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攀折天之骄子   作者:折难   文案   受是快穿工作部的金牌员工,任务是扮演各个世界的天之骄子,成为主角的机缘或对手。一次意外事故,系统被病毒感染,快穿世界发生异变。   *修真世界被师尊同门觊觎的天才剑修   受是一剑破万法的天才剑修,冷若寒冰无恶不斩。他的师尊浮蘅尊者即将飞升,同门无一不惊才绝艳,他本该在化神后收主角为弟子,成为提供机缘的“老爷爷”。成婴后,他才发现师尊神识已如跗骨之蛆缠绕于他,如影随形,企图控制受的一切行动。   高高在上的冷傲剑修,夜晚软倒榻上,双目潮红,在神魂交融的极度欢愉中崩溃。   “谢青——!”他第一次直呼师名,“滚!你给我滚!”   *西幻世界被人觊觎的教廷圣妻   受是教国贵族,出身高贵,一路顺遂,成年后继承爵位,于战场上开拓领土。他与法师出身的主角是不死不休的敌手,本该在终结之战中被主角击杀,成为主角成神的垫脚石。出生后,他被选做教廷圣妻,被禁止习武,被精心照顾,日夜在圣水的浇灌下,成为教徒们欲望凝视的对象。受别无他法,改容换貌,逃往法师的世界,提前与主角相识,却被导师禁锢在法师高塔之上。   *科举世界承欢殿上的恣肆佞臣   受寒门出生,三元及第,科举入仕,为皇帝赏识。本该短短数年位极人臣,操纵党争、残害忠良,最终被新科入仕的主角抄家,午门斩首。琼林宴后,他却被皇帝掳上龙床,白天作佞臣,夜晚为宠妃。他恨极了皇帝,一次皇帝遭遇刺杀,无理取闹,要皇帝释放凶手。   “你还没死,算什么刺杀?!“   此等言论大逆不道,可皇帝竟然真放了。   *玄幻世界沦为五帝之妻的皇级尊者   *ABO世界被Omega反向狩猎的直A癌   1.世界数量内容视灵感而定,随时修改;   2.狗血万人迷文,每个世界风味不同,雷点较多。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系统 快穿 万人迷   主角:冷芳携,烬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若出世,天下无魔   立意:在物欲中保持本心 第1章 那一剑也似劈在陆卯心头。   数片山峰连绵起伏,云雾环绕,间或奇山异石、清水墨潭,数座锥形山峰如星子般点缀,奇异霞光环绕九宸宗,一切犹如人间仙境,一入不知年华。   仙阀三宗六派,自九宸祖师开辟禁绝之地、创设宗门,九宸宗便如冲天之鹤屹立扶元大地,不仅宗门气象奇绝,更代代出异才,牢牢占据仙门魁首的地位从未动摇。   能拜入这样的名门大派,其中弟子之资质、心性可见一斑,即便是修为最低的炼气弟子,举手投足也说不出的潇洒意气。   九宸宗往西,靠近宗门的地带,一名青衣男子双手后覆,越水而出。不过眨眼,又是一柄刀锋冷艳的名剑破开水面,追随于男子身后。   陆卯握住长剑,屈指轻弹剑身,一时只听见幽幽剑鸣,响彻山峰。   “剑鸣竟如此清越!恭喜陆师兄,炼剑大成!”   “我辈外门子弟,陆卯兄可谓第一人啊。”   数位弟子围绕着他,不论内心如何羡慕嫉妒,皆面带笑容,拱手祝贺。   陆卯唇间含笑,眼风淡淡扫过,已然将他们内心的想法了然于心,却也不计较那些心思,收回长剑,言语谦虚,姿态却很傲然。   “陆某不过比各位先半步,哪里称得上第一人?九宸人才济济,陆某不过一介小人物而已。”   话虽如此,不过双十便破关迈入筑基,在外门地界中已是头号人物,放眼整个九宸宗门,也能称一句“天之骄子”。   众弟子心头微哂,按捺住不平之气,继续恭维陆卯。   “以师兄目前的境界,三月后的宗门大比定能顺利升入内门,届时说不定能被哪位道君收入门下,真传之位也指日可待啊。”   “是啊是啊。”   九宸宗门分内外,外门弟子数量庞大,竞争激烈,唯有通过一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升入内门后,才有机会被修炼有成的大能看中,而仅仅十个名额的真传之位,对外门来说更是遥不可及。   多少天骄想方设法也要坐上那十个顶尖位置,此人替他展望真传,愚不可及,更包藏祸心。   陆卯不把那人放在眼里,察觉到他的态度,其余弟子也暗自疏远,那名弟子犹自为呛陆卯一嘴而得意,殊不知日后在外门将举步维艰。   外门弟子们交流起今日的修炼心得,陆卯不屑藏私,寥寥数语道出炼剑之道的真意,话至心头,忽觉不远处一股磅礴的灵力波动。   骤然抬首,只见玉龙缠绕的宗门间,一道霞光冲天,如流星般疾入门中,其间灵力翻涌,摄人心魄。   宗门几十年未曾发过声音的玉龙昂首,口中悬浮的雷铃皆震荡,发出的清越响声不绝于耳,恍若仙乐,伴随那抹浩荡灵机,仿佛裹山携月,又有一往无前的凶悍态势。   穹顶云蒸霞蔚,以陆卯的目力,也只勉强窥见骑云驾鹤的高阶修士纷纷避退,一道绯衣身影破开皑皑云海,眨眼间没入重重灵峰间,不知去向。   那人已去,痕迹仍停留在云间,突兀一道长痕,仿若一剑劈开了天地。   那一剑也似劈在陆卯心头。   他怔怔不能言语。   其余弟子虽不如他目力绝佳,也能通过空中翻滚的磅礴灵力一窥方才的惊心动魄,不由道:“这般气象,是哪位道君回宗了?”   陆卯此刻也万分好奇,只是他虽出身陆氏,也不过旁支,在族中没有多少话语权,亦不知晓九宸上层那些修为通天的人物有哪些。   众人之中,却有一名形容苍老的弟子抚着胡须,得意一笑。   “诸位年纪轻轻才入九宸,当然不知那位的名号。”这位弟子扎根外门百年之久,修为不得寸进,仅仅依靠些丹药延寿,已然纵情声色,只顾享乐,也不介意与同门分享消息,“那一位——浮蘅尊者的亲传弟子,如今十真传之首,俗名唤作‘冷芳携’。这样说,你们可知是谁了?”   “竟是清鸿道君!”众人讶然。   “是矣。你们入宗门时,道君早已离宗游历,当然未见过他。但想必早已有所耳闻。”   岂止耳闻?   此人之名号,不仅在九宸,乃至整个扶元界亦是响当当。出身平凡,却被当世第一大能收为弟子,天资异禀,一入炼气便一发不可收拾,不过百年已至元婴,修真界多少天骄?自他出世,俱被甩在身后几万丈,连项背都不得望。   以冷芳携的天分,都说要不了百年光阴,九宸恐又会多出一尊威名赫赫的道尊。   其人又嫉恶如仇,除却闭关修炼,一年大半时候都在外斩杀邪魔,路所至处,腥风血雨不断,实打实靠搏杀出来,因此纵然有人嫉妒,也不过发几句牢骚,从无诋毁之语。   在陆卯看来,姿态傲然、目下无尘者,向来为庸人诋毁。但他入宗以来,竟从未听闻有关冷芳携半句不是,连族中向来心胸狭隘的族兄提及他时都是好言语,令陆卯很是惊讶。   想到刚刚那道令他惊艳不已的身影,竟是族兄苦苦追寻都不得的道君,陆卯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诸人围着那名弟子问了许多清鸿道君的事,那弟子一一应付,其实他大半都不清楚,不过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应付。   但在场之人没有傻的,问了几句后,便摇头:“看来师兄也不清楚道君的事。”   苍老弟子自恃资历久,闻言涨红了脸,有些羞恼:“道君之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   弟子们撇撇嘴,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好啊,你们——”苍老弟子被激得忘了分寸,昂首道,“其余的我不敢说,可有一事,你们知道也无妨。都说道君一剑破万法,修为可怖,其实……”   他压低声音:“道君之容貌,更是仙姿霞韵,令人心折。”   “我之前有幸见过道君一面。不过一面,不过一面。”苍老弟子声音中竟带着丝怅然,“此后近百年,不能忘怀。”   “竟到了这个地步!”众人惊讶。   修真界美人何其多也,他们也见识过许多,好看是好看,也没到那种地步。   “唉,唉。”苍老弟子几声长叹,时隔百年又得一见,被引动得心神大乱,匆匆抛下一句“道君此刻应在合道堂”便仓皇离去。   那弟子的举动令其余人更为好奇,说要去合道堂一睹道君的风采,陆卯亦不免俗,手头恰好有未交的任务。他炼剑大成,此刻御剑而行,须臾便至合道堂,其余外门弟子早已被他甩在身后,不知到了哪里。   合道堂作为九宸教谕弟子、管理任务的场所,向来人来人往,陆卯收剑落下,发觉堂门前人潮拥挤,仔细一听,才发现都是来“偷看”道君的弟子。   他身似流水,在人群内不过几步,就已进入堂内。   合道堂里的景象倒不如外面热闹,领取、交还任务的弟子和掌事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一角处。   绯衣人身姿挺拔,背对陆卯,纵使一身灵波已收敛,在许多修士眼中亦耀眼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他身旁跟了名矮瘦的小孩子。小孩发丝泛黄,骨瘦嶙峋,一身不合身的衣衫,裸露出的肌肤亦泛着黄光。周身不见灵光,一看便知是未开脉的凡人,此刻身处众人目光之下,紧张地攥住冷芳携衣角。   陆卯只淡淡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继续看向绯衣人眼前之人,一眼便认出对方的来历。   墨衣沉肃,掩不住对方笑语风姿。   竟是大师兄!   九宸对所谓排资论辈不甚看中,向来修为为先,今日你比我强,你便是我师兄,来日我胜于你,亦能唤你一句“师弟”。有的对年老的同门称一句“师兄”,只是礼数。   可大师兄,抑或大师姐,宗门上下唯有一人,且一旦认定,除非那人破门而出、犯下滔天大罪,不得更改。等掌门让位,大师兄就会成为新任掌门。   仅此一条,便可窥见要成为众人信服的“大师兄”,该是多么艰险的一条路。   那条路,周淮踏上了,走过了,从此一骑绝尘。   大师兄大部分时间忙于宗门事务,登记任务这些小事,劳不动他,此时却慢声细语询问登记。   合道堂众人的关注,冷芳携不放在眼里,他从头说起,谈及离宗前领取的任务,从解决思路到任务内情,无一隐瞒,交代得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暧昧之处。   “至于邪魔尸体。”冷芳携微顿,片刻后说,“被我挫骨扬灰,找不到了。”   大师兄闻言挑眉,语气调侃:“不愧是师弟,还是那样凶厉。没事,只要派人查验宅中的邪魔气,不会影响师弟的任务。”   他将任务前因后果录入玉简后,目光移到冷芳携身旁的小孩身上。   “这小孩子,师弟是什么打算?”   骤然被提及,小孩捏着衣角的手略微收紧。他浑身轻颤,似乎从冷芳携的衣服上汲取力量,勉强保持镇定。   冷芳携道:“他将是我日后唯一的弟子。”   此言一出,犹热油入锅,顿时一片沸腾。陆卯也为之一惊。   收徒!   还是唯一的弟子!   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位置,冷芳携随口便许给了一个凡人?!   “他俗名唤‘厉凌尘’,你先记下。入门一事,改日再说。”不顾旁人惊诧眼光,冷芳携随口交代,灵力裹着厉凌尘,便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陆卯看清了他的容貌。   仙姿玉貌,清傲高洁,目光冷厉,似一把青锋剑,艳艳逼人。   陆卯被灼到双眼,仓皇低头,心口碰碰直跳,再抬首时已不见绯衣身影,只看见附近修士同他一般神情呆愣。   陆卯惊艳难言,直至回到府邸,都失魂落魄,难以自拔。   *   合道堂以西,最高的一片山峰便是冷芳携之师浮蘅的峰头,一般被人叫做“剑峰”。   他裹云携雾,挟着厉凌尘一路西去时,刻意放缓步调,向小孩介绍附近的景致。   厉凌尘一声不吭,暗自记在心底。   他本是俗世凡尘一对贫困夫妇的孩子,自小随着父母半是乞讨,半是贩卖山中采集的果蔬为生。一家三口凑不出一串铜钱,这样的命比纸还贱,要么平平无奇长大,步父亲的后路,要么被随便哪次发热夺走性命。   哪知还未长大,便遇到灾祸——父母被一只奇形怪状的妖怪拆吃入腹,他本该也沦为腹中餐,却被身旁的仙君救下。   厉凌尘仍然记得那个夜晚。   月色惶惶,呈现凶戾之气,浓重的血腥味和臭味充盈鼻腔,令人难以呼吸。厉凌尘周身鲜血淋漓,倒在角落里。   人的骨头,血肉,肝脏,心肝。   嚼碎了,吞吃了,咽下了。   一只眼珠从妖怪的嘴贱跌落,咕噜咕噜滚到他眼前,虽然染了灰尘和血,厉凌尘仍能看出,那是他娘亲的眼珠。   厉凌尘瞪着妖怪,目眦欲裂,眼看它急速靠近,即将沦为下一个腹中餐,一道冷光忽然疾闪而过,妖怪腹中发出一声婴孩似的惨叫,化为灰烬。   泥泞血路上,一名衣袖飘然的仙君背手而立,垂目看他。   “主……”   仙君似乎开口说了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极度恐慌与仇恨下,周身的力气一抽而干,危机解除后,厉凌尘乍然泄力,昏迷过去。   再醒来,他被仙君带回九宸宗。   仙君为他疗愈伤口,买来新衣,厉凌尘吃到了这辈子最美味的一餐。   仙君说,要收他为弟子。   厉凌尘又惊又喜,可步入九宸宗,看到一派仙家气象,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君用不屑的目光注视后,涌现出的是自卑。   但,仙君要收他为徒,自有仙君的道理。厉凌尘自卑,却不自轻,仙君选中他,定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天赋。他从前只是凡人,未曾修炼,但只要开脉入道,与那些高傲的仙君相比,谁胜谁负亦未可知。   他定不会让师父失望!   “剑峰上除却你我二人,几名小童外,便是我师尊。他如今闭关修炼,等闲不露面,如果遇见……你恭敬有礼就是。”   厉凌尘敏锐察觉到,提及他那位师祖,师父的语气有些古怪。   剑峰不似凡间话本上写的那样粗糙,反而琼楼玉宇,霞色映天,比其余灵峰多出几分清绝。冷芳携挟他进了山腰处的一座宫殿,内里美轮美奂,一位小童迎出来,冷芳携先是交代他的身份,听到他是道君未来弟子后,小童神色明显严肃恭敬起来。   厉凌尘暗伤未愈,为了照顾他,冷芳携让厉凌尘住进离他最近的一间房。   交代几句后,闭门不知情况。厉凌尘只好听从小童的安排,吃饭休息。   半夜惊醒,他浑身燥热,痛苦难当,思及师父离开前的交代,厉凌尘勉强起身,扶着桌子出门。   颤巍巍推开房门后,环顾四周,小童们不知去向,夜晚安静得可怕。厉凌尘打了个冷颤,本想找小童帮忙,无奈只能自己去找师父。   还好房间挨得很近,数十步路便能抵达。厉凌尘见师父房内灯火明亮,刚要敲门,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喘息。   他顿住脚步。   一声,又一声。   暧昧难言。   厉凌尘自三教九流长大,当然识得那是什么,羞愤过后,冷风一吹,涌现出的却是难言的惊骇。   那几声喘息……   像是师父发出的。 第2章 浮蘅不知为何对他产生不该有的念头,心魔丛生。   师父为何在深夜忽然发出这样暧昧的声响?   夜色寂寥,山峰外却还萦绕着星星火光,远处忽然传来海鲸的低吟,一切恍如身处仙境。   厉凌尘还停留在那几声喘息中,心脏碰碰直跳,身体越发燥热。他咽了几下口水,转身欲走,安静得屋子里又泄出一声低吟。   极低,极压抑……极其惑人。   发出声音之人,想必压抑到了极致,渐渐难以忍受,才不受控制地让声音从紧咬的齿关泻出。   矮瘦少年怔怔呆立,不受控制地去想屋内景色如何。或许是因为身体燥热,他现在渴极,迫切需要饮水。   那一声低吟后,很长一段时间,屋内都无半点声响。不知为何,厉凌尘却没有离开,他呆呆站在门外,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终于,屋内响起玉碎之声,白日里淡淡嘱咐他好好修炼的师父,嗓音微哑,夹着喘意,恨声道:“滚!”   那一声尖锐落地,凉风卷过,厉凌尘忽然惊悸难言,一身躁意被吹成背后冷汗。他仿佛被什么危险事物凝视,从小锻炼出的敏锐直觉令他折返回房内,果然离开师父房间范围,一切又都恢复正常。   厉凌尘靠在床榻,大口饮下桌上冷水,脑海思绪繁杂。他躺下准备入睡,脑海却时时刻刻浮现师父的几声低喘。   好不容易消退的燥热再度涌返。   *   冷芳携屋内,其实并无厉凌尘胡思乱想下的第二人。硕大的夜明珠照得房内透亮,一应陈设具都有价无市,绯衣修士睡在乳白色的寒玉床上,双目微合,眉心轻蹙,显然正忍受不知名的苦楚。   雪白的脸颊沁着汗珠,光照之下,竟微微泛出粉意。   这样的场景,任何人看了恐怕都会面红心跳,丝毫瞧不出对方竟是凶名赫赫的元婴大能。   “……师尊。”冷芳携示弱般低唤,企图令对他施以折磨的人回心转意,等了片刻,那人依旧没停手。   绯衣修士睁眼,双眼盈着情动时的水光,眼底却一片冰冷。他微微抬首,望向不远处,眼神透过重重楼阁、深深夜色,与山峰上的第三人对视一眼。   “真是漂亮的一双眼。就这么瞪着人,再修身养性的人也要给惹出一身火来,盼望眼睛流泪,越多越好。芳携素来高傲,真想知道他予取予求时会是什么模样啊……”   剑峰顶部流云飞宫,一名容貌俊美的青年跨坐栏杆上,一手支颐,瞧着冷芳携的方向,分明隔着距离,却好似将他忍耐苦楚的模样全数纳入眼底。青年着一身黑袍,双目泛红,长相邪佞,张口便是污言秽语,不是什么好东西。   与之相反,他后侧坐于白玉台上的男子倒浑身洁白如雪,眉目温和,唇齿含笑,手里握一尊未成形的玉雕,以手作剑,灵气无形雕琢。   便是冷芳携口中的师尊浮蘅尊者。   他与黑衣男子长相别无二致,气质却千差万别,堪称一正一邪。   黑衣男子道:“浮蘅,别假正经了。难道你不想看咱们的小徒弟被弄得心神失守、门户大开吗?这里并无旁人,何必惺惺作态。”   浮蘅淡淡:“尔乃邪魔之流。”   原来黑衣男子并非浮蘅亲眷,而是自他而生的心魔。自从迈入渡劫期,浮蘅便时感修行不顺,一日闭关,心魔丛生,此后百年竟不得解。   圣尊出心魔,不算什么好事,因为一些缘故,浮蘅也未与宗门通气,独独那位天纵之才的弟子因些蛛丝马迹已然察觉,之前云信飞来,不仅包含冷芳携近日来的修炼思悟,还暗暗隐含对他的试探,说是无意间寻到一粒辟魔舍利,打算回宗后带给他。   辟魔舍利,顾名思义,无非灭却邪魔之灵器,但对他那心魔,恐怕毫无用处。   心魔又说浑话,来来去去,无非是关于弟子的腌臜之语。初次听闻,浮蘅因仿佛被戳中隐秘心思而震怒,此后天天听,夜夜听,已视若无物。   他便在污言秽语间垂首雕琢掌中玉石,思及刚刚回宗的弟子,眼底冰雪消融,多出几分和缓。   他那位徒弟,天赋异禀,美貌,聪慧,无一不好,独独有些不乖。   弯曲的手指微顿,不堪之下,剑锋扫过玉雕,初具样貌的雕刻瞬间湮灭成灰——心魔萦绕时,免不了心不平气不顺,常因些琐碎小事心生戾气。索性从头雕琢。   心魔瞧他,不怀好意道:“都说清鸿道君性子冷傲,不把常人放在眼里,我看不然。对那凡人小子,芳携不是尽心尽力么?若不是芳携元阳未失,我都怀疑那小子是他与凡女珠胎暗结之果,才那样看重。”   他转戳着浮蘅不可示人的隐秘心思说。   一时又道冷芳携看上了厉凌尘,纵使现在不明白心意,日后收为徒弟日夜相处,定会做下扰乱人伦一事。说到这,心魔添油加醋,好似透过现在已然知晓未来,绘声绘色描绘厉凌尘与冷芳携的浓艳情事。   说着,心魔赤瞳泛起杀意,“不对,不对,很不对。芳携一路上对他如此纵容,定然已心生好感!要杀了他,杀了他才行!”   “芳携,可是我们亲手养大,日后要作亲密无间的夫妻的!”分明是他胡言乱语,此刻竟说得自身失去笑意,狰狞凶煞。   浮蘅手里握着新玉石,闭目不语,好似没把心魔的荒谬言论放在心里,隔日一道消息传遍九宸——清鸿道君的师父,圣尊浮蘅,言清鸿道君此前带回的凡人与道君气数不合,不宜收为弟子。   不宜,便是不许。   消息源头已不可考证,但不到半日便传遍九宸上下,且无人出面制止,便知应当为真。   一时间,厉凌尘沦为门中笑柄,嫉妒有之,看乐子有之,借着圣尊对他的不喜,发泄心中的不平。   *   “师伯只给了我二字,‘不允’。涉及师弟收徒,我未对旁人说过此事,但转眼间九宸上下皆知,只能是师伯示意了。”   魑魅仙宫内,冷芳携与大师兄相对而坐。大师兄说完,见冷芳携毫无惊讶之色,十分淡然,便知他对这个结果早已心知肚明,不由好奇这位素来冷傲的小师弟又与浮蘅尊者闹什么别扭。   “师弟的气还未消么?此前你忽然离开宗门说去游历,师伯专出法旨要玉龙门的人拦下你,俱被你打伤。原以为一甲子来,你与师伯早该冰消,却还在闹别扭?”   在他口中,冠绝一代的清鸿道君与其身为修真界第一人的师尊竟成了爱闹别扭的小孩。   闹别扭?   冷芳携闭了闭眼,微哂,无视大师兄满溢的好奇心,只道:“师尊看不上厉凌尘,我现下不能违逆他。只那凡人由我带回,早已结下因果,且根骨天赋俱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还望大师兄多加照拂。”   言下之意,便要对浮蘅尊者的话阳奉阴违,暗地里仍将厉凌尘视作弟子看待。   大师兄点头应诺,还欲说些什么,冷芳携已裹云而出。望着他的背影,大师兄敛下沉思之色,继续处理九宸上下一应琐事。   那头,冷芳携心中阴霾久久未化解。   他其实并非此界土著,而是在万千世界扮演角色、维持世界运转的快穿者。因在原世界里白手起家,成为声名赫赫的富一代,身死后被系统看中,在各大世界里扮演天之骄子,日后或为主角朋友,或为敌手。数年以来,他任务完成度良好,偶有波折,却从未失手过。   但在这个世界里出了意外——一直跟随他的系统在入界时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全然无法应答他的问题,沦为一个只知报错的机器。   好在冷芳携做任务自有一套办法,很少依靠系统,系统的故障对他无伤大雅,原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后面却越发不对劲。   按照此界应有的运转逻辑,他要扮演的角色少时被浮蘅尊者在邪魔口中救下,带回宗门后收为弟子,此后修为一日千里。但他不是主角,而是主角的师父,前期是主角打脸的底气,后期则是主角保护报恩的对象。   但当冷芳携真正开始扮演时,却发现有诸多不对劲的地方。   其一,主角还未出世,当世邪魔激增。邪魔一流,不似魔修一派,魔修手段虽然与玄门相悖,目标仍向大道长生,走的是屠杀之路。沦为邪魔者,不知理智,只知杀戮,为诸脉修士所不容,原本的邪魔灾劫本该等主角走上修炼道路时才初具端倪,结果主角还未出生,世上邪魔已源源不断涌现。   其二,便是他的师尊,浮蘅尊者,浮蘅。   身为扶元界第一人,他本该在主角拜入师门前就得道飞升,前往恢弘大界,结果至今盘桓不去,像是修炼出了问题。   且,做出很多令冷芳携难以忍受之事。   浮蘅是个好师父,将他带回宗门后,不似其余大能抛之脑后。那时冷芳携还是骨瘦嶙峋的凡人小孩,在剑气凌冽的灵峰上生存不易,浮蘅便改换山峰气象,刻下“春晖”大阵,又炼凝水仙宫,擒翠雨仙鹤,为他炊金馔玉,如兄似父般陪伴冷芳携长大。   一应吃穿用度,全要经他过手。   尚未一剑惊天下时,冷芳携之娇宠程度闻名九宸。曾有世族子弟见他年幼貌美,冒犯于他,被浮蘅拔灵根、灭气海,身后家族,尽数屠灭。更不用说开始习剑后,浮蘅为他入天池斩恒河为剑心,为他下九泉捞幽晦凝剑鞘,亲手捶打,炼成绝世名剑霞光。   对他之看中宠爱,可见一斑。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浮蘅逐渐不对劲。   起初只是对他的控制欲增强,冷芳携出门所至处,皆要报给他知晓,身边交往之人,也被暗自筛选挑剔,只余下浮蘅还算认可的寥寥数人。冷芳携虽然不喜,也能理解浮蘅对一手带大、如同亲子的弟子的深深爱重,自忍下了。   却不知浮蘅早已得寸进尺——修为迈入元婴后,他对神识的掌控越发强悍,不似金丹期懵懵懂懂,顿时察觉到有一股强悍神识时时刻刻凝覆在他身上,无论何时何地!   那磅礴神识背后隐隐绰绰的阴暗欲念,以及其中隐隐约约的魔气,更令冷芳携心惊。   ——浮蘅不知为何对他产生不该有的念头,心魔丛生。冷芳携别无他法,只好借游历之名躲出去。   即便如此,隐晦神识仍犹跗骨之蛆黏在他身上,日夜监视他。冷芳携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被浮蘅纠缠得毛骨悚然,游历途中暗自寻找变强之法,以及能平心静气、斩却心魔的灵器。   近日带主角回宗,他发现浮蘅越来越过分。   神识对于一名修士来说,与灵根近乎同等重要,几乎是第二个化身。强悍时能一击毙敌,覆天盖地,但也极为柔弱,随意一次触碰,就能带给肉.体难以言喻的感觉。   道侣之间水乳交融,除却肉.体相合,更为重要的还在神识交合。   此前浮蘅仅仅用神识监视他,近日,却隐隐有拨弄冷芳携幼弱神识的举动。   甚而……   思及那夜发生的事情,冷芳携眼底一片冰冷。 第3章 师父的颈侧,为何有痕迹。   世界脉络中,男主运道奇佳,可谓走到哪儿哪儿捡“钱”。距离现今最近的一桩机缘是他在秘境中获得的残缺传承,待他至金丹期后又入秘境,传承圆满,修为一日千里,半年不到的时间跨元婴直逼化神。而那秘境中似乎还有上古奇物混元珠……   打定主意要借一借男主的机缘,冷芳携现下必须确保的是男主认真修炼,能在宗门大比中进入内门,此后才有资格参与秘境。   *   师父的师尊发话后,厉凌尘立刻被带离剑峰,来到一处春色盎然的灵峰上。灵峰上奇石墨潭,建筑古朴,更兼数片幽幽深林,来往间的弟子皆一身灰袍,虽干净利落,难免失却几分光彩。   瘦高修士带他到最高的一处阁楼登记,说他是今年最后一位入门的弟子,又带他到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处,寻一处房间,便道:“此处便是外门修习处,所有外门弟子皆在此修炼,还望你潜心刻苦,三月后宗门大比,不负道君对你的看中。”   那修士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厉凌尘却听出他言语深处的一丝嫉妒。   是了,师父那般的人物,居然对他这样普通的凡人另眼相待,引起旁人嫉妒不奇怪。就连师父的师尊,那位浮蘅圣尊,不也瞧不起他吗?   厉凌尘之前没接触外人,不妨碍他一路以来察觉到的冷眼和讥讽。他本该一路登天,结果被人一脚踹下,如此天壤之别的境地,岂不令人发笑?   换作厉凌尘自己,恐怕也要笑一笑的。   但他没把那些异样的眼光放在心上,除却师父,没谁是他在乎的。那些打量的目光、意有所指的笑容通通无关紧要,他只关心一件事——他害怕达不到师父的期望,让师父失望。   想及此处,厉凌尘扑倒在床榻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摊开手心紧握的一枚玉珏。   尽管浮蘅尊者看不上他,禁止师父收徒,师父待他还同往日般,未有什么变化。   来外门之前,师父特意嘱咐他,叫他尽快通过大比进入内门,在外门地界上,师父不好光明正大教导他,只能通过这枚玉珏解答他修炼上的困惑。进入内门不同,内门弟子有权请求九宸上下的高阶修士解答疑惑,以宗门为师。届时师父出面,便是圣尊也不好说什么。   还得尽快修炼。   厉凌尘握紧了玉珏。   外门处的生活十分规律,每日有分配来的高阶修士教授课程,涉及引气决、破关决、御兽、灵药等诸多法门,又有藏书楼供诸弟子使用,闲暇之余,还可至演武堂锻炼体术。   厉凌尘一进外门,很快便展现出自身天赋,尽管是目前外门诸弟子最晚入门,还是个毫无根基的凡人,却很快引气入体,直入炼气。进展之神速,令人侧目。又兼于数道法门上独具灵性,为一些授课修士额外看中,渐渐于外门里也有说得上话的一二好友。   外门里很有一些人几近放弃道途,整日呼朋引伴、寻欢作乐,即便潜心修炼的,也免不了分出心神与旁人交际,为的便是宗门大比上进不了内门,也有其他路子。   厉凌尘却半点不参与那些活动,整日在堂舍和藏书楼间流连,夜色深深时才回房间休息,如此数月,已在外门间得到一个“古怪”的名号。   厉凌尘浑然不放在心上,此刻他满眼满心都是修炼,他要证明师父的眼光没错。   不过……修炼之余,他偶尔也会走神。   他已有七十一日没见到师父。   师父的形象却没半点暗淡,反而日益深刻,有时甚至叫厉凌尘以为那些和师父短暂相处的日子只是他的幻想,他原是来九宸求道的普通凡人,不是被道君撞门带回的幸运儿。   不知何时,厉凌尘在梦里梦到了师父。   梦中他还是垂髫小童的年纪,个子矮,却并不瘦弱,好似被人细心养着长大。梦里师父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人,只是日夜带着他,连他穿衣吃饭都要过手,对他不可谓不宠爱。   师父常将他抱在怀里,淡淡的幽香萦绕,既似晨露,又似夜花。廊前的垂梦四季缤纷,枝前缀着累累的花苞,皆已盛放,绽出浓淡两宜的颜色。   “凌尘,修炼一途,有去无回、有死无生,你虽天资异禀,蕴灵骨在身,也不能骄傲自大,以为世上无英雄……”   厉凌尘窝在师父怀里,半梦半醒听着师父谆谆教诲,话至一半,师父发觉他朦胧欲睡,掩下话头,极为怜爱地抹开他额间凌乱的发丝。   黄粱梦醒,那个触手可及的师父消失不见,厉凌尘闭了闭眼,只觉心头怅然。   那样的梦却更多了。   对厉凌尘来说,那是他在外门修炼暇余,唯一的安慰品。   以陆卯为首的一众弟子明里暗里无视排斥他,没有动手害他已是好的,只是除了那一二人,他也没什么说的上话的,对宗门动向也没渠道了解。不过料想以师父的修为,也不该是外门弟子能够妄议的。   一日下课,堂舍内弟子已走了七七八八,厉凌尘收拾东西正要同往日般去藏书楼,被一名长脸细眼的弟子叫住。   “厉凌尘,你先站住。”长脸弟子语气生硬,“林师有事找你。”   厉凌尘停下脚步:“哦,何事?”   长脸弟子皱眉,恶狠狠道:“你与林师之间的事,我怎会知晓?”   见厉凌尘毫无行动的姿态,狠狠瞪他一眼,转头叫住另一名要走的弟子。   “陈鹊,林师之前跟你怎么说的?”   被他叫住的人眉目温和,纵使没什么表情,唇角也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副亲人长相。   陈鹊道:“林师?哦哦,林师说的是什么破关之事——厉师兄,难道你近日要伺机破炼气关了?”   其余人都酸里酸气地叫他师弟,有的甚至无视他,独独眼前之人秉持九宸传统称他一句师兄。   而所谓破关,指的便是冲破炼气入筑基。世间有太多修士被困在炼气期,一辈子再无寸进,能否进入筑基,也是验证一名修士天资的重要证明,纵使在人才济济的九宸,也有大量弟子终身止步于炼气,也因此,世间有了“破关”一说。   在九宸,唯有能破关的外门弟子有资格进入内门。   林师便是外门里教授破关决的修士,对厉凌尘青眼有加,常常为他解答疑惑。几日前,厉凌尘确实问了林师一些破关的问题。   长脸弟子翻了个白眼:“婆婆妈妈,以为谁都要害你不成?厉师弟,你还没那个本事。快走吧,迟了林师怪的是我不是你!”   厉凌尘收拾东西跟上他,陈鹊也跟过来,说有其他事找林师。   三人同行,出堂舍时正巧撞见陆卯一行人。   陆卯是众多灰衣弟子里唯一一个穿青衣的,看起来风度翩翩。厉凌尘和他对视一眼。   “陆师兄,他们这是……?”   等三人走远,才有人开口。   陆卯冷笑:“两个蠢货。”   众弟子对了下眼神,已然明白发生了何事。有人迟疑开口:“陆师兄,我们要不要去叫人?毕竟陈鹊他们之前跟我们一起走的,万一出事了……”   “叫人做什么?还嫌事不够多?那两个犯蠢也就罢了,怎么你们也要跟着犯蠢?”陆卯甩袖离开,“死的是谁还不一定。”   见他毫无顾忌地走远,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摸摸鼻尖,还是跟上去。   这头,厉凌尘跟着长脸弟子越走越远,直到走入一处僻远的深林,才似乎察觉到什么停下脚步。   “这里恐怕不是林师所在吧?”   长脸弟子转过身,不耐烦的神色一扫而空,换上一脸阴狠的笑。   “厉师弟说的没错,林师不在这里。此处只有一个用途,便是你粉身碎骨埋魂地!”   话音未落,他与陈鹊一同动手,眨眼间深林四处灵机断绝,仿若一道无形禁制隔绝内外。厉凌尘不动声色,发觉现下能用的只有体内的灵力。   但那也足够了。   厉凌尘不是傻子,那二人早就暗地里对他使了无数个绊子妨碍他修炼,他们恐怕以为厉凌尘还未发现,现下得寸进尺,甚至想要他的命。刚好借机把这二人除掉,厉凌尘已经厌烦了他们的小把戏。   “厉凌尘,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好,居然走了狗屎运,被清鸿道君看上!你是什么人,道君是什么人,你也配做道君的弟子!”陈鹊温和神色不再,面目狰狞。   厉凌尘正欲动手,悬空禁制忽然破开,灵机浩荡,二人被凭空一道灵光打开,落在地面上时七窍流血。   “不知所谓。”熟悉的冷淡嗓音。   厉凌尘眸色微动,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仰头望去,只见半空中仙姿霞韵,正是数月未见的冷芳携。   冷芳携眸光凌冽,落在地上,只轻轻一挥袖,昏迷不醒的二人霎时灵脉齐断、断绝生机,杀伐果断若此。   “外门是该好好清扫一遍了,都是些什么垃圾。”他毫不留情,转头看了眼厉凌尘,“你没事吧。”   厉凌尘嗓音微抖,半点看不出之前的镇定:“徒……我,我没事。多谢道君救我。”   冷芳携看他,表情未动,眼底却漾出淡淡的笑意,像是在笑他们私下分明师徒相称,明面上却要装作毫无关系。   厉凌尘心神一动。   “唷,人已经没啦?”执法修士很快过来,一看站着的是冷芳携,立马什么都了悟,“原来是冷师兄,那就不奇怪了。”   收敛二人尸骨,记录二人死亡场景和地点以便留档,又询问厉凌尘几句,弄明白前因后果后,执法修士做了个俏皮的动作。   “冷师兄,我都懂!保证加大外门巡查力度,绝不让你的乖乖徒弟受伤!”   冷芳携:“……”   他面色冷下来:“快滚。”   “得嘞!”   人走事消,厉凌尘望着冷芳携挪不开眼,看得冷芳携很不自在,心想男主的眼神实在过于热情。   他怕男主到了外门会被人暗害,加上因他之故,可能会引来浮蘅的不喜,所以在厉凌尘身上留了个小小的禁制。这一次也是刚好在附近,所以才来的那么快。   不过即便他不来,男主应该也能应付。   在原来的脉络里,男主大多时候本就是自己修炼,他这个师父也就起了个明面上的威慑作用。   “之后应该没事,你在外门里好好修炼,再过不久就是宗门大比……”   厉凌尘沉声:“徒儿绝不让师父失望!”   ……冷芳携走了。   厉凌尘还留在原地。   按理说,他被师父救下,本该对师父更加顶礼膜拜。可是……   可是……   厉凌尘忽然按了按头。   师父的颈侧,为何有痕迹……淡淡的粉色,藏在衣领处若隐若现。那里的肌肤,仿佛是被人狠狠吮吸过,才留下那样的痕迹……   褪凡入道,修至元婴,师父早已尘埃不侵,肉.体强度非同凡俗,便是刀枪也难以留下半点痕迹,纵使有,也会很快消褪。   可那痕迹不仅留下来,还在那样一个暧昧难言的部位。   师父好像未曾察觉。   厉凌尘情绪复杂,不动声色地回到房中,接下来修炼时难以集中精力,时时想着冷芳携那段雪白的玉颈,和颈侧上的痕迹。   夜晚再一次入梦,他不再是矮矮的小童,反而长成成人。   他站在廊前片刻,径直闯入冷芳携的房门。   师父斜靠榻上,冷冷看他,那段玉颈从上到下,或深或浅,全是暧昧难言的痕迹,密得触目惊心。   “……”厉凌尘看得入神。   冷芳携笑了,一句惊雷落下:“看什么。难道你也想要吗?”   厉凌尘骤醒,窗外晨光大亮。   而他下腹已一片泥泞。 第4章 差一点和心魔唇齿相接。   日光大盛,厉凌尘躲开光照,浑似一照之下,罪恶就要显形。   往常他从不贪觉,往往睁眼便起床洗漱,争分夺秒地听课修炼,这回却赖在床上迟迟不肯起身。   下腹的动静,就算是无知幼童也该感觉那处冰凉潮湿,或许还会惊讶喊叫,厉凌尘却似未曾察觉,他冷峻的面颊上渐渐泛起潮红,牙关紧咬,像是在抵抗什么诱惑。   诱惑。   诱人堕落地作恶。   他居然对本该奉为恩人顶礼膜拜的师父起了那样……肮脏的心思。看来那些修士说的没错,他果然是肮脏的凡人。   厉凌尘半是欢愉半是罪恶地想。即便已然梦醒,梦里那股令人食味知髓的爽意仍旧挥之不去。冷芳携最后看向他的,那双冷淡矜傲的眸子,只要一想起来,就有一种被鞭打的快感。   在这样混乱昏沉的幻想中,那处又微翘起来。   “……”   最终不得不起身迎接事实。   自从学会一些简单法术后,厉凌尘就没怎么动手洗过衣物——那样太浪费时间。可是这回,他翘掉早晨第一堂最重要的课,用手一寸一寸将被褥洗干。拧出的污水顺着指缝流出,好似还带着浑浊的物质,一如厉凌尘此刻近乎放肆的心情。   ……   两名外门弟子的事发后,执法堂连带抓出数位内门修士,无论身家背景、师门道统,首恶身死,从者皆被毁掉灵根,流放到穹庐中挖矿。   如此迅速的处理,未有任何人胆敢提出异议,那些与行事者明里暗里有关联的大能们,对此视若无睹。   许多人这才想起冷芳携往日与外表极为不符、近乎酷烈的行事作风,更明了这位威名赫赫的道君对那外门小子的看重,无论心中多么不甘,渐渐偃旗息鼓,针对厉凌尘的恶毒计划全被搁置。   对这结果,冷芳携还算满意。他原本打算亲自上门将那些垃圾处理干净,要动手时被赶来的执法修士死命拦住,再三保证绝不姑息,才勉强饶恕,一来顾及厉凌尘日后也要行走内门,避免树敌,二来则想到剑峰上还未露面的师尊。   顾虑消除,他不必似之前那般时刻看顾厉凌尘。那位便宜弟子天赋绝佳,不需什么名师教导,修炼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要不是怕他哪天死在外门,冷芳携才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去回答一个个幼稚古怪的问题。   他自己也需要修炼。   虽然已经摸到化神的关窍,眼见只需一步便能入俗世所称的“半神”境界,可一直以来,冷芳携总隐隐感到有一层隔膜阻拦他。不过他并不烦躁,反而乐在其中,像这样解决问题、迈过一个大槛比任何玩乐都令他欢喜。   冷芳携喜欢这种上升的感觉,在过去的世界里,他做过头号杀手、学院首席、面包房主管等等职位,除了费点心思走世界剧情,大半时间被他拿来钻研,往往任务还没结束,他已经坐到顶部的位置,有时面临关系敌对的男主,要放点水才能结束剧情。   系统未故障前,曾调侃说它是专门的“天之骄子”系统。冷芳携喜欢这个说法,他喜欢做一位天之骄子,无论在任何领域,实力强横令人不敢冒犯。   他当修士,自然也能修炼到合体大乘的境界。纵然没有浮蘅的威胁,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冷芳携凝神观想剑像,渐感神弱识竭,才缓缓抽身而出。那层隔膜越来越薄,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迈入化神期。   想到峰顶接天处的浮蘅,冷芳携心想,时间不等人,越快越好。   照例询问系统,得到一串乱码似的回答后,冷芳携起身,打算去寻一位铸剑士。   剑修剑修,既要修身,亦要修剑,有时一把名剑远比自身修为来的重要,经常就有修为平平的修士拿着心意相通的名剑越阶杀敌,如此剑修领域内对剑的追捧古往今来从未断绝。   冷芳携的剑出自浮蘅之手,所用材料皆是非撼天大能不能取用的天材地宝。现在多了位嗷嗷待哺的弟子,又是命格气运非凡的男主,当然要为他的剑早做打算。   剧情里男主真正的剑要等他到化神后自行炼制,只有剑修亲手炼制的剑才最合心意。在那之前,男主都是有什么就用什么,困窘时随意折下树枝也能为剑。   那样听起来虽别有一番潇洒,冷芳携却嫌丢脸。身为他的徒弟,少他一柄剑似乎是他作师父的不是。   厉凌尘的灵力看似中正,其实古怪,与常人相异,铸剑所需的材料也与众不同。早在去找他的路上,冷芳携就已经收集好,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一名合格的铸剑士。   刚想出门,忽然看到不远处枝干上站着一只巴掌大小、肚子浑圆的胖鸟。那鸟身形胖,尾羽却长而华丽,一双豆大的眼睛黑亮,直直地看着冷芳携,其中并无生灵的生动灵巧,反而透着一股死寂味道。   冷芳携脚步微顿。   那鸟实为他师浮蘅的造物,冷芳携年少独处时,便常常站在枝头房檐,以作护卫。他过去与浮蘅关系好时,因那鸟羽毛嫩黄,取了个“豆饼”作名字,现在却不想看到它,因为它一出现,便意味着浮蘅要见他。   且冷芳携越发觉得豆饼的视线比死物更为阴冷锐利,好似浮蘅正透过鸟眼看他,视线无处不在,将他笼罩。   冷芳携被迫随豆饼前往剑峰之顶,流云飞宫。   浮蘅在殿前等他,百年如一日的洁净白衣,手里捧着一座半成型的玉雕,低头认真雕琢。四野流云般的雾气涌入,朝玉雕灌去。以冷芳携的目力,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更多细节如云山雾罩,不得要领。   “你离宗也有百年。这么些年在外游历,我也听到不少有关你的事,但外人嘴里说的泰半当不了真,我更想听你说,可遇到一二知交好友?可见到几处值得称道的美景?可遇到生死关头?可有了新的领悟?”浮蘅像个正常师父样发问,语气温和,神色淡然。但他的视线,自他抬首那刻起,便牢牢锁定在冷芳携身上。   冷芳携心中微冷,想道:你日夜将神识放在我身上,我遇到什么,恐怕你比我更清楚。   面上还是一一作答,像个乖顺的正常徒弟。   他漫无边际地说,打算说完后就离开,却感到一股阴冷气息逐渐逼近。   这时,浮蘅突然问他:“还生气么?”   他问的是冷芳携当日执意离宗、负气出走之事,可二人皆知那并非负气,而是试图逃避。只是在宗门眼中,恐怕只以为是师徒间闹的小矛盾,绝不会想到二人之间的关系已扭曲到这种地步。   浮蘅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念头,而他对浮蘅,虽不至于要杀要剐的地步,却决定修为高过浮蘅后,将他囚禁起来。   冷芳携眉峰微挑,乖顺回答:“我怎会对师尊生气?”   其实全是些虚情假意。   “是吗。”浮蘅的眼睛是微微上挑的凤眼,黑白分明,很是锐利,平日温和带笑看不出来,面无表情时才觉出那股冷冽来。他注视着冷芳携,或者说看着他的背后。   心魔的阴影将脊背挺拔的剑修笼罩,呈现一个拥抱的姿态,神情邪佞地侧脸瞧着冷芳携。他心中挚爱毫无所觉,只冷眼看他,仿佛他二人是什么生死大敌一般。殊不知自己早已被腌臜东西缠上,微微偏头时,差一点和心魔唇齿相接。   ……分明一个献吻的姿态。   这下,冷芳携再是迟钝也该察觉到异样。剑修眉头微皱,说要离开,还未迈步,便觉浮蘅留在身上的神识忽然膨胀,一拥而上,将他整个人包裹。   他的师尊微微叹息:“你离开太久,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沾了什么东西,纵然怨我,师尊总要帮你看看。”   “你……!”   冷芳携双眼微睁,勉强吐出一字,便被汹涌的侵占感淹没。 第5章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浮蘅已至渡劫,神识强度不可同日而语,即便只是一小簇分支,覆盖冷芳携,将他幼小的神识包裹住时,仍然有难以违抗的禁锢之感。   修真者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道侣师徒,道侣还要为先,与凡人的丈夫妻子不同,结为道侣不仅共享气运祸福,更平分寿命,从来一人死,另一人也独活不了。因此扶元界里真正意义上的道侣很少,大多是“假道侣、真夫妻”,图的除了真情实意,便是一时欢愉了。   肉.体间简单粗暴的契合对修士们来说远远不够,向来都追求灵肉合一。所谓“灵”,便指的是神识。神识的交融,其爽意更甚肉.体交合十倍不止,更有许多额外的好处。有些修士沉溺于神交的欢愉疏忽修炼,到最后神识磨灭灵根断绝,于大道无望。   纵然冷芳携与浮蘅间多了很多龌龊,却从未发生过真正意义上的神交,更多的只是神识之间的细微碰撞。   譬如此刻。   从浮蘅处分出的神识似一个大圆将冷芳携包裹,细微轻柔,从无半点强硬,好似将他的神识捧做掌中珍宝,一点触碰都会留下痕迹。可神识相贴,免不了触碰挤压,但凡触碰一次,冷芳携便要发抖一次。   他现下已站立不稳,神识的变化反映到身体上,没人动过他,却呈现出一副动情模样,无论是微湿的额发,泛红的双颊,还是眼底清明眼眶却通红的眼睛,皆触目惊心,动人不已,让人完全忘了他是只手可触天地的元婴道君,诱发更进一步的贪欲。   修士间的花样怎么……那么多!且如此淫靡!   这等简单的触碰对冷芳携无异于摧人心智的酷刑!   不仅身不能由己,神思亦不能由己。身体违抗自己,获得源源不断的欢愉,甚至从中品出乐趣。而带给他这样感受的却是他从前极为尊敬、未有半点不敬的师尊,对他如兄如父的师尊!   思及其,不仅恼意深重,还有隐约的背德耻感。   浮蘅的神识起初还温柔小意,不知是不是也从里面品出了趣味,动作越发放肆起来。冷芳携眼角含泪,幼弱神识在恶霸的逼迫下越来越蜷缩成一团,渐渐难以承受,一时眼前发黑,昏迷过去。   等他重新醒来,眼前景象已大变,不再是辉煌疏阔的冷玉大殿,而是一方落英缤纷的游廊前。   冷芳携被人抱在怀里,脑后抵着那人炽热胸膛,呼吸间都是浮蘅潮热的气息,虽然手脚未被捆缚,实则难以动弹,被牢牢禁锢。   他只能仰头看着姹紫嫣红的奇珍花品,通过偏头躲避浮蘅垂在他肩头的檀发。   “醒了?”浮蘅胸膛发出闷响,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冷芳携发间,罪魁祸首半是遗憾半是感慨,“自你长成,为师已好久没为你梳过头发。”   他手里应该拿着一柄黄花檀木制成的齿梳,捉起冷芳携一缕发丝,从发顶到发尾缓缓梳下,不徐不疾、慢条斯理。浮蘅尊者的手向来只拿剑,拿剑时有毁天灭地的威能,但除了冷芳携,没人知道他拿齿梳时也这样稳。   落在发顶的力道堪称刚柔并济,不令冷芳携感到丝毫细微疼痛。但他仍难以忍受。   不仅是要害处被人掌握的毛骨悚然,更有陌生手掌轻轻按压带来如窜电一般的酥麻感。   冷芳携闭了闭眼,竭力使自己忽略掉那股恼人的痒意。   这样的场景以前也有过,正如浮蘅所说,冷芳携少时常常由他洗发梳头。   他并非一进入世界就是万人追捧的天之骄子,大部分世界里,他须通过自己努力站上那个命定的位置。刚刚艰难地从生身母亲腹中诞生,他便失去父母,要不是被一匹赤眼白狼救下,早就沦为妖魔腹中餐。   冷芳携成为俗世意义上的“狼孩”,吃的是狼乳血食,学的也是狼的举止,因在妖魔横行的不夜镇里长大,从未接触过人类,当然不能学得人类的举止。   白狼将他当做幼狼喂养,不幸一朝身死,他在镇中躲躲藏藏,被来屠魔的浮蘅发现带回,收为弟子,比厉凌尘刚入九宸时还要狼狈万分。   头发是枯草一般的黄,肤色苍白近如尸体,眼睛大得吓人,四肢细瘦小腹微凸,不能似常人站立行走,浮蘅那时只能强硬地将他抱在怀里。   又因为学着白狼舔毛,冷芳携不爱洗澡洗头,每每被浮蘅带到水边,总要挣扎撕咬。浮蘅任由他在手臂上磨牙,总将他绑在藤椅上,因为冷芳携恐惧法术,他便如凡人般浇热水为他淋洗头发,一点点打湿,再一点点梳顺。   再用帕子轻轻绞干。   那时日光温和,凶恶的狼孩渐渐从中觉出趣味,懒洋洋眯起眼睛,嗅着清淡的花香和浮蘅身上草木般的香气,陶陶然沉入美梦之中。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但冷芳携已经长成成人。   他与浮蘅,更不再是从前单纯的师徒。   现下哪怕只是随意一次触碰,都有说不出的背德感。   浮蘅一边为他梳发,一边提到厉凌尘:“他虽然小有天资,在众人中算不得最优秀的,不够格做你弟子。再来凡人出生,自小混迹三教九流,心性有暇,做你弟子只会让你伤心。”   “从前多少天骄拜求你收入门下,不求为门人子弟,哪怕是个洒扫小童也可,你都不允。为何偏偏看中他了呢?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收徒。”   “罢了,若你想收个弟子,我让掌门搜寻九宸年轻一代未有师从的弟子,任你挑选。若不满意,去宗门外找也可。独独厉凌尘,他与你气运相悖,你青睐他,给法术给灵器皆可,却不要想收入门中。”   语气温和,谆谆教诲,说的却是断人前途的恶毒言论。   冷芳携毛骨悚然,浑身失力,也只得答应。若不应下,浮蘅恐怕不会放他离开。   见他乖巧点头,浮蘅笑了笑,收起齿梳,抚摸手下如烟云般柔顺绮丽的黑发,掩住眼中晦涩。   “许久没见到你,才留的有些久了。去吧。”   离开时,冷芳携面容冷硬,肩头停了一只尾羽极长的浑圆小鸟。   这只与起初那只名为“豆饼”的鸟不同,除了尾羽的颜色复杂绚丽,周身雪白,不掺一丝杂色,虽然肚子浑圆,姿态却不一般的傲然尊贵,豆大的眼中神采奕奕,显然是有灵性的鸟。   当然不是普通的鸟。   ……是他那位好师尊的身外化身。   浮蘅留下神识监视犹然不够!竟然要以身外化身时刻伴在他边!   见他停在门后不走,那鸟竟恬不知耻地侧头,用毛绒绒的鸟脑袋蹭了蹭冷芳携的侧颊。被蹭过的皮肤掀起鸡皮疙瘩,冷芳携想一把将鸟抓下,狠狠扔回去,又顾忌浮蘅发疯。   愤怒过后,涌起的却是一阵无力,和浓浓的窒息感。   离开时,他却并未察觉自己身体上的异样,未曾发现后脖颈处,被乌发遮掩,会随着行走若隐若现的部位,几道淡色痕迹犹如花瓣。   “你也只敢做这些了。”仙宫内,心魔讥讽浮蘅,“换做是我,早就让他身体布满痕迹,目之所及处皆是我留下的烙印,连门也出不了。”   而浮蘅分明已在冷芳携面前暴露肮脏心思,却始终未真正动手,只是用些神识玩意儿隔靴搔痒。   浮蘅手里拈着一枚不知从哪儿来的云信,手指轻描淡写一捏,那信便烟消云散。   他重新握起玉雕,手指纤长白皙,却绝不会令人错以为软弱,相反,当他微拢手指呈现掌控姿态时,其中的力度反倒令人心惊。   浮蘅反唇相讥:“所以你是魔,而我是人。能与他结为道侣、共度余生的人。” 第6章 “他独一无二。”   水用灵火蒸热,不仅水温适宜,而且灵机充足,沐浴其中浑身灵脉俱都洗净。   冷芳携微吐一口气,用水将肌肤的每一寸都浇洗干净——似他这般修为,早已尘埃不侵,往常有清洁需要,随意捏个法诀便是,他非要沐浴,更多出于心理作用。   冷芳携沐浴时,浮蘅的身外化身就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他。   也看着房内恣肆的心魔。   *   九宸宗是名门大派,不似药香派等门派限于规模只专精一道,从对外门弟子的培养授课上便可看出门内无论大道小道一应俱全,众道之下不但有本宗培养出的修士,还有许多依附而来的散修。   铸剑师虽不能拿剑,地位却很高,不仅为剑修推崇,其他门道的修士但凡碰见也会尊敬有加。盛名之下,凡人趋之若鹜,因此扶元界的铸剑士极多,大多打一个擦边的名号,能制些精巧器物,而能真正被称为“铸剑师”的却屈指可数。   现今有名有姓的铸剑师不过二十六位,其中有七位俱在九宸,剩下的也大多被其余二宗和六派瓜分。   冷芳携如今要去寻的铸剑师虽比不上其余六位那样名满天下,在小范围里也有自己的名声,尤其在一些偏门领域,剑修对她的推崇不亚于铸剑大家。   由是找她铸剑不是费钱的问题,而是很难排上位置,好不容易提的铸剑需求被接受了,最快也要等上一二十年。   这对冷芳携不是问题。他与姜剑雨同为一代弟子,亦在十大真传之位,从前多有交流,更在历练时守望相助过,姜剑雨脾气古怪,他在宗内已经算得上她的“知交好友”。再加上当年离宗时姜剑雨有所求,他在路上恰好又寻到她要的东西,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只是要她立刻出手铸剑不是难事。   铸剑师的灵峰位于九宸正东方,金乌东飞西降,东边是日光和火气最充足的地方,正合铸剑要用的阳火。姜剑雨却不同凡俗,自寻了百炼峰西边的一处水岛居住,然则她为火属,居住于水灵蓬勃的岛上无疑自寻苦吃,不仅修炼不顺利,便是日常生活也时刻忍受煎熬。   按姜剑雨的话说,她是:“真火不怕水炼,就是要用水炼火,千凿万击,如此诞生的火焰才是世间最蓬勃、最旺盛的火。”   岛上水汽氤氲,烟波浩渺,有白鹭、仙鹤等珍禽鸟类在浅滩漫步,时而低头啄羽,一派生机盎然。   姜剑雨的居所为岛上林木簇拥,有拔天之相,但所用建材皆为普通木料,毫无涂抹修饰之意。正入岛口,几名幼童高的火人作迎逢童子,比起冷芳携上一次见到,身上的火焰已更加凝固澎湃,想必姜剑雨修炼有所成。   火人知道他,远远看到天边的霞光降下就迎上来,不过不能开口,当然也不能像别的峰头童子说些奉承的吉祥话,好在冷芳携厌烦那些,少了反倒清静。自被火人领着往木屋去。   但在来时的路上,他看到第二人。   身着月白色长袍,外罩一层泛着柔光的细纱,领口袖口皆有流云的纹路,一看就知是哪个内门弟子。冷芳携不认识那张脸,想来是他离宗后才入内门。   也因此,他更加惊异——姜剑雨铸剑要价高,有时甚至漫天要价,寻常修士根本负担不起,内门那些小崽子为了更进一步光是维持日常开支已经艰辛,更别说斥巨资找姜剑雨铸剑,哪怕有那份钱财,寻个性格更温和、手段更稳妥的人不是更好?   那弟子看见冷芳携,神情微变,只是匆匆一个照面,你走我来,眼神却直愣愣落在他身上,看样子不仅认识他,似乎还有别的事。   冷芳携并非那种个性孤僻冷清的人,相反,他很乐意结交朋友,从前九宸有大半弟子与他都说得上话。但等到浮蘅出现问题,加大对他的管束后,他大半时间都花在应对浮蘅和思考剧情未来上,疏于对其他事物的了解,再不似从前光华万丈,照耀九宸。   虽然奇怪那弟子与他有何渊源,但肩头的鸟已不甚愉快地摆动翅膀,冷芳携只好收神。   “终于回来了啊!咱们多少年没见过?”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姜剑雨声音低沉沙哑,肤色偏褐,因在岛上、又为火属,穿着清凉裸露,露出的肌肤上环绕着一圈又一圈黄金饰品,就连眼瞳也泛着淡淡的金色,长相颇为奇异。   火人的眼亦是她的眼,姜剑雨显然也看到路上发生的事,随意调侃一句:“那小子还不肯放弃。”   却不肯跟冷芳携过多解释,按她的道理,一切都说得清楚分明,哪还有什么乐趣。   她起初看到冷芳携,视线是愉快的。毕竟是她难得说得上话的友人,离宗多年未曾碰面,偶尔的联系也只通过云信,她整日窝在岛上早就厌烦了!但当看到冷芳携肩头的鸟时,姜剑雨双眼微眯,神情毫不犹豫转冷,显然对那鸟背后代表的人很是不屑。   更有浓浓的厌恶之情。   顾及冷芳携的身份,她并未多说,转而埋怨冷芳携不来找她。   “你不在九宸里,我没必要出门,师门上下又死绝了,除了应付那些要求古怪、钱包空空的剑修,平日毫无趣味!”   冷芳携难得露出笑颜:“难道我在外面就好玩吗?”   他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一朵莲花。那莲花花瓣半垂,莲心呈蝉状,薄薄的羽翼泛着紫光,周身环绕着淡淡的火气,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姜剑雨讶然:“蝉心莲!你竟然真拿到了!”   此莲在珍品频出的扶元界都能算名贵珍宝,因其属性特殊,兼有水火二气,二气毫无冲突,呈现交融之状,在铸剑师的领域更是难得的珍宝,便是天工榜榜首都不一定能弄到一只。   只因蝉心莲生长环境特殊,只长在无上宗的绝影壁上,产出少,采摘难,只供宗门都不够用,流出的更少。而九宸宗与无上宗虽同为三宗,其实关系平平,倒数千年,甚至还有不少龌龊,九宸的人想弄到一只,难度更高。   她之前只是随便说了句,借以调侃冷芳携,本不抱期望,没曾想冷芳携真给她弄来了!   惊讶过后,想到背后缘由,姜剑雨眨眨眼,露出一个看八卦的表情:“这么贵重的东西,无上宗那群看顾的严严实实、仔仔细细,你怎么弄到的?”   其实她心里早有猜测,无上宗虽与九宸关系平平,可不代表与冷芳携关系平平——不如说他与三宗六派都有说得上话的人。无上宗里不少青年才俊崇敬冷芳携,以他为榜样,一些大能修士也极为青睐他,要不是其师是浮蘅伪君子,早就抢过去当心爱弟子。再来……那里的道子可对冷芳携情根深种。   蝉心莲,想必是道子赠与冷芳携的。   可冷芳携向来对那些狂蜂浪蝶、珍贵情谊冷淡视之,这回为何又接受了呢?   冷芳携闻言只淡淡道:“打架赢来的。”   姜剑雨:“……”   好,好。果然还是那个冷芳携。   姜剑雨露出像看到千年树精般难以忍受的表情:“你这个人,还真是不解风情!之前我说和你春风一度,也只当放屁,剑修都一个臭德性!找老婆根本不能指望你们!行了,你突然来是有什么事?我可不能为你铸剑。”   冷芳携挥袖,抛出一应铸剑材料,道:“我找你来不为别的,这些材料你随意取用,替厉凌尘铸一把合用的剑——你应该知道他。那小子灵根和灵气特殊,暴烈中带着点阴厉,正需一把既能如臂指使,又能在关键时刻收敛住灵力的宝剑。”   桌上的材料连姜剑雨看了都忍不住心神贪婪,不仅量多,更质优,再高贵的铸剑师都抵抗不了,铸十把剑都绰绰有余,冷芳携全给她,就为了给那还未入道的凡人小子用!   姜剑雨神情微妙:“难怪宗门其他人对那小子态度差,你对他那样好,连我看了也嫉妒。行了,这要求不算难,你应该急用吧?我先给你铸,其他人的都要靠后。”挥挥手,“走吧走吧,我不送你了,别打扰我睡觉。”   再留久一点,她怕流云飞宫那位会忍不住追出来。   了却一桩心事,冷芳携心口微松,但他到门口时才发现,之前的内门弟子竟然还没走,而是等在门边。   冷芳携不动声色,却开始思索过往有无什么债务未偿还,只因那弟子的神情实在……难以言喻。好似含着千言万语,明明长相英俊耀眼,看他却仿佛看到负心汉,眉眼里透露出一股哀怨气。   “你有什么事?”   那内门弟子表情几番变动,内心似乎陷入一阵激烈争锋,好半会儿才硬邦邦吐出几个字:“道君为何不收我?”   声音微哑:“厉凌尘比我好在哪里?”   原来他名江晏文,虽然出身名门氏族,却不似其余族人骄奢淫逸,而是刻苦修炼,自小便展露头角。一次斩魔之战中看到冷芳携,便一心一意想拜他为师。   不料被冷芳携拒绝,但他并未放弃,只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即便进入内门也未拜他人为师,只独自修炼,期望在冷芳携回宗后能看见他。   江晏文终于等到冷芳携回宗,却听闻他想收一名凡人为徒,虽然最后被浮蘅圣尊制止,但话已出口,以江晏文对他的了解,冷芳携绝不会妥协。   可他自认无论天赋心性,绝不比厉凌尘差!   为何收他而不收我呢?难道我有什么缺点令你厌恶吗?   腹中纵有千言万语,真正面对他日夜追寻,犹如皎皎月光般的仙君,江晏文难以吐露满腹心事,最后只勉强憋出一句苍白的疑问。   原来是之前试图拜师的人。   冷芳携仔仔细细看了江晏文一眼,其实他不记得江晏文,有太多人苦求着想拜入他门下,为此不惜抛家弃族,江晏文只是其中不怎么起眼的一个。冷芳携从未看过他们,也没动过收徒的念头。   因为他的徒弟只可能有一个。   冷芳携说:“他独一无二。” 第7章 那真的是臆想吗?   修真无岁月,很快就到了九宸一年一次的宗门大比。对于内外门数千弟子来说,宗门大比是一次鱼跃龙门的机缘,能不能一举成名,铺垫后日相对顺遂的修真路途只看今朝!   “其实咱们外门弟子的比斗不怎么引人注目,那些内门弟子、乃至大能道君都是看今年有没有值得关注的弟子,若没有,外门比过就比过了,没什么水花,却得一个‘凤斗’的名号,只能说前辈们鼓励咱们吧!凤斗凤斗,意味说的就是咱们外门弟子初期显不出天赋,后面才雏凤初鸣、展露头角,希望如此!”   “要说全宗上下最为关注的,还是内门弟子间的龙斗,那可都是筑基金丹一流的风云人物,且每年都有人挑战真传弟子企图获得真传之位,火药味浓,更能增长见识,咱们旁观一场能学到许多。”   厉凌尘听着短发弟子絮絮叨叨,此人在外门里交友众多,待他也很亲近,喜欢说话八卦,对九宸里许多事都很清楚。大比在即,许多外门弟子都来找他套消息,他干脆在众人面前一并说了。   “不过咱们别看龙斗凤斗表面多风光,或者以为那都是天骄们出彩的场合,不关咱们的事,”说到这里,短发弟子瞥了厉凌尘一眼,显然以为厉凌尘不是这话的对象,“一是要想进入内门,必得在凤斗三试中接连取得前十成绩,且得灵脉俱开,能入筑基再好不过——往年有倒霉蛋三试皆为第一,却因为在开灵脉一事上疏忽,有一寸还蒙昧着,便被黜落,那多可惜!”   众人闻之啧啧,仿佛自己成了那个三试第一的天才人物,一朝败挫多么绝望无助,实则都是些连前十都够不上的人。   短发弟子觉得好笑,继续道:“二来,不期望进内门、‘不思进取’的人,就说咱们,也不能懈怠了!三试里名次不好看不要紧,若但凡有一项不合格,以往辛苦就要付诸东流了!这样的弟子,会被直接开革出门!当然,内门那边也是一样。”   此事众人早已知晓,除却少数几人露出担忧神情,大部分人皆泰然自若。毕竟能入九宸宗外门,放在外面随便哪个中等宗门也是举宗培养的人物,若连留下的自信都没有,谈什么修炼长生!   前面的东西其实众人都很清楚,关键还在后面,有弟子不耐烦,道:“别磨叽了!说后面的,那才是要紧事呢。”   短发弟子也不恼,微微拱手,笑道:“虽说凤斗不怎么受关注,不过今年咱们外门也有几个人物,想必不会似去年冷清了。一个——”他又朝西边拱手,以示尊敬,“便是咱们的陆卯陆师兄,不仅入了筑基期,在剑道方面也颇有成就,现在已达‘裂石为金’的境界,便是对上那些内门弟子也不差。”   “再来,”他看向厉凌尘,“便是厉师兄了。师兄在场,我不便多说,但师兄的修为大家有目共睹。”   无论心里如何想,诸弟子都是称赞恭贺之声。厉凌尘觉得这样很没趣味,不过接下来有他在意的事,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   “杜五月杜师兄,林清林师姐……这些都是咱外门响当当的人物。”短发弟子又列了好几个人,比起前面两个,显得没那样出彩,恐怕有凑数之嫌,“接下来,内门那些师兄师姐们——”   诸弟子打起精神——这才是重头戏!前头那些废话不听也罢,都在外门,谁还不知道谁?   “内门龙凤众多,要说第一第二,暂时分不出高下,对咱们那些也不重要。只是要说哪些人的比试看了有益处,就有几番说道了。”   “江晏文江师兄,出身江氏主脉,自小便展露天赋,不过四十余岁已至金丹,在外行走都能称一句‘真人’了。同样是剑修,同样修习实剑,比起陆师兄,江师兄还要更进一步,前一阵了悟峰雷鸣阵阵,据说就是江师兄进阶,引动了天地异象。”   那说明他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剑,达到与剑共鸣的地步!厉凌尘眸光微闪,惊异过后涌起的是滔天战意。尽管他现在修为低微,在江晏文面前排不上号。但迟早有一日,他要将他打败,赢得风风光光。   不为了别的,他要证明他就是师父最好的弟子!那些江晏文陈晏文的,都是痴心妄想!   此后的内容,厉凌尘没有再听,他回到房舍中精心修炼,以待“出鞘”。   ……   大比那日,九宸上下一百八十一道青铜钟齐鸣,雄浑古音震荡山峰,余波扫出万余里,连地处大陆中部的玉京城内都能听到些许钟鸣。消息灵通之人,瞬间反应过来今日是九宸大比日。   大比场地设在求道峰,当日风清日和,以往不见边际的阶梯上整齐排列蒲团,两侧云纹隐现,锁住一片难以动用灵力的禁绝空间。   霞云上,陆续有大能飞来,大比是宗门盛世,即便闭关的高阶修士也会以身外化身前来。   冷芳携来到不早也不晚,到时云霞上已有几十余人。刚落下,就有好几名修士跟他打招呼,他一一颔首,众人早已知晓他性格,不在乎他态度冷淡。毕竟抛开其他,冷芳携是个难得的美人,宜喜宜嗔,就算冷若冰霜也别有风情,光是看着内心就很愉快。   随后姜剑雨携一抹水云而至,贯彻她以水炼火的决心。她的到来不受欢迎也不受关注,不过她落在冷芳携身边,倒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姜剑雨毫不在意,随手捻来一朵云靠在上面,跟冷芳携交代铸剑的进度。   陆陆续续修士齐至,掌门携大师兄已至首座,第一试仍未开始,因还有一人未到。   默等片刻,空空的座位上忽然飘来一阵清风,清风过后,一名俊美修士唇齿含笑,看向众人,正是目前九宸第一人,浮蘅圣尊!   “师兄久等。”他微微一笑,即便修为至渡劫,也毫无高傲姿态。很多刚入元婴的修士并未见过他,以为圣尊大概面容冷肃、周身气度威严,不料圣尊气质温和,紧绷的心霎时放松了。   想到圣尊此前斩妖除魔,为苍生计,正该是如此人物!   众人中,唯余冷芳携与姜剑雨对浮蘅态度平平。姜剑雨直直看着浮蘅,眼里满是不屑,心里呸道:伪君子!   掌门瞧着冷芳携微冷的脸,以为师徒二人还为收徒一事闹别扭,有心缓和气氛,便道:“你该多出来看看九宸里的弟子,弟子们里有很多好的,便是师侄带回的那名弟子也很不错,天赋、心性都很出众,竟与你有些相似,日后恐怕还要仰仗你教导呢。”   浮蘅笑容淡淡,其实眼底一片冰冷。   大师兄暗叹,师父有心缓和气氛,但千不该万不该还提起厉凌尘,这样不是专往圣尊的伤处戳吗!便开口转移话题,谈起其余弟子。   一时气氛缓和,众修士或谈论九宸后辈,或言及近日修炼心得。   独独冷芳携颇感不适,他眉心微拧,偏头小憩,其实周身警戒。   浮蘅看在眼底,带着怜爱的笑意总算诚心实意。   却听见身边心魔嘲讽他:“掌门以为这样说便能唤起你对厉凌尘的好感,他不知道,正因此你才如此厌恶他!”   心魔道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出生低微,心性超人,天赋出众,灵力剑走偏锋,性格冷傲……多熟悉,这不就是从前的你么!你越看越觉得厌恶,看着那人,好像看见一名怪物要来抢夺你的东西。你的名声,修为,地位……最重要的,你最心爱的弟子!”   “芳携对他那样看重,焉知不是厉凌尘抢来的?”   “他如日方升,前途不可限量,你却心魔丛生、修为停滞,呵呵——说不定要不了十甲子,这个位置就要换人了。你身死道消,厉凌尘却成了新任圣尊,而芳携——”   心魔话未说全,但余韵悠长,引人遐思。   见浮蘅神情微动,心魔大笑。   “掌门更不知你是天下第一伪君子!什么圣人圣尊,什么天下苍生,你只顾自己,哪里在意其他?堂堂圣尊忌惮一名刚入道的弟子,说出去要闹大笑话,你不以为耻,反而使出诸多手段想扼杀威胁。”   “浮蘅啊浮蘅,装成这样,不累吗?”   *   弟子那边全然不知高阶修士之间的风云涌动,谈话间的功夫,第一试笔试和第二试心境试皆已结束,不合格者不多,只寥寥数人,俱被当场剥夺弟子身份、逐出九宸。看到昔日同伴被执法修士挥袖带走,不少人心有戚戚,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如此更能督促他们勤加修炼。   外门弟子前两试的结果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入门不到三月的新弟子厉凌尘力压老生夺得双榜第一,原来的首席陆卯只能屈居第二。不少人虽然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当它真正发生时又难以接受。   相比之下,故事的主人公陆卯反而很快收拾好心情。毕竟是道君看中的弟子,力压他有什么值得奇怪?他在外门里再出众,放到内门去也只泯然众人。   厉凌尘比他还差才奇怪。   此前郁郁不平之气很快被他压在心底,只待时间消磨。他现在在修为上能和厉凌尘一较高下,恐怕很快会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天才,他见得多了,被打击得多,也就习惯了。   且大比三试前两试不算重要,重头戏在第三试中,那时弟子将会抽签两两对战,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实实力。   陆卯想到之前听说内门中很有些人对厉凌尘不满,也有消息传出来,说有哪位权势在握的师兄要出手对付厉凌尘云云。   胜过他不是值得骄傲的事,厉凌尘要经受的考验还在后面。   想通后,反而轻松下来,陆卯现在的心情是坐看狗咬狗,看内门狗和厉狗那只能咬到最后的肉骨头。   第三试三刻后开始,诸弟子或坐于蒲团上调息,或平心静气,或与同伴交谈。厉凌尘一人独占一角,少年身形矮瘦,却已渐渐显露出不凡气度,没人擅自靠近。   他正思索抽签出的对手,有的平日里打过交道,有的却几乎连面都未见过。不过厉凌尘对自己有自信,毫无胆怯退缩之意。   头顶云霞拢聚处便是观试台,厉凌尘凝灵力于双眼,只能依稀看见一道又一道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大能们皆用灵机遮蔽,等闲不会露面,据说能看到大能面容者,说明大能对你十分青睐,因此不少弟子都抬头四望。   厉凌尘倒不是为这个,他只想看一看他师父。只是环顾一周也找不到,正当他敛目低头时,视线中心处一名大能忽然撤掉灵机。   那是位风度翩翩、容貌俊雅的青年仙君,一身白衣飘飘,明明气质温和,却望之夺目耀眼。厉凌尘惊讶、震惊,不知为何,没有第一时间低下头去。   那仙君视线所至,明显是厉凌尘所在处,他本该为受到大能青睐而喜悦,心里却只有沉甸甸的情绪。   他直视仙君,双目生疼,泛着针扎般隐隐约约的痛楚。   仙君在笑,温和可亲的笑,毫无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就算他只是个炼气期的小弟子也被他放在眼里。这大概是人人都会喜欢、崇敬的修士,厉凌尘却越看越觉得不舒服。   他的笑容……好假。   落在他眼里,一点都不觉得可亲,反而有种被冷视的凛然感。   隔着禁绝阵法,厉凌尘隐隐发觉那修士双目中近似漾出赤色。颜色起初并不起眼,让厉凌尘以为是霞光,渐渐越发浓烈,及至占据修士一双眼眸,化为赤瞳。   “……!”   厉凌尘一悚,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起屠灭家门的邪魔。   他在极度震惊中微退半步,只一闭眼,再睁开时那名仙君已不见踪影,唯余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重新遮蔽灵机了吗?刚刚又是什么?   厉凌尘环顾四周,其余弟子皆态度安然,毫无震惊神色,也无人谈论,显然刚刚的景象只有他一人看到。   难道一切是他臆想出来的?   可毫无外力,他如何会臆想出一位陌生修士,还是那样的画面?   九宸的高阶修士里有一位是邪魔——这样的猜测太过虚假。就算有,云霞上的其余修士不可能察觉不到魔气。且那修士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在他面前暴露?   大概是第三试即将开始,太过紧张后的幻觉吧。   厉凌尘抿抿唇,低头默念引气决。   “……”   那真的是臆想吗?   如果没有猜错,刚刚修士所处的位置乃掌门之下第一位。   九宸宗门第二人何者?   只可能是那位极为厌恶他的浮蘅圣尊。 第8章 光在风中也破碎了。   毫无证据之事,他人轻言微,就算为真恐怕也不会被执法修士放在心里。厉凌尘于是将那股不详放回心底,专心准备第三试。   前两试一切顺利,他展现出不俗的实力,无论是观试台上的大能,还是那些高傲的内门弟子,都谈论他。厉凌尘站在角落里,也能听到三两句有关他的话,或褒或贬,他都不放在心上。   三刻钟一到,万阶长梯忽然变为一片平地,众人惊异之时,接连拔起一共十二座玄色圆柱状高台,以求道峰中心为界,两侧各五,泾渭分明。   执法修士道:“以我面向,左手为外门,右手为内门,请抽签到第一轮的弟子上台!”   人群之中,一共二十四位位修士飞至台上,居高临下。厉凌尘也在其中,不用多说,大部分人的视线集中在他所处的玄台上。   一位笑眯眯的内门弟子道:“终于等来了,前二试的结果不具有代表性,只有到第三轮才有机会看看他们藏的手段。往年个个表面上身无长处、修为低微,结果个个扮猪吃虎,藏得一个比一个深。让我看看厉凌尘藏了多少,到底配不配在剑峰座下!”   他也是曾试图拜入冷芳携门下的人,不过不似江晏文执着,被拒绝后很快另寻师门,现在也算顺风顺水、金丹可望,但要说毫无芥蒂,却是不可能的。毕竟厉凌尘能被道君看中,他却不能,不就说明他比厉凌尘差么?   “阎骅你放什么狗屁?不具有代表性?那你怎么考不了第一,是不想吗?几米外都能闻到狗嘴里的酸味,啧啧。”另一位盘发弟子毫不留情揭穿他的酸言酸语,指尖晃着一只蝶纹小包,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阎骅无视她,敲敲折扇,看向沉默不语的江晏文,问道:“江师兄,你怎么看呢?”   江晏文只说了一句:“他是有天赋的。”   “哦——”阎骅解读道,“江师兄不在意他。也是,你们差距那么大,就算厉凌尘如愿入了剑峰,也不一定比得过你。”   “不在意?我看未必吧。”盘发弟子嗤笑。   他二人的争端,江晏文不放在眼里,他只看向厉凌尘的位置,眸色深深。   前两场毫无波澜,厉凌尘的对手不堪一击,很快败在他手下。到了第三场,他的对手身形瘦弱,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就上台了。   对方名为杜五月,在外门中另辟蹊径修习心剑,顾名思义,以心灵之力凝剑,因此未佩实剑。   自入外门,厉凌尘从未见过他,只在旁人口中偶尔听过他的名字,更不清楚对方的实力,只知道杜五月在心剑上似乎已有收获。   杜五月个性胆小怯懦,众目睽睽下,身形竟微微发颤。他咽了几下口水,颤巍巍向厉凌尘拱手:“厉道友。请。”   “请。”厉凌尘亦还礼。   微静半晌,二人几乎同时出手。   一束白光自杜五月眉心飞窜而出,眨眼便至厉凌尘眼前,锋芒锐利,以厉凌尘目前的灵力强度根本无法抵挡,被一寸寸切开,那便是杜五月的“剑”了。   厉凌尘兀自掐诀,眼前的灵力屏障一变,化为水波荡漾。心剑斩万物无不利,至水中反而陷入凝滞,停在半空铮然作响。   杜五月立刻改变计策,白光倏然分化成数十道,星星点点,排列似阵法符文,只听见他低声默念:“破。”灵力屏障登时粉碎。   这一阶段,两人明显正在试探对方,你来我往,都没拿出更多东西。不过光是此就足够看出很多,至少杜五月与厉凌尘实力强大这下不容质疑了。短短数次交锋,杜五月对心剑的掌控、灵巧机变,厉凌尘在法术、阵文上的所长,都远超众人想象。   “……这怕是放在内门里也毫不逊色吧!”   “厉师兄就算了,没想到默默无闻、没什么存在感的杜师兄也那样强大。”   “正是默默无闻才好,说明将心思放在修炼上。天赋不差,又肯刻苦用功,如何能不进步呢?”   连陆卯都很惊异,本以为对厉凌尘实力的估计已经足够夸张,没想到还是不够。而且厉凌尘的剑还负在身后并未出鞘,他可是个剑修!   现在都已足够强大,待灵剑出鞘,又该是何种模样呢?   众人纷纷的议论,因执法修士设下的屏障没传到二人耳中,两人专心致志对敌破阵,眨眼已过数十招。再这样下去,无非消耗更多灵力,仍旧探不出对方实力的边界,二人对视一眼,都打算拿出真本事了。   这时候,厉凌尘却发现杜五月眼神飘忽,竟然微微走神!   对面的少年一看就前途无量,看上去十五六岁,比六月还小。小小年纪修为惊人,难怪引得内门忌惮。杜五月瞧着厉凌尘想。   要不是接下那桩交易,恐怕两人还能成为好友。杜五月在外门没有朋友,所有的时间都被他花去修炼、外出,六月生病了,需要药,他没功夫像旁人一样玩乐。但他希望能有一二知心好友。   可惜了。   杜五月微微叹息。   他不知晓与他交易的内门弟子是谁,只在玉珏中听到对方的声音。嗓音微哑,泛着冷气,光是听着,就知道是位高高在上的人物。   对方要他在宗门大比中为难一位外门弟子,姓厉,这样一说杜五月就知道是谁了。如何能恰好被分到一起等等问题他没有问,只问要为难到什么地步。   要杀人吗?   人,杜五月不是没有杀过。而且杀过很多。   只是要杀一位九宸的弟子,还是那样牵扯到数位大能的弟子,地点还在宗门大比众目睽睽下。代价太大,即便成功,杜五月最后恐怕也活不了。   对方说,不一定要杀,但要以杀人的决意的手段动手,结果不论。   杜五月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厉凌尘有更强的手段,那便算了,如果没有,只能沦为他剑下亡魂。从对方的话中,杜五月品出几分微妙,大概是既厌恶厉凌尘,却又没到恶之欲死的地步,相反,还有点“望铁成钢”的心态。真是位古怪的主顾。   至于杀人之后,那人也说,杜五月本人肯定活不了,但他会尽力周旋。为此杜五月的家人能获得大量灵石钱财,以及十株护心莲。   听到护心莲,杜五月毫不犹豫应下。   六月身中噬心魔,日夜疼痛难忍,生不如死。他修心剑,为了斩噬心魔;他外出杀人,为了攒钱买药。护心莲是天底下唯一能灭噬心魔的灵药,有价无市,他拿一条命换,是他赚了。   真是位阔绰的主顾。   所以厉道友,你死吧。我与你同死。   心剑铮鸣,一瞬间天地万象,万亿光芒汇聚,灼目耀眼,犹如流星飞落。   厉凌尘凝神,四肢百骸发出危险信号,这看似美丽的变换背后蕴藏无限危机!危险!   身后灵剑倏然出鞘三寸。   杜五月望着天空,喃喃:“剑——出鞘!”   心剑朝厉凌尘飞窜而去,汇聚浩荡灵波。厉凌尘难以捕捉它的影子,因为剑并非直线而行,而是不断在空中变换位置,一瞬隐没,一瞬浮现,眨眼间已过三五存的距离,寸寸逼近。   且每一次波动,心剑剑锋蕴藏的冷光都更强大。   与此同时,隐藏在耀眼光芒下的杜五月,脸色渐渐苍白。   有见多识广的弟子已然看出玄机。   “杜五月用的招式——他不要命了?”   “这场就算输了也能进内门,他干嘛……”   观试台上,有人打量冷芳携的脸色,发现他不为所动,而且似乎对比试也不甚关注,百无聊赖地玩弄一抹云霞。   “毁灭式。有多久没看到这招了?以自身心血凝聚剑芒,出鞘必伤,害人害己。杜五月天赋不错,何必毁身伤人?”某位道君暗叹,其实他早已看中杜五月在心剑一道上的天赋,可此事一出,断不能再收他了。   却没人出手阻止,连掌门都泰然自若,只因大比的规矩便是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且最关心厉凌尘的人都没出手,他们没必要掺和。   人的眼睛难以直面光芒,强行去看,不仅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连双目也会因此葬送。   一寸比一寸更加强盛的光芒中,厉凌尘却始终睁眼直视。   “这便是你最后的手段了。”他握着灵剑,一点不见担忧惧怕。   耀眼的光芒淹没了他,一切似乎陷入沉寂,可下一瞬间,一道灵波似狂风席卷,狂扫而过。   光在风中也破碎了。   “到此为止。”   厉凌尘单手握剑,挡在面前。光芒褪去,心剑抵在灵剑上,锋芒已折,周身惨白。   杜五月的脸更是惨白如纸,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勉强收回心剑后,立时昏迷过去。   “胜者,厉凌尘!”   看到那样精彩的交锋,不少弟子发出欢呼赞叹,江晏文闭了闭眼,听见身旁有人意有所指地冷笑:“不是谁都是傻子。”   “英雄少年啊。”掌门难得开口夸赞,“我在他那个年纪,连引气决都背得不清不楚,他却已经会用御剑术了,还用得那样好。”   “原来以为剑修能出芳携和柳今歌双壁已是难得,没想到代代皆有剑才。他现在不显,以后肯定是位极强悍的剑修了。”   掌门笑眯眯的,转头看向浮蘅,“芳携的眼光也不差嘛。”   大师兄:“……”   师父,你……   浮蘅这回终于开口:“实力在其次。他与清鸿命数相悖,没有师徒缘分,强求只会伤人伤己。”   这扯到命数上,掌门不好开口了。命数这东西玄之又玄,要说不信,又确实有点问题,要说相信,修士本就逆天而行,怎么又信命了呢?   可浮蘅为人长辈,担忧弟子无可厚非,他再强行插嘴,反而不美。   于是闭嘴不谈。   至于明显有问题的杜五月,执法修士将其带离。   此后又历十二场,厉凌尘连战连胜,最终位居榜首,成为此次大比的三榜第一!   得知结果,厉凌尘第一时间看向半空中观试台的位置,发现冷芳携果然撤掉灵机,温和地看他,罕见地露出笑颜。   一时喜悦不已,转而生出更大的野望。   只是看见师父的笑容,已经难以填补他内心越来越大的空洞了。   浮蘅看到他微变的表情和眼底难以隐藏的渴望,带着笑意的眼里泛起阴郁。 第9章 圣尊待师父那样,不像是师徒,倒像是情人道侣——   暮霭沉沉,宗门大比落下帷幕。   厉凌尘顺利进入内门。此次大比大半关注和光华都被他吸收,所有人都在讨论他,讨论他的出身、天赋,即便后续有内门弟子挑战真传之位也未引得更多关注。   内门在求是峰,比起外门建筑古朴,内门则各有各的奇异非凡,只因内门弟子数量较少,人人都可在喜欢的地方结芦筑舍,又因能进内门的往往家世非凡,除了个别苦修士,吃穿住行从不委屈自己,里面装潢陈设,无一不精致夺目。   厉凌尘没钱,随意选了块靠水的地方搭房,造型和在外门时住的房舍大差不差。   内门不似外门每日皆有固定的课程,弟子们可自由挑选感兴趣的课听,胆大的亦可前往其余灵峰近眼旁观各类修士,虽无明确师承,但按照宗规,九宸上下皆师,即便道中拦住掌门请教,掌门也不会说什么。   接下来数月,厉凌尘接触到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能修士,身旁也多了不少说得上话的同行人。可他并不开心,他发现冷芳携一直未露面。   难道师父厌弃他了?可师父让铸剑师送剑给他。   姜剑雨不耐烦跑出去走这一趟,堂堂铸剑师眼巴巴到求是峰上送剑?别开玩笑了,她连一峰主位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名刚入道的小弟子。   被她差遣送剑的是位火人,脾气暴躁,对厉凌尘很看不上眼。当时厉凌尘接剑,头发差点被火燎到,火人非但没有道歉之意,还用熊熊火焰比了个鄙视的手势。   同行人笑他难得露出狼狈模样,接着安慰他说:“姜前辈之前被合道堂塞了个棘手的任务,得外出好几个月,心情不好,她临近的铸剑师被揍得鼻青眼肿。不是专门针对你的。”   不是专门针对?   厉凌尘怎么觉得那火人就是憋着一肚子气来找他呢?   但那只是个小插曲,烦恼过一刻便罢,厉凌尘还是担心冷芳携。   虽说他一名修为低微的弟子担心高高在上的元婴道君听起来很奇怪,但他总觉得师父出事了。   师父替他铸的剑很好,用起来得心应手,天生就该是他的剑。可厉凌尘无心碰剑。   没能见到冷芳携后,他尝试在玉珏上联系,之前偶尔还能得到三两语的应答,最近却一点声音也无。加之冷芳携自大比结束回到剑峰后再无露面,宗门里也没有相关消息,厉凌尘心中的担忧越发浓厚。   此时,他再度回想起大比上看到的惊悚画面,当时他将那种不详按在心底,此刻越想越不对。   辗转反侧一夜后,厉凌尘决意去剑峰拜见冷芳携。即便遇到浮蘅圣尊被他驳斥,他恭敬道歉便是,想必那样通天彻地的大能不会在意他。   可他到剑峰山下,还未迈一步,就被冒出来的小童阻止。无论如何询问小童都不透露更多,只说:禁止入内。如此一连数次,厉凌尘闹的动静越来越大,最后一次还想强闯,却被小童打得半吐血。   厉凌尘倒在地上,依稀看见一只巴掌大的鸟儿突然飞来,原本高高在上的小童忽然变了脸色,头垂得低低的,快要低到地上。那鸟偏头瞧他,视线冷淡,透着人的灵性。   难道师父察觉到他了?   突然,鸟的双目变成赤色!厉凌尘惊骇万分,一时头晕目眩。   再醒来时,他已不在剑峰,头顶是熟悉的黑木房梁。厉凌尘侧脸,看到窗楹处的绿植,窗外的水潭。   他试图起身,胸腔却泛起阵阵锐痛,一时支撑不起倒回床上,又见床边站着一名玄衣修士。   “厉师弟,你在剑峰可闹出好大的动静。”   厉凌尘还是名瘦弱凡人时便见过他,冷芳携当时唤他“大师兄”,在九宸生活了这么久,他知晓“大师兄”意味着什么,连忙又想起身。   大师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乱动:“你伤势未愈,不要妄动为好。不然我叫来的药师又要对我吹胡子瞪眼了。”   厉凌尘点头应是。   大师兄问他:“你数次前往剑峰,最后闹成这样,想见师弟么?”   厉凌尘再次点头。   “师弟正在流云飞宫同圣尊闭关。他此前离宗过久,圣尊不能时时过问他修炼,好不容易回宗,师徒二人想必有很多话要说。”大师兄宽慰他,“我知晓你担心师弟,师弟如此看中你,待修为更进一步出关后,定会来寻你。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修炼。”   “……”厉凌尘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大师兄离开了。   厉凌尘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越发担忧,没由来的心惊肉跳。   流云飞宫……   据说是圣尊放在剑峰顶部的灵器,有蕴藏吐纳灵机之效用。圣尊不出世,终日在飞宫中,唯有大事才会出面。   师父是圣尊的徒弟,和圣尊一起闭关修炼不仅合乎情理,对师父来说,更是好机缘,他不该担忧的。难道圣尊还会害师父不成?   九宸上下皆知,圣尊对师父如何爱重。未至元婴前,圣尊几乎将师父当成掌中珍宝,呵护备至,为了师父,圣尊做出许多以前从未做的事。   师父的衣物是圣尊采来云霞织成。   师父的府邸是圣尊亲自出手炼制。   师父的剑,圣尊上入恒河下斩幽晦,在流云飞宫凝炼近百年,才得那样一柄惊艳至极的灵剑。   圣尊对师父的好,恐怕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匹敌。   可是……   正因此,厉凌尘才心生担忧。   厉凌尘闭了闭眼,思及此前种种:冷芳携提起浮蘅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浮蘅对他没由来的敌意,他遭遇的种种为难和危机,大比当日只有他一人看到的不详之景,剑峰小童待他的态度,那只忽然飞来的赤瞳鸟……   据说圣尊的身外化身便是罕见的迦冽大鹏鸟。   再加上之前半夜惊闻的喘息,师父身上的暧昧痕迹。   种种线索家在一起,厉凌尘脑海里有了一个大逆不道、骇人听闻的念头。   圣尊待师父那样,不像是师徒,倒像是情人道侣——   这个念头一出,厉凌尘的心犹如被什么狠狠挤压一般,胸闷难言,又渗出难以言喻的恐慌。   渐渐地,他平静下来,竟然有种一切尘埃落定、释然的平静。   他的想法乍听之下匪夷所思,可连他这个还未入门的弟子几面之下都对冷芳携起了那种肮脏的心思,与冷芳携日夜相处,得见他种种可怜可爱情态的浮蘅圣尊又如何避免呢?难道说圣尊就没有种种情思吗?他修的可不是无情道。   师徒不伦,在圣尊那种层次的修士间似乎也不是什么奇事。   当夜入梦,厉凌尘再次梦见冷芳携,他仍斜靠在榻上,露出一截风情万千的玉颈,上面痕迹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的梦不只有他和冷芳携两个人。   第三人一袭白衣,笑意浅浅,坐在冷芳携身旁。   他听见厉凌尘走近,偏头看过来,凝神瞧了他一会儿。笑不及眼底,只有一片冰冷蔑视之意。   厉凌尘被他的眼神定在原地,看他又转头回去,低声呼唤:“芳携。”   斜靠塌边的玉人置之不理,他不见气馁,笑意更深,眼神柔和似水,仿佛看见了掌中珍宝。   “芳携。”他又是低低的唤,语气中多了几分急促,透露出忍耐之意。   厉凌尘眼睁睁看他伸手环绕过玉人肩头,用一种充满占有欲的姿态将冷芳携搂在怀内,附身而就,冷淡薄唇便贴在那一段煽情的脖颈上。   不难想象,接下来他该如何在上面留下炙热烙印。   他斜睨厉凌尘一眼。   睥睨。   厉凌尘一瞬惊醒。 第10章 这会让他觉得,他与浮蘅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将要被打破了。   实则冷芳携的处境还没差到那种地步,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宗门大比结束后,他本想跟姜剑雨去她府邸,看看给厉凌尘的剑铸剑进度如何。浮蘅却不知道发什么疯,忽然把他带走,押到流云飞宫内。宫门一闭,说他离宗过久,又花太多心思在其他人身上,有荒废修炼之虞,要与他一道闭关修炼,早日破关迈过元婴。   正想法设法增加修为的冷芳携:……   绝大部分时间,确实如他所说闭关修炼。浮蘅不会时常出现在他面前,而是不知去了何处。冷芳携不管他,兀自观想剑像,流云飞宫灵机充沛不用白不用,虽有厌烦人,但日夜沉浸修炼也得趣味。   可有些时候,浮蘅却要发疯,令冷芳携难以招架。   自从上次强迫给他梳头后,浮蘅好似从中品出了趣味,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要抱冷芳携去梳头。一把黄花檀木齿数,眼界放于天下苍生的圣尊偏偏每日要花最少一个时辰的时间给他慢慢梳头,隔日还要同凡人般为他洗发绞发。   冷芳携一头乌发被他养得顺滑油亮,长及尾椎。后来浮蘅开始尝试为他梳发髻,起先动作笨拙,弄得冷芳携很不耐烦,不到两天,手指便灵活机巧,天才到哪里都是天才。   这些细碎的小事他还能姑且忍受,眼睛一闭,权当是享受。   最令冷芳携难受的是——   流云飞宫无边无际,若浮蘅愿意,可有万亿繁星般风格不同的房间同时存在,但他偏偏要和冷芳携同塌而眠。   修士不需要睡眠,每日只需调息即可恢复精力,以浮蘅的修为,便是千年不睡也没什么,他们之前也没有睡觉的习惯。现在他自己想睡,也要冷芳携一起。   床榻不算宽,躺下两人已经不易,冷芳携与浮蘅俱是炼体的修士,一并躺下时衣袖相接,手指相触,彼此呼吸温热,近得好像连心脏跳动都能捕捉。   二人分明都未入睡,就这样如同尸体般愣愣躺到天光透亮,第一抹霞光漫入仙宫中。   浮蘅还会特意将二人发丝纠缠到一起,无论冷芳携如何不情愿都不罢休。他第一次那样做的时候,冷芳携心沉片刻,他明白浮蘅那样做的含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浮蘅的心思,竟然越来越离谱了。   这让冷芳携更加认为自己不能坐以待毙,白日修炼时更加刻苦用心,如此修为一越而上,很快便触碰到了元婴巅峰的那层隔膜,只消一次悟道破关,便能迈入化神期。   至于浮蘅那些偏执、古怪和别扭的行为,他只能暂且忍受。他之前不是没有试过反抗,面对那些,浮蘅依旧我行我素,他面对浮蘅时几无反手之力,只能留待日后。   这样日夜相处,几乎朝夕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情况,令冷芳携想起从前。   虽然他是快穿者,却并非没有心。相反,他把每一个经历过的世界都当做自己的新生,无论是剧情,还是其他剧情之外的故事,他都用心经历,每一份资源他都运用到最大化。许多快穿者只关注自己的任务剧情,除此以外便醉生梦死、肆意享乐。冷芳携不是那样的人。   能够死后重活,对他来说是恩赐;而能经历更多,于他而言更是无与伦比的礼物。   由是他将心比心,每一次任务都选择在任务世界中从婴孩长起,用双眼丈量世界风光。他有过许多亲人、朋友,即便近百年过去,仍然能想起他们的幻影。   浮蘅是个好师尊,他之前是真的把他当成兄长一样的存在。   在他最初的世界里,冷芳携孤儿出生,自小在福利院里长大,有吃有穿有住不至于冻死街头已经很不错,更进一步的吃饱穿暖不能妄想。   福利院粥多僧少,孩子们从小就学会看人脸色,装乖卖巧,彼此之间也有很多龌龊。强壮的,结成伙伴的可以抢来更多吃的,那些弱小的、形单影只的就只能捡剩下的吃,如此恶性循环。   冷芳携是瘦弱的孩子,不过他胃口不大,不需要额外去抢也能吃饱。但他还是羡慕那些成群结伴的孩子们,尤其是其中一位兄弟,哥哥保护弟弟,明明大不了几岁,却像父亲一样为弟弟遮风挡雨。   别人受委屈,只能自己独舔伤口;弟弟受委屈,可以哇哇大哭去找哥哥。   他来到扶元界,如野兽一般长大,浮蘅的忽然出现就像循着哭声跑来的哥哥。   旁人不知晓师徒二人如何相处,若知晓了,恐怕要为浮蘅的行为瞠目结舌。   他还是个骨瘦嶙峋、肚子凸起的小孩时,因被白狼抚养长大,多数时候行走皆四肢着地,浮蘅只能强硬地把他抱在怀里,不顾他龇牙咧嘴、胡乱咬人,以此让他明白不能那样走。   吃饭不能用手,浮蘅用筷子喂他,又握着他细长的手指教他如何使用那两根长长的、棍状的物体。   不能不穿衣服,浮蘅学会给他缝制衣物,用云霞作绸缎,因为他觉得其余布料穿着难受。   冷芳携那时尚未入道,到了陌生环境,夜里难以入睡,浮蘅在榻上环抱着他,不知从哪儿学来,轻轻拍他的后背,学唱蹩脚的童谣,让他安眠。   有种戏谑的说法是“师徒如道侣”,意指师徒气运相连、因果相接,无论收徒拜师,皆要慎重再慎重。扶元界里关系亲密的师徒不少,也有许多冷淡的师徒,但如他与浮蘅一般,近乎父子兄弟的少有,而像浮蘅那样事事亲为的更是罕见。   可为什么会到如今的地步呢?   夜已深,微凉的雾气在仙宫中涌动,伴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好似银河。   冷芳携僵硬地躺在床上,身边是同样姿势的浮蘅,二人气息缓缓,似乎已经熟睡。   但他清楚,不是的。   无论是他还是浮蘅,都非常清醒。   可没人会打破这样虚假的睡眠。   过去的情谊并非虚假,更显得现在寂寥。   扶元界里盛行一种欢乐香,点燃香气之后会陷入短暂的睡眠,在梦里你能找到任何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事物、最深沉的愿望。欢乐香不仅在凡间受欢迎,对于许多修士来说更不可或缺,他们长连累日在香味中度日,沉醉在迷幻的未来中,渐成枯骨。   三宗六派皆禁绝,浮蘅对此香不屑一顾,曾极为刻薄地疑惑,那些修士怎么能推褪凡的,老天瞎了眼?   当时只是好笑,如今回想起来滋味难言,甚至品出几分苦涩。   明知他绝不会妥协,依然要做这些无用处的小事,对浮蘅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欢乐香呢。   他的师尊,从前高高在上、顶天立地,如今……   冷芳携微微眨了眨眼。   *   这样的古怪生活持续了四月之久,冷芳携起先还沉默寡言,任由浮蘅施为,后来渐渐放肆,对浮蘅多有不敬,浮蘅照单全收。   他有些焦躁,再过不久青山秘境就要开启,那是主角的第一次秘境,也是冷芳携打定主意要利用的秘境。可要是浮蘅始终困住他不让他走,恐怕只能打一场。   冷芳携还未想好如何破局,发怒的时机就来了。   那日浮蘅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冷芳携数日的冷待而恼怒,缠绕二人发丝时,忽然俯身,情急之下,冷芳携侧脸,感到微凉的唇角落在他侧颊上,淡淡的凉意。   如果他不侧脸,那一吻恐怕就落在他唇上。   唇齿相接——   冷芳携能忍受太多浮蘅的接触,却独独不能忍受那样亲密的举动。这会让他觉得,他与浮蘅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将要被打破了。   恐慌之下,便是怒意。   他破开浮蘅所设的禁纹,伸手卷起万丈狂澜。   平静月夜,剑峰高处传来轰然鸣响,巍峨高耸的山峰竟被削掉一个角,汹涌的灵力震荡,余波不散。有敏锐者从中发觉了冷芳携的剑意,由此得出一个结论——   师徒二人又闹矛盾了!   这回直接到动手的地步了。 第11章 道君在光中抱剑离去,衣带凝雨。   事情发生后,冷芳携得以顺利离开流云飞宫。因那番震惊宗门的大动静,引来大师兄的关注。   “师弟,你修为越发精进了。”大师兄调侃道,也是陈述事实,那夜一剑斩山峰已看得出冷芳携剑意凛然锐利,比起从前更精进几分。他也为浮蘅与冷芳携闹出的动静头疼,“下次若要试剑,切不能再拿剑峰作试剑石了。”   冷芳携掌心摊开,一柄手指长的小剑悬其上,剑身是澄澈的霞光色,颇显梦幻。他品味剑意,不慎走心地敷衍大师兄,显然已沉浸在修炼当中,不怎么理会房中第二人。   看他瞳仁微放,双眸中满是兴色,大师兄将他比作发现好玩玩具的小孩子。也正因此,大师兄推测他大概是借故发作。   师弟不喜欢被浮蘅圣尊带着一起修炼,想要逃脱禁锢,才以矛盾为由闹动静,引来宗门的关注和介入。是这样吗?   想到自事情发生起未曾露面的圣尊,大师兄心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狐疑。   师弟和圣尊,真的只是像凡人般闹别扭么?   变相掌握九宸宗上下消息的大师兄,在一些细碎线索里品味出不和谐感,却又不像厉凌尘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因此得不出一个具体可靠的猜测。   但在他心底,已经对镇压一界的圣尊有了更多不敬的看法。毕竟以师弟的性格,不太可能蔑视尊上,还是他从前那样敬仰喜爱的师尊。   罢了。   收敛思绪,大师兄道:“青山秘境不久便要开启,这一回便由你和魏师妹领队——早就轮到你,可师弟之前负气离宗,躲了过去。”   他冲冷芳携眯起眼睛笑笑,像是在说“可算逮到你了”。   却不知一切安排正合冷芳携的意。   五指一拢,收回灵剑,冷芳携瞥他一眼,眼神淡淡的,半晌微微颔首。   大师兄看他那傲然的模样,好似回到从前还是每日咬牙挥剑万余次的少年,不由失笑。   “你啊你。”   *   青山秘境每隔二十年开放一次,只允许金丹期以下的修士进入,六十甲子前被无上宗道子发现后,便成为如今修真界新一代弟子试炼的地方。内有诸多艰难险阻,却少有致命的危险,又有许多奇花异草、隐秘传承,最适合新入道的弟子历练。   厉凌尘拜入九宸的这一年,恰逢青山秘境开启。他此前凭借大比榜首的名次进入内门,不过数日便破关迈入筑基期,无需额外比试便取得了秘境资格。   不少人暗地里眼红他气运绝佳,知晓今年带队的道君是谁后,眼睛更是红的滴血。   有人调侃厉凌尘,让他以后走路小心点,不然极有可能被个别嫉恨入魔的修士套麻袋打。   厉凌尘不以为意,只待秘境开启。   届时便又能看见师父了。   一日日朗风清,难得的好天气,内门加上外门一共二十三名弟子俱在玉龙门前等候,换上统一的云纹白衣,个个是风姿秀逸的天之骄子,其中尤以江晏文和厉凌尘惹人瞩目。   片刻等待,只见重重灵峰中飞出两道灵光,眨眼便至玉龙门。诸人顿时屏住呼吸,挺直腰背,有的悄悄打理头发衣领。   便见两道灵光一前一后落下。前者绯衣冽影,气度逼人,正是众人翘首以盼的清鸿道君;后者一身紫衣,发间栖息一只暗纹蝴蝶,神情亦是清冷无比,乃十大真传第五座,蝴蝶道君魏云。   无论哪一位,都是声名赫赫、纵横一时的风云人物。只是比起一路血雨腥风的冷芳携,魏云更加不显而已。   领队的虽有两人,不过两人之中,显然以冷芳携为主。他自淡然扫过人群,无需过多盘问,便确认所有弟子的身份,见无人遗漏,三言两语说完离宗后需注意的事项,一挥手,一座宝船落于玉龙门前。   通体雪白,恢弘疏阔。宝船共计五层,高可蔽日。仔细一看,船身不似固材死板,反而时时流动,在日光下染上或浓或淡的光晕。   有弟子小声道:“澜云座!”   厉凌尘在其身后听了一耳朵,便明白宝船乃铸剑师的成果,不但是难得的飞行灵器,更兼能采云摄月,蕴藏灵机,在上面修炼妙用无穷,还能挡住化神真人一击,即便是九宸,每年也只得两三座,向来只有元婴以上的修士才能动用。   此次离宗历练,竟然有机会一睹澜云座的风采!便是世家出身的江晏文,眼里也露出几分激动神色。   那弟子说的不假,上船后,果然风光无限。厉凌尘负手望澜云座下万千河山,打算休息片刻后再回屋修炼,余光偷偷窥看和魏云站在最前面的冷芳携。   白云船里一绯衣,更为惊目。   忽然澜云座一顿,一道澄澈霞光自冷芳携身中一跃而出,倏然坠落,破开阵阵狂风。厉凌尘和一众弟子凝灵力于双目之上,只能依稀看见这一道惊鸿般的光芒携万钧之力破穿地面上一只似蚂蚁小的东西。   在澜云座上看地面任何事物皆渺小如尘埃,那似蚂蚁小的东西,当然不仅仅是蚂蚁。   半刻,霞光飞回,收鞘。   “那是一只邪魔!”有弟子拿着机巧堂新出炉不久的万华镜,“应该是婴啼类,正在屠戮一处小村庄。要不是道君及时出手,村里的人怕身首异处,沦为邪魔腹中餐。”   原来冷芳携以灵力催动澜云座之余,竟随手斩灭了一只邪魔!   那弟子说:“村里的人很惊异,以为神明显迹,跪在地上谢恩。”   “从容灭狂澜,袖手斩邪魔,我辈当如是!”   而冷芳携轻描淡写,若不是有万华镜,都不知晓他那一刻的斩妖除魔。   该说不愧是清鸿道君,也确实是清鸿道君。   弟子们一改最初的安静,纷纷小声交谈,这里都是九宸新一代中的天骄之物,却各个都对清鸿道君推崇备至。提及道君,总有说不完的话,厉凌尘从他们口中听到许多他未入宗时候发生的事情。   其中被提及最多的,便是白雪关破魔。   不知从何时起,世间邪魔横行,尤以极北之地最为泛滥。三宗六派以白雪关为界,阻却邪魔,诸多大能修士轮番坐镇白雪关。   发生在白雪关诸多战役中,尤以冷芳携坐镇之时最为惊心动魄,当时不仅逢晦月,邪魔力量大增,而且关内有心机深沉、搅动风云之辈,白雪关内忧外患。又因恰逢轮值间隙,并无多少高阶修士坐镇,当时关内唯余三位金丹修士,六位筑基修士,以及唯一的元婴期。   那一夜白雪皑皑,月光如晦,天地上下,极目远去都是白色,邪魔几乎铺天盖地,冷芳携与剩下的修士临战不退,濒死之际悟道破关,霞光冲破黑暗,光芒大盛,剑之所及,邪魔灰飞烟灭。   那时的场景,有名修士用留影石记录下来,价值千金。   有位世家弟子从前有幸看过,压低声音跟他们描述。   他说:寒雪飞扬,簌簌而下,狂风卷地,道君一人独立,怀中抱剑。道君一头檀发,睫羽,绯衣上都落着雪花,非但没有融化,反而久久停留其上。   那道霞光便从剑中飞出,极细的一束,瞬间洞破黑暗,搅碎阴云,徒留淡淡日光洒落。   道君在光中抱剑离去,衣带凝雨。   “那场景……我用万般辞藻都形容不出,道君当时的……”最后两个字,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做了个口型。   道君的风华。   厉凌尘一时心折,决意日后定要买回一份独自欣赏。   我也要买一份!   人群中,亦有一人在内心发出呐喊。   但明面上,她却神色冷淡,与冷芳携谈及刚刚斩灭的邪魔。   “扶元界邪魔越来越多,至今无从探及源头,杀也不尽,长此以往恐怕不利。”冷芳携真心实意忧虑,邪魔灾劫的发展速度远超乎他想象,更与原本的剧情脉络不符。   魏云颔首,她对外一向寡言,闻言只回了三个字:“云中会。”   说的是三宗掌门聚首,在万里云层间事关扶元界的会谈,其中最重要的问题便是邪魔。想必对于这个问题,三宗会有更多安排。   冷芳携却不抱乐观态度。原剧情里浮蘅飞升后,无一人可以应对邪魔灾劫,三宗六派无数大能战死,及至厉凌尘横空出世,才破灭灾劫,以此成道。   现在厉凌尘远未长成,邪魔愈演愈烈,他还深陷浮蘅的控制下。   真是——   掩下心中烦躁,冷芳携凝目远眺,看到一抹青色尖尖露在云端。   青山秘境,他势必要进去!   *   青山秘境,顾名思义,秘境的入口便在一座青山上。澜云座抵达时,山脚处许多宗派以及散修已经到达。   “是九宸宗!”   “真是气派,只是几个弟子出行便用澜云座,不愧是九宸啊……”有人酸溜溜。   旁边的人笑他:“你还不知道么?此次领队之人乃清鸿道君,道君出行,鸾凤座也用的,何况区区澜云?”   “竟是道君?!”   万众瞩目中,冷芳携和魏云带弟子们落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首的元婴道君身上。   “那便是清鸿道君,冷芳携。名副其实。”   冷芳携的眼风自他们身上淡淡扫过,目之所及处,所有人下意识屏气凝神。只见道君玉容微冷,傲然独立,似一把出鞘青锋剑,浑然不把他们眼里。   他们却一点愤怒怨恨都无,只觉得清鸿道君合该如此高高在上。   “冷芳携!”血元宗一名红发元婴叫他,“与我一试!我倒要看看你这些年修为精进多少!”   那修士衣衫大敞,落拓不羁。一句喊叫,便被冷芳携冷目钉住,灵波飞荡,将其打出数米。   “还想被我打?”冷芳携不屑。   红发修士听后反而更加兴奋,面露潮红之色,惹得身后众弟子捂脸,难以应对。   还是一名面容冷肃的青年走近,小声,咬牙切齿地提醒道:“烈师叔,出宗前您似乎向掌门保证了什么?”   烈剑,你要是再到冷芳携面前丢人现眼,让血元宗沦为笑柄,我就把你从小到大的糗事都告诉清鸿道君!看你小子还有什么脸追求他!   临行前掌门愤怒的咆哮犹在耳畔。   烈剑啧啧,要是其他惩罚,他才不放在眼里,可这一个——   他可不能在冷芳携面前丢脸。   安分下来,犹自不甘。   血元宗上下,顿时如释重负。堂堂三宗之一,差点在其余宗派前没了脸面。   真是——   “诸位道友都到了,看来我们来迟一步。”   事情刚歇,数道冷光飞窜而至。   三宗最后一位,无上宗抵达! 第12章 嫉妒的毒液深入四肢百骸,难以自救。   剑光飞至,数位无上宗弟子落地,一袭青衣凌冽,无论老少皆神情沉肃,看起来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有胆大的修士低声戏谑,说无上宗还是那样,活像九天仙人下凡,那些弟子听了未当一回事。   倒是领头的那一位面带笑意,眼含柔光,身姿挺拔似萧萧竹,正是与冷芳携并称“剑道双壁”的柳今歌。   人已齐至,距离秘境开启还有一段时间,各宗派间便开始交流,隐隐划分出好几个圈子,三宗、六派、小宗门及散修,三宗之中各有龌龊,但相比行事偏邪的血元宗,九宸与无上更说得上话,双方弟子面面相觑,渐渐开口你一言我一句。   这之中聊得最畅快的还属双方的领头人,厉凌尘发现冷芳携似乎跟柳今歌关系很好,面对那名剑修时一改冷淡态度,反而露出笑意。   一绯一青,二人皆是有成的剑修,在修士间鹤立鸡群,谁也无法打破他们间默契的氛围。   师父他,跟柳今歌有说不完的话,大部分是修炼。以厉凌尘目前的境界,根本无法明白其中的含义,只能懵懂地听着。   “清鸿道君与旦柳道君还是那样好。”有人感慨,“都说清鸿道君冷傲绝尘,不同凡俗,岂不知道君也会对旁人另眼相看。那一位如果不是旦柳,身后有无上庇佑,恐怕横生许多波折。”   九宸的一名子弟“哼”了声,看起来对柳今歌不怎么喜欢。   “同为剑修双壁、感情又好,在灵、肉、道三途皆无比契合,二位道君什么时候结为道侣?”这一位说的话更往厉凌尘的心尖处扎。   有人捂嘴笑道:“令芳楼的赌盘里压了无数道君真人的宝物,这二位不成婚真的很难收场。”   厉凌尘狠狠闭了闭眼,周围关于冷柳二人的讨论不绝于耳,令他烦躁不已。他不经意间望向冷柳的方向,发现二人掌中托着各自的灵剑,两剑相对,竟缓慢交换灵力!   难道他真是师父的意中人?!   不,不会的……   师父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呢?   这明明是厉凌尘与柳今歌第一次照面,他却已经对那与冷芳携同行的道君深恨,嫉妒的毒液深入四肢百骸,难以自救。   更有种种阴暗情绪蔓延——   就算柳今歌真是师父的心上人,以他之前的推测,浮蘅定不会答应。如果浮蘅出手杀了柳今歌就好,只要他待在师父身旁,无论怎么看都觉得碍眼。   冷柳二人不知新入道的修士中竟有一人怀着那样恶毒的心思,依然沉浸在交换悟道感悟中。   片刻后,柳今歌收回灵剑,叹道:“你的悟性还那样好。”   冷芳携挑眉:“一时侥幸罢了,难道道兄天资不奇么?”   柳今歌比他略高一个头,此时垂目看他,眼里无奈,被捉弄了也不羞恼,只淡淡道:“是我说错了。”   冷芳携平直的唇线渐渐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柳今歌还是那样,风光霁月、光明磊落。他二人看似极为相似,是不出世的剑道天才,其实冷芳携心中算计太多,不如柳今歌豁达,是日月造就、天生的天之骄子。   冷芳携偏爱这样与他相似但绝不同的柳今歌。数万个日月,柳今歌与他相识相知,既为最好的对手,又是最佳道友,前一阵柳今歌向他表露好感后,冷芳携虽没有直接应答,却已经有与他共求大道的打算。   