还怪儿子不爱回家。”   婉仪笑道:“正是呢,一晃眼十三皇叔的儿子都这般大了,还横眉冷对,我真真想不出是甚光景。”   玉河也笑:“十三皇叔在宫中时,便是出名才好性儿、好人,如今也学会冷着脸训儿子了。”   婉仪与玉河辈分虽比景文宸小,但论岁数,婉仪还更大几岁。   婉仪道:“我瞧着恒哥儿就很好,本想给他说门亲事,他却说已经定下了,不知是哪家的?”   景文宸与王妃对视一眼。   “拧不过儿子愿意,”淮安王妃侧头微抚鬓角,叹道:“不提也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间打打闹闹做不得数,他是亲王世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攀附的,婶婶若有相看好的,去请了皇上旨意也未尝不可。”婉仪一听,心思活泛起来:“驸马家有个侄女……”   玉河打断道:“长公主,恒哥儿父母尚未阻挠,您何必跟着着急,满腔好意倒讨恒哥儿厌烦,岂非不美。”   她言语含着冷意,余人皆是一怔。   玉河向来恭敬婉顺,因着庶出的身份,行事小心谨慎,对旁人的事从来隔岸观火,这会儿忽然出言拦了长公主的话,稀奇之中倒也透着合理。   同样是面对苦难,有的人沉溺于此,见不得别人圆满,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拉入这人间苦痛之中;而有的人会在苦难中坚强振奋,也更加悲悯柔软,不愿看别人再受同样的磋磨。   玉河公主显然是后者,玉河姻缘坎坷,吃足了‘门当户对’的亏,不愿见小辈重蹈覆辙。   婉仪有些尴尬,她是嫡长公主,先帝亲姐,如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受人敬重,许久未曾被人截断话茬,夹枪带棒的暗讽手长,她有些恼,于是冷冷一笑:“玉河以己度人,只不过各人有各人姻缘,本宫与驸马也得父皇指婚,倒没你这多感慨。”   这是嘲玉河管不住夫君、理不清家事。   玉河攥紧帕子,咬了咬唇,也不退让:“玉河驸马命短,不似长公主家的长寿。”   这话实在诛心!婉仪拍案而起。   景文宸最怕女人吵架,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他从小长在宫中,父皇的三宫六院成日勾心斗角,后宫乌烟瘴气,他是怕极了,小小年纪就发誓将来绝不纳妾。   后来他夫人十月怀胎却生下个傻儿子,旁人都笑他。夫人郁郁病重,为宽慰夫人,他更是再不近身其他女子,以防生下庶子叫夫人难过。   只是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十年前好容易有了一胎,才三个月就掉了。后来景恒转好,夫人高兴,身子也康健了些,只是二人年纪不再年轻,至今未再有孕。   故而他府里一直清净的很,现下两位侄女争执,他做长辈的只能圆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能宽心罢。”   不宽心又能如何?   若真是婉仪认为的小门小户便罢,偏偏是那位在京中只手遮天的人。   请皇上赐婚?婉仪下午去,晚上东厂就能抄了淮安王府   这话不能和人说,只能憋在心里,难受极了。   婉仪扶着头上金乌宝石流苏,缓缓坐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将恒哥儿迷成这般。”   是个什么样的?   淮安王妃真情实意:“生得极好,那模样出挑极了,跟神仙似得。”   玉河笑了笑:“竟有这般的人物,年岁可般配?”   淮安王妃心说:景恒肖兔十七,凤明肖龙二十八,这算是配还是不配?   景文宸不愧是从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的人,他反应极快:“肖龙。”   婉仪、玉河一算,那岂不是正值二八,俱是赞叹:“差着一岁,碧玉之年,般配的很啊。”   景文宸夫妇二人干笑道:“也是呢。”   *   此二八非彼二八的凤明,正盯着景恒喝药。   这碗汤药熬得很浓,墨色药汁装在玉碗里,碗壁上挂着些许黑浆。   拿出勺,勺子上的药汁凝而不落,可见其浓。   景恒:“……这咋咽啊。”   汪钺道:“快喝,将军亲自熬的。”   景恒面露假笑:“好啊。”   凤明拿过碗,舀起一勺:“张嘴,别孩子似得怕苦。”   景恒高热不退,实乃御医无用,御医们久在宫中当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开得方子过于温和庸正,用药手浅,想是效力不及,于是凤明足添了三倍药材,亲自熬了这一碗出来。   景恒张口吞了勺黑浆,酸苦咂舌,一口咽下去全黏在嗓子上,着实腻口。然凤明喂着,别说是苦药,就是鸩毒景恒也能一口一口,硬生生生咽下去。   晚间,景恒的身体屈服于浓稠药力,终于退了热。   他暗自发誓再也不敢生病。   凤明这回给他把药熬得这般浓,偏偏见了效,使得凤明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得,下次只会更浓是否直接会练出丹来,都未可知啊。   凤明的手艺实难恭维,一颗下去保准升仙。   他还是比较趋向于活着的。   病好后,景恒走动起来,为他的商路牵桥搭线,由简入难,他先找上晋恭候。   晋恭候算起来长他一辈,是一位堂出三千里的皇叔。四十多岁,膀大腰圆,极爱美酒。   景恒回王府取来只多宝树,带上好酒,给晋恭候府递了名帖。   谁人不知,景恒如今是京中红人,晋恭候客客气气招待他,叫了好些人作陪,景恒认识的不认识的,乌泱泱一大群,日日拜宴,歌舞不休。   自离了淮安,景恒好久没过这般声色犬马的日子了。   宴上琴瑟琵琶,轻拢慢捻,嘈嘈切切好不热闹。十数舞娘妃色裙曳飞旋,褶褶如雪月光华乍泄,领头那女子藕白手肘间挽着青色臂纱飘动,宛若神女。   一舞暂歇,舞娘散落席间,为众人倒酒。   景恒婉辞了:“家里管的严,可不兴这个。”   晋恭候大笑,以为景恒说的是淮安王景文宸。   景文宸成亲二十年,从未纳妾,这莫说在皇室之中,在百姓之家都极罕见。   老子不贪美色,管儿子自然管的严些。   晋恭候不断给景恒敬酒,赞淮安王人品贵重,又赞景恒一表人才。他占着长辈身份,说的都吉祥话,景恒辞不去,喝了好些。   商路的事谈的很顺,只是晋恭候的酒量着实令人犯怵,景恒拿出喝甲方的架势,还带上了谢停,愣是没喝过。   连着三天大酒,景恒每日浑浑噩噩,第四天谢停求饶道:“兄弟,我真不行了。”   景恒也不行了,但不把酒喝足,显得没诚意、没胆气,生意就难往下谈,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凤明见景恒连着三日醉熏熏的,满身酒气呛得他睡不好,索性把景恒的破枕头扔出了寝殿。   本就入冬,身边少了个热腾瑞的人,凤明更睡不着。   手凉、脚凉、膝盖凉。   晋恭候请景恒喝酒并非为难,反倒难辞,景恒也没辙。这日,晋恭候府又作席,景恒出门前在凤明面前立下军令状,保证不喝醉,小心翼翼地把棉花枕头放回凤明床上。   凤明昨夜没睡好,懒得同他费口舌,让他快滚。   *   晋恭候歌舞绵绵不止。   晋恭候桌案上摆着棵多宝树,逢人就好一番介绍,说是淮安王世子送他的。   谢停瞧那树眼熟:“你怎也给他了?”   景恒说:“之前送出去几个,剩下的也无用,不如送人做人情。”   “督主挺喜欢的。”谢停道:“我和表哥的,他都给要走了。”   景恒一拍大腿,后悔不已:“他没说啊,早知他喜欢,就都给他了。”   俗话有言,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道鬼。这俗语流传了几千年,可见是有些神异的,说话的功夫,殿外传来通传长喝:   “九千岁到”   霎时间,歌舞歇、人声止。   众人呆在原地,稍清醒些的赶忙起身相迎,醉得厉害的,起不来身,舞娘婢子扶不起来,索性就势跪倒叩首,把头藏在臂间,瑟瑟发抖。   谢停站起来,去扶景恒。   景恒一摆手,仰坐席间不动如山,只看热闹。   兵荒马乱之间,凤明走入殿中,他来前酒乐正欢,有轻狂的已然搂了歌舞姬作乐,女子们俯跪在地,罗裙染酒,鬓发松散。   他凤眸扫视,见景恒身边干干净净,就一个谢停,很是满意。   “晋恭候。”   凤明一开口,晋恭候便吓得跪在地上。   凤明冷冷问道:“今天是甚么日子,你记得吗?”   晋恭候左右看看。   这时候,谁敢与他对视,他只能诺诺回答:“回九千岁的话,今日腊月十九。”   “不错。”凤明颔首道:“先帝忌辰在即,你公然歌舞宴饮,该当何罪?”   我的老天爷,晋恭候心中念叨,先帝都去了六年了,国孝时您都没管这个,今天怎忽然想起来了。   正此时,八名锦衣卫飒飒而至,队尾二人提着廷杖。   晋恭候吓了一跳:“九千岁,这……”   “听闻晋恭候千杯不醉,想来身体健硕。”凤明转身离开,冰冷冷的声音寒玉似的砸在地上:“就杖四十罢,侯爷受得住的。”   景恒:“……”   谢停见凤明走远了,才敢凑到景恒耳边:“难道一天十杖?”   景恒:“……”   锦衣卫上前把晋恭候拖下来,不留情面,霹雳巴拉打下去,没几下就渗出血来,血肉黏在一处。   众人被迫观刑,这般酷烈场面,再醉的酒也醒了,满身冷汗,胆战心惊。   四十杖后,锦衣卫拿绒布一抹,两条廷杖又是簇新,包着的铁皮寒光闪烁。   晋恭候在原地低声哀嚎。   锦衣卫抄走多宝树,为这顿廷杖寻了个好解释:“齐律有云:凡收受公侯财物者,处杖一百,发边充军。念晋恭候初犯,想来无意枉法,特赦四十杖,晋恭候,谢恩吧。”   晋恭候心说真是倒霉到家了,歪歪扭扭地从地爬起跪稳:“谢九千岁恩典。”   谢停挑眉,小声说:“这下侯爷没法找你喝酒了。”   景恒打了个寒颤,凤明是来给自己出气的么?   这软饭也太大碗了吧。   锦衣卫将赃物以白布裹挟,郑重入匣封存,走到景恒面前:“世子爷既以行贿,便同卑职走一趟罢。”   景恒:“……”   锦衣卫们押着景恒,骑马奔向东厂。   谢停骑着马,与景恒并肩而行:“这是甚么情趣?”   景恒抬鞭,一抽谢停的马:“闭嘴。”   作者有话说:   凤明:本督医术果然高明。   景恒:你开心就好, 第38章 大郎喝药   凤明从中接过多宝树, 和先前的四个摆在一起,多宝树簌簌轻响。   他拨了下砗磲细钿,珠玉相撞发出悦耳音色。   凤明满意地点点头。   还差三个。   *   京中流传这可怖的传说:凤明看中了淮安王的嫡子景恒, 淮安王父凭子贵;景恒和凤明狼狈为奸,结党营私;凡是招惹景恒的人, 都会收到一个死亡多宝树,谁接了景恒的多宝树, 就会被凤明盯上, 找机会赏一顿廷杖。   目前受害者有:印绶监太监郑文、锦衣卫同知严笙迟、锦衣卫百户谢停、晋恭候景敇安。   “哈哈哈哈哈。”景恒要笑死了,自他被‘押回’东厂,仅仅几日功夫,传言就进了宫。   景恒说:“你想要多宝树,直接和我说啊, 为何还要借机打人一顿, 你看看现在外面传成什么样了。”   凤明冷着脸:“剩下三个呢?”   “哈哈哈,在王府, 但我不给你了,以后看谁不顺眼我就给谁, 你给我打他去。哈哈哈哈哈。”   凤明要气死了:“很好笑吗?”   景恒点头, 一本正经地回答:“很好笑啊。”   “我是真不打你是吗?”凤明亲自抄起廷杖,追打景恒。   景恒足下一点, 运着轻功上蹿下跳,凤明才不会跟着他瞎窜, 他折下树枝,随手甩出, 正中景恒腰间, 景恒内息一断, 从空中跌了下来。   凤明在下面接住景恒,横抱景恒:“不是跑得很快吗?怎生掉我怀里来了?”   景恒笑:“哎呀,又被捉到了。”   凤明敛眉:“仗我宠你,无法无天。”   景恒呵呵笑:“我像不像你的小娇妻。”   凤明猛松手,景恒骤然失重,单手撑地,翻了个跟头才站稳,还要调笑:“害羞啦,你不还要娶我呢吗?这就害羞了?”   凤明红着耳尖,理袖袍:“没人娶你,搁在府里太闹腾。”   “哎……”景恒整襟口,凤明拉他一下,他抽袖躲开:“拉我作甚,你把人吃干抹净,又不认了,我气着呢。”   景恒娇羞侧首,正对上朝峰一言难尽的表情。   “……”   “我刚就想和你说来人了。”凤明悠然道。   景恒:“……”   朝峰抱拳道:“督主,首辅甄大人遣人来问,过年的春闱如何安排?”   凤明道:“内阁选吧,有个叫顾徽年的,把他塞进去,借机会提一提。”   朝峰走后,景恒才道:“我都忘了这么个弟弟了。”   凤明垂眸说:“忘了才好。”   *   腊月二十八,在京的皇亲国戚都进宫皇上请安,婉仪身为大长公主,来的早,安排着一众女眷在泠音阁听戏。   景俞白坐在御座上,实在不知这咿咿呀呀的戏有什么好听,百无聊赖,只想去找景恒玩。   年年岁岁,台上常点的戏就这么几出,唱罢三醉唱思凡,唱罢秋江唱阳关,只是听戏的人却不同了。   婉仪环视众人,满目华服珠翠漂亮精彩,只是旧人都去了   高祖在位时有十三位皇子、二十多位公主,婉仪没出嫁时,作为皇长孙女养在宫里,曾见过当时的盛景。   那时人多的,泠音阁哪里能坐下的,高祖的嫔妃就能坐满泠音阁。皇室枝繁叶茂,光高祖的子孙就几十位。   可如今……皇室凋敝,仁宗这一脉就剩一个景俞白。   台上又唱起了还魂记,听过多少遍的了,在座的女眷都听过无数次,再也不会因为那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落泪了。   落泪也无用,婉仪看向玉河。   十几年前来着,玉河十五那年,宫里第一次唱还魂记,满宫的娘娘、勋贵夫人没一个不落泪的,都说生生死死为真情,没什么再可阻拦。   可怎没阻拦呢?杜丽娘是巡抚千金,柳梦梅是穷书生,二人原不相配。纵然死而复生,在那柳梦梅高中状元前,不还是被杜巡抚判了斩刑。   若不是这状元中的及时,早死了。   少时看戏,总看不破这一层,还真当真情动了天地就够。真经历了才知,没那一纸功名,天造地设也没有用。   那是的玉河不知此节。情情爱爱的戏看得多了,玉河萌生春心,同一个侍卫相爱了,当年闹得满城风雨、轰轰烈烈。后来呢,一道圣旨把玉河下嫁虢国公嫡子温让,又把那侍卫打发去了西北。   这么些年再没回来。   父皇仁慈,没把那侍卫打杀了,已是万幸。   百转千折,玉河也是可怜,她做大姐的和玉河置什么气,婉仪拿帕子轻拭眼角,叹了口气。   景俞白耳朵尖,在昆曲的水磨腔里听见了这声叹,他看了眼姑母,万分不解,这有啥可哭的,人不都活了么?   *   除夕这日,宫内一片喜气,景俞白很盼望过年,可过年有什么意思,喧闹之下孤寂更深。   上午,凤明还杵在闻政堂批折子,端坐椅上,悬笔勾勒。景恒坐在旁边,翻着那本《白蛇传》。   书里夹着个鎏金梅花书签,别在白蛇产子那一章。   景恒翻翻后面,觉得结局不好,不太吉利,他随手一抛,把书扔到房梁上。   噔的一声,飞尘四起。   凤明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又作妖。”   过完年,各路王侯离京,林林总总好些事,凤明一刻也不得闲。好在五年才来一次,要是年年来,可真叫人受不住。   “朝中有人奏请淮安王留京摄政。”凤明提着笔:“如何?”   景恒剥了个橘子吃:“我爹早就想回淮安了,他可能没这份心思。”   “闻政堂不得饮食。”凤明无奈:“说多少次了?我是管不住你。”   景恒喂个橘瓣喂给凤明:“不会吧,还有凤督主管不住的人?”   凤明捏捏鼻梁,心里念了句‘冤家’,他将朱笔递给景恒:“别吃了,我教你批折子。”   景恒:“……”   人在书房坐,活从天上来。   凤明从龙椅上站起身,要景恒过来坐下。   景恒推辞:“不好吧,龙椅啊。”   凤明挑眉:“少装,你陪皇上读书时,还坐在龙椅上睡觉。”   “……”   景恒左右躲不过,只好过来坐下。   坐下的瞬间,不知为何头疼欲裂,这种疼痛又急又烈,好似血管都要爆裂,景恒捂着头去撞桌角。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脑海中乍响:【攻略反派系统竭诚为您服务……你的任务是让他爱上你。】   景恒闷哼一声,眼前倏忽闪现模糊影像凤明捻着块儿梅花点心,喂到他嘴边。   爱上谁?什么完蛋系统,怎么这时候激活了,都他么挂机五年了?   “景恒!景恒!”凤明手垫在桌角,半揽着他:“你怎么了?头疼吗?”   “来人”   景恒陷入黑暗。   ***   一场奇怪的梦。   他是一棵兰草,生在山林之间。   别的花草都在等蜂盼蝶,兰草却在等一个人,日复一日,许是这山野太深,他等的人总是不来。   不知多久,采药人将兰草从土中挖出,放进药篓。   兰草被养在陶盆中,放在街上叫卖,长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没一个是他找的人。   一位公子买下了兰草,那公子丰神俊朗,把他带到了一个金灿灿的书房。   兰草嫌弃地缩起枝叶。   公子常常对兰草诉说心事,原来这位公子有一个心上人,买花就是想送给心上人的。   公子说:“幽兰不可佩,或可寄朕心。”   这可给兰草急坏了,求爱送兰草,活该你单身。你应当送点漂亮的花!   可惜兰草不会说话,白白着急,叶子都急黄了一片。   公子对着兰草小嘴巴巴的,又吟诗作对,把他心上人比作洛神,对着他吟洛神赋。   还好兰草没开花,不然他真的会谢!   这日,公子的心上人来了。   当那人进来后,满殿堂皇装饰都黯然失色。   那人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兰草伸展枝叶,努力去够那人。   这是他等的人!   公子将兰草送给了那人。   那人摸摸兰草枝叶,兰草熏熏然,觉得自己要开花了。   公子坐在桌边看奏折。   那人帮公子将奏折一一展开。   兰草闻到室内散出蜜香。   公子说:“今日御膳房做了梅花酥。”   那人正站在角落里发愣,听见公子所言,退到了外间。   “好吃吗?”公子问。   那人应声,从外间走进来,捻着块梅花酥递给公子:“你尝尝。”   公子低头吃下。   之后,二人长久默默无言,静处了一个下午。   傍晚,那人将兰花抱走。   兰来不及开花,就枯萎了。   那人总给他浇水,虽然很喜欢那人,但还是麻烦那人以后别养花了。   真的会谢。   ***   景恒意识回笼时,太阳穴微微跳动,头仍隐隐作痛。   在心里唤了一声:【系统?】   毫无意外,完全没任何回复。   难道他的系统必须坐在龙椅上才能激活?   可也不对啊,他刚穿越来的时候也没坐龙椅啊……还有他之前在龙椅上打盹,也没激活。   那真的是系统吗?他总觉着那个什么系统鬼里鬼气,不像什么正经系统。   还有那些奇怪的梦,为何他总会在梦中化为蝴蝶、化为花草却始终都会出现在凤明身边呢?   凤明坐在塌边,正训斥御医:“什么叫不知所因,无用便是无用,少来寻些借口。”   凤明顿了下,问:“去请朱汝熙的人如何说?”   “凤明。”景恒唤了声:“你是不是养过一盆兰花?”   凤明疑惑地嗯了一声,没答,反而问:“头还疼吗?”   景恒摇摇头:“让他们都下去吧。”   凤明抬手叫众人退下。   景恒瞧见他手背淤紫一片,握住他的手问:“我磕的?”   凤明看着他头上的白纱:“头都撞破了。”   “应该有一盆兰花,”景恒又问:“是先帝……齐圣宗在闻政堂给你的。”   凤明仔细回忆,捕捉到些零碎片段,大概是景衡刚即位时,似乎有过这么回事。时隔八年,当真过于久远,若非涉及景衡,凤明估计会一点印象也无。   “兰花很难养的,”凤明想起来:“他给我时就没精打采的,后来没几天就枯萎了。”   景恒:“……”   他非常确定刚到凤明手上时,他还好好的。   “还在吗?”景恒问。   凤明迟疑道:“如是景衡给的……应当都收在库房罢。”   景恒有些醋:“他给你的东西,养死了的花你都留着?”   他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闻到了一股子旧情难忘的味道。   说这话,双喜听见动静,知景恒醒了,在殿外请安:“督主,药熬好了。”   “拿进来。”凤明坐在床头,接了玟龙玉瓷碗,欲唤景恒喝药,景恒正醋着,凤明有心哄他,可双喜在,一声‘景郎’着实叫不出口。   凤明温言道:“大郎,喝药了。”   景恒:“……”   果然不是什么好预感,词也不详极了。   作者有话说:   凤明:喝药。   *   兰花,第五次转世。 第39章 转生七世   景恒看着面前凤明一双狭长狐狸目, 斟酌着问:“我昏倒的这段时间……”   没有什么人还魂、想借他身体死而复生,需要凤明药死他的吧?   他现在十分怀疑齐圣宗景衡没死透。   景恒心脏猛跳,脑海中浮现五个字-   七星续命灯!   【人死后, 执念代替灵魂转生七世。   每过一世,灯灭一盏。   七盏俱灭, 倒转生死。】   倒转生死,倒转谁的生死, 景衡的吗?   玄一武功出神入化, 是个暗卫。   那玄一的主人是……景衡?   景恒心神大乱:“我能去库房看看吗?”   *   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藏在宫墙的夹角错落处,比起院子,它更像个天井,巴掌大的地方, 四四方方, 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立在院中,树干伸展, 将小小天地遮得严严实实。   若非凤明领着景恒,景恒就是把皇宫转上十遍, 也难发现它。   院内极局促, 有座阁楼似的戏台落在楼上,挂着块儿匾, 上书“听梧”二字。   “这地方过于精巧,”景恒步入听梧院:“倒像个牢笼。”   凤明道:“是前朝皇帝养伶人的地方。”   前朝国号为‘乾’, 崇尚理学,讲求‘克己复礼’, ‘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乾朝皇帝养个伶人都要藏头藏尾, 故而建了这么个院子。   景衡死后, 他生前御制用度大多随葬,余下的,凤明都收在听梧院中,一应相关,封存在此。   人死如灯灭,留下种种皆是虚幻,凤明从未过来看过。   六年来,凤明第一次推开这扇门   景恒一手掩鼻,一手挥开灰尘。   因屋内俱是旧物,为避光,窗纱用得是不透光鲛绡,房内极暗,凤明捡起火折子,点燃墙角的九头青鸾灯。   屋内陈列一一展现在景恒面前。   两排长长梨木桌案,展览似的摆放这件件旧物,有价值连城得龙玉金佩,也有一文不值的木石枯草;墙边衣箱木架,挂在许多杂物,铃铛朝珠、宫绦玉带有,风筝灯笼、草编竹篮也有;书架上另有许多书卷奏折,字画扇面。   点点滴滴,尽显出凤明对景衡的不舍。这份思念如同一个浪头,狠狠打在景恒脸上。   一个拳头大璎珞突兀地挂在架上,景恒取下来,仔细端详:“这是甚?”   “不知。”凤明走过去:“他亲手打的络子,谁知道里面藏得什么宝贝。”   景恒掂了掂,还颇有些分量:“不会是石头罢。”   景恒脑海中倏忽闪过个画面:   【“那你怎生谢我?”他问。   凤明从路边随手捡起块儿石头,打发道:“给你。”】   “就是石头。”景恒肯定道。   他语气温柔宠溺:“高祖二十八年阳月,东宫锦池边。”   凤明汗毛倒竖,顾不上景恒说了什么,只看那神情语气,着实太像齐圣宗!   他不信鬼神,可杵在满是遗物的房间,由不得他不多想。   难道是哪件旧物生了精魂?   《志异传》有载:南阳许生者,道遇匪,乃亡。复三年,许生归,传信南阳府州,自言名‘安’,于剿匪有功,匪灭坠井去,不得其踪,井内余一腐尸,手握玉佩沁血,雕字曰安。   凤明后退半步,手不自觉的去找腰间配剑。   他许久不曾配剑,自然什么都摸不到。   凤明瞳孔缩为一线,周身肌肉调整至最佳状态,伺机而动。   那架势别说是遗物生魂,仿佛就是景衡还魂,他也能登时给打得魂飞魄散。   景恒打了个寒颤,看着戒备的凤明:“你干嘛?又要打我。”   诡异之感顿去,景恒变回熟悉模样。   凤明微微放松,掌间续着内力不散:“有点怪,先出去。”   景恒不觉得怪,他几乎能确定了,一定是景衡鬼魂上了他的身了!   他心口出阵阵悸动,宛若有不可名状之物正在苏醒。   靠,景衡自己哄不到老婆,他挨了好多打才哄到的,这当皇帝就是心眼多,坐享其成玩的很六啊。   还他么装作系统哄自己给他打白工!   不愧是当皇帝的!   景恒不信什么转生七世,也不做谁的执念。   【我不是你。】景恒在心中说:【如果你想从我身体里复活,那真是对不住了。】   难怪齐圣宗不吃‘长生丹’!这颗长生丹就是他给凤明留得,齐圣宗算好了自己会复生。   景恒摸摸胸口:   【我也不信什么你是什么系统,你连电子音都没有!明显是个老男人的声音!……还有,你把凤明归结为反派这事儿,凤明知道吗?】   灵魂深处的躁动蓦然止息;一直若有若无的头疼也随之消失。   脑海中神出鬼没的声音终于出现:【根据你的记忆,在你的朝代里十分盛行‘攻略反派’,把凤明归结为反派,更能激发你攻略的动力。】   景恒:……不要偷看我脑子里的东西啊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潮!   【系统?】景恒卧槽一声,又唤道:【景衡?】   没任何回应,那声音宛若幻觉。   景恒后脊阵阵发凉,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他对凤明说:“明儿初一,咱去庙里拜拜?”   凤明察觉景恒还没跟上,转身怒嗔。他挑着眉,青鸾灯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橘色光影,鲜活明亮、恣意张扬:“我不信这些,让别人陪你去吧。”   景恒见凤明兴致不高,把鬼啊神都抛到一边:“那咱们去温泉别苑。”   凤明颔首:“你怎忽然想看景衡旧物?”   景恒问:“他是个南风知我意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人,”凤明答:“高祖二十三年岁末,嘉荣殿满庭红梅,含香凝雪,他救了我。”   “红梅白雪……一定很美”   “嘉荣殿的梅花开了,你去看吗?”   这座皇宫自乾朝建起至今六百年,每座宫殿都有无数的故事。嘉荣殿中最出名的,是二百余年前乾盛帝的梅容妃。   梅容妃善做剑舞,梅林一舞名动天下。   乾盛帝在宫内满种红梅,传闻繁盛之时,有梅花十里,红云如雾,香雪仙海,梅容妃承欢十数年,宠冠后宫。诚如许多故事那般,开头越轰轰烈烈,越显结局潦草惨淡。   前朝内宫辛密,年代久远,细枝末节外人无从窥测。   后人只知,梅容妃以饮剑自刎收场,芳魂远去,最终落得玉殒香消。   妃嫔自戕乃是重罪,梅容妃匆匆入殓,据说入棺时面盖白纱,糠米塞口,一席薄棺未入皇陵,而是葬在宫女太监埋骨的常乐坡。   那一年,宫中梅花谢尽。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从那以后,十里梅林付之一炬,宫中的梅便只余嘉荣殿这几枝。   “乏善可陈。”凤明站在梅林中:“君恩如流水,来去不由人。”   青松亦摧折,月圆亦亏缺,相悦时海誓山盟是真的,变心时恩断情绝也是真的。   景恒折下枝梅:“有花堪折直须折,这花送你。只盼你莫作流水无情,使我魂魄无依。”   凤明接过红梅,置于鼻间轻嗅,意有所指:“一别两宽不好么,生生死死的,岂不辜负花意?”   “我不信,”景恒往树上一靠,震得梅瓣簌簌落下,宛若缤纷红雪:“你若是梅容妃,那一剑,定不会割在自己喉咙上。”   凤明道:“不错,我会拿铁链栓了乾盛帝,关在嘉荣殿,日日对他拳打脚踢。这答案你可满意?”   一片红梅坠落景恒眉间,他吐气吹开:“哪敢情好,我求之不得。”   漫天红雨中,凤明走向景恒勾着他的衣领:“我现在就找根链子栓你。”   “妙极最好赤金的,阔气。”   “金的没有,库里有些生锈的烂铁,你凑合凑合。”凤明反手牵住景恒:“从前驭兽司栓细犬用的。”   景恒随着凤明往殿外走:“拿我当狗啊。”   “你不像狗吗?成日舔我脖子。”凤明停下,回首看景恒:“在西燕边漠时,我遇见过一头大狼,它就喜欢舔人脖子。”   *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早早定下要去温泉别苑过正月的计划,终究未能实现。   宫墙外,内阁首辅甄岐一身整齐官服在前,身后是内阁大臣十三人,并御史台二十七人,一众官员浩浩荡荡,仰视景恒:“淮安王世子逗留京城,与九千岁交往甚密,淮安王,你可是有不臣之心?”   甄岐一撩袍跪在宫门外:“请圣上下令,着淮安王世子速归封地。”   与此同时,他身后众臣赫然俯首:“奸佞当道,国将不国!请圣上明断!”   “淮安王世子一日不离京,臣等一日不起”   永元六年正月,以甄岐为首的内阁骤然发难,公然奏请淮南王世子离京,与凤明默许景恒留京的意思相悖,以此为契机,敲锣打鼓再一次将内阁与东厂党争摆上明面。   联合起来以死为谏,逼当权者退步,是文臣一贯的伎俩。   这招对皇帝好用,对凤明却不好用,他不在乎名声,你来死谏,他直接送你一程。   先帝死后,凤明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把自己打磨成杀器利刃,快刀斩麻,断了文人的念想。   那是曾经的凤明,如今不同了,景恒不是随便从街上捡来的凡夫,能够肆无忌惮的躲在东厂里和凤明厮守。   他还有重身份淮安王世子,他的立场代表淮安王的立场,他的行为时刻影响淮安王府。   牵挂一环勾着一环,锁链束缚在凤明身上。   没人在乎景恒和凤明的私情,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偏偏要站出来反对。   这是个千载难免的好机会,文臣蛰伏在凤明威吓下许久,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拿捏不住凤明,可以拿捏景恒,景恒行事不羁,便向淮安王发难。   就问‘不臣之心’四个字,景文宸能否受得住。   作者有话说:   景恒:我怀疑齐圣宗装系统驴我,但我没有证据。   齐圣宗:不要试图和凤明告朕黑状,谢谢。 第40章 赐婚   他凤明不在乎名声、景恒不在乎名声, 难道景文宸也不在乎吗?千秋万代后,这位高祖嫡子,愿意在史书上留下污名?   这次的死谏, 是一次试探,要的就是他凤明进退两难。   留下景恒, 淮安王为否认‘不臣之心’,只会与凤明背道而驰, 倒是就轮到景恒选择, 久而久之,二人必生嫌隙;送走景恒,是凤明六年间第一次退让,撕开了坚不可摧的统治。   整整六年了,终于叫文臣一脉摸到了凤明的软肋。   古往今来, 那么多皇帝, 那么多当权者,都会被臣子逼着做选择。   马嵬坡兵变与杨玉环何干, 他们却偏偏要逼死她今日他们就要让景恒做这个替死鬼。向凤明敲醒警钟!   北风席卷而过,厘清甄岐所思所想后, 在淮安王府的景恒听闻此事, 第一次体会到何谓‘高处不胜寒’。   他保护不了凤明,只会给凤明带来麻烦。   文人们平日垂头丧气, 对凤明无力招架,此时蓦一出招, 当真又准又狠,直直戳着凤明肺管子上。   景恒略一思索, 没正经八百地走宫门, 而是运起轻功前往东厂。   *   东厂内, 凤明冷笑一声:“叫锦衣卫拖着廷杖去,跪地不起的一律打死。”   朝峰头大如斗,这此与以往不同,哪儿好全打死了事,他跪地规劝:“督主……”   凤明轻咳:“我打死的大臣还少吗,去办罢。”   这次众文臣来势汹汹,准备充足。   朝峰禀告说:“太学三千学生罢学,言及淮安候无功而封王,跪请圣上收回封赏。”   凤明神色一变。   他能打杀老臣,对这些学生却难动手。   这三千学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如煌煌旭日,实乃是大齐未来,如尽除之,大齐未来十年将陷入青黄不接之窘境。   “国子监向来远离朝廷,谁煽动的?”   “还在查。”   *   话分两头。   景恒师从暗卫玄一,隐匿功夫上佳,躲在东厂檐上听了几句,心中有了主意,纵身离开绕到东宫。   东宫里,景俞白正读到《春秋宣公十五年》中‘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这几句。   宫外的喧嚣传到东宫,景俞白倒扣《春秋》:“外面在吵什么?”   张太傅把书合起来:“是甄大人,内阁奏请送淮安王世子离京。”   景俞白起身,走到窗前,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十六皇叔?”   内宦多福扶着景俞白,轻声解释:“国子监的学生也跟着闹,说淮安王封王无据。”   景俞白笑:“朕封赏谁,还得他们点头不成。”   他看向张太傅,漫不经心:“民反德为乱,他们这般算不算‘反’呢?”   少年帝王威仪乍显,张太傅微怔,恍然察觉,这位小皇帝已经十一岁,距离亲政越来越近。   正这时,窗棂清响,三长一短,景俞白笑起来,露出天真模样:“皇叔!”   景恒翻进窗子,一瞧张太傅在,手扒着窗台又翻走。   片刻,一小内宦进殿通传:“淮安王世子景恒求见”   张太傅:“……”   他还没有老到老眼昏花,看不清刚才进来个那么大的人!   张太傅拱手告退:“朝堂党派之争,自古有之。圣上不必太过挂怀,您是天子,天威所在,断不容僭越。”   景恒与张太傅擦肩而过。   景俞白屏退左右:“皇叔,你怎叫人做了靶子,可好倒霉。”   景恒:“……你书读的不错,进步很大。”   景俞白坐在龙椅上,往后一靠:“这些日子你只和小叔叔玩,只不带朕,如今有了麻烦,才想起朕来,朕可不依。”   “小孩子哪儿学的阴阳怪气?”景恒走过去,坐在龙椅扶手上:“咱俩多好啊,给我道圣旨。解了这局,也好把你小叔叔放出来。”   “什么旨?”   景恒凑到景俞白耳边,耳语一阵。   景俞白开始还认真听着,慢慢神情转为疑惑,而后震惊,最后迷迷糊糊,彻底被景恒绕晕了。   年轻的小皇帝悬起笔,犹疑难定。他望向景恒,大大的眼睛中写满不解。   大人的世界,他不懂。   景恒挑眉:“快写。”   景俞白:“莫要催促,朕在斟酌。”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景俞白凝神而落笔,漂亮的瘦金体洋洋洒洒落在明黄圣旨之上。写完后,他吞了吞口水,上下检查三遍有无错漏,确认无误。   从锦匣中取出玉玺,沾上红泥,端端正正落印。   “谁去宣?”景俞白问:“一般是司礼监宣,只是他们若去,绕不过小叔叔。”   “内阁宣。”景恒卷起圣旨,递给景俞白身边的内宦:“他们不是正在宫门前跪着,这等好差事岂能不给他们?”   宫门前,锦衣卫倾巢而出,足足二百余人,提着廷杖,当头的传凤明口谕。   甄岐纹丝不动。   “甄大人,得罪了。”   廷杖高高举起   正此时:   “圣上有旨!”多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及时赶到:“请甄大人宣旨。”   甄岐见传旨的并非司礼监太监,而是皇帝身边的内宦,心中怵然一惊。   他与凤明争权,全然忘了皇帝,小皇帝渐渐长大,也有自己的想法。   接过圣旨,展开一阅。   更好似被当头一棒,霎时间耳边嗡鸣。   多福道:“圣上口谕,着淮安王世子回封地准备,择吉日成婚。”   甄岐握着圣旨,双手微微发抖。   只见明黄圣旨上书:   “昊天有德,成人之合,今凤明品德贤良,渊清玉絜,尚未婚配。淮安王世子景恒,怀瑾握瑜,可为佳偶。着有司吉日,岁前成婚,姻昏敦睦,以慰朕心。①”   圣上把淮安王世子赐婚给了凤明!   他身后的大臣不知圣旨内容,只听闻皇上口谕‘着淮安王世子回封地’一句。   顿然喜不自胜,洋洋得意,自以为棋高一着,逼得凤明退步。   多福躬身:“甄大人,诸位所求,圣上已然应下,尔等还在此处不散,非要以死相逼吗?”   甄岐重重叩首:“微臣不敢。”   多福扶起甄岐:“甄大人,忠君之路只有一条,您可别走岔了路。”   寒风中,甄岐却惊起热汗,与凤明夺权胜负只在一时,失了君心却再难挽回。   圣上如今年幼,万事依靠凤明,大臣与凤明作对,只会叫圣上为难。皇上距亲政尚有时日,若无凤明,谁能入宫照顾皇上?大臣吗?还是亲王?   都不合适,大臣和亲王摄政的后果,原比凤明可怖,凤明是宦官,没有后人,他永远不会肖想皇位。   旁人呢,可说不准了。   他们这般逼迫凤明,在圣上看来,到底是谁存了‘不臣之心’。   年前凤明离京,独去皇陵,朝中大臣与婉仪大长公主轮番去劝,才把人劝回宫中。才几个月还是说,忙过年下这段,他们就又来难为凤明。   这叫什么,过河拆桥吗?   圣上看在眼中会作何想法。圣上不是五岁、八岁的孩子了,这些事,他会记着。   所以圣上下了这道圣旨,既能借着备婚,先把景恒遣回封地,既保全内阁死谏的颜面,又足以安抚凤明。   将亲王嫡子赐给一个太监,这是何等荒谬!   又是何等蹊径另辟,巧解眼下危局。   淮安王身出身贵重,足以威胁龙位。   这道圣旨之下,淮安王一脉,自景恒起便彻底断绝,与皇位无缘,待淮安王死后,圣上还能拿回江南的大片封地,暗中削去一藩,可谓一举四得。   皇上年仅十一,便能有此决断,大齐何愁不兴?   甄岐拜了又拜:“皇上圣明!”   正月十五,圣旨在元宵佳节这天昭告天下。   景恒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淮安王府更安全些,淮安王夫妇坐在中堂,案上供着那道赐婚的圣旨。   淮安王妃穿着朝服,头上珠冠太沉,她单手扶着珠冠:“这……”   景文宸所思与甄岐相似,定是他高祖嫡子的身份引来圣上忌惮,他喟然叹息:“今上手段雷霆莫测……”   景恒装作不知的样子,不遗余力地把锅甩给景俞白,装作很不满意的样子:“圣上赐婚给凤明,那岂非是我嫁给他?”   淮安王妃看不透景恒拙劣演技,出言安慰:“你二人既然两情相悦,都是男子,哪有甚么嫁娶,你口口声声喜欢人家,神魂颠倒的,好容易如了愿,怎还抱怨起来。”   景文宸指指景恒:“早叫你离凤明远些,你只不听。”   他拂袖道:“自今日起,淮安王府沦为天下笑柄,甄岐等人一句‘不臣之心’压下来,这道圣旨万莫能辞。”   古人讲究气节,把颜面看得比天还重,他爹娘虽是半路得来的,然这些年相处,景恒已视其为至亲。   他心中惭愧,景恒展袍跪下,郑重道:“孩儿不孝,行事荒唐,忝居世子之位,弗功于淮安,弗顺于父母。”   景恒叩首,复又跪直,继续说:   “父亲母亲明察秋毫,自入京来,所观所见,定知凤明绝非奸佞,他匡扶大齐、扶持幼主,委实辛苦。余愧对父王一脉,仅以此身许国,愿同凤明一道,肃清政治、削藩集权,颐养万民,光复天下。”   景恒立指起誓:   “皇天后土为证:重铸景氏荣光,景恒在所不辞。如违此誓……”   景恒话没说完,凤明提剑赶到,以剑鞘将他抽翻在地,凤明勃然大怒:“大齐江山与你何干,用得着你赌咒发誓!”   凤明越急越怒,声音越冷越寒:“光复天下,你好大的口气!如违此誓如何,你是想万箭穿心,还是不得好死!你想气死我吗?”他急怒之下掩唇一阵咳,竟咳出血来。   自景恒向凤明表白心意,日夜精心照料,凤明许久未曾咳血,此时叫景恒瞧见凤明指缝中露出些红,可心疼坏了。   景恒顾不得发誓,起身扶住凤明:“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急。”   作者有话说:   ①改编自百度赐婚圣旨。   *   朝峰:真他妈烦内斗。一打团,我家AD又他妈要去站撸了。   景恒:嘿嘿,我卖我自己! 第41章 情根深种   赐婚之事, 凤明竟成了全皇宫最后一个知晓的。东厂厂卫皆以为此旨出自他手,自然没人到他前面来说。   全东厂喜气盈门,他看得奇怪, 问了双喜,才知道皇帝下旨将景恒赐给他。这道圣旨越过司礼监, 直接下到内阁,内阁今日一早昭告天下, 由内阁首辅甄岐亲自去王府宣旨。   得知此事, 他先提了剑,去找降旨的景俞白。   景俞白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句没敢争辩,直接把景恒卖了,说是景恒让的。   他来不及教育景俞白, 反身折出宫, 直奔淮安王府。没来得及进门,先将景恒的话听了个十成十。   直到景恒起誓, 他再听不下去,提剑冲进大殿, 恨不能抽死景恒。   赌咒之事怎可轻言, ‘肃清政治、削藩集权,颐养万民, 光复天下’四件事,哪一件不是难上加难, 也是随便可许的?   景恒被凤明抽翻时,淮安王夫妇一惊, 站起身, 又听凤明所言, 不由对视一眼。   原来二人情义颇深。   紧接着凤明咳血,再看景恒那慌张样子,景文宸十分确认,就是他现在吐出口血来,他那逆子都断不会如此着急。   凤明少时还见过几分活泼。后来经历了夺嫡、出征、平叛,人愈发稳重,冷淡少言,即便对着先帝,也始终守礼恭谨,从未有这般行状。   如今却为他儿子急成这般,这不是情根深种是什么。   凤明止了咳,推开景恒,朝淮安王夫妇略一颔首,上前取过圣旨:“此旨并非我授意,我会去找皇上,请他收回成命。”   淮安王抬手,按下圣旨:“此事闹得沸反盈天,既你与我儿有意,就这般罢。”   饶是凤明,听闻此言也不由一愣。   淮安王妃从手上取下串碧绿佛珠,想给凤明,又有些犹豫。凤明毕竟是男子,送他佛珠是否不妥,一番好意,若是怠慢,倒显得不尊重。   这佛珠是她与景文宸成婚那天,景文宸之母孝纯皇后赏的,很有来头,是孝行皇后封后时,宁懿慈太后赐下的。   算是专给儿媳的。   宁懿慈太后礼佛,这佛珠从不离手,传到孝行皇后那里也是常挂在凤袍上。   凤明久在宫中,这佛珠的来历,又岂会不知,他大吃一惊,后退一步:“王妃……”   景恒不管那许多,他接过佛珠,带在自己手腕上,看了看:“有些紧。”   淮安王妃道:“原也不是给你的,你快给……”   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凤明,往常都跟着叫‘九千岁’,如今她心里将凤明认作儿媳,叫‘九千岁’显然不妥,儿媳也不妥,若叫官职,又生分,又不合规矩。   淮安王妃比凤明大不了几岁,这一下成了凤明的长辈,可真叫她为难。   “凤明。”凤明将话接过来:“王妃唤我名字便是。”   景文宸沉吟:“我记得你表字‘养晦’,便以此相称吧。”   凤明答:“也好。”   景恒:“???”   凤明的表字?   凤明不是说没有吗?为啥他爹知道,他却不知道?   “养晦?”景恒把佛珠摘下,递给凤明:“原来就我没字啊。”   “一派胡言,”景文宸抚须,极为得意:“你表字‘宥持’,本王亲自取的,你怎不记得。”   景恒说:“我不记得的原因,难道不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父子俩说不来两句话又要吵,淮安王妃把话接过来说:“你爹说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我傻的时候说的呗?”景恒更不愿意了:“你和傻子都那么多话,就不能多跟我说点?”   凤明掩唇轻咳。   景恒站没站相,往凤明身上靠:“养晦啊……”   凤明不住地躲,景恒腻歪人的样子实在没眼看,淮安王夫妇看不下去,先行离开。   “站好。”凤明用剑鞘挡开景恒:“何时动身回淮安?”   “昨天就该走的。”   “路上小心。内阁蠢蠢欲动,我总觉得后面有人推波助澜,此时不便离京,就不送你回去了。”   景恒天马行空:“天寿山道观里有一方叫做‘须臾流光’的巨钟,我在山上时,常以钟音寄相思,你听见过吗?”   凤明道:“那钟是古物,传说是老子所铸,也只有你敢去敲。”   “皇宫每日卯时钟鸣开朝,你若听见钟声,就是我在想你。”景恒恋恋不舍:“好好吃饭,不要生气、不要动武。遇事不要着急,银钱都留给你,凡是能使银子解决的事,千万不要生气,我回淮安会努力赚钱,养你。”   “很难养的,”凤明长眸微垂:“大齐子民六千三百万……”   “一千三百九十二户万户。凤明……养晦,你信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不知轻重,我知道治理好一个国家有多难。很多政令、决策,大臣不能理解、百姓怨声载道,但千年百年之后,历史会还他真相。”   始皇帝建成长城,千年不倒,玉门关前,烽火台至今沿用;隋炀帝开凿运河,沟通南北,促进贸易,经济提速何止十年。   举世皆浊,将凤明标为奸佞权宦。   景恒独疼他身居高位,如临深渊。   永元六年,一道赐婚圣旨昭告天下,开局惊天动地,就注定不会是平凡的一年。   景恒回淮安后,生意风生水起,商队一来一回,进账颇丰,除去给蜀庄王和晋恭候的分红,净赚十三万贯。   在民间,铜钱的使用频率高于白银,好在有钱庄兑换银票,否则真是拉都拉不回来。   为了方便计算,景恒还是折成白银计算。   时逢春耕,景恒的庶子联盟凑在淮安。   谢停为首,管账的夏阳,沈澶、齐耘、赵岭末也在。景恒不含糊,先分了钱,做老板切记小气,留不住人才。   谢停将账本交给夏阳。   景恒道:“粮草乃民生之本,我有意多屯些粮,这事谁去办?”   五人齐齐看向景恒,脸上写满【你要造反吗】五个大字。   景恒啧了一声:“我那大侄子好得很,屯粮是未雨绸缪。”   沈澶率先应了声:“我从潮州过时,那边说今年雨水少,今年恐造旱情。”   “旱情……”景恒撑着头:“先屯粮。咱们不发国难财,真有个灾有个难的,也能及时救济。”   齐耘道:“世子说的不错,去岁雪下得早,我爹还担心会有雪灾,既然雪灾没落下,那必是别的灾情等着。”   夏阳翻着账本:“咱们可动用的银钱,就算了全买了粮,按永元二年那次灾情的受灾范围算,不过是杯水车薪。”   “还是穷啊。”景恒叹道:“好在还有时间,多派几支商队出去,多搞些钱回来。”   景恒拿出块一把腰牌,俱是东厂掌班的:“我从几个掌班那租了些腰牌,每支商队拿上一块儿,各地缉事署见了,也能行个方便。”   夏阳:“……”   谢停:“这督主知道吗?”   “废话。”景恒挠挠眉毛:“屯粮的事头等要紧,沈澶心细如发,你来负责。”   沈澶应是。   景恒又到:“倒卖商品,虽能赚些小钱,终非大计,有两件事,星驰你记下,一是圈块地,着专人种植水稻,我有意改良稻种,如今这稻子产量太低。”   若能提升水稻产量,那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沈澶追问:“世子还懂这个?”   “不懂,”景恒毫不惭愧:“但我知道原理,贴榜寻来擅长农术之人,此事未必不成;第二件事,我要一艘船,一艘巨大的船。”   “多大?”齐耘的爹是工部尚书,他对造船有些研究:“南洋海师的‘蛟龙’够大吗?”   “不够,如果‘蛟龙’来比的话,我的船,只能叫‘鲲鹏’了。”   景恒想造一艘大船下西洋,土豆、红薯、玉米等耐旱高产的作物,都在美洲。可是会有美洲吗?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个世界和他之前的世界十分是同一方土地。   他需要一艘船,一艘真正的‘鲲鹏’。   众人皆惊,这得是多大的船。然而景恒所做决断,他们从不质疑,只是在本上记下。   齐耘说:“华亭县有海,得在那儿造。”   沈澶展开舆图,在华亭县一点:“是淮安王的封地。”   齐耘主动请缨:“我愿督办此事。”   景恒又道:“从前读史书,朝廷鹰犬总是遭人唾骂。”   朝廷鹰犬之锦衣卫谢星驰、朝廷鹰犬之东厂夏阳,对视一眼。   景恒接着说:“那写史之人,都是被监察的,能写出好话就怪了。”   夏阳道:“如我等之流,在史书中只言片语也不会留,我们不在乎这些。世子无需宽慰。”   “好罢,”景恒笑了笑,最后道:“都留心些,如遇能人异士,尽力招揽。”   *   三月,景恒头戴斗笠,一身短打,挽着裤脚,站在稻田中,他附身去看水稻生长情况,谢停拿着本,跟着记录。   藩王封地自行收支,江南鱼米丰盈,淮安王封地治下税负并不高。   因各地水土、产量等因素差异,税负标准是个范围值,而非标准值,朝廷只对上限有严格要求,若逢个别府州受灾,朝廷拨银足够,受灾地即可免税一年。   具体如何实施,端看各地各布政使司,其实交多少税并不是主要的,遇见贪官污吏,巧立名目,总能寻到由头把钱从百姓手中抠出来。   阶级剥削和土地兼并,是妨碍民生的两大毒瘤。大齐立朝时,曾经重新划分土地,目的就是改变乾朝末年,土地兼并导致百姓无地可耕的情况。   重新分配土地,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百姓手中分到土地却留不住,这才是问题的根源。   土地具有流转性,乡绅士族手中握有的资源,远非平民可比,土地最终都是流向权贵。   这并非政令限制就能阻止的。景恒有心重新制定土地法,叙述好些要点,谢停一一记下。   谢停从腿上拍下一条水蛭:“世子爷,走的有点远了吧?”   景恒回头看看,这片地二十余亩,画为八块试验田,他在其中穿行,确实走了挺远:“在前面的垄沟上去罢。”   “我说的是……”谢停舔舔毛笔,奋笔疾书:“你要改革齐律,为何在种地?” 第42章 喜欢乖的   这个问题是有几分玄妙的。   是啊, 他要修齐律,和种地有什么关系呢?   “……”景恒勉强挽尊:“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懂?”   谢停把脚从泥巴里□□:“你开心就好。”   景恒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领导者,谢停说完, 他立即认真反思,觉得做事确实有点走远了。   他和凤明在一起, 甜言蜜语没怎说过, 说得最多的竟然是‘光复大齐’?   他明明只想和凤明厮守,结果现在和凤明相隔两地不说,他现在还泡在泥里……种地?   给凤明去的信,也少有情话,更多的是一种……工作汇报:商队一趟收入几何、改良铜矿冶炼技术、屯粮情况、淮安水稻产量、粮种改革进度……   靠, 他没事吧。   他还在信里给凤明画饼!说产量提升以后百姓会多富足、人民生活会多么幸福。   他没事吧!   他又不是想当一个亲政爱民的皇帝, 他、只、想、谈、恋、爱。   “世子,世子, 景恒!”谢停拍他:“你腿上好几条水蛭!”谢停见景恒发愣,双手凝聚内力, 将景恒腿上的水蛭震掉:“想啥呢你。”   景恒碾死那几条水蛭:“治国太难了。”   谢停:“???”   “贪官毒瘤, 就如同水蛭,强行拔出贻害巨大, 须得出其不意。”景恒恨恨地狠踩一脚最胖的水蛭:“一击必中。”   谢停把册子放回怀中:“你若要治国,亲力亲为哪儿干的过来?”   景恒道:“你说的对, 我想做的事太多,也不知春闱进行的如何, 凤明能否派些人才来。罢了, 先张榜招揽, 远水救不了近火,江南多士子,治国之才者不在少数,也不能事事等着凤明。”   “景恒,”谢停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你如果想谋反的话,至少得让我知道吧。”   “我做的事儿真的很像谋反吗?”   “就差招兵买马了。”   景恒笑:“招兵买马太费钱了,多赚些银子再说罢。”   “……”   *   诚如沈澶所说,今年雨水少,连淮安都有些旱,好在此方水土丰茂,算不得受灾。   五月,南直隶下属庐州府、和州府灾情最严重,灾民纷纷南下金陵,北上淮安逃难。   淮安城大门紧闭,不许灾民进城。   “三月开始旱,这都五月了,朝廷就不作为?”景文宸坐在堂前,问景恒:“你和那位可有通信?”   景恒答:“十万两赈灾银三月中就已拨下。”   左常侍曾凡做过地方官,他揣测道:“朝廷赈银下拨,层层下来,真到百姓手中的十不存一。况且听闻,灾民从庐州出逃,并非饥荒,而是因庐州下面的县,四月时生了疫。”   这消息淮安知道,朝廷却不一定知道。淮安离庐州更近,消息灵通些,故而封地之中,自得知此消息,各城池俱关闭城门,排查外来人员。   南直隶应天府之下的金陵门户大开,收容了好些灾民,如今是什么光景,没人知道。   夏阳道:“各地皆有缉事司署,若真有时疫,怎会不传信朝廷?”他出自东厂,对缉事司署颇为信任:“这么多缉事司,断不会会全被收买。”   景文宸摇头道:“庐州的消息半点也无,也不知粮价如何。淮安城门紧闭,只怕起了民愤。”   幕僚说:“灾民若涌着往淮安来,处理不当反倒占一身,好在如今城门前聚集的人不多。下官已约谈淮安属地四大粮商,淮安的粮价仍维持在八十文一斗。”   景文宸颔首:“不错,稳住粮价乃是根本,只不知城外的灾民如何处置才为得当。”   景恒道:“咱们警觉的早总不是坏事,如今淮安城外的灾民不过几十人,好些拖家带口的富商,见淮安城门不开,便都驾着车走了。”   景文宸说:“淮安毕竟是番地,离得又远,金陵富庶,恐怕都去那儿了。”   “总是要赈灾的,”景恒站起身:“这么些灾民聚在一起,天又这般热,若不及时安置,没有时疫也要生出时疫了。”   景文宸道:“量力而行,灾情当前,行事务必谨慎。”   景恒应声离去,谢停跟在他后面:“消息停滞,我疑心是有人刻意隐瞒,缉事署首当其冲,只怕是指望不上。”   他仗着功夫好:“我想去庐州一探究竟。”   景恒抬手制止:“回去再说。”   若真有时疫,须得小心防范,其危害远胜旱情,疫病流传,把控源头、切断传播缺一不可,水源空气俱是媒介。景恒点了五位招录来的士子,口述防疫常识,记录成册,着专人誊抄,派发到各属地实施。   又请来府中绣娘,制作棉纱遮面、鹿皮手套等物。匆匆制成十套,交于谢星驰一套,嘱托许久,才许他去往庐州打探,又唤来淮安王府管事,将余下物资派发出去,着人出城赈灾。   “眼下局势未曾明朗,此行凶险……”   管事躬身道:“世子宽心,赈济灾民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必不负世子所托。”   景恒点点头,管事退下。   景恒在心中盘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将谢停派出去后,心中总是不踏实,怕他有危险、怕他染疫病。   坐镇中枢上,才知道每一个决定都这般焦心。   ‘咚咚咚’,房门被叩响。   景恒只当是属下前来汇报什么,他打起精神:“进来。”   一束光照进书房,景恒抬头去看,来人身高腿长,穿着淡青色束袖武服,腰间配长剑,从沐浴光芒走进来。   景恒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凤明!”   凤明没穿蟒袍,只做寻常装扮,他看着站起的景恒,不由微微挑眉:“怎长得高了好些?”   景恒原本就高,凤明将近七尺,之前景恒不过比他高小半个头。也不知是不是练武的缘故,半年不见,又蹿起了个子。   凤明走进书房,刚合上门,就被人从后面抱住,整个儿人被景恒结结实实搂在怀中。   景恒乐疯了,一双手在凤明身上摸来摸去,反复确认眼前人是真的,不是梦。   凤明按住景恒的手:“摸哪儿呢?”   景恒的手落在凤明腰间,捏着劲瘦肌肉:“瘦了好多。睡得好吗?你怎来了?京中可稳当?”   凤明转过身,看着景恒:“这么多问题,你想让我先答哪个?”   景恒望着凤明:“你想我了没?”   凤明面上一热,移开视线,避开最后这问题,反而答起前面的:“庐州的事蹊跷,南直隶应天府下属并楚乐侯封地十三处缉事署、三处缉事司皆与东厂失联。传进京城的消息恐怕有假,我来查探此事。”   景恒喉结微动:“确是大事……可也不值得九千岁亲自出马。”   “赈银被贪墨,灾情扑朔迷离,四月派来的钦差死的不明不白。我怀疑应天府府尹与楚乐侯勾结,蒙蔽朝廷。”   “着实可恶。”景恒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凤明的唇。   凤明的唇没什么血色,很淡、很凉。   景恒不自觉的吞咽口水,屏住呼吸:“所以你就亲自来了。”   凤明垂下长眸,眼睫宛如鸦羽,投下摄人心魄的阴影,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更加动人:“庐州……离淮安很近。”   景恒按捺不住,去吻凤明的唇。   凤明往后躲,景恒伸扣住他的头,将凤明牢牢捉住,唇齿交缠间,景恒呢喃道:“自投罗网。”   凤明仰起头,被迫承受。   景恒太高了。他只能将头高高扬起,露出纤细雪白的脖。像引颈受戮,也想虔诚献祭。   景恒的吻逐渐激烈,二人呼吸交错,他将凤明压在桌上,凤明的腰坚韧有力,向后折成出惊人的弧度。   他心疼凤明腰腹受力辛苦,抱起身下的人往上一抬,凤明整个人半靠在书桌上。   景恒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凝望凤明。   凤明指尖很凉,他摸了摸景恒的眼:“好凶。”   景恒哑着声音:“我想你想的快疯了,这还凶。我简直是淮安第一柳下惠。”   凤明冷玉似的手指划过景恒眉眼:“就是凶。”   景恒心口猛跳,他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的掠夺与撕扯尽是褪去,只余下水一样的温柔,他轻声问:“这般呢?”   凤明单手环住景恒脖颈,凑过去吻他唇角:“乖多了。”   “九千岁喜欢乖的……”   景恒呼吸灼热,他克制着吐气,将所有凶悍强横深藏,他咬着牙,与人类与生俱来破坏欲与占有欲斗争,极力抵抗最原始天性。他给自己磨了条看不见的链子,锁住那些会吓到凤明的东西。   他驯服自己的猎手本能,他俯首称臣,他摇尾乞怜。   凤明被圈在景恒手臂与桌子之间的方寸之地,对危险毫无警惕。   就像只懵懂雏鸟,被狼王藏在肚皮下,那是狼王的瑰宝。   【我的瑰宝。】   热汗从景恒额头落下,他后背湿透了,身上全是汗。   凤明看他热,用手帮他抹了把,黏糊糊的,凤明嫌弃地捻捻手,把手指肚上的汗液全蹭在景恒肩头衣服上。   景恒捉过凤明的手闻了闻。   明明只是个轻嗅的动作,不知为何,仿佛暗含无边风月,凤明脸上发热,这比接吻还令他害羞。   凤明抽回手,克制着也想闻自己手的冲动:“闻什么呢。”   景恒委屈道:“衣服不许碰,手也不让闻了吗?”   “……”凤明把手放到景恒脸前,坚定道:“给你闻。”   随便闻,怎样闻都可以,衣服不行,想都不要想。   景恒锲而不舍,心说提碰衣服没挨打,这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啊。   作者有话说:   景恒:我,淮安第一柳下惠,打钱。 第43章 打了一架   景恒为人生大事制定了周密的计划, 全称叫做‘论如何通过经常提起、反复试探、不怕挨打、及时求饶的方式,逐渐发展夫夫生活,进一步消除负面警惕心理, 建立更加亲密信任关系的理论与实践’。   简称:‘脱敏法’   又称:‘烦到对方放弃抵抗法’   别称:‘为了那些事,景恒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景恒亲亲凤明的手, 把凤明从桌上拉起来:“你歇会儿,我去给你倒水。”他给凤明倒了杯淡茶, 又亲自打了水伺候凤明擦脸净手。   凤明道:“别忙了, 其余人明日才到。”   二人互通了消息,原来京中对情况也有所掌握,今年旱情虽严重,但只要朝廷还在下发赈灾粮,当地百姓就不该背井离乡, 户籍路引都是难解决的大麻烦, 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断不会冒着这般大的风险出逃。   更加蹊跷的是, 除了土地旱死的农民,很多富商也从西边往东南、东北走。   这般的天灾, 除了最严重的二个州府, 其余府州也均有上报,包括淮安王都上奏了朝廷。   楚乐侯却没有, 他的封地难道会毫无旱情?   淮安天气比京城热,凤明解开两颗襟扣:“楚乐侯有大问题。”   景恒推开窗, 让风灌进来:“你要亲自去庐州?”   “不只是庐州,还要查楚乐侯的封地。”   “不知疫病之说是否为真, ”景恒问:“此事可有眉目?”   凤明道:“朱汝熙在来的路上, 待他看过就知晓了。”   景恒的院中种满芍药, 五月正是花季,风拂过花香醉人,傍晚,二人用了膳,在芍药花间支了凉塌纳凉。   凤明靠着景恒就犯困:“真不想管这些闲事。”   景恒给他打扇:“赈灾的事哪是闲事?我已经着人在城外施粥,搭棚子给灾民住,淮安这边你放心,无论来了多少灾民,都能救。”   凤明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什么米,掺沙没?”   在赈灾粥米中掺沙,是为了防止有些人恶意高价卖粮,而后转头去吃朝廷的赈灾粮。灾民饿的急了,泥土都吃,自然不会在乎沙子。   这法子虽笨,却好用。   这问题管家也提过,景恒从和平年代过来,委实说不出掺沙给灾民的话。道理都懂,可淮安到底是富庶,景恒手边也还充裕,便没让掺。   景恒沉默,凤明知道那必是没掺,他困劲儿也没了:“你发的什么米?”   景恒好似交错答卷被老师训斥的孩童,小声答:“白米。”   凤明长出一口气:“没掺沙……麦麸呢?糟糠呢?豆粉呢?”   景恒紧张到咬手:“就……米。”   凤明气极:“你有多少钱,能救多少人?一斤白米能换五斤麦麸或三斤豆粉,老百姓家平时吃的米粟都是带糠的你知道吗?”   灾民不计其数,无论多少赈灾粮发下去都不会够,也不可能够。只要朝廷施粮,就会有人来领,永无止境。   一斤白米换成三斤豆粉,那么原先能救一个人的粮,如今就能救三个。淮安王府粮米再多,也总有吃完的一天,到时候灾民吃什么?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生来就住在王府、住在皇宫,吃的都是舂了又舂的精米精面?当了灾民吃的比过年还好,以后谁去种地,岂不都等着救济!”   凤明气得站起来,像只愤怒的小鸟,炸着毛在原地生气。   道理景恒岂不懂?   气候变化总是以十年为单位做周期变化。今年大旱,不是明年就一定能好的,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以一人之力总不能及。   可只要景恒能拿出来一斤米,他就做不出往粥里掺沙的事。同生为人,馋了沙的米粥,他咽不下去!   景恒出人出钱还挨骂,气凤明把他当‘何不食肉糜’的公子哥。   景恒也站起来,合上折扇,冷着脸:“掺沙的米也是给人吃的?你们朝廷要是赈灾得力,原也用不着我费力不讨好,倒惹你生气。”   这话诛心,凤明转身便走,不与景恒争执。   他千里迢迢赶到淮安,一路上换了三匹马,连骑惯的坐骑白马‘百里’都扔在驿站,这才早了一日赶到,有时间同景恒见面。   庐州的事儿再严峻,也断不值得他亲自跑这一趟。   说句不中听的,就是楚乐侯谋反,都不该他来。   景恒拉住凤明:“你这人怎这般,只许你说我,不许我还嘴?”   凤明扬手用内力震开景恒:“你放你的粥,我赈我的灾。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多言。”   景恒没料到凤明会用上内力,没有准备,被震得后退数步才勉强停下。   折扇也落在地上,摔得散开。   他胸口发闷:“凤明,你站住!”   凤明闻言停下,手虚抚在配剑上:“你拦不住我。”   景恒薅下朵芍药,狠狠扔在地上:“我一直在努力习武,你怎知我拦不住你。”   凤明冷笑一声。   这不屑的态度可把景恒气炸了:“你等着,我去取剑。”   景恒到书房,拿过案上配剑,不知好好的搂在一处看花,怎就会一言不合就刀剑相向。   输人不输阵,他提剑走出,本想说些好话调和。谁知凤明见他,直接拔剑出鞘,长剑‘铮’的一声,如同龙吟。   景恒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面无表情,也拔出剑。   五月天里,火烧云铺了漫天,红霞如锦,折射出瑰丽绚烂色彩。庭院中,芍药朵朵,香风习习。   景恒和凤明持剑相对。   景恒道:“我……”   他不说话还好,才一动口,凤明就像上了发条,登时启动,急疾如风,银光如电,提剑劈向景恒。   这一剑若劈实了,半个肩膀都能削下去。   景恒不敢怠慢,回旋长剑,借力一挡,整个人倒翻出去,躲开这道惊天剑光。   剑风扫过之处若骤雨狂风,花叶纷乱零落。   “躲什么?”凤明提剑又来,这次招式不快,却极密,一招接着一招,不容喘息:“你不是练了半年吗,就学会逃跑了吗?”   “我没有跑!”景恒会挥剑出一招,反守为攻,刺向凤明左眼:“是你在逃避!谁不会吵架,你为何就要走!”   凤明格开这一剑,景恒的剑锋落在树干上,留下浅浅白印。他微微侧首,避其锋芒:“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因为我顶嘴了,你就不要我了?你把我当什么,你养的狗吗?”   景恒运起轻功,高高跃起,剑芒如龙,裹挟辟天之势,重重斩向凤明:“就是狗,也会呲牙啊!”   凤明闻言,猝然失力,周身内力一泄,垂手落剑:“我没把你当狗。”   凤明忽然不动,景恒在半空之中,难以收力,他慌忙间右手松剑,左手运起太极之力,轻轻将凤明推开。   他推开凤明,自己却气力不济,和长剑一前一后摔到花丛里。   芍药丛花叶翻飞,被砸下去好大一片。   凤明面上没有多余神情,他扔下长剑,也不管景恒,兀自运功离去。   景恒从花丛中爬出来时,只瞧见凤明消失在墙头的一片衣角。   景恒气急败坏,踢了脚凤明的剑,又捡起来,用衣服擦了擦,拿布一包,背上剑追了出去。   二人都走后,玄一从树上跃下来,看着满院狼藉,从怀中掏出个本,一蹴而就,草草记下两句。   玄一作为暗卫,并不负责听记,只是有些事情,委实有趣,忘记可惜,就学着锦衣卫弄个本在身上,随听随记。   *   淮安城何止三千屋舍,景恒追出王府,不知该到哪儿去寻凤明,长街上人潮涌动,旱灾、疫病都未能波及此地。   淮安十里繁华依旧。   他沿街前行,夕阳余晖散尽,天色渐暗,街边灯笼高挂。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盏盏明灯先后燃起,万家灯火落在城中,银汉红墙遥望间,玉壶光转,星辰灿烂。   淮安无宵禁,晚风带走暑热,夜市上小贩叫卖、游人如织,孩童提灯,笑闹着跑跳,缠着爹娘要糖人吃。   景恒失魂落魄,走在街上,热闹繁荣与他无关。   他又难过,又委屈,又后悔。   其实想想也不该,他两世加起来比凤明还大,不应和凤明吵架。   他应让着凤明。   他那么爱凤明,怎会和凤明动武呢?   凤明身体不好,中的毒还没解,每次动内力,都会毒发咳血。   他在哪里呢?淮安这般大,凤明从没来过,他能去哪儿呢。   凤明为何不能对他也好一点,再有一点耐心……   烟花柳巷,揽客的小唱妓子凭栏倚杆,唱着寒蝉凄切、晓风残月,琴音冷幽幽,歌声哀婉婉。   夜风裹着词曲传到景恒耳中,只听见句‘伤离别’,倒似专门唱给他听。   景恒垂下头,飞快地抹了下眼。   “景恒。”   有人在叫他!   景恒闻言登时转过身去灯火阑珊下,凤明静静看他。   霎时间,天地寂静。   行人、路人、游人,化为虚无,缥缈着在景恒的世界中翩然退场。   黄纸灯笼映投暖橘光华,为凤明的脸添了分柔色。   那一刻,他读懂了辛幼安的词。   一眼万年,万年一瞬。   歌声再度传来,这次换了新词牌。   许方才那首太悲,揽不来客,故而改作诉愁,浅唱‘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雁字归来,景恒的月圆了。   这句虽好,仍不应景,还是该唱《青玉案》,蓦然回首那句。   星河灯火两相欢。璀璨人间的繁华,自此有了归处。   作者有话说:   景恒:委屈狗狗。   凤明:哎。 第44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夜色与月色之间, 凤明向景恒走来。   景恒心跳如雷,他说:“你别动,我去找你。”他快步上前, 执起凤明的手:“走向你,我永远义无反顾。”   凤明看向景恒双眸, 食指从他眼睫处轻拭而过,指尖微凉, 景恒闭了下眼。   “哭了?”凤明捻指。   景恒:“……”   在东厂, 浪漫犯法是吗?   凤明拿出把簇新折扇:“赔你。”   景恒展扇,灯光下,洒金扇面无画无诗,铁画银钩,只写着二个大字:   ‘无题。’   是凤明的字。   景恒抬眸看凤明:“唤作《无题》的诗太多, 不知你想送我哪句?”   凤明抿着唇, 没听见似的,不答。   “好歹告诉我是谁的诗?”   “不知道。”   景恒轻摇折扇, 阵阵墨香陶冶,诗情画意莫过于此:“你不说, 我就当是李义山的诗了。”   义山是李商隐的字, 他流传下来的诗中,名曰《无题》的有十六首, 大多诉情陈意。   凤明含蓄,否则也不会只写题目, 偏景恒追问不休,他耳间发热:“让开。”   景恒翻看着扇子, 街边十文钱一把的普通折扇, 他爱不释手, 跟在凤明后面:“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句吗?”   “不是。”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不是。”   “怀古思乡共白头?”   “不是。”   “一寸相思一寸灰 ?”   “……不是!”   凤明非常后悔提下这两字,这李义山也真是,进士及第,满腹才情,尽写些酸诗。   早知景恒这般刨根问底,他不如甚么都不写。   景恒把腹中存货掏空,再吟不出诗,此时尚早,书局当没关门,他恨不能飞奔而去,立即买本李义山诗集,好好翻上一翻。   不过李义山的诗有六百余首,只怕要翻上一阵。   他太急于知晓答案,在心中细细思索。方才念的那些千古名句,好虽好,可也不像凤明会写的。凤明连句心悦都不肯说,哪里会说些灵犀难别之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景恒那扇子收进怀中:“李义山的诗,我最不喜这两句,只要不是这句就行。”   凤明闻言转过身,把折扇从景恒怀中拿出,轻轻展开,隔在二人之间。   扇子挡着,景恒看不见凤明的脸。   半晌,只听凤明轻声吟道: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把扇子轻拍在景恒胸口:“是这句,呆子。”   未妨惆怅是清狂!   景恒呆在原地。   可不是清狂,因拌几句嘴就拔出剑来,平白把满庭花草斩得七零八落。   凤明冷心冷清,这哪里是他的性子?   景恒虽是奇才,可时日练武尚短,纵然一日千里,较之凤明仍差的远。凤明若真看他不顺眼,早一剑捅个对穿,哪里会处处留情,最后更是弃剑而走。   他真是傻子。   还怀疑凤明不爱他。   还要如何爱呢?   凤明那般要强含蓄的人。扔下剑,买了扇子赔给他。凤明买折扇的时候,也在感叹吧,否则怎会想到这句诗。   相思无益,凤明已然得知,却仍在扇面上写下‘无题’二字。   将满腔情义融入墨中,落在这一笔一划之上。   他没有回避自己的心意。   无益又如何,轻狂便轻狂。   凤明和景恒做了相同的选择,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   第二日清晨天色将明,凤明用过早膳,独自前往庐州与巡查队伍汇合,此行钦差是顾徽年,凤明心系弟弟,自然打算提前去到庐州,先探究竟。   景恒要跟着,凤明没让,说是微服私访,他少在南方走动,地方官员都不认得他,景恒作为淮安王世子,身份难藏。   景恒表面应下来,而凤明前脚策马离去,他后脚就换身轻装,往庐州去了。   他先看过城外安置灾民之处,昨日已有大夫瞧过,说看不出有什么病症,景恒瞧着他们也还好。   “在观察几日,若无事便先领到南面的田里去,给他们工钱。”   景恒在南面的试验田已扩至四十亩,种植许多作物,本来是下面庄子佃户管着,如今既有了新劳动力,倒也不嫌多。   “田里、矿上、窑厂,布坊,我那几处产业你看着安置,”景恒交待沈澶:“别让他们闲着,以工代赈。”   沈澶点头,面上的纱巾被风吹起:“属下明白。”   “万事小心,我去趟庐州,”景恒看着已经燃起炊烟的大锅:“有人和我说,一斤白米能换三斤豆粉,说普通百姓过年都吃不上这般的米。沈澶,是我太天真吗?”   沈澶不善媚上讨好,否则也不会不得嫡兄喜欢。   这话他不知怎答,昨日就发现赈粮俱是精米,已觉不妥,正愁不知如何委婉告知世子。   他斟酌答:“世子去庐州看看也好。”   “原来我和晋惠帝差不太多。”景恒翻身上马:“知道了,沈澶,赈灾之事全权交与你,多费心。”   沈澶行了一礼,目送景恒远去。   *   凤明此行用的是汪钺身份,一入庐州,直奔庐州缉事司。   缉事司隶属东厂,所奏所报能直呈于凤明案前,东厂御下,机构配置精干合理,制度严密。为避徇私泄密,东厂会于每月初一,集中布置当月侦缉工作,抽筹决定给厂卫所辖地盘。   缉事司负责访缉处地方官府,名为“坐记”,坐记地点六月一轮,依旧抽筹决定,为得就是防止与敌方官员沆瀣一气,欺上瞒下。   这般严防死守之下,难道庐州缉事司十余名厂卫会尽叛东厂?凤明自是不信,他潜入缉事司,只见司内众人井井有条,各自忙着手上工作。   管事的档头穿褐色衣服,戴尖帽,着白皮靴,站在堂中,不疾不徐交代这什么。   凤明眯起眼看了一阵,没现身,转身走了。   庐州城粮价是100文一斗,这价格在旱情之下,绝不算高,凤明走在庐州街头,庐州风貌虽不如淮安繁华,但来往行人,铺面茶楼,井然有序,也看不出受灾严重的样子。   凤明来的路上,也没瞧见大片田地干涸,却有些地庄稼枯黄如秋草,可离奏表之中的受灾严重、赤地千里相较甚远。   庐州如此情状,何止怪异。   简直诡谲。   为何要重报灾情?   若庐州受灾不重,金陵和淮安的灾民又来自何处?   *   景恒坐在隔壁茶楼里,与凤明思索着相同的问题,弹琵琶的小唱抱着琴,盈盈一福,乌发如缎,带着股清香,打扮得极素净,头上斜插支珠钗,鬓发蓬松,生得嫩葱似的。   听说是此地缉事司档头相好。   太监的姘头,景恒能没兴趣么?他扔下碎银,点了支曲儿听。   一曲谈罢,景恒道:“说起来你我身世相同,同是天涯沦落人,给我唱支缠绵的曲儿罢。”   小唱羞红了脸,垂着头,只不说话。   景恒用折扇去挑她下巴,细细端详着。   小唱抱着琵琶,她遇见登徒子,瞳若秋波涟涟,咬着唇不知所措。   景恒似觉无趣,收起折扇,还嫌脏,吹吹扇头不够,用衣角擦了又擦,才说:“走吧。”   小唱离开后,景恒也潜入缉事司之中,他摸到档头房间,一进门,就皱紧眉。   什么也没动,径自离去了。   驿馆外,景恒不伦不类地学了两声鹧鸪叫,敲敲窗,翻入凤明房间。   凤明正在换官服,他披着紫色斗牛服,只穿了一只袖子:“曲儿好听吗?”   景恒帮他更衣:“曲好听,戏更好看。”   凤明手臂伸入袖管,微微仰头,抬手等景恒帮他系扣,他仰着头,脖颈全然暴露,小小的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   景恒伸手一抹:“这得怪你,我当所有太监都有喉结呢,你若早告诉我,这曲儿就不用听了。”   “用群男人演太监,也不知谁想出来的好招。”凤明喉结在景恒手下滚动:“偷梁换柱不错,可惜多了一点。”   “哪儿点儿?”景恒装傻:“我没看过,真不知道。不过九千岁,怎旁的太监都没喉结,偏偏你有,当真蹊跷,我得查查。”   景恒手指从凤明喉间缓缓下滑,滑过胸口、腰腹,再往下,凤明一把抓住景恒的手:“正经些。”   凤明只在暗处看了一会儿,就发现庐州缉事司里的人竟都有喉结,唇间虽敷脂粉,仍能看出些胡青。   故而登时发觉该处缉事司已被替换。   景恒在茶楼听旁人闲聊,说茶楼里的小唱缉事司档头的相好。太监玩女人玩男人的不是没有,他仔细观察一番,不能确认,故而潜入档头房间,一推门被膻腥味儿冲个正着,这才确定。   “庐州城的戏热闹,”景恒垂首,系上斗牛服上的珍珠扣:“唱给钦差看的,顾徽年要自个儿来,准被糊弄,好在他投胎投的好,有个好哥哥。”   “这话怪酸的,”凤明整整领口:“老实呆着,别到人前去,危险。”   景恒道:“知道。”   凤明和顾徽年一道庐州,立即被迎进知州府,庐州知州姓陈,四十岁上下,长了副文臣面孔,对诗词极有研究,顾徽年最佩服才华好的人,与陈知州相谈甚欢,从歌赋聊到音律,二人引为知己。   陈知州将自著的《音律十谈》送与顾徽年,顾徽年当即便要翻阅,陈知州阻挡不及,还是凤明按住顾徽年的胳膊,说外面风大,回屋再看。   顾徽年这才作罢。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诗句皆引用自李商隐的《无题》 第45章 弟弟顾徽年   下午, 顾徽年细细与庐州几位主事详谈,庐州城一应安排,主事们均如数家珍, 娓娓道来。   顾徽年频频点头,很是满意, 直说挑不出错。庐州官员不敢怠慢,小心答话, 说赈灾已得成效, 不敢让朝廷费心。   晚上餐食也颇为简单,素粥小菜,只有一碗杏仁浆算是稀罕,是当地特产。顾徽年用过饭,与陈知州约下明日视察粮仓之事。   顾徽年同凤明一道回了驿馆, 他知道凤明乃是私访, 只唤他‘总督’。   “总督,他们这是骗赈银?”顾徽年翻开《音律十谈》, 露出里面夹着的银票:“陈知州通晓诗词,才华满腹, 为何要……”   顾徽年想不通, 呆坐在灯下。   凤明道:“有才华的人做事才不露把柄。”   顾徽年道:“庐州井然有序,那十万两赈银去了何处?定是造了吞没。无论这下面藏着什么, 我都要给他拽出来。”   凤明坐在椅上,慢条斯理:“这下面是窝蛇, 你敢伸手,就不怕被咬吗?”   “他们不咬我, 就去咬百姓, 连东厂都敢算计, 可见背后关系庞杂,十万雪花纹银,便叫他们铤而走险。”顾徽年拍案而起:“罔顾法纪,可恶至极!”   凤明正敛神沉思,顾徽年风风火火一拍桌,他略惊诧,不由得看向顾徽年。   持正刚直、奉公不阿,是清明忠臣的莠然品格。   横冲直撞,九死未悔。当真称得上一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朝堂人多心杂,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取舍,相较之下,更显清正难得。   清官或许不会万事顺着凤明,但凡利百姓、兴天下之政,哪怕是奸臣为一己之私而提,清官也会认同、大力推行。   奸臣谋己,清官谋公。古往今来,清官总斗不过奸臣,多源此之故。朝臣不畏生死,是大齐之幸。谁人听之见之,不得击节赞叹这丹心一片。   但若这忠骨硬如劲松,正气冲云霄的二愣子是自己弟弟,那就另当别论了。   凤明愁喜掺半,上下打量起顾徽年。   顾徽年和凤明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顾徽年双目清澈,隽永秀雅如竹,宛若把君子二字刻在眉间心上。打眼一瞧,谁都知道这是位没受过挫折、吃过暗亏的小公子。   可不是没受过挫折,弱冠之年高中进士,纵未能夺魁也值得句奇才,金銮殿上被凤明认出,故而为官这些年,几次叫人当枪使,凤明都给压了下来,   也不知哪个缺德的撺掇顾徽年上奏,弹劾凤明与天子并座,弟弟傻气冲天,凤明将折子留中,转日撤了椅子。   无心插柳,自此后坑顾徽年的人倒是少了不少。   中举后未曾外放,而是留在京中,三年来虽官职未动,也是平平稳稳。今岁又逢春闱,借着这股东风,得以擢升至正五品,胸前的补子也从鹭鸶变为白鹇鸟。   这次巡视灾情的差事,循旧例非三品大员不得任。   祖宗规矩,这种巡查必须得一文一武同行,之前的钦差死了一个,三品以上文臣久在朝中盘踞,随便提出来哪一个,都和地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庐州之事疑点重重,文臣集团那些老臣凤明信不过,有心选个平民出身的新人来办。   后来他动了亲自前往的心思,索性点了顾徽年,给他提到四品鸿胪寺少卿,任钦差特使,持尚方宝剑,特许三品实权。   京中有句俗话,叫做身着红衣才算官。   五品以下文臣,五之七品着青,七品以下着绿。顾徽年自此绯红官袍加身,一步踏入权力中心。   这般为官之路,说声平步青云都不为过。   顾徽年见凤明不做声,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中打起鼓来。权宦当政,在历朝历代都非善事。顾徽年自小读史,相关案例警句手到擒来,论点论据写成辞赋,那也是洋洋洒洒、一蹴而就。   可真和凤明共事,顾徽年又忍不住钦佩起这位九千岁来。真正处在政治漩涡中后,他才认识到,大齐的朝政如谭水,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急流涌动、暗生勾连。   没有所谓的‘阉党’、‘清流’之分。人人都既是阉党、又都是清流,一体双面,如何区分。   民间沸反盈天,抨击朝政、蝉攻阉党,无非是因为文人善作文章、善控舆情。   百姓仰慕读书人、信服读书人,于是在文人的引导之下,以为朝廷分作两派,以为文人忍辱负重。   这番行径令人作呕,为他不齿。   此次凤明隐藏身份前往庐州,未尝没有防范之意,朝中除了凤明身边二三亲信,无人得知凤明离京之事。   风声越紧,事态越重,顾徽年豪言脱口而出,也不知凤明会否觉得他沉不住气。   只听凤明说:“仅凭陈知州一人,做不成如此详密,你且与他周旋数日,别撕破了脸,待我去其他府州探查过后,再做打算。”   顾徽年心说果然,早听闻同凤明共事容易,凤明自能包揽全局,其他人陪着,等事成一起分功劳。   文臣多诽谤凤明,武将就多吹捧凤明。   试问大齐哪个武将不想和凤明一同征战,镇国公曾赞凤明运筹帷幄,可挡万人,一人一剑霜寒天下。   外人看来是揽权之举,只有同僚才知这实乃担责。   顾徽年十分惭愧:“下官无用,不能为总督分忧。”   