可是,那些打算现在只能作罢。   ——浮蘅尚在旁侧虎视眈眈,他擅自答应,岂不是让柳今歌无辜入局?   因此现下虽与柳今歌亲近,其实只是好友的态度。   柳今歌何等聪明人物,早已从冷芳携的疏远中察觉到什么,眼神灰暗一瞬,很快恢复如初。他想起此前送去的数封云信,都没有得到冷芳携的答复,想要开口询问。   寄宿在身体上的神识隐动,表达出浮蘅的不满。冷芳携察觉到浮蘅隐约的怒意,不想令他对柳今歌生恶,便道:“我初次领队,尚有些事要与魏道友商量。”   随后离开。   柳今歌看着他的背影,笑容转淡,诸多疑问最终没有问出口。   但他仍然看着冷芳携的方向。   *   金乌西沉,天幕转暗,魅影般的月色升起时,青山中忽然凭空浮现数道灵气漩涡,正是秘境开启后的入口。   三宗领队之人检测灵涡质量,又以专门打造的灵器探寻秘境状况,得出状况良好、并无异动的结论后,有资格进入的修士陆陆续续迈入灵涡。   等六派小宗散修的弟子进入后,三宗之人才有序迈入。   及至众弟子消失不见,原地只余几位领队之人,冷芳携眸光微动,与魏云说回澜云座闭关修炼,离开不久后折返,变换成一名相貌平平的散修。月光如水,照映万川,亦洒落在灵涡之上,一抹月色没入灵涡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柳今歌察觉到什么,回头查看,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动。   青山秘境的名额不算多,在三宗六派间瓜分后,只有少数几个名额流出共一些小宗门和散修抢夺。此次冷芳携买了位散修的名额,利用灵器压制修为,回到筑基期,这才顺利进入。   青山秘境的机制是不断给入内的修士各种考验,修士通过考验后,便能获得奖励。如此通过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后,便有机会获得各种隐秘传承。   众修士间少有碰面竞争的机会,向来各寻各的,比起其余秘境,青山秘境的伤亡率最低。   冷芳携的目标是上古奇物混元珠,据说能每隔一日提供一次悟道的机会,正合他现在的处境——只待一次悟道便能破关直入化神。   混元珠要到后期一次秘境动乱中被男主无意得到,冷芳携前期使用,用过后再以灵机孕养,使混元珠更进一层,此后归还虽有瑕疵,但也不算抢了他的机缘。   其余奇花异草、灵器传承等,他也不屑与旁人抢夺,打算等最后几日再发力探寻混元珠的所在。   冷芳携进入秘境,落在一处深林中,他等了片刻,不见所谓考验的出现,以为还需要他向四周探寻,便随意挑了个方向前行。   幽幽密林重重叠叠、遮天蔽日,脚下是短短一层的杂草,冷芳携神光敏锐,走过一路,未曾发现鸟虫等生灵。   难道说他的考验便是在深林中遇到意外袭击?还是要想办法离开深林?   无论是哪一个,冷芳携都不着急。他前期的目标就是耗时间。   渐渐往深里走,一路除了他行走间发出的细微摩挲声,一片死寂。不知走了多久,冷芳携忽然听到一声闷响。   他略略凝神,身形霎时如云雾缥缈,一瞬间已远处数米,且一点声响也未发出。利用遁法赶往声源处,原来是有人在密林中战斗。   一只青鳞巨蟒正对冷芳携,身形粗壮,威慑力十足,冷硬鳞片上萦绕黑色雾气,一双蛇目泛着猩红,分明是头蛇形邪魔!   应对它的是名身形高挑的青衣男子,只是身形微微晃动,看起来力有不逮,难以支撑,应该是快到极限。如果冷芳携没有发现,他的下场恐怕只有一个——被邪魔生吞。   来不及思考秘境中为何有邪魔存在,霞光灵剑自元窍飞出。   隐天蔽日的密林中忽然落下几缕光线,邪魔犹自不觉,对男子步步紧逼。一瞬间,灵剑携万钧之势,急速飞驰,数缕光芒犹带重量,同时下坠。   邪魔应对不及,一身粗壮俱被分割,立时灰飞烟灭。   冷芳携收剑入鞘,缓缓走出。   “啊。”男子像是惊讶于有人帮忙,跟着转过身来,倒是一副好相貌,只是表情纯真,似几岁幼童一般,黑黝黝的眼眸直愣愣瞧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半晌才似回过神来,硬邦邦地道,“你是外面来的修士。”   冷芳携看着他,没有轻举妄动。   “多谢。”片刻后,男子又补充一句。   只是语气说不出的呆板僵硬,难以品出其中的谢意。   冷芳携大概明白了,这男子虽然成人相貌,但不知为何心智有缺,表现出的是小童的神情和行事。   “你是谁?”他改变策略,直白问男子。   男子直愣愣回道:“我是青衣。”   “青衣?”   “嗯,青衣……青衣就是,就是树的灵。”青衣的语气中带着点犹豫,像在回忆有人说过的话,一点点复述出来。   难怪冷芳携总觉得他身上有股不和谐感,原来是树灵化人,树的年纪与人类不同,无怪男子形容幼稚。   冷芳携又问了青衣几句话,对青衣的来历便了然了。随后他问青衣巨蟒从何而来,怎么与他发生冲突。   青衣老老实实道:“那不是蛇,是邪魔。”   果真是邪魔!   可青山秘境从前未曾发现邪魔踪迹,扶元界中诞生的邪魔无法穿透秘境,怎么这回秘境中也有邪魔诞生?   冷芳携问:“邪魔。你知晓它从何而来?何时诞生的吗?青山秘境从前,似乎未见邪魔行踪。”   “你不知道啊,真奇怪,”青衣看着他,歪了歪头,说,“邪魔不是从你们修士的心中来的吗?”   冷芳携怔然。 第13章 “早说不要逃了。”   青衣说话颠颠倒倒、磕磕绊绊,一边想一边说,显得很不成逻辑,却不至于听不懂。   冷芳携沉默。   当听到他说,魔自心中来时,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浮蘅。邪魔从心魔中诞生,大概一个能触及现实,一个只能影响本体,本体就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不同的魔。本体越强大,魔越强盛,不难想象浮蘅的心魔之强大,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浮蘅难以除魔的缘故。   世间邪魔横行,大概是因诸多修士有心魔,那心魔不一定似浮蘅的心魔猖獗,可能类似于一些阴晦思绪,所以难以察觉。   冷芳携大概理顺清楚,却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安。   他追问除魔的办法。   “我们怎么除魔?”青衣艰难地消化问题,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后,才缓缓说,“最好的办法是除掉本体。”   冷芳携一沉。   确实如他所想。   除魔之路,想来大概分三种。一种路径就是扶元界现在做的,逢遇邪魔便出手,可邪魔杀之不尽;二则也许有特殊法宝、灵植亦或是秘法符文,能够灭却心魔,以此达到消除邪魔的目的,此法的问题就在于难以寻找到那样一个理想中的法宝灵植等;三则,邪魔自心魔生,心魔赖于本体,若要将邪魔杀得干脆利落,最便捷的手段莫过于屠灭本体。   可扶元界邪魔何其多也,则产生心魔的修士也何其多,仅凭一人之力焉能杀尽?且那些修士分散各处各宗,并非任凭宰割的鸡仔,稍有不慎可能引发一界动乱。   三个方法都有难行之处。   原剧情中男主是如何应对灾劫的呢?   大概是独创一门秘法吧。   冷芳携发现他竟然找不出具体的答案,看来是系统出故障导致的后果。   现在看来,若邪魔灾劫愈演愈烈,到了难以阻拦的地步,唯有采取第三种办法。   可是还有浮蘅,扶元界现今第一人。   谁能杀他?谁又会杀他?   冷芳携闭了闭眼,忽然不愿再想,他放空思绪,看着青衣。   青衣从诞生灵智后就在秘境之中,千年来皆如此,因为位置偏僻,既见不到据说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的界外修士,也难以与秘境中其他生灵相见。偶尔只有三两鸟灵飞来,会跟他说说话,谈及其他。   心魔,邪魔,界外修士等等,都是青衣从鸟灵口中得知。   他原以为会一直孤独生长直至陨落,没承想会遇到冷芳携。   面对冷芳携,他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   “我叫青衣,你叫什么?”青衣凑到他面前,像只小狗崽,微圆的眼睛十分清澈,毫无人类修士复杂的思绪。   冷芳携干脆利落报出姓名,不过谈及身世时隐去真相,只说自己是一名散修,好不容易抢到了秘境资格,想要寻一个宝物。   青衣说:“你的名字真好听。”对于其他,则没有特殊反应。   “就像你的人一样。”青衣鼻头微动,像是在嗅冷芳携,“味道也好闻。你整个人都很好看。”   好看?   他进秘境前,分明幻化一副最普通的模样,肤色也暗沉几度,放到青衣面前如泥土,他竟然觉得好看?   冷芳携不由好笑,想青衣大概是好不容易寻到一名能说话的伙伴,各种甜言蜜语抛出来,只为挽留。他虽然不为所动,到底与毫无心机的树灵相处愉快,本也有打发时间的打算,给树灵讲起从前在俗世中看过的话本故事。   树灵从前连人都没见过,更别说人写的故事。那些复杂的爱恨情仇令树着迷,青衣听得异常沉醉。   ……   秘境之外,剑峰流云飞宫内。   浮蘅知晓冷芳携进入秘境,他留下的神识一直将小徒弟纳入掌控之中。他大概猜到冷芳携入秘境打的什么主意,只觉得异常可爱,全然放纵他。   到底神识相随,加上冷芳携外出积累的丰富经验,没什么难得住他。浮蘅反而有种隐约的兴奋,尽管知晓冷芳携是为了对付他,却总有种等待礼物的激动感。   平静的心绪难得掀起波澜,被心魔嘲笑了又嘲笑。   浮蘅不以为意,神识外放,在青山上流连。   可是前一刻,他放在冷芳携身上的神识忽然出现阻塞感,断断续续,及至完全失去感知。   即便是血元宗的禁绝秘法也难以阻却他的神识,偏偏在一个小秘境中出问题。   浮蘅捏碎流云,想起青山秘境的来历,那些只在各大宗门最上层中传递过的情报。   青山秘境虽然在六十甲子前才被发现,其实诞生的时间很早,远在浮蘅入道之前。其主人乃是位行事作风颇为邪性的符道修士,将养育他长大的宗门屠灭,破门出宗,却又未归于邪修之道,反而经常以屠杀邪修为乐。   在符道上,那人可谓天才,不过五百余岁,已成合体,在天地雷劫后却忽然失去踪影,再寻不得。直到被无上宗前代道子发现秘境,从秘境中留下的宝物传承推测出秘境主人,才总算弄清那人消失谜题。   ——大概是修炼出现茬子,身死道消,留下一个青山秘境为后来人。   那名符修似乎姓习,名青衣。被当时的修士们送了个名号,称“邪主”。   心魔隐晦地笑,他似乎察觉到什么,露出一种看好戏又蠢蠢欲动的神情。   “看来我们的小弟子惹上麻烦,被妖怪看上了。”   *   这头,冷芳携刚讲完一个话本故事。   “好!”青衣兴奋地侧颊泛红,不住鼓掌,“徐夫子好!”   他双眼因激动而微亮:“你说想要一个宝物,要什么呢?不用做其他的,你就给我讲话本,多讲些,我都送给你。”   冷芳携说那是一件有助悟道的宝物,却说不需要青衣给他,他自己会找。   “哦……”青衣撇撇嘴,失落之情一瞬便散,又眼巴巴地望着冷芳携,“还有吗还有吗?”   当然有的。   冷芳携又说了个将军叛逆的故事。   一边讲,他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冷芳携并未因青衣表露出的天真无心机,以及他口中的话放松警惕。他这一世经历无数危险,什么样的暗箭没遇到过?起初还觉得青衣行事可爱可笑,渐渐却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青衣自称树灵,从这茂密深林中诞生,可他一路行来未见任何额外的生灵,林木间生机断绝,毫无欣欣向荣之意。能孕育灵的地方,会像这般死寂吗?   怀疑浮现,冷芳携毫不迟疑,直接动手。   冷冽剑气贯穿青衣右肩,留下大半血肉模糊的伤口,看起来异常可怖。但那伤口仅仅停留一瞬,骨肉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全数长成,愈合速度之快,就连冷芳携也差点看不清。   青衣偏头看了眼伤口,抬眼望着冷芳携,很是委屈:“你怎么用剑刺我?”   虽然语气委屈,唇角却微微掀起,比起之前天真无辜,多了几分惊人的邪意。   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不对劲了。   冷芳携冷笑:“堂堂邪主,怎么是此等藏头露尾之辈?”   他亦知晓青山秘境真正的来历,只是一来时间久远难以联想,二来方才大概中了习青衣的招数,不觉得“青衣”这个名字很耳熟。可一旦产生怀疑,习青衣的招数不攻自破。   这里忽然点出,也是存有试探之意。   毕竟习青衣的时代距此数千年,青衣有可能只是捡了那位邪主的名号。   青衣的反应却令冷芳携心下一沉。   青年的瞳仁微放,像是找到什么乐趣,唇角的笑意渐深。   “你那么漂亮,何必藏呢?来一直陪我罢!岁月寂寞,正少了你。”   冷芳携再不留情,灵剑出鞘,毫无留手之意,数道光华朝青衣遁去。   青衣只是承受,毫无反击之意,任由锐利灵波在身上留下累累伤痕,笑看着冷芳携。他躯体有异,伤势愈合速度极快,除非一击致命,否则再多攻击也无济于事。   冷芳携早已看清,却仍未停手。他的修为被压制到筑基巅峰,纵使习青衣不是全盛时期也难以招架,不能正面破敌,只能伺机逃走。   虽然不知道习青衣真实目的为何,但沦落到他手中,恐怕下场很惨。   冷芳携打算找时机用遁法逃开,渐渐却发生四肢沉沉。   不对劲!   冷芳携凝目。   不仅四肢发软、身躯麻痹,站立不稳,就连他的灵剑也开始不受控制。   他咬牙想要硬撑,无力回天,勉强撑在粗劣的树干上站直身体。   “早说不要逃了。”习青衣笑吟吟地道。   冷芳携冷冷盯视,只坚持半刻,便觉天旋地转,眼神模糊。   双目眩晕之际,他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习青衣的肩头就攀着一头青色巨蟒,蛇目猩红,黑气缭绕,正是他之前斩灭的邪魔!   ——邪魔不是从你们修士心中来的吗?   原来如此。   早在他剑光斩掉邪魔时,习青衣的招数便暗中附着在灵剑上了!   冷芳携慢慢软倒,以最后的力气只看见习青衣负手缓缓靠近,语带笑意:“哥哥,下次除魔时要小心了。不要再沾上别的东西。”   “不过,你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第14章 若非霞光晦暗,他定要将这头畜生碎尸万段!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青衣凝视着被巨蟒托起的青年,脸色苍白,眉心微蹙,比刚出现时姿态傲然的模样,这样软弱无力、任人宰割的样子更令人心动。   分明一副普通人容貌,他却好似洞穿其下的美人骨般。   他的心魔蛇信吐露,在冷芳携的侧颊上流连,尾巴簌簌作响,浑身粗硬冷锐的鳞片翕张、难耐地摩擦起来。   “哦?你竟然发情了?”青衣好笑,“都说心魔是本体的映照,所以我也发情了?像头畜生一样。”   他说话毫无顾忌,透着点点疯癫之意,竟伸手探向下腹,若有所思:“也没有起来。看来我还没沦落到跟畜生一样的地步。”   心魔只是无知野兽,遵循欲望行事,全然不管本体发什么疯,粗壮的蛇身开始扭转——这是一个要将猎物抓牢的姿态。   用灵气抵住心魔的七寸,青衣叹气:“你这蠢物。”   心魔察觉到危险,不敢擅动,就见本体忽然上前,只手挑起冷芳携的下颌,手指在那处一点,眨眼的功夫,便见一位仙姿霞韵的美人展露真容,晦暗深林间光华外放,不可方物。   青衣的眼神暗下来,指腹毫不客气地擦过美人的薄唇,在其上反复拨捻,不一会儿红唇充盈血色,好似画龙点睛,整张脸都惊心动魄起来。   手指下滑,来到脖颈处,无比脆弱的地方,只手就可将其扼住。他用指甲来回拨动冷芳携脆弱的喉结,见因他的动作侧颊染上绯意,胸中顿时涌出一股从掌控中品出的快感来。   这时,青衣脸上反而没有笑意,眉眼里藏的那股阴沉气不受控制地跑出来。   片刻后,他抽回手,对心魔道:“走吧。这样的珍宝,该去用我的星枢宫来藏。”   *   醒来后,冷芳携并未立刻睁眼。他维持昏迷时的呼吸,没有妄自引动神识,仅靠灵敏的五官探查身体以及四周情况。   他现在深陷一片柔软织物当中,空气中充斥淡淡的花香,分不出品类,四周似乎无人。而他的身体还软弱难以动弹,内窥元婴,也呈现被封印的晦暗状态。至于灵剑,更不必说,被他带入秘境的灵剑是封印过后的残次品,之前斩蛇魔时被污染,现在剑身渐黑。   既无行动能力,亦无护身法宝。因他是隐瞒身份进入秘境,在外的魏云和柳今歌并不知晓,恐怕秘境关闭都不能发现,他必须设法在秘境关闭前逃出来。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   冷芳携收拾好心情,睁开眼打量四周。   与他闭眼时探查的无异,一方四角笼状的房间,他睡在正中央,身下该是一张铺满织物软毯的床,四周空旷、并无过多装饰摆设,以他为中央,奇诡符文在苍白的地面与墙壁蔓延,聚拢在头顶,以一颗硕大暗珠为句号。   符文阵。   也是,习青衣是符文一道的天才。   更令冷芳携惊异的,乃是两侧圆窗外沉沉的夜色,与其上缀满的繁星,星光璀璨,照亮四周。   这里是秘境的最深处?   冷芳携不动声色地思索。他身体的状况一是因为之前被习青衣暗算,二则因为房中的符文阵。   他精于剑道,但在其余门类上亦有了解。符文一道精深奥妙,直指天地大道,冷芳携曾花大量时间研习过,因此只一眼便看出这符文阵的功能——禁绝封锁。   比扶元界现今类似功能的符文更为复杂,有许多冷芳携未曾见过的纹路,大概是后来失落未曾传承下来。   他想离开,必须破开这座符文阵。   但了解符文阵的功能是一方面,真正破解又是另一方面。   以其复杂程度,冷芳携恐怕要不吃不喝花上数月才能有点头绪。   太难。   至于头顶那颗暗珠,虽然毫无灵机,看似只是平常凡物,但能作为禁锁阵的尾句,定不同寻常。   正思索如何破局,习青衣不知何时进入房中,站在床前。冷芳携躺着不能乱动,即便起身也是勉强,索性不作那等软弱姿态,冷目看他,既不见恐惧,也瞧不出愤怒,很是从容。   习青衣便笑了:“不愧是九宸的天骄。”   他所在的时代同样有三宗,九宸是当时最为强盛的宗门,如日中天,其中弟子皆惊才艳艳,少有凡类。当然,他也杀过不少。   没想到千年过去,当日的庞然巨物仍然矗立扶元不曾倒下,更代出天骄,不仅有举世罕见的渡劫道尊坐镇,连小小一个元婴弟子都这样出尘惊艳。   他从那些弟子身上知道不少冷芳携的事,剑道双壁,霞光剑主,九宸十真传首座,亦为那名渡劫修士门下首徒,听说很是爱重。   “你的师父想必会来救你。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了。”   习青衣道:“此处是秘境核心处,星枢宫,你看如何?”   冷芳携嗤笑:“不过尔尔。”   他说的是实话,除了禁锁阵,星枢宫在流云飞宫前不算什么。   习青衣也不恼,淡笑:“也是,你何等人物,什么样的仙宫没见过呢?只是委屈你和我在这里了。”   “嗯,还有一头无知蠢物。”他肩头滑出一头巨蟒,赤红的眼睛紧盯冷芳携,蛇信嘶嘶作响,蠢蠢欲动。   冷芳携忽然有种不祥预感。   习青衣道:“别害怕,它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也不会。”   话音落下,那巨蟒便迫不及待游到床榻上,蛇头攀到冷芳携眼前,蛇身则在他身上蜿蜒蠕动。以巨蟒的体型,该重若千钧才是,冷芳携却未感到丝毫压力,只一阵又一阵森森的凉意,间或鳞片翕张带来的痒意。   青蛇似乎极为贪恋人体上的温度,光是贴着冷芳携,身上凶邪的雾气便褪去不少,蛇信一吐一吸间,懒洋洋好自在。   独独冷芳携苦不堪言。   这蛇此后整日与他厮混在一起,大部分时间没什么动静,只静静地贴着他的身体,冷芳携倒也能无视那种毛骨悚然的凉意,思考对策。但有些时候,这蛇不知犯了什么病,硕大一个蛇脑袋在他脸颊肩膀颈窝附近蹭来蹭去,蛇信在后脖颈处滑动,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身体上缠绕的蛇尾也不老实,尾巴尖不断发出瘆人的响动,拍打冷芳携的足部。尾部的鳞片时而闭合时而张开,剐蹭他的双腿,把一连串温热潮湿的物质留在上面。   冷芳携艰难推开青蛇,撑着绵软的床榻起身,只能看见双腿上沾着一层透明的湿痕,淡淡泛着光晕,尝试用手擦拭,非但没弄干净,连掌心也沾了不少。   “滚!”冷芳携骂道,青蛇毫无所知地再度贴过来,蛇尾分开他的双腿,横亘在鼠蹊部,令他闭腿也不行,两腿只能僵硬地分开,感知那截蛇身缓缓蠕动,带来一阵难耐的瘙痒。   这种近似□□的行为令他很不适,不祥之感越发浓厚,冷芳携恨声:“滚!!”   若非霞光晦暗,他定要将这头畜生碎尸万段!   这番动静引来习青衣,他总是神出鬼没。见到冷芳携的窘态,他非但不出手带离青蛇,反而以手支颐作欣赏状,眼底满是兴味。   及至冷芳携眼里已满溢杀机,他施施然拍开青蛇,不咸不淡地说:“这蠢物与我一同孤寂千年,从未见过外人。许是好不容易见到别的人类,一时好奇罢!再说,你与我不同,正如日方升,生机勃勃,黑暗追逐光亮,青蛇痴缠你不奇怪。”   说着,走近身前,晦暗的眼神落在冷芳携颈侧,那里被蛇信扰过,犹泛着淡淡的光泽。指腹压在上面,轻飘飘地挪动:“就连我,有时也忍不住想亲近你呢。”   随着手指动作,一股阴冷灵力浸入冷芳携身体,片刻后,他肌肤上的濡湿一扫而空。   “好了。”习青衣邀功似地说。   冷芳携闭目静神,不理会他。   他却也不离开,即使闭着眼睛,冷芳携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在身体四处扫动,像是穿透外衣肌肤直指内里血肉。   习青衣把他关在这里,除了让青蛇打扰他,其余什么都没做,既未要求冷芳携说出九宸宗门诸多秘闻,也未探查他修习的功法,只偶尔出现看看他,说上几句话,或是在他身边哼几句戏词,目的不明,态度耐人寻味。   看起来真如他所说,只是缺少一个说话的人。   冷芳携却一点也没相信习青衣的鬼话。千年老鬼要真是寂寞孤独了,每次秘境开启,大把青春盎然的新生修士进入时,他要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男女老少任君挑选,还缺人?   只怕对方的目的远远超过他想象。   “你每天总是想其他事。”习青衣冷不丁开口,“为何不好好看看我与它呢?你知道我是谁,难道对我、对那个时代的道法一点也不好奇?我何等天骄,如何沦落到这个境地,也不感兴趣吗?”   冷芳携淡淡说:“以你的行事,除了身死道消外难有第二种结局。能在秘境中苟延残喘已是此生最大的好运,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习青衣又道:“那你瞧头上的暗珠。你此前说想寻一帮助悟道的宝物,想必不假。此物名为混元珠,正是无上灵物,被数位道尊养过,每隔一日,便有一次悟道的机会。”   冷芳携睁开眼睛,却没露出半点感兴趣的神色。   “你想要吗?”习青衣笑眯眯地说。   冷芳携:“尊驾不放我出去,我要那摆设有何用?”   “唉——”习青衣缓缓摇头,看起来很是苦恼,“真是难伺候。不过,你值得我用心。我现在出去看看有什么能讨你欢心的,便由这头蠢物继续陪你吧。”   被按在一旁躁动难忍的青蛇再度蹿上床榻,迫不及待将蛇躯贴近他温热的身体。   冷芳携再不习惯,也要习惯了。他思索习青衣谈话间透露出的信息,忽然发现大腿前一阵滚烫炽意。   什么东西?   习惯了森冷蛇鳞,忽然遇到热意令他有些难以忍受。冷芳携撑起身子低头看去,双目蓦地放大。   只见青蛇尾基部位鳞片大开,热意勃发。   “……你这畜生!”   察觉到人类难以置信的视线,嘶嘶出声的青蛇更加激动,蛇尾缠绕着冷芳携双腿,一连串炽热清液溅在他的大腿上,蜿蜒直下。 第15章 “怎么叫我这时才遇到你呢?”   滚烫清液缓缓流淌,带来真正灼热发痒之意。   冷芳携双眸微暗,裹满杀意,脸色阴沉沉的,正是他此前对邪魔大开杀戒时会有的脸色。   青蛇犹自不觉,或者说感知到杀意也不当回事,难耐地舔着人类的侧颊,将狰狞邪恶的丑物在白雪一般的肌肤上剐蹭,动作越来越嚣张放肆,甚至直奔大腿内侧而去。   冷芳携再无法忍耐,养精蓄锐数日积攒下的力气全数砸到青蛇身上。即便如此,青蛇也只是滑到床榻下,并未因他的举动受伤,好似还觉得人类正与它玩耍,歪歪丑陋蛇头,又欲上床。   扯出一段柔软云锦,神经质地擦拭腿部的古怪液体。空气中漫出淡淡的,令冷芳携杀意愈盛的味道。   他扬声喊道:“习青衣,滚出来!”   “嗯?终于愿意主动找我了。”前一刻说去其他地方搜寻宝物的修士几乎是瞬间来到榻前,他看到形容狼狈、神色冷硬的冷芳携,又瞥了眼妄图攀上的青蛇,愉快地笑开,“啊,这畜生发情了。”   分明是他的心魔,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身体的变化,习青衣却毫不留情地辱骂青蛇。   他看着冷芳携擦拭身体,目光在那一段灼人的肌肤上流连,假模假样地道歉:“真是抱歉,这头蠢物只知道遵循本能行事,无法控制欲望。不过从前发情时,它向来独自忍耐,今回这样对你,说明它很喜欢你。”   冷芳携紧咬的齿关泄出一声冷笑。他本就貌美惊人,从前高高在上、姿态凛然时就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心折;此时境遇淫靡困窘,面带怒色,脖颈连带侧颊染上淡淡的粉意,双眸杀意盎然,眼波流转间更是惊心动魄,令人横生摧折欲望。   习青衣施术清除掉那些液体,慢悠悠说:“好啦,我将这蠢物带走。别再生气了。”   果然说到做到,留空间给冷芳携一人平心静气。   他与青蛇消失后,冷芳携面庞上惊心动魄的怒意一瞬间没了踪影,只余下淡淡之色。无视腿间残留的热意,冷芳携重新睡下,望着满室符文。   刚才的愤怒当然是真,却也没那么真。自被俘虏时,他就有恐怕会遭受一些淫靡对待的觉悟,青蛇的举动尚在忍受范围内,突然发怒只是为了让习青衣带走青蛇——他需要大量时间破解符文,青蛇的存在到底扰乱他的思绪。   果然只不过面露怒意,随意说几句话,接下来的发展便如冷芳携所愿。   习青衣这么顺着他,想必是将他当成取乐的宠物了,时好时坏的逗弄。   没关系。冷芳携面无表情地想。   很快,他会让习青衣看到他真正发怒时的模样。   此后几日难得清静。   冷芳携很快破解大半符文,只在一些关键处难有进展。不过那也足够了,他要的不是完全破开符文阵的束缚,只需符文阵有一瞬的失灵即可。   他算着时间,等待出手的时刻到来。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习青衣前日搬来一套月光石制的桌椅,此刻靠在椅上,双目微闭,缓缓唱着词句。声音虽然沙哑,仍能听出词句间流畅悠扬的语调。   青蛇盘在对面,难得安静。   “唱得好。若我在外面,定会给你赏钱。”冷芳携讽道。   习青衣悠然地以指点桌:“这厢谢过客官的赏钱。”   冷芳携冷哼一声,再不说话,隔一阵听见习青衣又咿咿呀呀唱起来。   他凝神闭目,作休憩状,实则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习青衣虽有习青衣之名,其实不完全是千年前拔山倒海的合体大能,这些天来看,最多也只化神。加上终日困在秘境之中,修为更要大打折扣。他被困住一是未能察觉到习青衣的暗算手段,二是星枢宫内复杂精妙的符文阵。   即便不能破开符文阵的束缚,但只要能令其失效半刻,他就能破开修为禁制重回元婴巅峰,纵然不能一击毙命,也有余力逃走。虽然恢复修为会引来秘境规则的反噬,那也是之后才需考虑的事情。   有把握令符文失灵后,冷芳携便蛰伏等待。   他本命灵剑为霞光,顾名思义,日出日落之际剑意最为强悍。星枢宫内不分日月,不代表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白日灵机浩荡,呈上升状;夜晚灵机沉静,下沉九幽。只需观测天地灵机的变动就能掌握时间变化。   秘境也是一方天地,当然有灵机变动。冷芳携凝神观察,沉到底部的灵机已渐渐飘起,往上拔升。   此刻正是日升月落之际!   冷芳携骤然睁眼,经络中仅存的微弱灵力全数榨出,分为四道奔向四面墙壁上符文关键处。在灵机阻隔下,符文阵失灵片刻。   气力和灵气灌入体内,久违地重获掌控天地的力量。浩荡灵波冲开修为禁制,这一瞬间,秘境震荡,一位正值巅峰期的元婴修士令天地为之侧目。   这样大的动静,习青衣就是死了也能当场起尸。他正转身看来,见到冷芳携不复之前柔弱姿态也不惊讶,琥珀色的眼瞳安静地看着他。   看他伸手冷喝:“霞光!”   星枢宫本在黑暗星光中游荡,终日不见日光,此刻,一束淡淡的霞光忽然劈开天地,直直垂落。那光并不炽热,反而非常温和。但就是这样安静柔和的霞光,落于冷芳携掌内后一瞬洞穿了习青衣的胸膛。   这一回,强大的自愈能力不再眷顾习青衣,符文阵因主人的危机不攻自破,头顶悬挂的混元珠跌落,被冷芳携掌心接住。   “你为何不躲?”冷芳携难得疑惑。   他对这赫然一击不抱太多希望,习青衣何等人物,怎会察觉不到异状?这声势浩大的霞光本只为吸引习青衣的注意,阻乱手脚,为冷芳携留出更多遁逃的空间。   他未料到习青衣竟不躲不避,任由霞光在要害处留下狰狞伤口。   霞光全力一击留下的伤口,就算习青衣有再多手段也非死即伤。看他现在灵波寸寸衰落的状态,离死不远。   所以冷芳携才这样疑惑。   习青衣活得不耐烦了?   习青衣看他,神情很安静,既没有总是挂在嘴边轻浮的笑容,也没有之前展露真面目时的阴邪。他双眸里笑意淡淡,惊艳之意溢于言表,久久未出声。   直到青蛇垂死,他淡淡开口:“好一把霞光。惊艳至极。”   强自忍耐一股又一股反噬,冷芳携看他的眼神转为不耐,以为他此时是在拖延时机,留待后手。   可心魔的衰败骗不了人,他……是真的要死了。   孰为真?孰为假?   习青衣也看出他的纠结,了当地说:“别担心,我真的要死了。”   “苟延残喘千年之久,修为低微更无寸进,死了才正常。”   “我只是遗憾……”他凝神描绘冷芳携的容颜,“怎么叫我这时才遇到你呢?要是早一点,再早一点……我现在带不走你了。”   习青衣安静的状态只维持片刻,很快露出不怀好意的恶意笑容。   “你如此在意心魔邪魔之事,想必是你在意的人有了心魔罢!我应当没猜错。有一点事我未告诉你——”   习青衣直直盯着冷芳携的双眼:“世间邪魔并非一一与心魔对应的。越强大的心魔越能诞生源源不断的邪魔。”   听到后一句,冷芳携心底微沉。   “我当时合体近乎渡劫,由此生的邪魔差点演变为浩荡灾劫,被当时三宗道尊合力出手击杀,杀也不绝,那几个道尊别无他法,只能将我的残魂封印在秘境中,避免祸乱苍生。”   他看到对面之人再控制不了表情,瞳仁微微放大,淡淡道:“我都如此。你在意的人如何呢?”   窗外沉郁的黑暗退散,日光占据其本该有的位置。星枢宫簌簌作响,要不了多久便成齑粉。   习青衣感到体内最后一抹灵机逐渐消失,无比遗憾。   “唉……这混元珠予你了,不要弄丢了。”   这是习青衣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刚落,原地已无青衣,只有几抹淡绿色的灵光浮沉,漂浮几瞬,没入冷芳携体内。   那是大量、凝练的灵光,足以令他一举冲破元婴的束缚。   轰然雷鸣自秘境外响起,天地雷劫酝酿之中。   冷芳携站在原地,尚为习青衣之前的话而心神震荡。感到雷劫即将到来,收回混元珠,强自平静,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秘境反噬越来越强,他必须立即脱离。如若不然,化神期的天地雷劫加上秘境反噬,足以令他当场身死!   他自乾坤袋内拿出几颗疗伤丹药,只能缓解疼痛片刻,聊胜于无。   齿间溢出鲜血,将薄唇染得鲜红,触目惊心。   冷芳携艰难地喘息几声,准备动身,却忽然见到星枢宫外立着一位黑衣修士。   对方有一张冷芳携异常熟悉的脸。   “师尊……”怔愣之下他喊道,下一秒立刻转为警惕。   不,他不是浮蘅。   黑衣修士双目赤红,神情邪佞,即便浮蘅内里再不堪,也从未露出这样的神色。   冷芳携冷静道:“你是他的心魔。” 第16章 “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害你?”   “竟真起效了。”看了眼施展灵术的手指,心魔露出惊讶神色,缓缓笑开,“这秘境真不错。难怪习青衣赖在里面不走。”   显然他在外界时只能作浮蘅身旁的幽魂,青山秘境的特殊性却令心魔显形,进而有通天彻地之能。   心魔修为与本体相同,眼前的一位正是举世罕见的渡劫大能。   修士逆天而行,元婴期就可操纵一地风雨、改天换象,不少勉强跨入元婴难有更进一步希望的修士便会去人间寻一地守护,更不用说比之更近好几步的渡劫。离大乘飞升只一步之遥,只要愿意,徒手摘星也轻而易举。   一位邪魔有了这样的修为会做出什么?   冷芳携相信,要是心魔能在秘境外显形,定会搅得扶元界满界风雨、再无宁日。   可他现在只能在秘境中。   什么也做不了。   扶元界暂时转危为安,可心魔面前还有他一个冷芳携。   “这么警惕做什么?我怎么会伤你?你可是我与浮蘅最心爱的弟子。”心魔笑吟吟地说,“你看——”   他纤长的手指再度一点,冷芳携浑身痛楚无影无踪。   “我替你抹了反噬,知晓你被人抓走,万里迢迢是来帮你,你怎么反而怀疑我呢?”他转而颓丧委屈,这种神情出现在浮蘅那张脸上,令冷芳携大倒胃口。   只是他的话有些耐人寻味。从前他以为浮蘅与心魔天生敌对,是因对他的妄念才心魔丛生、难以自拔,可现在听心魔的话,好似两人的关系不似他想象中剑拔弩张。   思及习青衣和他的心魔青蛇,也是相处良好,青蛇如同宠物听从他的指令。   冷芳携的心愈发沉重。   又听心魔絮絮叨叨抱怨,说习青衣难对付,他在秘境外与习青衣周旋良久,又夸冷芳携机敏聪慧、应对得宜,与他里应外合才得以灭掉举世大魔云云。   最后,心魔冷不丁抛出一句:“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害你?”   说完,便往前迈了一步。   浮蘅平日爱着素衣,不管何时都带淡淡的笑意,对任何人都平常看待,从无傲然,若非高居天际,没人看得出是位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道尊,是以众多修士对其推崇备至,认为圣尊心系苍生。久而久之,浮蘅更像一个彰显太平的符号。   但他在圣尊的名头之下,也曾一身转战三千里,越级挑战,凶悍难当,只是平日的温和掩盖了底下的凶意。   现在换了身玄黑衣袍,眉宇五官萦绕邪气,那点凶戾之气如火遇油,瞬间蓬发,威慑意味十足,更带给冷芳携巨大的压迫感。   尤其刚刚那句话,更令冷芳携心惊。   心魔可不像浮蘅,还有自控的余地。他独自出现,在星枢宫与冷芳携聊些有的没的这么久,恐怕意在其他。   可惜心魔选错了时间。冷芳携在心底冷笑。   他冷冷瞥了心魔一眼,指着穹顶愈来愈大的雷鸣,道:“天地雷劫即现,尔邪魔之辈,也想试试天劫威力不成?”   心魔老实摇头,却没走,停在原地接受冷芳携锐利如刀的眼神,好似乐在其中。   “天劫还奈何不了我呢。何况我走了,你怎么活呢?你可是我们最重要的人,你死了,浮蘅也活不了。”   言罢,冷芳携再度软倒榻上,眼睁睁看心魔靠近,坐在榻边,轻手轻脚将他楼起,抱在怀中。好像从前浮蘅做的那样。可心魔周身灰暗,阴沉气息密密匝匝,冷芳携如仙鹤入泥沼,很不舒服。   心魔应该瞧见他脸上嫌恶,冷芳携听到头顶转来一声极重的“啧”声。片刻后,那股阴潮冷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月姬香。   冷芳携从前喜爱其颜色皎洁,剑峰上种满了月姬,每到金乌西沉,霞色万千的黄昏时节,空气中便氤氲一股恰到好处的淡香。   穹顶处数十道龙状闪电翻滚,伴随轰轰雷鸣,好似话本中天兵开战时擂响的战鼓。   扶元界修士破关须经天雷洗炼,得到天地认可,否则修为不稳固,更无更进一步的可能。   天资越好,修为越强的修士,所经受的天雷也越强大。据说浮蘅入渡劫的那一夜扶元界大半天空雷云滚滚,凡人人心惶惶,以为世界要毁灭了。   以冷芳携的天资和修为,雷劫也不会简单,需要慎重对待。   可他现在被心魔挟在怀里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雷鸣电闪,天劫威力越来越强盛。   心魔充耳未闻,捉起冷芳携的右手仔细瞧,从圆润饱满的指甲到纤长有力的手指,再到手掌上持剑留下的薄薄一层茧子,无论是哪一处心魔都非常感兴趣,指腹揉过一次又一次。   此时第一道雷落下,携着毁天灭地的态势,却在星枢宫上方戛然而止。一刻钟后,冷芳携感到一阵细微电流没入体内,为他改造躯体。   心魔解释道:“邪魔为天地不容,像习青衣那样的大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引发天地雷劫,这星枢宫乃他专为此做,有减弱雷劫威力之能。加上我用了点手段,那几根紫龙便只能在头顶肆虐,无法落到你身上,好处却是照给的。”   天道无神智,不似修士满腹计策,古往今来想方设法规避雷劫的修士不在少数,可像今天这样轻松又无后患的从未有过。   “但你雷劫强盛,只此一次星枢宫就毁了。”   “所以不必担心。”心魔捧起他的脸,眼里满是爱怜之意,他痴痴地看着冷芳携,说,“像今日我与你独处的时间少有。”   冷芳携偏头,不想看他。   心魔执着地用指节将他扭回来,正面相对,俯身时乌发尽散,丝丝缕缕垂落在冷芳携身旁。   心魔的瞳仁像血红的鸽宝石,冷芳携从前在一些好颜色的修士身上见过,品质不凡、耀眼夺目。那样的珠宝放在一个人的眼睛里,却显得狰狞可怕,邪气森森。   那双有神的凤眼眨了眨,一道湿热的吻落在冷芳携的眉心处,一触即分。   “真想把你按在床上捣/弄。”一吻显然不足以平息心魔眼中澎湃的□□,他言辞粗鄙不堪,桎梏的双手生硬而有力。   在心魔眼中,冷芳携好似已经浑身赤/裸,玉/体横陈,与他行人间极乐之事。只是无论口中如何戏弄,他没真正对冷芳携动手。最过分最出格的也只一个吻。   就像前不久烙印在他侧颊的那一个。   冷芳携竭力无视那如蛆附骨的粘稠感,反问心魔一个问题:“你纠缠浮蘅日久,以后待如何?”   他想到习青衣死前说的话,心惊肉跳之感难以压制,此番与心魔面对而处,正是破解疑惑的好时机。   “哦?”这好像是个有趣的问题。心魔的右手离开腰侧,顺着僵硬的脊柱往上攀,来到后脖颈处,像捏小猫似的轻轻揉捏,他若有所思,却未立刻回答,而是说,“我以为你深恨浮蘅,没承想你还关心他。也是,毕竟他如兄如父养育你,没暴露丑态前是最好的师父。可你要是知晓他何时起那些肮脏心思,只怕恨不能手刃之。”   冷芳携不吭声,心魔也不说话,两人似是僵持上了,四目相对。冷芳携是真不想说话,心魔却把这当成游戏,面无表情的脸看着看着就展露笑意。   最后一道天雷落后,雷劫散去。   轰然的余韵里,心魔撤手起身,淡淡道:“你以为我是邪魔,是祸害,是我令浮蘅如此吗?是我令他师徒不伦?是我令他心魔丛生?其实他远比你想象中不堪。”   途中虽然波折,最终还是拿到混元珠,甚至顺利进入化神期。冷芳携本该高兴,但他心中全无喜色,反而沉甸甸的。   心魔将他收进一根红绳里,兀自离开,抛下众多九宸弟子。   冷芳携没心思去想更多,越靠近九宸群峰,他越是不安。   或许是雷劫刚散,天边乌云滚滚,低沉压抑,不见日光,仿佛正酝酿一场瓢泼大雨。 第17章 在最极致的感受中,快乐也是痛苦,痛苦亦是快乐。   流云飞宫隐在沉黑的云间,只能隐隐看到些许光亮。   到了飞宫内,冷芳携被放出来,已然看不见心魔的身影。但他知晓心魔还在附近,因为脖颈处正因被不怀好意的视线打量而泛着痒意。   飞宫整日灯火通明,摄月裹云,是一等一的洞天福地,最符合浮蘅的性格和身份,此刻却随暴雨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几颗明珠缀在四方发亮,光也淡淡,只能照出珠旁一寸的影子。   浮蘅站在大殿中央,身形隐在阴影里,唯余一双神光奕奕的眼睛。   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冷芳携有种事情不受控制的烦躁感,胸腔内碰碰直跳的心脏过于快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化神修士也会喘不过气吗?   他觉得浮蘅心情肯定不怎么好,打算找个借口离开,正好他擅自离开青山未理会留在那里的魏云和九宸弟子,便与浮蘅说去合道堂述职。   还未转身,便感到身后流动的云气与飘洒的雨水一停,仙宫常年敞开的门关上了。殿内因缺了一角的风显得有些沉闷燥热。   浮蘅终于开口:“你的事我已与魏云说好,让你替我去办件要紧事。你在秘境中受伤反噬,现在伤未愈,不必着急走。留下来陪师尊说说话吧。”   语气仍旧温和,听不出一丝火气,冷芳携却警觉地绷直了背。   这么多年相处,他早就摸清了浮蘅的脾性,根本不似他对外表现出那样宽和,反而比常人更为心胸狭隘。不过正因修为强悍、身居高位,这么些年没人敢触霉头,温和的面具一戴上就再未取下。   不代表浮蘅不爱生气。   从前他不让浮蘅喂饭了,他生气;不穿浮蘅准备的衣服,他生气。只要不顺浮蘅的意,他就有很多气憋在心里。   浮蘅生气时,就是这样子。说话的语调平平无奇,无爱无恨,像隔着一层屏障。   冷芳携不敢在此时违逆他,勉强点了点头,却只是站在原地,未进一步,也未施术点燃其余明珠。他怕一旦身处光明之中,浮蘅做出了什么事,两人再难回头。   “你从前与我提及道侣一事。”浮蘅不在意冷芳携的回避,平淡地说,“柳今歌人品贵重,修为与你相当。你们同为剑修,在修炼一途也能说得上话。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你打算何时与他结为道侣?”   在浮蘅口中,柳今歌样样皆好,他似乎对柳今歌很满意。   冷芳携的心却一沉再沉,沉到了底部。   飞宫外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暴雨中电闪雷鸣。   许久之后,冷芳携才开口,他的声音稍显滞涩:“我对柳今歌已无他意,之前将朋友之情错认,现在想清楚了。”   “哦。”浮蘅点点头,下一秒语调蓦地阴沉,“那为何他还日日送你云信,信上字字亲昵,你二人分明私下还有联系,他将你当作未婚夫了!这样,你还要欺瞒我?!”   云信?   可自从上次见面后,他就没收到过柳今歌的信了。   脑海闪过一种确凿无疑的可能性,冷芳携拧眉,忍着恼怒道:“你把我的信都截了。”   浮蘅不理会他,又发难:“后来你总算找到机会,以带新弟子入秘境为理由与他碰面。芳携应当很开心吧,只是为何不同我分享你的喜悦呢?难道已经嫌弃师尊了。”   这些似质问似委屈的话落入冷芳携耳,听得他一阵腻歪。好好一个渡劫圣尊,现在像个凡夫俗子拈酸吃醋。   烦腻过后,一直沉在心底的担忧重新涌现。   他现在怕是羊入虎口了。冷芳携苦笑。   在秘境中时,他用浮蘅贬低青蛇,认为浮蘅再差,也尚能自控。可现在来看,真是他眼瞎了,浮蘅怕已经失控了!   再想逃为时已晚,冷芳携只能硬着头皮安抚,祈祷浮蘅快点恢复正常。   但浮蘅显然已经发疯,他话没说两句,体内浮蘅留下的神识忽然蠢蠢欲动。   浮蘅的神识不似本体表现出那样温和可亲,反而透着一股阴阴的味道,像极了沉在扶元界最底部的幽晦。落在冷芳携身上的虽然只是极小极细的一缕,且浮蘅有意收敛存在感,仍然难以忍受。   但这么多年和神识共处,冷芳携不习惯也习惯了。   神识这种东西无比私密,便是再要好的亲人朋友对此也十分忌讳,同辈相交时,往往要将神识收敛到极致、不露一丝。师父将一抹神识放于弟子身上,日日夜夜,此种行径更匪夷所思,扶元界万年岁月中,也只出过一例——一位修灵魄的邪道宗师以神识操控折磨弟子,如遇生死危机那抹神识便抹去弟子灵性、占据身体,由此达成死而复生的目的。   但冷芳携从未怀疑过浮蘅,最初发现浮蘅神识存在时,他也只是觉得古怪、不自在,那时正值风华时节,整日外出拔剑除魔,好不潇洒。却发现原来长辈时时看着他,冷芳携的情绪转变极为复杂,既有被师尊看护的安心感,亦有随之生出的恼意和羞怯。   他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直到发现浮蘅神识日夜不去,恼意压过其余复杂情感,一气之下闯入流云飞宫质问浮蘅。元婴大能的愤怒放到任何其余人面前,都不是能轻松应对的事,浮蘅看他却只当他是不懂事的小孩,说留下神识是为了保护他。   可是随之而来的筛选亲友、过问行踪,种种行事让古怪意味越来越浓厚。冷芳携的神识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能感知到浮蘅神识中的古怪情感。   一次他自恃在神识一道修炼有成,想将浮蘅的神识赶出去。   仅仅一个触碰,他坚固强大的神识瞬间陷入崩溃,在眩晕、颤抖和无尽的痒意中,冷芳携窥见了浮蘅种种阴暗的思绪。   那些混乱的想法……   及至今日,他也不愿回想。   全然不似一位风光霁月的道尊,比最黑暗处,最冷心冷肺的无心人还不如。   也是在那一次,冷芳携终于明了了浮蘅的情感。   当得知那些不伦念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浮蘅对他如兄如父,待他如亲子一般,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念头?他甚至怀疑过有人算计他,抑或邪魔作祟。可逐渐的,他发现那都是真。   随之而来的并非是愤怒,而是恐惧、害怕。   从前他觉得师尊浮蘅是一尊触手生温的羊脂玉,柔中带刚。现在雕像温润的外壳碎裂,肮脏内里走出来,将目光对准心心念念的猎物。   被一位渡劫大能视为掌中之物,其中含义可悲。因此冷芳携选择出逃,选择视而不见,选择忍耐,选择拖延时间。   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了。   无论他搜寻再多秘法,用再多灵物加强神识,在浮蘅面前仍旧一触即碎。   一道银灰色的灵纹浮现在浮蘅额头上,黑暗中亮得惊人,冷芳携已没心思再看。   “浮……”   他的身体一直颤抖,分不出是疼痛还是快乐。或者说,在最极致的感受中,快乐也是痛苦,痛苦亦是快乐。   他的思绪沉浸在身体最深处,企图用肉/体躯壳和重重灵机将自己保护起来,不去面对外界的狂风骤雨。   他太孱弱了,如一片摇摇欲坠的绿叶,被无情的暴雨敲打、裹挟,落入深深的银色潭水中。被水打湿后,再无飞起逃离的机会。   灵窍内幼弱的元婴童子端坐在莲台上,面露痛苦之色。灰色的阴冷邪物萦绕莲台,将清正和煦的光明变为黑暗,童子的脸色愈发苍白,脆弱的脖颈上缠绕阴晦气息。   庞大的神识将他裹住,一触之下如同电击,又犹如火烧。神识被qin入,被gong占,被wan弄,那些抵抗对浮蘅来说太过稚嫩,不过稍稍“嬉戏”便丢盔弃甲,乖顺地袒露出柔软鲜嫩的性命要害之处。   灵魂被鞭挞玩弄,肉/体亦在极致的快感中崩溃——浮蘅只是用手环抱住他,冷芳携就不住颤抖,雪白肌肤呈现出激动的漂亮颜色,汗津津得蒙了一层粉意。(只是抱着,没有其他动作)   “……!!”   冷芳携想要大声尖叫,想要求饶,想要哭泣。   端持姿态数百年、高高在上的清鸿道君首次露出如此崩溃的神情。   即便身处生死危机时,冷芳携的表情只是淡淡,现在双目微睁,被欢愉的泪水充盈,承受不住了才浅浅滑出一缕,微放的墨色瞳仁里倒映着银灰色的纹路。   这样的表情,好像雨打风吹去,被人攀折玩弄,无力承受到达极致。   而这些都是他的师尊带给他的。   浮蘅教他如人类般吃饭穿衣,教他如何做一位修士,教他如何强大,教他道为何剑为何……冷芳携的世界由浮蘅和其他组成。   现在,浮蘅教给他最不该的一堂课。   面对饥肠辘辘、虎视眈眈的野兽,一次次喂食只是心存侥幸的拖延,最终沦为兽掌下猎物的时刻必将到来。   冷芳携花了数百年时间学会做一名弟子。   现在,浮蘅要他做他的情郎。 第18章 毕竟覆水难收!   神/交带来的极致欢愉令冷芳携混混沌沌,难以保持清醒,终日在感官的漩涡中翻涌。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暴风雨过去,流云飞宫恢复以往那般缥缈出尘的景象,好像那个疾风骤雨、崩溃欲死的夜晚只是冷芳携的一个幻想。   但身体里残留的酥麻与愉悦感提醒他,一切都不是幻觉——他想要动一动手指,却引动全身微微颤抖,难以自持。   好一会儿,突然涌上的颤抖才渐渐消退,冷芳携重新找回对五官四肢的掌控力。   他现在被浮蘅死死抱住,坐在白玉台上。见他醒了,浮蘅换了个姿势,让他正面对他。   “睡好了吗?”高高在上的仙尊语气温和地询问,唇齿含笑,和煦可亲。   他竟然有脸问——睡好了吗?!如果只是像以往那样同榻而眠,两人醒来不会是这个样子!   浮蘅一直抱着他,为的不就是锁住他不让他逃开吗?   感到莫大的讥讽与可笑,冷芳携没心情再去应付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人。他不吭声,浮蘅也不在意,犹自说自话:“你我已完成灵体交融,神识间极为契合。再等等,等你的神识更强大一些,我们就结为道侣,如何?”   冷芳携冷笑道:“不如何。”微微挺直腰背,垂目冷视浮蘅,“这个回答,师尊愿意听到吗?”   浮蘅自然不愿意,他直接忽视了冷芳携的回应,好似他欣然同意了,自顾自继续话题。   “和合大典便在剑峰上举办,延请你在各处的好友。除了必经的问契、灵合、天证,师尊想,你一向喜欢凡人,便再办一个凡人夫妻结亲的仪式。洞房,花烛……这些我已备好了。”   “还有喜服。”浮蘅始终淡淡的语气忽然起了波澜,一个微微上扬的语调,“我准备很久了。芳携此生唯穿一次的喜服,再华丽再珍贵都不够。”   手指微动,唤来一片云雾,冷芳携被迫偏头去看,见雾中缓缓捧出一身华丽服饰。艳红的颜色,在光芒下却跳动着朝霞般的色彩,熠熠生光,其上纹理花纹,无一不精致,可见在上面的用心。   更难得的是,喜服上充斥浩然灵机,浑然一件举世罕见的灵宝,在浮蘅口中,却只是件穿一次便罢的喜服。   “芳携喜爱光明,我便用每日晨出时最开始、最明亮的一抹霞光作织料,因为每日只能得一点,用的时间久了些,百余年下来才得这么一件,且还需再等几月完成。”浮蘅笑语款款,“因日日天气不同,逢雨雪天那光不合用,原本想过改换天象,可那等法术下的造物比不了自然光彩,于是不了了之,才让你等这么久。”   他居然那么早就打算将那些念头变为现实!   难怪最近百年浮蘅总是闭门不出,难怪他忽然升起流云飞宫……百年如一日只为一件穿一次的衣服。   极度震惊之下,冷芳携只有一个念头:疯子!   他输了。   他不该以为浮蘅能够自控,也不该以为只要斩却心魔,师徒之间便能回到从前。   毕竟覆水难收!   *   冷芳携被浮蘅关了起来。   他……也习惯了。从前不是没有被关过。   可这回不同以往,浮蘅不再满足于和他相拥而眠,抑或摆弄他的头发。神/交不仅给冷芳携带来一切难有回转的震悚,亦让浮蘅从此如猛兽出笼,再无约束。   除了每日日出后的两个时辰,他要费心力采霞光织喜服,其余所有时间,浮蘅都花在冷芳携身上——他日日夜夜用神识包裹冷芳携,不断触碰他幼小稚嫩的神识,美其名曰:增强冷芳携的神识强度,为和合大典上灵合做准备。   冷芳携对此难以忍受,最开始尚能咬牙坚持,要不了多久便心神失守、崩溃欲死,对浮蘅破口大骂,浮蘅皆不动怒,甚至好似觉得他那般模样可怜可爱至极。   冷芳携的灵窍全然被陌生的神识灵魄入侵了,对方恬不知耻、登堂入室。   痛苦和羞恼下,冷芳携对浮蘅动了手。即便身处神魄迷离、难以支持的境地,一位元婴修士的攻击仍不可小觑,可浮蘅任由他击打发泄,甚至撤开灵力屏障,使冷芳携得以在他钢浇铁铸的肉/体上留下痕迹。   无论做什么,浮蘅皆照单全收。悲愤下的反抗,被他视为可爱的回应。   最为崩溃的一次,冷芳携感到灵窍当中的莲座发生异动,陌生的神识在那里扎根,蠢蠢欲动数日,终要结出淫/邪的果实,与元婴童子合为一体。   这无疑是触及根本的入侵!   冷芳携迟钝的神思尚未反应过来,霞光剑已应召出鞘,锐利剑芒刺穿浮蘅的胸膛。霞光威名赫赫,留下的伤口难以愈合,纵使越他几阶的大能亦然。   若非冷芳携尚保有理智,恐怕此剑便要正中浮蘅的心脏。那时浮蘅虽死不了,也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和反噬。   这些事,亲自为他铸剑的浮蘅不会不知道。但他丝毫未躲避,神色平淡,眼睁睁看着霞光刺穿胸膛偏左。   便是仙人也有血,颜色鲜艳如同宝石,哗啦啦涌出,顺着霞光剑身蔓延,淌至冷芳携的手臂。   说不清此刻是伤心还是愤怒,冷芳携只觉得双目刺痛,盈着眼泪,天地模糊不清。   “师尊乃受心魔蛊惑才做下这些事。”他艰难地开口,“浮蘅尊者是天地间顶天立地、通天彻地的大能,只一步便能飞升,近千年积累,何必因此毁于一旦。如果及时收手,徒儿权当之前那些不存在。”   这是他最后一次询问浮蘅了。   尽管知道浮蘅转变心意的可能微乎其微,冷芳携仍保有一丝期望。   浮蘅的回应是,迎着剑身,双手扣住他肩膀,死死将他抱在怀里。因为他的动作,霞光刺穿的伤口扩大,涌出的血更多。   一个充满禁锢意味、血腥味的怀抱。   两人好似睡在血池当中。   “……”冷芳携垂目,听见浮蘅平静的话语从上首传来,“我不是好人,也不是你想象当中仅仅行事恣肆偏邪的正道人。”   平静的语调中忽然多出几分笑意:“若非无意间拜入九宸宗门,我必定是屠戮万千、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我虽出身低贱,可但凡我要的,从没不能得到。”   浮蘅顿了顿,又轻轻说:“芳携,我不会放开你。若你要走,只有一个办法。用霞光杀死我。”   如此决绝,一如浮蘅的剑,出鞘便无回头,纵然伤人伤己。   那些愤怒、悲伤乃至无措渐渐被巨大的空茫淹没。浓重的铁锈味充斥鼻尖,在铺天盖地的血液中,冷芳携慢慢闭上双眼。有那么一刻,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之前,被浮蘅从邪魔口中救下的那个夜晚。   在此之前,他或许对浮蘅还有所希望,但经历过数次神魂交融,最激烈时被无数浮蘅过往的记忆冲击后,冷芳携便知没有希望了。   浮蘅很少跟他讲过去。修士只看未来,未有回首过往,除非大限将至。   冷芳携从前以为浮蘅应当出生富贵,检测出灵根后顺理成章进入九宸修炼。   其实不是。   记忆里的浮蘅很高,也很瘦,瘦得皮贴着骨头,看起来很可怕,一头枯草般的头发,一截长一截短,短的那截是被狗啃掉的。   无声吞食性命的冬夜,浮蘅衣不蔽体,在破旧寺庙里与一只瘸腿野狗争抢馒头。那馒头握拳大小,干瘪没有水分,雪白的颜色被泥土和污渍覆盖,却是一人一狗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填饱肚子的食物。   浮蘅手脚并用,用脚踹,用手去拽野狗的下腹,用嘴咬野狗的眼睛和喉咙。忍着犬牙钉穿肩膀的痛楚,将野狗咬死了。   推开野狗,没时间查看伤口,第一反应是将跌落泥尘的馒头刨起来,一个吞咽下去。即便呛嗓子,拍打胸膛缓解时也是满足的。   一个馒头对浮蘅来说,仅仅是将他从饿死边缘拉回的东西。填饱肚子,当然不够。   但还有只野狗。   冬日无火无焰,再等片刻野狗恐怕冻成冰雕。来不及休息,又一扑而上,用牙齿撕咬吞咽,腥臭的狗肉和鲜血一同涌入,吃出一身血衣。   这样的浮蘅?   在与饥民一同逃难时遇到从前一饭之恩的恩人,恩人摔倒在泥水中,被数人践踏,头破血流,手脚不自然地弯曲。   认出了高大的浮蘅,恩人面露希冀,却眼睁睁看着浮蘅无视他走远。   “等等!”恩人用尽全身力气喊他,“你,你扶我一把!不要走!”   浮蘅脚步不停,听见恩人声嘶力竭:“忘恩负义之徒!难有好下场!”   他终于停了,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形容狼狈的恩人,缓缓道:“你是给过我饭吃,但那又如何?”   浮蘅像个少年郎微微歪头:“自己好心没处放了,我没求你帮我,上赶着来,以为能凭这个要挟我?”   更多难民奔来,恩人被淹没。浮蘅听见他的痛呼,面无表情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个微笑。   后来侥幸被修士看中,带回九宸外门修炼,面对同门的排挤为难,浮蘅渐渐收敛外露的桀骜和凶意,表现出温和可亲的假象。   这样的浮蘅。   以及姜剑雨师尊死时,浮蘅站在一旁等待对方咽气,面无表情,毫无动容,像一头不知情感的野兽。   回忆里浮蘅的思绪淡然,未因同门当场身死有任何波澜,反而因为被迫等在这里为对方收敛尸骨而产生嫌恶之情。   ‘等回宗门后,要给芳携做什么呢?’   无聊至极,竟然思考起回去后要给他做什么饭。   这样的浮蘅……   鲜廉寡耻,冷心冷肺若此!   最令冷芳携惊疑不定的,是那些回忆片段中浮蘅偶尔露出的红瞳。 第19章 “圣尊对我师父的爱护,宗门有目共睹,可是否又过于看重呢?”   无法逃离,便只能修炼。   修士间神魂交融不仅有停留在感官上的快/感,还能增进修为较低一方的修为,凝实神识,也就是俗称的“双修”。但双修的要求更低,有时肉/体上进行交合,辅之以专门的功法口诀也能成事。   因此冷芳携痛苦崩溃之余,修为反而一日千里,加上混元珠的作用,分明刚入化神,不到半年便巩固修为迈入化神三重境。若能保持,要不了数年破关入合体也易如反掌。   神魂交融凝实神识,神识强大后,冷芳携渐渐能在极度欢愉的浪潮中找回理智,有一时片刻的清醒,不至于显得过于狼狈失守。   一连数月,他闭门不出,剑峰不接外客。虽说他和浮蘅的作风历来如此,从前封闭山门十几年也不是没有过,可结合之前秘境出现了问题,宗门内有不少人都觉得不对劲。   其中最为担忧的便是厉凌尘。   不同于其他人,他是唯一看破了浮蘅对冷芳携不伦念头的人,秘境提前结束,出来时却发现师父失去了踪影。   按蝴蝶道君所说,师父改道帮浮蘅圣尊做事了。那时他就觉得定然出了什么事。   师父一连数月不露面,也未在玉珏上联系他。厉凌尘便知道,肯定是浮蘅作祟。   再想到秘境开启之前,师父与同为双壁的柳今歌碰面,二人关系亲密,又有诸多日后会结为道侣的传闻。厉凌尘当时都嫉妒难忍,浮现出无数阴暗想法,何况浮蘅呢?   师父于他是天上明月,皎洁孤傲,高不可攀,即便心存妄念,也清楚自身低贱卑微,有再多妄想嫉妒全忍在心间慢慢消解。   可浮蘅不同,他地位高高在上,修为通天,此等人物大概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师父之于他乃掌中珍物,岂容他人觊觎?更不用说师父擅自逃离掌控,要与外宗子弟结为道侣了。   为此发疯囚禁师父不是不可能。   但即便猜出了浮蘅的想法,厉凌尘现下还是什么都不能做。此前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形,当时他去剑峰想拜访师父,看师父的状况,尚且被童子阻拦打伤,何况这回情形更加棘手。   他贸然前往,对浮蘅恐怕又是一重刺激。   只能忍耐心中焦虑,暗自等待,祈祷浮蘅此回的发疯只是暂时,要不了多久师父便能重新露面。   可是等啊等,厉凌尘已破关筑基,始终未等到冷芳携露面。   他坐不住了,种种猜测在脑海里回旋,最终决定去找周淮大师兄。   因他修为进步神速,在内门弟子里崭露头角,还算一位排的上号的人物,宗门里的人已少有给脸色的。魑魅仙宫外迎逢的童子见到他,听闻厉凌尘找大师兄有要事商量,不仅没有冷视阻拦,反而异常迅速地向内请示。   宫门打开,小童带厉凌尘往里走,走过数道灰色阶梯,便见恢弘宽敞的大殿上,大师兄盘腿而坐,一手拿笔,一手捋袖,檀发微垂,正凝神处理宗门事务。   “叨扰大师兄了。”厉凌尘正欲见礼,大师兄挥挥衣袖,曼声道:“不必多礼。”   搁下笔,从繁杂的宗门俗务中抽身而出,看向满目肃然的厉凌尘,大师兄在心中微微叹气。厉凌尘这弟子终日痴迷修炼,少与人交往,这回突然跑来找他,为的只能是冷师弟。   这小子,分明还未与师弟行拜师礼,却像个还没断奶的娃娃一般,大人不过消失片刻,便哭闹着要寻。   “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我也不知晓冷师弟目前的状况。一来修士闭关动辄数年,一闭百年的也常见,只不过半年不到,你就要去寻你师父了吗?若冷师弟正处关键时刻,你突然上门打扰,岂不令他功亏一篑?二来……”大师兄顿了顿,继续说,“以你目前的修为,冷师弟之事,你也根本没资格过问。师徒?宗门玉牒尚未记载,你还未得到剑峰认可。且若出了事,自有其他人出面。”   他淡淡道:“你现在行事,不知尊卑上下。就连这魑魅仙宫,若非倚仗冷师弟之势,你也根本进不来。”   言语淡淡,其中含义却不可谓不令人惶恐。   厉凌尘很冷静,先是谢罪认罚,条理明顺地坦白对师父的担忧。   一切陈述完毕后,他蓦地抬首,以近乎不敬的姿态看向大师兄。   他意有所指道:“圣尊对我师父的爱护,宗门有目共睹,可是否又过于看重呢?”   “哦?”大师兄眉头微挑,语气冷下来,“厉凌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厉凌尘拱手:“小子言语无状,或许冒犯。可我提及之事,还望大师兄考虑。”   大师兄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被他这一下搅得神思不属,更无心继续处理俗务。他拧了拧眉,斜飞入鬓的眉苦闷地皱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姜剑雨自屏风后走出,直直道:“我看那小子说的没错。”   原来厉凌尘进来时,她正与大师兄商谈宗门铸剑一时。听到厉凌尘求见,大师兄本想令厉凌尘择日再见,她却因厉凌尘与冷芳携的关系,让厉凌尘进来,自己躲到屏风后。   大师兄以为厉凌尘无非又欲拜见冷芳携,对姜剑雨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道厉凌尘胆大包天,大殿上公然意指圣尊。   “冷芳携什么都好,坏就坏在有那样一位师父。”提及浮蘅,姜剑雨神情厌恶,冷笑着说,“都说浮蘅如何爱重他,可我看不然,以圣尊的脾性,指不定待芳携如何。”   只要提到圣尊,姜剑雨便是这幅厌恶至极的模样。大师兄无奈,但知晓姜剑雨向来只在嘴上发泄不平之气,便没说什么。   又听她提到从前之事:“我师尊与浮蘅一道开拓天外境。是,师尊当时伤重,已回天乏术,便是浮蘅也做不了什么。我也从不认为师尊因浮蘅而死。可浮蘅竟冷视我师尊在痛苦中死去!”   “师尊位至合体,兢兢业业为了宗门,便是浮蘅从前的佩剑,也是我师尊打造,哪里对不起浮蘅,让他竟然如此冷心冷肺?!”   若不是拿到师尊留给她的余味珠,姜剑雨还不知道自己亲如父女的师尊死前竟那样凄惨。   “浮蘅当时的表情……”姜剑雨瞪着眼说,“那样的表情,好像我师尊是什么累赘……呵呵,你与旁人未见到当时最后的影像,当然只觉得浮蘅过于理性。”   “独有我知道,他不是理性,根本就是一头……”畜生。   最后二字,姜剑雨忍在喉间,在大师兄严厉的目光下并未吐出。   “好了。冷师弟的事我自会处理,铸剑之事,还望你上心。”大师兄揭过话头。   就连他也觉得圣尊看似温和,其实过于冷清了,天地万物,除了师弟一人,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对抚育他的九宸宗门亦不抱有什么情感。   又想到青山秘境一事,秘境突然提前结束,冷芳携当时恰好不知去向,如此瓜田李下之事,另外两宗已派人前来询问,浮蘅圣尊只敷衍几句,连面也不见。   碍及圣尊修为地位,其余人不敢冒犯,加之秘境中无弟子受伤,且只是提前结束、并未塌散,便糊里糊涂揭过,再不言论。   但宗门里的人觉得圣尊此回行事,过于恣肆了。   到底事涉冷芳携,大师兄思索再三,发出一道云信。   结果一直未收到答复。   大师兄自认还算了解这位师弟,因为交友少,即便闭关中途收到云信也会阅览答复,全然无视,不像师弟的作风。   这不正常。   他试探性询问掌门,掌门闻言,向来平静从容地脸上露出忧虑之色。   “……这样,你亲自走一趟。就说去送节礼。”思索再三,掌门决意过问。   “弟子领命。”大师兄拜首。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掌门强自按捺心中忧虑。   不出所料,大师兄吃了闭门羹。还是之前那个童子,他的待遇和当时的厉凌尘一模一样。   节礼被那小童收自袖间,又被阵法阻拦在外,大师兄不好强闯,只能道明来意,说为见冷芳携,与他谈论修炼之事。   小童仍是面无表情。   大师兄渐渐收敛笑意,眼神中多出几分冷意,他道:“周淮此行只为见冷师弟一面,若冷师弟有事不能见我,还请师弟亲出云信。圣尊虽是师弟师尊,如此代弟子行事,恐怕不妥吧。”   小童恍若未闻。   大师兄的心沉了沉。 第20章 “师弟的房中事,就不劳你插手了吧?”   最终的结果在掌门预料之内,听到大师兄转述的场景后,掌门长叹一声。   “师弟……”   碍于小辈在场,掌门的担忧并未宣之于口,但从他的神情大师兄可以看出,对于浮蘅圣尊突如其来的狅悖,掌门似乎习以为常。   为什么?   圣尊对外不是向来温和有礼吗?   “此事还是我去一趟为好。”   思索再三,掌门还是决定亲自过问。   他与浮蘅同时入门,又在一场大比上进入内门,被当时的掌门看中,成为他的弟子。掌门后来在无数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前代大师兄;浮蘅则潜心修炼,修为一日千里。   前代掌门退位,他成为九宸新的领航人;浮蘅修为冠绝天下,是扶元界都崇敬的道尊。   可以说,掌门对浮蘅还算有一定了解。对于这位师弟隐藏起来的性格,他还算清楚,恣肆狂妄,视万物为无物,甚至可以说冷心冷肺、无比自私。   只是戴上心系苍生的假面久了,加上收了位爱若掌珍的弟子,行事渐渐收敛起来。但不代表浮蘅改换了心境。   掌门以为在浮蘅飞升之前,一直能维系这样微妙脆弱却又无比牢固的平衡。   是他想错了。   早在浮蘅与冷芳携师徒闹别扭的时候,他就应该预料到今日的场面。   有那样一位偏执的师尊,再温顺的弟子有朝一日也会生出反骨。只希望浮蘅与冷芳携不要走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一宗掌事上门,即便浮蘅地位超然,也不好公然拒绝。掌门被面色冰冷的小童迎自飞宫大殿上,只见到浮蘅,却未见得那位惊才绝艳的弟子。   说起来,确实将近半年未见冷芳携露面。   “掌门忽然来剑峰,是有什么要事商议?”浮蘅淡淡问。   他与掌门向来不怎么亲近,名义上是师兄弟,其实比普通宗门同伴的关系还不如,向来只在涉及扶元界抑或九宸宗的大事上会有交流。   他知晓掌门的来意,却不打算表露出来。   哪知掌门并未提及冷芳携与秘境一事,而是说起前不久的天下云中会。   “当时我与几位道友观测扶元界的邪魔,发觉邪魔未见靡态,反而愈演愈烈,风雪关遭受攻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恐怕要不了多久,那些邪魔便会演变为祸害一界的强大灾劫。”扶元界举一界之力供养诸多修士,是修士们证道的根基,哪怕飞升前往恢弘大界也不能轻易舍弃,母界有难,修士们自当解决,“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在灾劫诞生前遏止,但这么些年下来,也未找到好方法。”   掌门:“我此行前来,除了与你商议此事,还想见见冷师侄。他数次斩妖除魔,于邪魔一道上有超人的造诣,又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此番除魔,恐有赖师侄相助。”   他以为直接提及冷芳携,以师弟的性格,怕会直接拒绝。如此委婉一番,说不定还有所转机。   哪知被浮蘅断然拒绝:“芳携闭关巩固修为,正是关键时刻,师兄别拿这些俗事打扰他。若说除魔一事,无上宗那边不是还有一个柳今歌?与我徒并称剑修双壁,想必在此事上也不差。”   提及柳今歌,浮蘅素来和煦的脸上闪过一丝冰冷意味,反而使那张因挂着笑容而稍显虚假的面孔多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看来还是不行。   掌门微微闭目,运气凝神,再睁开时,眼中多了几分凌厉和审视。   “师弟,那青山秘境一事,须得给一个交代。”   “交代?”浮蘅稍稍一挑眉,“扶元界秘境数以千计,哪一个不是变化万千,此番青山秘境提前结束难道奇怪吗?何况无人受损,便是那些弟子觉得未探索够,我给些补偿便是,又有什么值得交代?”   他稍显倦懒,闲闲道:“若有不长眼的叨扰师兄,就让他们直接来见我。金丹期……呵,修仙界自古弱肉强食,若非你们闲着没事干倡导什么‘礼’,那等废物还不配质问!”   说话间,他端坐的姿态变为斜靠灵榻,单手支颐,多出几分恣肆邪气,本性暴漏无疑,还是掌门记忆中那位师弟。   “师弟,你……”   “且。”浮蘅隔空一点,止住掌门的话,凉薄的唇角微掀,“我剑峰最近很忙,一是爱徒闭关,冲击化神四重境,二来……有件喜事要告诉师兄。”   他斜睨着玄衣修士,像将憋在心口数百年的气发出来,无比畅快欢愉地说:“我与芳携准备结为生死道侣,忙于筹备和合大典,无心理会其他。”   蹲在一旁的心魔见掌门目瞪口呆,爆出一声大笑。   “和合大典?你与芳携?”掌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以他目前的修为,断无幻听道理,再看浮蘅一脸泰然自若,眼底却泛着笑意,无比震惊,“芳携可是你徒弟!”   再回想他与冷芳携从前种种,果然早有端倪。百年前冷芳携负气离宗,想必也有这个原因。   “浮蘅,你?!你疯了不成!”   掌门历经世事,修炼一途中什么荒谬的事没见过,早就养成处事不惊的养气功夫,到底因浮蘅这番惊人的话破掉。   却听浮蘅平静地说:“扶元一界当中类似之事常有,许多都传为佳话。再论九宸,六十七年前莺歌峰公孙雅与首徒彭婉容最后不也成道侣?师兄何必惊奇。”   饶是掌门脾性温和,都忍不住暗骂浮蘅一句不要脸。   亏他说得出口!   修真界以宗派为主,极为看重师徒传承,师徒相亲本就违逆人伦,那几对师徒都是走到元婴化神地步才表露心意,以至旁人不敢当面说什么。公孙雅与彭婉容也只私下结为道侣,从不四处宣扬,亦未举办和合大典。   最重要的是,那些师徒都是真心相爱,心意相通!才冲破世俗人的眼光,顺从本心。   可浮蘅与冷芳携呢?   光看冷芳携近年来对浮蘅的违逆,就知晓师侄定不怎样情愿。浮蘅修为又极高,说不定私下里如何强迫他。   “……也是。可此事非同小可,你让师侄出来,我听听他的想法。”掌门忍下驳斥言论,打算先稳住浮蘅,不让他发疯。   浮蘅笑了下。   他完全看穿掌门内心的想法,觉得这位持身的师兄真是无趣极了。他不着急,不担心冷芳携会借机逃走,就如冷芳携了解他一样,他亦了解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果然,冷芳携出面时满脸平静,不见忧色,周身灵机充沛浑圆,可见天地雷劫过后,修为不仅十分稳固,而且更进一层。掌门心里欣慰,冷师侄自小便勤奋刻苦,未辜负天资,奈何卷进这样的事。   见他状态良好,未有颓色,掌门心里微松。   无论如何,他与浮蘅还未走到尽头。   “冷师侄,恭喜。”掌门先祝贺他顺利迈入化神期,又温和地询问冷芳携有无修炼上的困惑,两人无视浮蘅交流,竟有种良师益友的氛围。浮蘅等得不耐,顾及冷芳携在场,并未发作。到后面掌门才说出来意,“听闻你与你师父打算举办和合大典,有没有看好的良辰吉日呢?”   冷芳携平静地说:“此事全凭师尊做主。”   “……这。”掌门讶然,他早就料到冷芳携无论情不情愿都不会表露出反对意图,但以为会在说话时露出几分,却没想到他看来毫无不愿。   难道说师侄与师弟也真心实意?   那从前的师徒矛盾……难道是一些二人的……   难得面对这样的事,掌门稍显困惑,更因浮蘅与冷芳携坦然的态度生出几分窘迫。   见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浮蘅志得意满:“师弟的房中事,就不劳你插手了吧?”   听得掌门双颊爆红,沉默好一阵,才强撑着道:“是我打扰了。师弟,你,你与师侄好好商量,我先走了。”   冷芳携目送他远去。   尽管无比渴望逃离浮蘅的桎梏,但他还有理智。浮蘅修为通天,纵使他求助掌门也无济于事,还极有可能使浮蘅对宗门出手,波及旁人。   所以虽然明白此次可能是唯一的逃离时机,冷芳携还是按下躁动的心,陪浮蘅演了一场戏。   但愿事止在他二人间吧。   那头,掌门难得失了从容,仓皇离去,遁逃至魑魅仙宫前,理智缓缓回归。   他第一个反应是,师侄果然是被强迫的。   无他,以冷芳携的性格,如果与浮蘅真心实意,早就令宗门知晓,操办和合大典。那位师侄从不屑于藏头露尾,向来顺心所为,可刚刚谈及和合大典,不见丝毫喜色,也似对大典全无兴趣,便知并非真心。   再说,前不久掌门才听说他与柳今歌似有意结为道侣,这么短的时间里,断然不会再与浮蘅有什么首尾。   是他震惊之下,失了理智。   不过就算当时看破,他应该也不能带走冷芳携。   现在连酝酿中的邪魔灾劫都不算什么,掌门满心忧虑,与大师兄私下说了那事。   “道侣?!”大师兄不可置信,第一反应也是浮蘅胁迫。回想从前和冷芳携谈及浮蘅圣尊,他的态度确实微妙古怪,比起掌门,大师兄更加确信,问掌门如何处理。   “难道我们真要通知宗门上下,如圣尊所说举办大典吗?”   浮蘅——   大师兄深吸一口气,缓缓突出。眼神晦暗。   掌门思索良久,缓缓道:“此事暂且按下,仅你我二人知晓,不得泄露于他人。”   “弟子领命。”   “至于如何处理……”掌门没有继续说,心道,师弟走错了路,他必须将他带回来,否则将是一场波及扶元界的腥风血雨,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第21章 “柳道友,我此前对你,确实动过心。”   无上宗。通天楼阁。   九宸宗隐隐酝酿的风雨还未波及到相距数万里的宗门内,无上宗的弟子冷面肃穆,一身青衣,衣领袖口俱被打理得整洁干净,一眼望去既不失大宗派的严肃气度,又有青年人的活泼朝气。   柳今歌刚刚结束今日的试炼,从人来人往的楼阁里走出。   周围仰慕他的小弟子低声谈论。   “柳师兄今日更上一层了。”   “以元婴修为走到第二十八层,柳师兄真可怕,与道子相比也不差。”   “……看来要不了多久师兄便能入化神了!我猜在第三十二层时起雷劫。”   “你太小看师兄了!那等天骄人物,禀赋的强大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看要不了三十层!”   “呵呵,这你们就不懂了。瞧瞧师兄今日的衣着,英姿勃发啊!师兄向来朴素,忽然穿得花里胡哨为哪般?定为了迎接雷劫,潇洒淡然地对抗天地!啧啧,那场面——所以我猜,师兄此番休息再去闯楼,出来后便是化神了!”   “好啊你小子,可真会替师兄说大话!”   小弟子们无忧无虑,整日除了上课修炼,在通天楼阁十层内打转,便是八卦宗门里有一定名声的师兄师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柳今歌不为成为他们的赌注生气,反而险些被他们逗笑了。   笑容只是浅浅一瞬,然后隐没无痕,再度涌上心头的是淡淡的忧思。   ……芳携已经很久没有回复他的云信。一连十三封,全部石沉大海。   柳今歌了解他的性子,就算是有深仇大恨的敌人,冷芳携也不可能对云信视若无睹。他看似矜傲,其实会好好回复每一封信。对一些辱骂贬低的信件,也会回一个“滚”字。   对他的云信,更加不可能无视,一直不回复,很有可能遇到了问题。   那日秘境外相见,柳今歌本想开口询问,奈何冷芳携似乎有要事,心事重重地离开,他不好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冷芳携离去。   本以为秘境结束后还有机会,却不料青山秘境提前结束,当夜劫云万里——有人要渡化神劫!而冷芳携失去踪影,只有蝴蝶道君出面。   魏云说冷芳携遵师法旨办事,柳今歌猜得出,那位渡劫之人大概就是冷芳携。   于是等到劫云散去,天清气朗,他送出云信,恭贺对方率先一步成就“半神”,结果始终未得答复。   纵使为了巩固修为而闭关,以冷芳携的性格,也该先出面澄清有关秘境的疑惑,再对有损失的弟子补偿才是。绝无可能闭缩在剑峰之上,连无上宗和血元宗派去询问的长老都不相见。   完全不合常理。   柳今歌隐隐觉得不对劲,这几日在通天楼阁中沉不下心,思绪总忍不住飞向九宸剑峰的方向。得不到冷芳携当面确切的答复,他安不了心,自然无法安心修炼。   于是打算前往九宸,拜访冷芳携。   去见心上人,饶是向来潇洒从容的柳今歌也忍不住打扮一番,换了身深青色法衣,腰系月白丝绦,发入垂龙簪,周身气度逼人。   许多修士好华服精舍,柳今歌不是那样的人。在他看来,修士之身份不需要外物装点,只看修为足以震慑一方。今日忽然打扮,之前那些小弟子因此生出许多猜测不奇怪。   他们不知道向来气度从容的柳师兄面对心上人时也会卑怯,也会想方设法让心上人另眼相看。   柳今歌现下既忧且喜,忧的是即将要见到冷芳携,喜的也是即将见到冷芳携。顿步凝神运气,如此再三,才勉强压下复杂难言的心绪。   再抬首时,忽然撞见不远处行来的紫衣道人。   那道人相貌堂堂,俊眉修目,眉心一点朱红,神情冷峻,正是无上宗此代道子周少知。   周少知察觉到柳今歌,冷眸里闪过一丝阴郁,灵光忽然闪烁几下,眨眼便至柳今歌身前,森森剑芒已经迫在眼前,威势逼人,更有蓄势待发之意。   柳今歌负手,从容相待。   忽然,剑势消褪,周少白扯出抹僵硬的笑:“柳师弟。”   “周师兄。”柳今歌拱手。   周少白上下打量,心下了然,笑容转冷:“真是满面春风啊,柳师弟打算离宗?”   柳今歌:“是。”   周少白看他的眼神瞬间可怖,杀机四溢,若非身处宗门,恐怕剑已出鞘。   从前风光霁月,孤高如明月的道子满身阴郁,已沾染尘俗晦物。   “你别得意。”周少白侧身而过,声音阴恻恻的,“只不过又是一个失败者。”   咬牙切齿地说,似乎这样就能变成事实。   柳今歌笑了笑,那些近乎诅咒的话全然不被他放在心上。正如周少白自己说的,一个失败者而已,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   且纵使他被冷芳携拒绝,也改变不了他与冷芳携是修炼一途中心意相通的知交好友,冷芳携一日不找道侣,他便一日是他最亲密的人。就算要找,难道还能越过他。   谁又能取代他在冷芳携心中的地位?   周少白吗?   冷芳携甚至记不住他的名字。   何其可笑的一个人。   若他能坐稳无上宗道子的位置,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可看周少白现在的状态,无须他出手,要不了多久道子之位失落,身为一名普通无上弟子,有何颜面再出现在芳携面前?   靠他那张冷脸吗。   心头嗤笑,柳今歌面上挂着开朗笑意,飘然离宗,遁向九宸宗门。   一路御剑飞驰,如电光闪过,势不可挡。   行到半途,撞见一只邪魔正兴风作浪,柳今歌毫不犹豫,长剑脱手,斩却邪魔。此后又遇到几只,邪魔不算强,但处理起来也浪费时间,等赶到九宸宗门前,时至傍晚,金乌西坠,霞云漫天。   九宸宗内景色万千,瑞气千条。柳今歌立于玉龙门前,恭敬有礼,向门前值守的弟子说明来意。   门柱上盘旋的玉龙一眼闭上,一眼睁开,澄黄的眸子打转,随后缓缓闭上。弟子便知晓来人身份无异,非是邪魔伪装,而是真正的双壁之一柳今歌。   “冷师兄近日闭关,恐怕无暇见外人。”因柳今歌气质温和,弟子见了心生好感,忍不住提醒他,怕这位道君一场空。   柳今歌洒然一笑:“我知晓。还望道友替我传一传话。”   一名无上宗的元婴道君上门,且是位声名赫赫的修士,就算与门内道君是好友,按例也要报给大师兄知晓。弟子点头,正欲使用玉珏,忽然一道符诏飞来,其上刻着寥寥数语,笔意纵横,飞扬恣肆。   弟子忍着逼人的剑芒看清内容后,心头一惊,与同伴对了下眼,转身朝柳今歌拱手:“柳道君,剑峰位于宗门西方,山峰挺拔,为西方诸峰里最高的一座。你从此处行便是,若有其他事情,可使用这枚玉珏。”   柳今歌眉头微挑,虽不知这弟子为何面色奇异,突然让他进去了,但他急着去见冷芳携,没时间思量太多,收下玉珏便御剑飞驰,碧芒远遁。   待他走后,这弟子方惊讶出声:“真稀奇,竟然是圣尊法旨!”   他在玉龙门前值守近五十年,连圣尊的面都没见过,这回居然亲眼看到圣尊手书。那些通天彻地的能人异士向来只活在宗门同伴的八卦里,此番亲历,对那弟子无异于一场奇妙的经历。   他同伴听后道:“不奇怪。圣尊对冷师兄那么好,这回冷师兄的好友来访,出符诏不奇怪。”   弟子便笑:“照你的话,圣尊也会像个凡人父母,出面亲自招待柳道君咯?”   同伴觑他一眼:“你还真敢说啊……”   说话间,宗门天色忽然大变,霞色的云彩染上灰影,乌云掩映。天象瞬息万变,不过眨眼的功夫,天幕低垂暗沉,一道耀目的雷光自厚重云层间闪过。   那弟子抬头望天,发觉空中灵机随之变换,叹了口气:“看天色,怎么又要下雨!”   他同伴凝神:“不似正常的天象接替,是哪位道君试验法术么……”   “算了,虽然我讨厌下雨,不过雨也近不了我身。还是先报予大师兄知晓,就算是大师兄,听到圣尊出法旨的消息,估计也会很惊讶。”那弟子挠挠头,捏着玉珏正准备注入灵力,身体忽然顿住。   天色愈来愈暗,空中清爽的夜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闷压抑的湿热,好似夏夜暴雨来前的景象。   “是一场大雨啊……”那弟子喃喃。   全然忘记了上一秒要做的事情。   那头,柳今歌随着门前弟子的指示飞遁,途中遇到数座灵峰,或扎根大地,或漂浮半空,或云雾缭绕,或山清水秀,宗内景象与无上全然不同,别有一番出尘。   此前他未来过九宸,只听冷芳携描述过,现在看来,果然不负扶元第一绝景的美名。   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柳今歌收剑停滞。眼前山峰奇绝,有拔天之姿,峰顶已近天高,其上居然还停有一座灵宫。现下虽乌云浮现,也不难看出灵宫的不凡之处。   想必这里就是芳携从小长大的剑峰了。   据说芳携未来之前,浮蘅圣尊对修炼府邸不甚上心,以至剑峰虽位置绝佳、灵机充沛,实则枯草杂生,比无人居住的野峰还不如。等到圣尊收弟子入门,嫌弃剑峰过于荒凉,不利于爱徒成长,便亲自刻下“春晖”大阵,剑峰景色倏然变换,再不复从前凄凉。   许是提前安排过,柳今歌未从大阵中觉察到排斥之意,观察片刻,便收剑落地。   不远处一位雪衣童子默然静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请问你们道君现下何处?”柳今歌清了清嗓子,柔声询问。   童子看着他,声音也跟表情一样冷,听着很冻人,倒与剑峰很相配:“道君正在闭关,紧要时机,须徐徐渐进,不得受外界滋扰,亦不便见旁人。当头乃圣尊出符诏,迎道君前来。要见冷师兄,还请道君稍等片刻。”   说罢,童子挥一挥衣袖,天地变换,柳今歌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大殿。殿内空旷,除了几方座椅,并无他物。显然剑峰没怎么待过外客。   “原来是圣尊出面。”柳今歌表面上恭敬有礼,内里却生出微妙的不喜来。   按理说,冷芳携与其师关系亲密,浮蘅于他与父兄无异。他要想成为冷芳携的道侣,得到浮蘅的认可显然十分重要。柳今歌只听说过浮蘅圣尊的事迹,对方的行事不令他感官不适,为着冷芳携,对浮蘅再怎么样也该有些微好感才是。   他却没由来的不怎么喜欢圣尊,每每提及浮蘅,心头总有股恶气萦绕不散,让柳今歌很是沮丧,以为自己看似心胸宽阔,实则如小人,连道济天下的圣尊也看不顺心。   不过也不算没有缘由。   此前他与冷芳携皆沉迷修炼,交流往来说到兴头,好几次被浮蘅忽然而至的云信抑或其他遏止,交流中断,其后难续,冷芳携行踪不定,再找时机就很难了。   且近年冷芳携与浮蘅似乎有了矛盾,两相结合,柳今歌对浮蘅怎样都生不出好感。   好在浮蘅不知道他的想法,再过不久应该飞升前往恢弘大界,打扰不了他与冷芳携,柳今歌便打算只维持表面功夫。   童子说明时柳今歌其实很惊奇,按照浮蘅往日的风格,本以为他不会让他见冷芳携,没想到童子居然领他来了。   等待总显得漫长,其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童子便道:“冷师兄出关了。柳道君,还请跟我来,春晖阵复杂,不要走错了地方。”   他领着柳今歌走走停停,一时掐诀,一时默念,穿过无数楼阁阵法,来到一处游廊前。   游廊外一片姹紫嫣红的垂梦,累累花苞之下,冷芳携侧对他盘腿而坐,发丝散落,垂至腰际,宽大的衣袖盖出一片花瓣似的空间。   他怀中抱剑,双目微闭,应当正观想霞光剑像。   柳今歌迈步进入此方世界的一瞬间,他便察觉到与浮蘅截然不同的灵力波动。微微偏头,斜睨过来,看到来者是柳今歌,平静无波的眼底泛起波澜。   “你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浮蘅怎么会让外人进来?   柳今歌不知晓他的想法,笑着解释来意,因为心头隐约的郝意,他缓缓坐下,先说及秘境之事。   听后,冷芳携道:“我因故压制修为前往秘境,途中遇到邪魔,那邪魔有些奇异,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其斩杀。斩杀时的灵气波动恰好冲破关隘,引动天地雷劫,我只好忍住反噬破开秘境,悄悄离去。”   他隐去很多关键信息,跟柳今歌说了个大概。至于为何忽然起意进入秘境,他未说,柳今歌也未主动询问。   “原来如此。”柳今歌颔首,“难怪秘境结束后只有魏道友出面,不见你踪影。那夜恰逢化神雷劫,我便猜定是你了。”   “至于因秘境提前关闭受损的弟子,”冷芳携递给柳今歌一枚储物戒,“我现下正是紧要关头,不便出去。里面的东西,你帮我分给那些弟子吧。”   “好。”柳今歌爽快收下,却是一顿,沉默片刻,忽然直视冷芳携的双眼,“我此来还有第二件事想问一问你。”   “芳携,我之前送出云信一共一十三封,不知你是否收到?”见冷芳携微微摇头,柳今歌将每一封云信的内容说了个大概,又很温柔地说,“其实大都是道侣一事。如果你无意于我,不必躲我。我想即便我们没有做道侣的缘分,也还是知交好友,不想因此而彼此疏远,徒留遗憾。”   他心想,以芳携目前的态度,乍然说破为时尚早,于己不利,还是徐徐图之。   冷芳携听罢,也坦诚地说出心中想法。   “柳道友,我此前对你,确实动过心。”   他说。   ……   “看啊,芳携果然喜欢他!”一墙之隔的距离,浮蘅凝视着相靠而坐的二人,心魔蛊惑之语一声声传入耳内,“他对柳今歌那样温柔,不是心悦他是什么?为此,芳携居然与柳今歌谈及道侣之事。”   “扶元界皆知,那二人天造地设、佳偶天成,是天生一对的道侣。”   句句刺心。   “而对你呢?也是,柳今歌珠玉在前,芳携怎么会看得上你我,恨且来不及,哪会有爱呢?”   心魔低语:“你用再多手段,芳携都看不见你。未来,他与柳今歌会是扶元界一对神仙眷侣,而你什么都不是。”   说着,心魔忽然怒斥他:“你怎么能让柳今歌见芳携?!”   天光明媚的游廊外是一片黑暗。浮蘅站在幽暗当中,神色难辨,半晌,喉咙里传出轻轻的笑容。   圣尊勾唇微笑,颇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邪魔也。怎会不懂我的打算。”   幽暗褪去,暗淡的光线照进来,浮蘅居高临下,眼神阴沉可怖。   剑峰之上,阴云滚滚。 第22章 “天不予我,我自取之!”   “芳携……”   冷芳携忽然一顿,好看的眉头微拧,侧身倾听,但那句模糊的呼唤被风一吹即散,空中只余垂梦飒飒作响,再无其他声音。   难道是幻觉?   “怎么了?”柳今歌问。   他摇摇头,收回神思。二人刚讨论到位至元婴后,对天地大道如何凝炼,收为己用。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冷芳携的思绪,他思索片刻,找回之前的想法,薄唇微掀,正欲开口。   “芳携。”又是一声。   冷芳携不能再将其当作幻听了,他再度顿住。   叫他之人的声音很熟悉,但浮蘅不会用那样轻浮浪荡的语调。   是心魔。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示意柳今歌先不要开口,侧过身去,就见游廊栏杆上,一名黑衣青年跨坐其上,姿态恣肆傲慢,手里携了朵垂梦的花苞,不断用指腹捻揉,直至垂梦零散、所有汁水都被榨出才作罢。   自青山秘境后,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心魔。   心魔和他对视,眼睛弯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弯腰躬身,伸手像个浪荡子一样去捋冷芳携额前的头发。   冷芳携皱眉,微微调整坐姿企图躲避,还是被心魔勾到。   “干嘛要躲我。”心魔抱怨说。   尽管他的手穿过了发丝,并未实际触碰到,冷芳携总有种沾上什么脏东西的不舒服感。   见他神情转冷,眼中少见地带出嫌恶,柳今歌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冷芳携:“没什么。”   却听见心魔冷冷说:“你与他当真要好,明知浮蘅现在在发疯,还忍耐不住和他到家里偷情。”   “我好心过来找你,就看到你二人相处亲昵,视旁人为无物。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等丑事!你怎么能让那臭小子碰你?!难怪浮蘅要把你关起来!”   颠倒黑白,口无遮拦,越说越离谱。   冷芳携难得平静的思绪翻涌,恼意渐深。   说的什么东西?   难道这是浮蘅心里的想法吗!   不知所谓!   冷芳携忍着怒意想,他不能搭理心魔,越是搭理他越是来劲。权当没看到他就是。   便继续与柳今歌交谈。发觉他的打算,心魔笑意款款的脸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恢复如初,若无其事地冷哼一声,一边哼着小曲旁观两人,一边时不时弯腰去勾冷芳携的头发。   说话间,游廊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大变,不复之前漫天霞光、惠风和畅。一块漆黑的夜幕笼罩四方,不见嫦娥身影,但见几道蛇身粗细的亮光划过。   心魔的表情跟着阴沉下来。   他忽然开口:“而且。”   一顿。   等到冷芳携再度侧身看他,心魔才继续说。   他与浮蘅虽然用着同一副样貌身躯,其实正相反,浮蘅哪怕终日笑着,也有一股难以亲近的冰冷感;心魔笑时不像头真正的邪魔,像位浪荡公子,反而冷下来时攻击性和凶意一涌而上,阴沉渗人。   冷芳携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话绝不是他愿意听到的。   “你带着奸夫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在浮蘅与我眼皮子底下亲近……”心魔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真不怕他死吗?”   天际轰隆一声。   冷芳携的脸蓦地苍白。   “嘘。”心魔伸指,抵在唇前,他的脸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邪气四溢,“快跑吧。”   电闪雷鸣,憋闷许久的大雨倾盆而下。   “我来时天色尚好,没承想居然落雨了。”柳今歌柔和的声音在擂鼓般的响声中不甚清晰。   冷芳携忽然起身。   “聊了这么久。天色已晚,你也该回去了。”他急促道,捏起乾坤袋中的玉珏想联系其他人,发现无论灌注多少灵力进去皆石沉大海,没有响应。   体内的霸道神识如同烙印炽热滚烫,时刻提醒冷芳携:你不该松懈,猛兽在侧!   看他脸色苍白,动作有些惊慌,不复之前镇定,柳今歌心下一沉,连忙询问:“出什么事了?”   冷芳携立刻道:“浮蘅要杀你。你赶快走!有什么遁逃破空的办法立刻使出来。”   若是旁人听到此话,恐怕以为冷芳携在开玩笑:圣尊怎会无缘无故杀人?杀的还是同为正道的友宗弟子。这种话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荒谬。   柳今歌却毫无疑色,没问第二句,立刻使用师尊送予他逃命的法宝,掌中飞出一道冷光。   运灵片刻,冷光崩散。   蓦地抬首,发觉游廊这一方小天地中灵机荡然无存,好似被人牢牢锁住。   他眼中闪过骇然之色,厉声道:“禁锁天地!”   禁制符文一道最为强悍的阵法!   哪怕是渡劫大能布下此阵亦要耗费无数天宝灵材、折损庞大灵机,用去屠杀白雪关外的邪魔都不为过,可现在竟出现在他与冷芳携身边!   生死之际锻炼出的第六感令他感到莫大危机,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汹涌的恶意下细微颤抖,发出警报:快逃!快逃!   哪怕从前陷落战场,险些生死都未有这次可怖。   可浮蘅为何要杀他?   他是无上宗的人,浮蘅动他难道不顾及九宸吗?且他还是芳携的好友!   布置禁锁天地需要大量时间,难道说从让他进剑峰时,浮蘅便动了杀机?   可为什么?   想起十三封云信一去不回,冷芳携忽然失去踪影等等,电光火石间,柳今歌心头生出一个可怖的猜想。   “我现在送你下山。”冷芳携道。   柳今歌一下抓住他的手臂:“我们一起走!”   浮蘅怎么可能让他离开?   冷芳携心知那只是妄想。柳今歌现在还有一线生机,但他若真的想跟着离开,柳今歌必死无疑。   可再与他争执只会浪费时间,冷芳携便不拒绝也不答应,只让柳今歌跟他走。   从小在剑峰长大,生活在春晖阵法当中,修为低微时,冷芳携有事无事琢磨阵法的变化,已然十分熟悉。虽然近来多出许多陌生的变换与禁制,但还能推测出可以通行的路径。   两人行动迅速。一些复杂曲折的禁制,冷芳携直接一剑破开,很快离开流云飞宫来到山腰处。   忽然,四野景象变换,奇俊挺拔的剑峰化为一片一望无际的漆黑原野。   原野空旷,地表荒凉,毫无植被,天际低沉,乌云压抑,滚滚雷光闪过,暴雨如注。但这样的天象外,竟还有一枚玉盘大小的圆月挂在天边,奇异澄澈,散发柔和光晕。   体内灵机外放,纵然雨水倾盆,也近不了身前。   可不知为何,原野四方隐在黑暗当中,除了月光洒落照亮的一角,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其他地方得景象。   冷芳携试探性迈步,发觉随着走动,月光的方位也跟随移动。   难道说黑暗里还藏着凶物?   转身发现跟在身边的柳今歌失了踪影,心头凛然,再转回去时就见浮蘅立于眼前。   对方神情柔和,疑惑道:“你观想剑像,正在关键时刻,一下都疏忽不得。怎么突然出来了?”   就好像他的杀机与绝阵皆是幻影一般。   想到不知去向的柳今歌,冷芳携忍下反驳讥讽的冲动,第一次向浮蘅示弱:“师尊,柳今歌与你我毫无关系。作为无上宗核心弟子,不能在九宸内出事。你放过他吧。”   浮蘅凝视他,笑弯了眼。   “这还是你第一次向为师示弱呢。”   冷芳携又柔声说:“且不久便是我二人的和合大典,此刻见血,未免太过不详。我还打算请柳今歌来观礼。”   听后,浮蘅点点头:“有道理……为师似乎没有杀他的理由?”   ……   那头,柳今歌同样发觉与冷芳携分散,便知定然是阵法作祟,立刻严阵以待,没有轻举妄动。   便听见月光之外传来些微摩擦声,有人自黑暗中缓缓走来。   “道尊。”   虽在生死关头,柳今歌仍保持礼貌风度,毫无狼狈逃命的姿态。   那人轻轻笑了,淡淡念着他的名号:“折柳剑,柳今歌。”   只是语调略有些奇怪。柳今歌皱眉。   随着声音渐渐靠近,黑暗中的人展露身形。玄衣几乎与四周黑暗融为一体,像借那颜色裁来一身法衣,檀发不束,散落肩头,不羁且放荡。   柳今歌正凛然,等看清对方面容后,神色大变,震惊至极:“心魔!”   对方玉人般的脸上,赫然一对猩红可怖的眼睛!   ……   “不对。”迎着冷芳携的视线,浮蘅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缓缓的,像在哄一个小孩子:“现在有理由了。”   “柳今歌他,看到了我的心魔。”   “若放任他离开,等待我的定然是天下人的围剿。从前庇佑苍生者,被苍生群起而攻之。芳携,你愿意看到那样的场景吗?”浮蘅柔和的声音中多出几分蛊惑引诱的意味,“跟我回去吧。芳携同我回家,柳今歌还能得一个体面,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放过他了。且你心知肚明,你们二人根本反抗不了我。”   见冷芳携沉默以对,忽然阴沉嫉恨地说:“还是说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奸夫?要跟他私奔!若被我捉回去,不仅那奸夫下场凄惨,芳携,你也要受些惩罚的。”   他口中的惩罚,无非是些古怪的淫刑。在他稚弱的神识之上,有太多的乐趣可寻。   阴沉很快被款款的笑意取代,浮蘅看着他:“如此,也不跟我回去吗?”   脸色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但他说的话不无道理:逃?禁锁天地布下,剑峰对他们无疑是天罗地网,难有生机,且浮蘅修为冠绝天下,便是掌门察觉异动出面,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但若乖乖留下,与他回去,柳今歌或许还有生路。   看冷芳携缓缓垂首,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面露犹疑之色,显然因他的话正举棋不定,浮蘅心中感到莫大的愉悦。   愉快之下,连说话的语气都多出几分柔软,不断劝哄爱徒放弃逃跑。   冷芳携低头道:“我……”   浮蘅笑吟吟地看他。   “师尊你知道,我最厌恶任人摆布。”冷芳携忽然抬头,“我岂能束手待毙!”   暗淡的月光中,一抹灼目耀眼的光芒自他眉心一射即出,电光火石般奔向浮蘅。   霞光剑——出鞘!   飞剑斩妖魔!   “看来你还是固执,听不进我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徒留阴霾,浮蘅任由剑光洞穿身体,不躲不避。   原来眼前的浮蘅根本只是一道幻影,一触即散。   冷芳携一点也不惊讶,立刻纵身飞驰,奔向空中澄澈怪异的圆月。   剑随心动,一往无前,一剑洞破压抑低垂的穹庐!   死寂的原野轰然崩碎,待他立于天际,便见脚下荒芜大地景象变换,青衣修士形容狼狈,与黑衣心魔相对而立。   几阶修为的差异无异于天堑,再加上禁锁天地,柳今歌在心魔面前只能勉强支撑,饶是如此,一段时间下来已满身伤痕、气息虚弱。   折柳剑不断发出短啸之音,企图守护心意相通的修士。奈何在心魔面前,犹如小童玩具般羸弱不堪。   忽然,柳今歌发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大散,一道光线洞破黑天直刺而下,熠熠生光。   “霞光!”他认出冷芳携的剑意,连忙抬首,想让他赶快逃离,却发现霞光的剑意只是一瞬,其后渐渐消退,像被什么阻拦住一样。   心魔阴恻恻地说:“死奸夫,别妄想他来帮你了!”   这样,正好。   免得伤到他。   柳今歌擦掉唇角溢出的鲜血,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厉声唤道:“折柳!”   ……   那头,冷芳携发觉空中圆月正是另一片原野,看到里面的柳今歌时,本想去帮忙。哪知企图穿过屏障之际,四野变换。   首先嗅到了火焰升腾燃烧的古怪气味,继而是大片大片鲜红的、深褐的、流淌的、凝结的血液,这是一方血与火构筑的天地。   冷芳携的神魂缩在一名小童体内,低矮的视角只能看到无数影影幢幢的鬼影,它们穿行于火焰中,不断啸叫、哭喊。大部分没有神智,只是僵硬行走的木偶傀儡;少部分却如人一般换上鲜亮华美的衣裳,呼奴使婢,若非一张血口未完全掩藏,真以为鬼蜮中尚有活人生存。   这里是不夜镇。不夜镇没有白天,只有火焰、鲜血,和邪魔。   他不知为何,走入过去的幻影回忆当中,回到被白狼哺育养大的地方。不过不能自发行动,只能缩在过去的自己身上,旁观一切发生。   看了一阵,冷芳携发现自己回到了白狼死后。失去庇佑的孩童在偌大的不夜镇中东躲西藏,因为自小在邪魔堆里长大,身上的人味淡到几乎没有,只要好好躲起来,不让那些邪魔发现便能生存下去。   饿了就吃白狼的尸体,尸体吃完后就啃树皮,偶尔抓到一两只老鼠吃——邪魔只对人味敏感,对其他生物倒无知无觉。   小童一身伶仃,皮肉紧紧贴着骨头,抱腿蜷缩起来比一个皮球大不了多少,最喜欢躲在寺庙的塑像里,透过中空的塑像观察四周,既安全又满是趣味。   浮蘅将他拉入这里用意为何?   冷芳携皱眉。   他现下无法行动,便只能看孩童整日蜷缩在寺庙当中,鼓胀的小肚子饿得瘪下去才抓出一块狼肉,不顾血腥和臭味狼吞虎咽。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这一日,寺庙忽然发出一声轰鸣,孩童躲藏的塑像被几颗漫无目的漂移的火球击散,他躲避不及,直接暴露在寺庙众多邪魔的眼中。   ……是人!   那些如傀儡般整日没滋没味,只尖叫呐喊的邪魔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人力岂能与妖魔的力量相比?   不出所料,孩童被抓住了。   那些邪魔围绕着他,双眼发出青色赤红可怖的光,视线在细瘦的手臂和小腿处流连。   鲜美的人。   孩童不知恐惧,却也在那样贪婪的眼神中感到威胁,顿时四肢抓地、躬起脊背,犹如野狼般发出威胁性十足的咆哮。但因为那小小的身体,完全不像白狼能震慑邪魔。   若非那日浮蘅路过屠魔,早就沦为邪魔的腹中餐。   是了,这是他与浮蘅初见之时。   终日不歇、熊熊燃烧的烟火如同遇到热油,瞬间升腾,漆黑的夜空熏出一片惨红的颜色。突如其来的变化引起邪魔们的注意,它们偏头看,发现连片的火幕被一道冷光劈开,分成两股,一名檀发雪衣的修士自中走出。   所到之处,邪魔灰飞烟灭。   孩童的瞳仁中,跳跃的火焰与面无表情的修士取代了一切。   危险!   那个白色邪魔很危险!   周遭邪魔消散后,孩童第一时间往寺庙的后门奔去。他手足并用,不似常人走动跑路,锐利的指甲在墙壁上一抓,便隔空飞跃,在火焰的影子内穿梭。跑出寺庙,奔向长街,他要回到白狼死去的地方,那里是整个不夜镇最安全之处。   却不料雪衣修士只当他的逃跑是个解闷的游戏,没跑出多远,孩童就被抓住——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捏住他的后脖颈,孩童整个被提起来。   他发出险恶的叫声,五指在那手上抠挖,还试图低头撕咬。   对修士来说,全都不痛不痒。   “人?”白衣修士——浮蘅捏着孩童的脖颈,将他转过来,正面对他,指腹危险地擦过喉咙,要害之处被扼住,狼孩的身体下意识僵硬起来。   浮蘅居高临下、不带温度地看着他,少了邪魔的啸叫,四周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火焰燃烧升腾的声音。静默片刻,浮蘅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起笑意,一下将孩童搂抱在怀里,按着他枯草般杂乱的头发,抵在胸口。   仙人从邪魔口中救下孩童,抱着他在火海中穿行,残存的邪魔扑来,未能近身便俱都灰飞烟灭。   冷芳携借着孩童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一切发生。   他虽然选择沉浸式扮演,年龄小时,心智也是孩童,可身为快穿者记忆力超群,直到现在也能清楚地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浮蘅让他再看一次二人初见,实无必要。   难道他以为冷芳携看后,真会想起师徒之间的往日情谊,乖乖跟着他走吗?   率先斩断师徒情谊的可是浮蘅自己!   这时,冷芳携看到浮蘅被火焰映长的影子中,隐隐绰绰走出一道虚实不定的身影。那身影浑身漆黑,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神智的人偶。   即便如此,冷芳携也能认出对方。   是日后的心魔。   心魔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跟在浮蘅身后,随着时间推移,原本凝实的影子渐渐转淡,即将消失之际,他忽然抬首,与孩童,或者说孩童体内的冷芳携对上视线。   麻木漆黑的眼瞳顿生灵彩。   ……这究竟是过去就发生过的事,还是现在才有的变化?   正惊疑不定,又发现随着浮蘅走远,四周景色变换,不夜镇被一片桃林取代。   桃林两侧悬挂着红色灯笼,烛火在纱罩中明明灭灭。一根蜡烛发出的光芒虽然微弱,但成片的蜡烛便如星海光辉,将足下小径映得透亮。   现在不是桃花开的时节,春晖阵法却让桃树缀满花枝,万紫千红,瑰奇秀丽。红色的纱布泛着点点银光,将一颗又一颗桃树连接在一起。本该是一处值得欣赏的景致,却因在沉沉黑夜中,在被人禁锢的处境里,显得异常诡异。   收回打量的眼神,冷芳携发现四肢细瘦的幼童躯体不知何时恢复正常,但他依旧不能动弹,浮蘅的神识像一张巨网将他抓牢,一刻也不松懈。   浮蘅抱着现在的他,与从前抱着骨轻肉少的小孩没有区别,手依旧那样稳。   甚至因为两人如今越发扭曲的关系,揽在冷芳携腰侧的那只手如铁箍。他竟然感到隐隐的痛意。   “你不要想着自爆灵核了。”浮蘅淡声说,“现下你和凡人无异,一丝一毫的灵力都用不了。”   这是他用神识缠绕禁锢冷芳携的结果,当浮蘅铁了心要禁锢住他,冷芳携毫无反抗之力。   冷芳携安静地贴着浮蘅的肩膀。如果浮蘅真要杀柳今歌,他确实有自爆灵核的打算——那会使他进行几百年的任务功亏一篑,不过相较于任务完成度,他更在意无辜之人的性命,原剧情里,柳今歌是成功飞升了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浮蘅也防着他。   浮蘅抱他走到桃树簇拥的中心处,那里摆着一张金漆垂花柱式的拔步床,挂檐和横眉处镂刻有花纹,四方被细腻的云纱笼罩。床外侧摆放一对龙凤纹的喜烛,四方大小的桌上搁着一柄玉如意。   冷芳携被放下,深陷入柔软的绸缎中,眼睁睁看着浮蘅伸手解开腰间的绥带。   这一身是浮蘅为他挑选,再亲自换上,现在脱下来也动作快速,不忙不乱。   细腻的肌肤袒露在月光和凉风下,再被绛红色的婚服覆盖、包裹起来。到了浮蘅自己,他只伸手一抹,便换上与冷芳携身上类似的服饰。   “都说凡人夫妻成亲,当夜有洞房花烛。和合大典只是对外彰显你我二人结为道侣,不如洞房来得亲昵。我想,便在今夜办一次只你我二人的婚礼罢。”   “顺便让那奸夫观礼。他需要知道,你不是他能妄想的人。”   听到这句话,冷芳携想笑。他现在如同浮蘅的布偶娃娃一般任他妆点,除了眨眼微笑,做不出更多动作。只是他的笑嘲讽意味十足,像一柄冷艳的刀。   浮蘅伸手捏着冷芳携的下巴,神识在他灵窍中翻阅、搜寻。