凤明掩唇清咳:“顾大人言重。你在此方行事万望谨慎,圣上赐你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若真是瞧不顺眼,就都斩了,再回淮安等侯,自有人收尾。”   顾徽年:“……”   都斩了,这等惊世奇言也能随意说出,难怪大家如此惧怕凤明,斩人如切莱,实在草菅人命,这点甚不可取。   不过圣人有言:金无足赤,人非完人。凤明身居高位,权掌生杀予夺,若无雷霆手段,又怎去震满朝的魑魅魍魉、狼官虎吏。   顾徽年拱手郑重道:“大齐律令在上,蠹虫毒瘤唯有依法度斩杀,才能叫他们心服口服。”   风明:“……”   景恒在屏风后面听二人对话,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凤明这弟弟年轻气盛,读书读得冒傻气。还心服口服,他保证贪官被杀时没有一个心服口服的,不是诅咒就是后悔大多后悔做得不够干净,叫人捉到把柄。   凤明抬抬手,示意顾徽年退下。   顾徽年走后,凤明单手撑在桌上支着头,长眸半睁半阖:“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景恒识趣得紧,不问那‘一个’是谁,自己领受了:   “浮皮潦草没意思,捉蛇要往深处摸。”   白日里,景恒也没闲着,把知州府翻了个地掉,翻到许多书信,俱已密语写就,景恒看不懂,未免打草惊蛇书信未动,仍放在原处,照着誊抄了几份在纸上。   “乐谱?”凤明接过来,扫了一眼:“楚乐侯善音律,与陈知州很是近亲,这事跟他脱不了关系。”   “去江陵?”景恒问。   楚乐侯府建在江陵,这一手,可直接摸到老巢了。只是这江陵与庐州相隔千里,楚乐侯怎会把手伸到庐州来,实在百思难解。   关于时疫之事,景恒十分上心,他与朱汝熙分头暗访庐州大小医馆,俱未听到任何有关的言论。   难道时疫之言,是子虚乌有?   三日后,江城。   马车上,景恒、凤明、朱汝熙三人相对而坐。过了江城就是楚乐侯封地,三人商议在江城休整一日,打探些消息。   朱汝熙有个师叔就在江城,他拜别景、凤二人,先行离去。   进城后,二人寻了处客栈落脚,店小二将浴桶、热水分别送来:“客官可还有吩咐?”   凤明问:“红销藕花楼在哪儿?”   小二一看这就是为有钱的主,客客气气给指了路。小二走后,景恒帮凤明兑水:“藕花楼是什么地方?”   “妓院。”凤明用发簪将长发全都挽起:“有个探子在那儿。”   妓院汇集四方往来,消息灵通,的确是个打探的好去处。景恒没多想,进了浴桶,与凤明一起沐浴。   凤明微微往后靠了些:“热死了。”   景恒道:“新浴桶贵,咱俩凑合凑合用一个。”   在外面洗澡,凤明从不脱里衣,他靠在桶沿上,默许了。   因惦记着与凤明一同洗澡,景恒没多问几句有关探子的情况,这就导致了景恒在见到这名探子时,出了好大洋相。   才下午,红销藕花楼生意淡淡,没到最红火的时候,台上一位姑娘轻抚古琴。   藕花楼果然阔绰,厅中央莲池中摆着一人多高的巨大冰块儿,宛若座假山。鸨母站在冰山前,摇着簇花罗扇,将冰山的寒气往身上扇。   风铃清响,鸨母懒懒抬眼,心想是那位急色的,顶着大日头就来了。   漫不经心一望之下,鸨母瞪大双眼   只见两位年轻公子并肩踏入藕花楼。   乍一看,打眼的是高的那位。天爷呀,这得八尺了吧,一进门小山似的,将身后骄阳挡个严实,仿佛连着门汀都变得小了。   这位公子虽高,却不武夫般健壮粗鲁,蜂腰削背,剑眉星目,英俊逼人,走进些细看,眉眼是温和的,毫无攻击性,就这般寻常一望,如风如水,好似你很重要似的。   这种公子哥儿,最讨女人喜欢,也不知特流光转目间,要勾走多少姑娘的芳心。   鸨母慨叹,又去看他身边那位,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另一位公子恰恰相反,面色冷淡,宛若冰雪,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这是人间的颜色吗?   十里秦淮、秦楼楚馆,鸨母去的多、见得也多。她敢断言,天下间,无人能越过这番绝色。   唯有月光映重雪,华光转千里,才能与之媲美。   论美人,她这儿也有一位头牌,她原以为那已然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才知何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呦,来贵客了。”头牌倚在栏杆上:“二位风仪过人,楼上请吧,奴亲自招待二位。”   这声音又沉又柔,猛然一听像是个男人。 第46章 奇人彩墨   景恒寻声望向二楼。   栏杆处那人身穿榴紫罗裙, 外罩宽大白色纱缎,裙幅逶迤身后。墨色织锦腰带紧紧束住细腰,更显不盈一握, 绾着飞仙髻,好大一朵菡萏坠在髻上, 压得发丝松散。   美眸顾盼生辉,一颗朱砂痣点在眉心, 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 婀娜多姿。   景恒:“……”   凤明:“……”   三个绝代风华的人物凑在一堂,弹琴的女子收了琴,起身那锦帕遮了脸,颇有些自惭形秽之意。   鸨母摇着扇打破沉默:“彩墨,这么早就醒了?”   彩墨含笑, 眉间朱砂点血似的红:“荃姨, 好容易来了两位贵客,快请上来吧。”   鸨母笑着迎上来:“二位请, 彩墨是咱们藕花楼的花魁头牌,人傲气的很, 若有得罪……”   景恒掏了个金锭, 打着旋扔进鸨母怀里。   鸨母登时禁声,那罗扇遮着用指甲一按足金呦。   立即什么不再多说, 在藕花楼中穿行,先上二楼, 出了主楼,将二人送进彩墨的小院。   “二位可要些……”酒菜二字还没说出口, 院门就‘砰’的一下关在鸨母鼻子前, 她晦气地甩扇转身。心说可急死得了, 这一大下午连着一晚上,两个人,可得把她的宝贝彩墨累坏喽。   院内,景恒侧耳听鸨母走后,才轻声问:“探子?”   “嗯。”   “女的?”   “太监。”   景恒:“!!!”   二人并肩而立,凤明斜眼看景恒:“好看吧。”   景恒呆若木鸡。   “呵呵呵……”一阵娇笑从屋内传来,景恒宛若误入盘丝洞的唐僧,躲到了凤明身后。   凤明:“……出息呢?”   彩墨缓步走出,声音又柔又媚:“你成日板着脸,小公子没见过我这般,看呆了有什么稀奇?”   景恒问:“您能好好说话吗?”   彩墨:“……”   他一转身:“先进屋。”   这三个字完全是低沉的男音。   景恒:“!!!”   他凑在凤明耳边,小声说:“他真是男人。”   凤明面无表情:“……我认识他快二十年了,我知道他是男人。”   景恒的人生观被女装大佬冲碎,正在重建之中。   凤明入宫时起名叫做‘彩宝’,这位美女大哥叫‘彩墨’,明眼人都看出来是一个批次的。   “高祖驾崩后,我把他送到江城做探子,他……”凤明深吸一口气,东厂厂役在妓院卧底,卧成花魁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很大,他沉了几次气才把话说完:“他为东厂探听到了许多绝密消息。”   “在床上,男人的嘴会松一些。”彩墨轻轻甩手,臂弯间臂纱蛇一般飞出,卷住景恒的腰,将景恒拉进房间,又一挥关上房门。   彩墨站起身,单膝跪地,沉声行礼:“见过督主。”   凤明坐下道:“起来吧。”   彩墨利落起身,虽仍着着女装,却一丝女气也无,连眉眼都英气了几分。   景恒咬着手:“你还和他们……”   凤明抬眼冷冷看景恒,带着几分杀意。   景恒做了个求饶的手势:“求你了,让我问吧,我真的太好奇了。”   虽然很不明显,但凤明确实是翻了个白眼。   彩墨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督主,您终于想通了。及时行乐嘛。”   凤明:“……”   景恒有些不好意思:“你说的那个乐应该还没行,但我们确实……要成婚了。”   “噗。”彩墨一口茶水喷出来:“你就是淮安王世子?”   淮安王世子被赐婚给凤明的瓜,不远万里的传到江城,这次换彩墨好奇了。   二人一对眼,景恒想问彩墨如何当上的花魁,彩墨想问景恒如何勾上的凤明。   两人都是聪明人,一个眼神,相互传递一个消息‘私下详谈’。   凤明的太阳穴猛跳:“说正事。”   彩墨颔首道:“是,俱属下探查,楚乐侯有自立之心,他控制了南直隶数位知州,策划于金陵即位,与大齐临江而治。”   “这消息怎生不报?”凤明问。   “我们的鸽子,飞不过淮河。缉事司在几处重镇的势力,几乎全被替换,下面的缉事署不明所以,反倒在为那些人办事。今年楚地受灾严重,只是灾民越不过江城,被死死控制在楚乐侯封地之内。庐州知州谎报灾情为楚乐侯骗取赈银,前往金陵与淮安的灾民俱是叛军假扮。”   景恒猝然一惊。   彩墨见状道:“世子爷安心,此事谢停已然知晓,按他的脚程,此刻应该已将消息带回淮安了。”   凤明微微皱起眉:“楚乐侯没兵,他那什么自立为王?”   彩墨答:“他操练了一支……陷阵军。”   “陷阵军?”   彩墨点头:“不怕死、不俱痛,陷阵军旗下,各个力能扛鼎,以一当百。”   景恒与凤明对视一眼。   “楚乐侯身边有高手,趁着楚乐侯未能完全控制江南,您还是回京城罢。”彩墨为凤明倒了盏茶:“小心为上。”   凤明垂眸,由着内息在体内循环一周,自觉状态不错:“砍了他狗头再走。”   彩墨:“……”   景恒:“……”   彩墨把头上的菡萏花摘下来,拆散发髻,绑了个利落的马尾,诚恳道:“您现在功夫不如从前,还是我去吧。”   凤明站起身:“我还没有提不动剑。”   景恒道:“那等杂碎怎牢你动手,我去杀他,你在江城等我。”   凤明不应,景恒与彩墨交换个眼神,都是没辙。   彩墨只好说:“近十年未见,吃顿饭再走。”   凤明与彩墨是旧友,席间彩墨提起往事,景恒才知彩墨竟是高祖的娈宠。   高祖死后,他本应殉葬,凤明将他远远送到金陵。一次,彩墨为探听消息在船上弹琴,后来名声渐起,金陵故人太多,担心被人认出,便离了金陵,辗转在江南一代卖唱,最终定居江城。   彩墨佳人的艳名,至今还流传在秦淮河畔。   “我本来也只想在金陵缉事司默默无闻,了此残生。奈何生得花容月貌,老天不许,偏要我吃这碗饭……”彩墨双手捧着猪蹄啃,不再伪装的声音英气十足:“吃惯了,也觉得还不错。”   景恒点点头:“就像我天生要吃软饭一样。”   彩墨一呛,无言以对,甘拜下风。   景恒又问:“那他们知道你是男人么?”   “解了衣服的,当然知道。”彩墨无所谓道:“这副不男不女的身子,他们喜欢的紧呢。”   景恒担心凤明不爱听这个,下意识看了眼凤明,凤明也看他,微歪了歪头,似乎再问怎么了。   景恒朝他笑笑。   两人一番无声交谈落在彩墨眼中,他思附之前景恒所说,猜测二人定是还没‘轻解罗裳’。   这淮安王世子瞧着人高马大,像是能把树洞桶穿的人,守着凤明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竟能忍住,可真是奇了。   景恒听完彩墨的传奇之路,也想显显自己的:“你知我和凤明怎认识的吗?”   又来了。   凤明无语,以竹筷反复戳着碗里的藕片。   彩墨来了兴致,坐直身子:“怎?”   景恒折扇一摇,又将‘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的初遇原封不动讲了一遍。   听得彩墨两眼放光,直叹天赐良缘,说是这岂不正是头马上遥相顾。   凤明戳着藕片:“我没笑。”   景恒翻过折扇,给彩墨看扇面上的字,彩墨一瞧就知道是凤明亲自提的,竖起拇指。   景恒洋洋自得:“去岁年下,我爹进京,圣上赐下圣旨,为我二人赐婚,我娘把碧玉佛珠都给凤明了。”   “可是从宁懿慈太后传来的佛珠?”彩墨真是个非常好的倾听者,不仅非常感兴趣,而且同样出身内廷,前因后果一概知晓。   他看向凤明手腕,却见凤明手腕空空如也。   景恒折扇微指,彩墨随着往下看,只见凤明腰间系着个双鱼玉佩,下边编着的,可不就是颗碧绿佛珠?   彩墨本是顺着景恒说,种种迹象看下来,确实凤明真当了真,立即收起玩笑念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原世子与督主芝兰千载,琴瑟百年。”   “嗯。”景恒笑着应了,举杯敬彩墨:“常来淮安玩。”   彩墨回以一杯。   酒足饭饱,景、凤二人辞别彩墨。   凤明看着彩墨:“在江城呆腻了便回京城,如今不会再有人提起旧事了。”   彩墨笑:“那我还能接客吗?”   凤明闭了闭眼,咬牙道:“随你。”   景恒忍不住笑:“我有好多兄弟,个个身强体健,到时候介绍给你认识。”   景恒的兄弟,还能有谁,除了东厂就是锦衣卫了。   凤明道:“锦衣卫禁止狎妓!”   彩墨一听是锦衣卫,眼睛都蓝了,冒着绿光:“我不收钱。甚至可以给他们。”   凤明道:“东厂也禁止狎妓!”   “您快走吧。”彩墨拿起雀羽团扇,扇了扇,瞧着景恒实在顺眼,替景恒补了一句:“有空您试试就知,当真快活极了。”   说完利索的关门,拴死。   门外的凤明走出好远,才反应过来彩墨说的是什么,恼羞成怒,恨不得拆了红销藕花楼。   景恒搂着哄了半天,保证【绝对不试】、【肯定不会快活】,【我想都不敢想】,【不打你主意】,【以后再也不和彩墨见面】。   诸如此类,哄了一路,才保住江城第一销金窟红销藕花楼得以存续。   作者有话说:   景恒:我说的全是反话。 第47章 旱灾   应城是江城去往江陵方向的必经之地, 是楚乐侯封地的极东之城。   此处为古楚旧地,是西入荆门的第一道关卡,四季分明, 大小河流十三处,府河与汉北河两条大河贯穿其中, 草木丰茂,以杨柳槐榆桑桃为主, 农业发达, 交通便利,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这方华茂的土地上,汇集数以千百计的灾民。   百里桑林,桑叶与树皮尽被剥去,一颗颗死树狰狞扭曲的伸着枝桠, 面容不甘地死在这个夏季。   野菜, 青草早被挖光,草根都被饥饿的人们挖来充饥。大好平原好像被铁犁来回犁过三遍, 红色土壤翻出,坑坑洼洼, 如同一张烫伤未愈的脸, 满目疮痍。   官道之上,楚乐侯派遣重兵把守, 不许一个灾民越过应城,逃到东边去。   这命令显然推行许久, 逃命的人已经麻木,再没了开始哄闹、硬闯地精力, 了无希望地躺在路边, 若非胸口微微起伏, 真与死尸无异。   楚地气候闷热,久无大雨,太阳亮得发白,炽炽挂在天上,恍若天罚般,灼烧着这片土地。   焦金流石,荒野千里。   饿殍遍地这词,大家都在史书上见过。但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会知这四个字承载了多少的人命。   他们在天灾中死去,别说姓名,甚至连数字都不曾留不下。太多了,于是在这一刻,他们命贱如同蝼蚁,没人有心思去数,只能用‘遍地’、‘千里’这类笼统的词汇,草草记录他们的一生。   也是这一刻,景恒终于明白了凤明为何会说,多少赈粮都会不够。   因着重兵把守,景恒与凤明没有骑马,景恒提着个包袱,里面装着他与凤明三日的口粮。   三日后,无论能否成功杀掉楚乐侯,他们都必须回到江城。   “灾民就像蝗虫一样,”一官兵站在凉棚下,饮着茶,目光如鹰,紧紧盯着这些可恶的灾民:“咱们应城水源丰富,少下几场雨本不碍事,可灾民打西面逃过来,蝗虫似得,把沿路的庄稼树皮都给啃了,最后聚在这儿等死,白白拖累了好些城县。”   另一官兵杵着长枪:“谁说不是,我家养的桑树都叫他们给薅秃,蚕都饿死了。”   这士兵家中有片桑园,养蚕缫丝,织成的楚云纱价值不菲,他家中不差银钱,平时出手大方,常请弟兄们喝酒。   其余官兵一听他家蚕饿死了,纷纷抱怨起来:“真是该死。”   “大热天的倒叫咱哥们晒着受罪。”   “灾民肮脏污秽,自他们来了后,这汉北河瞧着都浑浊了许多。”   “还要分出粮食养他娘的!”   “可不是,自从他们来了,河水水位都低了许多。”   此处官道紧邻汉北河河道,并不缺水,也正是如此,才引灾民聚集。诚如那官兵所言,所谓十里不同天,今年虽旱,但严重之处都靠西边,应城降雨虽远逊于往年,但远不比江陵等地那般难以为继。   灾民逃到应城来,给应城带来的影响更甚于旱情,驻守官兵俱是本地人,自然对这些灾民没好脸色。   “朝廷不许灾民四下逃难,正是这个缘故。”凤明小声解释:“一地受灾再重,终是有限,治理起来也容易。若任由散入各地,易与本地住户起了冲突,次生民愤。”   景恒若有所思:“纸上得来终觉浅,坐在金銮殿里、看再多奏折,都不如亲眼看上一看。”   凤明道:“做皇帝原也不用甚么都知道,我自会替他料理。”   “他现在十岁,你替他料理,难道他三十岁、五十岁你还能替他料理?”景恒说完,想象出凤明八十岁还提着剑要砍人的样子,忍不住弯眼笑了。   凤明闻言神色不变,只深深望了景恒一眼。   他中毒已久,来时朱汝熙给他诊脉,断言毒素已深入肺腑,只余一年寿数。   正因如此,体内功力再压不住‘石虫蜜’之毒,他的功力也渐渐恢复,如今已有十之三四,待到全盛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也很好,他原也不想像个废人似得死去,合该叫景恒见过他风华正盛的样子。   同意与景恒相好时,他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只是知思恋之不易,他推己及人,全景恒这一场年少绮梦。   求不得最苦,凤明当时想着,少年人执着,许是越难求越生心魔,聚散无常,他与景恒又不般配,景恒得偿所愿,相处下来就知无趣,也就罢了。   后来分隔两地,凤明又想,也许见不到,也就淡了。凤明就这般等着景恒转换心意,最好移情他人,免得自己死时景恒难过。   就这般,一年光景匆匆而过,二人感情未如凤明所料消散如烟,反而情意日笃。   不但景恒心思没变,他也跟着弥足深陷。   时至今日,舍不得的竟成他自己,若他死了,景恒该多难过,景恒会哭吗?   会像在淮安街上找不见自己时那般,会因一首《雨霖铃》就偷偷抺眼。   可他都死了,碧落黄泉不得见,生死茫茫。   凤明再不能在景恒落泪时叫住他,在阑珊绚烂的华光中与他重逢了。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难怪戏文中总唱天意弄人,沉恨细思,不若桃李,尤解嫁东风。   风明屏息凝气,不去怨天尤人。他此行为杀楚乐侯,一是平息叛乱以免楚乐侯做大,挟制固皇权,一是借机重整南直隶,免去淮安封地后顾之忧。   不远处燃起炊烟,应城每日施粥一次,米粥很稀,掺了麦麸与豆粉,米汤黑黄。   一碗粥,保着了灾民性命,也正是这一碗粥,给了灾民丝希望,平息下民愤,未致哗变。   有时百姓要的真得很少。   离开应城,越往西越见惨烈,景恒与凤明逆人群而行,运起轻功脚程极快,第二日到了江陵。   江陵城防很是严苛,进城那侧空空荡荡,出城按人头收银十两,车马另算,饶是如此,队伍依旧排得老长。   城门处,一对夫妇凑齐二十两银子,交纳上人头费,将两个儿子送出城区。   这两个孩子,大些那个瞧着有十二三,小的不过六七岁。   二十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过上一年,能拿出二十两银子送儿子出城,却并非这家人富足,只是穷尽举家财力为儿子某一条生路罢了。   四人都知此一别恐是诀别,在城门边上哭哭啼啼,守城官兵不耐烦,将四人强行分开,那母子离散的场面实在凄惨。   景恒见状:“两个半大孩子,没爹娘跟着又能活几日呢。”   他见那二少年可怜,拿出银子,做出个激动神情,走过去:“表叔表婶!”   景恒跟真见着亲人似得:“出门前我爹千万叮嘱,叫我拿上家当,来接表叔表婶,可惜数来数去,表叔表婶连着二位表弟是四人,只拿了四十两,要进城时才发现,没把自己算进去!”   众人一听笑开。   几个官兵也跟着笑,远远见这人走过来,他们还暗自警惕着,原来是个傻大个。   那对夫妻一头雾水之时,便见景恒掏出银票,也不数多少,全塞到官兵手中:“表叔一家的。”   那对夫妻虽想出城,可并不认得景恒。江陵这般情状,他们装痴若冒认下,岂不耽误了那真表叔一家性命。   那家大夫刚要张口,那大个子长臂一伸,明明隔着老远,不偏不倚刚刚好把他拽了出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在那大个子怀中,就像个鸡仔似得。   那大个子捏了捏他手臂:“第一次见啊表叔,咱们亲戚走动少,别见怪。”   他登时反映过来,呐呐应了。   那人妻子见状,只当是真有这么位阔亲戚,忙跟着出了城。   明明只有两个人,景恒却交了四十两白银,他就像没反映过来似得,推着他‘表叔’走了。   走出好远,直到前后再不见人,那丈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感谢景恒救命之恩。自言姓周,在江陵城经营糕点铺子,说如今粮价二百文一斗,翻了近三倍,实在活不下去。   粮食这般紧缺之下,周氏仍拿出包点心,请景恒务必收下。   景恒没推辞,将他扶起:“周大哥,粮食二百文一斗,你为何宁愿拿银子出城逃难,却不多备些粮食呢?”   这时一斗约为后世二十斤,二十两纹银能买下近四千斤粮食,足够一家四口吃上几年。   如此算来,他们出城,哪里是为逃饥荒呢?   “恩公慧眼如炬,周某不敢欺瞒。”周氏男子压低声音,看看四周,谨慎说:“楚乐侯在城中抽抓壮丁,这是要命的大事,谁敢去?”   “要命?你说楚乐侯抽丁心存反意?”   周氏男子一甩袖子,哎了一声,似觉景恒听不懂,着急道:“他想反都想了二十年,这是不是大事。”   谋反还不是大事,你们江陵可真是有点东西。   景恒道:“愿闻其详。”   “他五十四啦.”周氏男子伸出巴掌比划了一下:“他老了,怕死!想长生!再炼制长生药!”   “他拿活人试药啊……咱们楚地多巫蛊,奇人也多,还真让他给试出来了。不是长生药,是一种吃完让人力大无穷,精神百倍的神药,他把这些药喂给士兵吃,得了支铁军,唤作‘陷阵’。江陵惨成这般,为何没乱起来,他那个兵啊,吓人,镇着百姓呢!”   周氏大儿子接话道:“我曾见过服了药的士兵,眼睛瞪那么大,脸膛赤红,一掌就劈断了碗口粗的树。就像年画上的门神老爷,可吓人了,还会发疯!”   周氏男子点点头:“神药有哪里是人人吃得的?许多人吃完就死了,也有过些日子死的。死了好些人了。”   作者有话说:   由爱故生怖。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剧情加速喽。 第48章 懂得都懂   景恒道了句难怪, 周氏家有三个男丁,定会被抽调至少一个前去试药。   这出城银钱虽高,却是赎命的钱。   吃了能提升体力与精神的药。听着倒像是种兴奋剂, 强行释放服药者体内能量,即便是在现代, 滥用兴奋剂都会致命,何况楚乐侯不知拿什么练出来的东西。   景恒盯着地上的杂草   真是讽刺, 应城的草地都被吃光了, 重灾地江陵的草木反而都在,离开江陵的人,做梦想不到自己会被困在楚地极东。   辞别周氏四人,景恒抛着手中的油纸包,走到树后:“点心, 给你。”   凤明看着那包点心:“二十两银子买的?”   景恒拆开纸包, 方形油酥点心印着漂亮红印,整整齐齐码在暗黄色油纸上, 油脂香味飘散:“四十两,我装傻多给了官兵二十两。”   凤明拨开景恒欲拿点心的手, 取出银针试了又试, 赞道:“好聪明,官兵想贪昧这钱, 必不会提有个多给钱的傻子出现过。”   “尝尝,”景恒捻出块儿酥糕喂给凤明:“闻着好香。”   街边铺子的点心能有多香。   皇宫王府食不厌细, 甚么精致糕点没吃过,只是自打离了江城, 二人连顿像样饭也没吃过, 倒显出这粗劣酥糕的美味了。   酥糕里放了猪油, 凤明嫌弃腻口,吃了块儿就不再吃。   景恒小心地把点心收回怀里,又从包袱里拿出水囊给凤明喝。想他第一次离开淮安时,一人一骑独行上路,还大言不惭说有钱什么不能买,如今再说不出这般的话,是恨不能驾辆马车才好。   景恒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与凤明。   凤明垂下浓密睫毛,遮住眼中神色,沉吟道:“吃了会精神焕发的药……”   怎有些像石虫蜜?   石虫蜜闻着有提神醒脑之效,本是好东西。服之却效力过猛,人体难以消受亢奋异常,不得睡眠,生生将人心血耗干,最终力竭而亡。   当年他与景衡中此毒后,神医白泽也无解,只能说开药压制。   缓解之法是服药将身体调理至虚弱状态,人越虚弱,毒发越慢越轻。   凤明的武功随着中毒变弱,并不是毒素所致。恰恰相反,是他的功法为压制毒素,而藏在了血脉之中。   此时毒入肺腑,回天乏术,功法也渐渐回来了。   当年他与景衡中毒之事,到最后也未能查清,肃王景朔虽在死前承认是他下的毒,可毒来自何处、下在哪里,景朔也没说清楚。   现下类似于石虫蜜的毒药重新现世,难道是上苍也只凤明时日无多,终于给他个接近真相的机会?   凤明按捺不住,当夜潜入楚乐侯府,景恒要跟着,凤明没让。   景恒看着凤明,十分无奈。   凤明说:“只是探查,不和人动手。”   如果是长期跟在凤明身边的人诸如汪钺、朝峰、严笙迟等人,定知道凤明在说谎。   放凤明独自出去探查等同于放猛虎出笼、放台风过境、放天罚降世。   上次凤明说独自探查一番,还是他在西燕一人火烧西燕王廷那回。   懂得都懂。   可惜景恒不懂。单纯的景恒天真地相信了凤明的甜言蜜语。   盖因凤明最后说:“要是又让我发现你偷偷跟着,三天不许亲我。”   景恒把这理解为甜言蜜语,可能和他把这句话自动翻译成了不跟着,三天可以随便亲。   闲话少述,言归正传。   楚乐侯府很大,凤明藏在屋顶,借着月光看楚乐侯府来往的侍卫,真有那面色赤红宛如门神的人,一瞧就不对劲。   凤明是中过石虫蜜的。若单是石虫蜜,并不是这情状,想必是还添了别的药,练出的新鲜玩意。   他翻身藏在树影之后,今夜月明星稀,月华如水,竹柏影投在地上婆娑,凤明趁着侍卫交替,纵身跃入书房。   他是做惯将军的人,委实不善搜查,把书房翻得乱成一片,也没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若是汪钺在此,早把一众暗格暗室翻个地掉,书信机要早都拿到了。   不善搜查的人,对暗杀自然也不大在行。   是的,暗杀。   来都来了,懂得都懂。   凤明在楚乐侯转了三圈,才在一处不起眼的道观寻到楚乐侯。   楚乐侯一脸苦相,嘴边有两道深深纹路,显得刻板严肃。   凤明躲在暗处,听楚乐侯和那道长讨论了许久关于长生的话题。   那道长发须皆白,看起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很是唬人,道观中弥漫这顾甜腥药味,像虫、也像蛇。   楚乐侯尊敬地称那道人为‘开阳真人’。   开阳捻须道:“人皆有命数,长生不能强求。想我师兄半仙之身,亦无法参破。”   楚乐侯虚心问:“那请道长明示,本候命数如何?”   凤明抱手听着,心想:不如何,你今日就要死了。   开阳凝视楚乐侯,指尖微动,仿佛在进行甚么玄妙掐算,片刻后说:“侯爷今日有一死劫。”   凤明和楚乐侯同时挺直脊背。   开阳不肯再说。凤明将信将疑,心说是真叫这老道算到了,还是骗子统一口径,类似于施主今日印堂发黑。   楚乐侯却信了十成,当即匆匆唤来护卫,拥簇着他离开。   凤明心里骂了句,转身追了出去。   楚乐侯惊弓之鸟般咋咋呼呼,传唤着侍卫来守着他,凤明烦死。   月色下,凤明单手倒提长剑,从黑暗中走出。   楚乐侯乍一见人,已是惊恐万分,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开阳的拜服、有事先防范的庆幸等等情绪不一一赘述。然而万般想法,自看清凤明那一瞬间,皆化为无,只剩恐惧。   仿佛那不是凤明,而是披了美人皮的无常。   楚乐侯瞠目结舌,瞳孔剧烈收缩:“凤……”   凤明已过了欣赏猎物恐惧的年纪,他冷漠地拔出剑,面无表情,简单介绍:“我来取你性命。”   他的猖狂激怒了楚乐侯。   楚乐侯躲在侍卫身后,不敢露头:“来人!”   剑鞘落在地上,随着啪的一声,凤明原地消失,再现身时,他已出现在楚乐侯面前,长剑一捅,刺穿了楚乐侯的脖子。   楚乐侯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他来不及捂住伤口,凤明利落拔剑,被刺穿的动脉鲜血喷出三丈高,凤明不躲不避,被那血溅了满脸。   满院接静。   他伸手抓过楚乐侯的尸身,食指抚过尸首耳侧的瞬间,一张巨网从天而降。   假的。   中计了。   凤明长剑一划一劈,破开铁网,翻到房檐之上。   他眯眼看着院中众人,耳朵一动,听见弓弦拉紧之声,凤明宛若夜燕,在阴影中一转,再次消失在众人面前。   一道锤影携带碎石裂金之威,砸像黑暗中的凤明。   凤明飞身避开,流星锤将屋顶砸出巨大窟窿,又在主人操控之下,伴着铁链声响,回到那人手中。   那人手持流行锤,目光再次锁定立在屋脊的凤明:“太华山吴金讨教阁下高招。”   凤明立在月韵之下,长风偏爱美人衣角,衣裾烈烈,飘然若仙。   下面是百十侍卫,暗处还有弓箭手,寻不见楚乐侯,凤明不会和他打。凤明从屋脊上一跃而下,吴金从楚乐侯府追出,尾随凤明出了江陵城。   风驰电掣,二人一路疾行。   城外竹林中,凤明停下来:“你想杀我?”   吴金道:“领教阁下高招。”   凤明歪头,提剑与吴金战在一处。   吴金锤使重兵,力气理应很大,然凤明一交手,微微皱眉,不对劲。   吴金力气大的怪异,体内内息也转动过快。   “你不对劲。”凤明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吴金锤身后:“太华山乃名门,教不出走歪门邪道的徒弟,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吴金!”   吴金抡起流星锤,百十斤的大锤在他头顶不断旋转,蓄力起一阵气流,流星锤再次击向凤明。   凤明提剑挑向铁链,铁链‘嗑’的一声断开一小节,吴金向抛出流星锤,借力冲向凤明。   凤明等着他来送死,眨眼间,剑光与月光混为一体,长剑刺在吴金胸口。   吴金诡异一笑,凤明避之不及,似乎隐约听见砰的一声暗响在吴金体内破开。   吴金炸开自己的丹田!   巨大内力瞬间倾泻而出.   压力急剧升高,周围空气猛烈震荡,那威力比火药亦不逞多让,这股强大波动将凤明震飞出去。   凤明倒在地上,吐出鲜血。   吴金紧贴着凤明自爆,残存内力与凤明自身内力产生共鸣,杂糅在一处,凤明内息混乱,使不上力。   只见,吴金此时发须蓬乱,胸口插着长剑,七窍流血、丹田处炸开一个巨大的血洞。   饶是如此,吴金仍然未死,反而提起流星锤,拿在转了又转,满满蓄力巨力,抛出流星锤砸向凤明。   直至巨锤脱手,吴金才仰倒而亡。   凤明叹了口气,心说真是阴沟翻船,抬臂挡在头前,他闭上了眼。   这样的力道手臂是挡不住的但能缓一缓势头,至少头不会碎掉。   死都死了,还是死好看点吧。毕竟那个人那样爱哭,又胆小。   随着流星锤落下,足以碎裂骨骼的闷响炸开在林间。   一口热血喷在凤明脸上。   凤明长睫微颤,一瞬间,他不敢睁眼。   他全身发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面前。   凤明张开眼,喷在脸上的血霎时流入凤明眼中,眼眶盛不住这许多鲜血,顷刻间又流出来。   景恒抬手,用拇指抹去凤明眼角鲜血。   夏夜朦胧幽暗,竹林树影轻摇。   寒月映千秋,光华无情无欲、不偏不倚地洒在人间,冷眼看着这场生死决斗落下帷幕。   林间水上,流萤纷飞而起,如陨星流落,四散在红尘之中。   凤明长睫上沾着的血珠垂落,他声音比月光更冷:“景恒,你想死吗?”   可月光不会抖。   不只声音在抖,凤明也在发抖。   景恒捧着凤明的脸:“我没事。”   凤明去探景恒的脉搏,他食、中二指在景恒手腕按了四次,才摸到景恒的脉,他静心听诊。   景恒由得他听。   河汉迢迢之下,他与凤明紧紧相拥。   作者有话说:   凤明:妈的阴沟里翻船,死前反扑是本督最拿手!   景恒:不气不气,咱不和嗑药的比。正常人里你最能扑。 第49章 困境   萤虫提灯, 三三两两飞舞在二人身边,好像在疑惑这两个人在厮磨甚么。   大胆的虫飞进去看,惊得尾后荧光乱闪。   羞死虫了, 他们在吃嘴儿呢!   二人口中俱是鲜血,实在狼狈极了。   凤明闭上眼, 在铁锈味中狠狠咬着景恒的唇,景恒啧了一声往后躲, 凤明单手按住景恒后颈:“别动。”   景恒放松下来, 任由凤明咬他。   凤明喘息着,将唇印在景恒颈侧动脉上,感受着景恒蓬勃的脉动。   景恒吞了吞口水,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被凤明含住, 景恒后背僵直, 屏住呼吸。   失而复得,劫后余生, 凤明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恐慌与后怕完全影响了凤明的理智,他舔了舔景恒的喉结:“你要我吗?”   五彩烟花在景恒脑中炸开。   他头晕目眩, 心驰神遥, 他结结巴巴:“你说……”   凤明打断:“是。”   景恒瞪大双眼:“我们……”   “对。”凤明抵着景恒额头,坚定地说:“就是你想的那样,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景恒:“!!!”   景恒的爪子摸上凤明腰带。   凤明顺从地闭上眼,随着景恒的力道倒在草地上, 露珠洇湿凤明的衣衫。   银月千里、流萤悬空,景恒想不出比这更浪漫的场景, 可解凤明衣带时, 他却犹豫了。   景恒附身, 紧紧抱住凤明:“这里不好。”   凤明紧握着草的手微微松开,谈不上庆幸还是失落。   他攀住景恒脖颈:“那先走,楚乐侯的人稍后就会追来。”   景恒万分感谢自己的意志力,同时感谢凤明这一年对自己意志力的不断磨练。   稍后就会追来凤明是以为那事儿是在‘稍后’之前就能完事吗?   要是他克制不住……正颠鸾倒凤时追兵赶到。   画面太美,景恒不敢想象。   他亲了亲凤明额头:“先饶你一次,得给我记账上。”   凤明嗯了一声。   二人都深受重伤,磕磕绊绊寻了处山洞,不敢生火,地下湿凉,景恒摸了摸凤明的衣服,有些湿:“咱俩换下衣服。”   凤明解开领口,脱下外衫:“你背过去。”   景恒:“……”   得,又背过去了,一夜还没过,进度就打回解放前。   他心中盘算,凤明好像特吃他吐血这套,大不了,回去找人把自己打吐血,强行再演一出‘英雄救美’。   二人换过衣服,景恒把外袍铺在地上,让凤明靠着他:“睡会儿吧”   “明天怎么办?”凤明问。   景恒道:“往回走呗。”   凤明沉默了一下:“楚乐侯知道是我去杀他的。”   “……”   景恒有些迟疑:“杀他?你不是去探查的吗?”   自打和景恒在一起后,凤明撒过得谎比前十年加在一起都多,现下凤明随便再次胡编乱造,心想景恒再追着问,他就吐一口血好了:“……都看见我了。”   一个‘都’字十分灵性,景恒心说,难道大齐的江湖规矩,探查时被人看见了必须通姓名?   就和三国演义似的,见了人先问:“来者何人?”   “常山,赵子龙!”   哇,那确实很帅啊。   景恒想象了一下:万人阵前,凤明一人一剑立在月下,冷冷说:“东缉事厂,凤明。”   这也太酷炫了吧。   景恒在心中不断推演自己通报姓名的场景:“淮安,景恒!”   “淮安,景宥持。”   景恒皱眉,为何差点意思呢。   凤明见景恒冥思苦想,问:“想什么呢?”   景恒回过神:“哦,没有。我在想,大隐隐于市,咱们可以混在灾民队伍里。”   一夜过去,二人的伤非但没见任何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俱是脸色惨白,满头冷汗。   换上景恒从村里偷来的半旧布衣,脸上抹上些土,比灾民还像灾民,别说楚乐侯,就是景恒自己都找不出自己。   只是景恒太高,有些打眼,昨日那一锤正好打在后背上,他直不起腰,掰了根树枝做拐杖,往地上一拄,谁能瞧出来这是淮安侯家金尊玉贵的世子爷。   “像个落魄猎户。”凤明评价道。   两人来时,追风逐电、兵贵神速,一日半的功夫从江城走到江陵。以二人如今的脚程,只怕要走上五日。   真进了灾民队伍,五日又变为十日。   灾民拖家带口,走走停停不说,昨日楚乐侯遇刺,到处是官兵盘查。   那官兵拿着幅景恒愿称之为‘四不像’的画像,心说真能认出来?楚乐侯不敢大肆追捕凤明,只能临摹了画像,说是有盗贼偷盗了侯府的宝物。   官兵为翻查宝物,叫所有人把行囊都打开,还要搜身。景恒欲行贿糊弄过去,凤明制止了,任由那官兵在他身上摸了个来回。   要搜查的人太多,两个一看就活不久的病秧子,官兵象征性地摸几下,而且都是男人,占便宜也没意思,有那美貌的小娘子,自然要好好查查。   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无非是胸前、袖口、腰间、小腿、鞋子。   凤明没怎样,景恒气鼓鼓的,好些地方他都没摸过。   照这速度走下去,他二人的干粮必然不够。   景恒打开油纸包:“这回这点心可值钱了。”   他昨日用四十两救了那周氏夫妻的命,换回的这包酥糕,今日就成了他与凤明救命的口粮。   因果轮转,这般际会,便是万事万物暗中运转的章法。   凤明吃了半块儿酥糕就不再吃,景恒抹去凤明嘴角的点心渣:“都什么时候了,还挑嘴。”   凤明捻起酥糕喂景恒,景恒咬了两口:“穷乡僻壤的点心真是难吃。放着吧,刚才听老乡说,前面的镇子未时放粥,我倒是去打点来尝尝。”   凤明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   赈粥掺砂掺糠,能有点心好吃吗?   两个时辰后,景恒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瓷碗,里面盛了黄褐色粘粥,凤明侧过头,闻都不想闻:“我这时多盼着有个施精米的傻子。”   “傻子在这儿呢,”景恒笑:“全大齐最傻的人,是你相公,你欢喜不欢喜?”   “欢喜。”凤明拿起水囊,喝了些清水,将喉间的血咽回去,喃喃重复:“欢喜极了。”   才一日没正经吃饭,虽腹中空空,景恒也喝不下去呕吐物般的粥。   让他喝这个还不如饿着。   他知自己是没饿到那地步,还能挑三拣四,道理都懂,粥却是咽不下去。   景恒把粥倒给个小孩,小孩感激地给他磕头,景恒避开,看着碗底儿的沙子,叹气,使劲儿甩了甩碗底。   凤明笑起来。   景恒把碗放回包袱里:“心里知道早晚得喝这个,但今天就是咽不下去。”   “别咽了,你先吃点心。”凤明把水囊递给景恒:“你没挨过饿,我小时候,逃难时连泥土都吃过。”   凤明回想起儿时的经历:“有一回,我到潭边打水,饿的恍惚,看见……”   ***   潭边一尾墨色斑鱼从水中探出头来,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小凤明,小凤明伸出手去,那鱼破水向小凤明游来。   那是好大一条鱼,有成人小臂那般长,异常肥美。   小凤明摸到了斑鱼的头,滑滑的、凉凉的。他饿了,忍不住伸手去够那条鱼,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水潭里。   那鱼吓了一跳,尾一甩水,不见了。   小凤明揉了揉眼,失望地往捧起水,喝了一大口充饥。   下一秒,小凤明水中的倒影下,一抹黑影由远至近,鱼吻破开水面,搅乱了小凤明的影子。   小凤明双手探进水中,缓缓将大肥鱼抱出水面,一口咬在肥鱼身上,肥鱼吃痛尾巴一颤,一个打挺从小凤明手中掉回潭水中。   小凤明看着空空的手,鬼使神差,又将手探入水中。   这鱼是真的傻,都被咬了一口,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小凤明身边游。   小凤明再一次将肥鱼捞了出来。   这次他吸取教训,先用石头把鱼拍死了。   ***   听完这个故事,不知为何景恒后脑勺隐隐作痛。   他问凤明:“真有这般傻的鱼?”   “不知道,”凤明答:“那时昏昏沉沉,许是因太饿所致幻觉也未可知。”   此刻并非探讨此事的好时机,凤明周身经脉遭受重创,每次呼吸都伴着轻微寒颤,显然痛极。   他骨头里发寒,身上被太阳蒸着,说不上是冷是热。凤明习惯病痛,对痛苦视若无睹,见景恒看他,勾唇露出个浅淡笑意。   那唇淡宛若宣纸,脸色除了苍白,还透出不详的青色。   江陵到应城不过四百余里,这策马半日的路程,因重伤、因搜查,变得格外遥远。   凤明或许会死在这条路上。   这种恐惧凶狠攥住景恒的心脏。   脱离勋贵身份,面对缺食少药的困境,景恒束手无策,他握着凤明的手,用内力调理凤明体内庞大杂乱的内息。   凤明修习内功近二十年,内息磅礴汹涌,宛如潮升,携卷千钧,奔若雷霆。他把内力传过去,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化为乌有。   景恒汇聚全部内力,所得功效,也称得上是聊胜于无而已。   生死之事,终非人力所能及。   莫说景恒,就是朱汝熙的师父神医再世,见凤明当今情状,也只能开个温和方子缓缓养着。   凤明抽回手:“别费力气了,过些时日就好了。”   凤明一直勉力坚持,他知道此刻不是喘息的时机,一口气吊在胸口不敢懈怠,就像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一旦停止脚步稍作歇息,就再也站不起来。   “我背你走。”景恒俯下身,背对凤明。   一年前二人初见,景恒的肩背劲瘦青涩,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单薄。现在看,已是成年男子模样,山一般坚韧可靠,稳稳遮挡住疾风劲雨。   凤明没动,景恒坚持指着前面的板车:“你不上来,我就去买那个板车,拉着你走。”   二人执拗在原地,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景恒身边走过,好奇地去瞅这个弯着腰的大个子。   僵持间,景恒又说:“或者我抱着你。”   “你后背有伤。”凤明轻按景恒后背。   昨夜的巨锤就正击中景恒背部,那力道听起来足以打断椎骨,景恒说他抗揍,没事人似的活蹦乱跳。   “快上来,”景恒单手拖住凤明的腿,把他稳稳当当地背起来:“你好轻。” 第50章 闹剧   凤明被景恒背起来, 紧绷神经终于得以喘息,他放松警惕,胸膛间一直凝聚的真气须臾消散, 周身遽然脱力。   身体疯狂反噬,抱怨主人不爱惜自己, 以层层虚汗视以抗议。   他环住景恒脖颈,将头靠在景恒肩头, 轻声说:“睡一会儿。”   凤明声音轻如鸿羽, 景恒惶惶不安:“会醒吧?”   “傻话,”凤明虚弱至极,连体内石虫蜜都蛰伏起来,毒素判定宿主将死,故而不再兴风作浪, 余毒缓慢凝结, 暂时放过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凤明困意翻滚,呼吸渐沉, 声音含混地保证:“只是睡一会儿。”   六月暑气蒸腾,汗从额头顺着脸颊滑下, 带着刺痒, 身上也痒,好像毛虫在身上爬。   景恒背着凤明, 随着人潮一路东去。   太热了,这样的天气里, 每走一步都是件艰难的事情,烈日烤灼下, 空气都粘稠起来。   凤明正正好好压在景恒的肩胛骨上, 好疼, 疼得景恒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刀子。   昨夜那一锤凿裂了他的肩骨。景恒不敢叫凤明知道,现下凤明昏睡过去,景恒终于能放心地吐出大口淤血。   “小伙子,你可咋了!”一位大娘呼喊着:“咋吐血了!”   景恒擦了擦唇角:“没事。”   这位大娘姓张,张大娘有点担心是痨病,不敢靠近,过了好一阵,见景恒并不咳嗽,才放下心来,走近了搭话:“你都病成这样了,咋还背着个人?背的动吗?”   “背得动。”景恒埋头赶路,随口胡编:“这是我家公子,他是庶子,我家大公子天天对他拳打脚踢。江陵乱起来后,我们举家搬迁,半路上粮食不够吃,就把我们扔在路上了。”   “啊呀呀。”   人们总是对豪门世家的故事格外感兴趣,在豪门中受不到公平对待的可怜庶子总能得到更多同情,尤其这个‘庶子’还生了副好皮相。   张大娘的儿媳边走边给婆婆打蒲扇,她有着身子,两个多月,不显怀,家里却都把她当瓷娃娃,什么行李都不让她拿,她也被这个故事吸引:“瞧这位公子,生的这样好看,他母亲定是位美人,不得主母待见。”   民间男女大防并那么重,况且这还是位‘公子’!哪怕是庶子也绝非普通百姓能高攀上的。故而妻子和男子搭话,丈夫不以为意,反而对景恒说:“都是苦命的人,你家大公子也打你吧,你方才吐血可是有什么内伤?”   丈夫叫自己妻子:“思思啊,你给这位兄弟扇扇风,瞧着满头的汗,这荒年荒地,还背着主子赶路,这是忠仆啊!”   景恒笑着道谢,只是这扇出的风也是热的,夏蝉肆意的鸣叫,吱吱作响,吵得人心烦意乱。   景恒强打着精神,和同行的人们有一搭没一打的聊着。   金色的阳光照射下,大地被烤得发烫,景恒眼前尽是白亮的光斑,凤明的呼吸微弱,喷在他颈边,微微凉。   身上背的这个人是他唯一的信念与坚定。   如果没有凤明,景恒大概也会和所有难以为继的难民一般,躺在地上等死。   他太累了,也太疼了。   景恒从没受过这样重的伤,裂开的骨骼疯狂昭显它的存在感,以钻心的剧痛向景恒表达它需要静静修养的决心。景恒没时间给它修养,甚至在断骨之上强加负累,那是一个人的重量,就这样硬生生压在伤处。   他没有办法,骨裂使他完全失去对后背的掌控,疼痛令他直不起脊背,无法横抱凤明,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这都背了两个多时辰了,放下歇歇吧。”同行的人都劝他。   景恒摇摇头。   他不能停下,停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张大娘一家子不远不近的和景恒一路同行。   张大娘心地善良,她上前去问:“你渴不渴?”   “喝点水吧。这么热的天。哎,原以为就咱们平头百姓苦,没想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公子姓什么,是不是江陵瓷器孙家,哎呦喂,那家人就是……”   张大娘把瓷器孙家嫡子苛待庶子的故事讲了一遍,却没听见回音,她讪讪的,有些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心说狂什么狂,虎落平阳,还抖起来了。   “你咋不说话。”张大娘问。   “跟你说话呢!”张大娘拉扯了一下。   这一拉扯不要紧,背着人的那个大个子晃了晃,向前倒去,摔在地上。   张大娘吓了一跳,蹲下身看了看,这是中了暑了。   她叫来儿子,她儿子手脚麻利,把两个人都拖到阴凉通风处,解开大个子的上衣,喂了水。   张大娘心说,这人就算是摔倒,他是往前摔,正面着地,把身后的公子护得好好的,一点没叫磕着碰着。她家儿媳怀着孕都没这样娇贵,这大家出身的公子真是娇气,仆人也忠诚。   景恒再次恢复意识,已是夜晚。   他仿佛只是恍了下神,就从下午到了黑夜。   景恒抿着唇,看着昏睡的凤明,垂眸不知再想些什么。   自那日起,凤明便常常睡着,醒来的时间愈来愈短,间隔愈来愈长。   *   第三日的时候,当凤明再次睁开眼,距上次醒来已经过八个时辰。景恒若无其事,打开油纸包,将最后一块儿酥糕递给凤明。   凤明没接,问他:“你吃了么?”   景恒答:“当然,你上次醒来还有三块,现在只有一块儿,自然是我吃了。”   凤明双眸结霜,冷冷看着他,凤明积威甚重,莫说景恒,在这审视的眼神下,任谁都扛不住两息。   景恒不敢与之争锋,挪眼看天看地看树看草,就是不敢看凤明,硬生生将心虚二字写了满脸。他确实没怎么吃东西,一包小小的酥糕喂了凤明两天,凤明若睡着,他就用水化开,含着哺给凤明。   凤明冷声质问:“我嘴里还有酥油味儿,你怎吃的,用我的嘴吃的么?”   他心痛难忍,漂亮的瞳孔微微战栗:“景恒,你想死吗?”   凤明心绪翻涌间呕出一口鲜血,他眼睫轻抖,恍若将死的墨蝶,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他平静陈述:“你不肯吃东西,我也不活了,一块儿死了干净。”   “怎就值得要死要活的。”景恒拿帕子抹净他唇角的血,熟练地拿出水喂给他喝。这些天,凤明经常在昏迷中吐血,景恒处置起来精准得当。   现在夜已深了,人们大多都已睡下,景恒拿水囊挡着,偷偷去吻凤明的嘴:“你尝尝,我嘴里也有酥糕味儿。”   凤明将信将疑,舌头探到景恒口中,被景恒捉住好一顿亲。   “再不许说丧气话了,”景恒轻啄凤明冰凉的唇:“你一日未醒,吓坏我了,知道吗?”   凤明将额头抵在景恒颈窝上,轻声说:“我不会再一个人活着了。”   说完便又昏睡过去,景恒爱怜地抚着凤明的长发:“我不会死的。”   你也不许死。   *   第六日,晚间排队领粥之时,景恒捏着瓷碗,揣手缩肩,身上脏乱犹如街边无赖,趿拉着鞋排在队伍中央,哪还有一点王世子模样。   灾民眼神麻木,四日的行程,随身携带的干粮大多耗尽,楚乐侯隔出官道容灾民同行,沿路城镇大门紧锁,不许灾民进城补给,只是设下几处救济点位,派兵施粥。   这几日,因饥饿偷盗抢劫,落草为寇者不在少数,世道多艰,景恒警醒起来,从不敢离凤明太远。   入乡随俗,他听着周围人交谈,将有用的信息默默记下,偶尔附和上半句,竟还带着几分楚音。   快排到他时,一个婆子佝偻着身子,插到他前面,景恒略往后退了半步。   身后的人不满地窃窃私语:“怎能插队?”   “谁家的?”   身后的人问景恒:“你认识吗?”   景恒摇摇头。   那人推搡景恒一把:“□□前面的,你管管。”   景恒没说什么,从队中退出来:“我重新排。”   插队的婆子反而不依,与后面的人争执起来,说她儿子儿媳都死了;说她丈夫曾经是有名的木匠,给皇上的龙床雕过花;说她的粮被人抢走了、说她多可怜、说这些人都有娘生没娘养。   这话惹祸的对方,二人争执起来,拉拉扯扯。那婆子又老又瘦,被人一推,打着旋地错出好几步,婆子干嚎一声,再次冲向队伍。   队伍已重新排成长龙,那婆子再插不进去,坐在地上哭嚎。   此情此景屡见不鲜,景恒漠然走向队尾。   只听施粥的官兵暴呵一声:“干什么呢?”   景恒回头一看,原来那婆子急着喝粥,队也不排了,冲向粥棚,拿着碗就进去舀粥。   三伏天里,那滚烫的粥米仍冒着热气,官兵提起刀,用刀鞘驱赶。那婆子仍不走,官兵威胁几句无用,‘锃’得一声,拔出刀来。   景恒上前拉开那婆子,他力气大,提起个老太太轻而易举,婆子顾前不顾后,被景恒捉个正着。她还没舀到粥,伸着胳膊拼命往前够,手中粗瓷碗磕在灶台上,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婆子愣了一瞬,天塌下来一样,转身撕扯景恒,涕泗横流,大喊着:“还我,还我!”   这种胡搅蛮缠的老太太,景恒两世都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不讲道理,蛮横撒泼。 第51章 哎。   官兵重新维持秩序。   众人的私语传来。   “就不该管她, 该让官爷砍死她!”   “呸,老疯子,天天插队撒泼, 早该死了。”   “就不给她粥,饿死她。”   “老不死的。”   人群猝不及防的恶毒令景恒吃惊, 朝夕相处的灾民们忽地陌生起来,在饥饿与苦难的冲刷下褪去温良模样, 露出内里的狰狞来。   景恒站在人群之外, 与闹事的婆子一起成为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   “看他多管闲事,被老疯子缠上了吧。”   “哎,都吃不上饭了,还装什么君子,活该。”   “小伙子, 快把碗赔给她吧, 别叫她嚎了,刺耳的紧。”   “就是。”   “他不是好心吗?怎不把碗赔给那婆子, 插队的时候不说话,真是慷他人之慨!”   不该是这般的, 起初搭伴而行时, 他背着凤明,许多人都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问凤明是病了还是中暑了。   有人拿出藿香正气丸、有人要把车借给景恒、排队领粥时还主动帮景恒照看凤明。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是第三日、还是第四日,当人们身上的干粮吃光后, 还是得知楚乐侯不许他们进城补给后   人们开始挖野草,啃树皮。   饥饿让人失去本性与理智, 无从发泄的苦闷积攒, 难言的戾气在人群中蔓延。   拉帮结派是人类的异禀天赋。他们非常善于定位、构造出一个对立者, 供他们抨击膺惩、发泄怒火。   景恒没有同人群一起指责对立者,于是人们用言语逼迫景恒,邀请他加入进来。   【何必可怜这个疯婆子,我们都不可怜她,你为何和我们不一样?】   【你如果真的那么善良,会把你自己的碗赔给她吗?】   将问题抛给景恒后,人群作壁上观,好像一个个都成为人间观察者。   漠然看景恒是选择加入他们,还是选择饿肚子。在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饿肚子无异于等死。   他们以己度人,心想:难道会有人选择死吗?   景恒心中生出一股悲愤与无奈,他把碗塞给那婆子,空着手排在队尾。   人群顿然安静。   放粥的官兵记得景恒,知道他把碗赔给了疯婆子,官兵用大木勺搅了搅锅,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去拿只碗来。”   景恒伸出手:“不必了,放我手上吧。”   木勺一顿,官兵诧异问:“不烫吗?”   景恒摇摇头。   柴火已熄灭好一阵,官兵见他坚持,便将粥盛到了景恒手上,景恒手掌很大,他捧着粥,略一点头:“多谢。”   他双手捧着热粥,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众人无不避让,不敢与之对视。   一蓬头垢面的老者抠着脚,喃喃自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   景恒若无其事,回到凤明身边,他吹吹粥,将手送到凤明嘴边:“记得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是这般喂你水喝。”   凤明垂下头去饮,一滴水忽然落在粥中,荡出圈圈涟漪。   那样轻的一滴水,景恒的手却被砸得一颤。   凤明……是哭了吗?   这是他头一次见凤明流泪。他一口血吐凤明脸上时,凤明都没哭,难道手捧热粥还能比那一锤伤的更重?   显然不能这般衡量,然而此刻景恒愚钝无比,他不知凤明为何难过,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凤明哭的很安静,粥面的涟漪却始终未散。   凤明的声音也听不出丝毫哭腔:“你走吧。”   “楚乐侯不敢杀我,你回淮安,做你的王世子不好吗?”凤明抬起头,长长的凤眸那般美,泪从他削尖的下巴上滴落:   “景恒,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你想死吗?”   “我不会死,”景恒轻声允诺:“快喝粥吧,好烫,手疼。”   凤明终于哭出声来,他哽咽着去喝粥,当唇角抿到微咸的米汤,倏然止住眼泪,不再哽咽颤抖。凤明抬起头,冷静得不可思议:“我渴了,给我打点水喝罢。”   景恒看了眼空空的水囊,举举手:“腾出手来就去。”   凤明伸出手:“我自己喝,你去吧。”   景恒用唇试过粥的温度,见确已不烫了,才把粥倒置凤明手中。   凤明捧着粥喝了一口:“去接水吧。”   景恒拿着水囊,走了很远,一刻钟后,他拿着水囊回来,远远看见凤明心中一惊。   上当了。   凤明还维持这捧粥的姿势,粥中的米汤滴滴答答,早流尽了。凤明袍角袖口尽被米汤濡湿,手中只剩半捧米粒与麸糠。   凤明的眸子锁住景恒,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这回你能吃了吗?” 大有股‘你若不吃,我便一直捧着’的意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固执地捧这着掺了沙粒、麸糠的米粥。   就像捧着一颗真心。   *   刘樯瞧着景恒,眯起了眼。   在江陵城中,他刘樯也有几分名头,是最大赌场里面的第一打手。   时逢灾年,王侯作乱,人命贱如草芥,所谓乱世出枭雄。自从楚地乱起来,刘樯便生出建功立业的念头,他武勇异常,堪比项羽,又沾了汉高祖刘姓的仙气,自诩天意。   刘邦集结三千子弟相应,就能自称沛公。如今楚地灾民何止千万。   这刘樯身长八尺,燕颔虎须,日啖牛肉三斤,声若巨雷,曾两拳打死一个壮汉。   赌场掌柜赏识刘樯,拿钱将他杀人之罪抹平,收做打手。   江陵城祸乱初始,楚乐侯的爪牙四处搜罗健硕男子,掌柜欲将他献上,他躲在门外听见,先下手为强,抢先杀死掌柜,卷了赌场银子跑路。   一路上,刘樯隔岸观火,观察众人,最为欣赏景恒。   能背着个快死的病秧子行走数日,论勇猛只怕更胜于他。   这人品也是令人钦佩,灾祸之下,抛妻弃子、易子而食都不罕见,这份高义,刘樯自叹不如。   刘樯自知是个武夫,做事鲁莽冲动。从前听人说书,最不爱听的故事就是甚么“□□之辱’之类,讲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那些。   可成大事如何能拘小节?   想当年,项羽当年捉了刘邦的爹欲烹杀之,刘邦说了甚么,原话刘樯是学不出来,大概意思就是‘咱俩是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要煮你爹,分我一杯羹喝”。   这话都能说出来,这怎能怪项羽玩不过刘邦,刘邦能亡秦灭楚,逐鹿中原,少不了这两面三刀的本事,刘樯自叹不如。   刘樯虽莾直,但他聪明,自己做不到的,拉个能做到的人入伙帮他,不就成了?   他今日冷眼旁观,自觉若是自己被那婆子纠缠,早就一拳打死了事。   此人真乃真君子也,熠熠斐然,不惧流言,傲然独立于人群之外,有遗世之风。   这般品性,比刘邦那小人更胜百倍!   刘樯自叹不如。   景恒三两口把米粒吃掉,正给凤明冲手。   这时,一威武汉子走过来,景恒回过身,将凤明挡在身后。   那男子抱拳道:“在下刘樯,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景恒愣了一下:“凤宥持。”   凤明抬眸看了眼景恒。   刘樯道了句久仰,与景恒攀谈起来。刘樯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他有心凑近乎,天南地北,很快与景恒聊到一处。   刘樯走后,凤明评价中肯:“是员猛将,可尚将军。”   景恒嗯了一声:“刘樯对楚乐侯很是不满,对咱们倒是好事。”   凤明强打精神和景恒说话,不肯再睡过去。   景恒心疼地摸摸凤明的手背,轻轻扣了扣:“睡吧。”   凤明固执摇头,揣起手,靠着树。   景恒有主意,装不经意地问:“白素贞的故事,你看到白蛇产子了吧。”   凤明警惕地挺直腰背,满脸不高兴地瞪景恒。   景恒不怕他瞪,低声温语:   “这日白素贞胎动,她竭尽全力,产下一名男婴,却不料法海趁她法力微弱,借机将许仙带到了金山寺,劝说许仙出家。”   凤明目光逐渐涣散,他奶猫似的摇摇头,试图驱散睡意。   “只听法海对许仙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景恒低声吟念,察觉凤明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声音越发轻柔:   “法海说‘白素贞是妖,你是人,人与妖相恋,有违天地纲常、六界不容,你若不肯出家,我就将白蛇收入降妖紫金钵中,将她永生永世镇压雷峰塔之下……’”   “不要。”凤明呢喃。   景恒握住凤明的手:“许仙没了主意,他不想出家为僧,也不想白蛇被镇,这可怎生才好?”   凤明轻轻哼唧一声。   他困极了,生气景恒还给他出难题,只能努力思考,迷迷糊糊地说:“砍了……法海狗头。”   景恒忍俊不禁,轻笑出声,胸膛微微一震,吵到凤明睡觉,凤明又嗯了一声。   景恒便不再动。   凤明窝在景恒身边,再次陷入了黑甜梦乡。   梦里他化作一只吞天火凤,张口吐出九道闪电雷火,把法海烧成烤猪腿。   景恒侧耳去听凤明的呓语,说的是:“猪腿、猪腿。”   景恒笑了笑,扯下布条把烫伤的手掌缠起来,免得烫伤溃烂,凤明看着难受。   火辣辣的伤口被闷再布下,疼痛更甚,景恒恍若未觉,用牙咬着布条一端,面无表情地狠狠系紧。   疼要记着。   百姓更疼。   他作为皇亲贵胄,只是暂时落难,可这些种种苦难,就是寻常百姓一生。 第52章 谁是妖怪   翌日, 山林深处。   一只野猪轰然倒地,刘樯力大无穷,单手提起百余斤的野猪, 扛在肩上。   景恒跃到树上,将昏迷的凤明解下来, 抱下树。   刘樯见状:“以宥持兄弟的武艺,要不是照顾病人, 何至于饿至脱相。”   景恒摸摸脸, 心说原来脱相了么,难怪凤明都给气哭了,他心中温软:“今日若非刘兄相助,又怎能猎来这头野猪,刘兄真乃我的贵人。”   凤明总是昏睡, 景恒寸步不敢相离。   纵然放到树上, 尤担心虫蛇伤人,他数次打猎, 首尾难顾,收获寥寥, 且林间小型动物, 早被饿红眼的灾民捉食殆尽,只能以石子打些鸟雀来吃。   昨日才认得刘樯, 今日二人合作狩猎,倒是颇为默契。   刘樯将野猪扛至河边, 骨瘦如柴的灾民三五成群,聚在河边饮水充饥, 见这头半人高的野猪, 纷纷侧目, 麻木的眼中藏不住贪婪光芒。   刘樯见状,将野猪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那目光才略有收敛,巴头探脑的,仍忍不住悄悄打量。   刘樯掏出匕首,割开野猪喉管,低头狂饮,他狂啸一声,再抬头来,猪血占了半张脸,前襟也尽是鲜红,他舔着唇角,仿若阎魔,扫视觊觎之人。   目光所及,如同利剑,众人不敢再看,皆瑟缩低头。   凤明仍未醒,景恒洗净双手,另开一处血口,用竹筒接出猪血喂给他。   刘樯将那野猪去毛,切下好大块儿肉,不烤不煮,席地而坐,生啖而食。   景恒升起火堆:“我得煮些肉羹,他身体虚弱,生食不得。”   刘樯点点头,面色凝重:“等我吃完。”   烹肉太香,这群饿疯的人群断然受不住,倒时只怕一拥而上,争相夺抢。   河边有人正谈论应城的事:听说到了应城也不能离开楚地。国库空虚,朝廷筹措不出钱粮,已然放弃赈灾,故不许灾民离楚乱难,要将他们困死在应城。   楚乐侯仁慈,在城外临时搭建棚屋,每日开棚施粥,只有到了应城才能活命。   景恒听到此处,冷笑一声。   “怎,这消息有误?”刘樯大口嚼着生肉,津津有味:“楚乐侯那老小子怪坏的,我看他也没这好心。”   景恒:“他将人都凑在一处,所图甚大。”   他将所闻所见讲与刘樯。   刘樯听过,难以置信:“应城如今竟还不如此地。”   正此时,一男子领着个小孩子缓慢靠近,刘樯停下咀嚼,虎目圆瞪,凶狠看向那人。   男子有些憷,哆哆嗦嗦地说:“两位大哥,我想用这小孩……换点肉。”   景恒看那小孩不过四、五岁,瘦瘦巴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换这小孩来,也做不了什么活计。   刘樯按住景恒,抢先说:“哪儿偷来的孩子?还回去!我们不吃两脚羊。”   两脚羊?   景恒如遭巨震呆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男子。   男子挤出谄媚笑意,他才是真瘦到脱相,一笑满脸干皮挤在一起,活似骷髅。   他解释说:“我自己家的小孩,干净得很。您看你这大头野猪,您几人也吃不下,扛着上路也累,他自己会走,能跟着你们,也方便啊。”   小孩黑葡萄似的眼瞪着,也不知能不能听懂,景恒心中大痛,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直到这幕出现在景恒面前,他才后知后觉,古书中‘易子而食’惨相早已近在眼前,只是他目障耳塞,看不见罢了。   刘樯出身赌场,这种场面见得多,为还赌债卖儿卖女,逼迫自家婆娘卖身的,什么没有。   他不以为意,呵斥道:“快滚。”   那男人吞咽唾沫,眼露凶光。   没有食物,都想靠打猎维生,然而手无寸铁又饥饿无力,谁能猎到这般大的猎物。许久未闻肉腥,他馋得发狂,恨不能立即煮了手上的孩子。   他畏惧那茹毛饮血的高大男子,只能拽着那孩子走远。   刘樯将口中的肉嚼得作响,嘲弄:“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想着靠孩子换肉吃。”   “是世道吃人。”景恒紧紧握住凤明的手,轻轻唤他:“养晦,醒醒,别睡了。”   刘樯却说:“人性本恶。人为了能活下去,那是畜生都不如。”   刘樯吃下三斤猪肉,腾出手来帮景恒烹肉,熟肉香味在河边弥散,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披伏,甚至盖过柴火哔叭之声。   他上前三步,坐在块大石头上,虎视眈眈盯着蠢蠢欲动的人群。   正这时,一个年轻女子蓬头垢面,端着空碗,款款走来:“求大哥给碗汤喝。”女子跪下身,褴褛的衣衫包裹着身躯,她趴跪在地,胸脯直往刘樯身上蹭:“求您了……”   在江陵,他刘樯可是花街柳巷的常客,漂亮婆娘他见得多了,不吃这套,一脚将她蹬开:“滚。”   他明明并没使什么力气,那女子却婉婉哀叫,俯倒地上,不动了。   见状,一对中年夫妻跑了过来,口中发出凄厉喊叫:“你这莽汉,不给便不给,作甚踢死我女儿。”   “苍天啊,踢死人啦,大家给评评理啊”   “救命啊!杀人啦!”   一时间,围观者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好似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完美的讨伐理由。   他们陆续站起来‘扶危济困’,互相壮胆,拥簇挤在一起上前指责。   端端几息之间,比肩继踵,将刘樯三人围了个彻彻底底。   “不给吃的便不给吃的,作何杀人!”   “你看他生吃血肉,好可怕”   “他能打死野猪,踢死这柔弱女子岂非手到擒来?”   “他们这般威武,说不准本来就是土匪!”   土匪二字仿佛冷水入油锅,人群炸开,沸反盈天。   “捉他去见官!”   “杀人偿命!”   虽这般说着,但推推搡搡,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人群熙熙攘攘,挤到那装死的女子,女子怕人踩到自己,微微动了动。   刘樯眼尖,本还以为自己没使对力气,真把人踢死了,看到那女子动,才知道这是被讹上了。   他朗声道:“那女子又没死,与我何干?”   “还敢抵赖。”那女子父亲叫嚷,他蹲下身,摇晃这那女子:“闺女,闺女!”   女子自然不会睁眼。   围观者似乎确认无误,瞬间暴怒。   那女子就是挨了壮汉踢,这儿事他们占理,他们应该杀了壮汉一行人,为这女子报仇!   他们面容狰狞,言辞激烈:   “你还有什么好说?”   “偿命!”   “杀了他!杀了他!”   人群意图显现,已经从讹诈兽肉变成杀人分赃,讹能讹到多少?壮汉一行三人,除了壮汉那两人都还没吃,另一个年轻男子看着也是能吃的,另一个病病歪歪昏迷着,不足为惧。   只要杀了这两个人,那百斤的野猪就都是他们的!   如果不够,他们还可以吃掉这三个男人……一道道目光聚焦而来,那目光贪婪狞恶,毫无人性。   如同野兽般咆哮着、嘶吼着,只剩下口腹之欲。   也是人类进化了千万年,也无法抵抗的、与生俱来的、原始残忍的……恶念。   刘樯眯着眼,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投下巨大阴影,仿佛猛虎,向前一步。   他踏出一步,人群后退两步,一人无意间踩到那女子的手,那女子受不住疼,尖叫出声。   那女子的父亲忙捂住女子的嘴。   “这是死了?”刘樯冷笑道:“我看她活的很好嘛。”   事已至此,若就这般不了了之也就罢了。   可吃肉的计划会破灭……   一个男子目光闪烁,深深看了眼锅中煮沸的猪腿,抬起脚,狠狠踩向那女子后心!   景恒猛然站起身!   那女子还被父亲捂着嘴,叫都叫不出来,呕出一口鲜血。   那父亲不知女儿是被谁踩的,还真以为是被踢伤了,颤抖着举起手,发出一声悲恸哀叫:“啊”   人群被鲜血刺激,一阵嗡然。   那女子的母亲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她枯瘦的手抓住那男子脚踝:“你踩我女儿?”   那男子往后退,指着刘樯:“我没有,是他踩死……他踢死的!”   “我看见了”女子母亲扑向男子,真情实感之下,显出之前演技的拙劣:“我看见了!”   男子慌了神,与她撕打在一起:“你这个疯婆子!”   景恒上前一步。   “别去,”凤明不知何时醒来的,他单手拉住景恒衣角:“救不了。”   黑压压的人群僵持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正时,被踩的女子睁开眼,瞳光逐渐涣散,轻声呢喃:“有人踩我……有人……踩……”声音虽弱,却足以人群听清,可她已进气多出气少,这时谁还顾得上她?   不能是他们踩死的!   他们是正义的,好心为那女子讨说法,谁会踩她?怎会是他们中间的人踩的?   不可能的。   他们是善良、好心、温顺纯良的百姓,是穷苦、无助、流离失所的灾民。   他们都那么可怜!   他们该守望相助,彼此保护,所以他们才站出来,和那壮汉对峙!   他们多么英勇!   “一定是这个人会妖法”不知谁喊了一声,指着刘樯:“蛊惑人心!”   “对对!”踩人的男子立即认同:“我是读书人!连鸡都没杀过!”   男子的同乡为他作证:“我认识他,他是我们村出名的书虫,他不会杀人!”他的同乡怎能杀人呢,有个杀人犯同乡,他还如何做人!   “这三个人已经被妖法控制了!”   人群刹那间倒转包围,将那一家三口围了起来   一个人指着女子的母亲说:“真的!她的眼睛好红。”   “不会是要吃人吧。”   “他们变成妖怪了。快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人们狂暴凶残,涌在一处报团取暖般生出无尽勇气,将那三人围的密不透风,谁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一场景恒无法理解的混乱,发生在他眼前。   他站在原地,感觉到了难以言说的恐惧。   人心的可怖,远胜一切灾祸。 第53章 鸽血   啊!啊!啊!   一声惨叫声传来   又是一声。   又是一声。   景恒打了个寒颤, 这种哀嚎中包含的痛苦,文字无法叙述,犹若一只爪子直接挠在骨头上。   那不像人能发出是声音, 像兽、像鬼、像……妖怪。如果真的有妖怪,也只有在被烧死、神魂俱灭的一刻, 才会发出这般的嚎叫吧。   “是世道杀人吗?”刘樯问。   天色逐渐昏暗,林间穿过悠然清风, 除去几分溽暑, 河边冰凉的水汽荡漾,一场怪诞大戏终于落幕。   “这老妖婆果然可怕……”一个人捂着流血的右手:“好险给我咬掉块儿肉。”   一人赞同:“人的牙齿怎会如此锋利,必是妖变了。”   人群自说自话,如同完全忘了被他们标做‘妖怪’的刘樯三人。   煮肉的香气飘着人们鼻间,仿佛一个钩子, 将他们的理智全然勾走, 饥饿从内而外啃食着他们。   他们不断吞咽口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们先是渴望地看了眼锅中的肉, 然后收回视线,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尸首。   他们拖走了尸首。   景恒颓然, 被人抽走了脊骨般塌下肩膀。   围观者得到了想得到的虽然过程与最初计划的略有不同, 但结果相同。   他们得着肉了,自然不会再去招惹人高马大的两个壮汉, 那壮汉连野猪都能打死!   见人群散去,凤明才松了口气, 喉间的咳意再忍不住:“咳咳咳……景……宥持。”   景恒回过神来,蹲在地上, 扶起凤明:“喝点水。”   凤明摇摇头, 推开手边的水囊:“宥持, 人从来都是这般……你,你别害怕。”   景恒垂着眼,指甲无意识地勾着水囊:“他们把尸体拖走吃了吗?”   “听说人肉很香,”刘樯走过来:“他们饿坏了,没吃的想尝尝,吃过了的知道能吃,更想吃。”   凤明眼含责备,冷冷看了眼刘樯。   刘樯不害怕,光棍地耸耸肩:“在天上的公子哥儿,脚总得踩到咱们泥地里来。”   凤明握着景恒冰凉的手:“这不是你的错。”   景恒看着地上残存的血迹   他恍恍惚惚,如坠无间地狱。   讹诈有错,罪不至死。   人群无知,人云亦云,初衷也是为那女子讨说法。   也许有私心。   然后呢?   发生了什么?   如此光怪陆离。   难道这中间,还有甚么他未知的因果吗?   怎就有人踩死了那女子,人群讨伐的对象又为何变成了那三人。   从想讨吃野猪肉,最后变为吃人肉。   那女子只是想要一碗肉汤……最后却葬身他人之腹。   这般惨绝人寰又怪诞诡异的事,真的发生在人间吗?   景恒眼前一黑,仰天到底。   刘樯吓一跳:“我的娘,这就吓晕了?”   凤明接住景恒,以指为梳,替景恒属拢碎发:“他在怪自己。”   刘樯不解:“和他有啥关系?”   凤明无奈地勾唇一笑:“谁让他是傻子。”   凤明脸色苍白,发丝微乱,灰扑扑、病怏怏的,还是个男人,刘樯从没细看过。   这一笑流风回雪,轻云浮散,皎皎兮如明月当空初霁,光华流转,便是瞎子也能再晃瞎一次。   刘樯心间猛跳,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心说本来以为宥持兄弟是有点傻,背着个病秧子逃难,如今才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这哪儿是病秧子,这是瑶池里的神仙!月宫上的仙子!   这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人,这还是人间吗,他莫不是到了九重天,否则怎会看见仙人?   是神仙呦。   许是下凡渡劫,要不怎这般虚弱。   刘樯偷瞥一眼,只觉心摇神曳,他定了定神,再不敢看。   天娘哎,祖宗,他见着神仙了!   半盏茶后,景恒很快醒来,若无其事地吃野猪肉、喂凤明吃肉羹。   凤明有些担心。   景恒对他笑笑:“我想通了。”   凤明这才放下心来,再次昏睡过去,这一次,他足足睡了两天。   *   第九天。   这日风和日丽,凤明悠悠转醒,景恒捏着只鸽子,正喂他鸽子血喝。这鸽子全身雪白,只在翅羽边缘一圈青金,名曰轻羽玉鸾,能一日千里,价值不菲。   凤明舔舔唇角鲜血:“到哪儿了?”   “竟陵。”   竟陵是古称,千年来此方地名几度变化,前朝时唤作景陵,齐朝立国后,为避国姓之讳‘景’改为‘竟’,又回归到古称‘山陵至此终止’之意。   凤明微微皱眉:“怎走的这条路?”   “楚乐侯派兵驻守,只留一条道东行,”景恒低声说:“他划出这条道,把人都驱向应城,恐怕另有所图。”   景恒凑在凤明耳边:“我同几个领头的分析,把人都聚在一处,要么方便利用,要么方便……杀。”   也不知凤明睡着这些日子,景恒都撺援些了什么,几百个灾民搭伙上路,还发展出领头人来。   若这路再长些、人在多些,这些人岂非要揭竿而起,裂土封疆。   凤明点点头,问:“鸽子哪儿来的?”   “哦,”景恒看了眼手上仍有余温的鸟:“捉来的。”   景恒说了谎,喂给凤明的鸽子,来自淮安王府。   托福于楚乐侯也需信鸽传递消息,轻羽玉鸾振翅在楚地飞了一圈,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景恒。景恒解下鸽腿上信管,轻抚轻羽玉鸾光滑的羽毛,信鸽歪着头,去啄景恒手指。   景恒望向凤明,凤明靠在树下,闭着眼,胸膛微弱的起伏他下定决心,没给淮安王府回信,而是捂住鸟眼,面无表情地扼死信鸽,割出血来喂给凤明。   轻羽玉鸾睁着琥珀色的眼,小小的鸟头无力的垂下,再也不会抬起。   作为一只鸟,轻羽玉鸾不能理解主人为何杀它。   它从出生起,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景恒,从小被景恒养大。   故而一般的信鸽是靠着归巢本能,单向送信。   轻羽玉鸾却能如同猎鹰,违背本能,在空中反巡航,直到找到它想找的人。   是景恒养了六年的鸽子。   他拔下信鸽嫩黄色的鸟喙,放在怀中。将轻羽玉鸾拔了毛,神情自若地烤给凤明吃。   *   第十日。   万苦千辛,景恒终于带着凤明踏上了应城的土地。   “应城的聚集的灾民已经这个数了,”刘樯伸出四根手指:“宥持兄弟有何打算?”   篝火映在景恒脸上:“刘兄有何打算?”   “楚乐侯在鼓动灾民谋反,他将咱们聚在这儿,想利用咱做先锋军,冲出应城,夺取南直隶。”刘樯冷笑一声:“鹬蚌相争,他想做渔翁。”   景恒用木棍在土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河:“淮河。”他在淮河下一点,写了个齐字:“淮河以南。”   又在西边画了个圈:“楚地。刘兄可看出什么?”   地图在火光明灭之中闪闪烁烁,刘樯眯起眼:“淮河以南疆土太大,楚乐侯吃不下,咱们也吃不下。反齐太难。”   “楚乐侯犯上做乱,楚地百姓皆苦,即便闹起民愤,只要不反齐,就不是和朝廷作对。若能降服楚乐侯,朝廷还会大大封赏招安。”   景恒的木棍在代表楚地的圆圈上来回勾勒:“故土难离,刘兄鸿鹄之志,当知根基二字的重要。”   刘樯道:“反楚易,反齐难。咱们是为了活命拼命,不是为了造反拼命。”   景恒赞了一声:“好一句‘为了活命拼命,不是为了造反拼命’,刘兄大义,宥持自叹不如。”   几日相处,景恒发现刘樯非常喜欢‘自叹不如’四个字,被带的也把这四个字当做口头禅。   果然,只听刘樯说:“宥持兄弟洞若观火,天下局势了然心间,刘樯自叹不如。”   凤明愿称景恒和刘樯为‘自叹不如兄弟’,哪儿跟哪儿啊,这互吹互捧的和真事似的。   那地图画的是什么东西。那条线,就没有一截能和淮河对应上的,唯一和淮河的关系,就是都是一条的形状。   他以指为笔,在地上勾勒出真正的淮河线,从淮水起点桐柏山太白顶西北侧河谷,到终点扬州府三江营,没有一处错漏。   凤明百无聊赖,又在地上画了个侧脸。   景恒走过来,凤明用脚一抹,把人脸抹去,只能隐约看出原先画了个人。   景恒看地上的画:“画白蛇和许仙呢?”   凤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嗯。”   “楚乐侯想的损招,找不到你,怕朝廷收拾他,先鼓动灾民给朝廷添麻烦,”景恒挠挠脸:“大齐、灾民、楚侯,总有两方得先斗起来……”   凤明知道景恒是个非常心软的少年人,谢停挨廷杖都会落泪。   他担心景恒将乱楚的罪孽背在身上,出言安慰道:“把战乱都压在楚地,已是损失最小的结果了。”   景恒又挠挠头,好几日没洗澡,全身都痒,真怕长了虱子,他无所谓道:“他们打起来,咱们趁乱走,到江城我得先洗个澡。”   曾经把每一条人命都看得极重的景恒,如今与刘樯三言两语定下乱楚之计,不动声色,只想着洗澡。   凤明微微敛眉,好像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景恒在飞速成长,不知不觉间转变为一个优秀的决策者。   凤明此时尚不知道,那个因朋友挨廷杖在奉天殿前落泪的少年,永远的死在了那片竹林。如果他喝了鸽子血还没能醒来,景恒甚至会去求助楚乐侯救凤明。   以帮楚乐侯反齐的为代价。   这一趟楚地之行,景恒能咽下曾经咽不下的沙粥,也看透很多曾经看不透的事情。   这世间,从没有两全其美,想保全的越多、失去的越多。   必须做出取舍。无情地松开天平较轻的一端,冷眼旁观,任由他们跌入无间深渊。   人命依旧极重,但在死几万人和死十几万人、乱楚地和乱淮南相比,他毫不犹豫地做出抉择。   他成为了他最厌恶的,数字书写者。   人心不可控,有些死亡注定无法逆转。不想成为棋子,就只能做那个执子之人。景恒不得不站在极高、极高之处,俯视众生,悲悯而残忍地为众生选择命运。   也许另一个他真的在苏醒。   那个真正的帝王。   但景恒不会把责任推给任何人。   是他做的选择,上天入地,后果他来担。   作者有话说:   轻羽玉鸾:老子飞了几千里找你,你他么上来给老子捏死喂你老婆。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拿我做人情!   *   轻羽玉鸾不是齐圣宗的转世。单纯的倒霉鸽。   原谅景恒吧,毕竟他第一世做鱼的时候都能把自己喂给凤明吃。 第54章 哗变   永元六年六月初, 应城四万难民哗变。   起因源自一场搜查。   