冷芳携感到过往的一切记忆赤/裸袒露在浮蘅面前,最终停留在他与柳今歌初遇时。   那时他刚入金丹,接到宗门任务去凡人都城内搜寻一只狡猾的邪魔,在一处繁华市坊的酒楼中寻找到踪迹。   邪魔正欲侵蚀人心,冷芳携与它的猎物擦身而过,果断挥剑。狡猾的邪魔察觉到危机,立时飞出躲避,然而快不过霞光的速度,一击命中。残存的躯体跃入酒楼下熙攘的人群,企图寄生,被等在下面的柳今歌断绝最后希望。   被障眼法术遮蔽了双眼的凡人们尚不知刚刚捡回一条性命,兀自穿梭。冷芳携垂目,去看刚刚与他配合的修士是谁,便与一张恶鬼面具对上视线。   面具之下的人声音意外柔和清亮:“道友你好,我是柳今歌。”   彼时少年意气,相随而行,斩妖除魔,可今日呢?   因为浮蘅这个举动,冷芳携胸口发闷,隐隐泛着恶心。   “真美好啊。”他听见浮蘅语气平静,“你那时便有与他结为道侣的心思吗?”   冷芳携都要被他奇怪的想法逗笑了。   “师尊,你总是那样异想天开吗?”他问。   浮蘅不恼,继续喃喃:“我飞升后,你与他才办和合大典,昭告世人。我身为你师尊,却无缘典礼,在恢弘大界苦等你千年,寻不到你的踪迹。”   “直到你的徒弟飞升,我才知晓你与柳今歌神仙眷侣,明明已至渡劫,却逗留在扶元界中不肯离去。”   除了柳今歌的事,浮蘅所说皆为扶元界原来的剧情脉络。   冷芳携惊疑不定地想:浮蘅怎么会知晓这些?   一个世界只能容纳一位快穿者,浮蘅绝不会是他的同事。   片刻后,冷芳携想到剧情脉络是扶元大道的一部分,修士修为越高,便越靠近天道,扶元界过往的历史当中确实有位修梦道的大能梦见未来,只不过是一些零散画面,不如浮蘅所知的详细。   浮蘅是举世的天才,他的道若与天道相融洽,知道更多不是没有可能。加上系统出现问题,此方世界的屏障定然不如以往严实,一些脉络被浮蘅知晓反倒是危害最小的结果。   难道说正因此,浮蘅才产生心魔吗?   纠结这些已无济于事,冷芳携将那些思索放于心底。   “浮蘅,我说过我已对他无意。”   浮蘅只笑了下,没有再与他说话。   他已经不需要冷芳携的答案了。   那些未来不断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清晰地仿佛昨日发生过的事情。在那之前,浮蘅以为冷芳携会与他相伴一生,直到身死道消。   却原来不是。   一切只是他以为。   在冷芳携眼中,他是亲密的师尊,是兄长,是朋友,绝不会是爱人。   对浮蘅来说,一切无异于噩梦。最后一次看到未来,从那些可怖的景象中醒来后,他发现飞宫殿前站着位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邪魔。   那邪魔双眼泛着奇异的红色,与他相对而笑。   “他是我们的。”   ……   冷芳携有一身颇显锐利的骨头,即便隔着血肉,亦能感受到手下躯体的桀骜不驯。手感并不算好,浮蘅却不肯放手。   他捉起冷芳携的手,指腹顺着指节的脉络轻轻抚摸,不时低头亲吻他的发顶和侧颊。   “啊。他们快来了。”浮蘅笑着说。   ……   柳今歌知道自己正被心魔当成老鼠耍弄,否则他不可能活到现在,还能狼狈逃窜。纵然他是剑道天才,在渡劫期的邪魔面前依旧无一敌之力。   旁人或许觉得这样苟活太过耻辱,柳今歌却没更多感受。在他看来,无论采取何种方法,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他心知心魔不会一直玩弄他,迟早会有腻烦的那一刻,届时便是他身死之时。柳今歌只能在面上显露出细微的气急败坏之色,间或恐惧之情,试图延长心魔的“捉鼠游戏”。   在此期间,他必须想到逃离的办法,以及冷芳携——   浮蘅生出心魔,纵然对冷芳携有男女之情,迟早有一天会被邪魔吞噬,对冷芳携动手。他必须找到冷芳携,将他一起带走!   不知不觉间,柳今歌被赶入一片阴气森森的桃林中。只见月光如练,林内红纱四罩,灯笼映路。柳今歌不断深入,听见心魔在身后发出嘲讽的笑意,直到看到不远处一张拔步床,心底不详的猜测落到实处。   浮蘅他竟然……!   看着冷芳携任人操控的软弱姿态,柳今歌牙关紧咬,竭力使自己不当场失态。   他停下脚步,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稳住声音说:“圣尊,是我执意要抓芳携走,一切与他无关。”   “芳携。”心魔的声音自后传来,一点笑意都无,唯余阴沉,“你这奸夫叫他可真亲昵。”   伤痕累累下,柳今歌整个人摇摇欲坠,他用尽全身最后几分力气勉强支撑起脊背,却被心魔一脚踹倒,狼狈地跌进泥地之中。   “……!”冷芳携双目蓦地瞪大。   “看啊。”心魔笑了笑,“他就是一个没用的男人。”   “咳……”柳今歌咳呛几声,擦掉唇角的血,一手撑地试图站立起来。   起先还算轻松,即便没有灵力,他也是炼体大成的修士,渐渐却发觉身上犹如坠了千斤顶,越来越重。穿过凌乱的发丝,柳今歌看到浮蘅的神情。   那是一种好似万物皆在掌中,从容淡定的表情,也是胜利者面对失败者居高临下的蔑视。   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都无法撑起半寸。柳今歌明了,他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他在浮蘅面前犹如蝼蚁,若非还要在芳携面前折磨他,浮蘅怎可能留他到现在?   其实生死之际,更加狼狈的姿态不是没有过。柳今歌宁愿去跪一个凡人,也不甘在此刻,在心上人面前跪下。   如果他能再强大一些——   “师尊。”亲眼见到无辜友人因他尊严尽失,狼狈万分,冷芳携愤怒到极致,双目通红,他难以维持平静的语气,近乎呐喊,“让他走吧!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浮蘅摇头:“不行。”   他摸摸冷芳携的头发,像在抚摸一只猫儿,呢喃低语:“我要你看到他死。”   这是裁定他的结局了。   听到浮蘅的话,柳今歌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   圣尊高居剑峰峰顶,近三百年未再出手,只留下一些不朽传说。柳今歌听师门长辈提及过浮蘅的一些往事,当年横空出世、冠绝当代,名剑奉主,出鞘必见血,只能从那些苍白的话语中想象道尊通天彻地之威。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看到了。   只是一道白光。   ——对付一名小小的元婴修士,不需要使力更多,一抹剑光足以斩断他的灵脉,搅碎他的灵窍。   “……!”   巨大的痛楚下,体内蕴藏的灵气飞速流逝,百年苦修付诸东流。而失了灵机庇护,洞穿心口的伤痕血流如注,再难愈合。   衣衫染血,青衣变为血衣。   柳今歌渐渐感到体内温度随着血液一同流逝,时隔百年,再一次感到身为凡人时的虚弱无力。他瞳仁微颤,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他快要死了。   柳今歌竭力昂起头颅,视线艰难地看向冷芳携,眼中好似有千言万语。血沫将喉咙堵住,他连继续呼吸都很艰难,更不用说出声。   冷芳携眼睁睁看着他眼内灵光一点点暗淡,直至归于虚无。   死的那样快,那样轻易。   “……我日后,一定要杀了你。”他轻轻地说。   “好啊。”   磅礴的妖魔气息从心魔体内涌出,眨眼间荡向四周,又似乎被浮蘅止住,渐渐消散。   他瞥了眼柳今歌的血衣,心想:真是碍眼的颜色。   “柳今歌原与邪魔为伍,今日被我斩杀。”浮蘅轻描淡写地给了柳今歌一个结局。   “现在,芳携只有我了。”浮蘅心满意足地说。   但接下来只听见冷芳携不断地笑,那笑中带着讥讽、不屑、蔑视和冰冷,听得浮蘅坚硬的心脏骤然缩紧,一抹若隐若现的痛意横亘在心头。   “谢青!”冷芳携高声叫道,“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看看你那样子,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忍着心头痛意,浮蘅强硬地扣住冷芳携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对他,无比偏执道:“天意要我遇见你,要我收你为徒,要你我曾经亲密无间,为何又将一切收回?!为何我不能顺心意?”   “天不予我,我自取之!”他厉啸道,余音过后,抵住冷芳携的额头。   扼住冷芳携的后脖颈,迫使他靠向自己。浮蘅凝视着冷芳携,在他仇恨的目光中,落下烙印般的一吻。   “今夜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不要在想其他。”   “唔……”   跪对着他们的柳今歌,死不瞑目的双眼中,衣衫尽落。 第23章 “谢青——!”   就在柳今歌声息断绝,最后一抹灵性消逝时,无上宗留影壁内一抹熊熊燃烧的焰火刹那熄灭,徒留一点淡淡烟尘。   此处乃宗门诸修士命灯聚集之处,是无上宗最核心的禁地,除了上一代弟子中深受掌门信任的三位合体期长老,没人能擅自进入。   作为每位弟子入门时要留下的东西,命灯可反映出修士的气运祸福:如日中天者烛火旺盛,修炼凝滞者则烛火渺茫。从命灯中还能窥见弟子是否步入歧途——与邪魔勾结者,命灯上会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刚刚熄灭的烟火色亮、焰高,充盈澎湃的生机,明亮得不见一丝阴霾,受留影壁内三位长老时常关注。   那火焰刚一灭掉,其中一位眼长面瘦的长老唰得睁开眼睛。   “柳今歌身亡。”他淡淡道,平和的眼底闪出凌厉之色。   另外两名长老分出心神观察烛火,见那火焰再无燃起的可能,一名胖脸长老勃然大怒:“柳今歌乃无上此代最受看重的弟子,谁敢杀他!”   另一位长老道:“禀告掌门吧,再说与常虹师兄。”   入留影壁前,三位长老皆发下天地大誓,此生不出留影壁。因此尽管满心忧虑,也只能将消息上报掌门由他定夺,不能干涉更多。   瘦脸长老早已第一时间发出云信,他们说话时,外界的掌门和正在闭关的常虹道尊皆收到讯息。   常虹道尊道:“今歌已死。”   收到讯息,他第一时间携弟子赶往掌门府邸,一同前来的还有与他同出一脉的圆月道尊。   道尊位至合体期以上,可谓每个宗门最顶尖的力量,大多闭关修炼,等闲不会露面。现下竟有三位道尊齐聚,有心者已在心中惊骇,以为宗门将有大事发生。   常虹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没人能忽视他忍耐的怒火。柳今歌是他这一脉最出色的弟子,常虹早已将其视为传人,只等柳今歌步入化神移交峰主之位,其后纵然他求道不利、身死半途,也不必担心其余弟子的处境。   前一阵柳今歌道已至巅峰境,准备寻机破关,哪知道几日不见便收到他死讯?!纵然常虹脾气再好,此刻也要发怒,何况他出了名的脾性暴躁。   掌门问:“师兄,你可能知晓今歌死前的行踪?”   常虹点头:“我在他身上留下数道灵宝,他虽然死了,那些灵宝还残存灵性。今歌死前在九宸宗内。”   第二句话令掌门眉梢微跳,一旁的圆月和常虹身后的二弟子皆露出匪夷的神色。   不管柳今歌被谁所杀,只看他死在九宸之内,以两宗之间的微妙关系,足以引发许多棘手的事端。掌门头疼不已,他心知常虹报仇心切,不可能探查有误,那么柳今歌之死与九宸宗关系甚大,说不准动手之人是九宸的修士。   转头想到,邪魔灾劫演变在即,三宗本欲携手阻断灾劫,此前掌门间已暗中有所默契,会不会是哪位邪魔欲破坏三宗联盟而暗中动手呢?   这样的可能性比是九宸之人动手高太多。   正思索之际,那头常虹已经坐不住,起身道:“我现在同圆月师弟去九宸寻找更多线索,还望掌门发问给九宸,与我们方便。无论是谁动手,我必令他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话音一落,不顾掌门劝阻,与圆月道尊同时化作两道冷光远遁。   二人离后,掌门松了松脊背,破为疏懒地靠在玉榻上,心念一转,发出一道隐秘云信。   柳今歌一事是邪魔作祟还好,若为人祸,定当掀起腥风血雨。他身为掌门不能擅自离宗,更不能行事恣意,由常虹以柳今歌师尊名义出面前往九宸质询,听起来不妥,其实已是最好的选择。是以方才劝了两句,但并不严厉。   云信发出,不过一刻钟就飞回,掌门打开来看,见上书“定查明真相”,心头的忧虑微微松了松。   两位道尊全力出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跨过大半扶元界,直入九宸所辖的东陆。越过十六道天堑,眼前便是恢弘壮阔的玉龙门。   因寻柳今歌心切,二人遁至门前毫不收敛威势,门前奉迎弟子最高不过金丹四重境,道尊威压下两股站站、神智皆失。然而九宸不是任人打上门头的小宗小派,常虹和圆月未至门前,一声厉喝爆出。   ——“尔敢!”   一道赤红身影飞出,双目圆瞪,须发皆张,挥手替弟子挡住威压,不甚客气道:“你无上宗人难道要挑事端么?!”   常虹道:“道兄勿怪,爱徒柳今歌此前来九宸拜访,不知为何命灯熄灭、十死无生。我此来只为为那可怜徒儿收敛尸骨,同时查清凶手,为徒报仇!还望道兄行个方便!”   这下,那拦路的道尊却不好说什么,一时心底惊疑不定——无上宗弟子在九宸内出了事,其师尊还是位正值盛年的合体道尊,不管怎么想都是件须得慎重对待的大事。   红发道尊不似表面鲁莽暴躁,实则心思缜密,正打算先迎常虹二人入门就收到了掌门符诏。   看罢,红发道尊说:“还请二位跟我来。”   三人目标明确,直奔九宸西方而去。跟随柳今歌死前最后一点残余的灵机,眼见周遭灵峰渐渐稀少,只余不远处耸立奇骏的巍峨山峰,峰顶罡气凌冽、气势迫人,常虹心渐渐沉下去。   他探查方位时已觉得不妙,没承想柳今歌竟正死在剑峰上!   此行大概是祸非福。面对浮蘅圣尊,便是疑问也是冒犯,常虹已有必死的决心。   巍峨灵峰外屹立一位气息平平的年轻修士,周身不见灵光,若不是身处九宸宗内,怕会被看作凡人。三位道尊看到他脸色一肃,常虹掩下怒色,对他恭敬作礼。   此人正是掌控雄踞一方势力的九宸宗掌门!   “今歌与我宗弟子同为剑道双壁,更是知交好友,他在九宸宗内出事,无论是谁出手,我九宸绝不姑息!”掌门厉声道,安抚常虹几句。   心头实则忧心忡忡,不久前九宸以西、剑峰峰头忽然暴出一片狰狞的邪气,引各峰瞩目。宗门内设有伏魔大阵,邪魔怎能轻易侵入?   后收到柳今歌不知何时进入宗门,正在剑峰上的消息,掌门更是心惊肉跳,不祥预感愈发浓烈。   及至无上宗来信,那股预感最终落到实处——柳今歌身死剑峰,魂灯破灭,再无回转!   剑峰之上,有谁能越过浮蘅出手击杀柳今歌?唯有浮蘅自己!   师弟,你都做了什么……   平淡的眼眸底下忧色沉沉,来剑峰之前,掌门已暗自备下对付浮蘅的东西。   只是浮蘅实力强横,一旦动手,九宸底蕴全出不说,更会祸及天下,掌门一时也不知后续会如何发展。只希望一切不似他想的那样。   “拜见圣尊!”常虹朝灵峰拱手行礼,“我此来只为我那不孝徒儿,本为访友,却不知为何身死道消?还望圣尊开山门,令我入内查探,我在此立下天地大誓:绝不窥伺剑峰!”   语毕,沉沉夜幕划过一道耀眼灵光,正是誓言生效的象征。   再加掌门亲至,沉默对峙片刻后,峰顶飞出一位美姿容的少年,凤眼薄唇,人面如玉,正是浮蘅的身外化身。   那化身凌空矗立,姿态傲然,淡淡道:“柳今歌与邪魔为伍被本尊发觉,当场斩杀,已寻不到尸骨。”   师弟!   掌门双目圆瞪,惊诧不已,常虹更目眦欲裂。   但渡劫大能当面,为求真相,他犹自忍耐,说:“我宗掌门护持魂灯,今歌魂灯灭前澄澈无暇,毫无被邪魔侵蚀的浑浊。加之我徒斩杀邪魔数以万计,绝无可能与邪魔为伍!定是有所误会,还望圣尊允我入内探查一番。”   “哦?”化身冷笑,“凭本尊眼力,难道你以为还会出差错吗?!亦或是我刻意布置,只为了杀区区一名元婴?”   不屑言语间桀骜姿态尽显,更兼不耐烦的神色。   常虹也很疑惑,来九宸的路上便搜寻过往回忆,自认绝没有与浮蘅结过仇。就算有仇,以道尊之威,也绝不屑于拿弟子撒气。但事已发生,无论浮蘅用意为何,他也不能退让,与圆月一个眼神,两人齐声请求开门入峰。   掌门亦让浮蘅行方便。   化身凤目微凛,厉声喝道:“滚!”   数道冷光随声而出,瞬息迫近常虹与圆月当面,锋芒凌冽、寒意森森,更威势迫人,却被一道浑圆大手兜住,碾碎化作灵光。   “师弟!”掌门怒喝。若非他早在观察,发觉不对劲立刻救下二人,常虹圆月恐当场生死,九宸与无上势必结下血仇!   浮蘅如此恣肆行事,显然从未考虑过九宸处境。   化身冷目睥睨,忽然挥手,巍峨灵峰立时被灵机遮蔽,他远遁离去,声传天外:   “即日起剑峰闭峰,不入外客,胆敢入内者,杀无赦!”   当面违逆掌门,自行闭峰,其行径与反叛无异。   因浮蘅的态度,常虹暗中将其视为杀人凶手,已决定抛弃道途,以性命为抵令浮蘅付出代价。却见浮蘅行径有叛宗,打算暂缓动手——届时九宸与无上共击之,便是无上圣尊也要吃瘪,报仇成功的希望更大。   *   那头,身外化身遁入飞宫,没入殿内回到本体上。   浮蘅垂头,发丝散落被汗珠打湿,他低低地喘了一声,艰难忍耐着将心爱猎物撕毁吞入腹部,从而达成身心唯一的恐怖冲动。   饶是如此,有力的手指仍然陷进雪白潮湿的皮肉里,留下几道紫黑色的可怖印记,居高临下地掌控承受者的感官,霸道无比,不允许有任何的躲避与分神。   他已经忍耐太久,忍耐得几乎忘记了内心的欲望是多么可怖阴暗,现下终于能敞露出最真实的内里,庞大的占有欲望迫使他不断索取,冷芳携细微的神情变化,鬓发间滚落的汗珠,任何一个细节都令他感到莫大快乐。   因为一切都是他带来的,一切变化都是冷芳携因他而产生的。   浮蘅一把抓握住试图推开他却虚弱无力的手腕,细密的吻不断落在鬓发和眉眼之间。冷芳携妄图躲避,却使得湿漉漉的吻落在他绯红的侧颊之上。   眼眶瞬间湿润,被水色充盈。   泪水最终被心魔拭去。心魔扶起冷芳携的腰身,使他背靠着自己,低头吻在后脖颈处,尖锐的牙齿叼着那里一寸软肉细细琢磨,乐此不疲,浑如一头紧咬心爱肉骨头不肯松嘴的野狗。   天地间的一切都模糊,只留下一张危险的面孔,汗水打湿了浮蘅的额发,凌厉的双眸里满是凶厉狰狞之色。   极度欢愉中,他眼前却闪过柳今歌死前看他时的眼神,痛苦和愉悦交织,惊心的恨意随之勃发。   “谢青——!”冷芳携虚弱带着喘息的声音里,说不出的愤怒,“滚!你给我滚!”   却被浮蘅俯身而就,更多话语被以吻封缄。   ……   如此不知白天黑夜,等再醒来时,浮蘅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方玉色雕像。   雕像刻的是少时的冷芳携,玉石颜色虽冷,轮廓却因细致雕琢显得浑圆可爱。却不只有冷芳携一人——人像肩头站着一只振翅的巨鸟,眼神凶厉,鸟爪掌握肩膀,透着若有若无的占有欲。   “新婚礼物。”   浮蘅的声音里带着欲望被满足后的餮足,懒洋洋的,泛着笑意。   玉雕递在眼前,冷芳携默视片刻,忽然挥手将其打碎。   “滚!” 第24章 “之后生生世世,师尊都会找到你。”   那一夜狂风骤雨后,浮蘅圣尊封闭山门、公然叛逆之事传遍九宸,引起轩然大波。无上宗核心弟子柳今歌陷落于剑峰,浮蘅至今未给出说法,只说柳今歌与邪魔勾结,更令其余修士震悚,嗅到风雨欲来的气味。   九宸掌门下令,命九宸西部灵峰全数撤出,封锁天地,以待日后。   于此同时,扶元界内邪魔势力大增,源源不断的邪魔涌现,且不似以往野蛮无智,隐隐有合体期大魔的身影在背后作祟。   初七,十万邪魔攻陷白雪关,十三位道君陨落,一位古老道尊燃尽寿元,当日万里血云,无数修士为之心颤。   白雪关陷落,三宗立刻出手将邪魔大军阻断在无忧关外。然而邪魔气势滔天,有成灾劫为祸苍生之虞,三宗将云中会所议事提前,成立镇邪军,绞杀邪魔。   不到五日夺回白雪关,败邪魔大将,弹指间百万邪魔殒灭。   看似势如破竹,屠灭邪魔只是时间问题。然而不同于底部修士的乐观心态,真人道君们已经看出镇邪军逐渐显露的颓势——邪魔源源不断,杀之不绝,镇邪军再如何强悍仍损失不断,此消彼长,邪魔势盛只是时间问题。   九宸宗,隐天阁。   一共三千六百六十六座符文阵法纹刻在一间暗室内,阵文散发淡淡银光,如同星罗盘布。暗室中央盘坐一位老者。   老者闭目凝神,在阵法核心处不断滴入精血,阵法光芒越来越盛,老者气息随之衰落,头发渐白,面容枯朽。   最后一滴精血落下,代表老者仅有的寿元将要燃尽,他蓦然睁目,双眼陷在无边耀目光芒中。   一盏茶后,光芒消散,只留下两个黑黝黝的眼睛窟窿。老者浑身血气充盈的皮肉俱变为干尸。   “……邪魔源头——在于我宗浮蘅!斩邪魔,杀浮蘅!”   最后一句话落下,老者声息断绝。   掌门跪在暗室之外,那一句无奈愤怒的警告犹在耳畔。他闭目,叩首。   “恭送师叔祖!”   一代道尊以性命为代价卜出的真相迅速传至三宗六派掌事者手内,此消息过于耸人听闻,所有人皆默守于心,不泄露只言片语。但也因此,镇邪军的计划需要调整。   一片鸿蒙内,数十道光影相对而立,当中一位深红色的影子道:“既然要对浮蘅动手,便不能优柔寡断,须尽快行事。若被浮蘅提前知晓,扶元界危在旦夕。”   场内诸人俱为雄霸一方的人物,早在核验卜言后便决意除魔,未有人因浮蘅通天彻地的修为而退惧,闻言皆是颔首。   深红色影子又道:“玄诚,浮蘅出于你宗。于情于理,当由九宸清理门户,只因事涉苍生,不敢专擅。但你若有其他打算,亦可分说一二。”   大势之下,掌门不能退缩。他静默片刻,道:“他毕竟是我九宸弟子,此番围杀,便由九宸先出手,能当场击杀为好,事若不成,还要仰仗诸位道友。”   *   此刻,剑峰内部。不同于外界风起云涌、狂澜将起,奇俊山峰内一片安静宁和。   浮蘅不知去了何处,流云飞宫内只余冷芳携一人。   昨夜骤雨倾盆,空中浊气污秽荡涤一清,天光澄澈,随着朦胧的雾气在辽阔大殿上变幻色彩。   霞光笼罩着冷芳携的眉宇,他浓长的眼睫投下阴影,墨色瞳仁映出点点金色光彩,这张清傲绝伦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丝疲惫。   纤长手指握着一枚玉珏,触手温热,隐秘的灵波渐渐散去。一切恢复平静,好似什么都未发生。   其实他刚与掌门以秘法联系,外界的风雨变幻以及道尊留下的死谶在冷芳携心头不断浮现。   ——“诛邪魔,杀浮蘅!”   习青衣死前之语犹在耳畔。   “越强大的心魔越能诞生源源不断的邪魔。”   一切都对应上了。   浮蘅生心魔,心魔又生源源不断的邪魔,由是无论如何屠魔世间邪魔皆不断绝,只因一切的源头还未死去。   浮蘅的异变搅乱了剧情脉络,又危及快穿任务者……   冷芳携忽地攥紧手心,眸中杀机隐现。   若不及时除掉浮蘅,任务失败不说,此方大世界都要毁灭,亿万生灵之生死皆系于此,容不得他迟疑不决。   若说这世间谁能斩杀浮蘅,最有希望的是冷芳携自己:一来,他与浮蘅虽未举办和合大典,由天地见证结为道侣,其实已经灵肉合一,结下因果,冷芳携是最能重创浮蘅的存在,只要他死,浮蘅不死也要重伤;二来,浮蘅受心魔困扰百年之久,修为受损;三来,他与浮蘅交/合亦有大好处,源源不断的修为渡入身体内,很快便至化神巅峰,加上其他因素,比之那些道尊密器,更有胜过浮蘅的可能性。   他与浮蘅同归于尽,也好过浮蘅屠戮诸派道尊、剧情大乱——这是剧情走偏后代价最小化的选择。   便将与浮蘅之间的诸多事情告知掌门,并说了自己的打算。   掌门那头听后心绪复杂,暗骂浮蘅一句禽兽,最终同意了冷芳携的计划,由他先行动手。   平静之下,是即将掀起波澜的隐隐杀机。   捏碎玉珏,将残存碎片放于袖里乾坤内,冷芳携恢复平静,就见浮蘅背着光影,缓步入内。   半日厮混,浮蘅再度离去,殿内只留下心魔。   “你的皮肤最适合留痕迹,极为好看。”摩挲着冷芳携形状优美的锁骨,指腹碾过一枚又一枚深红色的咬痕,心魔半撑着脸,半是沉迷半是戏谑地夸赞,“除了九宸,合欢派最适合你,届时世间多出一位风月道大能。浮蘅定会成为你入幕之宾,你以为只用应付一人,临到头才发现在床上应付的第二个男人,还有我。”   “真可怜……”心魔抓起一缕乌黑发丝,忽然倾身对上冷芳携的双眼,像开玩笑说了句,“这么可怜,不如我们一起杀了浮蘅吧!”   冷芳携抬起眼睫,淡淡看着他。   “心魔修炼以本体为养料,吞没本体即为道成。浮蘅奈何不了我,终有一日我会侵吞掉他取而代之。可若芳携与我携手杀他,我便不出世为祸,只留在你身体里。”   心魔勾唇邪笑:“释迦摩尼割肉喂鹰,清鸿道君以身饲魔,岂不美哉?”   怎么可能放过你?   你与浮蘅都要死。   冷芳携心头冷笑,面上纹丝不动,片刻后忽然露出款款笑意,也像在开玩笑:“好啊。”   得到似假还真的回应,心魔俯视着他,沉默不语,半晌俯身,在他眉心烙印下一吻。   一边亲吻他,一边说他与新婚妻子一同谋害郎君,像极了人间话本里的某些故事。   ……   “……唔!!”   冷芳携难以自持地发出喘/息声,完全陷入潮涌之中。   身后之人牢牢掌控着冷芳携的躯/体,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手,充满占有欲。   野兽饥肠辘辘,不知疲倦。冷芳携被他抑在掌中,不得休息。   冷芳携双眼含泪,朦胧一片,眼底却是冰冷的清醒。他感到两人的神识交缠到极致,难以分开,才缓缓闭目。   *   剑峰外,禁锁天地与十方诛邪大阵俱已布下。掌门同宗内百余位隐秘大能候在四方。   九宸宗外,更有其他宗派修士的天罗地网布下。   掌门隐下心中忧虑,默默等待冷芳携发动。   剑峰内,一个日光明媚的午后。   浮蘅才在床榻间为难过冷芳携,现下情欲消退,见爱徒乌发被汗水浸湿,便抱起冷芳携,带他至游廊藤椅上洗发。   暖日融融,冷芳携一手遮着双目,感到垂下的发丝被浮蘅一点点梳顺。他不知晓自己躺下之后,裸露出的肩颈上遍布痕迹,拢在光晕之中更添几分煽情诱人,这样的情态全被浮蘅纳入眼底。   浮蘅手指微顿,下手的力道重了些,很快反应过来,只是微垂的眼底仍有阴暗思绪。   心魔笑他:“伪君子,换做是我,便在藤椅上yao了芳携又如何?”   浮蘅全然不听入耳内,只凝神为冷芳携浇水洗发。   手指插入发间,指腹轻柔地揉搓,散发淡淡清香的浴液随着清水流淌。   洗净后,再用天丝织成的锦帕一寸一寸绞干。浮蘅又抹了雪泥质地的脂膏在发间,齿梳一点点理清梳顺。很快,一头油亮的黑发柔顺垂下,被浮蘅捧在掌中。   冷芳携缓缓睁目,叹息道:“谢青……”   话音未落,灵窍当中凝神闭目的元婴小童随之睁眼,双目泛着耀眼精光。几乎是一刹那的时间,冷芳携点燃神识,打算燃尽此生寿命发动悍然一击。   心魔同时出手,他一跃而起抬首握住霞光剑时,清楚地看到浮蘅脸色骤然苍白,周身磅礴的灵机削减一半有余。   他的无暇身破了!   面对浮蘅,胜负只在弹指间。   就在此刻!   “来!”冷芳携厉喝道。   自被掳入剑峰,他很少说话,要么冷笑,要么沉默,就算开口也是平淡的。此刻一声却像雏凤清鸣,响彻云霄,天色为之变动!   无数光芒争先恐地坠落,如流星般奔向冷芳携伸起的掌心。四周的光越来越大,不带一丝暖意,反而白净皎洁,寒意彻骨,那光亮得令人睁不开眼,波及到剑峰之外,许多道尊都为这样惊异的剑像而动容。   所有的光被冷芳携搅动,化为极细极小的一束,当所有的热量和能量被压缩到极致后,便是震天撼地的爆炸!   天地没了颜色,也没了声音。   “这一剑,很好。”   耀眼灼目的光芒中,浮蘅不躲不避,大半个胸膛被洞穿,留下一处光滑可怖的伤口,周遭犹带剑意,正不间断向外腐蚀。   他甚至是笑着的。   等那一剑褪去后,冷芳携才意识到这一点。   ……浮蘅未死。   虽然重伤,但以他现在的修为,只要没死,就能继续活。   他与浮蘅之间的修为差距到底还是太大了。冷芳携叹息。   那么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灵窍中的元婴毫不犹豫准备碎裂自身,以自爆为代价拉浮蘅一起死,一道灵力忽然封住冷芳携的动作。   “……!”   浮蘅怎么还有余力封住他的灵力?   冷芳携惊疑不定,来不及思考下一步,就见浮蘅几步来到他面前,淡淡凝视着他。   伤口处的血液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流淌,将一身白袍染成血衣。   “……芳携。”浮蘅轻唤道,声音柔得几乎听不见,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双手抱住冷芳携,五指死死锢住肩膀,过重的力道让手掌青筋迸发。刺鼻的血味充盈了鼻腔,冷芳携头晕目眩,忽然感到自浮蘅贴着他的地方,灵力和修为源源不断地涌入他身体内。   心魔自浮蘅身上一分而出,来到冷芳携背后。   浮蘅的气息则一点点微弱下去:“我知晓你想我死,那不重要。”   素来假笑的脸上扯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转瞬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冷芳携唇间,携着滚烫的血的气息。   “没关系。此身予你也无妨。”   “之后生生世世,师尊都会找到你。”   最后一抹灵机消散前,肩膀上的手掌死命地拢紧,浮蘅的喉咙含着血沫,声音沙哑嘲哳:“你绝不能忘了我!绝不能!要一直记得我!”   语罢,余音犹在,人却没了声息。   浮蘅与心魔竟然当场自裁,死前将一身修为全数灌给冷芳携。   合体,渡劫……   轰隆一声,墨海似的乌云攒聚在九宸上方,天地雷劫呼吸即至。   冷芳携蓦然抬首,眼底满是不可思议。   他惊喝:“谢青!!”   群峰之间,无人应答。   惊雷落下。   *   “……那一日清鸿圣尊跨合体,入渡劫,劫云万里,天地为之变动。虽然浮蘅尊者为灭邪魔而道陨,九宸立刻又出一位冠压扶元的绝世大能。该说不说,这九宸宗真是气运绝佳,怎么代代弟子都惊才绝艳啊?!”   “啧,现下那位圣尊的弟子厉凌尘又入了化神……剑峰三代,代代皆出异才!怪不得自立宗起,九宸能屹立万年之久。”   “只是我怎么听说厉凌尘刚入门的时候不得浮蘅尊者待见,于是被放逐外门?师徒之间不会有别的龌龊吧?而且不是有种说法,那位尊者并非为灭魔而死,而是——”   “噤声!不管真相如何,这都是你我议论不得的!”   百年后,真相早已掩藏在历史长河之中,无人知晓当日发生了什么。   随着异数自裁身死,世界脉络回到正轨,冷芳携收厉凌尘入门,在无尽头的修炼中等待脱离世界的时刻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一直报错的系统忽然起死回生。   【任务评估中……】   【任务完成度:89%。】   【是否立刻脱离世界?】   “是。”   【正在脱离中……】   冷芳携倦懒地闭上双眼。   自从厉凌尘走上正轨,他便很少露面,终日在流云飞宫内苦修。   无他,太过疲惫。   与浮蘅的一场遭遇,几乎将他的热情和心血都抽干了。   直至现在,冷芳携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浮蘅,以及那让系统崩溃故障的异数到底是什么。   或许,等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会得到答案。 第25章 “约尔德·加里亚,为您效死。”   【成功登出世界。】   【欢迎回归,快穿任务者7923。】   恢弘的仙宫、拔天撼地的剑术以及无数浸透在血液中的隐秘故事远去了,一间明亮宽阔的大平层房间将冷芳携包裹。   这里足有两百平,客厅明亮开阔,透明茶几上的水果还带着刚刚洗过的水珠,透过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外界缭绕的云雾和梦幻般的霓虹灯映入眼底。   这里是“家”,冷芳携的住所。   他身上的衣物换成了干净利落的长袖长裤,垂至尾椎的长发变成齐肩。冷芳携抓了把头发,略带倦意地询问系统。   “上一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你一直报错,世界人物……还出现了异变?”   系统的声音僵硬死板。   【登入II·019世界前,未知病毒入侵导致世界发生异变。我被病毒攻击,在该世界中无法正常运行。】   病毒?   自从被系统选中,成为快穿者,历经十几个世界,他从未听说过病毒的存在。   冷芳携敛目,笑了下:“我们的顶头上司不是主神么?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病毒搅乱世界。”   系统没有正面回复他,而是牛头不对马嘴地夸冷芳携应变能力好,最终让剧情走上正轨,没出大事。   直觉系统有隐瞒的地方,但无论冷芳携怎样询问,系统对一些关键问题避而不谈,他只能作罢。   按照惯例,每个世界结束后,他都要花短则数天、长达几年的时间休息,通过睡眠、阅读、看电视等手段让自己从上个世界残存的影响中恢复过来,不至于因为过长的任务时间而迷失。   但这一回,或许是浮蘅之事过于诡异、过于惊心动魄,冷芳携花了近五个月的时间,无论怎样休息都无法摆脱上个世界的影响。   厉凌尘、柳今歌等人的面孔渐渐淡去,唯余浮蘅与心魔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他已经连续三天在睡梦中梦见浮蘅为他洗发,甚至于一些不堪回首的床榻之事。   “芳携……”浮蘅温柔的嗓音犹在耳畔,像他的神识一样,如跗骨之蛆般无法摆脱。   冷芳携自梦中惊醒。   夜色蒙昧,他半张脸陷在阴影之中。   揉揉眉心,冷芳携叫出系统,决定立刻进入下一个世界。   【已受理。快穿任务者7923的下一个世界为II·023世界。】   “嗯。但是系统,下个世界不会再异变了吧?”   【……病毒未完全清楚,有概率发生异变,但以快穿任务者的能力,没有系统辅助不会影响任务。】   “……”我担心的不是没你而是我自己!   【成功登入世界。祝快穿任务者一切顺利。】   *   伊斯曼大陆,极北之地。   暴风雪在圣洛伦索的街巷内席卷,纷纷扬扬的雪花盖满了一切拥有其他颜色的物体,将整个世界变成白色。   低垂的天幕回荡暴风的呼啸声,星月隐现,只余淡淡的光芒穿透风雪洒落在一片漆黑的建筑群上。   建筑群鳞次栉比,簇拥着中央一座三层式的瑰丽城堡。   城堡第二层,无尽油烘热照亮了整间房间,穿着肥大长衣、套着连袖外套的女仆沉默地递着热水和湿帕。城堡的主人守在门口,身后是无数穿银色盔甲的骑士。   他眉关紧锁,粗大的双手紧握成拳,长久的忍耐后,他听到轻纱笼罩的床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叫,特意从王宫请来的费曼夫人惊喜道:“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快来!”费曼夫人对女仆们招手,“快把提前准备的血冬草端上来。冬神与光明神保佑,布莱迪夫人,您会很快恢复过来的。   凯尔伯·格里默,闻名遐迩的雪狼大公,松开了双手,他迈步走近,看见了费曼夫人小心搂抱的婴儿。他的儿子,格里默家族等待十一年的继承人就睡在那里。   深冬夜的冷意连无尽油都难以驱散,雪狼大公凝视婴儿片刻,沉声道:“赫莱·格里默,我唯一的儿子,他将是雪狼家族的继承人。”   骑士们纷纷负手下跪,为了将来的雪狼之主。   ……   赫莱睁开眼睛。对于刚出生不久、处于婴儿状态的他来说,这样的动作稍显困难。   他的世界里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各种各样的色块在碰撞。耳畔是母亲和女仆们的窃窃私语,以及窗外日夜不停的风声。   赫莱安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没有发出哭闹。   忽然,一片雪白自半空中浮现。   赫莱惊异地瞪圆眼睛。   突然出现的庞大动物与混沌模糊的周遭界限分明,它身上覆着银白的毛发,泛着淡淡月光,额顶处印有奇怪的蓝色印记,四肢健美而优雅,充满爆发力。动物冰蓝色的双眼里蕴藏着风雪与锐利,无人可在它的注视下保持镇静。   但当它俯首看向赫莱,眸里的冰冷褪去,像是冬日的湖泊化为春水,带着缱绻的爱怜。   这是一头……雪狼!   赫莱稚弱的大脑中浮现出这么一个名词。他张开嘴,无声地叫了几下。   只见雪狼走近了,俯身爱怜地舔舔他的脸颊,一串温热的湿意。随着舔舐,一股柔和的能量没入赫莱体内。   婴儿打了个哈欠,感到昏昏欲睡,在闭眼之前,他看见那头雪狼在半空中消失。   ……   婴儿的世界总是无聊乏味的,每日不是在床里睡着,就是在母亲的臂膀里渡过。漫长的成长时间里,赫莱找回了原本的记忆。   他是位快穿任务者,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是推动剧情脉络的发展。   他作为北方雪狼格里默家族的唯一继承人诞生,在世界的剧情脉络里,将自小接受严格的武艺锻炼,执掌凛冬巨剑,成为新任的雪狼大公,在席卷伊斯曼大陆的终结之战中与科林·维兰德为敌手,最终被科林击败。   虽然系统因为病毒攻击的缘故再度瘫痪,但这一回需要推动的剧情比较简单,不需要复杂的谋划,他只用老老实实跟随父亲的脚步成长即可。   除了最后的战场生涯,前期几乎算是度假。   这么想着,赫莱再度被婴儿的困意召唤,沉入甜美的睡梦中。   ……   四岁生日的第二天,雪狼大公牵着赫莱的手来到庭院前。   极北之地的季节只有寒热之分,寒季终日笼罩在日夜不断的风雪之中,赫莱生日当天在历法上正式进入热季,但是温度并不像这个季节的名字一样温暖,虽然太阳终于穿破了层层的乌云,向庞大的伊索尔德帝国洒落光辉,但阳光并不温暖,反而泛着淡淡的冷意。   七位十岁上下的少年人身穿紧身布甲,腰间挂着统一铁剑。见到大公和赫莱,所有人工整地退后一步,卸下佩剑,右手抚上左胸,左手背在腰后,单膝下跪。   他们的行动不仅整齐,而且几乎寂静无声,除了卸剑时解开搭扣的声音,空旷的庭院只听得见风呼啸而过。   “赫莱,我的儿子。你是格里默家族下一位掌控者,也是数千头雪狼的领头人。”雪狼大公沉肃不失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宽阔厚实的手掌轻轻落在赫莱发顶,“狼群从不独行,现在选择你以后最忠实的伙伴,如无例外,他将是你的第一位追随骑士,无论生存或是死亡,始终跟随在后。”   “跟随你的心意选择。”大公拍拍赫莱的后背,将一把小木剑递给赫莱,“当你选定,就用这剑轻敲他的头颅、左肩和左胸,以此定下誓约。”   木剑又轻又小,是刻意为赫莱制作的。即便是把类似“玩具”的剑,剑柄上仍然印有雪狼咆哮的标记。   赫莱抿了抿唇,雪领簇拥着他圆润的脸庞,一双比罗根湖更加蔚蓝的双眼注视着少年们。   在他的注视下,有的人激动万分,有的人咧嘴微笑,有的人矜持守礼……还有一位沉默以对,灰色的眸子保持安静,只是耳尖处的粉意暴露了他的情绪。   约尔德·加里亚。赫莱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日后同赫莱一起战死,他最忠实的追随者。   温和淡然的目光最终落到最左边少年的身上。   约尔德呼吸微窒,他向来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激动的心绪。   约尔德忍不住频繁地眨眼睛,如果他有尾巴,此刻一定会甩出旋风。   握紧了小木剑,赫莱缓缓走到约尔德面前,那些没被他选中的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赫莱举起木剑,轻轻在约尔德灰色的短发上敲了下,随后来到左肩。   咚。   以四岁幼童的力量,举到现在,赫莱渐渐显露疲态,他握紧剑柄,不想在这么重要的仪式中途暂停,颤巍巍地将剑尖挪到约尔德的胸膛处。   几乎是同时,激动万分的灰发少年挺直脊背,将他最贴近炽热心脏的部位主动送上。   咚。   未来的狼王和他的追随者在融融日光下对视。   约尔德深吸一口气。   “约尔德·加里亚,为您效死。”   拥有追随骑士后,跟随在赫莱身后的不再是高大沉默的女仆和男仆,约尔德年纪虽幼,已经逐渐长出少年人高挑挺拔的身姿。以赫莱目前的个头,踮起脚尖也只到他的腰部。   约尔德与赫莱同吃同住,无论赫莱去哪里,他都像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他们一起阅读赫曼夫人准备的图画书,分享美味的早午餐。约尔德跟随格里默的教官修习剑术,他虽然被赫莱选中,有了追随骑士的名号,实际上还不是一位真正的骑士。   赫莱年纪尚小,被大公禁止习剑,无论走到哪里,格里默家族的人没人敢教他。只能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约尔德挥剑,亦或是摸着那柄小木剑胡乱击打。   格里默家族以雪狼为标记,以大公为头狼,统领家族成员以及追随者家族数千头巨狼,家族中所有的天赋者会被统一送到训练营中修习剑术、格斗技等,只有成绩最优秀的那一批才能在每年入冬日手持冬剑,唤醒剑内狼魂,成为一名狼骑士。   赫莱旁观了数次觉醒仪式,看着从剑内跑出的毛绒绒的小狼,很是羡慕。   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任他撸毛的雪狼呢?   看到赫莱的眼神,约尔德说:“殿下的狼一定会是狼群中最威风、最勇猛的那一头。”   但是原剧情里,赫莱的狼又爱撒娇又贪吃。   小主人被他的话逗笑了,虽然不知道哪里戳中了赫莱的笑点,约尔德还是跟着笑起来。 第26章 “神的爱妻怎么轻予他人?”   伊斯曼大陆以横亘在中部的无尽原野为划分线,北部盘踞庞大的伊索尔德帝国,南部众多小国星罗棋布,是法师们的世界。帝国信仰光明神,以首都圣洛伦索为界分,一共十六座圣殿占据关键地位。   帝国的孩子们每到六岁,都要前往附近最近的一座圣殿参加天赋测试,一旦测出了光明亲和力、拥有神眷,亦或是在法术上怀有天赋,便会被吸纳进圣殿成为圣童,之后朝着圣骑士、光明士亦或是光明术士的方向发展。   这对许多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来说,无异于一条改变人生的通天道路。但对于像格里默家族那样的贵族,则不是一种好选择。   王室信仰光明神,却与光明圣殿关系微妙,近年来强调冬神回归便是一种对抗圣殿权力侵蚀的表现,但凡与王室亲密一些的家族都不想让家族子弟成为圣殿的人,那不仅会让他们在王室面前的信赖大大减少,在日后极有可能发生的冲突中还会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尤其是家族选定的继承人,若被圣殿夺走,岂不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由是王室与圣殿达成协议,拱卫王室的七大家族的继承人都不入圣殿,无论其在光明领域的天赋有多出彩。   不过为了圣殿的面子,七大家族的继承人们仍然要与其他人统一参加天赋测试。   “我的小赫莱,套上手套,把你的领子打理干净……”   格里默庄园内,大公夫人梅丽搂着赫莱,亲了亲他的侧脸:“宝贝,你的脸好冷。”   赫莱老实地抬起头,让梅丽在脸上涂抹润膏,他的母亲微微弯腰,有一双好看的黑色眼眸,此刻眼眸微弯,一手缓慢将散着淡淡香味的膏体抹匀,另一只手按着赫莱的肩膀:“别躲!对,就是这样。赫莱是个好孩子。”   “还有你的披风。”一团厚厚的深蓝色披风盖在赫莱身上,让赫莱一个踉跄。   他的脸皱巴巴的:“母亲……”   “别那样看我。”梅丽夫人瞥他一眼,识破赫莱的小伎俩,朝站在门前的约尔德招手,“加里亚小先生,麻烦你注意一下,不能让赫莱解下披风。”   她牵起赫莱的手,与等候已久的大公坐上马车,白色巨马脚下一蹬,平稳地向圣殿跑去。   圣殿坐落于圣洛伦索的中轴线上,是一片米黄色的建筑。永世油源源不断燃烧,令圣殿即便在迷茫的风雪中也亮如白昼,身处圣洛伦索最角落的位置也能窥见神的光辉。   马车停在圣殿门外,约尔德先一步下车,再伸手将因为披着披风手脚笨拙的赫莱抱下来。甫一离开温暖的车厢,赫莱就被风雪呼了一脸,骤然涌入的冷气令他咳呛一声。   约尔德连忙用高大健壮的身体为他遮挡风雪,宽厚的手掌拢住赫莱小而圆的脸。   “唔……不用挡了。”赫莱含糊道。   温暖很快取代了冷意,即便身处圣殿门外仍然能感受到圣殿内部的扑面而来的光明的味道。只不过站了一会儿,赫莱隐隐出汗,看了眼约尔德,小声说:“太热了,我想解开披风。”   约尔德没有说话,眼睛里全是不赞同。   赫莱于是皱皱眉头,看向身后依次下车的大公和梅丽夫人,近乎撒娇地哀求:“妈妈,圣殿里太热了。”   梅丽夫人无奈地替他收好披风,又理顺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只有参加测试的幼童才能进入圣殿,除此以外,就是王子到来也只能在外面等待。赫莱独自一人慢吞吞朝里面走去,身后,大公、梅丽夫人和约尔德站在风雪当中。   梅丽夫人隐隐有种不安感,大公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没关系,赫莱很快就出来了。”   梅丽夫人勉强笑了笑,又问约尔德是否需要回马车,约尔德摇头,安静地注视着圣殿,企图第一个找到赫莱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陆续续有孩子走出来,有的垂着头一脸沮丧,有的却很高兴地跑进父母的怀里。   还有些小孩身后跟着高大的仆从,那说明他们拥有光明亲和力抑或法术天赋,即将被留在圣殿里修习。   直到最后一名孩童离开,已经将近五分钟没人走出来,梅丽夫人终于显露出焦躁之意:“小赫莱不会迷路了吧?”   约尔德摇头,说:“少爷不会乱走。”   这么一说,梅丽夫人反而更加担心了:“那怎么还不出来?”   就连素来沉稳的雪狼大公眼底也忍不住露出疑惑之色,没等他采取行动,就见不远处一位身披素袍、头环金冠的中年男人走近了。   看到他,雪狼大公瞳孔微缩。   加曼·弗迪尔,光明圣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教,近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光明士,见到他,就连伟大的凛冬王也要礼敬三分。他也是保王党最大的对手,与大公素来只有仇怨没有交集。   “我尊敬的凯尔伯·威廉·格里默大人,帝国最忠诚的守卫者。”听到加曼对他的称呼,雪狼大公的不祥之感越发浓重,只听到他接下来说,“您的儿子,赫莱·格里默天赋特殊且出众,是神爱的妻子……”   雪狼大公挥手打断他,厉声道:“赫莱什么时候出来?”   加曼温和地说:“神对赫莱殿下异常看重,他不能跟随您离开。”   “难道圣殿要违背《协约》吗?”梅丽夫人忍住怒火,喝问。   “赫莱殿下是光明神选定的,万年以来唯一的妻子。神的爱妻怎能轻予他人?纵然凛冬王当面,也不能带走他,否则势必要承受神的怒火。”   神妻?   赫莱才不过六岁!   雪狼大公骤然拔出佩剑,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银甲骑士肃立以备,甲胄撞击间发出渗人的碰撞声,极具压迫感。大公一手按住躁动的约尔德,长剑直指加曼,沉声道:“放赫莱离开。亦或者,主教阁下选择直面狼群怒火,任由圣殿被践踏?”   “大人说笑了。”加曼淡淡地说,一道刺目的白光随之升起,浓厚的光明元素充斥一方空间,连凌冽的风雪也逼退了。   银甲骑士坚持肃立,却在越来越浓厚的光明中站立不稳,毅力较弱者已经跪下。   “……神佑。”雪狼大公深吸一口气,“看来你真的得到神启了。”   “若非神亲自降下神谕,我怎么敢与威名赫赫的狼群作对呢?请回吧,大公,我说了,即便凛冬王当面也没有第二个结果。”   按在肩头的手掌骤然不受控制地收拢,暴露出手掌主人情绪的失控,约尔德听见大公最终平静地说:“我们来日方长。”   *   圣殿最中央的建筑是测试场地,有着高耸的尖塔和宏伟的外观。赫莱跟随着沉默不语的神仆进入殿内,抬眼便能看见拱形屋顶,彩绘玻璃窗下,是一排长不见尽头的漆黑色桌案,上面次列漂浮着散发柔和白光的圆球。   测试者只要一踏入内部,殿内候立的仆从就像立刻知晓他的测试结果,做出或让幼童离开或跟随幼童的反应。   但是赫莱等了足足五分钟,没有等到哪怕一位仆从走到他面前。   那些披着粗糙的白色麻布的阴影侍者像一根又一根苍白的柱子一样,在闪烁的光影中沉默伫立,不发一声,即便行走也悄无声息。赫莱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转,圣殿内部或明或暗的光线变换令他感到不怎么舒服。   等到最后一名幼童跟随神仆离开,再无人走入圣殿,赫莱察觉到那些站在阴影中的白袍仆人隐秘的目光,他抿抿唇,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赫莱转身离开,发现身后立即跟上了三道影子。他没有听见神仆走路的声音,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除了影子,谁也不能发现他们。   正当他要走出去时,一名高大的神仆挡在他的面前,面庞陷在阴影之中,他披着一身灰布,与其他仆从截然不同。虽然没有说话,但以行动表明赫莱不能离开这里。   “天赋测试已经结束,我要回家了。”赫莱说,“我是格里默家族的人,按照《协约》,不在圣殿选人的范围内。”   灰布侍者不吭声,但一旦赫莱迈步向前,他便挡住通道。   “……”赫莱咬牙瞪了他一眼,蓦地转身随便选了个淡金色的通道。   然而阴影侍者始终跟随身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停下。   四周的景致渐渐变得陌生,赫莱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但反正还在圣殿内部。因为步伐过于急促,他现在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稍稍平稳呼吸后,赫莱再度启程。   这一回没有走出多远,一双有力的臂膀便从身后一把将他抄起来。那双手的主人只是微微调整姿势,便轻而易举将赫莱翻转,正对着他。   是一名比约尔德还高的青年,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金灿灿的卷发,眼睛也是漂亮的琥珀色。   这位英俊的青年一身漆黑布甲,抱着赫莱像在抱一只布娃娃,他伸直手臂,举高了看着赫莱。   “殿下你好啊。”语调轻快,“我是亚瑟,没有姓氏,从小在圣殿里长大。”   亚瑟笑眯眯地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任骑士了。听说你已经有一位追随骑士,但那没关系。忘掉他就好。” 第27章 “殿下的上一只狗崽能像我这样吗?”   这人在自说自话些什么?   “……放开!”赫莱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被人抓着举到半空,他圆润带着肉感的脸颊蔓延出淡淡的粉意,蔚蓝色的眼睛也因恼怒蒙上一层水意,配着赫莱软趴趴的、微卷的黑发,显得无比……   可爱!   亚瑟感叹一声,心道:神的眼光还真不错。   “啊。”金发青年意味不明地发出一声,没有按照赫莱的话将他放下来,而是弯曲手臂,将矮瘦的孩童抱进怀里。炽热的胸膛紧贴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旺盛的生命力和隐约的压迫感传递过来,赫莱艰难地偏过头去,不想埋进亚瑟的胸里,感到胸腔一阵震动,亚瑟说:“如果放开,你会逃跑吧。”   “殿下,你是神选定的妻子,谁也无法从圣殿带走你。”   ……神妻?   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东西?   好吧,早在系统陷入故障状态的时候,他就该知晓这个世界也不简单。   现在看来,连一丝逃走的机会也没有。赫莱放弃了挣扎,安静下来,“我不跑,放开我。”   “唔。”亚瑟缓缓蹲下,让赫莱的双脚平稳接触地面,等赫莱站定,微微喘气平稳气息,他笑眯眯地拍了拍赫莱的头顶,“好乖。本以为殿下会像别的小孩一样哭闹呢。”   赫莱面无表情:“现在要我做什么?”   亚瑟摇摇头:“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好好洗漱,吃饭。”   他起身,庞大的身躯盖过去,以赫莱目前的身高竭力抬头也只能看到头顶的金色,威慑力十足。但亚瑟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小心翼翼牵着赫莱,显得无害,令人异常安心。   圣殿内部的构造远比赫莱想得复杂,其中还有光明术留下的痕迹,亚瑟带着他走了不过几步,面前的景象就大变,像是穿过了无数空间一般。   是步法的作用,亦或是圣殿内部人员靠身份就能启动的阵法?   赫莱不动声色旁观,心知光靠走是逃不出去的,必须要破解掉圣殿内部勾连的法阵才行。   亚瑟带他进的房间更加温暖,色调也是淡淡的米黄,地砖洁净无暇。这一方宽阔的空间里摆设不多,一个圆形水池处在最中间的位置,水面泛着热气波澜,像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注入。赫莱的左手边是置衣架和棕色的皮革沙发。   “殿下需要先洗净外部留下的污秽。”   亚瑟再次将他抱起,放到沙发上,赫莱微微凹陷进去,见金色骑士单膝下跪,一手握着赫莱的小腿,脱掉马靴。在他粗粝温热的指腹触碰到膝盖,想要为赫莱脱掉袜子时,赫莱下意识弹了弹腿。   “啊呀。”亚瑟笑眯眯地避开了。   捏着小腿的手梏得更紧,赫莱皱眉,看着亚瑟脱下他的袜子挂在一边,起身想替他脱衣服。   他立刻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亚瑟不无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像殿下这个年纪的贵族,不应该事事都由仆人代劳吗?不用害羞,我可是殿下未来最信任的骑士长。”   赫莱咬着牙,“我是格里默家族的儿子。”   雪狼家族怎么会养育出四体不勤的人?那样的狼很快就会被狼群舍弃,更别说继续生存下去。   或许顾忌着赫莱身上的“神妻”名号,亚瑟并未过多纠缠,告知他使用的水池的注意事项后,便起身离开。   “我会在外面等着,殿下有任何事都可以叫我。洗好之后,我也会为殿下送来新衣服的。”   赫莱僵硬坐着,等到亚瑟离开才忽地跳下沙发。他现在的年纪尚且无法控制好情绪,被禁锢被戏弄惹出来的怒火被赫莱发泄到柔软的沙发上,他闷头打了好几拳才略略平稳呼吸,从愤怒中恢复理智。   这时才反应过来背部一片湿漉漉的,应当是刚刚情绪过于激动出的汗。   赫莱伸手拍拍脸,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脱掉衣服。   水池的温度刚刚好,踩进去的一瞬间虽然觉得有些烫,但很快赫莱就适应了那样的温度。   蒸腾氤氲的水汽里,赫莱将半个下巴埋在水面下,环抱双腿蜷缩着。圣殿的水池或许有特殊之处,泡的人暖洋洋的很舒服。   赫莱闭上双眼,享受难得的宁静。   忽然,他睁开眼睛,扶着水池边站起来。环顾四周,并无异样,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金色龙头吐出活水的声音。   但刚刚……   不是错觉。   赫莱得出结论。   刚刚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看他,阴暗、潮湿,让人想到暴雨天气浑浊一片的泥泞地面,肮脏恶心。   更令他想起上一个世界的一位故人……   “……”   没了泡澡的兴致,赫莱起身离开水池,用柔软的干毛巾擦干身体和不小心打湿的头发。一边擦一边观察房间里的细节,眼神最终停留在水池边金色的出水口上,上面绘着一幅神像。   画像中的神明被光晕笼罩,看不清脸。   他刚刚竟然没有发现那幅画。   赫莱忽然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他立刻去叫亚瑟,接过圣殿送来的衣服后换好,打开紧闭的房间门。   亚瑟就在门口,双手环抱靠在墙壁上,百无聊赖的模样。附近还有两名白布侍者,以及最开始阻拦赫莱的灰布侍者。   圣殿的衣服又轻又滑,跟什么都没穿一样,赫莱很不习惯,低头扯了扯白色衣角,抬头询问:“现在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殿下应该饿了吧?我们去吃东西。再等一会儿加曼主教会来拜见你。”   赫莱拒绝亚瑟的抱抱邀请,沉默地跟他去了餐厅。囿于赫莱的体型,亚瑟没把他放在那张无边无际的长桌上,而是搬来一套迷你缩小版的圆桌和椅子,上面放着一盘牛排、一盘水果和一杯酒红色的液体。   “只能先委屈殿下在这里用餐了,等你吃完饭,加曼主教就到了。”亚瑟的语气像在哄小孩。   赫莱没有胃口,为了填饱肚子,他没有碰闻不出是什么的液体,只吃了点牛排和一些水果。   他吃饭的时候,亚瑟离开了餐厅。   ……   餐厅外的走廊一片寂静,三位阴影侍者等候在外面,听见一阵哒哒的敲击声。   整个圣殿,唯有那位大人会这样放肆地行走。领头的灰衣侍者心想,默默垂下了头颅。   亚瑟嘴里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走到最左边的侍者面前,倾身问:“好看吗?”   侍者笼罩在白布下的身体紧绷起来,听到他幽幽地说:“眼睛都要掉出来了,你们啊……”   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探出,扼住了侍者的脖子。亚瑟微笑着,单手将比自己还高的侍者提起来,五指不断收拢,挤压侍者的呼吸空间。   侍者的双腿下意识挣扎,却不敢真正反抗亚瑟。另外两名阴影侍者安静地旁观,一言不发。   感到手下的肉/体逐渐没了声息,变为一具僵硬的尸体,亚瑟的笑容淡了下来,将侍者扔开。   “他是神的妻子,你们怎么能用那么肮脏的视线注视他?”   *   吃完晚饭不过一刻钟,赫莱见到了圣殿的主教加曼。那是位三十五岁上下,容貌英俊,行为绅士,正值壮年的男士。   从他眉尾和额头处的褶皱来看,加曼的性格应该比较严肃,但他面对赫莱时却很温和。   “我的父亲母亲呢?格里默的群狼应该在等我回家。”赫莱抛出格里默家族壮大声势。   加曼说:“殿下,那不是你的家。你是神的妻子,居所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神的宫殿。”   赫莱的笑容里多出几分微不可见的轻蔑:“如果神真的存在,现在就带我回家吧。”   这种挑衅之语在圣殿里说出来,几乎等同于与圣殿宣战的信号。   加曼却用一种在看不懂事的羔羊的眼神注视着赫莱,眼神里还有温柔的爱怜,“您或许还要提到《协约》?圣殿与伊索尔德王室确实约定七大家族子弟不入圣殿,但那不包括您,我亲爱的殿下。”   “我告诉您俗世的父亲和母亲,即便凛冬王当面,也无法将您从圣殿带走。这句话始终有效。”   ……该死!   赫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知道自己没办法离开了。按照原定计划,在天赋测试后他就要开始剑术方面的修习,以便尽快得到冬剑的认可,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狼。可现在一切都乱了套……   看出赫莱心绪烦躁,加曼双手按在幼童的肩头,柔声安抚说:“没关系,您很快就会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我保证,那比你在风雪呼啸的格里默庄园快乐百倍。”   晚上,亚瑟抱着赫莱去他的房间。   足以睡下四到五名成年男性的大床铺满了天鹅绒,床面异常柔软,赫莱一坐下去,就顺从地随着他臀腿的轮廓凹陷下去。脚下隐蔽的黑色圆凳使得赫莱的双腿很好地安放,不至于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亚瑟从侍者捧起的金盆里洗出一张柔软半湿的帕子,他走到床前,半蹲下来,仔细小心地替赫莱擦拭面部和双手。温热的湿意将赫莱从沉思中唤醒,赫莱夺过帕子,瞪了半跪的骑士一眼。   亚瑟以欣赏的姿态看着赫莱自我清洁,认为这场面像只小奶猫舔毛。赫莱殿下不该出生在格里默家族,猫怎么会降生在狗窝里呢?   好在,他回到了他应该住的地方——一个温暖、昂贵、安全、舒适的房间。   “殿下,你是想要这里灯火长明,还是只需要一盏小夜灯伴你入睡呢?”他询问赫莱的睡眠习惯。   赫莱将帕子砸到他脸上,盖在了笔挺的鼻骨上,“有光就行。”   经过一天的殚精竭虑,赫莱现在精疲力竭,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亚瑟,他恹恹地摆手,让亚瑟出去,打算现在就睡觉。   可亚瑟一点也没动,屏退身后的阴影侍者后,他甚至从木制的床底抽出一张小榻,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抱出一叠被褥。   床榻虽小,但也足以容纳他。亚瑟展开叠好的被子,看他的行动是要守在房间里,就像约尔德以前做的一样。   约尔德睡在床下,带给他的是安全感,可人选换作亚瑟,则让赫莱无比烦躁。   他忍耐地提醒:“我不需要人陪着睡,一个人就够了。”   亚瑟已经解开佩剑的环扣,正脱下紧身的布甲,完全没把赫莱的话放在眼里。   愤怒一时冲昏头脑,赫莱挥拳,想在亚瑟那张英俊的脸上留下痕迹,被亚瑟单手捉住。   骑士单膝跪在小榻上,微笑地看着赫莱,紧握着他的那只手分开了攥紧的拳头。他捉着赫莱的手掌,轻轻贴到右脸颊上,帮助赫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原来殿下有这样的癖好。没关系哦,作为你的骑士,一切我都会包容的。”说着,他在赫莱的瞪视下又给了自己一耳光,“你可以尽情朝我发泄,做更过分的事都可以。”   像被条野狗强制舔了一脸口水,赫莱立马抽回手掌,将自己埋进蓬松柔软的天鹅绒中。   “殿下的上一只狗崽能像我这样吗?”亚瑟还没放过他,接连问了好几句,直到赫莱忍无可忍,将一只枕头扔到他脸上,他才轻轻地笑开了。   “晚安,我的小殿下。” 第28章 神之锁链。   赫莱被禁止离开圣殿,整日的活动范围只有一小块地方,见到的人只有亚瑟和一些面庞笼罩在阴影中的侍从。   外界的风起云涌、纷纷扰扰他全不知晓,直到四天之后的早晨,他才终于见到了梅丽夫人。   当梅丽夫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赫莱立刻抛下打发时间的神典,不顾亚瑟的阻拦直冲冲朝梅丽夫人奔去。像个小炮弹一样撞进了母亲温暖的怀里。   “哎呀,我可怜的小赫莱。”梅丽夫人蹲下来,心疼地看着他,手不住地抚摸赫莱的发丝让他镇定下来。等到赫莱完全恢复平静,还有心思把亚瑟赶出房后,梅丽夫人这才有时间打量自己的孩子。   自从赫莱降生后,还没有哪一次与她分开这么久!   赫莱一个人被留在圣殿中,面对的都是一些古怪狂热的信仰者,一定很害怕……   这么想着,梅丽夫人心疼地将赫莱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恨不得现在就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这里。   该死的、愚蠢的圣殿,早该被一把火烧了,还有那光明神,也配称神?   梅丽心中将圣殿连带其信仰的神明辱骂了一万遍,面上却保持着温柔的神色,轻声询问赫莱这几天过得如何。   赫莱没有隐瞒,老老实实地说了。   其实在圣殿里的生活并不差,吃穿住用比王族还奢靡,换一个人肯定心甘情愿留下来,但对于赫莱,再柔软轻滑的天鹅绒、再美味的菜肴、再体贴的服务,都不如格里默庄园里皑皑的白雪和阳光下泛着冷光的剑芒来得有趣。   至少……圣殿没有虐待赫莱。   梅丽夫人这样安慰自己。   来的时候她提了两个箱子,梅丽夫人推出两个箱子,嘱咐赫莱说:“这里面都是你从小喜欢的玩具、书本,还有我和你父亲放进去的一些东西……”说着,梅丽夫人忍不住死死抱住赫莱,平稳的声音中带着泣音,“我的小天使,我们没办法保护你,之前你父亲进宫,王也……”   赫莱心想,妈妈一定哭了,只是不想被他看见,才一直抱着不放手。他微微叹气,伸手回抱,又亲了亲梅丽夫人的下巴,柔声安慰:“没关系的,妈妈。一切都是圣殿的错。”   好一会儿,梅丽夫人才松开手。她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眼角处微微泛红,几乎看不出情绪曾经失控。   她仔细地叮嘱赫莱要好好生活,让他在圣殿里别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赫莱一边听着,一边乖巧点头。   “还有约尔德,那孩子也很思念你。”梅丽夫人拿出一柄小小的银剑,两段指节长,剑柄处刻着极为精细的雪狼咆哮纹路,上面穿了个小孔,用一根黑绳串起来,“这是他为你准备的七岁生日礼物,本来想到生日那天送给你,没想到遇到了意外。”   赫莱接过来戴上,忍不住问:“我不回去,约尔德怎么办?”   约尔德算是他未来的臣子,现在主人失落,他的处境应该也不好,赫莱担心他就此被家族放弃了。   梅丽夫人微笑:“约尔德是你的追随骑士,也会是格里默家族强壮、忠实的狼犬。赫莱,不用担心。”   时间快到了。   梅丽夫人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她最爱的孩子一眼,像要把赫莱现在的容貌死死印记在脑海之中。   “不要怕,我的孩子。你是雪狼家族的继承人,谁也不能将你带走,我们一定会将你带出去。”   梅丽夫人走出门外,看见金发的骑士在外面等待。见到她,金发骑士露出热情的笑容,梅丽无视骑士的示好,眼神锐利而冰冷,像在看抢走她孩子的生死仇敌。   目送那位高傲的夫人远去,亚瑟无奈地怂怂肩,苦恼于不被赫莱的家人待见。   室内,将母亲带来的东西放好后,赫莱坐回刻意放低了的椅子上,沉思着。   看来哪怕王室出面,也拿现在的圣殿没有办法。   他或许身份真的特殊,是圣殿哪怕得罪王室也要留下的人,或许只是圣殿用以跟王室对抗的借口。无论哪一种,在双方势力僵持未分胜败之前,都不要想着离开了。   好在他的年纪尚小,距离剧情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太过着急。   毕竟就算现在想逃走,也没有办法,赫莱只能暂时接受被关在圣殿的事实,徐徐图之以待日后。   *   在圣殿里的第一个月末,加曼主教再次出现在赫莱面前,说今晚将举办圣洗仪式,届时需要赫莱出面。   赫莱无不可,毕竟身处圣殿之中没有自由,他们要自己做什么,也只能做。   仪式开始前,他询问亚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却只看到亚瑟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事的,殿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让教徒们看看你就好。”   赫莱犹疑不定地换上一身白袍,与阴影侍者身上所披不同,赫莱的衣服光滑细密,虽然看不出什么用料,但赫莱心知那绝不是普通贵族能用上的织物。   肥大的衣袍笼罩着他细瘦的身体,赫莱没有穿鞋,赤足被亚瑟抱进了一间暗室。   圣殿向来烛火通明,这里却蒙在阴影当中,通过亚瑟马靴敲地发出的响声,可以推测出这间暗室面积不小。   双眼被黑暗笼罩,看不清四周,这让其他器官的感知力变强,赫莱嗅到了淡淡的水汽的味道。   他被放了下来,脚趾碰到略显冰冷的水迹,地砖异常光滑,赫莱需要扶着亚瑟的腿才能安全地站直。   亚瑟的语调稍显低沉:“我只能走到这里。去吧,殿下。沿着正前方直走,大概第十六步,你会抵达一个圆台。你只需要在上面安静地坐着就好。”   赫莱凝神,小心翼翼地往前探足,看不清前路,脚下又是水和光滑的地砖,每一步都走的无比小心慎重。默数到十六时,前面果然出现一座凸起的圆台。   赫莱俯身,仔细地用手去摸,摸到了圆台边沿,他顺势爬上去,发现圆台的材料比地砖更加温和,他以为自己踩进了一团绵软的云团里,被水冷过的脚掌渐渐发热起来。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亚瑟是否还在原地他也不确定,赫莱将自己环抱起来,安静地坐在圆台上,祈祷今晚的仪式快点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五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在赫莱感到困倦,眼睛一闭一睁的时候,突如起来的手自背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心跳停了一瞬,赫莱刚想起身,发现身后的人应该是加曼——他摸到了那人的衣角,在他见过的人里,只有加曼会穿粗糙又割手的衣服。   “很好……殿下,请您就这样静坐。圣洗仪式,马上开始。”   随着加曼的话音落下,黑暗里骤然腾起一共十六道火焰,它们分散在各个方位,被一面透明的玻璃罩盖住。但火光不算明亮,依稀间只能映出信徒们的下半身、苍白的手指和上半身隐隐绰绰的轮廓。   是的,信徒。   赫莱现在才发现这间空旷的暗室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沉默高大的信徒填满了,他们秩序井然地以圆台水池为中心,分成八竖队伍。每一竖队伍正前方摆着一张漆黑色的桌案,最中央立着一个竖纹玻璃杯。   亚瑟在其中一个队伍里,身为唯一一个没有披着袍子的人,他十分显眼。发觉赫莱正在观察他,亚瑟微不可见地摆动手指,像在和他打招呼。   赫莱所处的圆台外圈是一汪浅金色的水池,池壁并不周密,凿出了八个小口,但十分奇异的是,水池里的水并未外溢,就像被某种特殊的力量固定在一个范围内。   加曼的手掌从肩膀上移到赫莱的头顶,嘴里喃喃念了一句密语,应该是赞美神的祷词,但落到赫莱耳畔,却变成一串模糊的呓语。   清凉的触感自头顶蔓延,赫莱的脊背抖了抖,他发现加曼正在朝他头顶浇水,冰冷的液体顺着额角、侧颊、脖颈和锁骨往下流淌,抵达腹部和腰身时液体逐渐温热,它们从各方滑落又汇合在一起,蜿蜒到地面。   赫莱注视着它们,这些时而缠绵,时而独立的水珠似乎拥有特殊的重量,在平直的圆台上往外滑去,没入金色池水中。   与此同时,被紧紧锢在圆池范围的池水顺着八个小口往外滑落,一点点滴入玻璃杯中,变成了类似于葡萄酒的液体。   赫莱嗅到了一阵忽如其来的清香。   信徒们吞咽口水的声音在暗室中响起,此起彼伏,格外的清晰。赫莱忽然感到尴尬和窘迫,看到最前面一排的信徒双手捧起玻璃杯,将液体一饮而尽。随后,他们退至未知的阴影处,让第二位信徒走到前面。   就这样,加曼念一句祷词,浇一次水,那些具备特殊性的液体又没入玻璃杯,成为信徒们的“赐福”。   ……赫莱胃部一阵翻滚,几欲作呕。   直到最后一排的信徒喝下杯中之物,加曼停下浇水的动作。这时,赫莱的颈部、右脚和双手手腕处涌起一阵刺痛,痛感并不强烈,近似于被虫蚁叮咬的程度。这些部位上浮现出金色圆环,一截从虚空中延伸出的锁链连接着它们。圆环出现了一瞬,很快便隐没下去。   “……”赫莱死死咬住牙齿。   这简直、简直像狗链一样!那该死的神,用什么东西锁住了他!   即便圆环消失,赫莱仍能感到隐约的禁锢感,和被什么注视的感觉。   该死,该死,他早该想到——   可现在再想离开也晚了,神的烙印已经留下。   加曼说:“神之锁链乃是赐福。赫莱殿下,光之天使,您是神的妻子,也是圣殿的妻子。”   隐没在黑暗中的信徒们纷纷抬头,注视着赫莱,密密麻麻的视线,掺杂着阴暗、晦涩,像一群蠢蠢欲动的野兽。   赫莱只有一个感受——无比恶心。   ……   仪式结束了,信徒依次离开,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   一些人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庞满是兴奋,他们仍然在回味杯中之物的味道,那种能让人的灵魂被洗净的感觉,唾液随之分泌。   我的小妻子……   更多欲望止于喉舌。   但是第二天清晨,他们被发现死在床上,双目圆瞪,舌头半缺,想被人活生生拔舌而死。   死状极为凄惨,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追究凶手,因为那根本不是凶手——浓厚的光明元素充斥房间,一点点蚕食信徒的尸体,直到完全吞没。   那是神的愤怒,神的妻子不容以污秽的思想亵渎,尽管他也是圣殿和所有信徒共同的妻子。 第29章 “汪汪。”   天国鸣响,管风琴的和音雄伟、开阔,一切优美的、高贵的、典雅的、无形的、有形的物体在璀璨的光中复生又去。   无数方形石柱支撑起的拱形大厅内,模糊的浓墨重彩的图案让一切显得金碧辉煌。沐浴在光芒中的人形生物挥动身后巨大的六对羽翼,投出一个圆形的、镂空雕花的球。   这球以弧线的轨迹运动,轻飘飘落到洁白的地砖上,朝他的方向滚来,停在了脚边。   光明里的神投出一个小球,想与钟爱之人游戏。   他抬脚将那充盈温暖与生机的球踢开,拒绝了这场游戏。   赫莱醒了过来。   他被乳蓝色的天鹅绒包裹,柔软的黑发散在其中,一双湛蓝的眼睛像没有风雪的天一样明媚辽阔。赫莱静静地躺着,十六次呼吸之后,他撑手起身。   “早上好,殿下。”亚瑟站在窗边,拉开了厚重的浓紫色斜花纹窗帘,让热季难得的日光顺着窗楹攀爬,斜斜落在巨大的床上。赫莱半个脸庞裸露在光芒中,连肌肤上的绒毛都纤毫毕现,“今天天气很不错。”   “你安排了外出,现在是早上九点,原定的计划是十点钟去城西的「庸人书屋」。”   阴影侍者捧着金盆和一应洗漱用品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在亚瑟身后站成两列。   赫莱站起来,十五岁的他已初具少年人的身形轮廓,挺拔的脊背,线条优美的琵琶骨,一双长腿笔直洁白。日光在他青涩的躯体上流连,让赫莱像是不入凡尘的天使般高贵。   他换上圣殿提供的衣物,每日一换,用料昂贵,且印有特殊的光明术,能让赫莱只穿薄薄一层,走出圣殿仍然温暖如处室内。在亚瑟的服侍下,赫莱洗漱完毕,又在窗边用完早餐。   在被“留在”圣殿的初期,赫莱各方面的行动都得到极大的限制,除了卧室、餐厅、洗浴厅以及书房外,他不被允许在其他地方行走,更何况离开圣殿去外界。   还是等到十岁过后,圣洛伦索内圣殿与贵族间的斗争渐渐消弭,一切波涛下沉,只留河面平静,加上赫莱不断提出要求,才被允许外出。当然,是在骑士队跟随的情况下。   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的自由了。   赫莱平静地瞥了他目前的骑士长一眼,他已来到一生中精力最为充沛的年纪,面容俊朗耀眼,一头金发流淌着迷幻的光线,岁月雕琢出更加强健凶悍的体魄,此刻他正更换甲胄。   赫莱忽然问起了圣殿骑士的训练事宜。   亚瑟:“圣殿骑士都是从圣殿收养的孤儿层层选拔,日夜训练不缀,修习剑术、光明术、法术、礼仪、修辞等等,训练地点在托西场。殿下一般不会去那边,当然没有看到过。”   “我为什么不训练?”亚瑟正好弄好了腰间搭扣,抬头看向赫莱,很开朗的笑,“当然是因为我足够强大、足够天才,不需要耗费时间去上那些课程。更何况,我是殿下的骑士,除了你的身边,我哪里都不会去。”   “明天就去托西场。”赫莱随口说道,颇有些漫不经心,“我想见识见识骑士们的剑术造诣,比之格里默的狼群如何。”   “不行哦,殿下。”亚瑟毫不犹豫地拒绝,面对主人的冷视,他微笑着说,“如果只是旁观骑士们训练当然可以,但殿下想要持剑训练,不可以。那会伤到殿下。”   “殿下只需要好好待在圣殿里,被我们保护着就好。你是神的妻子,伊斯曼大陆上谁也不能伤害你。”他平淡地宣告着。   赫莱喉间骤然泄出一声冷笑,“于是才艺卓绝的骑士长阁下,也心甘情愿地来我面前当一条狗?”   金发骑士毫不犹豫发出小狗的叫声:“汪汪。”   “……”   赫莱偏头离开,将亚瑟抛在身后。   澄澈的蓝眸里酝酿风雨,多次提出修习剑术都被拒绝,赫莱实在心情郁郁。   正如亚瑟所说,圣殿将他保护得很好,或者说,保护得太好了。他不被允许接近任何可能伤害身体的器具和活动,学习剑术等修行武力的在绝对的禁止范围内。   身为雪狼的后代,却一身软肉,四体不勤,连最基本的持剑术都不会。这样的他,即便日后能够离开圣殿回归家族,也无法轻易走到原剧情脉络里的高度。   虽然记忆中有很多其他世界的剑技,但无法切实锻炼,就如空中楼阁。   及至马车抵达书屋,赫莱才从低落愤怒的情绪中抽出来,想到能够在书屋里度过一个上午,以及即将见到的人,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亚瑟和众多随行骑士不被允许入内,他们只能在门外的风雪中等候。   这间书屋是赫莱寻到的,目前唯一能让他心情放松的场所。书屋里干燥温暖,书籍整齐排列、包罗万象,里面的顾客也都安静守礼,最大的声音只限于小声交谈,对于被圣殿簇拥着的赫莱并无过多关注。   不像赫莱去其他场所,总是引起或明或暗的打量和关注,亦或是让其他人拘谨不已。   由是赫莱外出,逐渐只到书屋里。   书屋分为三层,一层里包含阅读区和进食区,二层则是纯粹的阅读区域,三层作为具备隐私性的场所,只会为会员开放。   赫莱径直走到三层,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没有拿书,百无聊赖地打量栎木书柜上的细小纹路。不到一刻钟,一名灰发灰眼的青年拉开对面的椅子。   “少爷!”向来沉默寡言的约尔德难得露出喜悦的表情,他安静地端坐着,双手在红木桌子上交握,显得沉稳可靠。   “约尔德。”赫莱淡淡颔首。   从小陪伴他的追随骑士,如今也长成了矫健如狼的青年。   自从赫莱被圣殿留下,约尔德便回到训练营继续训练,之后成为了教官。他与赫莱还保持着引领者与追随者的关系,只是赫莱身边的骑士已经另有他人。   几乎每一次外出,赫莱都会与约尔德见面。   约尔德照例像小狗崽一样向赫莱汇报自己的生活,以及雪狼大公、梅丽夫人和格里默家族的事情。也只有从他口中赫莱才能知晓家族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他的缘故,格里默家族的处境反而比之前更好,在许多领域都得到了圣殿的让步,听起来讽刺意味十足。   说完后,他安静地看着赫莱,一双灰色的瞳仁氤氲着雾气,微微发亮。比起攻击性和压迫感十足的亚瑟,约尔德总是沉默而安静的,像一头温顺的狼犬,只有主人主动伸出手时,才会欣喜地跑过去舔舔。   赫莱:“家里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约尔德,如果出事了,一定要立刻来圣殿告诉我。”   “至于我——”赫莱往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神情有些不屑,“做的最‘复杂’的工作无非是与一些信徒见面,听他们自说自话,非常无聊。”   而且他与信徒隔着一面墙壁,连对方是什么模样都看不见,只能拿那些既狂热又疯癫的声音当作背景板发呆。   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用做,他在圣殿里没有其他义务。   只是偶尔,赫莱会在睡梦中碰见跟光明神有关的东西……那应该是神吧?   梦里的生物总是远远看着他,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朝他投来各种各样的精巧玩意儿,期以赫莱给出回应。有时赫莱会以为祂有人的情感,留下他只是想寻找一位伙伴;有时候,赫莱觉得‘光明神’是一团没有意识的规则,只是遵循规则发现、捕获了他。   无论他做出什么回应,将球扔回去,砸到祂的身上,亦或是将球踢开,祂并没有特殊反应,等到下一个梦境,一切又重新开始。   久而久之,赫莱将祂全然抛在脑后。   若不是身上还有神留下的烙印,赫莱真要以为光明神是什么好东西。   坐着和约尔德说了会儿话,赫莱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赋格论》。约尔德并没有阅读的想法,只是安静地坐着。   穿着黑白马甲的侍者端来预定好的格雷尔蜜调,这种饮品据说来源于南方的法师国度,因其味道甜美温暖,一经推出就大受欢迎,连王室都十分青睐。   赫莱抿了一口,入口的味道的确甘美,让人想起温暖阳光下散发香气的蜜果。只是甜度过高,不符合他的口味。   只喝了一口,方形的玻璃杯就被他推到一边。约尔德将自己的饮料喝完后,默不作声地把赫莱的端过来,几口就解决了。   第一次看见约尔德吃他剩下的东西时,赫莱既窘迫又有些恼怒,他警告约尔德不要那样做,可灰发的追随骑士表情诚恳,说少时经历过饥荒,因此忍不了将食物吃干净的冲动。赫莱于是强迫自己把所有东西吃完,没几次就吃坏了肚子,被梅丽夫人批评,只能放任了约尔德的这种习惯。   陪赫莱坐了一个小时出头,约尔德起身,两个空玻璃杯被他拢到木盘上。   “少爷,我先走了。”尽管十分不舍,他也必须现在离开。能够陪伴赫莱一个早晨,已经是他堆积训练任务的结果。接下来的训练不容缺席。   为了将赫莱迎回家族,约尔德只能不断地强大自身。他太弱小了,还未长成的年纪就眼睁睁地看着主人被圣殿抢走,连一声呜咽都不能发出。他曾在圣殿外徘徊,却始终见不到赫莱的身影。   那一段时间对他来说像一场噩梦,他无法入睡,焦躁难安,只能将愤怒和精力发泄到训练场的木桩上,才能勉强保持平静。   如果一直见不到主人,幼狼最终会走向发疯,用血红的双眼和锐利的狼爪给目之所及的事物带来毁灭。   好在,在那种时而低落时而愤怒的情绪即将走到极致的时候,许久未见的主人终于拖住了小狼的爪子。   约尔德再也不想回到那段令人发疯的时期。   将木盘递给侍者后,约尔德推开书屋门,门前风铃一响,他看到斜靠在廊柱上的金发骑士。   “唷,原来是已经被殿下抛弃的小狗崽啊。”亚瑟挑眉,“怎么,冲他摇尾乞怜爱,到现在也没能成功吗?”   “真可怜。” 第30章 约尔德只是一个小插曲,一只被抛弃的狗崽,凭了什么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约尔德第一次见到亚瑟时,他也是用这样高高在上的、像在看一只可怜虫的眼神看着他。取代了约尔德原本的位置,得以日夜陪伴在赫莱身边的确值得炫耀。   格里默的训练营中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谁也不服谁,约尔德遇到的挑衅数不胜数。成为继承人的追随骑士后,被挑衅为难的数量抵达巅峰。约尔德全都不放在心上,未因此有任何波澜。   他个性如此,在一众少年人中,对情绪的掌控力高得可怕。有位教官曾评价说,如果约尔德没有被少爷选中,去做一名杀手肯定会非常成功。   但当面对亚瑟时,约尔德却罕见地生出源源不断的阴暗思绪,潜藏着的凶戾气息让他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约尔德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亚瑟阁下有心思可怜我吗?不被少爷放在心上的人,纵然摇尾乞怜爱,少爷也会厌烦的。”   “啧。”亚瑟眯起眼睛,站直了身体。   原本按照加曼主教的嘱咐,并不允许任何格里默家族的人靠近赫莱,身为追随骑士,约尔德当然处于严防死守的名单上。亚瑟却放纵了他与赫莱见面,只因想讨得他的欢心。   总是见到他们的妻子在圣殿的光芒里郁郁寡欢,不如放松一些,让那可怜的羔羊有喘息的余地。   于是他与约尔德心照不宣。   但这不代表亚瑟乐于看到他与赫莱相处愉快。现在陪在赫莱身边的骑士是他,追随赫莱一身的骑士只会是他,约尔德只是一个小插曲,一只被抛弃的狗崽,凭了什么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舔了舔上颚的尖牙,手指摩挲着剑柄。约尔德的肌肉绷紧,左手慢慢来到腰间的搭扣。   下一秒,两人都停止了动作。   如果继续放纵下去,将会演变成不顾生死的斗殴与厮杀。赫莱还在书屋之内,无论是谁都不想打扰他难得的放松时刻。   他们当然有过正面的冲突,只是不在这样光明正大的场景中——约尔德在圣殿外徘徊,企图窥见主人的身影时与亚瑟遭遇,从冷视、冷笑再到动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他们的对决也绝不遵从骑士古礼,剑芒所指,恨不得将对方当场斩杀。腰腹、手臂、大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差一点杀红了眼,在风雪中同归于尽。   约尔德年纪更小,正面的力量对抗不占优势,伤得更重,勉强拖着身子回到家里就昏死过去,高烧了近四天才清醒。这让他错过了一次和赫莱见面的机会。   自那以后,彼此都有意收敛,纵然恨不得下一秒扼断对方的颈骨,一切止于言语的交锋。   *   书屋内,赫莱正在阅读《愚蠢的法师国》。顾名思义,是一本跟法师国度有关的书籍,用辛辣讥讽的语气描述了法师国度的饮食、习惯、天气等等。在作者加菲尔德的笔下,除他以外所有的法师都是蠢货。   虽然其中含有大量的批评,不过抛开那些,剩下的信息也值得他审视。   阅读完后,赫莱继续寻找与法师或者法术有关的书籍。在伊索尔德里,相关的书籍虽然未被禁止,却因隐藏在光明神和冬神的锋芒下只在一小部分的渠道中流通。   需求少,供给也少。   庸人书屋是唯一一个时不时有相关的新书上架的地方,这也是赫莱常常光顾的原因。   他已经十五岁了,在任何一个家族里都是开始做事的年纪,王室却依旧拿圣殿没办法。   两年前他父亲忍无可忍,数千铁骑包围圣殿,群狼奔袭,妄图带走幼狼,却被数十位神眷浓厚的光明士阻止。雪狼大公败走,被王室申斥,自那以后其赫莱就清楚,妄想依靠外力离开圣殿几乎没有可能。   但他的身体上留有神的印记,只要在光明神的国度里,无论去哪里都会被发现,唯一的办法是彻底离开伊索尔德国。   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法师们只信仰富有逻辑的法术列式和自然元素,对于光明神之类的神明想来嗤之以鼻,他们的国度亚格设有大量禁神阵法,也许是唯一一个能够阻挡光明神脚步的地方。   那里每天都有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对于神仆,除非计划邪恶祭祀抑或迎请神降,没人会给予过多的关注。也许只有在亚格,赫莱才能完全隐藏起来。   所以他一直在搜寻相关书籍阅读。   在书屋里吃了午饭,赫莱坐回马车,他半撑着脸,有些疲倦地说:“现在去王宫,第四公主邀请我参加她的下午茶会。”   车厢的空间不算大,亚瑟坐在他左手边的位置,炽热的、充满力量的大腿轻轻贴着他。   亚瑟掸去发间的风雪,听到赫莱所说,他微微一顿。   很快,便轻描淡写地说:“好的,遵从殿下的命令。”   金色发丝掩藏之下,琥珀色的瞳孔渐渐晦暗。   第四公主莉达·伊索尔德,凛冬王最宠爱的女儿,与赫莱同年降生,也是赫莱出生之前就已定下的未婚妻。   自一千三百年前征服者与贵族订立《神圣誓约》,七大家族拱卫王室已千年之久,期间纵然有诸多龌龊和纷争,也无损家族对王的忠诚。作为七大家族之首,雪狼格里默更是凛冬王最忠实的盟友,此代雪狼大公与王有生死相交之谊,梅丽夫人与王后更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赫莱出生前,王室与格里默家族便有约定,王后诞下的下一位公主,将与格里默家族的第一位男性有神圣不可动摇的婚约。   莉达公主与赫莱相继出生,从小就可窥见长大后定然不凡,这桩婚约可谓双方都满意的结果。直到那一年圣殿测试。   赫莱被神选定,掳入圣殿之内。“神圣”的婚约不再受到神的祝福,在默认之下,已经名存实亡。   王室与格里默家族未明确宣布婚约作废,可以赫莱目前的处境,没有与公主履行婚约的可能。   这对赫莱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   他挑选世界时,从来不选择剧情里与他人有过多感情纠葛的角色,这个世界提供的剧情里没有莉达的存在,直到他某次听到梅丽夫人提及“未婚妻”,才惊觉身上居然背负一桩婚约。   一来,他自认年纪比莉达大太多,无意于情爱之事;二来,他未来的下场并不好,莉达若成为他的妻子,恐怕会被主角清算。   与莉达的初次见面是在凛冬王所居的极光宫,他当时刚满五岁,被梅丽夫人好好打扮一番带入宫内。   赫莱被放到一间花厅里,眼睁睁看着梅丽夫人走远,笑容有些古怪,摸不清有什么事,只能安静地坐着,双腿碰不到地面,在半空中安静地垂下,黑发软趴趴的,脸颊还带着幼童特有的圆润弧度。在群花簇拥中,完全一位尊贵的小王子。   直到花圃外忽然走来一位比他矮一头的小女孩,身后跟着四位宫廷侍女。   白发蓝眼,凛冬王室最明显的血脉特征,再一看女孩的年纪,赫莱一切都明白了。他起身行礼,不卑不亢:“第四公主殿下。”   “叫我莉达就好。”第四公主并不傲慢,反而十分亲和,好奇地打量未婚夫,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赫莱,你长得真好看。”   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到心爱玩偶的小女孩。   他们在花厅里待了一下午,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只能聊天、看书、喝下午茶。但莉达似乎对这次见面很满意,离开时笑容满面。   第二次见面,莉达直接表明了她的心意。   猝不及防被小女孩表白的赫莱差点被口水呛到,他咳呛了好几声,才勉强恢复镇定。   “殿下,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您现在得出结论,是否有些草率?”   “赫莱被我吓到了吗?”莉达调皮地眨眨眼睛,“喜欢当然有的,毕竟你的人品、相貌比那些纨绔子弟好太多。深爱却不至于,如你所说,我们接触不多。但你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赫莱果断拒绝了她,没有留下任何暧昧的空间,并说:“殿下,日后我会想办法解除婚约。”   莉达虽然有些失落,却没因此改变对赫莱的友好态度,两人反而成为了好友。被圣殿禁锢后,他见莉达的次数反而多起来。   两人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因此发展出互帮互助的友谊。   离开伊索尔德一事,赫莱只告诉了莉达却没有跟约尔德商量,他了解约尔德,一旦被他知晓自己的打算,约尔德一定会抛下加里亚家族的一切追随他。   但那没有意义。   马车缓缓驶入极光宫,亚瑟将赫莱送到花园入口,便不能前进,只能在外面等待。   圣殿再怎么强势,到了凛冬王宫内仍然要保留一分尊敬。赫莱的身影没入花丛之中,消失不见,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真是让人……烦躁。   亚瑟死死地握住了拳头。   ……   咻。咻。   空中传来剑芒划破空气的锐利声音,干脆有力,不免让人想象持剑之人的凛然姿态。   个子高挑,身材协调健美的少女背对着他,一头白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木剑随着她的动作转动。   “来了。”莉达收剑,任由宫廷侍女擦拭汗水濡湿的额发。   赫莱说:“你的剑术看起来有进步。”   莉达笑了笑,示意赫莱进花厅,她让侍女上茶,说:“但还是不够。没人认为我能坚持下去,就连最疼爱我的父王也认为我只是一时新鲜。之前我很沮丧,但现在已经想清楚了。”   “何必去追求他人的认可?”她抚摸着剑柄,淡蓝的眼眸里闪过锐利的光,“我修行我的,只因那是我喜欢的。就算不能成为冬魂骑士又怎样呢?”   赫莱轻声道:“祝殿下武运昌隆。”   “说回你的事。”莉达屏退外人,放低了声音,“你想前往亚格,通过关隘是不行的。我派人试过了,每个关隘都有圣殿的人看守,如果发现你失踪,监控力度肯定更大。”   “有些商人开拓了‘走私’线路,更为隐蔽,就连我现在也查不出具体的一条来。只是那些线路走的是星月原野,并不安全。”   莉达拿出一张地图,指着中部那块白色区域说:“如果你能顺利通过原野,可以去拉夫曼堡,一个中立势力,佣兵和赏金猎人的天堂。由拉夫曼堡穿过布夏森林和波利沼泽,入基约小镇,那里有亚格法师留下的传送阵。”   “不错的路线。”赫莱迅速将地图记下,诚恳道,“殿下,只能拜托你多留意那些‘走私’线路了。”   “乐意为你效劳,未来的大公阁下。”莉达俏皮一笑。 第31章 “羊羔已落网,就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   “最好能弄到一件能够改换容貌的魔法道具,指望那些光明士肯定不行,还好王国里尚有一些法师,我会为你留意的。”莉达衡量着自己的仆从里,似乎有几个与法师牵扯上关系。   赫莱点头。   两人不断商量、完善赫莱的逃跑计划,几年下来皆是如此,为了成功躲避圣殿的追捕,哪怕是一个非常小的细节都值得慎重再慎重。   如果这一次不能成功,面对圣殿那个庞然大物,赫莱可能此生都没有机会再离开。   大致将计划推进一步,莉达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仗着四周没有宫廷侍女,她猛灌几口花茶,难耐的渴意得到消解后,发出一声极为放松的叹声。   “对了。”似乎想起什么,莉达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你14岁的生日礼物我还没给你,看看吧,我肯定你会喜欢的。”   她似乎成竹在握,微笑地看着赫莱。   解开铜扣,盒子里淡绿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柄银色的小剑,与约尔德从前送他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比起约尔德送的剑,眼前的小剑像是被等比例缩放过,无论是剑柄处的雪狼咆哮印记,还是剑身上刻印的暗纹都十分精细。   赫莱最初以为那也只是个小装饰品,打量片刻,小心翼翼拿出小剑,眉头忽然一挑:“这……”   “这可不是那些随处可见的小物件喔。”莉达非常得意,默念一句咒语,躺在赫莱手心的小剑忽然变换形态,赫莱连忙握住剑柄,才没有让那剑跌落下去。   “这是……”赫莱惊异地瞪大眼睛,他的手指顺着剑脊缓缓下移,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手下冰冷沉重的材质,和时时刻刻涌动的寒冷气息,“这是一把冬剑!”   这就是让凛冬国闻名大陆、谁也不敢擅自挑衅的剑!   果然不同凡俗。   “猜对了!”莉达猛一拍手,微昂着下巴,“你不是一直想要么?这可是我花了好几年功夫才弄到的,用了法师的技术处理,具备两种形态,只要掌握咒语便可随时切换,小剑形态下你就可以当成一个装饰品,随身携带。”   “得到冬神认可的子民使用后会召唤出独属于自己的雪狼,你试试!我还没亲眼见过觉醒仪式!你放心,这附近设有阻止他人窥看的阵法,就算是圣殿那群狗崽子,也只能在外面眼巴巴望着。”   赫莱的笑容里泛着一丝苦意。   得到冬剑认可,至少是修习有成的剑士。他这辈子和剑接触最多的也就是挥挥大公为他特意打造的木剑,除此以外,连真剑都没怎么碰过,妄图觉醒只会是一种亵渎。   但莉达的心意不容辜负,赫莱还是咬破食指,将血珠抹在咆哮威慑的雪狼之上。   至少,试一试。   谁知血珠刚一接触剑柄,安静泛着冷光的剑身骤然冒出亮光。   “果然,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成功觉醒的!”   莉达兴奋的话在耳畔响起,为这突然的光芒,赫莱有些怔愣。原本不报有任何期望,突然成功,倒让他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光芒之中,一只半截手臂长度,高只到他膝盖以下的小狼欢腾地跑出。她有一双与赫莱极为相像的蓝色眼睛,雪白的皮毛像覆盖霜雪,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与其他小狼不同,赫莱的小狼额头处有一片深蓝色的纹路,粗略一看,像是一个古老的雪花痕迹。   十分眼熟。   赫莱想起了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暴风雪的夜晚忽然浮现的巨大雪狼,那狼的额头也有同样的纹路。   初初现世的小狼一看到自己的主人,尾巴一摇就要扑过去,但她立刻发现了主人身侧还有一个人类,扑腾欢喜的动作瞬间变得矜持,狼爪小心翼翼踩到赫莱的膝盖上,微凉的毛发擦着赫莱裸露的手腕,小狼亲昵地凑了过去。   这是他期待很久的伙伴!那个在原剧情里既威风凛凛又十分可爱的巨大雪狼!   当然,她现在刚刚出生,身形矮小,离以后那个威慑八方的狼头还差很大一截。   但赫莱已经十分喜悦了,他本以为被圣殿禁锢后,再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伙伴。虽然心头欢喜,赫莱仍然克制自己的动作,非常礼貌地摸摸小狼头顶的毛发,又顺着揉揉狼耳朵。   小狼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将右爪抬起来搭在赫莱手上,示意他摸摸。   “好可爱的狼!”莉达眼巴巴望着,“我都要嫉妒你了。快给小家伙取个名字吧。”   想起原剧情里小狼的习性,又察觉到小狼不住往圆桌上游移的眼神,赫莱了然一笑,说:“饼干。你以后就叫饼干。”   这名字把莉达逗笑了,不过,当她发现饼干表面上仪态端庄,实则偷偷用爪子将圆桌上精致的糕点挪过去偷吃,便瞬间明了,觉得这名字真是非常合适。   一个下午的时间,赫莱和她除了喝茶,只吃了几块点心,其余的糕点果脯被饼干一扫而空。   宫廷侍女收拾的时候非常惊讶,以为公主和格里默家的少爷对今天的下午茶很满意,专门找到厨房里的糕点师傅偷偷学习手艺。   ……   赫莱离开之时,天色已经渐暗。圣洛伦索常年处于寒季,昼短夜长,还没到下午四点钟,已经看不见云层里的太阳。   赫莱在花园里坐了多久,亚瑟就在外面等了多久,在入口处看到赫莱时,亚瑟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他周身上下,目光最终停留在他的脖颈处。   ——扣得严严实实的领口里,似乎多了一根黑色的线。   ……莉达·伊索尔德。   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将心头那股躁动的恶意压制下去,亚瑟保持着微笑,同赫莱一起坐上马车。   他的主人不喜欢公主,亚瑟知道的,他明白真正爱一个人的眼神是什么样子,每次赫莱见到莉达,眼神跟看一个妹妹一样。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抑制地对那位公主产生嫉妒之情,这让他难以保持从容。   马车行至半路,亚瑟终于忍耐不住开口提醒、敲打赫莱。   “殿下,你是神的妻子,是圣殿的妻子,应当洁净身心,一切都奉献给光明神,应该减少与那位公主相见的次数。”亚瑟要狠狠攥着手,才能勉强维持平稳的声线,让一切显得是他为了圣殿,而非出于私欲。   赫莱瞥他一眼,嗤笑一声,挪过视线,漫不经心地回击。   “是的,我的骑士长大人。不过,我与神的事归于我们,若神认为不妥,自然会降下神谕。你作为神的仆从,应当明白自己的位置,恐怕没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赫莱满带讥讽的冷语亚瑟收到不知凡几,偏偏这一次,正好刺中心脏最隐秘的位置,使得他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微笑。   车厢内一时陷入安静当中,没了烦人的教导,赫莱轻轻靠着软枕,闭目小憩。   及至在圣殿内穿行,赫莱仍然视亚瑟于无物。这位惯爱挑逗神妻的不逊骑士,不知为何也保持沉默。   赫莱在回房的时候碰见了加曼,这位主教向来来去如风、不见人影,在圣殿里住了快十年,赫莱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次见面,对赫莱来说都度日如年。   因为加曼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圣洗仪式的开始,他会再度被带到那间暗无天日的房间中,被圣水浇洗,像一尊人人趋奉的雕像,亦或者别的什么,被那些沉默寡言、又十分高大的信徒的古怪眼神包裹。   跃动的火焰中,空气中蔓延的危险气息令人战栗。赫莱的肌肤常年在圣池中浸泡,变得洁白无瑕,莹润生光,柔软如牛乳,对外界的变化十分敏感,光是接触到那些人的视线,他裸露的脖颈、手腕和双腿就仿佛被野兽舔舐过一般。   而且仪式过后,往往又会被带到祷告室内,一墙之隔的距离,听那些信徒们倾诉。   癫狂的话语听得多了,赫莱已经习惯,渐渐只把那些混杂欲望和炽热的感情隔绝在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反倒是那些听起来温和理智的信徒令他非常不适。   他们声调平稳,说话富有逻辑,在外界一定至少是中层以上的学者。但赫莱在他们的话语中,却成了他们可爱的小妻子——丈夫们在外打拼,回到家后将一切财产交给心爱的妻子,又同妻子倾诉遇到的烦恼。   如果不是隔着一面墙壁,他们恐怕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赫莱抱在怀里,一边亲昵地印下不带情欲的吻,一边在耳畔窃窃私语。   有的甚至苦恼于没办法将他带到朋友面前,向他们介绍妻子。   这种极度正常,却又务必扭曲的关系更令赫莱难以忍受,偏偏在加曼的注视下,他必须坐在那里。   本来想无视加曼直接离开,却被那位严肃的主教叫住。   加曼仍然一身朴素,他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显得温和,但旧习难改,仍然锐利逼人、锋芒毕露,在赫莱的身体上游移,让赫莱觉得自己正被人拿刀抵着审视。   加曼的视线最终落到赫莱的脖颈处,他同亚瑟一样,也发现了赫莱身上的新东西。但加曼没有点出来,等到赫莱不耐烦,越过他直接进了房间,加曼看向亚瑟。   “殿下今日去了王宫?”   虽然是一个询问句,但没等亚瑟回答,加曼就有了答案。   “难怪公主最近对南国的法术很感兴趣……”   “不过,亚瑟。你似乎需要重新整理一下心情。”他似乎察觉到亚瑟的阴暗心绪,随意地提醒道,又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放轻松,别太紧张。”   “殿下已经被我们捕获,被我们圈禁。适度的自由是应该的,对于我们的小妻子,圣殿向来不吝啬自由。”   “但,也只是适度。羊羔已落网,就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   这些话让他显得从容无比,是掌握权力的上位者。   亚瑟听了没有任何表示,他心头闪过哂意,有太多嘲讽加曼的话,不过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老头子身上,亚瑟迈步越过加曼,跟随赫莱进入房间。   ……   因为难得的收获,赫莱入梦时都带着好心情。   梦渐渐深入,渐渐将少年的意识捕获。赫莱仍然来到了几乎每次做梦进入的地方。   再辉煌,再奇伟,再圣洁的地方,他看了近百次也看腻了,毫无新鲜之感,也没有心情招呼不远处的神。   本来想等待梦醒,赫莱却没想到饼干跑了出来,小狼的身形被浓郁的光元素挤压,显得更为矮小,但她仍然威风凛凛,抖抖身上的毛发,微微扬起小巴就冲光明神的方向咆哮。   赫莱赶紧将饼干搂抱住,试图把饼干收回去。   虽然他在梦境里对神有很多大不敬的举动,但他自己无所谓,饼干却不一样。   奈何小狼似乎非常想要保护主人,不断挣扎,冲神龇牙咧嘴,若非还是幼崽形态,恐怕凶意毕现。   “好了,好了,乖。饼干乖,不要叫了。那只是个雕像,不是活人……”赫莱不断抚摸饼干的头顶,试图让躁动的小狼安静下来。   忽然,饼干不叫了,直愣愣盯着不远处的神。赫莱后知后觉地跟着看过去,发现万年不动的、被光芒包裹的神动了。   祂巨大的羽翼震颤,搅动周身的光元素陷入狂暴,一步一步朝赫莱走进。赫莱抱起饼干,警惕地盯着祂。   琴声奏鸣,圣歌悠扬。原始最初的晨光之中,随着祂的靠近,赫莱依稀看见了祂的面容。   他心头微怔。   修眉凤目,鼻梁高挺,灿金色的眼眸更显得高傲又无情。   一张,不怎么像伊斯曼人的脸。   一张,异常熟悉的脸。   赫莱被格里默家族、凛冬和圣殿充满的脑海中,忽然闯出一道剑芒,被他强行压抑的回忆再度涌现。   浮蘅。谢青。   光明神竟然有一张极似浮蘅的脸! 第32章 生日快乐。   “芳携……”   赫莱自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晨间的光线透过窗楹落在他脸上,映出惊疑不定微微颤抖的眼睫。   片刻后,赫莱镇定下来。天鹅绒滑落,露出少年人线条优美的躯体,无论是凸起的喉结,流畅的肌肉线条,还是纤长有力的小腿,无一不彰显出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瘦弱的少年了。   赫莱已经在圣殿里度过十一个年头,再过不久就要成年。   圣池腾腾地冒着热气,赫莱双手靠在池边,闭目安静地冥想,任由缓缓流动的温水带走冷凝的汗珠。许久后,他睁眼,正看到对面的神像,心绪一时极为复杂。   身体洁净一清,赫莱吸了口气,从水池中站起,淡金色的液体仍流连不舍,试图攀附着一寸又一寸雪白的肌肤。   沐浴过后的渴意促使赫莱走向一旁的休息区。   房门忽然被推开,端着柔软衣物的骑士走近,正看到赫莱,瞪大了眼睛呆立在门口。对方刚刚洗完澡,赤身裸/体什么也没穿,就这样毫无遮蔽地站在水汽氤氲的房间里,端着玻璃杯仰头喝水。   十七岁的少年四肢修长,比例完美,仰头露出初具轮廓又稍显青涩的喉结。湿漉漉的头发,莹润发亮的皮肤,犹带着水珠的脚踝,一切的一切都十分清晰地映入亚瑟眼中。   向来从容不迫的骑士难得露出狼狈的神色,仓皇地垂下眼帘。   赫莱背对着他,什么都不知晓,喝完水后,他转身走到亚瑟面前拿走衣物。   十几年来,他早已习惯对亚瑟袒露身躯,因此毫无羞涩窘迫之意,就在亚瑟面前换上衣服,不躲不避。   “走吧。”