当东逃之人皆聚集都在一处之时,楚乐侯终于揭开了他的谋算。他是知道凭画像搜不出凤明的,一个人藏在入人群中, 如若滴水入海,再难捞出。   于是楚乐侯想出一个绝妙之法脱衣查看, 凤明是宦官,他的身体异于旁人。   楚乐侯洋洋得意, 为自己的才智击节赞叹:“双兔傍地走, 安能辨雄雌,剥去兔子皮,看这只劁兔怎生藏。”   此令一出,应城哗然。   可饥饿与生存,令人失去了反抗的斗志。   楚乐侯传令, 凡配合搜查者, 赏谷稻一掬。   男子们争相排队,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衣衫, 任人查验,士兵点头后, 点头哈腰地披上破衣烂衫, 伸着手去讨粮。   士兵用瓢舀起米,得了粮的, 小心用衣服兜起,生怕从指缝漏出半粒。   一时间, 校场尽是白花花的屁股。   女人不再搜查之列,得不到米眼馋, 又羞看那校场上男子们裸露的身子, 索性背过身不看, 只等着自家男人捧米回来。   年级够大的老妪不在乎那些,不仅不怕看,反而在校场上来回梭逻张望,俯下身去抢捡遗漏的米粒稻谷,这般行径,倒令面皮薄的男子羞涩扭捏起来,伸着手捂裆。   士兵呵斥:“藏什么!再挡当你有鬼,绑起来去见侯爷!”   男子吓坏了,忙把手拿开。   景恒、凤明、刘樯三人站在远处,看着这场荒淫闹剧。   “他娘的,”日头正盛,刘樯被那片白晃得眯了眯眼:“老子可开了眼了。”   谁不开眼呢,这阵仗,景恒也没见过,简直闻所未闻:“上位者施令无度,百姓也荒诞不经。”   当权者再无底线可言,下官与百姓如何能高洁自持,上行下效。   这派怪异场面的呈现,又岂是仅因一道政令、一掬谷盗所致的。   “人怕最怕自贱,兄弟你是锦衣玉食脂粉堆里滚出来的,见的少。”刘樯面露嘲色:   “脱衣服算什么,有那赌棍为了二两赌资,剁了手指不够,婆娘女儿卖了继续上牌桌,还有那药瘾发作,为吸金石丹的,连人靴子都肯舔。”   “金石丹?”凤明转过目光,看向刘樯:“什么是金石丹?”   刘樯低下头,不敢与凤明对视,说话也结结巴巴:“是种奇怪丹药。服用后使人失去痛感,宛若钢筋铁骨、天兵神将,只是吃了药的,都活不太长,当场就死的也有……”   这种药流传到民间,人们发现将其碾成粉末烧制吸食,有神明开朗、飘飘欲仙之效。会成瘾,一日不吸便神衰无力,如同东晋五石散,戒断困难。   因有此奇效,金石丹在赌场、妓院等下九流的场所中飞速流传开来。   有客人吸的,也有自己吸的;有主动成瘾的,也有被迫成瘾的。   一时间,以金石丹为手段控制他人的,不胜枚举。   楚乐侯府更是日日烟雾缭绕,聚众吸食金石丹。   洁身自好者避之不及,不敢踏入侯府街巷的百步之内;也有买不起金石丹,就躺在侯府外墙之下,蹭吸烟雾。   场面蔚为壮观,引为奇谈。   凤明听罢:“原来如此,难怪庐州等地多有官员为他遮掩钻营,症结在这金石丹,我倒真没想到。”   大齐律法严苛,对待官员有‘十诫五常’,其中一诫便   是禁止滥用丹药。   此处的丹药特指以五金八石炼制的‘金丹’。   五金指金、银、铜、铁、锡。八石一般指朱砂、雄黄、云母、空青、硫黄、戎盐、硝石、雌黄等八种矿物。   草药制成的丸剂不在此列。   齐国的太祖皇帝特立独行。开国以后,非但不追求长生,反而视长生之说为邪说怪谈,若有宣扬信奉者,按律当斩。   齐太祖在位时,政治清明,政通人和。他自上而下推行医农科学,开化百姓,讲求天时人和,尊重万物生长规律。在景恒看来,这位太祖,比景恒还像位穿越者,许多思想非常先进,超越时代千年不止。   不过太祖死后,子孙们慢慢遗忘教诲,还是捡起了‘君权神授’那套巩固统治。   《齐律》之中讲的‘十诫五常’,就是专门针对官员设置,对官者提出更高的品德要求,百姓滥用丹药只是训斥收没,而官员滥用却要罢官流放,并且永不启用,差距之大可见一斑。   “闻之神朗开明……很像石虫蜜。”凤明沉吟。   说话间,校场上又验查过一批人,换了新的一帮人忙着宽衣解带,刘樯不想再看,骂了句:“老子今天看的屁股,比在窑子还多。”   楚乐侯不敢大张旗鼓地说要找太监,只是派下来知情的心腹师爷,在场面上盯着众人。   官兵只负责维序,并不知道具体查验什么。   那师爷眯缝着鼠眼。   他要寻美貌太监,那五大三粗的男子也懒得看,略扫一眼就过,稍微眉清目秀些的,则会得到更多关注。   正这时,一姣美小娘子半遮着脸上前迎丈夫,师爷眼前一亮:“拦住她!”   那小娘子吓了一跳,只往丈夫身后躲,被官兵拉拽出来,扯着头发露出脸来。   这脸一露出,师爷暗叹一声,哎,不是啊。   小娘子柳眉朱唇,虽有几分姿色,却过于娇小柔美,扶风弱柳,确确实实是个女人。   此时受了惊吓,眼中含泪,颦眉望着师爷,面露哀求,小羊羔似得,看的师爷心头起了一股邪火。   师爷走下来,正义凛然:“这人不对劲,藏头露尾,须得查验一番!”   那官兵一惊,抓着女子的手不自觉地放了开。   这怎能行,光天白日,在众人面前拔了这女子的衣服,不是要她的命。   那女子吓得呆住,愣在原地。   女子的大夫跪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媱娘绝非嫌犯,请大人高台贵手,饶她一命!”   那丈夫将惊呆的媱娘拉跪在地,按着她的头给师爷叩首,媱娘反映过来,哭着拜倒:“大人饶命啊!”   “大胆!如此恐慌,必定有鬼!”师爷捏着一撮胡须:“来人!”   近处的几个官兵相互看着,没人上前。   师爷勃然大怒:“好啊,你们不去查验,莫非是包庇嫌犯?!”   这顶帽子太大,谁都戴不起。   官兵只好抓住媱娘的胳膊,手中的胳膊又细又软,分明是女人的胳膊,官兵虽不知嫌犯是谁,但绝不是这般一个柔弱女子。   官兵犹豫的开口:“大人……”   师爷抬手制止:“速速盘查,不得有误。”   见没人动手,师爷的权威遭到了极大挑战,他抖着唇:“你们想造反吗?”   一个官兵走上去,闭着眼,扯开媱娘衣衫。   媱娘尖叫一声,雪白的肩膀露了出来,翠绿肚兜边缘吊在胸前,若隐若现。   师爷走上前去,从官兵手中拿长刀,朗声道:“我是为查验,并非有意占她便宜,故而以刀背代手!”   银白刀刃从媱娘纤细脖颈滑下,充满折辱意味,媱娘仰颈躲避刀锋,微微发抖。   刀刃缓缓下滑,状若无意,割断肚兜肩带,肚兜将掉未掉,媱娘屈辱地闭上眼,紧紧咬唇。   媱娘的丈夫跪在原地,屏住呼吸。   刀刃停在媱娘胸口亵玩,媱娘睁开眼,眼中满是恨意,她看了眼自己的丈夫。   她与丈夫心意相通。   媱娘丈夫果然读懂了她的眼神,摇着头,无声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媱娘。   媱娘冲她丈夫嫣然一笑,蓄了口唾沫,猝不及防一口吐在师爷脸上:   “狗官!”   抓着媱娘的官兵本就不情不愿,只是松松握着。   于是媱娘轻松挣开束缚,向前一扑,胸口穿过刀刃,睁着眼死在刀上。   校场之上骤然安静一瞬。   媱娘丈夫见此一幕,带了半瞬,而后仰天长笑。   他状若封魔。将用衣服捧着的稻谷一抖,一把甩在那师爷脸上。   “我还不如一个女子!”   他抓起身上残存的谷粒,狠狠摔在地上,苦笑道:“士可杀之,断不可辱。可怜媱娘你一介女流,不惜以死相告,相公知道了……相公错了!是我可笑!我妄而为人!”   “楚地的同胞们啊!我们是项羽的子孙,难道就任由这般一个小人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脱了衣服任人取乐欺凌,就为了这一捧稻米!”   他质问在场官兵:“你等皆是楚人,与我一脉相连,为何要助纣为虐?!”   场上官兵侧目,不敢与他对视。   他踉跄向前,又质问众人:“项羽宁死不过江东,何等盖世气节!今日受此侮辱,我无颜苟活。楚乐侯无道,人人皆可代之,楚地是我们的楚地霸王何在?”   他拔下媱娘胸口的刀,指着那师爷:“你要找嫌犯,我就是嫌犯,你来杀我啊!”   “反了反了!”那师爷大怒,抖着手跺脚:“还不把他拿下。”   “我是嫌犯!”媱娘丈夫怒吼:“我是项羽的后人!你杀不了我!楚魂不灭!”   他引刀自刎,鲜血喷溅出来,这飞溅的鲜血仿佛一声鸣钟,灾民们终于从长长的噩梦中惊醒!   楚魂不灭!他们是项羽的后人!   “狗官,拿命来!” 第55章 夺楚   随着一声暴呵, 人潮喧闹沸腾,群情激奋,汹涌着冲向校场, 将手中的稻谷、杂物、石头砸向师爷。   官兵不仅没有阻挡,反而向后退去。   场上之人皆是楚人, 这一刻,他们血脉相连, 荣辱与共。   刘樯穿着匆匆换好的官兵铠甲, 越众而出,举起长刀:“我是项羽的后人!我要做霸王!”   他飞奔而去,一刀砍死师爷:“乐侯非楚!将他逐出楚地!”   那一刀的威势,无论是灾民还是官兵都受到震撼,情不自禁喊道:“逐出楚地!”   “逐出楚地!”   刘樯举起长刀, 踏在师爷的头上, 一脚雷霆震天,竟将大好头颅踩碎, 他高声呐喊:“楚魂不灭!”   众人齐声跟呼:“楚魂不灭!”   “楚魂不灭!”   在场的将领目瞪口呆,看着那名陌生小兵, 搞不懂为何就连着官兵都跟着反了。   大势所趋, 将领举起刀,跟着喊了一句:“楚魂不灭!”   *   景恒抱手看着那领头的小兵:“刘樯还挺入戏。”   “他是真想做霸王。”凤明给景恒整整衣领:“去吧。”   景恒身上换了身干净整齐的武服, 盛夏天气还披着鲜红披风,他一抖披风, 翻身上马:“不爱干这活儿。”   “快去吧。”   凤明一拍马臀,偷来的瘦马原地踱步, 假装自己再往前走, 又重重拍它一下, 才不情不愿的往前走去。   “哈哈,这马有个性,我喜欢,要带回淮安去。”景恒转头对凤明说。   不知为何,他一瞬间瞧见凤明的神色有些哀伤,他定睛再看,又是寻常模样。景恒反复回头确认,□□的瘦马察觉主人心思,立即想调转马头,回去呆着。   前面两脚兽好多,马马怕怕。   景恒收敛心神,摸摸马头,瘦马一步一个脚印,将景恒驮到校场之上。   众人看向景恒。   景恒下马,解下披风,盖在媱娘夫妻身上,默哀三息:“英魂长存。”   长风穿堂而过,大风陡起,风沙扑面,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压在众人心上。   景恒起身,缓缓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诸位一路东行,亲眼所见,无需赘述也知,若非乐侯荒淫无道,放任灾祸横行,楚地绝不至此。”他看向应城本地的官兵:“应城也绝不至此。”   “风云难测,天灾虽烈,却远不及人祸,如今我等被楚乐侯聚在应城,向前是大齐,后退是故土,鸟恋旧林、鱼思故渊。我等生于斯、长于斯,为何要将大好故乡拱手相让,去为祸他人故土?如此行径岂非与乐侯无异?”   景恒缓缓扫视众人,抬手抱拳,他手上缠着裹伤的布条,倒像是个真正的武夫:   “诸位袍泽,谁敢与我一同,夺回楚地?”   刘樯上前一步:“楚魂不灭!我愿与君共成大计!”   “可……这是谋逆啊。”一人呐呐出言。   “谋逆的是乐侯。”刘樯道:“乐侯谋反之心,路人皆知。他在江陵城内大肆炼制‘金石丹’,以此控制人心。”   刘樯简单介绍何为金石丹。   在场也有从江陵出逃的,比比应是,直言若被金石丹控制,可谓生不如死。   长风静止一瞬,校场上安静下来,只有景恒清朗的豪言回荡:   “乐侯德不配位,凭何治楚?不过凭他姓景!生来就是侯世子,如今年迈,妄图长生,违背祖训,私自开炉炼丹,以此邪药控制楚地,天降神罚。楚地丰茂水沛,何时有过旱灾,还不是乐侯失道寡助,人神共怒之!”   听闻此言,众人窃窃私语,显然被戳到痛处,心中信了七分。   见状,景恒心中默念:对不住了祖宗,虽然您很不喜欢鬼啊神啊这套,但这套确实好使。   他环视众人,待众人止了声,才沉声说:“梓里总难舍,楚地多英豪。”   天空中陡然炸开一个闷雷,好似回应。   众人惊诧不已,仰头望天,狂风席卷,裹卷黑云自东南来,电光四射,氤氲着一场暴雨。   竟要下雨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乐侯的运,到此为止了。”景恒站在风中,衣袍猎猎作响,他一字一顿:“这天地、也该换一换了!”   一滴水从天而降,沉甸甸砸在干涸已久的土地上,溅起片烟尘。   泼天大雨骤至,豆大的雨滴落在脸上,淋醒呆滞的众人。   人群如风吹麦伏,转眼间,万人臣服!   刘樯瞠目咋舌。   昨日夜里,病秧子直说腿疼,断言今日有雨,结果……真的有雨!   这病秧子绝对是个神仙。   他自叹不如,五体投地,膝盖一弯,跟着跪倒在地。   景恒立在万人中央,隆隆雷声中,他的声音更显威严:“天佑大楚!”   众人拜倒在地,齐声呼和:“天佑大楚!”   永元六年,乐侯番地大旱,十旬不雨。   六月,应城四万难民哗变,刘樯为将军,称‘夺楚’,反乐侯,会天滂沱。西至京山,攻竟陵,收而下云梦泽,凡自古楚地,攻无不克。   《齐史》   *   凤明骑在瘦马上,景恒随行左前方,为他牵马,二人悠悠然然东行离楚,与刘樯背道而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刘樯忙得要死,没来送他们。   好吧,其实刘樯有点生景恒的气。   半个时辰前:   “你不留下帮我?”刘樯不敢置信。   景恒诚恳道:“南直隶那边,好多府州也是一团乱,我得回去看看。”   刘樯:“南直隶?你不是楚人?”   景恒沉吟道:“当然是了,秦灭六国之前,淮安也是楚地嘛。”   凤明:“……”   刘樯挠头:“你是淮安人?你到底是谁,为何还要管南直隶的事情。”   “啊……”景恒叹了口气:“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刘樯愤怒地看着景恒,好似一只生气的熊宝宝:“那你从头说,我把你当真兄弟,你可不能骗我。”   真兄弟这句叫景恒再说不出搪塞的话,他后退三步,坦诚地说:“我也把你当真兄弟,宥持是我的字,我本名景恒……”   “啊?”刘樯嗷了一声,拍案而起:“你姓什么?”   景恒再退三步:“景。”   刘樯一个跨步,抓住景恒肩膀:“你是皇族?淮安?你是淮安王世子?嫁给太监那个?”   “我倒是很盼嫁……”景恒掰开刘樯的熊掌,看了眼凤明:“但是人家还没娶呢。”   凤明转过身,背对景恒。   “他娘的,你们姓景的真会玩,逗我是不是!”如此打击之下,刘樯气极狠狠跺脚,房子似乎都震了一震。   他虎目含泪:“你说的话,都是假的,你利用我……”   景恒本以为刘樯会狠揍他三拳,万万没想到竟给气哭了,他连忙上前解释道:“我从没骗过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楚人治楚,将来大齐在这里设置新的府州,地方长官定有你们楚人,还封你做大将军,好不好?”   “我不用你封。”刘樯推开景恒,哽咽道:“你还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就是王侯,还说出这种话。你是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没骗你,你看啊,如果一个穷人说有钱没用,你会信吗?但一个有钱人说,是不是就可信很多。”   凤明背对着二人,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景恒接着说:“我是真把你当兄弟,难道你因为我是世子,就不和我做兄弟了?”   刘樯打了个哭嗝:“你……能言善辩,我说不过你……自叹不如,不配和你做兄弟。”   景恒晕头转向,好言哄了半天,还硬受了刘樯一记老拳,才叫刘樯勉强接受,别别扭扭地和景恒和好。   比凤明还难哄,景恒揉着肚子,在心里叹了句。   “那我走了,给我写信。”景恒牵着瘦马,走出大门:“走了。”   “我才不送你。”刘樯打景恒使了全力,现在有点后悔,怕把他打伤,碍于面子不肯直说,拐着弯地问:   “你伤的不重吧,别叫你那凶相公瞧见,回来找我麻烦。”   凤明已经走出五步远,听见这话,又转过身,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刘樯。   病秧子一看刘樯,刘樯就脸红,还好满脸胡子,倒也不显。   因前一刻才和刘樯保证再不骗他,景恒斟酌着用词,他以拳抵唇,清了清嗓:“没事,他,他也……不管。”   刘樯打他时,凤明确实没管,甚至觉得他活该,这总不算撒谎吧。   坦明他自己的身份,已叫刘樯哭了半晌,又哄了许久。若是把凤明的身份也说了,今天可能就走不了了。   还是不说了……这不能怪他……吧。   刘樯听景恒说没事,放下心来,又听景恒那太监相公不管他,愤愤不平:“早听闻那位心狠手辣,好吃人心……”   “咳咳咳”景恒嗓子里好似塞了鸡毛,疯狂清嗓:“闭嘴吧,我走了。”   刘樯当景恒不愿提起,有些遗憾,景恒兄弟龙章凤姿,与神仙都相配,可天不遂愿,姻缘簿上点的是夜叉。   可惜啊那诗怎念来自?恨不相逢未嫁时?   刘樯喟叹,直到再看不见景恒二人才反身回府。   作者有话说:   景恒: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众人:滚。 第56章 欲望   “他怎就猜不出你是谁?”景恒失笑:“下次你见他, 可得自己告诉他,这一拳我吃得够呛,可再不想挨他一拳了。”   刘樯每次看凤明就像在看菩萨, 又敬又爱,定不会同凤明哭闹。若不是知刘樯喜欢女子, 景恒早就揍他了。   景恒与刘樯十分投缘,才一分别, 就盼望着再相见了。   ‘下次’这个词另凤明出神, 他还有下次么?   楚地这一乱,快则一年,慢则三年五年。有朝来日,即便刘樯真能得胜,招安回朝廷, 尚封赐官、扶摇青云, 他也早不在了。   六年前,景衡驾崩, 他一心求死,只想随之而去, 共赴黄泉, 偏偏肃王景朔犯上做乱,为保景衡最后一丝血脉, 凤明求死不得,只能折身回皇城平乱。   如今, 他与景恒心意相通,方知几分生趣, 天不假年, 上苍偏也不给他长相厮守的时间。   想死时死不了, 想活时活不得,贼老天惯会捉弄,生死爱恨皆不由人。   当头大难初解,景恒无忧无虑,牵着瘦马,啰啰嗦嗦。对着凤明,他总是有许多话说,哪怕凤明不回应,也能从天南聊到地北、从刘樯聊到谢停、又从江陵聊到庐州。   凤明眼中微热,他垂下头。心说怎生如此多愁善感,他从前从不这般。   生死之事,凤明何时放在心间,早年一人策马,追着三千西燕骑兵六百里、万人阵前、弓箭迎面,他从不恐惧,恐惧只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无数次生死边缘,他想起景衡或有些许遗憾,但更多的还是忠君报国、赤忱热血。   濒死之时,凤明总会想,他与景衡此生已是不能,以死相报,倒也不负恩义。   为景衡战死,本是他最好的结局。   如今怎就怕死了呢?真是越活越没出息。   一厢情愿令人一往无前,两情相悦却倒叫他贪生怕死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凤明从未同景衡在一起过,却用了足足六年才从心爱之人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我若死了,惟愿景恒早遇良人。】   凤明心中发愿:【我一生杀人无数,合该不得善终。景恒天性温善,楚地之乱非他所愿,天灾人祸无论多少杀孽,请尽报我一身,来日下了地府,千刀万剐也好、不得超生也罢,我自甘赎罪。上苍垂怜,另全景恒段真正姻缘,与我这段情孽,就让他早些忘了罢。】   景恒不知凤明心中所忧,仍自顾自地讲着,已讲到要办一场巨大的七夕盛会,吸引游人拉动经济。还是瘦马察觉出身上的人情绪低落,用鼻子拱了拱景恒。   景恒见凤明神色郁郁:“是不是我又聒噪了?”   凤明笑道:“没有,我喜欢听你说话。”   喜欢!天啊!凤明竟然说喜欢他!还对他笑!笑得还那么好看!   景恒故作深沉,转多头去,牵着马,状不经意地问:“哦,有多喜欢?”   “很喜欢。”凤明的声音如昆仑碎玉,冷冷清清,话语却热烈惊人。   凤明说:“景恒,我爱你。”   !!!   他爱我!   他说他爱我!!   凤明说他爱景恒!!!   景恒抿住嘴唇,把一声狗叫狠狠压在喉间。   他低着头,走路不好好走,非得去踢地上的土块石头。   凤明从马上,居高临下,看不到景恒神情,倒能瞧见景恒红得滴血的耳朵。   只听景恒声音沉稳,仿佛胜券在握:“我知道。”   殊不知耳朵早把他卖了彻彻底底。   半晌,瘦马打了个鼻响,凉凉的鼻水喷到景恒耳尖,景恒才恍然惊觉,捂住自己耳朵:“你这马,活干的不行,戏倒贼多。”   若是景恒原先的骏马,或是凤明的百里对了,自从得知凤明的马叫做‘百里’,景恒已将他那匹马改名叫‘万丈’,已视相配。   总之,若是万丈或百里再此,景恒早和凤明共乘一匹马,扬鞭疾行,只肖一个时辰就能到江城,哪里需要一人骑一人牵。   这瘦马不行,驮一个人都跑不快,如果有两个人要骑它,它会表演原地去世。   这瘦马委实对景恒胃口,喜好摸鱼偷懒、假装走路,极有个性,真是此生未见。   凤明的西北军营有战马十万匹,也说没有这般的。   这么稀罕的马,景恒寻思必得养肥,为表美好愿景,为瘦马取名‘摸鱼千斤’。   景恒掏出炒豆子喂给摸鱼千斤,摸鱼千斤湿漉漉的鼻子讨好地蹭景恒,走得也更快了些。   景恒灵机一动,掰了根树枝吊了根萝卜,引着摸鱼千斤走。   “好玩吗?”景恒笑着回望凤明:“你给玩玩。”   凤明接过树枝,提着树枝,萝卜吊在瘦马面前,马闻着萝卜清香,不待扬鞭自奋蹄,走得带劲。   景恒借机翻到摸鱼千斤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腹:“走啦!”   摸鱼千斤一扫颓势,如踏飞燕,托着两个人风驰电掣,丝毫不见从前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就说它在装!”景恒双手拥着凤明,策马奔腾。   疾驰中长风迎面,暑热消散,风力带着凤明身上的药味和头发上的茉莉香,他快活极了,语气轻快:“这马四蹄修直,虽然瘦骨量却很高大。”   这话不假,摸鱼千斤马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若昂着头,几乎不比景恒矮。炭色皮毛虽不光亮,浑身上下无却无半根杂毛,只是瘦得见骨。   平常委顿惯了,垂首耷尾,似乎有些怕人,总瑟缩着,藏在马群之中,叫人看不出好来。   景恒慧眼识珠,也当了回伯乐。   摸鱼千斤并不需要赏识,它聪明极了,盏茶功夫察觉是景恒愚弄它,嘶喊咆哮,竟有腾空入海之状。   放蹄飞驰狂奔撒气,追风逐电,再不管会不会把身上的人颠下去。   二人在林间策马,疾风呼啸,景恒在身后拥着凤明,有力的心跳与凤明逐的心跳渐重合,凤明单手持僵,有种抛下一下、就此浪迹天涯的冲动。   没有大齐、没有皇帝、没有尊位,只有他和景恒,和一匹扮作驽马的神驹。   “好快!”凤明讶然回首:“这是真正能日行千里的宝马,你别欺负它了!”   风声将凤明的声音揉碎,景恒探耳去听,凤明几乎贴着景恒耳朵上,颠簸间,嘴唇碰在景恒耳朵上。   景恒被微凉的唇一烫,早已汹涌的深挚爱意轰然而出,他在疾风与夏日里,狠狠把凤明揉进怀中,扼住那纤弱咽喉,迫使凤明仰首承受他激烈的吻。   他撕扯着凤明,恨不能将他拆吞入腹。   直到此刻,他才真的从那暗无天日的逃亡路上走出来。   凤明吃痛,有些呼吸不畅,他阖着眼,靠在景恒怀中,任由景恒吮吻。   潮湿的问落在他脸上、唇上……景恒舔咬着他的耳朵,凤明微微战栗,有些受不住,挣扎出声:“别……”   凤明话还没出口,景恒立刻掐紧他的脖子,强壮有力的手捂住他的嘴,动作间带着不用拒绝的狠戾。   景恒强势镇压下凤明的拒绝,凤明双眸湿润,剧烈的窒息感使他眼中含泪,楚楚动人。   景恒像一头狼,眼中汹涌炽热,凶狠地盯着凤明,心中升腾暴烈的破坏与凌虐,过电一般迅速流向他四肢百骸,他陷入种不正常的亢奋中,□□咆哮叫嚣,渴望无尽地撕咬与纠缠。   占有他。   弄哭他。   撕碎他。   景恒着魔一般,扯开凤明的衣领,一口咬在凤明肩头。   这狼崽子!   凤明心中骂了一句,咬着唇将痛呼咽下。   反了天了。   他一口咬在景恒手上,景恒死死按着他,不撒手也不松口。   两个人相互咬着,谁也不先松口。   直到凤明口中尝到了铁锈味,也不管景恒的牙还扣在自己肩上,抓起嘴边的手看,景恒手上还缠着布条,之前的烫伤在闷热的天气里悄悄溃烂,新生长出的血肉与布条长在一处,扯都扯不开。   凤明之前并未发现,含着景恒的手才闻见血腥味儿,他仔细查看景恒的手,前因后果瞬间清晰。是被热粥烫伤的,怕被凤明发现才缠起来的。   凤明难以置信:“你疯了?”   “我疯了,”景恒吻过凤明肩上的牙印,把凤明的衣裳拉好:“我早疯了,我爱你,凤明,我好爱你。”   凤明勾开衣领看了看,他肩膀上一圈深深牙印,没出血,他倒把景恒咬出血了。   他轻咳一声,色厉内荏:“扯我衣裳做什么,想挨打吗?”   景恒冷静下来,再一次将恶欲锁在心间,他又变得很乖:“你答应我的……”   凤明被景恒揉得腰酸,他摸了摸马头,摸鱼千斤与主人心意相通,乖巧地降下速度,在林间缓缓前行,走得比牛车还稳。   “我答应你什么了?”凤明面无表情。   “那天在竹林……”景恒挠了挠脸,大声宣誓:“我想要你,和你做夫妻!”   凤明:“……那也不能扯我衣服!还是在马上。”   景恒哦了一声,搂紧凤明,再度纵马飞驰:“摸鱼千里,快点,再快点!”   他心里有一团火,除了凤明,没人能够消解。 第57章 我的也小   红销藕花楼日夜颠倒, 夜夜笙歌不休,白日里静悄悄的,巷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要说摸鱼千斤是匹神驹, 驮着两个人轻若无物,一跃跨过半人高的围墙。   声若奔雷, 落到江城花魁彩墨的院子里。   光天白日的,彩墨正在睡觉, 听到动静猛一激灵, 还当老巢让人掏了,披上袍子摸起短剑,出屋查看。   一看,是凤明与景恒两个冤家,打了个哈欠, 扭身回屋睡了。   景恒横抱凤明, 寻了间厢房,将凤明搁在床榻上, 放下床帏,附身吻了下去。   “你怎总拉扯我衣裳, ”凤明推开景恒, 他被吻得微喘,声音也是哑的, 努力从绵密地吻中逃离出来:“不许脱我衣服。”   他抖着手把松散的衣领拉好,脖颈有些湿, 他反手一抹:“跟狗似的,又舔我脖子。”   景恒心说何止舔脖子, 他恨不能立即拆吃入肚, 才好解这心中的痒。可凤明懵懵懂懂, 对□□一无所知,更显得他像色中饿鬼,整日里净想着脱人衣裳、行那宣淫之事。   他循循善导:“咱们做夫妻,不脱衣裳怎生做?”   凤明眼神涣散一瞬,这显然触及到盲区。   他捂着衣领的手微微松了些,语有些迟疑:“不脱不行吗?”   宫中规矩森严,对男女相悦之事都极为避讳,太监侍卫即便私下说些浑话,却断无人敢说到凤明面前来。   凤明只知道妃嫔侍寝,是要与皇上睡在一处,睡醒一夜后就算成事,这中间还有些甚么,他确实不知了。   他将疑惑说与景恒,以此来论证不必非得宽衣解带,认真的样子着实可爱。   景恒靠近亲亲凤明:“为何不愿脱衣服?”   凤明的目光直直落在景恒跨下:“我是太监,身子和你不一样。”   景恒觉得自己下流,偏想听凤明说羞人的话,他咽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故意问:“怎不一样。”   凤明没听出来。人们对太监的身子好奇,就像看到缺胳膊断腿的人,总忍不住多看两眼一样,没甚么恶意。   这话景恒来问,凤明不觉冒犯,他凑到景恒耳边,悄悄说给景恒听。   景恒心猿意马。   原来齐国太监的阉割方式较为温和,类似公猫绝育,外观上应当没并甚么太大差异。   朋友家的猫摘了铃铛以后,也只是铃铛小了一点,其余的没差别。朋友家的猫是二岁才做的,有点晚了,绝育以后也天天想往外面跑,想找小母猫,天天在家喵喵喵地踩被子。   所以公猫绝育一定要趁早。   故此,齐国宦官也都是从十岁以下开始培养,一是危险性小好恢复,二是小男孩不懂这些。   此法效果显著,凤明都快三十岁了,被景恒按着亲,仍断情绝欲的,丝毫不懂。   在凤明看来,景恒亲他,就和猫狗之间相互舔猫差不多,是亲近友好之意。他的思想很干净,和景恒满脑子的金瓶风月,完全不在对不上车辙。   凤明不知景恒脑子里的那些废料,他一本正经地总结不同:“你们的宝剑很大……”   书上记做金龙玉蛟,擎天一剑。   他说完有些卑怯,看了眼景恒,又看看自己:“我们的就很小,所以不能给别人看,会……会被嘲笑。”   “我的也小。”景恒面不改色地说出弥天大慌:“你先给我看看你的,我就给你看我的。”   凤明不是很想做这种交换,但人越没什么越想要什么,谁能不对那传说中的‘金龙玉蛟,擎天一剑’好奇呢?   凤明也很坏,他盘算先看景恒的,然后不给景恒看,于是说:“先看你的。”   景恒不扭捏,撩开袍角,刷一下亮出宝剑。   凤明看了一眼,品评道:“只有六寸,果然不大。”   景恒:“……”   “看来你没办法擎天了。”凤明非常惋惜,虽然比他的还是大一些,但离擎天还是差得太多。   凤明摇摇头,不想给景恒看自己的宝剑,于是敷衍地说:“我跟你差不多,没什么可看的,都一样。”   景恒认为,在这片中原大陆上和他差不多的人恐怕不多,但其中应当不包括凤明。   景恒:“……”   景恒把凤明压在床上:“糊弄你相公?”   被宝剑直直抵在腰间,一种难言的热蔓延升腾,凤明求饶道:“别看了……”   景恒拿凤明一点法子都没有,他亲亲凤明额角,哑声说:“你背过去,我不看。”   于是凤明翻过去背对景恒,景恒吻他脖颈,含着他颈间红痣,又解他衣衫。   背对着,知景恒看不见,凤明果然没阻拦。   凤明后背美极了,线条流畅,肌肤光润泛起摄人心魄的珍珠光泽。白玉微瑕,后心处有一处铜钱大的圆形伤疤,极深,经年日久化为浅色凸起,虬结突兀印在上面。   景恒炙热的吻落在疤上:“怎生伤的?”   疤痕处更加敏感,凤明被景恒的吻烫到,轻轻吸气:“箭伤,别舔。”   真到这一刻,景恒反而不急了,他不仅不急,甚至又舍不得了。   他的凤明啊,为何什么都不懂,磨死他算了。   隔壁的彩墨睁开朦胧的眼,听了会儿厢房床榻剧烈摇动的咯吱声,嚯了一声,又过去睡了。   昨夜他这屋的床也摇的厉害,他也没睡好。   凤明宛若一只小舟,荡漾在浪潮之间,大腿磨得又红又疼,他趴在床上,无聊地发呆。   完全难以理解景恒乐在何处,他打了个哈欠,留景恒自己玩,阖眼假寐。   景恒呼吸错乱,喷在他耳边:“叫两声。”   凤明嗯了一声:“怎样叫。”   景恒:“……”   纯自助是吗?   景恒暂时停下,压抑着喘了两声:“这么叫。”   景恒声音又低又哑,凤明心脏漏跳半拍,一种难言的火焰从小腹升腾。   凤明全力对抗着这种陌生的感觉,敷衍地说:“我不会,你自己叫吧。”   景恒在心中恨自己心软,他就该把剑真捅进去,端看凤明会不会叫。   隔靴挠痒,景恒完全在自娱自乐。那也很快活,只要是凤明,怎样都快活。   景恒又哄了哄,凤明才不情不愿的哼唧了两声。   景恒气得去掐他的腰,凤明的腰狭窄劲瘦,凤明又痛又痒,终于叫出两声好听的,差强人意。   “我不想弄疼你,”景恒含着凤明的耳朵威胁道:“再敷衍就咬你。你叫的好听些,我也快点,然后我给你洗澡,泡茉莉花水给你洗头。”   凤明性格孤高,不喜人伺候。   从前洗澡都是自己洗,只有伤病极重时,才被汪钺伺候着洗过,但汪钺伺候人的水平,在座也知道,着实差劲。   之前在应城,景恒便给凤明仔仔细细洗过一次。捏肩捶背,非常舒服,以新鲜白茉莉泡水搓发,躺在浴桶里,闻着蒸腾花香、听着潺潺水声,还没洗完他就睡着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景恒开出诱人条件,凤明也认真几分,他尝试着叫喘几声。   东厂中,朝峰最善刑讯,朝峰曾言拔指甲与凌迟的叫声最好听。   凤明想象着,凄惨地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景恒停下动作,以为压着凤明哪儿了:“哪儿疼了?”   凤明不明所以:“不是你让我叫的吗?”   景恒:……   “别叫了。”景恒没有残虐癖好,被忽如其来的惨叫惊的兴致全无:“让我看看你。”   凤明侧过半张脸,长发半遮半掩之下美得惊心动魄,无论多少次看,都给景恒巨大冲击。   什么都能原谅了。   景恒凑过去啄吻凤明喉结,凤明仰着头,剧烈喘息。   “早该这么叫,”景恒把凤明翻过来,凤明漂亮的眼角微红,景恒贪心至极,想听更多,变着法子折腾凤明。   凤明喘息着,咬牙挤出几个字:“景恒!”   “叫景郎……叫相公……”汗珠从景恒额上滑落,景恒抓着凤明的手:“你摸摸。”   好烫。   凤明颤抖着,真的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他有些怕,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不妙。   凤明手指苍白如雪,强烈的对比令景恒心潮澎湃,他死死盯着凤明颜色浅淡的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凤明一手握不住,两只手合在一起,自下而上抬起眼,问景恒。   景恒声音哑的不像话:“我在想……二十四桥的明月。”   凤明:“???”   “你是我的月亮。”景恒附身与凤明接吻,唇舌相交,呼吸交错:“我的凤明啊……”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你说他能想什么,可怜的凤明。   厢房的床足摇了两个时辰,彻底停下来后,景恒披着衣裳,满脸餍足,推开房门,传水沐浴。   彩墨没有茉莉花,遣了小厮满江城跑,从药房买了二两,拿草纸包起来,带回红销藕花楼。   彩墨把纸包扔到景恒怀里:“两个时辰?”   景恒本不欲多说,但彩墨对这事儿更清楚,他只好忍着尴尬虚心求教。   “因人而异,你要有心好好伺候,总有一日他会得趣……”   彩墨侧耳听景恒的问题,一拢衣裳,撇了眼屋子,压低声音:“不过你第一次就折腾他两个时辰,我觉得你没下次了。”   宝剑没能入鞘不是什么光彩事。景恒自然不会声张,摸摸鼻子,任由彩墨误会,转回屋内。   彩墨在他身后喊:“床头的匣子里有药膏。”   作者有话说:   注:   一寸3.33333333厘米。   本来想写七寸的,但考虑到咱们可怜的凤明……   文中设定景恒身高八尺有余,凤明目前是自称七尺(差一丢丢)   古代对尺的换算不太统一,咱们背景架空就不要考究了,这里说明一下。   目前就当做:景恒192,凤明177(自称180)。   景恒应该不会在长了,凤明……(自行领会) 第58章 四个时辰   景恒走进屋时, 室内气味还没散去。   凤明听见彩墨的话,已经将那妆匣拉开。   那匣子里装备齐全,景恒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凤明还没看懂都是些什么东西,就啪的一声被景恒给合上了。   凤明:“???”   景恒身上好像爬了一万只虫子:“你又没受伤, 不用药膏。”   确实,凤明大腿虽被磨得通红, 但他不是娇气人, 完全没当回事。他的脸还有些热,方才在塌上,景恒后来还是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还……   凤明不敢回想,他解了披着的袍子, 迈进浴桶里, 高高在上地吩咐道:“洗头发。”   景恒坐在浴桶旁的凳子上,撩水把凤明长发打湿。   按揉凤明的太阳穴和颈椎, 疏通经络气血,凤明舒服地轻声哼哼。   景恒加大力气揉他肩膀, 凤明闷哼一声:“轻点。”   景恒停下动作, 长舒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这时候又会叫了。”   他把凤明从水里捞出来, 又压回床上,骑在凤明窄窄的腰间:“就这么叫, 会喘着叫相公吗?”   凤明:“?”   又来?   景恒冷笑一声:“来,我教你。”   他的手大而有力, 使劲捏着僵硬的肩颈肌肉, 真是又痛又舒服。   凤明哼哼唧唧地喘出声, 果然很好听,他不服气:“喘着……叫相公,你先叫。”   景恒问:“我叫你就叫?”   他拇指含着内力,按压肩胛之间的穴位,凤明扭得也好看,好似一条脱了水的鱼.   肌肉被大力揉按的凤明舒爽几乎受不住,抓着床单往前爬,躲避身后铁爪。   景恒卡着凤明的腰,把他拽回来,牢牢压在身下:“相公,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没给你捏足呢。”   捏足时,凤明双足抹着滑腻香膏,景恒托着雪白玉足,用食指关节顶按涌泉穴,凤明眼角泛红,泡澡按摩下来周身经脉顺通,全身发热,脸上难得露出些健康血色。   景恒的大手揉捏着凤明的脚,凤明发出短促的鼻音。   “好听,再叫。”景恒手下缓缓施力,如愿以偿,听见凤明舒服地哼唧声,评价道:“难伺候。”   景恒换了只脚捏:“下次就这么叫,叫的相公心里舒坦了,还给你捏脚。”   捏脚确实舒服,凤明乖乖巧巧,应了一声,他空着的那只脚踩在宝剑上:“这般舒坦吗?”   “梅开三度,”景恒挑眉:“我吃得消,我给你按,你给我按,好不好。”   “成交。”   厢房又有动静传出来,天都黑了也没停。   彩墨心惊肉跳 ,怕别人听见,歇了一天生意。   他坐在月下,感叹年轻人的体力,心疼老朋友的腰。   这三、四个个时辰下来,就是久经风月的他也受不住,初次就这般骇人听闻,受刑似的作弄下来,当真恐怖如斯。   彩墨晚上难得清闲,早早睡下,白日里睡得多,晚上睡得又早,翌日鸡叫过三遍,他被吵醒,再睡不着,生了会儿闷气,把被子蹬开出门洗漱。   一出门,晨光微熹,凤明在院中舞剑。   彩墨:“???”   一定是他开门的方式不对,他合上门,重新打开。   凤明武功出类拔萃不假,但也……不至于练成钢筋铁骨吧!   彩墨看凤明在院中翻飞纵跃,那腰、那腿,完全没有使用过度的模样,真是十分震惊。   凤明招式挥洒自如,一段舞毕,彩墨殷勤上前递上帕子:“世子呢?”   凤明没怎出汗,拿了帕子擦擦手,仰头间暴露出颈间嫣红吻痕:“还睡着。”   什么?   真是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昨日厢房的床摇了接近四个时辰,第二日凤明精神大振、闻鸡起舞,景恒却困顿不已、起不来床。   他就说凤明美丽绝伦不似凡人,没准就是狐狸成了精也说不准。难怪冷冷清清、不动声色也能把那些皇子王孙迷得神魂颠倒。   他彩墨虽有沉鱼之姿,但比这妖精显然逊色。   彩墨手中用蜀锦梨花扇遮住唇,悄声问:“您……不累啊?”   “一段剑法而已。”凤明凝视彩墨,严肃问:“你的功夫是不是都荒废了?”   彩墨找回几分曾经被凤明按着练剑的恐惧。   他啧了一声:“我说昨天,您和世子……”   凤明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不累。为何会累,都是景恒在动作。”   他反问彩墨:“你每次都很累吗?”   “要是四个时辰,谁不累啊。”花魁的业务能力受到质疑,彩墨从自身找不到原因,他破罐子破摔,索性问得更明白些:“你都不疼吗?”   凤明不知为何会疼,他反复思索,未解其中关窍:“没甚感觉。”   没感觉?这怎会没感觉,就是根筷子,也不会没感觉啊。彩墨瞪大双眼,猫儿圆的眼睛里写满疑惑,终于问出关键:“你……真做了吗,做四个时辰怎会不疼?”   甚么做不做的,尽是污言秽语。   凤明皱起眉,训斥道:“定是你荒废了功夫,才会百般不适。成年男子不过百余斤而已,纵然压在身上四个时辰,也不该腰疼。你在此处先扎三个时辰马步,不可偷懒。”   景恒习武不过一年,逃难时每天背着他何止四个时辰,一连九日也没腰疼。   反观彩墨,习武十余年,曾经也是东厂的一流高手,如今体能竟还不若景恒,定是耽于玩乐,疏于练习所致。   凤明怒其不争,留下任务,兀自转身走了。   彩墨气得跺脚,心说看凤明这活蹦乱跳的样子,要么凤明是狐狸成精,要么景恒银枪蜡杆。   问题肯定在这两个人身上!   他把长袍扎在腰间,在原地扎起马步。   临近午时,景恒才趿拉这木屐走出厢房。   他发衫凌乱,披着个外袍,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景恒眯着眼,目光略过在院中罚站的彩墨,找到凤明,打了个哈欠:“彩墨干嘛呢?大太阳底下扎马步?”   彩墨衣衫尽被汗湿,看着景恒那副阳气缺缺的模样,撇了撇嘴。   凤明和朱汝熙正在凉亭中探讨金石丹之事,看了眼景恒:“他耽于玩乐,疏于练习,扎个马步腿都抖,难怪成日腰疼。”   “我看他扎得挺好的,”景恒替他求情:“这么晒,脸都晒焦了,快让他回去歇着吧。”   凤明见时辰差不多,略一颔首:“下去吧。”   彩墨收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世子爷够义气。”   景恒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彩墨抖着腿从地上站起来,腿根酸痛。他心里暗骂,妈的,弄得像老子被搞了四个时辰一样。   他嫌弃地看了景恒一眼,怪他没用。   景恒:“?”   景恒若能把凤明折腾的下不来床,他何须倒这个大霉。景恒这般不中用,他需将这些年珍藏的《风月宝典四十八式》赠与景恒,助景恒早日降服凤明那狐妖。   彩墨给景恒使了个眼色,景恒收到信号,成功寻得机会与彩墨接头,获得典藏版《风月宝典》一份。   神医弟子无数,杏林之中有他们独特的消息来源,朱汝熙查到金石丹流传已久,其中的主要成分正是石虫蜜,具体比例需要时间研究配置。   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焚烧金石丹的烟雾可压制石虫蜜之毒。   朱汝熙解释道:“石虫蜜会激发体内潜能,使人死于力竭。而金石丹恰好会使人体长期保持在一种虚弱的亢奋状态。这种亢奋的成因就与石虫蜜同源,足以欺骗毒素,虚弱致使毒素潜藏。二者相互中和,在体内达成微妙平衡。”   中石虫蜜之毒,只要不是彻底失去睡眠,就不会死。   凤明此次内伤,虽遭了好些罪,但朱汝熙给他把脉,体内毒素倒是消散不少。   “你不能再受伤了,”朱汝熙认真道:“你的身体已经是强弩末矢,再收不得创伤。”   朱汝熙拿出针包:“你妄动内息,于身体无益,我得封住你的内力,好好治一治你强行运功的毛病。”   凤明:“……”   景恒埋怨地看了眼凤明,意有所指:“这毛病是得治,有劳先生。”   人体经脉宛若河流,可通纳的力量存在上限,短时间内大量内息运转而过,就宛若奔雷春汛,河流容纳不住,自然容易出岔子。   对战中的凤明异常英勇,瞬间爆发的内力能有千军万马之势,就是因为他总是将内力转的又急又凶,对待仇人似的压榨自身丹田,倾泻而出的内息在经脉中暴涨。   同样是积攒了二十年的内力,运用时,旁人经脉只够承受十分之一,细水长流,慢慢周旋,而凤明则是刹那间抽出一半,打的又急又快,自然比旁人厉害。   凤明的身体,早被过分透支折磨习惯了。   凤明抬手避开金针:“我不能没有武功。”他仇家多,想杀他的人也多,他还需依仗这身绝世武艺。   景恒道:“我会保护你。”   他拉着凤明的手放在自己丹田的位置,运转内力展示给凤明:“是不是还可以。”   凤明:“……”   朱汝熙抬起金针,凤明没再挡。   武功被封的滋味不好受,体内汹涌地力量逐渐消失,归于平静干涸。   凤明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半晌,朱汝熙收回九根金针:“好了。”   凤明回过神,虚握起拳:“金石丹能压制石虫蜜之毒,我不信是巧合,这事儿得必要溯源。还有先帝如何中毒,至今未能查清,难道竟于楚乐侯有关。”   “中毒之事难查,石虫蜜附着性极强,哪怕只是盘子筷子上有一点,在沾上食物吃下,都会在体内生根,发展壮大。比起毒,它更像蛊虫,很聪明,审时度势,能够判断宿主身体状况,而不是一味掏空宿主,它会想方设法榨干宿主体内的最后一丝能量。”   正因如此,体内有武功的凤明中毒之后不易死,即便是毫无内力的齐圣宗,在调养压制之下也活了三年。   齐圣宗是个明君,到底谁想杀他?   凤明道:“金石丹的来源你多留心,先帝之死这些年不漏滴水,如今终于露出些痕迹。”   齐圣宗的病是朱汝熙师父照料的,朱汝熙对当年之事略有耳闻,他有些:“不是先肃王所为?”   肃王伏诛后,肃王府无端燃起一场大火,东厂在大火余烬的断壁残垣中,寻到了关于石虫蜜的蛛丝马迹。   凤明摇头:“景朔不是那般的人。”   作者有话说:   景恒:别的攻抓着老婆腰**,我抓着老婆的腰给他按摩。   齐圣宗:到底谁不行?   景恒:六寸、梅开三度、四个时辰。我不行?   彩墨:你就是不行。 第59章 金陵   景朔当年的谋逆本就疑点重重, 景朔从没展现诡异问鼎天下的野心,素来与景衡亲厚,与凤明也很亲近, 三人凑在一处时,他叫景衡‘皇兄’, 叫凤明‘凤明哥哥’,叫凤明比叫亲哥还亲。   这般的人, 为何会在景衡驾崩后忽然拉着越王谋反?   景衡又不是突然病逝, 关于将天下托付给谁,先帝也反复思量了许久。景朔若真有心接管天下,好好的同皇兄商量,先帝未必不会考量。   怎会失心疯一般,非等皇兄死了去谋反。   景朔比凤明还小几岁, 他生母桂嫔死得早, 十二岁被接到东宫,一直和景衡、凤明凑在一处。   景衡很喜欢捡些没人要的小孩养。   杀景朔是令凤明后悔的一个决定。盖因景朔死后, 很多事情都沉到水面之下,再查不清。   他本没想杀景朔, 只是景朔那天非常奇怪, 说了许多话,不仅认下了毒杀景衡之事, 还挟持了景俞白。   凤明不会再看景衡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于是他掷出长剑, 像当年杀西燕王父女一般,射死了景朔。   景俞白若非景衡儿子, 在凤明心中是断然是比不上景朔的。   或者说, 景衡死后, 景朔本该最凤明最亲近的人。   但偏偏是景俞白。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摆动棋局,逼凤明做出选择。   后来许多事情凤明浑浑噩噩,失去了记忆,人们说他诛杀叛军,杀肃、越二王,火烧皇城,登上城楼。   凤明统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景朔含泪的眼。   ***   “景衡是个疯子,他该死。你知道他多可怕吗?”景朔含着泪,状若疯魔:“你杀了我,就如他的愿了。你杀我吧!”   景朔攥着手中的景俞白:“哈哈哈哈,这是他儿子!是他儿子!”   “凤明哥哥!你还不杀我吗?”景朔掐着景俞白脖子,缓缓收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景俞白的脸因缺氧而反出青紫。   凤明阖眼,再睁开,掷出长剑   长剑穿胸而过,景朔眼含热泪,深深地看了凤明最后一眼,缓缓向后倒去:“这是我的结局……凤明哥哥,我……”   景朔轰然倒地,玉冠磕在地上,摔成三瓣是今年景朔及冠礼上,凤明送他的青玉七龙冠。   时间仿佛静止。   一滴从景朔眼角流出,他最后说了句什么,因都离得远,故而除了景俞白没人听见。   景俞白吓得发了场高热,把这句话也给忘了。   所以,在无人知道,景朔说的是:“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   ***   真相被尘埃掩埋,景衡之死不明不白,景朔的谋反也奇奇怪怪。将真相掩埋的坚冰,终于被楚乐侯的金石丹烧成一丝缝隙,露出隐约的痕迹出来。   景、凤二人在江城休整一番,先去庐州同顾徽年汇合,楚地乱起来后,部分有瓜葛的官员自乱阵脚,顾徽年顺藤摸瓜,将事情理顺不少。   原来庐州的陈知州虽被金石丹控制,却心向朝廷,庐州疫病的消息是他着人散布的,一是暗喻金石丹之事,二是提醒逃难去的灾民有问题,需要排查。   那些扮作灾民的叛军,在金陵过得如何,景恒不知,去淮安的那些,打一开始就没让进城,现在还在城外替景恒种地改造。   当时谢停将消息带回淮安后,淮安王见他们种地种得很不错,没声张,由得他们继续种吧。   顾徽年站在堂下,恭恭敬敬地汇报:“世子搜到的密信,下官已然破解,密匙乃是陈知州送予的《音律十谈》。”   景恒:“……”   凤明:“……”   顾徽年见凤明和景恒略显憔悴,循例关心长官,凤明极为熨帖,多与顾徽年聊了几句。   顾徽年听罢很是感慨:“想当年,下官家乡大旱……”   凤明闻言,微微坐直身子:“大旱?”   “彼时下官尚幼,也记不大清,只记得被兄长抱着,一直走……”顾徽年回忆着:“那条路好像没有尽头。”   没想到顾徽年如此早慧,五岁的事情还有印象,凤明想往下问却不知如何说,他下意识看了眼景恒。   景恒立即将话接过来:“不知顾大人的兄长现在何处?”   这话问的有些唐突,顾徽年未在意,他有些遗憾,回答说:“走失了,在岚阳县。”   凤明心头猛震,他万万想不到顾徽年连二人分开的地方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垂下眼眸住情绪,轻声说:   “那真可惜。”   顾徽年笑了笑,有些涩然:“下官参加科举,原想着有朝一日若能名扬四海,兄长就能找到下官了。只是下官愚钝,净记得写细枝末节,偏偏忘了兄长的名讳。”   顾徽年走后,凤明兴致不高,没精打采地卧在床上,景恒亲他抱他,也没什么反应。   景恒:老婆X冷淡怎么办,好像一个傀儡娃娃,无趣极了。   可是好漂亮。   他摸摸凤明美丽非凡的脸,再次原谅了他。   “你从前姓顾吗?”景恒问。   凤明应了一声:“顾时。”   “顾时、彩宝、凤明、养晦...”景恒问:“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凤明面无表情,眼睛中没有多余的情绪。   景恒抱着凤明好一顿哄:“你猜我喜欢叫你什么?”   凤明依旧面无表情:“老婆。”   景恒忍俊不禁,去扒拉凤明的衣服:“别难过了,相公给你看个好东西。”   凤明:谢谢,看太多了,不太想看。   *   淮安城外,景恒将试验田指给凤明,午时酷暑,日头烤在头顶,仿佛发丝都焦了,田上约有几十人,小腿泡在泥里,正在耕种。   谢停小声道:“这就是那些叛军,咱们自己人都歇着呢。”   景恒远远看了一眼,心说这个好,寻思着谋反定是力气多的没处使,劳作一番好好改造改造他们的反叛思想才是。   金豆撑着伞给凤明遮阳,拿出冰镇过的酒囊:“主子,您喝水。”   景恒站在太阳下啧了一声。   金豆这看脸的玩意,什么东西,见了凤明和见到观音娘娘似的,殷勤得过分,就差磕头了。   谢停抱剑站在树荫下,一行四人,就景恒晒着太阳。   回到淮安,匆匆休整一日,四人又奔赴金陵。   金豆不会骑马,景恒本不欲带他,凤明用金豆用的顺手,也不说非要带,只是看着景恒。   景恒一个对视就败下阵来,把摸鱼千斤搁在王府好生养着,另架了马车。   这马车是景恒特制的,有专门放冰、放炭之处,坐着很是舒服。   谢停看不下去景恒同凤明起腻,宁可在外面晒着,也不做车厢,金豆没这自觉,在里面端茶倒水,把凤明侍奉的十分熨帖。   景恒默默打量金豆,心说这孩子怎就讨了凤明喜欢。他又想起汪钺,发现凤明似乎格外喜欢这种软糯糯、哭唧唧的小可怜侍从。   金陵作为古都,如今有三股势力盘踞:金陵府、织造局、 南林党。   金陵府归朝廷管,织造局归东厂管,南林党则是由儒生文人凑在一处,凝结形成的民间势力。   其中织造局与南林党势同水火,金陵府夹在中间,两边都沾,里面管事的宦官文臣达成诡异平衡。   谢停驱车缓缓踏入金陵城门。   这座南方旧都有着与京城不一样的温软,小桥流水、亭台轩榭,靡丽而衰败,奢华而黯淡。   春风十里、夜泊秦淮,金陵有太多文人。   吴侬软语、杨柳依依,金陵有太多故事。   “金陵不比京城。”谢停轻声道:“咱们行事需谨慎些。”   金陵确实不同,城门口朝廷张榜处,贴得不是通缉犯、也不是新政令,而是一首赋,开篇直抒胸臆:   【大齐阉宦之祸酷矣!】   是南林党。   凤明看了一眼,评价中肯:“字不错。”   百姓多不识字,一书生站在城墙下大声诵读:   “……列卿争相献媚,司礼盗弄太阿,阉党营私勾连,黠桀渠憸,淫刑痡毒,快其恶正丑直之私……①”   景恒翻了个白眼:“谁能听懂?我都不会写这个‘憸’字。”   凤明面无表情看向他,眼神却传递出一个信息:真的吗?   金豆直来直往:“世子爷切莫说笑,奴才都会写。”   景恒看向谢停。   谢停:“……”   谢停挪开视线,看着那书生,义愤填膺:“太过猖狂,实该整治一番。”   金豆放下帘子:“主子,咱们淮安可不这般。如今咱们五府十二州都再不许传诵南林诗赋,同缉事司上下一心,都忠心于您。”   谢停有些不屑:“几个辞官致仕的酸儒,也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江南多士子。”凤明垂下长眸,怅然若失:“南林七杰身后是邹伯渠。”   “邹伯渠?”景恒有些吃惊,他虽不对文人不甚了解,却也知道这位人物。   邹伯渠是位状元,被称作‘占尽江南灵气、千年旷世奇才’。   凤明应了一声:“从前我在东宫,他于我有半师之恩。”   说‘半师之恩’还是含蓄了,邹伯渠的弟子原先只有景衡一人,他曾评价景衡多智近妖、筹谋无遗。   后来教了凤明,免不得偏心凤明小弟子总是会比大弟子更受宠些,况且大弟子过于聪明,就显得小弟子更乖巧。   有人笑他收太监当弟子。   邹伯渠说:“好物多舛,霁月难逢,倘若白璧无瑕,石砾有何颜存世?养晦的残缺,是上天给凡间英豪的活路。”   这话张狂,也只有邹伯渠敢说。   后来凤明随军挂帅,领兵出征,一人可当百万师,挑了西燕,夺取燕云十六州。   这可真是一巴掌打在天下英豪脸上了。   都说文臣提笔定乾坤,武将上马安天下。   可三百多年,多少英雄豪杰、多少封疆大吏,谁把燕云打下来了?   凤明做到了。   是个太监又如何?   都不如个太监,多可笑。   谁还敢嘲笑凤明,谁还敢呢。   作者有话说:   ①改编自《明史》 第60章 疯子邹伯渠   天下人唾骂凤明盗弄王权, 夺取太阿、骂他狠毒残忍、结党营私,却没人敢诋毁他的功绩。   那金灿灿的战功深深刻在青史之上,是中原王朝的荣耀, 谁能诋毁。   提都不敢提。   也正是那功绩太亮,百姓将凤明过于神化。   可惜凤明不是神, 他也会冲动,也会犯错, 加之文臣的可以宣传, 反噬来得格外严重。   邹伯渠应该是失望的。   在他看来,在位者城府不该太深、也不该太浅。   偏偏他两个弟子,景衡计谋深远、鬼神莫测,朝臣揣测畏惧;凤明又杀伐决断、怠于筹谋,朝臣无计可施。   一个心眼太多, 一个……以快刀克制一切处心积虑。   你这边总有千条妙计, 凤明自有一定之规,提刀先把你头都砍了, 看你还能作什么妖。   和凤明玩计谋,那是真没得玩。   就好像下棋, 执黑执白的, 棋子儿还没落,上来就掀了棋盘, 玩什么玩。   花里胡哨,晃得他凤小爷头疼, 算计阎王爷去吧。   景衡登基后,这俩人愈发肆无忌惮, 邹伯渠愤而辞官, 来到金陵。   作为老师, 邹伯渠深知,凤明的路子,最怕遇见个算计不过,又舍不得杀的人。   他默许南林一党对付凤明,一方面确实认为宦官掌权易埋祸根;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若是算计凤明的人他杀不得,那这个小弟子到底能否学会分庭抗礼。   这是他作为老师,能交给凤明的最后一点东西。   即便学不会算计,若能狠心弑师,也很不错。   那就是走了另一条天上地下战无不胜的路子。   他邹伯渠也算教出个无敌的徒弟。   死了也是赢,这是传承。   说来,这邹伯渠真是个疯子,但他若不疯,哪里会教出两个疯徒弟呢?   凤明当然舍不得杀邹伯渠,所以他看南林党骂他的诗赋,不仅不生气,读邹伯渠外门徒子徒孙的作品,凤明作为亲传弟子,自然还要认真品评一番。   字不错。   能追随他师父的人自然可圈可点。   说凤明歹毒狠辣,睚眦必报,那真是看对谁。对他在乎的人,那可真是没底线。   掌权者最忌有失公允,有罪不同罚。   要不说他结党营私呢。   邹伯渠此时就在金陵,虽然传闻是隐居不出,但凤明还是有些紧张。   他叮嘱道:“金陵不比京城,行事需得谨慎,不可冲动。”   景恒、谢停、金豆:“???”   金豆眼睛里大大疑惑,心想这里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不是九千岁您么?   谢停也做此想。   景恒亦是。   邹伯渠何方高人,竟将凤明压制至此,真乃神人也。   金陵这边,朝廷派来的钦差已经到了,凤明在暗处瞧这钦差有些手段,便没露面。   正事不用办,他与景恒在金陵好生游玩一番。   天上初流火,人间乍变秋。   *   没几日正逢七夕佳节,夜里很是热闹,秦淮河两岸办起歌舞盛事,选评才艺双绝的金陵花魁,各家头牌纷纷献艺,都想博得头筹。   鹊桥银汉瑞云浮,明灯三千倒映,水中天上都是星河。   凤明立在石桥上,容颜如玉,素绉丝袍被风卷起,墨色发丝微扬,黑白分明,越简单颜色越衬他出尘,周围的人连画舫上的花魁娘子都不看了,净盯着凤明瞧。   是真好看。   谢停买了个面具,递给凤明:“主子,都瞧您呢。”   凤明接过面具,目光如刀,冷冷一扫,人群不仅不怕,反而齐声赞叹。   好几个姑娘红了脸,轻罗小扇半遮着脸,含羞带怯看凤明,手里荷包的荷包都捏皱了。   不光姑娘,对岸的男子凤明对视的瞬间,情不自禁上前半步,险些踏空掉进河里。   最大的画舫荡着清歌划来,风尘女子迎来送往,胆子大的很   小丫鬟用竹竿挑着香云纱巾,说着金陵官话,声音又软又糯:“求公子行行好,等我们姑娘献艺时略挡挡脸。”   清风一扬,那纱巾随风飞走,擦着凤明耳边,凤明微微侧首,捻住那抹绯色。   人群看得呆了。   凤明将纱巾放回竹竿上,单手扣上面具,谢停买的是尊罗刹面具,色彩鲜艳、凶神恶煞。   对着这张诡异面具,小丫鬟还是红了脸。   这无边的风与月,哪里是遮得住的?   随着这一扣,满秦淮的艳色,都落在那张面具上。   景恒:“……过了啊。”   凤明转过头,掀开面具一角,对着景恒莞尔一笑。   美撼凡尘。   人群顿时轰然,看见的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没看到的抻着脖子想看。   景恒拉着凤明手腕,飞快离开那座石拱桥。   长街上熙熙攘攘,一个公子提着七彩琉璃灯,凤明多看了一眼,景恒就追上去问从哪儿买的。   “在前面的琉璃铺子里,我去给你买。”景恒把凤明拖到处人少的茶摊:“你先坐着歇会儿。”   凤明厌烦人挤人,就没要跟着。   景恒看了一圈,没找到停,凤明现在不能动武,留他一个人景恒总不放心。   凤明说:“大街上的,能有什么危险,你快去吧。”   人生之事说起来四个字最好概括,事与愿违。景恒才走没一会儿,前面吵吵闹闹,有人打了起来。   *   “身为读书人,自甘下贱,勾结权宦,丢天下读书人的脸!”   “与你有何相干!”薛姚被人拉在一边,按住胳膊动弹不得:“袁成章,你找死!”   袁成章是金陵知府家的公子,生平最恨太监,前些日子他闹旱灾,他想趁机赚上一笔,被织造局坏了好事,当时牵头砸了他粮庄的就是这个薛姚。   他恨极了薛姚,伺机报复,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叫他寻到机会,薛姚竟和一个叫做陆子清的南林学子在一处。   今日七夕,薛姚与陆子清在街上,偷偷摸摸地牵手,叫他逮个正着!   他不敢打织造局的薛姚,命下人按着陆子清打。   袁成章得意极了:“哎呀陆子清,你可是南林学子,南林最恨阉党,你同薛姚交好的事儿要是捅出去,你的书可读不成了!”   陆子清抬臂挡着头:“阿姚是好人!同他好不丢人,我愿意,不读就不读!”   “陆子清!”薛姚喊了一声。   袁成章啐了一口:“太监哪儿有好人,没根的东西,真恶心。”   薛姚道:“别打了!袁成章,你想怎样?”   袁成章走过去,踩着陆子清的手,用力捻下去:“你既然不读书,右手也没用了。”   陆子清咬牙忍耐,可惜他是个读书人,实在没什么挨打的经历,耐不住疼,泄露出一声痛呼。   薛姚听在耳中,双眼通红:“袁成章!”   袁成章看在薛姚:“你心疼啦,那你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饶了他。”   薛姚冷笑一声,毫不犹豫跪在地上,当当当一气呵成磕完:“放人。”   “狗奴才就是没骨气。”袁成章心想,这薛姚做奴才的,磕头对他来说算不得折辱,难怪他一点不犹豫,他改了主意:“你来帮我擦靴,再叫三声好爷爷!”   袁成章正得意着。   突然,一阵带着药香的拳风袭来,一拳怼正在他鼻子上,这一下又酸又痛,鼻血眼泪齐齐留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你狗娘!”   凤明再看不下去,这一拳虎虎生风,打的袁成章倒退好几步,将将被下人扶住才没摔倒。   底下人见自家公子挨打,吓了一跳。见   动手的是个带着罗刹面具的瘦高男人,摩拳擦掌,冲上去给主子出气。   凤明虽动不得内力,对付几个家仆杂鱼手到擒来。   袁成章捂着鼻子,大喝一声:“捉住他,藏头藏尾,把他面具掀了,我倒要看看在金陵,谁这般胆大包天!”   去捉凤明的人多了,按着薛姚的人就少了,薛姚挥开拉着他的人,扶起地上的人:“陆子青,陆子清?”   “没事。”陆子清先揉了揉薛姚额头,才去拍身上的脚印:“让你磕你就磕,疼不疼?”   陆子清这般狼狈,手都破了,却还先给自己揉额头。薛姚忍俊不禁,他一抬头,只见有人不知从哪儿抄了个木棍,朝那戴面具的人打去,当即出声提醒:   “小心!”   正此时,一高大男子从天而降,手中提着盏七彩琉璃灯,不是景恒还有哪个?   景恒一脚将木棍踢开,拉着凤明,将他护在身后,皱着眉,面露不悦:“干嘛呢?这么多人欺负我……”   老婆二字没说出来,凤明一拳怼在景恒腰上。   景恒急忙改口:“这么多人欺负我兄弟。”   凤明:“……”   四海之内皆兄弟,景恒的兄弟是真多。   景恒站在人群中,宛如一棵巨树,威势摄人,他穿金着锦,一看就出身不俗。   袁成章不欲得罪,他指着凤明:“是他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可不是凤明性格。   景恒回头看了眼凤明,凤明没看他,正垂着头摘下面具,打架没受伤,脸倒是让面具磕了下,颧骨处红了一块儿。   景恒瞧见那块儿红,用拇指抹了下,轻声说:“这么大个官儿,还学小孩在街上打架。”   凤明抬眼瞪了他一眼。   二人眉来眼去让袁成章看在眼里,凤明虽只露出小半张脸,但那容色姣好异常,面白无须。   袁成章眯了眯眼,冷笑一声:“原来如此,竟也是为宦官大人。”   凤明寒着脸:“宦官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邹伯渠:脑壳疼。   * 高能预警 *   狗血要来了。 第61章 一见凤郎误终身   袁成章不屑地看了眼陆子清, 又看景恒,嘲讽道:“真是色令智昏啊!”   凤明向前一步:“你说什么?”   “我说……”袁成章终于看清这位美貌宦官,他顿了顿:“好色之徒, 阿谀权宦,我耻于与之为伍, 咱们走!”   袁成章大摇大摆一转身。   凤明岂容他走,被景恒拉住:“算了。”   “松手。”   景恒规劝道:“管他做什么, ‘行事需得谨慎, 不可冲动。’你忘了?”   凤明冷声道:“我要绞了他舌头!”   “哈哈哈!”袁成章听此狂言,停下脚步:“我的舌头说的是真话,不像你的舌头专舔男人……”   琉璃灯砸在袁成章头上,打断他的话。哐当一声,袁成章应声倒地。   景恒越过人群向他扑去, 提起衣领抬拳就打, 打了两拳不解气,拽着他的头发, 拖到河边,一把将他的头按进水里:“满嘴喷粪, 我帮你洗洗。”   凤明:“……”   薛姚:“……”   陆子清:“……”   众人:行事需得谨慎, 不可冲动?   袁家下人都看呆了,斗殴是斗殴, 可高大男人的架势是要杀人!   他们冲过去,相互看看, 袁成章在人家手里,他们投鼠忌器。   眼见袁成章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 一个小厮才大着胆子:“大人饶命啊。”   景恒面无表情:“我的琉璃灯被他的头磕坏了。”   “……”   小厮挤出个笑:“奴才这就去买一个……买三个, 赔给大人。”   景恒把袁成章的脑袋从水里提出来:“十个。”   小厮应了一声:“好好好。”   凤明捡起地上的琉璃灯, 琉璃灯做成莲花形状,碎了一个花瓣不是,还摔出好些裂纹。   里面的烛火也灭了,蜡油洒的到处都是。   凤明极不开心,提着灯,走到河边。   袁成章瘫在地上喘气,衣衫湿了大片,额头上一道伤口流出血来,鼻青脸肿,哪儿还有刚才嚣张样子。   凤明在他身边蹲下来:“太监中没有好人,想必是少了袁公子这般的人才。”   袁成章微微一抖,只想逃开。   凤明一脚踩住他的头发,唤薛姚:“你过来,把他送到金陵缉事司,阉了。”   缉事司!这是东厂的太监!   薛姚行了一礼:“这位爷爷,奴才是织造局薛姚。”   金陵这边守旧,小宦官们习惯称品级高的太监为‘爷爷’,把总管太监成为‘老祖宗’。   京城之前也这般叫,只是凤明太年轻了,叫老祖宗听着别扭,才改称‘九千岁’。   薛姚不知凤明身份,担心他惹上麻烦,解释说:“这位是金陵知府袁大人的嫡子……”   “袁大人,好大的官。”凤明踢了袁成章一脚:“你只管送,别说是他儿子,我就是送他去做太监,他也只有谢恩的份。”   薛姚吃了一惊:“奴才眼拙,敢问爷爷贵姓?”   凤明没答,问薛姚:“那书生是你相好?”   薛姚躬身答:“回爷爷的话,那是陆子清,南林学府的。但他没写过抨击宦官的诗,爷爷饶命。”   凤明道:“东厂没这么多规矩,你站好回话就是。”   景恒去拖碍眼的袁成章,凤明微微抬脚,松开脚下的头发。   薛姚又朝景恒行了一礼:“这位大人好。”   凤明说:“这是我相好。”   景恒手一顿。   薛姚不明所以,他笑了笑:“这位大人龙章凤姿,英武不凡,和您很相配。”   凤明嗯了一声:“他姓景。”   姓景!皇族!还是宦官的相好!还能有谁!   定是那一道赐婚圣旨、名动天下的淮安王世子!   那这位就是……凤明?   薛姚目光呆滞:“凤……九千岁?”   这位九千岁大人,是在回答自己刚才问他是谁的问题吗?那……直接说就可以了,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薛姚百思不得其解。   *   晚上,陆家小院里挂满了七彩琉璃盏,薛姚仍不可思议:“陆子清,我一直以为那位是很凶的人呢!”   陆子清剪断一截灯芯:“传言不可尽信。”   “世子爷让赔了十盏灯,可督主一盏都没要,只提了那盏坏的走了……他们感情真好。”   陆子清笑了笑:“咱们感情不好吗?”   薛姚瞥见陆子清手上被踩出的擦伤,心里暖暖的:“你在人群中喊出那般的话,真羞人。”   陆子清坐在薛姚身边:“你亲亲我,我告诉你为何他不直接说自己是谁,反而绕圈子。”   “嘴角都被打破了,还想这些事。”   “我说的是亲脸,你想什么呢,真羞人。”陆子清学着薛姚说话,附身亲了亲薛姚的脸:   “世子爷看着不像暴躁人,袁成章骂他好色他混不在意,可袁成章不干不净说了那位,世子爷一下就怒了。”   薛姚啊了一声,绕过弯儿来:“他在跟我炫耀!”   陆子清笑着点点头。   薛姚把头搭在陆子清肩膀上,双腿一晃一晃的。心说炫耀什么,我的也很好。   这话不假,他的要差,凤明也犯不着跟他炫耀。   *   凤明来了趟金陵,就干了一件事,把袁知府的儿子送到缉事司做洒扫太监。   说来也是袁成章倒霉,作威作福惯了。   这凤明二十年不来一次金陵,贪官叛臣都没撞上,偏偏把他这个小小衙内给收拾了,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边景恒和凤明才回淮安王府,京里传来消息催凤明回去。   七月流火,凤明懒得动,在淮安王府过着养老般的生活,他都不用自己开口说话,他撇一眼金豆。   金豆被凤明训练得宛若肚中蛔虫,声音清脆,问来人:“甚么大事能劳动督主大驾,难道督主不在,内阁也无用吗?”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厂如今提督朝峰。   朝峰道:“事关重大,圣上的生母病了。”   凤明一抬眼,金豆立即说:“督主又不是大夫,传太医看过就是,何至于你亲自跑一趟?”   凤明满意地点点头。   景恒不由好笑,在一旁摇扇看戏,正是凤明送他那把,平时出门从不舍得带,只有在家里才拿出来。   朝峰答:“只是风寒,现已无大碍。只是圣上的生母,属下查了她的底细,这女子唤作‘月娘’,曾经是扬州教坊中□□的瘦马……”   摸黑齐圣宗的机会不容错过,景恒嚯了一声:“先帝爷路子很广啊。”   凤明抬眼警告地瞪一眼景恒。   金豆老老实实地翻译:“闭嘴。”   朝峰接着道:“十二年前,被当时的扬州知州邱赡买了下来,送到了京中。”   “邱赡?”凤明来了几分兴致,邱赡如今是户部尚书,掌管国库,与东厂走的很近:“他送给先帝的?”   “并非如此,邱赡把月娘送给肃王,先是养在肃王京郊的别苑里,一年后,被先帝接到了枫林别苑。”   “兄夺弟妻?”景恒兴致更高:“我倒想看看是何等绝色,竟如此倾国倾城,引得我两位小堂兄争先抢夺。”   景恒说完这话,朝峰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了眼他,景恒也没读懂这一眼的意思。   直到五日后来到枫林别苑,亲眼见到这位‘月娘’,景恒才恍然一惊,读懂了那一眼的含义。   *   五日后,京城,枫林别苑。   月娘是位盲人,眼上缠着一道白纱。   她打扮很是简单,头发用木簪挽了个道姑髻,腮边落下两缕发丝随风飘动。穿得也素净,白色宫缎织成素雪绢纱裙落到脚面,比寻常女子的裙子更短些,想来也是为了方便行走。   身姿婉婉,坐在凉亭之内,侧身对着众人,肤白胜雪,削尖的下巴线条流畅。   露出小半张侧脸,竟与凤明一般无二。   景恒、凤明、谢停三人俱是愣在原地,若凤明眼上也蒙上道纱……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凤明乍一看月娘,不由得神魂不定。   景恒与谢停只是震惊于月娘的相貌,他们早就觉得齐圣宗景衡对凤明心思不一般。   凤明陡然见到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何止诡异,简直有些可怕。   他心中千回百转,轻声问朝峰:“是邱赡先送给肃王的?”   朝峰称是。   “你去查邱赡。十二年前他与谁交好、如今与谁交好、为何把月娘送给景朔...别打草惊蛇。”凤明冷静地交代:“不管景朔什么心思,邱赡怎会知道的,这事着重查。”   朝峰领命离去,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月娘有一幅画,就挂在正厅……”   听闻此言,余下三人没打扰月娘,先转行去了前厅。   前厅果然挂的是一幅画,画的是位女子,上面笔走龙蛇,提着七字:一见凤郎误终身。   不是景衡的字,凤明蹙眉观看许久,也不能确定是否与景朔相关,他吩咐谢停回宫,取景朔的字来对比。   谢停走后,凤明努力理顺其中关联,他望着那幅画。   经年隐在枫林别苑的真相浮出水面,水落石出,□□裸摆在那里,只剩淡薄烟雾覆盖,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一见凤郎误终身。   他究竟是误了谁的终身,值得下面的人费劲心思寻了月娘巴巴得送京城来。   是景朔吗?   景朔比他小四岁,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   两人相见就更早了,都是不经事的年纪,哪里就谈得上‘终身’?   另则,月娘后来怎就到了齐圣宗这儿。   齐圣宗也喜欢月娘吗?还是……也喜欢自己?   这太不对劲了,景衡和景朔活着时,对着凤明从没表现出任何私情。   怎生这二人死了以后,倒出来个月娘,先跟了景朔,又跟了景衡,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怎能不令人多想。   凤明头大如斗,不知这两兄弟唱的是哪出戏。   他忽然想到什么,忙掐指算了算,景俞白是仁宗在位那年出生。   那时月娘被接到枫林别苑已有一年。景俞白应该是景衡的儿子吧……   凤明心乱如麻,一时间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比起国本,儿女私情都是小事,还是先查清景俞白的身世是真。   作者有话说:   凤明:我不理解。 第62章 吃醋   凤明有心逃避, 却忘了还有个拈酸吃醋的景恒。   景恒站在画下,仔细观察半晌:“哎?画中人颈侧有一小痣,不就是你?”   凤明颈间有颗小小红痣, 昨夜在景恒口中含弄许久,嫣红一片。   他下意识捂住脖颈, 额间青筋猛跳,凶道:“有什么好看的, 别看了。”   “这景朔满脑子风花雪月。”景恒看向凤明:“可惜买椟还珠。”   凤明身上并无女气, 五官漂亮但不阴柔,落在女人脸上虽不违和,却失了神仙气。   或许凤明身上冷傲气质才是这股仙气的来源,旁人容色纵与他相似,终是画虎不成。   凤明心乱作一团, 恨不得把那对早死的兄弟从皇陵里抛出来审上一审, 好理顺前因后果。   那些他早已淡忘的场景,随着这副画卷出现而重新染上重彩浓墨。   故人音容笑貌浮现, 好似这六年来的重重苦难与分别都是南柯一梦。   这场梦太长,岁月间隔太久, 款款深情都显得淡了。   “景恒……”凤明轻唤一句。   景恒缓缓转身, 在七月璀璨的好光影中回眸一笑:“这里有两个景恒,你叫哪个?”   所有的混乱与茫然都在这一笑里烟消云散。   前尘寂灭, 故人已远。   凤明独身前行,三千情缘、八万业果, 因诀别而消亡停顿,投入新的轮回。错过就错过、遗恨就遗恨, 弦断难续, 再不可追。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曲终人散之后,就再回不来。   凤明瞧着景恒:“当然是会喘气那个。”   景恒摸摸鼻子,心说那搞不好两个都会喘气。   齐圣宗谋算颇深,续命灯之说玄之又玄,连带他也神神道道,万一前夫哥这口气给续上来了,可不坏菜了。   景恒好生难过,没精打采的:“叫我干嘛。”   凤明让他过去,他依言靠近了,一站一坐,景恒影子把凤明牢牢拢住。   凤明仰头看他,感慨道:“怎长这么高。”   景恒在凤明面前半蹲下来,手拄着膝盖。他是真的高,即便是蹲姿,也几乎和凤明平视。   景恒眼神温柔,注视凤明。   凤明轻抚景恒的脸:“怎的?”   “你真好看,”景恒如实说:“把哥几个迷得神魂颠倒。”   凤明缓缓吐息,闭了闭眼,平心静气。   他并非易怒性格,可景恒总能轻而易举惹他头脑发热,想提剑捅人,他的目光从景恒英俊的眉眼上扫过,心说凑得鼻青脸肿不好看,到时更加碍眼。   他面无表情冷声道:“没规矩。”   景恒不怵,探身握住椅子扶手,将凤明牢牢禁锢在怀里:“你就喜欢没规矩的。”   太多人觊觎他的凤明,这致使强烈的占有欲在血脉中澎生流窜,他亟欲确认他在凤明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他像拐跑公主的恶龙,好容易哄得公主开心,老龙王的棺材板松动了,这这事儿放谁身上谁都得急。   他捏住凤明的下巴,另一只手托着凤明后颈,凤明只好与他对视,那双凤眸美得不像话,藏了一地碎星,微微颤抖,景恒逼近凤明:“你真美,难怪遭人惦记。”   凤明垂下眼,浓密眼睫投下蝶翼状的好看阴影,   “我早说齐圣宗对你心思不一般,你不信,说是君臣。”景恒手上施力,迫使凤明仰起头,他的视线再次捕捉到凤明的眼:   “君王养个与臣子容貌相似的瘦马……你们皇城里都这么做君臣吗?”   凤明拨开景恒的手:“阴阳怪气。”   “你猜他为何不对你说?”景恒再次逼近凤明,将凤明紧紧圈禁椅子与他胸膛的狭窄空隙中:“齐圣宗不行,你只能跟我好。”   “他不说不是很好?”凤明往后靠,避开景恒。   景恒追问不休,凤明也来了几分气,气景恒不明白自己心意,凤明冷冷地刺了一句:“说了还有你什么事儿?”   景恒气极,他死死攥着椅扶手:“你就这么在乎他?!”   凤明没回答,只是说:“我当时本就打算为他殉葬。”   ‘殉葬’二字太重,景恒心中升起非常奇异是情绪。他一时分辨不出,以为凤明还惦记着为齐圣宗死,他难以置信,提起凤明的衣领质问:“殉葬?你愿意为他死?那我怎么办!”   凤明平静陈述,甚至有些不解:“那日若非景朔谋逆,危及景俞白,我不会从地宫出来。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为何还这么生气?”   凤明习武的天赋有多高,情商就有多低。在他的认知里,他就该和爱人同生共死。如果景恒此时死了,他同样不会独活。   可惜这最最重要的后半句,凤明没有说出来。   听着凤明残忍的话语,景恒心中剧痛,他松开手,拂袖转身:“为何生气,我为何生气,我不该生气吗?我老婆要为别的男人去死!”他勃然大怒,抬脚将桌子踹翻,尤不解气,气得在原地转圈。   凤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恰此时,月娘及其婢女听见屋内巨响,还当是野猫又将什么东西碰翻了,忙赶来查看。   硕大的枫林别苑鲜有人来,侍候的人都哑巴似的,悄无声息。   这几年更几乎没有外人来过,还是前些日子月娘风寒严重,才特意请了外面的大夫来看。   别苑多草木,动物也多,月娘遇上了会喂些吃食给它们。野猫淘气,在月娘住的院子占了好几间房,大猫又生小猫,一窝比一窝多。   月娘请婢女欣苧将奶猫的毛色说给她听,后来太多记不住,月娘统称它们为‘花狸贵客’。   月娘虽在枫林别苑住了多年,可她即不知这是何处,也不知此间主人是谁。   伺候的婢女叫做欣苧,这是她唯一知道的名字。   最开始,欣苧也不同她说闲话,二人相处的时日长了,欣苧也松些口风。月娘隐约猜测,早先偶尔来过,后来又将她儿子抱走的男子,也许是已经死了。   不然他怎一连六年,都不来听自己弹琴了?   没人来,月娘乐得清闲,从不多说多问,大好的园子只住她一人,夏有凉风冬有雪,满院子花狸鸟兽相伴,连弹琴的差事都免了。   月娘善弹中阮,在扬州时称得上一句‘曲罢曾叫善才服’,如今她再弹琴,给花听、给月听、给野猫听、给自己听,就是不用给别人听,什么时候弹、弹什么曲子都由她自己。   这才是弹琴。   月娘目不能视,耳力便更好些,还没走进前堂,忽地拽住欣苧,低声说:“好像有人。”   欣苧一惊,她佩服月娘的耳朵,这些年里已得验证无数次,于是将月娘带到树后:“你躲好,我瞧瞧去。”   月娘扶着树干:“你一个人能成吗?”   欣苧道:“成的。”   这里是皇家别苑,层层侍卫巡查保护,只是这些人从不到月娘跟前罢了。欣苧知道断不会是贼人,这才敢自己去看。   欣苧走到前堂,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殿门开着,她看见两个人,一坐一立。   坐着的那位俨然是凤明大人,站着的那位负手背对着她……欣苧看见那人,杏眼圆瞪不由捂住嘴,倒吸一口凉气。   凤明察觉来人,便没再开口,看向欣苧。   这是从前齐圣宗身边的宫女,伺候过圣宗母亲的,见了她,凤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欣苧被凤明冷冷眼神一望,当即盈盈下拜:“奴婢参见圣上、参见凤明大人。”   景恒听见声响,压抑着怒火转过身,阴测测地问:“叫谁圣上呢?”   欣苧抬起头,看向景恒哎,奇了怪了,分明是不一样的脸,她怎会认错呢?这般再看,圣上身量也没这般高,只看背影也不该啊。   “你先起来。”凤明问她:“这中间许多事,是我一件件问你,还是你自己说?”   圣宗交代过欣苧,若凤明找到此处,那便不要隐瞒。   圣上算无遗策,竟连凤明大人来的时间都说的大差不错。欣苧不敢隐瞒,从头讲起。   仁宗在位那年,凤明领军出征,此事在朝野上掀起轩然大波。仁宗对凤明宠信委实太过,历朝历代,太监弄权都乃倾颓败相。   仁宗向来身子不好,太子景衡代理朝政,可景衡对凤明信重更甚,这使朝臣看不到一丝能将凤明拉下马的希望。   朝臣们愁绪万千,文官们更是头发都急白了,天下权势一共就这么多,宦官管的多了,他们能干的就少了。然而仁宗、皇后、太子、甚至肃王景朔,都和凤明亲的宛如一家人,即使想离间也无从下手。   直到肃王景朔巡查扬州,叫文官们看到了机会。   那日,月娘与众姐妹正在船上弹琴,轻纱飞扬间,露出一个下巴被景朔瞧见,景朔看竟入了神,险些一脚踏空。   这一切被有心人看在眼中,随后赎回了月娘,预备先□□半年,再寻机会献给景朔。   琴娘演奏时,为显琴技高超,常常会蒙上双眼盲弹斗曲。在扬州府中,月娘展示此技时,被人认出她蒙着眼的样子,非常像一个人,一个他们做梦都想斗垮的人凤明。   一件事,一旦展现端倪,就会有迹可循。   