他说。   由亚瑟和十二位披坚执锐的骑士陪同,赫莱十年如一日地前往庸人书屋。他让亚瑟等在外面,惯常地走上三楼,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往后靠,伸手抽了本书出来。   一切都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今天没有与约尔德相约见面。   手指拂过纸面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赫莱的心情并不平静,激动的涟漪一点点扩散,逐渐令心绪越发波澜不平。   这一个月,是光明神几十年来唯一陷入沉睡的月份。那位在伊索尔德国至高无上的神明,每隔七十六年会陷入沉睡期,持续时间长达一月,因此这一个特殊的月份被有心人称为“万籁俱寂时”。   横行已久的圣殿终于迎来了力量衰减期,被压制已久的贵族和保皇党势力露头,在诸多领域毫无顾忌地打压圣殿,这也让赫莱终于迎来与父母见面的机会。   此前他在王宫里见到父亲和母亲,感觉时光真如流水,从前伟岸的雪狼大公如今两鬓霜白,美丽优雅的梅丽夫人眼角也有了皱纹。   他们隔着花丛相见,向来沉肃刻板的大公对赫莱挤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   想起那时候的场景,赫莱闭了闭眼,过了一阵,才慢慢睁开,按着书页的手指力度却变重。   ……这也是他逃走的最佳时机。他与莉达筹备数十年的计划,就看今朝了。   视线落点的角落里,一名穿着黑白马甲的侍者垂头,安静地擦拭玻璃杯,手指在玻璃上富有节奏地敲击。赫莱看了一阵,将书籍放回,起身朝角落里走去。   侍者转身,身影没入黑暗之中,赫莱紧跟着他的脚步。   他带赫莱一直是往下走,来到庸人书屋的地下室。推开最里面的一间房门,尘土气扑面而来,赫莱屏住呼吸,发现空旷的房间地面上,用金粉和银钠粉绘制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殿下,请。”侍者轻声说。   两人没有过多交谈,赫莱直接步入阵法之中,一阵光闪过,他被传动到另一间腐朽味道浓重的暗室之中。   守候在一旁的人见他抵达,点亮室内唯一一盏煤气灯。晕黄的光芒中,赫莱看见了他的面容,有些惊讶,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不是莉达的人,而是格里默家族的人。   于是他明白,原来一切暗中的谋划没有逃开父母的视线,他们默不作声,沉默地给予他帮助。   时间紧迫,没有过多时间叙旧。   那人将一个行囊、一枚空间戒指、一袋南国通行货币、一张南国地图、小刀匕首等武器递给赫莱,还有一枚暗黑色的耳钉,那人解释说:“少爷,这是公主为您准备的魔法道具,能够改换面容。”   赫莱沉默地接过来,他没有耳洞,便捏着耳钉直接往柔软的耳垂一穿。几滴鲜红的血珠渗出,耳钉没入新鲜的伤口。   此前,赫莱同莉达偷偷学了一些法术,因此很容易地明白了如何使用耳钉。他微微一想,默念咒语,将自己变成了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只是面部大半都是扭曲的瘢痕,看起来极为可怖。   又将戒指戴上,背上行囊。   “少爷,请跟我来。”那人带着他在黑暗里行进,走到另外一间房间,里面也绘有一个阵法。   这一次赫莱被传送到了一个边境小镇里,被接引的人带到一个走私队中。   走私队除了装满货物的两架马车,便只有一名身形瘦小、眼神锐利的领头人。其余的马车和人都是其他走私队的人。   在凛冬国从事走私生意收益虽高,风险也很高,一旦被捉住,走私贩子和其家族都要遭受死刑。因此这一行当有自己的规矩,赫莱想起莉达曾经告诉他的,走私领头人一般孤家寡人,但领头人之间交情浓厚,但凡进行走私活动都要一起出发,不允许擅自行动,一旦被发现异常,那名走私领头人会被私下处决。   莉达的人花了快十年时间才成功混入,掌握了一条走私路径。   看见突然冒出来的赫莱,其他人倒不怎么惊奇,因为他们身边也跟着好几个与他同样年纪的孩子——伊索尔德不在明面上禁止法师,但在圣殿的压迫下,并无法师成长、生存的空间,许多有一定势力的家庭会将魔力充沛的后代偷偷送到南国去学习法术。   就是通过走私贩子。   领头人与其他人交流一阵,等到暴风雪渐渐消弭,所有人一同出发,向着风雪深处走去。走过一段距离后,所有车队非常默契地四散而开。   赫莱所处的车队选中了偏左的方向,行至一片无人的森林前,马车停了下来。   领头人注视着赫莱,忽然单膝跪地,右手握拳负在胸前,目送赫莱远去。   “少爷,一路顺利。”他轻轻地说。   走私完成后,车队之间还要聚集在一起,所以他不能护送赫莱。这一条路,只能由赫莱一个人走。   庸人书屋里。   亚瑟推开惊慌不定的制服侍者,死死盯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舌尖抵着腮部,半晌,发出一声不知是惊讶还是早有预料的笑容。   他蓦地离开,骑在马上直直闯入王宫,十二位骑士跟随着他。   不顾护卫的阻拦,亚瑟横冲直撞,来到花园里。他第一次走入这个地方,沿着小径直走,路的最尽头处,一位盛装少女在喝下午茶。   看到闯入的金发骑士,莉达起先是愤怒,然后疑惑地问:“赫莱怎么没有来?”   亚瑟背对着阳光,面庞被阴霾笼罩:“公主殿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莉达微微一笑,抿下一口清甜的花茶:“当然,骑士阁下。我现在正等待未婚夫露面,与我共进下午茶。不是吗?”   她端起茶杯,对着亚瑟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这一条走私路并不安宁,一路上虽然人迹罕至,却时不时便有雪兽滋扰。被暴风雪养育的野兽兽性充沛、凶意赫然,但凡嗅到血肉的痕迹,便成群结队来袭击。   除了一些小法术和光明术,赫莱没有其他手段,好在还有饼干陪着他。他的小狼凶悍勇猛,再庞大的雪兽在饼干的利牙和狼爪前都不堪一击。   雪地里泼洒出热烈的血液。   他们继续顶着暴风雪前行,艰难地行走。   天地陷入惨烈的、蒙昧的白色,伸手不见五指,几乎看不清方位,赫莱只能握着莉达给他的寻路尺,感受淡淡的温度前行。   他不能停下来,现在还在凛冬国的范围内,一旦停下,很有可能被追赶来的圣殿骑士抓住。   他再也不想沦为被圈养的羔羊了。   渐渐地,暴风雪停息,四周温度升高,雪也变少了,路旁冒出点点绿色。赫莱的双腿不再陷入厚重的雪里,能够踩在地面上,这让他的步伐变快不少。   也许父母和莉达他们会担心他独自一人难以生活,但走夜路、赶野兽、吃干粮,这一切对赫莱来说并非全然陌生。在许多个世界以前,他也曾一人一行囊翻山越岭。没了圣殿的束缚,反而活得非常自在。   也不会感到寂寞,饼干温热的身体始终伴随在身边。   走走停停,好几个日月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等赫莱回过神的时候,身边、脚下已不再有冰冷的雪。极目远眺,一片辽阔的、无边无际的原野蔓延着,浅绿浓绿的低矮植被覆盖在上面。   抬头,一片辽阔的月夜,繁星点点。   夜晚的风在原野上缓缓吹拂,那些稀罕的草像波浪般翻涌。   “……”   徒步行走、翻山越岭的疲惫,被风雪侵扰的冰冷,都已经远去;被圣殿、格里默家族、王室等杂事占据的心扫去杂物,干净轻盈起来,徒留淡淡的喜悦与感动。   赫莱深吸一口气,忽然用力向远处奔跑。饼干低低叫了声,紧随在其后。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开始还在赫莱脚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他面前。饼干似一抹银色的光,不像在跑动,反而像在奔流,与缓缓涌动的植被进入同一频率之中,毛发莹莹发光,像覆盖着霜雪。   看来你也被困得不耐烦了。赫莱在心里想。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跑得累了。赫莱停下脚步,一下躺倒。身下的草丛有些硬,还带着湿意,不需要偏头,便能嗅到土壤和植被的味道。   急促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赫莱眨了眨眼,安静地注视着辽阔夜空,看着细小的星子明灭闪烁。   “嗷呜。”饼干亲昵地叫了声,凑过去蜷缩在赫莱手臂旁,毛绒绒的尾巴搭在他的腹部,一上一下地甩动。   “如果我的时间没有失衡。”没日没夜的逃亡里,除了风雪,只有饼干偶尔的叫声,赫莱从不开口。直到现在,他才说了第一句话,因为长时间没用嗓,声音显得低沉晦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赫莱笑了笑。   “这是我成年前的夜晚。”   “祝我生日快乐吧。饼干”   “嗷呜!!” 第33章 活该没老婆!   在常年被白雪笼罩的圣洛伦索生活了十八年,再一次见到茂密的丛林和各色植被时,赫莱仅有一种双眼被刺伤的感觉。   不过他很快就适应过来,渐渐爱上了这种被绿色充盈的安心感。   靠近南国的地界有深林,有小溪,还有在山林间穿梭跳跃的灵巧的小鹿,却没有赫莱习以为常的暴风雪——这里四季如春,暖融融的日光催生出大片生灵,万物勃发。   在途中遇到的第一个小镇里,赫莱花钱从一家服装店里买了新衣服,换下身上具有明显北国特色的服饰。同时再一次改换容貌,让五官趋于平凡,他想要在法师的国度里躲藏起来,那么便不能太过显眼夺目。   收回饼干后,赫莱独自一人走夜路,摸黑来到了拉夫曼堡,里面的建筑与其他小镇格外不同,无论是堡垒外部几米高的墙体,数十座在黑夜里沉默的火药巨兽,还是堡垒内部鳞次栉比、风格迥异的建筑,以及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上来来往往的佣兵和赏金猎人们,一切都说明此处的凶悍气质。   赫莱跟随人流,进了一家有老鼠印记的酒馆。昏黄的煤气灯下,数十位佣兵或聚集或分散而坐,或圆或方的酒桌上摆放着大玻璃杯,澄黄的酒液在里面晃荡着,漾出漂亮的泡沫和颜色。   酒馆的老板身材健硕,右眼上有两道陈旧伤疤,此时一边低头擦拭玻璃杯,一边同一位栗发的佣兵说话。   赫莱径直走到酒柜面前,几枚色泽漂亮的晶币落到柜台上,打断了老板和朋友的谈话。他瞥了一眼晶币的颜色,嘟囔了句“大生意”,就放下玻璃杯,热情地询问。   “老鼠酒馆有最好的佣兵团,能为客人你提供最棒的服务。现在酒馆内的佣兵,你看中了哪一个,就可以选他所在的佣兵团。”老板说,“我们价格公道,视任务类型拟定佣金,如若客人不满意,也可以离开。”   早在赫莱走到酒柜前时,那些笑闹的佣兵就已将视线挪到他身上,不动声色地估量价格,此刻听到老板的话,有几位说话荤素不忌的人物大喊。   “夫曼,你这狗娘养的!给我们拉客来了,看你那殷勤劲儿,就差没把我们洗干净亲手送到老爷们的床上!”   佣兵们一下子笑开了。   老板无视他们的玩笑,用温和而不失催促的眼神注视着赫莱,对方的大半面容都掩在灰色兜帽下,只露出一个消瘦的下巴,但这不影响老板用看情人的眼神看他。   赫莱言简意赅:“护送任务,前往基约小镇。”   “哦。”老板很平淡地说,“又是一位去亚格追寻真理的客人,祝您一切顺利。如果你挑选身边的这位小伙子,他的佣兵队要价不高,只需要6枚中等颜色的晶币。”   被他点中的栗发青年温和地笑了,他的眼瞳是温暖的琥珀色,在灯光下熠熠发光,与亚瑟极为相似,但比起咄咄逼人的骑士长,他无疑更加无害。   “或者其他人?”   赫莱:“就他了。”又拿出颜色比之前更暗淡的晶币,“这是定金。”   要上路也得等到明天,酒馆老板为赫莱收拾出一个房间供他凑活一夜,伴着浓郁的烈酒的香气,和外部时不时响起的醉酒的佣兵的声音,赫莱睡得并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就醒了。   酒馆提供的早餐味道平平,远称不上美味,只能用来充饥。   吃完饭后在酒柜前坐着等了一阵,就听见身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   跟随着发声方向,赫莱转过头去看,栗发青年伍德身后跟随着三名装扮各异的佣兵:一名瘦弱的黑发男性,脸上有雀斑,腰间挂着数十把形状古怪的匕首,应当是斥候抑或盗贼;一位面容宽厚的中年男性,一头金色短发,一身洁白无瑕的衣袍,腰间挂着一篮草药,在团队中应当充当医师;至于最后那位红色卷发的女性,身材线条健美,容貌锐利,身上没有额外装饰,看不出职业。   而佣兵队之首伍德,看他背着的宽刃巨剑,赫莱便知晓他又是一名骑士。   佣兵队的效率很高,弄清楚赫莱的要求后,几乎没有耽搁就出发了。伍德雇来一辆窄小的马车以供赫莱乘坐,佣兵队则全程步行。   从拉夫曼堡去往基约小镇最快也要三天两夜,在路上,赫莱不可避免地与佣兵们发生交谈——当然,许多是他故意而为。   “赫勒老板,像你这样去亚格的人,说实话在这个季节里有很多。”瘦弱的黑发男性说。面对外人,他有些羞怯,不擅长交谈,不过当赫莱主动找到他时,这位斥候反而展现出服务者该有的热情,“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护送客人去亚格了。现在是法师的招生季,最近几个月大量外来人涌入拉夫曼堡,人人都说要去基约。”   “是吗?”赫莱感兴趣地笑了笑。这一段时间,他有意无意地表明了身份——一位舍弃家业,从北国南下,想要成为法师的名为赫勒的落魄贵族。   “不过,在那些人当中,您或许是最有可能进入塔群学习的人!”斥候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直白的话语让他布满雀斑的脸颊上泛起点点红意。   红发法师见状,吹了个悠扬的口哨,与伍德对了下眼神,又撞撞伍德的肩膀:“头,上呗。”   伍德没有行动,自顾自地坐在角落里擦拭自己的长剑。   法师翻了个白眼。不明白自己的老大明明对那客人有意思,却为什么不主动出击。在她看来,赫勒虽然容貌平平,气质却很出众,很得人喜欢,明明没说几句话,她就对赫勒产生了好感,更不用说斥候——那小子面无表情杀人的时候,可没这样胆小羞怯。   而以赫勒的身份,与自己老大凑成一对再好不过。于是法师明里暗里暗示伍德,却无奈于自家老大跟个木头一样,除了必要的交流外,根本不吭声。   活该没老婆!   法师在心里诅咒。   法师不想再和伍德一块儿窝在角落里了,听见赫勒正在询问塔群的事宜,她立刻来到黑发青年面前:“让让让,这些我最熟悉。”   她正是一位从塔群毕业的正式法师!   “客人你应该知道,法师分为实习法师,魔法导师和大魔法师。大魔法师的魔力循环自成一体,以构筑法师塔为标志,几个研究方向相近或者关系密切的大法师联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学院,便是一个塔群。”说起这些,法师头头是道,在赫勒温和鼓励的注目下,更为起劲,“大部分向往魔法世界,想要成为法师的人都需要选择一个塔群加入学习。塔群规模有大有小,招收的学生数量各不相同,不过都分为一二三等生。”   “三等生最差,可以旁听法师们上课,却需要负担塔群里的俗事杂务。二等生好一点,能够专心学习,但需要缴纳不菲的学费。一等生是最好的一批,不仅不需要交钱,塔群还会有各种补贴。当然,在那之上,成为一位大法师的弟子才是最好的,那意味着你前程卓越。”法师从塔群的组成讲到学生的分类,还带有比较出名的一些塔群,以及一些潜规则。恨不得将脑内的相关知识全交代给赫勒。   塔群大量招收学生的时间点比较固定,成为每年约定俗称的“招生季”。   思索着莉达提供的名单,赫莱又询问法师:“那你觉得我适合加入那一座塔群?”   “唔……”法师想了一阵,“你没有测过天赋,不过想来大概也是普通人的水平,能够成为二等生最佳,再不济第三等也行。那些塔群里,有的对三等生完全是压榨态度,有的却还行。要我推荐的话,客人你看看灿星塔群、以太塔群和绿锈塔群呢?这三座风评较好。”   “好的,谢谢你。”赫莱毫不吝啬笑容,法师在他的笑容下慌乱地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斥候突如其来的羞怯因为什么。长篇大论之后,就躲回伍德身边,陷入了沉默。   佣兵队继续前行,在第三天黎明时分,抵达了基约小镇。   伍德找到传送法阵,他在这里似乎有关系,很快便回来说,可以让赫莱提前使用,最先抵达亚格。   到这里,佣兵队的任务算是结束了。赫莱付了剩下的佣金,跟随管理员和其余几人站到法阵之上。一阵光过后,不见了他的身影。   法师惆怅地收回视线。返回拉夫曼堡的途中,她憋不住问伍德:“头,你为什么不主动出击啊!我看你喜欢他喜欢得不行,怎么不出手把他变成老婆?”   一路上伍德在赫勒面前简直是个锯嘴葫芦,恨不得一句话也不说,但在其他人面前,伍德并非如此。这让法师异常困惑。   “一个落魄贵族,一个年少有为的佣兵队队长,咳……虽然头你的出生不好,可这么一算,也不是不能配嘛。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伍德笑了下:“落魄贵族?你真这么以为?”   “啊——”法师傻了,“能给出上等的晶币,但是数量有限;仪态很好,但身上的钱财不足以支撑从前的吃穿用度;见识非凡,虽然他问我塔群的事,但我能看得出很多消息他早就知道了……是落魄的贵族少爷没错啊?”   “是贵族没错。那种金玉养出来的皮肤和为人待事寻常人伪装不出来,而且必定是个来历非凡的大贵族。”伍德漫不经心地说,“但是落魄了吗?那只是他的说辞而已。”   “要是我去他的领地当骑士,说不定还有机会得到他一时青睐的眼神,如愿以偿。但现在?”   短促地鸣叫几声,催动身下的马儿。   “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去塔群里,未来前途光明无限。差距太大,配不上啊。”   “啊……”法师很沮丧。那她以后也不能趁老大不在夜袭赫勒了。   医师说:“等那位贵族少爷成为法师,队长可以自荐枕席,当他的男宠。”   伍德想了想,歪了歪头。   “不错的主意。” 第34章 “没关系,我会好好教他的。”   南国的都城亚格比赫莱预想中还要好。   深青色的砖石严密齐整,街道宽阔,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小店。街上的人流比拉夫曼堡更为密集,也更加多样丰富,鲜艳的颜色在每一家店铺,每一位行人身上都可以找到。   如果说在圣洛伦索,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到“严冬”这一个词语;那么来到了亚格,只需要一个眼神,便会投入暖春的怀抱。   与其余小镇最不同的还要数有着尖锐顶部的塔楼,这些塔楼有的通体洁白,在阳光下散发光晕,有的呈现流动的彩色,有的悬浮在半空中,有的深深扎根土壤,通常每三四座塔楼组合成一个塔群,被悬浮在半空的金色圆环笼罩。   赫莱能从那些尖塔上察觉到浓厚的魔法气息,大量和他目的相同的人群涌向各个塔楼的方向,在最底部,法师的招生季正在展开。   跟随着大流,赫莱将名单上的每一个塔群都走遍了,他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法师教育,也不能展露出巨大财富——一方面他得在亚格里隐藏自己,另一方面,还不确定会在这里待多久,每一分钱的花销都值得慎重。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成为一名三等生。   由于规模有限,多数塔群对三等生的招收有名额限制,只有几个规模庞大的塔群不限人数,赫莱最终报名成为以太塔群的一名三等生,只因为负责招生的法师脾气比较温和。   以太不提供三等生的住宿,所以在正式开始塔群生活之前,赫莱得找到一个位置合适的住所。   附近一条街道全是旅馆,这一回赫莱没有像选佣兵团那样随意,他需要住上数月乃至数年之久,为了以后不产生过多事端,现在谨慎挑选是值得的。   位置最好的几家旅馆装潢很好,但价格昂贵,赫莱算了算,以他目前带的钱,连续住两三年就会消耗一空,果断更换目标。不过接下来看的旅馆要么空间太小,要么卫生太差,要么有一些讨厌的客人……总而言之,都不怎么符合赫莱的心意。   纠结一阵后,赫莱正打算先去一家旅馆住几天,等弄清附近的环境之后再长租,一名个子高挑的红发青年忽然凑到他眼前。   “嘿,你好。”红发青年热情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在寻找住所?我是鲁弗斯,或许可以为你提供一点建议。”   赫莱看着他没说话。报名时他见过鲁弗斯,那头又长又直的红发在人群中非常瞩目。   鲁弗斯说:“我知道一家旅馆,虽然位置没那么好,但价格公道,整洁干净,只需要两枚晶币就能享受一个月的住宿,连带免费的三餐和洗浴。”   “它在那儿?”   鲁弗斯带着赫莱走了很长一截路,直到街上的人都没有几个才停下脚步。赫莱打量着面前门额陈旧的旅馆,听到鲁弗斯说:“就是这里。实话实说,我也是它的客人,而且和老板有协议,如果能为他介绍新客就能得到额外分成。但我没夸大其词,这里确实不错。”   赫莱迈步走进去,见旅馆内部确实如他所说,虽然装潢摆设显得古朴陈旧,也没有几个客人,却胜在干净,每一张木桌表面都光滑可鉴。零星的几个客人都安静地低头吃饭,没闹出鬼哭狼嚎的动静,而且看那色泽诱人的兽肉和酒水漂亮的颜色,味道应该不错。   “我叫赫勒。”赫莱报出假名,询问老板价格,一番还价后,最终定下以20枚晶币的价格租一间一人室一年,如果以后继续续租,优惠更多。   “你是以太新的三等生,对吧?”鲁弗斯走到赫莱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报名的时候见过你。我是以太的去年的二等生,某种意义上,能算你的学长?如果以后在以太遇到事,都可以来找我。”   二等生?   赫莱心里有些惊讶,因为看鲁弗斯的穿着和住宿,不像是能负担昂贵学费的人。不过各人自有各人的办法,他人的事情与他无关。   点点头,又与老板和鲁弗斯聊了两句,赫莱就上楼准备休息。   新客人的身影没入楼梯口,消失不见,一段时间后,老板冷不丁笑了:“你忙活半天,就给我拉来一个穷小子?”   “我看他最多住一年,或者要不到那么久就会搬出去了。”他调侃地看着鲁弗斯,觉得这小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红发青年背靠着酒柜台,手里转着一把被银环穿透的匕首,没有面对赫莱时热情的笑容,神情有些冷淡。   “老头子,你眼光是真不好,难怪这么多年只能开这一个旅馆。没了我,连生意都维持不下去。”   鲁弗斯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漫不经心地说:“他手里一点茧子都没有,怎么可能跟我一样是个下等人。多半是哪位离家出走的小少爷,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自己就能在外头闯荡。”   老板接过他的话:“却不知道外面全是豺狼虎豹啊。我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拆的连骨头都不剩。”   鲁弗斯:“没关系,我会好好教他的。”   *   赫莱的第一堂课在以太最西边的一座法师塔里,他跟着鲁弗斯,被他带到二楼一间教室里,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一堂课似乎不分学生的资历和等级,所有人都要上。距离上课还有三十分钟,教室里已经星星零零来了学生。   赫莱安静地观察着一切,忽然发现左前方一名穿着制服别着蓝色徽章的二等生正冲着鲁弗斯挤眉弄眼。   “那是你认识的人吗?他似乎找你有事。”看了一会儿,赫莱提醒身边的伙伴。   鲁弗斯抬头,和对方对上视线,嘟囔几句,说:“哦,是的。谢谢你提醒我。”   那名二等生走过来,跨坐在前排的椅子上,无视了赫莱,冲鲁弗斯不怀好意地笑:“这段时间都没看见你,又去哪里发大财了?”   鲁弗斯:“一些小活。”   “得了吧伙计!”二等生摇了摇椅子,“以你的性格,不赚大钱的事是不会碰的。算了,先不说那些,我来是要提醒你,最近魔伊里他们可不安分,你小心点。”   鲁弗斯笑了下,有些不屑:“他们爱怎么争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二等生耸耸肩:“谁不是那样想的呢?什么贵族和平民的划分,真滑稽。可你要知道,一旦出现了对峙的两个派别,而你选择中立的时候,被率先淘汰的只会是你自己。”   说完,二等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一堂课的导师正是当时负责招生的魔法师,她大概三十岁的年纪,穿着漆黑的法师袍,有一头漂亮的亚麻色卷发和湖绿色的眼睛。   “欢迎大家来到以太学习,魔法界是个残酷的世界,你们中有将近三分之二的人这辈子最多能学习一个法术,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能继续攀升,但大部分也停止在魔法导师的境界。”一开头,导师米娅就毫不留情地道出真相,但接着她又说,“但谁也说不准自己能不能走到最后。谦卑与贪婪,这是法师的戒律,你们当明白自己的处境,但也要抱有吞噬一切知识的贪婪之心。”   这一堂课是最基础的导论课,因此米娅并未讲深奥的法术,而是从魔法的本质开始讲起,逐步扩展到法师的分类、魔力的性质以及塔群。   ……   “现在俗世将法师划分为实习生、导师和大魔法师,其实那是为了贴合塔群的出现而涌现的类别,并不精准。在大魔法师之上,还有更进一步的法师,我们称之为规则主宰,现在魔法界公认的规则主宰是盘踞在北国的光明神。”   完全没料到光明神会出现在法师的授课当中,赫莱眸光微动,听米娅继续说。   “规则主宰顾名思义,对一种规则具有主宰力,如同光明神在光、明亮、生长等规则领域具有无人可以挑战的地位,在古老年代,这一类法师又被称为‘半神’。神并不存在,有的只有逐渐接近规则的人类。”米娅笑了笑,“很多人猜测,光明神是三百七十二年前的传奇法师米迦勒,对方自研发新法术‘光明湮灭’后便失去踪影。不到二十年,北国便多出一位神明,所管辖的领域恰恰与米迦勒的研究方向重合。”   “但也只是猜测,至今没人能求证真相如何。现今亚格之中,最接近主宰的法师唯有我们以太的加菲尔德大魔法师,或许等他入君主位,这个不解之谜能够得到答案。”   “规则主宰通过对规则核心的掌控,衍生出几大权能……其中‘标记’是最为核心的权能,象征主宰对规则的掌控力……”   这是这个!   赫莱轻轻摩挲着右手腕,压抑住内心的激动。   尽管成功逃离伊索尔德,但赫莱始终没有忘记六岁时光明神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痕迹,也始终没有安心下来——他知道,总有一天圣殿会找过来。想要回归格里默家,在终结之战的战场上作为新任大公率领群狼,他不能一味躲避,必须主动出击。   身上的印记是他目前急切需要解决的。   下课之后,赫莱立刻走到米娅面前,主动询问起“标记”的事。   因为塔群里的学生走到后面迟早需要选择深入的方向,米娅只当这位新学生在提前准备。她不像一些法师对三等生抱有歧视,一视同仁地为赫莱解答问题。   “印记领域算比较偏门的研究领域,我所了解的提及过的书籍有《聚合指令》、《法师的精确度》和《咒文》,你可以去藏书室借阅了解。至于塔群里该领域的老师……”米娅犹豫了一会儿,虽然认为赫莱不能接触到他们,秉持教人教到底的心态,“查普林,多萝西娅,以及加菲尔德,都是该领域很出色的法师。”   “谢谢老师。”   加菲尔德……   赫莱想起在庸人书屋里看到的充满刻薄语言的书籍,米娅两次都提到他,说明对方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学者。他有心成为对方的学生,但想到加菲尔德是接近主宰的大法师,极有可能看穿他的身份,还是打算自己私下里查阅资料。   这一堂课结束后,一等生和二等生可以继续去其他教室上课,三等生却需要完成分配下来的任务。鲁弗斯询问赫莱要去哪里,想到一开始碰到的傲慢胖子,赫莱说出对方扔给他的任务——打扫盥洗室。   这算得上脏活了。   鲁弗斯挑了下眉,转头道:“嘿,皮尔斯,我想以赫勒的性子,该被分配去藏书室,不是么?”   显然,他还记得米娅给赫莱的建议。只是赫莱没想到鲁弗斯会为他出头,而且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同伴在这方面显然权力不小。   被他叫住的人挠了挠脑袋,讪讪一笑,立马改口更换了赫莱的任务。   “谢谢。”   红发青年摆摆手:“小事一桩,毕竟你是我招揽的顾客。”   赫莱跟他道谢之后径直走向藏书室的方向,鲁弗斯停留在原地,视线落在他的脊背上,漫不经心地想:他露出的脖颈真是白皙,比贵族还要细腻,还有耳垂上的黑色耳钉……   鲁弗斯不喜欢那样沉闷的颜色,他认为赫莱该换一个更显眼的颜色,比如说——红色。   “坏家伙。这是你的新猎物?”突然插入的女声打断他的思绪,鲁弗斯淡淡瞥了来者一眼,笑道,“是啊,他是我的猎物。”   鲁弗斯扫视教室里蠢蠢欲动的其他人:“所以你们都记好了,除了我,谁也不能找他麻烦。”   棕红色瞳孔里,如同冷血动物般锐利的视线尤其在皮尔斯身上停留。他被看得浑身冷颤。 第35章 神纹浮现。   以太的藏书室比赫莱预想中要大,规模近似于他原来世界里的大学图书馆,除了成排成列的木制书架和羊皮纸制成的书籍,还有大量的书桌,以及每一张桌子上都附带的小夜灯。   藏书室全天对外开放,除了一位管理员和几位三等生,并没有其余的守备力量,按理说应该有不少人对里面的珍贵古籍蠢蠢欲动——书架里任意抽一本出来拿到黑市上贩卖,足以下辈子吃穿不愁。   可开放的几十余年来,从未有人敢造次,据说是因为藏书室内有隐秘的法阵,威力足以让一名大法师重伤,而且没人愿意冒着得罪以太的风险,只为了几本书籍。   赫莱的工作说轻松也不轻松,但要说繁重,还没到那种程度。他与其余九名三等生的任务是清扫书架上的灰尘,保证书籍有序地摆放,同时负责打扫书桌和椅子。   每人分到一块区域,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夜晚最后一道钟声响起,他们必须时刻清扫垃圾,保证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干净的。   赫莱被分到一片少人区域,那里的书籍内容高深晦涩,很少有学生会去那里阅读。   这也方便了赫莱,他一边打扫,一边寻找米娅导师推荐的书籍。中途看到不少名字有意思的书,碍及目前优先度最高的任务,赫莱没有过多停留。   他正躬身用扫把扫去地上的垃圾,一双牛皮制成的鞋子忽然停留在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看看。一位勤劳的三等生。”   赫莱抬头,发现是一位别着蓝色徽章的二等生,深蓝色法师袍裹着洁白的里衬,领口处还别着礼花,尖下巴高高地扬起,活像一只骄傲的迪曼鸟。   虽然不清楚迪曼鸟为什么犯抽,放着大量的书籍不看来找一个普通学生的麻烦,赫莱还是避让,不打算与他发生冲突,他厌烦与一些蠢货纠缠,即便最后胜利了也让他有种被脏东西沾过的感觉。   迪曼鸟显然不这么认为。或者,他就是那样一位自找麻烦的蠢人。   在赫莱已经明确避让的情况下,此人犹不知道进退,再度贴到赫莱面前。见卑微的三等生似是被他的举动吓得站着不动了,傲慢的迪曼鸟才满意了,一边口头教训,说赫莱这里没打扫干净,那里残留灰尘,一边从身侧的书柜里抽书。   对他来说,送上门来的三等生或许是学习中途的一个小玩具。   “你也许是新来的,还不知晓这里的规矩。我是哈罗德,你该称呼我一声学长……”   赫莱不打算再花时间和他纠缠,他的嘴唇微掀,默念着咒语。   那一刻,原本挺直站立的哈罗德脚下一歪,好像失去了什么平衡,踉跄地往前面摔去。抽出一半的书籍随之跌落,被赫莱往前一步,一把接住。   嘭得一声。   哈罗德起先还以为是自己没站稳,谁知当他试图爬起来的时候,摇摇晃晃如同喝醉了酒,膝盖还没挺直就又摔倒,根本没办法站起来,只能双手撑着地面。   “该死的三等生!”哈罗德又惊又怒,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赫莱,“你对我做了什么!”   将书籍放回原本的位置,赫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平静地说。   “我做了什么?这位同学,如果你不赶快离开这里,恐怕要保持这个姿态直到明天早上。”   “你!!”哈罗德涨红了脸,眼神变得极为凶狠,但以他现在的姿态,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显得异常滑稽。   憋了一阵,尝试再三,哈罗德仍然无法站起,尽管想要教训赫莱,他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丑态,咬牙往外面爬去。   总算恢复了清静。   赫莱拍拍手。心想,一个简单的混淆法术而已,堂堂一位学习了至少一年的二等生连这个都不会吗?   左手边的角落里忽然传来轻轻的笑声,赫莱拧眉,走过去看,发现是一位靠着书柜睡觉的三等生。   “没想到你这么有气势。”对方似乎认识赫莱,移开盖在脸上的书,笑眯眯地道,“那些人看走眼了,以为你是任人欺凌的小猫。”   “我是科林·维兰德,和你一样的三等生。你要小心了,哈罗德背靠魔伊里,以他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   科林·维兰德,一个从平民崛起,在终结之战中打败雪狼公爵,问鼎奥法神位,一统大陆的神人。   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赫莱本该与他在战场上相遇,却没想到提前了这么久。现在的科林,应该还只是位在塔群里艰难求学的普通学生。   回想对方的大致人生经历,赫莱的眸光闪动,最终落在他手里的书上。   ——《咒文》。   正是米娅导师推荐书目中的一本。   赫莱无视科林意有所指的话,指着那本书问:“你什么时候能看完?”   “这个?”科林合上书页,递给赫莱,无所谓地说,“只是随便拿了本盖着睡觉而已,你需要的话,现在就给你。”   他抖抖衣袍上的灰尘,“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余下的时间里,赫莱快速浏览《咒文》,发现这本厚厚的书里提到“标记”的内容只有一个小节,且内容少得可怜,寥寥数语而已,根本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   赫莱并不沮丧,打算之后继续搜寻相关资料。   *   一转眼,赫莱来到亚格已经接近一个月。这段时间他回到旅馆修习剑术,到塔群专心寻找书籍,倒十分充实。   这一天早上醒来,他感到身体一些特殊部位像是被火燎了般,隐隐作痛,散发痒意。   赫莱坐起,扯开领子看,发觉裸露的锁骨上浮现淡淡的金色痕迹。他蓦地盖住那片肌肤,一直提着的心落到了实处——沉睡的光明神醒了。   相隔万里,被法阵阻隔,他身上仍然能够冒出来的印记就是最佳证明。   忍住不适感,赫莱冷静地思考对策。   这一个月来,他始终在关注亚格里的人流流动,并没有发现圣殿的踪迹,说明圣殿那边还没有派人来找他。   至于光明神,按照上课时和在书上看到的理论,对方只能在伊索尔德国范围活动,即便强行来到南部,也会被亚格的禁神法阵阻挡。   威胁仍然存在,却不致命。   不管怎么样,在终结之战发生前,他需要重回格里默家族,让那些桀骜的狼群们认可他的领头地位。当务之急便是解除光明神所留的痕迹,再想办法与家族接触。   或许是因为“标记”的内容有些敏感晦涩,这一段时间里,他大量翻阅藏书室里的书籍,一无所获。前段时间,赫莱想办法接触了那两位魔法导师,费了一番功夫才得到一些青睐,从他们口中,赫莱得知了一些线索。   目前推测出可以解除印记的方法大致有两种。   一个是覆盖法,用更强大的印记覆盖掉原本的;另一个是利用最高级别的死亡仪式抹除。   前一个办法在赫莱这里行不通,至于第二种……目前没有人成功完成最高级别的仪式,一切都是猜测。   虽然有一些进展,但总的来说,仍然处于一无所获的境地。   赫莱并不知晓自己的一系列举动已经让他隐隐成为这一届的风云人物,被不少人暗中关注。   下课后,赫莱正打算和鲁弗斯离开,哈罗德不知为何出现在他面前。   自从藏书室的那一次遭遇,哈罗德后来陆陆续续找了他好几次麻烦,都被赫莱不轻不重地挡回去,有时还被弄得异常狼狈,搞得哈罗德很恼火,看赫莱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凶狠。   赫莱本以为他又来找麻烦,却看到哈罗德一张俊脸紧紧绷着,将一封精致的信拍在桌上,不情愿地闷声说:“三等生,庆幸吧,以你卑劣的性格和低劣的资质,居然被魔伊里大人看中了。能够打入上层圈子,你还真是好运气,感恩戴德吧!”   看信的内容,是邀请他去参加一个贵族间的聚会。   在以太这一个月来,赫莱也知晓塔群里两个阶级的冲突和斗争,但他没兴趣掺和进去,以没有时间为理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什么?”哈罗德不敢置信,“该死的,你,你竟敢拒绝——”   赫莱和鲁弗斯离开,完全没理哈罗德。   “不去吗?”到了走廊,鲁弗斯询问,“如果能进入魔伊里的圈子,对你以后有很大好处。”   赫莱摇摇头:“没兴趣。”   半路上,他碰见了科林。   “我听多萝西娅老师说了,她说你是个有礼貌的学生,她非常喜欢你。”科林用带着恭喜性质的语气跟他说,“就连脾性古怪的查普林老师,听说面对你时也非常温和?”   赫莱正是通过他的介绍,才有机会与那两位魔法导师接触。   “侥幸罢了。”赫莱耸耸肩,“查普林老师喜欢花草,而我刚好懂一些种植技术。”   科林墨绿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冲赫莱心照不宣地笑:“但在塔群这么多年,从没人能弄明白他的喜好。”   两人交谈之间,鲁弗斯感到那名平民首席的目光移过来,落在他的身上。   轮廓深邃的眼窝,薄唇勾出轻佻的线条,他的笑容在赫莱眼中一定显得很热情温和,像是个风趣的好人。   但在鲁弗斯这里,显然不是。   他的眼神与科林一触即分,尔后逃避一般,挪开了。   直到两人的交谈结束,鲁弗斯和赫莱回到旅馆。   吃完晚饭,他没有在外面逗留,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坐在木椅上,窗户半开,徐徐的凉风送入,乳白色的月光顺着窗楹流淌。鲁弗斯拧着眉头,脱下衣服。   他的肌肤是淡淡的蜜色,光线下像摸了一层蜜油,薄薄一层肌肉线条优美,腹部的肌肉块垒分明。但右臂上一整片的灼烫伤痕破坏了一切,深红色的、嫩肉攒聚的伤口让一切显得不协调起来。   鲁弗斯没有涂药处理,坐了片刻,他伸手,指腹在伤痕上轻轻地抚摸,感受一阵又一阵的锐痛涌起。   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实践课上,科林轻描淡写地将一发炎灼术送到他的肩膀上。要不是鲁弗斯身手敏捷,那一道法术很有可能让他胸口的肌肤完全坏死。   想到对方出手以及得逞时脸上甜蜜的笑容,鲁弗斯忍不住眉头紧皱。   他自认不是个好人,带着求财的目的接触赫莱,但面对科林时,连他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赫莱——   想到容貌平平,周身却有一股奇异气质的租客。鲁弗斯的心怦怦直跳。   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慌。   你究竟惹上一头什么样的怪物? 第36章 赫莱发现,他在看他。   没人能够解答他的问题,事实上,从这一天开始,鲁弗斯勉强算平静的塔群生活彻底改变了。   塔群里学生除开已经拥有导师的一等生,二等生和三等生仍然会混在一起上课,并且不同年份学生的进度不同,变相形成了年级。   科林是二年级也是三等生的风云人物,不仅容貌俊美,墨绿的双眼看人时深邃又深情,而且在魔法上的天赋一骑绝尘,很多人猜测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摆脱三等生的束缚。至于平民出身……拜托,这里是魔法的世界,那只能算洁白衣衫上一个小小的泥点,改变不了什么。   这位平民首席的脾气又好,不像魔伊里高高在上,很多人都敬仰钦佩他,却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第三法师塔中部有一块凸出的阳台,暖融融的阳光能够毫无阻隔地喷洒在上面,将台面上的皇冠贝母、仙人球和铃花孕育得生机勃勃。因为定期有人打理,阳台的地砖异常干净,反射出靠在栏杆上一道挺拔的身影——科林双手交叠,撑在栏杆上,正饶有兴致地打量法师塔外的景致。   但身后不停的哀求和充满恐惧的声音将一切都弄糟了。   科林微笑着转身,看着双膝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的青年学生,一位普普通通的三等生,和他同一年入学,除了在元素法术上有那么点天赋,其余泯然众人矣。   “维兰德先生,拜托您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三等生涕泪纵横,不断抽泣,“要是拿不出钱,那、那些人会杀了我的!就当是我借您的,我会很快还给您。”   科林心里“啧”了声,面上温和地说:“尼克,不是我不想帮你。你瞧,之前你三次找我借钱,我都掏了腰包,但你什么也没还给我。我不是魔伊里那样的贵族,并没有足够的钱财挥霍。”   三等生膝行到他跟前,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已经哭得皱皱巴巴,他伸手抓着科林的袍角,近乎嚎哭地哀求:“求求你了,维兰德先生。只要我有钱,我、我今晚就可以还给您,连带之前三次的钱,加倍还给您!我发誓!”   “他们已经在门口堵我,要是拿不出钱,我真的会死的!我不想死,不想死……”   真是难看。   科林居高临下,用评估货物一样冰冷的眼神打量他。   一个软弱的、无能的男人,他真是看走了眼,才会一开始选中他。只是稍稍用一些刺激的游戏诱惑他,这蠢货就迫不及待地上钩,身家输得一干二净、血本无归,还得靠四处借钱保持体面的生活。   就这样,他仍然不知道罢休,上了瘾一样将大把的钱财和鲜活的精力挥霍在赌场内,成为一只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已经腐朽不堪的蠹虫。   科林以为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让他崩溃,那样艰难的拉扯和推进才能使他最大程度上感受到摧毁一个人的快感,谁知道那蠢货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走向地狱,活像回家一样轻轻松松推开深渊大门。   后退半步,扯开被三等生抓得皱巴巴的衣袍角。   现在他对科林来说已经不是即将入口的美味猎物,而是一团污泥、发臭的鼻涕虫、不可回收生物,看一眼就觉得恶心。   收拾这样的残局,令科林内心的阴暗冲动勃发,他掰着手指,瞳孔神经质地颤动。   过了会儿,或许是听得烦了,科林勾唇微笑,笑容非常甜蜜,说出来的话却让三等生如坠冰窟。   “你已经离不开赌博了,一只赌狗,一个彻彻底底的渣宰,我为什么还要浪费我的时间我的金钱呢?”说出这样残酷的话后,科林又故作天真地剖析三等生,“其实,这是你刻意追求的结果吧——因为知道自己没有魔法上的天赋,再死皮赖脸地待下去迟早有一天被扫地出门,所以放任自己堕落,好歹还能收获一个昔日天才堕落的名声呢。就好像真的是因为沉迷赌博而放弃了魔法,而不是因为根本没办法走下去。”   温柔甜蜜的语言,刀刀致命,刮得三等生当场崩溃,抱头痛哭。   “脏死了。”科林踹了他一脚,等在外门的学生很有眼色,立刻将三等生拖走。   虽然没有亲手触碰那团垃圾,科林还是捏着手帕不断擦拭手指和掌心,直到同伴提醒他。   “魔伊里去藏书室了,她要去找你的小猎物,你不做什么?”同伴的话里并没有丝毫担心的意味,反而充斥看好戏的幸灾乐祸,他给科林出主意,“如果在他被为难的时候天神下凡救下他,猎物说不定会露出很可爱的表情哦。”   扔掉擦手的帕子,科林并不担心。   对于赫莱——他的新猎物,科林早已有了打算。他不想让赫莱成为下一个尼克,可爱的猎物需要精心烹制,做出的菜肴才会美味可口。   魔伊里不会对赫莱动手,但经过这次事件,为了继续平静的生活,赫莱一定会选择靠向一个阶级。贵族们太过张扬跋扈,与赫莱的个性不符,而平民里有科林。因此科林成竹在握,赫莱一定会选择靠向他。   到那时,他们的接触会越来越多,等到可爱的猎物对他完全抱有信任的时候……   光是想想到时候的场景,以及赫莱的表情,科林就兴奋地双颊充血。   所以不能着急。   深吸几口气,勉强将那股兴奋压制下去,但欲望无法满足的焦躁感还是不断困扰他,科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起什么,问同伴:“那个红毛鬼在哪儿?”   “在教室里。”同伴说。接着对科林的用语十分诧异,“虽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家伙,但很少见你用这种侮辱性的词汇。”   科林的瞳仁很大,阳光下微笑时,简直像一个天使,纯洁而又无辜。但天使的表情转而阴沉下来,眼神里的凶意恐怖骇人。   他拍拍手,向教室走去。   “谁叫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   一切如科林预料的那般,魔伊里没对赫莱动手。   她忽然出现在藏书室里,似乎也只是询问赫莱为什么拒绝掉宴会邀请。   虽然厌烦于平静生活受到打扰,赫莱还是礼貌的回应,当然,答案仍然只有一个,没有时间。   没有参加宴会的时间,却有时间在冷清的藏书室里挥霍?   魔伊里微微挑起的眉梢这样问道。   赫莱面不改色:“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离开,我只是个三等生,还需要继续工作。”   魔伊里摇摇头:“我并不想打扰你。”   众目睽睽下,这个出生南国法师贵族家庭、黑发黑眼、蛇一般的女人靠近赫莱。她比赫莱还要高一个个头,需要埋头才能贴到青年的耳畔,金色的大圆环耳环打在赫莱的肩膀上,发出叮铃的脆响。   “我只是对你很感兴趣。”魔伊里的声音沙哑性感,“别紧张,男孩。我对你没有恶意,从没有伤害你的打算。哈罗德是个蠢货,他喜欢找你的麻烦来吸引注意力,但没有危险性。”   “真正危险的是你身边那个小子,别看他成天笑得清纯无辜,好像出生以来就没和别人发生过冲突,他可是个坏家伙。他在接近你,男孩,目的绝对不纯,或许想把你弄得满脸泪水、一身乱糟糟的。”   赫莱对那些都没兴趣,他与科林注定为敌,那么对方不管是好是坏与他都没关系。抓着魔伊里冰冷的、试图抚摸他下巴的手指,赫莱冷冰冰地说:“没兴趣。”   “好吧。”魔伊里举起双手,后退半步。   她不无遗憾地说:“虽然很想看到你哭出来的样子,一定很可爱,但前提在于不是维兰德搞的。你要小心了。”   等到魔伊里离开藏书室,明里暗里关注他的视线才少了些。尽管如此,赫莱仍然被身上停留的视线弄得异常恼火。   这些人不上课不学魔法,闲着没事干来找他做什么?他们爱争就争,为什么要把他卷进去,让他在塔群里备受瞩目!   且赫莱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明明已经改换容貌,现在的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放进人堆里一会儿就分不清楚的程度,为什么还能引起那么多关注。   明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三等生!   愤怒地埋下头打扫。过了一段时间,赫莱才恢复平静。   他放回扫帚,靠着石墙抬头往上面几层看,藏书室顶部最中央的位置是一片彩绘玻璃,色彩浓艳,透着丝丝缕缕的光。这样远眺能让他放空思绪,保持冷静。   突然,赫莱注意到了一个影子——在他左手边的廊道上,一个人影没在灯光的阴影处。他站在护栏后面,并不是无意经过,亦或者在那里放空思绪,而是双手放在栏杆上,垂首。那姿态像在注视下面的什么东西,或者只是一个等待的姿态。   紧接着赫莱发现,他在看他。   那道目光穿过一层又一层楼梯,最终落到藏书室的最底层,就在赫莱的身上。   但这么大的高度差,即便赫莱尝试转变角度,也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只能依稀有一个概念——那个人很高。   他询问管理员,得知那里是藏书室的最高层,不对学生开放,只有塔群里的几位大魔法师可以使用。   ……   最高层上。   男人穿着宽大的黑色法师袍,却没有掩盖他近乎伟岸的身躯。他的步伐坚定有力,却走得有些急促。   加菲尔德——以太塔群最受瞩目的天才法师带着一脸阴郁回到他的房间里,冷硬的沙发托着他的身体。他双腿岔开,背靠着沙发,黑色卷发压在皮革上。   他浑身的色彩都是冷的,由于过于俊美邪气的面容,总让人想到从地狱走出的魔鬼。   然而此刻,加菲尔德却急促地喘息着,他试图令自己恢复平静,然而蠢蠢欲动的下腹——那个常年安静的器官却一反常态,兴奋不已,仅仅因为他在散步时无意间撞见一次小小的冲突,看到一位非常普通的学生。   然后加菲尔德无可抑制地产生了冲动,他的脚像被强力胶水一样黏在原地,眼神贪婪地在对方身上流连。直到那名学生察觉到了他,加菲尔德才勉强把自己拔开。   他原来是个第一次见到人就发情的畜生。   很多人对他的评价都错了。他并不阳/痿,相反,一旦遇到命中注定的人,他会像色魔一样兴致勃勃。   伸手缓缓抚弄,试图令其冷静下来,加菲尔德闭上双眼。   在释放过后的余韵中他想,这会成为他以后的弱点,唯一的弱点。无论他是否因此尝试切断感情,那名学生都会扰乱他。   要么提前扼杀,要么完全掌控——   睁眼,五指在眼前微张,翻转过来,缓缓收拢,一个坚定有力、掌控者的姿态。   而且,那名学生身上似乎有一些很可爱的痕迹。 第37章 一只落水狗。   加菲尔德对他的青睐突如其来,令赫莱措手不及。   塔群内的一等生都是跟随魔法导师或者大魔法师修习的门生弟子,无须付出任何钱财,塔群反而会给予大量的补贴和帮助,以便他们潜心学习魔法,成为以太日后的支柱。   但一等生没有固定名额,全看是否有高级法师愿意收弟子,因此竞争激烈,有的时候连续十年不一定出一名一等生。   作为普普通通的三等生,除了差一点卷入其他学生的争端中,赫莱自认为其他方面都很安分守己,接触到最厉害的法师也不过导师层级,那些伟大的大法师,更是只在别人的口中出现。   却没想到在一个午后,得知了大法师加菲尔德要收他作弟子的消息。   如果传递消息的不是米娅导师,他恐怕以为有人对他恶作剧,想看到他狂喜后又失落的滑稽表情。   虽然不清楚那名天才法师的用意如何,但这样,至少让他成功从平民和贵族的争端中抽身而出——那些人在二等生和三等生中搅弄风雨,可谁也不敢轻易触碰高高在上的核心塔群弟子。   这并不是个隐秘的消息,赫莱得到通知后不久,便传遍了塔群。   在魔法道路苦苦攀升的学生们尚且惊讶不已,那些已经做出一番成就的法师亦感到惊异,以为今天是愚者的节日——那位大法师素来以性格狅悖、言语恶毒闻名魔法界,独来独往多年,没有朋友、没有老师也没有弟子,在很多人眼里,是个要么孤独终老要么一举成神的狂人。   他居然破天荒收了弟子?   那个叫赫勒的是谁,什么百年难遇的天赋连加菲尔德那条毒蛇都忍不住动心了?   紧接着发现对方只是个三等生,魔法天赋并不高,勤勤恳恳修习最多走到导师境界,相貌也平平,实在看不出哪里出彩。只能归咎于加菲尔德口味特殊,就是一眼看中了没有办法。   “这样的好运什么时候能降临在我身上?”学生们仍然议论纷纷,有的艳羡不已,有的却对赫莱憎恨嫉妒。   “真好,不用再去打扫藏书室,不用交钱,只要坐着等,塔群就会把源源不断的财富和资源送到他面前——那可是加菲尔德!以太里的头号实权法师!”   “如果以太是个王国,赫勒绝对是王子,有继承权的那种!”   没意思。   科林一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拨弄桌上的蓝色珠子。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   指腹蓦地按压住蓝色宝珠,狠狠碾压,纤长的眼睫低垂,遮住一双酝酿风暴的眼睛。   他居然敢被别人发现了,成为别人的东西!   原本只差一点,只差一个令赫勒陷入泥潭的麻烦……他就能收获一张可爱的哭泣的脸。   现在一切都被搞砸了!   该死的加菲尔德!   与他同样拥有坏心情的是鲁弗斯。   赫勒是他选好的猎物,是他日后学费的来源。现在一切都变了,鲁弗斯再也不能、也不敢对赫勒出手。   而且——   赫勒离他越来越远。   鲁弗斯说不出这是种什么心情。   *   藏书室的顶层是加菲尔德的工作室和魔法工坊,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那里。米娅通知赫莱说,加菲尔德让他在第二天的早上八点整去顶楼等候。   这个时间点,除了早起来打扫的三等生,也就只有一些熬了一整夜的学生了。   轻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四周安静,似乎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加菲尔德与他相约在他的办公室,靠近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   室内的装潢严肃沉闷,色调并不鲜艳,厚重的橄榄绿绒布窗帘牢牢锁住塔外的光线,漆黑的皮革沙发里,赫莱未来的导师深陷其中,交叉的双手撑着一张线条流畅、五官深邃的脸庞,以及在幽暗光影中一双迷蒙的灰绿色眼睛。   他就像蛇一样。   但加菲尔德的性格显然不如外表那样美好,尽管是他主动提出收赫莱为弟子,面对他时的表情却毫无亲切,视线冷锐,像一把手术刀,又像毒蛇在观察猎物。在他的注视下,赫莱甚至感到了不自在。   而且没说两句话,赫莱便发现了未来导师的本质。   一个高度攻击性的毒舌怪。   具体表现在,明明只是初次见面,本该是师生二人互相了解、培养感情,为日后亲密的师生情谊打好基础,加菲尔德却将赫莱从头挑剔到脚,从他没怎么打理的齐肩黑发,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庸普通跟随大流的穿着,再到他进入以太后缺乏目标的行动。   加菲尔德深深鄙视了赫莱花费大把时间在藏书室里,跟随以太固定的课表上课,却从未表现出任何的创造性和进取性。   “一个彻头彻尾的nerd(书呆子)。”加菲尔德薄薄的嘴唇掀起一个嘲讽的笑,“让人怀疑究竟谁那么没眼光会看中你。”   赫莱:……   毒蛇嘶嘶吐蛇信:“当然,这个人是我。所以你得明白,成为我的学生不是一个好归宿,你无法以此作威作福,以为可以挥洒青春,反而需要经受更多的考验。”   “也许要不了几年,你就会受不了崩溃,哭着说要离开塔群。但那是未来,而现在——”加菲尔德盯着赫莱的眼睛,像在拷问,“我姑且问一句,你有没有想要深入了解的方向。”   “神纹标记。”赫莱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本以为加菲尔德会嘲笑他心比天高,没想到对此他反而没有其他表示,只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古怪笑容。很快一边嫌弃他完全不像个“未来法师”,倒像个笨拙的骑士,一边给赫莱布置了大量作业。   几十个书名在他刻薄的嘴里飞一般地吐出来,毫无休息余地地挤占了赫莱的大脑。   “在魔法界,大部分人产出的都是垃圾,根本不能称之为成果,哪怕是农民从粪坑里掏出的屎都比那好点——至少它们可以成为肥料。只有极少数的还能入眼,然而看久了也是一场精神污染。”   这位上一秒向他推荐,下一秒就长篇大论逐本批评,看他的表情,就像屎里勉强淘出不怎么屎的一堆。   随后,加菲尔德开始阐述对赫莱的要求。   每隔三天至少在办公室里见一面,以便他了解进度;每隔一周汇报一次学习进度,以便他能及时纠正一些问题;每隔一段时间,赫莱需要对他提出的问题以文章的形式进行解答;在基础搭建起来之后,魔语课、占星课等课程随之而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赫莱以为自己回到最初读研究生的时候,当时他的导师性格严肃,却也没严苛到这种地步。   他罕见地感受到了窒息。   但好在加菲尔德推荐的书籍干货极多,言简意赅,其中好几本都是围绕“印记”的命题展开,给了赫莱很多灵感。   这让赫莱至少有了方向,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   成为加菲尔德的正式、唯一的学生后,他再也不用成天待在藏书室里打扫,或者在课程间应付一些烦人的苍蝇,他埋头苦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阅读书籍,夜里回到旅馆都在根据书籍的指引练习绘制法阵——塔群为他提供了住房,但被他拒绝。   虽然任务繁重,又十分辛苦,但埋头阅读时,赫莱总算感到一种安心的平静感。   小狼湿漉漉的、粗糙的舌头轻轻舔舐侧脸,引起淡淡的痒意,赫莱眉眼微弯,偏头伸手落到饼干的头顶,恶狠狠地挠了几下。   “可怜的饼干。”   饼干现在只能在旅馆内活动,陪伴在他身边看他读书,这让赫莱很是愧疚,只能以隔三差五的甜点和撸毛弥补。   他将饼干抱起来,温柔地梳顺雪白发亮的发毛,喂饼干吃树莓味的曲奇。   沉浸下来过后,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周围的人和事都远去了,赫莱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鲁弗斯。   ——他依旧会在固定时间出门,去塔群上课或者自习,鲁弗斯通常也在那个时间点出门,结果就是两人在塔群中几乎同进同出,很多人以为他们要么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要么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更有些荒谬无端的猜想。   但自从第一次和加菲尔德见面后,赫莱就再也没在早上见到鲁弗斯。第一次没在大堂里等到红发青年时,他少有的诧异,但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毕竟两人的交情只是普通水准。   但一连二十几天都没有碰到,赫莱只能归咎于鲁弗斯有意躲他了。   或许是因为加菲尔德的缘故。赫莱能够理解他的心理,于是不过多深究。   再一次见到鲁弗斯,是在通向藏书室的长廊中。   走廊空旷而漫长,只有鲁弗斯一人在不远处慢腾腾地走着。他看起来狼狈极了,红发贴着脸颊,法师袍皱成一团还在滴水,浑身湿漉漉的,像被人当头浇了桶冷水。   面色更苍白如纸,眼底青黑,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休息好。   鲁弗斯半垂着头颅,注视着长廊地砖上的花纹,看起来不打算抬头,对身边即将路过的人也不怎么感兴趣。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赫莱嗅到他领口传出的浓重的血腥味。   “……”赫莱停下了脚步,询问,“你看起来需要帮助。”   鲁弗斯接近他的目的也许并不光明磊落,但客观事实上,赫莱能够顺利在亚格安顿下来,在塔群中安稳地生活,都少不了他的帮助。   所以面对这种情况,赫莱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过问。   听到熟悉的声音,鲁弗斯蓦地抬起头,见到赫莱,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接着翻涌的情绪归于平静。   “或许你愿意跟我去医务室。”不等他回答,赫莱伸手想带走他,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宽厚的肩膀时,被鲁弗斯下意识地避开。   赫莱挑眉,正打算收回手,鲁弗斯又紧接着回抓他的手腕。   粗糙阴冷还带着水意的手掌圈住手腕,但鲁弗斯刻意收着力度,没有给赫莱带去疼痛。   赫莱:“我们走吧。”   鲁弗斯像只乖巧的落水狗一样跟着他离开了。   湿哒哒的头发拢住半张脸,在赫莱看不见的身后,鲁弗斯转过头去,紧抿的嘴唇忽然放松,勾起一个嘲讽挑衅的笑容。   ——被他挑衅的人,躲在藏书室门后的绿眼青年面色阴沉。 第38章 他忽然感到自惭形秽。   赫莱带他去的不是塔群提供的医务室,那里哪怕是场普通风寒,治疗费用都要自掏腰包,大部分三等生从不踏入其中,如果生病,要么默默忍耐,要么去塔群外的一家药店抓药。   或许是他导师提供的福利。   鲁弗斯沉默地打量房间,洁白的地砖和墙纸,干净整洁的病床,以及悬浮在一侧、不断涌现乳白光芒的环形法阵,光是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汹涌澎湃的生命力和愈疗力,一个非常罕见的高等治疗法术。   但这里没有药师或者愈疗师,那些人常年穿着白袍或者绿袍,腰间环挂着古怪的植被,对他这种下等人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于顾。鲁弗斯很少生病,他必须强壮起来,即便身体不适,只要没到死人或者肢体损伤的程度,他很少去医馆。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黑发青年扶着他坐到病床上,解释说:“没人能受得了加菲尔德的嘴,这里有过药师,但很快就愤而辞职离开,之后没有人愿意来这里。”   鲁弗斯怕身上的水迹打湿柔软床铺,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一手按着肩膀压着坐下去——不知为何,赫莱只是轻轻一碰,他就没办法站直了,顺势地倒下去,像手里有什么魔力一样。   “我想你的伤势没有复杂到必须要药师亲眼判断。”   赫莱垂头看他一眼,从附近的柜子里取出一条干毛巾:“擦擦吧。”   “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好浓重的血味。”   鲁弗斯拿着毛巾套在头上胡乱搅动,带动头发上的水珠向四周乱甩,像头甩水的小狗一样。听到赫莱的要求,他动作一顿,敛目,赫莱没有催促,过了一会儿,鲁弗斯放下毛巾,解开法师袍。   紧紧抿起的嘴唇,不断滚动的喉结往下,苍白的肌肤一点点暴露在赫莱眼前,那颜色并非雪白或者莹润的白色,而是像尸体一样的惨白,一些关节处泛着淡淡的青色。   赫莱默不作声的打量。   在鲁弗斯坚实的臂膀,隆起的胸膛和肌肉紧实的腹部,遍布伤痕:有的像被火燎过,冒出的新肉蜷曲狰狞,像一只丑陋可怖的蜈蚣;有的呈现点阵排布,每个圆形的伤口都一直渗血,未曾停歇,赫莱嗅到的血味就是从那里传来;有的只是一道浅粉的印记,可当赫莱指腹落在上面时,闷不做声的红发青年却一阵猛烈颤抖,显然痛到极点。   燎火法术,印割法术,深邃法术……   晃眼一看,各种各样伤人的法术在脑海里转过一圈。可笑的是,施术者似乎手有余地,并未使用致死的咒语。   “动手的人是谁?”赫莱淡淡问。   鲁弗斯自嘲一笑:“如果我说是科林·维兰德,你相信吗?”   眼前的青年和科林走得很近,关系亲密,怎么可能因为他的一面之词怀疑科林。而且,他本身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出来的话得不到别人信任。   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已经做好被赫莱无视的准备。   哪知道对方很干脆地说:“信。怎么不相信?”   他微微歪头,湖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神情略显无辜,像是在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相信?   怎、怎么可能——   就算是面对不断的为难和攻击,鲁弗斯都镇定从容,他习惯掌控情绪,因为大部分时候,激烈的情绪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反而是坏事的源头。   可此刻,仅仅是赫莱的一句话,就让鲁弗斯惊讶不已,方寸大乱,脑子里一片空白。蔚蓝色的眼眸笼罩着他,让鲁弗斯在手足无措过后,忽然感到难言的自卑和羞耻。   但那种对他来说极为罕见的情绪是为了什么,鲁弗斯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赫莱似乎在斟酌,过了会儿,他推了推鲁弗斯的肩膀,指着法阵的方向:“去那里站着。”   “我——”鲁弗斯磕磕巴巴地说,“用不到那么高级的法术,我只用抹点药……那太浪费了。”   “除了你,那法阵再等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用,迟早会被风蚀掉,大量的珍贵材料就全被浪费了。”赫莱坚定有力,将他推到阵法里,鲁弗斯完全不敢反抗,僵硬地站着。   在他想要躲出来前,赫莱启动了法阵,散落在圆环上的乳白光芒瞬间没入伤口处。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水中,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温暖感包裹住鲁弗斯,伤口处只是泛起淡淡的痒意,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些持续性的流血和疼痛消失不见。   他垂头,发现裸露出的躯干洁白如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那些刻意凌辱只是一场梦。   后知后觉意识到赫莱还在面前,鲁弗斯狼狈地合上衣袍,憋出一句:“我会想办法还你。”   这种沉默寡言,垂头丧气,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的样子,倒和鲁弗斯以前给他的印象不同。赫莱有些新奇地看着他,红发青年从前在塔群里如鱼得水,像个光靠笑容就能勾走贵族小姐的坏小伙子。   “你有些不一样了。”他说。   “……”长久的沉默后,鲁弗斯猛地抬起头,直视赫莱的双眼,“我可不是好人啊,小少爷。”   这种懒洋洋的,不怀好意的语气,倒像回到了赫莱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   “你不会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吧?实际上但凡是个有一定阅历的人都能猜出你的来历,落魄贵族?”鲁弗斯凑近他,声调放低,像耳语呢喃,“你耳垂上的那枚耳钉,材料很罕见,可我有幸接触过,那可不是落魄贵族能使用的。”   又后退几步,摊开手耸耸肩,“我只想从你身上得到金钱——我可不是什么好出生,最低贱的下等人而已,如果不想方设法的弄钱,就只能做个打杂的三等生,那样还不如直接去做工赚钱,能学到什么?”   “啊——”赫莱却很平淡,没有露出预料中的愤怒和羞恼的神情,反而瞥了鲁弗斯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突然说这些干嘛。鲁弗斯一时怔愣,听到那位气度绝非常人的青年缓缓说,“我都知道。”   唇角勾勒起的笑容霎时让平淡的五官多了几分光彩,“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傻乎乎被人卖了数钱都不知道的天真少爷吗?”   “……”鲁弗斯一时无言。   他本以为说出真相会让赫莱对他失望,进而离他远去,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   这位他原本的猎物向来没什么表情,木着一张脸,此刻忽然笑起来,突然暴露了本性,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神采奕奕,看得鲁弗斯心口怦怦直跳。   就好像,看到了某只伪装着的野兽慵懒地撑撑脊背,露出利爪。   ——那是危机感?还是什么别的感受?   鲁弗斯说不明白。   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到自惭形秽,被面前的人温和注视着,却仿佛被烈火灼烧拷打,说不出的狼狈。   他是阴影污泥里爬出的人,站在赫莱面前,仿佛玷污了什么。   于是鲁弗斯穿好衣服,匆匆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话,总而言之,小心科林——他对你别有企图。”   尔后以一种仓皇的姿态逃离这里。不过当他大步跑到外面的长廊,步伐渐渐缓慢下来,回头没有看到赫莱的身影时,却有种淡淡的失落。   *   藏书室顶层,每周一次的惯例式汇报。   习惯了面对加菲尔德,赫莱不再拘束,没等这位毒蛇导师发话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汇报时间太久,他不想一直久站。   第一次那样做时,加菲尔德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于是赫莱越发肆无忌惮。   汇报完毕,赫莱屏息凝神,就看见加菲尔德掸掸书桌上的灰尘,放松式地背靠皮革沙发,那双灰绿的眼睛在阴暗的光线中盯着他,冷薄的唇微微掀起——   一阵狂风骤雨,间或诙谐笑话的评价。   加菲尔德很少夸奖他,赫莱做的好的地方,他无视,但一旦有不足之处,他却会花大把时间讽刺。让人不得不怀疑加菲尔德的乐趣是不是看人在他言语攻击下崩溃。   但他若想看到赫莱哭泣的表情,那就要失望了。赫莱只当他是一个帮助他了解“标记”的工具,从未付出任何期待,因此纵然被从头批评到脚,心理也没什么波动。   毕竟谁会在意一个机器的言语攻击呢?   他安静地等待加菲尔德发泄完,准备离开。   “等着。”加菲尔德却冷声叫住他,阴冷的视线在赫莱身上游移,这让他感到不怎么舒服。   “你带了什么东西去医务室?”   愈疗法阵被使用过,加菲尔德肯定知道。但以他的性格,不像会浪费时间询问这种小事。   赫莱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   毒蛇嗤笑一声,不知是对他表达不满,还是对鲁弗斯有意见。   “以后不要随便带什么阿猫阿狗进去,包括所有我为你开放的房间。”   转而又说:“你现在的进度简直低到令人发指,真后悔收你做学生,能退掉吗?就这样,你还有心思去发善心?”   又把赫莱批评了一遍,赫莱心平气和地听着。   ……   面无表情的叛逆学生离开了。   陷在阴影中的导师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进盥洗室。   这里也像办公室的其他地方一样光线昏暗,充分说明空间的主人不喜光明。   洗手池上,一面方形镜子映出加菲尔德此刻的神情。   眼神依旧阴冷锐利如同暗中窥伺猎物的毒蛇,浑身充盈恶毒气息,让人想起几百年前肆虐大陆的黑暗巫师。但在暗淡的光线下,加菲尔德的脸颊处却有淡淡的晕红,薄唇红艳,像饮了血一样。   常年冰冷如尸体的身躯渗出汗珠——这是他过度兴奋的象征。   结实有力的双臂撑着洗手池,微微埋头,蜷曲的黑发下垂,唇间泄出粗热的喘息。   加菲尔德解开法师袍,露出底下肌肉紧实、矫健优美的肉/体,以及完全不受控制的器官。   他毫不留情地用迅猛冰冷的水冲刷汗水,试图令自己恢复镇静。   刚才他的注意力完全停留在赫莱的嘴唇上。比起其他平凡的五官,赫莱嘴唇红艳,上唇微丰,颜色漂亮得炫目,像一颗引诱毒蛇的红艳苹果。   加菲尔德差一点将他按倒亲吻,咬下那口红苹果。   他快要忍不住了。   喉结不住地滚动。   他……好渴。 第39章 他已经迫不及待在小猎物的肩膀上留下他的印记了。   赫莱很少做梦,除了偶尔失眠,大部分时候的睡眠质量还不错。   可是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这种意识朦胧而寡淡,像是梦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瞬息就被黑暗淹没了。   他不知道是睡着还是站着,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热的,不知道穿着衣服还是浑身赤/裸,只知晓黑暗。   这是最为直观的颜色,他看不见,却又仿佛看得见——赫莱看见了黑色。   黑色遮住他的双眼,一种轻飘飘的物体触及他背后的肌肤,缓缓挪动,带来淡淡的痒意。赫莱嗅到一阵幽暗的香气,他怀疑那是羽毛。   ——有人,或者鸟类,用翅膀拢住了他。   他被带着,不断地下沉,黑暗更往更深处,沉入幽邃的寂静之中。但他的身体并不安静,赫莱意识到,刚刚自己皱了下眉头。   复杂的感官冲刷残存的理智,他的身体像在哭泣,却又仿佛沉入了甜美的睡梦中。   又或许那只是一个幻觉。   赫莱觉得,自己应该正在哭泣,或者尖叫,他想要躲开,却又被阴冷的羽毛拥住。他的嘴唇被遮住了,眼睛被遮住了,他的四肢被人禁锢。   他在下沉……   他在上升……   他……   ——!!   “嗷……”小狼小声的吼叫让失魂落魄的赫莱回过神来。   他被褚色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半张脸埋在柔软的床絮中,一转头就看见了饼干乖巧地趴着,两只大爪子并拢抵在床沿,蓝色的眼眸水汪汪的。见到主人醒来,她兴奋地跳上床,温热的舌头舔/着赫莱的侧脸。   看到外面的阳光,赫莱发觉自己起晚了。   他在梦中或许消磨太久,导致即便醒来,四肢也异常酸软,直到撑着枕头慢慢坐起来,迟钝的感官才慢慢回归。   “……!”赫莱忽然掀开被子,伸手探向床垫。   那不是汗水。   尽管他似乎因晚上盖得过于严实出了一身汗,连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但那不是汗水!   想到梦里模糊的快乐,赫莱立刻掀开上衣观察身体,除了四肢软弱无力,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但——   赫莱蓦地睁大眼睛,醒来已经这么长一段时间,他到现在才发现手腕上的异常——神留下的锁链不断发光,温暖炽热,却没有灼烫到他的肌肤。   又去镜子前,看到脖颈处和脚踝上也是。   烙印持续了近十三分钟才消褪。   赫莱已经没心思去藏书室自习了,勉强就着冷水咽下一片干巴巴的面包,抱着饼干思索。   难道是光明神通过梦境对他做了什么?   但,不应该啊。   他之前通过莉达试探过,亚格的禁神阵法有效,光明神醒了这么久都没来抓他,应该无法穿过法阵。而且那梦境很古怪,虽然很多细节都忘记了,但大片大片的漆黑仍然令赫莱印象深刻。   光明神的色彩应该是黄色,金色,白色……   那到底是什么?   他蹙着眉头,摩挲着手腕,感到现在平静的生活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打破。   在房间里看了一上午从藏书室借来的书,中午的时候,赫莱去大厅吃饭,顺便给饼干拿点曲奇。   鲁弗斯也在那里,他似乎一直在等赫莱,径直走到他面前抽了个椅子坐下。   赫莱瞥他一眼,示意有话说话。   鲁弗斯于是凑到他耳边,很小声地说:“科林打算来找你麻烦,以此让你妥协。他这一次应该是认真的。”   自从上一回在赫莱面前自爆,鲁弗斯就好像脱掉了外衣、摆脱了束缚,几乎天天都在旅馆里等赫莱,回到了以前一起去塔群的日子,似乎很怕科林对赫莱动手。   而且有些过于殷勤,不仅主动给赫莱送餐,还帮他在藏书室里找书。像只红发小狗一样围着赫莱汪汪叫,有些烦。   “我会解决。”赫莱说。   不管是鲁弗斯,还是科林,他都已经厌烦了。赫莱现在只想潜心研习“神纹”,赶快脱离光明神的束缚,却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给他带来麻烦。   鲁弗斯微笑着,露出左边一颗尖牙:“我已经得罪了科林,除非扳倒他,否则难有好下场。我会帮你,别看我面对科林没有还手之力,但能以二等生的身份在塔群里生活,我还是有一定能力。”   *   以太塔群之内,科林·维兰德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   从崭新的鹿皮靴,洁净无尘的法师袍,再到胸前别着的一枚绿宝石胸针。这枚胸针内蕴光华,并不夸张,灯光稍暗时宝石内部会泛起一圈月牙般的光晕。   科林记得他从尸体上取出来的时候,那上面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漂亮极了,可惜不能留下来,那些艳丽的色彩被他擦掉,连同那具涕泗横流的尸体一样归于无人知晓的尘埃中。   亚格繁荣文明的表象之下,充斥污秽和肮脏,尽管有魔法的伟力,依旧无法消除世界上最可怖的人之罪恶。   法师和贵族高高在上,马鞭挥舞,落在那些亚格最底层的人群中。他们整日埋头苦干,只有偶尔才能停止弯曲畸变的腰腹,在擦拭汗水的间隙去窥看瑰奇宏伟的法师塔,以及近乎与太阳并肩的塔尖。   一年到头劳作的收入不足以令一家人饱腹,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接连饿死,一双麻木凸起的眼睛在地上寻找食物,蚁虫对他们已经算罕见的营养品。   不过科林过得没那么凄惨,他的家族虽然没有煊赫的权势和破天富贵,至少在靠近法师塔的位置拥有一套房产。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吃上松软的白面包,锁满汁水的牛肉浸泡在浓汤之中,滋味鲜美。   想到牛肉泡汤,绿眼青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笑容。他想起小的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夹着拇指大小的牛肉粒到那些人面前,他们麻木的眼睛会忽然泛起惊人的光彩,像狗一样追随着他手上的牛肉移动。   有的会直接跪在他面前哀求,一边哭泣一边露出难以忍受欲望的饥渴。   在那种境地中,无论是谁都无法保持文明的外衣,袒露出身为人类最本质的贪婪和欲望。当然,在科林逗乐之后,当着他们的面吞下牛肉粒,这些老实没有危害的底层人眼底会闪过赤裸裸的凶意和杀意。   这就像逗犬一样,在危险面前刀尖起舞,令他日日相似的平淡生活有了很多娱乐的空间。   不过后来科林的家族不幸覆灭,他差一点沦落到和那些人一样糟糕的境地,却又在孤儿院里被一名好心人收养、抚育。   也就是绿宝石胸针原本的主人,一名独行的落魄贵族。   那可是位好人。   回顾过往的人生,科林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遇见他,自己恐怕会被那些戏弄过的野蛮人撕碎。科林的修辞学、历法学、礼仪等,乃至于走上法师道路,都少不了收养人的身影。   于是科林很好地回报了他——没有让那具尸体被酸水腐蚀得什么都不剩下,掏钱买了块小小的墓地,让他的收养人有了容身之所。   每次忌日前往墓园,在墓碑前故作哀伤的时候,科林就会想象收养人在地下辱骂他装模作样,一边佯装低落一边品尝快感。   “唉——”抖抖衣领,又捋捋头发,科林无奈地摇摇头。   可是那种快感持续没多久,很快就消散了。他不想过无聊的生活,于是那些愚蠢的、天真的,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软弱无力的同学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纵使有健壮的躯体亦或者过人的身世,实则脆弱如冰玻璃,一触即碎。   一次性消耗品。聊胜于无。   直到赫莱的出现。   ——那位没有姓氏的新同学出现。第一次见到他时,科林就知道,他珍贵的、此生或许仅此一件的惊喜礼物出现了。   摸着脸蛋,绿眸青年沉醉地笑了。   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猎物,机敏又狡猾,带着一身的秘密,应该十分名贵,身边却跟着一只臭烘烘的流浪野狗,那种劣质的红色实在太过碍眼,科林出面让他明白什么叫人以群分。   “赫,勒。”   只有两个音节的单词在他的舌头间弹出,名字的主人像被含在喉间,迸发出甜蜜的汁水,一股难以忍耐的渴意从疼痛的胃部蔓延到喉咙里,激发更多的液体分泌。   他已经迫不及待在小猎物的肩膀上留下他的印记了。   等到他捕猎成功,一定会为他的战利品准备一间最安全的屋子,那里会堆积大量的珠宝首饰,新推出的星光粉尘挥洒在每一个角落,闪闪发光。   他的小猎物浑身赤/裸,蜷缩在柔软的织物堆中,等待他回家。   等到那时——   他会用牙齿丈量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那必定会留下痕迹,却不会疼痛。漂亮的水珠会从猎物的眼眶中溢出,将四周染出淡淡的粉,他会用舌头将一切液体都接住,舔舐的一干二净,连同那可爱的痛苦的、不情愿的表情。   当然,科林会忍住更进一步的欲望。   他会忍住的。   战利品那样脆弱而珍贵,他必须像对待布娃娃一样小心翼翼,不能再像以前粗手粗脚了。   “赫勒。”   他再一次叫出猎物的名字,窗外光影渐暗,在他因兴奋而浑圆的眼瞳上投下一层阴影。 第40章 “怎么停了。还不够啊。”   那个三等生今天会来上课。   新入学的小崽子们经过几个月的沉淀,渐渐摆脱了刚刚进入塔群时的浮躁,学会同年长者一样换上深色的法师袍,将头发丝和领口打理得整洁干净,与伙伴们脚步快速而又放得很轻地在塔与塔间穿梭。   他们之前还像个不伦不类的癞皮狗一样,只能依靠大声说话、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来彰显自己的底气,现在已经将交谈的声音放得很低,笨拙地学习法师交往的潜规则。   但在擦肩而过时,克罗斯还是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他们在议论赫莱,那个刚入学不久就被大法师看中,一跃成为对方唯一学生的幸运儿,一个普通的从北国流亡而来的落魄贵族。   那个沉默寡言在书柜与书柜间穿梭的三等生。   那一个。   这样的单词频繁出现在塔群学生的口中,没有人率先提出提案,但仿佛所有人在私底下通过气,不约而同地用类似的词组指代他。仿佛赫莱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一个只要明确说出来就会引来规则惩罚的坏词。   他们好像羡慕,憎恨着赫莱。但克罗斯知道不是的,即便是那些用最低劣的语言辱骂赫莱,又或者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揣测他私生活的人,只要碰到了赫莱,哪怕远远看了一眼,裹挟着怨愤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赫莱有种奇异的魔力。要不是恶魔这种生物很久之前就被证实只是一些低劣的幻想,克罗斯真的会猜测对方是一位藏住自己恶魔角和桃心尾巴在法师中寻觅食粮的魅魔。   因为对方不仅相貌平平,天赋也并不突出,实在没有令其他人神魂颠倒的点,结果大部分人见到他、与他接触过后,总会变得不对劲。   克罗斯此前没有见过他,第一次听到赫莱的名字,也是因为加菲尔德。但他看穿了加菲尔德的本性,做他的学生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对那个幸运儿没有过多在意。直到听说有人因为迷恋上他,不仅将大把时间花在尾随偷窥上,还想偷走赫莱用过的东西。   对方是与他同届入学的贵族,向来眼高于顶、傲慢无比,即便与他的家族有所接触,克罗斯在他眼里也只是个下等人。   这样的人在别人口中居然变成了一条狗?克罗斯感到好笑,以为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随意揣测,很快就会收到此生难忘的教训,再也不敢乱说话,但谣言愈演愈烈一直没有停止,他才发觉事情好像不对劲。   于是真正对那个只在别人口中出现的新生产生了好奇。   刚好那一阵因为导师的要求,克罗斯需要整理出血缘法术的谱系,之前都是让家族的附庸者在藏书室内找到对应的书籍拿给他,这一回他选择亲自去藏书室里,毫不意外地见到了赫莱。   对方确实很普通,平平无奇的五官是放在人群里,过一阵就分辨不出的程度。除了肤色比平常人略白一点,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   不过,克罗斯得承认他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比蓝焰法术构造出的魔石还要瑰丽。赫莱神情沉浸,那种仿佛从月光中泻出的蓝色沉淀下来,带着风雪呼啸的冷意,高不可攀,令人心折。不免令人想象他微笑时是什么模样,一定比晴空还要明媚。   克罗斯注意到他走路从不四处乱看,总是眼神坚定地放在前面,完全不在意周围人的眼神和议论,即便被他看入眼底,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瞥,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鲁弗斯和科林,谁跟他都能说得上话,却没人能走入他的世界里。   相较于赫莱的出身和外貌,这种目中无人的表现显得极为奇异,连带右耳垂低调干净的黑色耳钉,令人有种发狂的冲动。   克罗斯看了他一眼,第二眼,随后是第三眼,第四眼……他几乎忘记了这一趟的真正目的,眼神完全落在那个高挑的冷傲学弟身上,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他的视线总忍不住偏移到对方的左耳垂上——那里空空荡荡,对比被耳钉标记的右耳垂,似乎在说:快来占据我。   第一时间,克罗斯想到家族传承数代的靛蓝珠宝,打磨过后的耳钉或者耳环正适合落在那寸雪白的肌肤上,与赫莱的眼眸相得益彰。   自那以后,克罗斯总是控制不住地去关注他——尽管赫莱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和那名贵族一样频繁出现在赫莱的身边。   如果没有意外,克罗斯会一直注视着赫莱,直到他去更高的地方,或者离开亚格这座充满幻梦和黑暗的城市。尽管爱意与日俱增,他从没考虑过表露出来,克罗斯习惯了忍耐一切,明白自己的心意对赫莱也许是个负担,于是从没有能走到他面前的妄想。   但是短短数月,事情急转直下:先是家族的生意出现问题,陷入动荡和内乱中;再就是维兰德盯上了他,克罗斯很快为对那位平民首席的轻视付出代价,因为一种奇特的疾病和魔药,克罗斯陷入对方的控制中。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平民学生已经私下控制了很多人,他们在黑夜里相聚,有的同克罗斯一样还保持清醒的神智,只是迫于魔药不得不听从维兰德的命令;有的却眼神麻木,与白日在塔群中时截然不同。   而当维兰德出现在他们面前,提起赫莱时,克罗斯看到了对方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神和表情——维兰德对赫莱也心怀不轨,只是那眼神中除了澎湃的爱意,还有扭曲和黑暗。如果说克罗斯对待赫莱就像旁观一朵花的成长,选择默默守护;那么维兰德只会成为摘掉花,摧残花的人。   可是克罗斯别无选择。   ……   加娜导师的沉默施法课因为兼顾实操性一直备受欢迎,即便不是必修课,仍然有无数人选课或者旁听。克罗斯走进教室里,这间暗色的房间里容纳了近三十位学生,现在源源不断还有人进来,绿色的灯光照在人脸上,像某种不详的预告。   除了中央那口咕噜咕噜冒泡的岩熔魔炉,教室里十分安静,安静到近乎诡异的地步。   克罗斯选择站在一个角落里,和四散在其他地方的有些人对上了眼神。   那些天真愚蠢的低年级学生或许不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但作为高等生物的天性令他们察觉到危险,闭上了那张总是喋喋不休的嘴,谨慎地打量四周。但直到学生来齐,加娜导师出现,带领他们学习沉默施法的要意,第六感察觉到的危险仍然未发生。   “好了,小狗们。学会高效快捷施法的唯一要义是练习,只有真正尝试沉默施法,你们才会发现那有多困难,以及要成功做到该如何改进。”   加娜导师宣布剩下的时间自由练习,按照惯例,她会盯着没什么分寸的学生,避免发生施法事故。可是这一回,导师似乎收到什么重要信息,将看顾的责任交给一名高年级学长就提前离开。   动手。   克罗斯深吸一口气,与隐藏在人群中的其余人几乎同一时间默念咒语:他们各自有分工,有的需要禁锢赫莱的肢体行动,有的需要抑制他的魔力流转,而克罗斯需要防止赫莱逃跑——之所以沉默地接受维兰德的安排,也是因为他要做的事对赫莱没有□□和魔力上的损害。   但,一旦被他们捕获,赫莱接下来面临的事……克罗斯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几位在塔群中修习好几年的天才学生同时动手,用的还是沉默施法,在塔群中,除了少数几位学生,没人能逃得了。克罗斯注视着人群中的赫莱,他安静地眨着眼,纤长的眼睫被灯光照射投下一排阴影,眼睛里的颜色像最深的冰川中翻滚的湖水,瑰丽动人。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薄薄的唇轻轻抿着,眼神在四周逡巡,试图寻找威胁的来源。那枚耳钉散发淡淡的光芒。   维兰德此刻或许在教室外注视一切发生,他没有出现在课程中,但克罗斯猜以他的性格,不可能错过这场“围猎”。   第一个咒语落下,克罗斯以一种近乎叹息的心情注视一切的发生。发觉自己被控制了行动,赫莱或许会保持冷静,或许会露出惊异警惕的神情……克罗斯想象着,无论什么表情都很可爱。   察觉到异常的敏锐学生已经带着伙伴偷偷离开,教室逐渐变得空旷。   赫莱——   克罗斯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但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怔愣地看着。   那位猎物完全没有受到法术的控制,身上反而浮现出一抹白光,克罗斯隐隐听到一声低沉的狼吼。随后,第一位施法的人仿佛被什么隔空击中,痛苦地捂着腹部跪下。   赫莱看向第二位,他被击飞撞到墙上。   第三位,一个孤注一掷完全疯狂的角色,他发出一声惨叫,随后晕厥过去。   第四位,立刻抬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无害。   第五位……   第八位,克罗斯脊背猛地一绷,几乎瞬间从靠墙站立的姿态站得挺拔,对上那双充斥冷淡的眼睛,他的嘴唇蠕动几下,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说不出话。   克罗斯直愣愣地看着赫莱沉默施法,任由那道混淆空间感知的法术落在身上,几乎是瞬间,头脑就被极度的眩晕感击中,他踉跄了几步,为忽然颠倒扭曲的空间头晕目眩,勉强靠在墙壁没有跌倒。   快逃。快逃。   他们的袭击只是可有可无的开胃前菜,维兰德还在外面。快逃,快逃——   除他以外,教室里剩下的所有人全数倒下。赫莱按着右手手腕,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魔炉旁边,他浑身燥热,额头冒出了汗。   一次性使用那么多种法术对现在的他来说有些过头,但要不是他快速解决了,饼干早就跑出来把对他动手的人咬死。就算身处南国,认识雪狼家族的也不少,赫莱只能选择快刀斩乱麻。   啪啪啪的鼓掌声响起,伴随嗒嗒嗒的顿挫有力的脚步,一个异常熟悉的人出现在教室门口。   亚麻色的卷发,神情柔软无害,对他亲切地笑着,只有那双绿潭般的眼睛含着阴霾。   科林·维兰德。   罪魁祸首是他。   但——为了什么?   赫莱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却快速思考。他自认在塔群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与男主结仇,甚至还保持非常友好的关系。他为什么忽然对他出手,还在他被加菲尔德收为学生之后。   难道他不怕事后遭到大法师的报复?   赫莱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不喜欢科林此刻看他的眼神。他几乎瞬间后退半步,罕见地露出嫌恶的表情,因为那种黏腻的、阴沉的眼神,让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上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科林受伤地问:“你讨厌我?”   他像是不明白朋友为何突然对他恶语相向,无辜地眨着眼睛。但——   扫了周围被他击倒的人,赫莱冷冷笑了,没有回复。   他不打算弄清楚原因了,只想立刻离开。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大敞着的教室门立刻关闭,赫莱回首,科林正狡黠地笑着。   或许是因为大门关闭的缘故,魔炉吞吐出的热度更高,极度的燥热让赫莱无法保持冷静,他大步走到科林面前,恶狠狠地揪住了对方的领子。   “啊……”科林却为这样的动作,发出一声令人浮想联翩的呻吟。他似乎并不觉得现在的处境危险,以及两人的关系已经因他的安排实质性破裂,像单方面还保持着友好关系,伸手搂住了赫莱的腰部。   腰肢柔软,又细又瘦。   赫莱抖了下,感到比体表温度更高的热度顺着手掌传递他体内。他又惊讶,又愤怒,不明白科林是不是脑子有包——为什么他会以为在派人攻击他后,赫莱还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而且那样的动作令赫莱感到冒犯,甚至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突如其来的ptsd和不断攀升的燥热让赫莱完全失去了冷静,他打开科林不合时宜的手,右手转而扼住科林的喉咙——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将仍然保持无辜神情的法师抵在墙上。   私底下的剑术训练让赫莱柔软的身体多了几分肌肉,也让他能够结合增强力量的法术箍住别人脆弱的要害部位,施加压力。   科林完全没有反抗的举动,像团面团一样任赫莱施为,任由他的举动抽走体内残余的空气,剥夺呼吸的机会,逐渐步入窒息当中。   他甚至还有心情观察对方,发觉赫莱的额发已经打湿,紧紧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汗水顺着脸颊下滑,在轮廓优美的下颚处滴落,没入法师袍中。对方在极度愤怒之下,眼睛就像破裂的冰川一样,酝酿风暴,却又闪烁出奇幻迷离的光彩。   科林完全被这一双眼睛捕获了,他近乎痴迷地盯着它们,要不是身体因窒息而四肢发软,早就伸手去触碰。   因为他的表现,赫莱更加愤怒,抓着他离开墙壁,带到魔炉边。冷硬的炉子里沸腾着几千度的液体,赫莱将科林抵在上面。   “别玩这些把戏。”他冷冷地说,“我不是你找乐子的对象。或者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扔进炉子里。一个三等生而已,没人能追究我。”   火热的温度舔舐侧脸,像迫不及待吞噬人类的岩浆恶魔。扼住他喉咙的手没有放开。在高温和窒息之下,科林的眼睛渐渐失神,露出大片的眼白,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科林笑了,用尽全身力气看向赫莱,无声地说。   我,射,了。   赫莱猛地将他扔开,仿佛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他脸色沉得可怕,看着科林软倒地上,摸着喉咙急促地喘息,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还伴随破碎的笑声。   “怎么停了。还不够啊。” 第41章 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到科林·维兰德引发的骚乱。   回应他的是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科林不无遗憾地叹息,躺在地上还在回味刚刚发生的事。   赫莱直接冲向离他最近的盥洗室里,他把门锁上,随后狼狈地撑着洗手池,埋头喘息。如果刚才科林能够从激情过后留意一些,就会发现他裸/露出的皮肤已经不再是莹润的白,反而像青涩的桃子一样蒙了一层淡淡的粉色,汗珠顺着肉/体的轮廓流淌,他浑身湿热,双眸仿佛浸在水里,亮得惊心。   ……怎么回事。   赫莱嘴唇微微颤抖,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燥热因为什么。他之前以为是魔炉温度过高,可当热度影响到他的身体,像有一把火柴在他血液里沸腾时,他才发现不是魔炉的缘故,连科林也抛下不管,狼狈离开。   若不是靠着毅力支撑,早就倒在走廊上。   太热,太湿,也太敏感了。   光是手掌接触微凉的洗手台,一阵酥麻的快感就袭击了赫莱,令他眼眸里的水滑落。   赫莱立刻拧开水龙头,将双手放在冷水中冲洗,企图缓解不适的感觉,然而只是杯水车薪——耳垂、脖子、露出的手腕,一切与空气接触的部位都在战栗当中,而掩盖在法师袍之下的肌肤,更在粗糙的布料里发出呻/吟。   他到底怎么了?   赫莱用尽全身力气呼气吸气,却因为呼吸节奏失衡陷入眩晕当中。   他到底怎么了?   明明没有被法术击中——   留有水痕还未被擦拭干净的镜面里,一个乌发雪肤的青年斜倚着墙壁,四肢软弱,站立不稳,微垂的眼睫、犹带泪痕的眼眶之下,薄唇艳丽得触目惊心,像抹了鲸人的血一般摄人心魄。   赫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发现脖子上的神纹浮现,炽热滚烫,又给在余韵中颤抖的躯体带来新的刺激点。顾不得其他,赫莱解开法师袍,疯狂地用冷水浇洗肌肤。   这样下来,不知是因为冷热差异太大,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皮肤更红,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   他这幅模样要是被别人看见,恐怕会引起一番骚乱。但好在,好在盥洗室门禁锁,没人能观赏美景。   靠着这种办法,赫莱确实感到体内一阵又一阵汹涌澎湃的热意消退了些,虽然不至于完全恢复冷静,但至少让他找回了思考的理智,也恢复了点力气。   青年充满肉/欲的躯体敞立着,洁白的皮肤被一层水意笼罩,湿漉漉的。赫莱打量冒出来的神纹,眉头轻轻皱起——他发现那些金色的纹路里多出几根黑色细丝,要不是此刻借着灯光自己观察,可能发觉不到。   身体的异常是因为这个吗?   光明神留下的神纹里怎么会突然冒出杂质?这是否意味着祂出了问题?   有太多种猜测与可能的解答在脑海内悬浮,至少现在,赫莱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只是按下心中的忧虑,用柔软的毛巾擦干自己,碍于之前过于敏感的体感,下意识放轻手上的动作。擦完后,穿上法师袍,重新将自己藏进去。   他站在镜前,双手击打面颊,让最后一丝残留在眉宇中的柔软意味消退,重新回到面无表情的冷静状态。   *   科林对赫莱动手的事在塔群中引起轩然大波,这回不再是只在学生口中传递的“轶事”,而是确凿发生,有被假消息引走的导师、提前躲开的学生以及动手的人证明的恶性事件。   如果赫莱还只是一位普通三等生,塔群可能就私下低调处理了,但他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他是塔群创始人之一,最强大法师唯一的学生!   不论加菲尔德对他的感官如何,这个身份都不容挑衅。   管事层雷厉风行地将涉事学生关押,拷问事情的真相,得出的结果比他们预料得要好,科林·维兰德只是安排那些学生用控制类的咒语控制赫莱,并没有实际上危险的举动,反而差点被赫莱掐到窒息。   那比赫莱受伤的结果好上百倍,至少不用直面加菲尔德的怒火。   正当管理层打算把科林推出来,由赫莱处置时,他却被另一位大法师带走了。   这一下才让事态升级,毕竟此前只是学生之间的冲突,只要交出科林就能终结事端。可这一回,另一位大法师参与其中,明确要保住科林,这难道不是跟加菲尔德当面叫板?   大法师间纵然关系冷淡,从不轻易发生冲突,因为一旦产生争执乃至于动手,哪怕是余波都会摧毁很多东西。   但管理层也不敢跟那位大法师硬气,也不敢直接将事情告知加菲尔德,一旦处理不慎,以太塔群恐怕毁于一旦。他们几乎立刻找到第三位大法师,企图令对方出面调停,哪知道加菲尔德动作迅速,已经到那位大法师的法师塔中兴师问罪。   与管理层想象中不同,二人之间的火药味并不浓厚。   “你想收他作学生?”看到沙发上躺着的伤痕累累的青年,加菲尔德微微挑眉,说,“他的手段太低劣,像个随意发疯的瘾君子。安,这可不像你会收的人。”   安的容貌隐匿在一片迷蒙的晨雾当中,只露出一小部分下颌,它的声音非男非女,完全失去了性别象征。   “维兰德的研究能力很强。我的课题陷入了停滞期,他也许能帮助我找到新的方向。”   “是吗。”看加菲尔德的神情,他并不相信。   安说:“加菲尔德,维兰德没有对你的学生造成真实的损害,他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无论是你学生的反击,还是我在他身体上留下的伤痕,以及对他魔力的抑制。对于一位法师来说,比死更可怕的事是失去魔力。他现在已经完全陷入崩溃状态,我会让他一直待在我的塔里,禁止他外出。”   “哈。”加菲尔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这小子可是直接挑衅了我,冒犯大法师的人没人能活下来。安,难道你要破坏这个规则?”   “……”安沉默了会儿,最终说,“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才是加菲尔德满意的回答,他点点头,视线轻飘飘落在科林身上,那个垂死的青年眼神空虚,对外界的动静一点都不关注,像具尸体。安似乎真的只把他当作一个暂时有用的耗材,对他身上致命的伤口不闻不问。   似乎……   但——   加菲尔德已经察觉到什么,意味深长的眼神来到安的身上,但他没有明说,只是在离开前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交易达成。不过安,你的魔力中似乎多了点东西。”   真有意思,一个普通的三等生,连魔力循环都没能构筑,竟然用某种奇异的手段操控了一位大法师。   太有意思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到科林·维兰德引发的骚乱。   在自己学生面前,加菲尔德用谎言掩盖了真相。他说科林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位大法师看中,以此为底气挑衅他,为了塔群的和谐,他与那位大法师私底下达成协议,对科林严厉惩罚,禁止他外出。   赫莱没有意见,他从没想过要科林的命。只是这件事发生后,对他明里暗里的关注多了很多,赫莱再能无视旁人的眼神,此刻也感到厌烦和苦恼。   加菲尔德似乎看出他的烦恼,说:“但你现在在外面行走,那些猴子们一定会关注你。你的学习进度本来就不快,再被打扰,岂不是比乌龟还慢?”   他让赫莱搬进他的法师塔里,这段时间暂时住在里面,避开庸人们的关注。   赫莱其实不想和加菲尔德待在一个空间里,但比起被人当成新奇事物打量,和一个毒舌独处还能忍受。而且一座法师塔高可耸立入云,他与加菲尔德相见的次数应该不多。   他回到旅馆收拾东西,本来想跟鲁弗斯告别,却没找到对方的身影,询问老板也没有结果,收拾出行李后就离开了。   等他走后,红发青年的身影才出现在旅馆门口。看到鲁弗斯,老板立刻跟他说了赫莱的事。   调侃的语气:“那个贵族少爷对你很关注哦,你们的关系比以前好了。但你还没让他吃苦头,鲁弗斯,难不成你看上那位少爷了?”   与鲁弗斯认识这么多年,老板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看待,因此也很关心对方的生活。在他看来,鲁弗斯一个人其实非常寂寞,能够找到一位共度一生的伴侣也很不错。   “我觉得他很不错,性格不像外表那么冷淡,反而很温和。又在法师塔里,听你之前说,他成为法师老爷的学生了?那不是更前途无量。依我看,你别再打从他身上榨钱的主意了,老老实实和他交往不好吗?”   “说不定我有生之年,还能参加你们的婚礼。”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鲁弗斯的回应只是一声平淡的“哦”,没有别的特殊反应。听完就上楼了。   看着他的背影,老板奇怪地嘀咕:“这都没反应,难道我看走眼了?可那小子对赫勒那么殷勤……”   关上房门,红发青年一步一步走到房间中央,步伐间距固定,动作呆板僵硬,看起来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   棕红色的眼瞳里没有神光,麻木地注视着房间里的摆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鲁弗斯的头忽然晃了下,僵硬垂落的手臂弯起,搭着额头。   他呻/吟:“……刚刚有谁说了什么?” 第42章 “这枚耳钉……”   莫名奇妙的头晕和疼痛袭击了鲁弗斯,今天他在塔群里一直浑浑噩噩,上的课程、遇到的学生和听到的消息仿佛像梦境一般,充斥着不真实感。   就连回到旅馆,和老板聊天也记得不甚清晰。   老板跟他说了什么?   鲁弗斯拧眉努力回想,却发现记忆干干净净,一片空白,什么都没留下。   他怎么了?   捂着额头发出痛苦的呻/吟,下一秒鲁弗斯的手臂却忽然垂落,拧着的眉头松开,面无表情。   混沌的思绪努力思考。   今天,他八岁了。   妈妈的客人对他露出古怪的笑容,伸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妈妈想要阻止,反而被客人选为主要施暴的目标。   小夜灯。   家里没有厨房,他跑到楼道里,那里摆放着家里的厨具,唯一一把刀挂在最角落的位置里。他捅了客人一刀,不然妈妈会被打死。   昨天,他从一个贵族少爷那里骗来一大袋钱,那个蠢货以为他真能弄来违禁品,大把撒钱,让他尽快把货给他。估计要不了多久,那位瘾君子就会死于违禁品了。   可笑,他今天就走了。那少爷还傻傻的等着。   不过这样一来,在塔群第一年的学费有了。但还不够,还缺很多很多,他想专心学习魔法,尽快学会愈痕术,所以三等生不是他最好的选择,而二等生的资格如同吞金兽一样源源不断消耗金钱。   他需要找到一个新的目标。   赚到了一笔大钱,虽然是帮人看场子,受了很多伤,但那是值得的。   以前想过卖器官赚钱,但那只是一次□□易,以他低微的出生,器官根本卖不出高价。   “……”   “……我刚刚怎么了。”鲁弗斯忽然怔愣,“今天是几号?”   他似乎忘了时间,思维断断续续,记忆像是曝光的胶片,只能记录一些非常不真实的画面。   他今天,去了塔群吗?   在逐渐、逐渐陷入昏沉的思绪中,鲁弗斯忽然抓住了某些东西,他立刻脱掉法师袍露出陈旧的里衬,拽开手腕的口子,将衣袖捋到上臂处。   手臂紧实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鲁弗斯微微翻转手腕,视线停留在青色血管旁的一根墨绿色的线上。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是……什么?   墨绿色像是一根线索,激活了所有即将坠入深渊的回忆,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   ——科林·维兰德。   是他!   那头怪物用不知名的疾病和魔药为基础材料,构筑出一个极为恐怖的邪恶法术。鲁弗斯能作为二等生学习这么久,在法术上的造诣绝对不低,却完全摸不清那个法术的核心逻辑和规则,只能从法术生效后的效果判断出那绝对是放在现在也会被绝对禁止的禁术。   拿到几百年前,科林绝对会被划分到黑暗巫师的阵营。   他用这个法术控制了鲁弗斯,让他无知无觉、浑浑噩噩,遵从施术者的心意生活。   想清楚这一切,鲁弗斯立刻冲到门口,他必须告诉赫莱——科林对他动手的目的绝不单纯,很有可能打算用他作为诱饵对赫莱动手。   但手刚刚放到门把上,还没拧下去,鲁弗斯的动作蓦地一顿,动作僵硬地后退,坐到靠窗的藤椅上,两眼无神,安静地等待第二天到来。   在平静的躯壳里,数秒前发生的事狂风骤雨般被陌生的法术碾碎。一切都沉淀下去,最后只有欲望升腾而出。   他又想到了赫莱,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想起对方。   他想到了那天在医务室里,他在赫莱面前忍着怯意褪下衣物,裸/露出胸膛,对方那双比宝石还要瑰丽的眼睛落到他身上时,皮肤因此浮现出的奇异快感。   以及他的手,温热的手心落到他的肩膀上,以极轻的力道推他去法阵中时。   那轻飘飘的触感让鲁弗斯想到无意间看到的贵族小姐带着的长毛宠物,小姐与它嬉戏的时候,对方也是抬起小小的爪子,将爪垫印到贵族小姐的脸上。   贵族小姐一点恼意都没有,反而露出像被选中一般的荣幸惊喜的表情。   他总是反复回味那个时刻,他与赫莱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对方那时微微挑起的眉,灯光下光华流转的眼睛,以及时而平直时而翘起的唇角,连带着额发微微散落,裸露的脆弱的喉咙,都异常清晰,仿佛昨日重现。   鲁弗斯对赫莱是有妄念的。   念头第一次升起时,鲁弗斯感到不可思议,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发春恼怒不已,但当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无数次浮现后,鲁弗斯反而接受了,他开始习惯于被赫莱包裹的生活。   但他至少明白一切没有可能。   没有可能……吗?   混沌一片的眼瞳里闪过一道神光,这具僵硬的躯体里仿佛有第二个人在操控,鲁弗斯发出一声奇怪的笑。   *   第二天去藏书室的时候,里面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   找到目标书籍,鲁弗斯选了个位置坐下,刚一坐下还没翻开书,就听到对面的学生正在小声交谈。   鲁弗斯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断他们的对话,而是沉默地倾听。   那个名为克罗斯的高年级学长说:“虽然塔群很快处理了那件事,但科林·维兰德背靠大法师安,没有受到过多惩罚。”   “真遗憾当时我不在教室里。据说赫勒把科林打了一顿,差点把他掐死了……一定很美丽。”理性的讨论过后,逐渐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学长,你看到科林当时的表情了吗?”   克罗斯颇为古怪地说:“他似乎从赫勒的击打中品尝出了快感,一脸兴奋。”   “啊,要是我也能体验就好了。”那位学生捧着绯红的面颊,像想念心上人的小女生一样,“能够与赫勒的手亲密接触,真不敢想象那种滋味有多美妙。”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附近加入对话,有人抱怨赫莱被加菲尔德带回法师塔里,看不到赫莱的身影,有人不断幻想如果能对科林取而代之该多么快乐,所有人都忽略了袭击事件背后的严肃意味,反而将其说成一件绯闻轶事。   说着说着,他们面对着鲁弗斯,忽然露出如出一辙的狂热笑容。   鲁弗斯麻木地看着他们,过了几秒钟,嘴唇不受控制地勾起来。   ——科林正在一点点蚕食塔群,操控他们。   那一点点零星的、残存的理智这样想着,然而转瞬间就被黑暗吞没。   这一切都被法师塔内的加菲尔德纳入眼底,像是看了一场足够精彩的好戏,他露出愉悦的笑容。   ……   又发癫了吗。   他面前的赫莱如是想。   他正按照惯例向导师汇报读书进度,两人相对而坐,神情都很冷淡安静。加菲尔德一手撑着额头,垂目盯着漆黑的桌案,忽然发出一阵笑声,打破了房间的安静。   赫莱经常见到加菲尔德笑,不过唇角的弧度永远充斥嘲讽讥笑的意味,其余五官根本不动,组合在一起十足刻薄。可这一回,加菲尔德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还沁出泪珠。   难道他讲的内容很好笑吗?   赫莱继续汇报,打算快点完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讨厌与人共处一室。   尤其那个人还是加菲尔德。   就算一句话不说,一个表情都没有,光是在那里坐着,就仿佛一团污泥源源不断散发阴冷气息。亚格的气温明明正升高,身处房间中,裹着法师袍,赫莱却还是察觉到冷意。   甚至就算在法师塔其他房间里,没有加菲尔德的地方,也充斥同样的阴冷气息。赫莱很不喜欢那种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的感觉。   但是汇报完毕后,加菲尔德没有像往常那样火力全开,将他批得一文不值,反而罕见地沉默。这让赫莱不得不怀疑他之前根本没有认真听,在发呆。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忍住无语的心情,赫莱说。   加菲尔德却抬头:“等等。”   赫莱正想着他有什么事,加菲尔德忽然起身,走过桌案来到他前面。他身形高大,比赫莱足足高一个个头,站起来时能将背后的光线全部遮完,向赫莱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压迫感十足。   加菲尔德弯腰,赫莱感到耳垂一凉——他的手指落到右耳垂上,冰冷的指腹抵着耳钉和周围的肌肤。   赫莱猛地后撤几步,忍住刚才心惊肉跳的不安感,尽量维持平静的表情。   “这枚耳钉……”加菲尔德的话没有说完,他揉着指腹,未尽的话语显得意味深长。   他是不是发现了这是个魔法道具?   一开始赫莱并不想接触加菲尔德,因为以大法师的实力,不可能看不破他的伪装。后来他莫名其妙被加菲尔德看中,收为弟子,他不可能放弃一切再逃走,只能硬着头皮去见这位传奇大法师,孰料对方像没发现一样,丝毫未谈及他的身份和伪装。   赫莱以为他不在意,或者莉达的魔法道具有特殊之处,就连大法师也不能识破。   可是这一回……   赫莱的心脏砰砰直跳,听到加菲尔德用平淡的语气说:“你已经住进我的法师塔了,还整天戴这个,不觉得闷得慌?这耳钉这么丑,摘了。”   “我对你是什么身份毫无兴趣,就算你有再多隐秘,在魔法世界里仍然只是个连读书都读不好的菜鸟学徒。”他不屑一笑,用刻薄的语气说。   很好。加菲尔德还是那个加菲尔德。   赫莱不想摘掉耳钉,可还没等他回答,加菲尔德就自顾自行动,伸手抹去耳钉,捻成一片灰烬。   赫莱的容貌彻底暴露在他面前。   加菲尔德定定地看了几眼,伸手搭住赫莱的下巴,仔细地观察了一阵。不知是不是错觉,赫莱总觉得他冰凉的手指有些发抖,而且温度渐渐升高。   赫莱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立刻后退半步。   加菲尔德对此倒没有生气,只是继续用那种仿佛在评估某种东西的眼神打量他,最后只笑了笑,没有显露异色:“还不错,挺漂亮的。”   “用这张脸行走,别人至少还能一定程度上无视你的蠢笨,对你宽容一些。人都喜欢美好的事物,不是吗?何必总是遮遮掩掩,用这种拙劣的手段。”   他似乎真的只是突发奇想,看不惯那枚显眼的魔法道具。做完这一件事,丝毫没有提及赫莱的身份,就把他赶出门外。   房门关上,停留在原地的高傲法师立刻走向盥洗室,习以为常地冲起凉水澡。 第43章 神纹其实是神为心怡情人留下的印痕,以示情人的身份。   赫莱近乎摔门而出。   加菲尔德碾碎耳钉的举动对他无异于一种挑衅,被迫在别人面前暴露真容,面临身份暴露风险也令他心情烦躁,夹杂着无措。而他非但不能对加菲尔德做什么,还要沉默地接受,让一切显得没那么不情愿,以此降低加菲尔德对他真实身份的感兴趣程度。   事实上,他也的确做不了什么。圣殿的囚禁令他无一所长,只能在仅有的时间里增强实力,但在一名大魔法师面前,那点实力还不够看。   这种超出控制、任人宰割的弱小感令赫莱的情绪绷直拉紧,如一根紧绷的弦,一扯就断。   他已经越来越厌恶他的导师了。   赫莱不喜欢那种阴邪气质的人,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把周围的氛围变得古怪阴森。加菲尔德像一条毒蛇,总是在他身侧嘶嘶吐着蛇信,像一头魔鬼在嘲讽,让他想到上一个世界的人和事。   所以除了惯例式的汇报,赫莱一直避免与加菲尔德碰面,入住法师塔后,他们见面的次数的确很低,但只要身处法师塔,被加菲尔德魔力循环包裹的空间里,不见面也是一种碰面。   自己的情绪起伏太大,过于异常。赫莱也发现了这一点。   放在以往,即便面临被人玩弄的情况,他也能在濒临崩溃中保持冷静。可这一回,其实没有发生大事,他却总是暴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顺眼。   或许是因为身体异常的缘故。   ——自从上一次对科林动手后,赫莱发现每当自己体力急剧消耗亦或者魔力即将耗尽的时候,身体都会陷入高热和高度敏感的状态。这种异变影响了他的情绪,拉扯平静的心绪生出烦躁。   再有一个原因,可能与他身体上的神纹相关。   每隔几日,赫莱便会陷入一场难以醒来且难以启齿的梦境,醒来之后就会发现体表浮现的神纹里多了很多黑色的阴影。   而那梦境……   赫莱不想承认那是个春梦。   无论在哪个世界里,他的性/欲都很低,近乎于冷感,或许是因为赫莱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任务上,让他忽视了身体的欲望。有种说法是压抑的欲望一旦找到出口,便会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   但那不代表赫莱能接受每隔几日便做一场春梦!   尽管已经记不清梦中的细节,这种仿佛野兽发情的状态还是让他无比羞耻。   那绝对不是自身的缘故。赫莱想。   结合神纹异常,必定是光明神搞得鬼。   两种异常结合在一起,赫莱迫切地希望快点解决问题。   他已经受够了现在的状态,哪怕是以前在圣殿里失去自由,都没这样恐怖。   回到房间,赫莱立刻翻开新取回来的书籍。白橡木制成的书壳异常柔软,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书壳染成鲜艳的红色,包裹的纸张雪白。   这本古籍珍贵罕见,即便是塔群里的藏书室都没有,是加菲尔德从自己的收藏里扔出来的一本,让赫莱好好地、仔细地阅读。   虽然不能知晓作者是谁,但其凝练的措辞,恰到好处的举例,和富有逻辑的行文都让赫莱读得很舒服,尽管许多部分他读不明白,也不妨碍他继续阅读。   “嗷。”饼干迫不及待地跑出来,跳到圆桌上,乖巧地保持蹲姿,水汪汪的蓝眼睛眼巴巴望着赫莱。   “饼干你个贪吃鬼。迟早要把牙齿吃坏!”赫莱恐吓饼干,但聪明小狼不为所动,明白一切都是主人虚张声势,爪垫拍拍桌子,尾巴一甩一甩。赫莱只能把魔偶制作的饼干端出来。   刚一上桌,饼干就迫不及待地埋头苦吃。   有时候赫莱不得不怀疑自己养的到底是狼,还是一头小猪。   不过饼干的出现好歹缓解了些压抑的情绪,让赫莱更能清空脑海中繁杂的思绪,全身心投入到阅读中。   一叠饼干很快被饼干吃完,小狼叼着最后一块饼干,跳进赫莱的怀里,小声地嚼着,在主人温暖的身体里舒舒服服躺着。   感觉赫莱的心情有变烦躁的倾向,她就站起来安慰性地舔舔他的脸颊,主动把毛绒绒的尾巴和柔软的腹部送给赫莱。   雪狼的智力很高,光是窝着,饼干也觉得无聊,便抬爪抓着桌沿,探出毛绒绒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书本上的内容,看得津津有味。   “你看得懂吗?”赫莱笑着揪了下她的耳朵,惹得饼干甩甩狼头。   但看饼干那副认真的样子,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本书的内容,赫莱就没有打扰小狼学者。他也没有心思再与饼干玩闹,随着书本的内容渐深,赫莱有了新的发现。   “神纹、神印或者神痕,乃至于一些三流术士调侃的‘圈地所用的神尿’,其实都指向一种规则产物,也就是神权能的一种表现。”   “通俗的说法,神纹是神眷浓厚者才能拥有的神的青睐。那种说法并不准确,历史上神眷者数不胜数,浓厚者如圣多格担任千年教主的也不在少数,但他们体表都没有神纹。”   “神纹其实是神为心怡情人留下的印痕,以示情人的身份——神当然不是祂的子民或者信徒想象中的纯洁无瑕,反而很多欲望澎湃,由于掌握了强大的力量,内心的禁锢反而变少了,恣意挥霍,这种欲望更多体现为情欲。”   看到这里,赫莱已经想要把书关上丢出去了——写得完全像个八卦小报上的艳情故事。但这种解读他头一回见到,心想说不定之后会有更多角度,便忍耐着看下去。   “神与情人的交相合很少通过□□,更多是灵的融合。每一次融合,情人体表的神纹便会增多,以此反映出神对他的喜爱程度。融合大部分发生在情人理智下沉、灵思上升的时刻,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入梦时分,那时神与人的距离会无限缩短。于是很多情人并不知晓自己受到了神眷,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场令人面红耳赤的梦。”   “(凛冬国脏话)!”   看着这完全不成体统的猜测,赫莱气得脸和脖子发红,泄愤一般将书壳重重合上。在那之前,他好歹没有失去理智,想起饼干还在看,动作迅速地遮住了小狼学者的眼睛。   饼干很疑惑:“唔?”   赫莱把书推到一边,忍着愤怒摸摸饼干的额头,柔声说:“那书里都是坏东西,我们不看了。”   被刺痛的愤怒显著而持久,赫莱把那本书打入冷宫,一点都不碰,好像里面有危险的魔鬼,一开书壳就会跳出来咬他一口。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不得不去思考书里对神纹的解读。   *   就在赫莱过着兵荒马乱生活的时候,亚格以北,凛冬国腹地,一座巍峨神圣的大殿之中。   管风琴奏鸣,圣童空灵的歌声中,殿内的灯火却很暗淡。披着白布或者灰布的信徒们在阴影中井然有序地站立,簇拥着圣台上的主教与骑士。   主教加曼一身朴素,手里捧着金杯,杯中无水,却汇集了浓厚稠密的光元素。那是神眷之所在,也是神谕之所在。   骑士则披着银亮的甲胄,单膝跪在台阶上,恭顺地低头,一手搭着神圣长剑。   加曼走到骑士面前,双手捧着金杯倾泻,浓稠的光元素淌下,像一条长河般落在亚瑟金灿灿的发顶。炽热滚烫,灼烧体表,又牵动体内蕴藏的元素活跃起来。   “我们的骑士长,赫莱殿下忠诚的仆人。我主降下旨意,要你前往南国寻找祂的妻子,神妻就在南国腹地亚格之中。”   加曼的声音拉长,像吟唱歌剧。   “羔羊逃窜,妻子隐匿,他是调皮的,可爱的。作为丈夫,我们能够放任他玩耍,却不能放纵他在危险当中。”   信徒们渴望的眼神落在亚瑟身上。   作为神的仆从,他们需要在圣殿中侍奉,不被允许离开北国,因此纵然知晓妻子的去向,也不能寻找,只能忍耐着,靠着过往的思念度日。   骑士长真是个幸运儿,居然得到了神的允许,可以前往亚格。   亚瑟当然是激动的,但想到主教的话,他询问:“大人,等我找到殿下,是否立刻将他带回?”   当然要带回来!   信徒们想。   那可是他们的妻子,是神的妻子,怎么能在外人肮脏的视线里生存?那可怜可爱的小羊羔,一定适应不了外界的生活,圣殿是他最好的归宿。   可加曼却迟疑了,因为神没有给那样的指示。光明神从不会让信徒无端猜测,祂的旨意中既然没有带回的赫莱的命令,那么就只是找到他,看着他,却不带回他。   但这样的话,无疑会让期望浓厚的信徒们陷入低落,极端者可能生出对神的质疑,于是加曼没有正面回答亚瑟的问题,而是重复地让他令赫莱摆脱危险。   “我知晓了。”   亚瑟起身。   心里腹诽,这光明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婆跑了不想着捉回来,祂不要老婆他还想要。   亚瑟对光明神的信仰并不虔诚,因为他信仰的是光明本身,对于神的旨意,他不打算完全遵从——亚瑟已经想好了,等找到了赫莱,他就把抛下他逃走的主人抢回去关起来,他一个人养,谁也不能觊觎。   ……   与此同时,星月原野上。   灰发少年背负长剑,独自一人行走。   一头半人高的巨狼跟在身后,行走之间骨骼坚硬凶悍,矫健无比。   雪狼不甘寂寞地嚎叫,试图引出幼年时的玩伴——每每约尔德与赫莱见面,他便会跟在饼干身后不停歇地跑动,玩耍打闹,是亲密的伙伴。   可现在他已不再是过去那头矮小的小狼,长成雪原中的霸主,往昔的伙伴却不见了踪影。   没关系的。约尔德想。   我们现在就去找到他们。   其实早在得知赫莱逃跑的时候,他就想追随而去——他是赫莱的追随骑士,当然是主人到了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可是因为圣殿横加阻挠,他的主人有了新的骑士;也因为圣殿的存在,他不能跟随心意追赶赫莱的脚步。   圣殿那群野狗会追踪他的脚步试图找到赫莱,而格里默家族还需要他。   所以约尔德不能离开。   他必须将疯狂的思念按捺在心底,忍耐住哭嚎落泪的冲动,将自己伪装得镇定从容,与圣殿展开漫长的角力。   终于,终于。他可以抛下一切,去追随此生唯一的主人。   约尔德的眼神只会跟着赫莱。   他的主人去哪里,他就在哪里。 第44章 这一场噩梦无休无止。   他被人包裹住了。赫莱想。   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叫自己赫莱,潜意识告诉他,他真正的名字不是这一个。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他在混沌一片的黑暗中勉强能够看清手臂距离的范围,于是他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在虚空中赤/裸着,但并非毫无装饰——雪白的皮肤旁,是一根根仿若鸦羽的黑色羽毛,纹理透着坚硬感,却轻飘飘地拂过他的手腕。   整齐排列的羽毛组合在一起,六对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像蚕茧一样将他包裹住。   赫莱无法活动,他的手臂和双腿都被某种特殊的、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   那或许是一个法术。懵懵的脑袋里忽然跳出这样一个名词。   他的双腿是分/开的状态,并且尽管因为缺失安全感想要并拢,收缩肌肉的举动只是徒劳无功。那并非因为他已经虚弱地使不上力气,而是因为空隙已经被占据。   黑暗有形却又无形,一时安宁平静,一时极富威胁性,令赫莱有种跳起来逃走的冲动。   模糊的记忆告诉赫莱,它最开始只是磨蹭他,对将粘液涂满每一寸肌理的游戏乐此不彼。但很快,或许没有赫莱记忆中快,它就不再满足于此,继续前进。   他被迫接受这一切,想到了自己的耳钉。当时他将它摁在耳垂上,毫不留情地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肉的时候,也是这样坚定,有力,不容拒绝。   当然,那个时候他的指腹带出星星点点的血珠,此刻他没有因此受伤,更没有流血。   羽翼内,坚定有力的大手拥抱住他,像占据一朵羞涩渐开的花蕾。那是一个人形生物,他就在赫莱的背后,下巴搭在赫莱的肩膀上,阴森的吐息吹拂他的耳朵和侧脸,蜷曲的发丝在肩头扫弄。   赫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玩偶一样,任由他操控。他只要想,就能把自己摆弄成各种姿势。之前,赫莱正面对着他——当然看不见对方的长相,那里一团黑暗。对方捏着赫莱纤长白皙的双腿,手掌压在赫莱微微鼓起的肚子上,恶意性地按压又放开。   直到按出赫莱的喘息,才稍稍满意地松手。   现在,他又从背后搂住赫莱。随着他的动作,赫莱的感官也像被人为调节,一时迟钝异常,连撞击也没察觉到,愣愣地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黑暗之外的地方;一时被放大到极度敏锐的地步,哪怕羽毛轻轻扫过,也能激起身体的战栗。   在高敏状态下,仅存的那一点神智渐渐被吞噬,欲生欲死之际,一抹淡淡的光芒忽然自黑暗中升起,瞬息间将浓重晦暗的阴影挤开。   另外六对巨型羽翼大张,但那上面排列的并非是鸦羽——羽毛的色泽洁净纯洁,纤尘不染,令人想到神话中的白色独角兽。   形状相似的羽翼相对而立,黑白的色差割裂到极致。   赫莱忽然抖了下。他看到了渐渐靠近的人型生物的面容,对方笼罩在光辉之中,五官轮廓锋锐逼人,但祂的神情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因此显得可亲。   赫莱却没有觉得亲近,潜意识中畏惧的情绪发出警铃,告诫他不要靠近。但相较于身后恶劣之人,他还是选择投入对方的环抱。   对方似乎也像把他带走。   但是。   一个冷笑。   身后之人任由他艰难地逃离,却又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双手箍住敏感的腰部,毫不留情地将他禁锢住,一寸一寸地拽回来,再一次安放在怀抱之中。   面前之人靠近了赫莱,黑白羽翼相接的时刻,祂却停下来,没有再往前哪怕一步。   搁在肩膀上的下颚颤动,抵住的胸膛发出闷响——身后之人像是在笑,他应该说了什么,似乎在与面前的人对话。赫莱因为迷离的神思没能听清楚,或者即使听清也忘记了。   他再一次陷入沉沦的欲望中。   ……   房间一片黑暗,只有未被厚重绿帘遮挡的窗楹落入月光。在那淡淡光线无法照亮的地方,赫莱的身体陷在柔软的床具里,睡得并不安宁。   他的床前站着另一个人。   一个未经主人允许,便擅自进入房间的入侵者。   对方并没有正在入侵他人空间的自觉,反而像个主人翁一样打量赫莱的房间布置。尽管没有发出声音,从他略带嫌弃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不认可赫莱粗糙的生活。   视线最终停留在凌乱的书桌上,最里面的角落里,一本鲜红书壳的书安静地躺着,从位置来看,是被人推到了那个地方。   “已经看到了吗。”黑暗里的人终于开口,含着浅浅的笑意,他似乎很清楚书里面有什么,明白赫莱激烈的反应是为了什么,只是遗憾于没能亲眼看到他阅读时的表情。   一定很可爱。   尽管能够夜视,对方还是拧开床头的小夜灯,昏暗朦胧的光线里,一对莹莹烁烁的绿色眼眸像追踪猎物的狼群,最终落在赫莱紧紧皱起的眉头上。   伸手,拨开被汗水打湿的额发,露出赫莱光洁的、汗津津的额头,看着他紧紧抿起的薄唇,身体下意识的颤抖,和始终不安的表情。   一股异常的兴奋涌入四肢百骸,令加菲尔德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喘息。接着,充沛的怜爱又占据了心神,让他为赫莱擦拭汗珠,企图让噩梦中的人好受一点。   尽管噩梦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粗糙阴冷的指腹从额头顺着挺拔的鼻梁下滑,在柔软的唇部流连片刻,滑落到雪白脖子上的凸起处。加菲尔德恶劣地在上面按了按,感到手指下的□□随之颤动,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让睡梦中的人有一刻休息的余地。   悬挂在床边的银色小剑中传出一声又一声凶厉的咆哮,加菲尔德不为所动,毫无惧意——他刚进来的时候,里面跑出来一头凶狠的狼,毫不留情地袭击他,被大法师轻描淡写地扔回银剑中,只能通过吼叫吓退敌人。   发现入侵者不怀好意地触碰主人的身体,饼干虽然在这方面懵懂无知,却也知道那是某种危险的信号,叫声更加凌厉,试图以此唤醒主人。当然,那都是无用功,并且加菲尔德嫌弃她太吵,把她的声音取走。   他的学生在魔法的学习上虽然蠢得可笑,却拥有一具充满吸引力的身体,加菲尔德探索赫莱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寸肌肤,无论是劲瘦有力的腰部,耷拉可怜的器官,还是带着青色经络的脚踝,都让他无比满意。   一个杰作!   要不是知晓神的本质,加菲尔德都要以为赫莱是神的造物了。   忽然,他探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构筑的梦境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可加菲尔德没有恼怒之色,反而勾唇露出兴奋的表情。   明明只是触碰肉/体,他却仿佛看到了梦境里发生的一切。   “很漂亮,对吧。”加菲尔德低喃,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某种不知名的存在对话,“之前那么多年,你居然没有动手,像维护一件艺术品一样圈禁他。太浪费了,蠢货。”   “真不想承认我与你为半身。”   加菲尔德的语气里带着嘲讽的意味:“又或者你真的变成规则的机器,以为自己纯洁无瑕,没有欲望。但你现在不是忍耐不住钻到了他的梦里,没有选择庇佑你的妻子、信徒,反而眼睁睁看着对方被恶徒凌辱。这就是神,是吗?”   明知光明神被禁神法阵阻挡,不能靠近,能够透过法阵窥看已经是极限,他仍要以此嘲讽对方。   “看看你的表情,多下流,多可怖,如果被你的信徒撞见,恐怕以为他们的神被邪物取代了。”加菲尔德无视光明神悲悯的神情,睁眼说瞎话,又压低声音,像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你想要吗?想要亲自动手,让他露出比这更加可怜的表情,发出更多可爱的声音吗?比如按住他的肚子,这里鼓鼓的,充满了你的东西……那绝对很快乐。”   说着,加菲尔德用话里提到的办法折腾赫莱,企图引诱光明神。   但徒劳无果,对方只是专注地盯着赫莱,看着他在欲望里崩溃,对加菲尔德的挑衅没有任何反应。   “……我现在真的怀疑你没有器官了。”   ……   这一场噩梦无休无止,仿佛贯穿了赫莱的人生,他好像一出生就在那个阴森的怀抱里。但是醒来的时候,梦里发生的事如从水里提起竹篮,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一能捕捉到的只有黑暗与光亮两种元素。   浑身都被汗水打湿,赫莱掀开被褥,皮肤接触到流动的空气,还带着残留的余韵。腰部酸软无力,两腿微微分开,像是习惯了中间有异物存在,隐隐约约的痛楚反而将淡淡的欢愉激发得更为彻底。   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赫莱躺在床上,神情阴郁。   他再想无视,也忽略不掉浑身上下的异样感觉。   那简直就像是……在梦境里被人肆意占有过一样。   但,那分明只是一个梦!   缓了片刻,赫莱撑着手勉强站起来。站直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并拢双腿,过后才意识到那里并不会淌出秽物。   这种仿佛已经习惯的反应令赫莱脸色阴沉。他踉踉跄跄地来到盥洗室的镜子前,透亮的镜面一照,映出他身上的痕迹。   黑色部分扩大了。   ……神纹也变多了。   手指停留在喉结上新冒出的纹路,赫莱再不情愿,也想到了昨天在书上看到的内容。   那竟然是真的! 第45章 “我亲自留下的东西,比那讨厌鬼的印记更富有美感。”   一想到近乎等同于事实的可能性,赫莱就想要发疯。   如果那本书里的猜测是真的,正对上了他的情况,那他频繁被困在那个梦境里,岂不等同于与光明神交/合了无数次?!!   “该死!”   愤怒的情绪在四肢百骸翻涌,紧握的拳头砸下,蒙了一层水汽的镜面上裂开一道纹路,他的指节上刮出细小的伤口,皮肤下的血管破裂,将雪白染成绯红。   用冷水浇头数次,赫莱才慢慢从愤怒中找回理智。他紧抿着嘴唇,打开花洒,任由强烈的水柱冲刷肉/体,这当然会带给他疼痛,但疼痛更能促使赫莱抛开无用的情绪清醒地思考。   他进入魔法界的时间太晚,即便有大法师的指导,短时间内也无法仅仅凭借自己的力量就破解神纹之谜。光明神步步紧逼,现在只是在梦境中玩弄他,但等再过一段时间,是不是就能入侵现实了?   无论怎么猜想,最后的结果都不是赫莱期待的答案。   事情已经发展到仅凭他一个人无法解决的地步。   那么……   赫莱用干毛巾擦拭掉身体上的水痕,有些犹豫。但等他走出淋浴室,看到洗手台上破裂的梳洗镜时,赫莱坚定了心中的选择。   既然已经在加菲尔德面前暴露真容,以大法师的见识和能力,想必大概率猜到了他的身份。他的导师性格狅悖恶劣,向来视世人如蠢猪,即便知道他来自格里默家族,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能会面临加菲尔德毫不留情的嘲讽,但那无关痛痒,不妨向他求助。   反正不管加菲尔德提出什么要求,没有比这更糟的结果了。   为了与加菲尔德谈判,赫莱忍耐住立刻离开房间的冲动,乖乖吃早饭、喝水,换上最舒适的一件衣服,将头发打理得整齐干净、一丝不苟。   这样,面对加菲尔德时他还能保持一丝从容。   ……   “格里默家族。哈,你的小狼崽身份不是显而易见吗?真好奇那些法师的眼睛为什么跟瞎了一样,把你当成普通的落魄贵族。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你现在提及——”加菲尔德果然知晓,他似乎认为赫莱想凭借这个特殊的身份向他索要什么,张嘴便嘲讽,“一个平庸的剑士家族,或许在王国的体系里有几分高贵,但在魔法的世界里不值一提——你们甚至没有宿慧法师。难道以为凭借雪狼出身,我会对你另眼相待?”   大法师傲慢地摇头:“不不不,男孩。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另眼相看的人还没有出生,我不像其余贪婪的大法师,想凭借学生的家族彰显权力,那只是肤浅的满足自我欲望的游戏而已。”   “现在,你告诉我阅读进度有提升了,都比说出家族要好。”   这已经是加菲尔德心情好的表现了,不然他绝对会冷冷地叱骂赫莱一顿,问他是不是以为出身贵族就觉得自己高贵不凡了,骂一句比平民法师还蠢。   赫莱当然没有加菲尔德预想的打算,他很平静地接受了大法师犀利的批评,等到那张喷毒液的嘴闭上后,他才问:“那导师,你是否看到了我身上的异物?”   加菲尔德:“你所指的异物是什么。”   语气平淡,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这更让赫莱确定自己的猜测。   他深吸一口气:“神纹。光明神留下的印痕。”   “啊。”加菲尔德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语气词,放松地向后靠着椅背,双手交叠置于腹部,“亮晶晶的。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快看啊,这是我的信徒。你怎么会有——我没有发现的疑惑?”   “不然,我难道会放任一个刚入魔法界的学生去研究一个人迹罕至、没人能研究下去的命题?那些平庸的法师只能靠猜测写书,是因为在他们短暂的、毫无作为的生涯中,根本没可能见到一位拥有神纹的眷者,更不用说直接与神对话。而你不同,你是眷者出身,拥有大片神纹,自己就是最好的研究材料,只要坚持下去,总能出成果。”加菲尔德懒洋洋地说,他总算说了一段人话。   “但,神纹变多了,越来越多。我以为亚格的法阵能够阻挡神的脚步,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赫莱斟酌着措辞,“所以现在只靠我一个人,不仅时间不够,而且没有直指核心的能力……”   加菲尔德挑眉:“哦?”   赫莱抬眼,与加菲尔德灰绿色的眼眸对视,放缓了语调:“我得向您求助。作为举世无双的大法师,现在只有您才能帮我去除神纹,这也是个研究光明神的好时机,不是吗?”   加菲尔德醉心法术,作为顶尖的大魔法师,现在最期望的事应该是更进一步,迈入规则主宰的境界。同一境界的光明神是最好的研究材料,赫莱不相信他不动心。   果然,绿眼毒蛇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嗯,虽然不是发自本心,但也不错的称赞。你想把你以前的神作为交换……”   赫莱冷着脸:“祂不是我的神,我从未信仰过他。”   “哈哈——”他的话似乎戳中了加菲尔德的笑点,大法师笑得异常愉悦畅快,眼角沁出泪珠,“看来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他了。”   “是啊,谁能忍受他呢?你的求助我答应了。我还能保证在这段时间里,那个讨厌鬼不能带走你,我的男孩。”   加菲尔德打了个响指:“脱掉衣服,我需要看看你目前的情况。”   他就像个治病救人的医师一样。   得到保证,赫莱始终提着的心落回原地,他吐出一口气,解开法师袍的扣子,非常利索地裸露出上半身。   洁白无瑕,带着淡淡粉意的皮肤。每一寸肌肉的分布和走向都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结果。   那上面一片干净,似乎什么东西也没有。加菲尔德起身,绕着赫莱走动,若有所思地观察他的身体,阴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赫莱虽然坦然,却也感到些许的不适。   冰冷的指腹点在右肩膀上,刹那间,或明或暗的纹路占据了赫莱的上半身,张牙舞爪地蔓延,像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在宣誓所有权。   这些纹路精致细腻仿佛油画,更衬得肉/体活色生香。   加菲尔德凑近了些,他的呼吸也跟这个人一样没有热度,冰冷得仿佛一具尸体。但尸体不会呼吸。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加菲尔德忽然开口:“我本不用答应你的请求。我根本不需要通过你研究那个讨厌鬼。”   赫莱的心一紧。   他继续说:“在藏书室,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身份,看到了他留下的痕迹。你猜猜因为什么?因为我的能力。不不不——”   导师的声音低沉轻缓,像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在赫莱的耳畔响彻。   “多年以前,我与他同为一体,密不可分,我即是他,他即是我。现在,即使分开了,那种密切的联系也如往昔。”毒蛇缠绕肩膀,嘶嘶作响,“所以我想要研究他,根本不需要通过你。你说对吗?光明神的……妻子。”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落地,炸得赫莱僵硬的身体瑟缩一瞬,他想要躲开加菲尔德的手指,却不知为何仍然停留在原地。   据说弱小的人类在面对强大凶悍的野兽时,基因里携带的恐惧因子会让他们无法逃跑。   加菲尔德的手指来到他的喉结处,在漆黑的纹路前停留,导师的眼神充满欣赏。他在欣赏一副杰作。   “漂亮吗?”明明是个疑问句,他却根本没有给赫莱回答的空间,只是喃喃,“我亲自留下的东西,比那讨厌鬼的印记更富有美感。”   加菲尔德微笑着说:“那家伙像条圈地的野狗,恨不得把全身都浇一遍。我可不同,我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家。男孩,你有一具奇特的肉/体。”   说到这里,他苦恼地皱起眉头:“第一次见面,我就起来了。那被人认为已经坏死的东西迫不及待展示自己,骄傲地翘起来,恨不得冲到你面前耀武扬威,那可真令人不知所措。能够忍住,忍到现在,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就。”   明明面对赫莱时,他从来都一脸嫌弃,好像这个学生不是他主动收下,而是被塞到手里。   可是听加菲尔德现在的话,一切分明都是他有意而为。   ——赫莱以为导师虽然毒舌但还算靠谱,是唯一能求助的对象。殊不知单纯的羔羊完全分不清方向,傻乎乎地撞进了魔鬼的怀抱里。   赫莱的心渐渐沉下去。   加菲尔德慢条斯理拍了两下手掌,他就像听从命令的玩偶,乖巧地走到他前面,任由大法师的手掌穿过腿弯和脊背,轻轻松松地把他抱起来。   “好轻……”加菲尔德轻飘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赫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抱着自己,走向法师塔的最顶层,那里只有一个房间。   房间门不推自开,敞露出的装潢摆设高贵典雅,像王宫公主的寝殿。目之所及处,红宝石、祖母绿宝石、黄晶石、橄榄石、绿帘石……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珠宝堆挤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里熠熠生辉。   正中间的圆形大床铺的是冷泉港进口的鹅绒棉被,一对光滑的丝织枕头簇拥一枚硕大的菱形蓝宝石,花柱状的吊灯安静地垂悬。这间极具私密性的房间里,只有一扇方形的窗户,现在也紧紧地闭着。   这让赫莱以为回到了圣殿,如出一辙的想要把所有好的东西堆在一起的装修风格。   “这是你未来的住所,住在塔最高的地方。赫莱,你像个高塔上的公主一样。”加菲尔德以调侃的语气说,“但是这回,没有骑士能够在塔底把你救走了。”   赫莱恹恹地垂眸,他已经有些累了。   然而加菲尔德还兴致勃勃:“至于那头小雪狼,一只完全没有攻击力的蠢家伙。我不会封印她,她是你的伙伴,不是吗?她应该陪伴着你。”   可你却把他的主人关起来。   赫莱讽刺地想。   加菲尔德松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床里,几乎一接触到枕头,赫莱清醒的脑袋里涌起一阵汹涌澎湃的睡意。想到梦境里将要发生的事,他既恐惧,又满是愤怒,即便无法控制躯体,也想要稳住心神,不愿意就此睡去。   一个吻烙印在眉心,加菲尔德抚摸他的眉眼,罕见地用温柔的声音说。   “晚安,我的公主。”   含义却是不容置疑的。 第46章 毕竟他才是最不被爱的那一个。   亚格大街上最靠近城门的一家酒馆每到午夜时分便灯火通明,老板并不经营住店业务,而是专心致志地酿酒。白日里酒馆总是大门紧闭,生意萧条得像过不了多久就会倒闭,但是当弯弯的月牙挂在法师塔顶,酒馆里便人声鼎沸。   来这里的人都是些情报贩子、佣兵或者从事下九流生意的法师,老板靠着一手醇厚的酿麦酒手艺留住了他们。这里来来往往,停留下来的大多是熟人面孔。   麦酒的香气充盈酒馆的每一寸空间,品尝美酒的酒鬼们有的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摇着骰子做游戏。在他们当中,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安静地坐在中间的桌子上,无论身边的人如何兴奋,他都十分冷静,捏着酒杯慢慢品茗。   从斗篷下露出的金色发丝和陌生俊美的脸来看,在座众人知晓他是个生面孔,或许是刚刚来到亚格,企图在这座梦想之城讨生活的佣兵。   除了嘀咕此人长相过于光明正直,令人不适之外,他们并未投以更多关注。   亚瑟听着他们或笑或闹,从那些像在开玩笑又像在说秘密的语气中获取线索。   他已经喝了三大杯麦酒,却丝毫没有醉意,反而十分清醒。   十天之前,亚瑟风尘仆仆地抵达了亚格。   他和加曼一致认为赫莱来到亚格之后,一定会想办法走上法师道路。但他身上的光元素浓厚,一看就是出生圣殿的神仆,亚格里的法师虽然没有直接驱赶他,却对他很不待见。   为免打草惊蛇,这段时间亚瑟没有靠近法师们的领域,而是混迹在各大酒馆里搜寻消息,旁敲侧击地打听赫莱的行踪。   不过,每月有大量的外乡人涌入亚格,又有数不胜数的人从这座城市离开,他没什么收获。   麦酒的味道对亚瑟来说太淡了,他喝着像在喝水,听见隔壁桌的客人小声说:“你们发现没有,以太……有古怪!”   亚瑟当然知道他们口中的“以太”指向亚格中著名的塔群之一,因为跟法师相关,亚瑟凝神静听。   “你喝醉了吧,法师老爷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乱说的话,你不怕哪个脾气暴躁点的直接给你来个火球术?”   “不是,不过,火球术……我说也没关系吧,这消息大家都在说。”客人的语气有些怂,但是在醉酒的状态下仍然鼓起勇气说,“住在那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最近以太出来的人,有点呆愣。”   “哈?”   “唉,怎么形容呢,这我亲眼看到的!他们个个的表情都很呆滞,走路的动作很僵硬,这难道不古怪吗?我还碰见了以前打过我的贵族少爷,他看到我竟然没有任何反应,直接走了——要知道我为了报复他,可是曾经把他扔进粪坑里啊!”   周围听到的客人们发出爆笑,纷纷打趣那客人胆子大,竟然敢得罪一个贵族,还是用那么羞辱人的方式。有的人质疑他吹牛,那客人毫不含糊地迎上去,把其中细节说得一清二楚。   于是以太的话题不了了之,没人关心法师老爷们又有什么动静,烈酒的刺激下,还是听听贵族的糗事更合他们的心意。   这个消息却引起了亚瑟的注意。以太连同几个塔群是亚瑟重点关注的对象,它们共同的特征是会招收大量三等生,并且不会将三等生当做耗材使用。   赫莱要学习魔法,一定会选择一个塔群加入,以他的性格和情况,不会报名成为二等生,于是大塔群的三等生就成了他最好的去处。   但那该死的矮子话只说一半!   亚瑟拧着眉头,灌了好几杯麦酒入肚,周围的客人已经烂醉如泥,他却还保持清醒。   再留下去也只是听醉鬼讲胡话,亚瑟扔了几枚晶币到桌上,抬脚就走。   走到门口时,他却发现有两个人堵在那里。一个人背对着他,一头灰发,身形有些眼熟,他对面的老人矮小瘦弱,黝黑的脸皱巴巴的,手里极为凶狠地握着一个匕首。   要是以前,他肯定就靠在门框上看戏了,但现在亚瑟因寻找赫莱的踪迹烦躁不已,他“啧”了声,刚想开口让两个人滚开,就听见背对着他的人说:“还给我。”   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气魄。对面的老人听了,下意识后退半步。   犹自狡辩:“什么,什么东西?还给你什么?我没拿你的东西!”   亚瑟却咧开了嘴角。   ……还真是,异常熟悉的声音啊。   看来就算离开圣洛伦索,也无法摆脱赫莱身边那条臭烘烘的野狗。   约尔德不打算再与老人纠缠,迈步上前,利索地夺走匕首,扼住老人的喉咙,从他背后搜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听晃动时发出的碰撞声,里面装的是大量晶币。   这一系列动作快速而干净,老人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看到匕首被对方拿走,他心知这回踢到了铁板,一点犹豫也没有就跑进了黑暗里。   约尔德本来想拿回东西后把匕首还给老人,见状只能将它搁在酒馆的窗台上。   “你还不如直接拿走。”亚瑟开口,“就算放在这儿,那老人也拿不回去了。”   灰发青年微顿,放好匕首后,抬眼看向酒馆大门,只见一名个子极高的金发骑士抵着门框,黑压压地遮住了酒馆里的大半光线。月光之下,对方露出一张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脸,约尔德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与亚瑟相看两相厌,偏偏在抵达亚格之后碰面了。   这个场面或许可以被描述为——两狗相见。   金发犬起手就是一句挑衅:“怎么,得知圣殿的动作坐不住了?眼巴巴地追过来,难道不清楚殿下根本不想见你吗?”   “……”灰发犬以沉默的注视回应,那意思是说你也在找人,怎么有脸说话?   涉及赫莱的事,亚瑟无论怎么嘲讽约尔德,都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毕竟他才是最不被爱的那一个。   但这个事实,亚瑟从来不肯承认。他觉得赫莱总有一天会明白他比约尔德好,不明白也没关系,等被他养着,他就能明白了。   两犬你来我回地互呛了几嘴,因为都有隐藏行踪的需要,没有直接动手,但火药味也在你一言我一句中逐渐浓厚起来。   双方都不掩盖自己的杀心,没有赫莱的管束,野狗渴望鲜血,渴望敌人躺倒在地上哀求。   亚瑟曾经有在他妻子面前割开约尔德的喉咙放血的打算,这种充分彰显雄性力量的场景令他迷醉,但一想到赫莱会因此伤心,亚瑟就不能下手了。   所以在赫莱身边时,尽管无数次想要用他的剑刺穿约尔德,都只是想想。   但现在……   亚瑟忍得额头迸出青筋——现在还不能动手。   只有找到了赫莱,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解决掉对方。   分别之后,亚瑟本想追踪约尔德,对方出生雪狼家族,很有可能有同赫莱联络的手段。但那野狗太过警觉,跟到一半就跟丢了。   第二天亚瑟动身前往以太塔群。   亚格里的塔群虽然划分出各自的范围,实际上并不禁止外人进入,只是里面的傲慢法师会把非法师的人驱赶出去。想到酒馆里听到的消息,亚瑟打算试着走进去一次,如果不成,另想办法。   结果他在塔群范围内光明正大地行走,路过无数黑袍法师,却没有人停下来驱赶他,也没有人递给他一个眼神,就好像没有看见亚瑟一样。   他们确实眼神无光,行走的姿态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非常不对劲。   这里恐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贸然走进法师塔里,亚瑟在塔底的范围里转了一圈,结果在一座黑色法师塔门口又见到了约尔德。   ——真是阴魂不散。   双方都只有这一个想法。   但发现约尔德的踪影又让亚瑟对以太的关注度提高,他以为对方是在跟赫莱联络后找到这里,不过约尔德确实不是——他只是跟随着赫莱的气味来到这座陌生塔群中。   约尔德也说不出为什么能嗅到主人的味道。   他自认是追随赫莱一生的忠犬,却也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狗,只能将其归结为与赫莱的心意相通。   早在十二岁的时候,约尔德就发现了鼻子上的特殊。他常年累月地嗅着主人的气息,每个夜晚都安心入睡。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身处圣洛伦索,呼啸的风雪中都是赫莱的味道。赫莱走后,他靠着那股残存的气味和零星的回忆度日;来到亚格后,即便有大量陌生的、刺鼻的气味,约尔德还是能够在那些混杂的味道中捕捉到赫莱的踪影。   这就是他出现在这座法师塔底的原因,那上面——最高的位置上,赫莱的气味浓郁。   约尔德当然发觉以太的古怪之处,他想在夜晚时潜入法师塔,却发现亚瑟也找到这里。打照面的那一瞬间,杀心渐起,他不能让亚瑟找到赫莱。   可这时,二人忽然听到安静的法师们小声的交流。   他们的声音呆滞,僵硬,毫无情绪的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个人被关起来了。”   “被加菲尔德。”   “我们要去塔里把他救出来。” 第47章 我铁石心肠的爱人,我们终将见面。   一瞬间,约尔德的右手食指神经性颤动了下,那股杀意被他重新压制回去。他深吸一口气,与亚瑟对视一眼。   对方不再挂着满不在乎的笑意,神情冷肃下来。   两人不约而同暂时按耐住解决对方的冲动,放轻脚步跟着前面几个法师。等其中一名亚麻色头发的法师与同伴分别,独自一人留下,看样子像要走进法师塔里,二人立刻动手,亚瑟粗暴地扼住他的喉咙,蒙住他的嘴巴,将法师拖进阴影之中。   遭到突然袭击,法师却没什么特别反应,仍然维持那张好像全家都死了的麻木脸,无神的眼珠盯着抱臂站在一旁的约尔德。   ……他像是在观察自己。   约尔德皱眉,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令人不适,像在评估一个物件。   亚瑟没那么敏感,手指威胁性地抵住法师的喉咙,笑眯眯问道:“法师先生,我对你们刚刚提到的事很感兴趣,建议为我们详细叙述一下吗?”   他本以为法师会挣扎反抗,用一些不痛不痒的法术袭击自己,然后伺机逃走,或者编造一些谎言来敷衍亚瑟。无论哪种情况,亚瑟都自信于能够控制场面,即便是谎言,他也可以通过光明术识破。   不曾料到法师不仅毫无反抗之意,他一问,就顺从地开口,叽里咕噜全都交代了。   法师们谈论的人名为赫勒,是北国而来的外乡人,之前只是塔群里最平平无奇的三等生,却不知道为何被以太塔群的首席大法师加菲尔德看中,收为唯一的门人弟子。这样突如其来的机遇令全塔群瞩目,嫉妒不已,或许正因为此,一直名声很好的科林·维兰德设局对赫勒动手,结果被赫勒反杀。   从那件事情后,赫勒就住进了加菲尔德的法师塔里。前一段时间偶尔还能看见他外出,可是最近完全没人看见过他,法师们这才怀疑他是不是被加菲尔德关起来了。   或者成为邪恶大法师的实验材料。   在最开始的几句话里,亚瑟已经猜到那就是赫莱。约尔德不傻,肯定也看出来了。   他拧着眉头,忍着焦急的神色,问法师:“刚刚那座是不是就是加菲尔德的法师塔?”   法师点点头。   亚瑟的心情也不平静。   听到赫莱被囚禁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就像是好好赚钱养家的丈夫回到家后发现乖巧的妻子被人掳走,那种恨不得把动手的人当场格杀的凶悍。赫莱是被他好好养大,珍藏了那么多年的珠宝,不容亵渎,更不容旁人觊觎。   但很快,他又有种囚禁是必然发生的释然。   以赫莱的长相和性格,离开圣殿和雪狼家族的保护范围,就算今天不被大法师囚禁,要不了多久也会招惹到其他人。   约尔德又问了些加菲尔德的情报,结果不容乐观——那不是平常的大魔法师,可以说距离规则主宰,也即是神的领域仅差一步,以现在的约尔德和亚瑟还没有资格与他正面对抗。   那么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把赫莱偷出来。   放走法师,为了救出赫莱,相看两相厌的两犬只能暂时握手言和,不过心里想的都是:等救出人后,就把那个碍眼的人处理掉。   至于那个直白到像来送消息的法师,虽然知道他身上有古怪,但现在还是赫莱为重,只要不妨碍他们,就不管。   两人离开,本该早就离开的法师忽然从一侧的阴影中走出来。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法师平直的嘴唇翘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微妙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科林微笑着注视台上的导师,对方呆愣直立,一脸木然,像播报天气的机器一样吐出授课知识。   台下,所有学生双手放于两腿上,他们的表情相似到可怖的程度,也不怪碰到他们的普通人会露出惊恐的神情。不过那些人愚昧无知,根本不知道高高在上的法师老爷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会把它当做一个喝酒时的谈资。   二十三对颜色各异的瞳孔转过来,看向教室最中央的科林,他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神情灵动的存在。   科林笑着鼓掌,说:“朋友们,一个好消息。我们的机会到了。”   没有人回答他,但法师们无声的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光彩,那是一种痴迷。   这一段时间,科林用一种黑暗时代失传已久的法术感染了整个以太塔群,除了加菲尔德和赫莱,一步一步将塔群中的其他人控制起来,因为之前看人崩溃的游戏已经变得无聊,科林唯一想要的只有赫莱。   他本来想把赫莱抓走,囚禁起来,没想到被加菲尔德抢先一步。   以太除了威名赫赫的加菲尔德,还有三位大法师,但他们都名声平平,科林用计感染了其中一位后,另外两位大法师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以他个人,当然无法与加菲尔德对抗。科林曾试图操控大法师们走进黑色法师塔,一产生类似的念头,那些理智被黑暗吞噬、麻木痴愚的大法师们就像察觉到野兽威胁的小动物一样,为了生存反抗他,身体直直停在原地,不肯前进一步。   最多止步于法师塔前。   科林尝试过好几次,最后只能放弃之前的念头。   但借着大法师们的眼睛,科林至少看到了赫莱的踪影。   黑发青年半张脸探出窗楹,垂眸注视着塔外的世界,一双蓝眸清澈剔透,虹膜上的细腻纹路像微风拂动的湖水涟漪,在柔和的日光中波光粼粼。   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神情忧郁。   令科林惊讶的是,青年的五官不再普通平淡,他之前应该改换了容貌,现在的容貌冷傲出尘,高不可攀。   科林通过别人的躯体,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高塔上的美人。   我铁石心肠的爱人,我们终将见面。   为了尽快从加菲尔德手中夺走赫莱,科林开始尝试用邪恶法阵炼制大法师,成功之后大法师的魔力会以数倍的速度增长,代价就是寿命减半,那对科林来说无关痛痒。   炼制刚刚开始,两名外乡人就闯进了塔群当中,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他们似乎与赫勒有关系,就像追寻主人的野狗一样。   这样也好。放任他们与加菲尔德斗争,正适合他浑水摸鱼,做事后的黄雀。   不过,科林很不喜欢他们谈到赫勒时的眼神,就好像他们曾与赫勒亲密无间。法师的无上权力对科林已经没有吸引力,他独独对赫莱的拒绝耿耿于怀。发现别人与赫莱关系密切,比见不到赫莱还要让他难受万分。   所以,等到他将赫莱抱进怀里,他会将那两人连同加菲尔德一起变为大法师的养料。   ……   那头,自以太塔群门口分别,亚瑟回到旅店里的房间,解下佩剑放在一边。他先是冲了个凉水澡,又吃晚饭——南国这里的饭菜味道香料太重,不合亚瑟清淡的口味,不过他还是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后,亚瑟靠坐在椅子上,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   寻找赫莱行踪出乎意料的顺利,但知晓他的去向,不代表他能如想象中那样把赫莱带走,一个人养着。   加菲尔德。   亚瑟默念着这个名字。   虽然还没见过面,他已经单方面对这位传奇大魔法师产生厌恶。   不过纵然知道对手是一位大法师,亚瑟没有无力感,只要他将消息传递给圣殿,自然会有大量潜修的光明士出面,或通过政治途径,或通过武力,不管怎样,加菲尔德都无法再占有赫莱。   只要传递出消息。   ……问题是,亚瑟并不想寻求圣殿的帮助。   如果可以,找到赫莱之后,他也不会回到圣殿。   在圣殿里,有太多太多的人与他分享妻子,加曼压制着他,令他只能将一些肮脏的欲望通过午夜时分的自我纾解发泄出去。而且还有光明神,那个占据光明领域的外来者,祂好似大方地将赫莱视作圣殿的妻子,其实吝啬至极。   祂不允许任何人觊觎赫莱。   但以现在的情况,圣殿不介入不太可能。   更何况他还需要防备约尔德,并伺机解决掉那头可恶的野狗。有他在,格里默家族一定会牵涉其中,雪狼对圣殿的不满日久,随着王室力量增强,一直蠢蠢欲动,试图夺回他们的小主人。   亚瑟不屑地撇撇嘴,一群臭烘烘的野狗罢了,怎么配养育他心爱的妻子。   所以他既不能让约尔德抢先见到赫莱,又要防止圣殿的其余人介入。这可真是个棘手的问题,想必约尔德也正为此困扰。   长而有力的手指在木桌上缓慢沉重地敲击,亚瑟凝神沉思,思索着对策。   这时,亚瑟的手指在半空中僵硬一瞬,长睫掩着的琥珀色眼瞳,耀眼的金色的光芒像火山岩浆般喷涌而出。原本就灿烂如黄金的头发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几秒种后,‘亚瑟’抬起木桌上的手,手掌翻转,掌心正对着自己。他的长相本来英俊邪气,这时在圣洁光芒的笼罩中反而变为一种纯洁的俊美。   他的目光平静,没有喜,没有哀,没有怒色,也没有嫉妒,只有最原初的安静。   ‘亚瑟’缓缓站起,走到床边。   正对着旅馆的方向,是一片巍峨的法师塔,其中一座颜色沉黑,与黑夜近乎融为一体。   他,或者说祂。   金色眼瞳望向以太的方向。 第48章 “感受到了吗?祂来了。”   九点十八分。   约尔德按开机械表,看着分针一点一点走过,眼底泄出嫌恶的颜色。   ——不守时间,懒散放纵的圣殿野犬。   昨日分别之时,他与亚瑟忍着恶心感约定好第二天来以太继续探查周围的环境。约定的时间是九点整,约尔德提前半个小时就抵达以太,在法师塔下等候。   结果已经超出约定时间近二十分钟,那头劣质的金毛狗还没出现。   倒没有到生气的地步,约尔德对亚瑟毫无期待,自然不会因对方的行动掀起情绪上的波澜。他只是习惯性地,刻薄地,轻蔑地评价亚瑟,就好像随着他的贬低,亚瑟能自动滚开,远离赫莱的周围。   分钟终于走到数字四的位置,约尔德关上机械表,收进外衣的口袋中。他决定不再等待,独自行动。   迈步正要离开,视线的远处冒出一个金灿灿的身影。亚瑟不徐不疾地走动,腿开腿合之际保持在一股奇特的韵律当中。   约尔德停下脚步,眉头拧起,注视着他走进。   模糊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五官仍旧那么令人生厌。   不过……   约尔德不动声色地搭住腰间的佩剑。   对方琥珀色的眼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纯粹,像一块原初诞生的金色玉石,缓缓浮动金色的光?   而面对他时,亚瑟的神情居然平静淡然,就像约尔德对他只是个普通的过路人。亚瑟投注在他身上的眼神与分给法师塔周围植被的眼神没有区别。   但约尔德清楚地记得,这头低劣的金毛犬用那种晦涩的、涌动恶意的眼神注视着他时的场景。   “你是何人?”约尔德拔出长剑,剑尖直指对方胸膛,厉声质问。   ‘亚瑟’或者说他体内的光明神垂眸,身为神明,被凡人以堪称冒犯的姿态质问,祂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祂没有生气的情绪。   祂开口,声音优雅得像云中天使拨动琴弦:“你,是格里默家族的人。我妻子的追随者。”   没有正面回答约尔德的问题,反而道出对方身份。这反而是另一种含义上的回答。   赫莱的追随骑士,与他相伴长大的伙伴,这些祂通通没有提到。在祂口中,约尔德像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除了家族身份,再没有其他需要关注的。   这种带着高高在上、蔑视般的无视比嘲讽和挑衅更令约尔德愤怒。   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但随后,约尔德默不作声地收回长剑。   通过‘亚瑟’现在的姿态和说话的语气,一种罕见的猜测击中了约尔德的大脑。排除种种可能性,他不得不承认,刚才一闪而过的想法或许是对的。   他压低声音:“光明神……”   ‘亚瑟’没有反驳。   哈——   这是怎么回事?   光明神怎么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法师国的领土上?   当年十位大法师布下的禁神法阵阻挡了祂南下的脚步,可百年之后,祂是那么轻易地又出现在这块土地上。   虽然只是通过神降,占据了一位神仆的躯体。   亚瑟在圣殿中地位特殊……难道这就是圣殿独独派出亚瑟南下亚格的原因?   约尔德思索之际,光明神已经迈步走向那座生人勿进的漆黑法师塔。看到祂的动作,约尔德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们进去后,法师塔外走动的法师们纷纷停下脚步,统一转动身体,看向法师塔。   ……   法师塔的最顶层,珍藏珠宝的房间中。   黑袍法师坐在床边,伸开的掌心间悬浮着一片薄薄的冰晶,向四周源源不断地散发寒冷气息。灰绿色的眼珠盯着床上的黑发美人,魔力灌注,冰晶变为一块棱柱状的冰蓝宝石,转而又被雕琢出雪花的形状。   “只要魔力足够,物质的转变就是这么轻易。什么冰晶术,塑雪法术……乱七糟八,其实只需要一种魔力循环构造就能做到一切。”加菲尔德说,“如果魔力更加醇厚,还能直接改变物质的形态,由液态凝固为固体,或者升腾为气态。”   保持着暧昧的,咫尺之间的距离,他反而像个用心的导师一样耐心讲授课程。   ……或者说,企图用这些花里胡哨的法术逗弄被他凝视的美人。   在那之前,赫莱已经看到他用一团火焰表演出一场歌剧了。   确实是很精妙的法术表演,换作以往,表演结束后他或许会丢下几枚晶币,作为对表演者的褒奖。可此刻,被人囚禁关押,任谁也无法在这种境地中欣赏一些杂乱的法术。   他没有闷头睡觉,已经足够尊重加菲尔德了。   实际上,赫莱现在困意深深。他昨晚没有睡好。   可加菲尔德并不满意。   他用阴沉的、威胁的语调说:“难道这些入不了你的眼吗?我亲爱的公主。如果你不喜欢这些,我会让你看更有趣的东西。”   那种意有所指的语气,瞬间让赫莱想起午夜时分的炽热物体,加菲尔德分明还穿得严严实实,他却像被这话烫到了一样,颤抖了一下。   赫莱别无他法,只能勉强自己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加菲尔德花里胡哨的法术。   就算目光里有不情愿的意味,但他那双比晴空还明媚的蔚蓝色的眼睛驻足在加菲尔德身前时,灰袍法师立刻勾唇微笑,将魔力和精力投注在他以前不屑一顾的法术之中。   法师们的世界里没有感性的色彩,那些贵族小姐和骑士一见钟情,互赠玫瑰的浪漫故事在他们看来愚蠢而无趣。但他们并非没有感情,魔力的循环是他们独有的戒圈,复杂的规则和咒语演变出的法术则是他们捧出的鲜花,虽然没有形体,但魔力凝聚到极致又溃散之时,便是一捧最艳丽的红玫瑰。   加菲尔德从前嘲讽抱有这样想法的法师是没有求爱能力的瘸腿鬼,只能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以为在外界看来自己神秘而痴情,实则普通人只觉得你有病。   但他没有料到后来会遇到赫莱,会沉默地抒写法师的情话,尽管这在对方看来,只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耀武扬威。   六棱雪花溃散,一束冰蓝色的火焰自它尸体中升腾而出,影影绰绰照亮四周。这束火焰没有温度,既不炽热,也不冰冷。加菲尔德递到赫莱面前,示意他触碰。   “……”赫莱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淡蓝色的外焰。   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在触摸一片空气。   灰袍法师收回手,火焰停留在赫莱手指间,在他安静注视的时候化作一个大小合适的圆环,圈住了他的手指。   微僵的手指瑟缩了下,蓝焰戒圈便消失不见。   加菲尔德再次乐此不疲地重复游戏,他玩得很开心。从前傲慢的法师认为与弱于自己的人交谈是浪费生命,现在却沉浸在这些“愚蠢”的游戏中,一点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只是赫莱有些倦了,正当他想要赶走加菲尔德,看到法师嘴角的笑容忽然隐没。他不笑时冰冷压抑,极具压迫感。   冷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到一秒钟,加菲尔德又勾唇微笑,看向赫莱。   “我们有新客人了。一个阳/痿自大狂,还有一只可怜兮兮的脏小狗,他们未经主人允许就闯进我的地盘。我应该狠狠惩罚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擅自闯入。”   直觉令赫莱询问:“是谁?”   “啊——”加菲尔德眯着眼,倾身摸上赫莱的眼角,“两个人。一个你也许希望看到他,和另一个,你绝对、绝对、绝对不想看到。”   他用了三个表示肯定的修饰词,赫莱听着,有种不详的预感。   冰冷的指腹往下滑,顺势来到脆弱的要害处。   加菲尔德抵住那可爱的喉结,抚摸着缓缓浮现出的纹路,低语:   “感受到了吗?祂来了。”   “……”赫莱低垂的睫羽微颤,他被圆床滑顺的丝绸和柔软的锦被包裹住,鸦羽般的长发四散,一张小小的脸,苍白异常,仿佛被丈夫描述的外界恶魔吓住了,没有声响。   “宝宝,你乖乖待在这里。”看到他乖顺的姿态,加菲尔德满意地挑起一根头发捻了捻,叮嘱他说,“我去迎接客人。你困了吧?那就好好睡一个觉。睡醒后,你会看到我在床边等你。”   大门关上,锁住。这片空间又与外界隔绝。   赫莱缩在被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的吊灯和大片漆黑的花纹。那些纹路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最终聚合成一对翅膀的形状,轮廓流畅,呈现半垂的姿态。赫莱正对着它,那简直就像……   他被黑色羽翼紧紧包裹起来。   就和梦境里发生的事一样。   加菲尔德离开前那句话带来的阴影挥之不散,赫莱放缓呼吸,试图令自己保持冷静。可他失败了,呼吸反而在隐藏于心底的恐惧中变得急促起来。   祂。   光明神。   他感到浑身渐渐发烫,不用看也知道皮肤被神纹占据。赫莱甚至不想伸手去触碰。   而且,明明在一个严密封闭的房间里,他却觉得很不安全。   有谁——在看着他? 第49章 “去吧,看看你以前的朋友们。他们现在过得很好。”   加菲尔德在法师塔三层的大厅见到了不速之客。   他懒洋洋地说:“讨厌鬼来了——”   时隔多年与自己的半身在亚格相见,却没什么兴奋的神色,只有被迫处理事情的无聊倦懒。不过,当他的视线来到光明神身后的灰发青年身上时,加菲尔德的瞳孔在兴奋下缩成一道锐痕。   “约尔德·加里亚。”他念着从光明神那里得到的名字,据说名字的主人与他的公主相伴长大,是公主的追随骑士,以格里默家族的传统,他们会一起长大、一起变强、一起生、一起死,生死相随。   听起来不怎么令人高兴。   约尔德的长相还凑活,一对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罢了,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但他的身份却让加菲尔德想起经常听到的贵族与骑士的风流轶事。南国的土壤充盈浪漫的气息,贵族小姐对领地里骑士的青睐往往会传为美谈,其中不乏一国公主倾心骑士的传说。   对它们,加菲尔德向来嗤之以鼻。但现在面对约尔德,他却不得不感到危机感。   要不是他的半身将公主从狼群中掳走,他也不曾遇见赫莱,那现在赫莱与那臭小子间是不是已经产生了暧昧的情愫?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加菲尔德就嫉妒得发疯。   他盯着约尔德的目光越来越冷,对方对他也没有好颜色,时刻保持警惕的姿态,加菲尔德越看越觉得碍眼,负面情绪最后堆积出一个冷笑。   “公主身边的一条猎犬。”他说着,话音落下,约尔德变成了一条灰色的野犬。两耳直直耸立,肌肉强壮的前腿,宽厚的背,和强健有力的后腿,每一寸绷紧的肌肉都说明约尔德犬的矫健、结实。   发现异常,约尔德并不惊慌失措,近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被变成一条狗的事实。   加菲尔德还觉得不满,不过他得应付光明神,只能作罢。   “隔了这么多年重返亚格,看到熟悉的塔群和建筑,你不觉得很感动吗?”加菲尔德伸开双臂,虚情假意地说,“我的兄弟。”   兄弟?   约尔德犬的眼珠动了动。加菲尔德与光明神的关系不一般。   见光明神不说话,加菲尔德放下手,眯起眼睛:“还是说,你在怨恨?怨恨亚格曾经放逐你。当然,你是有资格愤怒的。重回这里,或许你在思考用什么方式摧毁亚格。”   他的声音轻缓,低沉,像一只藏匿在阴影中引诱犯罪的魔鬼,潜藏着无数恶意。   面对明里暗里的挑衅,光明神以平静回应,看到祂这幅圣洁得像个天使一样的状态,加菲尔德撇了撇嘴:“你真让我作呕。”   这时,光明神开口,说了走进法师塔后的第一句话:“放了他。”   “嗯——”加菲尔德无辜地眨眼,“谁?”   光明神:“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妻子。”   “妻子?我怎么不知道。”加菲尔德说,“他是我的学生,和我一同在法师塔里学习,他可以自由地离开,而你让我放了他?”   光明神平静地看着他狡辩。   加菲尔德理直气壮地说:“好吧,好吧。可是好不容易他主动撞过来,任谁看了那么一只可爱的小羊羔都会忍不住动心,你不也把他关了那么久?现在又假正经,真会装啊……”   “不过——”加菲尔德摆摆手,“这么久没见,不想好好看看他吗?”   说完,他做出往上走的动作,光明神直接跟过去,约尔德犬见状也跟过去。   到了塔顶最高处,唯一一间房间的门口。   加菲尔德站在门边,像个服务生一样,微笑着打开房门。光明神径直走进去,但当约尔德犬跟着进去的时刻,加菲尔德把他踢走,狠狠关上了门。   ……   门开的声音。   安静地躺在床上的美人心口紧了紧,发现走进来的人一头金发,个子很高,有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容——是亚瑟!   他怎么会到亚格来,还进了以太塔群,被加菲尔德放进房间?   赫莱惊疑不定,但转瞬间,他看出了真相。   不,那不是亚瑟。尽管祂披着亚瑟的皮。   一种呕吐感从胃袋顺着食管,横冲直撞地闯入口腔。赫莱不得不咬住嘴唇,才能将突如其来的作呕感重新压回去。   体表的神纹一点点蔓延,伴随着疼痛、快感,冰冷和热意,神纹以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彰显着自己。他的心脏疯狂跳动,在空荡荡的胸腔出发出哀鸣。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   祂,来了。   被丝绸遮蔽的左手攥紧了。   赫莱想,自己一定出了一身冷汗。   但表面上,他仍然保持平静,就好像未曾认出对方是谁,只是恹恹地垂着头,用苍白的脸色和嘴唇,虚弱无力的喘息将自己装点成一幅病态的画作,或者任人宰割的弱小动物。   这种任凭人控制的模样一定会令他们高兴,他们会觉得已经完全掌控了他,他就像一只被剪掉羽翼的金丝雀,只能在笼中踱步,再也飞不起来。   他逃走了一次,但事实证明,无论逃到哪里,祂都会找过来。   这种拥有无上权势和力量的人有一种共同的劣根性,面对完全臣服、毫无威胁的对象,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放松警惕,被猎物的软弱所麻痹。   所以,不能表现出明确的反抗,不能让他们觉得“你是一只还会挣扎的可爱的猎物”。现在只需要忍过惩罚——神找到了他潜逃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对他施加折磨?   他恐怕会面临非常难堪的境地,就像以前被浮蘅捉着后遭受的一切。   光明神走到床前,加菲尔德跟在他身后,两人的长相迥异,站在一起时却有股极为相似的特殊气质。zll   出乎意料的是,见到赫莱,祂逃跑的妻子,光明神没有情绪上的波动,祂很平和地捉起赫莱的手,问道:“吾妻,你状态如何?”   祂就像面对妻子出轨时用一切掩盖真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老实丈夫。   这有点出乎赫莱对光明神的预料。   接下来祂也没有动手,一抹乳白色的光顺着祂的指尖溢出,在赫莱的体表蔓延,又往下沉,没入皮肉之下。赫莱只觉得自己像被一束温暖的光照过,随后,光明神终于露出平静之外的神情。   ——平直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平淡的,几不可见的笑容。   “你没有受伤。”祂对此非常满意,只是不喜欢妻子身上留下的黑色痕迹,但那是加菲尔德做的孽,与祂无辜的妻子没有关系,光明神便没有提及。   赫莱沉默地盯着他。   他大概以为自己还保持平静的表情吧。实际上一心警惕光明神的青年双眼瞪得圆鼓鼓,薄唇微微抿起,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说:光明神这么好?我不信!   这副小动物一样警惕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了。   加菲尔德想。   真不想给第二个人看见。   可他必须考虑光明神的存在。让他的半身见到赫莱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以加菲尔德对光明神的了解,他绝对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他释放赫莱——   但,已经送到嘴边的羊羔,他能任人夺走吗?   不过现在,他不能明确地表示反对。   加菲尔德思索着。   看了眼赫莱,他忽然想到曾经纠缠他的一位学生——以太塔群里的其他人可不怎么妙,那位凭借古代遗产慢慢侵吞塔群的学生对赫莱虎视眈眈。   这提供给加菲尔德一个绝妙的灵感。   红艳的像染了鲜血一样的薄唇勾起,浸泡在毒汁里的心脏一收一缩,将致命的毒液输送到四肢百骸。毒蛇吐着蛇信,决定用一个非常缓慢、不动声色地手段解决一切,完全占有猎物。   当光明神再一次提起释放赫莱的要求时,加菲尔德松口了,但紧接着他提了个条件,说赫莱这段时间只能在以太塔群的范围内活动。不然他的公主总想着逃跑。   赫莱对此没有多高兴,只是能够离开法师塔,站在阳光之下,总比整日闭塞在塔内好。而且他可以接触以太里的其他人,其中不乏大法师,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门开了,一只陌生的野犬冲了进来,直奔赫莱而去,他如奔雷一般,将要靠近赫莱时,却迅速地减缓了速度,由跑变走,直到停在赫莱脚边,安静地蹲坐下去。   他的尾巴不如本体文静,左右活泼地甩动。   这条猎犬……   感受到饼干的激动心情,赫莱不可思议地垂头看他,惊讶不已:“约尔德?!”   灰毛猎犬两耳动了动,前爪往赫莱脚上搭了搭。   啧。一只只会谄媚的狗。   加菲尔德恨不得把约尔德剁碎,不过在赫莱面前,他维持风度翩翩,颇为幽默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闻言,约尔德转过身来,冲加菲尔德凶悍地露出獠牙。   礼物?   把人变成狗,其中蕴含的羞辱意味何其浓重。赫莱咬着牙,安抚性地摸摸约尔德的后背。   事情大概明了了——亚瑟和约尔德不约而同来到亚格,企图寻找他;光明神降临在亚瑟的躯体,避开禁神法阵,找到加菲尔德;约尔德与亚瑟或许有合作,但面对两位神明一样的人物,没有多少反抗手段,被加菲尔德恶意地变成一条狗。   想到这里,路过灰袍法师时,赫莱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行两人一神一犬朝塔下走去,不知不觉间,变为赫莱走在中间,左边和右边分别是光明神和加菲尔德的状态,约尔德紧跟着赫莱的脚步,想要走到他身边,却苦于没有位置。   三人并肩而行,穿过长长的甬道,简直就像是古老婚礼时的场面。   直到走出门口,接触到阳光,赫莱还有一种仿佛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光明神出现,与加菲尔德达成协议,让他在塔群中活动……   看着法师塔外熟悉的建筑,赫莱恍如隔世。   这时,加菲尔德凑到他耳边呢喃。   “去吧,看看你以前的朋友们。他们现在过得很好。”   “等见到他们,你一定会非常惊喜。” 第50章 “把亚格变成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城市。”   加菲尔德的话近似毒蛇嘶嘶作响,充盈着恶毒与不祥之兆。突如其来的放任令赫莱觉得古怪,他没有跟随他们离开法师塔,更为此蒙上一层阴影。就好像加菲尔德十分笃定自己能掌控好一切,笃定赫莱不可能找到可以求助之人抑或寻得逃生之法,哪怕做到了,他也自信于能将赫莱追回。   加菲尔德目送着他们,视线始终停留在右边青年身上。   赫莱如芒在背。   虽然活动范围只限制在以太塔群内部,近似于将宠物带出来放放风,防止抑郁的程度。不过赫莱认为,其中仍然有操作的空间——找到人传递消息,或者送走约尔德。   加菲尔德和光明神没有说明约尔德离开会如何,但赫莱猜想,他们应当并不在意。约尔德现在被魔法变成了狗,再留下来说不定会被加菲尔德如何捉弄,他是一心为了赫莱的追随骑士,是格里默家族最忠诚的守卫者,赫莱不想他任人折辱。   卷进他们之间,对约尔德没有半点好处。   但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占据亚瑟躯壳的光明神。   对方的表现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一直乖乖挨在他肩边走,步伐不快不慢,也未对赫莱的行动方向发表任何意见。   赫莱不想身边还跟着一位监视者,更何况和光明神走在一起,无论是那张近似于浮蘅的脸,还是他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印痕,以及营造的梦境,都令赫莱非常不自在。   他顿下脚步,试探性询问:“我现在想一个人走走。可以吗?”   他刻意将语气放缓放轻,用忧郁的眼神抬眸看着光明神,以此彰显自身的柔弱无害。   光明神说:“不能离开这里。”   祂轻而易举地答应了,等到赫莱带着约尔德走远,回头观察祂时,这位冷漠不清的神明困惑地皱起眉头,似乎为赫莱说“一个人走走”,却带着约尔德犬一起离开而疑惑不解。   不过祂仍然遵守约定,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执着地看着赫莱的背影,直到他与约尔德转身走进一片花园当中,身影消失不见。   路上碰到第一个法师的时候,赫莱有意躲避他们,不想正面遭遇,因为他忽然想起一直以来遮掩容貌的魔法道具已经失效,现在在外行走用的是真容。   不过很快,赫莱放弃了躲避他人的打算——正因为他现在换了一张脸,那些法师想必认不出他,他需要正面与他们接触,以此找到可信之人。   这一段路程里,灰毛野犬一直安静地跟着他,落后半步,爪垫放得很轻,但在大理石板上还是发出了哒哒的响声。当赫莱含笑着看向约尔德时,故作镇定的骑士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狗脸看不出表情,微微耷拉下来的耳朵却暴露了一切。   见状,赫莱弯腰伸手,约尔德立刻凑上去,被主人的手撸得尾巴一甩一甩。   “你……”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赫莱一顿,收手起身,就看见不远处一名黑袍红发的法师走了过来,有些迟疑地打量他,“你……”   鲁弗斯看了一阵,忽然下了结论:“你是赫勒。”   他居然认出了自己。   赫莱发现自己的伪装也许并没有想象中成功。   “你现在的长相……哦,以前用魔法道具遮掩了。”鲁弗斯已经得出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是我。”赫莱只好承认,“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之前回旅馆也没碰到过你。”   他在心里估量。鲁弗斯也许是一个好的选择,只需要付出足够的钱财。   “呃——”鲁弗斯有些无措的眨眨眼,面对旁人的关心,他似乎难以应对,磕磕绊绊、僵硬地说了几句,无非是上课看书以及寻找导师之类。   他说:“科林没有再来找我麻烦。他似乎被关了起来。”   “没有那只烦人的乌鸦,现在总算能安心学习。”聊了几句话过后,鲁弗斯渐渐从僵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像以前那个不怀好意的红发小子一样,勾唇露出坏小子般的笑容。   鲁弗斯的视线来到蹲坐的约尔德:“你养了狗?它看起来很不错。”   “这是我的伙伴。”赫莱简单介绍了几句。   观察主人和同学的交流,约尔德却渐渐用敏感的狗鼻子嗅到某种不详的气息——一股阴晦的、腐朽的味道萦绕在周围,并不浓郁,淡淡的,似乎只是他的一种错觉。但这已经足够令约尔德警惕。   红发青年说话的时候会有细微的停顿,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察觉不了。   约尔德立刻想告诉赫莱,张嘴时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一条狗,只能发出狗叫声。便与自己的雪狼沟通,想让他把消息传递给饼干,再由饼干告知赫莱。哪知他与雪狼之间的联系也被切断了。   于是他起身,绕着赫莱转了几圈,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咽,听得可怜兮兮,又朝外面走了几步,示意赫莱跟他离开。   “怎么了?”赫莱中断对话,刚想询问约尔德是不是有异常,就听见鲁弗斯平淡地说,“赫勒,去花园深处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你。”   赫莱侧对着他,身形微顿。约尔德更加着急地做出离开的姿态。   “去花园深处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你。”鲁弗斯再次说,声音变得刻板僵硬。   一名法师从阴影中走出,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调重复:“去花园深处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你。”   随后,是无数的人涌出,无数的人重复。他们围绕着赫莱,阻断了离开的道路,不留一丝一毫的空间。   法师们的嘴巴张合,表情古怪,就像同一个工厂产出的机械玩偶,又像是被同一个人控制了。   在他不在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太里其余的大法师难道没有发现学生们的异常吗?   赫莱抿着唇,约尔德则回到他身边,警惕地竖起耳朵。   两人没有交谈,却又在赫莱转头看向一个方向时,十分默契地朝那边逃走。   法师们的身上还有活人气息,赫莱没有下重手,而是用推击法术不断将他们推开。约尔德比他干脆得多——用健壮的狗躯毫不留情地撞击他们。   法师们没有反抗的意识,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这给赫莱提供了可乘之机,眨眼的功夫便清出一条小道。   “约尔德!”正当他朝那边冲去时,清出的空隙却瞬间被填满——更多的法师涌了过来,他们好像无穷无尽,任赫莱的魔力不断消耗,也没有空出哪怕一点空隙。   人太多了……   赫莱缓慢地喘息。随着魔力消耗,他身体的温度也在升高。   “我们都在等你,为什么要逃?”鲁弗斯率先开口,随后那些法师齐声说。   他们似乎被赫莱想要逃跑的举动激怒了,原本还和赫莱保持一定距离,现在却发了狂一般一拥而上。   约尔德发出愤怒的咆哮,毫不留情用利爪撕咬他们向赫莱探出的双手,但那只是杯水车薪,法师们不知疼痛,很快便撕开约尔德的保护圈,在赫莱措手不及、应付不过来的时刻,那些手触摸到了柔软的法师袍。   顿时,面无表情的法师们纷纷露出狂热痴迷的笑容。   “赫勒!”   “赫勒!”   他们叫着赫莱的名字,触碰到法师袍的手越来越多。布帛裂开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显得那么清晰。   首先是宽大的袖子,随后是法师袍角,和领口的扣子。赫莱的手臂被迫裸露,暴露在空气当中,连带着他的双腿,和锁骨处一片洁白的肌肤。   正当那些手想更进一步,触碰他们梦寐以求的皮肤时,忽然浮现的奇特纹路灼伤了他们的手掌,令法师们发出疼痛的咆哮——他们就像不甘寂寞的亡灵,从地狱里走出,想要带走最心爱的人类,却被光明阻隔、惩戒。   这时,一阵顿挫有力的鼓掌声响起。犹自不甘、还试图触碰赫莱的法师们瞬息安静下来,人群外的绿眼法师走近,法师们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道路。   科林·维兰德。   绿眼法师带着甜蜜的笑容走到赫莱面前。青年差点被人群撕碎,此刻衣衫破碎、狼狈不堪,他勉强站稳了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因激动和愤怒蒙上一层粉意,蔚蓝的双眸更在愤怒下含着一层水意,漂亮得惊人。   科林仿佛救世主一样出现,制止了法师们的暴动,可谁都知道,他似乎才是罪魁祸首。   他用什么方法控制了他们?   赫莱察觉到对方正用欣赏一件艺术品的目光打量他,然后,在他开口想要说话的时候,他与约尔德十分默契地对视一眼——安静的野犬瞬间扑出,流畅的肌肉紧绷,锋锐的牙齿咬向科林。   红发青年走出,用法术形成一道屏障,挡住了约尔德的攻击,又看向赫莱——对方被背后的法师阻挡了去路。   “很好用的工具。不是吗?”科林说,“以前他和我作对,我觉得他是条红发劣犬,无数次想杀了他。不过,当他被我所用的时候,拥有一条称心的狗似乎也不错。”   “两条狗正适合互相撕咬,以此决出最后的胜者。但宠物的事归宠物——”科林的声音像沾了蜜糖一样,甜美却恶心,“我们来谈谈属于人类自身的事吧。难道你不担心他们吗?”   他展开双臂:“这些法师都还未死去。”   “来吧。”他诱哄道,赫莱薄唇紧抿,跟在他身后。   约尔德见状也想跟上去,奈何被鲁弗斯阻断去路,只能不甘而愤怒地发出咆哮。   ……   花园的深处是一张米白色的圆桌,连带两张白色椅子。桌上摆了一叠绿藤奶油蛋糕,两对刀叉,两杯花茶。   科林似乎想跟他对坐,就像喝下午茶一样谈事情,谁料赫莱只是站在椅子旁,面无表情地问他:“你用的法术?”   明明是以那些法师的生死为由引诱赫莱过来,但当对方真的关心这个问题时,科林却有种期盼已久的注意力被人夺走的烦躁感。   他的笑容僵了僵,只是很快恢复正常。   “看来没说清楚之前,你是不会跟我一起喝下午茶了。”科林撇撇嘴角,有些可怜地垂眸看着赫莱,“好吧,好吧。”   紧接着,他瞳孔微放,语调大变,变得兴奋,高昂,他像一位在外终于成就一番事业,于是回家向妻子炫耀一般的丈夫,一五一十说了自己做的事。   从他无意间得到黑暗时代邪恶巫师的传承,尝试改良古老魔法,到开始用法师做实验,操控他们攻击赫莱,再到感染鲁弗斯,感染其他人,感染大法师……   赫莱听得脸色越来越沉。   科林是骄傲的,在还未构筑魔力循环时能让大法师中招,即便利用前人智慧也是值得骄傲的,这证明了他的魔法才能。他以为凭借这个,能让赫莱对他刮目相看,纵然没有敬佩,肯定会有面对威胁的警惕。   但赫莱的想法却迥异。科林的才能这世界上没人比他还清楚,毕竟科林是主角,日后要与光明神一较高下、登临神座的奥法之神,没点才能怎么行?但他诧异于科林的性格。   ——原来的剧情脉络里,只提到圣殿南下掀起终结之战,企图成为大陆主宰,而科林·维兰德出面反抗。   赫莱以为,纵然他不是完全正直高洁的人物,至少心向光明。   现在看来,所有的事都是“他以为”,他完全地想错了。   没有得到幻想中的反应,科林有些失落,他往前一步,激动得满脸通红,继续说:“我想,我得往外感染,亚格是座好城市,不是吗?”   科林的绿眸里闪过兴奋的光亮,像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把亚格变成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城市。赫勒,你就是城中至高无上的公主。”   “或者整个南国?你想要吗?那北国呢?你的出生地,你被迫离开的地方,那里虽然风雪呼啸,但作为你的家乡,一定很美。”他完全沉浸在幻想当中,脸上的笑容如梦似幻,甜蜜得腻人,“等你想家了,我就带你回去。你的父母还在吗?哈……我们可以去拜见他们……”   赫莱的心一沉再沉,直到沉到没有边界的底部。   提到赫莱父母时,科林也公平地说了自己过去的事,包括他最喜欢的逗狗游戏,以及那位被他埋葬了的可怜好心人。他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错,以为这样说能够拉进两人的距离。   孰料这反而让赫莱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一个无可救药的天生恶棍。   居然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赫莱冷笑着,嘲弄地笑着,像在笑这个世界,又像在笑自己。   他抿了抿唇,朝科林露出碰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太轻,太柔和,像一阵春风拂面,看得科林都痴了,他以为赫莱终于接受了自己,激动得浑身颤抖。   赫莱向他靠近。   “亲爱的,亲爱的,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我们可以,可以先把”   噗嗤。   是刀撕裂肌理,捅入腹部的声音。   科林缓缓低头,看到银色的刀柄露在外面,被迫不及待涌出来的鲜血染红。   “哈哈哈——”他又笑起来,癫狂的、痴迷的笑容,一点也没因为赫莱的举动生气,“好,你选择这样的结局,可以的,都可以……”   无视他的胡言乱语,赫莱伸手扼住他的喉咙,拿起剩余的银刀,面无表情地捅向科林的心脏部位。   随着鲜血溢出,手下□□的温度渐渐流逝,科林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神变得无神。赫莱松开手,任由他缓缓倒下。   “赫勒……”在死前,他仍然执着地喊着一个假名,浓绿的眼珠紧紧追随赫莱的方向,偏执异常,“我等你,我等着你,你快来……”   科林的血居然是红的。   赫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尸体,漫无边际地想。   系统为快穿任务制定的规则并不严苛,相反十分宽容,只要任务者能够确保世界剧情线顺利进行下去,那么中途有再多偏差都在合理范围内。   为了让剧情走上正轨,剧情里的主角是任务者最呵护的对象——尽管有时候他们是主角们的敌人。确保主角存活是任务者公认的核心规则,很少有人违反它,任务者们宁愿放弃一些支线,也绝不愿主角出事。   不过,不是没有例外。   就赫莱了解到的,快穿系统运行了这么多年,一共有两个任务者不保护主角,反而下手杀了他们的例外。   一个是任务者与作为伴侣的主角因爱生恨,杀了主角后自杀。   另一位出格的快穿者,就是赫莱。   那是他刚刚开始做任务的时候,间隔了数十个世界,过往的回忆早已不甚清晰。但或许是因为他亲手杀了他,赫莱仍然能想起那位主角。   一个被所谓正道君子灭了满门的小人物,赫莱是救下他、抚养他长大、教给他一生武艺的师父。男主长大后,向那些虚伪的正道复仇,结局是他成为了新任武林盟主。   但赫莱发现,他杀了无数人复完仇后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完全被杀意蒙蔽了双眼,陷入走火入魔的地步,朝无辜百姓拔剑。   他立毙男主于掌下。   如果让一个完全沦为杀人机器的人作主角,作为支撑世界剧情脉络的人,这个世界会走向何种境地可想而知。赫莱宁愿冒着任务失败、遭到惩罚的风险,也绝不会留下一个最终会引爆世界的隐患。   不过等到脱离世界,系统没有追究他的举动,只是告诫他不要轻易杀死主角。至于如果没有他的介入,那个世界会因为男主运行成什么样子,赫莱问了,系统却没有回答。   好在之后的任务没有再出现这种情况。   赫莱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来。   但当他听到科林的所作所为,看到他充满恶意的笑容时,那个血腥的夜晚呼啸浮现。   于是,他抛却所有的迟疑,拿起银刀。 第51章 “你们是病毒,是入侵者。你们是混乱本身。”   他本以为科林会反抗,没想到一切都异常顺利。   太过顺利了,以至于约尔德已经冲破法师们的阻挠跑到他身边,焦急地绕着他的腿转了好几圈,赫莱却还沉浸在捅入腹部的那一瞬间。   这时,他终于听到系统断断续续,夹杂一些乱码的声音。   【快穿任务者7923……主角……】   系统或许在警告他,不过缺失了很多词句,让话语显得模糊不清。   【结局改变……】   系统的声音就像天外传来的外星人的声音,与赫莱的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完全穿不进赫莱的耳朵里。   他站在科林的尸体前,法师袍角溅了点血迹,脚踝是约尔德湿热的舌头。   约尔德似乎以为他被吓坏了,喉咙里不断发出担忧和安抚的声音。   这让一切都显得滑稽起来——明明动手杀人的是赫莱,他却反过来安慰凶手。   赫莱想笑,不过扯扯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他是茫然的,思绪一时纷杂胡乱,闪过无数人的面庞;一时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当中,嗅到鲜花的味道和血的味道。   科林的双眼仍然睁着,死死地盯着他的方向。   赫莱忽然想,这两个世界,他身边的角色或多或少都出现异常,表现出对他狂热的爱慕,科林也如此,他似乎很想把他捉回去。   会不会正是因为他自己的出现,科林才会走上邪路呢?   如果没有他,科林或许会在以太里一直学习,直到被一名大法师看中,正式走入高深的魔法领域,然后顺理成章地作为对抗光明神的主要力量,登上神座。   而现在,因为对他的痴迷,科林沦为邪恶法师,走向死路。   他不得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这并非赫莱苛责自己,只是作为任务者,他需要保持理性去寻找异常出现的原因。   “汪汪!”看出了赫莱正处于钻牛角尖的时刻,约尔德通过叫声引起他的注意,示意他往外走。   是了,科林虽然已经死了,但被他控制的法师们呢?   赫莱快步往回走,见庭院里黑压压一片法师,齐齐头颅低垂、双臂垂落,安安静静地站着。赫莱走到红发青年旁,发觉对方完全没有表情,无论怎么触碰都没有反应,就像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   他的心微沉。   看来就算施术者死去,这些人仍然无法恢复正常。他必须想办法解掉他们身上的法术。   忽然间,赫莱的脑海里掠过出门时加菲尔德意有所指的笑容和话语。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刚走出状似囚笼的法师塔没多久,他却又自愿地往回走了。光明神还在原来那个地方停留,像在等他,见到赫莱出现,他既不好奇,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   “哦?”门前的加菲尔德挑眉,“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逛逛吗?”   紧接着,他的视线停留在赫莱破碎的法师袍上,眉梢狠狠一拧,阴冷的魔力笼罩赫莱,转瞬间换了一身洁净如新的法师袍。   “我杀了科林·维兰德。”赫莱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哦,科林·维兰德。我当然知道他,一个无意间得到古代传承的幸运儿。”加菲尔德的声音很懒散,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无趣,“不过他的使用方式无比粗糙,缺乏美感。只能带来一时的乐子。”   “加菲尔德。”赫莱第一次称呼导师的名字,“你解救那些受控制的人,让他们恢复正常。作为交换,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乖乖待在你的法师塔里。”   这个混乱的世界,混乱的剧情,混乱的人让他思考没有继续下去的念头,何况男主已死,原本的剧情脉络已经改变,也没有继续的必要。赫莱打算提前登出世界,但在离开之前,他想要安排一切。   既然不需要逃离法师塔,逃离圣殿的追捕,那么身处何处已经不重要了。   为了他的交换条件,加菲尔德相当惊异地眨了眨眼睛。他沉默了会儿,然后说:“宝贝,你完全没必要为了那些人牺牲你自己,我不会高兴。而且,只要你开口,我当然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需要你付出什么。”   他这时倒像个正人君子,完全看不出之前对赫莱巧取豪夺的霸道模样。   赫莱已经腻烦了这样虚情假意的对话。   “就这样。”抛下这句话,他主动走入法师塔中,回到了刚刚脱离不久的囚笼。约尔德呜咽一声,乖乖地跟了上去。   留下加菲尔德和光明神还在原地。   绿眼法师惊疑不定:“他不会在欺骗我吧?怎么会突然有这种好事?”   光明神却仿佛已经看出了什么,祂凝视着赫莱的背影,双眸中掠过一丝晦涩的情绪。   ……   于是,事情呈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赫莱让加菲尔德解除变狗魔法,约尔德总算能恢复人身,但毒舌法师能容忍他留在法师塔里已经是极限,完全不肯让约尔德到法师塔顶层看望赫莱。   顶层的房间中,除了赫莱和加菲尔德,又多了一位客人——光明神占据祂信徒的躯体,只能在白日借着太阳大增的威力出现,午夜时分便会陷入沉睡,让亚瑟的神智苏醒。   他第一次醒来时,睁眼便看到了约尔德。对方靠在深色的廊柱上,正闭目养神。   虽然被光明神占用了身体,但亚瑟并非毫无所觉,身体重回掌控之时,星星点点的记忆片段不断浮现,令他至少弄明白了这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亚瑟当然是愤怒的,他可不像那些被洗脑的信徒一样,对光明神顶礼慕拜。在他看来,光明神至多是一位比常人走得远的超越者,根本不是与光明相伴而生的神祇,否则为何千年以前从未有过光明神的传闻和记载呢?   他愤怒,却又无力,因为过于弱小,不管尝试何种方法都无法阻止光明神出现。   而在那些零星的片段中,他还看到了一些极为亵渎的画面——他侍奉终身的主人在床榻上露出雪白的腹部,像一只纯洁的羊羔,一双苍白的手按在上面,带来漆黑阴晦的纹路,另一旁则是他自己的手,轻飘飘地落在上面,又往下滑去。   这其中的意味令亚瑟妒火中烧。   但他同约尔德一样,只能待在顶层以下,焦虑地踱步或者等待。   赫莱一直没有见他们,他像是厌倦了外出,终日缩在顶楼里,被加菲尔德拥抱着。他不再像以前表现出明确的反抗或者用虚弱来迷惑他们,完全把加菲尔德当成猫爬架一样的东西,无视他的抚摸和逗弄——至于光明神,他从不主动触碰赫莱,说他是正人君子,却又会在加菲尔德邀请时主动加入。   这样扭曲的关系令赫莱一时恍惚,但他将大部分心神都放在离开前的准备上,就不怎么令人难受了。   他需要安排好格里默家族的事情,借约尔德的口可以传达他的意见——格里默家族需要选出新的少主,至于大公和梅丽夫人,他这一世的父母……   赫莱闭上双眼,轻轻叹息。   他们已经习惯了他的离开,那么就这样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想再见一面,是他自私,会让父母已经趋于平淡的痛苦重新浮现。   他准备了一封信。一封信就足够了。   还有莉达。   他们曾经约好等到完成自己的梦想,要再次相见。离开圣洛伦索前,莉达跟他说,等她掌握权力的时刻,她一定会想办法光明正大地把他接回来。   听约尔德说,莉达现在是一名正式的冬魂骑士,从前瞧不起她,或者不认为她有骑士才能的人,不得不以新的目光去看那位总是被忽视的公主。   而那些法师们,在加菲尔德的治疗下,渐渐趋于好转,已经能正常出入塔群。   最后的最后。   赫莱想到了死前的科林。剧情里他是抵抗光明神南下的关键人物,但没有了他,等他走后,谁还能对抗光明神呢?   赫莱不相信加菲尔德,他认为以大法师的性格,与光明神对抗有可能,忽然抛下南境去其他地方的可能性却最大。   所以——   赫莱避开加菲尔德的亲吻,伸手抓住光明神的头发,伸颈凑到对方耳边,小声询问:“圣殿有扩张的计划吗?”   光明神:“没有。”   大法师嘲笑说:“他整天在神宫里发呆,不怎么管信徒的事。要是哪天野心勃勃想要扩张权力,只有被我取代一种可能。”   赫莱卷了卷光明神的头发:“那我要你立下神誓,绝不令圣殿攻伐南国。”   神誓是唯一能够约束神明的规则,神会承诺,却从不轻易立下誓言。   但赫莱这么一要求,光明神立刻立下誓言,好像只是说出一句再常见不过的话。   誓言立下,若有朝一日神明违背誓言,此世的规则便会排斥、攻击神明,轻则跌落神座,重则命陨。   这样,所有的事情就安排好了。   赫莱等待系统的声音一点点变得清晰,能够与他正常交流,赫莱要求提前登出世界。   离开之前,他问出了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你们是谁?”赫莱的双手搭在加菲尔德的肩头,臀部往下是坚硬紧实的肌肉,冰冷的手掌握住他的后腰。听到疑问,加菲尔德吻了他数下,用黏糊糊的语调回应,“我是你的丈夫。小公主。”   “至于他。”他瞥了眼一边的光明神,“祂也是个神。”   赫莱轻轻摇头:“不,不是的。”   加菲尔德挑眉,捏了下他的腰窝:“那你说,我们是谁?情夫?变态?色/情狂?”   赫莱忽然笑了,接着,他的眼神变得迷茫,像是自己都不确定答案。   “你们是病毒,是入侵者。你们是混乱本身。”   手指来到加菲尔德的喉结前:“连续两个世界都碰到你们,是巧合还是……”   他最终没有等到回答,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   【任务评估中……】   【任务完成度:52%。】   