英明神武如高祖,死的时候不也舍不得一个小太监么?他们皇室里只怕专好此道也未可知。   可景朔已经是皇子王孙、亲王贵胄,他看上凤明,为何要藏着?   藏到看到个肖似的下巴,都会出神的境地。   顺藤摸瓜,有大胆的揣测,也许有比景朔还位高权重的人也喜欢凤明。   所以景朔不能说,也不敢说。   这并非他们妄想,十九岁的凤明意气飞扬,容色熠熠,打马过长街,掷果盈车,满楼红袖招。   纵然知道他是宦官,想嫁给他的姑娘仍然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原因无他,两个字好看。   谁能不爱呢?   凤明听到此处,轻咳一声,吩咐道:“说些有用的。”   景恒就爱听这段,这回他也不醋了,反而追着欣苧问:“还有呢?”   作者有话说:   齐圣宗:不知道你在气什么。朕就不生气。狗崽子。 第63章 嘿嘿   这些风流往事, 欣苧与有荣焉。凤明风华绝代,不正说明他主子齐圣宗好眼光?   她捏着手帕回忆,脆生生地答:“那年凤明大人剿灭西燕, 得胜班师,从西燕到京城一路三千里, 凡是大军所至,皆是瑶芳相迎, 缤纷落英铺满长街, 瑛蝶飞舞。‘踏花归去马蹄香’,这是百姓给凤明大人的贺礼呢!”   百姓夹道相迎,铺就三千里花路,这是何等阵仗。   景恒心驰神往:“可惜我生的晚,未能得见。”   欣苧继续说:“凤明大人回京那日, 万人空巷, 百官……”   “欣苧,”凤明打断道:“说些有用的, 这与月娘有甚么相干?”   景恒听得正入神,没能见过凤明一剑定山河的模样, 他遗憾万分。   这些年凤明在民间声名日下, 辉煌往事无人提起,今日终遇见个喜欢讲的, 恨不能听上三天三夜,好排成戏文, 日日在民间宣扬。   文人为败坏凤明名声写诗写赋,他就排戏唱曲歌功颂德。   论打舆论战, 景恒就不信他还能输。   现在凤明不让讲, 他老大不乐意:“这才是关键, 月娘有甚好讲的。文臣工于心计,效仿王充想唱一出美人计,或效曹孟德,引你扮甄宓。总之,只要景衡、景朔因你不和,兄弟相争,祸起萧墙,仁宗焉会容你?”   欣苧吃了一惊,没想她才讲个开头,景恒就猜透背后的算计,她点头称是:“确属如此,月娘到肃王别苑后,花朝节那日,有人将密折递到了皇后娘娘跟前,弹劾肃王殿下荒淫无度,残忍暴虐,为一己私欲毒瞎歌女取乐。”   “皇后娘娘派人查看,见月娘貌似凤明大人,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这表面冲着肃王,实际却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果然,这事也闹到了太子殿下那里,娘娘还来不及做些甚么,殿下就先一步赶到别苑,把月娘接走了。”   “兄夺弟妻,这是个好大的圈套,太子殿下心里知道,却是还是一脚踩了进去。”   谁能放任一个与爱人相似的女子承欢他人?景衡带走月娘时,连带着那副‘一见凤郎误终身’的画一并带走,并警告景朔将心思藏好,不许再露出把柄。   听到此处,凤明忍不住打断:“先帝早就知道景朔的心思?”   欣苧啊了一声,面上露出迷茫:“凤明大人不知道吗?”   凤明无语至极,他当然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天下奇谈。   齐圣宗景衡喜欢他、景朔也喜欢他,他不知也罢。听欣苧这意思,不仅景衡、景朔之间相互知道、皇后知道、欣苧也知道,甚至连那些算计他的大臣都知道。   只有他本人蒙在鼓里。   没事吗他们?   他和他们是生活在同一个皇宫吗?   还是他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所以要直到这俩人都死了六年了,才辗转从宫女的口中得知此情,或是他们都有奇怪嗜好,偏喜欢偷偷爱慕的感觉。   一个两个都是锯了嘴的葫芦,说出来会死吗?   都没长嘴吗?   风明简直气得吐血。可他却忘了,他爱慕齐圣宗也不敢说,这件事汪钺知道、一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可齐圣宗却也不知道。   凤明怕朝臣以此攻讦圣宗,甚至躲得远远的。   可见人都宽于待己,严待旁人。打着为他人好的名义,用爱围困自己。   心思过于婉转,以至于波折横生,多走弯路无数,还要怪苍天作弄,情深不寿。   真是替老天爷含冤。   都说要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一次擦肩而过,可上苍对景衡和凤明可没小气,甚至是煞费苦心。   那年寒冬大雪,大内宫殿三千三百三十三间,御猫恰去嘉荣殿,将景衡引了过去,救下冻僵的凤明,以‘救命之恩’种下兰因。   后来凤明养在东宫长大,与景衡相伴数年,这又是一段‘日久生情’的好机会,已然如此这般得天独厚,仍不够,连最最难得的‘两情相悦’都慷慨予以。   这般都不成,可怪不到他老天爷头上。   景恒心中得意:嘿,小爷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一记直球把凤明打晕哄到手。前前后后都不到三个月,还用得着十年八载的?真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人贵有恒,说到底他这名字取得好,持之以恒,恒心毅力,都落在这个‘恒’字上。   凭着恒心,他‘建立更加亲密信任关系的理论与实践’已取得【互抚宝剑】这项阶段性伟大成就,离宝剑入鞘还远吗?   不远了啊,若不是他疼凤明 ,在江城就入了鞘了。   瞻前顾后没老婆,奋勇上前生一窝。   嘿嘿。   景恒脸上倏忽露出古怪笑容。   凤明看不过去,抄起手边茶盏砸他:“跟你有何干系,你在得意什么?”   景恒单手托起茶盏,手一兜,茶水、茶叶俱被接回盏中,一个茶叶梗都没落地。   这一手功夫俊俏,凤明赞了一句:“总算练出几分成效。”   景恒出门泼茶,瞧见远处树下还躲着个人,他眯眼一看,可不是月娘,他回过身问欣苧:“月娘在树下干什么呢?”   欣苧哎呦一声,她把月娘忘了个彻底,忙福了一礼:“凤明大人,我先去送姑娘回房。”   “去吧。”凤明起身到门口,蹙眉看着月娘。   景恒站在他身后:“很像是不是?”   凤明微微失神:“我不懂。”   景恒轻笑一声:“你叫我声好相公,我告诉你为何他不敢说。”   凤明回头白了景恒一眼:“你爱说不说。”   “爱说,爱说。”景恒松松拥住凤明:“他不敢说,帝王的钟情和偏爱会害死人。他还没做皇帝,朝臣就这般算计你、算计他,等他荣登九五,执掌天下,他对你的爱会更引人忌惮,你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明争暗斗、阴谋诡计充斥在权力中这些与王位皇权相生相伴,无处可躲。   齐圣宗景衡最终死于毒杀,这也证明了他所思所虑不错。连皇帝都敢杀,为了争权,还有什么是那些人做不出的吗?   景恒握住风明的手:“还好我只是个无用的世子,还要靠督主庇佑,你可不要始乱终弃,否则我会很惨的。”   凤明转过身,仰头看着景恒:“你要做了皇帝,你也不说吗?”   “我不做皇帝。”景恒凝视凤明,没有直接回答。   凤明心下了然,垂下眼眸掩住失望:“原来你也不会说。”   景恒宛若装了一只‘凤明情绪探测器’,即便凤明面无表情,他也能感受凤明的情绪,何况凤明现在的失落都浓成雾了,丝丝缕缕的逸散出来,藏都藏不住。   他抱紧凤明,立即改了答案:“当了皇帝也说,当玉皇大帝都说。”   凤明问:“那旁人要忌惮我、算计我呢?”   “是我答错了,”景恒告饶道:“我的凤明是大将军、是九千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谁敢欺负你,一剑捅个对穿,再砍了他狗头,好不好?”   凤明这才有几分满意,将头靠在景恒肩上:“理应如此。”   景恒拍了拍凤明:“不许想他们了,只许想我。”   凤明失笑:“我才没有想……”   他收了笑意,轻声说:“我是在想,景俞白到底是谁的孩子。”   景朔的谋反透着离奇与诡异,他为何要带兵冲进皇宫?   如果景俞白是他的孩子,那一切都说得清了。他若不带走景俞白,那么当景俞白身份大白的一天……那可真是天下大乱。   景俞白性命难保,景朔也有口难辩,混淆正统血脉,他死十次都不够。   凤明会变成千古罪人。   可策划这一切的圣宗,已经死了。   死人永远清白,圣宗是其中最大受害者,说是圣宗做的,天下人会信吗?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景朔与凤明联手害死圣宗,再把傀儡推上皇位。   此事不能细思。   “庚戌年九月初三是景俞白生辰,方才欣苧说……圣宗接走月娘是花朝节以后。”凤明一阵心悸,这一刻他真是慌了,不由得握紧景恒的手:“花朝节是二月十五,妇人有孕……纵然早产……”   也断不会不足七个月.   景恒回握凤明,安抚地亲了亲:“咱们只把景俞白当齐圣宗儿子,不就是了?”   “那怎能一样?”凤明心神大乱:“我守的是大齐的江山吗?我守是是圣宗的江山!这山河社稷若与他无关,我管谁当皇帝谁造反?”   “哎啊。”景恒揽着凤明,轻拍他后背:“我老婆想为别的男人殉葬还不够,还为别的男人守江山,我酸了。”   凤明都急成这般的,景恒还没个正行,凤明气得拧他,景恒武艺没白练,肌肉紧实,掐着不疼。凤明扬手又想甩景恒巴掌,景恒不仅不躲,还握着凤明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混不吝的样子更叫凤明生气。   凤明仰起头,看着景恒,赌气威胁:“你也要守!你发过誓的,光复天下。”   张牙舞爪的猫崽似的,可爱死了。   “好好好,”景恒忍着笑:“守守守。”   “光复天下!”   “光光光。”   凤明上下打量景恒。景恒丝毫不慌,凤明没看出什么破绽,暂且信了,揽了景恒脖子,把头窝在他颈窝里。   躲在景恒怀里,好像天地都寂静无声,凤明阖上眼:“我才懒得管,你也不许管。”   满打满算他也没几个月好活,他多余管景俞白是谁的孩子。   “都听你的。”景恒说。   凤明的呼吸轻轻打在景恒颈边:“礼部说十一月初八是好日子。”   景恒没懂:“寒冬腊月的,哪儿好了?”   凤明没脾气:“宜嫁娶。”   宜嫁娶???   这回景恒听懂了:“八月初一就很好。”   “来不及。”凤明说:“我要祭告八方,传讯四海,谨以国礼,娶你过门。”   作者有话说:   景恒:只要我答案改的快,老婆就不会难过。 第64章 又做梦了   太师府。   邱赡没穿官服, 一身不打眼的深色长衫跪在堂下,长声道:“李大人救我!”   太师李纪仁端坐在上:“慌什么。你作为地方官,投其所好, 送个歌女给先肃王,难道会是大错?”   邱赡瑟瑟发抖:“东厂手段可怖……下官体衰, 三十二道刑罚只怕一道也扛不住啊!”   李纪仁吹开茶沫:“他不是忙着大婚?哪儿有空审你。”   “哎呦,李大人。”邱赡跪坐在地, 似求救更似威胁:“下官骨头软, 东厂要问些什么,那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半盏茶功夫就全秃噜出来了,不费功夫啊!”   李纪仁脸上肌肉微微抖动,被邱赡气得胡子发抖, 邱赡是真小人, 不保住邱赡,鱼死网破的事儿邱赡做的出。   他垂下眼, 眼睛藏在深深的眼袋之中:“凤明活不了多久,他中毒都快十年了, 还能活多久?”   邱赡冷冷道:“这位九千岁, 哪怕只有半天的命,也能把京城搅个天翻地覆!”   “你要想如何?”李纪仁拍案而起:“再下毒、还是再杀他一次?”   邱赡丝毫不惧, 他掸掸长袍上的灰尘,站起身:“这个宦官得势太久了!我等不及他死, 我要让他在活着的时候失势,要他亲眼看着他竭力守护的一切……全然崩塌。”   全然崩塌!   这是要造反!凤明守护的是什么?是大齐的江山社稷, 是皇室血脉的正统!   这能如何崩塌?难道……   李纪仁猝然一惊, 抖着手:“你!”   “李大人, 你老了,被个没根的东西骑在头上久了,您是血性也没了、胆量也没了。你这次选择,可不是天下文人想要的。”   邱赡继续道:“凤明他作威作福,打杀文官无数,凭什么要等他死了我们直敢支起腰杆,那有甚么意思?”   “我们要的是堂堂正正地赢了他,把他从天上拽进泥里,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我们要的是彪炳千秋、从龙之功,先帝没有儿子,大齐的正统早断了,我们拥立谁,谁就是正统!我们要重塑文人清名,彻底铲除阉党,要重写史书,要万载后,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对,他凤明是错!”   李纪仁瞳孔巨震,被邱赡言语惊赫,他重重喘着粗气:“你们……你们要……”   “史书是文人写的。”邱赡面寒如铁,语气森然:“文人的风骨、文官的气节等不及凤明死,等他死了才敢推翻他,我们就是齐朝历史上最大的笑话!”   邱赡冷笑道:“人心所向啊,李大人。这次文官的心思您把握不住,这把太师椅,您是坐不稳了。”   集合在一起的文人士子是把所向披靡的双刃剑,曾经割向甄岐,如今也终于割到他李纪仁头上。   李纪仁摇摇头:“凤明权势滔天…….”   “那您就坐在这儿”邱赡放肆道:   “断看我如何这把只手遮天的九千岁赶出京城。”   ***   景恒努力张开眼漫天黄沙!   又做梦了吗?   黄沙被风卷起,打在他鼻子上,好痛,景恒把鼻子埋在爪子下面。   爪子?   他又不是人了?   景恒打量自己:他的四肢长而强健,满覆灰绒,脚掌肉垫膨大,前肢有五指,趾端露着短爪,一脚踏在沙地上,印出个漂亮的梅花图案。   狗吗?   靠,一定是因为凤明天天骂他狗东西,他才会做梦变成狗!   他站起身,甩甩毛抖沙子。   天啊,这抖毛的动作他着实过于熟练,就像他经做了很久狗一样。   景恒垂下耳朵,鼻间抽动,在风中轻嗅,血腥气,好甜。他舔了舔鼻子。   什么鬼,他竟然觉得血腥味好香,都流口水了!   做动物就不能有点出息吗。   景恒神烦,抑制不住食肉动物本性,朝香味来源奔去。   四个爪子,会顺拐吗?   完全不会。   顺拐的话,还能走路吗?   景恒尝试同时出前后爪,瞬间失衡,紧接着一个华丽的脸刹   疼疼疼疼疼!   凤明提起剑,警惕地转身,然后看见一头大狼在奔跑中原地起飞,硕大的狼头擦在沙地上,撅着屁股跐溜出去好远才停下。   难道是沙狼特殊的捕猎技巧?   就像雪狐会原地高高跳起,再一头扎进雪里那样。   这头狼体型庞大,体长六尺有余,站起来怕是比人还高。   凤明身上带伤,不敢掉以轻心,将配剑挡在身前,后退两步。   景恒摔得晕头转向,他趴在地上,吐出口中沙子,甩甩头,被血香味勾着看向下风口。   是一个身穿银铠的瘦高将军,带着防沙面罩。   景恒仰首轻嗅,那人受伤了。   他现在虽然是个狗,本质还是人,人血再香,他也不会吃……罢。   怎会越闻越饿,心里火急火燎的,景恒吞了吞口水,心想我就看看,不吃。   他俯下身,做出捕猎的姿势。   这是不吃吗?   凤明见状,当即抽出配剑,长剑银刃如电,上刻小篆‘定山河’。   景恒皱起眉头,这人提剑的姿势,为何这般像凤明啊。   他直起身,向前两步,那人变换剑招,将剑尖对准景恒。   被凤明拿剑对着的人,大多都死了。   唯一见过这招多次、且没死的,天上地下只有景恒一人.   这一招景恒可太熟悉了。   他半俯下身摇尾巴,吐出舌头,耳朵背向脑后,嗷呜了一声,叫凤明老婆。   东厂养过细犬,凤明知道犬类这种姿势是示好之意。   他现在带伤,也不想贴身和狼缠斗,狼是群居动物,这般大的一只,他就是不受伤,要打一群也不容易。   凤明从小就很得动物喜欢,见状降低警惕,收剑倒负于身后,唤了一声:“大狼,过来。”   景恒疯狂摇尾巴。   他都变成狗了,凤明还认得他,真是人狗情未了,这不是感天动地的……他看了眼自己的光亮皮毛,灰狗传?   比白蛇传差好多啊。   他一步一个梅花印,稳稳踩在黄沙上,在一串梅花爪印中优雅地走向凤明。   凤明伸出手,抹了抹景恒的头,景恒轻嗅凤明的手……是他老婆的味道,就是没有药味儿,他还得看看脸。   景恒人立而起,扑向凤明。   凤明负在身后的定山河微动,终究没有出手,任由大狼把爪子搭在他肩头,大狼在他肩头拱来拱去,毛发蹭得好痒,凤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蹭……别舔啊!”   凤明往后躲,这头大狼极沉,他腿上本就有伤,一时受力不住,倒在地上,脸上的面罩也摔了下去。   被猛兽扑倒,是件极危险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凤明却不紧张,他转过脸,和那头大狼对视。   景恒僵在原地,脑中尽是白日里听过的话:   【十九岁的凤明意气飞扬,容色熠熠,打马过长街,掷果盈车,满楼红袖招。纵然知道他是宦官,想嫁给他的姑娘仍然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原因无他,两个字好看。】   二十九岁的凤明已经恍若谪仙,景恒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十九岁的凤明是什么样子、有多好看。   原来这么好看   唇红齿白,眼神明亮,带着磅礴昂扬的朝气,与谁敢争锋的锐气。   轻剑快马、纵横天下。   十年间,朝阳化作暮雪。   逍遥自在的少年郎,成为了喜怒无常的九千岁。   这是少年时的凤明。   谁能不爱呢?   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他的回到了从前?   管他呢,先亲老婆。   景恒去舔凤明脖颈,凤明揪着他耳朵推他,声音也带着清亮透彻的少年感:“别舔我脖子!”   【在西燕边漠时,我遇见过一头大狼,它就喜欢舔人脖子。】   景恒忽然想起凤明曾对他说的那头狼。   景恒蓦然停下,从凤明黑亮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耳朵平行地垂直竖立,吻部比狗长而尖,口也较为宽阔,此刻正吐着舌,露出尖利牙齿,尾巴下垂,毛发蓬松。   这是一头狼。   原来我就是那头喜欢舔他脖子的狼!   景恒三观巨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到了从前吗?还在一头狼的身体里?   他伸出爪子刨地,想写字给凤明看,可爪子落到沙地上,他忽然发现他忘了怎样写字!   景恒愤怒刨沙!   “大狼!”凤明站起来躲远了些。   景恒将鼻子埋在沙粒,好气!   凤明一动,身上有阵阵血腥味传来,景恒凑过去,发现凤明的小腿受了伤,血从武服中渗出。   他伸出舌头,舔舐凤明的伤口,舔了两下倏忽顿住。   希望他没有狂犬病。   就当他没有吧。   景恒继续舔,凤明摸了摸景恒软乎乎的耳朵。   痒,景恒抖抖耳朵。   他趴在地上,示意凤明骑上来。   凤明又揉他耳朵,狼的耳朵手感极佳,软骨带着韧性,毛茸茸热乎乎的,凤明爱不释手:“不必了,我身上的铠甲和剑都很重。”   景恒用湿漉漉的鼻子拱凤明。   凤明只好解下铠甲,单提了那把长剑,跨坐到大狼身上。   这匹狼好温顺,他环抱着大狼的脖颈:“我要回营地,在这边。”   景恒朝着凤明指的方向,先试着走了几步。   稳稳背着凤明的习惯,即便变成狼也保留了下来。凤明稳当地俯在他身上,他逐渐放开步子,四爪离地,在沙地上驰骋。   他通过灵敏的听觉与嗅觉,找到了一处绿洲补给。凤明渴坏了,踩在沙子上,踉跄着去在湖边鞠水。   沙漠的白天又干又晒。此处无人,只有一头灰狼,凤明没有顾忌,解开衣裳,赤身走入湖中冲凉。   景恒卧在草地上,狼眸半眯,假寐着偷看凤明脱衣。   凤明随手接下银冠,乌发从手掌间乍泄散落,遮住伤痕累累的锁骨与后背。   作者有话说:   第四世,狼王。 第65章 宝剑定山河   凤明常年着铠, 银白铠甲下的身体藏着有许多伤。   大齐严禁铁器流向西燕,沙兵的刀破甲不易,铠甲为凤明挡去许多伤害, 故此刀枪在他身上留下的并非开放性伤口,而是中间微绽而外源淤紫的红青伤痕。   皮肤未破, 下面皮肉血脉却都被砸烂了。   说实话,这般的伤来比一道血痕更难愈合, 只是相较而言, 这种伤外出血量小,行动起来更加方便。   如今看到的伤,大多都已经在漫长岁月中消失在皮肤表面,留下内里暗藏的淤结。   他曾在凤明后心处见到的箭伤,如今还没有。   是后来受的伤吗?   景恒心疼至极, 原来凤明身上的每一寸骨肉都是含着暗伤重塑的, 难怪按起来那般僵硬.   那是经年也未能彻底痊愈的暗伤血块,藏在凤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 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用手妄图揉散时,会痛的发抖喘息。   景恒从前不知, 以为这僵硬是批阅奏折而导致的劳损、是凤明吃不住痛、且带着助兴的意味才不住呻/吟。   为了听得更多, 大力去揉按凤明的肩颈,故意看凤明在他身下颤抖。   他真是坏透了。   凤明受了这么多伤, 若非痛极,怎会忍不住, 凤明冷心冷清,又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助兴。   他真是该死, 竟然这般欺负凤明。   这般的暗伤是该揉开的, 但他该轻一点, 再轻一点。   景恒跟着进到湖里,像最忠诚的护卫一般,紧跟着守在凤明身边。   凤明裸着身,有些不自在,游远了些,与大狼拉开距离。   景恒仰着狼吻,前肢双爪滑行破水,狗刨着和凤明贴贴。   这狼的眼神有些过于灵性,凤明有些不自在,他推开大狼的头:“不许看。”   景恒不仅看,还潜入水里看。   凤明的腿又直又白,腿上有处刀伤,淡粉色血痕在水中漾开,景恒不住围着他转圈,怕他溺水。   景恒踩着水,狼毫在水中飘荡散成一蓬,金黄色狼眸巡视周围的风吹草动,方圆百里再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抖抖耳。   凤明扬水泼他:“走开!”   景恒潜入水中,猛地出现在凤明面前,去舔凤明的脸。   凤明推他,把他后颈皮毛抻得老高:“别舔。”   别舔。   无论景恒是人是狼,这两个字都是凤明跟他说的最多的。   他偏舔。   大狼的舌头又长又厚,卷在凤明脸上,好像被湿毛巾反复搓脸,凤明睁不开眼,在水里他使不上劲,索性放弃挣扎,由着大狼舔。   景恒直把凤明脸都舔红,在将将停下。   凤明鞠水洗脸,他靠在大狼身上,侧颈长发落入水中,他轻轻拧着头发,用束冠的簪将头发随意盘起,往岸边走去。   景恒拥簇着凤明也往岸上游。   凤明揉了揉大狼耳朵:“好粘人,是狼还是狗。”   景恒仰首对天,嗷呜一声。   凤明笑:“好好好,是狼,好大的狼。”   他走上草地,披了外袍,晾头发。   景恒下意识一甩毛,水珠飞溅成雨雾,被大漠烈日晃出虹光。   糟糕。   他心虚地看向凤明,凤明阖着眼,被甩了一身水,脸上还粘着灰毛。   凤明张开长眸,漂亮的瞳孔中怒火闪耀,他咬牙切齿:“大!狼!”   景恒夹着尾巴,耳朵紧紧贴着头顶。   凤明薅着他的毛脸,好一顿锤,景恒翻身,四脚朝天,露出柔软肚皮讨好示弱。凤明骑在他身上,双手捏着狼耳,光滑的大腿蹭在狼腹上。   糟糕。   大狼猛一翻身,把凤明掀了下来,跃入湖中,狼身泡澡湖里,只露出对眼,目不转睛地看凤明。   鼻子也在水下,咕噜噜的气泡在水面翻开。   凤明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大狼,看了儿,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景恒在水里冷静了会儿,灰溜溜地从湖里爬上来,变成狼后,他的思维向动物趋近,□□的控制下,他想发泄,想咬穿凤明的脖子。   这种感觉不对,他赶紧跑了。   景恒舔舔鼻子,吞下口中过多的唾液,用最后的理智逼迫自己不去舔屁股。   这是他作为人!最后的骄傲!   景恒趴在草地上,无聊地啃草玩,凤明腿上伤口已不再流血了,但他抑制不住,仍不时舔两口解馋。   大漠的天很高,云淡风轻,凤明眯着眼,享受难得的静谧时刻,忽觉那狼又在舔他伤口,他动动腿,脚瞪在大狼胸前:“别舔了,你是不是饿了?”   草地都啃秃了一块儿。   “我也有些饿,别吃草了,随我去打猎。”   凤明取过长剑,驻剑起身,他的话很多,完全看不出十年后会那般沉默寡言。   凤明说:“你难道不会打猎吗,吃草可不行。”   又说:“西燕善于御狼,有一支狼卒军,是将西燕小孩从小和狼养在山谷,与狼一起吃人肉长大,在阵前四肢着地,与狼群配合进攻,十分凶悍。”   他摸了摸大狼的头:“根本不像你这般温顺,我刚见你,还当你是西燕人养的,差点一剑捅死你。不过你看着好乖,还会摇尾巴,一般的狼可不会揺尾巴,别的狼也没你这般大……你怎这般大?”   景恒摇了摇尾巴,天真地去看凤明的剑,这把剑真的漂亮,出鞘时寒光凛凛,宛如银龙,剑鞘上镌刻古拙花纹,一看就是把神兵利器。   可他从没见十年后的凤明用过,这把剑哪儿去了呢?   凤明显然极爱此剑,连对着动物也情不自禁炫耀,他将剑半拔出鞘,给大狼看剑身上的篆文。   景恒变作狼后失去了识字的能力,湿漉漉的眸子委屈地看向凤明。   “定山河。”凤明手指拂过剑身上的字,缓慢而郑重的在无人知晓的绿洲许诺:“为大齐荡平贼寇、收复失地,乃我毕生之愿。”   凤明收剑入鞘,在铮得一声中说:“西燕野蛮嗜杀,燕云十六州十室九空。我不仅要西燕人退出嘉峪关,还要他们再退三千里,将牧场还给敕勒古盟。”   凤明眼神温柔下来:“我要阴山之下,天地苍茫,牛羊遍野,再也不受战火侵袭,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   景恒专注的看着凤明。   原来凤明曾经这般热爱大齐的土地、这般热爱大齐的子民。   景恒望着凤明、望着曾经满怀希望与赤忱的凤明。   他该多么难过。   后来发生是事情,已经成为历史。   凤明如他所愿,剑定山河,夺回燕云燕云十六州,火烧胡巫山,彻底歼灭西燕。   他得胜归朝,一路上受尽百姓拥戴。   立下不世之功,封狼居胥,他那时该多么快活。   这一切止于那场官宴。   功高震主值得所有帝王忌惮;文官联合攻讦责怪风明杀降兵、灭全族过于残忍,有为天和;宫宴上西燕王刺杀帝与大子,被凤明出手先后救下,因凤明先救太子景衡,引起帝疑心。   情况急转直下。   百官以敕勒古盟三十二族的性命,将风明逼回了西北。   燕云十六州是乾朝割给西北外族的,这些国土直至大齐立国也未能收回。   当年,齐/太/祖与西北三十二外族在敕勒川签下古盟,定下十条旧约,其中一条约定为:大齐与敕勒川开通互市,出售盐、铁、陶器、茶叶、丝绸等物,三十二族只能生活在燕云,永不得越过长城。   古盟一直遵守约定,从未东犯,然而随着外族壮大,逐渐图谋大齐的富饶。   有野心的族人从古盟中分裂出去,称为‘新盟’,不仅将遵守旧盟的族人逐出十六州,还自称‘西燕’,自立为国,公然反齐。   高祖好战,与西燕断断续续打了许多年,也没个结果。   去岁,因新盟西燕在敕勒川大肆屠杀古盟旧民,三十二族联名请求大齐出兵驰援。   与此同时,西燕犯边,朝廷自顾不暇,根本不想管此事,但圣上仁慈,点了凤明领兵去看看。   是的,圣上的原话就是‘去看看’,意思到了就行,根本没报什么希望。   谁能想到,凤明一人一剑捅了西燕老巢,夺回了燕云十六州!   夺回了十六州,朝廷腰板也直了,当初签订古盟的前提是十六州未能收复,保护大齐百姓不得不与外族通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收回了十六州。且是三十二族内部分裂,撕毁盟约在先。   论情论理,大齐都占上风。于是朝廷也不想再遵守古盟,打算三十二族自生自灭。   先前说过,当时的帝是为仁慈的君主,他于心不忍。   可关门容易开门难,与三十二族重修旧好,哪儿是上下嘴皮碰这般简单的。   凤明在西燕多番得古盟外族相助,凤明据理力争,不同意关闭互市,也不同意将三十二族割离大齐。   凤明说:“三十二族都是大齐的子民。”   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圣上,也许是圣上早就有打发凤明再去西北的打算。   于是凤明又回到了西北,从此彻底被排挤出大齐的政治中心。   凤明那时一定很伤心吧。   他满腔热血,最终落得这般的下场。   可即便如此,后来瑨王谋反,凤明依旧带着三千人马,回城平叛勤王。   那场宫变中,皇上、皇后被瑁王谋害,最终以大子景衡即位而告终。   凤明本该是勤王最大的功臣。   可因死仁宗之死,因他虐杀瑨王,凤明再一次受到了朝堂的针对。   景衡与凤明情谊深重,朝臣真是怕极了凤明再度得势。于是借口景衡父皇母后之死,以孝道逼迫新帝处置凤明。   凤明主动请旨,再次出走西北。   不过这次,他还没出昌平就被圣宗皇帝追了回来。   前夫哥也能干点人事。   景恒拱了拱凤明,温柔地舔他的手背。   他在穹庐四野下发愿:希望凤明以后再也不要伤心了。   作者有话说:   景恒:前夫哥也能干点人事。   齐圣宗:你是一点人事不干。 第66章 圣宗来了   梦境四散碎裂, 景恒从梦中倏忽转醒,彼时天光仍暗,一场大梦过后, 景恒对凤明的爱意愈发深厚。   凤明睡得正酣,头扎在景恒怀里, 脸颊紧紧贴着景恒胸口,呼吸悠长。   七月夜里还未凉爽, 贴的这般紧, 凤明热出满头汗,发丝黏在额头上。   景恒把凤明的头从怀里托出来,凤明不满地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撒娇:“脖子疼,捏捏……脖子。”   这是给凤明捏舒服了, 梦里都不忘使唤景恒给他按摩。   景恒好似在掐猫崽的后颈, 轻轻给凤明捏颈椎:“把脖子窝成这般,能不疼么?”   睡着的凤明不听道理, 还把头往景恒怀里蹭。   “好粘人。”   景恒把梦中凤明说他的话,还给这个凤明, 觉得有趣, 又忍不住亲亲凤明额头。   景恒睡意全无。   为何他在梦里总会变成各种动物,陪在凤明身边?   难道真的有七世轮回?   他和那个死了多年的齐圣宗又有什么关系?   他会是齐圣宗吗?   可他和齐圣宗完全不同, 齐圣宗禁欲克制、妙算如神景恒怀疑,景朔的谋反就是圣宗一手推动的。   或者不是怀疑, 他几乎能确定,他甚至了解齐圣宗是如何筹谋的。   齐圣宗知道, 他死后凤明很难独活, 于是利用景朔筹划场叛乱, 用这场宫变逼凤明活下去。   凤明不会不管齐圣宗的‘孩子’,更不会置大齐江山正统不顾。   将一个求死之人强行留在人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那个正统甚至是假的。   齐圣宗会算到景朔会死吗?   他把所有人都当做棋子,这太恐怖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凤明活下来,为此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放弃服用长生丹,毒发身亡,把自己也当做这个计划的一环。   景恒难以接受这般心机颇深的人这会是自己,可无论他能否接受,事实摆在眼前。   景恒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深处苏醒过来。   这般说也许大过抽象。   这般说或许会简单一些。   他能理解齐圣宗,圣宗的想法与行为,他总能轻而易举的解读。   纵然再不认同、再不能接受,但他对圣宗每一个细微行为背后的深思熟虑了如指掌、对圣宗的计划谋算全然知悉。   就好似这些谋划,是他亲自布置的一样。   他本不该这般了解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说的通。   他们是一个人。   只是他忘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景恒揽紧怀中人。   凤明是他的,谁都不能觊觎。那个死了六年的自己也不行。   为了给凤明取出长生丹,景恒打起了皇陵图纸的主意。   皇陵的图纸是大齐机密,景恒也不敢跟凤明打听,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景俞白身上。   半年未见,景俞白已有少年模样,不像孩子那般风风火火,稳重许多。   高了也结实了,显然有好好练武。   景俞白非常矜持,微微点头,九龙十二毓冕冠毓珠微晃:“十六皇叔。”   景恒对正统、嫡出、血脉没什么执念,景俞白皇帝当得不错,他和凤明商量着,也就这般吧。   难道还能废了景俞白吗?   当皇帝又不是抽壮丁,随便找来一个人就能当。   景俞白此时还不知道,他头上冕冠已然摇摇欲坠,是他十六皇叔硬给按在他头上的。   怀王景沉也在,和景俞白正谈着朝廷杂事,景恒坐在一旁听了会儿,景俞白有模有样,像个皇帝样子。   景沉临走前和景恒相互见礼,二人约下得空一聚。   景沉走后,景俞白再坐不住,跟龙椅上长了刺儿似的,一下子站起来,在毓珠碰撞霹雳巴拉声中:“十六皇叔!”   景俞白摇头晃脑,景恒怕毓珠打到他眼睛,拨流苏似的左右一拨,掖在耳后:“今天怎穿了冕服,好神气。”   景俞白道:“中元节祭先祖,小叔叔怎没去?”   小叔叔赖床。   这可不能说。   景恒顿了一下,替凤明描补道:“他有旁的事。”   景俞白还是很好骗,也不问什么事,他叫多福给景恒上茶,听景恒说茶好,吩咐道:“把这茶给皇叔包上,还有福州贡来的雨前龙井也一并拿些。”   景恒含笑:“多谢圣上隆恩。”   景俞白垂着头扣手,不说话了。   景恒问:“怎了。”   景俞白略抬手,多福上前为景俞白解下冕冠,景俞白露出被冕冠压出印子的额头,垂着眼看不出情绪:“皇叔以前不这般客气。”   何止是客气,景恒从前叫他‘皇上’,可两个人玩闹起来,还会叫他‘大侄子’。   他喜欢听人叫他名字。   皇上只是个身份,景俞白才是他。   小朋友不高兴了,景恒起身,走到景俞白身边,掐了掐景俞白的脸:“小孩子赌什么气呢?”   景俞白是个懂事的孩子,若没人哄,他自己一会儿就好了,可不知为何,景恒一哄他,他反倒眼睛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   景恒:“……”   他蹲下来,用拇指抹去景俞白脸上的泪:“哎呦,谁家小皇帝掉金豆豆了?”   景俞白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又不是三岁。”   “原来不是三岁啊……”景恒用手指戳了戳景俞白的小肚肚:“那怎哭了?”   景俞白也不知自己为何哭,他就是很委屈,他最喜欢最亲近的十六皇叔疏离地叫他‘圣上’,他不喜欢‘圣上’这个词,他听着很不舒服。   景俞白哭得很安静,肩膀微微抽动:“皇叔是不喜欢我了吗?”   “怎会呢?”景恒抱着景俞白:“我最喜欢大侄子了啊,别难过了。”   景恒心中反思,他好像每天都在哄人,凤明日日夜夜得哄就不提了,金豆哭他哄、刘樯哭他哄、景俞白哭他还得哄。   还好谢星驰不爱哭。   谢天谢地。   景恒完全没有反思,分明是他对表现出弱小与依赖的人类毫无抵抗能力。   别看景恒整日没心没肺、不着四六,可不知不觉间,他总是习惯去做别人的依靠,总是习惯将一切掌握在手中。   景俞白吸着鼻子问:“你和小叔叔成婚以后……如果有了别的孩子,还会最喜欢我吗?”   景俞白自幼失怙,从没见过母亲,在他心中凤明亦父亦母,对凤明十分依赖,只是凤明对小孩没什么耐心。   景恒不一样,景恒是景俞白想象中父亲母亲的样子,带他玩、陪他读书、给他故事、哄他睡觉。   小孩子的感情付出的很快,这般的陪伴之下不到半个月,他就把景恒当做亲人了。   现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在一起了。   他感受到了危机,担忧被排挤出去,像所有普通小孩一样,担心这独一份的宠爱被分走。   景恒失笑:“你不想要个弟弟妹妹吗?”   “不想!”景俞白非常惊恐,他起抬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神情望着景恒,仿佛天都塌了:“我会很乖的,会好好读书,你能不能不要……不要有别的……呜呜呜。”   景恒忍俊不禁:“好好好,那你好好读书,做个好皇帝,我就永远不要别的小孩。”   景俞白抽噎着:“好。谁也不许反悔。”   景恒看着景俞白真是可爱极了,搂着拍了拍:“别哭了,你已经是个皇帝了,皇帝不可以随便哭。”   “我没有……随便哭。”景俞白从景恒怀里挣出来,打了个哭嗝:“我非常……伤心。”   “哎呀,惹皇上伤心了,”景恒眼含笑意,温柔地看着景俞白:“那臣真是,罪该万死。”   景俞白害羞了,重新扎进景恒怀里。   从景俞白那离开,景恒除了满襟鼻涕眼泪,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得着,尽哄孩子了。   这齐圣宗也真是,自己领来个孩子不养,说撒手就撒手,辛苦他年纪轻轻就得替他养孩子。   【年纪轻轻?】   一道低沉的男声响在景恒耳边。   我艹,谁在说话,景恒汗毛倒竖。   【景衡?】   又没动静了?幻觉?   景恒顿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在心里叫了一声:【圣宗皇帝?】   【齐圣宗:尔有何事?】   我艹,景恒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就知道!这个逼!装作系统骗人不说,叫他名字他不应!要叫圣宗!   当过皇帝的就是傲娇。   艹!用不用他把您那十二字谥号给您念一遍:启天弘道文昭武至大圣广孝皇帝。呃,为何会背他的谥号?   启天弘道文昭武至大圣广孝皇帝?   【齐圣宗惜字如金:大可不必。】   【景恒:你们阴间说话超过四个字是犯法吗?】   【齐圣宗:……】   景恒走到树下,在心中和齐圣宗对话。   【景恒:你怎回事,为何会在我身体里。】   【齐圣宗:七星续命灯,你是第七世。昨夜你意识到是朕的转世,朕的灵魂便彻底苏醒了。】   【景恒:你的灵魂?既然我是你的转世,为何会有两个灵魂。】   【齐圣宗:只有一个灵魂,朕死后分魂裂魄,你是其中一半。】   【景恒:长生丹在你皇陵中?何时能拿出来给凤明?】   【齐圣宗:此事朕自有安排。】   没说一样,景恒长出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退一步越想越气。   【景恒:你现在只能算是前夫!不对,你表白都不敢,前夫都不算,凤明是我的,你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齐圣宗叹道:是朕不敢。你现在忘了十皇叔的事,你看过便会懂了。】   十皇叔?   景恒尚且来不及诧异,就被齐圣宗景衡强行拉入一段回忆之中。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是十皇叔的往事,这段故事有点惨,解释了景衡为何不敢对凤明表明心意。 第67章 十皇叔的故事(1)   高祖元年夏, 京城大旱,赤野千里。七月七日,荣妃诞子, 天降大雨。   高祖大悦,晋荣妃为贵妃, 为皇子赐名景文轩。   景文轩少年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 风光霁月, 甚得高祖喜爱。都说他是个命好的孩子,投身皇家自不必说,伴着祥瑞出生,生母出身高贵,他又是高祖第十个儿子。   真真是十全十美, 圆圆满满。   高祖十七年, 是个难得的好年景,风调雨顺。景文轩年方十六, 得封瑞王。   一个‘瑞’,可见帝王对他十子之期许。   景文轩上头还有六个哥哥, 除了得封太子的大哥, 其余五个兄弟都在十六岁时封王就藩,他原以为自己也会如此。   景文轩肖似其母荣贵妃, 容貌姝丽,貌比潘安, 坐在窗前捧卷看书,一点侧颜温柔如水, 春风不及。   “轩儿, ”秦飞羽走翻进院子, 燕子似的轻灵落地:“走,师兄带你出宫玩。”   秦飞羽是景文轩的伴读,将军秦冲之子。秦冲执掌禁军,负责教授禁军武艺,因功夫出众,景文轩拜了他做武师父,故此和景文轩以师兄弟相称。   “师兄!”景文轩瞧见秦飞羽,笑了:“你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窗里窗外,两人一站一坐,正是暮春三月,落英缤纷,两位少年意气风发,足令满苑庭芳逊色。秦飞羽器宇轩昂,剑眉星目,与景文轩站在一起画似的好看。   秦飞羽进殿后,景文轩将太监宫女赶出大殿,只留下他师兄,关上门窗。   他取来亲王印玺给秦飞羽:“瞧,我的印。”   秦飞羽接过印玺,却不看,不错眼地看景文轩:“瑞王殿下。”   景文轩被他看的红了脸,推景文轩,小手猫儿似的撩拨着:“秦小将军,你看我做甚。”   秦飞羽印玺一丢,横抱起景文轩,往床榻前走去:“不出宫了。”   景文轩去啄秦飞羽的手指:“宫外哪有我好玩,对不对?”   秦飞羽不答,捉住景文轩的舌:“好想你。”   云雨初歇,景文轩满头汗,眼也红红的,他哑着嗓子:“等我就藩,咱们就可以日日在一处了。”   秦飞羽抹去景文轩额角的汗,眼神柔和,情意缱绻:“你去哪儿我都陪着。”   事与愿违,高祖太过宠爱瑞王,选封地的过程十分不畅,近处府州皆为直隶,远处又不舍得瑞王去。   远近都不成,瑞王就藩一事耽搁下来。   高祖在大齐舆图上挑来拣去,最后玩笑道:“不若就圈块直隶给瑞王。”   直隶历来只接受天子管辖,要给瑞王封直隶,这是何意?太子身体又一贯病弱,难道皇上起了易储的心思?   听闻此言,荣贵妃的心是活泛起来。   以往若耽搁下就藩的事,亲王的生母总会找皇上提一提,荣贵妃佯作不知,此事便没了动静。   六月,瑞王就藩之暂事放在一旁,宫里中议起另一桩事,为瑞王娶纳王妃。   御书房中。   景文轩跪在皇帝面前:“父皇,儿臣不娶王家嫡女。”   “平身吧。”皇帝和蔼道:“你喜欢哪家的只管说,不拘门第高低,只要你喜欢。”   景文轩犹豫,一叩首,破釜沉舟:“儿臣不喜欢女子。”   皇帝来了几分兴致:“哦?那你喜欢谁?”   大齐民风开放,男风并不罕见。皇族好此道者也不在少数,然而玩玩闹闹,终归都没当真的。好时两厢情愿,散时一别两宽,各自归家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谁也不耽误谁。   不过,皇子里敢直接把这事儿捅到皇帝面前的,景文轩是第一个。   皇帝儿子多,有讨喜的,有不讨喜的,他也不是每个儿子都喜欢,景文轩岁数小,比他长孙大不了几岁,出生时又吉祥,是皇帝宠爱的那个。   景文轩也乖巧听话,长到十七岁,从没被皇帝斥责过一句。   皇帝不是个和善人,但在景文轩面前一直是个慈父。也正是如此,景文轩坦诚惯了,忘记了他面对的是一位杀伐果决的帝王。   景文轩咬唇答:“是秦飞羽。”   皇帝本还担心,别是哪个狐媚的勾坏了他儿子,一听是秦飞羽就笑了。秦飞羽那孩子也算他看着长大,从小就把景文轩当宝贝喜欢。   有一年初冬,景文轩得了风寒不肯吃饭,非要吃大雁,冬天京城哪儿有大雁?秦飞羽偷了他爹的神驹,日行千里,三日内两越秦淮线,打了对大雁带回来。   若说谁勾坏了谁,那也是他儿子勾坏秦飞羽。   皇帝笑道:“你们师兄弟感情要好,朕是知道的。但娶妻和这不一样。”   皇帝的温和给了景文轩勇气,他三叩首:“儿子不孝,只想与师兄白头到老,一生厮守。”   “你是皇子,”皇帝仍含着笑:“喜欢他陪你,便叫他陪着,厮守是傻话,你是聪明孩子,可不许再说了。”   皇帝对景文轩极有耐心:“即便是娶一女子,都难谈厮守,何况是男子。你今日不愿娶王家女,来日也有赵家女、李家女等着你娶。”   景文轩不解:“父皇,既然喜欢一个人,不应当全心全意么?”   皇帝摆手:“孩子话,你想再玩几年便玩吧。下去吧。”   景文轩一头雾水,走出御书房,他以为皇帝会大怒,会骂他、罚他,他准备了许多大道理,还来不及讲,就出来了。   父皇,没赞成也没反对?   入夜,皇帝躺在塌上辗转反侧,最终唤来贴身太监:“轩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过儿女情长,易储之事暂且搁置,朕再看他几年。”   太监道:“圣上千秋正盛,确实不急于一时,太子仁德,也是极好的。”   “太子当然好,却优柔寡断,身子又孱弱。朕更看重他儿子,景衡那孩子如今也大了,倒也中用。”皇帝叹道:“大齐的江山太重。”   太监安慰道:“瑞王还小呢,孩子心性,说甚一生一世的都是少年冲动。”   皇帝道:“这话不假,他一生才多长,十六岁时喜欢、难道二十六、三十六还能不变?人生无常,轩儿实在天真,朕也懒得拆他们,一对小鸳鸯,留他们快活几年罢。”   太监笑道:“皇上圣明。”   “谁不是从少年时过来的,”皇帝躺回龙榻:“朕十六岁时牵肠挂肚之人,早不记得她姓什么啦。”   没几日,宫里传起流言,说圣上有心易储瑞王,只因瑞王好男风,圣上才打消了念头。   荣贵妃叫景文轩来问话,第一句就是:“圣上可和你说了什么?”   景文轩知道他娘一心想当皇后,顿时无奈道:“母妃,没边的事,您就别信了。”   荣贵妃道:“那定是你没日没夜和秦飞羽那小子厮混,才传出这般的流言,故意坏你名声。”   景文轩脸一红:“母妃,我和师兄的事您是知道的啊。”   “你们景家断袖是祖传的,本宫还能管得不成。”荣贵妃一拢鬓间碎发,她举止优雅,动作间红宝石缵金冠上明珠微颤,好看极了。   楠封  她接着说:“不过轩儿,玩是玩,母妃问你,若要你在储位和秦飞羽之间选,你选哪个?”   景文轩想也不想:“秦飞羽啊。”   荣贵妃气得拧他:“你是傻子吗?”   “我才不傻,”景文轩躲着笑:“又没真的储位,可我真有秦飞羽啊。为了没的放弃有的,才是傻呢,您儿子奸着呐,放心吧您。”   荣贵妃看他儿子那天真样子,没奈何,心道罢了,儿子乐意就成,旁人总在她耳边念叨,念的她都起了妄念,当了真似的。   今年酷暑难耐,一场大雨未消暑热,六月末时,太子病重。   七月初一,皇帝去了荣贵妃寝宫。   次日,荣贵妃传来景文轩。   景文轩一入殿,荣贵妃便屏退左右,轻声说:“儿子,机会来了。”   “太子沉疴难愈,皇上动了易储的心,他最中意你。”只听荣贵妃道:“他既动了这心思,母妃和你师兄,就都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景文轩心脏猛跳。   他站起身,后背直冒冷汗:“什么意思?”   “做皇帝的,都是孤家寡人。”荣贵妃站起身:“圣上问,若立你为储,我愿不愿为他殉葬。我说愿意。”   荣贵妃年轻,出身又高贵,皇帝疑心外戚专权,要荣贵妃在储君之位和性命之间选择。   “母妃!”景文轩大怒:“你在说什么,我不要做储君,你也不要殉葬。”   “傻儿子!皇上已经属意了你,你以为是你不想就能逃的么?此事宫里朝中又有多少人知晓,将来别人做了皇上,会容你逍遥?”   荣贵妃握着景文轩的手臂:“谁会愿意看见你活着,在那里时时刻刻提醒他,皇位是你让给他的,会吗?”   景文轩愣在原地:“我……”   “还有秦家那小子,你若真为他好,就打发走他。”荣贵妃道:“让皇上见到你的‘薄凉’,别等他动手。”   景文轩舍不得,可惜他忘了,他的父亲是一位君主。一位独断专行的君主。   七月初四,皇帝再次召见荣贵妃。   七月初五,荣贵妃问景文轩:“送秦小将军去西北边陲,你愿是不愿?”   景文轩不语。   “等你当了皇帝,可以把他在召回来。”荣贵妃劝:“虽然西北战事吃紧,但总有一线生机。”   景文轩道:“我不当皇帝,我会去找父皇。”   荣贵妃冷笑:“你今日再去一次,母妃和秦家小子明日就死,你信与不信?”   “父皇上次不是这般说的。”   “上次太子病的没这般重,你是皇子,受民生供养,现在天下需要,你就应当把这天下担起来。”   景文轩太年轻,也太贪心。   他打小顺风顺水,红尘万千与他无关,他心中只有那么几个人,容不下万民,也没有天下。   七月初六,秦飞羽不见了。   七月初七,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横亘天际。瑞王生辰,宫中夜宴,灯火歌舞不休,为瑞王庆生。   景文轩寻不到秦飞羽,失魂落魄的,无心宴饮。   荣贵妃饮下杯中酒,面上含笑,眼中却是冷的。   夜深,宴散。   荣贵妃唤住景文轩:“瑞王,你留下。”   景文轩饮了些酒,俊脸微红:“母妃?”   他不理解为何母妃唤他瑞王,歪了歪头。还是小孩子的样子。   荣贵妃心痛难忍,她强忍下眼中热意:“你不是喜欢秦小将军陪你么,以后都叫他陪着你好吗?”   景文轩展开笑,弯起好看的狐狸眼,说好。   然后他看见,后殿走出来两个锦衣卫,身着飞鱼服,俱是英俊神武。   二人拖着个男子,那男子瞧着极虚弱,仿佛肚子疼似的,佝偻着腰,头发明明梳得整齐,身上也干净,可就是给人种凌乱之感。   憔悴又落魄。   景文轩喝的有些醉,他揉揉眼。   直到走近了,他都没能认出那人是谁。   后来锦衣卫松开手,那人软软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景文轩才如遭雷击,失声唤:“师兄?”   荣贵妃别过头去:“你师兄……病了,以后他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他病得重,你要好好照料。”扔下句话,荣贵妃便匆匆离去,因走得急,晃得满头珠翠叮当作响。   景文轩不可置信,地上这个人和高大英俊的秦飞羽判若两人,仅一天没见,秦飞羽是生了什么病,竟枯槁至此。   他走过去,想触又不敢触:“师兄……你怎么了,看了太医没?”   秦飞羽满头冷汗,微微仰起头,虚弱的笑:“受了些皮外伤,不碍事。”   “怎么回事啊,”景文轩急得几乎哭出来:“伤哪儿了。”   秦飞羽不答,只说:“好轩儿,别问了。” 第68章 十皇叔的故事(2)   可有些事, 不是景文轩不问,秦飞羽不答,就永远无人知道的。   宫里流言蜚语尘嚣日上。   有说秦飞羽惹怒了皇帝, 被赐了宫刑;有说是荣贵妃为了让瑞王当储君,治瑞王断袖之癖;有说是瑞王为了当储君, 像皇帝展示他并非儿女情长之人,拿秦飞羽向皇帝示决心。   秦飞羽没事人似的, 躺在床上, 叼跟草玩:“这回好了,我能日日留在宫里了。”   景文轩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哪儿好?我没看出好来,你都叫人给阉了,还叫好?”   “……”秦飞羽:“轩儿,伤心事能不总提么?”   “怪我, ”景文轩悔道:“我不该贪一时相守, 放你去西北,就不会这般了。”   秦飞羽道:“别哭了, 来,师兄抱抱。”   景文轩爬上床, 窝进秦飞羽怀中, 不一会儿,秦飞羽的前襟就被泪湿透了。   秦飞羽吻景文轩额头, 柔声安慰:“轩儿,不哭了, 真没事。”   “都是我害的。”景文轩道:“我陪你做太监。”   秦飞羽大惊:“别啊,咱俩总得有个全乎人吧。”   景文轩委屈道:“难道指着我吗, 我不中用, 没有力气弄你。”   秦飞羽动动喉结:“你想的还挺多, 合着你哭你自己没得用,不是疼我。”   “疼的。”景文轩放下床幔,缓缓褪去衣衫:“你弄弄我,怎样弄都行。”   秦飞羽仰颈同景文轩接吻,心中满是怜爱,他知道景文轩在用这种方式向他投诚。   他不觉得因景文轩成了太监是折辱。   景文轩也不觉得被他这般玩弄是作践。   他们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有彼此。   *   如今宫中住着的未成年皇子,还有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十三皇子,一共三位。   十三皇子景文宸是继后所生,也是嫡子,年纪又小,不和他们在一处读书。   十一皇子、十二皇子俱是淑妃所生,淑妃同荣贵妃明争暗斗,两位皇子自然同景文轩不对付。   秦飞羽性子张扬,从前做伴读的时候,简直是皇城一霸,从前都是带着景文轩追着两位皇子打。   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得知秦飞羽变成太监了,简直仰天长笑,成日去找事。先前秦飞羽伤没养好,屋里躺着遇不上便罢。   七月二十这日,不巧,秦飞羽伤略养好些,躺的骨头痒,出门正遇上两位皇子。秦飞羽虽被净了身,身子虚些,内力也凝不起来,但揍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还是手到擒来。   两位皇子回淑妃处告状,淑妃道:“你们少惹他就是了,如今宫里都传着要立瑞王为储,咱们可惹不起。”   一旁的丽嫔笑道:“姐姐此言差矣,小皇子受了欺负,自然是要请皇上定夺。”   淑妃皱眉望向丽嫔。   丽嫔道:“皇上好像不大喜欢瑞王过于重视秦公子呢。”   淑妃绞了绞手中帕子:“好,收拾不了他主子,收拾个以下犯上的秦飞羽也能解气。”   此事告到皇上那,皇上只说了句:“荣贵妃宫里的事,她看着办罢。”   淑妃咬碎牙,心说荣贵妃自然向着瑞王,还能罚瑞王身边的人不成?   荣贵妃知晓后,对景文轩说:“你请你师兄去淑妃宫中,给两位皇子磕头赔罪。”   景文轩自是不依:“她要赔罪我去给她磕头,轮不到她踩到师兄头上。”   荣贵妃微微愣神,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只愿皇上念他可怜,放他一马。”   在争储这事上投注的赌注越多,就越难收手,荣贵妃此时已然孤注一掷。   “谁也不知皇上的心思,都随你吧。”   荣贵妃似是累了,撑着手看着烛火出神,不再言语。   景文轩怕了。   当初因他不听母妃的话,不肯送走师兄,致使师兄受了宫刑,如今若再不听,因此叫皇上对师兄起杀心……   他不敢再想。   景文轩跪在秦飞羽面前:“师兄,我对不住你,我想你活着,你去……”   景文轩泣不成声:“你去……”   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景文轩心痛欲裂,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是我没用,是我贪心……”   “轩儿,轩儿。”秦飞羽抱住景文轩,不叫景文轩自残似的磕头。他紧紧拥着景文轩:“是师兄的错,正是你立储的关键时刻,师兄不该招惹他们。”   景文轩满脸是泪,哭得抽噎:“我……我不想立储,只想和你在一起。”   秦飞羽吻住景文轩,不许他再哭,二人唇齿交缠半晌,秦飞羽微微后退:“既然已经卷入了皇位之争,你就只能赢,输的人会死。”   景文轩闭眼,泪水从脸颊滑落:“我宁愿死。”   宁死也不想让母妃殉葬,看师兄受这些折辱。   “轩儿,我们还在一起呢。”秦飞羽吻了吻他:“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景文轩喃喃道。   秦飞羽捧着景文轩的脸:“轩儿,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去磕几个头算什么?等着师兄回来。”   景文轩伸手去拽秦飞羽的衣襟,秦飞羽去的决绝,他拽的犹豫,眼看衣襟从他掌心划走。   无能为力。   七月二十,黄昏,秦飞羽去淑妃宫中磕头认错,淑妃到底也是做娘亲的,她心中感慨万千,虽然气他总是将自己两个儿子打哭,但她更气自己儿子不争气,秦飞羽才比他们大几岁,一大群仆从侍卫跟着,还总叫人揍得满皇城跑   她两个儿子加一起能有秦飞羽一半优秀就好了。   曾经那般优秀的少年,如今低眉顺眼的跪在这儿,淑妃心中并无得意,只是喟叹:曾经万事争先的少年,如今也学会了隐忍退让。   淑妃也没为难,磕了个头就让他走了。   七月二十一,早朝,皇上册立瑞王为储君,昭告天下。   景文轩如荣贵妃所愿,得封太子。   荣贵妃似喜似愁:“秦飞羽只是给淑妃磕个头,便换来储君之位。皇上的心思摆在这儿,从今日起,你越在乎秦飞羽,就要越表现的不在乎,记住了吗?”   景文轩穿金色冕袍,头戴九龙明珠冠,怔怔立在镜前。   从此,景文轩离秦飞羽越来越远,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他如今每日要上早朝听政、整日带在御书房学着批折子。日日行走在皇帝面前,他不能带着秦飞羽。   八月初一大朝。文物百官近千人。有言官上奏,太子关乎国本,应择吉日为太子纳妃。   皇帝温声道:“爱卿有所不知,太子已有心爱之人。唤作秦飞羽,是秦冲将军的儿子。”   百官的目光如电光,齐齐扫向秦冲。   秦冲满头冷汗,呐呐无言。   奉天殿中一片哗然,百官交头接耳:   “太子端方,自幼聪慧有佳,必是秦飞羽教坏了太子。”   “引诱太子,其心可诛啊”   “秦将军教子无方,着实……”   景文轩恍若灵魂出窍,站在殿上看着众人,宛如看一场与他无关的大戏。   “儿臣没有心爱之人,父皇说笑了。”他听见自己说:“秦飞羽只是儿臣的师兄,儿臣与他……并无私情。”   皇帝点点头,仿佛真是自己记错了:“原来如此,那今日就定下为你选妃之事,可好?”   “好。但凭父皇做主。”   九月初六是个好日子。   大齐太子将在那一天娶亲,是孙家嫡女。   整个京城都忙碌起来,置办礼器,缝制礼服。   只有东宫冷冷清清。   他坐在椅子上:“师兄。”   秦飞羽说:“我在。”   景文轩极平静,仿佛泪已流干:“师兄,我不知为何会这般。”   帝王心术,头一次用在他最疼爱的儿子身上。景文轩此时此刻在意识到,为何哥哥们会那般畏惧父皇。   那般畏惧。   秦飞羽道:“没事的,你娶太子妃,生个漂亮的儿子,师兄给你看着,教他功夫。”   景文轩一下红了眼:“我对不住你师兄。在朝堂上,太多人了,他们都在说……”   秦飞羽说:“我知道。”这般的话他每天都在听。每天都有人责怪他带坏太子,每天都有人说他配不上太子,每天都有人说他只会拖累太子。   “我们不要听别人说什么。”秦飞羽道:“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可是你受了好多苦。”景文轩红着眼,却没了泪:“我怕他杀你、杀师傅。我想让你活着。”   “我活着呢,轩儿。”秦飞羽说。   八月初九,宫中二十四衙门忙得团团转,司礼监、尚膳监、尚衣监、针工局都派人往东宫去,将婚仪用具送予太子过目。   景文轩从御书房出来,不想回东宫看那些东西,遣散仆从,独自往御花园逛了逛。   只听一宫女气势汹汹地教训小太监:“这些凤仙花是要送去东宫的,你还不快去。”   景文轩并不喜凤仙花,他刚想上前说别送了,就听那小太监喊道:“正好秦大人在这儿,这凤仙花您赶紧给带回东宫吧,晚了该晒蔫儿了。”   听见一个秦字,便叫景文轩止了脚步,下意识躲进假山后面。   “秦小将军可没空去,他陪我们玩呢。”十二皇子懒洋洋地说:“把他吊起来。”   景文轩心神大乱,探出头去望。   两个侍卫去捉着秦飞羽的手臂,秦飞羽不避不让,也不像往常般一拳将十一皇子打哭,站在那儿任人施为。侍卫缚住秦飞羽的双手,将他吊在树上,十一皇子拿着弹弓,瞄着他打。只见十一皇子拉开弹弓,一松手,小石子劈空而出,那么小的石子儿,景文轩却好似听见了破空之声。   一瞬间,全身的血头涌上了头,景文轩眼前一黑,几乎呕出血来,他刚想踏出去,又倏忽顿住。   “引诱太子,其心可诛啊”   大臣的话在景文轩耳边回响,震得他神魂不定。   景文轩指甲紧紧扣着假山上的石头,指甲受不住力,折断开来,迸出鲜血。   景文轩双眸血红,他要杀了他们!   师兄!   师兄……   他不知这是秦飞羽第几次陪他们‘玩’。   秦飞羽从没说过。   “十三皇子驾到!”千钧一发之际,一内宦长喝。   因着十三皇子景文宸是嫡子,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纷纷向他行礼。   景文宸只有十岁,他问:“你们在玩什么?”   十一皇子将弹弓呈给他:“玩弹弓。”   景文宸接过弹弓,朝着秦飞羽瞄了瞄,又放下:“他不会疼吗?”   “他不疼,”十二皇子说:“他不会叫,踩他的手他都不会疼。”   躲在暗处的景文轩喉间甜腥,他捂着唇,呕出一口血来。   景文宸说:“我认得他,他是太子的伴读,你们是不是在欺负人。”   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忙道不敢。   景文宸道:“以后让他陪我玩吧。”   景文宸身边跟的内宦是皇后身边的,他上前将秦飞羽解下来,旁人不敢阻拦。   秦飞羽被放下来,有些站不稳。   景文宸皱着眉,看着秦飞羽。这就是十哥喜欢的人吗?他记得这个人,有一回他风筝挂到了树上,那树好高,别人都上不去,秦飞羽轻轻一跃就将风筝取了下来。   秦飞羽把燕子风筝给他,说:“小皇子,给你风筝。”   那时候秦飞羽意气风发,像……像太阳。   像景文宸想象中哥哥的样子。   可现在……他不像太阳了。   景文宸摆摆手:“我要在这儿玩了,你们都走吧。”   待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带着人退下,景文宸才走向秦飞羽。   景文轩悬起心。   只听景文宸子问:“你现在还能帮我摘风筝吗?”   秦飞羽苍白的脸上露出丝笑:“可以的,小皇子。”   景文宸有些难过,秦飞羽还是有些像太阳的,虽然不那么亮了。   为何会不亮了呢。   *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景文轩才慢慢从假山中走出,他几乎站不住,仿佛被吊在树上的人是他一般,他扶着石头,心中的呐喊无人得知。   他们怎么敢!   他师兄,到底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多少折辱践踏,他们已经在退让了,躲在东宫小小的寝殿里,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皇宫这么大,为何容不下他们。   景文轩仰头望天,高高宫墙如同牢笼,将他们困死其中,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   他们被看不见的手推搡着,踩着荆棘,浑身鲜血的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最让人无力的,就是在这个故事中,说不出来谁错了。 第69章 十皇叔的故事(3)   景文轩回到东宫时, 秦飞羽也在。   景文轩问他:“今天去哪儿了?”   秦飞羽答:“在屋里睡觉,送东西的忒吵,没睡好。”   景文轩笑:“下次不让他们送了。”   次日。景文轩再去上朝时, 命人用锁将东宫大门锁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锁着。别人进不去, 秦飞羽也出不来。   八月十三这天夜里,秦飞羽拥着大汗淋漓的景文轩:“太子殿下怎日日锁着我。”   “师兄, 我好怕。”景文轩长发如墨, 泼在床榻上,阖着眼亦美的惊心动魄,他微微喘:“我好疼啊,师兄。”   “哪儿疼了?”秦飞羽紧张问:“是我弄疼你了吗?”   景文轩泪已先涌,泪滴顺着眼角落入鬓间:“心里疼。”   秦飞羽起身, 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看到了?”   景文轩抑制不住, 无声嚎啕,他双臂揽着秦飞羽的脖子, 将自己藏到秦飞羽怀中。   “都是我的错,我太没用了, 他们怎敢……”   “师兄, 师兄,你打我吧, 你骂我,我太疼了, 我求你,求求你, 不要一个人……一个人承受这些。”   “你是秦将军的儿子啊……你那么好, 为何会这般?到底是哪儿错了, 我不要你再吃苦了。”   景文轩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他太痛了,他无力,他恨自己。   “轩儿,轩儿,”秦飞羽叫他:“不哭了轩儿,我爱你,我爱你,我自愿的,没人逼我,没人让我吃苦。”   景文轩抽噎:“我好爱你,可为何会,会把你害成这般,可在朝堂上,我不敢承认,我说……我和你没有私情。”   “我如果是个公主就好了。”景文轩泪如雨下:“我爱你就不会是错的了。”   “我的错,我该死。”景文轩心痛欲裂,恨不能以头抢地:“活着好苦啊。”   秦飞羽抱着景文轩,声音也有些哽咽:“轩儿,不哭了,我们不爱了,好不好,不爱了。”   如果不爱了,秦飞羽便不会再遭受这些磋磨折辱,景文轩也不会再哭。   景文轩忍着泪,哑声求:“不要,师兄,不要啊,我不会再哭了,不要离开我。”   秦飞羽吻着景文轩的鬓角,黑夜中,秦飞羽的眸子犹如星子,他专注地看着景文轩。   一如既往,秦飞羽永远不会拒绝景文轩。   他承诺:“好。”   景文轩伏在秦飞羽胸口,侧耳听秦飞羽的心跳:“师兄,你会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秦飞羽笑了,胸口微震:“傻轩儿。我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景文轩紧紧攥着秦飞羽的手:“我想和你一起活着。”   “都可以,”秦飞羽说:“你想怎样都可以。”   八月十五,时逢中秋。   改了几次的礼服送到东宫,景文轩懒得看,随手搁在寝殿里。   秦飞羽躺在塌上:“穿给我看看?”   景文轩道:“有什么好看的。”   秦飞羽笑:“你好看呗。”   景文轩弯眼朝他笑,依旧是那个比满院春色更夺目的少年。   是夜,一轮圆月挂在天边,中秋家宴上,皇上、皇后、众嫔妃,和几个年岁小的皇子聚在一起。   景文轩是太子,坐在上首。   开宴时其乐融融,酒过三巡,十一皇子抬杯敬景文轩:“这杯酒臣弟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新婚在即,臣弟祝殿下与太子妃白头偕老。”   景文轩喝了酒,十一皇子还不放他:“殿下,怎不见秦小将军?”   景文轩握拳,只不理他。   又过了会儿,十一皇子忽然起身:“父皇,太子殿下即将大婚,秦小将军再留在东宫是否不妥?”   皇上夹了口菜,看着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咬牙道:“不若将他赏给儿臣,儿臣与秦小将军很是相投。”   景文宸抬起头看了眼他母后,询问是否要管一管。   皇后略颔首,景文宸刚欲站起。   景文轩忽然冷笑:“老十一,我做了太子,你馋坏了吧。你想要秦飞羽啊……”   景文轩站起身,走向十一皇子:“可以给你啊。”   他拽着十一皇子的衣领:“拿你的命来换。”   景文轩一向温和,众人都未曾料到他会在家宴上发作,纷纷向皇上望去,皇上却不阻止,停箸看着。   十一皇子有些怯了,景文轩看他的眼神极冷,含着恨,这是景文轩眼中从没有过的情绪。   景文轩将十一皇子推回座上:“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要师兄?”   他举起酒壶,壶中残酒浇在十一皇子脸上,景文轩含笑道:“你很爱和他玩游戏啊,来和我玩啊。”   皇上轻咳一声:“太子……你醉了。”   景文轩将酒壶摔在地上,玉壶坠地,碎开满地星光,今晚的月亮很亮。   景文轩道:“我一直是醉的,今天才醒。”   他以为父皇疼爱他,以为情深就可以战胜一切,以为忍耐就能保全所有人。   父皇更看重江山、情深抵不过天意、忍耐只会换来更多伤害。   刹那间,他终于明白,只因为他的爱将秦飞羽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秦飞羽是他的弱点、他的软肋、他的逆鳞。   储君不该有弱点。   他终于厘清了父皇的心思。   只要他爱秦飞羽,秦飞羽就会不断受伤。   可他不能不爱他。   景文轩看向旁边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已然吓得发抖了。   景文轩冷冷勾唇:“十二弟……呵呵。”   他解下明珠冠,扔到十二皇子怀里:“给你玩吧,我走了。”   景文轩散着发,长风吹过他的长袍,恍若要随风而去的嫦娥,这浊世留不在他。   英明神武的帝王这一刻有瞬间悔意,也许是他着急了,年少的情深能到几时,他本不想插手,可大皇子忽然病重,大齐需要一个太子。   大些的皇子且不论心性,都已然是分封出去的藩王,叫回来立太子着实不妥,景文宸是嫡子,又良善,可又太小。   十皇子温润聪颖,是最好的人选。   皇帝道:“太子,你累了,回去歇着吧。”   景文轩含笑,风华灼灼,依旧是风光霁月的潇洒样子,他展袖拱手:“儿臣告退。”   东宫里,秦飞羽已经睡下了,景文轩凝视秦飞羽的睡颜,看了许久。   景文轩轻轻推他:“师兄。”   秦飞羽张开眼:“喝酒了?”   景文轩捧过白日送来的礼服:“师兄,今日八月十五,良辰美景,正是时候,我们成亲吧。”   秦飞羽缓缓坐起身,摸了摸景文轩的脸:“好。”   秦飞羽换上礼服,礼服的尺寸是按景文轩的尺寸做的,秦飞羽受宫刑以后瘦了许多,倒也能穿。   景文轩给他梳头:“师兄,这辈子做了夫妻,下辈子你还要我吗?”   “要。”   秦飞羽毫不犹疑。   “别要了吧。”   泪落在桃木梳上,他为师兄挽了个髻,是师兄最常梳得发式。   秦飞羽的眉眼深邃,头发全挽起来,神气极了,一如曾经神采飞扬的样子。   镜中的秦飞羽眼神明亮,一如初见。   “那不行,”秦飞羽笑道:“轩儿,师兄爱你。”   “师兄,你怕疼吗?”   “一点点吧。”   “你受宫刑的时候疼不疼?”   “一点点吧。”   秦飞羽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景文轩立在他身后,专注而深情的望着他,景文轩放下桃木梳,解下太子朝服上的鸾带。   鸾带上绣着龙、嵌着金玉玛瑙,从古到今,多少人为了这身太子袍弑兄杀父。多少人为了争储丧命。   景文轩是个命好的孩子,从小到大,凡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他不想要的,别人也会上赶着给他。   景文轩的人生,前十六年一帆风顺,无波无折。   他是个命好的人。   终于,景文轩解下那华贵鸾带.   秦飞羽闭上眼。   景文轩含泪,抖着手,用鸾带扣住秦飞羽脖子。   秦飞羽握住他的手“轩儿,别怕。”   他扔掉鸾带,扑在秦飞羽身上,紧紧抱着秦飞羽,仓皇大哭:“不要,师兄,不要死,不要你死。”   秦飞羽抱着他,轻轻捋顺他的头发。   半晌,景文轩抬起头,冷静残忍,状若疯魔:“我会和你一起死。”   秦飞羽附身,拾起鸾带,稳稳递给他。   景文轩的手终归不再抖。   他握着鸾带,缓缓、缓缓收紧,将秦飞羽勒死在了他怀里。   都说被勒死的人死相难堪,脸色青紫,双眼吐出,舌头会伸出老长,是最可怖的死法。   可师兄没有这样,他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好像景文轩只要一叫他,他就会醒过来。   可他不会在醒来了。   秦飞羽已然断了气,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再不会睁开。   秦飞羽的脸尚有余温,他摸了摸:“应该早点走的。”   【师兄,我很没用,又贪心,在皇权与命运面前,我无能为力,甚至不知该怨谁。】   景文轩将秦飞羽抱到床榻上。   【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将鸾带挂在床头后,他从匣子里拿出柄匕首。比划了一下,比照着他见过的、秦飞羽的样子,给了自己一刀。   【我会将你受过的苦全受一遍。】   景文轩双手染血,剧烈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全身发冷,他又去摸秦飞羽的脸:“这是一点点疼吗?师兄,你又骗我。”   【我真的很爱你,师兄。】   他将脖子挂进鸾带中,看着秦飞羽。   吊死了自己。   景文轩死了,一身凤冠霞帔,头朝着秦飞羽方向,漂亮的双眸没有合上,无声地望着他师兄。   高祖十七年中秋,端慧太子景文轩薨。   景文轩死在了他的十六岁。   也许皇帝是对的,人生无常,年少的情深也许走不到白头。   于是少年的一生戛然而止。   永远断在了他们相爱的年岁。   作者有话说:   就是一段往事,因为齐圣宗他爹总生病,高祖需要易储。   景文轩如果前半生坎坷些、或是年岁在大些,他和秦飞羽可能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人生没有如果。景文轩死后,储位空虚,高祖的几个庶子也起了夺嫡之心。   大齐因此而陷入内斗之中,景恒他爹景文宸虽然是嫡子,却跑到淮安封地,宁可只要一个侯位也不掺和。   高祖当然动过立嫡次子景文宸的念头,但因景文轩之死,高祖认识到了强求不得。   后来齐圣宗他爹病情好转,再度被立为太子,高祖已经不指望他大儿子了,他指望嫡孙景衡。   景衡在这种情况下,对凤明的感情是一丝一毫也不敢泄露出去。   直到高祖驾崩,他爹仁宗即位,因为肃王景朔看见月娘发呆,才被有心人揣测出来。   景衡的担心是完全正确的,他的心思令文人一脉极度不安,继而起了杀死凤明的心思。 第70章 孤鸾寡鹄   景恒从这段惨烈往事中骤然抽身, 如同溺水一般大口喘息,几乎站立不住。   巡逻的禁军瞧着景恒,上前问:“世子, 您没事吧。”   景恒摇摇头:“没事。”   禁军朝着景恒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景恒:圣宗?……圣上。】   齐圣宗却没再回应, 回溯那段记忆似乎耗尽了齐圣宗的力量,使他的灵魂再次陷入沉睡。   高祖十九年, 景衡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见了段这样的惨烈故事,难怪会将心中的情意深深藏起,一丝一毫都不敢泄露。   而这段往事里的十三皇子,就是他爹淮安王景文宸,难怪他爹知道他和凤明的事时, 会劝他聚散离合自有天意, 叫他不可偏激,伤人伤己。   在这段往事中, 甚至没有赢家。好像没有人做错什么,就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悬崖边上。   却最终全都一败涂地。   无论是秦飞羽、景文轩, 还是容贵妃、老皇帝。   没有一个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秦飞羽只想和景文轩在一起, 却在景文轩因他而伤心落泪时说出了‘不爱了’;景文轩最想要秦飞羽活着,最后却亲手扼死了秦飞羽。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悲剧, 一切的源头都是那倒霉的太子之位,倒霉的皇位。   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景恒在心里草草下了结论,不忍多过回想, 也没心情做旁的事情。   回到东厂, 景恒像块狗皮膏药, 紧紧黏在凤明身上。   凤明把袖袍从景恒手里扯出来,诧异问:“怎了,委委屈屈的?”   景恒把下巴垫在凤明肩头:“我想你了。”   凤明无奈:“我不是在这儿么?”   景恒握紧凤明的手:“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凤明愣了一下:“好。”   “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景恒把八尺的身子塞进凤明怀里,非要凤明抱着他:“凤明,你如果死了,我给你殉葬。”   “不行。”凤明把景恒从怀里推出来:“我要是在黄泉路上看见你,就再也不理你,永生永世都不见你。”   景恒抱住凤明的腰,像个卖乖耍混的孩子:“不行!”   凤明冷笑一声:“你管不了我。”   “你也管不了我。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独活。”景恒认真道:“江山社稷总有人抗,这天下少了谁,日升月落都不会变。但没有你……我的月亮就再也不会圆了。”   凤明寿数将近,这话如鲠在喉,他看着景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索性合上眼不再踌躇,只将头靠在景恒肩头,心中又难过又欢喜。   景恒这厢也好不到哪儿去。   对凤明,他不愿有丝毫欺瞒,可他是齐圣宗转世这件事,可让他怎说。   齐圣宗筹谋极深,算计了所有人,连大齐的江山都成了留住凤明的筹码,这凤明不得活剐了他?   谁惹的烂摊子谁收拾,这前因后果还是留给圣宗皇帝自已解释吧。   齐圣宗帝王心术,运筹帷幄,他自叹不如。   自叹不如,也不知他刘樯兄弟,如今怎样了。   他刘樯兄弟把乐侯封地掀了个天翻地覆,撵乐侯跟撵兔子似得在楚地之内来回流窜。朝廷派去的人马找不到乐侯,也找寻不到义军,奏折报送到中央来,斥刘樯‘匹夫之勇,毫无章法’。   景恒捧着奏折反复读上三遍,从字里行间中恍若看见刘樯那流氓模样,指着这句给凤明看。   风明身着大红织金云玟蟒龙罗,端坐闻政堂主位。   几位重臣禀奏,说太师李纪仁病得厉害,奏请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   “坐好。”凤明微抬手,不让景恒靠太近,他冷冷看着几位文臣:“李大人一向健朗,怎突然病了?”   堂下几位隐晦交换眼神,一人拱手答:“回禀九千岁,前些日暑热难当,李大人便常有不适,后来乍闻乐侯谋逆,急怒攻心,一病难起。”   “哦?听说邱大人去瞧过。”凤明应了一声,没看说话那人,漂亮的凤眸直视邱赡:“邱赡,你来说。”   三伏天里,邱赡额间竟凝出冷汗,他怕极了凤明。   凤明如杀神修罗,谁能不怕?   正因怕,才想要弑神杀佛,不拉下这尊大佛,他们如何升天。   邱赡咽下口水:“回禀九千岁,微臣登科那年,恰逢李大人主考……”   凤明面无表情打断道:“邱大人是聪明人,果然知道许多旁人不知的事情。”   冷汗从邱赡滑落,他只当听不懂:“九千岁说笑了……李大人学富五车、主考多次,下官只是恰巧与李大人有这师生缘分……”   凤明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下朱批:“原来如此,既然有这段缘分,这空出来的太师之位,就留给邱大人做吧。”   邱赡猛然抬头,正与凤明的视线撞在一处,凤明的视线宛若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了邱赡一身。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凤明这是敲打他蹦的太欢!这太师之位邱赡无论如何也接不得,他跪在地上:“下官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怎会。”凤明悠悠开口:“您做扬州知州就做的很好,此事自有本督禀告圣上,提前恭喜邱大人高升了。”   离了宫,邱赡几人表面在宫门口拱手分别,实际又换回常服凑在一处,悄悄进了一处不起眼的院子。   宅院内部别有洞天,乃是一处地下赌场,从一处外墙中穿过,再下暗道,才进入一间隐秘暗室。暗室密不透风,放着许多冰盆去暑,冰水化开滴滴点点的落在地上,泥泞不堪。   “委屈各位大人了。”景沉一身棉布长袍,裹着方巾,作书生打扮:“东厂爪牙遍布,此处尚且安全,还请诸位不要见怪。”   一群文臣之中,禁军统领姚闻十分突兀,他身高八尺,过于高大的身形显得暗室更加局促偏狭。   姚闻抱手质问:“怀王殿下煞费苦心,将我等聚集于此所谓何事?”   文臣对凤明的厌恶有多深,武将对凤明的钦佩就有多深。   凤明两次勤王,俱得姚闻相助。   在军营里,谁拳头硬听谁的,凤明武艺高强,剑法卓绝,他们望尘莫及,只有低头的份。别说什么阉人不阉人的,论武艺打不过一个阉人,丢人的是谁?   况且凤明战功赫赫,多番救驾,姚闻可不认为凤明是甚么权宦奸臣。   这次被拉来,乃因是他嫡次子不省心,在南边染上了丹瘾,京城在凤明掌控之下宛如铁桶,民间的金石丹一颗都流不进来,他儿子在家日日打滚,涕泗横流,怀王说有门路,他才来看看。   儿女俱是父母债,真是没甚法子。   他打心眼里看不上这帮文臣,却没怀疑,魏晋两朝五石散风靡,不就是文人带起来的嘛,这金石丹的来源,想来与文人也脱不了干系。   景沉自然知道姚闻的心思,但他有把握说服姚闻,他一开口,便如巨石入水,平地生波:“当今圣上非先帝亲子,此事被凤明知晓,凤明将谋废帝,另立他人。”   暗室寂然无声,恍若无人。   姚闻如遭重击,头脑发晕,耳边嗡鸣,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事可有凭证?”一人发问。   “此乃司寝监记档。”景沉拿出本册子,翻开:“圣上诞于庚戌九月,而己酉年一整年,先帝未临幸任何女子,此册印有先帝私印核实,断难造假。”   皇子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记录,况且是这种大事,宫藏污纳垢,嫔妃乱情之事禁无可禁。为保室血脉纯正,只能严格记录侍寝时间与次数,以便日后核对。   该记档会进行三次核实,才会呈上给子皇子查看,核查无误会盖以私印,稍有存疑或是遗忘都会打回去重查。   景沉手中这份司寝监记档,印信俱存,众人传阅后,已是信了七、八分。   又有人发问:“先帝为何要……”   他没往下说,但都知他要问什么。为何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养?   景沉轻咳一声,说得极为委婉:“先帝自有考量,本王揣测……或许是先帝子嗣艰难。”   众人一听,心说可不是嘛,这位嫡子出现在皇宫时,先帝已将近而立之年,许是在这之前,已尝试多年未果,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先帝未曾册立皇后,说是红鸾星与紫薇星相冲,注定无妻无子,是九世孤鸾寡鹄的命数,情缘与帝缘不容。   这是先帝出生时半仙算的,高祖都信了,才一直没给这位嫡孙张罗孙媳妇。   这命里连妻运都没有,哪儿来的子嗣运呢?   所以先帝会抱养一个孩子,委实合情合理!   景沉见众人信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先帝与凤明情谊深厚,大家都看在眼中,可既然如此,先帝为何不告诉凤明此事真相?”   “这是为何?”   “想必先帝去时,已对凤明有所忌惮,这才未曾言明。”景沉看向姚闻,不紧不慢地说:“由此可见,先帝对他也不是全然信任。”   姚闻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之中。   “诸位以已度人,实难淡然处之。”   最令臣子心凉的,就是帝王的疑心。若是满腔的忠诚恩义终将换来猜疑忌惮,谁的热血能永远不凉?   这欺骗埋得越长,反噬就愈发严重。   凤明这些年为守大齐正统,连一起长大的肃王都杀了。当年西燕庆功宴上,凤明造朝臣指责之时,肃王一马当先为他求情,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凤明将这份恩情抛弃,守到最后,却是一场镜花水月。   一直未曾言语的邱赡明知故问:“今上生父是是为何人?”   景沉略一颔首:“正是肃王景朔。” 第71章 真相   堂下一片哗然, 阴差阳错,肃王最后可不正是死在凤明手中,难怪凤明有废帝之心, 东窗事发必定反目成仇,岂非养虎为患。   凤明意图废黜帝之事, 乍一听毫无由来,细细思索又丝丝入扣。   景沉看向姚闻:“姚统领啊, 三万禁军尽在你麾下, 只是不知你是忠于今上,还是忠于凤明?”   暗室了又阴又冷,姚闻满头热汗,抉择当前他不得不弯下腰,沉重陈诺:“自当忠于圣上。”   *   中秋这日, 宫中循例大摆筵席宴请百官, 今夜无星无月,麟德殿设大宴, 君臣同乐。   尚宝司提前备下御座黄麾,禁军护卫官二十四人伺立殿内, 另有四十八锦衣卫暗中保护, 教坊司设九奏乐歌、设大乐舞,光禄寺司酒膳。群臣四品以上入殿内, 五品以下在殿外招待,另安排司壶、尚酒、尚食等一班人等伺候。   整个皇宫的内管侍卫, 都为这场千人大宴刺促不休。从麟德殿的热闹走出来,更衬得一路格外清幽。   “我说小堂兄, 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 非得到这儿来说。”景恒把手臂从景旬怀里抽出来:“别拉拉扯扯, 叫人看见多不好。”   这般僻静无人之处,景旬仍四处张望一番,才压低声音说:“景恒,我当你是兄弟,这话跟你说,是压上了我身家性命。”   没有月,天格外黑,宫灯明明灭灭的光影打在景旬脸上,景旬脸色白的像厉鬼。   景旬悄声说:“现在宫门还没落锁,你快走罢,回淮安去。”   景恒脸上玩笑的神色收敛,他目光一沉:“怎么了?”   “他们都反了……”景旬目光空洞,抖着声音说:“今晚过后……京城在没有阉党。”   景恒与景旬擦肩,反身往麟德殿方向走,被景旬一把拉住,景旬力气大的惊人:“景恒!皇宫里现在只有东厂的几百厂卫!禁军反了!锦衣卫也难说!就算四大营不来,那也是三万人!今夜凤明注定倒台,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景恒紧紧握住景旬的手臂:“景旬,你是真义气。这话我当没听过,别牵扯了你,你回宴上去。”   景恒推开景旬,目光深沉望着那条通往麟德殿的连廊:“这条路我自己走。”   八月十五云遮月,无风,阴云盖顶,夜空沉暗,闷着一场倾天大雨,有人要在这个不见月的中秋,再度掀起风雨,改换天地。   麟德殿上,景俞白举杯与众臣同饮。   景沉饮尽杯中美酒,有些紧张,心中默数,半盏茶后,龙椅上的景俞白蓦地吐出一口黑血。   凤明遽然起身。   “圣上遇刺!”   “护驾!”   殿内二十四位禁军蓄谋已久,瞬间围上来,将凤明与景俞白死死隔开。   凤明目光阴寒,酝酿着场暴雪:“让开!”   禁军巍然不动。   见状,严笙迟率锦衣卫从暗处折出,与禁军对峙。   这几十人挤在御案前,将高台围的水泄不通。   台下百官默契地禁声观望。   景沉缓缓起身,一步步踏上高台。   “你谋害圣上!”景沉走上前,站在禁军前面,大声呵斥:“凤明,你给圣上下毒。”   凤明握紧拳:“让开!”   严笙迟拔出绣春刀,景沉忌惮,退到禁军身后。   凤明推开严笙迟,一人独自向前,他积威已久,所到之处如同分海,禁军中让出一条路来,露出御座上的景俞白。   景俞白脸上苍白,嘴角挂着黑血。   凤明额间猛跳,愤怒充斥在他心间,他快步上前:“皇上。”   景俞白有些怔忪,微微抬头,声音很轻:“小……叔叔……”   凤明探过景俞白的脉搏,松了口气:“传太医。”   景沉慢声道:“圣上三思,席宴器皿酒膳皆由内宫司设,何人所为显而易见。”他双眼直直看向凤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凤明恍若未闻,以拇指从景俞白嘴角揩拭下毒血,嗅了嗅:“你哪里难受?”   景俞白的眼一下红了,他捏紧自己的手指强忍哭腔:“胸口好闷。”   闻言,凤明单膝跪在地下,附身贴在景俞白胸口,侧耳听他呼吸声,三息过后:“没事,一点小毒。”   众人:“……”   景沉冷笑道:“凤明,圣上洪福齐天,哪里用你在这扮什么假慈悲!”   终于,凤明抬眸看了景沉一眼,凤明的眼神很冷,他未发一言,但却犹如看破了景沉的全部算计,像是在看一个无人附和的跳梁小丑。   这一眼如同一个巴掌扇在景沉脸上。   景沉勃然大怒,发难道:“凤明,你的阴谋败露了!”   凤明按住景俞白胸前喉间几处大穴,景俞白又呕出口毒血,这口血吐出来,景俞白呼吸顺畅许多。   景沉指着地上的毒血,仿佛拿住了凤明投毒的罪证:“来人!凤明弑君谋逆,还不将他拿下?”   禁军上前一步,凤明站起身,将景俞白挡在身后,俯瞰景沉,目光淡漠地看向这位曾无数跪在他脚下的亲王。   怀王善谀奉承,长袖善舞,凤明从未把他放在眼中,却没想到之前在他脚下乞怜的怀王会反口咬他。   “景沉,我真的,不想在杀景氏的人了。”凤明伸出手,严笙迟将绣春刀递至凤明掌心,他展袖,反手持刀,傲然立于堂上,冷冷问景沉:“你想怎么死。”   景沉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而后又大笑道:“凤明,今日我不会死……你说的不错,你杀了太多皇室了,那你敢告诉圣上,他的父亲是谁杀的吗?”   凤明微微一动。   景沉转过身,站在麟德殿上,宣告百官:“圣上的生父乃是肃王殿下!六年前肃王殿下入宫并非谋反,只为与圣上团聚,却被凤明诬陷杀害!”   百官一片嗡然,景沉极有耐心,等百官彻底安静下来,继续说:“圣上的养父,咱们的先帝爷也是凤明害死的!”   一道闪电在麟德殿上方炸开,尘封多年的真相在这一刻沉冤昭雪。   凤明脸色惨白,他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雷声轰鸣,宛若龙啸   *   【完了。】   许久没有动静的齐圣宗在这惊天动地的雷声中骤然诈尸,吓了景恒一跳。   【齐圣宗说:别去麟德殿了,去听梧院!】   景恒脚下一顿,自己都不知为何听了景衡的话,他在皇宫中飞奔向听梧院。   【景恒抽空问:为何?】   【齐圣宗是真的急了,语速很快:凤明在听梧院收着好些旧物。有一封奏折收在那儿,那是李纪仁在奏折上下毒的罪证。】   【景恒不明所以:李纪仁为何杀你?】   【齐圣宗说:李纪仁想杀的是凤明。朕是被凤明毒死的。】   闻政堂内禁止饮食,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景衡素来雅正守礼,从不在闻政堂用膳,全大齐,唯一敢在闻政堂吃东西的,就是被齐圣宗景衡纵容上天的凤明。   李纪仁深知此事,于是他将石虫蜜的毒掺在墨里,以毒墨写成奏折上呈御前,只要凤明摸过奏折,手上就会沾毒,这时再吃东西,毒就会进入体内。   这是文臣一脉筹谋已久的毒计。   *   “那沾了毒的糕点,是你亲手喂给先帝的。”雷雨电光中,景沉将真相揭给凤明看:“那日御膳房做了梅花酥。凤明,你忘了吗?”   凤明握紧刀柄,手背上青筋浮起。   *   【景恒:是那块儿梅花酥是不是?我坐在闻政堂龙椅上时,曾恍惚忆起凤明喂我点心;我转世做兰草时,也曾亲眼所见他捻着点心喂你的场面;我还记着,当时凤明展开奏折时,确确实实有一阵奇异蜜香,想来那就是石虫蜜。】   宫道上,齐圣宗催促景恒。   【齐圣宗:其他的罪证朕都烧了,只有凤明手上还收着的这封是破绽。你再快些,必须得赶着凤明前面,不能让有机会他确认这事。】   这封奏折是最后的破绽,只要烧了这奏折,凤明就永远无法确认景沉的话。奏折上有没有毒、糕点有没有毒,就是再也也解不开的迷。   凤明若确认了是他将有毒的糕点喂给的圣宗,以他的性格定然饮恨终生。   所以永远也不能让凤明知道答案,问就是死不承认、死无对证,两天李纪仁那老头刚好病死,这不是上天相助?   景恒不知,哪里有那么多上天相助,是玄一悄无声息的把李纪仁给杀了。   【景恒骂了一句:现在搞‘薛定谔的糕’,你特么活着的时候不做干净!】   【齐圣宗也骂:愚蠢!冒然向凤明讨那封奏折,岂非引他注意。】   【景恒说:妈的,放李纪仁活到现在,你可真能忍啊。】   【齐圣宗:李纪仁只是代表文臣一脉出手,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大雨中,听梧院近在眼前,景恒全身湿透,纵身鱼跃而入。   【景恒:今晚他们谋反,也在你算计之中?】   齐圣宗没有回答。   *   狂风拍开麟德殿门窗,细密雨丝倾泻而入。   风雨声盖不住脚步声,人太多了,禁军们踏着雨水,将麟德殿层层围住,银铠被雨水冲刷的锃亮,映射阵阵寒光。   景沉胜券在握:“凤明,你是先帝心尖上的人。他怕你伤心,非但不处置李纪仁,还帮着把所有痕迹都抹去了,所以先帝中毒的原因,你查了八年也查不出。”   他走到凤明身前,第一次敢和凤明贴得这般近。   景沉含着笑,从未有过的意气风发:“我不杀你,凤明,你走吧,跟着你姘头去淮安。先帝这般爱重你,可你却跟了别人,真叫人伤心。”   凤明沉默良久,他转过身对景俞白说:“圣上,跟我走。”   景俞白微微发抖:“我是景朔的儿子,你早就知道?”   凤明脸上没有情绪,镇定地陈述:“你不相信我了,是吗?”   景俞白苍白的脸上流下一行泪,他别开脸,不去看凤明。   作者有话说:   闻政堂内禁止饮食,前文一直有提。   凤明每次陪齐圣宗看奏折,都是站在齐圣宗身边,圣宗怕他累,就会让他去吃点东西歇一歇。   却因此而给了文臣一脉下毒的机会。   都是阴差阳错。   多因一果。 第72章 殉国   电光闪烁, 凤明阖了阖眼,他越过禁军与锦衣卫,在百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 只身走入大雨中。   铠甲被雨水反复冲刷,禁军终于等到凤明的出现, 齐齐抽刀而出,明明只有一个人, 他们却如临大敌, 谨慎地收缩包围,将凤明困在其中。   邱赡撑着把暗红油纸伞:“九千岁,您为何就一个人啊。世子爷呢?”   景旬被推搡出来,跌坐在雨水里,他浑身发抖, 怯怯地去看自己嫡兄。   “怀王殿下, 你这弟弟提前给淮安王世子通风报信……”邱赡叫着景沉,话却说给凤明听, 他欣赏着凤明众叛亲离的模样,心中无比快活:“算算时辰, 世子爷恐怕已经出了神策门啦。”   邱赡穿过人群, 将纸伞撑在凤明头顶,雨水顺着眉眼流下, 他阴恻恻地问凤明:“天大地大,九千岁还想去哪儿呢?”   杀人诛心, 凤明中毒已深,没几日好活, 杀了他有什么意思。   这多好看。   今天没有月亮, 雷电交加, 天上的仙人、地上的战神,就该在这般的雷劫中,被凡人拉下神坛,跌在泥里,砸断脊背,再站不起来。   周围忽然卷起奇怪的狂风,凤明强行冲开被封的内力,他接过邱赡手中的伞,裹挟巨力抽在邱赡头上,邱赡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飞起落地砸起大片泥雨。   凤明寒声道:“你挡路了。”   他将伞扔在地上,在如柱的暴雨中眯起眼,横刀身前:“还有谁想死?”   鲜红血浆从邱赡头下洇洇流出,转瞬被雨水冲散,景沉见这一幕,改变主意,他连忙大喊:“凤明弑君谋逆,不能放他走!”   四十二名锦衣卫终于做出抉择,拥簇着凤明。   严笙迟高声道:“全力护卫督主!”   凤明顺台阶而下,禁军们一拥而上,他提着严笙迟的绣春,率先与禁军撞在一起。   绣春刀纷纷出鞘,一时间,麟德殿陷入混乱厮杀,曾经并肩而战的禁军与锦衣卫刀剑相向,喊杀声与雷鸣声此起彼伏,不知哪个更响。   乱战中,姚闻一把拉过严笙迟,严笙迟没有刀,他抬臂挥出刀鞘,被姚闻接下,姚闻问他:“凤明大势已去,他是当今圣上的杀父仇人!你还护着他!疯了?”   雨滴砸在刀鞘上,严笙迟说:“他是忠于先帝!两次勤王!今日你们反他就是反齐!”   “我的严同知!”姚闻长叹一声,装模作样的和严笙迟换了一招,打得很激烈的样子:“咱们自己人啊,谁对谁错说的清吗?党争夺位从来都是这般,谁人多势众谁能赢。当年凤明杀瑨王那回,四大营为何装聋作哑,真是他凤明的三千人马厉害吗?那是他占着天理、占着大义!现在他没理啦,大义也转边儿了,你看不懂吗?”   这般大的雨中,皇宫一角却亮起红色火光,是听梧院的方向!   凤明瞳孔中映出火光,他急于确认李纪仁的奏折上是否有毒,不再恋战。   于是挥刀劈砍,一往无前,硬是开出一条血路。   东厂中,三百厂卫倾巢而出,疾风劲雨中,他们奔马疾驰,与凤明汇合于长街。   厂卫身着常服,都没穿甲,可见来的多急,汪钺的武服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瘦弱,与威武甲兵泾渭分明。   援兵来了!   马匹在拼杀中狂奔,摸鱼千斤在东厂中好吃好喝,此时如天降神马,四蹄飞扬,破开层层甲兵,越过七尺高的大汉,如踏云燕,飞在云雨之中。   严笙迟眼尖瞧见,迅速打了个呼哨。   “凤明!”严笙迟在雨中狂喊:“景恒的马还在,他没走!”   摸鱼千斤力拔山河、破云穿海,直奔凤明而来,凤明趁机翻身上马,扔掉早已卷刃的刀,附身驰骋,策马奔向听梧院。   摸鱼千斤怕极了,人委实太多,还都追着它,它跑得越来越快,逃命似的飞奔,一骑绝尘,逐渐与追兵拉开距离。   人潮追逐着凤明,蜿蜒如长龙,都涌向这座小小院落。   听梧院火光冲天,在这般大的雨里放火可真不容易。   景恒捂着口鼻,在厮杀声中回过头。   凤明驾着神驹,从天而降。   “你在这儿做什么!”凤明扬起马鞭:“景旬叫你走,你为何不走?”   景恒下意识一缩头,极其心虚。   凤明没落下马鞭,下了马,冲向着火的屋子。   景恒一把抱住凤明:“干什么去!”   凤明冷着脸:“我要看一件东西。”   景恒知道他要找什么,怎敢让他进去,他怕奏折烧不干净,岔开话题:“快走罢,皇城守不住了,跟我回淮安!”   “我不会走。”   烈火与暴雨中,沉烟滚滚,凤明没有焦急、没有愤怒、没有迟疑。这场雨洗刷去他全部的情绪,凤明再一次化为大齐勇不可当的杀神战将。   “我答应为他守江山,血还没有流尽,你要我去哪儿?”   景恒心中猛痛,他不知是凤明对齐圣宗过深的羁绊叫他这般痛,还是单纯疼凤明,疼他遭受了那般多的猜忌与背叛。   圣宗皇帝自以为是,他何曾真正考虑过凤明的感受!   凤明走进听梧院,景恒追着他:“这么大的火,你还找什么?”   凤明推开扇门,只见一柄宝剑挂在墙上,正是定山河!   凤明取下长剑,吹去剑鞘上的灰尘,拔剑出鞘,用臂弯为这把宝剑重新开封:“这把剑叫定山河,是我的配剑,六年前,我用它杀了景朔,打那以后就挂了起来。”   景恒怔怔地看着这把剑。   “乱臣贼子不除,我永世难安。”凤明说。   他倒提定山河:“景恒,是我负你,你走吧。”   雨水从景恒脸上滑落,景恒喃喃问:“我比不上他,是不是?”   凤明站在听梧院前,背对漫天大火,傲然独立,决绝迎接属于他命运。   “景恒,我为他战死,是殉国;为你死,是殉情。”凤明没有回头,声音比雨水更冷:“可人只有一条命。你的恩义,我此生难报。”   景恒心中如有刀搅。   听梧院前的宫道狭窄,锦衣卫与厂卫守着这条小街,与禁军肉搏巷战。凤明提剑向前,他做将军时,从没叫手下拼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的时候。   凤明今日失势,归根到底是他失了先机,景俞白受挑唆不再信任凤明。   今夜过后,景沉大权在握,朝廷重新洗牌清算,东厂将彻底失去对京城的掌控。凤明弄丢了圣宗皇帝交给他的江山,骄傲如凤明,宁死也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他要为这座江山陪葬。   眼下之际,非得皇陵里那位先帝转生回来,有圣宗站在凤明身边,那一刻,所有背叛将再度倒戈。   毋容置疑,齐圣宗才是真正的正统,他有足够的能力从头收拾旧河山。   只要圣宗回来,凤明就用不着殉国。   齐圣宗死时,布下七星续命灯,这一步棋,圣宗在死前就已经布成。   以半个残魂转生七世,换取一次转生的机会。   每过一世,灯灭一盏。   七盏俱灭,倒转生死。   景恒是第七世,当他死的那一刻,最后一盏青灯随之熄灭,阵法大成,齐圣宗续命转生,这最后一世,圣宗皇帝早有筹谋。他知道他的转世一定会爱上凤明,无论转生成什么。   所以当凤明守不住江山、有意殉国的时候,抉择□□裸摆在景恒面前:是看着凤明殉国,还是情愿死去助圣宗续命。   【景恒在心里骂:你可真是贼啊。这做皇帝的八百个心眼子,连自己都算计。】   一道闪电过去,紫白色电光余影中,景恒下定决心,他猛然拉住凤明。   景恒沉声道:“大齐改不了天地,你也不必殉国。”   漫天大雨中,景恒告诉凤明:“齐圣宗没有死,我带你去找他。”   景恒上马,朝凤明伸出手:“你信我,他是大齐的正统,他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   凤明动摇了一瞬。   雨幕中,齐圣宗的暗卫玄一姗姗来迟,他像一道鬼影,轻轻落地。   凤明不敢置信间,玄一单膝跪地:“凤明大人。主子命我来接您。”   凤明瞳光巨颤,握住景恒的手,罕见的,景恒的手比他的手还要凉。   景恒将凤明拉上马,策马而去。   姚闻本不愿对凤明赶尽杀绝,现在凤明愿意走,他求之不得,领着禁军声势浩大的追出皇宫,该放走的一个没少放。   黑暗中,京城城门大开,也不知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好汉干的。   姚闻佯怒大骂:“他奶奶的,守门的官兵都死了?都叫来问话!”   做好事不留名的谢停凭借一身好功夫藏在城中,在夜雨中穿梭,挨家挨户通风报信。这一夜,京城风声鹤唳,无数公卿世家连夜逃出京城,奔向淮安。   禁军守卫忙着问话,不约而同地忘了那大开的城门。   将凤明赶出京城,景沉目的已经达到,他不像那群文臣,与凤明深仇大恨,斩草除根的道理他懂。但一棵活不了几个月的草,何必急着铲除。   比起诛杀凤明,权势才是他所求。   人初始的野心总是很小,能掌控京城,景沉已然十分满足。在他的地位稳固、野心膨胀前,他甚至觉得放景恒与凤明回淮安也不是什么坏主意。京城对淮南的掌控一向不强,上半年以乐侯为首的南边还乱了起来,过早的赶尽杀绝,适得其反。   挟天子令诸侯。   景俞白已经在他手里,他不急。 第73章 不许睡   永元六年八月十六, 寅时三刻,天寿山。   东厂与锦衣卫仓皇离京,除了刀马, 什么都没带。雨大,燃不起火, 他们训练有素,一群人不眠不休, 沉默地跟在凤明身后。   景恒对严笙迟与朝峰说:“你们分散开, 都去淮安。凤明会去淮安找你们。”   严笙迟与朝峰望向凤明,凤明骑在马上出神,自从见到玄一,他就一直处于游离状态。   景恒叫他名字:“凤明。”   凤明微微回神,看向这些为他出生入死的将士, 汪钺肋上中了一刀, 他微微弓背,按着伤口, 严笙迟虎口崩裂,被雨水冲的发白。   三百厂卫、四十二锦衣卫, 死的死, 伤的伤,和他一起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出京城, 却仍满含信任追随着他。   休对故人思故国,一路走来, 有人为他而死,有人站到了凤明对面。   他守的, 到底是什么?   凤明垂眸, 轻声诀别:“去罢, 路上小心。”   严笙迟撩袍,单膝跪地:“督主!”   凤明下马,背对严笙迟:“走罢,待此间事了,淮安再见。”他提着定山河,在众人目送之下,跨步踏上汉白石阶。   山中雨势渐小,玄一缄默安静,同从前一样,即便不藏在房梁树上也没什么存在感。   三人谁也不说话。   良久,凤明开口:“景恒的功夫我看着眼熟,原来是你教的。”   玄一应了声:“是,主子安排的。”   “前面是皇陵。”雨滴落在凤明脸上,有些凉,他抹去雨水,冷漠地说:“我看着他断气,亲手为他装殓,他死了。”   玄一回首看了一眼景恒,耐心解释道:“三国时,诸葛亮伐魏,至六出祁山,心血日耗,自知不久于是,姜维便想用祈寿之法,挽回天命。诸葛亮乃设七星灯,终日步罡踏斗以禳之。此秘法经道家几次修改,流传至今,世人谓之‘七星续命灯’。”①   景恒打断玄一,长话短说:“先帝点了七星续命灯,得以转世重生。”   凤明将信将疑:“你怎知道?”   景恒故作轻松:“我是他的转世。”   刹那间浮云皆散,一切都有了解释。   凤明僵在原地,他看向景恒:“你要是哐我,我……”   “我哪儿敢?”景恒温和浅笑:“你不是一直觉得奇怪吗,我怎会对你一见钟情,不死不休的。”   景恒深深地看着凤明,像是第一次见他,好把这张好看的脸牢牢记在心里:“因为他很爱你啊,所以我一见你就欢喜、就犯傻、就神魂颠倒、就……哎,说这些做什么,以后他会告诉你的。”   凤明扶着白石栏杆,停下脚步:“你呢?”   景恒低下头,很认真地看着路的样子,好像生怕一脚踩空,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我也爱你啊。”   凤明攥紧定山河:“我问你,他回来了,你呢?”   景恒噗嗤一声笑出来,揽住凤明肩膀,像以往一样,没骨头的挂在凤明身上:“你傻不傻,我俩是一个人啊,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景恒手臂下,是凤明微微发抖的消瘦肩膀。   凤明站在原地,倔强地问:“你去哪儿?”   景恒愣了一下:“什么我去哪儿,我就在这儿啊。”   凤明一颔首:“好,你就站这儿,我去接他。等他回来,把大齐的江山还给他,我和你一起回淮安。”   闻言,玄一也停下脚步,静默无声地望向景恒。   景恒读懂了玄一的未尽之言。   玄一在告诉他,他今日会死在天寿山,这是他的命运。可他舍不得告诉凤明、他舍不得凤明。   景恒早有这种预感,当圣宗皇帝从皇陵中走出来时,他就会消失。   那就让圣宗来解释吧。   反正那时他也不在了,他只是一道残魂,早该散了。凤明的滔天怒火,谁惹的谁来受。   “别呀。”景恒摸摸凤明的脸,用拇指擦去他脸上的冷雨,替圣宗说尽好话:“把他一个人扔在京城,那他多可怜,他都六年没见你了,他那么爱你,你就可怜可怜他。”   凤明多聪明啊,他一把握住景恒的手:“我等了五年,他都不回来……他来的太晚,我不要他。”   凤明眨了眨眼,惶恐与苍然填满他的内心,那种一往无前、山河永寂的勇气全然消失,他拉着景恒迈下石阶,语无伦次:“鬼神之说我向来不信,我和你走,现在就跟你回淮安。”   玄一如同苍松巨树,缓缓移步,挡在凤明身前,他拔出剑,冷下心质问:“凤明,你要背主吗?”   凤明仰头望向玄一,眼神破碎:“既然都是他,我为何不能选这个。”   选这个!听到这话,景恒微微一颤,心头滚烫。   一生到此为止也值得了。   “他只是一道执念!杀了他,主子就能转生。”玄一说:“这是镜花水月,难道要为这虚假的影子,你亲手毁去主子复生的机会?”   凤明猛地松开手,他倒退三步,提起定山河:“为何总是要我选?”   “你全盛时,或许能杀我。”玄一冷静陈述:“你没有选择。”   景恒面向凤明:“凤明,我……”   玄一没有再给任何人犹豫的时间,他融入黑暗,化作暗影,身形宛若鬼魅,顿时消失在原地。   下个瞬间,一柄长剑从景恒后心透胸穿过。   玄一面无表情,从景恒胸口抽出长剑。   景恒毫无防备,只觉心口微凉,只觉好像有什么消散而去。   这一刹那,时间变得极缓慢,景恒仰面缓缓后仰,凤明接住他身躯,滑跪在地,颤抖着用手捂住伤口,涌出的血刹浸透凤明的手。   凤明的世界被这一剑搅得乾坤开阂、天翻地覆。   杀景恒,必然是齐圣宗生前的命令。   【如果这个影子注定要死,为何一定要让我爱上他?】   凤明伤心欲绝,霜与雪般的冷漠从他脸上褪去。   他看上去那般难过,长眉紧蹙,漂亮的眼瞳含着绝望,令人心碎。   雨尽天明,天光微熹。   一切都结束了。   景恒抬起手,为凤明抹去眼泪:“别哭……你一哭,我心口好疼。”   凤明双目通红,用力按住血口:“你心口疼……是因为你胸口上有一个洞。”   景恒微微喘息,剧烈的失血令他全身发凉,一直穿在身上的湿衣迅速夺走他身上仅存的温度:“很大吗?”   “很大。”凤明轻声回答:“很大。”   泪落在景恒脸上,烫得景恒发抖。   凤明说:“你不要死,你还没有给我……讲完白蛇的故事。”   悲从中来,他与景恒短短的缘分,就要这般散了吗?   许是不能得知白蛇传结局的悲恸太重,凤明一时间泣不成声。   景恒忽觉一阵剧痛,那是魂灵碎裂的撕心裂肺,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中分裂、剥离。   实在太痛了,这种极致的痛楚之下,景恒恍惚地想,齐圣宗从魂魄中分出执念时也这般痛吗,好像用一根根针将不断刮挑,终于把想要的那些全挑出来,凑在一起,再强行粘合起来。   景恒不敢挣扎,生怕被凤明发觉,他咬紧牙关,静待痛苦结束。   撕开后,齐圣宗的魂魄彻底分离出去,就像断开的肢体终于被卸下。极痛之中,景恒察觉了一丝轻松,他的灵魂轻轻颤动,没有齐圣宗神魂之力的维持,独属于他的残魂很快就会消散。   景恒意识逐渐涣散,他努力睁着眼,为凤明编造完美结局:“结局……当然是白蛇和许仙,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凤明拥抱着景恒,徒劳地用体温去暖他,怎样捂都捂不暖,他心中酸涩,沉声重复:“永生永世不分开。好,不分开。”   景恒回光返照一般,强大的意志力稳固住即将破碎的灵魂,他牢牢地抓在凤明的手,不许凤明去握定山河:“我会回来,我发誓我会回来……你等等我好吗?”   他呼吸越发缓慢,每次呼吸都伴随强烈绞痛与空虚,他抬眸凝望凤明,他含着笑恍若初见时那样温和:“我发誓,是最后一次分别,真的。”   “我不信你,你是骗子。”凤明轻声说:“我恨你,景恒,我恨死你了。”   “叫相公……老公……”景恒非常执着,临死前就想听这句:“你从来没叫过。”   凤明的泪顺着下颌流下来:“你好起来、你好起来我就叫。”   景恒虚弱地笑了笑,魂魄即将消散殆尽,他有些累了,眼帘半阖:“我想睡一会儿。”   凤明用手指撑开他的眼,倔强地拒绝了景恒的请求:“不许睡。”   景恒:“……”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他能感觉到‘空’,这具躯体只是个躯壳,真正灵魂碎裂成烟,残魂要就逸散了。   可睁着眼死太过骇人,他不想凤明日后回忆起自己来是这副模样,哀求道:“我就睡一会儿……你一叫,我就醒。”   景恒胸前伤口血像流尽了,什么都没有了,凤明腾出手来,用两只血淋淋的手强行扒开景恒的眼,十分固执,妄想将景恒的灵魂留在人间:“我让你睡了么?”   景恒放弃挣扎,叹了口气:“凤明啊……”   你这般执拗,没有我,你可怎么是好啊。   一滴泪从景恒眼角流下,冲开嫣红鲜血,留下一道泪痕。   旭日初升,朝阳落在景恒的脸上,为景恒英俊的双眸注入暖橘色神采。   可景恒的脸越来越冷,最终失去了全部的温度。   凤明收回手,去探景恒的鼻息。   没有了。   又去听心跳。   也没有了。   万寿山的清晨空灵到极致,化为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凤明的心也死了。   从此关山万里,凤明再没了归处。   凤明很不满意,他轻轻推景恒:“醒醒。”   他等待片刻,景恒明明睁着眼,却没有醒来。   凤明俯下身,紧紧抱着怀中的男人。   抱住了这个可恶的骗子。   作者有话说:   注①:引用诸葛亮五丈原点灯续命,《三国演义》 第74章 快叫相公   很久很久以后, 凤明阖上眼,两道泪瞬间倾泻而下:“骗子。景恒,你是骗子。”   一道晨钟蓦然回应。   【你若听见钟声, 就是我在想你。】   林间旋起阵奇异的风。   皇陵中,最后一盏灯霍然熄灭, 难以言表的宿命轮转,神奇的造化之力在霎时间倒转生死, 重置阴阳。   轰隆一声, 是断龙石收起的声音,。   皇陵断龙石一落,在外面再难打开,而内里却有巧妙机关,能收起断龙石, 重新打开皇陵。   凤明听见动静, 抬眸看了眼前方的皇陵,又漠然垂下头, 吻了吻景恒的额角。   他将景恒背在身上,转身离开, 心中一片寂然与荒芜。   无限的悔意充斥在他心间。   为什么他总是在错过?   是他杀孽太多的报应吗。   还是他用情不专的惩罚?   去岁在天寿山时, 在皇陵前,景恒曾给他讲过白蛇盗仙草救许仙的故事。可景恒没告诉他, 没人告诉他,如果许仙在奈何桥上走的了快了一些, 已然转世了,白蛇该怎么办。   景恒那样好, 爱上景恒难道是他的错吗?   对, 他爱齐圣宗。可齐圣宗死的时候, 又没告诉他不要爱上别的人,没有告诉他还有转世续命之说。   齐圣宗复活了,这是凤明五年来连在梦中都不敢肖想的好事。   可这一刻,凤明不知该如何面对齐圣宗。   活人永远无法战胜死人。   可当生死倒转,那这段新添的刻骨伤痛就成为了新的里程碑。   是他不该贪恋活人的温暖,不该贪恋景恒的好。当爱情出现时,就人就有了软肋。   凤明顺着白玉石阶而下。   长风拂过凤明脸旁朱红垂绦,仿佛一道微弱呼吸打在他颈间。   凤明陡然一僵。   天光亮起,昨夜的漫天风雨犹如一场噩梦,终于随着日出驱散所有恐惧与哀伤。   “眼睛好酸。”景恒嘀嘀咕咕抱怨:“快叫相公。”   算无遗策的帝王臣服于凤明的眼泪,已故六载的亡灵化作长风万里拂过垂绦,心甘情愿成为一缕残魂的附庸,再次附着在景恒的灵魂深处。   景恒方才起死回生,懒洋洋地道谢。   【多谢啦,兄弟。】   【齐圣宗也懒洋洋,学着景恒说话的语气:这下麻烦大喽。】   齐圣宗原先谋划的是用自己的身体复生,简单轻松地拿回江山。   现在好了,他陪凤明做了乱臣贼子。   这回可真是拱手山河讨卿欢了。他不该是这般的,他总是擅长用最小的代价筹谋最大的局。   【齐圣宗三省吾身:你对朕的影响委实太大。】   【景恒切了一声:谁让凤明更喜欢我,他说选我的时候,你心痛的我都感觉到了。】   【齐圣宗冷声道:一派胡言。你不过是朕的小小残魂,也敢……】   【景恒:怎不说话了?】   景恒放弃对身体的掌控,将身体交给齐圣宗去用。   这位死了多年的圣宗皇帝,伏在凤明背上,闻到了熟悉的发香与药香,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惊破这一场空梦。   【景恒在灵魂深处笑得打滚:哈哈哈哈哈哈】   凤明微微侧首,鼻尖曾在齐圣宗脸上,齐圣宗仿若触电,双手一松,从凤明身上摔在地上。   凤明蹲下来,二指按在齐圣宗颈间动脉,蓬勃的生命力律动,越跳越快。   凤明:“?”   他又探齐圣宗呼吸,微凉的鼻息喷在他手指上。   凤明如释重负,满意地笑笑,单膝跪地,又去听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凤明侧耳听了听,紧紧抱住齐圣宗。   齐圣宗:“……”   齐圣宗呆在原地,凤明抱了会儿,望着齐圣宗眼睛,疑惑似的,微微侧头,去吻他。   【景恒热闹也不看了:不可以!】   齐圣宗闭上眼。   【不可以!】   景恒疯狂鸡叫,却无论如何也夺不回身体的控制权。   玄一神出鬼没,打断了这个吻。   凤明挡在齐圣宗身前。   身后,齐圣宗平静地看着玄一。   玄一读懂了圣宗的眼神,没有道破主子的身份。他在心中叹气,心说行,坏人我做,好人您做,您是主子你清高、您了不起。   他将装着长生丹的锦盒扔在凤明怀中,转身走了。   “这是石虫蜜的解药。”齐圣宗说:“你快吃。”   凤明握着锦盒,回过头,不动神色:“怎么回事?”   齐圣宗泰然自若地撒谎:“我也不知道,续明灯失败了吧。”   “你最好从头讲,”凤明捏出长生丹,黑褐色的丹药在雪白指尖微微转动:“要是再撒谎呢,我就把这粒解药扔到水坑里,圣宗陛下。”   齐圣宗的脸上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少倾,景恒重新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他跑了。”   凤明面露怀疑,景恒凑过去亲了亲他:“别和解药过不去,快吃。”   景恒从凤明指尖扣出解药,喂到凤明嘴里,凤明的唇轻轻擦过景恒温热的指尖,眼看着凤明喉结微动,才放下心:“和他置什么气,他坏的很,谁都算计。”   凤明再次抱住景恒,去听景恒心跳。   景恒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凤明松了一口气,他面若寒霜,兴师问罪:“我叫你你没有醒。”   景恒:“……”   “还有白蛇传的结局,你是编的。”凤明眯起眼,毫不留情地拆穿:“最后明明是白蛇被镇在雷锋塔下,许仙出家为僧,守在塔外。”   景恒:“……”   【景恒扛不住了:兄弟、圣上。你来抗会儿?启天弘道文昭武至大圣广孝皇帝!】   启天弘道也不敢对上凤明的凝视,齐圣宗沉默不语,第一次觉得他的尊贵谥号有些大了。   景恒紧张得扣手,灵机一动:“胸口好疼。”   作为一个成功的帝王齐圣宗虚心好学,他认真记下:装胸口痛,博取同情。   下一秒,凤明撕开景恒前襟衣裳,露出平滑的胸膛,哪里还有剑伤,连条印子都没有。   景恒:“……”   齐圣宗划掉刚才记下的话,改写成:装病被拆穿,会更惨。   凤明抬起手,景恒躲了一下,凤明恨恨收回手。   圣宗又记:装作害怕可免于挨打。   作为帝王,记下这句实在有失身份,圣宗在这句话后面加上后缀,淮安王世子景恒记。   景恒:“……”   “走吧,先回淮安。”凤明骑上马:“从长计议。”   *   永元六年八月二十一,淮安。   景恒与朝廷的圣旨几乎同时到达。   淮安王称病,还没有接旨,他千般万盼终于等到了儿子回来,拉着景恒问:“京城里怎么了?”   “宫变,怀王景沉离间了圣上和凤明。”景恒说:“现在怀王摄政,不服怀王的就都从京城逃出来了。”   景文宸看了眼凤明,拽着景恒进了书房:“都谁不服怀王?”   景恒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主要是我。”   景文宸眼前一黑:“你……你想谋反?”   “是怀王谋反,他欺骗群臣,给圣上下毒嫁祸凤明。”景恒说:“咱们要做到就是……把江山社稷从怀王手里夺回来。”   景文宸说:“那不就是谋反吗。”   景恒说:“我的爹,怀王他蒙蔽了圣上,这回轮到你救国,你救吧。”   景文宸觉得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宣旨的大臣就在王府候着,接了圣旨就等同于认下怀王,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景文宸将幕僚与官员全部传来,共商此事。   众人谈来谈去,也没个结果。   有说接了圣旨把凤明交出去的;有说接了圣旨装傻的;有说先不接圣旨看看别的藩王怎做的;有说不接圣旨直接自立的。   “万万不可。”景文宸拒绝道:“大齐一统中原二百年,本王若自立,其余诸侯藩王定纷纷效仿,届时大齐四分五裂,这千古罪名本王背不得。”   景恒坐着,曲着只腿踩在椅面上:“咱们与京城隔着淮河,怀王也没辙,先把南边收拾利索了。”   景文宸气得胡子都炸了起来:“你这不就是划地自封?”   景恒道:“什么封不封的,这叫清君侧。”   景文宸问景恒:“你有几分把握?赢了才是清君侧、是救国,若是输,那就是谋大逆、是造反。他日史书工笔,你就是大齐的罪人。”   景恒朝景文宸行了一礼:“父王,爹,这事儿我必须得做。”   景文宸头大如斗:“就为了凤明?”   “为了大齐。”   一位老臣道:“怀王摄政确是德难配位。他本是质子,当年老怀王谋反,朝廷没追究他,他不思感恩,反想篡国,如此小人行径,如何能担任大统?”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九千岁还在京中,他就敢给圣上下毒,如今京中他一家独大……圣上安危实在难保!”   “圣上若有万一,他岂非名正言顺?”   “他凭什么名正言顺,咱们王爷是高祖嫡子,若今上并非先帝亲生,那论起身份,就是咱们世子爷也比肃王的儿子离天更近,况且王爷?”   “这话就不要再说了。”景文宸往椅子上一靠,吩咐左右:“本王病得太重了,以后藩地的事儿都听世子的。”   众人:“……”   “如今怀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想学曹孟德可没那么容易,”另一人道:“怀王手里没兵,他拿什么令诸侯。谁能打,谁手里的才是天子。”   景恒笑了一声:“这话我爱听,你叫什么?”   那人起身行礼:“微臣轩辕靖。”   “好,听名字就是一员猛将。”景恒慢条斯理:“于兵法上,凤明乃不世之材,在兵马上,他能调遣二十万西北军。怀王策反了十万禁军,就妄图号令中原,可笑至极。”   这段话给淮安诸臣吃下粒定心丸。   二十万西北军,那可是真正的骁勇铁军。仁宗在位时,凤明能挂帅荡平西燕,一剑转战三千里,时至今日,难道凤明的剑就钝了么?   众人心中略微安定,纷纷称是,将凤明曾经的功绩拿出来称赞了一番。   景恒站起身:“我不认怀王,凤明才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无论今上是否为先帝亲生,凤明认他,我就认他。从今日起,你们见凤明便如见我。诸位都是景恒的长辈,我的命令你们不听,我或许不会计较,但凤明的话,谁不听,谁就是同我作对,淮安就容不下他。”   景恒如此郑重其事,众人凛然,齐声道:“臣等谨记。”   景恒接着说:“今日是我掌事第一天,有些事说在前面。凤明手底下的人,谁都不可怠慢;阉人、阉党之词,我不想听见。你们要记着,凤明是我千请万请才来的淮安,谁叫他不高兴,我就不高兴,知道了吗?”   众人纷纷起身:“是,谨遵世子之命。”   景文宸也站起身吩咐:“就这般吧。”   景恒扶着景文宸走出议事堂:“爹,谢谢您。”   “对事上,你不像我,对情上,倒是很像。”   景恒笑了笑:“知道您疼我娘。您呢,就好好歇歇,争取和我娘再给我生个弟弟,儿子是不能传宗接代了,绵延子嗣的重任还在您身上啊。”   景文宸烦的不行,叫景恒快滚。 第75章 占有欲   景恒听话地滚了, 他此时又沉重又轻松。裂土分茅,逐鹿中原,试问那个男人没有一刻问鼎天下的心。   亲手为爱人打江山, 这多浪漫啊。   【齐圣宗有些落寞:他更喜欢你。】   【景恒得意又低调:都是一个人就不要分你我了吧?】   【齐圣宗:但你是魂灵中讨他喜欢的部分,朕特意挑拣出来的。】   【景恒:他喜欢什么样的?】   【齐圣宗:直白、热烈、温柔、听话、可爱。】   【景恒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我有这么好吗?】   虽然看不见, 但齐圣宗明显非常不屑。   【齐圣宗:这些性格朕均无,所以你才会去未来, 那个时代的人似乎更善于表达自己。】   【景恒:……】   【景恒:虽然你老谋深算, 满肚子心眼,但他还是喜欢上你了。】   【齐圣宗言简意赅:多谢宽慰。】   【景恒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有一世我转生成兰花,你对我说了好多,你觉得你配不上他, 幽兰不可佩……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纵然齐圣宗再算无遗策, 他也万万想不到会有一盆兰花会是自己的转生,那他真的是说了好多, 他尴尬极了。   这次复活以后,前六世的记忆也逐渐复苏, 景恒在回忆中努力翻了翻, 感叹了一声天啊。   圣宗皇帝的占有欲令人瑟瑟发抖。   因景朔缠着凤明而嫉妒……   关起来、藏起来、锁起来……   想看凤明蒙着眼的样子……   喜欢看凤明向他行礼又心疼凤明的膝盖……   因不久于人世而想掐死凤明……   ……   怕凤明为他殉葬、也怕景朔在他死后与凤明日久生情,于是纵容景朔, 用江山社稷留下凤明的命。   计划捏造一个凤明会喜欢的转世,替他追求凤明、陪伴凤明, 再利用文臣与怀王的反叛逼死转世,这般他既能顺利转生、又能得到凤明的爱。   齐圣宗在只有一粒解药的情况下, 利用七星续命灯, 将所有人都作为棋子, 布了一局棋。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布下的局,在他死后能奏效六年之久,每一步都在齐圣宗的算计之上,着实恐怖。   【景恒:你……有点东西。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和您比起来……我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和我的另一半魂魄格格不入,你能理解我意思吧。】   【齐圣宗:朕舍不得他死,诸多算计,都是让他活着。】   【景恒推心置腹:怎么叫你好呢,我说兄弟,你对凤明的爱很深,但……你知道吗?爱一个人是不计得失的。你算的很准,一切也都按着你的计划进行。可你想过没有你、也没我的那五年,凤明过的是什么日子?   石虫蜜的毒让他睡不着,我第一次见他,他那般瘦,面无血色,指甲青白,时常咳嗽。他为了替你守江山,独自站在高处,受尽天下唾骂,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亲手杀了景朔,用他最喜欢的定山河,景朔死后他就把剑封了起来。   他是多没耐心的一个人,整日坐在闻政堂批折子,听百官聒噪、被文臣算计……   你不舍得他死,就舍得他受这些么?】   齐圣宗久久无言。   景恒离了议事堂,往自己院落走去,对着淮安众臣他胸有成竹,夸下海口有西北兵马二十万,可那二十万镇在西北不说,大军开拨一路从北到南几千里,哪里是上下嘴皮一碰就到了淮安呢。   眼下能用的上的,只有淮安王府五百府兵,和中秋夜宫变中随凤明杀出宫的东厂厂卫。   东厂卫满打满算七百余人,那日宫血战过后损失如何现下也不得知,到今日为止,安全抵达淮安的有二百三十余人,其余的许是在路上、许是逃走了、也许……死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景恒宁愿他们是投了怀王。天下大势汹涌如潮,凤明得势时,满朝文武俱是阉党,一朝失势,天下太监皆成清流,这潮起潮落,又哪里是一个小小厂卫能抵挡的呢?   难道非要满官里、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全都报节而死,凤明久开心了吗?   能一起逆流而上的更加可贵,顺流而下也无可厚非。   凤明不怨他们,景恒也不怨。   只是无论多少人倒戈相向,景恒都会始终站在凤明身边,逆着人潮、共面风雨。   淮安王府建得阔绰,景恒院落严格遵照亲王世子规制,正门五间,启门三,缭以崇垣,基高二尺五寸,正殿五间、翼楼、后殿、后寝皆五间,景恒自己住着时,好些院子转都没转过,可安置起凤明的手下来仍显捉襟见肘。   厂卫倒也罢了,都是宦官,进了王府内宅,王府总管睁只眼闭一只眼,可锦衣卫不行,几十个锦衣卫乌乌泱泱一大群,个个出身世家,猿臂蜂腰,朗俊非凡,这放进来还得了?   王府丫鬟们还如何做工,个个含羞带怯动了春心,相互攀比着梳妆打扮、争风吃醋,岂不是家宅不宁,鸡飞狗跳!   景恒遣散了院里的丫鬟,只留下些上了年纪的婆子做饭,又反复保证锦衣卫们不会在王府里乱窜,管事这オ作罢。   大齐锦衣卫编制足有五千,但能在御前行走的都是北镇府司的精英干将,只有九十人,负责御前轮值。中秋夜事发突然,他们奉命行事,头脑一热跟着凤明杀出了京城,到了淮安细想想,又不免后怕。   他们父母亲族俱在,就这般明目张胆地与怀王作对,连累了族亲可如何是好。   心中烦闷,又被王府管家挤兑连院子都不让出,锦衣卫们哪里吃过这委屈,众人一合计,越过严笙迟,闹到凤明面前。   兰小丰是锦衣卫中选出的代表,因为他生得漂亮,眼睛大大的,小马驹似得,看人时很真诚,督主对好看些的人会格外宽容些。   他们的原话是:“可怜兮兮的挨打时能轻一些。”   兰小丰:我真是谢谢你们。   锦衣卫们围着兰小丰,捧出件簇新飞鱼服,伺候他换上,又给他梳头又给他擦脸。   兰小丰推开那一双双大手:“滚滚滚,干嘛呢,洗涮干净了好装殓吗?兵荒马乱的从京城里逃出来,谁还带了件新衣裳?”   新衣裳是董学海的,他给兰小丰正了正衣冠:“兰妹,你的好哥哥们永远记着。”   兰小丰一脚踹在董学海小腿上:“臭美的董老二,给爷滚。”   “兰爷!兰爷!”众锦衣卫七手八脚拦着他:“别打架,别打架,快去见督主罢。”   兰小丰到主院时,两个厂卫守在门前,说这就去通传,汪钺在院子里听见动静,喊了一声:“就这么两步远的路,通传什么,进来吧。”   自从锦衣卫们跟着凤明离开京城,汪钺对众锦衣卫亲近了许多,真心觉得他们是‘自己人’了。   汪钺敲敲门:“督主,锦衣卫的兰小丰来了。”   里面回了声:“进来吧。”   不是凤明的声音,那必定是哪位淮安王世子了。   兰小丰走进书房,这书房里布置的简单,看起来不像是很爱读书的样子,书架上摆的书大多比他身上的衣裳还新。   角落里挂着盏碎了一角的琉璃灯,多宝阁当中放着个展匣,像是放扇的,扇子却没在里面。   他目光一转,见世子景恒手边拿着一把普普通通的纸扇,梨木扇骨,糊着最廉价的酒金纸,难不成是这把?   景恒见兰小丰看他扇子,双手把扇面打开,作势一扇,兰小丰看清扇面上的字:无题。   兰小丰:“……”   这有啥特别的吗,恕他眼拙。   凤明侧目斜睨了景恒一眼,景恒得着信号似的,勾起唇,探身给凤明扇风纳凉。   这时兰小丰才注意到,即便实在淮安王府、在淮安世子的书房里,景恒依旧把主位让给督主,只坐在左侧首,既不碍事,又方便给督主端茶送水。   人都说淮安王世子攀附督主是贪图权势,才鞍前马后、深情款款,可现在督主落魄了,世子一如往常不说,甚至更加周到。   哎,可不是落魄了,丧家之犬一般被人从京城里赶出来,小皇帝也与他反目了。   无论旁人如何说,督主如何待小皇帝的,他们常在御前的锦衣卫都看在眼里。   久远的暂且不提,中秋那夜,小皇帝中毒吐血,怀王一味步步紧逼,督主浑然不在乎,只担心小皇帝身体,直到确认并无大碍,才舍出心思搭理怀王。   谁奸谁忠一目了然,满朝大臣都看在眼里,可因为小皇帝当局者迷,不再信任督主,于是大臣们集体装聋作哑,实在可恶。更有甚者,为讨好怀王,甚至写了檄文讨伐督主。   兰小丰方进门前,还听着督主和世子商量如何把小皇帝救出来!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说的就是他们督主吧。兰小丰眼泪汪汪,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督主!”   凤明;“……”   景恒:“……” 第76章 重新连接   凤明与景恒对视一眼, 心说这孩子怎么了。   “你先起来。”凤明说:“不必行此大礼。”   同样出身微寒,身居高位后,有人趾高气扬, 喜欢看别人拜自己;有人推己及人,礼数反而少些。凤明是后者, 这兰小丰浓眉大眼,看着喜气怪可爱的, 凤明问:“什么事。”   兰小丰说:“回禀督主, 两事禀告督主。头一件是,山猪吃不惯细糠,弟兄们在王府住着不自在,请督主准予咱们搬出去单住……”   景恒叹了口气:“可是有谁嚼舌根,惹了咱们兄弟不痛快?”   兰小丰犹豫片刻, 嚼舌根的不少, 可说得不是他们锦衣卫,他低下头:“没有, 是卑职自在惯了。”   “汪钺……”凤明唤了一声,又觉汪钺办事不稳妥:“你去把朝峰叫来。”   汪钺:“……”   “都挤在王府确实不像话, ”凤明写了条子, 递给汪钺:“叫朝峰去买个院子吧。”   景恒从凤明手中接过条子,对折两下, 塞进自己怀里:“在淮安呢,你看上那处宅子只管说, 我都能给你弄来,花这冤枉钱作甚。”   凤明说:“好, 那你就找个宅子, 我们尽快搬过去。”   我们?   “你也不在府里住了?”景恒不大乐意, 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勉勉强强说:“好吧。”   兰小丰:???   都不争取一下的吗?   兰小丰第二件事还来不及说,景恒就风风火火要走,说是给凤明鼓弄宅子去,金豆跟在景恒身后,景恒反手一推:“陪你主子呆着。”   金豆委委屈屈一瘪嘴:“您也是我主子啊。”   景恒把手中的扇子亲手放回扇匣里,展示在多宝架上,左挪右挪,总不满意,他语气随意,显然注意力都在摆正扇匣上:“以后呢,咱们院里只有一位主子,就是你凤明凤大人,我呢,就不牢你操心了。”   金豆哦了一声,上前帮景恒摆弄。   见方的匣子不大,钿贝镂花,嵌着砗磲,搁置在多宝架上,那是怎么摆怎么好看,华光淡淡,温润夺目。   偏景恒怎么摆都不满意,他拍开金豆的手:“别碰,少裹乱,我这儿办正事呢。”   金豆捂着手,不可思议地看着景恒,这是景恒第一次打他,虽不疼,玩笑似得,他还是非常受伤:“你打我?你不让我碰着扇子,我就从没碰过,现在扇匣也不让碰了,你又没说,我怎生知道!”   兰小丰真是开了眼了,这王府的下人都这么豪横吗?就是在他家,也断没有哪个下人敢这般和主子说话的。   景恒满不在乎,踮起脚把扇匣放到最上面:“就不让你碰。”   “景恒,”凤明叫他:“宅子的事交给下面人去办,你过来,说些正事。”   景恒一想也是,这几日招兵买马,忙得焦头烂额,都没时间陪凤明。凤明自服用下长生丹后,有些虛弱,内力尽失,朱汝熙说这是蛊母在吸取力量对抗毒素,待除尽余毒,功力不但能恢复全盛,身体也会比旁人强健,百毒不侵。   这一过程快则一两月,慢则半年,倒也不碍事,只是凤明没了内力,不能时刻抽剑砍人,有些郁郁。   打江山这件事,景恒真是不擅长,他几次三番请齐圣宗出来主持大局。可圣宗陛下呢,自从上次的心事被他道破,就一味装死,不肯在接管身体。   齐圣宗不出来,凤明就当没他这人,他们两厢都不提,倒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默契与尴尬。   也是有些区别的,自从知道齐圣宗的魂儿在他身体里,凤明的衣服领子又紧了不说,自石虫蜜被蛊母压制,凤明不再难眠,用不着景恒搂着哄睡了,这些日子虽同床共枕,却隔得老远,摸摸手都会被打。   他原本是有些微词的。   然而某夜,景恒从梦中转醒,琉璃盏浅浅光晕中,凤明也醒着抱着膝坐在他身侧,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   凤明先探了探他的呼吸,又伏在他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   不知凤明是始终未睡,还是刚醒的。   景恒闭着眼,没有让凤明发现他醒了,凤明听了会儿心跳,心满意足地回到床的另一侧睡下。   在朦胧的微光中,景恒望向凤明,见凤明似乎确实睡了,才合上眼,心中思绪万千。   半盏茶的功夫后,凤明再度起身,他看着景恒胸口微微起伏,心中知道景恒活着,没有任何危险与不测,不必再上前确认。   于是翻身躺下,还没闭上眼,就又坐起来靠近景恒,再一次重复那有些病态举动。   探呼吸,听心跳。   景恒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吓到凤明,装作睡熟的样子,任由凤明折腾了一夜。   这一夜,凤明没有睡,景恒也一直醒着。   不知在景恒发现之前,多少个夜里,凤明辗转难眠,无数次偷偷查看,怕景恒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死掉。   平日里凤明表现的并无异常,如非偶然发现,景恒永远也不会发觉,玄一那一剑给凤明带来的影响这样大。   他的凤明勇冠三军、战无不胜,是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临危不惧的孤胆英雄。   胆怯这个词离凤明很远。   可在这个稀松平常、万籁俱寂的秋夜里,凤明又是这般小心谨慎,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爱人的呼吸与心跳。   从那天起,景恒再也没有任何微词与介怀,彻底接受了齐圣宗的存在。   理论上,他和齐圣宗是一个灵魂不假,但就好比蚯蚓,把蚯蚓都切两段了,那还能捏回去硬说是一只嘛。   这事儿太怪。   齐圣宗倒是不在乎。不过也是,圣宗把灵魂分开的目的就是引诱凤明爱上‘他’,这家伙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做事只看结果不在乎过程,连灵魂都能当做利用的工具。   可灵魂又不是手帕,撕成两半以后密密缝上就相安无事,这一分为二以后,一半是景衡、是圣宗皇帝,金尊玉贵,天潢贵胄,打一生下来就当做皇帝培养,学是帝王心术,做事是三思而行,把所有人当棋子儿摆弄;另一半的他呢,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学得是人人平等,做事是随心所欲,穿越到齐朝来这六年,依旧习惯和所有人称兄道弟当朋友。   齐圣宗觉得这很可笑吧,所以才若无其事,根本不在乎凤明爱上了景恒,他猜测,只要圣宗皇帝愿意耍心眼,凤明很快就会被算计进去,旧火重燃,重新爱上齐圣宗,甚至把本来属于‘景恒’的爱也投射到圣宗皇帝身上。   可他不是齐圣宗啊。   景恒斗志全无,支臂靠在椅子上,没再听兰小丰同凤明说什么,没听就对了,听完更气。   兰小丰说完锦衣卫们交代给他的事情,又对着景恒好一顿表忠心,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的,恨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凤明。   兰小丰走后,凤明把人都遺散,摸摸景恒的狗头:“看着没什么精神,累着了?”   景恒张开手臂,要搂搂。   凤明叹了口气,起身侧坐到景恒怀里,揽着他肩膀:“怎么了?”   景恒把下巴搭在凤明肩上:“烦。”   凤明手指卷着他头发玩,给他编小辫:“我在西北时学的。这八股辫喻意八福:健康、无忧、平安、孔武、自由、长乐、聪慧、团圆。”   景恒随他摆弄:“这话说着没劲,爷们儿不该唧唧歪歪,可我还是想问你,凤明,你还爱他吗?”   凤明手下不停,小辫编到了第三股,拿红绳一绕系紧,嗯了一声。   “啊?”景恒猛回头,被头发抻的又嗷了一嗓子,他揉着头皮,在愤怒和卖惨两种情绪中反复横跳,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垂下眼凝望凤明,可怜兮兮的,眼睛里满是哀伤难过,明明什么都没说,又胜过说了千言万语。   【大善。】听见凤明承认爱自己,齐圣宗再振旗鼓,重新连接。   景恒骂了一声。【您这时候重连上线了,有能耐您别挂机啊。】   景恒还欲进一步谴责,正此时,凤明的吻落在景恒脸上。   咚、咚、咚、咚。   打鼓一般的声响敲打在景恒耳边,他四下寻找,直到凤明微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才恍然惊觉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凤明站起身,后退几步,困惑地看向景恒。   景恒也站起来:“凤明,我……”   他微微眩晕,随着这强烈律动,奇异美丽的光斑出现在眼前,记忆的枷锁出现破碎裂痕,无数场景飞速闪过。   之前只是齐圣宗可以任意查看他的记忆,他对齐圣宗与凤明的过往无权探看。   可此时,齐圣宗的记忆、他的记忆、他化身为花鸟鱼虫时的记忆、全部穿插在一起,五光十色的记忆碎片斑驳在一起,光怪陆离。   好吧,也许是他着相了,两只蚯蚓硬捏在一起,是可以捏成一只的。   此时此刻,叫做齐圣宗那只蚯蚓似乎主动放弃了什么,灵魄化作一道神奇斑斓的记忆流,不断向景恒输送。   齐圣宗在杀死自己,他在舍弃自我!   景恒想错了,他以为齐圣宗一切周密布局,是以齐圣宗和凤明都活着为锚点开展。   原来不是。   齐圣宗的执念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凤明不爱他。   如今得偿所愿,齐圣宗心中执念顿消,自愿消融灵魄。   一只蚯蚓不能有两个头,所以齐圣宗甘愿做‘尾巴’。   【齐圣宗!圣宗皇帝!景衡!】   景恒不知该如何阻止这场消亡。上天作证,这绝不是他想得到的结局,他并不排斥圣宗皇帝的灵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齐圣宗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就齐圣宗的谋算与心机,谁不得夸一声牛逼呢?   景恒绝不希望齐圣宗就这般消失,他甚至没有和凤明好好说上一句话。   这个男人是真的绝!   【六年啊,齐圣宗,你就没有什么要和凤明说的吗?】   【你都没有亲口说过你爱他。】   【就这般烟消云散,你不遗憾吗?】   无济于事,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景恒踉跄一步,紧紧握住凤明的手:“凤明,他要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我能感觉到,他要消失了。”   凤明脸上顷刻间失去所有表情。   “你还有什么想和他说的吗?”景恒努力排斥这些汹涌而来的记忆:“再不说,他就真的听不见了!”   凤明抽回手,转过身去:“没有。”   眼泪从景恒脸上流下,景恒也不知这是谁的泪,他抹去泪:“活着的永远比不过死了的,齐圣宗,你非要和我争个高低吗?”   携卷记忆的洪流巨浪倏忽休止。   【齐圣宗不解:这般不好吗?你不喜朕的存在。】   【景恒咬牙切齿:那我也从没想过要你消失,尤其是……创业初期!江山还没开始打呢,你自己惹得乱子自己收拾!】 第77章 局势   【齐圣宗:景沉质子出身, 惯于曲意逢迎,两不得罪,这般的人如何掌权?】   从前东厂独大, 文官们夹缝求生,只能联手抗衡, 现在形势大不相同,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凤明的位置与权力悬在那, 谁不想咬上一口,做那个流芳百世的千古名臣?文臣相轻,士人文官集团内部交争,此为一斗。   自乾朝没落,门世族日渐衰败, 爷爷在位时五王夺嫡, 多少世家站错队伍,至今元气大伤。邱赡出身寒门庶族, 陡然身居高位,作为表率, 他势必要同门世家竞相争锋, 为庶族士子谋条新路,寒门与世族之间的冲突, 此为二斗。   高祖本就重武轻文,凤明以战功威赫天下后, 民间官家更是掀起尚武风潮。武官豪迈冲动,压在文官头顶太久了, 不擅党争的武官失去当权者的偏袒与回护, 必遭文臣反噬, 文臣武将之间地位倒转,此为三斗。   没有上位者压着,文臣们斗起来手段高明,杀人不见血。然而政斗祸国,不出三年,朝堂必生祸患。届时景俞白已经长大,对君权的渴望会致使他想法设法平衡,君权与臣权碰撞,此为四斗。   景沉乍然得权本是做好扫荡朝廷,一举夺位的好时机,可惜性格使然,他纵有称帝之心,也必会徐徐图之,妄想效仿曹丕,最好来个三让三辞才能显出贤德来,等筹谋到这一步,早失了先机,将在朝廷上处处碰壁,景沉对上朝廷,此为五斗。   齐圣宗的想法无需说出,景恒自然而然地知晓了圣宗的想法,认真思索起来。   凤明见景恒忽然发起呆来,露出狐疑神情:???   景恒跟凤明解释:“他在剖析朝堂局势。”   【齐圣宗:过誉了,显而易见之事,天下皆知,算不得剖析。】   景恒:我怀疑这个人在装逼,但是我没有证据。   【齐圣宗:你只需固守淮安封地,在合适时机夺取金陵,金陵是旧都太/祖的发迹之地,龙气缭绕、珩据紫薇,还有许多被排挤出中央的重臣,俱能得用。】   景恒如实转述:“他让咱们固守淮安,寻机夺取金陵。”   凤明和景恒相互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七个字:怎样寻机、怎样夺。   若叫景恒拿下金陵,他也不是没辙,但就和玩游戏一样,推基地的方式有很多,但有大神打野带飞,谁还想动脑子起节奏,万一送了呢?   凤明也一样,给他三千人马,他就敢从南打到北,然如今东拼西凑,三千差着两千不说,这一千人带出去,淮安防守空虚,别人趁机偷了老巢如何是好凤明当年就是这么一人挑了西燕王廷的。   “术业有专攻。”景恒清清嗓子:“你出谋划策,凤明挂帅打仗,我给你们出银子。分工合理,缺一不可啊。”   凤明颇为赞同。   【齐圣宗怅然道:往日种种,皆因朕过于执着,算计太过,无颜面对故人。】   景恒转述完,评价道:“哎呦,那么大一个皇帝,要死要活的,我真是服了。”   凤明眯了眯眼睛:“大齐的江山不是我的,圣宗陛下若不想管,y一辈子守在淮安也很好。就算淮安没了,一人一马,天下之大,哪儿不能去。”   景恒心说也对,他最初的目标可不就是混吃等死,这一阵子兵荒马乱,他都忘了初心。   和凤明浪迹天涯也很好啊。   可若齐圣宗就这么消失,定是凤明此生的遗憾。   景恒一抬眼,凤明就知道景恒要说什么。   凤明恨景恒心软,又爱他心软。   在旁人眼中,圣宗皇帝温和宽宥、察纳雅言,只有凤明觉得齐圣宗表面和颜悦色,其实锋芒暗藏,控制欲极强,善于引导别人按照他的想法思考行动,一不留神就会落入圈套,说话总是带着目的,有很多坏心眼。   凤明抬手掐住景恒下巴,左右晃晃看能不能倒出水来:“呆子,他又算计你,这都看不出来?”   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景恒:!!!   狗东西!浪费他的感情!   这可不是齐圣宗在逼他接受,又逼凤明原谅。   妈的气死了!这不就是以退为进吗!多老套招数,还真把他给拿捏了。   真是高端的食材只需要最简单烹饪方式。   齐圣宗这个开天辟地腹黑大绿茶!   【景恒在心里宣誓:我在也不相信你了。】   【齐圣宗表现出适当的歉意:抱歉,习惯了。朕很怕你不能接受和朕是同一个人。当年分魂时,朕将讨喜性格都分给你,只剩下这满腹算计,着实惹人生厌。】   景恒动摇一瞬,这段因果论起来真有些天意弄人的意思。   齐圣宗死时,最大的执念就是凤明不爱他,他认为他不讨凤明喜欢,于是才从灵魂中剥离出一部分‘讨喜的’灵魄转世,期待这些灵魄能足够完美,成功得到凤明的爱。   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所谓转世的时间点并非都在他死后,以景恒的记忆来看,他的第一世是凤明逃荒路上遇见的斑鱼。   在同一时空,景衡不可能既同时拥有完整的灵魂,又拥有转世的半个灵魂。于是最早在凤明十岁、景衡二十一岁,在二人甚至还没相遇的那一年,景衡就失去了那一半的灵魂。   于是在景衡遇到凤明时,他身体里已经没有他所谓的那些‘讨喜’的灵魄残魂了。   所以凤明遇见的景衡,沉稳、冷静、内敛、腹黑,这般的景衡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不擅表达爱意。他的爱很自我,过于计较得失。   也怕给凤明带来伤害,就像十皇叔的爱那般,惨烈收场。   他甚至不会告诉凤明他的爱,因为他早就将‘表达爱’的能力分裂出去了。   只是妙算如神的齐圣宗,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将因果算反了:本以为‘不说爱’是因,分灵转世是果。   却原来,分灵转世才是‘不说爱’的原因。   齐圣宗至死灵魂都不完整。   真可谓人算不如天算,这因果轮回太过玄妙,实非人力所能揣测窥探。   可倘若齐圣宗死后不分灵,那就不会有那条充饥的鱼、不会有那只卧雪的猫、不会有那头挡箭的狼。   凤明还会活着吗?   景恒情绪变化明显。   凤明察觉到,警惕地问:“他又说什么了?”   景恒哀怨地看了凤明一眼:“没什么。”   凤明:???   他有些生气这位皇帝陛下又在操控人心,把景恒绕的团团转。   凤明寒起脸,长眉微微拧起,有些凶地呵斥一声:“陛下!”   英明神武的齐圣宗消停下来,不说话了。   景恒与凤明又商议起封地的大小事务,各项杂事处理起来当真是千头万绪,比毛线团还难理。   兵马、粮草、辎重、属臣、民心哪一样都要考量。   起事还是得寻个好由头,无论哪个时代都兴这个,不扯面大旗那就是师出无名,名不正则言不顺。   景恒手到擒来,将原先‘清君侧、除阉党’略加改动为‘清君侧、除奸王’。所谓众志成城、又谓之日众人拾柴火焰高。名头好听,也便吸引更多人加入。   历史洪流涛涛而过,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改写历史非一人可为,拉拢敌人的敌人,团结分散的力量,将各方势力凝聚一处,方能扭转乾坤。   所有成败,总结起来就四个字:力量对比。   输与赢,从落子的那一刻就早已注定。你有十个子儿,我有一百个字儿,你那什么跟我玩,我就是把字儿都倒桌子上,你围得过来吗。   力量过于悬殊,还谈什么棋艺高低、筹谋变化。   当然也不是说一切筹谋都没用,若遇神机妙算,决胜千里如诸葛孔明,那是把战争和人心都玩明白了,这般的奇オ一千年也就出一个,可谓挂逼,不再力量对比的测算范围之内。   再有位面之子刘秀之流,那属于强卡出来的 BUG ,仗还没打,先给来场陨石雨助兴,谁对上都没辙。   “哎?你说刘秀对上诸葛亮,谁能赢?”景恒兴致勃勃,先转述了齐圣宗的答案:“他说是诸葛亮,因为诸葛亮能观星,能避开陨石雨。”   神神采奕奕的景恒倒映在凤明眼瞳中,凤明弯起漂亮的眸,答非所问:“这般就很好。”   景恒:“?”   景恒接着说:“而且也不是说人多就也一定能赢,人多了心也杂,互相算计起来,囿于内耗也不行。”   孟子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这打仗也好,治国也罢,所以力量与人心缺一不可。积极因素多了,消极因素就少了,队友多了,对手就少了,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齐圣宗叹了一声。   景恒:“?”   【齐圣宗说:真难相信,朕会有这么多话。】   【景恒:我还难相信,我会有这么多心眼呢。】   景恒委委屈屈问凤明:“我话很多吗?”   “我喜欢听。”凤明翻弄着书案上的公文:“别吵架。”   “我没有吵架,他骂我。”景恒仗着齐圣宗没法子出来解释,胡编乱造:“还欺负我。”   凤明不信齐圣宗会骂人,也懒得调和,都在一具身体里,又打不起来,吵架他也听不见,关他什么事。   景恒凑过去拥着凤明:“亲个嘴儿。”   “不亲。”   景恒非要亲,鼻子狗似得在凤明颈间蹭来蹭去,凤明现在不喝药了,可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药香,混着龙息香的沉香味儿。   “我第一见你,就说你身上的药味儿熟悉,”景恒揽着凤明:“原来这药我也曾喝了三年。”   景恒是没喝过这药的,这当是齐圣宗的记忆,两半灵魂的记忆不知不觉中逐渐融合。   景恒又说:“你之前不熏龙息香的,是因为这香会让你想起齐圣宗吗?”   作者有话说:   齐圣宗:抱歉,一不注意就耍心眼是朕的问题。   黑心打野齐圣宗、站撸AD凤小明,笨蛋辅助景大郎。 第78章 万万不可   龙息香安神静气, 齐圣宗和凤明双双中毒后,两个人都神思烦躁,不得安眠, 宫寝殿到处都燃着龙息香。   龙息香由黑檀、苦麝、龙涎、白木等香料配成,烟气极沉, 不像别的香烟气上行,而落在地上蜿蜒蛇行。凡是燃香之处, 脚下缱绻着烟雾, 如同在瑶池仙境,人人都驾着青云。   蔚为壮观。   自齐圣宗死后,凤明就再不让燃龙息香了,这些日子凤明也睡不好,才又燃起龙息。   齐圣宗回来了, 凤明再不会因闻到这熟悉香味而伤心了。   景恒心中无限柔软, 他贴着凤明耳廓,轻声说:“只要你开心, 我也愿意做蚯蚓尾巴。”   凤明:“?”   什么尾巴?   *   诚如齐圣宗分析那般,怀王景沉惯于曲意逢迎, 两不得罪, 见淮安王这边不动声色,称病不出, 宣旨的官员停留小半月后便走了,景沉畏首畏尾, 不敢撕破脸,大动干戈。   燕宁王、辽魏候二位更是直言不讳:此乃矫诏。   他二人仗着封地偏远, 干脆拉起了‘勤王’大旗。   这二位的王侯封地毗邻西北边陲, 凤明执掌虎符可号令的二十万西北军尽数驻扎于此。他们与凤明交好不说, 且二人心中如同明镜:这二十万人马离着淮安虽远,可就在他们封地里。   淮安驰援不到,拿下燕、辽二地岂非易如反掌?   谁管景沉这权力来路正否,就像凤明的二十万人到不了淮安一样,景沉的十万禁军就能到得了燕、辽吗?   这种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敢先动兵。   天下苦战久矣,太平了没几年,何人敢做那个重燃九州战火的人。   二十万兵马压在头上,燕宁王、辽魏候不得不做出选择:是接旨,承受西北军的哗变;还是抗旨,等怀王景沉发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刀架颈侧,是立时落,还是来日落。谁都知道该如何选。   燕宁王、辽魏候先后传讯淮安,都表明愿支持淮安王起事清君侧,淮安王事齐高祖名正言顺的嫡子,论身份、论地位都足够正当。   怀王景沉的血缘不仅远,而且浊。   景沉之父先怀王谋反、景沉嫡亲祖母出身歌姬。景沉凭何执掌大权。   他配么?   淮安王心中又安定又慌张,神思难安,吃不下睡不香,扯来儿子谈心,几句话来回念叨:   “燕宁王胆子更大,不仅斩了信使,还写了奏折痛斥怀王,说他阴奉阳违,畏缩鼠辈。眼下京城忙着和他打擂台,倒是没空理会咱们……招兵之事可还顺利?宁王来信说,燕云马场有上好的驹子,要送咱们五千匹……   “哎,如今眼睛全在咱们身上盯着,咱们要是收了宁王的马,不就是表明和宁王一起同朝廷作对吗?”   “可是不要,宁王一番好意,又看中我这高祖嫡子的身份……当真是进退两难。”   “父王宽心。”他儿子唇间挂着抹温和笑意:“宁王支持的是凤明手中的虎符。五千匹马您尽管应着,不过说的好听,现下已经十月,胡天八月飞雪,山高路远,那些马送不来。”   淮安王看向他儿子,只见向来不着调的逆子端坐案前,仪态清雅庄正,身如渊渟岳峙 沂水春风。心说难怪谁家孩子不听话,就给说个媳妇,这景恒有了媳妇后瞅着是顺眼了许多,通身皇家清贵气。   想是凤明神清骨秀,鹄峙鸾停,景恒近朱者赤,多少学会些端正仪态。   淮安王哪里知道,眼前人并非他那逆子,而是齐圣宗。   前些日子,景恒三推四请,总算把圣宗陛下请了出来,争取到了替补席养脑子。   没法子,如果要组一个‘打江山、清君侧’的战队,那还是得请齐圣宗来做队长。   景恒不想努力了,只想摆烂躺赢。   齐圣宗拒绝承认他分裂出的灵魂中,包含这种成为‘摆烂’的性格。   【齐圣宗定论道:应当源自淮安王,十三皇叔向来随和。】   【景恒冷笑:随便你,我歇了,别惹我老婆生气,不然头给你拧掉。】   【齐圣宗淡然道:他从不跟我生气。】   【景恒: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他不和你生气是把你当皇帝啊,哪有臣子敢和皇帝生气的,他把我当老公才和我生气,他还甩我巴掌,打是亲骂是爱,他会打你吗?】   挨打有何好得意的。齐圣宗一边告诫自己不要相信景恒胡言乱语,一边又忍不住深思:凤明敬他、重他,但确实对他不似对景恒那样随意放肆。   后知后觉,齐圣宗终于咂摸出一丝酸。   景恒惯会装乖卖蠢。明明是头狼,整日盯着凤明那纤细脖颈,就恨不能一口咬穿才解渴,偏会夹着尾巴装奶狗,温顺无害哄得凤明晕头转向。   齐圣宗对此不屑一顾。好像曾经把满心满腹控制欲藏得极深,做出温和宽宥模样的人不是他一样。   辞别淮安王,齐圣宗循例问询封地内庶务,一封来自楚地的信呈上来.   齐圣宗打开信,被满纸凌乱如蛛爬的字体丑到,闭了闭眼。   “沈澶,你来读。”   【是我兄弟的信!】   景恒眼尖,瞥到信封上的落款,是刘樯的信。   沈澶双手接过信,缓声读道:   【景兄弟,听说你那罗刹相公被夺了权,你那里可还安好?   愚兄此处一切顺利,就是乐侯那王八羔子狡兔三窟,逮了许久还没逮到。但他荆州的老巢,愚兄不才,现已掀翻,那老乌龟邪得很,养了许多童男童女炼丹,忒不是东西。   你和那罗刹还成婚吗?婚后无子难免寂寞,正巧愚兄被这些小孩吵得头大,送你几个养着玩,随信附到。   咱兄弟心照不宣,这话本多余说,但军师说‘开诚布公,少生一豆’,咱也不知道是哪一豆,就直说了罢,打京城时叫上兄弟,哥哥给你当前锋。   勿念。   另,自君别后,再也猎不到美味野猪,盼早日相见。   再另,病秧子身体好些了没,另附老山参一株,聊表心意。   再勿念】   沈澶念罢,合上信,交还给齐圣宗。   齐圣宗翻开信,找到‘一豆’这个词,取来朱笔圈了,落笔游云惊龙,写下‘疑窦’二字。   【景恒:……你批奏折呢?】   齐圣宗不理他,问沈澶:“随信还送了东西?”   沈澶敛眉:“十二个少年,六个少女,一株千年山参。”   齐圣宗:……   “十八个孩童?”   沈澶抬眼,面露诧异:“世子,这里面最小的也十三岁了……算不得孩童罢。”   齐圣宗:???   这叫童男童女?   如果这刘樯是他的臣子,非治他欺君之罪。   沈澶道:“世子,这些人养在王府只怕不妥。卑职瞧着,有几个不大一样,您还是瞧瞧去罢。”   齐圣宗亲眼见了,才知道何谓不大一样。他暗自揣测这些所谓的‘童男童女’,只怕是楚乐侯养的娈童。   盖因这十几人,无论男女,都极好看。   其中几个烟视媚行,打眼一看就知出身风月;如此便罢,这些人里除了中原人,还有不少眉眼深邃的外族少年;更有个金发碧眼,皮肤雪白。   任是齐圣宗也无语半晌:“怎还有西洋人。”   刘樯这边派了个好几个亲随护送,其中一个管事的上前答道:“乐侯沉迷丹药,用这些孩子取血炼丹,所以各族男女都有,他凑得很全。”   正巧这时,汪钺走进院子,被满园莺莺燕燕晃得眼晕,汪钺嗬了一声:“嗬,选秀呢?”   齐圣宗:“……”   有个梳着小辫的外族少年,吸引到汪钺的注意,汪钺走过去问:“哪个族的?”   少年右手握拳,抵在右肩上:“犬戎,乌洛兰津。”   “姓乌洛兰的,犬戎王室?”   乌洛兰津答:“犬戎十六年前便灭族了,哪里还有王室?”   犬戎一族历史悠久,最早记载于西汉,最强盛时自称‘白狼国’,信奉狼王,以白狼为图腾。十六年前为西燕所灭。   汪钺笑了笑:“说来也巧,我们将军当年火烧西燕王廷前,曾放走许多被西燕囚禁的外族奴隶,那里说不准就有你们犬戎人。”   乌洛兰津褐色的眼瞳发亮,雀跃起来:“你说的可是凤明将军?”   齐圣宗与景恒同时警惕起来。   汪钺自豪答:“正是。”   乌洛兰津郑重再行一礼:“凤将军大恩,乌洛兰津当舍身相报。”   【不必了。】   “不必了。”   齐圣宗和景恒几乎同时出言反对。   乌洛兰津瞧起来十六岁上下,眉眼英俊,鼻梁高挺,带着几分中原人没有的野性狂放,提起凤明时眼神明亮,一副忠犬舔狗模样,这样的人怎能送到凤明面前去。   不行。   绝对不行。   万万不可!   【景恒急了:妈的,这小子年轻貌美,狼奶双修,断不能让他去勾搭凤明。】   齐圣宗到底是做皇帝的,话说的漂亮,饼画的也大:“这份心思难能可贵。只不过你是犬戎王子,身负复族重任,凤明身边不缺人伺候,可犬戎一族未来俱在你肩。”   乌洛兰津眼睛中的神采摇摇欲坠。   齐圣宗看他可怜,便说:“无论何种原因,既然你等都无家可归,不若就留在淮安好好读书。江南学风盛行,名师辈出,朕……真能读出个名堂来,也不枉你等千里迢迢到中原一趟。我会单独辟出一处学府,供你等读书生活,若有不愿的,去沈澶处领十两银子,可自行离去。”   景恒看着一院子各族少男少女,暗自给学府起了个名字:淮安国际中学。   还有西洋留学生。   凤明之前说景衡总喜欢捡小孩养,景恒将信将疑。   这回一看他一口气养十八个不费劲,学校都给建起来了。   心说不愧是当皇帝的,什么叫爱民如子!   真是善于当人爸爸啊。   论强还是齐圣宗强,景恒自叹不如,他就养景俞白一个都养不明白。   哎,也不知景俞白如今如何了。 第79章 随便吧   景俞白过得好, 也不好。   凤明在时,景俞白是不耐烦当皇帝的,朝政上的事情一推二六五, 懂也说不懂,盼着凤明都能帮他处理了, 最好能再少读些书,多给他些时间出去玩耍。   怀王景沉接管皇宫后, 景俞白便不用再问政上朝, 也不用读书了,过上了从早玩到晚的生活。   可没了读书听政的苦,倒也显不出玩耍的乐来。   宫里没有与他适龄的皇亲国戚陪他玩,侍卫太监都奉他为主,曲意逢迎, 玩什么都让着他, 只让他赢。   这有什么意思。   况且怀王将他身边熟悉的宫女太监全部调换,现下小皇帝身边都是怀王的人。   从前他们老是说‘凤明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今景俞白真做了那个被‘挟’的天子,才知道从前凤明对他多好。   不, 凤明对他好, 他一直都知道。   可凤明为何不告诉他,他父亲是肃王呢?因为凤明杀了肃王吗?可……如果凤明好好和他说, 他一定不会因此怨恨凤明的,那劳什子肃王长什么模样, 景俞白都快忘光了。   他难道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凤明为何不相信他,瞒着他, 总是把他当成小孩子, 什么都不叫他知道, 也不听他解释!   就这样把他扔在深宫里,独自离开,抛弃了他。   中秋夜宴上,景俞白中毒,他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过凤明。   但真的就是一瞬间,他发誓,就一瞬间!   当凤明附身听他心跳时,那点怀疑就像见了光的恶鬼,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了。可是怀王还有那些大臣都跳出来指责凤明,逼凤明交出权柄离宫。   景俞白想,也许就这样离开放凤明皇宫也很好。   景俞白读史,历史上所有掌权的宦官都不得善终,无一例外。   凌迟、腰斩、枭首……   他是个没用的皇帝,他的皇位并不稳当,保护不了凤明。让凤明和景恒一起离开,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好吧,他必须承认,在听闻自己是肃王之子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凤明。   凤明是他‘名义!’上的杀父仇人。