【是否立刻脱离世界?】   “是。”   【正在脱离中……】   【成功登出世界。】   【欢迎回归,快穿任务者7923。】 第52章 “放了他吧。”   室内黑暗,唯有一盏小夜灯映出沙发的范围。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乌黑的头发齐肩,朦胧的灯光在他侧脸上流淌,一半脸雪白,一半脸陷在光影过渡的模糊地带。   冷芳携放空表情,纤长的睫羽安静地眨着,这使他像一尊应该被供在神龛上的玉像。   它的宿主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他的长相出众,眼睛是其中的点睛之笔,即便用冷漠无情的眼神注视别人,也会被有心人误以为含着淡淡的情谊。   现在这双眼睛只是安静地注视黑夜——自从登出上一个世界,回到休息处,冷芳携保持这样的姿态已将近两个小时。   这不像平时的他。   往往一回到现实,冷芳携便会迅速用观影、看书等活动使自己快速摆脱小世界里的影响。   或许是因为上一个世界里又发生了什么。   连带着两个世界,冷芳携都出现了异常。   系统清楚那是因为什么,明白所谓“病毒”的身份,但面对冷芳携的疑问,它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它其实很好奇冷芳携遭遇的事情,虽然通过宿主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它能够分析出对方大概遭到了一些精神上的强迫和肉/体上的强占,但是分析出的结果与实际发生的事还是有微妙的差别。   作为一个系统,它不该有这样的好奇心。   快穿系统的数量如恒河数沙,不可量计,它是系统,但在系统之前也有一个复杂的数字编码。每分每秒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无数系统消亡,因为主神不允许系统有自我意识的存在,一旦有零星苗头被检测到,系统会立刻被销毁——它们只能是消耗品。   但在遇到冷芳携后,它却经常产生近似于人类的想法。主神大概察觉到了,却迟迟没有处理掉它。那大概是因为它的宿主太过特殊。   它的宿主在心烦什么呢?   想到刚刚登出世界,冷芳携问它的问题,系统主动开口了。   【科林·维兰德在登临奥法神座后,因为生活无聊,最终毁灭了伊斯曼大陆。即便你没有出现,他带给世界的也只会是黑暗。】   冷芳携眨了下眼:“这一点为什么不提前说明?”   【……与任务无关,没有必要。】   没有关系。   冷芳携勾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又问:“这个世界又有病毒,你们的效率已经变得这么差了?难道说到现在,对病毒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病毒的本质是什么?它会对小世界、小世界里的人物产生什么影响?”冷芳携步步紧逼。   【关于任务者的问题,系统无查阅权限。】   “呵……”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冷芳携不是傻子,再怎么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现在非常怀疑系统所谓的“病毒”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病毒?乃至于是否真实存在都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这一晚他几乎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就联系了一位消息灵通的前辈,询问病毒的事情。   “病毒?哦……是之前通报过的东西。我目前还没遇到过,据说那东西很罕见,几万个世界里遇不到一次。我认识的人里好像也没人碰见过。”   再多的信息却没有了。   冷芳携心中的天平渐渐向未知的深处倾斜。   他没有休息几天,就要求开启新任务,但在进入世界之前,他要求系统把完整的剧情线列出来。   *   永光六年秋,一个惠风和畅的好天气。   太极殿内,大乾朝至高无上的君主正伏案书写,处理朝政。天成帝勤政,每日龙案上案牍不绝,从早到晚,一应要事皆会过问。   按理说,这样呕心沥血、耗费心神,于帝王来说岁数不长久;可天成帝如今年逾三十,偏偏龙精虎猛,筋骨强健,每日只需休息三个时辰,便能精力充沛整整一日。   淡绿色的莲花香炉中,振灵香的香气袅袅,萦绕大殿,却并不刺鼻难闻,反而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智正。   这一种香只巴掌大小的一盏便值千金,燃至后面,香味会变得甜腻,格外引人追捧。   天成帝不喜甜腻香气,内侍梁惠便神思警醒,时刻盯着香炉,一旦香味变换,立即熄灭,重换一盏。   “都是些无用的废话。”处理完面前一叠奏章和暗书,天成帝搁笔。   未时一刻,天成帝微觉肚饿,示意梁惠传膳。他精力充沛,消耗也多,除一日三餐,过午后还要再用一顿才够。   御膳房备了一叠山药糕,一碗绿豆粥配白菜和芥菜腌制的咸菜。天成帝不像以往的帝王在饮食上彰显尊贵和独一无二,不喜奇珍美味,反而对家常小菜情有独钟。不过,纵然是小菜,经过御膳房大师傅的手艺炮制,也比民间更为鲜美。   送膳的小内监一张娃娃脸,看着不过二十,面孔陌生,至少梁惠没有见过。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小内监,问:“你是什么人,今日谁派你送的?”   小内监似乎被梁惠拷问般的语气吓到了,瑟缩了一下,头埋下去,但手里端着的食案仍然平稳。他的声音也颤颤巍巍:“我,我是十一,今日刘师傅闹了肚子,他让我来送的。”   梁惠转身:“进来吧。”   殿内,侍女已搭起食案,准备饮水。天成帝站在案前,凝目远眺,能看到朱红宫墙下巡逻的甲卫。   他见这回送膳的是个生面孔,听完梁惠的解释,没说什么。   等十一小心谨慎地放下食盒,捋起袖子,一一揭开瓷白的盖子,白糯的糕点,冒着腾腾热气的粥和爽口的凉菜便呈现在天成帝眼前。   十一收袖,跪于案前,重复别人教他的话:“刘师傅说,粥和咸菜可先用。山药糕一次至多用三块,多了有积食之虞。”   “我知晓了。”天成帝挥挥手。   那一瞬间,早已等候多时的梁惠兔起鹤落,同另外两名内侍朝那内监扑去。梁惠捉住他的后领,伸手恶狠狠一拽,将他拽离桌案,另两名内侍便上前想按住他的手。   被发现了。   十一心里只这一个念头。   但他也不惊慌,从容地弯腰一转,自袖中飞出一道冷光,正刺在梁惠掌心处,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孰料非但没有刺穿皮肉,令梁惠肠穿肚烂,反被面容文秀的内侍握拳拧成一团废铜烂铁。   如此,大势已去了。   十一被擒拿住,头颅被人死死踩住,贴着地砖,双手也被缠在一起,背负在身后。借着余光,他只能看到梁惠的蓝色皂靴一闪而过。   “陛下,刺客已捉拿归案。”梁惠双手齐平,将匕首呈于天成帝当面,“毒应当是西极所产的春晖乐,只要入体,不到一刻便肠穿肚烂。”   “嗯。”天成帝喝了一勺粥,“扔掉吧。”   “至于此人。”天成帝并不在意十一的来历,自他登基以来,无论是前朝余孽,还是今代的山匪,有太多人日思夜想恨不得他惨死,能潜入太极宫行刺的不下十数,早已没有第一次面对刺客的新鲜感,“让路慎思处理,问不出背后之人也罢了。”   “是。”梁惠深深一俯身,示意把刺客拖走。   这刺客显然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心知肚明,毫无反抗之意,但也没当场咬破毒药自尽。或许他还抱有期望吧。梁惠淡淡地想,可惜天成帝绝不是为了一个真相任你苟延残喘的君主。   凡碍了他的眼,冒犯过他的人,从没好下场。   要说有没有例外?   从前没有过,可近年来——   梁惠刚一想到,例外之人便大步跨过门槛,迈入殿内。   只见男子一身珊瑚红的长衫,笼了层薄如蝉翼的淡绯色纱衣,腰系白绦,悬着一块流云百福玉佩。如瀑的长发用嵌玉银冠束起。背光而行,唇含淡笑,扫去五官的冷傲颜色,多出几分风流气息。   他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刺客,脚步微顿,问道:“这是怎么了?”   梁惠将头埋下,不敢正眼看他,十分恭敬地回答:“一名行刺的刺客。陛下要我们交予路统领处置。”   “哦。刺客。”男子的眼神来到天成帝身上,扫了一转,薄唇弯了弯,“放了他吧。”   “这……”梁惠十分惊讶,不明白此人怎么忽然对一名刺客起了兴趣,又为对方突如其来的要求不知所措,以往此人的要求天成帝无一不应,可释放谋逆行刺的刺客……   男子的脸色倏然冷下来:“怎么,不愿放?”   他几步走到天成帝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用食的帝王。他的眼神堪称冒犯放肆,换作旁人,早被天成帝处以极刑,但此刻,天成帝只是用银筷夹起一块山药糕,送到他唇畔:“大师傅亲手做的,不甜不腻,滋味正好。你试试。”   男子偏头避开。   天成帝也不恼,平静地自己吃了。   男子绕着他走了几圈,手指忽然点在天成帝的肩膀处,嗓音如潺潺溪水,细腻柔和:“你瞧瞧你,一点伤口也没有。你还没死,算什么刺杀?他也不能算刺客。”   吐出的话无理取闹,言辞堪称大逆不道。   殿内诸人,无论是向来八风不动的梁惠,还是跪在地砖上等待死亡的刺客十一,皆露出震惊的神色。 第53章 冷贞,冷芳携。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听见天成帝细嚼慢咽的声音。   踩着十一的梁惠察觉这刺客又有异动,内力凝实,死死按住他,暗声道:“老实点。”   十一吃痛,听见自己的脊骨似乎发出一声脆响,闷哼一声,却仍试图抬头,想要看看为他说话之人。   天成帝昔年种种酷烈行事,他早就通过搜罗来的典籍记载了解得一清二楚,对于这位看似性情平淡的帝王十分了解。他不是好脾性的人,那人不管是脑子有毛病,还是背后有什么倚仗,只要天成帝动了杀心,便绝无活路。   他自己死没有所谓,但要牵连一位无辜之人却是十一不想看到的。   但此刻身受控制,十一没有其余手段。纵然能逃脱那些内监的控制,刺伤天成帝,偌大皇宫,也无法救出那人。无论怎么想都是绝路。   唯一能做的,可能只有在对方被严刑拷打前,给他一个痛快。   天成帝吃完了一块山药糕,又饮下净水,搁下银筷。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对他感兴趣,但既然你想要,便放了他。左不过一位刺客,便放任他近我身前,他也不能成事。”   天成帝轻蔑的话语令十一气得满脸涨红,他的身手数一数二的好,要不是在皇宫大禁,四处拘束,早就取下皇帝的项上人头,哪还轮得到他高高在上地点评?   不过,他又为天成帝对那人的放纵心惊不已,心想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敢当面忤逆君王。   既然天成帝发话要放他,梁惠等人自然不能再押犯人一样踩着他,但也不能松了监管,以免此贼心怀不甘还要作乱。便用铁枷束住十一的双手双脚,又给他喂了枚深红色的药丸。   那丸子味道微苦,入口即化。十一知道那大概是皇宫秘药,专以制衡操控他人。   果然,吞下药丸后,就听见梁惠说:“此药是至毒之药,每月中发作一次,若不服解药,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往日痛死了的也有过。”   “冷大人看中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捡回一条命,就把心收好,别想再犯上作乱。否则届时没人能保得了你。”   说完,他冷冷睇十一一眼,上前服侍天成帝与他最深爱的臣子,只留两名内监看管十一。   冷大人。   十一心头默念这个名字。   他姓冷。   当今年岁,能在太极殿出入如常,无人敢阻拦的姓冷的臣子唯有一人。   ——科举入仕,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才华横溢,备受天成帝青睐宠爱,短短数年便位列三品大元,声名赫赫,权倾朝野。   冷贞,冷芳携。   亦是被众人私下里称为“中贵人”,一手遮天、行事狅悖的佞臣。   无数传闻乃至宫中消息都透露出天成帝对他的无上宠爱,身为臣子,却住在古有“椒房”美名的揽雀宫内,天成帝的用意,谁人能不知晓?   难怪他敢当面违逆天成帝,难怪他出口百无禁忌。   难怪……   养育十一长大的组织为了刺杀天成帝,各种办法都找过。此人横空出世之时,便有人想收买他,毕竟几经周折击杀一名皇帝,古来少有攻成的,只有无数刺客的枯骨留在大禁中。   相反,由天成帝枕边人动手,施以罕见秘药,或吹榻上风,日积月累下,天成帝不是暴病而亡,身体也会垮掉,难有几年寿数。除了开始时极难,其余哪儿哪儿都好。   现在还要十一入宫行刺,当年的收买自然没有成功。   十一从一位师兄里口中听过当年的相关细节,说这位性格骄狂,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面对刺客也敢耍弄,让他们给他寻东海明珠,只要杏果般大小的。   又说此事危险至极,一着不慎就人头落地,拿再多的钱财也没意义,但他好学上进,遗憾于诸多大家藏书未曾阅读,要他们搜罗天下奇书解闷,他们也照做了。   然后,此人转头换了个面孔,躲进天成帝怀里,装得清白无辜,哭诉有人要害他。那名与他联系的刺客,便落入路慎思手里,日夜受酷刑,生不如死,很快自绝。   他死的时候,冷芳携正拿着他们搜罗来的书籍,看得津津有味,空出来的手捏着一粒拳头大的明珠。   十一很怀疑师兄添油加醋了许多,没有把师兄们对他的憎恨放在心上。毕竟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与逆贼为伍。   那时他只当“冷芳携”是个遥远的名字,一个高高在上的权臣,与他此生都不会有交集。没料到多年以后,他行刺皇帝,救下他的居然是曾戏耍他们的冷芳携。   一时之间,十一心绪复杂,既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又有对未知未来的迷茫。   冷芳携救下他,难道是无聊了、没趣味了,又想着抓来从前耍弄过的组织的人,用新花样新手段折磨一番?   冷芳携与天成帝在殿内待到夕阳西坠,倒没有暧昧的举动,只是相对而坐,讨论朝政。用完晚膳,他便带着十一离开了。   橙色的天光之下,映出冷芳携冰雕玉琢般的面容,他不笑的时候显得难以亲近。十一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一路上十一心脏狂跳,在想冷芳携会对他做什么。不过不是害怕,世上没什么事比死更可怕,十一只是好奇。   但到了揽雀宫内殿,冷芳携背对着他说:“你去找药奴,他在侧殿。他会为你安排的。”   说完,他便脱下纱衣,走入屏风之后,那里热气腾腾,显然有一凿活水泉眼。   自始至终,他都没回头瞧十一一眼,刺客的满腹心事、千般猜想,在他的冷漠下全数成空。   屏风背后,灯影映出冷芳携的身形。他脱下衣衫,露出优美的肩颈,摘掉银冠,一头长发如瀑,没入水中。   十一愣愣地看着他沐浴,用水浇洗长发,又抹上香膏。   等到冷芳携出浴,换了身宽松舒适的白袍,将头发擦得半干,漫不经心地从屏风走出来,发现刺客竟然还没走。   不仅没走,还原地坐下,靠着雕蛇的廊柱,双手抱着腿,呆呆地瞧着他。忽略他做的事,刺客的相貌实在年轻,一双黑黝黝的眼瞳浸泡在眼白中,黑白分明,十分清澈。不像逆贼,倒像是个刚刚长成,还没经历多少世事的单纯少年郎。   像个小孩一样。   冷芳携顿觉好笑,问他叫什么,为什么还呆在这里不走。   十一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去哪里。”   “我不是叫你去找药奴?”   “药奴是谁?”十一说,“你救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只跟着你。”   冷芳携微微侧头,垂下发丝,一点点绞干:“药奴是我的侍从。这偌大一个揽雀宫,除了他就是几位洒扫宫女和太监,没有旁的人。现在还要加你一个。”   十一干巴巴道:“哦。”   冷芳携瞥他一眼,心想这刺客言语这样天真,一点都不似成人。面对的老油条多了,碰见他那样心性无暇的人倒很新鲜,因此没有赶十一出去。   他擦干了头发,坐在木凳上,用齿梳将头发一点点梳顺。从顶端到末尾,如此通了数百下头,才搁下齿梳,继续问十一:“你是何人?”   “十一。”十一不明白为什么又问他一遍。   “……”冷芳携的嘴唇翘了翘,“不是问你名字。你来自哪里?谁指使你刺杀皇帝?你怎么进来的?”   十一很老实地说:“我是组织的人,被组织养大。每隔一段时间,师兄会给我一张纸,纸上写着人的名字,我就去杀了他们。师兄们说,他们毕生所愿便是诛杀暴虐的天成帝,等我出事了,也要去皇宫里试试身手。”   “不久之前,我出去杀人,回来发现大家都不在了,等了好久没人回来。我没有其他事做,想起师兄们说的最终任务,就通过组织从前收买的人进了宫。”   他这么一说,冷芳携就知道了。   一个整日做白日梦的前朝余孽建立的杀手组织,收养孤儿后对他们严加训练,不给好菜好饭,每日除了学习杀人,大概就是对着天成帝的画像培养恨意。等到孤儿们有力气动手杀人了,就给他们派任务,杀了人后雇主给的银钱有九成落到组织手里,只有不到一成分给孤儿们。   那些前仆后继,想要走到天成帝面前刺杀他的人中,就有不少组织出身,都是些本来与天成帝无仇无恨的普通人家,最终堆成累累白骨。   真正与天成帝有血海深仇的前朝余孽,却始终躲在幕后,不肯亲自涉险。一月前天成帝嫌弃组织的刺客太烦人,加上冷芳携想到组织曾威胁过他,新仇旧恨下,雷霆般清扫了组织里的人手。   那前朝余孽自忖身为龙子凤孙,要天成帝亲来见他,被龙虎卫手起刀落,割下了人头。   十一算得上幸运,若不是他正好出门杀人,也没有与冷芳携相见的可能性了。   冷芳携一时觉得十一可怜,自出生后便不由自己,看他如稚童的性格和行事,大概人生中除了杀人没别的事可做。又觉得十一的长相像只可怜小狗,头发也卷卷的,不似常人平直,招招手唤他到近前。   摸了摸一头卷毛,又摸摸下巴。   他只当像安抚小狗一样抚摸十一,却不料十一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么温柔、亲密地触碰。他被弄得脸红心跳,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安放。   十一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很舒服,想再多来些。   便蹲着,乖巧地昂头,让冷芳携不要停,多摸一会儿。 第54章 摔酒壶作乐。   药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冷芳携把十一交给他后,他带着十一去侧殿的一个房间,给他抱了床被褥,又给他拿了几个馒头和一碗稀饭,带他去了洗漱沐浴的地方后就离开了。整个过程里药奴一句话也没说。   十一早就肚子空空,即便只是已经冷了的馒头也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后,他铺好床,躺在上面,回味冷芳携的抚摸,很快入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冷芳携叫他一起吃早饭,十一连杂乱的头发都没来得及整理,兴冲冲地奔过去。   雕花圆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的东西,既有各色糕点,又有各种粗粮熬成的粥,每一种只一人的份量。冷芳携夹了个包子正细嚼慢咽,药奴站在一边。   看到药奴,十一想起了他的身份——他只是个被侥幸救下的刺客,既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不是冷芳携的朋友。他没读过几天书,但也知晓规矩礼仪,贵人用膳,奴婢等只能侍奉。   于是欢腾的步子放得慢了,走到冷芳携跟前,十一学着药奴的姿态站在另一侧。   “……”冷芳携笑了,“药奴已经吃过了,叫你来就是一起吃饭的。坐吧。”   十一才坐下,看着满桌的吃喝兴奋地瞪圆了眼,好半会儿,学着冷芳携的姿态,小心翼翼用筷子夹起一枚圆柱状的粉色糕点,囫囵入口,除了热气和微微的甜意,什么也没尝出来。   纵然他极力克制,也掩不住吃饭时好似风卷残云的姿态。不过盏茶功夫,十一面前的瓷碟一扫而空,他吃的嘴角还有油滋滋的痕迹。   这时,冷芳携用完饭,抿了口温水,漱掉嘴里的残屑,问十一:“揽雀殿里没什么人,亦无其他宫殿里的规矩等级。可你要留在这里,至少得有个名分。十一,你想做什么?”   哪知十一听了,一脸呆样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   冷芳携:“据我所知,你们刺客的手段极多,除了使刀剑钩针,还有下毒驱使蛊虫等等。”   十一狗狗一样的眼睛眼巴巴地望他,有些羞惭道:“那些……我都没学好。师兄们教了我好多回,没学好就挨打,可我还是学不好。他们拿我没办法,就只能任我使刀了。”   难怪冷芳携觉得他笨笨的,御前行刺,伪装送膳太监,竟然没想过在膳食里做文章,直愣愣地带刀。原来是除了这个,其他的都不会。   便说:“以后你在外行走,便说是揽雀宫的侍卫,专侍奉我一人。”   侍卫也得有侍卫的样子。   药奴常年留在宫殿里莳花弄草,兼种些药材,不常在外行走。现在来了十一,冷芳携出行都带着他。很快,阖宫上下知道揽雀宫里有位高大的新侍卫,很得中贵人的喜爱。   知晓当日发生之事的人更瞠目结舌,为天成帝对冷芳携的放纵和宠爱心惊不已。   再一次见到内监梁惠,是在一个薄暮黄昏的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头上的霞云漫天连片,颜色由浅紫过度到深红。十一很少有时间驻足望天,此刻看得有些痴了。   傍晚的凉风携着花树香气,又送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极轻,极柔,像从水面掠过,只留下几道微不可闻的涟漪。偏偏十一耳聪目明,很快挺直腰背,绷紧肌肉,警觉地看过去。   之前他与梁惠除了送膳时匆匆一个照面,便只有拿匕首刺他和被他踩在脚下的交流。这回十一才看清了这位权势在握的大太监。   他一袭深青色的锦衣,踩一双绣了团花的皂靴,容貌清秀俊雅,不像是太监,倒像个读书人。   梁惠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象骨扳指,两手稳稳地端着漆色托盘,上面立着一个瓷白如月的酒壶,十一嗅到淡淡的酒香。   梁惠说:“我来给冷大人送酒。”   没等十一反应,他就绕开走进大殿之中。   殿内屏风后,冷芳携斜倚榻上,借着烛火看书。灯光映出他的影子,投在山河社稷的插屏上,显得他身姿曼妙,更兼几分煽情。   梁惠垂下眼,来到屏风近前,双手举案至头顶,道:“陛下说现在暗香浮动,是品酒的好时候,差我特意送来陛下亲手酿制、刚出坛的梨花酒一壶,盼与君共饮。”   榻上人恍若未闻,不慌不忙地掀过一页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梁惠还保持举案姿态。冷芳携不耐烦了,合上书页,起身走到梁惠跟前,看他把头埋得死死的,捏着酒壶的把手端起来,不甚在意地扔到地上。   酒壶碎裂,里面清色的酒液溢出,香而不浓,雅而不淡的香气在殿内升腾。   他漫不经心道:“我从不喝酒,陛下也许年老体弱,记性不好,记错了。”   梁惠跪在地上,听他的声音冷淡无情:“你去回禀他,就说谢过陛下的心意,酒壶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闻仙乐。”   一挥衣袖,径直走出大殿。   梁惠放下托盘,把衣袖捋至肘侧,将酒壶的裂片一片一片捡起放回托盘中。余下的酒液,他拿衣袖擦去,携了沉甸甸的一身酒气。   梁惠离开时,十一一直观察他,想看他有无发怒的颜色,孰料从那张平静得好像焊死的脸上,根本瞧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刚刚殿里发生的一切,他全看在眼里,既为梁惠吃瘪高兴,又觉得冷芳携如此随意地欺辱一位权柄在握的内监,恐怕不好。   前朝旧事,十一知晓甚多。末年时宦官作乱,那位号为九千岁的太监性格古怪,一朝大权独揽,便将从前只是责骂过他一句的宫妃挖眼拔舌,浸泡在酒液之中;又有许多内监操控权势,害得阖宫诸人苦不堪言。   太监无根,性情大都偏狭阴暗,睚眦必报。   冷芳携辱了梁惠,对天成帝的赏赐不屑一顾,行事恣肆,日后若被天成帝厌弃,恐怕下场凄惨。   ……   那头,梁惠携一身酒气与满盘残片回到太极殿。殿中传来低语之声,除了天成帝外,还有一名年老者,只一声梁惠便听出那是阁老汤沃。   他便站在殿外等候,稳稳地端着托盘,湿哒哒的袖子一点点滴水,残余的酒液在地砖上点出一道又一道湿痕。   自从被天成帝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梁惠再没有往昔为大太监洗衣刷靴、倒茶奉迎的狼狈,遑论被人弄得衣袖脏污。太极殿侍奉之人,没有痴傻的,看出来能令梁监如此狼狈却又甘之如饴,定然不是简单的人物,也就没有人自作聪明去替梁惠端盘。   殿内,除了天成帝与阁老汤沃,再无侍奉的宫女与内侍。   两人商讨的并非机密要闻,乃一桩某某官员买卖田地、伤人性命、不敬长官的旧案,只因引得当地民怨沸腾,递来血书,又与汤沃一名心爱弟子有关,才惹得阁老亲来请罪,实则打着先退后进的主意。   血书一事,嫌疑重重,汤沃一看便知与自己政敌脱不了干系。但他不能像个市井野夫般撒泼喊冤,揣摩着天成帝的心思,先认罪,再求宽容。   犯事官员难逃抄家灭族,但他那弟子须得保下。   他在天成帝面前毫无为官者、为老者的尊严,说着说着便涕泪不止,拿衣袖擦去,声音也几度哽咽。   边哭边说,边觑天成帝的脸色。只见高高在上的帝王容色平淡,黝黑的眼珠子不知落到何处,总之是没把他看进眼里,手里拨着串绿檀念珠。   汤沃与天成帝为臣多年,还算了解帝王的习惯,便知对方嫌他的认罪哭诉无聊,已经是不耐烦了。   果然,天成帝开口,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此事,你督办。若再有其他,拿你是问。至于柳歇,蠢不可及,你费尽心思留他做什么,玩耍逗乐当猴看?”   听得汤沃满心苦意,但面对天成帝,他完全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只能认下这一茬,舍弃爱徒,等日后回报给生事之人。   很多人鄙夷他性情软弱,皇帝说一不二,汤阁老只能喏喏应声,不发一词,他手下诸人中也不乏这样想的。因为只做天成帝的应声虫,很多官员格外看不起他,认为他毫无为官的风骨。   风骨?那是什么?   自古主弱臣强,主强臣弱,皆是如此。天成帝御极十六载,极擅权术,将朝堂牢牢掌控于手,三罢首揆,就连李梦柳那样的名臣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谁敢说他半句不是?   汤沃是两朝老臣,亲眼目睹十六年前的宫变夜。   那夜先帝驾崩,火光冲天。大皇子的人堵住宫门,包围太极殿;太子则持圣旨遗诏,端开国玉玺,其舅父大军陈列京师。二龙相争,至你死我活之态,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各怀鬼胎。   当时的天成帝,被先帝厌弃的十一皇子还只是个口有疾的孱弱少年。   也就是那一个父厌兄鄙,任宫女太监折辱的野狗皇子,杀掉了所有兄弟,坐上血雨腥风的无上龙座。登基不过两年,平掉诸皇子之乱。   这样的皇帝,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力怪物,他要什么文臣风骨?   他不像易积石老匹夫那般刚硬,说什么“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不自量力,要节制皇权,乃知天成帝早视老匹夫为鼓噪的野猴,权当看一场猴戏。   他能在阁老之位上久坐,能庇佑身后人,不正因为天成帝需要一个人和易积石打擂台,不让朝堂过于平静吗?而他汤沃听话,不迂腐,正是用的最顺手的那个。   他一旦生了劳什子风骨,等候他的只会是天成帝无情的扫荡。   “陛下之命,臣谨记。”   汤阁老缓缓起身,走出太极殿。时近黄昏,凉风徐徐,送来酒香。汤沃循着酒味望去,见一名青衣内监隐在檐廊的阴影当中,手里托着一盘瓷亮的碎片。   汤沃在太极殿看过与那纹路近似的酒壶,是天成帝珍爱之物,如今却成裂片,还被梁惠端着。   阖宫诸人,谁敢如此忤逆、挑衅陛下?   汤沃眼皮微跳,脑海里蹦出一位红衣如火、性情古怪的青年。白瓷透亮,刺得汤阁老像被针扎了一样收回眼。   他将两手负在身后,缓慢地走出了这巍峨宫阙,多少活人埋骨处。   ……   “冷大人说,谢过陛下的好意,但他从不饮酒,又说喜欢酒壶摔碎的声响,很是悦耳动听。”梁惠伏跪于地,双手高呈,一五一十将话学给天成帝。   天成帝毫无恼色,显然早就料到冷芳携的反应,只是当听到不饮酒之言,平直的薄唇微微翘起:“他还在生我的气。”   梁惠埋着头,不敢说话。   “罢了。生气便生气吧,总是我对不起他。”天成帝拨弄念珠,吩咐梁惠去盯着御膳房熬粥,“他近日来胃口不好,总吃不了多少东西,腰都细了一圈。你再让大师傅用莴苣、冬瓜做些凉菜,他爱吃那些。至于糕糕点点,先不上了,他不爱吃甜的。”   “那名刺客……”沉吟片刻,天成帝道,“他要留就留吧。吩咐路慎思,尽快把他的来历查出来,查清楚。”   梁惠叩首:“是。” 第55章 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十一心里担忧,怕皇帝会派人来教训冷芳携,跟他跟得愈发紧,连夜里也要在冷芳携床榻边打地铺,被冷芳携嘲笑,说他像一只没断奶的小狗崽。   不过,皇帝似乎爱极了冷芳携,对他不仅没有斥责,反而送来更多礼物,都是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奇珍异植一类。   隔日冷芳携带他入太极殿,与天成帝相对而坐。天成帝处理朝政,他拿了本闲书看。梁惠在他侧身的桌案上放了碟栗子糕,触手可即的地方,他只尝了口,便让十一来吃。   天成帝拿起一份暗书,递给冷芳携,转着鹿皮扳指。   “易积石那老匹夫,现在也学着给人下绊子了,让汤沃吃了个闷亏,丢了心爱的弟子。只是手段太粗糙明显,难看。现下汤沃那边的人果然发难,弹劾他操弄权势,又引他门人弟子几个要案,是铁了心要咬他一块肉下来,你看如何?”   冷芳携随口道:“易阁老从前于我有半师之谊,陛下若问我意见,那我只有一句话,不准罚他。”   天成帝:“易积石当面辱过你,不生气?”   冷芳携翻过一页,漫不经心:“我要是生气了,自会报复回去。但现在我看汤沃不顺眼,便要他过得不顺心。”   天成帝便说好,仿佛如何正确处理并不重要,冷芳携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这事,冷芳携想起了什么,指着低头吃栗子糕的十一说:“此人跟着我,若是白身岂不辱没了我,也不方便为我做事,你让他领个官身,四五品就够了。”   天成帝:“好。”   多少人过五关斩六将都触不到的官职,被两人随口一谈,扔到一个曾犯上作乱的逆贼身上。难怪很多人视冷芳携为迷惑君王的佞臣,恨不得清君侧,正源本。   只要他想要,只要天成帝能给,便没有要不了的东西。   得到一个官职,还有俸禄可拿,十一却一点也不高兴,心里的忧虑更甚。   冷芳携看似深受宠爱,可只是一时的。皇帝宫里有妃子,还有太子,姑且不论天成帝何时变心,便说他哪日大行,新君即位,对与父皇关系暧昧,操纵党争的乱臣难道还有好脸色?   越想越不能安睡,十一把想法告诉药奴,想寻求认同,一起去劝劝冷芳携收敛一点,早为日后作打算。   结果药奴只是扯扯嘴角,笑了笑,便扔下他去给药植浇水。弄得十一很生气,认为此人身有反骨,一点都不向着他的主子,哪日大难临头,恐怕收拾行囊自己逃了去,哪里顾得上可怜的冷芳携。   十一跑去提醒冷芳携,让他为以后早做打算。哪知道冷芳携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给他一个仿佛在看小孩的笑容。   他一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满腹心事不被人放在心上,自跑了生闷气去,脸鼓鼓的,背对着冷芳携。   看他那头乱糟糟的卷发,冷芳携唇角的笑影淡了。   若他真是满心抱负,想要在朝廷上大展拳脚,为生民立命的冷贞,可能会千方百计逃脱天成帝的宠爱,也如十一所言,为日后早做打算。   可他偏偏不只是冷贞。   冷芳携阖上双眼。日光透过窗楹漫入大殿,光线中浮尘舞动,称得他面颊如雪,仿若玉人。   这个世界原本的剧情脉络里,他寒门出生,通过科举入仕,为帝王赏识,不过数年便大权在握,为一代权臣。依仗帝王信任,他操纵党争,残害忠良,俨然大乾朝天际一片阴云。贪欲不可止,渐渐忘记什么是帝心难测,不知何时惹了天成帝厌烦。   男主是新科举子,天成帝赏识他,将他磨砺成一把出鞘见血的名剑,剑指佞臣。很快,剧情里的他就被数位御史弹劾,掀起贪污擅权大案。最终被男主领一队龙虎卫破门抄家,午门斩首。   在他死后,男主顺势青云直上,是后日名留青史的名臣。   原本,剧情线路该是这样的。   前半段人生,冷芳携老老实实遵循该有的路径,从幼童起便习字念经,虽然出身寒门,生活困苦,却也争气,凭本事考入了闻名天下的百药书院,在科举一途可谓一路通达,殿试文章被天成帝大为称赞,亲点为状元。   他只需等升官进爵,等男主出现。   冷芳携当时真以为世界任务总算能回归正轨,但琼林宴上发生的事还是打破了他的侥幸。   新科进士憋闷了十几年的郁气,在放榜唱名后总算得以发泄,虽然日后人各有路,有的至多只能为一县之主,再无升迁希望,有的却能乘鸾直上,功成名就。但在当下,十年寒窗苦读终有回报还是令人喜不自胜。   琼林苑内处处点灯结彩,曲水流觞,不断有浅绿淡紫的侍女端来酒菜。新科进士依次席地而坐,都穿白衫,既有翩翩少年郎,亦有满目风霜的老朽者。   投壶、划拳一类的耍乐与此筵无关,新科进士们都很克制镇定,保持风度翩翩的仪态,饮酒也不敢过量,只因筵席首座之人明黄衣袍,袍角之龙有五爪。   他们想获得帝王的青睐,不想在帝王那里留下一个仗气使酒、肆言无忌的坏印象,饮酒只下半盏,且拿云纹广袖遮掩,不想露丑。纵然如此,筵席过半,也有人喝得满面发红,胡言乱语。   好在天成帝对此颇为宽容,不仅使人送来解酒汤,看新科进士们谨慎小心,便主动提出行雅令,沉吟片刻即出一个残对。   “好!”有人小声地喝彩。   冷芳携坐于下首,捏着暖玉酒樽,不假思索即席应对,由他而下,无不引经据典、分韵联吟。偶有被酒气搅得脑子一片空白,一时没有对出或者对的不好,便要饮一杯中物。   唇角噙笑、眼底却冷静的帝王,神采飞扬、展示才华的同年们,当夜只差一丝便圆满的玉盘,与手指间散发淡淡梨花香气的清液,一起构成了那场令人难以忘怀的琼林宴会。   毕竟日后你留京师,我赴僻远小县,彼此之间天差地别,再难有中榜之后由帝王赐宴庆贺的好事了。   冷芳携所坐的位置旁有一片连绵的木芙蓉,霜侵露凌,丰姿艳丽,蔚若锦绣。借着烛灯赏花,不管旁人欲出风头、推杯换盏,吃些小菜,自斟自酌,何其乐也。   他不好杯中之物,但这梨花酒入口微苦回甜,酒香淡淡,不易喝醉,是他最喜欢的酒。   不知不觉间,三杯酒已下肚,席间同年也倒了数十人,冷芳携犹自保持清醒,因赏花看久了烛光,两眼微酸,不经意间抬睫右望,想缓一缓眼,却与首座上没有表情的天成帝对上了眼。   冷芳携一怔。   对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清凉如水,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但看他的姿态,似乎已经盯着他瞧了许久。甚至被冷芳携发现,天成帝仍不躲不避,眼神堪称光明正大。   是觉得他看花的姿态可笑?   冷芳携很想这么认为,但经历得越来越多,他对于旁人不怀好意的注视已经越来越敏感,虽然从天成帝眼里看不出什么暧昧,他仍然警觉起来,将雪玉般的脸侧回去。   握着酒杯的手指扣紧了,心里正思索是佯装喝醉离席,还是当成什么都未察觉,一列宫装娘子端着火炙羊肉上前列菜,经过冷芳携时,其中一位脚下不稳,不慎跌倒在他面前桌案之上,杯盘狼藉,撞得酒壶倾倒,酒水溅洒衣袍。   “大人恕罪!”她忙取帕为冷芳携擦拭,小声告饶,但云纹衣袖已经湿了大半,冷芳携拧了一转,还淅淅沥沥地滴水,显然擦不干净,她的表情慌了,不知所措。   冷芳携止住她因慌乱而着急的手,曼声道:“不必着急。娘子,此处可有更衣的地方?”   她立即道:“有的,在太液池旁的水阁里,那里还备了几身干净衣裳。我让我同乡带你去。”   浑身都萦绕酒气,怎么也待不下去了,冷芳携起身告退,明知有古怪,仍然跟着宫装娘子的同乡匆匆离去。   她的同乡显然是位内监,穿浅色衣物,脚步放得极轻,沉默寡言,埋头走在最前面领路,手里提着一盏八角宫灯,照亮前路。   路至半途,沉淀了一晚的酒意渐渐上涌,将冷芳携的脸颊熏得晕红。远离了筵席,四野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徐徐的凉风拂过道旁枝叶,摩挲生音。又走了一阵,游鲤拨动水面的声音传来,冷芳携睁着雾气迷蒙的双眼,看见太液池波光粼粼,月下生辉。   水阁里暖烘烘的,焚着香,冷冽静谧的味道拂面而来,吹走了酒意。背后一声合门的声音。   冷芳携扫视阁内,除了猩红织锦的绒毯,一张紫檀雕螭纹罗汉床,几方小几,一张陈有博山炉的香案,再无其他。   等了片刻,也无人来送衣裳。   索性阁门未锁,冷芳携推门而出,见那内监守在门外,背对着他,想要离开,后者立时转身过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冷大人。”内监的声音温雅悦耳,“请先不要离开。有贵人赏识大人,想与您相见。”   冷芳携不是傻子,见他这副姿态,顿时明白了一切,垂眸回阁,坐在小几上。   他一时冷笑,一时懒得做表情。   本以为这个世界能安安心心做任务了,可谁知……还是逃不了。   试图唤出系统,果然也没了消息。冷芳携气急,紧紧咬着牙关,在心里连骂“病毒”数下狗皮膏药,无论怎么也甩不掉,渐渐地怒意隐去,浮上来的反而是近乎解脱的平静和一切终于发生的安心感。   连续两个世界被搅局,进入世界之前,他也思索过对策,如果异数真是天成帝,按“病毒”过往的表现,他或许能完成任务,只是要走另一条路罢了。   阁内香气清冷如霜雪,越是嗅闻越是心平气和。怒意散去,冷芳携才发觉唇齿干渴,拿起香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无色无味,入口与白水无异。   连续饮下两杯,忽然听到阁门外传来脚步声。   烛光将内监的身影投在纱窗上,他躬身行礼,身前一位昂藏的男子,男子身后跟着数位宫娥。冷芳携早就料想内监的身份不简单,恐怕是权柄在握的掌印太监一流,这样一来,偌大京城,能使他卑躬屈膝者无非帝王。   阁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来人身量高,头几乎抵在门框,黑压压地挡住了光线,暖阁里的烛火明明灭灭,照映一张容貌寻常的脸,但他的眼形极好,黝黑瞳仁湛然有神,令人不敢逼视。   天成帝解下银狐裘,搁在漆色桌案上。他直视冷芳携,目光在他眉宇间流连。灯下看美人,更添几分姿色,他的状元郎脊背直挺,像一只孤高的鹤,乌发云鬓,肤光胜雪,腮凝新荔,琼鼻下的一抹冷艳薄唇,似锋利长剑中央饮血的槽线,艳丽逼人。   虽然目的不纯,天成帝的目光却不狎昵下流,反而温和平静,仿佛只是在欣赏灯下一尊美人玉像,而不是想着将玉像握在手中,反复把玩。   “陛下。”冷芳携仰视着他,姿态堪称无礼。   天成帝露出几不可见的笑容,道:“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一回殿试,一回琼林宴,还有一回呢?   冷芳携不可置否,因现下难堪的境地,不愿回想二人的初遇。他以为入仕之后,能与天成帝有一段君臣相得的时间,却不料还未正式授官,便要受帝王过重的喜爱。   这么想着,唇角的弧度满溢嘲讽。   天成帝看出他自嘲之色,微微叹气,道:“看来,芳携知晓朕的来意了。”   冷芳携道:“我难道蠢笨不堪到,陛下将我带上龙榻,还劝谏说君臣秉烛夜谈,于礼不合吗。且此事古来今往,绝非罕见,重重宫阙,皇家秘闻,不示于人而已。”   天成帝道:“以你之容貌,恐怕狂蜂浪蝶,不绝于耳。朕与他们在你看来,估计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份高低罢了。”   说话间,天成帝平和的神态渐渐淡去,当他用一种端详猎物的眼神看人时,冷芳携才发现他的眼珠如鹰隼般犀利,一旦盯住了人,便有将猎物拆骨入腹才肯罢休的阴骘感。   但他全无惧意,直直迎上帝王的目光,起身,伸手摘下了发冠。   那一瞬,檀发如瀑,零散在他的肩颈之上,垂落于胸前。这一下削弱了他面无表情时锋芒毕露的傲意,颤颤烛火,平添几分脆弱。   冷芳携几步走到天成帝面前,呵气如兰,带着一股灼热的烫意:“但陛下,若你要我入榻,必得予我满意的回报。毕竟就连青楼妓子,也非任人随意欺辱,那等饱读诗书、善歌善舞的名妓,更价值千金。”   “我乃今朝三元及第的读书人,虽未授官,已是从六品官身。那价钱,就不止千金。”   烫意落在天成帝身上,一触即燃,火焰在他瞳仁里腾跃,就像烧红了一双眼睛,烧得他喉结滚动,喉咙干痒不已,迫切需要甘霖入腹,缓解烫意。   “你……”天成帝闭了闭眼。   他曾预想过冷芳携很多种反应,或者持剑伤人,鱼死网破,宁死不屈;抑或被他强逼褪衫,虽然成事,也怨他甚深。为此在暖阁香料及凉水中下了一味不伤身的助情药,为免冷芳携初次承欢,他此前又未幸过别人,伤到身体。却没想过冷芳携完全接受了一切,甚而主动逼问他的姿态。   真是……如霜如剑,艳光夺目。   那药显然已入他口,他的乌发汗湿,粘附在外衫上,双眸雾蒙蒙的,含着一湾春水,汗津津的肌肤在灯下萤白如一斛明珠生光。   天成帝挑起他的下颌:“今夜过后,你既是我的宠臣,亦是我的宠妃。只要我在,便不负你。”   最后一句,好似两情相悦之人立下誓言,但此情此景,分明只是帝王对美貌臣子起了不轨之心。   冷芳携解下外衫,雪白的亵衣覆着他汗湿的皮肉,酒香萦绕,光是露出的那几寸就令人口舌生津,不难想象完全褪下,玉/体/横/陈时该是如何一幅美景。   “陛下,别忘了你今夜说的话。”   冷芳携双手环在他肩上,美目似钩,钩得人心迷醉,又将红唇递去,轻轻一触便分开,如同蜻蜓点水,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天成帝却顿觉他满身馥郁酒香随着那一触全数灌入四肢百骸,千杯不醉的帝王瞬间有了醉意,头微晕,目微眩。   但当作恶之人挑衅一笑,施施然后退,将要离开时,忍耐已久的帝王,掌如铁箍,把欲逃跑的猎物往怀里一撞,低头深吻。   “唔……”   玉白的手指抓在明黄锦袍上,灯火之下显得那样绮丽,纤长的手指攥紧衣物。及至冷芳携呼吸不畅,两眼含泪时,天成帝才不甚满足地分开。(只是亲吻!)   他的爱臣面色依旧冷淡,嘴唇却湿红得惊人,印了几枚牙印,像一朵被人狠狠揉弄、最终不堪承受的艳花。   圈着劲瘦腰身的手箍紧了些,天成帝一手来到冷芳携背部,一手下移至臀部,微一使力,便将他轻松抱起,放于罗汉床上。   金钩上银色纱帐跌落,笼了一方空间,看不清床里的人影。只能依稀从纱帐上灯火映出的影子看出,帝王上身赤/裸,静默片刻,俯身贴去。   纱帐摇晃,声音婉转,穿过阁门来到太液池边时,已经模模糊糊只剩下几个音节。   在外侍立的内监听得分明,一脸平静,暗影下的耳尖和脖颈却通红一片。他面红耳赤,将头深深埋下,凝视着波澜起伏的池面。   但见摇晃的水中,掬着一捧将圆的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远在天上。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那夜之后,冷芳携便被天成帝置入揽雀宫内,无上恩宠加身,是朝野皆知的“中贵人”。   不过,他从此再不喝酒,更不用说梨花酒。天成帝极擅于揣度人心,在此事上却仿佛个没开窍的稚童,亲手酿了数坛梨花酒埋于太极殿外白梨树下,每年秋日都要送来一壶,不管他反应如何,乐此不疲。   冷芳携垂着眼眸,恹恹地想。早知道他总撩拨他,那夜过后他就该告诉天成帝——你那处甚伟,却实在粗劣不堪,还是多看些避火图,精进技艺,免得日后被妃嫔腹诽,说你中看不中用。   窗外,还在生闷气的新晋侍卫蹲坐着背对冷芳携,乱糟糟的头发活似一只卷毛小狗。冷芳携看他闷闷的背影,捡起桌上一颗椭圆状的青涩李子,朝外掷去。   被生气小狗反手接住。   十一忽地转过头,圆噔噔的眼睛看他,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偷偷哭过。   冷芳携嘲笑他:“这点小事,值得你气成这样?”   十一闷声闷气:“这才不是小事!”   说罢,恶狠狠在李子上咬了一口。凶恶的表情尚维持了一瞬,就被唇齿间蓬勃的酸意搅得满脸发皱,苦哈哈、可怜兮兮的。   冷芳携专挑了这个李子丢出去,见十一果真上当,顿时放声大笑。   十一愣愣地看着窗内笑得眉眼弯弯、眼角噙泪的美人,他来揽雀宫,第一次见对方笑得如此开怀。因此虽然知晓对方有意捉弄他,却并不生气,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荣幸感。   看了一阵,十一突觉仓惶,低头又狠狠啃了李子一口。   冷芳携道:“诶!酸的就别吃了,明知道我在捉弄你还吃,傻乎乎的。”   十一捏着缺了几个大口的李子得意一笑:“你给了我,就是我的,管不了我吃不吃。”   说罢,几下将酸溜溜的李子囫囵入腹。   惹得冷芳携无奈摇头,招呼他进来喝甜水。否则那阵酸意非得令十一一整天都吃不好东西。 第56章 浑如玉璧染瑕。   十一仍然为冷芳携的未来忧心忡忡,旁敲侧击地传递小心妃子和太子的念头。他还想学着别人探听消息,谁料的出了揽雀宫,随便一走,便在曲曲折折的宫阙间迷了路,最后被一名认出他的内侍领回来,弄得冷芳携好笑不已。   他握着折扇,在十一发顶敲了三下,道:“你瞎担心什么?那什么云妃太子,都害不了我。”   十一没反驳,但看他不服气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只把冷芳携的话当成他的自我安慰。冷芳携无奈了,没想到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小狗又蠢又傻,但被人关切、放在心上的滋味却很好,暖得他有些受用不住,丢给十一一个九连环,将他赶出去。   十一拆不了九连环,就将它反复拨弄,如此也得了趣味。玩耍之时,他仍然不忘思虑冷芳携宫中处境。   要是他不认识冷芳携,没被他带回来就好了。十一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他就能趁黑摸进云妃宫内,杀掉对方,为冷芳携扫除障碍。至于太子,大概是不能得手,但若能把他弄得残废,对冷芳携也是有好处的。   但,他若不认识冷芳携,又怎会为一名陌生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一时之间,十一进退两难。   但等到中秋节,他发现自己对云妃和太子的忌惮似乎有些杞人忧天了。   ……   中秋时节,正团圆时。桂花送香,还未入夜,处处已点灯结彩,结饰台榭。   冷芳携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袍衫便服,象牙白绦带束着腰身,带上挂着他随身的云纹百福玉佩,长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幽淡的香气。   未过多矫饰,却有一种芙蓉出水的出尘感。十一远远望着他被日光拢着的侧脸,只觉得他肤色如冰雪,不笑之时凛冽清绝,像月宫仙人下凡,待到中秋过后,便要回到天际。   他一时被这猜想摄住,手指下意识牵住了冷芳携的衣角,惹得他懒懒睨来一眼:“怎么了?”   十一连忙撤回作乱的手指,仓促间挤出一个“没事”,怯怯地低下头去。   冷芳携转来上下打量他,对十一凌乱的衣角和不甚出挑的衣着不满意,叫来药奴道:“今午我们要去旁人殿里吃饭,你带他换一身衣裳,玄色最佳。再给他好好梳一梳头发,理一理衣角,已是为官之人,穿的怎么还如此随意?”   十一被药奴带去好一番折腾。他在冷芳携面前尚且敢发脾气,表露出不满意,实是因为感受到后者对他不掺杂质的喜爱,因而恃宠而轿。但在药奴面前,他不敢造次,虽然药奴待他并无任何不妥,十一却看出对方于他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喜爱,只是将他当成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主人发话了便修剪一番。   换了一身衣服,再学药奴板脸,果然有了一种威严的气势。十一照着铜镜中的自己,以前杀人时为免总将衣服弄脏,他时常穿黑衣,那时他也如现在一般声色俱厉、威风凛凛么?   正照着,药奴拿了一枚银色头冠进来,十一立即放下铜镜,偷觑药奴的脸色,见他没有厌烦的情绪,小声问道:“药奴,我们中午要去哪里吃饭?”   中秋节,冷芳携是皇帝宠幸之人,他在宫里又无其余亲眷,难道要去同皇帝用饭?   十一一边猜,一边想这时间忒古怪了。又以己推人,要是他与冷芳携一同用膳,定然不愿意让杂七杂八的人打搅,冷芳携带他们去,岂不会惹恼皇帝?   若是惹恼呢,那床榻之间,冷芳携会不会受更多苦痛?   虽然不明白床笫之事,但十一潜行等待杀人时见过不少,那被压着的人总是面露痛苦之色,发出喘息痛叫,有的甚而哭泣出声,显然应付男人并不轻松。皇帝性格凶悍古怪,在榻前恐怕还有其他做弄人的花样。   越想越是忧虑重重,换了新衣服的喜悦一扫而空。   药奴见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恐怕又在胡思乱想,便道:“陛下母妃早逝,其余太妃在甘泉园内修养,阖宫上下仅一位嫔妃和过继来的太子殿下。冷大人向来中午去飞羽宫,晚上回来陪陛下。”   一个非常陌生的宫殿。十一的眉头皱起来,他总觉得这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凝神思索,药奴已将他头发束好,他还沉浸在其中。   等到快要出发了,十一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他在外探听消息时听过那宫殿。   ——天成帝唯一的妃子云妃,不就住在飞羽宫吗?   好不容易想清楚,却有更多困惑和疑问涌上来。   为什么中秋节中午,要去飞羽宫用饭?冷芳携与云妃,不该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关系?还是这是天成帝安排的?   他想的抓腮挠肺,忍不住去问药奴。   药奴瞥了他一眼:“云妃是冷大人从前的未婚妻。”   啊??   简单一句话,直接让十一大脑发懵,一片空白。   冷芳携的未婚妻成了天成帝的妃子,他又是被拉上龙榻的幸臣……也就是说,这一对未来夫妻,全被天成帝掌在手中。那云妃入宫,与冷芳携承宠,究竟谁前谁后?   飞羽宫与揽雀宫和太极殿在一东一西的位置,要去那里得横穿整座大明宫,天成帝体恤冷芳携,派了一座十二人抬的步撵。越往西去,宫殿越是凄凉败落,这里原是各朝帝王后宫之所,只因天成帝登基以后只纳了一名妃子,各殿内除了定期修缮打扫没有人住,显出没人气的冷清。   独独只有一座宫殿挂着喜灯,几名宫装娘子在外嬉戏,见到步撵,立即行礼下跪。   冷芳携下了步撵,带着十一与药奴往飞羽宫中走去,云妃携一名侍女等在门外。   见到冷芳携,她几乎瞬间绽出喜悦的笑容,像看到亲人一般呼喊:“贞哥!”   十一没像药奴般埋下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云妃,以前他将云妃视作冷芳携的生死大敌,出门前被药奴点出她与冷芳携的特殊关系,这让十一很好奇,偷偷打量她。   今天她穿了身丁香色烟水裙,外罩一件撒花烟罗衫,头发高束成坠马鬓,斜插翠羽流苏钗。这位妃子颜色并不出众,哪怕以十一的见识,也只能称一句清秀文雅,但长得极为舒适,不显局促刻薄。   她仰头望着冷芳携时,眼神是极温和,极眷恋的,但落到十一身上,又有明显的打量之意。   殿内一方大圆桌,上面摆了满当当的小菜,一半是糕点果干,一半是各色开胃小菜。午宴不拘主仆之分,冷芳携与云妃相对而坐,侍女、药奴和十一顺势在各自主人身旁坐下。   “听说你最近胃口不好,我便让人特意做了许多开胃的东西。贞哥,你身体本就虚弱,得多吃些。”   冷芳携颔首。   他吃了几口,忽然问起云妃日夜吃穿用度。   云妃淡笑着回答:“一切如常。陛下虽然从不来我这里,但太监宫女都知道贞哥关心我,从不敢在份例上削减半分。我同青果一起过着,没那俗事烦扰,倒很逍遥自在。”   十一正吃着甜果子,闻言呛了下,连喝几口水才咽下去。   午宴天成帝没来,而且云妃说,天成帝从不去她那里——难道天成帝自始至终都未宠幸过她?   想到这段日子里皇帝对冷芳携的予取予求,十一心头闪过一个极为荒谬、极其可笑的猜测:天成帝纳云妃,纳冷芳携的未婚妻入宫,既是出于嫉妒,又是出于对冷芳携的束缚!   云妃在他手里便如人质,只要冷芳携对她一日有情谊,便一日不能违抗天成帝逃走。   想到这一桩,十一不得不感慨狗皇帝真是毒辣阴狠,一出手便抓人的七寸,要人逃也逃不了。转而他又觉得宫里三人的关系颇为古怪,按理说,冷芳携与云妃情谊浓厚,天成帝该对二人严加看管,让二人此生不能见面,偏偏中秋节放任冷芳携赴云妃的午宴,好似完全没看出其中“家宴”的特殊含义。   连十一都知道,真喜欢一个人,便要将所有勾引他的都杀光赶尽,尤其是他也喜欢的人。天成帝偏偏如此放纵,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开胃菜后,一盘又一盘的正菜被宫女呈上来。并不是山珍海味,反而很多家常小菜。十一发现冷芳携格外喜欢一道素炒莲藕,其他菜只是夹一筷子浅尝辄止,那道菜却连续夹了三筷。他偷偷记在心里。   难怪这道菜被摆在冷芳携前面,应当是云妃也知晓冷芳携的喜好。   “贞哥还是这么喜欢莲藕。”越云岚温柔的目光笼罩着对面的人。   冷芳携道:“莲藕清甜,不腻。熟藕性温,能补脾益血。”   越云岚在心中叹息,他还是这个样子,喜欢什么东西不会明说喜欢,而是要从功用、药效等种种方面佐证他的喜爱有价值。   虽然,她与冷芳携没有见过几面。   她描摹着冷芳携的五官,发觉后者的肤色比以前更白了,光线下盈盈生辉。唇色却更艳,红得有些糜烂,像一瓣完全熟透的艳花,叫人吸走了蜜汁。   以前的冷芳携身体虚弱,唇色很淡,没什么气色。   终究是不同了。   恍惚间,越云岚好似回到了过去。越坚与冷辉同为百药书院出身,是同窗好友,因此结下两家姻缘。越云岚被越坚带着与冷芳携相见时,娘亲还活着,他们隔着一面屏风,那时她已经明白婚约的含义,有些羞怯,又有些恐惧,半张脸探出屏风,小心翼翼地窥看未来相伴一生之人。   那时候冷芳携又矮又瘦,看起来不甚康健,但容貌出众,已然能看出长大后的清俊。他站得笔直,像一株刚刚冒出、矮矮的竹子,察觉到她的目光,顺势看过来。   “……!”越云岚立刻缩回去了。   因为越坚,她对男子有种下意识的恐惧心理,但想到娘亲说的话,又鼓起勇气再次往外看。冷芳携还是面无表情,但他的眼神很温和,与越云岚对上视线后,还冲她安抚性地眨了眨眼。   她忽然没那么惧怕了。   回到家中,娘亲很高兴地抱着她,说冷贞脾气虽然冷了点,但人很好,又肯上进读书,家里人口简单,是桩再好不过的姻缘。昏黄的烛火里,娘亲一身浓重的药味,她眼底青黑,但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囡囡,要是娘不在了,你爹想毁掉婚约,你千万不要答应!”她握住越云岚的手,攥得死死的,攥得越云岚有些疼了,又心疼地抱住她,“没事,没事。囡囡,等你嫁给冷贞就好了。”   越云岚始终记着。在娘死后,越坚的妾室把娘拼死生下的儿子拿给自己,被扶为正妻,对越云岚的婚事打主意时,越云岚说不。   在冷贞父亲科举不顺,郁郁而终,冷家眼看着败落时,越坚想解除婚约,越云岚说不。   在妾室吹枕边风,父亲想把她嫁给一名性情暴虐的富商换取钱财,越云岚说不。   “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越坚勃然大怒,像一位暴君,他在外只是个奉迎上首的小官,在家里却是说一不二、掌控人生死,对于越云岚仅存的父女之情,早就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中耗尽。   他要更多的钱来谋取官位,哪怕是亲生女儿也绝不容阻挡。   越云岚想要逃走,却失败了。她被关在房里,一连两日不给吃喝,米水未进。妾室在外得意洋洋,拿富商残忍的床榻习惯吓她。越云岚在麻木中藏起几根银簪,打算若真进了富商家门,便先杀富商,再刺自己。   她的打算没有实现。   冷芳携上门了,在越家人猝不及防中来拜访了。他装成完全不知道越宅所在处,敲开街坊邻居的门,说自己是越家的未来女婿,前来拜见岳父大人,苦于找不到门,想来求助。不过一早上,越云岚有婚约的消息就传遍了街坊胡同。   越坚在外是个好脸面的伪君子,冷芳携这一番动作,令他不得不咬牙应下婚事,越云岚得以逃出生天。   那天是越云岚第二次见他,她被妾室不甘地放出,一身狼狈,手脚俱软。冷芳携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丢给她一袋糕点,让她慢点吃。   彼时他还只是个浅有薄名,一穷二白的书生,一身澜衫洗得发黄,衣袖短了半寸。他却毫无困窘之色,就那样从容潇洒地站着,毫不在意越家人嫌恶的目光。   “越姑娘。某考入了百药书院,接下来几年,恐怕要来时常叨扰你和岳父了。”他朝着越云岚眨眨眼睛,像初见时那样。   他来一次,便让街坊邻居重新想起他们的婚约,让越坚和妾室心有不甘,如鲠在喉。   冷芳携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将她当成妹妹,越云岚看得出来。而她的世界里有太多仇恨,与他并不相配,自然也没爱慕之情。   冷芳携娶她,是为了救她,免得她同娘亲一样在后宅蹉跎半生,惨死产床。   他们原定在他授官后完婚,冷芳携连中三元,在金銮殿上被皇帝亲点为状元的消息传入越府,越坚欣喜若狂,完全忘记了往昔对他的鄙夷和不屑,认为越云岚找到了一名好郎君,畅想日后被女婿提携,加官进爵。   妾室却笑得勉强,她厌恶越云岚就像厌恶她的母亲,恨不得她惨死。她被越云岚的母亲压制了半生没有名分,如今贱妇的女儿竟要与状元郎为妻,顺遂一生,她怎么甘愿!   琼林宴后,又传来冷芳携受帝王看中,与之秉烛夜谈的消息。妾室趁机用迷香迷晕了越云岚,打算把她扔给随便哪位浪荡子,生米煮成熟饭,玷污了她的清白。连清白女郎都不是,怎么配得上状元郎?由不得越云岚不嫁给富商,由不得越坚好面子!   越云岚早有警惕之心,虽然不甚吸入几口迷烟昏迷一阵,很快便醒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麻绳死死绑住,塞入一方狭窄的小轿中。   黄昏凉风吹起轿帘,她看见妾室在外吩咐小厮,屏气凝神,死命撕咬麻绳。奈何绳子捆缚得极紧,她躬身如虾米般撕咬半刻只咬出一方小缝,眼见着妾室走过来掀开轿帘,打量她。   妾室笑得畅快而得意,捏着越云岚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刮着脸。   “贱妇的女儿自然也该是下贱人,我将你配给东巷的刘公子,他虽然相貌丑陋、粗鲁不堪,打死了老婆,却正与你相合。现在送你过去成亲,洞房花烛夜,云娘,你可开心?”   越云岚冷冷看着她。   妾室笑容隐没,狠狠扇她一个巴掌,打得越云岚侧脸通红,很快浮肿起来。   “今夜过后,我看你还有什么颜面嫁给姓冷的!”妾室冷声道,“起轿!送小姐成亲!”   越云岚心知现已无力回天,便没有挣扎,忍着愤怒与恐惧想,等今夜过后,她一定回门杀了越坚和姜栗娘,以告阿娘在天之灵!   不嫁给冷芳携也好,免得辱没了他。   虽然这样想,心却一点点沉下去。纵然在黑夜中摸行这么多年,早有死志,仅靠着阿娘的意愿和对两个贱人的切齿恨意活着,一朝见到了光明的影子,谁不想奔过去呢?   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轿子似越云岚毫无着落的心,她一脸木然,静默着,等待着。   这时,却听见一阵踢踢踏踏、恍若雷霆的马蹄声奔来,马鸣嘶嘶,轿外传来妾室满是惧意的询问:“官爷们这是做什么?怎么把我们围起来了?我是官家夫人,不是那等贼盗……”   轿外有人问道:“轿里可是越氏越云岚?”   越云岚听着,心碰碰跳起来,越来越快。她“呜呜”叫起来,示意轿中之人就是她!   妾室起先试图撒谎,说里面是她一位偏房侄女,很快又改口说是越云岚,只是她已被许配给别人,现下是要送亲去。   “圣上有旨,越氏女越云岚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即日迎入宫中,封云妃。”轿外人宣读完圣旨,无视妾室不可置信、满是怀疑的质问,径直掀开轿门,越云岚鬓发散乱、侧颊高肿,见轿外人一身雪白虎袍,便知是龙虎卫,心一时大定。   “得罪了。”对方道,伸手撕掉布条,解开麻绳,见越云岚急喘几口气,说,“越姑娘,某现在迎你入宫。”   “等”她只来得及吐出一字,轿子摇摇晃晃被人抬起来,稳稳当当地前行,显然是被龙虎卫接手了。   险里逃生,越云岚的心不能安宁,怦怦直跳。龙虎卫的出现虽然将她解救出来,宣读的旨意却令她心惊胆战,不明就里——天成帝后宫空置已久,无论朝内如何议论劝谏,从不置入妃嫔甚至侍婢,为此甚至罢了数名首辅,为何突然纳她为妃?   在越云岚看来,一切的发生简直同话本一样,又荒诞,又虚假。可那龙虎卫衣袍繁丽,绣纹工整,不像是他人假充。纵然假冒,也不敢打着龙虎卫的名头。   她直觉此事与尚在宫内的冷芳携有关,可也因此心生忧虑——若冷芳携对妾室的行径早有预料,使人来救她,又怎么会让她入宫为妃呢?   这一下,使得她对还未露面的冷芳携生出几多焦虑。   矮轿平稳,很快到了宫里。越云岚感到身下的轿子停下。   那是个薄暮黄昏,不知何时飞起斜斜的雨丝。   来人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玉人般的脸,正是冷芳携。   越云岚愣愣地瞧他,看他含笑的一张脸,在昏黄的光中肤色胜雪,他换了一身新衣裳,不怎么合身,领口处大了些。冷芳携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越云岚握着他手缓缓站起来,感受到掌心干燥的温暖,垂眸之间,窥看见领口以下,一段雪玉般的颈子上遍布红痕,浑如玉璧染瑕。   越云岚心下大惊,如遭雷击,身体也颤抖起来。   凑近了瞧,她才发现冷芳携唇上都是果实绽裂般的齿印,红靡得惊人。冥冥之中,已然明白了什么。   冷芳携牵着她的手下轿子,忽略她高肿的左脸和勒出血红的手腕,此情此景,倒如郎君迎妻入门,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可偏偏她为妃子,郎君为宠臣,是这么的荒唐。   越云岚不爱落泪,她被妾室殴打时未哭,被随意欺辱送给人玷污也未哭,只因她深知在不爱她的人面前落泪只是徒增烦扰,自轻自贱,让那两贱人畅快得意,是以总紧咬牙关,忍住泪意。   此刻,她凝视着冷芳携,忽觉腮边挂泪,一颗心像被人拿针反复扎刺,酸楚得骇人。   她曾经偷偷仰望了那么久的冷芳携,似被她锁在妆奁中的白色玉璧,总是打开偷看,从不敢伸手触碰。直到有朝一日取出,才发觉璧身上早已留下他人玩弄的指印。   如同一切美好之物在她面前破碎,却无法阻止的无力感。   冷芳携轻叹一声,曲指擦掉她不住涌出的泪水,缓声道:“云娘,不要怕。我带你进去。不要怕。”   “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保证。”   越云岚泪意更重,心痛欲死。   可被伤害的人,是你啊! 第57章 耳光。   此后,越云岚成了天成帝唯一的妃子,在许多不知真相的外人看来,是帝王最为爱重的人。可但凡在深宫中待过几年的宫人却都知晓,陛下从未去过飞羽宫,遑论宠爱云妃?反而与住在揽雀宫的冷大人时时相见,刻刻关心。   一个朝臣,总是住在深宫之中,太极殿旁是怎么回事呢?所有人都明白天成帝毫不避讳,充满霸道的占有意味。   于是那个跟冷大人关系亲密的云妃有了另一种解释——一个牵制冷大人,使他心甘情愿留在帝侧的人质。   越云岚当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对她而言,无须与天成帝接触,又能脱离越氏的苦海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偏偏牵扯进冷芳携,每每想到他沦为帝王禁/脔,她便痛苦万分,恨不得杀了狗皇帝而后快。   转而,她又想着,不管怎样,她一定要占着云妃的名号。现在天成帝权势在握,说一不二,冷芳携与她都无法反抗,但人总会老去,世上从无千年不死的帝王,有朝一日他衰老了,亦或者薨逝呢?   那冷芳携该如何应对?他不仅是朝臣,还是皇帝宠幸的中贵人,无论是日后继位的太子,还是其余朝臣,都不会容下他。   但先帝的妃子可以。   所以她忍下一切痛苦和愤怒,蛰伏着。   天成帝虽然不禁止他们见面,越云岚知道,因为他们身上的婚约,皇帝一定不喜欢冷芳携与她多碰面,因此素来并不常联系,只有每逢佳节时才会设宴邀请冷芳携。   筵席之间,她默默观察着他,比之前清减了些,但面色红润,血气充盈,显然被天成帝养得很好。   思索再三,越云岚有心询问他近来过得如何,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不敢问出口——以冷芳携的骄傲,被迫雌伏于人,受诸人鄙夷,还能维持平常心态已是殊异,难道她还能奢求他感到快乐?   因此她将一切担忧和问询都压在心底,席间只与冷芳携谈论书画间的雅事,企图令他忘却困窘的处境,稍稍感到快乐。这是她幻想过很多次的婚后生活,只是时易世变,一切都不同了。   日头微斜,再怎么不舍,筵席也结束了。越云岚命人撤下残羹冷炙,依依不舍地送别冷芳携。   “贞哥。若你有事,随时遣人来告知我。”   冷芳携点点头,道:“你也保重。”   越云岚送他到飞羽宫门口,看他坐上朱红步撵,身影渐渐远去,心口始终提着的一股气泄走,温柔的神情隐没,变得冷然。   青果扶着她,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地问:“姑娘,怎么不把那把折扇拿出来?你为着这日准备了好久,怎么不送给冷大人?”   越云岚摇摇头,站直了身体,走回殿中。   “以我的身份,中秋送礼给他是在害他,有人不高兴,他就会受到更多折磨。”越云岚咬牙切齿道,恨不能将口中之人嚼碎了吐出去,“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让贞哥受那等苦楚?”   床榻间的秘事,她虽然还未出阁,了解得却不少。男女间行事尚且艰难,男子的谷道本不宜交/媾,受人侵入岂不更加困难痛苦?   何况宫闱之中,常有那等折辱人的秘药和淫器。天成帝性情阴毒善妒,若因她之故令冷芳携受淫刑苦楚,万死难赎。   是以尽管每年她都精心准备礼物,向来只放在妆奁最底下,从不肯拿出示人。   午后气温略有回暖,青果搬了张长案摆在庭院内,越云岚在上面练字。   白宣之上,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字字杀意纵横,写的却是一篇《般若经》。   都说字如其人,可见越云岚性情不似外表安静文雅,反而生有反骨。   “越坚不喜欢我的字,认为桀骜不驯,一看就不是良家女子的字迹。他要我学写簪花小楷,不然不供笔墨。”回忆过往,越云岚冷笑,下手更重,“可惜现在再也管不了我。”   她问青果:“我父现下情况如何?”   “越大人痛不欲生,姜栗娘状若癫狂,越氏子怏怏不乐,酗酒度日。”   “哈哈——”越云岚听了,发出畅快的大笑,极快地抄完一卷经,交给青果,说,“此经拿去供在我父房中,就说女儿不孝,不能在父亲身前侍奉,只能以此聊表孝心了!”   越坚那贱人与姜栗娘合谋杀了娘亲,将娘的遗腹子充作姜栗娘的儿子,霸占了娘的嫁妆。他们以为越云岚当时年岁尚小,什么也不知,就拿娘难产而死的谎话哄骗她,说些弟弟幼弱需有娘亲照顾的冠冕堂皇之言,迫不及待地将府里本就稀少的主母痕迹抹去。   殊不知那夜疾风骤雨,越云岚躲在产房窗外,亲眼看见越坚喂了娘亲一碗安胎药,然后娘亲便出血不止,难产而亡!   她在窗外目眦欲裂,恨不得冲进产房拿刀捅死越坚和姜栗娘。然而暴雨如注,似鞭子敲打她的身体,额发被雨打湿,狼狈地贴在侧颊上,她在娘亲哀愁的、充满不舍又充满决绝的目光中定住。   娘亲早已发现躲在窗外的小小身影,更或许早已察觉丈夫与妾室的图谋,可她什么都未说,也许娘亲早已厌倦了一切,对世俗的眷恋只剩下亲手养大的女儿。   但越云岚留不住她。   泪水同雨水一起滚落,越云岚痛苦万分,即便紧咬牙关,依旧泄出小兽悲鸣之音。   娘亲死不瞑目,越坚却欣喜若狂地抱起刚出生的弟弟:“我有儿子了!栗娘,你有儿子了!”   而她的好弟弟认贼作父,认贼作母,她多次暗示,他为了荣华富贵把一切都无视了,反过来同姜栗娘一起欺辱她!   她好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咬碎了他们的喉咙,咽下他们的血肉!   现在他们反被握在她手心里,身家性命全系于她的心意,怎能让他们一死了之,得一个痛快?   她要好好地,慢慢地折辱他们,将娘的痛苦,她所遭受的一切百倍奉还,让他们日夜难安、痛哭流涕,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   步撵轻轻摇晃,到了太极殿外停下来。   冷芳携懒懒地撑着脸,让十一和药奴先回去,说他今夜要同天成帝用饭,待明日才会回去。   怎么可以?!   十一差点跳起来。   吃饭便罢了,留宿太极殿岂不羊入虎口,冷芳携那么弱的身体,不完全任由狗皇帝欺辱享用?   然而他言轻力微,还是靠冷芳携保全才苟活于宫中,纵然万般不愿意,也改变不了冷芳携的主意,被药奴扯走,只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狗狗眼看着冷芳携,一步三回头。   冷芳携下了步撵,被早就等候许久的梁惠迎入太极殿中。就算今日过节,天成帝也将休息时间放在处理政务上,全无躲懒的打算,堪称尽职尽责。   冷芳携瞥了他案上文书一眼,被那密密麻麻的蝇头细字弄得眼疼,很快挪开了视线,捏着梁惠呈来的橘子:“陛下整日与公文案牍为伍,不觉得无聊厌烦吗?”   天成帝一手挡袖,一手持笔写朱批,不紧不慢地回复:“日日有新事,千奇百怪,何谈无聊?我年少时在宫阙中被嬷嬷照顾,终日只能在冷清的殿里自娱自乐,那时便是给我一页信纸都能翻来覆去读上千遍。旁人投壶斗剑为乐,这些官场杂事,于我却是最好的消遣。”   纤长的手指拨开橘皮,酸涩的橙子味立刻爆发而出,冷芳携嗅了一口,被引出齿间津液,尝了一瓣,发觉味道不甜不酸,正是他最喜欢的口味。掰下三瓣递给天成帝。   天成帝却不用手接,而是用含笑的眼看着冷芳携,示意自己双手不得空闲,意思是要冷芳携亲手喂他。   白衫随着抬手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臂,一瓣饱满的橘子肉被他手指夹着,显出玉贝一般带着粉意的指甲。   梁惠撞见这一幕,立即将头深埋下去,盯着自己的皂靴看。   过了一阵,他听见天成帝拿奏折的声音:“你此前下江南督促治水,那时南方五郡沆瀣一气,让你没有进展。昨日却八百里加急,呈上来治水新法,还带着请罪之意,说当时情急,对你一时冒犯,还望你不要怪罪。”   他冷笑一声,把奏折扔到一边,问道:“你要原谅他们?”   冷芳携顿觉莫名其妙,既为脑子仿佛进水一样的南方官员,又为天成帝突如其来的发问。他想了想,随口回答:“难道我说原谅了,他们就信了?”   天成帝神情平淡,对这回答说不出满意还是失望。   他捏着冷芳携的手,因为刚剥过橘子,皮肉相贴时,带着似离还粘的黏腻感。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他与冷芳携天生一体,难以分开,他紧紧贴着,眷恋他的温度,不愿意离开。   冷芳携因此察觉到手上的脏污,眉头轻皱,甩开天成帝的手,用盆中清水洗净。   天成帝将手放回腿前,承半握状,仿佛借此便能留住对方的温度:“朝中大半官员,披了张人皮,脱口是江山社稷,自以为身处高位,与众不同。这些人仿佛食腐肉的秃鹫,逐利而来,逐利而去,从不会讲什么对错情谊,他们之前毫无顾忌地无视你、敲打你,只因你寒门出生,并无倚仗;现在干脆地放下身段道歉,无非因你受我宠爱。”   “且就连道歉,却是呈上奏折,给我做样子。说他们不把你放在眼里,他们确实弯腰了;说他们极为看重你,却连礼物也不送。难道我对你的宠爱就那样轻薄,叫人以为迟早有散去的一天?”   天成帝从不轻易动怒,此刻眉宇却因那五郡官员生出乖戾之气。   “蠢猪一般。”   反倒是被轻视的冷芳携没什么感觉:“你要是生气,罚他们便是。问我做什么?已经有不少新科入仕的轻狂书生称我妖妃,认为我狐媚惑主,迟早生出大乱。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面,为难一些隔着京城十万八千里远的小官吗?”   “等他们哪日来京城时,我再出手也不迟,他们自然会知道轻视我的代价。”   他的语气平淡,可太极殿中之人谁都知道他如今的权势,是真的只手可遮天,毕竟连天也纵容他。   天成帝犹然不满意,说起被冷芳携推拒的会试主考一事:“天下学子数以万计,能在会试中取中的都是其中佼佼者,个个是一方风云人物,前途不可限量。他们唤你一声‘座师’,日后便是你的门生,天地君亲师,无论是谁都要敬重你。哪怕这一科不得力,但只要有几人能做事,便能为你所用。”   “朝中党群,起初便源于此。你与易积石闹翻后孤身一人,既无亲近的朝臣,又无门人弟子,日后可怎么好呢?”   阖宫皆知,皇帝有口疾,不爱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在冷芳携面前却长篇大论,鞭辟入里地分析。   梁惠听着,为天成帝对冷芳携一片关切之心动容。   冷芳携却恍若未闻,将橘子皮扔在奏折上,懒洋洋将乌发放在龙案前,道:“我有陛下就好。”   仿佛真的将一颗心放在他身上,做一只受人疼宠的金丝雀,未来之事全然不管不顾。   天成帝将橘子皮握在手里,默然无语。   夜里用饭,菜色比云妃摆的宴还少。四方小桌,两人相依而坐,举手间衣袖相接,说不出的亲密。   桌上的菜色虽少,却道道都是冷芳携爱吃的。天成帝知道他胃口不好,红焖肘子等油腻的菜全被撤掉,留下些清粥小菜。天成帝让梁惠盯着御膳房熬一盅乳鸽汤,鸽肉滑嫩鲜甜,汤色乳白,冷芳携用了半只,又饮下一碗汤。   席间天成帝说起刺客十一,将龙虎卫调查的来历全告知给冷芳携:“他现在没有退路,你稍用钱财引诱,便能留他做事。”   “有个会武的侍卫也好,我从前让路慎思为你护卫,你却不喜欢他。”   冷芳携道:“路统领身为龙虎卫的首领,日理万机,让他来大材小用,还留人话柄。”   天成帝笑:“有我在,谁敢议论你?”   满朝都是,不敢当面说罢了。冷芳携睨他一眼。   用完饭,内侍宫女撤下残羹冷炙,冷芳携同天成帝自大殿后门而出。   明月高悬,圆似玉盘,两道点灯结彩,悬挂绘着玉兔捣药图的宫灯。每年中秋吃完饭后,他们都要在太极殿后的小花园闲逛一阵,既为消食,也为赏景。   冷芳携的目光在圆月与繁花间流连,天成帝始终注视着他。   这样一个人,年轻貌美,被他早早瞧中,掳入宫中。天成帝自傲于手段果决,绝不拖泥带水,有时却又在想,如果不让冷芳携入宫,而是与他以君臣之名相处,不知情形如何。   但转念一想,他绝不会眼看着冷芳携娶妻生子,就算琼林宴不动手,迟早也有动手的一天,或早或晚,无非时间而已。   今年的月饼一共做了莲蓉、豆沙、蛋黄和鲜肉四种口味,各做了一枚,巴掌大小,各在表皮上印有一字,合起来是“阖家团圆”。   冷芳携积食未消,勉强用了一块蛋黄馅的就吃不下了,其余的月饼全进了天成帝的肚子。   天成帝常年住在太极殿后紧挨着的云影殿,冷芳携也时常在此殿中留宿。   进了云影殿,越过屏风,冷芳携正要脱衣沐浴,忽然发觉纱帐金钩上挂着一盏玉兔灯笼。圆滚滚的雪白玉兔安静趴伏,朱砂点出一对眼睛,粉嫩耳廓上绕着碧环,体表印了几瓣桂花,当真活灵活现,雪玉可爱。   冷芳携捏着灯下面系的红绳绕转几圈,听到天成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中秋节,人人都有一盏玉兔灯。朕的冷爱卿自然不能少。喜欢吗?”   他的声音仍然平静,冷芳携却听出了几分小心和忐忑。   “灯笼是陛下亲手扎的?”灯光下,冷芳携双眸中闪烁微光,他没什么高兴的表情,嗓音却变得轻飘飘,像为中秋礼物而欣喜,“若是你亲手做的,我就喜欢。”   “自然是朕扎的。”天成帝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掌,露出被他遮掩住的细小伤痕,“我背着你跟师傅学了好些天,费了好多功夫才扎出一个。只是遗憾于绘图不甚完美,单只有一只兔子太过单调,该配一座广寒宫。”   再多一座宫殿,你把手弄废了都扎不出。   冷芳携嘴角翘翘,腹诽道。   “陛下得给灯笼师傅们留点谋生的路子,要是做的比他们还好,全天下的人都要向陛下讨玉兔灯笼了。”   天成帝的目光变得柔和,伸手触碰玉兔柔软的耳廓,道:“此种技艺,并非几日苦练就能学会的。要不是我年少时宫中寂寞,总捡些宫人丢弃的竹篾木篮自娱自乐,也没有今天。”   “皇兄们不喜欢我,觉得我出身卑贱,又有口疾,说不了话,从不跟我玩耍。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们。还是嬷嬷心疼我,将我抱回宫里,给我做纸人逗我玩。我没别的事做,就跟着嬷嬷学剪纸、画画、捏娃娃,后来被先帝知晓,叱骂我玩物丧志,将嬷嬷调到其他宫里,我就又孤身一人了。”   “后来呢?陛下登基后,与嬷嬷重逢了?”   天成帝摇摇头:“我去偷偷找过嬷嬷,看到她身边有了新小孩,是个小太监,长得清秀文雅,进宫之前是个读书郎。嬷嬷很喜欢他,总想办法给他找书来看。我想着她已经有了新孩子,再过去是怎么个事呢?便没有露面。登基之前,嬷嬷就老死了。”   冷芳携摸着天成帝的下巴:“看来陛下年少时也是个小可怜。”   天成帝被这个形容逗笑了。他被人骂过怪小孩、杂种、废物,还从未有人用这样温情而带有怜意的词语称呼他。   他垂眸,冷芳携的乌发在灯火下散发着温润的光,像抹了脂膏,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埋头在发间嗅了嗅,嗓音微哑:“去沐浴罢。”   梁惠同四周侍候的宫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殿内的烛火变暗,却有一阵暧昧古怪,像是小猫的声音传入了梁惠耳内。   他垂眸,想起以前许多个中秋,都有嬷嬷做的广式月饼吃,虽然困窘,总受太监们欺辱,但报团取暖,总比孤身一人敞露在风雪中要好。   可惜他现在权势在握,嬷嬷却不在身边了。   ……   桃红的纱帐轻晃,一截雪白的背暴露在烛火下,优美的脊骨像一对雀鸟的翅膀,如云的檀发披散,带着令人口干舌燥的热度和香气。   冷芳携居高临下,捏着天成帝的喉咙,后者总是笼罩在彰显身份的衣衫中,纵然相貌平平也雍容华贵,难得露出狂恣的情态,胸膛鼓胀,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快意随之涌入四肢百骸,冷芳携低喘一声,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不满。他在此事中尝到了快感,又陡然涌出一阵近乎蛮横的怒意,伸出手掌,极尽羞辱地给了天成帝一耳光。   居高临下,眼神轻蔑:“陛下这管不住自己的样子,真像一条野狗。”   天成帝胸膛上下起伏,被他的话激得腰腹一紧,五指收拢,惹得冷芳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于是又得了一个耳光。   “芳携不也很喜欢?”他轻轻地笑着,两手掌控着劲瘦腰身,要冷芳携动弹不得,语气带着引诱,“我会好好服侍你……”   一夜荒唐至极,到了丑时末方歇息。   隔日天光大亮,冷芳携迷迷糊糊睁眼,发觉腰酸背痛,遍布红痕,齿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他低骂一声“野狗”,撑着纱帐坐起。   比起初次时天成帝糟糕僵硬的技术,多年磨合下来,冷芳携已然能从中品出趣味。虽然未到沉溺的地步,但也不像前两个世界那样抗拒。   只把天成帝当成一个取乐的玩意儿。   外面的人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捧来洗漱之物和衣服。冷芳携净脸洗手漱口,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听见梁惠在屏风外小声道。   “冷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第58章 “像朝中路慎思,李诚一,冯锡安……不都是他的狗?”   冷芳携用湿帕巾擦手,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梁惠道:“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来拜见他,梁惠等侍奉的宫人却没有来叫冷芳携。若非他自己睡醒了,太子等到日上三竿都有可能,对一国之太子如此慢待,也不怪十一总是忧心忡忡了。   不过,太子在冷芳携之后被带回宫里,冷芳携几乎是看着他在深宫长大,对他的性情有所了解,知道他不会因此嫉恨他,也不想兢兢业业扮演一个古代卑微的臣子,见谁都要卑躬屈膝,既然已经走上佞臣之路,索性完全放纵,全按自己的心意,旁的什么也不顾。   等冷芳携打理好,梁惠走进屏风,为他束发。内监的手心微凉,在鬓发间穿梭,带来一阵舒爽的痒意,冷芳携微眯起眼睛,感到朦胧的睡意再度涌现。   梳发时,梁惠轻声问道:“大人,今天早上要用什么?小厨房那边备了珍珠粥、鸡丝粥、八珍茶,再有麻酱饼、饺子一类。”   昨夜吃得有些多了,现在也毫无饿意,只是觉得喉咙干痒。冷芳携道:“上八珍茶,一小碟麻酱饼。不要多了,多了我用不完。”   “是。”梁惠捧着如云的乌发,用银冠圈束。   等到冷芳携走到大殿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殿内的木椅上,太子坐得端正笔直,身后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内监。   比起天成帝,太子的相貌更出色,端庄清秀,一派天家气度,眼尾点了颗褐色小痣,更显得五官生动。他惯常笑着,只是似乎笑得过多,显得那笑只是虚假的面具,并没有抹去身上冰冷的色彩,反而别有一种寒冷的气息。   天成帝锋芒内敛,他却近似一尊冰雕,总是冒着严肃冷淡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   冷芳携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太极殿第一次见到太子,那时他刚十二岁的寿辰,却又矮又瘦,双颊内陷,两眼微凸,不像郡王家的公子,比流浪的乞儿还瘦弱。   天成帝说他不得父亲喜爱,六岁时差点被郡王掐死,还是郡王妃不忍看孩子受难,与郡王的妾室偷偷给他送饭菜,把他勉强拉扯大。郡王府里不只他一个孩子,他的几位兄长极肖其父,对他非打即骂,要不是被接入宫里,指不定哪天就被打死了。   冷芳携捋开袖子,果然在他手臂上看到青肿淤痕,以及一条条鞭打后留下的痕迹。刚涂了药膏,流血和一些淤痕肿胀已经止住,却仍然显得触目惊心。   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他的心智看起来也有损害,又呆又木地站着,除了冷芳携碰他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全无其他反应,像个木偶一般。   天成帝对他说不上喜爱,只是在宗室子弟中选了个亲缘最淡的一个。   “那些老臣试图改变朕的心意,说他受此对待,性情难免偏移,等长大后恐怕暴虐残忍,不堪太子之位。”天成帝向来不喜欢他人左右,自然置若罔闻。   只是大臣们说的不无道理,归根到底需要对他好好教导抚育,但若要天成帝养孩子,估计就是扔给嬷嬷太监之类,再请来几位富有学识的大师傅教导,等闲不会见太子一面。这样养出来的孩子成为暴君只是迟早的事。   冷芳携盯着太子木然的眼瞳,敲了下折扇:“这孩子就送到我宫里,我来养他。”   太子与他同吃同住长达三年,才搬去东宫居住。因此他二人的关系不像外人猜测那样紧张,比起天成帝,太子反而更亲近他,每逢节日都来拜见送礼,平时常常差人来问冷芳携身体如何、高不高兴、想要什么东西,虽然见面的次数少了,情谊没有变淡。   见到冷芳携,太子冷淡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光亮,整个人仿佛冰雪消融,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冷芳携与他说话没什么拘束,很是随意:“来这么早作甚。明知我与你父皇同宿,等到中午再来不迟。”   太子道:“拜见长辈,不敢迟来。”   冷芳携打了他的头一下:“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个小学究,小古板。”   太子抿着嘴唇,微微翘起来,笑得有些羞怯。   他偷偷抬眼观察冷芳携,发觉后者面色红润,双眸微睐,眼角挂着湿痕,显然刚刚起身,还未完全清醒,动作和神情都懒洋洋的。   一股似有若无的糜烂气息从他发间、领口和张口时一闪而过的红舌里溢出来,萦绕在太子鼻尖,令他只是看着、嗅着,便有些神思驰逸。   母亲与父皇又同床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太子学着云妃,亲昵地叫冷芳携“贞哥”,心里却偷偷称呼他“母亲”。这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称呼,偏偏他很喜欢,总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叫着,好似叫的多了,冷芳携就真的是他母亲了。   已经搬到东宫两年,天成帝不怎么管束他,他在东宫里就是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的君主,谁都要仰仗他。太子却不喜欢那种居高临下、操控人生死的感觉,像郡王一样,他仍然怀恋过去三年睡在冷芳携身边,嗅着他发间幽淡的香气,蜷缩成一团,在黑夜中听着他缓慢而有力的心跳。   有时,冷芳携会给他拍背,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他的体温很低,冷芳携的身上却暖融融的,窝在里面像泡在温泉之中,又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宫/腔里。   与冷芳携分开过后,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他去大书房念书,冷芳携给他准备了一个小书包,绣着一只小兔子,每天都要给他准备整整一提的水果和点心,很怕他在大书房吃不饱饭。时而出现在大书房外,看他念书,冷芳携大概以为他不知晓,可窗外闪过的绯色衣袍,他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   如果冷芳携有了孩子,恐怕会比这更加珍爱,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里。那个孩子自小就能享受他的拥抱、亲吻,吃他的奶水,睡在他枕边。   他曾经想过,如果母亲真有了孩子,一定要偷偷抱走,谁也不能取代他在母亲心中的地位。转念想到,父皇拥有了母亲,定然不会让他和别人有孩子,那些充满阴暗的猜测和打算在午后的日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冷芳携产生欲念是理所当然的事,当他在温暖的梦境中看到抱着他的人熟悉的面孔,那抹红艳的薄唇,太子就知道自己已经生出不伦之心。当日醒来后,他并无惊慌失措,也无自我厌恶,只是平静地换掉亵衣。   冷芳携是父皇的人,他不能表露出这种有违规矩的心思,但并不妨碍他在沉闷、腐朽的宫阙之下,依靠着冷芳携自我纾/解。   那是他唯一快乐的消遣。   天成帝将他从地狱里救出来,给他尊贵的身份,奢华的生活,还有可爱的母亲,他对父皇自然有说不尽的崇敬和仰望。这与他期盼天成帝早死并不冲突。   冷芳携被父皇困在深宫之中,并不快乐。他想。   等到父皇驾崩,他登基,继承了母亲,就可以为母亲提供更快乐的生活。   太子说起最近读的书,处理的朝政,朝臣之间的龌龊,却从不谈起自己日常起居如何,快不快乐,冷芳携听着无聊得很,打了个哈欠。   这孩子好是好,就是太过板正,太守规矩了,从不做出格的事情,就连以前打骂、试图掐死他的郡王,成为太子后,他也好好地照顾,只是疏远了些,像一位普通的、关系单薄的亲人。   规矩就像一条不容逾越的线,始终束缚他。   太子刚来揽雀宫,冷芳携叫药奴搜罗民间玩具逗弄他,太子分明很感兴趣,鼓着脸站着,眼神始终跟着他手里的布老虎,却不肯迈出一步,也不吱声。   本以为日后好好养着,能活泼些,没想到越来越古板,后面反倒管起他来。说贞哥不能贪凉,要少吃冰饮;不能贪睡,睡得过多会头晕发困……受天成帝一个人管已经够窒息了,又来个小的,冷芳携差点受不住。   还好后来天成帝发话,要太子搬去东宫,要不然日子真过不下去。   太子说完自己的,果然问起他的吃穿住用,从他早晨多久用饭,到一天用多少,恨不得一一过问,亲手给他安排了。   冷芳携瞪他一眼,厌烦道:“这些有你父皇管着就够了,还要来管我!”   蜷缩在宽袖中的手指微颤,太子笑了,向他讨饶,让内监拿出一个锦盒,道:“贞哥,昨夜没能陪你吃月饼,今日就拿这枚玉佩向你赔罪。”   打开锦盒,赫然一枚白玉镂雕凤凰坠佩,触手温润,显然不是凡品。冷芳携收下,太子见梁惠摆膳,说自己已经用过,先告退了。   走出揽雀宫,太子忽然停下脚步,身后跟着的万和小心翼翼问:“殿下,是还有要事与冷大人说?”   太子闻言迈步继续向前,万和见状不敢多问,心知殿下的心情恐怕不美,宁愿少说话多做事,也绝不要触他的霉头。   回到东宫时候尚早,不到用午膳的时间,太子决定再念一会儿书,哪知刚走进殿内,大太监万春低眉臊眼地等在门边,一脸踌躇。   万和心觉不妙,刚想把万春叫走,万春就开口了。   “殿下,您之前说赶出东宫的宫女映秀……她,她……”万春有些难以启齿,想到十五六岁的姑娘梨花带雨,哭得好不可怜,便想到自己早夭的侄女,心生恻隐,估摸着太子脸色,小心地求情,“她说她一时糊涂,走错了路,现在已经知错了,求殿下不要赶她出宫。”   “我看她确实悔恨难当,听说她父兄如狼,早就打算把她卖给妓馆。她出了宫,没了倚仗,定然逃不掉。届时若传出东宫人为妓的消息,对殿下恐怕不利。”   太子面色未改,想起了万春口中的人。   一个不知死活,妄图攀龙附凤的低贱宫女。   他那时刚刚拜见完母亲回宫,尚且回味母亲与他接触时发间的香味,入了内殿,就见玉/体/横/陈,姿态妖娆,双峰间捧着一朵正艳的海棠,满室春色。   雪花花的皮肉,像屠夫刀下的猪肉。太子只瞥一眼,便勃然大怒,深觉与母亲之间的美好氛围被那贱婢破坏,一点余韵都没留下,毫不留情地叫来内监把她裹起来扔出去,开革宫身,赶出东宫。   太子本想一剑杀了她,却想到万一被冷芳携知晓,定会以为他是贪恋美色又暴虐残忍之人,才堪堪忍下杀意。   却没想到那贱婢还不知足。   太子看万春一眼,大太监一脸忐忑不安,他是个老好人,空有大太监之名,却不能管束手下的小太监,只是因为性情软弱善良,被那些滑头不约而同推到他面前,现在又被一宫女利用。   他平淡地说:“孤已经给过她机会。既然她不愿守活人的规矩,那便去守死人的。杖毙。”   万和道:“是。”   立刻扯住万春,拖着他软倒的身体躲出去。   万春握着万和的手,不住哆嗦:“殿下……映秀……”   “爹!”万和打他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为她求情做什么!那贱人利用你,全然不顾你会不会惹怒殿下,现在自食其果,殿下绝不会改变心意,你就别掺和了。”   “自个儿能留一条命已经不错了,你当真以为殿下是个任人拿捏的泥人脾性啊!”   “唉,唉!”万春含着泪,跺了两下脚,再不开口说话了。   东宫病逝一位宫女,再常见不过的事,一点波澜都没有,转瞬便淹没在深深宫闱之中。   相反,中秋节前发生的御前谋刺事件,却还在有心人口中相传。   ……   傍晚,星连居,京城地界上最有名的酒楼之一,每日豪客如云,日进斗金。因其装潢摆设以周天星辰为核心,神秘梦幻,兼菜色新奇,供有许多昂贵食材,能进去吃一桌的客人皆身家不菲。   骆希声下值不久,被同一时间进衙门的石尧叫来,连同几位同榜组了个酒局。他出钱,在星连居里定了一桌酒菜,十分豪横。   这是他第一次迈入星连居大门,往日只在当值途中远远看一眼巍峨高耸的酒楼,想象其中菜肴鲜美,从不敢奢望吃上一口。没通过科举改换命途时,骆希声得跟着家里人下田种地,有馒头咸菜已是美味佳肴,再多的不敢奢求。   他堪堪入席,和几位相熟的同榜打招呼。他们散落在不同部门里,平日里很少碰面,只有私下相聚时才有机会交谈说话。除了石尧外,彼此之间出身相近,没有高门子弟,几次聚会下来,已有守望相助的态势。   骆希声无家门可靠,也无岳父扶持,要想在京城扎根,少不了钻营,是以虽然厌烦这些交往,仍然挂着笑脸。   说话间,他发现席内有两位陌生面孔。   石尧指着左边长相风流的青衣男子:“顾岸顾公子,江南有名的才子,文采斐然,一首《青山赋》声名鹊起。”   虽然从没听过所谓的顾才子,骆希声扬起笑脸恭维道:“原来是顾兄,我心慕《青山赋》已久,没想到今日有机会见到你。”   石尧指向右边摆弄酒杯的紫衣男子:“程余年,户部员外郎家的三公子。”   席间之人又是连声恭维,语气比之前热情不少,显然深知谁才是那个值得巴结的人。   多了两人,并不妨碍推杯换盏、交流情报,不过因为他们多是刚授官的芝麻小官,经手的都是些芝麻蒜皮大的小事,你一言我一句,其实没什么价值。   但骆希声还是耐心听着,想着里面哪句话说不定以后就有用了。   程余年自入席时就扬着他的下巴,梗着脖子,可能以为会显出修长的脖颈,在骆希声看来,并不比呆头鹅好半分。   他的出身应该是最高的一个,自有一番傲慢气度,大概接触的多是王孙贵族之事,对他们过家家一样的话很看不上眼,每听一句就嗤笑一声。   最后听完,还开玩笑似地跟石尧打趣:“石兄,你可真有意思,叫来这么一群人演猴戏呢?”   有几人的脸色当即就不对了。骆希声慢悠悠喝几口酒,看石尧怎么应对。   能当主事人,叫来多位京官与员外郎公子的绝不简单,石尧脸色未变,只与程余年说了几句笑话,呆头鹅便喜笑颜开。   骆希声默默观察,发觉程余年并非毫无顾忌,对着石尧,他似乎不敢多加放肆。   程余年豪饮几杯,脸上涌上醉意,说起前不久户部与工部和兵部扯皮一时,虽然没什么营养,但涉及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大人物,听得众人津津有味,好似真亲眼看到两部大佬拍案对骂的泼妇场面。   他说得有些上头,被人追捧的滋味真不错,弄得程余年飘飘欲仙,脑袋一时如浆糊,把只在众人口间传递的秘闻说给这些小官听。   “那都不算什么!你,你们可知,前日子有刺客胆大包天,潜入太极殿,要行刺陛下!”   程余年大概还有些理智,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这一圈的人能听见。   “行刺?”   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心生向往,也不知道向往什么。   骆希声对龙椅上的那位并无敬意,只当做一位喜怒不定的上司对待,行刺谋逆听起来刺激,与他没多大相干,且真假难辨,就当听了一个故事。   他本以为石尧会制止程余年,毕竟事涉皇帝,若被有心人听到了,这一桌的人恐怕都要去牢狱里走一圈。哪知道他握着酒杯,微微笑着,并无动静。   “……陛下当然无事,那刺客根本近不了他身,就被梁惠捉拿了。梁惠……他可不是简单人物,看着像个弱不禁风的读书郎,其实学了一身狠辣本领,手里的人命多可垒山,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   “但这都不算什么!”程余年仰头又饮一杯,醉醺醺道,“你们可知,那刺客非但没死,还被陛下放了,在宫里当起带刀侍卫!你们可知……可知是谁令陛下改变心意?”   “什么?”顾才子不信,“程兄,你别是喝多了吧!这刺客没当场格杀都不错,定然会被交给路统领讯问,什么带刀侍卫,太匪夷所思了。”   “呵呵……你们皆不信?”程余年脸上挂起古怪的笑,“我跟你们说,别传给外人——陛下正准备处理刺客,冷贞,冷大人刚巧进来,一眼看中刺客,要陛下放了他。陛下待他如何,你们没听说过?那是千般好,万般宠,天上的月亮都能摘来给他,一个小小刺客,全顺了冷贞的意。”   “这样,你们还不信?”   “……”有人咳嗽一声,说,“信是信了。”   冷贞。这个名字就算他们是九品小官也听过。   毕竟在那之前,他是大乾朝首位连中三元的人,文采飞扬,大魁天下!在场诸人,谁没读过他作的诗,写的文章?   甚至只差一步,他便是他们的座师。   只是现在提起,却没有从前钦佩敬慕、心向往之,心头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骆希声也一时无言。   他很喜欢冷芳携的文章,他自己写东西朴实无华,只能靠策略制胜,对那些凤彩鸾章很是向往。冷芳携是他最喜欢的一位,他的诗作文章才藻富赡、灵气逼人,又无过多矫饰,读起来沁人心脾,令人手不释卷。   骆希声不像其他人,觉得冷芳携攀附帝王,已是佞臣一流。他只是觉得可惜,因为冷芳携与皇帝的亲密关系,他的名声不好,明明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却被人鄙斥为靡靡之作。   谈到冷芳携,原本热闹的酒席一时冷清下来,众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顾岸开口。他长相很是落拓不羁,大概是那等流连青楼楚馆的风流才子,只是似乎遇到了些烦心事,眉宇间满是愁意。   “诸位兄长,实不相瞒。顾某虽然有些薄名,却向往出入朝堂,为天下百姓做事。奈何科途不顺,没有好名次,现在苦求门路而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看向石尧和程余年。   要说门路,肯定只有这二位有。   石尧还没开口,醉醺醺的程余年就拍了下桌子,扬声道:“这有何难?”   “你去投靠冷贞,只要得到他的青睐,三品大元指日可待,何愁无门路?”他言辞放肆,并说,“像朝中路慎思,李诚一,冯锡安……不都是他的狗?”   “且你相貌还算英俊,应该能入他的眼。”   听得诸人心惊胆战,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忙道:“程兄,你喝醉了。快别说了。”   “谁,谁喝醉了!”程余年瞪大眼睛,忽然被一颗拳头大小的青色李子砸到了头,转眼忘记刚刚说的事,怒而抬首,喝道,“谁砸我?!”   蜿蜒曲折木梯之上,有人自上而下,衣袖翻飞,靠着栏杆,低头含笑,懒洋洋地说:“是我。”   来人嗓音悦耳,声如泉击:“没有拿稳,不甚脱手。真是不好意思。” 第59章 冷傲携芳,玉洁松贞。   程余年本欲大发雷霆,将无状之人狠狠教训一顿,让他知晓什么是天高地厚,再不敢冒犯他。   怒瞪的双眼目视对方款款下来时,却看得整个人呆住。   来人一袭绛色衣袍,广袖如云,飘飘欲仙。头发未束成冠,不成体统地披散着,眉眼虽然冷清,但在弯弯笑着时自有一番勾人。   在席之人见过的美人不少,其间不乏有绝色之名的,却从未见过此人这种光是轻飘飘一个眼神,说不上有情还是无情,便能引得人心驰神逸的。只不过惊鸿一面,便惊为天人。   此人像不知晓程余年的身份,也不惧怕他的怒火,慢悠悠走到他们桌边,恰好站在骆希声旁,衣袖擦过他的侧脸,令他不甚自在地往后避了避。   ……怎么还有股淡淡的香味道。   骆希声本来尚能保持镇定,与来人一接触,顿时有些坐立难安。心道今夜怕是遇到美人设局要作弄他们,这人随便丢个东西砸下来都能引得其他人方寸大乱,届时还不是他说什么,程余年便应什么,勾得纨绔公子哈巴狗一样。   也不知目的为何。   他屏气凝神,打定主意,之后找个机会先走,才不在这里与人纠缠。   其余人却不像他能保持理智,何况程余年被灌了酒,早就不甚清醒,如今灯下见美人,被那轻描淡写的一眼搔得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把人搂进怀里好生爱抚。   他握拳咳嗽几声,佯装不耐道:“你是何人?有何目的?”   若不是下一瞬就两眼发痴,差一点舔上去,骆希声真要以为他纨绔皮囊下,自有一番清醒。现在看来,无非是欲拒还迎,刻意吸引人罢了。   来人显然看出他的把戏,不欲理会他,摊开手心,似笑非笑道:“我的李子。”   原来是来讨要他的东西。李子砸到程余年头顶,后又滚落,幸运的是没有跌在杯盘之中,被石尧一把抓住。   骆希声这时才发现,石尧的表现有些古怪。对方虽然不像那等膏粱子弟流连青楼,却也常常点评美人,此番竟然垂头默然,一眼都未抬看,仿佛看一眼便要折损寿数。   ……有古怪。   席间暗流涌动,程余年一点没有察觉,更不知晓带他入局之人心怀不轨。伸手抢过李子,捏在手中,却不给来人,兀自淡笑:“想拿走这个?没那么简单!”   他想显得潇洒淡然,学百药书院里衣袖飘飘的读书郎,但天生有瑕,再怎么学也是东施效颦,粗劣不堪,反而油光满面,一股子油腻气,看了很伤眼睛。   来人的眼神冷下来:“你待如何?”   程余年得意一笑,沉吟片刻,从一旁抬来圆凳,指着说:“你砸了小爷,要赔礼道歉,就在这里陪爷喝酒,送爷回家,给爷脱衣沐浴,煮解酒汤……待爷清醒了,说不定就原谅了你,把这个还给你了。”   此言之龌龊下流,各种隐晦之词,分明是要人陪他行房/事!   骆希声听得一阵腻味,他虽然和三教九流之人来往,对朝中官员,无论贪污清流皆圆滑应对,偏偏看不起那等沉迷酒色,还巧取豪夺,玷污清白人家的纨绔子弟。   没想到石尧找来的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他平生最厌恶的一类人。   程余年说着说着,被酒气熏了头,犹不满足,撑着桌沿摇摇晃晃起身,歪头打量来人,嘴边挂着一抹怪笑:“还不坐下吗?”   聚会的主事人没发话,其他人看不过眼,纷纷出口劝道,让程余年冷静些。只是全止于口,除了石尧没人敢拉住他,偏偏最该出面定纷止息之人像被酒毒哑了嗓子,一言不发。   “你不想坐凳子,难道……”程余年话里话外全是暧昧暗示,“是想坐在爷的腿上?那也不是不行。”   他显然不满足于言语上的挑逗,伸手想去拉扯来人的衣袖。   “程兄!”骆希声看不过眼,起身准备出面转圜,却被石尧用折扇一下敲在膝上,小声说,“不要轻举妄动。”   骆希声皱眉,道:“石兄,你本该出面阻止,难道是畏惧他的权势,怕员外郎追究?”   他说话向来周全,让人摸不准心意,此时罕见地露出棱角锋芒。石尧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摇摇折扇说:“你可知晓来人的身份?他可不是任程余年拿捏的人物,程余年这回是踢到铁板,自取灭亡。”   石尧露出一个笑容,分明有得意之色。骆希声恍然,原来这是他设的局。   心里的担忧少了几分。骆希声想,只看程余年的行事,欺男霸女恐怕不是头一回,其下场越惨烈越好。对于石尧,他也有不满,觉得此人表面豪爽大方、爱结交朋友,其实是一条毒蛇,一边笑着一边算计人。   此回是程余年,但若下回便是他自己呢?   一边看戏,一边心生警惕之意。   那头,程余年还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被美貌冲昏头脑,一下握住了来人的手,发出一声畅快的呻/吟。那柔夷素白洁净,散发肉/体温热的气息,还带着股暖香,只是短暂的一次触碰,便叫程余年仿佛吸入了香气,心神荡漾,露出痴态。   “你这手,极好,是极好的……快与小爷回门,细细、细细品味……”他的笑容堪称□□,正想顺势把美人抱入怀中,跟前却闪过一道白影,随后当头一脚,被人踹到屏风之上。   他几乎是凌空飞砸到木屏风上。   “啊!”程余年发出凄惨的痛叫,趴在屏风上捂着胸口,只觉此处钝痛,像有刀子在割,难以忍耐。脑内酒色之意顿时清了大半,哀哀叫着,“你是何人,知不知道我乃员外郎家公子!”   涕泗横流,泪如滚珠,尚且沉浸在痛楚中难以自拔,心头暗骂石尧等人蠢笨如猪,不知道来扶他,等回到家里,定要在父兄面前狠狠告上一状,让那几个小官战战兢兢。   余光瞥见一双高筒黑靴停在面前,立即抬头骂道:“贱——”   靴子上的衣袍用金线绣出猛虎盘旋图案,大乾朝能用此纹的只有一类人。程余年再是不晓人事,在父兄耳提命面之下,也一眼认出来。登时,他趴在屏风上的身体猛地一抖,恐惧像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他的心脏,左右揉捏。   想起父兄提及龙虎卫的行事,以及诏狱之阴毒,他剩下的醉意一消而散,神智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   心道,那美人大概是龙虎卫的姘头,他只是言语调戏几番,又没真正动手,不至于被带进诏狱里折磨。那些人再横行无恣,也不该随意抓人,至多打他一顿。   想到这里,程余年如溺水之人抓住岸上垂下的麻绳,也不管那绳细如小蛇,几乎一扯即断,抓住便不放手。   他死死埋着头,哆嗦着求饶:“大人,是我有眼不识珠,冒犯了您的人。但,但我并无坏心,不曾碰他,还望大人明鉴,放我一马!珠宝金银,您要什么我都给您。”   他还不知在场其余之人,皆躬身垂头,不敢目视对方,热闹非凡的星连居陷入一阵死寂。   程余年心中忐忑不安,既想抬头看看龙虎卫的脸色,又怕被他以为是想记住长相日后寻机报复,口干舌燥,焦虑不安。半响后,只听得一声林籁泉韵之音。   “没必要与他计较。”   登时如闻仙乐,胸口始终提着的劲儿一泄,程余年紧绷的身体一松,回过神来时,脊背已出了一身冷汗,粘连着锦衣十分难受,但他不敢擅动,生怕引来龙虎卫的拳头。   半天没见龙虎卫打他,估计是真听了姘头的话,放过他了。   程余年暗骂龙虎卫几句,觉得他大概是守不住老婆只能对别的男人惩武力之凶的懦夫,边揉着心口打算起身,忽然发觉身边又多了几位龙虎卫。   ……何时来的?   他惊骇万分,再顾不得其他,抬头四望,只见三名孔武有力的龙虎卫围在身边,密不透风,透过缝隙只能依稀看见旁人垂下的头颅。正对着他的龙虎卫白衣虎纹,眉压眼,相貌阴骘,有虎狼之相,左肩上的黑金柳叶扎甲披膊,刺得人两眼发黑,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路,路慎思!   闻名朝野,双手沾满血腥的帝王野犬,谁都敢撕咬,杀人放火、抄家灭族无所不作,是文武百官最怕见到的人!因为一旦见到路慎思,不死也伤!   “带走。”路慎思淡淡道,三名龙虎卫即抓起程余年,锁住他不住挣扎的双臂,拖出门去。   程余年声音恐惧沙哑,大声说出自己的来历身份,企图令路慎思有所顾忌。发觉对方不为所动后,又痛哭流涕,双腿拼命挣扎,想逃脱囚笼。   “他都说不与我计较了!放开我!放开我!!”   他人已被带走,凄厉的声音还萦绕在星连居内,听得人两股战战。   过了几息,那些龙虎卫没有其他动作,其余客人才颤巍巍抬起头,小心窥看路慎思的脸色,见他似乎不准备找其他人麻烦,安安静静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毕竟一桌饭菜价值百两,不能浪费。   骆希声这一桌更静的连银针落地都清晰可辨,方才一起吃酒的同伴被人带走,思及龙虎卫众多血腥手段,许多人皆面色发白。石尧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冲路慎思拱手:“程余年醉酒闹事,石某代他向路统领谢罪。”   路慎思不搭理他,抬脚将滚落在屏风旁的李子碾得粉碎,还是惹出所有事端的人含笑道:“你若要代他谢罪,恐怕要自行收拾铺盖被褥,去诏狱里了。”   那当然是不会的。石尧讪讪地笑:“这位贵人说的是。”   那人盯着石尧瞧,发觉他眼神忽闪,一直在躲避自己的目光,道:“你似乎……认得我。”   石尧冷汗淋淋:“此前,此前有幸见过贵人一面。”   “哦。”那人点点头,“难怪你刚才一言不发。”   路慎思忽然开口:“此人用心险恶。”   “那又如何?”那人不甚在意地说,“刚刚的人长得跟猪头一样,蠢笨不堪,还想跟我搭话,我看他极为不顺眼,不要再放出来祸害别人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易便决定人的生死,其间含义令人悚然,来人之权势地位,显然绝非在场之人所能企及。   但他偏偏又有一副风月无边的好相貌,星目凝光,唇艳如血,仿佛以饮人血为生的精怪艳鬼,极为摄人心魄。   明明淡淡笑着,眼底却没什么情绪,仿佛把程余年送进诏狱只是随手为之,比踢走路边一颗小石子更不值得他在意,冷漠无情却又冷艳动人。   及至他与路慎思离去,骆希声脑海中犹然浮现那双似笑还冷的美目。惊鸿一瞥之下,难以自拔。   石尧道:“你们可知方才二人是谁?”   他现在全无刚才的畏怖之态,反而从容自若。   “路统领谁不知晓?龙虎卫的头领,天子近臣。我等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得他一面……”   石尧哈哈笑了:“他不重要,我问的是那个美人。”   说到他,在场之人的心绪复杂,各种情绪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滋味。   起初,那人投掷李子,初一露面便攫住他们的心神,但凡是个男人都心驰神往。后来他被程余年看中,眼看就要上演强取豪夺、折辱美人的戏码,他们谁人不担忧?谁人不想出手英雄救美?可谁都不敢当面得罪程余年。   本以为美人最终要沦落到恶霸手里,任他摧折,孰料路慎思露面,龙虎卫直接带走了程余年!听美人的意思,是打算要了他的命!   户部员外郎的儿子,众目睽睽下,说杀就杀了,显然毫无顾忌。   美人沾了权势的味道,更散发出诱人攀附的腥甜香气。   许多人忍不住想——若是能被他看中,得到他的青睐,日后岂不是平步青云……   见没人回答,仿佛都沉浸在遐思当中,石尧道:“此人,我们分明在席间谈论过。偌大京城,谁都能得罪,独独不能得罪他。”   顾望讶然:“冷大人?!”   原来那位绝色佳人,竟然就是传闻当中的冷芳携!   真是,真是……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冷贞,冷芳携。冷傲携芳,玉洁松贞……人如其名,又写得那样一手好文章。”顾望心头怅然,思及冷芳携目前的处境,更痛心疾首,“怎就,怎就走上邪路了?!”   他喃喃自语:“本来已是状元,乘鸾直上指日可待,何必走歪路……他那副相貌,是了,是了!有可能是皇帝——”   折扇抵着他唇畔,石尧以手压唇,作噤声状:“顾兄慎言。”   顾望惊出一身冷汗,才发觉自己刚刚有走火入魔之势,差一点说出大逆不道之言,龙虎卫刚刚离开,指不定尚未走远,若被谁听了去,下场怕比程余年还凄惨!   这一下,与死里逃生没有区别。   这之后吃菜喝酒没什么趣味,味如嚼蜡,聚会虎头蛇尾,散场后各自回家。   骆希声无视旁人眼光打包剩菜,放在提篮里,朝家门走去。   他现在手里没什么余钱,投资的生意要等下月才有回报,在京城赁了间小房子,买几身衣裳就花得七七八八。现下夜里气温不高,饭菜变质的概率较低,拿回去当第二日的早饭正好。   中午就在大理寺衙门里开设的食肆吃饭,不用给钱,还能装几个大馒头回家,配着咸菜充当晚饭。   骆希声的住所位置很差,每日行至大理寺要花近半个时辰,街坊邻居许多三教九流的人物,里面除了四四方方一个小院子,只有两间上漏下湿、不蔽风雨的瓦房。   点燃白烛,用纱罩小心翼翼笼着,骆希声坐在桌边,垂眸看着黑色蚊虫萦绕在纱罩上,不知在想什么。   烛火并不明亮,但照亮这一方狭窄的空间已经足够。   酸木桌,浅褐色的柜子床,几张小凳,一排书柜就是全部了。书柜之中,籍册整齐排布,其中打头的几本,书封上写着“簌玉集”三字。   抽出来,书页已经发黄,显然被人频繁翻动。   骆希声叹了口气。少年时代,他每回写完文章,不忍去读,为自己仿佛僵尸一般的措辞头疼不已时,便会翻出《簌玉集》。冷状元的诗赋集作,每篇皆是经典,灵气逼人,他爱得不行,不仅手不释卷,还经常抄写,试图沾染一点文气。   可以说,冷芳携曾是他的偶像。当然,现在也是。   只是比之以往,喜爱没有那么纯粹而已。   这当然不是因为据说他被皇帝临幸,成为被朝臣鄙弃的脔/臣。只是因为越到现在,骆希声越发觉自己只是个平庸之人,除了能钻营,长得好些,与小说里的穿越者前辈相比没什么优势。   前辈们还能手搓肥皂火药,他连考个科举都难。   他曾经想,等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走到冷芳携面前,一定要不经意间透露出:我曾经非常喜欢你的文章,和他交朋友。   但是当发觉自己科举实在艰难,能留下来做个京官已经花光此生的运道,从前的幻想便烟消云散,落到实处。骆希声于是又想,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冷芳携一面,那也没什么不好,就当一个不会塌房的偶像。   可今夜,他猝不及防间,却与他打了个照面。   方才明白天成帝为何不顾身后名执意宠爱他,为何那些朝臣虽然看不起以色侍人之事,对冷芳携的情绪却总是复杂得很。说厌恶,很少有人觉得他为了权势才引诱皇帝;说喜爱,他们却很少提起冷芳携,至多只是言语暗示;有人提起他时,眼里甚至有歉疚之情。   从前被压抑的感情,现在全数被激发出来。   骆希声仰头,叹了口气。   “骆听啊骆听,你完了呀。那可是皇帝的人,你对他起了好奇心,不是作死是什么?”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   躺在床上时,脑海里还都是星连居发生的一幕幕,冷芳携的五官眉宇,唇角淡淡的无情的笑,和靠近他时身体的幽香……   骆希声一夜未眠。   *   再次见到冷芳携,是在七日后的早朝。   这是骆希声参加的第一个早朝,他感觉自己刚躺下去没多久,就又得起来了。睡眠不足,吃饭都不香,他怕在朝会上出丑,干脆靠着口水生吞了两个饼子,一口水都没喝。   和顶头上司碰面时,他眼睛都睁不开。   按理说,以他那芝麻大小的官阶,根本没有参加朝会、面见皇帝的资格。是他的上司大理寺少卿破格把他带上,主要防止皇帝过问京城近来发生的拐卖儿童案,完全混日子的少卿回答不上。   满目朱紫,全都是大人物,骆希声不敢乱走,紧紧跟着少卿走到一列队伍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觉领头之人似乎是他上司的上司——大理寺卿,沈质。   对方手持象牙朝笏,身着赤色麒麟袍,眉眼修长俊朗,通身气度不凡。   骆希声自认只是个小人物,不敢跟身边的官员攀谈,埋头盯着地砖,木偶一般跟随少卿行礼,站着听别的人议事。   皇帝很少开口,大部分是大臣说了一通,互相辩论,他再一锤定音。由此可见天成帝的威势,就连公认强硬派的易阁老也不敢轻易推翻皇帝的决定。   那都与他无关。骆希声一边听着,眼睛一睁一闭,被睡意笼罩,狠掐着掌心才没当头睡过去。   皇帝问及大理寺的事,皆是沈质在应答,没有像少卿担忧的那样把他问得下不来台。可能皇帝也知道少卿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草包。   总之,完全不需要骆希声出面。   他正算着时间,等下朝,皇帝惯例式问了一句“还有无其余要事商议”。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沈质忽然站出来,掷地有声,炸得骆希声清醒过来。   大理寺明明没遇到什么事啊?   骆希声非常疑惑,看到少卿嘴角微撇,表情里带着一种“他又来了”的无奈和窘迫。   只听见沈质道:“吏部侍郎冷贞,擅离职守,构党作乱,盗权窃柄,误国殃民,还望陛下辨忠奸,正清源!*”   原来是要弹劾人。   不对,他怎么会弹劾冷芳携呢? 第60章 那么漂亮的老婆,要是真能给他,怎么不乐意呢?   少卿看出骆希声的困惑,凑到他耳边极小声地说:“咱们大人看冷大人非常不顺眼,满朝之中,唯独他一人几乎次次早朝都要弹劾他,显然是恨极了,纵然陛下从未曾削减对冷大人的宠爱也依旧未停。”   “所以这一茬几乎是例行之事,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惊慌。你看那些大人物们全都冷静自若。”   原来是这样。   虽然还没接触过上司的上司,但在大理寺待了一阵,骆希声也听说过他诸多事迹。寒门出生,凭自身努力考入百药书院,殿试上被皇帝看中,从实干做起,青云直上,一路官至大理寺卿。   为官清廉,从不收受贿赂;断案如神,洞穿蛛丝马迹,明察秋毫。在位期间从无冤案,在民间有“青天”的名声。   这样性格之人,确实会对不走正路、蒙蔽陛下的奸佞厌恶至极。虽然骆希声觉得,天成帝与冷芳携之事,明显是天成帝觊觎美貌臣子——以冷芳携的才名能力,只要安心做事,何愁高官厚禄?完全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朝堂骂名为脔/臣。   天成帝的长相又不是多么俊美潇洒,更不可能与他真心相爱。   所以只盯着冷芳携一人攻击,不仅于事无补,无法达到除奸佞的目的,反而容易招致皇帝的不满,有碍前途。看来他上司的上司做人可以,做官却不行。   沈质突然的弹劾吹散了睡意,骆希声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偷偷观察前列人物的动向。   冷芳携也在朝上,只是几乎位于文官之首的位置,只比几位阁老落后几步。从这个站位也可看出他权势之煊赫。   他未着朝服,一身打扮堪称不伦不类,在朱紫金冠的朝臣中极为醒目,骆希声仅仅侧了侧身,便能看到他的背影。打量之前,他发现还有许许多多同他一眼的人默默观察他,倒没有多少愤怒之色,反而眼神复杂。   以骆希声的眼力,甚至发觉易阁老与他之间关系古怪。沈质弹劾时,易阁老转身过来瞧了他一眼,虽然面容严肃,眼底却是明晃晃的担忧,不过那时冷芳携正在看沈质,等他转过身来时,只看到了易阁老的背影。   明明一直以来,常常听闻易积石与冷芳携二人交恶的消息,冷芳携被置入揽雀宫时,易积石还曾当庭辱骂他。如今看来,易积石非但并不厌恶冷芳携,好似对他还有情谊。   古怪,真是古怪。   出门前咽的小饼早已消化,骆希声肚里空空,却吃了一肚子瓜。原本无聊至极的朝会,似乎也平添几分乐趣。   沈质先以铿锵一句定了冷芳携的罪,再分列逐条陈述罪状,证据详实、文采飞扬,显然酝酿已久,几乎未断一词,一气呵成。   若不是弹劾奏折,该是一篇流畅的佳作。   说完后,沈质伏跪于地,双手端持象牙朝笏,声音沉稳:“乞赐圣断早诛奸险巧佞、专权贼臣以清朝政。*”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天成帝端坐上首,身着明黄衮袍,腰束琥珀,十二旒静悬,几乎辨不清表情,只看到一个下巴。   但以天成帝的从容姿态,想必对沈质的弹劾毫无惊慌,且心中早有成数,任沈质用语之严酷,也未改变对冷芳携的偏爱。   果不其然,他侧头看向文官之首,温声问道:“冷爱卿,你可有话要答?”   此前他与朝臣奏对,声音虽不算寒冷刺骨,也能称得上冷若冰霜、极富威严,弄得朝臣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可对象换成了冷芳携,只是问一句话,声音便如冰遇火,柔和悦耳,听得骆希声嘴角微撇,心道陛下你这样盛宠,难怪大家对他不满。   冷芳携先是笑了笑,盯着沈质看,懒洋洋地回击:“大理寺旧案堆积,前次拐子案闹得沸沸扬扬。沈大人不专心断案抓贼,却花大力气为难我一介小人物,真是荣幸。我被如何攻击为难且无所谓,百姓们可还等着大人伸冤,还请沈大人为生民计,暂且放我一把。”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沈质管得太宽!   敢在朝会之上,陛下当面言辞如此放肆,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天成帝与冷芳携笑谈几句,轻飘飘将此事揭过。   嘶……   精心准备的奏章全数被驳回,还被冷芳携当庭言语挤兑,骆希声不敢想象自己顶头上司有多生气。不过沈质的修养显然很好,起身回到队列时神情堪称平静,一点也瞧不出愤怒的颜色。   也是,这不是他第一次弹劾冷芳携,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被驳回,只看冷芳携现今如日中天,就可知从前弹劾的结果为何了。再是脾气暴躁之人,多次遇到同样的事,估计也习惯了。   这一茬堪称整个朝会里最精彩的一幕,看得骆希声精神焕发,下朝出殿时,一点也瞧不出刚来时的昏昏欲睡。被少卿调侃趁着朝会偷偷补觉。   少卿说有事先走一步,估计是与同僚约好吃饭。在大理寺里通常找不到他,偏偏能在京城各大酒楼里碰到,不得不说真是滑稽可笑。   骆希声独自一人,绿色官服在一众朱紫中极为显眼,惹得不少人投以注目。他泰然自若,不因参加了次朝会,亲眼见到了皇帝而飘飘然,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心头想着昨日搁置的案子,打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了结了。   却看到沈质自身侧走过,径直朝冷芳携的方向去。   骆希声脚步一顿,心道,此事与他无关,未免牵连到他,还是快些离去。   心里这样想,脚步反而放得更慢,骆希声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见沈质大步流星到冷芳携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两人就此停住。沈质只是扫了一眼,冷芳携身边的几名御史便识趣地退开,让出两人谈话的空间。   我这是害怕二人矛盾激化,冷芳携被打了。那样漂亮的脸,被打了岂不可惜。   骆希声这样想,藏在一株古朴虬蟠的连理柏后,小心翼翼地观察。   一些路过的朝臣也放缓脚步,只是没骆希声那样厚的脸皮,站了一会儿就急匆匆走了。   冷芳携与沈质之间却不似旁人想象中势同水火,堪称你死我活。沈质找冷芳携,也并非兴师问罪,或是恼羞成怒。   若有心人仔细观察,还能发觉二人对面时,腰间所系的玉佩像是用同一种玉料雕琢而出,通体雪白,只在各自的左侧和右侧有一抹云霞般的红痕。若将两枚玉佩拼在一起瞧,便会惊人地发现两者合二为一,不正是一块完整的玉石!   只可惜很少有人注意沈质的穿衣打扮,又因他闻名朝野的对冷芳携的厌恶,无人会抱着钻研的心态仔细观察他们的玉佩。   “你……”分明是沈质主动按住冷芳携的肩膀,但当后者看着他时,他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你最近过得如何?”   其实,沈质知晓冷芳携近日除了胃口较差,身体十分康健,又因身旁多了位逗乐的侍卫,宿在揽雀宫内不似往日沉闷。中秋节时,还与越云岚相见。   更知晓他与天成帝何时行了房。   沈质对冷芳携的近况一清二楚,正是因此,他才主动找到冷芳携。   “沈清仪。”冷芳携却念他的名字,语气有些抱怨:“你今日说话太严厉了。我难道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妃吗?”   他自己调侃自己,沈质听了,心却好似被狠狠抓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他昨夜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冷芳携的身影,现下胸口闷痛,和未好的咳疾混在一起,还未回答便以袖掩唇,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冷芳携唇角的笑容淡了,等到沈质勉强直起身,道:“你看你现在,百病缠身,哪有我们之前同去爬山时的强健?不是风寒便是咳疾,没一日好的。我此前说要你寻个清闲职位好好养病,你偏不听,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牛耕地一般不辞辛劳,恨不得将一身心血挥洒案牍,是真不要命了!”   “这样,你还次次变着花样弹劾我。师兄,你就这么恨我?”   最后一句,堪称锥心之言。沈质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如薄纸:“我从未怨恨你。”   冷芳携扬眉道:“那你总说我坏话?!”   “芳携,你明知我……”沈质顿了顿,将声音放得极低,“如今你有烈火烹油之势,鲜花着锦之盛,看似前途不可限量,便是汤沃与易积石也不敢阻你的路。可你知道,古往今来,以色邀宠、佞幸一流,纵然一时权柄煊赫,从没有好下场!”   他声音沙哑,还带着咳意,有字字血泪之情:“我若不出面与你为难,弹劾你,日后百官要以你为靶,帝王更生忌惮!天家无情,帝王之宠爱从来不能长久,届时你待如何?”   见冷芳携默然不语,似是被他的话戳中心头隐秘,沈质忍着胸膛的痛楚,柔声劝哄:“你日后行事收敛一些,别总是惹人注目,好吗?师兄会想办法接你出宫的。”   “师兄……”冷芳携摇摇头,“如师父所言,你就是太过天真了。以为世上什么事,只要你有心,便能办到。或者说傲慢?”   他笑道:“接我出宫?此事暂且不论,你要云娘如何自处?她被纳入飞羽宫,此生都出不了这重重宫阙,是我之过。她尚且要忍耐深宫寂寞,我却拍拍衣袖走了。冷贞,不是这样的人。”   沈质完全不在意越云岚,甚至因为她的身份,对她隐隐有敌意。他知晓越家的宅邸阴私,认为越云岚始终在利用冷芳携,冷芳携却总是用怜爱的眼光看她,把她当做需要好好呵护的妹妹,令他格外看不过眼。   从前二人便因这些事吵过几架,但现在,沈质不欲提及越云岚之事。   “汤沃与易积石两党已经势同水火,陛下非但不制止,反而火上浇油。文官一旦斗狠,使的手段比武人凶残百倍,更易牵连旁人,历朝大案大多来于此,杀得头颅滚滚、血流成河。天成帝以此为娱乐,你不要再牵扯其中了。”沈质道,像是知晓冷芳携在血书案中对易积石的维护。   冷芳携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神色,顶着沈质忧虑的脸色,未与他辩驳,慢吞吞道:“好,我知道了。师兄。”   他凑到沈质跟前,额头差一点抵着他的鼻尖,嗅到沈质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道,轻声说:“我会乖乖的。”   沈质的身体一时间僵硬起来,心跳加快,带得血液翻涌,冷芳携看到他耳垂上滚烫的红意,眯起了眼睛。   难道沈质也……   也是,前两个世界里受到“病毒”影响,发生异变的本来就不止一个人。冷芳携将他们的变化总结为,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觊觎和占有欲。   不过,无论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变异,也影响不了他的计划。   轻轻的笑自胸前传来,沈质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后退半步,低头想跟冷芳携说什么,忽然看见他领口之内的情形。   微垂的手指蓦地紧紧内扣,攥着掌心皮肉,连指甲刺破了表皮也没发觉。   沈质死死盯着光影之中的雪白脖颈,那上面玫红的印记红得刺人,令他险些失去理智。   没事,没事。沈质不断告诉自己,牙关却紧紧咬着,素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瞬即散的狰狞。   明知皇帝与冷芳携同榻而眠,明知他们才行房不久,那么,留下痕迹是理所当然的……他师弟的皮肉本就娇嫩,碰一下都要留下青痕,何况缠绵情浓时的亲吻?   那都是正常的,他为此怒火丛生才是不正常。   “师兄,你怎么了?”冷芳携道。   沈质狠狠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总算把眼底翻滚的怒意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大理寺里案情繁多,我先走了。芳携,你保重。”   转身的那一刹那,笑容忽然隐没,面上是勃然怒意,眼底凶意狰狞,看得骆希声一愣,差点以为沈质要对冷芳携动手了。   好在他顶头上司似乎还有理智,只是自己生气,没有对同事诉诸武力。   ……就这么气啊。骆希声咋舌。   刚才沈质那表情,那眼神,下一秒杀人都不奇怪。   这让他真是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冷芳携对他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不过现在人已经走了,只能自己想想,他脸皮还没厚到去冷芳携面前问,尤其是发生了之前的巧取豪夺事件之后,几乎没脸去见他。   躲在连理柏后,站得腿都有些酸。骆希声拍拍衣服上掉落的枝叶,施施然走出来,打算离开,抬头时却发觉冷芳携还未走,与那几名御史一同站着,直直看向骆希声的方向。   “……”   两人对视,骆希声硬着脖子没挪开,从冷芳携眼底瞧出了揶揄之色,尴尬地摸摸鼻子,恨不得脚边有条缝给他钻进去。   虽然他没有偷听,只是担心冷芳携的安危,但在对方眼中,他估计已经是个偷听偷看的猥琐小人了。   骆希声心里连声叹气,踢着脚下的枝叶,有些没走的官员经过他时,还调侃他几句。   “你这小官,是不是想攀附中贵人?”   “长得确有几分姿色。”   “想必他对你已经印象深刻。”   话里除了调侃之意,酸味更是扑鼻,挤兑之情溢于言表。还好没有大理寺的人,否则回去就要被人穿小鞋了。   骆希声也开自己的玩笑,心想那么漂亮的老婆,要是真能给他,怎么不乐意呢?   那些朝官也只能说说酸话了,他能被冷芳携放在眼里,是他的本事!换作他们,恐怕脱光了衣服裸奔,都引不起冷芳携的注意。   嘴上嫌弃他攀附别人,真要给他攀上了,那些人不得恨得咬碎牙?   *   小官之间打嘴仗,那头冷芳携出了金銮殿,却与天成帝走到一起。   金銮殿后有条路直通向太极殿,走过去不过一刻钟,天成帝却要绕路而行,到冷芳携下朝的地方等他,与他一道回太极殿。好像多走这么几步,就能多些乐趣一样。   今日等候的时间长了些,天成帝也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冷芳携走近,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右手,十指紧扣。道旁宫人皆垂头肃立,不敢看一眼。   “都说了不用等我。”冷芳携道,“陛下先回宫歇息,不好吗?”   “朕不觉得劳累。”   冷芳携于是勾唇轻笑,笑里说不出的意味,像是在说陛下年近三十,当真不觉劳累?还是只是嘴硬逞强,不肯服老。   天成帝默然,出口与他理论只会显得他当真在意年岁,虽然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十分可恶,现在却不能教训他。等到了床上,再给这小狐狸颜色看看。   于是说起沈质之事,调侃道:“沈质此人不慕名利,萧萧君子,怎么偏偏看你不顺眼?”   冷芳携被日头照得骨头发软,懒洋洋道:“他可能嫉妒我简在帝心罢。”   天成帝也跟着笑了下。   “你们明明师出同门,从前是互相扶持的师兄弟。据闻沈质此前待你如兄似父,自己家境平平,也要攒钱去翰墨斋给你买珍元墨,怎么现在反而闹成了死敌?”   冷芳携道:“都说虎毒不食子,但父子尚且相残。人心难测,不过可以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   天成帝:“朕不信沈质是那等爱嫉妒的人。”   冷芳携摊摊手:“陛下不信便不信吧。”   在太极殿陪着天成帝用完午膳,又照常在天成帝的教导下处理政务,吏部之事颇为繁杂,他既然占了侍郎的位置,便要尽心尽责。   沉心做事时时间向来飞速,再抬头时已经未时末。   冷芳携伸了个懒腰,将头发披散,垂在龙案之上,遮住天成帝正在看的奏章。   无视天成帝的无奈,他从梁惠手里接过梨花木齿梳,慢条斯理地梳头发。淡淡发香随着他的动作蔓延到天成帝鼻尖,发尾垂落,天成帝伸手便能抓起一捋。   奏章看不了,干脆抓起一捧,夺过梳子。   “诶——!”冷芳携瞪了他一眼,还是乖乖垂头,让他帮忙梳理头发。   重新梳好后,头皮都放松了些。冷芳携困意上涌,眨眨眼睛,说回揽雀宫看看。   揽雀宫里一般只能看到药奴和十一,冷芳携不在时,药奴照常照顾花草,十一却仿佛丢了主人的小狗,一点劲儿都提不起来。   冷芳携走到殿门口,就看见他半蹲在地上,将下巴支在凳子上,瞧着椅背上摊开的书页发呆,显然什么都没看进去。   听到脚步声,他耳尖动了动,立刻转过身来,呆呆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向冷芳携奔来:“大人!”   “你出去了好久!昨天就没有回来!”他半是埋怨半是难过地说,“我认真看书习字,你也不知道。”   十一是个大文盲,一个字都不会写,也不爱看书。冷芳携偏要为难他,要他一天练十个大字,读三页数,言之凿凿地说,他是状元出身,身边没有书童就算了,但若是护卫大字不识,就要惹笑话了。   为了他的名声,十一只能咬牙习字,忍着重重困意瞪着眼睛看书。谁知道冷芳携除了最开始的几天会好好地监督他,之后就再也没过问他的进度。   十一仍然乖乖地学习,心里却满是怨言。   不过,冷芳携只要摸一摸他的脑袋,挠一挠下巴,那些抱怨就全被十一丢之脑后。   他幸福地眯起眼睛,享受主人的爱抚。   “大人,我帮你去杀了那个沈、沈质吧!”十一冷不丁说,“我听说他今天说了你的坏话,而且总说你坏话。我帮你解决掉他,就没人弹劾你了。”   冷芳携失笑:“不用了。我自己会处理的。”   十一严肃道:“难道大人要像之前一样,当做没听到过,让他变本加厉?”   冷芳携捏捏他的耳垂,轻声道:“当然会动手。”   十一这才放心似的,安心享受冷芳携温暖的手指。   冷芳携回来,他便生出一身的精力和热情,让冷芳携用布老虎逗他。只是丢出去,他再去捡回来的简单游戏,就乐此不疲,玩了好几轮。   布老虎沾着灰尘变脏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停止游戏,小心地擦干净,珍而重之地放回自己床上。   但凡是冷芳携给他的东西,他都如获至宝。   精力消耗了一半,冷芳携想着,该做些与脑力相关的事,便拾起椅背上的书:“十一,快过来。我给你念书。”   能和冷芳携待在一起,是好的,好的不能再好。可是要念书,那就有些坏了。   十一站在门边,一脸纠结,最后对主人的喜爱胜过一切,跑到冷芳携跟前,极为自然地半跪下来,毛绒绒的脑袋枕着大腿。   他很喜欢这种与冷芳携亲密接触的姿势,冷芳携从前尝试纠正他,奈何十一在这方面堪称固执,只能任他去了。   书上都是些简单短小的诗句和对子,冷芳携轻声念一句,十一便跟着念一句。   光影悠悠,冷芳携摸着十一的头发,长睫微垂。   殿外,药奴除完杂草,起身清理衣服上的脏污,显露出左脸上的红色胎记。他转身时看见了冷芳携的侧脸,和他嘴角渐渐浮现的笑容,黑沉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是笑着的。   ……   隔日朝会,并无新事,但在即将散朝时,数位御史忽然齐身出列,弹劾大理寺卿沈质。   朝臣哗然。 第61章 甘之如饴,引颈受戮。   弹劾沈质的御史全是最近一段时间与冷芳携走得很近的几位,不免令人怀疑背后有冷芳携的手段。但见弹劾被驳斥回去后,冷芳携异常平静,未有其他动作,又令人不解。   但谁都知道,不痛不痒的弹劾只是个开始,这位行事恣肆的佞臣显然要对大理寺卿露出獠牙。风雨欲来。   散朝之后,沈质快步走向冷芳携。那几位御史恰巧便是前日跟在冷芳携身边的人,他可以确定弹劾一事为冷芳携指使,于是心头不解,不明白师弟用意为何,想要私下里问个明白。   若是冷芳携需要借他做什么事,他也好不动声色地配合。   结果刚靠近绯衣朝臣身侧,便被方才弹劾他的御史拦住,此人面若好女,脸上挂着笑意,看得沈质很不舒服。   “沈大人,不要再靠近了。大人今日不想见你。”他躬身,笑眯眯地道。   沈质眉头一皱:“你是什么人?能替他擅作主张。”   御史道:“冷大人亲自交代某,不要再放你过去,沈大人怎能说我擅自回话?且,沈大人多次弹劾冷大人,朝堂上说话不留情面,不想再见到你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这样说,倒让沈质显得不近人情。   沈质脚步微顿,没有再近一步。却不是因为御史的阻拦,而是他看出了冷芳携的回避之意,不忍逼迫他。   这也暗示弹劾之事,并非沈质想的那样。师弟,也许真要对他动手了。   可为什么呢?难道师弟以为,他弹劾他以为转圜是假,厌恶他嫉妒他才是真?   知晓他二人师兄弟关系的人不少,对于师兄弟反目成仇,大部分人要么说他沈质憎恨冷芳携走邪路,要么说他表面君子实乃小人,冠冕堂皇为了江山社稷,实则嫉妒冷芳携受帝王宠爱。   可那都不是真的!   离去之时,沈质心头笼罩在阴霾当中。想要与冷芳携袒露真心,却被阻拦。   冷芳携不想见他,令沈质更是胸口钝痛,走得失魂落魄。   旁观者见状,已然心知肚明,大理寺卿沈大人,这回怕是要栽了。   沈质再受天成帝青睐看重,在冷芳携面前仍然不堪一击。冷芳携不需要费心力罗织罪名,操纵党羽,只需在陛下跟前吹吹枕头风,沈质大理寺卿的位置就坐不稳。   毕竟前车之鉴尚在,昔年能臣苏烨,正因为当面斥责过冷芳携,被贬去南方小县。在那之前,苏烨简在帝心,在许多人眼中,入阁只是迟早的事!   果然,第二日冷芳携亲自出面,当庭弹劾大理寺卿沈质收受贿赂、贪污甚多,言辞昭昭,列计十条罪状。忽略牵涉的人物,这弹劾奏章笔走龙蛇,堪称文采飞扬,令许多人梦回昔年诗会,冷芳携文不加点,技惊四座的场面。   可惜这般风流人物,如今成为江山社稷之危害。   “大理寺掌刑狱之案断,牵涉数万生民,不可留硕鼠为祸。臣所列贪污大罪及罪状,皆有罪证可查。还望陛下圣裁。”绯衣朝臣面容平静,掷地有声,当庭陈词,意欲掀起大案。   天成帝未表态,易积石便出面:“你所陈罪状实在耸人听闻,但沈大人德行高洁、秉公执法,素不闻其两袖清风?怎可能行贪污之事。此事颇有蹊跷,还请陛下多些思虑。”   冷芳携笑道:“查到这些时,某也惊讶万分,不敢置信。可在事实面前,再怎么难以相信,也要相信了。”   “不过易阁老说的也是,毕竟大理寺卿之位极为重要,沈大人为官清廉,在民间素有‘青天’之名,若仓促定罪,定然引起民怨沸腾。臣愿同路统领一起查案,还沈大人一个清白!”   若让他负责查案,沈质没有贪污也贪污了!   易积石立刻道:“为官尚且南北异地,行三户之法,查案更需谨慎,避免瓜田李下。你先是弹劾沈质,再请查案,显然用心不正,无利于生民。”   以易积石的性子,将话说成这样,已是极近委婉的程度。   冷芳携却不领情,提衣站起,冷笑着看他:“阁老也知晓瓜田李下的道理吗?那阁老麾下人才济济,门人弟子占据大半朝堂,是否有擅权之嫌?阁老与汤阁老积怨颇深,两方门人逞凶斗狠,视江山社稷为儿戏!不分是非曲直,只分站队党魁,成你死我活之态,难道这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   他目光冷冷,慷慨陈词:“易积石,你可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在他如刀似剑的目光逼视下,易积石嘴唇微动,眼眸低垂,竟然避退了。   他这一退,便再无转圜余地。   冷芳携乘胜追击:“当然,各位大人不信,理所应当。但我若说沈大人宅邸之中,正好藏着一方老坑洮砚呢?洮砚罕见稀少,每逢现世,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富商巨贾追逐,更为前朝南阳王挚爱之宝,千金难买。沈大人仅靠俸禄,两袖清风,从哪里买来此砚?又是谁人送的?陛下可遣人搜查,但沈大人可敢分说?”   言辞切切,仿佛亲眼所见。朝堂一时寂静无声。   沈质原只是沉默地跪伏于地,未自我辩白,听到冷芳携一番话,忽然抬首,默然地望着他,眼中竟有凄怆痛色。   天成帝道:“派路慎思前去探查一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质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得腿间刺痛,近乎麻木,然而这都不及他心头酸楚。他脸色苍白如纸,有摇摇欲坠之态,众人见了,心知他恐怕难有好下场。   路慎思很快回转,卸掉长刀,着雪白虎袍入朝。他靠近天成帝,低声耳语一番。   “看来,冷爱卿所言非虚。”天成帝缓声道。   朝野哗然,有的认为乃是路慎思在冷芳携的指示下嫁祸沈质,有的却认为端看沈质脸色,显然真有此砚,那就别怪旁人以此生事。毕竟你沈大人既要有廉洁名声,又能把玩珍贵名砚,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   天成帝:“沈爱卿,你如何分说?”   叫的是“爱卿”,语气却极为冷淡,显然帝王心意改变,已不再青睐沈质。   汤沃对沈质的遭遇喜闻乐见,易积石又被冷芳携堵得哑口无言,更因为对曾经学生莫名的愧疚,难以正面攻击。两位阁老皆沉默不语,再无人能救沈质。   沈质闭了闭眼,两手置于额前:“臣,请入诏狱。”   案子虽然没有审,却已经有了注定的结局。   *   诏狱连同龙虎卫,一直是众多朝臣乃至百姓讳莫如深之物。此地处京师以西,地势阴狭,据闻曾为乱葬岗,埋着无数冤魂,无论季节更迭,从来都陷在阴寒之中。时值秋冬,呼啸的冷风大灌,刮得人皮肉骨髓生疼。   又说牢中狱卒,终年不见天日,在阴森森的囚室中与犯人为伍,心智偏移,寿数折损,至多活到三四十岁便百病缠身。是以只顾当时行乐,从不在意身后之事,便经常拿狱中囚犯折辱取乐。   能入诏狱的都是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从来呼奴唤婢,高不可攀。现下沦落囚牢,剥掉权势的外衣,赤条条一只小羊,兼自尊心极重,稍有羞辱便怒不可言,看得狱卒们极为快意。   沈质被剥掉了官服,换上一身素白衣裳,身负重枷,形容狼狈。   领头的狱卒白胖的脸上始终挂着古怪笑意,多次回头看他,发觉沈质一点都不在意他,忍着怒意问道:“沈大人,多年未见,您还是这般样子。可惜一时不慎,竟然沦落狱中。”   沈质乌瞳沉沉,默不作声,轻飘飘瞥了那狱卒一眼,便收回注意,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   “呵呵——”狱卒脸色狰狞,“也对,沈大人日理万机,怎么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   他停下脚步,伸手狠狠推搡沈质一把。他身负重枷,被这么一推,一时站立不稳,跌倒在阴冷地上。双手无法及时支撑,于是侧脸擦着地面,刮出数道淤痕。   狱卒拍拍手,靴子踢了踢沈质的双腿,嘲笑道:“沈大人,您这两腿有什么用,站都站不稳。”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沈质很明白,他少年时经历的冷眼和羞辱更甚,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却也不至于为一狱卒的落井下石而心生波澜,十分平静地两手撑地,勉强站起来。   一身白衣沾了枯草污泥,腰间的玉佩也刮了点痕迹,沈质这时显露出平淡之外的脸色,有些心痛地用指腹擦去脏污。   这一点小动作,偏偏被狱卒瞧见了。   他从前在大理寺狱中为狱卒,只不过在几个犯人身上用了些手段,便被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沈质开革出寺。为了生计,只能到诏狱这活死人的地界,待得越久,对沈质的怨恨越深。   这回沈质终于落在他手中,纵然不能似玩弄其他人一样对他施以酷刑,听他痛苦求饶,也要让他明白什么是痛苦,以消心头之恨意。   狱卒立即探手,捏着玉佩狠狠拽走,拿到眼前端详。   这玉质地一般,却有一道浑然天成的红痕,刻着略显粗糙的福禄寿喜纹。沈质如此珍爱,见他夺走竟然面露凶意,伸手要抢,极有可能是他爱慕的小娘子送的。   狱卒嘿然一笑,道:“诏狱里的规矩,来这儿的犯人除了一身衣裳,什么也不能带进去。沈大人这玉佩留在身上,安知是不是以此为信号,传递消息,或者拿来贿赂他人?此物,我替沈大人保管。”   沈质本就心口闷痛,这么一遭下来,急火攻心,咳嗽至声嘶力竭。惊得狱卒以为是当面抢走了他爱妻,害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事,忙推着他进了一间囚室。   沈质还欲扑过来抢回玉佩,狱卒已身手利落地锁住牢门,与他隔门相对,便无方才慌乱,从容不迫地捏着玉佩在沈质面前摇晃。   “沈大人,你在里面好好休息。等冷大人开始查案,就没现在的好日子了。”   说罢,得意一笑,昂首远去。   “咳……”沈质以袖掩唇,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待移开袖子,其上多了几块血痕。   似他这种病,最忌讳大喜大怒。沈质养气多年,除了冷芳携的事情,极少心绪波澜,狱卒此举偏偏戳中他痛楚,令他愤怒得双目通红,眼带阴霾,久久不能平静。   这方囚室阴冷灰暗,幽不透光,寒气自脚底钻入骨髓,更无休息取暖的被褥,沈质靠着墙壁难以入睡,当夜便发起高热。   夜深忽梦少年事。   迷蒙之间,四周景象大变。青山巍峨,群峰陷在辽阔的黑夜之中,天际未明,仍有寥寥星子映照四野。   沈质披着蓑衣,脚踩木屐,曳杖艰难地行在山路石阶中。大雨初歇,脚下路滑,他必须与师弟互相扶持、小心谨慎才能一步步走过去。   若是一着不慎,摔了不要紧,只怕伤筋动骨,他们如今靠佣书赚些钱财勉强度日,根本没有余钱拿去治病。   前方不远处便是某家族学,一位家老觉得沈质抄书时字体端正秀丽,正适合拿与蒙童,便要他来族学抄书,不仅给的价钱比旁人更高,还管一餐,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沈质高兴之余,不忘带来师弟。师弟的字比他更好,当场写就一篇诗文,家老果然欣然答应。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族学离书院甚远,且匿在群山之中。他们每日公鸡未鸣便要出发,近一个时辰才能抵达族学。来去不仅耗费时间,更折磨双足。   沈质还好,年少时做过比这更苦的活,脚底早已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子;师弟的皮肤娇嫩一些,走出数个水泡,得拿银针燎火后挑破,敷上草药。   冷芳携昨晚才挑了水泡,还没好,走路歪歪扭扭,有时不小心踩实了,便自喉间滚出一声痛呼。   沈质道:“我背你上去。”   冷芳携摇头:“师兄你披着蓑衣,全是水。再说了,只剩一点山路。那么长的路我都走过了,还差这一点吗?”   沈质无奈,只能扶着他一点点走上去。等到了族学,天光已经微亮,山野间野鸟啾啾而鸣,令人心旷神怡。   沈质与冷芳携擦掉热汗,在书室外打理衣服,彼此观察,没有污痕,才换了一双鞋进去。   他们在最底层的书室里抄书。这里原是杂物间改成,狭窄逼仄,仅有两张矮案和蒲垫,伏案抄久了免不了腰酸背痛,又因几乎没有空气流通,每抄一页,他们就要走出去吸一吸气,免得在里面闷晕过去。   暑热时更加难熬,出的汗水能将一身打湿。不能把汗珠滴在书页上,二人只能时时拿布擦手,一天下来,手通红。   好在,现在时节冷下来,缩在书室里还更暖和些。只是手指仍然僵硬得难以取胜,两人便互相搓手,让指节热起来。   这个时辰,族学里的学子还未起床,二人便凝神静气开始抄书。一个早上的功夫,往往只能抄下两篇,为了多抄些赚钱,他们在亭子里几乎狼吞虎咽,将族学给的咸汤和米饭拌在一起囫囵咽下去,将中午休息的时间也挪过来抄书。   但他们本来睡得就少,中午不休息,有时抄着抄着就头脑发晕。为了避免抄毁,冷芳携与沈质将并排的矮案改成相对而立,这样时时可抬首观察彼此状态,若发现不对劲,便提醒对方。   这天中午,沈质照常抄书,时而抬头,发觉对面的冷芳携拿颅顶对着他。立刻搁下笔,走过去扶住他的身体,他有心叫醒冷芳携,待看到他两眼青黑、满目疲倦,于心不忍。   “唔……”冷芳携反而自己醒了,“……好在有师兄,我差一点睡着了。”   沈质道:“你干脆睡一会儿,我帮你看着时间,只眯一刻钟就叫你起来。不然你这样困倦,下午又怎么办呢?”   冷芳携笑了笑:“下午自然就清醒了。我也没多困,不劳烦师兄。”   说罢,一手自布袋里拿出两枚冰片,又夹了根细小的银针。   “师兄。”冷芳携递过去一片,“我看你也快睡着了。”   低头一嗅,再用银针扎扎手掌,总算清醒过来。冷芳携继续伏案,刚一俯身,腰也痛起来背也酸起来,他打了矮案一掌,气愤道:“待我日后做大官,定要把全天下的矮案销毁了。这等磋磨人的东西,是谁爱用?”   沈质道:“为官者,不能以自身心意率性而为,你这样的是奸臣。芳携不是曾说,要与师兄一同入朝为官,师兄弟道济天下,名留青史?”   冷芳携闻言,忙作噤声状,说:“这种话别总挂在嘴边,说多了就不灵了。不过,待日后金榜题名,师兄可去大理寺、刑部,你素来谨慎爱思,明察秋毫,去那里定然官运通达。”   一边不让多说,一边却自己畅想起了未来。沈质没有说扫兴之语,问他:“那师弟呢?”   冷芳携捏着笔杆子,思索一阵,犹犹豫豫地吐出:“吏部。据说在里面做官,不仅油水丰厚,而且威风八名,等闲没人敢冒犯……”   到了傍晚,借着光线几乎看不清字,两人只能点燃烛火,快速抄完残卷,立刻熄火。晚上没有饭留给他们,二人必须尽快回到书院,在那里才有饭吃。   又是披星戴月,眼见着快要抵达书院,身旁的少年忽然向前疾冲而去,推开房门:“吃饭了!”   他回头望着沈质,眉眼弯弯,眸中流光溢彩,不似凡人。   乡试前,他们靠着抄书攒下一笔相较以往不菲的身家,却不敢乱花,仍然像以前一样吃喝节俭。虽然约定好了那笔钱只有万不得已时才能动用,路过一家玉石摊时,冷芳携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沈质心道,师弟还是个小孩性子,平日已经十分节俭压抑,不如这回给他买个礼物,让他高兴一番。   冷芳携瞥了眼摊主的脸色,凑到沈质耳边悄声说:“你看最左边那块,上面有一抹红痕。”   沈质循声望去,毫不费力地找到冷芳携看中的玉石,便道:“摊主,这块我们要了。”   连价也没回!   非但没有收获师弟的笑颜,反而被瞪了一眼,沈质有些莫名,将石头放在冷芳携掌心。   “唉。”冷芳携叹了口气,问摊主:“能帮我将玉石分成两块吗?上面的红痕各留一半。”   摊主本以为他们是斤斤计较的穷酸学子,没想到掏钱如此爽快,干脆利落地将石头切成两半,还将缺口处打磨一番。   冷芳携把其中一块递给沈质,说:“我们各自雕琢出一枚玉佩,互赠给对方,以祝科途顺利。如何?”   沈质万没想到师弟竟然抱有这样的心思,一时之间感动万分,捏着玉石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将一腔情谊灌注在玉石雕琢上。   在他心中,师弟冷芳携如流云般潇洒万分,又飘忽不定。便在玉佩上刻流云百福纹路,云纹形似如意,表示绵延不断;蝙蝠意同“福”,流云百福,即百福不断之意*。   冷芳携给他的玉佩上雕刻福禄寿喜图案:“愿师兄幸福、安康、长寿,福气在身,别总是愁眉苦脸,好似背水一战,仿佛这一回没有考中,身家性命全完了。古往今来,大多人都是考了数次才中举,一直考到头发花白的也不少,你那样想,要那些人如何自处?”   他将玉佩挂着沈质腰间,眼里罕见地沉淀着温柔之色,仿佛潺潺溪水,抚平人一心的躁虑。   原来,这一段日子里深夜辗转反侧的焦躁和忧虑,全被他看在眼中。沈质一时无言,不敢将那样想的原因告知于师弟。   只因为……师弟走得太快,他太怕赶不上。   他想说,师弟,你不要娶越云岚了,你想办法把她接出越府就好;想说,我们在朝堂之中同进同退,一同为天下苍生计,我会保护好你;还想说,等以后头发花白,站也站不稳,我们一道入林中归隐,如何?   然而千言万语,纵然入梦,也不敢泄得一字。   沈质唯有微笑。   互相为彼此挂上玉佩,冷芳携捏起自己腰间那枚,冲沈质招了招,分开的玉石碰在一起,虽然轮廓不再相依合契,晃眼一眼依然浑然一体,一道红痕艳丽灼目。   冷芳携秀眉舒展,唇角漾开一抹浅笑,眼眸似被浓墨绘出,抬眸之际,光华四散。   那时,沈质从没想到,日后两人近乎形同陌路,他也不能依靠师兄的身份将师弟护在羽翼之下。   更没想过,与他陌路已久的师弟会在他生辰时送来礼物。   “师兄。这方墨砚我寻了好久才得一个,极为珍贵。你不爱那些财宝,醉心案牍,送你墨砚正好。我的一番心意,你可要好好收着。”冷芳携将墨砚给他时,唇角的笑意与昔年互赠玉佩时别无二致。   沈质明知有问题,仍然忍不住收下,珍爱地置于榻边,几乎日日端详。   甘之如饴,引颈受戮。   几如饮鸩止渴。 第62章 “我?”   那方墨砚颜色沉稳内敛,日光下温润生光,近似于冷芳携的眼眸。而玉佩的色如羊脂,更似他雪肌白肤,那抹红痕,不正对应着时而弯起、笑意款款,时而平直、锋芒毕露的薄唇么?   看到它们,仿佛也就看到了师弟。   冷芳携仿佛仍然对他笑着,眉眼飞扬,说不出的少年意气。他向他奔来。   可是下一刻,他顿住了脚步,一身光华内敛的名贵绸缎将他包裹,明媚的笑容渐渐隐没。   ……师弟!   沈质蓦地自梦中惊醒,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清醒过来,发觉还身处阴冷囚室,耳畔是旁人的哀嚎和幽幽的泣音。   他靠着墙枯坐一夜,现下腰酸背痛,浑如一截枯死的朽木,难怪梦见昔年抄书旧事。   额头发烫,出了一背的热汗,冷风一吹,黏在背后,冰得人止不住冷颤。   “原来,那都是梦……”沈质扯扯嘴角,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右手仍然停留在腰侧,从前他总是摸着冷芳携赠他的玉佩,好像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从中汲取力量。可现在腰间空空,手指僵硬地搁在粗糙布料上,执着不肯离去。   思及昨日狱卒将玉佩夺走,得意洋洋,还不知会如何亵渎,沈质本就不平静的心绪更生波澜,心口一阵一阵抽痛,咳呛一声,在衣袖上呕出一捧鲜红的血。   囚室里没有窗户,看不到外界的天色。诏狱常年幽暗,燃着烛火,常常在这里住上几日,便分不清日月。   他睡了这么久,大概已经是第二天。   这时,狱卒提着桶走到囚室前,“扑通”一声放下,桶内白浆晃荡,原来装的是热汤。   狱卒打着哈欠,道:“原以为沈大人娇贵,这个点还没睡醒,正想着用什么法子叫您老人家起来呢。没承想已经醒了。”   他脸上不无遗憾,大概是打算以沈质未醒为由,不给他送饭。眼下计策未得逞,狱卒说不出的恼怒,盯着沈质眼里不怀好意,正想用什么法子把这口恶气发泄出去。   他拿起囚室外搁着的木碗,为防止犯人用以自尽或行凶事,诏狱里从不用陶、瓷。木碗代代相传,碗沿豁开几道口子,碗底沉淀着深色痕迹没有洗净。   狱卒弯腰给了极近吝啬的一勺,热汤几乎只过一半。   端着木碗,“啧啧啧”逗狗一样冲沈质叫:“沈大人肚里空空吧,快来吃饭。这热汤可是好东西,在诏狱当中,既未掺些梗喉咙的石头灰尘,也未藏着银针,可放心地喝,填饱肚子,再好不过了。”   沈质淡淡道:“你放在门边,我自会去取。”   “呵呵……”狱卒面容有些扭曲,“看来沈大人不屑与某接触。”   “不过……”他狞笑着,自怀中拿出一个小包,展开来正是沈质的玉佩,他看到沈质眉梢微动,便知此物正是沈质的七寸,捏着玉佩的红绳晃了晃,“这个东西,你也不要?”   狱卒最厌恶沈质好似什么都不在意的平淡神色,昔日被他赶出大理寺时,此人也用这副表情,只是淡淡地和旁人交代一句,他便失去所有谋生手段,艰难度日。   他怎么还敢在他面前保持平静?!   狱卒白胖的脸上扬起一道古怪的笑,耀武扬威一半捏着玉佩:“此玉换不了几个钱,某也不贪图沈大人的财产,只是从前被沈大人冤枉,结下仇怨。我并非小肚鸡肠、耿耿于怀之人,这样,沈大人给我学几声狗叫,把我逗笑了,这东西就还给你,如何?”   沈质自知这狱卒想通过折磨他取乐,无论如何都取不回芳携的玉佩,更不想自轻自贱,玷污了芳携对他的祝福,不欲理会狱卒,冷然视之。   然而狱卒之小人得志,对寄托沈质满腹情私玉佩的亵渎,令他难以忍受。沈质尝到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却不知晓自己双目森冷,眸若寒潭,藏有阴骘之色。   在他的视线里,狱卒竟然生出了恐惧。   明明沈质是朝野皆知、难得的正人君子,向来秉公执法,绝不会在律法之外动用私刑。他再如何羞辱沈质,若沈质能够出狱,也只会依律惩处。但现在,他竟然觉得如果沈质能够离开那间囚室,一定会杀了他。   此种隐约的直觉,令狱卒畏怖之余,又有些羞恼。   他怎么会害怕一个离死不远的犯人!   心里想着,沈质得罪了冷贞,再能干得力,肯定也出不去了。由此给自己壮胆。   一边道:“都说沈大人是温和谦逊的君子,该让这样说的人看看你现在——何等阴毒的眼神!这样看来,你沈质披着一身人皮,其实还是个野兽,贪污之事,必定为真!”   说完,便将木碗扔下,提着汤桶匆匆离开。   沈质盯着他的背影,收回神思,起身端起热汤,慢慢饮着。   喝完后,腹中总算有了热气,不至于又空又冷,搅得人难受。   沈质继续靠回墙边,静静地看着囚室牢门一阵,忽然伸手摸上眉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股令狱卒心生恐惧的阴厉之气荡然无存。   已经许久,许久,没有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了。   沈质自小长在三教九流中,接触的都是典卖妻子、拐卖幼童之人,见过的脏污手段数不胜数,狱卒那种人已算得温良。他若真想报复狱卒,自然有千百种手段折磨他。   可是他不愿。   他不愿与那些人一样坠入淤泥,永世不能翻身。   右手虚握着,仿佛仍然捏着玉佩。沈质高烧未退,靠了一阵,又睡过去。   ……   沈质当日即被下狱,在诏狱中度过了难捱的一夜,为他罗织罪名的冷芳携却未立刻开始查案,当夜宿在云影殿中,虽然没与天成帝交/合,却被他抱着又亲又咬,烦得他扇了皇帝好几个巴掌,捏着那物不准天成帝发泄出来。   “唔、”天成帝闷哼一声,眼中是忍耐的神色,他一口咬在冷芳携的肩头,问道,“你这么恨他?竟然要亲自动手。”   冷芳携道:“他总是在我面前蹦跶,有恃无恐的样子,我实在腻烦,正好这一段时间没有事做,便要沈清仪陪我解闷。”   天成帝吮吸着泛红带着齿印的肌肤:“你啊……”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色不怎么好,阴雨绵绵,光线暗沉。   冷芳携披了件紫狐裘,站在门口望着天际如注的雨,脸上有回忆之色。   他道:“我从前替人抄书为生。许多时候,要在这样的雨中赶路。”   十一第一个反应是关心他:“那大人有没有摔跤?摔跤可疼了。”   “当然。”冷芳携抿唇淡笑,似乎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过笨拙,“为了不打湿布鞋,我们得穿木屐,但我穿不习惯,常常走着走着就踩空了。还好当时有师兄扶着我,在我走不动的时候背我,不然抄不了书,没钱支撑生活,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师兄?   提起这个词,十一只能想起在他少年时便穿着一身黑衣带着鲜血回来的人,以及殴打他的拳脚,和忽然把他扶起来,给他讲的志怪故事。   总之,不算什么好印象。   可在冷芳携口中,他的师兄待他极好。只是十一到他身边已经这么久,从未见他去走亲访友,自然没有见过所谓的“师兄”。   十一撑开油纸伞,走到冷芳携身边,伞面向旁侧倾斜,于是十一露出的右肩瞬间被雨水贱湿。这些于他无关痛痒,毕竟曾在雨水泥水中蛰伏,等待一击必杀,不惧这点风雨。   一边打伞,一边偷偷看冷芳携。毛绒绒的狐裘簇拥着他,令他显得没那么冷傲不可亲近,反而眉眼朦胧,颇有一种柔软的气质。   看着看着,十一有种上手摸摸狐裘,再摸摸冷芳携脸颊的冲动。   出了宫门,空旷的地砖之上候着一辆马车,路慎思换了身黑衣虎袍,连带着黑色的马车在红墙白砖之中格外显眼。他既未到檐下躲雨,也未撑伞,任由细密的玉珠落到头发、肩膀和衣袍上。   冷芳携走近了,被他扶着入马车,还能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上挂着玉珠。   路慎思眉眼深邃,有鹰视狼顾之相。光看长相,就知道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可在冷芳携面前,他沉默寡言得可怕,几乎不肯与他说话。   若非冷芳携听说许多他狂恣行事的传言,又亲眼目睹,真要以为路慎思性格沉默。   那时他刚入宫没多久,与天成帝在床榻间胡闹,一连数日。等到天成帝着手处理边疆紧要的兵事,他养好了身体,嫌闷在宫中无聊,想要偷偷出宫去。   他的一应行踪,天成帝都是知晓的,没有被人阻拦,就说明天成帝没有关着他的意思。   冷芳携便换了身朴素常服,一个人溜出宫去。   京城的景色,他此前也看过,不过那时为了专心准备科考,并无欣赏的心情,从来都是同沈质匆匆出门买完东西,头也不抬地跑回房中。这回,他没有科举需要担忧,反倒有心思好好观察这座古都。   在路过一家酒楼时,冷芳携听到争吵的动静,抱着看乐子的心态望过去,刚巧看到路慎思。   他换下龙虎卫最为醒目的白虎袍,穿了身紫衫,高高束着金冠,麒麟靴踩着一名锦衣公子,飞扬的眉上挑,勾唇笑得轻佻至极,暗含轻蔑之色。   “怎的,不服气?”他手里捏着枚白玉扳指,靴子狠狠碾了几转,惹得一身娇嫩皮肉的富家公子哀哀求饶。   从其他人口中,冷芳携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富家公子想要路慎思手里的扳指,追他到酒楼里放话要买,被路慎思按着打了一顿,毫无还手之力。富家公子跟着的家丁护卫也全被打了扔在一边,鼻青脸肿,根本不敢站起来。   冷芳携藏在人群之中,有些惊异地打量路慎思,为他这副与在他面前截然不同的表现。   “我不要那扳指了,你放了我!放了我!”富家公子涕泗横流,像个乌龟一般被踩着背,翻不过身,侧脸压在酒楼带着油腻气的地砖上,感到无比屈辱。   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的护卫都打不过,自己再怎么嚷嚷只会惹人嘲笑,虽然心头又恨又恼,仍然放低姿态求饶谢罪,想着赶紧逃回家里去,待日后再与这贼人算账。   路慎思许是看出他的打算,却不与他计较,只当好好走在路边,被颗不长眼的石头绊了一下,抵着富家公子的腰部狠踢了几脚,摘下白玉扳指丢到他脸上。   “赏你了。”   唇间笑容堪称邪佞张扬,一看便知不是个好惹的,也唯有此种凶悍之人才能坐稳龙虎卫统领的位置。   偏偏,路慎思在他面前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这让冷芳携无比好奇,究竟是为何,路慎思要装成那个样子,难道怕他觉得他性子过于张扬去吹皇帝的枕头风?   冷芳携觉得,恐怕是因为路慎思厌恶他,又因为天成帝让他为他做事,所以装得不善言辞,减少二人之间的交流。   冷芳携绝不会认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要喜欢他,何况以他的身份,厌恶他的人多如牛毛,不差路慎思一个。但因为路慎思多此一举,要在他面前装乖,冷芳携就忍不住时常逗弄他。   还未启程,冷芳携掀开车帘,瞧着路慎思挺拔的背影,笑眯眯地问:“路统领,我看你来得很早,吃过饭了吗?”   路慎思:“吃过了。”   “吃的什么?”   “咸菜,包子。”   冷芳携又问他穿衣,说今日天气寒凉,要他注意多加衣物,免得感染风寒。总之,用各种方法撬开路慎思的嘴,让他不得不回答他。   看这头桀骜的老虎纵然不情愿,也要乖乖地回答的模样,冷芳携十分畅快。   他问:“路统领年近而立,该找位知心人照顾你起居,一个人难免寂寞。”   “好。”   “或者找个貌美的男子。”冷芳携语不惊人死不休,“听闻龙虎卫中,好龙阳的很多。路统领若不在意血脉后代,也可找位贴心男子结为契兄弟。”   “……好。”   冷芳携无声笑了笑,放下帘子,同一旁懵懵懂懂的十一对了个眼神。虽然不明白他说这么多话目的为何,十一还是乖乖地看着他。   马车外,路慎思双眼微眯,舌尖顶顶腮帮子,显露出乖戾之色。   马车停在诏狱之外,此处无人经过,显得十分冷清。冷芳携同十一、路慎思走进去,在牢头的带领下径直走到最深处。   这里囚牢重重,幽暗光影间,恍惚能瞥见一张张心如死灰的面孔,还有身负重枷、血腥味刺鼻的垂死犯人,显然刚刚经过审讯。   沈质所处的囚室在最里面,冷芳携走到门外,发觉里面十分破败,腐朽的味道冲鼻。比起来时路过的囚室,更为不堪,显然是诏狱之人擅自揣测他心意,以为他深厌沈质。   令牢头解开门锁,推门而入。   沈质垂着头,应该在熟睡当中。想着他就保持这样的姿态枯坐一宿,冷芳携放轻了脚步,到他跟前缓缓蹲下,还未触碰,便感觉四周的风都变得热烘烘。   冷芳携眉头微蹙,伸手去探沈质的额头,果然摸得一手滚烫,又看到沈质衣袖上淋漓的血迹。显然诏狱一夜,沈质疾病缠身,发热昏迷过去了。   若仅是这些,冷芳携还能归咎于自己大意,没有交代诏狱之人小心对待沈质,待看到沈质侧颊上青红的淤痕,空荡荡的腰间没了那枚沈质从不离身的玉佩,冷芳携怒火中烧,乍然变色。   转身问牢头:“昨夜谁领他进囚室?”   牢头确实在囚室安排上有意苛待沈质,却没想过亲自动手折辱一位大理寺卿,看见冷芳携冰冷的神色,心头咯噔一声,道:“是田三。属下这就叫他过来!”   他心想,冷大人与沈质关系有些微妙,不见得厌恶他,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又想到田三一定私下里做了什么事,便打算把所有事都推给他,因此叫田三的时候没有刻意提醒,反而露出一副嫉恨的神情,叫田三以为冷芳携要赏他。   刚刚被沈质弄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落到实处。有冷芳携撑腰,田三自忖可在诏狱中横着走,最后一点惧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忙跑到冷芳携跟前,想要拿做的事邀功。   “冷大人。”他像只哈巴狗一样露出兴奋的表情,“正是小人领沈质到囚室的。听说此人有负君恩、尸位素餐,空有一个好名声,小人便想着,好好‘照顾’他……”   话未说完,却听得一声刀鸣,寒光凛凛,照出狱卒僵硬的笑容。   雪白的刀尖抵住他左胸往上三寸,正是冷芳携听得他胡言乱语,勃然大怒,抬手抽出路慎思腰间配刀。刀锋锐利,削铁如泥,只在狱卒心口割出一道伤痕,已是冷芳携手腕收紧,极尽克制的成果。   照面之间的当头一刀,令狱卒两股战战,神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率先做出反应,抖如筛糠。   冷芳携容色平静,只在眼眸中还有怒意残留。持刀时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狱卒连他春月般的容貌也不敢多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躲开刀芒,连哭带喊道:“是奴婢多嘴,不该多口舌!还求大人饶奴一命!”   那冷冷的刀上移至他眉心:“噤声。”   狱卒瞬间收住哭诉,一颗心不住往下沉,登时明白冷芳携不欲他说话,是怕打扰尚在梦中的沈质。   怎么会!   怎会如此?!   他惊讶万分。   冷芳携与沈质,不是朝野闻名的死敌吗?那沈质日日弹劾,冷芳携竟然不对他心生厌恶,还有意回护!既然关系好,又怎么弹劾沈质?要知道把沈质送到诏狱里的,正是冷芳携自己!   狱卒一时心中叫苦不迭,你们朝臣大官斗法,或者打情骂俏,为的什作弄他一个无辜百姓?刚刚他差点就死在刀下了!   冷芳携颜色虽好,却实打实带着刺,等闲没人敢触碰。胆子大到伸手的,恐怕下场比他还惨。   “你昨日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全数还过来。”冷芳携漠然道。   在龙虎刀下,狱卒丝毫不敢隐瞒,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道出,又说自己只拿了一枚玉佩,还好好的放着。说着,自衣领内拿出一个小包,打开来看,里面赫然是冷芳携送给沈质的玉佩。   玉佩表面只是沾了点灰尘,除此以外,并没有生出瑕疵。   冷芳携将刀放回,拿回玉佩,对着路慎思道:“此人,你来处理。”   又看向牢头,还没开口,牢头已经领会三分,战战兢兢道:“属下立即差人来打扫囚室,务必让沈大人好好休息。”   ……   待沈质醒时,四周景象已经大变,他躺在床上,盖着柔软温暖的被衾,几乎以为还身处梦中。   “醒了。那就起来喝药。”熟悉的声音落至耳畔,令沈质蓦地坐起,惊疑不定地看过去。   冷芳携坐在八仙桌边,正慢悠悠地喝着热茶,一位面容年轻的陌生男子站在他身边,探头探脑地打量桌上吞吐香气的瑞脑香炉。   桌上除了点心,还有一碗黑腾腾的药,热气腾腾,不断冒着白烟。   沈质只嗅了一口,便认出那是他惯常喝的药方,沈质端起吹了几口,仰头一下喝得一干二净,丝毫不惧苦涩。   喝完后,他下意识伸手去拿桌上的蜜饯,却发现冷芳携已经把盘子推过来,正停在他手边。   蜜饯的味道中和掉唇齿间挥之不去的苦意,一如他此时悲喜交加的心绪。   “师兄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放下药碗,他道,静静地看着冷芳携,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可惜冷芳携波澜不惊,只道:“我以为早在我以墨砚为饵,罗织罪名时,你便已有预料。”   “……”沈质一时无言。   冷芳携放下茶碗,起身。离开之前,他对沈质道:“师兄,很简单。我要你辞去大理寺卿之位,离开官场,好好休息。”   说话时,他罕见地露出真心实意的笑颜,一如当初他将玉佩系在沈质腰间之时。   看望过沈质,冷芳携同二人直入大理寺内。   既然要定大理寺卿的罪,便绕不过他在位时办过的案子,经手过的账册。   大理寺现下群龙无首,两位少卿都不是有魄力的人,尚且为了前途忧心忡忡,根本顾不上其他小吏。冷芳携走进去时,许多人面色惶恐,站着不知该做什么。   冷芳携扫视一圈,为沈质从前庇佑过、现如无知稚儿的下属冷笑,与路慎思说:“瞧瞧他们的样子,看了真是腻味,惶惶不安,还不如脱下那身官服。”   这时,许多人已经发觉闯入的外人,但没人敢上前阻拦冷芳携,只是躲着偷偷观察,好似能从冷芳携的行动中看出沈质目前的处境。   冷芳携视若无睹,站在原地看了一阵,忽然在不远处捕捉到一个混乱中保持镇定的身影,当即走过去。   “你站住。”   围着骆希声的人轰然即散,徒留他抱着一叠公文停在原地,懵然地看向冷芳携。   “你去找出大理寺历年的案子,和钱册账本,一点不能遗漏。带上那些,跟我走。”   骆希声已从同僚口中知道他正和顶头上司斗法,虽然同情上司的遭遇,却不觉得自己与此事有关,毕竟他在大理寺中是官位最低的小吏,谁来了都能踩一脚。   却万万未想到,冷芳携竟然一下点中了他。   难道是之前酒宴上的冒犯,令他记住了?   骆希声腾出一只手,指向自己,又惊讶又惶惑:“我?”   冷芳携矜持地颔首:“就是你。” 第63章 共犯。   骆希声只能暂时将手上的公文搁置,去拿冷芳携点名要的东西。   不过盏茶的功夫,一名九品小吏被冷大人看中的消息传遍了大理寺上下。骆希声走在道旁,感受到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有的恨不得将他盯穿剖开,看看是什么妖怪蛊惑了冷芳携。   他实在好笑又困惑,顶头上司还在牢狱之中不知下场如何,之前个个一时如大难临头不知所措,现在又仿佛沈质只是去诏狱里游玩一圈般松散懈怠,还有心思关注他。现在看来,沈质能用这些不堪大用的人,将大理寺维持得蒸蒸日上,确实得力。   从前同他去食肆吃饭,与他一同厚着脸皮装馒头的同僚们看他怎么看不顺眼。骆希声去拿籍册时,平时与他走得最近的那一个当面与旁人议论他。   “沈大人眼看着不行,能从诏狱中保全性命已是侥幸。大理寺卿之位空置,这种时候,他攀上了冷大人,岂不是平步青云,大理寺卿之位指日可待?”   虽然面上大义凛然,嘴里的酸味却冲得人发晕。   “呵呵,从前与我等不过是九品小吏,照常理也得等上三四年的光阴升官,但若有机会,谁想苦熬呢?他走了捷径,自然不屑于再与我们为伍了。”   说得信誓旦旦,好像趴在冷芳携床底下亲耳听到他说要让骆希声坐上大理寺卿之位。   还有人直接明面抨击他,说他“谄媚”,“惯会阿谀奉承”,“除了一张脸一张嘴什么都没有”,“不做实事”。甚至说他“与弹劾沈大人之人为伍,有负他的看中和栽培”。   喂喂喂——   一来,他与沈质连面都没见过,谈何栽培看中?   二来,平常大部分文书工作全是他骆希声一人完成,你们这些人当时视若罔闻,现在有脸来说他了?   当然,这些话骆希声心里想想便罢了。他是最自知的那一个,虽然不明白冷芳携为何独独挑中了他,但肯定没有如那些人所说被他看中,等到此事了了还要回大理寺来做芝麻大小的官,不能与这些蠢笨如猪的同僚当面闹僵。   正好他脸皮很厚,那些话听听就过了,恍若未闻,自抱了所需的籍册即去,徒留那些人在原地抱怨。   穿过花廊时,闻讯赶来的少卿堵住他的去路。少卿衣领微皱,头发还散乱,显然刚从床上起来,匆匆披了身衣裳来见他。   骆希声纳闷,他以前的同僚说说便罢了,少卿家里能让他在少卿的位置上一坐六年,什么事也没干还不被赶下去,显然颇有势力,不至于令少卿还嫉妒他。   于是等着,看少卿有什么话要说。   他的上司不似他脸皮那么厚,堵在他面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反反复复。骆希声等得不耐烦了,心道,纵然你是我上司,在冷芳携面前还得退一射之地。   泰然自若道:“大人,我先走了。冷大人还在等我。”   说着,往右迈了一步,想要挤出去。   少卿急了,连忙扯住他,小声说:“我从前待你不薄,你去侍奉冷大人时,能否提一提我?”   一句话几乎一次性说完,让骆希声听了,还以为自己耳朵不好听错了几个字句,以至于误会了少卿的意思。   又看见少卿摸了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却强于骑射,练出一身腱子肉,身材伟岸。颜色也好,不比你差。你只需提一句我,不用多说,冷大人如果对我有兴趣,自会来寻我的。”   啊???   骆希声目瞪口呆。   先不提少卿哪里来的自信,为什么他会把他当成邀宠成功、冷芳携的入幕之宾啊。再不提那些,只说他若真上了冷芳携的榻,自然会使尽百般手段勾住冷芳携,不让他去寻别人,又怎么会主动推荐别人来抢他的饭碗呢?   无论怎么想,都是极为荒唐的。   骆希声简直无语了。但见少卿极为恳切,显然发自真心实意,他也不好当面泼冷水,不然少卿脾气再好也会生气,只能随口应几句,让少卿让开路。   离开的一路上,骆希声还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明白少卿的智商到底如何。   问题的关键在于,冷芳携明明是皇帝的人,现在正在皇帝心尖尖上,谁都不敢冒犯他。少卿怎么会觉得皇帝对冷芳携找男宠喜闻乐见?   难道皇帝经常穿绿衣,以至于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有绿帽癖?   这到底是怎样一种脑回路啊。骆希声完全无法理解。难道少卿的脑子里除了肌肉就没有别的了?   或许是因为少卿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骆希声同冷芳携坐在马车之内时,完全不敢擅动,规规矩矩地收住衣袍,生怕挨到了冷芳携。更不敢抬头看他,只能闷闷地低着头。   冷芳携也没心思跟他说话,闭目养神。一时间,只能听到马蹄哒哒的声音。   龙虎卫所离诏狱不远,也是人嫌狗厌之地。   下了马车,路慎思在前面领头。这里虽然不似诏狱那般阴森幽暗,令人不寒而栗,反而富丽堂皇,像个富家宅邸,凶悍之气却仍然挥之不去,无论是墙壁上悬挂的虎牙狼齿,还是陈列于博古架上犹带血迹的漆黑刑具,皆使人立刻想起龙虎卫的赫赫凶名。   现下卫所中只有少数龙虎卫留下值守,这些精壮汉子见到路慎思,个个浑如鹌鹑一般不敢说话,更不用说到冷芳携面前。   路慎思径直走到最里侧的房间,没有让冷芳携进去,而是道:“请大人稍等。”   自个儿进去不知道做什么。   骆希声与冷芳携的护卫同道,心想,路统领这是跑去收拾自己房间了?   没等多久,路慎思打开门,里面倒不如骆希声想象中杂乱,反而干净整洁,也不像被收拾过,令他不由好奇路慎思刚刚在房中做了什么。   冷芳携挑眉,迈过门槛:“此处难道是路统领休息之所?”   路慎思道:“某多值守在卫所,便在此处休息。”   冷芳携没再说话,让骆希声将厚厚一叠的籍册放在当前的长案上,左右各一垒。先翻开左边的一叠,只是翻开扫了一眼,冷芳携便问:“这些是谁做的?”   骆希声躬身答:“是属下闲来无事做的东西。”   冷芳携眉蔓出点满意的笑意。   其间陈列沈质在位以来大理寺经手过的所有案子,案情如何,复核者谁,有什么疑点,最终结果如何,皆列列清楚,一眼分明。完全不需去翻陈年旧档,只需粗略一扫,便心有成竹。   无论是其中的巧思,还是整理所要花费的精力时间,都是常人难以想象。   大理寺原本没有这些,只有简单的归档。冷芳携虽然不打算细看,却也觉得这些公文赏心悦目,随口夸了骆希声一句“巧思”,便屏退众人。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骆希声闲来无事的结果。   他做这个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展现能力,升官发财。于是专门摸着沈质的脉门,私底下花大力气整理出来,就等哪天沈质查看工作,再不经意间显露出来。   骆希声非常务实,在他看来,再多的夸奖都不如实实际际的升官赏赐来的有用。   可此刻,明明只是一句不怎么走心的夸赞,冷芳携说完,连口茶水都没让他喝就把他赶出去,让他等着。骆希声心中竟然充盈喜悦与荣幸,轻飘飘的,惹得他整个人步伐微乱。   这种喜悦同他小时候在田里辛辛苦苦侍候的粟米长成了,吃到嘴里,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没什么区别。   真是有病,下贱!   心里骂着自己,却不妨碍他高兴。   连出来时,被路慎思忽然含枪夹棒地怼了一顿,只差指着鼻子骂,也不觉得烦躁。   路慎思用词很不客气,堪称刻薄鄙夷,在他口中,骆希声完全是一名整日做白日梦、企图邀宠上进的小人。十一听完后,有些惊讶,因为路慎思之前不爱说话,更不用说忽然长篇大论骂人了。   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冷芳携找来的小吏,不代表他乐意看着冷芳携找来的人被骂,在十一眼中,现在骂骆希声与骂冷芳携有什么区别?正打算开口替骆希声解围,顺便回呛一嘴,骆希声已经开口了。   “呵呵,路统领说的是。”他圆滑得很,不欲得罪路慎思,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只是出口的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梗人,“某能被冷大人瞧中,已是撞了大运。”   路慎思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真有自知之明。换作以往,他根本不会正眼瞧你。”   骆希声双眼微眯,呵呵地赔笑。   再不正眼瞧,现在不也把他瞧进去了吗?   他有心想怼回去,又碍及路慎思的身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路慎思的眼神意味不明,好似还带着怜悯的意味,像在说:我这样的小人,有幸被冷大人瞧中了,路统领呢,显然冷大人不怎么在意你。   三人就等在外面,因为一番冲突,彼此间莫名其妙生出一种竞争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冷芳携的声音自房中传出:“骆希声,你进来。”   第一个被叫进去的人竟然是那小吏!   十一胸口一直提着的气泄掉,整个人像垂头丧气的狗狗一样,萎靡不振。路慎思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尽管知晓冷芳携叫他最可能是要询问大理寺之事,仍然因为骆希声进去前看他那一眼而耿耿于怀。   那一眼中没什么情绪,他却总觉得骆希声定然十分得意,是对他耀武扬威。   实际上正如路慎思所想,骆希声被叫进去,只是因为冷芳携看见了几个被着重标注出来的案子,想询问他具体的情形。   骆希声连忙压下心头生出的得意情绪,沉声回答,说这些案子是沈大人过手后发现有误,亲自插手纠正过来,因为想着能够提供一个教训,便以红墨标注,以示警戒。   冷芳携笑了:“偌大一个大理寺,除了沈清仪还有谁会对这些案子的结果关心上手呢。”   也不知是夸奖还是一种讽刺,但骆希声觉得,冷芳携对沈质应该没有想象中厌恶,这话里好似带着一种心心相惜的味道。   问完这些后,冷芳携就把他赶出去了。虽然很失落,但看到路慎思阴沉沉的表情后,那股失落瞬间消散,骆希声心情极好,就差哼首小曲了。   第二个被叫进去的是十一。一听到冷芳携的呼唤,他就立即推门而入,迫不及待地跑到冷芳携面前:“大人,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冷芳携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兴奋从何而来,指着案上的地一叠点心:“吃吧。”   龙虎卫显然不清楚他的口味,送过来的点心极其甜腻,冷芳携只吃了一块就不想再碰,想着那三人莫名其妙等待门外不走,现在估计也饿了,就把十一叫进来。   他的护卫饭量很大,每天吃完三餐,过不了多久便又饿了,总是要吃很多点心。正巧冷芳携不爱在三餐时间外吃东西,御膳房却总是巴巴地给他送来,那些东西大部分全进了十一的肚子。   十一还有个坏毛病,喜欢吃冷芳携剩下的东西。第一次他用完午膳,剩下半块芝麻饼,看见十一十分自然地拿走放进嘴里,堪称惊异。   十一却不以为奇,并且很难改掉这习惯,冷芳携说了他好几次,都我行我素,只能随他而去了。   “你先吃几块,剩下的拿出去分给他们吧。”   十一撇撇嘴,有些不乐意:“大人给我的,为什么要分给别人?”   还像个小狗一样护食。   冷芳携叹了口气,只用冷淡的眼睛盯着十一,他立刻改口:“知道了。”   就站在案前快快乐乐地吃点心,冷芳携正好看累了,伸手招了招,十一就会意地蹲下来,把脑袋递到他手边。冷芳携揉揉十一蓬松的头发,逐渐放松起来。   十一出来时端着一叠点心,嘴角还挂着点心的痕迹,显然是在房间里吃了才出来。头发有些乱,很明显的重新梳理过的痕迹。   他把点心分给其他人,只有骆希声好脾气地拿着吃了几块,毕竟肚子是真饿了。路慎思抱臂靠着廊柱,并不说话。   十一瞧了他一阵,并不喜欢路慎思当着冷芳携的面一套,背着又是另外一套的作风,恶狠狠地把点心吃得一干二净。   一直到中午用饭,又快到下午,骆希声已经被叫进去数次,只有路慎思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他仿佛若无其事,靠着廊柱低头抚弄肩头的披膊,将打结的红缨理顺,一点也不在意冷芳携叫不叫他。   毕竟他既不是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是冷芳携的近卫。要不是天成帝的命令,他与冷芳携几乎没什么交集,不叫他进去也正常。   路慎思也不乐意进去,不愿意平白无故多找事情做。   然而不管怎么解释,路慎思仍然无法摆脱内心那股焦躁和失落。他其实在意的不得了。   在许多人眼中,龙虎卫是惹人讨厌的鹰犬,龙虎卫的统领路慎思更是仗着天成帝信重,横行无忌,嚣张跋扈,以为自己当真是什么贵重人物,其实脱离天成帝,只不过是个小儿。   更不知晓克制,过着仿佛只有今朝,没有明日的生活。手握重柄,不知收敛、不知交好朝臣,一身臭名,等到被天成帝猜忌厌恶,凄惨下场可想而知。   难道路慎思当真不知道?   他年少时靠着替人收敛尸体为生,死人堆里长大,能混到帝王心腹近臣的位置,怎么可能如一些人所想的愚昧无知。   他最知道再这样嚣张下去,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可他不能改变,不能稳重,不能学沈质,做一个名声好的臣子。   不然又得人心,又有权柄,在天成帝面前是怎么回事呢?哪位帝王不会怀疑你用心不轨,不会觉得你有反骨之相?   更何况,天成帝用的,用的就是他毫无顾忌,没那等轻薄的脸皮,更无一身家族牵累,什么脏活都能干。他要是爱惜起羽毛,想要好名声,谁替他做事呢?   显然路慎思十分清醒,在冷芳携的事情上,更完全明白自己的位置。   要说对冷芳携没有绮念,自然是假的。但路慎思走到今天,明白任何事都离不开一个谨慎克制。冷芳携是他不可能奢求之人,他身家性命全系于天成帝的心情,要是被知道他觊觎他老婆,砍头都是轻的。   所以干脆不靠近。   路慎思的确是这么做的,在冷芳携面前,向来秉持少说多做。奈何天成帝心尖上的人总要以逗弄他为乐。   他应该厌烦的,可不知什么时候,他似乎习惯了冷芳携逗弄打趣他的待遇。看似很不情愿,却已经将那些胡搅蛮缠的问题,亲密的提醒视为仅他一人有的特殊对待。   这回没有了,反而不习惯。   深吸一口气,路慎思明白这种想法十分危险,他现在已处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想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欲停下等待,径直离开。路过练武场,正好看到几名下属,便解下外袍,敞露出肌肉紧实流畅的上身,道:“我来试试你们的身手可有进步。”   几名下属如遭雷击,一看就知道自家老大心情不好,早知道不在练武场逗留了,现在再想走也晚了。面面相觑,挤眉弄眼,听到路慎思不耐烦地“啧”了声,只好硬着头皮上去。   路慎思没有使刀兵,只用拳脚,但这也令下属难以招架,只觉得他的拳头像是裹着赤焰一般,落到人身体上又痛又热,令人难以动弹。   拳拳到肉,火气十足。路慎思心口的恶气发泄出去不少,却弄得下属们浑身青肿,苦不堪言,待一切结束,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上身全是汗水,覆着蜜色的肌肤,像抹了一层油膏。路慎思喘着粗气,去洗了个冷水澡,才堪堪把那股躁意压制下去。   重新换好衣服,已经差不多到用晚饭的时间。出门时,他正好听下属说梁惠来的消息,挑了挑眉,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只见八仙桌上摆满了菜,梁惠一边从小太监提着的食盒里端汤出来,一边凑到冷芳携耳边私语,应该是交代天成帝的吩咐。   只是在宫外住一夜,就这般担心,还要遣人来看。   梁惠摆完菜,又吩咐小太监们端出瓜果,殷勤备至,几乎事事过手。做好一切,他掀袍下跪,一字不差地复述天成帝的话。   “陛下说:你今夜在宫外住,不比宫里方便舒适,我让梁惠送了些东西来,你若觉得还少,可再吩咐他,查案之事,不必着急,万事不比你身体重要,还盼安康。”   路慎思旁观一切,眼中漫出嘲讽之意。   真是可笑。   他与梁惠同为皇帝爪牙,竟然抱有同样的、大逆不道的心思。梁惠还是个阉人,日日近身伺候冷芳携,也不知午夜候在门外,听他们颠鸾倒凤时是何种心情。   冷芳携是穿肠毒药,一触即死,绝不能靠近。   晚饭后,骆希声自觉找了间空的屋子休息,十一也被冷芳携赶去睡觉。他还想着睡在冷芳携榻边,保护主人的安全,被冷芳携一句“龙虎卫所,谁敢冒犯”抵了回去,怏怏不乐只能退让。   那二人都走了,路慎思也打算离开,冷芳携却叫住了他。   “你等等。”冷芳携道,“进去。”   一个短促的,命令的语气。   路慎思忽然踌躇。他的头发披散着,还未干,此刻发尾滴水,正如他的心绪。   夜晚,他与冷芳携要同处一室。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要浮想联翩。   难怪冷芳携一整天都冷落他,原来是等着晚上。现在骆希声和十一都不在了,才打算对他动手。   路慎思毫不怀疑,自己一旦踏入房间,一旦与冷芳携同榻而眠,不用等白天,午夜便会被拉去处死。   想到随之而来的严重后果,路慎思一瞬清醒过来,喉结滚动,极尽克制地拒绝了冷芳携。   这人犹犹豫豫到底在干什么?   冷芳携看了一天公文,眼睛酸痛,想把余下的事处理完,早些休息,不耐烦道:“滚进来。”   路慎思立马跟着进去,高筒黑靴迈过门槛。   房间里已经点起烛火,明明灭灭,摇摇晃晃。冷芳携的秀美舒展着,一双翦水秋瞳中晃荡着烛光,漂亮得触目惊心。   这一眼,让路慎思觉得,用他一文不值、低贱的性命,去换与他风流一夜,是再值当不过的交易。   冷芳携却指着桌案上一本空白账册,道:“你来做一本假账。”   原来他并不如路慎思所想,要与他同欢,而是想让他做假账。也就是……行构陷之事。   路慎思跟着天成帝这么久,干的脏活没有千件也有百件,在造假构陷一事上,自然十分精通。这也是冷芳携叫他进来的缘故。   路慎思扯扯唇角:“大人叫我来只为这个?”   一时之间,他不知是逃脱一劫的庆幸,还是自作多情、梦想成功的失落。   “你还想做什么?”冷芳携睨他一眼,玉贝般的指甲点在雪白的账簿上,漫不经心地说,“虽然不需要账簿,也能让沈质脱下官服。但想来,有证据总比没证据好。”   他薄唇微勾,红艳至极,仿佛一条艳丽毒蛇吐着蛇信,引诱人行凶险时,与他一同坠入危险至极的境地。这偏偏还不是一种询问,而是不容反驳的命令。   路慎思看着他的侧脸,被他一番高高在上、轻描淡写的话惹得口干舌燥。   真是个……毒妇。   可他一点也没有因此对冷芳携产生任何恶感,反而从被他要求成为共犯中品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意。   六年前,琼林宴后,天成帝把他叫过去,让他在冷芳携跟前露面。   并说:“日后任何事情,你都可吩咐他去做。”   路慎思在天成帝眼里,只是个十分趁手好用的工具。得到了心爱的美人,自然也要把他给冷芳携用一用。   他跪在冷芳携面前,始终埋着头,听见对方嗓音沙哑冷淡,只说:“知道了。”   事后,天成帝私下见他,罕见地耳提命面,要他用性命保护冷芳携,无论他要做什么,都想办法达成。   “陛下。任何事吗?”路慎思问。   “任何。”天成帝缓缓道,“即便是染指那个无上的位置。”   路慎思道:“属下领命。”   ……   “最好这两日做出来。”冷芳携道。   “……属下领命。”   六年后,莹莹烛火间,他用同样的语气回答冷芳携。得到满意的答复,冷芳携笑了。   但那笑容并不多么浓郁,有着冷漠的底色。   路慎思凝视着他的笑容,心想,既然连皇位,天成帝都能为冷芳携舍去,那么,舍弃掉一个区区沈质来让他开心,有何不可? 第64章 他已经在冷芳携身上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爱也罢恨也罢,谁人能抹去?   将脏活累活扔给路慎思后,冷芳携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第二日精神饱满。   路慎思却在亢奋的情绪之下,熬了一宿将假账本赶出来,连夜踢起睡得正香的下属,要他们去炮制人证、物证来坐实账本上的内容。   眼底青黑,心头的激动情绪却未消退。虽然明白一旦冷芳携想要除掉沈质,只需跟天成帝说一说,根本不需要什么账簿证据,他还是抱着一种仿佛孔雀开屏的心态将一切做得漂漂亮亮,堪称天衣无缝,便是沈质见到也无从辩解。   这漂亮缜密的假账本往桌案上一放,再说及寻到的证据,虽然路慎思没有说其他事,却从头到脚都写着:看我脏活多的多好,以后都来找我!   看得骆希声嘴角抽抽。   结果冷芳携翻开账本,只是随意瞧了一眼,便扔到一边。态度之冷淡,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令路慎思总算从亢奋的情绪中找回了一丝理智。   昨夜烛火下被冷芳携引诱,沦为共犯、狼狈为奸仿佛只是路慎思的一场梦境。现在日光大白,一吹即散,除了路慎思苦熬一宿的疲惫神情,以及新鲜出炉的账本,什么也没留下。   冷芳携更是仿佛昨夜从未叫过路慎思一般。   自己真是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贱货……   路慎思摸着昨夜被烛油溅烫的伤口,垂眸用阴骘的目光打量冷芳携,后者仍然泰然自若,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他如狼似虎的眼神,堪称平静地小口咬着春饼。   就让他在一边站着,甚至没说让他也吃饭。   路慎思若还有一丝自尊,早该拂袖而去,脚下却仿佛粘了胶水,动也不动,眼也不错的看着冷芳携吃完早饭,漱口,擦干嘴角,施施然起身。   既然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这案算是查完了。冷芳携不欲再拖,打算第二日早朝即发难,将沈质之案摁死了。   他让十一拿好账本,叫上骆希声说顺道送他回大理寺,路过路慎思时,慢悠悠道:“辛苦路统领了。还望统领好好照看诏狱里的沈大人,不要我还没发动,沈质就死在牢里。那多难看,岂不显得我全然构陷,未拿到证据便逼死朝臣。”   路慎思扯了扯嘴角,一个阴森偏执的笑容:“属下领命。”   “走吧。”越过路慎思,冷芳携叫住骆希声。   骆希声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他都做好走回大理寺的准备了,毕竟没有多远,而且大佬们可能想不起他这个小官。没想到冷芳携不打算直接回宫,特意要送他回去。   其实对冷芳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骆希声就是觉得挺高兴,有种自己被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快乐。   此时京城大街上人流如织,卖早点的、匆匆去衙门当值的、送小孩去私塾里启蒙的,各人各相,有欣欣向荣之态。   冷芳携掀开了点车帘观察,起初还觉得很有兴味,渐渐地觉得无聊,放下车帘。   马车内安静无声,十一在外面坐着赶车,骆希声又坐得很端正,看起来生怕触碰到他,冷芳携想到日后与他敌对的立场,忽然起了逗弄的兴趣。   他道:“沈质贪污一事,已证据确凿。明日早朝,我便当庭呈给陛下。届时你再出面指认沈质,此为板上钉钉之事,绝不会有翻案的可能。这样,你后续便可乘风而上,大理寺卿之位?也不是坐不得。”   用词之直白,以大理寺卿之位当面诱惑朝臣。骆希声清楚,若冷芳携真决定把大理寺掌事人的位置给他,就算他此前只是个没资历的小官,也无人敢置喙。   加官进爵的机会,就在眼前。   说不心动是假的。且这种邀请,更大意义上意味着冷芳携对他的接纳、认可,这种在狭小空间内酝酿阴谋,与他狼狈为奸的特殊快感在心口窜动,人的劣根性和与冷芳携坠入地狱的欲望令骆希声有种立刻开口答应的冲动。   他虽然不清楚路慎思与冷芳携昨夜见面时的情形,但显然已经在马车中体会到了与路统领同样的情感。   ——只不过骆希声尚有理智。   没怎么思索,他断然拒绝:“大人错爱了。”   只因为一来,他要想在这混乱的朝堂里生存下去,决不能行背弃上官之事;二来,沈质从没害过他,骆希声在大理寺中享受的种种优待好处都是出于沈质之手,他还有点仅剩的良心。骆希声更不愿意现在就卷入朝堂中的漩涡,他要是坐上大理寺卿那个位置,定会成为众多朝臣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且,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告诉他——就此答应便永远只能做冷芳携的下属,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一条汪汪叫着祈求主人垂怜的狗,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他不想跟路慎思一样。   即便冷芳携会因此视他为敌,但做敌人总好过被无视,被记恨总好过被遗忘。   因此,面对冷芳携一瞬冷下来的面容,骆希声还有心情笑。他的长相是英俊的,只是素来挂着讨好的笑容,穿着青色官服,显得灰扑扑,此刻笑得真心实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少年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外,骆希声朝冷芳携拱手,不无遗憾地离开。即将踩到地砖时,被十一隐蔽地踹了一脚,一时没有站稳,“扑通”跪在地上。   十一瞪着他,完全不似在卫所里的温和态度。   膝盖钝痛,骆希声龇牙咧嘴地按着,刚想起身,就看见车帘微掀,露出半张玉人般的脸。   冷芳携转过来垂眸看他,被他的狼狈姿态逗笑了,勾唇道:“明日早朝,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马车滚滚远去,徒留骆希声跪在原地,片刻后,他俯身,两手置于身前,行了个大礼。   “很想说恭敬不如从命,但……”他慢慢站起来,拍拍衣袍上的灰尘和鞋印,眯眼自语,“这样,你可不会看着我。”   大理寺前的一幕被很多人看在眼里,于是对骆希声的攻击又多出一份罪状:谄媚过甚,如同野狗,怕是甘愿给冷贞舔鞋!   “大人!”十一愤愤不平地翘着嘴,“我去教训他。真不知好歹,居然敢拒绝大人!十一一定想办法让他改口。”   至于什么办法,无非是用刑、威胁性命一类。   冷芳携只是耍耍骆希声,摇头说不用。   十一还以为他欣赏骆希声的品格,不愿意对他动手,兀自生闷气。   *   午后,御书房内。   日光透过祥云形的圆窗透进屋内,尘埃漂浮,一张梨花木桌上,冷芳携衣衫敞露,乌发如云披散,抵在窗前轻轻摇曳,一如窗外暗香浮动的花树。   他坐在梨花木桌上,右脚踩着天成帝的肩膀,未着白袜,白皙的脚背上青色经络突起,指甲粉润,踮在锦衣之上仿佛玫红花瓣。   秀美的眉稍稍皱起,冷芳携看着前方的博古架,眼角凝着泪珠,又难耐地咬着指节,极为情动。   裸露出的雪白肌肤上,竟被人用淡淡的香墨绘下绮丽的纹路,白、黑、粉三色交杂,又间胸膛起伏,汗珠滚落,是活色生香之景。   半晌后,冷芳携忍受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天成帝抬起头来,唇边挂着湿意。他瞧着冷芳携半眯眼的迷醉模样,眼中满是欣赏、赞叹。   “你想除掉沈质,完全不必自己动手。”天成帝道,伸手擦去唇上的水渍,抹到冷芳携胸前。   冷芳携晃了晃被汗水打湿的长发,嗓音微哑:“我在朝中没有人手,不自己来,能找谁呢?”   天成帝:“让汤沃来帮你做事。”   汤沃虽然性情软弱,又十分贪婪,却很懂得不越过天成帝心头的线,替他做事时也尽心竭力,从不自作主张。在天成帝眼中,是同路慎思一样好用的器具,不过一者偏软,一者偏凶邪,两人正好互相补正。   冷芳携笑了下:“汤沃长得真丑,我不喜欢他。”   又将指节上被津液濡湿的地方在天成帝侧颊上擦去,随口说:“大理寺里倒有个能干的小吏,名为骆听,十分得力。”   天成帝拿着湿帕子擦拭他身上的水痕:“那个被你带去卫所的人?”   梁惠昨夜回来时跟他禀报过,此人之前在酒楼里与冷芳携见过,天成帝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当时是唯一有出面帮助冷芳携打算之人。在那之后,天成帝查过他,在科举一途平平无奇,却正如冷芳携所说,很能做事,是个实干的臣子,与沈质一样。   冷芳携问:“陛下要用他么?”   天成帝说:“沈质去后,大理寺群龙无首。待此人历练一番,日后刚好掌管大理寺。”   冷芳携垂头:“可他刚得罪我不久,怎么能让他升官呢?”   大理寺前发生的一幕,天成帝已经知晓。他了解冷芳携,知道这并非他厌恶骆希声的表现。   “是真的得罪了?”   冷芳携果然笑而不语。   天成帝捏着他的脚踝,将雪足托在掌中,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上面,惹得冷芳携眉梢轻皱。   “你当真厌恶沈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好似随口一个问题,是天成帝第二次问他,冷芳携却听出其中微妙的试探之意。   也是,天成帝知晓他们从前的关系,定然也知道他在诏狱中发怒,又要路慎思好好照看沈质。明明已经和沈质闹翻,腰间还系着沈质送的玉佩,此间种种,不是余情未了是什么?怀疑他的目的实属正常。   冷芳携道:“倒也没有。只是太无聊了,整日都在太极殿里陪你看奏折,处理朝政,还有吏部那等俗事烦扰,想找些有趣的事情做。”   在他口中,构陷正三品九卿大员,一着不慎便能掀起满朝风雨,竟然只是个拿来解闷的乐子。   冷芳携这么说,天成帝不再追问了,俯身吮吸汁液。   冷芳携抓着他的头发,毫不留情地拉扯,想到天成帝待他真是颇为怪异。   已经把他带入龙榻之上,颠鸾倒凤,却还要在白日教导他如何处理政务,如何在朝廷中行走,如何在文武百官间周旋。其中隐秘关窍,几乎倾囊相授,连权力制衡之术也传授给他,生怕养不出夺权篡位的野心。   历来娈宠一流,虽然得帝王喜爱,却少有能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的。无非被皇帝当成与之欢好的玩意儿,及时行乐便罢,从未考虑过娈宠们的今后。   天成帝不把他锁在揽雀宫里,竟然任由他随意出宫玩乐,甚而将治水重任托付给他,好似冷芳携只是个简在帝心的臣子,而非床榻之间扇他耳光的枕边人。   全然不似前两个世界中发生异变之人的行事作风——浮蘅、加菲尔德之类,恨不得把他吞进肚子里时时揣着放着,哪里会给他自由?   当真古怪。   明明是天成帝强迫他,主动开始这段畸形的君臣帝妃的关系,到了现在,冷芳携是放纵放肆了,束手束脚的竟然是天成帝自己。   复杂的思绪在脑海里转过一圈,足背微弓,扣着梨花木桌的五指并拢,冷芳携身子猛地一抖,急促地喘息着,渐渐平息下来。   满足过后,他就不耐烦了,裸足踹踹皇帝。   “别舔了。”   ……   待他走后,天成帝亲手收拾桌面上的狼藉,擦掉水痕汁液,路慎思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书房之中,仿佛无声无息的幽魂。   他单膝跪地,将惹得冷芳携不快的狱卒的下场回禀皇帝。鼻尖萦绕着一股幽香和淡淡的腥味,方才走进书房时,尽管他立刻垂头,仍然瞥见了凌乱的梨花木桌,结合书房内的味道,不难想象方才发生了什么。   路慎思面容沉肃,身形隐在阴影之中,仿佛一个等候指令的器具。思绪却已经逸散。   ……方才,他是坐在桌上么?   那该是一种怎样美妙的情态……偏偏被皇帝独享。   藏于心口的凶兽几乎饥肠辘辘,被勾魂夺魄的香味引得凶意大发,破膛而出奔向味道的来源,偏偏必须压抑着,克制着。   路慎思闭了闭眼。   皇帝冷淡却不失狠辣的声音自上首传来:“他不喜欢的人,永远不要让他们再出现在他眼前。”   “是。”   “汤沃和易积石动向如何?”   路慎思道:“两位阁老还算平静,汤阁老买回一只鹦鹉,养在廊檐下,整日教它‘陛下万岁’;易阁老醉心于诗集,躲在书房中写诗作画。不过,他们身后的门人弟子颇为躁动,正为大理寺卿之位角力。”   两党皆在大理寺中安有人手,且位置都不低,大理寺举重若轻,自然要为九卿之位争夺一番。   天成帝冷笑着点评:“汤沃不思进取,不堪大用。易积石刚愎自用却又软弱,被弟子裹挟,成不了气候。”   两位阁老在他口中,竟比稚童还不如。   路慎思想,这两派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还能被天成帝留着,甚至在其中加一捧火,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给他与冷芳携取乐。   毕竟猴戏在哪儿都能看到,朱紫大员之间上演的猴戏,可不多见。   “比起他们,东宫更为安静,太子殿下跟从大师傅阅览经书典册,近日除了关心冷大人明年的生辰礼,便是写策论。”   快十八了,仍然被天成帝死死压住不能视政,却一点也不着急。   天成帝的语气中含着一丝轻蔑:“太子就是太规矩了。”   又慢悠悠说:“不过他身边的谋臣,不是个安分的。”   “臣会盯着庞飞善。”   天成帝说:“无需多此一举。药奴呢?”   比起太子身边野心勃勃的谋臣,他更关心揽雀宫中素来沉默寡言,只知道莳花弄草的宫人。   路慎思道:“前日往飞羽宫递了一次消息,言冷大人近来喜欢吃李子。飞羽宫便将份例中的紫李送到揽雀宫里。”   “这一份消息,恐怕除了越云岚与朕,他还卖给了其他人。”天成帝淡笑,“三姓家奴。”   这一茬却是路慎思没有查到的,想到那个藏在冷芳携宫里,等闲不露面之人,路慎思心头一阵腻歪,忍不住道:“陛下,不如臣去处理掉他。”   天成帝瞥他一眼,将跌落桌案的花枝捡起,插于白色瓷瓶中。   只说:“芳携用他顺手。”   这就是不要他轻举妄动的意思了。路慎思退下。   出了御书房,路慎思平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恼意。   或许是与冷芳携的一夜相处,令他失了分寸,竟然在天成帝面前罕见地表露出自我想法,对于冷芳携过于关心。   皇帝如此敏锐,恐怕……   ……   又一个。   天成帝淡淡地想。   芳携真似一朵蜜花,招蜂引蝶,总不停歇。   太子、梁惠、路慎思……亦或者更多人,他身上仿佛有种魔力,深深吸引着他们,令他们心不由自己。   天成帝见过投注在他身上,太多人的心意,太多人的觊觎。   他们或许蠢蠢欲动,在暗中窥伺着,等待有朝一日能将冷芳携拥入怀中。   但那又如何?   整理好瓶中花枝,放在云纹窗前,看着自己的杰作,天成帝罕见地露出一丝傲慢的笑容。   先来者居上。   他已经在冷芳携身上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爱也罢恨也罢,谁人能抹去?   *   隔日早朝,冷芳携将缜密的证据一一呈上,忽视他在其中可能使的手段,当真天衣无缝,罪证确凿。   “臣以为,这些证据过于单薄。”偌大一个朝廷,朝臣们跟哑巴了一样无人反驳,只有易积石一人出列,但在铁证之前,显然过于苍白。   冷芳携呵呵笑道:“那在阁老看来,什么证据足够定案呢?阁老从前经办的刘书同案,除了两三人证,再一份誊抄过的名单,没有其他。那个案子能定,这回臣搜罗的证据更为清晰,为何不能了?”   易积石一时语塞,在冷芳携神光湛湛的双眸之下,竟然下意识避退半步。   他从来都如此,虽然总是反对冷芳携,但只要后者当面与他对顶,便不会出面交锋,次次回避。   在有心人看来,是畏惧冷芳携的权势。这以刚硬著称的阁老,骨头其实不硬。   唯有少数知情人知晓,易积石是出于愧疚。愧疚于冷芳携曾视他为半师,他与一些人也视他为朝廷日后需费心培养的栋梁之材,可在天成帝出手强迫冷芳携时,他却没能出面阻拦、劝谏,任由文采飞扬、风华正茂的少年被帝王握在掌中。   易积石的回避也导致沈质的罪名几乎已经定下。   就在这时,冷芳携又道:“除此以外,大理寺中尚有一位人证——骆希声。”   他转身看向大理寺队列中死死埋着头的青年,意味不明道:“还不出来。”   眼神似威胁,又像充满兴味。   唉。逃不过。   骆希声抬头,众目睽睽下,慢吞吞地走出来。   所有大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位小吏身上,离开队列时,还能听到同僚们的骚动,骆希声心中苦笑,面上仍然从容不迫,掀袍下跪,掷地有声。   “臣不知。”   朝廷一时哗然。   他竟敢当面反驳冷芳携!   冷芳携却也不生气,好似只是把他抓出来逗弄一番,转头悠悠道:“既然你畏惧沈质的权势,不愿开口,那便算了。陛下,凭着这些证据,已经足够定罪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定罪不在于证据,而在于帝王心意。   在冷芳携面前,帝王还能有什么心意?   果然,朝臣们听得皇帝玉旨纶音,褫夺沈质官身爵位,贬为白身。六年以来功名利禄,尽数成空,众人一时唏嘘。   散朝后,骆希声打算立刻逃离这是非之地,刚走出没几步,便见冷芳携径直走到他面前。   一瞬间,骆希声如芒在背。   他忐忑不安地咽了几口口水,任由冷芳携冷淡的视线打量。   “大人……”他刚想说几句谢罪求饶的话,冷芳携忽然凑近身前。骆希声下意识后退半步,冷芳携又走近一步,此消彼长,竟然靠得更近!   骆希声屏住呼吸,见得冷芳携睫羽微垂,纤长浓密,仿若蝶翼,连面上的细小绒毛都纤毫毕现。冷芳携俯身到他耳边,嘴唇轻轻动了几下,过了片刻,才施施然退开。   一句话没说,背着手走开了。   骆希声顿时发觉众人看他的目光中多出了敌意,异常无奈。   冷芳携也太记仇了。   刚才他根本没说话,不似有些人想的与他秘密交谈,只是装模作样地动了几下嘴巴,吐出几口气,除了把他耳朵弄得通红,其余什么都没留下!   他真是冤枉啊。   奈何心声传不到朝臣们耳朵里,他也不想芳携顽皮的一面被人知道。一时之间,既痛苦,又甜蜜。痛苦到了最后,全数化成丰盈的喜悦。   你太调皮了!   骆希声在心中指着冷芳携的小人谴责道,调皮到可爱的程度你知道吗!   走了一路,耳尖上红意未消,那口温热的吐息似乎还萦绕耳廓。   骆希声不甚自在地捏了捏。 第65章 “你想清楚了?”   一位大理寺卿的离去并未吸引太多注意,沈质为官六年,虽然有清流的名声,却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好友,因此当他离开诏狱之时,去送行的竟然只有冷芳携一人。   旁人都以为冷芳携去,是耀武扬威,是居高临下的羞辱。沈质看着眼前衣袍绯红,乌发高束,眉眼鲜丽如画的青年,心情复杂难言。   他一身落拓,纵然在冷芳携的照拂下不至于满袖污泥、浑身酸臭,也沾染上诏狱的阴森气息,面色苍白如纸,薄唇没什么血色。站在冷芳携身前,极为不称,沈质狼狈地后退半步。   “小心。”冷芳携抓住他的手腕,以为沈质久病之身,站立不稳。指节触碰之时,淡淡的暖意令沈质脊背僵硬,不敢乱动,生怕搅散了什么。   “师弟……”   “嗯。怎么了?”   沈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萦绕在胸膛数年的话堵在嗓子眼,噎得他难受,但他不敢说出口。纵然现在恢复白身,似乎也不需要顾忌。   冲动令他恨不得将日夜难以安寝、辗转反侧时的几多情思脱口而出,理智却让他咬紧了牙关。   诏狱的幽暗一瞬而过,日光透亮,沈质站在光线之中,仿佛重获新生。秋天的日光并不刺眼,他却觉得裸露出的耳廓、脖颈生出一种针扎般的锐痛。   长久的沉默后,沈质终于忍不住开口:“芳携……”   “师兄。我在。”