大齐以仁孝治天下,他如果还同凤明那样亲近,文武大臣、天下黎明会指摘他认敌为友、谴责他不孝不悌。   景俞白害怕了。   所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景俞白没能从龙椅上站起来,坚定地站在凤明身边。于是,他就像他祖父仁宗皇帝一般,默许百官再一次放逐了凤明。   他失去了最信任的人,失去了凤明。   他痛恨自己的孱弱、厌恶自己的无能。   这种悔意刻骨铭心,在无数次午夜梦回像一条毒蟒,紧紧缠绕着景俞白,令他窒息。   凤明还会回来吗?   他该如何像凤明忏悔呢?   凤明会原谅他吗?   漆黑的寝宫中,十一岁的景俞白躲在锦被里,为自己的懦弱而懊悔。   *   厘清杂事,齐圣宗身姿如松,一派龙章凤姿,不疾不徐往院落走去。   【景恒:回咱们院子干嘛,找凤明去啊】   齐圣宗良好的姿仪僵硬一瞬。   【齐圣宗:王府诸事繁多,还是在此处处理方便一些。】   【景恒:你好怂。】   【齐圣宗:……】   【景恒:你俩可急死我了。你去找凤明,跟他道歉,你要是不会说呢,我教你。】   齐圣宗微微犹疑。   在讨凤明欢心这点上,他从没怀疑过景恒。毕竟这部分魂都是他精心挑选,择出俱是凤明会喜欢的那些凑出来的性格。   他堂堂一国之君,假借他人之口,实在有失身份。然景恒与他原属一魂,若非他在帝陵前心软,这一魂早已归属本源,与他融为一体了。   齐圣宗脚下微顿,转身向凤明府宅走去。   景恒不算他人,故非假借他人之口。   【齐圣宗:有劳。】   【景恒:天下道理都让你占了。】   【齐圣宗:过誉。】   凤明的宅院与淮安王府一墙之隔,是景恒专门着人为凤明收拾出来的,绿瓦高墙,高大朱门上牌匾书写着‘凤府’二字,气派极了。   兰小丰正从大门里走出来,瞧见‘景恒’,上前招呼:“世子爷。”   齐圣宗略点点头。   【景恒:……说兰兄弟好。】   齐圣宗:“兰兄弟好。”   兰小丰愣了一下,抬臂环住‘景恒’肩膀,问他:“咱们世子爷怎么满脸不高兴?谁惹着世子爷了,兄弟给您出气去。”   齐圣宗侧首看了眼肩上的手臂。   【景恒无语:随和一点。】   齐圣宗觉得太难了,也不知景恒哪儿来那么多兄弟。他是长子嫡孙,出生起身份尊贵,弟弟妹妹都十分敬重,鲜少与他闲话家常。更不曾像景恒这般呼朋唤友,勾肩搭背。   景恒与他恰恰相反,岁数小,开朗热情好相处。锦衣卫也好、宦官也好,景恒都能打成一片,无论是谁,都把景恒当做自家幺弟宠着。   与臣属过于亲近,易失界限,并不利于管理。   不过也罢,左右这一世齐圣宗也不想做皇帝,这界限分寸,就留给景俞白心烦罢齐圣宗还是属意景俞白继续做皇帝的,不过若景俞白不分黑白是非,齐圣宗也不介意从旁系里再挑一个小孩。   齐圣宗学着景恒的模样,反手拦住兰小丰肩膀,凑过去问:“哥们哪儿去啊?”   兰小丰答:“城西军营里新到了五百匹马,督主命我瞧瞧去。”   交谈至此,齐圣宗除了‘去罢’二字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景恒一个字一个字儿教他:摸鱼千斤在王府待得正没意思,你得空牵去军营玩儿。】   齐圣宗:“摸鱼千斤在王府待得正没意思,你得空牵去军营玩儿。”   听闻此言,兰小丰高兴极了,男人没有不爱宝马神驹的,摸鱼千斤在皇宫夜弛的英勇事迹早传开了,能在狭窄宫道上一跃而起,从人群头顶飞过的神马,谁不想见见。   男人嘛,一高兴了嘴就不严。   只听兰小丰说:“你最近怎都不来了,听说你在楚地那兄弟给你送了十几个娈童?你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齐圣宗:?   事情已经传成这样了吗?人言可畏、众口铄金,齐圣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齐圣宗:这怎么说?这得你去和凤明解释。】   【景恒:行啊,随便吧。】   齐圣宗:“行啊,随便吧。”   兰小丰:???   景恒:!!!   景恒心中的弹幕一时飞起,多到齐圣宗看都看不清。   【景恒:没让说这句啊,陛下。】   齐圣宗:……   英明神武的齐圣宗陛下第一次感受到尴尬,他匆匆与兰小丰告别,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兰小丰摸摸鼻子,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说不上来,还是看马去罢。   齐圣宗进书房时,凤明正拿着绒布擦拭定山河,这把随着凤明南征北战的宝剑蒙尘六载,终于得见天日。   银亮剑身泛着寒光,是一剑能把人捅穿的好剑。   刹那间也不知为何,寒毛倒竖。   齐圣宗:……   景恒:……   【景恒:别慌,他现在没内力。】   【齐圣宗:凤明从未对朕动武,这恐惧之感想必源于你心。】   【景恒:他确实总打我。】   【齐圣宗:要不你来?】   【景恒:那你慌什么,他又不打你。】   宝剑发出一声清吟,齐圣宗陡然回过神来,看向凤明。   凤明也正看他,长眉微微簇起:“傻站门口做什么?进来。”这呼呵的语气显然不是对着齐圣宗的,凤明把他认成了景恒。   他与景恒气质迥然不同,凤明总能辨认出掌控身体的是谁,此时竟认错了,齐圣宗心说,难道景恒怂狗的气息已然掩盖不住,即便他控制身体也能瞒过凤明去?   【景恒:也许是您也沾染了几分怂狗气质也未可说呢。】   凤明背过身将定山河收回剑鞘,端正摆回剑架上。   只听身后的人声音低沉:“是朕。”   凤明一怔,转过头将信将疑的看向‘景恒’,他上下打量一番,再次蹙起好看的眉。   【景恒灵魂微颤,疯狂提示:快点证明,马上要挨打了。】   凤明仰起头,不自觉地捻了下手指。   【景恒:快快快!】   齐圣宗:“凤明。”   【景恒:说点什么!你长个嘴不是用来和我吵架的!】   【齐圣宗:许久未见,略有些紧张。】   景恒感受着体内剧烈的心跳,这叫略有些?都他么紧张的要窒息了。   【景恒:呼吸啊大哥。】   齐圣宗长出一口气。   凤明:?   凤明转过身,与齐圣宗面对面站着,反手抽出才入鞘的定山河:“到底是谁?”   他真有些分不清了,不免有些生气,下意识握住长剑,仿佛这把剑能带给他无尽的勇气一般。   “是我……是朕?他名字念着也一样的。真不知该如何说”   齐圣宗说完自己都笑了,觉得真是好傻。这和他想象中的重逢场景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   他又说:“朕,我……凤明,我很想你。”   时逢初冬,暖阳洒进屋内,为他渡了圈金色光晕,影子也拉的极长。   他站在光里,目光温柔更胜三春水,和煦温暖地笼罩着凤明,这一眼穿透六年时光,消弭了无数岁月,横亘过全部的生离与死别。   他们终于再度重逢。   重新伫立在彼此的视野之中。 第80章 情敌   凤明攥紧了定山河, 面上的神情逐渐褪去。   只要开了口,后面的话顺理成章脱口而出,齐圣宗注视着爱人:“凤明, 我很抱歉,这句话也许迟了, 但我还想说,我很爱你、心悦你。我想接近你、拥抱你, 可又怕伤害你、护不住你。”   “你领兵去西燕时, 我夜夜难寐,怕你冷了饿了、怕西北风沙太大、怕粮道战线太长。可我甚至不敢给你去信,只能将你上禀的奏折看了又看,从字里行间读取你的近况。”   “我有时会恨自己出身皇家,恨自己囿于身份不敢与你相爱;可我又很庆幸, 还好我出身足够高贵, 否则我怎么能把你从嘉荣殿接出来,怎么能给你这万人之上的尊位, 怎么能有机会与你再次相见。”   凤明微微眨了下眼。   齐圣宗接着说:“是我的错,我谋算太过, 想要的又太多。舍不下江山, 舍不下你,也舍不下自己的命。”   “景朔谋反是我纵容的, 我需要一件事把你留在人间,你那般忠诚热烈, 这江山你不会不管,你答应过母后……是我利用了你, 利用了景朔。”   凤明微微抿了抿唇。   【景恒:兄弟, 你说的很好, 非常感动。此时你应该抱抱凤明。】   齐圣宗上前两步,将凤明拥在怀里:“是我太笨了,我不知道该如何爱你,我以为我在爱你,却一直在伤害你。”   “那日景恒问我,有没有想过你会多难过,我才知到自己错了。”齐圣宗说:“我大错特错,你能原谅我吗……你还爱我吗?还是更爱转世的那一个。”   【景恒:敲里吗,我都快哭了,你他么竟然趁机问这问题。齐圣宗,你不讲武德。】   【齐圣宗:你哭吧。】   凤明与齐圣宗相识十数载,对这位皇帝陛下的行事作风,他了若指掌。在齐圣宗问出‘更爱哪个’这个问题之前,他也很感动,提及景衡的母后,凤明也几乎落下泪来。   但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凤明就不得不怀疑,是否前面全是铺垫。毋庸置疑,齐圣宗是爱他的,爱到足以放弃复活的计划,爱到足以放弃江山社稷。   只是这位皇帝陛下心眼太多,凤明吃亏吃怕了。   这其实是冤枉了咱们圣宗陛下。   齐圣宗此番言论俱是出自真心实意,只可惜虎头蛇尾,画蛇添足。他筹谋惯了,做事总容易带着功利性,情绪到这儿了,不多问一句挖个坑,总觉得差点什么似的。   坑人坑得多了,难免自食恶果。   故而凤明并未回答,只是将头埋在齐圣宗颈窝里,反问:“您不是总和景恒说,都是一个人吗?”   齐圣宗:“……”   凤明紧紧攀住齐圣宗的肩膀:“陛下,我很想您。”   齐圣宗:算了,先抱吧。   他轻轻抚过凤明的长发,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景恒怎就总有那么多话能同凤明说呢?   或许他真的很不擅长相爱。   该做什么他都不知道。   空气有些安静,齐圣宗轻咳一声,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咳……”   咳嗽一声后还是没想好怎么开头,就顺势又咳了两声:“咳咳咳。”   凤明:“……”   【景恒:……】   这种离异夫妻再婚的尴尬感是怎么回事,景恒都要抠出一套淮安王府了。   【景恒:大哥,你又哑了。】   【齐圣宗:你说,我学。】   【景恒一口气没上来:咳咳咳咳咳。】   凤明仰起头,漂亮的瞳孔中倒映的是景恒,可他却仿佛能通过皮囊,直视内里那局促不安又故作镇定的圣宗陛下。   圣宗陛下的心跳好快。   他亲了亲圣宗陛下的下巴。   圣宗陛下的心跳的更快了。   好事,虽然景恒和齐圣宗越来越像,但通过心跳的节奏还是能判断出来掌控身体的是谁。   凤明心满意足地窝回圣宗怀里。   圣宗陛下僵硬的宛若雕塑,动也不敢动,仿佛怀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朵云彩、一抹霜影,一触即散。   敲门声忽响,齐圣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把自己解救出来。   朝峰在门外道:“督主,有个叫做陆子清的南林学子求见。”   陆子清?   这名字好熟悉,凤明正思索间,齐圣宗说:“景恒说是在金陵遇见的。”   哦。凤明想起来了,制造局小太监的相好。   “何事?”凤明问。   朝峰答:“他带了一封信。”   “拿进来。”   朝峰推开门,只见督主坐在案前,淮安王世子立在一边,明明是最寻常的场面,他却警觉地嗅出尴尬来,难道他们吵架了?   真晦气,早知道让汪钺来送信了。   凤明接过信,破开封泥,漫不经心地抽出信纸,打开信才扫了一眼,他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那椅子烫人似的。   凤明刷的一下把信对折,不敢多看一眼,递给齐圣宗:“你来看。”   齐圣宗:?   他接过信纸。   “……”是太傅邹伯渠的信。   这大概是如今天底下唯一能治得住凤明的人了,当然,也治得住齐圣宗。不过好在,他齐圣宗现下在邹伯渠那早已是死人,这位太傅大人再也不会写奏折骂他了。   万分庆幸。   景衡做皇帝时,收到邹伯渠奏折时的状态,比刚才的凤明好不到哪儿去。   尤其是后来太傅大人负气辞官,奏折信件中的言辞愈发激烈。连起来读都是好词,四言八句,文采斐然,但不知为何,读完后就像被谁兜头抽了十几个巴掌,牙酸脸热,脖颈发硬。   非常难受。   非常、难受。   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   很长一段时间,景衡与凤明都是互读信件,而后改善措辞再转述给对方。   被邹伯渠支配的恐惧。   齐圣宗深吸一口气,寻了个安稳亮堂地方坐好,逐字卒读。   凤明站在案前,目光涣散,修长手指反复扣着桌案上雕着的云纹牡丹。   朝峰:?   一盏茶后,齐圣宗读完那封信,在他放下信抬起头的瞬间,凤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齐圣宗瞧他实在可爱,笑了笑说:“没骂你。”   凤明若无其事,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说甚么了。”   “主要是骂怀王。你是太傅最最疼爱的小弟子,受了怀王欺负,他气坏了,连夜写了三篇檄文骂怀王。”   可怜的怀王。   齐圣宗摇摇头,继续说:“自昨日起,南林三千学子都转了矛头,直指怀王。他们与金陵制造局联手控制了金陵,请你去金陵坐镇呢。”   凤明:“……”   “太傅的意思是问你,淮安王世子为人是否可靠。若可靠,就叫你扶持他以勤王之名占据淮南;若不可靠,就取而代之,拥兵自立,叫你去金陵登基。”   邹伯渠在信里把已有的几个藩王侯爷分析个遍,意思是这些人都是当年夺嫡失败的残次品,不建议凤明扶持。   凤明:“……”   朝峰:这是我能听的?   凤明叹了口气:“你当初说,趁机夺取金陵,说的可是这个机会?”   齐圣宗没否认:“当年太傅辞官而去,就是担心有朝一日你我反目,所以提前去金陵为你留后路。”   凤明垂下眼:“这六年……我原以为他不认我这个弟子了。”   “太傅护犊子得狠,他的弟子,他能骂,别人可不能。”齐圣宗把信递给凤明:“你给他回信,可别提我的事。”   凤明道:“信里不提,你去了金陵难道不见他?还是你想装傻充愣,要叫他看出来……”   “能躲得一日是一日。”齐圣宗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齐圣宗:景恒,景恒。】   【齐圣宗:?景恒?】   【景恒:干嘛,睡觉呢。】   【齐圣宗:好兄弟,咱要去金陵了,这段时间身体交给你了。遇见一个叫邹伯渠的,一定要躲着走。】   【景恒:哦,这时候好兄弟了,你可真是……】   齐圣宗边劝着景恒边往门外走,一不留神和一各梳着高马尾的少年擦肩而过。   【景恒:停,回头,有情敌。】   齐圣宗依言回头,那梳高马尾的少年的少年看着眼熟,他唤了一声:“乌洛……乌洛兰津?”   那少年回过身,单手抵胸行了一礼:“世子殿下。”   “你怎么在这儿?”   乌洛兰津抬起褐色的眸子,看了眼凤明。   “我要来的。”凤明朝乌洛兰津微微颔首:“你去玩吧。”   乌洛兰津点头退下。   见乌洛兰津走远了,凤明才说:“他是外族,在书院里挨欺负,汪钺接来的。”   齐圣宗和景恒都不相信小狼崽会挨欺负。   可惜他俩不信没用。   真愁人。   入夜,寒风簌簌,虽是初冬,但南方的冬更为阴冷,寒冷中带着股潮气,这样的天气里,凤明的膝盖易疼痛。   景恒抱着枕头摸进凤明房间。   一进屋,正与乌洛兰津撞了个对脸。   景恒:!!!   乌洛兰津问:“这么晚了,世子爷怎来了。”   景恒长出一口气,扬声唤:“凤明!”   凤明才换了月色寝衣,从屏风后转出来:“怎么了?火急火燎的,烧你尾巴了?”   景恒瞧着乌洛兰津,满脸警觉:“你换衣裳,他怎么在屋里?”   他可是死皮赖脸、挨了多少巴掌,才能在凤明换衣服时留在屋里。   凤明无语道:“我在屏风后面。”   “那也不行啊……”景恒恶狠狠瞪了乌洛兰津一眼,又委委屈屈看凤明。   变脸之快,川剧名伶都自叹不如。   景恒贴在凤明身上,像一个没骨头的狐狸精:“孤男寡男的。”为难景恒那样高,还能硬把自己塞到凤明怀里。   凤明被景恒狗头挡着,眼前只能看见景恒头顶炸起的黑毛,呃,是头发,凤明道:“你先下去吧。”   乌洛兰津单手抚胸行礼,后退着退出寝殿。   作者有话说:   齐圣宗:凤明一共就那么点心眼,全用朕身上了。 第81章 探查消息   景恒眯着眼, 见那狼崽子确实走了,这才站起身,仿佛斗赢了的骄傲公鸡, 飘飘然昂扬。   凤明揉揉太阳穴,被景恒的一惊一乍气得头疼:“阿津才十五岁!”   “阿津?”景恒重复一遍, 凤明没觉得丝毫不妥也不敢有何异议,只好切了一声:“在犬戎十五都有儿子了, 你还不了解这些外族么, 妻女奴仆,父死子继,没个规矩。”   “好好好,”景恒一肚子歪理,凤明懒得和他掰扯:“你最有规矩。”   景恒洋洋得意:“当然, 我为你守身如玉。前生今世, 我都没碰过别人。”   【齐圣宗:谢谢,是朕守身如玉。】   凤明把景恒的枕头扔到床上:“睡觉了。”   景恒横抱起凤明:“凤明, 我想……”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搭在景恒喉咙上,微微收紧, 威胁意味十足, 凤明浅笑着温柔地问:“你想什么?”   在锁喉的威胁之下,景恒改口道:“我想看看你长没长肉。”   他颠了颠凤明, 把凤明安安稳稳地放回床榻上:“服用长生丹这么久了,身子可大好了?”   凤明怎不知景恒这蠢狗在想什么。   可太怪了。   他从前和景恒在床上胡闹不觉什么, 可现在景恒身上不光是景恒,还有圣宗, 虽说都是一个人。可圣宗陛下冷静自持, 他从前同圣宗最亲密的动作就是拥抱, 骤然间,要坦诚相见……   凤明盖好被子,把半张脸都埋在被里。   还是下次再说吧。   景恒拥着凤明,在心里埋怨齐圣宗碍事。   【景恒:烦,你还能像以前一样,就好像不在一样那种。】   【齐圣宗:那时朕的灵魂在沉睡。】   【景恒:你再睡会儿。】   【齐圣宗:碍你事儿了?】   【景恒:你在凤明不好意思和我做羞羞的事情!】   【齐圣宗:凤明知道朕在?】   齐圣宗就是齐圣宗,一语道破天际,心眼子多得令人瞠目,操作也骚得离谱,令人情不自禁击节赞叹:还能这样?   景恒恍然大悟,他的手扣扣簌簌摸向凤明腰带,凤明反手按住他的手:“别闹。”   景恒小声说:“他睡着了。”   凤明微微犹豫,手上抵抗的力气却小了许多。   事不宜迟、机不可失,景恒趁机翻身压在凤明身上:“真的,骗你是小狗。”   这说法没什么说服力,凤明却像是信了,纵容了景恒的亲吻。   景恒的唇落在凤明的额头、脸颊,他最爱凤明那双眸,他一亲,那双眼就会微微闭上,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而后再睁开眼睛时,瞳孔中的潋滟水光令人恨不得溺死其中。   凤明的耳朵很怕痒,舔的越轻,回馈越强烈,若只是灼热的气息吐在上面,凤明就会痒的仰起头呼吸,露出致命的弱点,那雪白细嫩的脖。   此处需着力啃噬。   运气好时,就能听到   “景恒!”凤明微微喘息:“别舔了。”   今日运气不佳,没有听到最好听的,但景恒的机会很多,他用力一吸喉结,如愿以偿地听到更多低吟。   凤明的手指插在景恒发丝间,真诚地说:“你就像一只小狗。”   “是狼。”景恒伏在凤明身前,轻声陈述:“我早就见过你。”   在西燕、在大漠。   在那场震古烁今的战场上。   ***   仁宗二年,西北大漠齐军驻地。   是夜,无星无月。   凤明没穿银铠,一身黑色夜行衣,靠在主帅营帐门口,悄悄听外面的动静。   都睡下了吧?   年轻的凤明用剑柄撩开帐帘,闪身出去,又把帘子结结实实掩得密不透光,仿佛从未有人出来过,他非常小心,像一只夜行的猫科动物,动作轻盈,一丝凝涩也无,应当没有人会发现他偷偷离开了营帐。   “这么晚了,将军去哪儿啊?”   事与愿违,而且违得非常过分,让凤明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倒霉。   三个字,倒大霉。   凤明僵在原地,缓缓回头:“老师。”   邹伯渠一身靛青色文袍,面无表情,许是因为衣裳颜色的缘故,脸色也隐隐发青。   凤明如临大敌,撩起帐帘,缓缓退回营帐:“这就睡了。”   邹伯渠逮猫崽子一般,单手薅住凤明后领衣襟,另一手负在身后,长身而立。   明明是个不通拳脚功夫的斯文人,却轻而易举地制住了武功盖世凤明,邹伯渠低声训斥道:“上次偷跑出去,没叫我逮到,腿上带着好长一条伤回来的,这次又想去哪儿?”   凤明垂下头,不服不忿又不敢表现出来,嘟嘟囔囔地顶嘴:“哪儿就好长了。”   “还敢顶撞!”邹伯渠一挥双手,比划出个四寸大小:“西燕弓箭手厉害得很,你不要自恃武艺高强就胡跑乱窜。”   凤明立即道:“老师,我知道的。我就是去探查消息。”   他抬起眼观察邹伯渠脸色:“这次绝对不会跑丢,有一头狼带着我,就是上次送我回来那只。我们说好了,今晚它领我去西燕王庭。”   邹伯渠也不知凤明怎生和一头狼说好的,他不赞同地说:“西燕擅训狼,小心中了圈套。”   凤明一瞧有戏,拉着邹伯渠往营外走:“不会的,您看。”   营帐外,凤明刚把手指放在口中,还没吹出声,景恒就闻到了他的味道,缓步从石头后面走出来。   凤明道:“大狼,过来。”   景恒做狼时,保留了一定人的神志,同时也有着野兽的天性,狼眸泛出幽光,警惕地望向凤明身边的中年文士。   凤明说:“这是我的老师,邹太傅。”   景恒直起身,邹伯渠?   给凤明写信,凤明看都不敢看的邹伯渠?   让齐圣宗闻风丧胆的邹伯渠?   景恒歪了歪头,瞧不出这位文士有何可怕的。   凤明摸了摸大狼的头。   景恒骄傲地扬起狼吻,示意凤明给他挠下巴。   凤明挠他下巴,又揉他耳朵,景恒卧在地上,扭着身子,翻出肚皮。   凤明说:“是不是很乖?”   邹伯渠拿这个小弟子一点法子也无,今日不放凤明出去,改日又偷偷跑了,他也没什么办法,罚也不舍得罚,只好要凤明保证:“只是探查?”   凤明听出有戏,老实承诺:“只是探查。”   邹伯渠问:“保证?”   凤明答:“保证。”   大狼站起身,凤明骑在狼上:“老师,我走了。”   得了凤明保证的邹伯渠无可奈何,总不能真拘着凤明,毕竟是一军主帅,军中无戏言,姑且信他一次吧。   翌日一早。   齐军主帅彻夜未归,凤明麾下将军部下皆汇集于营帐前,焦急等待,正当众人方寸大乱之时,一阵喧哗之声乍起,原来是凤明骑狼而归。   瞭望塔上的士兵:“将军回来了!”   只见凤明身上新添数道伤口,黑衣上鲜血凝结成深色血块,脸上也尽是黑色灰泥,十分狼狈。   邹伯渠勃然大怒:“凤养悔!”   凤明眼神明亮,他翻身下来,将手中宝剑抛到汪钺怀中,嚣张地与邹伯渠擦肩而过,傲然宣告:“大捷,我把西燕王庭烧了。”   众人:???   “出了营地往西,沿路有标记,右将军带上两千人马去收拾残局。”凤明抹了把脸上的灰:“烧水,我要洗澡,杀了二十余个王族,满身尽是血腥气。”   汪钺大吃一惊:“二十余个王族?”   凤明心中得意,面上却是理所当然的深沉神色,语气也漫不经心:“都是些旁支,可惜西燕王跑的快,没捉住。”   众人简直好奇至极,你一言我一语的追问,这个问怎么回事,那个问王庭在哪儿。   凤明很不耐烦似的:“趁夜奇袭罢了,这有什么特别的。都散了,一个时辰后到我帐中议事。”   景恒蹲坐在地上,吐出舌头,简直爱死了凤明这暗自得意至极,又偏偏装作小事一桩的傲娇模样。   好可爱。   凤明的桀骜止于邹伯渠的一声轻咳:“只是探查?”   凤明脚下一顿。   邹伯渠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邹伯渠心想,凤明年纪轻轻,武功奇高,运气又太好,这般气盛骄傲,早晚要吃大亏。   他作为老师,哪怕数次出言提醒,却也无用,这人总要亲身吃过亏,才知道苦;只有跌的头破血流,才知道疼。   过来人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只恨他不懂、不开窍,可过来人没过来之前,又有谁懂了,有谁开窍了?   随他去吧,有他这师父、有太子做师兄,难道还能护不住凤明,再者说,年轻人吃些小亏,杀杀锐气也并非坏事。   邹伯渠万万没有料到,这个亏来的这样快,快到险些要了凤明的命。   且说这西燕王庭被烧,失了根基。三月初,西燕首次主动休战,上表降书向大齐求和。   朝野震惊,太傅邹伯渠带降书亲自归京,向仁宗述职。   于此同时,西北军截断西燕粮道,凤明率军千里奔袭,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漠如有神助,总能精准摸到西燕的辎重粮仓,趁夜发动突袭。   神异的是,无论凤明的军队走的多深,都能找到水源绿洲补给。   西燕军不胜其扰,被凤明撵的如同慌不择路的兔子。论装备,论人数,西燕军远不及齐军,从前他们依靠戈壁地形,诱齐军深入,戈壁黄沙万里,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若无水源补给,只需三日就可以拖死几十万大军。   可如今此法再难奏效。   凤明身边有一头狼王,在这片千万里的戈壁滩上,数以百万计的狼族都是齐军的探子。   这场仗,西燕注定落败。   作者有话说:   少年意气的凤明出场都超级心疼。   超级心疼。 第82章 月亮   三月中旬, 齐军大捷,俘获西燕降兵八万。   三月二十六,西燕于胡丹戈壁向凤明表降。   戈壁滩天高云阔, 凤明一身银铠,骑马立于玄甲军前。   一匹狼立在凤明身边。   “穿银铠的那个, 就是凤明。”高陂上,西燕战神胡乌巴尔右眼蒙着黑布, 给西燕王指认着:“我的眼睛, 就是这只银凤凰射瞎的。”   西燕王眯着眼,望向这位给西燕带来灭顶之灾、倾覆之乱的少年将军:“他的铠甲为何异于旁人?”   提及此点,胡乌巴尔咬牙切齿:“他自诩武艺高强,故意穿的与众不同吸引敌军。他不信谁能杀得了他。”   好狂妄。   西燕王笑了笑,转动着手上的黄金嵌翡翠扳指:“戈壁上, 只适合雄鹰才能翱翔千里。今日, 我要用他的头颅盛酒。”   胡乌巴尔犹疑道:“可他是狼王庇佑的人。”   西燕王恶狠狠地盯着凤明战马旁的巨狼,恨声说:“狼王背弃了他的种族, 从今日起,狼神再也不会眷顾西燕了。”   胡乌巴尔单手抚额, 行了个礼, 他调转马头,沉声说:“八万西燕儿郎会赞同大汗的决定。”   今日, 西燕王放弃了八万降兵,拿出最后的底牌狼卒军, 势必要诛杀凤明于此。   随着西燕王一声令下,五百狼卒军倾巢而出, 以身体为防线, 将凤明与齐军隔离开来。   凤明冷笑一声, 他就知道西燕不会乖乖表降。他抽出定山河,一马当先,一剑砍翻敌军,喝了一声:“西燕王就在此处!去把他擒来。”   景恒虽是狼身,可他实在不想咬人,怪恶心的。   西燕人有训的狼,他也有狼兄狼弟。景恒仰天长啸,叫兄弟们出来帮忙,自己则绕在凤明马前为他掠阵。   凤明:“……”   汪钺惊诧道:“这么大个狼竟然不会打架?”   凤明也极为无语:“汪钺,你把它带出去!这兵荒马乱的,别再让马踩了它。”   汪钺:……   景恒:……   【关于我做狼的时候,被老婆以为很弱,担心我被马踩的那些事。】   一支长箭从高处射来,直射凤明右眼。   这一箭来势汹汹,凤明挥剑隔开,箭落到地下不减势头,三分之一个箭身都没入黄沙。   胡乌巴尔!   凤明反身抽出只羽箭挽弓,看也不看便朝着来箭的方向反射回去,羽箭呼啸而去:“都跟着我的箭,西燕王就在那里!”   胡乌巴尔的箭给凤明指出明路,就是为了把凤明身边的齐军引开,可凤明艺高人胆大,顾不得许多,只想活捉了西燕王。   训一支狼卒军需要十年,每一名狼卒军都是西燕的无上至宝,然而凤明是中原三百年才出一个的将才,凤明不死,西燕永无卷土重来的可能。   两害相权取其轻,西燕王不得不孤注一掷。   戈壁宽阔,极易被弓箭手伏击,可凤明也并非空手而来,此处除了齐军,还有被俘的西燕军、西燕王族。待凤明身边齐军渐渐减少时,西燕王竟全然不顾,命三百西燕弓箭手赫然挽弓,竟是要不分敌友,抛弃所有筹码,用八万西燕士兵的命换凤明之死!   漫天长箭如雨,寒光映在凤明明亮的瞳孔中。   齐军以盾牌为阵,及时将凤明牢牢护在其中,挡住那四面八方射来的弓箭。   外面哀嚎阵阵,有齐军的,也有西燕人的。   凤明简直要气炸了,他如何能想到,西燕会如此无耻,竟置族人于不顾。   凤明环视一周,心脏慢跳一拍:“狼呢?” 他从盾牌缝隙往外去看,只见那只大狼与它十几头狼兄狼弟一道护在盾阵之外,阻挡那些试图破阵的狼卒军。   凤明推开盾牌。   齐军阻拦道:“将军!”   凤明冷冷道:“我做将军,从没有自己躲在后面,叫旁人替我拼命的时候。”   这话不假,冲锋陷阵,凤明总是身先士卒,一往无前。   凤明闪身出去,他功法极快,转瞬到了那头蠢狼身边:“快走!让你的狼都走。”   大狼黄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凤明。   大狼一声清啸,追随他而来的狼群如来时一般,四散着离开战场。   凤明挥剑劈开长箭:“你也走!”   景恒已经中了一箭,他知道他走不了了。   天命如此,从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死在这里,开启他的下一场轮回。   景恒扑倒一头偷袭凤明的西燕狼,咬穿了那狼的喉咙。   厮杀声中,他深深凝望凤明。   一支长箭射向凤明,凤明翻身避开,长箭擦着他的胳膊射向景恒。   凤明在心里暗骂一声,抛出手中的定山河为大狼挡下这一箭。   凤明怒道:“你……”   景恒将凤明扑在身下,将凤明牢牢护在肚皮下,以宽阔的后背替凤明挡去箭雨。   凤明:!!!   他拼命捶打这头蠢狼:“起来!”   景恒舔了舔凤明脖子。   被一头大狼罩在身下,凤明什么也看不见,仰起头只能看见灰色的狼吻。   狼的体温比人更高,凤明感到了一阵暖。   他不知这头蠢狼是否挨箭,论理,中箭时,随着那长箭的破空之力,中箭者是会被惯性带着前倾的。可这头蠢狼一动不动,令人忍不住乐观地想象,也许它没有中箭,它可是狼神啊。   直到血顺着狼毛流下来,滴在凤明银色的铠甲之上。   粘稠的血腥气蔓延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凤明被那血烫到了一般,疯狂挣扎:“你起来!我不用你!”   大狼一动不动,紧紧压着凤明,目光温顺,星河暗藏,仿佛有无尽的千言万语要对凤明说。   凤明双眼通红:“你滚开!我不要你了,我的仗打赢了,用不上你了,你滚,你滚!”   大狼听不懂似的,微微歪了歪头。   景恒将头埋在凤明颈间,轻轻蹭了蹭。   原来是这样。   难怪凤明会坑杀八万降兵。   原来是西燕人使诈,以换俘为由诈降,要凤明的命,这八万人,西燕从以一开始就放弃了,所以不全杀了,难道还能放了吗?   凤明从来不是一个残忍的人。   他那么善良。   一直那么善良。   景恒因谢停挨廷杖而落泪时,凤明冷眼旁观,那时的景恒只当凤明天生冷心冷情,原来凤明不是这样的。   要经历多少生死离别呢?   是多少场悲欢过后,凤明才不得不冷下心肠,寒着脸独面人间。   独身一人的凤明冷漠地告诫自己,如果不再投入感情,那分别时便能够不难过了。   景恒眼眶微热,凤明也曾是会因一头狼的死而落泪的少年啊。   【对不起,凤明。   你可能还要经历许多场离别。   但我保证,但我们再次相遇的时候,我会永远、永远陪在你身边。】   狼眸专注地望着凤明,将那道身影永永远远的锁在金色的瞳仁中。   他的瑰宝。   他的月亮。   他的凤明。   ***   “是狼吗?”凤明仰起头,看着身上的高大男人:“还是像小狗……大狗。”   景恒啄了口凤明的下巴:“为什么?”   凤明说:“我不喜欢狼,狼很不听话。”   景恒心中隐痛。他决定不告诉凤明那头狼就是他的转世,他们之间已然历尽了无数次分别,这件事他自己知道就好。   “我听话。”景恒俯下身,在凤明耳边轻轻汪了一声。   景恒惯会装乖,哄着凤明亲他、摸他。   他蹭着凤明的腿:“扶着点。”   凤明太瘦,大腿上没有多余的肉,夹不住景恒。但他很乖,冷玉似的手摸着景恒,说:“好烫。”   “还有更烫的,都给你。”   景恒呼吸滚烫,他闭上眼,爱与欲在心中交织缠绵,是蛛网、像藤蔓,是枷锁。   凤明的眼神就是天罗地网,总能轻而易举地捕获了他。   不,甚至不需要一个眼神。只要凤明站在那儿,就站在那儿,就足够景恒就甘愿为他死上千次万次。   他情不自禁、他不能自抑,他身不由己。   爱情一旦萌生,欲望就会疯长。   欲望逼催着景恒。   他像只求偶的鹤,在林间跳起拙劣的舞;像只表白的蟋蟀,在夏夜演奏愚蠢的歌。   他是发情的兽,被欲望冲昏头脑,充斥着疯狂的占有与撕扯,恨不能咬死爱人身边所有心怀不轨的雄性;他也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胆怯地靠近,小心地窥探,翻出肚皮摇尾乞怜,时而欢喜雀跃,时而黯然神伤。   他为爱沉沦,因欲堕落。   他将永远跪在凤明脚下,渴求凤明的爱与垂怜。   一次结束后,凤明转着手腕,抱怨道:“手都酸了。”   景恒亲他额头:“背过去。”   凤明趴在床上,打了个哈欠,不太想再陪景恒玩了:“我困了。”   “困了就睡。”景恒说。   反正这事儿凤明惯不出力,凤明也不懂,至今以为这档子事儿就这么简单呢。   真愁人。   现在多了个齐圣宗,那谁先和凤明欢好呢,难道真要等灵魂彻底融合?   那得猴年马月。   凤明把头埋在手臂里,似睡非睡,半梦半醒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身后是他最信任的男人,向来谨慎敏锐的九千岁放松了警惕。   他困得睁不开眼,就这么睡了过去。   未察觉身后悄么声地换了个魂儿。   作者有话说:   景恒:兄弟够不够意思。   齐圣宗:这时候你能别说话吗? 第83章 忌辰   永元六年十一月, 冬至。   会逢齐圣宗六年忌辰,怀王景沉因借口凤明毒死齐圣宗而将其赶出京城,如此作态之下, 这次自然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一番, 才能体现他对大齐的‘忠诚’。   他安排下盛大隆重的祭礼,脱了九琉亲王冕冠, 披着麻衣, 亲自前往天寿山祭拜齐圣宗。   一路哀乐齐鸣,打白幡、洒黄纸,声势浩大,宛若圣宗皇帝又死了一回。   京城,婉仪公主府。   吹吹打打的哀乐渐行渐远, 婉仪冷笑一声, 对丈夫李屏说:“也不知他做给谁看。”   还能做给谁看?   自然是不明真相的天下人。   李屏是京城四大营中东大营的副将,景沉此行去天寿山, 本点了李屏随扈,婉仪不许李屏去, 李屏也就作罢了。随扈出行禁军的事情, 四大营拱卫京城,这原也不是四大营的活计。   今夜景沉还摆下宫宴, 宴请京中皇亲勋贵。   婉仪也说不去。   可怀王景沉此举本就是试探,婉仪不去, 李府将来的位置难免尴尬。李屏身后是硕大的李府,几百人生生死死都在他身上, 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生怕行差踏错。   念及此节, 李屏劝慰道:“晚上的宫宴,公主不若就去坐坐?”   婉仪放下茶盏,冷然道:“他摄政之位来的不正,本宫不去。”   李屏还想再劝。   婉仪打断道:“如今他地位不稳,才想着拉拢李府,来日他一朝坐稳摄政之位,本宫乃仁宗嫡女,他难道会放过本宫?你若怕了,不如现在就同本宫和离,好保全你的李府。”   这话说的重了,李屏是个好脾气的,并不生气,只是说道:“我要保全李府,难道会不保全你?”   婉仪站起身,她今日穿的素雅,只戴了支白色珍珠流苏钗:“李屏,你我夫妻多年。你应当记得,当年瑨王谋反,瑨王挟持母后威胁凤明,要凤明跪认他是正统时,我母后如何说的?”   “母后说,凤明与太子同师同傅,凤明拜他,等同太子拜他。为了不叫凤明为难,不惜跳下微雨台。”   婉仪微微哽咽:“母后向来畏高,每年元宵灯会,她都不敢坐在二楼听戏赏灯。父皇总是笑她:不站得高些,怎看那漫天烟火。虽这么说,可父皇仍年年陪她在楼下看灯。”   婉仪终究没让泪水落下来:“本宫与圣宗同父同母,今日宫宴我若去了,何异于代替圣宗认下景沉的摄政之位,就是在跳一次微雨台,我也断不会认。”   李屏见不得婉仪难过,他上前两步,拥着婉仪:“好好,不去就不去。就是带着东大营反了他了,我也绝不能叫你跳微雨台。”   婉仪破涕为笑,反了他了,这话多好听,李屏是个软性子的人,因李府上下都指望这他,他遇事慎微,总是瞻前顾后,可就是这样的人说出来才那样可信、那样动听。   婉仪靠在李屏怀中:“你又不是东大营统帅,一个小小副将也敢说此狂言。”   李屏说:“统帅有什么了不起,他媳妇是公主吗?我媳妇可是公主,嫡长公主。”   这话平时婉仪自己也说,她总以嫡长公主自居,只不知为何,这话叫她丈夫说出来竟莫名羞恼,她捶了下李屏胸口:“老大的人了,没个正行。”   李屏道:“谁要正行?我要公主就够了。”   婉仪想起什么似的:“凤明那两万净军,可有消息说要如何处置?”   李屏答:“景沉号称要‘除尽阉党’,那些净军只怕都活不成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信凤明会毒死我弟弟。”婉仪垂眸沉思:“此事定有蹊跷。”   冬至午后,淮安王府。   景恒包了饺子,先孝敬了爹娘,又去腻歪凤明。   他到时,巫女正在为凤明把脉。   算起来,凤明服用长生丹至今已有百日,虽石虫蜜的毒不再毒发,可内力始终没有恢复。齐圣宗遣玄一去京城接巫女来瞧瞧,毕竟有关蛊母,就算神医的徒弟朱汝熙也不甚了解。   玄一却觉着,凤明没有内力也未必是件坏事,他在帝陵前捅死景恒的事情,凤明显然很是介怀,若要恢复了武功还不得追着他砍?   他可冤死了,杀死景恒的命令是圣宗生前下的,玄一不过是听命行事,哪里就怪得到他头上,景恒倒是不记恨他,见了他还叫他师父,跟着他学武功,日夜不辍,内力如今已有小成。   他叫景恒主子,景恒叫他师父,可真是乱了辈分了。   他玄一可真是倒霉透顶。   不过缠进旁人的情爱里,哪个能不倒霉呢?最倒霉的倒也不是他,是汪钺。   景恒才出现时,百般痴缠凤明,汪钺瞧景恒不顺眼,坏话说了一箩筐,好几次还差点把景恒打了。   后来汪钺瞧景恒顺眼了,替景恒说好话时又免不了抹黑齐圣宗几句。汪钺劝凤明‘怜取眼前人’、说圣宗‘早投胎了,都会打酱油了’、说‘做皇帝的以天下为先,实非良配’。   还和景恒一道说:圣宗确实不行。   真是造孽,这不是里外不是人,前生今世都给得罪了。   前几日,汪钺知道景恒就是圣宗转世,且圣宗的魂就在景恒体内后,已经好些天没出现了,开始谁也没在意,连着三天都找不见人,凤明才急了,派了人去找,也不知找到没有。   反正玄一出发去京城接巫女之前,是没找着。   玄一躲在房梁上暗中护卫,并不现身。因为他的皇帝主子说:‘免得凤明见了你,心绪不稳,影响恢复。’   玄一整个一个大无语,凤明见你这罪魁祸首没‘心绪不稳’,见他有什么不稳的。还有凤明那心绪,他没瞧出不稳来,简直稳极了,就这样接受了他皇帝主子和徒弟主子是一个人的事。   说起来他皇帝主子心眼真是多,还是他徒弟主子乖巧可爱。   景恒一进屋,直觉玄一躲在房梁上,抬头瞅了一眼。   巫女穿着素色长袍,白纱覆面,她站起来微微一福身:“好久不见。”   景恒颔首问:“怎么样?”   巫女答:“蛊母已经成活了,只是凤公子身体亏空太久,他的内力霸道凶猛,晚些恢复是好事,还需再养养。”   凤明一听还要‘再养养’,面无表情的脸上透露出不高兴来,从脉诊上抬起手腕,坐在桌前生闷气。   景恒安慰道:“听话。”   凤明把头靠在景恒腰间:“我想领兵。”   景恒道:“谢停、玄一俱是绝世高手,你选一个跟着你,我就许你领兵。”   凤明没说话,靠着景恒闭上了眼。   景恒说:“你们都辛苦了,先下去吧。”   待众人走后,凤明才说:“不要他们跟着。”   景恒坐下来和凤明商量:“要么派人护着你,要么你武功恢复了再去,你来选。”   凤明垂下头:“乌洛兰津跟着。”   景恒:???   “不行。”景恒说:“他不行,他功夫还不如我呢。”   【齐圣宗:哎。】   【景恒:您有什么意见?】   齐圣宗旁观者清,可算明白从前他与凤明两情相悦却谁都不说时,旁人那种看傻子的心情了。   【齐圣宗:他想让你陪着。】   【景恒:?】   听人劝,吃饱饭。景恒没理会齐圣宗的阴阳怪气,试探着问凤明:“那我陪你去,成吗?”   凤明抬起头,终于露出些笑意:“好。”   景恒也笑了,抬手捧起凤明的脸:“你相公笨死了,以后直接说好不好?”   凤明有双极美的瑞凤眼,弯起来时有道卧蚕横亘,有点狡黠。他像知道自己很漂亮似的,微微眯起眼,勾起唇角:“你相公也笨死了,不会说。”   “笨狗和傻凤凰,”景恒附身,认真地注视凤明的瞳孔:“好般配。”   景恒总是有很多坏主意,他说:“相公,去榻上玩会儿吗?”   凤明拨开景恒的手:“光天白日,你成日里都想些什么。”   “想你啊。”景恒说:“我明明天天见你,可还是好想你。”   景恒的狗爪子从凤明外袍钻进去,也不知再摩挲什么。   片刻,凤明轻轻倒吸一口气,似怒非怒,瞪了景恒一眼。   这一眼瞪得景恒心头火起:“都说九千岁的眼睛锐利,不怒自危令人不敢直视。我怎么到觉着,你倒是生了双勾人的桃花眼?”   凤明内眼角尖而深邃,眼尾细而略弯,状似桃花瓣,眯起时情意迷离,媚态毕现,像把小勾子,把景恒的魂儿都勾走了。   景恒还想再说些调情的话,好哄着凤明同他胡闹,谁知正此时,房门敲响。   谢停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世子爷,王府那边有人寻你。”   景恒问:“谁?”   谢停又敲了敲门。   景恒不明所以,掏出爪子,跟凤明说:“我出去看看。”   凤明理着衣襟,面不改色,但若仔细看,便能看到他眼角微微有些潮红。   景恒推门出去,拉着谢停走出好远:“干嘛,不是和你说了,我和凤明两个人在房里时,只要关着门,没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不要打扰吗?”   谢停无语:“……就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啊。”   冷风一吹,景恒心头身上的热消减下去,他仍然心不在焉,脑子里都是凤明微红的眼。   凤明的眼为何会红呢,难道是终于得趣了?   可他也没碰哪儿啊,难道是痒的,还是羞的。   耳边谢停说了句什么,他也没认真听,只是顺着谢停的话说了句:“什么女子?”   谢停道:“我哪儿知道,那女子口口声声说找你,你可别是欠了什么风流债,找上门了。”   作者有话说:   景恒:就喜欢和凤明玩,嘻嘻。 第84章 藏娇   风流债?   路过的兰小丰:!!!   景恒没当回事, 对着兰小丰微微仰首,打了个招呼,接着对谢停说:“我哪儿有风流债, 叫什么,别是来碰瓷儿的。”   谢停摇摇头:“她不肯说。观其言行, 倒像个风尘女子。”   “风尘女子?”景恒皱了皱眉:“不认识。怎么随便什么人寻你家世子爷你都信啊,我是那眠花宿柳的人吗?”   谢停怪委屈的, 心说全淮安都知道世子爷是个风流纨绔, 从前在淮安遛鸡斗狗的,路过看见只野猫都得伸手撩拨一下。   他瞧着景恒走了,才小声说:“可她长得妖娆出尘,不像个骗子啊。”   景恒本都走出老远,风把‘妖娆’二字送到他耳边, 他脚下一顿, 兜转回来:“是不是挺高、挺好看的。”   谢停:“……”   于是乎,那位挺高、挺好看的风尘女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景恒接进了凤府。   如今凤府里除了锦衣卫就是宦官,连着雌性麻雀从凤府上方飞过去, 一众手下都觉得眉清目秀, 更何况是景恒亲口说‘好看’的绝色美人。   那可真真是荆钗布衣难掩倾城惊艳,仆仆风尘不盖风华万千。   乌发蓬松, 似散非散,几缕碎发荡在颊边, 一双眸含羞带怯,眉眼间尽是温暖春色。   寒冬腊月的天里, 谁与这位美人一个对视, 心都快跳上几下, 火热火热的。   凤明在院门口守着,见此情状冷冷警告:“你眼珠子再乱看,我就挖了你一双招子下酒。”   美人眼波流转,眸中含了几千颗碎钻,瞳孔微微颤抖,他挽住景恒的手,宛如怕极了,恨不能把整个人都贴在景恒身上:“你婆娘好凶。”   景恒躲了躲,亏他力气够大才抽出手来:“彩墨大哥,你正常点。”   彩墨莞尔一笑,一张比桃李更艳的脸上光彩照人,他含笑与凤明对视着,放肆地说:“你这样凶,小心男人跟人跑了。”   凤明受不了似的,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了院中。   景恒道:“你大老远从江城过来,就是为了刺他一句?给他惹生气了有什么好。”   彩墨换回了男人的声音,他用女声时声音极柔,可他真实的声音又很低,完全不像一名太监该有的音色:“他只有生气时才有几分活人样子。”   听闻此言,景恒心中有些心疼,又有些得志,他对彩墨说:“他如今不像之前那样了。”   嘴上这样说,表现出来的却是‘我把凤明宠得很好,快来夸我’的意思。   彩墨见状,不由莞尔一笑。   二人入了小院,纵是出身宫廷、惯见繁华的彩墨都忍不住‘嚯’了一声。   院外寒风萧萧瑟瑟,院内却暖如阳春,温热袭人。   最打眼的是一棵百年梧桐树,繁茂高大、郁郁葱葱,满园的月季花,此起彼伏的绽放出好颜色。   人工凿成的池塘中水雾弥漫氤氲,应当是引来了温泉,骗得几支分不清季节的莲花迷迷糊糊地盛开。   “好大是手笔,”彩墨看向景恒,眼神中带着些许探究,意味深长地说:“是金屋藏娇,还是梧桐栖凤?”   “藏娇。”景恒不以为意,解下氅衣递给乌洛兰津:“我这般玉树临风,当得起他这一藏。”   彩墨:“……”   初见景恒时,凤明惮赫声名,权掌天下,景恒在凤明身边姿态总是很低,鞍前马后伺候着不说,言语间也捧着凤明。   如今情势调转,凤明被驱逐离京,安顿在淮安的封地上,可景恒依然如此,不曾有丝毫轻慢。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状,景恒都明目张胆、直白坦荡地告诉所有人,凤明不是他的玩物。   若天下人要嗤笑、鄙夷,尽管冲着他景恒来。   如果有人质疑景恒与凤明的关系,景恒不会解释,不会试图说服谁,或是愤怒争执。不被理解是在意料之内的,可他和凤明的爱,原也不需要任何人理解。   就像这次,彩墨那‘金屋藏娇’试探景恒,景恒只是淡淡表示:对,那就藏娇吧,我就是那个娇。   如果非要有人做那个‘玩物’,做‘禁脔’才符合天下人的预期与揣测,那也是他景恒来做。   这样你们能满意了吗,天下人。   景恒混不吝地向天下人宣告:对对,就像你们想的那样,我和凤明的关系龌龊卑劣,充斥着所有你们想象中的难堪与淫/乱。我就是那个被玩的,我好乐意。   你们可以开骂了。   骂他可以。   骂凤明,不行。   景恒真的将凤明捧做皎月,他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房间里极暖,彩墨换了男装去见凤明时,凤明正和景恒商量着去金陵的事情。   “不想搬去金陵,”凤明说:“将老师接来罢。”   景恒说:“好,我陪你去。”   彩墨敲敲门,一位眉眼深邃的外族少年打开门,微微皱着眉看彩墨,露着些不能理解的疑惑。   彩墨笑了笑:“呦,刚就想问,哪儿来的小狼崽,会说汉话吗?”   乌洛兰津只不说话,似乎在思考刚刚的女子转眼功夫变怎就成了个男人。   “会说。”景恒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你喜欢就带走养,吃的少还听话。”   彩墨迈过门槛:“太小了,不好玩。”   景恒啧了一声,卖力推销,想把乌洛兰津打发出去,免得整日在凤明面前晃:“养两年就大了,看家护院的好手。”   凤明瞪了景恒一眼。   景恒还在胡诌:“彩墨喜欢,你做哥哥的要大方些。”   彩墨走进来:“谁说我喜欢?我喜欢大的。”   大的。   他说着和景恒对视一眼,两个色胚心照不宣,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凤明:?   他不知二人笑什么呢,懒得深究,转而问彩墨:“可是楚地有什么消息?”   彩墨答:“也没什么特别的,刘樯深得人心,声势浩大,如今手下的楚军约么有个八、九万了。”   凤明身着白色素绫长袍,没束发冠,一条浅蓝色发带束起乌黑长发,撑着手靠在桌案上:“没什么特别的你来做什么?”   彩墨道:“你要起事,我能不来?”   凤明似乎有些累,淡淡应了一声,彩墨只当是今日是齐圣宗忌辰,凤明心绪不佳,没多做打扰,略交谈几句便告退了。   景恒送彩墨出去。   彩墨说:“督主瞧着没什么精神。”   景恒:“太傅邹伯渠叫他去金陵,许是怕挨训。”   彩墨摇头失笑:“邹大人向来偏宠他这小弟子,比亲儿子都亲,哪里舍得训他。”   景恒也笑。   半载不见,他眉目更加舒朗英俊,笑起来春风和煦,温柔宽仁,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他现下使不出内力,想必是怕挨戒尺时逃不掉罢。”   彩墨盯着景恒,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只觉景恒变化甚大,沉稳成熟许多,彩墨见过太多男人,好的坏的,专心的薄情的,残忍的心软的……却没谁给他这样大的违和感。   初见景恒,这个俊朗的少年就像一块儿新琢的清透美玉,生涩又干脆,利利索索的一眼就能看穿,鲜活生动令人爱不释手。   如今的景恒更像古玉,时光将雕痕打磨更温润、也更厚重,再猜不透深浅,叫人心生尊畏,不敢妄动。   短短半年,怎会有这样大的变化?   若非景恒时常还有些不着调的言论,彩墨真真怀疑是不是换了个芯子。   冬至节后,凤明称病不成,不得不前往金陵。   朱汝熙与巫女俱在,要想装作身体不适着实太难,自蛊母在体内存活寄生,巫女说他自此百毒不侵,就算是吞下半斤砒/霜都安然无恙。   凤明左思右想,无计可施,恹恹地骑在马上。   他披着件墨色狐裘,一张俏脸陷在黑色毛针中,冷峻的眉眼都添了几分温软。此时敛眉耷眼,向来扬着的高傲头颅都微微垂下了,可爱极了,让人恨不能捏一捏。   景恒骑着摸鱼千斤与凤明并肩而行,鲜见的沉默少言,瞧着比凤明精神不了多少。   可让景恒怎么说呢?   齐圣宗不见了。   属于圣宗的一半残魂不知哪里去了,自打过了冬至,就在没出现过,像景恒刚穿越来时那般,宛如这具躯体从始至终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似的。   无论景恒怎么叫他,他都不再出现,就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景恒:启天弘道文昭武至大圣广孝皇帝?】   【景恒:启天弘道文昭武至大圣广孝皇帝?】   景恒又念了两遍齐圣宗的谥号,依旧没什么回应。   这可糟了,可怎和凤明交待。   虽然凤明从未要求景恒把身体交给圣宗,好似和圣宗没什么好说的一样,但景恒心里清楚,自打齐圣宗回来,凤明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凤明终于能把齐圣宗交给他的大齐江山还回去了。   眼下创业未半,圣宗竟然中道……消失,可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说是消失有些言过其实,景恒能感受到灵魂的充盈,他现在的魂儿确实是完完整整的一整个,只是属于齐圣宗的意识不见了,不知是陷入了沉睡……还是,消散了。   好在因为要去金陵见邹伯渠,齐圣宗原也不打算在这些日子露面,凤明一时倒也察觉不到。   景恒期盼着,也许明天齐圣宗就能出现了。   就像刷BOSS,凌晨刷新。   谁也想不到,齐圣宗还真在凌晨刷新了。   作者有话说:   景恒:这么长的谥号我为啥背的这么顺口?   齐圣宗:……谥号尚可,不由得多读了即便罢了。 第85章 刑讯   子时夜半, 齐圣宗张开眼。   凤明睡在他枕边,微微侧着头把脸埋在被子里,齐圣宗怕闷着他, 给凤明掖了掖被角,此时二人已睡下许久, 空气中还有着淡淡的雄麝气息,混着凤明身上淡淡药香, 缭绕成一种暧昧味道。   即便齐圣宗刚刚醒来, 也知道景恒那色胚睡前做了什么。   他有时难免佩服景恒的的自制力,日日与凤明抵足而眠,耳鬓厮磨,却始终不曾真正占有凤明,景恒捧着凤明, 就像捧着一颗易散的烟霞与朝露, 一点苦痛都不舍得凤明吃。   圣宗陛下甚至觉得,若非凤明不能, 景恒恐会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甘愿做下面那个, 不过若是真要做到最后, 就景恒这过于强烈的欲求与异禀的天赋,凤明可怎么吃得消。   小可怜儿, 齐圣宗情不自禁的碰了碰凤明的脸蛋。   凤明迷迷糊糊半张开眼。   床在摇,高大的男人匍匐在他身后, 过于熟悉气息笼罩着他。   凤明不甚在意,轻声念叨了句:“又来。”   齐圣宗附身去亲凤明的脸。   凤明合上眼, 似睡非睡, 纵容又娇气:“别弄我身上。”   齐圣宗应了一声:“叫我的名字。”   凤明说:“景恒。”   齐圣宗笑了笑, 声音低沉,宛如拨弄上好的琴弦,即便在这种时候也透露着雅正与端方。   凤明猛张开眼,看着身上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男人,不可置信:“陛下?”   齐圣宗低下头同凤明接吻,他的吻又深又长,带着无与伦比的霸道与强硬,亲的凤明几乎窒息。   凤明眼角微红,侧过脸喘了两口气。   齐圣宗又吻了上来。   凤明仰起头,躲避炽热绵密的吻,他双眼微微失神,似乎还不能接受一向冷静自持的圣宗会在夜半偷偷压在他身上同他亲热。   之前只是亲脸就会心跳过快的圣宗哪儿去了。   齐圣宗的眼神幽暗深沉,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危险古潭,他扣着凤明的双手按在凤明头顶之上明明没有任何挣扎与反对,他却一定要牢牢按住他的凤明。   他极轻极轻的含住凤明耳垂:“我早就想这样对你了。”   齐圣宗撩起衣袍:“景恒说我是圣人,你帮我拟的庙号也是‘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无情无欲。”   凤明别开眼不敢看,有些难为情。   印象中,这是他与齐圣宗的第一次亲热,而齐圣宗对于这件事的兴趣显然超出凤明的想象。   齐圣宗没有说错。   在文武百官眼中,齐圣宗就是一位圣人,他有着最适合做帝王的优厚天赋与沉稳性情。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高高在上,明镜高悬,近乎冷漠地坐在龙椅上俯视众生。从未对什么人、什么事展现出过多的执念与欲望。   也正因如此,他展现出对凤明的偏爱,对文臣集团来说是件可怖的事情。   即便齐圣宗已经在隐藏了,即便他展现出来的不过是对凤明喜爱与偏向的冰山一角,却还是为凤明带来了杀身之祸,文臣们聪明敏锐,他们察觉到那海面下隐藏的巨大情感,他们必须杀了凤明。   为自己,也为天下人,找回那个无欲则刚的天子。   皇帝不该有这样明显的爱恨,这是弱点、是逆鳞,是千载过后史书上不甚光彩的一笔,臣子有规劝进谏之责,若真落下这样一笔,也是臣子的无能。   倒霉的皇权龙椅,害他与凤明蹉跎多少年,若非有七星续命灯、有长生丹,那他与凤明就真的要生生错过了。   他会死在六年前的冬至。   而凤明会在他起灵那天,亲自扶灵入地宫,死在他棺椁之前。   齐圣宗吻住凤明,凤明乖顺地承受着索取。   “我爱你。”齐圣宗抵着与凤明额头相抵:“这话我早就该告诉你。”   凤明眼角是一片潮红,他漂亮的瞳仁望着圣宗:“其实您早就说过,是我当时没有听懂。”   齐圣宗拇指擦过凤明眼角的红:“我说过?”   凤明又不肯说了,他合上眼,声音哑的不像话,好像齐圣宗针对他做了什么似的:“快点,我困了。”   “那你握紧。”无师自通,持身雅正的圣宗陛下说着令人耳热的荤话:“帮帮我。”   凤明很听话,他坐起身,靠在齐圣宗怀里,握着、捏着,以拇指反复打圈儿逗弄着。   关键时刻,凤明按住即将吐水的泉眼,抬眸直视齐圣宗,声音冷冰冰地逼问:“您中毒是否与我有关?”   齐圣宗额上青筋暴起,艰难地屏住呼吸,又重重吐出口滚烫的热气:“松手。”   凤明的手指白玉似的过分美丽,可此刻这只好看的手无异于抓心挠肝的鬼爪,按压着齐圣宗的神志与脆弱的神经。   “彩墨说,男人在床上嘴会更松些。”   凤明握紧手下不住颤抖的宝剑,此时,这柄剑就是他最好的刑具,足够他审问他的犯人,他冷酷无情,如同站在东厂点心房中残忍地施与刑讯,万般手段都为了撬开这名狡诈犯人的嘴,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那带毒的点心,是不是我喂给您的?”凤明指尖微动,轻轻一骚动,换来齐圣宗一声压抑的喘。   豆大的汗珠从齐圣宗额头滚落,他眼前白光闪烁,咬紧牙关对抗着凤明的审问。   他在忍受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还有更残酷的。   凤明俯下身,浅淡如花瓣的唇停在手边三寸之外:“您说实话,我就亲亲它。”   这放荡的言语令齐圣宗微微颤抖,他情不自禁张开口,大口呼吸着。   “景恒想了很久,他想二十四桥的明月,”凤明抬起眼,明亮的眸如摄魂噬魄的妖,美的超脱凡尘,引人堕落:“您想吗?”   汗珠落下来,齐圣宗全身肌肉紧绷着,抗拒着这种极致的诱惑,这是怎样的诱惑啊,有几个男人能够抵挡?   “饶了我。”齐圣宗垂下头,他眼睛红的吓人,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哀求地看着凤明:“好明儿,饶了衡哥。”   衡哥。   凤明很小的时候会偷偷唤尊贵的嫡长孙殿下‘衡哥’,那真的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衡哥,”凤明也垂下头,他亲了亲他的衡哥,换来了齐圣宗剧烈的挣扎。   “别。”齐圣宗吞咽着口中的唾液,他好渴,好热,几乎要被烧死了,他却仍不肯屈服,试图劝阻:“别,脏。”   “衡哥怎么会脏呢?”凤明低声央求:“衡哥,你告诉我吧,求你了。”   凤明拨开长发,皎皎如明月的脸庞轻轻贴在他手上,轻轻摩挲:“那带毒的点心,是不是我喂给您的?”   齐圣宗仰起头,不去看那令他血脉喷张的场景。   可那短短一瞬间的影像已然映在脑海中了,怎么能忘得了,齐圣宗咬牙道:“什么点心,我真不知你在说什么。”   犯人松动了,善于刑讯的凤明乘胜追击。   因含着东西,他声音含混地继续审问:“在闻政堂,我喂给您的那块儿梅花糕是否有毒?”   齐圣宗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手臂上青色的筋脉俱显,他神志已然不清醒了,却仍不忘否认:“没有。”   奇怪的,凤明竟没为难他。   凤明抬起头,暂时放过涨红到发紫的可怜物件:“那你发誓,那块儿点心若有毒,凤明生生世世不得……”   “凤明!”齐圣宗打断他:“我错了,你别拿自己赌誓,求你。”   答案清晰了起来。   “所以是有毒的。”凤明肯定地下了结论,终于松开了作恶多端的手。   毫无反应。   凤明:……   齐圣宗:……   凤明歪了歪头,天真到有些残忍:“怎么回事?”   “憋太久了。”齐圣宗故意吓唬他:“玩坏了。”   凤明否认道:“我没玩。”   他得到了审问的答案,手段不大光彩,还惹出了祸事,来不及向齐圣宗兴师问罪,就一掀被子,卧回床上:“睡觉了。”   齐圣宗:……   “你可真是管杀不管埋啊。”齐圣宗叹息说:“不漱漱口吗?”   凤明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齐圣宗无奈极了,扶着腰站起身,下床拿了茶盏与痰盂伺候凤明漱口。   凤明这时候又很乖了。   齐圣宗拿丝帕给凤明擦了擦唇角:“拢共就那么点心眼,全用在我身上了。”   凤明垂着长眸,手指扣着锦被上的鸳鸯,小声问:“坏了怎么办啊。”   齐圣宗面无表情,自己也不知他怎么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坏了以后没得玩了呗。”   “啊?”凤明看了眼齐圣宗,又心虚地低下头,继续扣锦被上彩色的绣纹:“真的吗?”   “真的,堵死了。”   齐圣宗成心欺负凤明,谁叫凤明心眼这样坏,一直未曾询问中毒的事情,竟然在这儿等着他。   还有那个彩墨,成日教凤明些什么!   圣宗陛下道貌岸然地说:“堵住了怎么办。”   “怎么办?”凤明诚恳地问。   “在野外,如若你被毒蛇咬了一口,该怎么办呢?”   凤明仿佛认真思考了一下,非常正经地回答:“应当不用管吧,巫女不是说,蛊母活了后我百毒不侵吗?”   齐圣宗:“……”   凤明垂下头忽然笑了,他笑了会儿,摸了摸齐圣宗的头,哄小孩似的,轻而易举地点明了圣宗陛下的险恶用心:“不逗您了,您是想让我帮您吗?”   齐圣宗喉咙剧烈滚动,恼羞成怒,翻身躺下,背对着凤明,难得的恶声恶气:“睡觉了。”   凤明俯下身,乌黑的发梢扫在齐圣宗脸上:“赌什么气呢?我帮你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齐圣宗:朕有799个心眼,凤明只有一点点心眼,但就是能克制朕,这就是传说中的245管豹子吗? 第86章 狗味儿   在有骨气的拒绝和没骨气的享受之间, 齐圣宗犹疑了半秒,选择了后者。   他扯着凤明的衣襟,将凤明拉向他, 恶狠狠地说:“你跪着。”   凤明微微颔首,吐出的气息扫在齐圣宗耳侧, 他轻声说:“微臣遵旨。”   齐圣宗站在地上,凤明跪在塌上。   真是多余折腾, 齐圣宗很快就一败涂地, 在那个瞬间,齐圣宗想起了什么,那想法一闪而过。   虽然没内力,身手依旧很快,凤明微微侧首, 躲了开, 垂眸盯着床单上的污渍:“要换寝具了。”   “治好了。”凤明又说,像个医术高明的神医, 也不知在得意什么。   齐圣宗:“……”   “微臣能起来了吗,陛下?”凤明问。   这种时候, 任是齐圣宗也不能免俗的头脑空白, 一阵发蒙,下意识回答:“爱卿平身。”   在这个瞬间, 他终于抓住了脑海中的一丝念头。   齐圣宗恍然大悟,他知道凤明为何说, 他早就说过他的心意了。   就像所有臣子都叫他‘圣上’,而凤明却执着地唤他‘陛下’一样。   齐圣宗在位三年, 只将凤明一个人称作‘爱卿’。   难怪那样多的人都看了出来, 只有他和凤明两个人蒙在鼓里, 自以为小心翼翼地藏着那份不敢见光的爱恋。   早上,醒来的还是齐圣宗。   凤明拿勺子搅了搅粥,瓷碗里是景恒爱喝的皮蛋烧鸭粥,他问:“景恒呢?”   齐圣宗答:“若我的感觉不出错的话,我们的灵魂应当是融合了。”   勺子停了下来。   齐圣宗最怕凤明因这个难受,连忙说:“他还会醒过来的。”   凤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齐圣宗是分魂的筹谋者,在他的计划里,就算凤明只爱景恒不爱他都不打紧,只要是一个灵魂、在同一具身体里,那凤明终会将对景恒的爱移情到他身上。   可自打他知道凤明早就心悦于他,慢慢地咂摸出景恒的多余来,难免有些酸:“想他了?”   凤明舀了勺皮蛋粥:“您不是吃皮蛋过敏?”   齐圣宗愣了一下,他小时候吃皮蛋并不过敏,现在应当也不过敏了。   或者说,当他的灵魂完整时是不过敏的,齐圣宗抿了抿皮蛋粥,觉得好香,他的口味也在逐渐和景恒趋同。   他们会慢慢融合成一个人。   午时,齐圣宗忽然感到一阵疲倦。   【景恒:老色批。】   【齐圣宗:?】   齐圣宗的意识沉睡下去,再睁开眼的人变做了景恒。   一行人才入了金陵,正坐在酒楼吃饭。   景恒摸摸索索地靠近凤明,在凤明耳边说:“你也帮我亲亲。”   凤明:?   景恒咽了咽口水,委屈地说:“二十四桥明月夜,你听懂了还装不懂。”   谢停、汪钺、乌洛兰津三人疑惑地抬起头,头顶上仿佛出现一排问号。   凤明的脸乍然染红,骂了一句:“你给我滚。”   景恒腻腻歪歪说凤明偏心,哼哼唧唧要凤明同等看待、不分畛域、一视同仁。   凤明被缠地心烦意乱,扒拉开景恒的狗头,极其敷衍:“视、视、视。”   “那亲吗?”   “亲。”   景恒满意了,得意地拨蟹给凤明吃。冬日的螯蟹难养,肉质也远不如秋后,好在金陵水暖,倒也还得吃。景恒用拆蟹的小勺将蟹肉挑拣出来,放在凤明的瓷碟中。   这样费劲儿的东西,若没人给弄好,凤明不会吃的。   咱们的这位九千岁、凤督主真是又好养,又难养。他不矫情,给个馒头也不嫌难吃,可他又挑嘴得紧,真想弄出一道完全符合他心意的吃食,难上加难。   好难取悦。   可这样难取悦的人,这样冷清禁欲的凤明却总能答应景恒过分的要求。   如果有条尾巴,此时一定摇得残影都瞧不见,说不准都能带着他螺旋上升原地起飞。   凤明拿筷子夹了蟹,占了醋,还没放在口中,景恒又凑过来:“跪着亲。”   凤明冷冷地看着景恒,狭长凤眸酝酿着剧烈风暴,一言不发,一张俊脸上满是杀气。   景恒秒怂,情不自禁地往后躲了躲,低声下气地说:“我跪着。”   用过午膳,景恒拉着凤明想回房休息。   汪钺自打知道景恒是齐圣宗转世后,同景恒说话也不像之前那样直来直往,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凤明。   谢停倒是没在意,不过他本来也不会出言反对景恒。   汪钺只能看向乌洛兰津。   乌洛兰津压根连凤明和景恒的关系都不知道,哪里猜得到二人吃完饭就往房中钻是要干什么。   景恒微微皱起眉,看向汪钺:“你怎么了?”   汪钺摇摇头,低下头后退半步:“没什么。”   景恒看向凤明,凤明对属下的情绪并不敏感,这时正盯着桌上没吃完的蟹,不知在想什么。   景恒洞若观火,凤明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知晓是何意思,他说:“蟹性寒凉,现下又是冬季,你本就体寒,不可多食。”   凤明面无表情,转身往二楼客房走:“没想吃。”   景恒追上去:“晚上我拆了蟹肉,和着姜丝给你熬粥喝,好不好?”   “少放姜。”   凤明冷冰冰的声音传下来。   二人走后,谢停传来店小二,要店家烧些热水备下后,拉着汪钺去邹伯渠的南林学府交拜帖。   金陵比淮安暖一些,谢停便没穿氅衣,也没骑马,并肩和汪钺走在街上。   “谢星驰,”汪钺忽然出言问:“你怎么一点也没变?”   谢停知道汪钺在别扭什么。   汪钺是个很难接近的人,他敏锐警惕,下意识地排斥身边新出现的人。   对陌生人报有善意的人称之为友善,更多人对陌生人很淡漠,是无所谓的态度。罕见的,汪钺生来对陌生人怀有强烈敌意,就像一只圈好了地盘的小兽,对所有不请自来的人呲牙。   这样的人虽然难相交,可一旦他把你归入自己的地盘里、把你当做自己人以后,就会保护你、照顾你,心甘情愿地掏心掏肺,就算被骗的遍体鳞伤也无怨无悔。   这样的汪钺在把景恒当做‘朋友’后,得知这朋友竟是圣宗皇帝的转世,心中难以接受,也再不知该如何与景恒相处。   谢停不曾像汪钺那样钻了牛角尖,盖因他从不认识什么圣宗皇帝。   从一开始,就是景恒,只有景恒。   可汪钺不同,他曾经是圣宗皇帝的属下,据他说圣宗皇帝与景恒可谓天差地别,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齐圣宗是天下共主,是一位真正的主子,拥有着至高无上的睥睨君威,控权握柄,深不可测,高不可攀。   不会像景恒那样拦着人肩膀叫‘兄弟’,也不会像景恒那样亲力亲为,更不会像景恒那样在危险时站在朋友身前。   千金之躯,不坐危堂。   身为帝王,一举一动牵动众生百姓,这注定了齐圣宗不会像景恒那样恣意放肆。   谢停攀附景恒,日日随行侍奉更像个小厮,端茶送水殷勤得过分,谢停一身高强武艺用来鞍前马后做宠臣,属于走了捷径,不得勋贵出身的锦衣卫们待见,偏谢停又和景恒最为要好,属于随着景恒升天的鸡犬。锦衣卫们又看不起他,又不敢得罪,平时里都不大与谢停说话。   反倒是东厂的人不大在乎这个,和谢停玩的很好,且谢行暴毙那日,汪钺的回护谢停至今不忘。他知道汪钺心里在介怀什么:“景恒就是景恒,你若不知怎么和圣宗相处,他出来时咱们躲开些就是了。”   汪钺顿然醒悟:“我说你最近怎么神出鬼没的。”   谢停道:“不然呢,我又没伺候过皇帝。”   汪钺抱着手臂,问:“那你怎么区分的?”   “这还不简单。”谢停挠了挠眉毛:“看你们督主啊,经常被瞪、被骂、被凶的那个就是景恒呗。”   汪钺叹了口气,骂了句娘:“这主子可真难伺候,兄弟,这要是圣宗在的时候,你可得给个提示,我这没头没脑的,之前说了他好多坏话,可不能再得罪他了。”   “没问题。”谢停应承下来。   说话间,二人行至南林学府,谢停敲开学府大门,递上拜帖不提。   话分两头,这厢里,青天白日,景恒放下窗幔床帏,与凤明胡闹了一番,心满意足地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身心舒畅,回味无穷。   凤明已然换了衣衫,向来浅淡的嘴唇红得不像话,像是被长时间粗暴对待了一般。眼角潮红,含着泪似的,隐约显现出无边风月艳色。   他捉着一缕头发,垂着头反复嗅闻着,声音极哑地质问景恒:“你是不是弄我头发上了?”   凤明总觉着头发里有股子狗味儿,这缕闻过又闻那缕。冬日里,他最不耐烦浣洗长发,他的头发又长又厚,湿漉漉的总是不干。   他比划了一下,跃跃欲试,想把头发绞短些:“你匕首呢?”   景恒下意识夹紧双腿,机警抬头:“要匕首干嘛?”   “头发太长了。”凤明斜睨了景恒一眼:“你慌什么。”   这能不慌吗,亲热时把老婆弄哭了,过后老婆忽然要匕首,这谁能不慌。   不过那泪水是生理性的泪水,可不是他故意的。   “没弄你头发上。”景恒搂着凤明,小狗似的在凤明颈边耳侧闻来闻去:“是香的。”   凤明长眉微敛,不大高兴地说:“我总觉得身上有狗味儿。”   景恒:……   奇了怪了,凤明越嫌弃景恒的‘狗味儿’,景恒越像只圈地盘的狗,想在凤明身上蹭上更多‘狗味儿’。   作者有话说:   凤明:累死了。 第87章 邹太傅   景恒扣着凤明的后颈, 与凤明唇齿相交,缓缓又把凤明往床榻上压:“我给你捏背。”   “捏就好好捏。”凤明翻过身背对着景恒,几乎明示景恒不要再对他动手动脚:“脖子有些酸, 你揉揉。”   凤明脖子为何会酸二人心知肚明,景恒听话地给凤明揉颈椎和肩膀。凤明受用极了, 半眯着眼吩咐:“腰也酸。”   景恒握着凤明的手,缓缓揉捏着, 轻轻揉搓着凤明的手指:“我第一次见你时, 你指甲青紫,毫无血色,我总是不敢错眼的看着你,生怕一个不注意你就死了。”   凤明莞尔:“哪里就那么容易死。”   “中着毒、沉疴难愈、武功十不存一,还总追着人打……”景恒也笑起来:“每次知道你打架, 严笙迟、朝峰、汪钺他们就像看着自家挂着虚弱还站撸的ADC, 一脸的大冤种表情。”   凤明嗯了一声,疑惑道:“哎地西是什么?”   在这个温情的时刻, 景恒有种将一切托盘而出的冲动,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凤明, 我不是一生下来就在大齐的, 我是从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时空穿越而来。在我那个时空,人人生而平等, 没有贵族皇室,也没有仆从奴隶, 所有人与生俱来拥有着相同的权利与义务,没有战火侵袭, 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   “天下大同?”凤明转过身, 眼神中细碎光芒闪烁, 尽是憧憬:“真的会有这样的天下吗?”   不知为何,景恒眼睛发热。   在经历过无数次的背叛,受尽不解与唾骂后,凤明仍期盼着一个天下人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他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少年时在穹庐四野下的祈愿。   再也没有战火,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凤明对大齐、对百姓的忠诚与热血,十年如一,从不曾凉。   景恒闭了闭眼,心中无限怜爱:“有的。凤明,在我们那个时空,全天下、全人类,无论是汉人还是三十二族,甚至是西洋人,都休戚与共、血脉相连。”   凤明垂下眼,有些失落:“大齐也能这样就好了。可惜我不会治国,还把江山弄丢了。”   “把江山弄丢了可不怪你。”景恒亲亲凤明漂亮的眼:“都怪你家陛下想谋算我性命。”   凤明忍俊不禁:“三句话就没个正经,惯会哄我开心。”   正这时,房门扣响,景恒脸上少见的带了几分不悦:“谁?”   外面静了一瞬,紧接着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又是谁。”   凤明刹那间瞪大双眼。   只听那男人接着说:“你为何在我徒儿房间?”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攥住景恒的心脏,他和凤明对视一眼。   太傅邹伯渠,来了。   金陵的这家客栈,继迎来齐圣宗、淮安王世子、东厂九千岁、司礼监秉笔、犬戎王室之后,又迎来了曾经的太傅、如今南林一派之首邹伯渠。   谢停:我官小到不值一提是吗?   凤明的房间乱糟糟的,不宜见客,一行人在隔壁汪钺的房间中短暂会晤。   邹伯渠坐在八仙桌旁。   凤明垂首静立在五步远的位置,汪钺守在门前。   景恒和谢停互相看看,俱对这对不会伺候人的主仆失去期待,谢停出门要了热水,景恒亲自泡茶斟给邹伯渠。   邹伯渠蓄须,着文士服,戴冠帽,坐在那里渊渟岳峙 沂水春风,一派大家之风。   陆子清如今也算作邹伯渠弟子,站在邹伯渠身后。   邹伯渠微微动了动手指:“你就是淮安王家的独子?”   景恒求助似的看了眼凤明。   “我在问你话,你瞧养晦做什么?”邹伯渠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温和地问:“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愧是你,邹太傅,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   景恒回答道:“学生景恒,见过邹大人。”   “景恒……”邹伯渠沉吟着:“和我那大弟子同名,倒也是缘分。”   景恒心说,何止同名,还同魂呢,要不我也不能见了你就腿肚子转筋,这可真是纯纯的血脉压制了。   邹伯渠又道:“今上为你与养晦赐婚,后来出了些乱子,你们从京城离开不提,可怎到了淮安,这婚事就没动静了?”   这凤明的拜帖一送到邹伯渠手边,他便再坐不住,这原是不该的,哪有老师拨冗见弟子的呢,可他这小弟子,从来就不是个省心的!居然还不敢亲自登门,派了两个小厮做足了表面功夫,还走起了送拜帖的流程!   他把凤明当亲儿子看,凤明给他送拜帖!   有给自己爹送拜帖的吗?   一怒之下,邹伯渠亲自走了这一趟。   到了客栈,光天白日的,凤明房门紧闭,挂了几道窗幔门帘遮得严严实实,几位属下也是语焉不详,不敢叫门。   邹伯渠敲了敲门,凤明屋中竟有别人。他又不是老的糊涂,哪里不知二人在屋内做什么勾当!   这小弟子在感情一事上本不开窍,他唯恐凤明叫人骗了,说来二人已定了亲事,年轻人干柴烈火亲热一些倒不没甚妨碍,只是凤明如今失势,婚事竟也没了后音儿。   保不准是否淮安王府有了旁的心思,邹伯渠少不得要敲打一番。   凤明就算是独自一人,无兵无卒,那身后也站着他邹伯渠,站着南林学府,景恒若是敢做那负心汉,他保准叫景恒做了第二个陈世美,叫这段事迹流传个千年百年都不算长。   邹伯渠这一问,景恒当即顺杆爬坡:“原是该成婚的,只是凤明说他要告祭八方,传讯四海娶我过门,眼下大业未成……”   “景恒!”   凤明出言打断,他简直要臊死了,白日里同景恒胡闹,被多年未见的老师堵在房内,还当面谈婚论嫁。老师向来儒正持重,怎还同景恒说起这来。   景恒乖乖闭了嘴,委屈地看了一眼邹伯渠。   邹伯渠轻咳一声,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世子还未说完话,你就匆匆打断,没规矩。”   凤明道:“老师这些年过得可好?”   不提还好,提起这个,邹伯渠一肚子气:“好与不好,也不见你来信问上一问。”   凤明:“……”   邹伯渠又道:“南林学子那些抨击阉党的辞赋你都看过了?”   凤明老实作答:“看过了。”   邹伯渠微微扬眉,问:“如何。”   凤明像回答老师提问的乖乖弟子,平心而论:“文采斐然。”   “……”邹伯渠气得一拍桌子:“你万人之上,全掌生杀,就这么面团似的任人欺负?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谢停:?   汪钺:?   谁是面团?谁挨欺负?   凤明叹了口气,叫了声老师。   邹伯渠刹那没了脾气,小弟子学不会那些弯弯绕绕又能如何呢,左右他还能活个几十年,好好看顾着也就罢了。   他要与凤明单独叙话,闲杂人等都给赶了出来,一行人又聚在谢停房内。   “这是陆子清。”景恒揽着陆子清介绍给众人:“算起来是凤明的师弟,都是自己人。”   陆子清含笑道:“外门弟子都算不得,哪里就能做九千岁的师弟,世子爷抬举了。”   景恒问:“上回去淮安就是你自己去的,薛瑶呢?”   “阿瑶……薛瑶在整理金陵城中的户籍账册,整合誊录,便于交接给九千岁。”   汪钺蹲在椅子上:“薛瑶是你相好?”   汪钺说话没个轻重,陆子清也不恼,大大方方地承认:“是,他在织造局供职。”   汪钺缕着耳边冠帽垂下的小绦,嘟囔:“怎么都跟男人好。”   “织造局的东西忒贵。”汪钺从椅子上跳下来:“每年采买,官服蟒袍,但凡过了织造局的手,价格都要翻上一倍,可是这蟒也只有金陵织造局绣娘绣出来才好看。”   景恒闻言以指节挡唇,掩饰唇边的笑意,难怪在京城时,弄脏凤明的蟒袍他会那样生气,原来竟是有这此节。天可怜见,是短他吃了还是短他穿了,好好个督主,居然这样拮据。   陆子清没有读书人的迂腐刻板,如数家珍的向汪钺将金陵织造局织绣手艺:铺针斜缠、彩绒线绣、平金平银绣讲起来头头是道,起花八团倭缎、黄绫羽缎、妆缎蟒缎、月白羽纱几种时兴的布料亦是了若指掌。   若非早知晓他是学府士子,谁不以为他才是织造局管事呢?   陆子清最后说:“自从金陵都归织造局管,京中也不开单子来织造局提货了,现下许多衣裳布料都荒在那儿。好料子放不得,隔年颜色就旧了。旁的主我不敢说,送你们些料子还是许得的。”   一听这个,谢停来了精神:“我们好些锦衣卫出来的及,飞鱼服都没得换洗,每逢差事都串换着穿。”   “小事一桩。”陆子清应承下来:“要多少,二百套可够?”   汪钺站起身:“厂卫的衣裳也不多了。”   陆子清点点头:“没有问题。”   在京中,何时打过这富裕的仗,都知道江南富庶,谁曾想是富的流油呢。   有了邹伯渠和织造局的相助,景恒兵不血刃地占据了金陵,自此江南一片几乎全在淮安王府的控制之下。   金陵是旧都,金陵的南皇宫以紫金山的富贵山为靠山,壮丽巍峨,盛极一时。虽空置了多年,可在凤阙巍峨,红墙碧瓦之中依稀可见当时盛景。   金陵的官员们都恭请凤明入主南皇宫。   凤明懒得去住,说闹鬼。   景恒看他:“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凤明说:“原是不信。曾经总想着,若人死有灵,为何故人不曾入梦来,可你这样大的一个魂魄摆在眼前,总由不得我不信。”   凤明不仅信了,还要在正月初去鸡鸣寺参拜。   昨日朱神医来给凤明诊脉,说瞧景恒眼下发青,也跟着诊了诊,诊后说是阳气虚。   好好的人,怎么还虚了阳气呢?   齐圣宗到底是由死转生,从地府回来的,可别是鬼差查出了生死簿的错漏,找上来拘魂了。   还是拜一拜才安心。   作者有话说:   从前不信鬼神的凤明去拜佛了。   朱神医:直接说肾虚是不是不太好? 第88章 入魔   又逢岁末, 金陵离淮安不远不近,若要回去,路上若遇事耽搁只怕难在除夕赶回, 一行人商量妥当,寻了处宅院住下, 准备在金陵过年。   金陵到底是占了南直隶的便利,许多消息十分灵通。   怀王景沉如今虽然装作一派贤王模样, 说是不参朝、不摄政。然而内阁都叫他换了一遍, 他的野心可谓是路人皆知,也不知道他装给谁看。   凤明中石虫蜜之事,怀王与李纪仁等人心知肚明,八月时就说凤明寿数将近,巫女说年前年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枯, 驾鹤西去。   怀王是左等右等, 终于等到了过年。   巫女曾断言,凤明身上的毒若不解, 必定活不过来年花朝。   这样说来,满打满算也只剩两个月。   怀王等得心焦如焚, 宁可自己少活上两年, 也希望这两个月早些过去。   凤明到底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无论他们找出什么理由将凤明赶出京城, 只要凤明不死,他怀王就永远不能名正言顺地摄政。   可是凤明怎么还不死呢?   凤明不仅没死, 在蛊母的作用下他几乎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是真的脱胎换骨, 最初端倪源自凤明的皮肤。   “是金陵的水土不好么?”景恒手里拿着只素白描金瓷罐, 将里面的柔润香脂抹在凤明脸上:“怎么都干得起皮了。”   凤明微微仰着脸, 被香脂气息熏得微微蹙着眉,他没太在乎:“可能是老了罢,从前在西燕沙漠也没这样。”   景恒笑着说:“九千岁风华正盛,哪里就老了,身上呢,还有没有脱皮的地方?”   身上有没有?   景恒应当问身上哪儿没有脱皮。   前几日起,凤明就像一条换季生长的蛇,身上脸上的皮肤干裂开来,露出内里新生长的娇白皮肤。   短短三日的功夫,凤明手上的皮肤蜕过两次,经年的剑茧都快蜕没了,全身肌肤换过之后吹弹可破,嫩的不像话,穿棉质的衣服都会磨红擦出血丝,可怜的凤明寒冬腊月还得贴身穿丝绸,怪冷的。   景恒说:“给我看看你身上,脱皮的地方都得擦些香脂润润。”   凤明捏着衣领,不肯给景恒看,他现下身上肌肤换皮,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简直丑极了,他自己瞧着都怪恶心的。   简直像得了什么怪病。小时候听老人家讲,如果一个人坏极了,身上就会生疮。   “也许是我杀人太多的报应。”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出来,凤明便惴惴不安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猜测着:“会不会过些日子就变成毒疮了?”   景恒捧着凤明的脸亲了亲:“我的白素贞蜕皮了,要修成神仙了。”   凤明捂着自己的脸,侧头躲开:“别亲了,万一传染呢?”   “那就把我传染上,谁也不嫌弃谁好不好。”景恒对凤明总是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要不要传朱汝熙来瞧瞧?”   “没什么好瞧的。”   凤明讳疾忌医,他这些日子身体百般不适,骨头酸软,提不起力气。肌理为五脏之外向,病灶波及全身绝非益处,他只怕自己五脏尽衰,命不久矣。   不看大夫,就只做不知,浑浑噩噩地,快活一天赚得一天。   子时,齐圣宗醒来时,见凤明脸上蜕皮之处并不见好,反而愈演愈烈。   他皱着眉,先在心中埋怨景恒年少儿戏,任由凤明生病不管,又责难手底下人懈怠,一个两个不顾正事,整日里尽被景恒带的没规没矩。   他悄然起身,披了氅衣,放下床幔,轻声出了房门。   今日守夜的是汪钺,见齐圣宗出来,他站起身先望了望窗外的时辰糟糕,过了子时,是圣宗。   汪钺躬身低声问安:“圣上有何吩咐。”   “出去说话。”齐圣宗压低声音,与汪钺一前一后进了偏殿暖阁。   翌日清晨,凤明才一睁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没摸着人,唤了一声:“陛下?”   齐圣宗衣袍整齐,坐在床边:“我在。”   凤明坐起身,发觉平日里常在跟前伺候的几个人齐整整跪在地下,挨罚似的,也不知跪了多久。自离了皇宫,凤明跟前好久没这么大的尊卑规矩了,左右都那么几个人,连跪礼早给免了。   凤明疑惑地看了眼齐圣宗。   只见齐圣宗面沉如水,也不知缘何动怒,帝王一怒的威势尽显,空气宛若桎梏,无需疾言怒色,都能叫人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凤明从床榻上下来,弯膝也要跪。   齐圣宗身上凝结的寒气倏忽消散,他双手托着凤明的手臂,把弯膝的凤明扶了起来。   “我训几句话,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齐圣宗略显无奈:“鞋袜也不穿,成心让我着急。”   说着话,齐圣宗扶凤明坐在床上,起身半跪在地,捧着凤明的足放在膝头,摸出雪白的绸袜给他穿。   屋内好多人,凤明有些涩然,错开眼不去看齐圣宗。   齐圣宗的手指在凤明脚踝破皮之处摩挲了两下:“朱汝熙和巫女今日便到,你身上那里不适需如实说,不许遮遮掩掩。”   听问此言,凤明倒知道齐圣宗因何发作了,是因为他没有瞧大夫。   凤明道:“不疼不痒的,你何必发作下面的人。”   齐圣宗冷声道:“一个个都不把主子放在眼里,难道不该罚?”   凤明叹了一声:“宫里出身的学过规矩,你罚便罢了。乌洛兰津懂什么,也要跟着跪。”   乌洛兰津抬起头,湿漉漉的眼小狗儿似的,看向凤明的眼神满是濡慕敬仰。   齐圣宗就是不喜欢乌洛兰津,这外族的狼崽子成日在眼前晃,总能带来股诡异的危机感。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确确实实存在着,尤其那恨不能为凤明出生入死的眼神,齐圣宗一看就来气。   他假公济私的心思被凤明点破,这要是景恒定会尴尬地轻咳掩饰,要说做皇帝就是做皇帝的,齐圣宗非但面不改色,反而有理有据。   “赏罚有度,必要一视同仁。若今儿这个不懂规矩就免了罚,明儿那个不懂规矩也免了,到时人人一句不懂,竟成免死金牌了不成?”齐圣宗微微扬首:“不懂规矩还不知学,还不是没把主子放眼里。”   论讲理,凤明是讲不过齐圣宗的,他护短得很又不想驳齐圣宗面子,只得伸出手指悄悄扣了扣圣宗陛下的掌心。   齐圣宗握住凤明的手指:“都起来罢。”   凤明说:“都回去歇着吧,今日都不必当差了。”   齐圣宗略微叹了声,待众人退下才说:“‘都回去歇着’,这不是你那好世子最爱说的话吗?”   凤明反手握着齐圣宗的手:“陛下的架子好大啊。”   不提还好,提起来齐圣宗有些生气:“景恒没规矩,和下面的人称兄道弟,你就纵着他胡闹。”   凤明笑了一下,长眸弯起,一双眼桃花似的灼灼夭夭:“我倒是想纵着陛下,可惜陛下行事有度、举止有礼,从不胡闹啊。”   齐圣宗掐着凤明的下巴,缓缓逼近,深沉的眼眸里藏着不可说的强烈占有欲。   这眼神令人不得不相信,拥有这样眼神的人,难怪会在分魂列魄、宁可转世七次也要抓住凤明的手。   齐圣宗哑声说:“我现在就想同你胡闹,想抱你、想亲你、想要你,你都纵着吗?”   凤明凝视着齐圣宗的眼,平和从容,没有被那黑暗漩涡吓退分毫,甚至主动扬起下巴,承接住齐圣宗炽热滚烫的吻。   【欲望滋生一切罪恶】   高祖皇帝的教导倏忽响彻在齐圣宗耳边:【欲望会灼烧理智,会影响你的判断。】   【帝王不该有欲望。可帝王也是人,是人就无法抵抗欲望。所有无论何等的千古明君,身上都有着瑕疵与污名。】   皇爷爷是对的。   此时此刻,圣宗陛下的理智被烈火灼烧,狂热激烈得亲吻着一个男人、一个太监、一个他不该爱上也不能爱上的人。   他就像入了魔。   心脏因凤明而跳动,灵魂因凤明而滚烫。   他就是入了魔。   没有人会在死后有这样强烈的执念与不舍,足以横贯生死,足以穿越七世,人的执念理应在轮回中消耗,在一次次的重生中消磨,到最后前尘尽忘、业果全消。   可他的执念没有。   于是他从奈何桥边挣扎着爬回人间,从尘封六年的棺椁中睁开眼。   打开皇陵时,他听见凤明在哭,每一滴眼泪都烫在他的灵魂上,令他痛苦到颤抖。   因他怯懦自卑不敢向凤明表述爱意,他的转世执着热烈,已经同凤明两情相悦了。   棺椁里黑暗腐朽,就像见不得光的他一样,齐圣宗绝望地闭上眼,残魂化作一道光,带着他转生七世而来的重生之力,在景恒身体里化作附属。   他的执念还是那样深,深刻到一具躯体可以同时容纳两个意识。   上天垂怜,他终于知晓了凤明的心意。   竟是君心似我心,从未辜负相思。   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活了过来,他的存在才有意义。   他就是为凤明而活的,才不是什么大齐江山。   作者有话说:   齐圣宗:好爱老婆。 第89章 公主   未到午时, 巫女骑马先行赶到,风尘仆仆,谢停亲自给她牵了马, 披风都来不及脱就被汪钺请进了内院。   汪钺说:“那位发了怒。”底下几个知晓齐圣宗身份的都用‘那位’代称。   “督主也不知怎的脸上开始有些脱皮,开始我们都当是金陵干燥的缘故, 没当回事。”汪钺低声解释原委:“那位看到了,连夜把我们全张罗起来, 训斥了半宿。倒霉催的, 督主身上脱皮,我们哪里看得见,倒来寻我们的晦气。”   巫女解披风的动作微微一顿,想不到凤明运气居然这样好。   蛊母为雌,男子体内阳气充裕, 并不适宜蛊母生存, 她原本以为蛊母的效用仅限于为凤明解毒。   或许因凤明是宦官的缘故,阳气不比寻常男子旺盛, 蛊母反而极喜爱这位宿主的身体,竟催发了全部能量, 再为凤明重塑筋脉血液。   蜕皮是蛊虫进化生长的表现, 自此凤明每蜕一次皮,变会更强盛一分, 他体内曾经的暗伤沉疴也会随着一次次‘进化’而完全修复。   听过巫女解释,凤明问:“还会蜕很多次吗?”   巫女回答:“看蛊母的能量大小。您内力深厚, 次数恐怕不会太少。”   “这剑茧都蜕掉了,以后如何握剑?”凤明伸出手, 给巫女看他手上所剩无几的剑茧:“新生出来的皮肤, 太嫩了, 轻轻一碰就是个印子。”   巫女笑道:“这般吹弹可破的肌肤,旁人求都求不来,对您倒成了负担……这皮也只能等时间长些,慢慢养结实了。”   巫女没有说的是,蛊母为万蛊之王,天性使它会朝着更加完美方向进化,所以,凤明不仅会皮肤越发娇嫩,还会变得更美。她直觉这话凤明就不会爱听,左右目前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就不说了吧。   看过脉后,巫女开了方子用于药浴,说泡上三个时辰就就不会在蜕皮了,还嘱咐说人体与蛊虫不同,无法依靠作茧完成进化,下次在有端倪便及时抓药来泡,就不会拖这么多天也不见好了。   “三个时辰,”凤明泡在浴桶中,苦涩的药味儿令他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都泡烂了。”   齐圣宗挽起凤明的长发,用簪子束在头顶,生涩地帮凤明揉肩。   凤明转过身:“您伺候我,也不怕我折寿。”   许是此处太热,氤氲蒸腾的水汽中,齐圣宗的脸有些红,说的话却风马牛不相及:“我也想听。”   凤明的脸上露出疑惑神色:“听什么?”   齐圣宗喉结滚了滚,轻咳了声,只肯透露一个字:“喘。”   凤明:“……”   三个时辰后,景恒扶着凤明从浴桶里站起来,墨色的药液从凤明瓷白皮肤上滑落。   凤明搓了搓胳膊,说:“果然不蜕皮了。”   可不一会儿,凤明搓过的地方就鼓起两条手指粗的红痕,像是被鞭子抽过一样。   刺辣辣的疼。   *   去岁腊月时一场大雪,婉仪公主着了凉感染风寒,拖拖拉拉二十余天也不见好。   怀王对婉仪公主的病很是重视,几位御医几番诊脉试探,可这病情反反复复,从小年开始时常高热不退,烧的人都说胡话了,脸色苍白,头发也大把脱落,头巾都盖不住,露出头皮来,一副弥留之相。   怀王景沉亲自去看,真心觉得她这是活不长了。   除夕那天,宫里摆宴,婉仪自然是去不成。   御医从大长公主府里归来,进宫给怀王回话,说若拖到开春还不好,那只怕要提前备下了。   怀王大喜过望,看来今年真真是他转运之年,凤明和婉仪两位代表先帝的人物竟都要下去侍奉先帝,还有比这更大快人心之事吗?   都说凤明命不久矣,待婉仪听得凤明死讯,她病情焉能好转?   除夕宴上,玉河公主等几位庶出公主齐齐列席,她们的身份原也不够格同怀王作对,大长公主病倒后,更是对怀王尊重有加,生怕惹出事端,受了牵连。   既然肯识时务,怀王乐得同这几位公主做足表面功夫,出手很是大方,还讲珍贵红宝石头面赏赐了下去。   玉河弯膝行了个万福礼:“多谢怀王殿下赏赐。婉仪长公主最喜红宝石,只是她病的严重,听人说竟是连簪子都再簪不住,怀王的美意,只怕要辜负了。”   怀王也做出悲痛的样子:“确实严重,你们几个姐妹得空多去瞧瞧,免得遗憾。”   另一位叫做荣月的公主站起身,她是几位公主中年纪最小的,丈夫是工部侍郎,掌管军器,很得怀王重用:“怀王殿下说的是。只不过,那日玉河姐姐去探望长姐,长姐派人传话说是如今容颜憔悴,不肯相见……”   “哎,婉仪要强了一辈子。”景沉盖棺定论似的,仿佛婉仪已然死了。   婉仪越不肯让人见她的丑样子,景沉越想让人去瞧。这娘们自诩嫡长,耀武扬威了将近四十年,从没正眼瞧过他,他每每想起那高傲的样子就恨得牙痒。   景沉心想,她曾经确实有耀武扬威的资本,爹是皇帝,弟弟是皇帝,侄子还是皇帝,她此番病重与得知景俞白并非她弟弟亲生脱不了干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下她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爹死了,弟弟死了,侄子是别人的。   现在她也快死了。   这天下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吗?   景沉放下酒樽,淡淡吩咐道:“婉仪大长公主是先帝嫡姐,身份尊贵。如今她病重,你们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   众公主起身万福,应声答:“是。”   景沉继续道:“传令文武百官,按品阶轮流着,都去拜访大长公主,万不可叫大长公主有‘人走茶凉’之感。”   人走茶凉。   这话说的诛心,自打凤明走后,婉仪刚生病时朝中大臣一个都不敢去看望,怀王景沉那时不下令,偏偏这时下令。   要一个病重之人日日见人,不得静养。   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可惜无人商榷。   庶出的公主们沉默着,百官也沉默着。   正月初一,大长公主府。   玉河、荣月并其余庶出公主共七人,齐齐拜访婉仪公主府。   管家初始还拦了拦,待听得有怀王传令,也不敢再拦,放任几位公主进了府。   皇宫中的怀王听此消息,淡淡一笑:“玉河与婉仪素来不和,当初在淮安王府里就吵起来。婉仪平日威风得紧,几位庶出公主谁不恨她,都盼着她早死呢。”   玉河等人进了婉仪的院落,还没靠近房门,就闻到了重重的药味儿。   荣月被侍女搀扶着,嘴角挑出个嘲讽弧度:“她也有今天。”   侍女瞧瞧看了荣月一眼,又飞快垂下头去。   这一些落在玉河眼中,玉河眼中也显出讥诮,淡淡道:“慎言,还在她府里呢,叫人听见不好。”   荣月今日戴着怀王赐下的红宝石头面,娇俏动人,容色艳丽,她冷哼一声,那帕子掩了掩唇角,她阴阳怪气地对下人们说:“你们退下,本宫要与姐姐单独说说话。”   随行的侍女都躬身退下。   荣月瞪了一眼婉仪公主府的下人:“怎么,本宫差遣不动你们?”   长公主府的下人连忙道不敢,也跟着下去了。   一行七位公主跟进自家后花园一般,大刺刺进了婉仪闺房,房中侍候的侍女也被赶了出来。   侍女还没关上房门,便听见一声掌掴之声。   房内。   玉河侧耳听了听:“好像都走了。”   荣月放下手:“我演的怎么样?”   婉仪从床榻上坐起来:“做戏要做全套,你拍自己的手,我脸上没巴掌印,岂非露出马脚?”   “别犹豫了。”婉仪用头巾将稀疏的头发包裹起来:“我如今已然这样,还怕挨几个巴掌?不这样做戏,景沉怎能放心你们来?”   玉河跪在婉仪榻边:“委屈长姐了。”   “说些正事,”婉仪抬手叫玉河起来:“如今京城里是什么情形,可腾出手来去对付淮安?”   荣月道:“景沉没有什么动作,夫君说景沉在等……等凤明死。”   婉仪倒吸一口凉气,她一生已经历了太多生生死死,凤明将死的消息她来不及悲痛,只是担心凤明若死,淮安王府是否还会反对景沉。   她那位嫡亲小叔叔实在指望不上。   不,谁都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她们自己。   景沉以为她们这些长在宫里的公主们只会争奇斗艳、囿于后宅争斗这倒也不错,太平盛世时,她们自然免不得互相攀比。   可如今不太平了。   唯一还活着的高祖嫡子远在淮安,仁宗的儿子们死绝了。   京城之中,再也没有一位王爷侯爵能制衡景沉。   奸王当道,设下诡谲伎俩赶走了圣宗托孤的重臣,京城里的官员惯于见风使舵,如墙头草一般倒戈向怀王。   也怨不得他们倒戈,除了怀王,京中哪里还有其他势力呢?   可怀王这权柄来路不正,怀王的野心也不止步于摄政。   景沉要大齐的天下。   前些日子,玉河公主少年时的爱人从西北回京,悄悄带回了西北的消息:景沉与西燕旧部暗中勾结,意图引外族入关,割让燕云十六州,令西北的二十万兵马腾不出手来帮助凤明勤王。   看来,这二十万兵马,景沉无法收为己用,是宁愿毁了也不给凤明得利。   那是二十万条人命!是千百万两军费供养出来的西北铁骑!   是大齐的铁军,是大齐的防线。   是活着的长城。   景沉就这样随意地推动这二十万兵马毁灭,不惜里通外族,割让凤明拼死打下来的燕云十六州。   是啊,这位怀王殿下生来就养在京城,他没去过西北、没见过西燕人的凶残。   知道这个消息后,婉仪是实实在在的大病了一场,病重之时,那生死一线之间,婉仪告诉自己,她不能死。   她是仁宗的嫡长女,是如今京城内外、全大齐唯一能站出来反对景沉的人。   她有资格反对。   景沉扯着圣宗的旗号欺瞒天下,可景沉和圣宗再亲,难道有她和圣宗亲?   是,圣宗绝后了、仁宗的儿子也都死绝了。   可仁宗的女儿没有。   只要一位公主活着,无论嫡庶,都是真真正正的仁宗血脉。而且,这些公主们的驸马,如今都身居高位,她们绝不是孤军奋战,此事尚有转机,她无论如何不能这时候撒手人寰。   婉仪即将散去的最后一口气生生凝结,她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她不能大张旗鼓,她必须想出一个法子,叫各位公主能名正言顺的走进婉仪公主府,不能叫景沉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那一夜,她咬着娟帕卷成的布条,亲手薅去了自己大半的头发。   她需要病的很重,她需要变的很丑。   这样景沉才会心甘情愿地放人进来看她笑话。   诸位庶出公主走后,婉仪顶着两道巴掌印重新躺回床上。   本公主的头发乌黑柔顺,值得他景沉拿命来赔,婉仪气鼓鼓地闭上眼,奄奄一息地等怀王派来监视她的侍女回来。   作者有话说:   齐圣宗:主要谈恋爱,顺便夺江山。   婉仪:妈的,男人指望不上,本宫要搞事业了。 第90章 毒计   时光如流水, 奔流不止。   这过了初一就是十五,过了正月,眼瞧着就是花朝节。怀王景沉是左等右等、日等夜等、等了又等, 就是等不到凤明的死讯。   从淮安回来的探子说,凤明如今确实武功全失, 娇气得不行,吃不了这个喝不了那个的, 连穿的衣服都得是揉旧了丝绸。   丝绸都不行, 还得揉旧了,他凤明的皮是花瓣做的吗?   这个老太监,三十岁的人了,矫情什么。   看着探子的汇报,景沉简直要先把自己气死了。   怎么就一点要死的意思也没有呢。凤明若不肯死, 禅位也就无望, 那他只能安排景俞白死,也好名正言顺承袭大统。   二月初一, 又逢大朝,有人上奏, 请封怀王景沉为摄政王, 封号‘顺天大圣王’。   景沉立在堂下,一言不发, 野心昭然若揭。   景俞白在龙椅上险些坐不住。   顺天大圣,你怎么不直接登基呢, 整这一出给谁看呢,演的什么猴戏。   提起猴戏, 景俞白愈发想念给他讲西游记的景恒, 近日来怀王景沉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景俞白心惊胆战,生怕景沉一个沉不住气就送他殡天。   十六皇叔,救救我啊。   景俞白灵机一动:“好!顺天大圣,这个封号甚好。怀王皇叔自去岁来殚精竭虑,为朕分忧,朕自封‘齐天大圣’,愿与皇叔并称‘二圣’,共同临朝。”   此言一处,众臣哗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一个‘顺天’,一个‘齐天’,论起来‘齐’比‘顺’字还矮了半截。   景沉满意小皇帝的主动退让,默许了这道荒诞旨意。   *   三日后,淮安。   朝峰将景俞白与景沉共封大圣,自此二圣共同临朝的事情当笑话讲给凤明和景恒。   景恒正在写民生范本,闻言笔尖一顿:“封号是什么?”   “景沉给自己封的‘顺天大圣’,圣上号称‘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   一段回忆出现在景恒脑海中:   【御花园中,景俞白问他:“你会像孙悟空那般帮助我吗,就算我像唐僧一样没用。”   他答:“会。你一叫猴哥,十万八千里我都来。”】   景恒撂下笔,沉声道:“景俞白有危险。”   这小鬼头,竟然以这种方式来呼唤他的猴哥。   “不能再等了,景沉多半要对景俞白出手。”景恒站起身:“咱们现在有三万人马,传我命令,明日午时出兵,绕过沿路所有城池,直取京城。”   凤明鲜少在属下面前质疑景恒决定,可乍然听闻此言,仍忍不住出言询问:“绕过城池,你的补给线怎么办?”   无论是何时的战争,粮食的补给都是头等大事,因而才有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   而这重之又重补的给线上,运送辎重粮草后勤部队多为民夫百姓,这些人没有上过战场,可人数却超越战斗人数几倍。   打仗时动不动就五十万大军、七十万大军,其实大部分都是补给线上凑数的民夫。   前往京城这一路上城池中,守备人数有多有少。   中原地区安稳已久,即便是重镇守备军也绝不会超过一万。淮安王的三万兵马无论走到哪座城池,只要不是守城将领疯了,都不会主动出城迎战,因此大军确实可以绕过城池。   可运粮部队呢?   大军走远后,当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经过这座绕过的城池时,守备军可就会龟缩不出了,无论补给什么都等同于给对方送装备。   绕过城池意味着放弃补给线,也意味着,如果攻不下京城,那淮安王的大军再没有退路。   “不要补给线。”景恒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一个一个城打过去,战火硝烟四起,势必会死伤无数,那大齐就真的乱了。”   在景恒看来,他本是为了勤王。   只要拿下京城,杀死景沉,这场战役就胜利了,毕竟在这些守卫城池的文臣武将心中,这是景家皇室内部的争权,无论是景沉摄政还是景恒摄政都没什么区别。   这些人向来都是这样,谁拿下京城他们就听谁的,又不是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姓景的打架,他们没必要掺和。   都抻着脖子等结果,谁赢了拜谁。   凤明用兵如神,善于奇袭打闪电战,实话说,给他三万兵马,他有七成把握打下京城,若是从前如瑨王谋反、或景朔谋反那次,他必定二话不说,领兵就走。   许是他的少年意气消耗尽了。   他如今更赞成稳扎稳打,一座城一座城打过去,如若顺利,则把京城围困其中,逼景沉就范;如若不顺,在哪座城池吃了败仗,也可退守淮安,整合势力,卷土重来。   曾经的凤明喜欢一战定胜负,赢就是赢,输也不过就是个死;现在的凤明则是更倾向于将大战划分为无数个小战场,即便输了一场,也承受的起。   也可能是他用不了武功了,不能冲进皇宫直接砍了景沉狗头。   真是万幸凤明如今没有内力,景恒不由心想。   凤明劝不通景恒,本就不大高兴,听闻景恒还想以身犯险,他更加动怒,站起来第一次当着外人同景恒吵架:“你兵法都没读过一本,怎会知直取中枢有多不合理。”   “是是是,我没读过兵书。”景恒一点不生气,抱着凤明说:“但我知道,有的人半夜偷偷骑着狼离开营帐,绕过草原上诸多部落,一人一剑挑翻了西燕王庭。”   “怎可相提并论?草原的部落没有城池高墙,只要够快,就能直冲敌军中军大帐,西燕王庭的城墙也不足三米,大狼驮着我都能跳上去。”   凤明说完静默一瞬,问:“你怎知道我是骑着狼去的。”   景恒轻咳一声:“邹太傅告诉我的。”   凤明眯了眯眼,景恒自己都没发现,他每次撒谎的时候都会轻咳一声掩饰。   毫无疑问,这件事不是老师告诉他的。   那景恒怎么知道的呢?   凤明还没思索出结果,只听景恒又说“驮着你跳上三米的樯有什么了不起,我现在背着你能跳上京城的城墙呢。”   *   自从怀王景沉得封顺天大圣,他是日日不顺心。   淮安王的三万兵马得了号令似的,自淮安出征,打着‘勤王’的名号,都说活不过二月的凤明不仅没死,还亲自挂帅。   不是娇气的衣服都穿不上了吗,怎么还能挂帅!   这挂帅的行为仿佛一个信号,一直和景沉唱反调的燕宁王、辽魏候蠢蠢欲动,从兰州绕过西安,改走蜀川给在楚地作乱的刘樯送粮送马。   那刘樯可是景恒拜把子的兄弟!   蜀庄王装聋作哑,任由燕宁王与刘樯勾结,建了一条绕过中原的折角粮马道,粮马道又从江城与金陵连成直线,供应着景恒的军队。   若是刘樯成功占据楚地,那刘樯那十万楚军可就顺着粮马道直接支援道金陵,那景恒的人马就不是三万,而是十三万!   西北还有二十万玄甲军是凤明的旧部。   这对狗男男凑上一凑,竟能凑出三十三万兵马。   更不必说京城里还有两万宦官出身的净军,景沉是杀也不是,放也不是。   若能有人来替他杀了这些人就好了。   景沉眯了眯眼,提笔写了一封信。   *   玉河公主府。   陈怊进屋时,玉河刚喝了一碗药。   “公主。”陈怊跪地行礼,锐利的眼盯着桌上的玉碗:“您身体不适?”   玉河以锦帕轻擦唇角,垂眸看着陈怊,轻轻唤他:“阿怊。”   陈怊攥紧拳头,公事公办地禀报:“怀王府飞与西燕的通信被臣等截获。”   他垂下头,双手捧信过头顶:“公主请看。”   景沉与西燕通信靠的是西燕的海东青,绑在海东青脚上的信筒不足一寸,玉河探身取过信筒时,长长的指甲轻轻划过陈怊掌心。   玉河恍若未觉,取出信来读。   陈怊收回手,仿佛要留住什么似的,再度攥紧手掌。   “又是密信啊,”玉河抚了抚鬓角的碎发,轻轻一叹:“我读不懂,阿怊,你过来再教我一次罢。”   陈怊很烦躁地抓了抓头,没过去。   他知道他一过去玉河就会胸口痛,教着教着二人就……可……当年若不是他胆大包天和公主有了私情,公主怎会被下嫁给温让那个混蛋。   如今温让虽死,可公主寡居于此,他如果重蹈覆辙,天下人会笑他的公主不知廉耻。   他不想让玉河再因他而受到伤害了。   陈怊垂下头:“怀王给西燕旧部的阿勒钧去信,请他们发兵攻打燕云,拖住二十万西北军。为表诚意,怀王承诺杀了凤明的二万净军,以此替西燕泄愤。”   “西燕怎么说?”   “阿勒钧还要凤明的命。”   阿勒钧献上了一条毒计给景沉,要景沉以凤明留在京中的净军和满宫宦官为要挟,逼凤明进京自戕。   只待凤明一入京城,便于飞鸟入笼,插翅难逃。   凤明曾经坑杀了西燕八万降卒,西燕要景沉当着凤明的面杀光净军,以报这一箭之仇。   要凤明也尝尝这亲信尽亡的锥心之痛。   玉河听闻此节,怔忪了片刻。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战争与残忍,她长于深宫,因是庶出唯唯诺诺,所见过最大的恶毒便是宫女太监们相互欺凌、明争暗斗,为了往上爬而谋害一条人命。   她的母妃只有她一个女儿,在百花争艳的后宫之中无才无貌、家世平平。连尔虞我诈的后宫争斗都离她们很远因为没什么必要。   嫁给温让后,也曾因后宅阴私掉过一个孩子。   她与温让并不相爱,小产过后,温让也是副无所谓的态度,打那以后玉河就时常服用避子汤,对外只称伤了身子,再没有过孩子,她也不想要一个像温让的孩子。   这就是她经历过所有的‘恶’了。   皇权斗争的残忍令她震惊,仿佛失去了所有言语。   杀两万人,只为让凤明心痛。   这是多么疯狂的决定。   “那,那要让景恒他们知道啊,总得有个准备不是。”玉河如同只迷茫的小兔,坐立难安:“叫九千岁可千万别来了。”   陈怊被仁宗打发去西北后,在凤明手下供职,深深知晓凤明的性格,他沉声道:“凤将军即便知道,他也会来……那可是凤明啊。”   玉河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可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曾经会为她擦干眼泪的少年如今也成长为矫健的男子,恭恭敬敬跪在她面前。   她咬着唇,一双杏眼湿漉漉的也不知在问谁:“那怎么办啊。”   陈怊指尖微动,终究没有做出什么逾矩举动。   作者有话说:   景沉:贱人就是矫情!   *决战即将开始,非常不舍地告知各位读者,故事已接近尾声* 第91章 围城   在凤明收到陈怊密信的第二日, 景沉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向凤明宣战:   将于二月二十七日除尽阉党,以还政治清明。   景沉的使者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 横着心将一卷厚厚的细绢名册奉与凤明:“此乃京中阉党名录,共计四万六千三百九十一人。”   除了那两万净军, 景沉将二十四衙门、各地缉事署、甚至皇宫中伺候洒扫的太监全都算上了。   纵然提前知晓景沉的谋算,这一刻凤明的脸色依旧难看至极, 他伸出手扣住那卷名册:“四万六千三百九十一人。”   景沉的使者两股战战:“怀王殿下说:他无意与您作对, 只是阉党不除,民愤难平。您,您是京中,京中阉人之首,二月二十七日请您务必入京, 自戕以平民愤, 可免这四万人一死。”   “滚。”汪钺阴沉着脸,一脚将使者踹出营帐:“回去告诉你主子, 抹干净脖子等着小爷去杀他。”   景沉的使者万万想不到居然能留下一条命,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灰都顾不得拍就跑了。   那人走后, 凤明握着手中的名册怔怔出神,他一生胆大妄为, 杀人无数,眼下却连将名册打开的勇气都没有。   景沉的阴谋被陈怊截获, 这条毒计变为一个明晃晃陷阱,就这样立在凤明眼前。   莫说是陷阱, 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跳下去。   这就是凤明。   永元七年二月二十三, 淮安王三万勤王军抵达京城。   同日, 楚地大捷。   刘樯带领九万楚军攻占江陵、应城、江南西道三地,与金陵隔着庐州遥遥相对。   楚地事宜方一了结,刘樯便亲自率领五万人东征庐州,庐州知府在钦差大臣顾徽年的劝解下,于次日开城投降。   刘樯的五万人从金陵北上,驰援景恒的勤王军。   刘樯心说,他兄弟看起来靠谱,做事还挺冲。他做兄弟的只能替兄弟兜着啦,兄弟绕过城池,他可不能绕,高低得给他兄弟打出一条退路来。   这五万刚打了胜仗的楚军,气势冲冲地越过长江,追赶着景恒步伐。   于是一路上被夹在景恒与刘樯大军中间的城池们,一个个瑟瑟发抖,生怕成为那第一个被开刀的倒霉蛋。   永元七年二月二十五,淮安军全军戒备,计划首次攻城,景恒才不会让凤明孤身入京,去往那圈套里踩。   这日,凤明没穿甲,他如今没内力,皮肉又嫩,便嫌弃起甲胄沉重来。   他一只脚踏在圆凳上,叼着袍角,将裤脚塞进靴筒里。   九千岁鲜少做这样堪称不雅的举动。   齐圣宗撑手看着,恍然间觉得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又回来了,他下意识问:“你怎生瞅着年轻了?”   凤明斜眼撇了他一眼,微微侧头,吐出口中的袍角,那动作没由来的有些痞:“武服显年轻。”   武服窄袖收腰,看着确实比广袖的长袍精神。   凤明的头发整齐在脑后扎了个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一丝碎发也没有,飒飒沓沓,英气逼人。   这是个极挑脸型的发式,脸过长过短,额头过宽过窄都不好看。可凤明这张脸,就像是被女娲娘娘精心雕琢过的一般,完美得恰到好处。   凤明将定山河挂在腰间,拔剑出鞘挽了个剑花,又收回剑,将绑剑的绳结调短了一些,再试了一次,这次觉得佩剑不高不低刚刚顺手,才满意地转过身:“您站起来。”   齐圣宗依言站起身。   “过来。”   齐圣宗走过去。   凤明和齐圣宗面对面站着,踮起脚比了比:“我是不是长高了?”   齐圣宗:……   “您都三十一了。”齐圣宗按着凤明肩膀,叫他站好:“就算二十三窜一窜,您这也晚了八年了。”   “二十三加八是三十一吗?”凤明掐着手指一算:“总觉着您是随口说的呢。”   齐圣宗忍俊不禁,道:“站好,别踮脚。”   他把手放在凤明头顶,比划了一下,咦了一声。   凤明抬眼看他:“高了吗?”   凤明因净身之故,在男子之中,他身量虽不算低,也绝称不上高,可偏偏景恒生的这般高。   每次亲吻,他都要仰着头,无论他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   一仰头,雪白的脖颈就全暴露出来,就会被捉着啃咬喉结。   真无语,没见过太监有喉结吗,舔了快两年还舔不够。   齐圣宗又比划了一下,搂着凤明那狭窄的腰:“好像真的高了一些。”   凤明眼神瞬间明亮起来:“我就知道!从前挂剑都是打三个扣,我方才又多打了两个才顺手,这不是高了是什么。”   齐圣宗情不自禁地抱住凤明,吻了吻凤明的额角:“快午时了,我要走了,万事小心。”   凤明踮起脚,回应着亲了亲齐圣宗的下巴。   是因为要打仗了兴奋么?凤明怎声这般活泼,简直像回到了十八九岁的时候。   带着这样的疑问,齐圣宗闭上了眼。   在睁开,已是景恒。   景恒亲吻凤明的额头:“我去换铠甲。”   凤明说:“我长高了。”   景恒笑起来:“好厉害,还是你领兵,我护着你。”   凤明应了一声,转身踏出营帐。   今日天有些阴,北风簌簌,不知等会儿落下的会是雪还是雨,凤明希望是雨   他之前两次勤王都是下雪。   瑨王谋逆时仁宗与皇后死了。   景朔逼宫是圣宗起灵那日,那场雪里,景朔也死了。   好像在他的生命中,大雪与诀别总是牵连在一起。凤明不是个迷信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期盼一场大雨。   凤明抬步迈下石阶,厂卫与锦衣卫目光追随着他。   他们都见过凤明带兵的样子,眼前的凤明和记忆中的那个将军重合起来,没有人觉得凤明会败。   凤明挂帅,从来只有胜仗,至今未尝一败。   凤明不会像景恒那样长篇大论,他静默地走到马前,转身望向厂卫,望向那三万兵马。   严笙迟单膝跪地,抱拳喝道:“誓死追随凤明将军!”   所有人肃穆伫立,战马也静默下来,片刻后,三万人齐声呼和之音犹如奔雷:“誓死追随凤明将军!”   摸鱼千斤被这声齐吼吓了一跳,不安地在原地换踏。   凤明摸了摸摸鱼千斤的耳朵,翻身上马。   严笙迟道:“今日夺回京城,从此大齐再无纷争。”   确实没有纷争了,北有二十万玄甲军,南有刘樯的十万楚军,淮安王的三万兵马将京城团团围住。   天下的兵马几乎全站在凤明这边除了京城四大营的七万守备军与皇城三万禁军。   *   京城东门,冯绪单手捏着千里眼,望向那气势如虹的淮安军。   冯绪曾任锦衣卫指挥使,十年前,瑨王谋反就是他替瑨王守得城门,后来锦衣卫倒戈向凤明,冯绪见风使舵打开了城门。   在此前,凤明曾惹怒仁宗被赐廷杖八十,按文臣们的意思是就此打死才好。冯绪常在御前,知晓仁宗心意,也不愿掺和进文臣与东厂夺权的斗争中,监刑时换下了被文臣收买的锦衣卫,暗示心腹手下留情。   凤明感念这恩情,平叛后没有杀冯绪,而是将冯绪连降三级调去东大营养马。   十年后,怀王把持朝政,挟天子令百官。淮安王的兵马围困京城,怀王抽调了四大营中的五万人做守备军,抵抗凤明攻城。   说巧也巧,命中注定似的,冯绪奉命驻守城门,陈兵在东,这京城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凤明偏偏又来了东门。   仿佛专门冲着他来似的,要不老话都说叫孽缘呢!   冯绪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放下了千里眼。   城墙上下,还是冯绪与凤明对峙。   这些年,冯绪也称得上几度沉浮,如今过了天命之年鬓发染霜,站着墙垛上建瓴高屋,俯视一身武服的凤明,恍恍然间,仿佛回到十年前。   为何凤明这十年丝毫未变呢?   无论是容貌,还是那一身披坚执锐、势不可挡的英雄气概。   他不是没了武功吗?   他还能依仗什么呢?   攻城是个持久战,围个几年打不下来的都那是常态,尤其是京城这样墙高门厚的都城。   兵临城下,三军列阵在前,攻城方几乎不会首次攻城就冲锋陷阵,架着云梯就往城墙上爬。   就算来个傻子当将领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守城方居高临下,随便射几箭、扔些石块、泼些热水都能够不耗费一兵一卒就给攻城方来带人员损失。   攻城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围。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待城中粮草军械消耗殆尽,攻城方自然就不战而胜了。   景恒心系景俞白的安危仓促发兵,可他也不会贸然拿手下士兵的命去填。京城一围,是给怀王景沉施压,自此皇城里的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   景沉只要不是失心疯了,就不会在这时谋害景俞白。淮安王并着几个藩王打的本就是勤王的旗号,皇帝却死在勤王军围城之后,那不是做实了皇帝受难,亟需救驾吗?   双方都知道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谁也没想真打起来。凤明不会真攻,城墙上的守备军也不会贸然放箭。   陆子清站在城下,义愤填膺、中气十足地念罢《为凤养晦讨景沉檄》,引用了骆观光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与‘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两句。   好吧,陆子清承认,这整篇檄文都是套的骆观光的。   反正也没人听。   不过没人听也要写,也要念,这是规矩。   陆子清的算盘可打错了,怎么没人听,邹伯渠就在听,他一听这篇檄文如此敷衍了事,勃然大怒,把陆子清叫回营帐训斥自是不提。   两军对阵,大战一触即发,陆子清却被关在邹太傅营帐里写檄文,也是千古奇闻了。   闲话少述,且说檄文念罢,接下来是互骂。   守城方讲守城方的理,顺便骂一骂攻城方,攻成方讲攻城方的理,顺便再骂一骂守城方。   反正无论怎么骂,都没人先动手。   三国时,诸葛亮使人送女子钗裙司马懿,以此激将诱司马懿出战都未能成功。   骂两句算得了什么。   大军静默,只有凤明身下的摸鱼千斤无聊地在原地啃泥。   半个时辰后,双方叫阵的士兵嗓子都喊哑了,就在众人都以为到此为止,即将鸣金收兵之时,一只穿云箭破开长空,直直射向凤明。   作者有话说:   凤明长高高啦! 第92章 攻城   长箭穿云而来, 凤明骑在马上,不动不避。   冯绪握紧手中的弓,来不及思索是谁射的箭, 只专心看着凤明。   十年前他因闭目错过了凤明徒手接箭的一幕,他事后无论如何推演, 都想象不出那支箭是怎般握住的。   此招不破,他真是死不瞑目, 上天垂怜, 时过境迁,相似的场景竟再次上演。   凤明还能接住这支箭吗?   冯绪附身握紧墙垛,目不转睛地看向凤明。   下个瞬间,冯绪蓦然惊出一身冷汗。   凤明不是武功尽失吗?   冯绪探出身去,想张口喊些什么。   可他该说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三军阵前, 一道银色身影旋身出现, 矫健地腾空飞跃,从凤明身前空翻过去, 左手撑马鞍借力,右手握住穿云箭。   电光火石的刹那, 景恒与凤明打了个短暂的照面,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还不忘抽空对凤明笑了笑。   景恒稳稳落地, 长身而立于凤明马侧,右手紧紧握着那支射向凤明的冷箭。   落地后的景恒神色冰冷, 那马背上的温柔笑意仿佛幻觉。   他声音没有温度,在内力的回荡下清清楚楚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此番勤王源自宗室之乱, 与诸位本不相干, 无论城上城下, 都是大齐子民,死伤哪一个,都是大齐的损失。我本想用更平和的方式攻城。”   景恒松开手,穿云箭邹然落地:“可有些人,总想要凤明的命。”   他打了个呼哨,被他冷落许久的神驹万丈飞奔而来。   景恒翻身上马,单手持缰:“所以,对不住各位。凤明的命在我这里是高于一切的。”   这话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原打算鸣金的淮安军,放下乐铜钲。   此刻风止声息,所有人都在等待景恒的命令,这注定是会被载入史册的传令。   景恒抬起手,这句话他明明没有用内力,声音也只够擂鼓传讯的淮安士兵听到。   可那一天,三万淮安军和五万守备军,却都仿佛亲耳听清了那两个字。   “攻城。”   传令官看向主帅。   凤明微微颔首:“攻城。”   咚、咚、咚。   战鼓声催,风波平地而起。   淮安王府绣着‘安’字大旗在狂风中招展。   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战鼓暂歇,天地在这一刻默然无声,日月星辰垂眸凝视着人间的战场。   咚、咚、咚。   冯绪扶着城墙探身大喝:“东大营无人下令放箭!”   作为将领,无人不知晓攻城的流程,谁能料到真有人头一遭叫阵就发动进攻!刘樯援驰景恒的五万大军还在路上,所有人都认为景恒不会在此前攻城。   朝中与景恒有过交往的文臣也都说,淮安世子景恒满心仁义,是个性子比仁宗还慈和的主儿。当年谢停在奉天殿还廷杖,那淮安的小世子哭成什么样了。   退朝的文武百官谁没见着?   所有人都说,景恒纯良柔懦、不足为虑,说景恒见了血、见了死人就会退却。   守备军还没有做好作战的准备。   不,是全京城都没做好和淮安军死战的准备。   咚、咚、咚。   伴随鼓声而来的是轰轰震颤之声,巨大的投石车与攻城器械推上阵前;步兵藏在轩车之中,由重甲兵掩护着排兵布阵;主帅身后的五千骑兵的战马不住嘶鸣,只待战鼓声止便一往无前。   冯绪瞳孔微缩,在此情此景之下面如菜色,喃喃低语:“死守城门。”   他猝然扬颈爆喝:“死守城门!”   话音未落,战鼓声止。   景恒扬鞭指着京城那高耸城墙:“有能先登者,尚将军,赐之良田美宅!”   于此同时,他与凤明同时一夹马腹,身先士卒,冲向城门,两匹神驹遥遥领先,直至十余丈宽的护城河前,景恒翻身下马。   而摸鱼千斤竟然借势纵身一跃   景恒哎了一声:“哎,好几十米呢!”   摸鱼千斤才不管多宽,身后几万人马追它,可吓死马了。   跃至河水中央,摸鱼千斤去势已颓,眼看就要驮着凤明罗落入护城河中,在几万人面前落水的尴尬令凤明的内力脱离蛊母桎梏,强大的内息从丹田处涌动。   凤明足尖在马背上一借力,运转轻功,旋身越过护城河。   落地后,凤明看了眼掌心。   原来内力一直都在,只是被那贪心的蛊母藏了起来,他被景恒保护的很好,好到他没有非拿回内力不可的决心,所以他才没有争过蛊母,任由所有内力都在蛊母的把持之下。   他看了眼河对岸的景恒,凤明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这般信任景恒。   见凤明安全落地,景恒才松了一口气,他将绳索抛向凤明。   凤明接住绳索,随手绑在树上。   二人速度太快,城墙上的守备军才刚挽起弓,二人已至城墙之下。   北风呼啸着,冯绪眯起眼:“火!火!泼桐油!西北风吹向东,咱们占尽天时!”   装着桐油的木桶远远不断运上城墙,一桶一桶泼下去,九丈高的城墙滑腻腻的糊城一片,大大增加了攀爬难度。   冯绪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补充道:“还有地利。”   火把从城墙上扔下,墙面上燃起赤橘色火焰,北风卷着火焰,宛如一条条火龙,蜿蜒着蔓延下来,点燃城下荒草。   凤明歪了歪头。   淮安军猝然攻城的消息如冷水入热油,表面平静无波的假象乍然撕裂,露出深处的暗流涌动。   皇宫中,怀王景沉听闻消息,急传禁军统领拱卫皇城。   内阁之中,调兵遣将的条子不断呈上来,又批下去,各处军备处调遣军械均需内阁首肯。   几位阁老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匆匆赶向内阁。   景沉面色阴沉,接连发问:“谁信誓旦旦保证景恒不会今日攻城的?”   “凤明恢复武功的事为何没人上报?”   “景恒与凤明现下在哪个城门?”   前两个问题无人能回答,第三个问题倒是好答。   景恒与凤明自东城门发起进攻。烽火燃起后,其余三门几乎同时受到进攻,谢停领兵在西、来自淮安的将领轩辕靖与锦衣卫严笙迟分别列阵南北。   “谢停……”景沉重复着这名字:“他可真是跟景恒升天的鸡犬,他爹还在京中,他凭什么领兵?把他爹带来!”   “还有之前凤明手下的那些太监,带几个眼熟到阵前去,杀给凤明看,逼他退兵!”   一位阁老躬身道:“京中城墙尖利,前朝时西燕入关,几万骑兵围了京城六个月也未能攻破。如今淮安军才发起攻势,怀王殿下不必操之过急,还万万不到阵前杀人逼人退兵的境地。”   以敌方将领至亲性命为要挟,原就是下策中的下策,这法子蠢笨,说起来也难听。   凤明曾经能两度急速攻破京城,靠的有何尝是攻城手段?   靠的是他在城中的内应与势力。   怀王自掌权来,靠着肃清阉党的名头,大肆消灭凤明的势力,禁军与四大营尽归属于怀王,滚石巨木从城墙上丢下去,桐油燃起城墙,又有几个人能翻上来?   门外无路,还有谁会能为凤明打开京城的大门呢?   文臣们警惕地交换着目光,都觉得景沉过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是被凤明吓破了胆子吧。   景沉冷笑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白玉扳指:“几位大人都是文臣,从未与凤明交手,又焉知凤明的能耐,他曾一人骑马,追得三千西燕慌不择路险些落入流沙。你们觉得我胆子小,难道这三千西燕骑兵胆子也小?”   有年纪大的老臣倏忽忆起,十年前,宫宴上西燕王父女刺杀仁宗与太子,凤明仅凭两支木筷瞬息间取人性命的手段。   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那血腥残忍的一幕令人颈边发凉,好像那筷子就藏在暗处,稍不留神就会射死自己。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在座唯一真正被凤明打过的人,邱赡。   只是被伞扫了一下,如今就……   察觉众人目光,邱赡抖着手将茶盏甩到地上,发出划拉一声脆响。   众人收回视线。   只是被伞扫了一下,就半瘫了。   *   玉河公主府。   陈怊身着玄青色武服从公主闺房走出,行走间系紧衣领掺锦金丝盘扣。   玉河扶门见陈怊走远了,才合上房门。反身回到内室,从衣箱中取出她未出嫁时最喜欢的红色骑装,玉葱似的手指划过衣领上白色貂绒锁边,面露怀念。   她换上红装,坐在妆镜前将鬓发上金钗珠穗摘下,拆去漂亮繁复的双环逐月髻,齐腰的长发披散下来。   玉河洗净铅华,素面朝天,盘了个结实地简单发式。   玉河怔怔地看着镜中人。   决绝起身,独自去后院牵了马,一路疾驰向婉仪公主府。   京城外硝烟四起,城内全城禁严。   公主府所在的南华巷安安静静空无一人。直至转过街弯,才看到一队禁军。   禁军远远看见一红衣女子策马而来,手扶在腰间刀鞘上,大声喝问:“来者何人,京城全城禁行,无怀王赦令,禁止通行!”   玉河勒马:“本宫乃玉河公主,谁敢阻拦?”   那禁军道:“公主又如何,没有怀王……”   他话音未落,一条红色马鞭猝不及防抽到他脸上,打断他接下来的言语。   “本宫是仁宗之女、今上姑母,你问我公主又如何?本宫便告诉你,公主今日要你的命,你就不能留到明日死。”   作者有话说:   公主们来了! 第93章 天命?   京城上方浓烟滚滚, 天空低沉,黑云压城。   城墙上烧起熊熊烈焰,火光冲天, 桐油燃烧产生了巨大热量,扭曲了空气, 以风为媒,灼烤着周遭的一切。   烈火阻挡了淮安军前进的步伐。   冯绪高高地站在城墙上, 吩咐守备军:“先别放箭。那景恒就像只护主的狗, 伤着凤明他必定鱼死网破。”   “火这样大,谁会拿人命来填?”另一位统领也赞同道:“他们知难而退,咱们也免得搏命。”   冯绪对凤明多少有点昔年的情谊在,此刻他俯视凤明,真诚道:“凤大人, 回去吧。”   “冯统领。”凤明站在城下, 隔着赤红火焰遥望冯绪:“好巧。”   一句好巧令冯绪想起十年前,他意气风发地挽起破云弓, 妄想射死凤明邀功,可城中锦衣卫、厂卫、皇城净军俱心向凤明, 为凤明打开城门……   可如今情势不同了, 锦衣卫、厂卫都追随着凤明离京,皇城净军被怀王囚禁, 朝不保夕。   十年前,凤明是光明正大的勤王, 手握仁宗诏书,师出有名, 占尽天命。   而今凤明身上毒杀圣宗、毒害今上的两条罪名还没洗清, 他怎么敢来?他是当今圣上的杀父仇人!无论是养父还是生父的死, 都和凤明有关啊。   没有人会一直赢,他凤明至今三次勤王,前两次都赢了。这次,轮也轮到他输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是今上的杀父仇人,你拿什么赢!”冯绪垂眸想说些什么又怕落人口实,只好模棱两可说:“谁还会帮你!谁还敢帮你!”   哪怕有人知道凤明或许冤枉,知道这是怀王的算计,可谁敢质疑呢?   凤明杀今上生父景朔之事,那是确凿无疑的。   就算今上不想计较,但这仁孝礼义之下,他也只能和凤明决裂,当小皇帝的身世被有心人披露出来,就是逼着小皇帝站在凤明的对立面,皇帝都和凤明对立,谁还敢和凤明一条战线。   那不是谋反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凤明怎么想不明白!这景恒也想不明白!   真是急人!   冯绪满肚子道理不知如何讲,只能道:“凤明,这是命!这场仗你注定要输,你还不认命吗。”   夺不下京城是输,夺下京城也是输。   当凤明带着兵围困京城的那一刻,谋反犯上的千古罪名就落实了。   千年百年,他将永远被后人钉在耻辱柱上。   退兵吧,回淮安去,还能留下一条命。   退兵吧!   烈焰之上,冯绪扬声规劝:“凤明,没人能抵抗天命!”   狂风呼啸,卷着火焰冲向凤明,似乎在印证冯绪的谶言。   源源不断的淮安军越过护城河,似乎被冯绪的言语震慑,军心动摇。   磅礴的内力如同奔海炸雷,从凤明体内汹涌倾泻而出,他周身空气不规则的震颤着与烈火对峙。   凤明仰首,遥望那彤云密布的阴沉天际。   凤明低声回应:“我就是天命。”   更为强劲的气流平地旋起,卷着流火与沙尘不断旋转,在这诡谲的卷风之中,风沙飞扬。   凤明勾起唇角,似乎对命运之说不屑一顾,他望向风:“天命?”   风在旋。   “风!”一位淮安军大声呼和:“风向变了!”   “是东风啊!是东南风!”   “风向变了!”   “真起东风了!”   景恒诧异地望向凤明,那一刻,他似乎真在凤明身上看见了天命的影子。   诸葛孔明借东风还得做个法,他家凤明只需要一句话?   这是什么位面之子?   挂逼竟在我身边?   景恒目瞪口呆,他恍然发现,如果是每个穿越者都必定要有个金手指的话,那他的金手指不是嫡子出身的淮安王;不是武功盖世的玄一;也不是妙算如神的齐圣宗。   而是十九岁就封狼居胥、五年间两次勤王、得四任帝王信任倚重的凤明!   这张口就来的风也太玄幻了。   就算站在科学的角度上来说,在京城,是到春分日时节,当太阳直射点在赤道,东北信风才会在在地转偏向力的作用下成为东南风。   东南风自春分起,直到秋分日时,太阳直射点北移,东风结束。   今日是二月二十五,算算节气,确实正是春分前后。   可这股东北信风早不来晚不来,非得在六军阵前、在凤明说完那句狂妄发言之后,就来了。   这也太巧了,简直就像风神站在凤明身后给他撑腰一样。   旌旗招展的方向倒转,火焰也在东南信风的作用下不断倒退。   这还不够。   众人惊诧怔忪的时刻,一道紫色闪电骤然在天边亮起,远在天角的阴云,在风的推动下裹着雷雨席卷而来。   雷声越来越近。   随着又一道刺目的电光。   永元七年的第一场春雨落下,为凤明拉开了一场盛大的帷幕。   凤明闭上眼,任由瓢泼般的大雨落在他美煞凡尘的脸上。   一把油纸伞撑在凤明头顶。   凤明张开眼微微侧头,景恒笑着看他:“水漫金山?你莫真不是个妖精?”   暴雨之下,六军动容,而二人并肩撑伞,这阵仗哪里像是在打仗?   “打开城门。”凤明轻声说:“老相识了,冯绪,你知道我输不了。”   凤明翻身上马,再度将自己置身于风雨之中,他扬声道:“我从没输过。”   淮安军士气大振!   这样大的暴雨之下,桐油燃起的火焰逐渐熄灭,只余滚滚黑烟,被东风刮向守城一方,熏得人睁不开眼。   天时、地利、人和。   这天时一项,已然站在了淮安军一方。   *   玉河甩了禁军一鞭子后,抬臂一牵缰绳,招摇地策马离去。   那禁军捂着脸:“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也敢这般嚣张!”   “她不是普通的寡妇,她是公主。”另一位禁军道:“别说是咱们,她就是要你爹做驸马,你爹也只能与你娘和离,恭恭敬敬做她驸马,你惹她做什么。”   那禁军道:“都说玉河公主懦弱柔和,我哪儿能想到,她……”   玉河不知这那几个禁军如何议论,到婉仪公主府,公主府已然燃起熊熊火焰。   冉冉烈火倒映在玉河柔和的水眸之中,玉河犹豫半瞬,目光逐渐坚定,调转马头行至荣月的公主府。   待她倒时,其余公主俱已到了,几位公主俱身着骑装,英姿飒爽。   婉仪也在,她一扫病容,身着明黄色衣衫,又恢复了曾经最常见的雍容华贵模样。   玉河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婉仪见人齐了,略点点头:“凤明此刻就在东城门,成败就在此一举,诸位姐妹,刀剑无眼,都要小心。”   众公主纷纷应声,利落上马。   “姐姐们稍等片刻,还有一件要事。”荣月束着一只漂亮的金冠,她解开身上洒金灰鼠裘:“玉河皇姐的红衣裳真好看,等我换件红色的去。”   众公主:“……”   准备妥当后,婉仪驸马李屏率领八百名东大营骑兵,护卫着八位公主赶往京城东门。   “婉仪公主驾到!”   守备军一看是李统领来了,纷纷行礼:“李将军。”   李屏道:“婉仪大长公主奉先帝遗诏迎凤明入京,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守城的守备军猝然大惊:“什么?”   婉仪从腰间解下一枚金牌,亮给众人:“这枚金牌乃先帝所赐。”   暴雨中,雨水从婉仪雍容的面庞上滑落,婉仪说:“传先帝口谕!”   其余七位公主与李屏等人闻言下马,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在雨中:“臣等接旨。”   其余人见也只得跪下。   只听婉仪肃然道:“凤明年少安国,可定大事。若嗣子俞白可辅,着其辅之;如其不才,可取而代之。”   此言一处,众人哗然。   一霍然起身:“一派胡言!凤明是个太监!”   婉仪冷冷看向那人:“太监又如何,你不是太监,你敢出城和他叫阵吗?”   那人哑然一瞬:“不过一块儿谁也没见过的金牌,一道从没听过的口谕,如何服众?”   李屏站起身,朝那人走去。   婉仪微微抬手制止:“本宫是中宫嫡出,仁宗嫡长女,圣宗嫡长姐,你也配质问本宫?”   婉仪调转马头,俯视东城门守备军:“奸王篡权,孰是孰非诸君心中自有定论。景沉以为将凤明赶出皇城,就没人能管他了,大错特错。”   “景沉当年在宫中向本宫叩头问安的时候,你们里边好些人恐怕还没出生呢,都是大好男儿,”婉仪顿了顿:“起来吧。”   其余七位公主浑身湿透,却毫不狼狈,反而如雨中兰竹,玉秀兰芝。   荣月道:“诸位年纪轻轻,可别走错了路。”   “如今仁宗的八位公主尽在此地,”玉河温言细语,说出的话却极为诛心:“圣宗的遗诏你们不听,仁宗嫡女的话,你们也不听。是铁了心追随那位歌姬之后了。”   怀王的血脉实在上不得台面,父亲是歌姬之子,因谋反被仁宗圈禁而死。   就连如今的皇帝景俞白,论起血脉,若非占了圣宗养子这一点,又哪里比得上淮安王尊贵。   血缘远近,婉仪等公主是比怀王近了三千八百里的。   “我的兄弟们都死了,仁宗一脉再无嫡嗣。”婉仪淡淡道:“我认下谁,谁就是正统。”   作者有话说:   凤明:我的挂续费了。 第94章 横刀立马   阵阵雨声中, 婉仪的声音无比清亮:“自本宫病后,景沉越发肆无忌惮,甚至买通本宫身边婢女毒害本宫, 他若问心无愧为何急于下手?景沉欺负景室皇族无人。”   暴雨狂风之中,婉仪言辞凿凿, 落地有声:“本宫虽是女子,却也知什么是君臣大义、知什么是万民社稷。只要本宫活着一日, 就绝不容许大齐的江山落入乱臣贼子之手。”   早早被怀王收买的人愤然道:“牝鸡司晨, 巧言善辩!怀王仁善守礼,为大齐除阉党怎么是乱臣贼子?”   婉仪驱马行至那人身前,那人非但不避,反而仰首看着婉仪,一个老女人, 完全不值得他任何的警惕。   这样嚣张的态度婉仪不怒反笑:“你要做怀王的鹰犬, 也要看看自己的爪子够不够硬。”   言罢猛然抽出马刀,一刀砍向那人脖颈。   守备军全身铠甲, 只有脖颈与头盔之间的缝隙隐约露出些皮肉。   婉仪盯准的就是他露出的那节脖子。   一刀毙命。   那人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捂着脖颈养身倒在泥雨之中。   雨水冲去刀身上的鲜血, 闪电之下, 那把马刀银光闪闪,令人不敢直视。   婉仪横刀立马, 嫌脏似的轻轻吹去刀尖上悬而未落的一滴残血,垂眸看着那人尸身:“本宫是个女人家, 你娘难道没教过你不要同女人吵架吗?”   她反手收刀入鞘,微笑着看向雨中的守备军们:“诸君可还有异议?”   诸守备军:“……”   李屏率先单膝跪地:“谨遵先帝遗诏, 谨遵长公主懿旨!”   诸守备军在心中暗骂一声, 这李屏啊, 膝盖可太软了,要不人家是做驸马的。   这驸马可真不是人做的。   即便心里再骂,东城门的守备军仍接连跪地,在泼天大雨中宣誓:“谨遵先帝遗诏,谨遵长公主懿旨!”   紧接着,渡护城河的吊索在吱吱呀呀声中轰然落地。   雷声轰鸣,一道紫光在东城门正上方炸开,在闪电的余亮中,凤明的眉目无比清晰,他一夹马腹,踏雨而来。   尘雨飞溅,守备军们齐声呼和,几乎同时推开三座高大威赫的城门。   凤明神色淡然。   守备军无不侧目,纷纷看向这位一再被仁宗、圣宗、长公主等诸位皇族正统信任选择的男人。   冯绪心说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幕他可太熟了。   更为奇异是,此时冯绪心中居然没有什么惊诧不解、难以置信,更多的是‘理应如此’、‘这样都行’。   好似一切都是一场轮回,无论是对阵时那飞来的一箭、还是此时为凤明而开的城门。   若真的有天命,那也不得不承认,这天命也厚此薄彼,专门向着那好看的人。   八位公主骑在战马之上,在雨中迎接凤明。   凤明微微颔首:“公主辛苦,凤明无用,这样大的雨天还劳烦公主殿下为凤明奔走。”   凤明容颜绝世、姣如明月,在美人如云的皇宫中都难掩光辉。荣月与他年岁相当,少女怀春时也曾偷偷喜欢过这位美貌的宦官。   还好换了身红色衣裳,凤明应当会瞧见我吧,荣月悄悄想。   皇宫中。   景俞白抿着唇,在多福的掩护下从不起眼的狗洞中钻出来,他沾了满身泥浆,脸上也蹭脏了,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景俞白穿着宦官的衣裳,多福却穿着他的龙袍。   明黄色龙袍被雨水打湿,沾在多福略显瘦弱的身上。   “圣上,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东走,看见个小门。您从那出去,就出了皇宫了。”多福俊秀的眼被雨打得张不开:“往下的路奴才不能陪您了,您千万珍重。”   景俞白眼眶微热,他抱了一下多福:“你也要小心,你是朕最好的朋友。”   多福冲景俞白笑了笑。   景俞白有种诡异直觉,此刻一别,他永远也不会在见到多福了。   雷声越来越近,景俞白心跳愈发快:“十六皇叔说,人与人生来是平等的,我不能让你替我去死。”   景俞白咽了口唾沫,他伸手扒掉多福身上的龙袍,露出里面和他一模一样的灰色内侍长衫,他紧紧握着多福的手:“我们一起走。”   多福隔着雨幕望向景俞白:“皇帝不见了,他们会发现的。”   景俞白拉着多福跑进漫天大雨之中,在雨声、风声、雷声中大喊:“所以我们要跑快一点。”   跑快一点。   就像他们曾经在御花园玩追逐游戏一样快。   不对,还要更快。   “我从来没被抓到过。”景俞白得意地说。   多福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从来不敢追上你。”多福反手拉住景俞白,换为他拉着景俞白跑。   说实话,他跑得比景俞白快多了,他虽是内侍,也学了些粗浅的轻功。   景俞白的自信仿佛在这一刻被全然摧毁:“多福!我追你的时候,你从来没跑过这么快!”   “被你抓到又不会死。”多福吼道:“我愿意被你抓到,因为你玩够了就会回去读书了!”   如果抓不到就会一直玩。   又菜又爱玩。   有人作伴,逃亡之路都变得有趣起来,景俞白看着身前拉着他狂奔逃命的柔弱少年,忽然对这个从小就像影子一样陪在他身边的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多福,你入宫以前叫什么名字啊?”   多福说:“早忘了。”   “我叫景俞白。”   “……我知道!”   景俞白天马行空:“你我是生死之交,俞有安定、安然之意,我想把俞字送给你。”   多福:“那以后我叫什么,多俞吗?”   小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确实多余。   *   当淮安军撞门的巨木破开宣武门后,京城城破的消息后知后觉传向内阁。   “和谈!必须和谈!”   文臣们人人自危。   淮安军围城之时文臣们便想过和谈,只是这头一开始就议和姿态显得太低。京城墙高门厚,任由淮安军围上几天,待久攻不下之时,才是和谈的好时机。   史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可谁能想到,这京城的城门破了,外宫的宫门也破了。别说是凤明,就是换任何一个人要杀进内阁也都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凤明要勤王,原本也不是和内阁、和文臣作对不是?   只要他们拿出态度来,推出几个人给凤明杀了泄气,那凤明的屠刀就落不到自己脖子上。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管他谁后日出殡呢?   首当其冲的就是怀王。   而此时,怀王仍做着手刃凤明的千秋大梦,皇宫太大,大到厮杀兵戈之音传不进内宫。   大殿中,怀王景沉靠坐在龙椅之上:“怎么会下雨呢?”   他把弄着手中的青龙玉盏,由衷感叹:“你说奇不奇怪,无论什么物件,只要刻上龙就尊贵。”   “奇怪吗?”一身雪白纱衣的女子轻柔地说:“巫族信奉巴蛇,在巫族的神话中,巴蛇取代了龙的位置。”   “本王现在倒有几分相命了。”景沉撑着手,露出些许疲态:“这一场大雨,埋在两万净军脚下的火药化为泥土,不能在凤明眼前炸死那两万人,西燕的怒火拿什么平息?”   他的一切筹谋都坏在这场雨上,还未到三月,北方不该有这样大的雨,去岁楚地干旱,今年的雨水理应更晚才是。   景沉叹息道:“这金石丹也燃不起来,没有金石丹,禁军中哪里有凤明的对手。巫女,你不是说蛊母抑制了凤明的内力吗。”   巫女面纱下的脸看不清楚神色,她轻声说:“您可以将金石丹喂食给禁军。”   一道闪电透过窗纱映进室内,巫女的眼中有些许疯狂。   景沉将青龙盏放着一旁:“禁军不是楚乐侯在大街上随便抓来的平民百姓,若逼急了……”   那不是逼着禁军倒戈吗?   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心只想着为巫族复仇,   景沉一只觉得这女人疯疯癫癫,做事前后矛盾,令人摸不着头脑,要不是她手中的金石丹好用,景沉断不会同她合作。   果然,只听巫女又提出个奇怪要求:“怀王殿下,你我的目的有一处相同,都是要凤明死。但我不仅要凤明死,还要他死在淮安王世子面前。”   当年为了那一条‘景衡死于巫毒’的预言,高祖下令诛灭巫族全族,巫女亲眼看着族人死去。在高祖与仁宗相继死去后,巫女的报复对象就变做了继位的圣宗,凭什么景衡的命就比巫族人的命高贵?   她将石虫蜜之毒送到李纪仁手上,期盼着能够杀死齐圣宗景衡。   齐圣宗也确实死了。   可齐圣宗死的那一刻,巫女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与轻松。   后来玄一找上巫女,告诉巫女‘七星续命灯’的谋划。巫族有一种能唤醒人前世记忆的巫术,玄一希望巫女能用此术辨别出谁是齐圣宗的转世。   巫女答应了,既然死亡不能消解她心中的仇恨,那让齐圣宗亲眼瞧着凤明的死,也许是对齐圣宗最好的报复。   让齐圣宗亲眼看着所守护的、所爱的全部,灰飞烟灭。   密集地脚步声包围了奉天殿,禁军统领姚闻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的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   他率先推开奉天殿殿门,与坐在龙椅上的景沉遥遥相望。   “怀王,你僭越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惹女人啊,兄弟们。 第95章 得胜   在永元六年的第一次暴雨中, 姚闻向宣武门方向狂奔,大步跃上城楼。   皇城下一团混战尽收于眼底,淮安军与禁军兵戎相向。守备军分做几股势力, 有打禁军的,有打淮安军的, 有东大营打西大营的,更甚者还有东大营内战, 真是乱成一团, 同在京城当差,这新仇旧怨的,可算有机会发泄了。   刀光剑影之下,禁军没什么士气。   皇城已破,剩下的就是景室皇族自家的对峙, 可关禁军的兄弟们什么事?   高祖在时, 因皇位而起的纷争不休,那逼宫造反的皇子都有直接打上奉天殿的。   这二十年间, 皇城就没太平过,京城的城门与皇宫的大门就跟纸糊的一般, 大大小小的打了多少次, 他们景家自家争天下,倒要禁军的命反复填, 没这个道理。   姚闻站在城楼上,暴呵道:“都住手!甄岐大人请凤明大人入奉天殿和谈!”   凤明仰首看见姚闻, 跃上城楼:“皇帝呢?”   姚闻:“……”   凤明冷冷问:“死了,还是丢了?”   姚闻:“圣上不见了, 凤明!怀王心怀叵测, 你一定要打进奉天殿吗?禁军就不是你的部下了?”   凤明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皇城的禁军多番临阵倒戈, 早已没了血性,也该换一换了。”   “换也不是这般换法,怀王在你身上泼了许多污水,你这样打进去杀了怀王容易,可那些事就再也洗刷不清。你做是忠臣的,难道愿意一辈子背上反贼的名号?”   “姚闻,我问心无愧,不必和任何人谈,和那些文臣更不会。他们几番欲置我于死地,甚至误杀了圣宗,这事信不信由你。”   这时,景恒翻上城楼站在凤明身边:“这皇宫可真好打,我怎么觉着每一个禁军都在摸鱼,你看。”   景恒指着下面一个身穿甲胄的禁军:“你看那个人比比划划半天了,任由着咱们的人从他面前过去,也不挥刀拦一下,净在那边和空气单打独斗。”   凤明:“……”   姚闻探身看,一看之下勃然大怒:“赵程赟,你干嘛呢?”   赵程赟抬起头一望:“姚统领!”   他单手持到扶了扶头盔:“您自个儿都在城楼上和贼首……和凤明大人叙话,怎么还起骂卑职。”   可没再比这更动摇军心的话了。   姚闻与凤明居高临下,禁军们只要一抬头都能瞧见,这回更没人拼命了,呜呜咋咋地自乱阵脚,不知该不该接着打。   不打吧,好像他们守卫不尽心,可要是打,守住也难,倒显得他们负隅顽抗,不肯投降似的。   他们很想投降啊,这么大的雨,他们早就想回家了。   战场如同停滞,以城楼为圆心,斗争逐渐停止,慢慢扩散至全皇宫。   后面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前面不打了,那就停下来等会,看看热闹。   一时间喧嚣嘈杂,沸反盈天的京城安静下来,只余雷雨轰鸣。   景恒头一回打仗,见众人都停手望向城楼,纵有社交牛逼症的景恒也有些受不住。他僵着脸,一动不动,被点了穴似的,面皮一动不动悄悄问凤明:“是不是该说的什么?”   凤明:……   就这般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凤明终究率先破冰道:“景沉篡权,尔等受俱其蒙蔽。今日我与淮安王世子奉命勤王,顺我者既往不咎。”   禁军中爆发出一阵剧烈欢呼。   凤明:……   就等这句呢是吧?   赵程赟举起刀,长喝一声:“凤明大人威武!”   重禁军齐声呼和:“凤明大人威武!”   拍上司马屁的机会不多,别人都拍你没拍的时候,等同于你得罪了上司。   这道理大家都懂吧。   于是下一次呼和时,淮安军与守备军也加入进来,禁军、淮安军、备军的声音混在一处,越传越远:“凤明大人威武!”   西城门外的淮安军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大喊;“凤明大人威武!”   “凤明大人威武!”   到最后,三万禁军、三万淮安军与五万守备军的齐声一喝,声震九霄,整个京城到处都是‘凤明大人威武’的口号声。   那声音已经不是震耳欲聋能够形容,令惊雷闪电都退避三舍,景恒在那呼和的空隙中对凤明说:“你好威风啊!”   下一次呼和的缝隙,凤明的声音冷冷传来:“这威风给你你要不要?”   凤明战无不胜是不争的事实,然经此一役,纵是景恒也不禁怀疑,凤明是真的用兵如神,还是单纯的被这个世界格外偏爱。   这一仗赢得就他妈的匪夷所思。   山呼海啸的拜贺声震彻天地,凤明的兵马无需杀入奉天殿与内阁,就已经声势浩大地宣告了胜利。   天色渐暗,凤明微微抬手,呼和声止。   待万人声息的那一刻,连雷鸣都显得柔和悦耳,凤明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谁看见小皇帝了?”   一言既出,下面七嘴八舌,一群大老爷们各个嗓门粗大,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宛如一群哀秋老鸹、又像夏夜蛙鸣。   “谁见着圣上了?”   “没见着啊,咱们都是守外宫的,哪儿见小皇帝去?”   “什么?九千岁问什么?”   “九千岁问圣上呢?”   “圣上呢?”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你急什么?”   凤明本就是个急性子,寻不到景俞白够让他烦躁了,那些不详的往事总在他脑海中浮现,仁宗、仁宗皇后、景朔……   几万人在他眼前交头接耳,说的全是废话。   凤明握紧手中的定山河,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他冰冷指尖,握紧了。   景恒对他说:“别着急。”   凤明无端地生出一种委屈的情绪,不知为何,他忽然说:“那次我如果能早点找到皇后,她就不会死了。”   人声嘈杂中,凤明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我做错了两件事,一是急于为仁宗复仇与刺客缠斗,浪费了好些时间;二是……皇后娘娘跳下微雨台的时候,我没有接住她。”   凤明的指尖微微颤抖,这是他从不敢回想也不敢提及的往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凤明垂下眼睫:“我可以接住的……”   景恒心绪翻涌,这一时一刻他也分不出自己到底是谁,属于齐圣宗的记忆与情绪与他共通共感。   碎裂的魂魄终于融合在一起。   他就是齐圣宗。   万人阵前,这位一向克己沉稳的帝王拥抱住凤明:“这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你、母后也没有怪你。”   凤明藏进这高大的怀抱里,二人衣衫尽湿,景恒身上的铠甲冰凉,可凤明还是觉得暖。   这个怀抱能为他挡住所有凄风冷雨。   “母后知道我心悦你,她从没反对过,还送了你凤钗,你难道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凤明倚在景恒怀中,轻声说:“要快点找到小皇帝。”   人群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都仰着头看忽然拥在一处的两个人。   凤明微不可查的后退半步,景恒站在他身后,伸手抵在凤明腰间:“你来传令,就说‘请圣上来宣武门城楼一叙’。”   比景俞白更先到的是景沉。   禁军捉了景沉及一种党羽来邀功,怀王府早叫淮安军围了,女眷圈在府内等待发落。   凤明甚至不用打入奉天殿。   他在哪儿站着,哪儿就说奉天殿。   雨越下越大,景恒道:“请朝臣入宫,戌时麟德殿行朝会,只要还喘气儿的就都请来。”   众人领命而下。   “还有一个时辰,”景恒抬手擦去凤明脸上的雨珠:“我在这儿等着景俞白。你回东厂换身衣服好不好?”   凤明没说话。   也不知为何,景恒这一刻的智商达到巅峰,他又说:“或者咱们一起回东厂,留汪钺和谢停在这儿等圣上?”   凤明这才嗯了一声。   下了城墙,二人也不骑马,就慢慢从官道上走过,身上全然都湿透了,景恒偏要取了把油纸伞撑在头顶,就这么悠悠荡荡往东厂走去,与行色匆匆的兵将们对比鲜明。   “景恒。”凤明出声道:“他还在吗?”   景恒沉默一瞬:“我就是他。”   凤明眼中酸涩,他没眨眼:“我有点难过。”   景恒说:“对不起,凤明,我分魂时没想过这么多,那时我太自私了。既想活过来,还想要你。”   凤明静静地往前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难过,这种难过没有由来,他知道齐圣宗不是消失了,只是与景恒彻彻底底的融为一体,可还是有些难过。   “是什么感觉?”凤明问。   景恒撑着伞,斟酌着说:“之前我只有转世以来的记忆,就算偶而忆起在圣宗的旧事,也更像旁观,现在不会了。”   凤明想了想:“这样也好,这阵子总是分两次折腾我,我许久都没睡好了。”   前半夜景恒要缠着凤明闹,子时齐圣宗醒过来又把才睡着没一会儿的凤明折腾醒。凤明把齐圣宗当主子当习惯了,不大对圣宗发脾气,只能生闷气。   好在景恒不是那子时醒过来的,否则定会日日挨揍。   想到此节,景恒笑了笑:“这回你没办法偏心了。”   凤明冷着脸:“我没有偏心。”   景恒又说:“现在我是你的陛下了,你以后都得听我的。”   凤明冷冷地看了景恒一眼,这么漂亮的眼也能凶狠异常,仿佛写满了‘找死’二字。   按道理讲,这时候景恒应当秒怂了,可许是齐圣宗的那半灵魂的帝王之气给了景恒力量,景恒竟硬梗着脖子和凤明对视。   喉咙一动不动,都没有紧张地咽口水。   凤明施施然移开了视线的瞬间,景恒才把口腔中积蓄的口水咽了下去。   好在雨声够大,替景恒遮掩了三分。   凤明轻声问:“听你的?那你有什么意见,说来听听。”   景恒一脚踏进水坑里,泥水飞溅。   他的意见可太多了,多到本文再添三十万字也写不下,而且要往花市去写的那种,这些东西不好呈现,景恒只能暂且压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说:“给朕叫声老公听。”   一个‘朕’字令凤明不可置信地看向景恒,景恒是从没自称过朕的。   难道就算融合了圣宗的灵魂,他的景恒依旧会这样不着调吗?   甚至带着齐圣宗都跟着轻狂起来。   凤明重重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了底线。   一道闪电过后,雷声接连而至。   在滚滚雷声的余韵中,冷冷清清的声音传进景恒耳中。   “老公。”   作者有话说:   景恒:你是真能打还是买挂了?   凤明歪头:有意见? 第96章 再踏麟德殿   一个时辰后, 雨已停了。   景俞白身穿明黄色九龙皇袍,头戴十二毓垂珠帝王冕冠,端坐正堂, 手里捧着一碗浓浓的枣红色姜汤。   凤明着赤蟒,景恒着玄蛟。   只有他穿龙袍。   景俞白长出一口气, 十六皇叔都带着人马从淮安打到内宫了,还得他当皇帝吗?   真的不考虑学着景沉, 做一做乱臣贼子吗?   景俞白愤懑地闷下一碗姜汤。   这皇帝, 他是当够了。   景恒和凤明完全没考虑景俞白的感受,不仅没显出一点想谋朝篡位的意思,凤明在玄一带回景俞白时还严肃地和景俞白说:“待此间事了,我便会和景恒回淮安去,我与景恒都不会有后嗣, 若能容得我二人一世, 也算不负我与你一段君臣情谊。”   景俞白把碗搁在桌上,难道权力真会让人忌惮至此吗?还是因他现在只有十二岁, 不知权力的滋味,才没有对权势滔天的凤明与景恒生出戒心。   秦史记载:前247年, 秦王嬴政继位, 时年十三岁,因年少, 尊吕不韦为仲父,国政皆由吕不韦把持。前238年, 除权臣吕不韦,独揽大政。   难道等他二十二岁, 三十二岁时, 也会像始皇帝杀掉吕不韦一样, 最终除掉权臣凤明与景恒吗?   凤明也疑心他有朝一日亲政,会因政权而杀权臣,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希望他能‘容得我二人一世’。   景俞白扣着手指,在心中对自己发誓:永远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胡思乱想间,多福躬身敲了敲殿门,在殿外道:“圣上,大臣们都到齐了,请您移驾麟德殿。”   闻言,凤明走到景俞白身边,见姜汤都乖乖喝下了,又伸手摸了摸景俞白的手,小孩子火力壮,那手倒比他的手热多了。   凤明收回手,却听景俞白一惊一乍:“小叔叔,你手好凉。”   景恒看了一眼,吩咐道:“取件氅衣来。”   凤明阻拦道:“在大殿上穿着氅衣像什么样子?”   景恒沉吟片刻,倒了姜茶端给凤明:“你有件孔雀羽做得雀金裘,和赤金蟒袍正当配。”   凤明哑然道:“你怎么知道?”   景恒勾起唇角,英朗的眉眼含笑,温和极了:“一呢,这雀金裘是我下令给你做的。”   这个‘我’指的自然不是景恒,而是齐圣宗。   他贴在凤明耳边,接着小声说:“二呢,孔雀开屏是求偶之意,我做孔雀时,一见着你就忍不住开屏。”   凤明微微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景恒。   说话间,那流光溢彩的雀金裘捧了上来,景恒结过裘衣:“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优秀的人呢,就算做孔雀,也要做最出类拔萃、鲜艳美丽的那只,你看这色泽。”   他抖开雀金裘披在凤明肩上:“绝不哄你,回来给你细讲,好不好?”   凤明有些呆,任由那轻暖璀璨的裘衣披在肩头,将信将疑地跟着景俞白后头,缓步踏向麟德殿。   去岁中秋,怀王景沉便是在麟德殿向凤明发难,那一夜禁军与满朝的大臣选择了怀王,他们驱逐了凤明。   短短半载,凤明卷土重来,从淮安一路打进皇宫,宣武门前禁军再次向凤明投诚,甚至捉来景沉做投名状。   兵力与武力之下,朝臣们也没什么立场。淮安王与怀王斗,说到底是皇室内部权力更迭,只要淮安王不去碰龙椅上的那个人,那就不到御史清官们谏言殉国的时候。   麟德殿上,婉仪大长公主换了蹙金绣云霞翟文朝服,头戴九翚四凤冠,九树花钗簪于冠侧,是齐朝女子仅次于国母皇后的尊贵装扮。   戌时,鼓声庄严肃穆响过三遍。   “圣上驾到”   随着一声长长的通传,门后的景俞白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凤明。   凤明与景恒并立在他身后五步之处。   景恒轻声问:“怎么了?”   景俞白摇摇头,示意两侧锦衣卫推开殿门,沉重的殿门同时推开,景俞白踏上麟德殿,满殿朝臣齐齐跪地参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迈上高台前,景俞白再一次回首。   一片俯首跪拜的身影中,凤明和景恒停在玉阶之下,没有再上前一步的意思,没人肯陪着,景俞白便只能自己走向那高台龙位,他心中忽然生出无限的孤寂与委屈。   他站在第三阶玉阶上,固执地转身看向凤明。   凤明不明所以,以为景俞白是因他与景恒没有跪拜而不满,于是一撩袍角,端正地弯下膝盖。   景俞白眼圈猛地红了,大喝一声:“凤明!”   这是景俞白第一次直呼其名。   满堂寂静无声,垂首地朝臣暗自揣测,却也没谁敢抬头瞧上一瞧。   婉仪公主跪在最前面,她抬起头看见的就是景俞白与凤明僵持在原地,凤明手里还握着袍角站在原地,一时也拿不定景俞白究竟什么心思。   婉仪是做娘亲的,她儿子比小皇帝大不了几岁,也是从十二三岁的年纪过来的,她打眼一瞧就知道小皇帝在别扭什么。   去年中秋,就是在麟德殿的高台上,小皇帝对凤明起了疑心,凤明要带小皇帝走时,他没有跟着凤明走。   今日今日,再度踏上麟德殿,凤明便不与小皇帝同立于高台之上了。   凤明此举或是向众人表面他没有不臣之心,可落在小皇帝眼中那就是凤明还在生他的气,他转身看凤明,虽然一言不发,却是认错示好之意,希望凤明能摒弃前嫌,和他一起踏上高台。   小孩子总是这样别扭,要什么不直说,偏要大人来猜。   凤明不知何意,撩袍欲拜,这一幕落在小皇帝眼里,何异于剜心,那重量不轻于孩子之间的‘再也不和你玩了’。   是非常非常重的拒绝和好之意。   婉仪掩唇轻咳:“凤明,圣上还小,你陪他上去。”   景俞白委屈巴巴地看向几位公主:“几位姑母都先起来吧。”   婉仪又轻咳一声,才压住喉咙间的笑意。   凤明侧首看了看景恒,景恒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凤明反手扣住景恒手腕,拉着景恒一同跟着景俞白身后踏上玉阶。   龙椅十分高大,景俞白坐在其中,看了眼景恒,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景恒:“……”   他悄悄传音给凤明:“这孩子过于淡泊名利,看着不大适合做皇帝。”   做皇帝是个苦差事,景俞白今日提心吊胆,还在雨中跑了许久,此时最信任的人在他身边,他放松下来后不免有些困倦,却还得提起精神,朗声道:“众爱卿平身。”   众卿谢恩起身后,一片寂静。   若搁在往常,景恒总会站出来说些什么,他满腹歪理,来一出舌战群儒也手到擒来,可此时此刻,隔了七世轮回的他在站到这高台之上,倏忽将许多迷障勘破了。   齐圣宗是嫡长子、嫡长孙,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所听所学都是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认真回想,‘齐圣宗’的那半灵魂似乎从未有过叛逆,一向守礼尊仪,生下来就是皇子中的典范。   ‘万事以大齐江山为重’如同一道刻在骨血中的信念,齐圣宗做出许多选择都以此为基础反复考量,思虑周全。   最周全的决定不一定是最想做出的那个。   他因此错过了凤明。   重活一世,江山、百官他都已放下,从前的齐圣宗已经死了,如今他只想和凤明做一双无拘无束的野鸳鸯。   “草民邹伯渠求见圣上!”   通传声打断景恒发散的思维。   邹伯渠,老师怎么来了?   景恒下意识看向凤明,凤明也在看他。   一位计谋深远的帝王,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二人对视的瞬间,俱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些许慌乱。   景俞白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天真地问:“谁?”   甄岐与邹伯渠同朝为臣,听闻邹伯渠归朝,他如卸重负,出列答道:“邹太傅乃先帝之师。”   曾经的帝师,那也就是凤明的老师了,景俞白了然地点点头:“宣。”   殿门再次推开,邹伯渠一身粗粝布衣缓步踏来,他目不斜视,发须微白,缓步而行,身姿如松如柏。   行至堂前,他展袖拱手:“草民邹伯渠参见圣上。”   “爱卿免礼。”景俞白微微仰首。   邹伯渠直起身,飒飒然立于百官之前,语不惊人死不休:“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社稷之重,属之于谁乎?”   此言一处,四下哗然。   主少国疑,景俞白这皇位本就不稳当,众人心中虽有疑惑,可谁敢提出来?景沉敢摄政参政不就是拿捏住了景俞白并非先帝亲子,皇位不正吗?   若要论景室皇朝的正统,除了远在淮安的淮安王,就是现下站在景俞白身后的淮安世子景恒,那是真正的仁宗嫡亲血脉。   那血脉比景朔儿子还要正。   邹伯渠这话问得虽突兀,表面在问社稷属谁,实际却在敲打景恒,说出了所有朝臣们不敢对景恒说的话。   意思是告诉景恒,你要是有问鼎天下之心,就别在乎名声趁机上位,江山社稷经不住你们来回折腾,小皇帝一日比一日长大,来日争权夺利,再起纷争,就是重蹈今日覆辙。   凤明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衣袍下的手紧张地握紧。   景恒更深沉些,只是悄悄屏住了呼吸。   景俞白初生牛犊不怕虎,何止不怕虎,他简直有点虎,竟真把这话接了下去:“朕属意十六皇叔摄政。”   景恒撩袍,单膝归于龙椅之前:“臣景恒,愿大齐山河永固、万载昌荣。”   一个臣字,景恒明晃晃地告诉所有朝臣,他没那个心思。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凤明看都不看景恒,暗自松了口气,心中默念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别喷我,别喷我。   ‘喷’这个词也是景恒教他的,景恒说邹伯渠是大齐第一喷子。   景俞白当然不会放过他最爱的小叔叔:“凤明平叛有功,多次救朕于危难之中,于朕有再造之恩,朕效仿先贤,奉其为亚父。”   凤明眼前一黑,这孩子没法要了。   百官瞬间一片翁然。   奉一位太监做亚父,这是能在史书上被后人追着骂两千年的‘壮举’!   甄岐当即跪地谏言:“圣上三思啊!”   众臣齐齐跪拜:“圣上三思。”   “景沉自封‘顺天大圣’时,不见尔等劝他三思,如今一个个倒都做了直言进谏的言官。”景俞白站起身,烛火通明的大殿上,他年轻青涩的眉眼分外清晰:“把景沉带上来,朕要亲自向他请教,该如何让众卿臣服。”   朝臣被这一句话刺得跪了满地,心说自打凤明回来了,小皇帝的底气都更足了些。   是啊,那可是能呼风唤雨的凤明。   有他站在身后,谁的底气能不足呢? 第97章 惊雷   景沉身上的行蛟绣纹亲王服湿透, 被锦衣卫挟着提进大殿,锦衣卫一踹景沉膝弯,景沉随即跪倒, 身后的一众余党也被提了来,委顿跪了满堂。   景旬偷偷看向景恒, 锦衣卫知道他与景恒交好,抓到他后不仅没为难, 还给他换了干衣裳, 现在带上大殿景旬万分希望景恒能注意到他。他有心动一动引起景恒注意,又怕被锦衣卫杀了祭刀,最后还是缩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成王败寇,景沉也不求饶, 冷笑着环视众人, 目光在婉仪公主身上略一停顿,随即想通了什么似的, 笑着摇了摇头。   他千算万算,也断算不到会是这女人假传先帝圣旨, 把凤明应回了京城。   景沉望着景恒, 冷笑出声:“景恒,你自诩正义凛然, 可与本王有何区别。狡兔死,走狗烹, 今日是本王,明日便是你!”   景恒应了一声:“是你太贪。”   “贪?贪, 欲物也, 觊觎非己之物视为贪, 本王觊觎什么了?”景沉霍然起身,指着龙椅:   “皇位吗?这皇位景朔的儿子坐得,凭何本王做不得?景朔也是庶子!景俞白其母乃扬州瘦马,与景朔无媒苟合,暗结珠胎而生,连庶子都不如!这样的人都能做皇帝,凭什么我不行?”   景沉转身诘问众人:“嫡庶尊卑!都是拿来欺骗自己的,谁站在你们头顶,谁就是尊!是也不是?”   景沉兵败如山,此时麟德殿众臣谁都不敢看他,生怕被他攀咬连带,硕大宫殿之中中只有景沉的声音回荡其间:   “我父王是庶子又如何,一朝得封亲王位,景文宸见了也要行礼!后来我做了亲王,他就得和我行礼!嫡出就尊贵吗?长辈就尊贵吗?尊贵的是权势!是权力!”   景沉愈发激动,他压抑许久,他父亲因是歌姬所出的庶子,景沉幼时遭受无数折辱,后来他父王夺位,朝中不但无人支持,甚至耻笑他父王自不量力。   他恨死了庶子的身份,恨死了这些满腹道理的大臣:“你们凭什么嘲笑我父王痴心妄想,庶子难道就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一直跪在景沉身后的景旬大受鼓舞:“对!庶子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景旬忽然大喝一声,他站起身,指着景沉说:“我要告发景沉与西燕私通,筹谋割让燕云,拖死二十万玄甲军,意在叛国!”   景沉:“……”   叛国?   朝臣瞬间哗然,一时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算不上隐晦地瞥向景沉一党的大臣们。   叛国的罪名谁敢领受,这些人再也装不得若无其事,仓皇跪地,连声剖白,撇清与景沉的关系,声称是受了景沉的蒙蔽,求圣上明鉴饶命。   麟德殿上,凤明一言不发。   “勾结西燕,里通卖国。”婉仪公主冷冷看向景沉,将一张羊皮卷扔到景沉面前:“甚至将西北军城防图送给西燕余孽。”   事已至此,景沉早知难逃一死,他仰天长笑。“凤明,西燕人恨你入骨,胡丹戈壁上,狼卒军与弓箭手都没能杀死你,他们说你是凤凰。”   景沉也不争辩,反而说起了一件旁的事:“可我却觉着,你是乌鸦。”   凤明狭长的眼睫微微一颤,抬眸看向景沉。   麟德殿上的悬着块古匾,上书允执厥中四字。   景沉展开双臂,仰首望向那四个墨金大字:“天地中正,有所得必有所失。每当生死关头,都有人替你去死,凤明,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凤明呼吸放的极轻:“你想说什么?”   “你生的漂亮,讨人喜欢,所以总是有人心甘情愿替你受罪。”景沉脸上又挂上了笑容:“你这一声的传奇,是多少人拿命替你铺就的?”   景恒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出言道:“把他带下去!”   锦衣卫扣住景沉的胳膊,景沉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怕了,你也会怕哈哈哈,你怕他知道什么,怕他知道你的死与他有关,还是怕他知道……”   景恒给谢停试了个眼色,谢停捂住景沉的嘴,将景沉所有的话都捂在口中。   景沉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你是灾星!凤明……你是灾星!大齐的灾祸因你而起,要不是你……”   凤明迈出去一步,抬了抬手阻止:“让他说。”   明明灭灭的烛火倒映在景沉的眼中,景沉却不肯再说了,他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景沉看向景恒,通过那张年轻的脸去找圣宗皇帝的影子,若非玄女提前告知,他是真看不出这人竟是圣宗转世。   景沉又看向凤明,慢声道:“圣宗睚眦必报,你既从麟德殿被我赶走,他就定会在麟德殿替你找回场子。”   话音未落,一支镝箭破空而来,却不射向任何人,反而射倒了宫殿角落的九鸾烛灯,玄一从房梁一跃而下,追着此刻飞出宫殿。   灯油淌了一地。   景沉望着那缓缓漫开的星星之火,轻声说:“所以我在麟德殿下埋了火药,让大齐的江山为你陪葬吧。”   火苗舔燃引线只在一瞬,刹那间地动山摇,火红至炽热的白光与巨大的轰鸣声接连袭来,剧烈的摇晃宛若地龙翻身。   在这巨颤后,伫立百年的麟德殿轰然倾塌,火光冲天。   景俞白被气流炸飞出去,被凤明接在怀中,他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梁柱砸向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凤明将景俞白紧紧护着身下,景恒挺身而出,双手托起比人还粗的梁柱。   到处都是烈火与哀嚎。   凤明回身的瞬间,那块写着‘允执厥中’的牌匾坠落,砸向牌匾下举着梁柱的景恒。   霎时间,喧嚣尽数褪去,凤明耳边只有他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一片混乱与烟尘中,谢停的身形宛如闪电,速度甚至比暗卫玄一更快。   他穿过人群,用身体隔开景恒,以后背接住了那块巨匾。   巨匾砸在人身上应当是有声音的,那应当是一种沉闷的响声。   可那一刻,无论是景恒还是凤明什么都没有听见,就那样安静地、眼睁睁地看着谢停倒在地上。   无声无息。   鲜血从谢停口鼻中缓缓洇出。   景恒松开梁柱,看着地上的谢停,不知如何是好。   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脑海中恍惚有无数个想法,又什么好像一片空白。   就呆呆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凤明赶过去。   凤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谢停颈动脉上。   “活着呢。”麻木过后是难以言表的疼痛,疼得人眼前一片漆黑,可谢停还是睁开了眼,他的眼睛流出鲜血,温热的触感从脸颊滑落,他以为是自己在流泪,于是轻轻唤了一声:“景恒。”   景恒如梦初醒一般,跪坐在谢停身边,声音微哽:“我在。”   谢停皱了皱眉:“你又哭了?”   景恒宛如梦中,有着极不真实的感觉,他愣愣地回答:“我没有。”   谢停言简意赅:“这次你可以哭了。”   景恒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强忍着泪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可靠:“我才不哭,你不会有事的,你看着好的很。”   是吗?谢停不认为自己‘好得很’,但他兄弟都这样说了,总不能叫人看轻了。   他试着动了动,钻心的疼痛像电火灼烧着他的神经。   “好像不太好。”谢停轻声反驳:“你靠近点,我要说遗言了。”   遗言?   景恒好像忘记了该如何思考,他无法理解这短短两个字的意思。   只听谢停说:“我闻到了……糊味儿,是着火了吗?你快走吧,遗言……下次跟你说。”   景恒想带谢停走,可谢停的嘴巴、鼻子、眼睛都在流血,景恒根本不敢挪动他。他环顾四下,在炽热火光中,景恒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着火。”   谢停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也不知道景恒是不是在唬他,只好接着说:“能和你做兄弟,是我最高兴的事儿。景恒,能遇见你,我真……真的很幸运。可我对不住你,还曾经骗你、利用你。”   纵然看不见,谢停还是微微偏过头,面朝着景恒的方向:“第一次,是我挨廷杖那次,我是庶子,在锦衣卫里没出头之日,他们都看不起我,所以我想攀附你,想出头,可你不信任我,我只好求……求督主给我这个机会,你是个心软的人……”   景恒轻轻擦去谢停唇边的鲜血:“好兄弟,咱们不说这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和我说,我也不会生你的气,我……”   景恒泣不成声,眼泪落在谢停脸上,可他还没说完,就听谢停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是故意在脸上留下鞭痕给你看,利用你去、去对付我嫡兄谢行……”   剧痛之下,谢停眼神中的灵动神采渐渐消散,他艰难地喘息着,等那股蚀骨的疼痛过去后才接着说:“我只一门心思地谋算着高官厚禄,不配和你做兄弟,。”   景恒温柔地拭去谢停额角的冷汗:“高官厚禄,可我都还没给你呢。”   谢停已经全然感觉不到痛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景恒,能替你死,是兄弟最高兴的事儿,你要好好活着,替兄弟长命百岁,做大齐最尊贵的亲王。”   时光荏苒无情,匆匆而过,这一年来,景恒经历了楚地流亡、经历了中秋宫变、经历了死亡,甚至已经与齐圣宗的魂魄融为一体。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曾经在奉天殿前为兄弟而落泪少年已经成长了。   他足够成熟、足够冷静,能够运筹帷幄,善于操纵人心。   可当谢停的生命在他流逝的时候,景恒依旧是曾经那个少年,他柔软而善良,表露出一个帝王完全不应有的情绪与冲动。   景恒说:“谢星驰,只要你活下来,我什么都能给你,你不要死好不好?”   可惜,这句话谢停没有听见,那块巨匾砸断了他的脊椎,他的五感正在消失,开始是眼睛,现在是耳朵。   谢停动了动,似乎有些慌:“景恒,你怎么不说话了?”   景恒立即握住谢停的手,他声音颤抖的不像话:“我在说啊,谢星驰,你听不见吗?”他握紧谢停的手,无措地看向凤明,火势蔓延过来,景恒对凤明说:“你带景俞白先走。”   凤明抬了抬指尖,轻轻擦去景恒脸上的泪:“我陪你。”   凤明回头看向景俞白,景俞白哭的更惨,在天寿山上他日日跟着谢停练拳,天上地下的疯玩,齐圣宗死的时候都没哭成这样,那时候景俞白还太小,不懂何为死别。   现在他懂了。   所有人都会懂何谓死别,帝王也不能例外。   死亡是永恒的公平。   谢停倒在血泊中,呼吸越来越微弱。   除了紧紧握着谢停的手,景恒坐拥万里江山,却留不住他朋友的命。   这是景恒来大齐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齐圣宗唯一的朋友。   谢停感觉到了不寻常的热,虽然他已经闻不到那股烧焦的味道,但仍然敏锐地察觉到,火焰正在着侵蚀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景恒不该、也不能死在这里,谢停握紧景恒的手,合上早已看不见的眼,轻声说:“景恒,你走吧。”   惊雷又起,春雨再度随云卷来,细细密密地淋洒人间,不偏不倚地落在身上,无悲无喜,亘古如一。 第98章 正文完结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自那一场雨过后,京城的春季很快就来了,东南风拂绿燕山山脉, 永定河春水初升,两岸杨柳依依, 转眼间花繁叶茂。   桃花灼灼,妃粉香云仿佛一夜之间盛开, 又随清风而落随水逐流而去。   花自飘零水自流, 北地的春总是很短。   暗朱红色的宫墙一如往昔,极高极深,年年岁岁总是相似,宫里的时光宛若凝滞,十年百年, 转瞬即逝。   凤明身上蟒袍颜色比宫墙更鲜艳一些, 依旧是赤金补,八团蟒纹, 坐蟒在前襟,衣襟左右绣行蟒, 云蟒过肩, 当膝处细细横织膝襕,墨色冠帽当中是颗硕大鸽血红宝石, 两条朱红垂绦落下来,荡在脸侧。   他后跟着四名内侍与八名锦衣卫, 一行人浩浩荡荡与景恒擦肩而过。   今日刘樯带着楚军入京受封的大日子,凤明与景恒各自有忙不完的琐事。   凤明轻咳了两声, 他那日淋了雨过后便有些咳, 麟德殿坍塌, 好些大臣受了重伤,严重的躺了一个多月还下不来床,皇宫的御医与京城的大夫忙的脚不沾地。   重掌皇城后诸事繁多,凤明还抽空去了趟西北,更没时间看大夫,只拿了些川贝枇杷丸吃。   明明景恒都走出老远了,听见这声咳还是折返回来:“怎么还咳着?”   凤明说:“没事的。”   “久咳伤肺。”景恒一本正经交待下去:“去请朱汝熙来给九千岁瞧瞧。”   一名锦衣卫领命退下。   凤明笑了笑:“摄政王管到本督头上来了?”   难得的好春光里,景恒握了握凤明的手,凤明轻轻回握,二人对视一眼又匆匆分开,各忙各的去了。   御花园的芍药开了,可惜没人有时间去看。   刘樯有个将军样子,一身精贵甲胄,恭谨地拜见圣上,又向景恒行礼,景恒侧身回避,骂他:“装什么样子。”   刘樯哈哈一笑,依旧是楚地初见时草莽不羁的样子:“宫里头规矩多,咱不得不小心些,行差踏错你要了我脑袋怎办。”   “你脑袋很特别吗?”景恒撩袍坐下:“值得我特意拿来收藏?”   景恒坐下后,刘樯才坐下来,二人坐在一处叙话,可总少了些意思。   明明景恒没变,刘樯也没变,却再不复楚地时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谈天说地的潇洒模样。   那是景恒一生中最落魄的时候,可他在落魄中交下的朋友却不敢同他共富贵。   久别重逢,可惜景恒站的太高了,他的兄弟只能仰头看他,看得久了,就不敢看了。   不光是刘樯,不知何时起,他身边的人都不会在同他称兄道弟了。   汪钺、景旬、刘樯、玄一、兰小丰……   景恒数了又数,才发现原本同他称兄道弟的人就很少。   少到丢了哪一个都那样明显。   京城里百废待兴,宫里忙成一片,宫外,百姓们稳若泰山,自在而艰难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天下大势、皇权更迭与他们休戚与共又毫不相干。   永元六年中秋,怀王景沉设计逼凤明离京,勾结西燕旧部,挟天子而摄天下事。   永元七年二月,景恒自淮安入京勤王,凤明挂帅于阵前,会天大雨,风起东南,勤王军大捷,怀王景沉毙。   而后,凤明督军西北,前往燕云十六州,西出嘉峪关,诛西燕余孽阿勒钧。敕勒古盟退居苍兰牧场,重订百年之约。   永元七年四月,楚人刘樯平定乐侯之乱,北上京城,携乐侯入宫,受封尚威将军,自此乐侯封地重新隶属中央。   “天佑大齐。”   百官朝贺声中,凤明站在暗处,看景俞白有模有样的当皇帝。   群臣举杯,在觥筹交错中遥遥庆贺,那高不可及的王座上,景俞白的面容隐在流珠之后,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权不可知,威不可测。   在重臣伴君如伴虎的拘谨中,少年天子微微侧过头,对凤明露出个委屈的表情。   邹伯渠轻咳一声,景俞白登时端庄肃然,重新端正坐稳。   满宫的热闹与凤明无关。   他抽身离去,将丝竹乐声留在身后,清冷的春夜里,他有了登高望远的冲动。凤明足下一点,纵身跃上城楼,遥望皇宫外百姓家点起的灯火。   万家灯火未央,跃金浮光,满城牡丹香。   是盛世,是华章。   是道阻且长,也是生死茫茫。   “今夜风凉,”景恒手持七彩琉璃灯,缓缓踏上城楼:“别站在风口。”   景恒袍角映满绚烂光影,身后是浩瀚星空。   奇怪的,凤明忽然想到了蝴蝶。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曾有那么一只蝶穿过大雪与烈火,义无反顾地飞向他。   繁星落在景恒眼中,亘古而来的光永恒凝固,而他注视着凤明,万千银河不及凤明一人明亮。   这是他的月亮。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他的灵魂穿越生死时空,走过悲欢离合,终于捧起了清辉。   他沐浴着月光,在浩荡的天地间,再赴一场陈年的约。   人生如逆旅,在这场千里万里的奔赴中,你注定会遇见很多人,他们来了又走 ,最终堙灭于天际,消失在生命里。   你不知道大多数缘分浅如朝露易散,匆匆一眼就是诀别,也不知道有人以执着与热烈为刀刃,为你劈斩出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他将逆流而上,奔袭而来。   生死悲欢,沧桑变化,蓦然回首,惊觉一生已走了那么长。   景恒站在凤明身边,挡住高处卷来的风,晚夜春风穿过世间,穿过光阴,温柔抹去所有遗憾的前尘。   长风扶摇九万里,从南到北,从沧海到桑田,从前世到今生,无论多远,他们总会重逢。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有番外,敬请关注。   能与你们分享这个故事是我的荣幸,感谢诸君一路相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愿大家都能遇见那个为你“添酒回灯重开宴”的人。   我会继续努力写文,山高路远,有缘再会。 第99章 番外1--风雨欲来   景恒重编了禁军与锦衣卫, 严笙迟调去了禁军,成为了新的禁军统领。   景恒到时,严笙迟正在同冯绪闲谈。   冯绪说:“真没料到景沉藏着一手, 麟德殿埋着的火药是他从皇陵盗来的,没过工部的手, 这谁能想到啊。”   严笙迟应了一声。   冯绪刻意捡着这位新统领爱听的话说,禁军重编后, 他又从守备军调回了禁军, 早没了那争权向上的心思的冯绪,只想混个清闲差事养老他命可够好的了,凤明三次勤王,两次都走了他守得城门,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好在那火药也受了潮, 否则……”冯绪接着说:“哎,永乐侯忠勇无双, 实在可惜,不过对咱们做侍卫的来说, 也算死得其所了。”   自从跟着玄一开始习武, 景恒的进境可以说一日千里,早已踏入了一流高手的行列, 凌波微步、踏水无痕不在话下,可此刻, 天地浩荡间,景恒却微微晃了晃, 扶住栏杆才站稳。   他最好的兄弟永远眠在了麟德殿的大火里。   旁人赞谢星驰忠勇无双, 又说他死得其所。   景恒闭了闭眼, 心中翻涌起一阵悲痛,这情绪太过强烈,击溃他刹那间的千头万绪。   转瞬之间,冯绪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提醒了他,有条从未注意过的脉络灵光一闪。   麟德殿埋着的火药是景沉从皇陵盗来的。   皇陵火药失窃、景俞白皇陵位置的偏差,当时朝峰查出来怎么说的?   失窃是火药是用来炼丹的。   炼丹……从头到尾,出现在人前的丹药只有金石丹,而且无论是楚乐侯还是怀王,他们手中的金石丹是从何而来?   金石丹的原料是石虫蜜,石虫蜜最先在李纪仁手中出现,这种巫毒不是砒/霜、鹤顶红这种随处可见的毒药,怎会人人都有呢?   李纪仁手中的石虫蜜,是从何得来的。   当年,景朔府中也发现了石虫蜜,景朔拿石虫蜜来又是做什么?   圣宗死前,的确将景俞白是景朔之子的消息告诉了景朔,暗示景朔将此事隐瞒,否则后患无穷。   景朔偷偷找了个与凤明相像的替身,替身生的孩子还当了皇帝,这事儿他哪里敢叫凤明知道,他一直等着圣宗死了好去和凤明表白,有这档子事横在中间,景朔这辈子都不敢张口。   圣宗是想用这件事让景朔给京城添些乱子,好把凤明叫回去,可从没想过要景朔死。   那景朔怎就失心疯了一般,一楠漨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景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景朔被人控制了、被金石丹控制了,那就都说的通了,景朔会求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活着会威胁凤明的命。   金石丹……石虫蜜……   朱汝熙曾说:焚烧金石丹的烟雾可以压制石虫蜜之毒。那这金石丹,会不会就是景朔研制出来救凤明的呢?   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一个人先出现在景朔身边,炼制金石丹,又出现在楚乐侯身边、怀王身边。   不,不对,这个人先出现在李纪仁的身边。   巫族已经灭族了,景恒不信有那么多人会精通了解石虫蜜之毒。   巫族。   巫女!   景恒终于厘清了前因后果,也终于将一丝违和之处揪了出来。   巫女是巫族圣女,巫族被大齐所灭,那巫女怎会一直在帮助齐圣宗、帮助玄一、帮助凤明。   他急匆匆地往内宫走去,行走间接连下令:“去传朱汝熙即刻进宫,多派些人把巫女带过来,还有玄一。”   景恒话音刚落,玄一便从不起眼的地方闪身而出,景恒看了眼玄一,继续说:“凤明在哪儿?请他回东厂,我在哪儿等他。”   景恒身边的人接连领命而去,玄一跟在他两步之后,景恒脚步微顿:“玄一,你靠近些。”   待玄一几乎与景恒并肩而行,景恒才低声问:“我转世之事,巫女如何得知?”   玄一轻声答:“高祖灭巫族之前,曾将关于您的预言大致说与巫族首领,希望他们能交出长生丹,巫族首领没有交出长生丹,但献上了一面‘梦尘鼓’,说此鼓能令人想起前世,只有巫族的圣女才能敲响这面鼓,所以灭巫族时,高祖没有杀圣女。”   “巫女有问题。”景恒快步走在宫道上,他微微皱起眉:“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不对劲,可她终日以白纱覆面,我总不好叫她掀开面纱……我刚刚才想起来一件事,她上次给凤明把脉时,她的手还是少女模样。可她都活多久了?!”   刹那间,玄一汗毛倒竖,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东厂中,巫女已然到了,她婷婷袅袅立在春日里、立在百花丛间,一身素白纱衣,白纱覆面,露出一双含愁的眸。   鬼气森森。   景恒从她身边走过,专注地审视着巫女那双看不出年龄的眼睛。   那是双没有一丝皱纹与沧桑的眼,如泣如诉,楚楚动人。   景恒不觉得动人,这个从死生之间走过七次的男人,被这双漂亮的眼睛所惊悚,在暖春中乍出一身冷汗。   自巫女第一次出现到如今,她似乎一直就是那个模样,柔柔弱弱、幽幽怨怨,可自巫族灭族时,她看起来就不到二十岁,活到今天,少说也得四十有余。   四十岁的女子,就算不看脸,那身姿体态怎会二十年都不变?   巫族宁可灭族也没有交出长生丹,那为何灭族后巫女又将‘长生丹’交出来了呢?   所有人都知道巫女拿出来的‘长生丹’就是巫族的‘蛊母’,可解百毒。   那么既然是蛊母,何必还给蛊母起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长生丹,听名字就知道是令人长生不老的,解毒,只是长生之下一个小小功效罢了。   可蛊母似乎并没有长生功效,即便凤明身上确实出现了一些逆生长的现象,可这也不是长生。   如果长生丹不是蛊母、如果长生丹是被眼前这个女人吃掉了。   那他给凤明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凤明呢?”景恒错开眼,问守在巫女身边的兰小丰。   景恒的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无措与焦急,他想立刻见到凤明、想呐喊宣泄心中的情绪、想抓住巫女的肩膀逼问她。   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即便如此,兰小丰还是听出了景恒声音中的紧张,他不敢怠慢,躬身答道:“去请了,九千岁在闻政堂……”   “再去请!”景恒一声暴呵,打断兰小丰未尽之言,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去请,都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去把他请回来,我有要事找他……不管他有什么事,让他来见我。”   景恒这样声势浩大,情绪也不对劲,东厂中的厂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劝景恒如今身份贵重不说,言行之间总带着矜贵的帝王之气,没人再敢向从前一样同他称兄道弟了。于是众厂卫兵分两路,一半去请凤明,一半去寻汪钺、朝峰、彩墨等对景恒更熟悉的人来。   巫女波澜不惊,就这么静静望着景恒,明明带着面纱,可景恒总觉着巫女对他露出了一个冰凉的笑。   作者有话说:   凤明吃的不是长生丹,一切都是巫女的阴谋,番外揭晓。 第100章 番外2--蛊母的秘密   东厂正殿中, 凤明伸出手腕任由朱汝熙给他把脉。   众人屏息凝气,大气都不敢出。   朱汝熙专心听诊,将望闻问切的流程走了个遍, 最终下定结论:“没甚大碍,寒气入了肺, 有些低热,开些药吃上两日就好了。”   众人闻言都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景恒大张旗鼓, 他们都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听朱神医说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景恒却仍皱着眉:“可凤明一直在吃川贝枇杷丸,为何还是咳?”   “咳是表象,他内里是肺热, 吃枇杷丸治标不治本。”朱汝熙耐心解释:“可是有什么不妥?”   景恒抿了抿唇:“没什么。”   朱汝熙的药方开下去, 很快熬好端上来。   凤明蹙眉将药汁一饮而尽,倒扣空碗给景恒看:“放心了?”   景恒坐在凤明身边:“低热, 你发烧了,不许出去了, 在东厂养好病才许你出去。”   凤明看了眼汪钺, 汪钺移开视线不敢出言反对,又看朝峰, 朝峰也不敢跟他对视,再看彩墨。   彩墨更绝:“让您养就养着吧, 看我作甚。”   凤明在屋内扫视一圈。   “看什么呢?”景恒轻轻掐了掐凤明的下巴:“回寝殿躺着去。”   凤明坐着没动,侧首和景恒商量着:“可朝廷里还……”   景恒不得他说完, 直接一附身, 臂弯勾住凤明的膝窝将凤明横抱起来, 霸道地拒绝:“不行。”   屋内众人纷纷移开视线,只有彩墨胆大妄为盯着二人看。   景恒抱着凤明一路穿花拂柳,回了寝殿,替凤明解了外袍挂起来,凤明把景恒的棉花软枕放到腰后靠坐着,看景恒解衣裳、拉床帏。   景恒靠在凤明身边,也不说话,就这样和凤明搂在一处。   春日的暖阳从帷幔缝隙洒进来,带着金灿灿的暖,细碎的灰尘在阳光中飘荡。   尘埃浮浮沉沉,凤明看着那尘埃缓缓睡了过去。   晚间,当月亮出来的时候,凤明的病情急转直下,额头热得烫手,人也昏昏沉沉,常常昏睡着。   哪怕是叫醒了,一不留神,便又睡了过去。   东厂内灯火通明,白日里景恒的过分紧张似乎昭示了这不是简单的一场病。   寝殿内,乌洛兰津半跪在床边,将沾了水的帕子放到凤明额头上,单手抚胸摸摸向狼神祷告。   汪钺再度请来朱汝熙。   朱汝熙把过脉,不由皱起眉,有些不确定地说:“奇怪,他喝下去的药,好像对他不起作用。”   一直埋藏的隐患终于在今夜浮出水面,景恒悬着的心重重摔在地上,说不出是更紧张还是更轻松。   心中的猜测在此刻落在实处,他沉声道:“把巫女带过来。”   少倾,汪钺与彩墨二人将巫女带了过来,景恒坐在堂椅上,沉默地望向这位巫族女子。   景恒不说话,屋内一时间寂然无声,恍若无人,一席白裙的巫女无惧无畏,就这样站在众人中央。   更深露重,殿内燃起蜡烛,琉璃灯在墙壁上投映出缤纷的光影,仿若斑斓绚丽的梦。   五光十色光斑随着烛火微微颤动,景恒眨了下眼,如惊梦初醒,他略过所有前因后果,涩声出言:“怎么解?”   巫女的眼神比水更凉,她的声音更凉:“我不知您在说什么。”   “我没时间与你兜圈子,”景恒直接了当:“你想要什么?”   巫女缓步走向景恒,坐了下来,她直视景恒:“圣宗皇帝,与人谈判,这么早掀了底牌可不妙。”   她解下面纱,露出一张豆蔻少女般年轻的脸,景恒微微一怔。   巫女道:“毒死凤明,哪怕你有那么一点伤心、只要有那么一点,我心里都痛快极了。”   石虫蜜之毒是巫女提供给李纪仁的,她原先的想法很简单,毒死凤明令齐圣宗伤心,让他也尝一尝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   或者用凤明消耗掉齐圣宗手中蛊母。   蛊母可解百毒不假,但既然它能够吸收毒物的药性,那么同样,蛊母也会吸收草药的药性。   与百毒不侵相对的,是药石无灵。   蛊母一旦存活在宿主体内,宿主服用的任何药物都难以发挥效用。   它确实能解百毒,暂时救人一命,然而谁敢保证人一辈子不在生病,不需要服药呢?   无论谁吃下蛊母,都只是将眼下的死亡期限延长,延长至下次生病罢了。   巫女将乌黑的长发掖在耳后:“我甚至没想到他还能活这么久。”   凤明与景恒相悦,情深至此,独处时干柴烈火,总会把持不住的时候,男子承欢困难,承受的一方欢好后生病发热是常有的事,到时凤明因此而死,景恒的痛苦必定更深。   但巫女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因景恒不舍得凤明受苦,直到此刻二人都没有做到最后,这次凤明还是因淋雨而感染风寒,即便与她计划吻合,可巫女总觉得不够解恨。   巫女上下打量景衡,最终将目光停在景恒小腹下三寸,凉声道:“我没料到你如此无能,至今未曾与他交欢。”   旁边的彩墨虽一直云里雾里,听闻此节,终于有他能听懂的了,霎时忍不住一跃而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应城之时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会有人被弄了四个时辰第二日还能起大早舞剑!”   景恒:“……”   巫女:“……”   汪钺、朝峰、朱汝熙:重金求一双没有听过的耳朵。   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尴尬起来,乌洛兰津疑惑地看向景恒,有很多疑问,但又不知该如何问。   彩墨上前捂着乌洛兰津的耳朵:“不该听的小孩子不要乱听。”   乌洛兰津:?   景恒望向昏睡中的凤明,轻声问:“朱神医,如果没有汤药,凤明的还能痊愈吗?”   朱汝熙斟酌着答:“督主此番病症算不得严重,今夜里忽然高热,想来与时节潮汐有关,蛊母至阴,现下已过惊蛰,今日又逢月圆,发作的厉害些。用金针或可压制,可是……”   “可是即便这次病好了,凤明也还会生病。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景恒将朱汝熙未尽之言补全后,又问:“就没有破解之法吗?”   巫女笑了笑,她生的不算很美,却有些说不出的愁怨,哀婉动人:“有啊,可我为何要告诉你。”   巫女从袖中抖出柄匕首,众人皆以为她要行刺景恒,戒备起来,连隐在暗处的玄一都显现出身形。   只有景恒非但不退避,反而倾身向前,巫女冷冷一笑,将匕首狠狠扎向自己咽喉。   景恒心头猛跳,徒手捉住了柄刀刃,寒光霎时割透景恒手掌,鲜红血液宛如银瓶乍破,登时浆迸而出,落在巫女白色纱裙之上。   “主子!”   景恒微微抬手,阻止意欲上前的众人,他夺过匕首扔在地下,鲜血淋漓的手掐住巫女脖颈,漆黑的瞳孔中酝酿着可怖的风暴。   “我的耐心有限,老阿姨。”   景恒仿佛变了一个人,冷酷而燥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这样静静看着巫女:“没时间陪你玩‘灭族复仇’的无聊戏码。皇爷爷上巫族讨要长生丹,巫族却交不出,那长生丹去哪儿了?”   巫女瞪大双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   景恒缓缓收紧掌心:“你对我的恨,真的是源于灭族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瓜。 第101章 番外3--许多真相   景恒猛地松开手, 冷眼看巫女倒在地上呛咳着喘息。   “或者我问的更明白一些,”景恒露出一个有些残忍的冷漠笑容:“巫族灭族,是因为没有交出长生丹, 还是因为一位天真过分的小姑娘,妄想得到储君专一的爱?”   四十余年之前, 仁宗刚被封为太子。那时他还很年轻,身体也很好, 在奉命巡查楚地之时, 意外遭遇刺杀跌落山崖,为巫族所救。   就像所有故事中那样,年轻英俊的储君与单纯可爱的巫族少女互生情愫,可惜储君不会永远留在山林深处的巫族,故事不会永远欢愉圆满, 最终他离开了。   巫族女子善于用蛊, 尤其是情蛊,一雌一雄两只情蛊如果距离过远, 雄蛊便会躁动难安,使宿主虚弱无力。   他离开后, 巫族的少女一直在等他, 一年、两年他总不回来,少女担心容颜改变心上人会认不出来, 于是偷偷服食了巫族的至宝长生丹。   景恒垂下眼:“父皇和皇爷爷都不是迷信之人,他们却丝毫未曾怀疑我会死于巫毒的预言, 盖因我父皇曾经辜负过一个巫族的少女。父皇知晓巫族的手段,甚至知自己体弱多病是因你之故, 他知道你有本事毒害我。”   “父皇因病几次前去巫族寻求解蛊之法, 你恨他在京城娶妻生子, 始终避而不见。”   巫女微微颤抖,她捂住耳朵,惨叫一声:“你别说了。”   高祖十七年,太子病重。   高祖再一次派人去巫族求破解情蛊之法,遭到拒绝后,高祖自知太子时日无多、恐已无力回天,怒而灭巫族全族,继而改立太子。   巫族被灭后,巫女为自保也好、为报复也罢,谎称原先的巫女已死,自己新的巫女,因她容貌过分年轻,没有受到齐军将领怀疑,她将蛊母充作长生丹献上,被齐军带到了京城。   因她来到京城,雌雄情蛊相近,太子的病也渐渐好转。   没有人怀疑她,除了太子。   景恒继续讲述那一段早已堙灭的往事:“父皇认出了你,可他没有什么没有说。巫族灭族之事非他所愿,父皇向来宽和仁厚,高祖下令之时,他缠绵病榻、不省人事。如果不是你过分执着一定要他死,他会阻止的。”   巫女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她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姓景的惯会把自己摘得干净。是你父亲负我,你祖父灭了我全族,我不该报复你吗?凭什么他景文寰负心薄幸,我还要好心的救你、救你爱人,看你们双宿双栖、看你们幸福美满!”   “都说景室惯出情种,你是一个,你弟弟景朔是一个,为何偏偏你们的爹就这样负我!”巫女抓着景恒的袍角,恨恨地说:“你知不知道,你死后,景朔为了救凤明求到我这里来,我将金石丹给了景朔,告诉他,这药即能压制石虫蜜,又能控制凤明。如果七星续命灯奏效,你即便回来,凤明也成了景朔的娈宠,那时你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可景朔没有这样做。   哪怕他为替凤明试药,染上丹瘾,受制于巫女,他依旧不肯这样做。   景朔清楚的知道,如果让凤明选择,凤明是宁可死也不愿被控制的活着,所以景朔像个傻子一样冲进皇宫中,宁可要凤明杀了自己,也不愿意成为别人伤害凤明的工具。   “我得不到的,他却唾手可得。”巫女含恨看向昏睡中的凤明,又看向一边的彩墨:“总有人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那目光如同一柄刀,彩墨不自觉地警惕起来。   巫女将景恒溅到她脸上的血抹开:“我活的够久,知道的事情也更多。”   子时已过,蛊母蛰伏起来,凤明也该醒了,巫女打定主意要挑拨景恒与凤明。   于是,她说起了另一件往事。   在凤明转醒的那一刻,他听见巫女说:“凤明刚入宫不久,高祖便看中了凤明的样貌,可另一个叫彩墨的小太监顶替了他,做了高祖的娈童。”   彩墨微微惊诧,这事巫女怎么知晓?   见景恒看向他,彩墨轻咳一声:“是我贪恋权势,主动献媚于高祖,怎么?没见过卖色求权的?”   巫女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都出去。”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众人这才察觉凤明醒了过来。   凤明坐起身,长发披散在肩上,因长久高热,眼角发红,嗓子也有些哑:“大半夜的,在我房中开什么三堂会审,都滚出去。”   大半夜的,汪钺、朝峰、朱汝熙、乌洛兰津四个人被迫听了半宿皇室辛密,早想走了,闻言立即躬身退下。   彩墨倒是爱听这些陈年秘史,前提是这秘史不要扯到自己身上,他只能祈祷着凤明什么也没听到,缩着脖子往外走。   玄一提着巫女,景恒将受伤的手往袖口里一藏,也跟着出去了。   眼看着殿门就在眼前,凤明叫彩墨的名字:“彩墨,你留下。”   彩墨求助地看了景恒一眼,景恒此时心中杂事繁多,哪儿有功夫救他。   彩墨只好留在了殿内。   殿门合上,屋内再度安静下来,彩墨从茶台上倒了水,端给凤明。   凤明单手接过茶盏,却不喝,长眸微垂,看着茶盏中荡开的涟漪。   彩墨笑笑闹闹,习惯了没个正经样子,他受不了这样沉默静谧的氛围,他喜欢热闹,凤明不说话,他只好清了清嗓子,打算说点什么,就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可他才咳了一声,凤明那双美丽的眼眸就锁住了他,刹那间,他什么都忘了说了。   “是真的吗?”凤明凝视着彩墨:“该去做娈童的人是我。”   彩墨哑然一瞬,才捡起话头:“是我不想在司设监擦青铜皿了,你怪我抢了你的机会吗?”   凤明抿了抿唇,他不是个擅长询问的人,他只能认真看着彩墨,试图用谴责怀疑的目光逼迫彩墨自己把实话说出来。   彩墨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挪开视线,努力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模样:“你看着我做什么?”   凤明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彩墨的脸,他还发着烧,手指是热的。   有些烫。   彩墨温顺地垂下眼,他没穿女装,为了方便在宫中行走,穿着身靛蓝色内侍服,像二十年前在司设监时那样,清丽俊秀、不染铅华。   可细细看,彩墨的眼下已然有了浅淡笑纹,笑起来堆成一道可人的卧蚕,不笑时就只余岁月的痕迹。   在那条淡淡的纹路里,已经多年前的往事重新被描绘上绚丽金边,逐渐清晰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最大的BOSS巫女,凭借一己之力差点把景室王族玩团灭。   景衡他爹病重引起储位更迭,景文轩因此自尽,其余皇子陷入夺嫡之乱,斗死了还几个,乱成一团粥的时候,巫女进京,爹病好转,再次被立为太子。   景衡继位后,巫女又出手,借李纪仁下毒,一招完成景衡与凤明的双杀,景衡死后又逼死了景朔,接着挑唆景沉谋反,景沉也殉了。   景衡在他爹哪见过巫女的画像,所以看见巫女容貌的就全懂了。 第102章 番外4--红尘万千   十岁的小凤明藏在皇极殿门柱后, 小声唤他的朋友:“彩墨,彩墨。”   穿着桃色宫装的小彩墨将小凤明拉到角落,恶声恶气质问:“谁让你来找我的?”   小凤明去拉小彩墨的袖口:“我……”   小彩墨甩开小凤明的手:“这衣服也是你摸得的?这是蜀锦月缎纱!”   被凶了一句后, 小凤明就不说话了,他用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 静静凝视着小彩墨。   这种眼神没人能硬下心肠来,小彩墨别开头, 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 扔在地上:“拿上钱滚,以后别来找我,看见你就烦。”   小凤明看着小彩墨远去的背影,垂下头,不知为何他的朋友穿着宫女娘娘们才穿的襦裙。   ***   往事倏忽, 刹那经年, 终于知晓前因的凤明眼眶微热,一眨眼, 泪就流了下来。   彩墨哎了一声:“哎,你怎么了, 你别哭啊, 我……”他想去给凤明抹眼泪,伸出手又觉得僭越, 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无论是十岁的彩墨,还是三十岁的彩墨, 都是看不得凤明流眼泪的,那双漂亮的眼合该冷清如月, 高高在上, 不染尘埃。   凤明声音也如映在寒潭中的泉水一样清冷:“为什么不告诉我。”   彩墨哑然, 不知该答些什么,只能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那女人随口一说,你怎还当了真?”   凤明垂下长眸,带着些许鼻音:“巫女有何不对劲吗,怎么审起她来了。”   听闻此言,彩墨心思飞转,凤明没有听到之前的那些往事,他还不知道蛊母的险恶之处。   昏黄的烛火微微悦动,在琉璃盏绚烂的光芒中,彩墨说了个慌:“哦,巫女想偷回蛊母,被我们发现了。”   偷蛊母?为什么?   凤明疑惑地看向彩墨。   彩墨坐在床沿上,半真半假地说:“蛊母能让人返老还童啊,你看你这脸嫩的,都能掐出水来。”   凤明吸了下鼻子,很不满意:“剑茧都褪没了。”   彩墨错开眼,盯着凤明修长的手指,凤明的手上曾有很深的剑茧,他与凤明一同在司设监舞剑时,凤明总是认真很多。   那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和在司设监的日子那么短,如今回看宛若前生,渐行渐远,像隔着雾又隔着纱,总以为忘却了,然而午夜梦回时,前尘往事又那样清晰。   彩墨说:“我也想要这么嫩的皮肤……你既然觉得欠了我的,就把蛊母送给我好不好?”   凤明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暖橘色的光映在彩墨脸上,彩墨的眉眼如画般明艳。   初入宫时,司设监掌班说彩宝冷如霁月,彩墨艳若朝阳,是注定会在深宫中出人头地的好相貌。   这样的好相貌却带来了高祖的觊觎,这场觊觎又在他所不知晓的情况下被彩墨顶替了。   他不知该如何补偿彩墨,在这场改变命运的抉择前,提起补偿二字都过于轻浮,轻慢了彩墨对他的好意。   凤明点了点头:“可以。”   “我的身子阴气比你重,割开脉,蛊母会被阴气吸引,游到我的身体里来。”彩墨说。   凤明伸出手腕,同往常一样,毫无防备地把命门递给彩墨:“你怎么知道的。”   彩墨笑了一下:“我一个客人告诉我的。”   凤明:“……”   彩墨用匕首先割开自己的手腕,紧接着手起刀落,凤明手腕一凉,血涌了出来。   彩墨将二人伤口对在一起,鲜血融在一处,滴滴答答淌在素白腕边。   半盏茶后,凤明的长眸染了几分困意:“好了吗?”   “还要过一下气。”彩墨抿了下唇,移开视线不敢与凤明对视,轻声说:“嘴对嘴过一下。”   凤明依旧没什么戒心,应了声:“哦。”   琉璃灯盏投映的光辉下,凤明容颜美得惊人,彩墨微微探身,感觉到凤明微凉的呼吸打在自己口鼻之间。   凤明坦坦荡荡,呼吸平稳。   彩墨的呼吸却乱了,他停在凤明唇前:“你不会嫌弃我吧,我和很多人都亲过嘴。”   凤明:“???”   “你话好多。”凤明面无表情地说催促:“快点。”   彩墨就笑了一下,他凑过去,温热的唇轻轻落在凤明唇角,蜻蜓点水似的,一触既分。   蛊母游进彩墨的血脉,顺着血管潜入心脉,彩墨心跳的极快。   彩墨退开些,捂着还在流血的手腕,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景恒会宰了我的,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深深凝望不明所以的凤明。   凤明也按着手腕,微微歪了歪头   彩墨晃了晃手腕,后退着离开:“真走了。”   凤明抬眸看他,眼神和二十年前一样清亮单纯。   是谁说的来着,人不要在年少时遇见太过惊艳的人。   多幸运,他是最早遇见凤明的那个人;多可怜,他的心意永远不会让凤明知晓。   一见凤郎误终身。   自高祖驾崩,彩墨离开京城,他与凤明十年未见,这十年他醉生梦死、纵情声色,几乎连凤明的样子都忘光了。   可在红销藕花楼,久别重逢那一眼,就一眼,他又重新爱上了那个人。   原来,人真的会在不同的年岁中,反复爱上同一个人。   无论相隔多久。   真倒霉,这久别重逢、楼上楼下那一眼,他可能又要用十年的时间去遗忘了。   殿外,彩墨与景恒擦肩而过。   “景恒。”彩墨说:“不要告诉他巫女的事。”   景恒愣了一下,还来得及没细问,便见彩墨飞身跃上宫墙,宛若一只灵巧的燕,翩然离去。   彩墨晚上经常不再宫中过夜,他姘头老多,排队等彩墨宠幸,景恒也没在意,想着明日再问。   可从那夜起,他再也没见过彩墨。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彩墨活的通透,知道红尘万千,各人有各人的繁华。   今朝夜深花睡,琉璃盏下,和凤明呼吸交错的短短一瞬,足以慰他半生风尘。   他早就说过,凤明是狐狸精转世,他只要和凤明相处在一块儿,就总做出那损己利人的蠢事,他彩墨是个聪明人,这样的傻事,人一辈子做上两次也就足够了。   好在这次不算太亏,他偷了一个吻作为报酬。   这么一想还怪值的。   彩墨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可是个聪明人。   作者有话说:   一条命换了一个吻。   【你不知道大多数缘分浅如朝露易散,匆匆一眼就是诀别。】 第103章 番外5--功成身退   凤明正在看大齐舆图, 提笔圈出了几处中都草原,分别是察北、丰宁、赤峰、锡林格勒这几处坝上草场。   坝上草原海拔颇高,水木森然, 绿草如茵,是避暑跑马的好去处, 也是凤明当年督军西北时走过的旧路。   京城已然盛夏,朝中内外俱已步上正规, 所谓功成身退, 凤明有心就此远离了这天下权势的中枢,表面声称要去承德避暑,实则是打着一去不回的算盘。   五月远上西北,沿着边界线走过草原、边塞,待到漠北时, 恰得见一场胡天八月的飞雪。   黄沙白雪, 朔风列列。   凤明一生的传奇自此地开启,便合该在此地结束。   从那场震古烁今的胜利中, 凤明踏上了大齐权力的巅峰,如今他想从高处走下来, 总要再看一眼那战场, 同那些永远留在黄沙中的万千英魂作一场诀别。   景沉说的没有错,他这一生中全部的至高成就, 原本就是无数鲜血与白骨堆砌的。   凤明一直很孤独。   少年时父母早逝,又逢灾年背井离乡, 逃荒路上匆匆与弟弟作别,孤身北上进入内宫司设监。   他在司设监遇见了彩墨, 两个地位卑微的少年成为朋友, 一起练剑、一起受罚, 那是凤明一生之中唯一与人并肩而行的时光。   这段时光也结束的很快。   彩墨成为高祖娈童后便不许凤明再去找他,司设监众人拜高踩低,见状便把打发凤明到嘉荣殿做苦工。   半年后,在嘉荣殿的那场大雪中,凤明遇见了景衡。   景衡是皇太孙,是真正的天潢贵胄,从遇见景衡起,凤明便开始了一场千里万里的追逐与奔赴,他更加勤奋的习武读书,努力做一个‘有用’的人。   他的经验告诉他,没用的人会被抛弃,会被留在原地。   十六岁,他首次远赴西北监军,十九岁挂帅,夺取燕云,为大齐开疆扩土,荡平贼寇。   他来去匆匆,脚步飞快,成长的速度令人忌惮。   自那后,在权力的倾轧中,凤明几度沉浮,三次勤王率军打入京城,救过仁宗、救过圣宗、救过景俞白。   后来,与一同长大的景朔反目成仇,凤明亲手杀了景朔。   圣宗景衡死后、景恒未曾转生的那五年间,凤明孤零零的守在高处,万念俱灰。   他拼劲全力去守护的人守不住,他难以面对的诀别无数次上演在眼前。   仁宗、皇后、圣宗、景朔……   对他而言,死亡才是永恒归处。   每次生死边缘,凤明都凭借一腔孤勇一往无前。   他总是一个人。   可直至今日,当凤明重新回首才发现,原来他身边一直是有人陪着他的。   是他一生失去的太多,才只执着于那些失去的人。   他少年时并肩而行的朋友不是离他而去,而是去替他承担原本该属于他的命运;景朔谋反是为了把他留在人间,为避免他被巫女控制;在他艰难追逐景衡时,景衡也一直逆风而行,向他走来。   还有无数的西北军、东厂内侍、锦衣卫,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芸芸众生坠入万丈红尘,这三千劫难谁都无法逃脱。   凤明一生所受之苦良多,他本以为这就是他的劫,殊不知原来每每大难临头时,那劫难总是有人先替他扛了下来。   可他知道的实在太晚了。   满目山河空念远,如今方知恩义重。   *   摄政王在宫内没有自己的寝殿,至今仍宿在东厂,哪有王爷住在东厂里的呢?   这于理不合。   东厂厂卫你推我,我推你,最终还是推着和九千岁与摄政王交情更深的汪钺去提这事儿。   摄政王日日与九千岁黏在一处,好容易这日婉仪长公主入宫,九千岁这才空闲出独处半日时光。   “九千岁。”汪钺瞅准时机找到凤明。   凤明抬起眼,看向跟在他身边十余年的汪钺:“怎么你也跟着叫九千岁?”   汪钺从来都是唤他将军的。   汪钺露出些委屈的神情:“摄政王特意吩咐下来的,谁敢不从。”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话了。”凤明卷起舆图,转头问道:“战战兢兢的作甚,他说你了?”   说倒是没说,不过景恒如今通身帝王气度凛凛逼人,一众厂卫再不敢没大没小地和他称兄道弟。   汪钺时间不多,许多景恒的状来不及告,只能先表明来意:“摄政王位高权重,总在东厂里住着也不是个事。”   凤明一想倒也是,在淮安景恒送了他一间漂亮的大宅子,回了京城他却让景恒睡在东厂里,东厂里人来人往并不安生,实在不该。   夜里,凤明拨弄着琉璃灯盏中的烛心,漫不经心地和景恒提了这事。   景恒如今狗精狗精的,听了个话音儿狗耳朵就机警地立了起来:“有人到你跟前嚼舌根了?”   凤明沉下脸,把小金剪拍在桌上,转身坐在床榻上,一勾床帏,层层叠叠的纱幔把凤明隔在里面,景恒眼瞧着凤明抖开丝被躺了下去,背对着他不理他了。   景恒:“……”   “九千岁怎又不高兴了?”景恒脸皮极厚,撩开帷幔凑近了,隔着被子抱住凤明:“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   凤明的脸半埋在被里,抬眸冷冰冰地盯景恒。   景恒身下一热,抿了抿唇:“我想……”   凤明面若寒霜:“你不想。”   “真想。”景恒贴着凤明蹭了蹭:“你看看,它都急死了。”   提到这个凤明就来气:“我没看出你急,你总是糊弄我,你……”   景恒吻住了凤明的唇,二人舌勾着舌,互相温存片刻,凤明微微后退了些许:“你欺负我不懂,害我丢了好大的人!”   他一直以为已经和景恒有了夫妻之实,每每亲热过后都恍若无事,众人无不惊诧,认为凤明武学至高已达臻境,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练就了钢筋铁骨。   最终这件事还是被巫女道破,兜兜转转私下疯传许久,乌洛兰津当日没能听懂,最后还是兰小丰喝多了黄汤给乌洛兰津解释了一番,凤明才辗转从乌洛兰津口中了解了始末。   因这此事,兰小丰至今仍在京外石灰厂开采石灰,乌洛兰津被赶去去养马,没有把所有知晓此事的人杀了灭口,已然是景恒最后的仁慈,依着齐圣宗的意思是全打发去守皇陵才好。   景恒亲了亲凤明额角:“怎么是欺负你不懂,我是心疼你不懂,怕你疼。”   九千岁不屑一顾:“能有多疼?”   作者有话说:   兄弟们,下一章被锁五次,改了一晚上,心累,今晚六点更新。   *明天中午更新最后一章番外。* 第104章 番外6--艰难的任务   半个时辰后, 九千岁满头冷汗,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   这场战斗比他想象的更为艰难,满身的武艺无从施展。   景恒也满头冷汗。   这注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 简直是不能完成的任务,景恒不敢着急, 也没法着急,汗水从他下颌线滑落下来。   凤明撑臂起身, 乌黑的长发披散开, 剧痛令他脸色发白,嘴唇却异常鲜红,像一只被钉在刑架上的艳鬼。   在这场比试之中,耐心最为重要,可惜的是, 九千岁的耐心向来不佳。   “还差多少?”九千岁问。   景恒看了一眼, 有些绝望地回答:“还有一大半。”   凤明忍无可忍,抬脚将景恒踹了下去。   “你到底会不会?”凤明半跪在床上, 伸手查探,只觉伤处热的烫手, 显然不是正常的温度, 埋怨道:“好像肿了。”   凤明干净的像一张白纸,大大方方地查看自己的伤处后, 又去看景恒的,就像是看手上被蹭上的破皮、腿上磕出的淤青那样自然。   凤明用指尖沾了些清凉消炎的药膏, 涂抹在景恒身上:“消肿的。”   “歇一会儿。”景恒仰躺在床上,额角一跳一跳得疼:“我还可以。”   半途而废不是凤明的性格, 他赞同道:“我也可以。”   数息之后, 景恒问:“你给我抹的什么?怎么火辣辣的?”   “薄荷龙脑百草膏。”凤明拿起描金白瓷罐闻了闻:“消肿的。”   “我操, 那不就是风油精?”景恒无奈地瘫在床上,双目失神,听天由命地说:“给你老公抹这个,我真服了你了。”   好在古代龙脑冰片的提炼技术不如后世成熟,并不是难以忍受的冰,最猛的那阵烫过去后只剩下淡淡的凉。   稍微好些后,景恒一翻身重振旗鼓,跃跃欲试还想和凤明一较高下:“就会磋磨我,怎么不给自己抹?”   凤明不偏不倚,抬手给景恒看他指尖上的那抹绿色药膏:“准备抹呢。”   这能随便抹吗?   景恒用手蹭走那些药膏,随手抹在帷幔上:“九千岁真乃豪杰也,我帮你。”   凤明闷哼一声,手抵着景恒不许他再靠近:“不用了。”   “用的。”   凤明眼前尽是阵阵白光,他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这回完事了吧。”   景恒笑出声来,胸腔微微震颤,发出好听的共鸣声:“完事?刚开始呢九千岁。”   凤明微微瞪大双眼。   窗外,一道紫色闪电落下来,下雨了。   疾风骤雨袭来,风雨中还夹杂着薄荷的凉,这股凉风吹进身体里,化成了一股奇异的痒。   凤明一面不自觉渴求更大的风雨卷去这痒,一面又为这疾风骤雨而心惊胆战。   从没见过这么急的雨。   在这场猝不及防的风雨令凤明头脑空白,这一切都是他无法预想的激烈,他像朵随水波逐流跌宕的落花,又像荡在风雨中的扁舟,失去了全部的控制。   凤明身不由己,在这场交锋中溃败求饶:“不行了,景恒,我不行了!”   “你行的。”景恒把凤明逼到角落里,落下炽热的吻:“九千岁战无不胜。”   凤明的眼角红成一片,脸也是红,脖颈也是红的。   令人心驰摇曳的潮红中,凤明的眸光微微涣散,他肯定地重复着:“真的,不行了。”   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潮水淹没了他,他真的没力气了。   他落入了水中。   片刻,更大的浪潮席卷而来,凤明那涣散的眸光瞬间凝结,他恶狠狠地瞪着景恒,像在看一个仇人:“景恒!你是故意的!我真生气了!”   “我就是故意的。”景恒凶狠异常,完全不复一点柔情似水的模样,野兽的伪装在这一刻难以维持,凤明越求饶他的心越狠,毫不怜惜地说:“我捉住你了。”   景恒把他的猎物一遍又一遍的捉住:“求我啊,求我饶了你。”   凤明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他扬起脖颈不肯屈服,一句软话也不会说,威胁人倒是手到擒来:“我要弄死你!”   景恒咬住凤明雪白的颈,发狠地说:“弄死我。”   抬起头与凤明对视的瞬间,景恒撞进了凤明倔强的眼里,凤明长眉微拧,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兽,又凶又美,又可怜又可爱。   景恒满腔的暴戾与冷酷如严冰遇火,退散无形。   他动作放得很轻很缓:“打仗呢跟我,您是真不服输啊,表情像恨不能要咬死我。”   凤明一口咬在景恒肩头。   景恒抚着凤明的长发,哄道:“不气了,不气了,不来了好不好?”   凤明的声音极哑:“你好讨厌。”   “嗯,我讨厌,我是大坏蛋。”景恒单手捧起凤明的脸,凝视凤明眼中里潋滟的瞳光:“是不是太疼了?”   凤明咳嗽了两声:“已经不疼了,但是很怪。”   景恒拍着凤明的后背给他顺气:“好好好,慢一点。”他试探着说:“这样可以吗?”   凤明拧眉,态度认真地宛若在练习最高深的剑法,点评道:“可以再快一点。”   凤明伸出双手,右手握拳,用一种不紧不慢地节奏锤在自己左手掌心,亲自给景恒示范。   一、二、三、四、五。   示范过后,凤明说:“就这样。”   景恒:“……”   景恒挠了挠鼻子,虚心求教:“还有别的要求吗?”   凤明就用拳头在景恒肩膀锤了两下,以便景恒切身感受力道:“就像捶肩,肯定是带着力气落下去的,但要是锤实了,就疼了,轻点,不是让你不用劲儿,要用虚力。”   景恒:“……”   可爱死了,景恒简直要让凤明萌死了。   “九千岁教训的是,是我莽撞了。”景恒当即改正了问题,按照凤明提出的意见适时做出改进。   九千岁真的非常难伺候。   在高标准按照凤明的要求完成了几次,凤明自己先受不住了,推着景恒的胸口拒绝:“景恒,我可以了。”   景恒的鼻头上全是汗珠,他俯下身把汗蹭在锦被上,哑声问:“什么叫可以了?”   凤明也说不上什么叫可以了,大概就是舒服够了、累了、想睡觉了,但他直觉不能这么说,于是含糊地回答:“有点不舒服了。”   “那刚才舒服了吗?”景恒很善于抓住重点,追着问:“怎么舒服的?”   凤明闭上眼回想了片刻:“说不上来。”   他很认真地回答景恒的问题。   景恒心中的爱溢满而出,他每时每刻都再更爱凤明,凤明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可爱,他真想放过凤明,可凤明实在太招他喜欢了。   景恒舔了舔唇,哄骗道:“那你再感受感受,多感受几回就说得上来了。”   凤明沉默了一下,很努力地去感受那奇怪的感觉。   可惜他最后也没说上来,两个时辰后,他累的睡着了。 第105章 番外7--无题   永元三十七年三月, 永元帝再得嫡子,这是中宫皇后诞育的第三子,皇宫内喜气洋洋, 张灯结彩。   不惑之年的景俞白已亲政多年,早年被几位亲王轮番摄政、甚至认了太监做亚父的往事如烟消散, 除了他自己,宫中朝野没人会再提那两个名字。   景俞白一身明晃晃的龙袍, 亲自在闻政堂写了书信, 交代道:“快马加鞭,送去淮安,务必要快。”   他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忧心忡忡,再三强调:“一定要快。”   信使领命而去, 骑了快马离宫, 景俞白仍不放心,又写了窄条子, 放在信筒中,绑在信鸽脚上。   乳白色信鸽一振翅, 向南飞去。   淮安王府, 景恒推开窗,淮南的三月, 正是暮春盛景。   “芍药开了。”景恒轻声唤凤明:“九千岁,你不看看吗?”   九千岁已经六十岁了, 距离千岁还很远,距离百岁也很远, 他满头银发, 面容还是三十岁的模样。   凤明张开眼:“年年岁岁花相似, 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你就不看了吗?”景恒转过身,走到床榻旁,握起凤明的手:“你再等等,淮安的夏天很早,我给你捉萤火虫”   凤明笑起来:“你少唬我,萤火虫夏末才有,得到八月了。”   景恒单膝跪在床榻边,双手将凤明的手捧在额间:“你总是睡着,从三月到八月也快的。”   “我太累了。”凤明抬起指尖摸了摸景恒的脸:“我的一生已经很长了,你不要难过。”   确实是很长的一生。   这三十年间,东厂的旧人相继离世,熟悉的锦衣卫们也都不在了,仅剩的几个也都老得再提不起绣春刀。   凤明的一生,已然送走的太多的人了,大多数时候是没来得及告别的。   这一次,他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和景恒道别,可景恒总是好贪心,好似真恨不能他能活上九千岁,从去岁腊月就哭哭啼啼求凤明在留一阵子。   这一留就是三个月。   景恒的眼泪滴在凤明的手背上:“中宫皇后即将临盆,你不想知道这一胎是男孩是女孩吗?”   凤明道:“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管是男孩女孩。”   景恒没法子了,只是一直在哭。   凤明撑起手臂,从床榻上坐起身,把景恒拥进怀里:“你怎么又哭了?”   凤明不说还好,一说景恒哭的更来劲,他的眼泪把凤明肩头衣裳都打湿了,他泫然落泪,哪里有一点王爷样子:“我,我舍不得你。”   “我的天啊。”凤明抹掉景恒脸颊上的眼泪:“你这都……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之前总笑话景俞白是小哭包,现在你这是什么?老哭包吗?”   景恒笑了一下,哽咽着说:“凤明,老婆,我也不想活了。我不能离开你,没有你我一天活不下去。”   凤明:“……”   凤明靠在景恒怀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当年你死的时候,我还给你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仪,你停灵的那些天,朝中内外大小事宜都是我主持的。”   “你最厉害了。”景恒就是没出息,他的稳重都在做景衡的那几年用光了:“我就是废物,老婆,求求你了,你再陪我几天好吗?”   景恒腻腻歪歪,一副看不破生死的无能样子,引得凤明也难过起来,他锤了景恒两拳:“当初是谁说,无论谁先死,活着那个都要坚强勇敢,不叫先死的那个放心不下?”   “那我就是做不到,你打死我吧。”景恒破罐子破摔,亲了亲凤明的额角,强行抑制住悲意:“你是不是很累,你睡吧,我不哭了。”   “哎呀,”凤明缓缓合上眼:“摄政王好了不起,终于不哭了。”   真到了最后一刻,景恒的眼泪再流不出来,他轻声说:“凤明,我还会找到你的。”   “嗯,”凤明应了一声,轻声说:“景恒,别哭。”   一生传奇的九千岁,永远地睡在了摄政王的怀里。   乳白色信鸽落在窗棂上,从北到南,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只可惜它带来的消息没人能听到了。   千年后,大齐永元摄政王的陵墓重见天日。   令人惊诧的是,史书中富可敌国的摄政王,陪葬品居然寥寥无几。   巨大是棺椁旁只有一盏碎了角的七彩琉璃灯,和一柄纸面折扇。   扇面在空气接触的瞬间便化为腐朽。   无数人揣测这柄折扇上藏着什么秘密,有人说是景恒的藏宝图,也有人说是大齐战神凤明的兵法。   谁能猜到,那折扇上只写了两个字:   无题。   *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若所有故事都要到寿终正寝才算完,那这天底下便也没有圆满了。   这三十年后的事情,原是不该讲,贸然提及,实在唐突。   便再讲一段三十年前的旧事,聊表歉意。   话说永元七年二月,淮安王的勤王大军浩浩荡荡自淮安出发,行至翠微山时,恰逢一场弥天蔽日的大雪。   疾风骤雪,行军艰难,大军原地驻扎,静候雪停。   第二日下午,景恒闲的蛋疼,非要和玄一比试比试。   说实话,景恒武艺不差,已然能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可他天赋虽好,基本功到底不扎实。   雪天地滑,景恒一脚踏在块结了冰的青石上,当即仰面滑倒,他仗着功夫单手撑地,结果梅开二度,手又一滑,侧躺着摔倒在地,扭到了脖子。   那段时间,因景恒放弃补给线,一路绕过城池之事,凤明骂他莽撞,看他哪儿哪儿不顺眼,景恒揉着脖子不敢声张,生怕凤明骂他。   玄一自知惹了祸,拿出暗卫营中常用的膏药给景恒贴。   可膏药贴个一时半刻也显不出作用来,晚饭时被凤明瞧见,景恒还少不得要挨一顿骂。   谢停见他急的转圈,让景恒安稳坐着,上前替他推拿。   正巧彩墨来送鹿皮棉靴,见状先是好一通嘲笑,景恒为人大度,不和彩墨计较,只是说着棉靴要能更早些送来就好了。   汪钺已经换上了彩墨缝制的皮靴,神气极了:“彩墨大人手艺好得很,见雪深,昨夜熬了一宿给咱们缝的。你、将军、玄一大哥、谢星驰、我、乌洛兰津一人一双,这么好些靴子,哪儿那么快。”   景恒侧着头:“多谢啦,兄弟。”   彩墨很大方地挥挥手,他熬了一夜,面露倦色:“你们都是借了督主的光,大家都是兄弟,总不能厚此薄彼。”   习武之人,最需要的就是双合脚的靴子,彩墨针线活做细,他又会武,知道怎样缝制最合适,颜色绣纹也比绣娘做的更大气。淮安天暖,众人都未戴防雪的棉靴,本想着去下个城镇采买,这双靴子真是比及时雨还及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夸彩墨手艺好,都拿着自己的新靴子爱不释手,倒没人再关注景恒的脖子。   乌洛兰津不会说好听的话,呆站在旁边,见景恒一直歪着脖子,便问:“你脖子怎么了?”   景恒便说脖子扭了,问大家有什么好法子能治一治。   乌洛兰津说:“草原上,我们都把鹅卵石放在火里烤热,用布包着热敷。”   “热敷好,”彩墨附和道:“也能更快把膏药的药性激发出来。”   几人一商量,都觉着靠谱,这个打热水,那个找鹅卵石,忙活了一下午,轮流拿出祖传手法替景恒揉肩。   彩墨看着最漂亮娇弱,手劲倒大得很,捏得景恒直往后躲,彩墨便唤汪钺和乌洛兰津按住景恒。   痛的景恒咬着自己袖口嗷嗷叫唤,心想着应该不会是公报私仇吧,他又没惹彩墨。   疼是疼了,见效也确实快。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在大家的帮助之下,景恒的脖子终于不歪了,虽然还有点疼,但完全可以糊弄过凤明了。   景恒万分感谢,反手去撕后脖颈上的膏药。   撕不掉。   谢停凑过来一看,沉默了一下,说:“热敷时把膏药烫化了。”   药膏是加了驴皮熬制的,遇冷凝固,他们光顾着热敷激发药效,却忘了这一热倒把驴皮给烫化了,混着药渣黑乎乎的全黏在景恒脖子上。   众人皆是沉默。   这可完蛋了。   景恒哀叹一声 :“快去打热水。”   热水打来,用毛巾蘸着热水搓、蘸着烈酒搓、蘸着香油搓。   都没什么效果。   乌洛兰津去主帅营帐刺探消息,小跑着回来说:“凤将军往这边走了。”   这在此时,汪钺挺身而出,也不用毛巾了,用指甲硬揪那些膏药,扣掉大块儿后,再用毛巾擦去剩下的星星点点余黑。   在凤明踏入帐前,景恒的脖子终于擦干净了。   景恒脖子上的皮被搓得生疼。   黑是不黑了,就是红。   正这时,凤明到了,他这时还未恢复武功,几个高手轮流跟着他,今日是严笙迟。   一进门,凤明就拧起长眉:“怎生一股跌打药酒的味道,谁伤着了?”   景恒当然不承认是自己受伤,他一指谢停,推他最好的兄弟背锅:“谢星驰闪腰了,我们都替他治呢。”   谢停:“……”   凤明问:“怎么不让朱神医看看?”   谢停答:“神医去镇上采买草药了。”   凤明眸光流转,看到了景恒通红的脖子:“你脖子又怎么了?”   景恒微微一窒:“过敏了。”   众人:“……”   不会撒谎可以不要硬撒。   凤明附身去看景恒的脖子,那皮肉跟被砂纸打磨过似的,不仅红,还隆起一道道肿条,想查看一番都没处下手。   这伤处在后颈,纵然景恒再天赋异禀,也断不能自己把自己搓成这样。   凤明沉下脸,冷声问:“谁干的。”   彩墨、谢停、玄一齐齐后退一步。   只有汪钺和不明所以的乌洛兰津站在原地。   凤明的目光和乌洛兰津对视的瞬间,乌洛兰津露出迷茫的眼神。   凤明便去审视汪钺。   兄弟们不仁,便也不能怪他汪钺不义。   汪钺原本就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他从头到尾,从景恒道玄一,从彩墨到谢停把所有兄弟们卖了一遍。   凤明脸色愈发阴沉,怒气值肉眼可见地增长。   景恒轻咳一声:“虽然现在皮有点疼,但骨头确实不疼了,所以也是见效了的,你就别怪……”   凤明抬起长眸,寒凛凛地凝视景恒。   景恒张了张嘴,改口告状:“都怪他们,他们推拿时手劲儿可大了,差点没把我捏死。”   众人:我可去你大爷吧。   因景恒不担当不作为,景恒的兄弟团瞬间陷入了内部攻讦之中:   “世子爷自己摔得!”   “玄一和世子爷比试武功,我们都不知道这事儿。”   “对对对,暗卫营的药膏。”   “我来的时候,谢停正给世子爷推拿呢。”   “彩墨提出热敷的。”   “放屁,明明是乌洛兰津先提的。”   众人吵架吵得正欢,凤明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提起桌面上的绣春刀。   霎时间,鸟兽俱散,真是人间奇景,武功尽失的凤明提着绣春刀,追着四个绝世高手满营地乱窜。   严笙迟只得追着凤明出了营帐,免得出了岔子。   逃命的路上,他们还不忘相互埋怨:   “谁把刀放桌子上了?”   “绣春刀啊,锦衣卫的,谢星驰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刀不离身不知道吗?”   “我刀在身上啊。”谢停简直冤死了:“我表哥的刀吧。”   玄一轻功卓绝,一骑绝尘,扬长而去。   汪钺和彩墨联手继续坑谢停:“就你有武器,一会儿督主砍过来你得拦。”   谢停反手卸下绣春刀,扔到汪钺怀里:“现在武器在你那儿了。”   “督主轻功很好的。”彩墨从枝头一掠而过,枝头上的积雪悬而未落:“这么跑也不是办法啊。”   汪钺反手把刀抛给彩墨:“我不用跑过将军,我只要跑过你就可以了!”   四人你追我赶,空中时不时还飞起一把绣春刀,你抛给我,我抛给你,谁也不肯接这烫手的山芋。   行至邹伯渠帐前时,这些人又一个接一个被邹伯渠拦下,白挨了好一顿训斥。   包括凤明。   漫天大雪里,凤明、谢停、汪钺、严笙迟、彩墨、玄一六人站成一排,接受着邹伯渠的思想教育,半个时辰后,满脑子都是‘驻地之内不可嬉笑打闹’、‘行军途中需严肃自持‘、‘上行下效,断不可轻忽,以身作则,为万军楷模。’   最终,每人领下二千字检讨,邹伯渠才勉强鸣金硒鼓,允许写完者先行离开。   凤明师从邹伯渠,写起来手到擒来,率先完成任务,翩然离去,留下另外五个武夫在邹伯渠营帐内咬了一夜笔杆。   其中严笙迟严大人最冤枉。   写不出文章来,这时间就过得极慢。   主帅营帐中,始作俑者景恒也没好到哪儿去,觉着真是度秒如年,他脖子火烧火燎的,该受的罪一样没少受,该挨得骂一句没少挨。   那时候岁月悠长,翠微山的大雪总是不停,他们在山中驻扎了一日又一日,清闲又无聊。   凡间的俗忧踏不进翠微山。   景恒的兄弟团第一日分崩离析,第二日又重归于好,一起去山间打猎。   浩浩莽莽的雪岭中,万物轮廓都化作虚影,密雪声簌簌瑟瑟,更显无限空寂。   天地间仿佛只余景恒一人,这条路又恰好走到尽头,空空荡荡、无边无际。   可一转身,他们又都在。   凤明在、谢停在、彩墨在、严笙迟在、汪钺在、玄一也在。   隔着漫天雪雾,雪里卧着只锦毛山鸡,景恒长箭离弦,可准头一如既往的差劲。   山鸡受到惊吓,扬翅飞得老高,慌不择路地飞向景恒,于此同时,五支箭整齐划一,乘虚御风,直把那只山鸡射成筛子,啪得一下落在雪里。   兄弟们都只顾炫技,你射尾巴,我射翅尖,恨不能当即分出个高低上下。   只有凤明没有挽弓,含笑凝眸说了声好笨。   汪钺捡起山鸡,欢呼一声:“没死!”   其余几人也咋咋呼呼,把那只可怜的山鸡翻来覆去,非要论一论谁的箭术更高。   晚上,景恒用山鸡吊了鸡汤做锅底,一行人围在主帅营帐中吃锅子。   一盘子肉扔下去,都饿狼似的站起来捞,三杯美酒入怀,连最克己守礼的严笙迟都放开许多,也站起来抢肉吃。   缺了角的七彩琉璃盏华光熠熠,锅里鸡汤翻滚着热腾腾的水汽,彩墨酒量最好,一人喝他们五个都不在话下。   喝到一半,众人微酣,彩墨单手搭在凤明肩膀上,挑衅地望向景恒,敲着酒杯唱小曲儿。   凤明按着景恒的杯子,不许他灌乌洛兰津。   汪钺靠在谢停身上,谢停靠在景恒身上,景恒靠在玄一身上,凑一块儿玩骰子。   玄一坐姿端正,反手倒扣骰盅,由他们商量着猜大小,抽空和严笙迟举杯一撞。   一声脆响。   这就是人间。   天也解、多情留客,春向暖、朝来底事,尚飘轻雪。①   翠微山的大雪还没有停。   明日又是场留客的风雪,又是场不散的筵席。   作者有话说:   从死到生,从生到死,凤明送了圣宗一次,送了景恒一次,这次轮到景恒送凤明了,他们在一起整整三十年,只有彼此,这已经最好的结局啦朋友们。   我始终相信,最后的那场雪,是上天以风雪留客,赠与这些命途坎坷的朋友们一段团圆好时光。   本文剧终,缘分不散,专栏其他文如下求收,专栏求收:   *《穿成炮灰后我被虫母掰弯了[虫族]》正在更新,已肥可宰*   *预收文   主受:《路人男配成了万人迷[快穿]》   主攻:《假少爷摆烂后攻了残疾大佬》   主攻:《咸鱼皇子躺赢成攻》   ①出自苏轼的《满江红正月十三日送文安国还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