冷芳携轻声回应。   他反过来捉着冷芳携的手,师弟的手腕细瘦,只手便能圈住,肌肤莹润如玉,显然在他未见时,被人好好将养着。   “你太过张扬,太过放肆,太过没有顾忌。你把帝王随性投来的宠爱当成永久品,挥霍无度。”沈质一字一顿,听着像失败者的诋毁、愤怒和不甘,可在场二人都知道,话里充满了对冷芳携的担忧,“这不是长久之道。”   “年少时我们攀登春山,何等风流飒沓,那时师弟折竹为杖,不是与我约定日后出将入相,定道济天下之弱,放不失书生本色?”回想起过往,几如梦幻,亦如泡影,一触即碎,冷芳携好像已经完全走出去了,沈质还在原地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冷芳携道:“少年人,总是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天真、蠢笨。”   沈质道:“并非不合时宜!也并非蠢笨!”   他深知,冷芳携其心未改,只是迫于天成帝的觊觎和强占,破罐子破摔,干脆做起了操弄权势的佞臣。   他有心劝冷芳携回心转意,却在他唇间淡淡的笑容,和近乎无情的眼神中退却了。   “师兄,我都知道。”冷芳携说。   是啊,他全都知道。那么聪慧的师弟,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这个师兄还真是天真,冷芳携想。   就算没有天成帝搅局,按照原来的剧情,他在宦海沉浮,权势迷人眼,最终也会成为一头恶龙,与沈质一刀两断、形同陌路。   无论如何,他是做不了名臣了。但他这个奸佞死去后,自有一位能干的臣子出面,整理满朝风雨。   冷芳携拿出沈质被狱卒夺走的玉佩,扯着沈质的腰带,低头为他系上。玉指如葱,红绳在其间环绕,仿佛被捆缚住了。   “不要再弄丢了。”他系好玉佩,拍拍沈质衣袍上沾染的灰尘,“京城东边,琳琅道上,有家十分出名的医馆,名为九芝堂,里面的师傅很厉害,救治了数位重病垂死、身患咳疾之人,你记得去看看。”   沈质握着腰间的玉佩,一路失魂落魄,直到走到从前的宅邸,看见门前贴上的黄封,才回过神来。   家中老仆守在门外,收拾了一板车的东西,两名带刀的龙虎卫见到他道:“此处已被封查。但统领吩咐,沈大人可进去拿走自己的行李。”   老仆道:“大人,家里的其他物什我都收拾好了。只有您的寝房,我没进去过。”   宅邸之中果然一空,除了亭中的萧萧玉竹,再寻不到其他。沈质径直走到寝房中,忽然看见床榻边的漆黑高案上留着冷芳携送他的墨砚,砚下压着两张素白宣纸。   其中一张上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另一张上附着一份千金药方。   字迹行云流水,银钩铁画,有纵横绝顶之意。沈质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从前在山间流泉旁纳凉,冷芳携以笔沾泉水,在巨石上随性写就——会当凌绝顶*。   回首看着他笑道:“师兄,看我笔力如何!”   垂眸,指腹在已经干透的字迹上擦过。   笔力雄奇,不失柔和。师弟,你已入木三分。师兄不如你远矣。   喧嚣一时的贪污案落幕,汤易两党争夺已久的九卿之位却没落到任何一方头上。天成帝将大理寺卿之位空悬,似乎并无现在提拔之意。   忙忙碌碌中,大理寺内一名小官升官的消息引得有心人的注目。   被冷芳携要求指正沈质,却当庭拒绝的骆听骆希声,天成帝似乎对他并无恶意,隐隐带着欣赏之情。此番独独他一人升官,令一些人觉得,这空悬的大理寺卿之位,似乎已经被天成帝预留给他,只待他做出一番功业来。   ……   光阴如驹,刚刚过完中秋佳节没多久,京城便入了冬。   现在还未落雪,只是温度已经骤降,北风呼啸,行至街外仿佛浑身赤裸,似冷刀刮肉。   揽雀宫烧起地热,暖意融融,十一趴在床前,将宣纸垫在小几上,紧紧捏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浓密的眉毛紧紧皱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宣纸,如临大敌的样子,十一屏住呼吸,待写完后收笔吹墨。   纸上已经写了数十行冷芳携的名字,十一抓着纸站起来,瞧着最新写的那一行,一瞬间露出沮丧的表情。   “不好看……”   对于刚刚习字没多久的十一来说,冷芳携的名字太复杂了,他能一笔一划写清楚不出错已是殊为不易,要想写得漂亮端正却是天方夜谭。   他现在的字比稚童小儿还不如,歪歪扭扭,有的胖有的瘦。“冷芳携”这一听起来就令人想到雪中寒梅的字,被他写得如同胖嘟嘟的白兔子一样可爱,极为不符合冷芳携的气质。   就是这样的字,写出来后冷芳携还会夸他,陪他玩丢老虎的游戏。但十一不满意,别的字能写清楚就好,可对于主人的名字,他却总想着要一鸣惊人,在冷芳携面前一笔写就,让他惊讶、自豪。   于是躲在房中偷偷练习。   可是练了这么久,除了字端正了些,其余毫无进展。   十一将宣纸收好藏起来,低落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天际低垂,一片灰蒙蒙,忽然自空中跌落了只褐色的小鸟,摔到他窗楹边,晕了一阵,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挥挥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它的翅膀受伤了。十一想。   没有翅膀,在寒冷的冬天活不长久。   他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伸手拢住焦躁的小鸟。这鸟并不亲人,被十一抓住后不断地啄他的虎口,极为凶狠。   虽然很凶,却不痛不痒,十一容色未变,另一只手捉住麻雀的头颅,手腕刚想转动,拧下它的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十一手指微顿。   麻雀立即扑腾翅膀,想要逃走,显然已经察觉到人类的凶意。扑腾来扑腾去,徒劳无功,反而被十一抓得更紧。   “不能让你逃了。”十一不敢伤到麻雀,确保抓稳后,就小心翼翼地松了松,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走到大殿里,瞥见冷芳携看书的侧影,平直的唇倏然掀起一个弧度。   “大人!”他奔过去。   冷芳携才沐浴过,室内对他来说过于温暖,仅披了件轻薄的寝衣,领口大敞,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他正歪头支颐,在灯下看闲书,听到十一的叫声转过头去,乌发微晃,雪一般的肌肤撞入十一眼帘,亮得惊人。   十一眨了下眼,捧着叽叽喳喳不断挣扎的麻雀到他跟前,用异常温柔的语气说:“我看到它摔到窗户上,飞不起来了,好可怜。就把它救起来了。”   他慢慢放开手,显露出麻雀的全身。原本还不断挣扎啄他虎口的暴躁小鸟,像也闻到了别人的香味,小脑袋一晃一晃,黑米般的眼睛最终落到冷芳携身上,叫声变得悦耳。   翅膀不断扇动,试图靠近冷芳携。   或许是喜欢他身上那股幽淡的香味,比起差点把它杀了的十一,更亲近冷芳携。   看着它努力朝他靠近,冷芳携笑了下,伸出食指,微微弯曲,在麻雀前停着。那鸟立即顺杆上爬,跳到他手指上,顿时也不叫了,不挣扎了,更不啄人了,乖巧得像冷芳携亲手养大的鸟,抖抖受伤的翅膀,咕叽咕叽地发出可怜的声音。   冷芳携指腹揉着它的脑袋,眼神落到它殷红的翅膀上:“真可怜。”   叫来药奴,看完之后,药奴道:“没有大碍,应当是此前就有伤口,被风刮了扩大的缘故。留着好好养几天就长好了。也不必敷药,反而对它不利。”   冷芳携不通药理,药奴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当即让人去提一个鸟笼,装上清水,铺了点自珍兽园拿回来的鸟食,打算好好养着。   他把麻雀放进笼子时,对方依依不舍,站在手指上不肯走,还是冷芳携戳了它一下,才不情不愿地飞进去。   虽然看不出表情,却一股子幽怨味道。   十一趁机邀功,道:“大人,我总是写不好字,你教教我吧。”   又说光写字太无聊,他集中不了精神,拿来一本诗集翻看,看了几页点了几首诗,求冷芳携教他写。换一个人到冷芳携面前撒娇卖痴,他肯定冷眼视之,但十一在他心中还是个幼稚的小孩,又刚刚救来一只麻雀,正碰上他闲来无事,心情尚好,便令十一研磨摆纸。   手捋衣袖,提笔沾墨,落笔而下,几乎一气呵成,浓淡相宜。   “独立望南枝,村空人悄悄……忍令瑶台姿,冷落群芳后。*”   “……来饮岩下水,何必携芳樽。*”   如此,几首诗文全列于纸上,笔意潇洒纵横,有流云之相。   冷芳携已从他选取的诗文里察觉到异样,笑眼看他:“看明白了?”   十一方才的注意力全在冷芳携低垂的纤长睫羽,柔韧雪白的手指,垂散凌乱的发丝,一缕搭在肩头裸露的肌肤上,肌肤隐没处,淡淡的玫红色的印痕。完全忘了去看他下笔如何,落到纸上又如何。   看他呆呆的样子,就是知道不明白。冷芳携叹气,柔软的笔尖在他眉心一戳,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不专心。”   十一这才回过神来,急道:“我就是笨,除了杀人什么也学不好。大人,再多教教我。”   他双眼清澈,神情无辜,委屈地看人时,叫冷芳携也心软,便让十一握笔联系,他在旁观察,时不时出生纠正。   很偶尔的时候,直接伸手握住十一的手,亲自带他感受如何下笔。不过,十一没能体悟他的良苦用心,心思全飞到他温热的手心,幽淡的发香,和柔缓的鼻息。   最终成果虽然有进步,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冷芳携很不想承认用心教的学生蠢笨不堪,把十一赶出殿去。   十一就将几张写满诗文的宣纸小心翼翼收起来,晚上借着烛火看了又看,目光在那些可爱的字迹上流连,时辰渐晚,依依不舍地藏起来准备休息。   这时,他耳尖微动,敏锐的感官察觉到窗外窸窣的动静。   脚掌无声落地,走到床前,十一收敛气息,观察动静。就见药奴红色的胎记在灯火下一闪而过,身后领着名身形高大之人,披着黑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   药奴带着他进了大殿,看方向,应当是去见冷芳携。   他是谁?   陌生人闯入揽雀宫,令十一有种立刻冲过去守在冷芳携身边的冲动。刚走了几步,十一却又想到,药奴深夜领人进来,还穿得那样严实,说明冷芳携不想让别人知晓,其中或许也包括他。   “……为什么要瞒着我。”十一敲敲床前的鸟笼——冷芳携睡时不喜欢有别的动静,便将鸟笼挂在他房间里,惹得麻雀扑扇翅膀,愤怒地想啄他的手。   “你也被瞒着。”十一冷冷地对着麻雀说,“有本事飞到大人那里去。”   ……   殿内烛火通明,药奴领着人在门口等了片刻,待身上的寒冷气息化掉后,才悄声地走进去。   来人解下斗篷,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常年挂着的笑容隐没,看起来不太容易亲近。   他掀袍跪下,趴伏在温热地砖上,头重重地磕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冷芳携梳着头发,慢悠悠问:“你想清楚了?”   来人沉声道:“上次冒险利用大人时,某已有觉悟。我与汤沃有不共戴天之仇,愿为大人驱策。”   *   京师开始飞雪,纷纷扬扬,乱迷人眼。温度更低,一如骆希声此时的处境。   ——他在大理寺内几乎举步维艰。   自从上回在早朝上当庭拒绝冷芳携,由此升官后,冷芳携几乎隔几日便要问起他。骆希声因此遭人排挤,被同僚冷视,从前的上司少卿也因为他说冷芳携看不上他而生气。总之,他此前在大理寺苦心孤诣维持下来的塑料同事关系全都断绝了,还能在大理寺里好好办差,没有被同僚们套麻袋打一顿,似乎已经是他们克制过的结果。   骆希声虽然无奈,却也没多在意。   毕竟他那些同僚个个都是废物,维持表面关系只为了当差时舒服一点,并无其他用意。就算如今被孤立了,只要没人犯蠢,他也能好好地做事。   他颇有种因为被漂亮美人看中,于是被无能狂怒的屌丝攻击的奇异爽感。   当然,此种感觉难以宣之于口,只留在他心中默默品尝。   升官又发财,他现在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窘迫,手里握着不少余钱。家中老母日夜在田间操劳,因为寡妇的身份被乡野人议论,骆希声早就打算把她接到京城里来,见见新鲜事物,说不定还能重新找一个知心人。   有钱后,便寻中人在好一点的地段赁了间房,又向上司请了一天假,将老母接过来,安顿在家里。   “这里真暖和。”老母一双眼因夜夜绣帕子近乎半瞎,只能看见朦胧的光影和色彩,骆希声搀扶着她到垫了软垫的凳前坐下。   老母摸了摸垫子,新奇道:“这个还软和。你也来坐坐。”   有什么好东西,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骆希声。   她肤色微黑,脸如菜针,浑身的肉又松又软,掌心全是干农活时磨出来的茧子,两鬓微白,明明还不到四十,看着已如五六十的花甲老人。   骆希声半蹲下来看着她,心头微酸。若不是为了拉扯他长大,送他读书,他母亲不至于如此辛苦。   “娘。”他跟刘秀英说,“这垫子我有很多哩,坐不完的。”   “哎哟。”刘秀英心疼地捂了下胸口,絮絮叨叨说起来,“你买那么多干啥,用也用不完,还费钱。这里花点,那里花点,朝廷发再多钱给你,也剩不下几个!”   她非常看不顺骆希声的败家行为,很是严厉批评了一番。骆希声一边笑一边听,一边哀哀求饶,说娘孩儿下次不会了。   刘秀英刚念完,他又从桌上拿起一盒香膏脂粉,小心打开来,送到她面前:“娘你闻闻,是不是很香?这东西京城里的娘子都在用,抹到脸上可滑可香。还有擦手的,你试试。”   刘秀英小心翼翼挖出指甲大小的一块,笨拙地在倒刺和厚茧中摩擦。抹完过后果然香喷喷的,手也变滑了些。   听娃就是孝顺。刘秀英心里高兴,却不肯显露出来,还嫌弃骆希声瞎买东西,又问花了多少钱。   她在乡野里时也见过邻居擦手,用的香膏可贵了,一个要花五百钱,够买两头猪仔!她心想京城里大概贵一些,也不过一贯铜钱。   “不算贵,只要一贯钱呢。”骆希声说。   其实花了他二两白银。   “哎哟!”刘秀英又捂着心口念叨,“你个败家子!一贯钱说花就花,买回来这没用的东西。你以后还要娶媳妇呢,怎么不攒着给她买首饰!”   说到这儿,混沌的眼里立刻闪过精光,悄声问:“听娃,你跟阿娘说说,可有心怡的小娘子?娘给你张罗,定然把她给你娶回来,你俩和和美美过日子。”   骆希声哭笑不得:“娘,我刚到京城没多久,整日都忙着办差,哪里来的心怡娘子?再说了,我现在只想专心做事,好早点升官,那些事不想现在谈。”   说话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闪过冷芳携冷下脸时的样子。不由暗骂他脑子昏了头了。   “你现在不想着,那要等什么时候啊!”刘秀英很失望,“到时候小娘子都嫁人了,你娶谁呢?”   “我自有主张,您啊,别操心了。”骆希声起身,端来一叠点心放到她面前,说,“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外面买些鸡鸭烧菜,你试试我的手艺。”   新房子地段是好,周围住的不少知书识礼的人家,不过坏处就是没什么人摆摊,要想买菜,只能穿过大街去对面的一个胡同里。   现在正值饭点,也是衙门下值的时候,街上十分热闹。骆希声埋头正欲穿过人群,面前忽然被人挡住,他抬头来,发现是一位容貌阴邪的年轻公子,看穿衣打扮,身家定然不凡。   “这不是咱们朝中新贵,骆大人吗?”此人裹着狐裘,冷冷盯着他,“怎么不在大理寺中,反而到这里来。”   他身边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闻言发出嘲讽的笑声。   骆希声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他只是个小吏,对于朝中大员们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甚了解,可此人,他不了解也得了解。少卿曾专门跟新入值的人说过此人的事迹,话里话外叫他们不要轻易招惹。   汤霄,汤沃唯一的儿子。老来得子,可谓爱若掌珍,自小被人捧着长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在京城中横行无忌。   他突然拦住他为难他,恐怕是因为空悬的大理寺卿之位。据传汤易两党相争,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汤党那边的候选人便是汤霄的一名酒肉朋友。   那么他与汤霄之间,恩怨并不深厚,只有最浅层的利益冲突。   快速想过一转,骆希声躬身行礼,十分恭敬,又不失谄媚道:“原来是汤公子当面,方才我一时眼拙,差点没认出您来,恕骆某失礼。您叫住我,是有什么要事交代吗?”   这姿态,这语气,这表情,全然不似他在朝会上拒绝冷芳携时的高洁正直,充斥着利欲熏心的小官试图攀附上位者的阿谀。   汤霄眉梢微动,显然没想到骆希声竟然这么没骨气,直接奉承起他了。   立刻索然无味,鄙夷道:“冷贞怎么会看重你这样的人?他眼睛瞎了吗!”   他原以为能拒绝冷芳携之人该有多刚正,没承想竟然是个小人!也不知冷芳携什么个眼神,独独对他另眼相看!   他真该让他看看骆听现在的样子。   不过,现在却也没有继续教训骆希声的心情了。瞧着他殷勤的眼神,汤霄顿觉腻味,但不为难骆希声,心口那捧恶气始终发泄不出来。   狠狠瞪着骆希声,干脆嘴里发起牢骚,毫无顾忌地骂他爹软弱,谁都可以过来踩一脚。骂汤党里的某某官、某某御史,虚有其表,俗不可耐。   听得骆希声微愣——自己人都骂这么狠,汤霄是从哪儿跑出来的疯狗?   看他身边的跟班,都是一脸平静,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汤霄转而骂起易党之人,轻蔑地评价易积石:“易积石孤家寡人,虽然汤沃没什么本事,但对上他,一个被门人弟子操控的泥偶,迟早让他败下阵来!”   骆希声怀疑他是在哪儿受了不痛快,因此随便找个人发泄,全当听猴子乱叫。   汤霄实在骄狂,满朝文武,除了皇帝和冷芳携,似乎谁都敢骂,一边骂一边走,完全把骆希声抛之脑后。   ……有病一样。   骆希声凉凉瞥他一眼,拢着袖子继续买菜去。   隔日到大理寺时,骆希声发觉同僚们面色都有些难看,窃窃私语,脸上忧心忡忡,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他自然不能走过去当面问他们,便佯装专心做事,偷偷听。   这一偷听让他愣在原地。   ——汤阁老的儿子,昨夜死了。 第66章 这画中人,骆希声越看越觉得像极了冷芳携!   “这纨绔子据说近日来心情不爽利,夜夜都去酒楼里喝酒,通宵达旦。家仆和酒楼里小二只能等第二日早晨去找他,将他送回家中。若提前进去了,此人便大发雷霆,对其拳脚相加。”   “嘶——汤阁老的脾气这么好,怎么生出一个如此暴虐的儿子来?且他如今年岁不小了,还无所事事?汤阁老也不管?”   “嗐,汤霄是阁老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儿子,看他跟看亲孙子差不多,爱且来不及,哪里忍得下心管教呢?于是一直放纵着,却不料放纵成白发人送黑发人,天人永隔了!”   “据说今晨汤府的家仆去酒楼专为汤霄空出的雅间拎他回家,进门时见到汤霄倒在桌上,还以为他喝醉睡着了,凑近了些,才闻到血味,定睛一瞧,一把匕首正没在他家少爷心口处,淌出的血把半件衣裳都浸透了,很是骇人。那老仆登时发出一声惨叫,差点没连滚带爬逃走。”   “啧啧啧……”有人意味深长地说,“难怪大理寺中,那些大人物的脸色很不好看。自家魁首的亲儿子死了,还是惨死!可不如丧考妣吗?易党之人却也冷着张脸,一点瞧不出高兴的神色。”   这些人都是大理寺中没什么姓名的小吏,几乎不引人注目,躲起来议论高官大员,嘴上毫不留情。就算骆希声在场,他们也没顾忌。   “嘿,他们为什么不高兴?你说汤阁老的儿子死了,显然被人杀死的,最能想到的凶手是谁?除了易党之人,谁胆大包天敢杀阁老之子,焉知九族够不够他挥霍?现今嫌疑最大的,便是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礼部郎中辛义华!此人能言善辩,更有一目三行、过目不忘之能,在易党中地位不低,堪为易阁老最为得意的心腹弟子!”   有人用一种看好戏的语气道:“看来汤易两党,要你死我活了!”   大理寺中纵然有汤易两党站队之分,可显然分不到他们头上,大佬们的恩怨情仇与他们无关,至多只能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谈。所以这种能令朝野动荡不安的大事情,完全不能令他们惶惶不安。   骆希声听着,有些唏嘘,昨日他刚见过汤霄,被那骄狂的阁老之子一顿鄙夷,虽然很不喜欢他,但一个活生生的人,昨日还见过,今晨却已经没了,生死无常,令人感慨。   感慨过后,骆希声将此事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核验大理寺官员的名册,这种专门为难他的小事情也要做好,为日后升官发财做好铺垫。   汤霄、汤党与易党之人的事情里,没他的事,他最需要做的是躲避风雨,明哲保身。而且,就算此前惹来许多人注目,这件事发生后,应当没人有心思想起他了。   早朝过后,骆希声把名册核验完毕,正打算将名册送至上司桌上,顺便去食肆里拿几个刚出炉的馒头填填肚子——早上上值时,食肆通常未开,只能忍着腹中饥饿等早朝过后。   余光瞥见一片雪白的衣袍,在大理寺中或绿、或青、或绯的颜色中十分突出,引人瞩目。骆希声眼皮微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加快脚步,打算立刻远离是非之地。   “大理寺评事骆听——”骆希声脚步微顿,僵硬地转过身来,就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位白衣虎袍、扶刀静立的龙虎卫,身旁跟着一名身形稍稍佝偻,两鬓霜白的老人。   那老人一身绯衣,腰环金带,面容再熟悉不过,正是骆希声早朝时偷偷窥看过的汤沃汤阁老!   他此刻出现在大理寺内,意味着什么,骆希声已经心有预料。   果然,骆希声走到路慎思面前,掀袍跪下,就听他口述天成帝旨意,说他思维敏捷、头脑缜密云云,十分不走心地夸了一通,然后当头压下惊天重任——要他负责审理汤霄案!最好三日便查出真凶。   汤沃眼底青黑,一晚上的功夫头发白了一半,显然受到的打击不轻。面对骆希声,他竭力保持温和的笑容,隐去眼中浓重的戾气,深深弯腰俯身,以一介慈父的心情请求骆希声:   “骆大人,犬子无辜惨死,真凶逃之夭夭,老夫悲痛难当,恨不得立刻随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去。可一想到真凶还逍遥法外,便不能安宁,夜不能寐。还望骆大人还我,还我那可怜儿子一个公道。汤某,不胜感激。”   骆希声连忙扶住他:“阁老言重了。骆听一定全力而为,不负陛下重托。”   心头却哂笑,你应该知晓你儿子昨天才把我围住为难一番,现在托付给我,是真的放心了?   又不住哀嚎,很想立刻收拾包袱逃离京城。直觉告诉他,这突如其来的泰山重任背后,一定少不了冷芳携的事,不然天成帝好好的,怎么会想起他这个芝麻小官?   果然,向路慎思示意,回去拿东西的时候,骆希声听到同僚们窃窃私语。   “今日朝会,陛下本想点刑部与京兆尹共审,哪知道那位忽然站出来,说大理寺中也有一位断案如神、秉公执法的官员……汤阁老不敢反驳,于是陛下依照那人的心意定下人选。真是荒唐……”   见到骆希声,那些从前明里暗里排挤他、讽刺他的同僚却露出怜悯的神色,罕见地对他展现出善意。冷面待他之人,还露出一个笑容。   显然他们现在发觉了,原来中贵人并不看重他,相反,对他还抱有恶意。毕竟这不是个好差事,在龙虎卫的协助下搜罗一位凶手不难,难得是其中牵涉了汤易两党,事涉党争,稍有不慎就会卷入其中,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何况他还招惹上了中贵人。   今日还能见到骆希声,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只能在午门观刑时再看到他了。   骆希声不知道同僚们怜悯中又带着此人必死的复杂心情,整理好情绪,拿上他平日办事所需之物,就立刻奔到大理寺外。原地只留下路慎思一人,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很是冷漠。   “走。”   直接就要开始查案了。   案发之地位于与星连居齐名的芳歇楼里,因发生了凶案,酒楼里的客人全空了,街外也是一片冷清,除了几个吸着鼻涕好奇地往里看的小童,就是一队带刀的龙虎卫。   芳歇楼的掌柜候在门外,看到骆希声和路慎思,忙把他们迎进去。不过,骆希声敏锐地察觉到,掌柜虽然神情和动作都很惶恐,眼神却很平淡,有种无惧于汤霄之死带来风雨的坦然和从容。   这很奇怪,毕竟一位阁老的儿子死在酒楼里,阁老还是出了名的爱子如命。凶手虽然不一定与酒楼有关,但此事过后,酒楼一定会被汤沃迁怒,能不能继续开下去还是个未知数。   怎么掌柜还如此冷静?   还未思考清楚其中存在的问题,骆希声刚刚跨过门槛,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只见满目凄凉的酒楼里,一名绯衣男子坐在正中央,披着雪白色的披风,领口的绒毛簇拥一张清艳冷淡的脸。   此人一手缩在披风底下,一手端着瓷白酒杯低饮,骆希声走进了却没有嗅到酒味,里面装的是清水。   “来了?开心吗?”冷芳携抬眼看他,眼中神光鲜活灵动,雪白绒羽随之摇晃,仿佛一只狡黠的小狐狸,笑得不怀好意,“这种一飞冲天的好机会,平常少有人能遇到。即便遇到,也不一定能抓住。你要好好把握。”   说完,端起瓷杯又抿了口水,弄得红唇湿漉漉的,像刚被人亲吻吮吸过。   冷芳携待人向来只是淡淡,如今对他露出这种仿佛作弄一位好友般的亲昵神色,骆希声痛并快乐着。一时哀嚎,盯着对方陷在绒羽中的侧脸,很有种伸手揪一揪、捏一捏的冲动。   一时想求饶,让他别作弄自己了。   心头思绪万千,忍不住沉溺在冷芳携唇角淡淡、俏皮的弧度中。   汤霄包下的包间位于芳歇楼三楼左边,因窗外便是贯通京师的御河,每到夜晚便灯火辉煌、歌舞升平,衣着鲜亮的小娘子、小郎君,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皆可谓美景无边,因此一晚便价值千金。汤霄眼也不眨包了这么久,可见汤氏家财之丰厚。   雅间外有两名带刀龙虎卫值守,见到冷芳携与路慎思皆拱手行礼、十分恭敬,对骆希声则漠然无视。   推开门来,刺鼻的酒味混杂着未散的血味冲入鼻腔,冷芳携眉梢只不过微微一动,路慎思便走到他面前,替他遮住气味。黑压压的身躯遮盖了大半光线,冷芳携瞥他一眼,待习惯了气味后,方迈步而出。   只见一张圆形酒桌,铺着缎花的锦垫,桌面、地上一地的酒壶和酒液,满目狼藉,汤霄的尸体还留在原地,埋头倒在酒桌上,若不是侧面看去看到心口处的匕首,和被血液浸透的衣袍,真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在冷芳携观察案发现场时,骆希声已经将目光放到雅间中一处较为突兀的摆件中——一个漆色木柜。骆希声打开来看,发觉其中放的都是一些卷轴,被黄带好好地束住,一捆又一捆。   解开一个,打开来看,是一幅画,用淡墨绘出一个绯衣的背影,衣袖翻飞,虽然用笔寥寥,也能窥见画中人飞扬的姿态。画卷右上方写有两个飞扬的大字——汤霄。   汤阁老之子在书画上的造诣显然不低。   骆希声眉头微皱,总觉得这绯衣人有些古怪,便又打开一个,还是类似的画……他将剩下的全数摊开,里面要么是人的背影,要么是一双极为漂亮有神的眼睛,要么是捏着花枝的手,要么是红艳的薄唇。   看着看着,眉头越发紧皱,直到看完最后一幅画,骆希声恍然大悟,才发觉萦绕在心头的古怪之意到底是什么——   太熟悉了。   这画中人,骆希声越看越觉得像极了冷芳携!   可汤霄怎么会画他?还画了如此多,如此用心,如此……用情。   寥寥数笔就能将冷芳携的身体部位勾勒得如此清晰,如此传神……汤霄,他到底观察了冷芳携多久,以至于旁人只是看一眼,就能意识到画中人的身份。   骆希声僵在原地,捏着画轴有些不知所措。他总觉得这些东西拿给冷芳携看,是一种亵渎。   可是后者已经发现他的不对劲,径直走过来,微微一侧身,就看到了摊开的画卷内容。   冷芳携挑眉:“……这是?”   明明是搜罗出的汤霄的遗物,骆希声却有种看艳情图被本人抓住的尴尬感。他想立刻合上画卷,在冷芳携凉凉的眼神下,不敢擅动,只能硬着头皮说:“应该是汤霄留下的东西。”   冷芳携颇感兴趣,拿出其他的画卷一个个摊开来看。他意识到里画中人的身份,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   路慎思看到他手里画卷上含着冷光的妩媚眼睛,跟被针扎到一样收回眼神,垂眸冷冷道:“痴心妄想。”   冷芳携很疑惑:“我从前见过他吗?”   之前他在楼下等着骆希声,未曾上楼来,也就不知道雅间里除了汤霄的尸体,竟然有这么多与他有关之物。可搜罗过往的记忆,他似乎从未与那个骄狂不成器的阁老之子打过交道。   本人困惑不解,路慎思不假思索地说:“汤霄此前在百药书院读过书,比你晚一年入学。那时他的性格就很古怪,仗着父亲的身份在书院中横行霸道,还与你发生过冲突,想与你一较高下,后来发现你文采飞扬,远非他所能企及,便作罢了。”   “你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时,汤霄曾鼓动汤沃聘你为师,后来不了了之。”   冷芳携笑了:“你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却不记得了。”   他想了下,对照着路慎思说的内容,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一张倔强青涩的面孔。   那时南留书院的老师和学生来游学,与百药书院在春山流泉之上操办一场春日宴。美其名曰欣赏春日美景,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斗诗宴会,两院弟子交往嬉闹之余,暗含比试之心。   文人之前的斗争很少发展到肢体上,多是默不作声、风雅从容的,身着轻薄澜衫,头佩花冠的学生们或坐于岩石,或依靠松柏,或仰躺屈腿,你来我往,以诗相和,以诗相斗。   冷芳携当时挨着沈质坐,拿了根干净的毛笔沾泉水在岩石上练字,逢有旁人挑衅,头也不回,几乎不假思索,提笔在石上作诗。   沈质则在一旁低头捏着藤条,曲成环状,将野花配在其中,扎出一个鲜妍娇美的花冠,轻轻压在冷芳携的发顶。   “师兄!”冷芳携略感不自在,晃晃脑袋,想着沈质一番好意,便没有取下花冠。   汤霄便是在宴会正酣时出现的。一身沉闷严肃的玄色衣袍,发冠嵌玉,日光下熠熠生辉,在放荡不羁的两院学子中格格不入,更兼神情阴冷,浑身散发出不可亲近的气势,使得没人敢靠近他。   冷芳携眯着眼睛练字,听到一旁有人议论,说此人言行狂妄,常在课上起身顶撞老师,还经常指着同学的诗作文策逐条批驳,大有轻蔑不屑之意。不过,他的文采确实出众,在经学一途更功底深厚,是以虽然都看他不怎么顺眼,却没人对他所作所为置喙。   他只当听着玩的,被议论的人却径直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巨大岩石。   “嗯?”冷芳携轻飘飘看他一眼,“有何贵干?”   旁人口中常常大放厥词的狂人,面对他时却有些紧张,嘴唇紧紧抿着,眼睛先是直愣愣盯住他,又在他平静的回视中败下阵来,飘忽不定。   “你,你……”汤霄当时说话也磕磕绊绊,叫冷芳携以为他口有疾,心想无非又是一位来与他斗诗之人,招手让他挪开,不等汤霄说完,便沾水挥笔,写下一首诗。   冷芳携道:“可以了,走吧。”   他还想认真练一练字,不耐烦与旁人翻来覆去地斗诗。   汤霄就这么被他赶走了,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离开时稀里糊涂的。   现在方明白,汤霄当时找他,或许不是为了斗诗。   不过,这是冷芳携能够想起的,与他打过的唯一一次照面。自春日宴后,除了偶尔会听说有位汤姓师弟格外狅悖之外,再也没有见过他。   走到尸体前,冷芳携伸手,捏住汤霄的下巴。尸体僵硬,触手冰凉,弥散着阴寒气息,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冷芳携观察他的五官,比之从前,汤霄的长相越发阴骘,纵然闭着眼睛,也不难想象睁开眼时的傲慢刻薄。   一个才华横溢的小师弟。   可惜了。   冷芳携思绪淡淡,松开手指。   可你最终不仅一事无成,还做尽了恶事,成为别人除之而后快的祸害。   ……   查案之事由骆希声主导,路慎思为副手,冷芳携只当来看戏,什么都不插手。   骆希声此前只处理过一些街坊邻居、鸡毛蒜皮的小事,杀伤人命的案子只在案卷里看到过,从来没有到现场勘验、询问的经验。但圣旨已下,就由不得他不行,维持平静的神色,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观察尸体状态、查看雅间内的痕迹。   他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带着一根炭笔,一边查看,一边记录。   这种看似经验丰厚的状态很能唬人,被他叫来询问的酒楼小二被唬住了,表情诚恳,一五一十道:“那位爷进雅间之前,曾与另一名客人发生过争执。对,那位客人穿着紫衣,眼尾有颗小痣,我听别人说,是在礼部当值的一位大官哩。他们吵了什么,我没敢靠太近,没听清楚,只是看那两位脸色不好,那位爷的脸都涨红了,觉得他们应该在吵架。”   “后面那位爷进雅间,那位客人买了壶酒就走了。可是奇怪的是,一个时辰左右,楼里客人走了大半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位客人,还以为他落了什么东西,刚想说话,他就面色匆匆地离开了。”   辛义华的第二次露面,还有芳歇楼中的一位歌女作证。由此看来,他的嫌疑颇重,难怪易党之人脸色不好了。   就算不是辛义华杀的人,汤沃愤怒之下,也极有可能杀之泄愤。在易党人看来,汤霄那是什么不中用的东西,死就死了,辛义华却是他们极为重要的力量,许多人视之为下一任魁首,用他换汤霄,亏大了!   在骆希声受命前,辛义华与一杆人等已经被带到诏狱之中,就等他提审。   但他不着急,想要将案发现场调查得仔细一些,不要有丝毫遗漏。骆希声直觉人不是辛义华所杀,凶手另有其人,线索就只能在芳歇楼内寻找。   他分别叫来掌柜、小二、帮厨等人,一个个问询,从他们当夜的行踪轨迹、见过的人乃至于做什么事是在什么时间,问得十分详尽。再将他们的回答对照,总算拼凑出昨夜芳歇楼里的情形。不过光靠这些还远远不够,雅间内外一些古怪的痕迹,以及当夜出入的客人更需要关注。   骆希声很想凝神静气,一口气把事情解决了,最好今晚就找出凶手,赶快甩掉这动辄掉脑袋的麻烦事。想是这么想,却总是忍不住走神,原因在于身旁的绯衣人始终盯着他看,眼也不错,好似他身上有什么新奇物件。   眼神凉凉的,说不上冷,却绝对算不上有热度,让骆希声心头惴惴,总以为自己哪里没做好,或者是头发衣服哪里出了差错,顾前顾后,颇为患得患失。   骆希声自认脸皮很厚,从不把别人的看法和议论放在心上,端看他面对同僚排挤时的坦然状态就知道他心态如何了。但他偏偏难以忽视冷芳携的眼光。   这严重影响了他的做事效率!   记录好证词和他从中看出的关键所在后,骆希声深吸一口气,背着手走进后厨,一脸严肃地端出一叠点心和一碗热烘烘的果饮,放在冷芳携跟前的桌上。   “你坐下,吃点东西。”骆希声鼓足勇气,冷巴巴地说,“不要跟着我,干扰查案。”   话音刚落,他就在心里后悔,怀疑前一秒的自己被什么夺舍了,居然有胆子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怕冷芳携一个眼神,直接被路慎思拖下去暗中处理了。   但说都说了,再后悔也于事无补。骆希声只能故作坦然,一脸面无表情。   冷芳携对着桌上的东西,仔细端详一番,在骆希声忐忑不安的注目下,竟然真的给面子吃了几口。   顿时,心口提着的气松下来。   被如此纵容,骆希声也更有动力查案了。   这一幕,路慎思全部纳入眼底,看着安静用果饮的绯衣人,他垂下眼眸,掩住汹涌的阴沉神色。 第67章 昏君妖妃,祸乱天下。   终于哄好了冷芳携,没了始终落在身上、像在暗地里评估他行动的特殊目光,骆希声总算能全身心投入到查案之中。   他在芳歇楼里盘根究底,最终查无可查后,打算启程前往诏狱,那里还有数位与凶杀案有关的人等着他讯问。冷芳携却好似腻烦了,并未跟他一道。   干扰查案的特殊因素终于离开了。骆希声本该松一口气,心头却莫名萦绕着一种失落,挥之不去。   踏入阴森幽暗的诏狱地界,更使原本还算轻盈高昂的情绪回落。   ……   太极殿内。   茶灶燃着腾跃明亮的火焰,漆色铁壶内沸水滚滚,煮出淡金黄色的茶液,还未入口,便嗅到馥郁的清香。   梁惠伏跪在茶灶边,手持蒲扇照看火候,一张脸被火焰映得通亮,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即便热出一身汗,依旧不敢懈怠,屏气凝神,时刻注意茶水的状态,不敢煮废这一盅。   冷芳携与天成帝隔着一张矮案相对而坐,案上黑白棋子星罗盘布,他持白子,天成帝持黑,正在对弈。   清甜的茶香中,冷芳携垂手落下一子,道:“汤党以搁置已久的太原案发端,毫不留情地攻讦易积石的弟子,其势凶险,易积石那边的人自然不肯任人鱼肉,不但设法保全辛义华,让汤沃的手被阻拦在诏狱外,还伺机而动,竟然令汤党折损数人。”   下的是棋,说的却是近来朝堂之中万众瞩目的党争。汤易两党从前便势同水火,若无天成帝平衡,早就成你死我活之态,现在因汤沃爱子惨死,汤党没了顾忌,两党的争斗摆在明面上,还未站队的朝臣人人自危,生怕卷入漩涡之中,尸骨无存。   一枚一枚白子落下,下棋的人神色平淡,棋局因他的落子变得凶险万分。白黑对峙,其势恰如汤易两党。   “不懂得收力,也没人干预的情况下,两方都损失惨重,折损了一大批得力的干将。但正是因此,斗争反而不停歇,变得越发凶险——损失了那么多人马,不斗也必须斗了,端看谁先显露颓态。”   “这一批人落马,两党又来不及推人上前补充,正适合将一些刚入仕的年轻朝臣提拔上去。”冷芳携捏着白玉棋子,含笑看着天成帝,“陛下觉得呢?”   许多朝臣已经在狂风暴雨中偷偷升官,骆希声也在其中,但提拔他的旨意现在按而不发,因为冷芳携要等着他查汤霄之案,等案情水落石出再颁旨意不迟。那时他便是一越数级,有查案的功劳在手,没人可以指摘。   天成帝没有回答,吃掉一枚棋子,反问他:“满意了?”   那意思,仿佛汤易两党如今斗成这种有你没我的凶狠境地,盖因冷芳携插手操纵之故。   冷芳携冷冷地瞥他一眼,手里的白子毫不留情将黑子吃掉,棋局已向白子一方倾斜,黑子危在旦夕。   “这难道不是陛下期望看到的?”他悠悠道,“争斗了那么久,两个老臣的脸看着都腻了,有足够的新臣可以提拔,为什么要继续留着他们,干看着受罪?就算我不出手,陛下也早晚会动手的,到那时就不止下马这点人这么简单了。”   天成帝笑道:“芳携,甚知我的心意。”   说话间,新茶已经煮好,梁惠小心翼翼倒出馥郁的茶液,将其徐徐扇至温热,一杯奉给天成帝,一杯奉给冷芳携。   他跪于下首,正与冷芳携靠近,捋袖抬手奉茶,冷芳携头也不偏地接过来,这一刹那间,梁惠心口微跳——某种温软的物体擦过了他的手指,一触即分。   一个完完全全,发生在不小心下的触碰,冷芳携完全没有注意到,只觉得茶盏温热,握在手里很舒服,茶的色泽、味道都恰到好处,送到唇边抿一口,通体都温暖起来。   他没有察觉到的事,有人却觉得异常清晰。   梁惠镇定地收回手,继续扇着灶火,注意不叫茶灶生烟,熏到了两位贵不可言之人。   另一只碰到冷芳携的手不动声色地拢在袖中,手指之间,不住地摩挲,仿佛能借此留下那一触即分的温度。   “那骆听,你近来对他十分看重。”天成帝把茶当水喝,并无悠然品茗的习惯,接到手中就一口喝了,搁下茶盏,话头一转,提起京城里风口浪尖的人物。   因着冷芳携之故,被他硬推着去查案的骆希声算是出了名,上至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晓他的名字。   冷芳携随口道:“他难道不好用吗?”   确实是好用的。   能力虽然还不如沈质,但经过一番历练,走到沈质的程度指日可待。为人处世却比沈质好很多,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   即便冷芳携没有掺和其中,天成帝也会发觉他的能力,重用他。   只是冷芳携对他过于关注,就让天成帝心绪有些微妙了。   “但汤霄之案,他查不出来。”天成帝说。   冷芳携:“陛下太过笃定了。”   这话的意思……   “哦?”天成帝挑眉,“你竟然对他费心至此。沈质哪里比不上他?你偏要弃了沈质而用他。”   关键一子落下,黑子无力回天。   冷芳携含笑不语。   *   阖宫上下都知道,梁惠是天成帝跟前第一得脸的人,日日侍候在陛下身边,虽然睡不够、吃不好,但没根的人主子就是根,没了主子的看重还有什么活头,那些个小太监都羡慕他,总想着若自个儿能被陛下看重是何等风光。   梁惠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不是个擅权的人,偶尔也会歇一歇,叫底下的人露一露脸。   他回到屋子里,收在身边教养的徒弟正打扫屋子,见他回来,立刻扶他坐下,给他端茶送水,捏肩敲背。   徒弟长相端正,有憨厚之态,行事作风却不怎么光明正大,就梁惠知道的,与宫外朝臣来往的不在少数。但太监么,不心思蠢动、野心勃勃还做什么太监?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罢了。   徒弟殷勤地捏肩,小声地问:“爹啊,汤阁老和易阁老那边的人最近总要我们拿消息呢,想看陛下的心情,小的们不敢乱答,我也马不准,您瞧呢?”   梁惠道:“此事不要掺和了。”   只这一句,徒弟立刻明白了,再不开口,又给梁惠按摩起脑袋。   在御前伺候久了,一身都是病,头也痛、肩也痛,今天跪久了,膝盖也像给人那针扎了一般,细密地泛着隐痛。   梁惠却已经习惯了,并不把膝盖上的动静放在心上。   他闭目养神,呼吸渐渐平缓,徒弟见他好似睡着了,慢慢地撤开手,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了屋子。   他刚离开,梁惠便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   捡了块桌上放的饴糖,默不作声地吃,转着手里的象牙扳指,心头想着。   汤易两党本来就只有死路,陛下留着他们,一是为了令其相互制衡,不至一家独大,危害朝政;二是其中亦有不少好用得力的人,杀之可惜;三来,若要出手整治,必得一击必中、连根斩断,不留遗害,而从前没那么多有用的人替代,才留他们到现在。   好不容易等到新科进士成才,怎么会轻轻放过?   再说,他心头的中贵人已经出手,就算没那么多人提拔、用以填补缺漏,陛下也会纵容他。   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梁惠自认还算了解他的真面目。   天成帝勤政,这在民间是出了名的,在权术一道上又手段高超,文武百官在他面前老实得像个鹌鹑,他用起人来如臂指使,少有阳奉阴违的。   政令通达,无外敌侵扰,自然国泰民安。因此在百姓中博得一个明君的名声。   但旁人若以为他心系社稷,那却是大错特错。   天成帝勤政,完全出于一种梁惠无法理解的爱好。但再喜欢的东西,钻研透了,盘玩了近十年,渐渐也要厌倦了。   当时陛下令他与路慎思暗中观察宗室子弟,就是已经心生厌烦,打算培养下一代早日脱手的表现。结果就恰恰地遇到了冷芳携,只不过见了一面,就跟饮了毒药一般,神思不属,前一夜尚在犹豫,第二日便决意要将其纳入掌中。   得了冷芳携,就如同猛兽终于寻到了归处,心口那股萦绕不散的恶气沉到底下,完全地安心了。不管冷芳携如何冷眼看他,如何无视他,如何斥骂他,皆十分受用。仿佛余生的意义就是和他纠缠到底,直到冷芳携死去。   有了更心爱之物,原来的自然弃之如敝履。还在朝政一事上勤奋,除了为给冷芳携率性而为、恣肆不羁的权力,还有如同普通雄性夸耀武力般不可言说的心思。   有时梁惠看着天成帝在无情斥骂之下,还有心思给冷芳携梳发,都觉得生杀予夺、说一不二的陛下比那南风馆里头的人还不如,颇有种上赶着的下贱意味。   如果时局动荡,恐怕早就成了昏君,丢了江山,与妖妃一同祸乱天下,名流青史,为人唾骂。   他二人看似截然相反,完全一对怨侣,其实在梁惠看来有颇多相似之处,都是偏执疯癫之人,自有自己一套与众不同的想法,只要认定了一事,即便搅得天翻地覆也要办到。   天成帝少年时肚中饥饿,为了获取食物饱腹,当着数位宫人的面,给御膳房的小太监打滚学狗叫。那太监要他笑,他便笑;要他哭,他就哭。好似完全没有羞耻心,更没有身为天家子弟源自骨血的骄傲。   抚养他的嬷嬷看了都捏紧梁惠的手,心揪不已,回到房间里默默抹眼泪。他拿着小太监丢过来的脏馒头,却吃得很开心,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认为自己凭本事从小太监那里换来吃食,完全不觉得那是应当卧薪尝胆、予以还报的折辱。   日后御极,那名小太监已成了老太监,为了从前对皇帝的羞辱日夜心惊胆战,不能安寝,他却从没有处置的意思,反倒是老太监自个儿给吓死了。   后来遇到了冷芳携,什么明君英主的称赞统统不要了,恨不得把一颗通红的心捧到他面前,哪怕被他丢到泥地里玩耍也心甘情愿。庞大的大乾帝国,在天成帝心中更是化为一个讨人欢心的工具。   而冷芳携为了抬举一名小官,不惜亲手解决昔年亲如父兄的师兄,不惜以两党数千人为养料,为骆听铺出通天之路。   何等奢侈,疯狂的手笔。   忍着翻涌的妒意,梁惠自嘲一笑。   不像他,在冷芳携眼中,自始至终都是天成帝身边的奴婢,一个无关紧要、替人传话的影子。   *   药奴呈上来一筐雪梨,用干净的藤筐装着,一眼望去有二十多个,个个皮薄,表皮澄黄,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他说,说冷芳携不在时,飞羽宫那边送过来的。   越云岚总以为他受天成帝折磨,过得并不顺心,时常关切他,有什么好东西自己还没用,就送过来给他。这回也是,恰好冬季干冷,或许是因为吹了过多凉风,冷芳携的嗓子近来有些干痒,正好吃些梨润润喉咙。   很及时。   及时地过了头了。   思及前日里药奴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茶方,泡出来的茶水味微甜,极为润喉咙,很得冷芳携的心意。   冷芳携合上书页扔到一边,抬眸凉凉地看了药奴一眼,问道:“药奴,你说,为何汤党横行这么多年,陛下却没有处置他呢?”   “当今不是个好脾性的人,控制欲十足,事事都要过手。应当无法容忍手底下有这种人存在。”   药奴咽了咽口水,缓缓跪下,答:“因为汤阁老有分寸,始终在陛下的底线之内行事,至多卖官鬻爵、贪腐受贿,在兵事、民事等重要事项上没有伸手过。且但凡陛下吩咐的事情,从未面从后言。”   冷芳携居高临下地看他,淡淡道:“看来你很清楚这一点。”   上首之人声音冷淡,泛着凉意,不似平时偶尔唇边挂笑,脸上没什么表情,灯火之下,显得极为不可亲近。   药奴伏跪于地,额头死死贴着暖融融的地砖:“奴,有罪。”   温热还带着点湿意的脚趾抵着他额头的乌发,脚尖踢了踢,迫使药奴抬起头来。   “哦?你有何罪?”   忍着伸手抓住他赤/裸脚背的冲动,药奴垂睫,默不作声。   他心想,冷芳携大概是已经知晓他做的事,此次兴师问罪,他并无借口可以辩解,也不想编造些谎言欺瞒他,便只能沉默不语。   忽然,冷芳携弯腰凑近,雪白的侧脸上,灯火的光影腾跃,眉梢落在阴影之中,衬得黑亮如漆、蒙着温热光影的眼瞳,挺拔的鼻梁,和薄艳冷淡的唇极为深刻。   药奴下意识回避他的视线,冷芳携的手指落在他的侧脸上,指腹擦过红色的印记,掀起一阵淡淡的痒,和随之而来的幻痛。   药奴忍不住后退。   他听见冷芳携说:“宫中选奴,一看身材,矮小猥琐者皆黜落;二看相貌,面有疾者黜落;三看品性,心思不端正者黜落。选来侍候,要样样都好,一样有缺,便不能留下,更不用说分到揽雀宫中。”   “可我还是留下你,明明你不断将与我有关的消息递给其他人,也未将你赶走,你说为何?”   药奴的声音听着有些颤抖:“奴不知。”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手指在印记之上蓦地压实了,“你或是天成帝的眼线,或者为云娘关心我的情况,或为远在宫外的沈质传递消息。那都无所谓。你总能把握一个度,就像汤沃那样,传出去的消息并不重要,又能让他们开心。”   “我不关心你的来历,你这样做的因由,只是——”冷芳携忽然勾了勾唇角,不见暖意,面容反而更冷,他踢了踢药奴的心口,一个羞辱意味十足的动作,又用极为亲昵、柔和的语气凑近他耳畔说,“沈质现在已是白身,再也不能重回官场,除了一些钱财,不能为你提供更多。为了一点钱财,冒着得罪我的风险,你还没这么蠢,对吧?不如被我收买,如何呢?”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边,这么近的距离,近的连他纤长浓密的眼睫都看得一清二楚,近的只是略略吸气,便嗅到幽冷清淡的香气。   “你知道,我不想让他知晓我的境况。”   冷芳携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即腰半湿的长发有一瞬间拂过他的鼻梁。   ……   大门背在身后,药奴将其深深掩上,盖住了一室摇曳的烛火,勾魂夺魄的艳唇,逶迤蜿蜒的檀发,雪白如同精怪的肌肤,和弥散在身旁,腐蚀人心智的香味。   凌冽的寒风刮面,带走仅剩的温暖气息。药奴深吸一口气,心口处仍然惊心动魄,难以平复。   庭院前的药植因冷意显得略有些萎靡不振,药奴抚过它们的枝叶,拿木瓢舀水浇下。等到再冷一些,庭院里的水缸结冰,就不能用了。   很多时候,只有做浇水这种重复性的,不需要投入思想的工作,药奴才能保持平静无澜的心绪。这次也是一样,他想要借此恢复平静,从冷芳携的一言一语,一冷一笑中。   但他失败了。   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温热指腹擦过脸上伤痕,脚尖踢着胸口时的奇妙触感。   握着木瓢的手一时没有拿稳,微微晃动,木瓢半斜,倾倒出的冷水弄湿了大半衣袖。   药奴只能放下木瓢去洗冷水澡。   他泡在冰冷的木桶之中,赤/裸的身体不似外表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反而覆着一层薄薄的、轮廓优美而紧实的肌肉。纵使泡在冷水之中,他的皮肤依旧滚烫,身体里像藏了一个热炉,在冬日里也挥洒着温度。   心口,双臂,腰腹上遍布陈年旧疤,平日里被衣衫遮挡,不显痕迹。   ——“不如被我收买,如何呢?”   脑海里回荡着冷淡的嗓音,冷芳携那时半垂的眼眸,无情得近似神像一般的神态时刻浮现。   药奴忍不住触摸脸上的印记,那是冷芳携才碰过的地方,下落来到心口,明明已经被冰水泡的发麻,却仍然时而浮现出被脚踢时的酥麻之感。   那时他不敢抬头看冷芳携,垂埋着头,眼睁睁看着瘦长的足背,圆润的脚趾落到心口。现在光是略略回想,腹中的躁意便翻涌不歇。   万籁俱寂。   最终,药奴带着一种自我厌恶的表情,手指探向下腹,没入最深处。   *   隔日路慎思出现在揽雀宫中。   他进宫极早,到时冷芳携还没起身,站在门外吹了近半个时辰的冷风,才被冷芳携叫近殿内。   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冷芳携身边的十一埋头吃东西,一边吃还一边与冷芳携说:“大人,这个红糖馒头好吃。是甜的。”   “羊汤也好喝,没有腥味。”   心里极不得劲,心想,十一只不过是个身份有异的侍卫,居然敢与主人同桌用饭,真是不知尊卑上下,目无礼法,若非冷芳携护着他,早就被宫里头口蜜腹剑、心思阴邪的宫人吃了。   “着急入宫,骆希声那里出了什么事?”冷芳携小口小口地咬着薄皮饺子,问道。   路慎思道:“他此前通过诸多手段排除了辛义华的嫌疑,打算寻找真正的凶手。但无论是盘问芳歇楼中人,还是根据雅间里的蛛丝马迹追寻线索,都没有成效。无论如何,都抓不到真凶的踪影。查案之事,已经陷入了僵局。”   “嗯。”   路慎思又道:“骆希声转而怀疑芳歇楼或有鬼,认为凶手或许与此楼的人有关联,借着芳歇楼逃走,是以没有留下行踪。于是他想调查芳歇楼,以及芳歇楼背后之人,然而发现……”   “然后发现芳歇楼背后是东宫,居然是太子的产业。”冷芳携接过话头,满是兴味。他真好奇骆希声查到此处时的表情如何,一定非常惊讶、困惑,乃至仿佛天塌地陷。   只可惜他回了宫,没有看到。   “是的。”路慎思说。   汤霄之死不仅牵扯了两党之人,如今还似乎与东宫扯上了关系。   天成帝年富力壮,太子又初露峥嵘,虽然还未视政,但朝臣们都交口称赞,完全忘了多年前批驳太子心性有瑕的言论。   太极殿与东宫的关系不可谓不微妙。   这种关头,居然查到了东宫头上。且要想继续查下去,必须过问东宫,避都避不开。   党争之事尚且有保全自己的余地,但牵涉储位……骆希声纵有九条命,也不够他现在活的。   冷芳携偏头瞧着闷头苦吃的十一,眉眼弯弯,问他:“十一,太子呀。难道是太子杀的人吗?” 第68章 此人颜色确实殊丽。   十一虽然大概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说出来,只是眨巴着一双狗狗眼,眼汪汪地看着冷芳携。   给他喂了个饺子,冷芳携问路慎思:“石尧现在人在哪儿?跟他说,可以出去露露面了。”   路慎思道:“在东宫之内。”   “东宫?”持着银筷的手顿了顿。   冷芳携若有所思。   他此前让太子对芳歇楼中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从未让他藏匿行凶的犯人。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发现蛛丝马迹,在东宫里抓到凶手,以汤沃和易积石的性格,以天成帝对太子淡薄的宠爱,废立储副,再行册封之事不是没可能。   作为过继来的宗室子弟,他的身份本就微妙,现今又与天成帝关系平平,在朝臣眼中被皇帝死死压制住,一点没有储君的气魄。看似地位稳固,但一着不慎,便有摇摇欲坠之势。   太子处境都这样了,竟然还敢擅自行事,掺和进党争并凶杀案中!   冷芳携唇边的笑容淡了,他对太子这种冒进,不顾后果的做法有些生气。只是稍稍冷了冷脸,便顿时令人觉得凛然生畏。   十一小心翼翼觑看他的神色,见他不开心,心里把那什的太子骂了千遍万遍,恨不得上手给千刀万剐了。他有心使出浑身解数叫他舒展愁眉,苦于嘴笨口拙,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晌,只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大人”。   话刚脱口,十一就觉得自己丢了丑,颓丧得很,若长了狗耳朵,此刻必定也耷拉下去。   冷芳携却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心知他担心自己,刚刚生出的怒气转瞬间烟消云散。吃过饭后,打算去东宫看看,没带上十一,因为他的身份去太子居所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也没有让路慎思跟着,他与太子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而他呢,行事本来就随心所欲,此前还与太子同宿过,因着那么些情谊去东宫并不奇怪。   凡在宫闱中生存的,人人都知道冷芳携的长相,没有亲眼见过的也要偷偷讨来一份模糊的画像,或者让见过的人仔细说一说,避免哪天遇到了冲撞贵人。是以今日东宫门前值守的侍卫和太监虽然未见过冷芳携,却因他那格外出众的容貌、冷淡的神情和一身华贵的狐裘,立即将他认出来。   侍卫们板板正正站着,不敢擅动。   太监则诚惶诚恐将背躬成虾米,忙将他迎进来,其余之人匆匆进殿里报信,叫来有权势的大太监万和与万春。   两名大太监亦是恭敬万分,心头思索着冷芳携的来意,万春与他叙话,侍候他进温暖的殿里坐着,差人奉茶送点心;万和则立即赶往静安阁,除了他没人敢在这时候打扰太子殿下——与心腹谋臣谈话,最忌讳有人闯入无意间听到些什么。   静安阁里的气氛并不好。   阁内的两人相对而坐,跪于蒲团之上。没了处理朝政的机会,太子整日可谓无所事事,他不似常人喜欢外出,整日便跟着大师傅阅经书读典册,有了庞飞善投效后,每隔一日与他在静安阁内对谈。   庞飞善很有身为谋臣的自觉,回回都拿朝堂上的大事要事,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却牵连甚广的政令与太子分析。天成帝是个手段高强的皇帝,像一出生来便精于驾驭臣子,在他身上有学不完的本事,纵然他死死压着太子,也总有一天教徒弟学会了本领,将师傅取而代之。   他生性桀骜,说话耿直不留情面,甚至刻薄。从前选定的谋主不是已经有了更得力的臣子,便是厌烦他总是说些冷场话。投效太子之后,他却与新的谋主相处得不错,盖因太子的脾性沉稳,能包容他的不羁。   虽然有刻板之嫌,庞飞善还是感念太子的亲眼,使出浑身解数为他做事,也时刻期盼着天成帝哪日放权,令太子监国。   但不同于其余东宫辅臣,他虽然心有期盼,却很明白一旦掌控了权势,没人想把权力给别人拿着的道理,除非天成帝老迈重病,否则太子难有出头之日。已在私下里默默筹谋。   但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在这样微妙紧要的关头里,太子竟然昏了头掺和进党争凶杀之事,还将凶手藏匿在府中!   那天夜里他要不是起身饮酒消愁,看到一名血衣男子被人领进来,行迹诡异,又被藏于东宫隐秘的位置,怕会被一直瞒在鼓里,哪日事发、太子被群起而攻之才恍然大悟了!   要换了以前,庞飞善早就冲进殿里对太子一顿斥责,叫他立刻处理掉凶手。但经历这么多任谋主,他再暴躁的脾性也平和了些,不欲将一切揭露出来落太子的脸面,便在对谈之时隐晦地点出,徐徐规劝,并说可为太子处理烦忧。   太子一向善于倾听辅臣们的建议,对于庞飞善更言听计从。可这一回,庞飞善碰壁了。   太子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出他言中之意。庞飞善将话说得更明白,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此事,孤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庞飞善气血翻涌,被太子油盐不进的态度惹得差点发上指冠。   极为不留情面地斥责他,说殿下在其余事上向来谨慎周全,从不行轻率莽撞之举,怎么在此事上如此冒进。掺和进汤霄之死,却连跟他商议也没有,打定主意要瞒着他!   太子默然不语,显然没有理会他的打算。   愤怒过后,理智飞速回归。现在再指责太子已经于事无补,唯有尽快将汤霄之事按下去。但太子向来不爱掺和朝臣间的争端,偏偏在此事上十分执拗……   思及其中或许牵涉到的人,庞飞善心头微冷。   万和就在这时进来了,头也不抬,躬身小步地跑到太子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言片语传入庞飞善耳畔,令他眉梢微皱。   ……是有什么人来东宫了?   “他……!”太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听完万和带来的消息,竟然罕见地露出高兴的神色,蓦地起身,瞳仁放光,沉闷的五官一时间飞扬生动起来。   转而又顿在原地,颇有些张皇无措,渐渐的那股丰沛、外露的情绪被他妥帖地收好,压回心底,纵然眉梢处仍然残留柔和气息,神色总算冷静下来。   “飞善,你先留在此地。冷大人亲临东宫,孤要去迎接他。”   听到这个名字,庞飞善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冷了。   但太子的背影已经远去,他被那太监不动声色地挡住去路,再也不能追上去。   ……   没有等多久,太子的身影自大殿门外显露。即便是在东宫之内,他的穿着仍然严肃刻板,衣襟上每一处褶皱都被捋得平整。只是过来之时被寒风刮面,鬓间略微凌乱,冲淡了浑身上下的严谨气息。   冷芳携手里捧着个汤婆子,一边暖手一边打量他。多日未见,太子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改变也没有。   他此番前来,除了过问石尧之事,也是想看看太子在东宫里的境况如何,毕竟再怎么他也曾养对方一段时间,也算有过情谊。   从宫女太监噤若寒蝉的状态,到大殿之中古朴沉郁的装潢摆设,时值冬季,一切都灰蒙蒙,东宫主仆上下,好似头顶阴云,不得开颜。   冷芳携匆匆看过太子起居的地方,除了该有的床榻、案桌之外,全是密密麻麻的书籍,置满了每一个架子,却没看到其余小摆件。   太子本人更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何为“压抑”,纵然脸上有笑意,也是淡淡的、凉凉的,并不真切,看着虚假得很。非但不能使人心生亲切之意,反而使人不敢轻易靠近。   冷芳携叹了口气,不由说:“你什么时候差人去买只鸟,要那种吵闹的鹦鹉。抱只猫,养只小土狗,或者干脆养个戏班子。别总是这么沉郁,给东宫添点亮色。闲来无事去听听戏,多好。”   “你现在都如此了,日后漫长岁月如何过呢?守着偌大一个凄清灰暗的宫殿?且到时候自有看不完的公文案牍,做不完的事情,现在看那么多书做什么?”   听得身边的太监将头狠狠一埋,恨不得把两只耳朵堵住,什么也没听见为好——最后那句话,就连两位阁老都不敢轻易出口。但凡涉及东宫一事,那些个朝臣可谓无比谨慎,既不肯表露出让太子亲政的意思,也不肯得罪东宫,两头都糊弄得好好的,两头却都不敢说真话。   也就只有冷大人这一位,光明正大地说殿下日后登基要如何云云,毫无顾忌之意。   他敢说,他们这些言轻力微的宫人奴婢却不敢听。   微微偏头打量太子的神色,心里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退出大殿,给二人留下说话交谈的空间。   冷芳携愿意关心他,太子很是受用,无比诚恳地应答,说待会儿就让太监去外面采买宠物,并买回一个戏班子。说得认真,通过他的脸色,冷芳携却知晓他并没有真放在心上,只是顺着他的话说,让他高兴罢了。   睨他一眼,道:“你若没有真心养它们的打算,就别买了。我说说而已,没有要你必须做的意思。”   太子向他保证:“我一定认真的、真心地养,绝不将事假于人手。”   冷芳携才算满意,心想着朝夕相处,亲手养大一个小生命,再怎么冷漠的人也会心生动容,太子若真能如他保证的那样,或许要不了多久就有改变了。   又关心他的身体:“你冬日里头骨头还痛么?”   太子年少时过得不好,吃不饱、穿不暖,还总受他人欺辱殴打,寒冬腊月,数次被郡王扔进冰河里,因此落得一身病症。这些年精心养着,大部分都痊愈,独独骨头上沉疴难愈。   太医也说不出那是什么病症,只知晓每逢冬季浑身的骨头便泛着锐痛,一阵一阵,时而轻缓,时而严重,搅得人不得安身,大概是数次坠河的缘故,使得寒气入体、深入骨髓,难以驱散。   “太医开的药方以调养为主,虽然见效不快,但这么多年下来已缓解了许多,只偶尔的时候还会痛起来。”太子只捡好话来说,全然不提自己冬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从前他住在揽雀宫里,独自忍耐骨头上的问题,没敢跟旁人说。毕竟此种病症难以被外人观察到,只要他不开口,就没人能知晓。   他害怕说出来会让冷芳携嫌弃他、厌烦他,把他丢走,害怕被送回郡王府里,害怕重新面对郡王狰狞的面容和发疯时狠厉的拳头。   忍痛忍久了,渐渐地习惯,白日里旁若无事,只在夜里更加严重之时难以忍耐。   当睡在冷芳携身旁,感受从他肢体中蔓延过来的温热,他痛得咬了满嘴的血,细微地发抖时,还有心思想。从前在郡王府的夜晚,好像痛也就痛了,没有值得关注的,也不觉得比白天更严重,现在到了大明宫中反而忍受不住。   或许是因为睡在他身边,被他好好地照顾、好好地关切,于是更加难以忍受痛苦。   黑暗之中,冷芳携呼吸平稳,半张脸蒙在光影内,仿佛一尊不知悲喜的神像,又在眼尾和薄唇的弧度上,透露出一种缱绻的柔和。   他大睁着眼睛看他,不比白日里更光明正大,看一会儿半仓皇地垂眼,好似是从他现在的父亲手里偷走了什么东西。   但越是看冷芳携,他越是难以自抑,连疼痛都忘记了,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挪向他散发幽香的温热胸膛间。他轻轻地贴着那里,隔着一层轻薄的亵衣,听着冷芳携有力的心跳声,感受到温度源源不断地从那里传来。   暖意驱散了疼痛,冰冷的手脚有了热度,他才总算活过来一般喘了口气。   这一口气,却惊扰了熟睡的冷芳携。   “你唇上有血。”冷芳携的声音里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眼尾曳着泪痕,困倦地眨着眼睛,盯着他瞧了一阵,令他立时不敢乱动,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什么。   冷芳携微微坐起身,乌发逶迤而下,落在他鼻尖,亵衣微乱,胸口处被动作牵扯出一个圆滑的弧度。   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   怀疑亵衣包裹之下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隆起伏下的圆润弧度,是不是也有绵软的肉,香甜的气味?   见他不说话,情况很不好的样子,冷芳携眉头微皱,打算叫人来看:“你在发抖。”   ……他还在抖吗?   可他明明已经不痛了。   因着这个始终折磨他的病症,他得以获得在冷芳携身边安眠的机会,除了冷芳携与天成帝同眠时,他夜夜都睡在冷芳携的身边,偷偷地、依恋地躲进他的怀抱之中,凭借这个,那些在夜里啃食骨头的隐秘疼痛也远去了。   但是现在,他已经被赶出揽雀宫,再也无人能在深夜里给他拥抱,给他拍背,用劝哄困倦的声音说——快睡吧。   太子别无他法,只能忍受这一切,佯装太医的药方极为有用,旁若无事。   果然,冷芳携被他蒙骗过去了,另外问及他生活上的小事。太子很喜欢这样亲密的问询,回答得心甘情愿。   但很快,冷芳携的笑容隐没,态度一变,投过来的,赫然是一双冬雪般凛冽的眼,逼视着太子:“既然你事事都好,没生病,也没中邪。那石尧一事,你为何突然插手,将他带到东宫之中?”   太子连忙解释,说这样做更稳妥些,在汤易两党天罗地网般的搜索下,不至于提前被找到。又很殷勤地表忠心,说石尧一事,除了他与几位心腹,无人知晓,绝不会泄露冷芳携的谋划。   “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做到。绝不令你为难。”   他看向冷芳携的眼神,是那样的诚恳,充满着将一颗真心全数捧出的淋漓的鲜红。   在这样的注目下,冷芳携的心肠再硬,当下也软了三分。但他却不能露出和缓的神色,否则让太子以为可以继续,日后再犯可怎么办?   便拧眉放唇,面上带出恼色,道:“还要狡辩!你这样做,岂不是觉得我软弱无能,连这种小事都掌控不了,做不好?却不知道自己擅自行事,万一打乱了我的计划,拿什么赔?”   浅浅发了一通脾气,让太子变得忐忑不安,冷芳携又收敛情绪,起身走到太子面前,雪白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点,漠然地说:   “若非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独坐东宫,是人人敬畏的储君。揽雀宫里、你少时用的木板子早就打在手心里了。”   这么一下,不啻于热油溅落在手背,腾地蹿入阴痛的骨头,烧着了太子的心脏、头脑与理智,令他一瞬间攥紧了手。   他从前过于古怪,有许多异于常人的行事,又不善于表达,阴沉沉得像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冷芳携教导他,训诫他,教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一旦他做错了什么,便要他站直了身体,摊开手心,两指宽的木板轻轻地打在其中,以示惩戒。   可那只是他刚到揽雀宫里的时候,待他渐渐能开口说话,冷芳携便将板子收起来,再不拿出。   时隔这么多年,他再度提起此事,是为了提醒太子不要走错路。可太子并未领会到。   反而因他居高临下,轻描淡写又带着警告意味的一指,生出被训诫的无限的安心感、战栗感与臣服之情。   仿佛那木板已落在他手心,驱使他向掌握惩戒权力的冷芳携顶礼膜拜。   “……是我想错了。”太子起身,向冷芳携谢罪,嗓音微哑,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警告摄住了。   冷芳携方揭过这一茬,要太子带他去石尧所在之处。   二人离开之际,静安阁内,庞飞善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   静安,静安。心绪却不平静。   面色沉沉地饮下一口烈酒。   他这位谋主哪里都好,既不刚愎自用、骄傲自满,也不胆怯自卑,处在刚刚好的程度。但就是……过于软弱。   对于从前养过他的冷芳携,几乎言听计从,完全受其掌控。   太子所受的影响太大了。   即便日后得以继承大统,登基即位,但若不除掉冷芳携,太子就是下一个天成帝。甚至比天成帝更加糟糕。   庞飞善没有见过冷芳携,但他对这位名声暧昧的中贵人印象并不好。不是因为朝臣宫人私下里对他的揣测,也不因为天成帝对其过度放纵。   只因太子对他超出常理的痴迷。   思及那日午后,他在殿下书房中无意间翻出的私密画作。庞飞善就眉关紧锁,心中满是忧虑。   画中人神态清冷,垂眸蔑视,胸怀却大敞,露出柔软的胸脯,奶白的痕迹溢出,溅在他衣袖之间。   庞飞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在他看来,主上私德有亏、有见不得人的癖好都没什么,但却不能像小儿般如此痴迷于一个男人,更不能痴迷于他父亲的人,尤其他的父亲还是位大权在握、行事酷烈的帝王。   于是他始终保持警惕,为太子筹谋皇位之余,把大量心思花在冷芳携身上,思量如何降低他对太子的影响,最差的情况下,如何不见血光地除掉他。   明明素未谋面,冷芳携在他心中已是仅次于天成帝的心腹大患。   现在终于得见一面,比画像上的更为生动。   此人颜色确实殊丽,冷傲出尘,浑如傲然在风雪枝头的寒梅,令人见了便有攀折欺弄之心。   ……   石尧住在东宫最角落的一间殿里,推门而入时,他正十分安静地坐着。   与星连居夜宴时截然不同的状态。   看到冷芳携,石尧露出一个笑容,起身行礼,脸上带着得偿所愿的释然。   被程余年为难时,冷芳携以为石尧嫌弃程余年蠢笨不堪,想借他的手除掉他。但被石尧顺着宫人主动找到药奴时,他却有些惊异了。   这位素来流连风月场所,总是汲汲名利之人,居然怀着以蜉蝣之身撼动汤易两党的宏大志愿。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扳倒汤沃。   原因很简单,他知交好友一家因得罪了汤霄,全数死在汤沃手中,自那时起便怀着切齿的仇恨,寻机想要报复回去。   现今朝堂,与汤沃斗得不分上下的是易积石,石尧便使手段除掉汤党程余年,打算日后投入易党阵营,再伺机引来汤党的报复,引发两党相斗。   如此一来,自然你死我活,汤沃不死也要残废。   后来在程余年的事情上发觉还有冷芳携的存在,思索良久,决定放手一搏,主动找到冷芳携投靠,愿意为他驱使,只要最后能扳倒汤沃。   正好冷芳携有削弱两党势力,扶持骆希声的打算,便让石尧谋杀汤霄,设下明局,迫使两党争斗,让石尧前期藏匿起来,后期再露面,给机会让骆希声抓住。   这样两党之势被削弱,真凶浮出水面,骆希声查案有功得以升迁。再好不过的局面。   事情如两人谋划的那样顺利发展,汤沃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天成帝舍弃,就算此刻死去,石尧的心愿也了了。   冷芳携的出现就是一个信号。   “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冷芳携问他。   石尧笑了笑:“我的下场,定然好不了,没办法与崇安葬在一处,或许尸骨无存。只希望大人想起来时,能替我帮友人及其家人扫一扫墓,烧一烧纸钱,叫他们在地府之中好过一些。”   至于石尧自身的家族,他毫无留恋之意。   “我知晓了。”冷芳携点头。   石尧被他安排好的人带着,送到了某位不起眼的官员宅邸附近。此人看似平平,其实与易党之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细查,什么也隐瞒不了。   凛冽寒风呼啸,石尧怀抱着一个棉布包袱,匆匆从附近走出。或许是过于着急,行动之间,竟然牵扯得包袱开出一口,被风刮出里面的衣衫。   锈红的,反复沾了血迹。   这一幕被巷口内蜷缩身体的乞儿看到。   *   搅动朝野不安的汤霄案终于落下帷幕,真凶竟然不是辛义华,而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恨不得把易党众人全数送到地府之中的汤沃被迫安静下来,可当他手下的人查到石尧的过去,以及他与易党之人千丝万缕、似有还无的牵扯时,这位和善软弱的阁老露出秃鹫一般凶狠的眼神。   “易、积、石。”他阴沉沉地,一字一顿地叫着。   至于骆希声。   他从风暴中央全身而退,还因祸得福,升为正六品大理寺正,可谓官运亨通,惹得从前与他同道的同僚们嫉恨不已。   ……   草长莺飞,转眼大地回春。   这日阳光明媚,惠风和畅。京师郊野,御河河畔,岸沿设宴,郊外游春,正值上巳佳节。   难得休沐,骆希声带着刘秀英沐浴兰汤,换上一身新衣衫,出门踏春。   风景秀美,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   骆希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问刘秀英感受如何。   刘秀英眯着眼睛说:“这里好多小娘子哩!”   骆希声无奈了,他阿娘整日琢磨着给他娶媳妇,已有走火入魔之态,看谁都像自己心爱的未来媳妇。   摇摇头,偏头看见卖纸鸢的小贩,打算过去买一个同刘秀英放着玩。   转头之际,却瞥见一个异常熟悉的背影。   骆希声一怔,怀疑自己看错了。 第69章 ……或许方才,他该尽力将纸鸢放得再高一些。   无数衣着鲜亮,风华正茂的郎君娘子中,那个显得异常突出。光看背影,便知他身段好,仪态上佳,恍若一段挺拔的玉竹,纵然看不清面容,也让人想象正面该是何等风姿。   他正与卖纸鸢的老板交谈,偏头挑选挂在木杆、树梢上的各色纸鸢,露出的侧脸令骆希声浑身一震。   果然是冷芳携。   今日他换了身轻薄的春衫,是淡淡的桃花粉。青色发带束起高冠,乌发如云如瀑,垂落至腰侧。唇间噙着淡淡的笑,扑面而来的鲜活气,像一只缀在枝头、嫩生生的桃花瓣。   萦绕在周身的冷意总算散了些,刚才已有不少小娘子、小郎君鼓起勇气走过去同他搭话,只是一一被他回绝,面带失望地离去。   在这里看到冷芳携不值得奇怪,毕竟他整日待在宫中,定然十分烦闷。   上巳佳节,倾都之人都来御河畔游玩,有曲水流觞的书生学子,有卖纸鸢、五彩蛋的小摊贩,还有互赠花草、以表情谊的未婚男女,一派热闹景象。   连素来不爱出门的他自己,尚且带着娘亲来踏青散心,冷芳携没被天成帝拘束,出现在这里不奇怪。   只是忽然看到他令骆希声有些无措:上前与他打招呼,怕打扰到冷芳携,讨嫌;佯装没有看到他走开,又让骆希声觉得,有些不礼貌。   踌躇一阵,骆希声最终决定带娘亲去别处走走,不与冷芳携碰面。   毕竟他现在也不清楚冷芳携看他是好感居多,还是厌恶居多,也不想眼巴巴地一直看着他,等他转过身来,要是没有看到他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就是回避掉这一切。   “阿娘,我们去那里看看,有编花环的小贩。”骆希声牵着刘秀英满是厚茧和倒刺的手。   哪知道刚欲离开,就被买好纸鸢,偏头过来的冷芳携看见。对方眸如点漆,眼神锐利,直直看向骆希声的所在,显然已经发现他。   这时再走,就仿佛他刻意躲避冷芳携。   骆希声的脚步登时停住。   刘秀英奇怪:“听娃,你咋不走了?”   冷芳携这时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手里捏着个燕形纸鸢,花纹繁复,画了不少喜庆的图案,一看就知道是价钱最高的那一档。   他没有开口,眼神意味深长,像在说“你跑什么”,看得骆希声心头微虚,以为被对方看出了自己种种复杂纠结的想法。   其实冷芳携没想这么多,只是刚好看见骆希声,走过来与他说说话罢了。   在这里大家都穿着颜色鲜亮的春衫,没有官位高低之分,他沿着御河畔散步行走,已经遇到不少打过照面的朝臣,许多都是职位低、不出众的小官,也含笑交谈了几句。   就连有过冲突的汤易两党之人,见到他也好声好气地说话,没有朝堂之上你死我活的态度。   易积石还送了他一枚香囊,如今正同流云百福玉佩一道挂在腰间。以他现在同易积石的关系,就算拿出去说,也没人相信。   冷芳携看向被骆希声搀扶着的矮瘦老人,戏谑调侃的眼神变得认真柔和,问道:“骆大人,这位是你家长辈么?”   骆希声被他叫得骨头都麻了,忙说:“什么大人啊……”   给他和娘亲互相介绍,说这个是冷芳携,从前与他有过交往,道这个是他的娘亲。   来京城这么久,这还是骆希声头一次给她介绍朋友。刘秀英心头一时挂着她小孩终于有朋友了的喜悦,模糊地瞧着冷芳携,一时又有些不安。   听娃的朋友光看着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出生,刘秀英怕给骆希声丢脸,想着自己的衣服该是换了干干净净的一件?头发也抹顺梳得整齐?   唉!早知道出门时该听儿子的话,把他买来的银钗戴上。   不然看骆希声的母亲又老又丑,一个出身乡野的农妇,没人会看得起她儿子的!   “娘子。”冷芳携看出她的不自在,用温和的嗓音称呼她,亲切地给她介绍上巳节的习俗,说这一日京师百姓同乐,无有高低贵贱之分。又看出骆希声的娘亲眼睛有疾,怕是看不清楚,指着河岸对面给她描述,说这个是卖头花的,那个是来卖热汤的,还问刘秀英要不要去河对岸看看。   刘秀英连忙摆手说不用,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这什么个上、上巳节,我以前从来没过过哩,这还是头一回见。多新鲜呐!”有心思调侃自己了。   “现在还有放纸鸢的习俗,大家比较谁的纸鸢放得又高又好。那些年轻的小娘子,小郎君,常常为了心上人把纸鸢放得高高的,以表达情谊。若是被人看中,那人便会来讨要纸鸢。你来我往,成就一段佳话。”冷芳携说。   刘秀英十分新奇:“还能找媳妇?!”   要知道在乡下里,那些整天说自己诗书礼易传家的人家都把自己女儿看得牢牢的,轻易不让出门露面。一来,显示她们是贞洁贤淑的好娘子,从不抛头露面;二来,乡野里不太平,怕哪天被人偷了去,玩了坏身子,十几年的养育全打了水漂;三来,家里养得起,不像那等粗鄙野夫,差这一个女儿干活。   从出生到出阁,除了家里人和相看的人,没人知道她们的长相和姓名。   刘秀英曾想着她儿子日后做官,娶的夫人恐怕也是这样的,来到京城后就很着急骆希声的婚事,生怕好女郎被人提前相看抢走了。   现在才发现,京城里的习俗与她老家好像有些不同。   “我正好买了一只,那让骆大人去放给您看。”冷芳携向骆希声招招手,把纸鸢塞给他,无声地说,“快去。”   骆希声无可奈何,见娘亲也一脸好奇,只得拿着纸鸢走到正忙碌扯线的人群中。以前在手机里刷过各种风筝的视频,但他从没放过这些东西,看着手里的纸鸢一时无措,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身边的好心人一边放自己的纸鸢,一边抽空指点他。   虽然异常狼狈,好歹最后让纸鸢飘起来了。   骆希声扯着线,漫无目的地追逐纸鸢,像一只没头脑的小野狗。在一众飘得高高的纸鸢中,价格最高的燕子飞得却最矮,左摇右晃,有跌落之态。   冷芳携扶着刘秀英到柳树下坐着,刘秀英眯眼看着笨拙的纸鸢,忍不住嘲笑说:“听娃可真笨!这都放不好!”   脸上的笑容很开心。   又与冷芳携道:“虽然我也没放过呢,但我要去试一试,肯定比他放得好!听娃小时候家里没钱,我想绣帕子挣钱来,以前没有做过那种精细活,可拿着帕子绣了一晚上,也就上手了。绣帕子得时时用眼盯着,手要稳不能晃,可比这个难!”   说着,嘴角得意地翘起来。忽略脸上的细密皱纹,倒像个骄傲的小女郎一样呢。   冷芳携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您肯定比他厉害。”   虽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光是那朦胧漂亮的双眼,如沐春风的笑,就令人看得沉迷。听娃的朋友居然是这么一个颜色好看、香喷喷的女郎,刘秀英一时有些羞怯。   冷芳携又去附近卖花环的小摊那买来一根柔韧的藤条,比着环成一个环,将各种颜色、开得正艳的花别在里面。   刘秀英低头看着,觉得他的手很巧,翻飞得像白色蝴蝶,忍不住出声指导:“你再别点桃粉色的花,正称你衣服的颜色,戴在头上鲜嫩又好看。”   最后环好的花环却落在她头上,轻飘飘的一个,没什么重量。刘秀英愣住了,伸手扶了一下。   她以为冷芳携是给自己环的。   这下,刘秀英不知该不该将花环取下给冷芳携戴上了。她怕自己取下花环,会让冷芳携以为自己不喜欢,伤了她的心意。   冷芳携端详一阵,上手调整花环的位置,将刘秀英鬓角凌乱的碎发理好。   他道:“这个正是小娘子戴着才好看。我专门去买来送给您,您不喜欢吗?”   声音有些委屈,听得刘秀英忙道:“喜欢的,喜欢的!怎么不喜欢?”   为了以示自己的喜欢,她扶着花环临水而照。看着看着,却真的喜欢上了,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把冒起的头发拍平整一些。   身旁的人跟着俯身下来,指着溪水间的人影说:“看。这个正适合娘子。”   与冷芳携相处,之前的恐惧、担忧和不自在全都抛之脑后,刘秀英心头充盈着纯粹的快乐,又与她看骆希声放纸鸢。   这一回渐入佳境,虽然没有独霸高空,总算不是最矮的那一个了。   日光正好,照得人浑身发软。刘秀英真想把此刻的时光珍藏起来,日后得以时时拿出来回想。   作为娘亲,她自认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家儿子的人,小时候他撅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当看到骆希声面对冷芳携时的情态,刘秀英其实已经明白了什么。   或许骆希声还没意识到,但她一定是听娃心怡之人。否则以听娃别扭的个性,怎么会她说去放纸鸢,就真的去放了?   要知道听娃不擅长的事,他从不肯去做,总要想出各种方法避免在他人面前丢丑。还是个光屁股的小娃娃时,就有好大的自尊。   现在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笨拙的姿态,不是心上人是什么?   她挡着嘴唇,偷偷与冷芳携说:“我家大郎是个好儿郎呢。芳携,你别看他起初笨拙得很,现在不也学得快快的,放得好好的?他是个嘴笨不会说话的,可心很好呢。小的时候,还没我半身高,便说替我干活,让我休息。逢我生辰,没钱买东西,就亲手给我做首饰,做饭菜,是个孝顺的,日后娶媳妇,肯定待他也好。”   这暗示意味十足的话,浓重的推销意味,冷芳携想不懂也懂了——骆希声的娘亲把他当成一个小娘子,想给他儿子说亲。   他知道刘秀英眼睛有疾,大概是没有认出他的性别,不想扫她兴,便没有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说:“骆大人确实人品贵重,在朝廷里当差也很尽心竭力。”   “是啊!是啊!”刘秀英非常高兴,说得更加起劲,“而且呀,我大郎从小不近女色,不像那些个浪荡子,书没有读出来,家里给的钱全花在花馆里。日后考不走了,灰溜溜的回家,还要祸害别家的好女儿。大郎与那些小娘子一点接触都没有呢,从小只知道干活、读书,没想过别的,没有花花肠子。”   她恨不得把儿子的好处全说给冷芳携听,她儿子却拖后腿,纸鸢还没放到最高,就收好过来了。令她刚说到一半的话止住,遗憾地想之后再找机会与冷芳携说。   务必要给她留下骆希声的好印象!   骆希声走过来,发觉冷芳携瞧着他笑。   那笑不是淡淡的、凉凉的惯常笑容,也不像与娘亲玩得开心后的笑,直冲着他去,带着打趣、看戏一样的神色。弄得骆希声很不自在,心里忐忑。   难道是刚刚放纸鸢的动作太过滑稽了?   或者他脸上有什么东西?   骆希声忍不住摸了下脸,只摸到了额头的汗水。   他们刚刚像在交谈,可偏偏他一靠近,两人就止住了,闭口不言,直冲着他笑。   骆希声一时狐疑,怀疑他们背地里说他坏话。   这东西,他心里怀疑就算了,却不好说出口的。只得自个儿按捺下那股不自在,坐下陪刘秀英和冷芳携说话,夸他娘亲戴花环好看又相配,后来得知是冷芳携亲手做的送给娘,骆希声心里热烘烘的,对冷芳携多了几分感激。   他以为冷芳携至多陪娘亲说说话,哄她开心。   现在看来,一老一少真心相交,十分和睦,倒显得他的担心像个小人。   三个人挨着坐了一会儿,没有别的事,光是坐着晒晒太阳,吹吹暖风,看看别的娘子郎君,就已经十分舒适快乐。   骆希声眯着眼睛,借着余光偷偷看冷芳携,后者双手抱膝,低头正与刘秀英讨论水边的野草。衣衫上的桃粉色好似顺着日光跳到他脸颊上,抹上一层淡淡的、羞怯的、朦胧的粉意,低垂纤长的眼睫,漂亮得惊人。   他不敢偏头正大光明地看,觉得那样做太唐突了,太古怪了,好似他克制不住绮念一般,好像他真的能触及冷芳携一般。   只是这样已经足够了。   收回目光,低头展开纸鸢,指腹轻轻擦过。   ……或许方才,他该尽力将纸鸢放得再高一些。   “芳携。”一个平淡的声音叫道。   突然的呼唤打破了柳树下的静谧。   这声音好耳熟……骆希声循声望去,见一名白衣男子手提木篮,负手而立,虽然容貌平平,周身却自有一派雍容气度,威仪万千。   骆希声霍然起身,忍住了行礼的冲动——他明白天成帝与冷芳携是私下出游,只略略拱手:“公子。”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冷芳携头也不回地抱怨,却起身拍拍衣衫,与刘秀英告别,“娘子,家里人来寻,我先走了。”   “哎……”刘秀英十分不舍。   骆希声就看着冷芳携朝天成帝走去,待走近了,天成帝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提提木篮,里面好似装了果子一类的东西,冷芳携偏头一瞥,摇摇头。   天成帝便将木篮收好,专心致志地牵着他的手。   忽略掉二人的真实身份,恍若平常恩爱的夫妻一般。   霎时间,骆希声的脸火辣辣的,像被重重扇了耳光。浓重的羞耻感令他一时站立不稳,踉跄了一步。   “哎哟。”刘秀英连忙扶住他,“你都多大了?还站不稳。我刚跟那娘子夸你呢!得亏她没回头看见。”   娘子?夸我?   骆希声还未从耻辱的痛意中恢复过来,就被亲娘迎头痛击。   刘秀英显然认错了冷芳携的性别,以为他是个小女郎,在他去放纸鸢的时候,跟冷芳携说了些与他有关的话。   思及刘秀英整天念叨,忧心忡忡的事,骆希声有种不祥的预感。   刘秀英语气里带着鼓励:“娘偷偷跟她说了你的好处了。放心,她现在对你的印象一定很好!听娃,你努力努力,主动去找她,她一定喜欢你!”   “……”   这一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当头打得骆希声差点站立不住。   崩溃道:“阿娘,你说这些干嘛?”   他很快收拾好情绪,忍下心头那股冒出来的羞恼,和不容错认的微妙痒意,跟刘秀英说:“他是贵人,贵不可言,高不可攀。我与他,根本没有半点可能。”   他说的决绝,好似借此也能斩断心中的绮念。   刘秀英却不乐意,短短时间内,她已经很喜欢冷芳携了,觉得她相貌好,又温和,还很耐心、很认真地夸她漂亮,给她做花环——她从来处在旁人异样的眼光和冷语之中,何时遇到这样和风细雨,真切地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虽然意识到自家儿子有些配不上她,但现实是现实,感情又是另一番事了。争取争取,说不定还有机会。   骆希声却把话说的那样死。   怏怏不乐道:“大郎啊,你从小志向不凡,还在田野里刨食的时候就说要考科举做大官,让娘享福,做老封君。你光着屁股,脸上脏兮兮的,大字不识一个,娘都没说你什么。现在怎么这样了?”   “贵人又怎么样,连想想,说一说都不行了?再说,你把官做得大大的,多送礼物,小心体贴,殷勤备至,不与那些浪荡子交往。你以真心待人,何愁她不爱你?”   说着说着,想到日后的和睦场景,又笑起来:“……到时候娘就有媳妇了。与她一同出门,才不要搭理你这臭小子。”   阿娘笑得这样开心,是这么真切地期盼他能娶回他看中的人,就像从前走一晚上的夜路去寺庙、道观里跪在蒲团上,诚挚地祈求上苍,让他科途顺利、无病无灾一般。   一时间,骆希声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唯余苦涩的笑。   他难道真不想吗?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点希望也没有。   贵不可攀,无法触及,被人拢在手心之中,千娇万宠地养着。能露出一丝给他窥见,偷来一分注目已经是他此生的幸运。妄图祈求更多,只是痴心妄想。   刘秀英还因为天成帝的出现如临大敌,悄悄问他:“听娃,刚刚来的那个男的,是什么身份?他二人什么关系?”   “他二人……是亲戚。”   刘秀英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娘还以为他是小女郎的情郎或者夫君呢。是兄妹好。你啊,可要上心了,就按着娘说的去做,她一定对你另眼相看的。”   另眼相看……吗?   回过神来时,骆希声已经站在玉器店里头。刚刚在外头吃过午饭,刘秀英已经先回家了,走时要他不准跟着,叫他去看看街上卖的新奇玩意儿,买那一两个收着,日后送给小女郎。   店里多是女郎,也有几个打扮了一番的男人,在柜台边挑挑拣拣。   掌柜捏着八字胡须,细声细语地给他们介绍。某某物如何如何得小娘子喜欢,某某物从江南那边的富贵地传来,样式最新奇,某某物契兄契弟最喜欢……   听到最后一句,骆希声虚放的眼神一凝,正好被掌柜的瞧见。   这契兄弟一事,大乾朝里不少见。有的只图一时欢乐,完事儿了提提裤子就走;有的却是追求白头偕老,各自都不娶妻生子,搭在一起过日子。   他眼睛利,一眼就瞧出呆站着的客人是后一种,没有立刻推销,而是介绍起其他物件来。他深知这人啊,你越说,他越不想要。只那些轻描淡写提一嘴的东西,雁过留痕,才让他心痒痒,痒得不行,非要买下来。   果然,送走柜前的客人,打打算盘,那人就过来了,指着那几个,价也不还,全买下了。还买了几对朱钗,又并玉佩、扳指指环之类的物件,可是一桩大生意!   完事后,那人犹豫了一阵,还问他:“这指环,可能按我说的尺寸做一个出来?”   掌柜的说:“当然可以,只要钱给够,就是按您说的在上面雕花都行!”   走出玉器店,骆希声才惊觉刚刚短短一刻钟的时间,   银钱如流水花去了。明明他对自己扣门得很,有钱了也不买新衣裳,还蹭食肆里的馒头,以前一股穷酸样,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也只有给刘秀英买东西不考虑价钱。现在为了冷芳携又破例了。   他该心痛的,可不知为何,心头唯余淡淡的满足和喜悦。   紧接着,喜悦又变为浅浅的悲意——他买了这么多东西,除了珍藏在箱奁之中,还能放到哪里呢?   *   春日乍暖还寒。   从前风头两无,权倾朝野的两朝老臣汤沃,今回终于落败了。   令他被皇帝厌弃,进而被清算的并非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督办不利而已。但当他当庭被天成帝申斥,满朝寂静时,才发现已经无人能出面为他发声,支撑他。   那个疯魔一般,像把整个性命都燃烧殆尽的冬日离开了,连带着带走了他麾下无数人的性命和位置。现在回想起来,恍若一场醒不来的梦境。   汤沃后知后觉,原来陛下自那时起就不打算留他。   明白了这一点,汤沃没有颓丧之气,只因他早就预料到迟早有这么一天。   他儿子汤霄死了,再留着也无生趣,索性同他一起去地府里,爹俩还能说说话。   更何况易积石的下场也不好。名头上还是个高高在上的阁老,还能留在内阁之中发号施令,党羽却被剪除得一干二净,比孤家寡人还不如。汤沃了解他死对头的性子,这样的处境,还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他痛快。   这样,倒也算是一种安慰。   辞官离去那日,他脱下贵重的绯袍,颤巍巍走出宫门,回望大明宫巍峨连绵的宫阙,过往几十年宦海沉浮几如梦幻。   接下来等待他的定然不是安享晚年。汤沃太知道自己如何遭人嫉恨了。   果然,抨击、弹劾如疾风骤雨,他过往做的事被掀起来,雷厉风行地处理。   从前的阁老,最终被抄家收押,于午门斩首。   两党龙争虎斗之时还历历在目,却已成为历史,朝中气象一新。   骆希声因督办这一系列案子十分得力,于社稷有功,没过多久便在天成帝的扶持下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短短一年时间,升为正三品大员,位列九卿,恩荫家族,娘亲得封诰命淑人。   这曾是他梦寐以求,孜孜不倦,以为此生目标的结局。但真正走到这一步,骆希声却没有多高兴。   ……   揽雀宫,书房内。   雪白宣纸上,挥毫洒墨。   纸上笔意纵横,银钩铁画,赫然列着沈质、汤沃、易积石等诸人的姓名。   冷芳携一个一个用朱红的笔划去。   在琼林宴察觉到天成帝被病毒感染发生异变之后,冷芳携就有了其他的打算。   虽然第一个世界的任务最终完成,第二个世界是因为他先杀了男主导致任务失败,冷芳携却不能忍受世界任务的最终成败由他人决定,自己只能做一个被动的逃避者。   结合几个世界里病毒对他异常的迷恋与这个世界的剧情线,冷芳携设计出另外一条能与剧情脉络基本贴合的道路。   原剧情里他斗败汤易,最终却被权势掌控,成为贪婪无度的蛀虫,做下诸多错事,最后被男主除掉。   那么皇帝的娈臣不失为一个好身份,只要利用得当,再行操弄权势、残害忠良之事,达成的结果大差不差。   谋划一番,中途虽有些小插曲,但果然一切顺利。   沈质在原剧情里的下场是被汤沃构陷,搞臭了名声,纵然保全住性命,很快也在重病之下去世。等到男主上位以后,才给他平反。   他先行设计给他罗织罪名,提前把他送走腾出位置,朝野皆知沈质案乃他人构陷,保全了他的名声,算是一个好结局。   后续以汤霄之死令汤易两党死斗,为男主铺出一条通天之路,既走完了他该走的剧情,又让男主顺利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现在的剧情该发展到男主受皇帝信任,与他对抗,最终压过他的势力,将他抄家灭族的阶段。   他与骆希声敌对之势,朝堂之中已有风声。   可抄家灭族一事……以天成帝目前待他的情态,不太可能。   那么只能另辟蹊径,就算不能完全按照剧情线路发展,保证最终的结果相符,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冷芳携不断思量,宣纸上落下天成帝的姓名。   微微一顿,缓缓点上朱砂。笔意鲜红刺目,仿若杜鹃啼血。   “陛下。”冷芳携微笑着,“你究竟能容忍我到什么地步?” 第70章 搭弓拉箭,几乎一气呵成。   大乾朝的朝臣们近来发现,天成帝的心情似乎很好,不但和他们说话时慢声细语,处理刑狱之案,动用酷刑都少了。   天成帝不是个脾气暴虐、喜怒无常的君主,相反,大部分时候他的情绪很稳定,不论是南方生水灾,还是北方起兵祸等国家大事,他都能以极为理智、稳定的情绪对待。这也意味着在早朝时,他绝不会用狂风骤雨般的批评和雷霆之怒来让朝臣们恐惧、惶然。   他的手段都在悄无声息之中。   但这却令朝臣们更加恐惧他。因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手腕高超的皇帝,比一个喜怒形于色,能让你抓住脉门的皇帝更可怕。   这样的君主不容易讨好,却很容易悄无声息中得罪他。   就连刚刚被提拔到高位上,第一次接触他的年轻朝臣也这样认为。于是早朝之时,往往寂静无声,大殿上针落可闻,人人都屏住呼吸,禀报大乾要务时绷紧全身的神经,生怕哪个字说得不对,引来陛下冷淡无情的注目。   那比任何刑狱都可怕。   可近来,就算有人睡意昏沉之下,将奏章上的人名记错了,天成帝也没什么反应。甚而时不时笑一笑,简直让战战兢兢的年轻臣子们受宠若惊。   不过很快,从宫人口中问出的消息让他们清醒过来,意识到那并非天成帝对他们满意的表现。   只不过是因为揽雀宫里的贵人——陛下心尖尖上那的一位的生辰快到了。   ……   “哗啦”的水声响起。   殿内水波晃荡,漫至白璧朱顶之上,仿佛水中龙宫。   冷芳携沿着台阶自水池中走出,赤身裸/体,秀骨神清。檀发成缕,贴着他的粉颈长肩,沿着手臂往下蔓延,铺满了光/裸的脊背,发梢落在微微翘起的圆弧上。   几缕别在胸前,遮住淡淡的粉意。   头发刚刚从水里出来,湿漉漉的还淌着水,一点一点顺着身体的线条滑下。冷芳携冷淡的面容也笼在一层迷蒙水意间,仿佛刚从水里走出的精怪,要引人溺死在池中。   随手拿来搭在木架上的雪白绸布,漫不经心地抓起湿发擦拭掉身上流淌的水珠。低眉抬眼间,说不出的冷淡风情。   绸布拭掉水珠,却擦不掉脖颈上的玫红印记,星星点点,如雪中红梅。留下印记之人好似贪婪不知克制的野兽,被冷芳携扇了好几个耳光也不停歇。   当时忍耐下来,换以留下来的成果是喜人的。   天成帝站在屏风边,安静地凝视眼前这具仿佛月华凝成的躯体,通体萤白的雪肤,却被亵渎的污痕占据,仿佛完全被他控制。   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生出,天成帝感到血脉喷张,恨不得将他再度抵在池边,在那些空隙之处补上更多,更多的痕迹。让别人一眼未看,就知晓他是谁的人。   然而被冷芳携凉凉的眼风扫过,那些绮丽疯狂的念头最终压回去。天成帝给他披上寝衣,为他一寸一寸绞干头发。   冷芳携有一头漂亮的乌发,柔顺仿佛绸缎,又如绵云。但他一点也不精心打理,厌烦于每次沐浴后都要花时间弄干头发,将其梳顺。   冬日里还顾及身体,要等头发烘热。待到春夏日,常常沐浴后将头发擦得干一些,便不再上心,任由其自然晾干。   被天成帝发觉后依旧我行我素,天成帝无法,只能自己接过这项任务。   但他是喜欢的,乐意的,甘之如饴的。   在榻上,冷芳携会睡在他膝头,将一捧湿漉漉的长发送到他手心,乖乖地让他拧干,让他用齿梳理顺。   由于天成帝动作轻柔,指腹温和,除了看看闲书,冷芳携时常会舒服地半眯起眼睛,像只被摸得高兴的猫儿。甚至会放松地舒展眉头,陷入小憩之中。   天成帝此前从未替人梳过发,这样亲密的事他是头一回做,却觉得异常顺手,不需尝试,便知晓哪种力度最好,既能快速拧干水渍,也不至令冷芳携不适。   看着一捧乌发在他手中慢慢丰盈柔顺起来,其中的成就感与满足感难以言喻。   再抹些蔷薇油、木樨油一类的发膏,随时令变化,春季轻盈,适合上桃花膏,发尾留香,萦绕不散。   手指穿过发丝,天成帝心神微动,偷偷将他与冷芳携的发梢缠绕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日将是你的生辰,芳携可有想要的生辰礼?”   冷芳携翻过一页书,瞥他一眼:“陛下怎么想起来问我这个?”   往年的生辰,天成帝从未问过他想要什么礼物,直接命梁惠送来大箱大箱的珍宝。冷芳携没有打开过,但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定然是些奇珍之物。   何况天成帝给他送东西,全年没有间断过,凡得到一件新奇物件,就马不停蹄派人给他送去。就显得生辰当天送来的东西没那么特殊,不值得人在意。   这回忽然问起,也不知突发什么奇想。   虽然是问,冷芳携却没等到天成帝回答,便道:“那陛下送我一副弓吧。”   语气漫不经心,仿佛随口提了一嘴。   天成帝手微顿:“我倒是从未见过你射箭。”   但想来百药书院极为重视射御,冷芳携少时科科皆优秀,为老师们交口称赞,想必极擅此道。   冷芳携放下书起身,逶迤的发丝拂过天成帝的腰侧,他将手插进发间顺了顺,道:“年少读书时常常持箭穿越山岭,射那些野味飞禽,从无失手。我准头极好,陛下只是没有见过,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看见的。”   “那朕,拭目以待了。”   送予冷芳携的礼物,天成帝不爱假手于人,从前送他流水不断的礼物之中,近一半都是他亲手做的。   这一回是生辰礼,自然也一样,且要比之前更加认真、用心。   剪除汤易两党党羽,对朝廷百利而无一害,只是补位上的官员正处于成长期,不能似前任老练成熟,需要天成帝花更多心思在朝政上。   接下来一月里,除了早朝、与冷芳携相处、处理朝政,剩下的时间有大半被他拿来制作弓箭。   春日融融,他挽起头发,捋起衣袖,坐在殿后的台阶之上,埋头苦干。不似血脉尊贵的天家弟子,倒像乡野里有名木匠的学徒,容貌虽然不出众,却有好手艺,瓮声瓮气地给心上人做礼物。   干材取以以柘木为上,坚韧不易折断。附以民间称之“牛戴牛”的绝佳角材,削成薄片状,再细细研磨。筋要取牛筋最好,再熬鱼胶,粘合材料。*   色泽鲜丽的丝线缠附缚角被筋的弓管,如此试了百次千回,最终才得一张灵巧不失威力的好弓箭。每隔十日,便要上一回漆,以防晨霜夜露的侵蚀。*   最后,天成帝怀着满腹柔情,在弓身上刻下“携芳”二字。   ……   他忙于制作弓箭之时,冷芳携前往飞羽宫探望越云岚。   此前上巳节,他曾想让越云岚出宫踏春郊游,天成帝同意了,却被越云岚拒绝。冷芳携看出越云岚真心实意,并非勉强自己才拒绝,以为她不爱外出,只好作罢。   这一回去找她,说的同样是离宫事,却不止于出宫游玩。   因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十分危险,无论是顺着他的心意发展,还是走向另外一条路,途中会发生何事都是冷芳携不能完全掌控的。越云岚因他被留在宫中,像一个沉默的名字,没人会在大明宫主人的无视下提起她,只有他会记得。   但若他不在了呢?   所以他想把越云岚送出宫去。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好好地生活。   至少在宫外,最好是江南,在水乡里住着白墙青瓦的宅院,日日睡得够了才起,懒懒地梳妆打扮,大把的光阴拿来读书写字,抑或去大好河山游玩。与青果互相扶持,或者不经意间遇到一位知心人。   再好不过的日子。   这样的场景从冷芳携口中而出,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只是听着,越云岚仿佛就能想象身处其中的美好和温暖。   “云娘,你愿意的话,我送你出宫,去任何你想生活的地方。”   越云岚没有犹豫,拒绝了他。   她看着冷芳携,用温和,却不失坚定的语气说:“贞哥,你不必担心我。我就愿意留在大明宫里,在这飞羽宫中,真心实意,绝非被人威胁后说的违心之言。”   冷芳携的眼尾微垂,眼眸里是不容错认的担忧:“你现在也许觉得飞羽宫很不错,可若住上十年,二十年呢?云娘,你也许会后悔的。”   等到那时后悔,他却没办法帮助这个如亲妹一样的倔强女郎了。   “不会后悔的。”越云岚笑道:“只要我想出去,就能出去。陛下没有关着我。只是我不想出去而已。”   “云娘只愿意待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心头却想到,一旦离开大明宫,没有云妃的身份,她便无法像从前那样掌控越家人的生死,无法捏着他们,不高兴了就使点力气,让他们求饶哀嚎,高兴了就松开些,叫他们以为还有希望,苟延残喘地活着。   ——直到后面发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泪都要流干了,还要挤出笑脸讨好她。   看那三个贱人余生都痛苦难当,比任何事都叫越云岚开心。   或许,她就是这样恶毒的心肠,不像冷芳携想象中那样,是个被家人欺压的可怜姑娘。   从前越坚与姜栗娘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地摆弄她,肆意决定她的人生。她惶惶不安,只能以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反抗。   可现在,她掌握了权势,便要他们跪着祈求她。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尝过这样的滋味,便再也不想放手。   能与越家人一直纠缠下去,直到死去,越云岚衷心地喜悦着。   见她态度坚定,没有丝毫动摇之色。冷芳携轻轻叹气,只能尊重越云岚的想法。   云娘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以天成帝的性子,不会因为他迁怒旁人。他还留下了其他手段,有十一在,再怎么也能保住云娘的性命。但那已经是极少数概率才会发生的最糟糕的情况。   越云岚从冷芳携不同寻常的问题中品出了几分微妙的不和谐感,她端详着青年,后者血气丰盈,未见忧色,应当没有发生意外。   药奴那边传来的消息,天成帝待他如珠似宝,险些含在嘴里呵护,绝无欺辱之举。可能贞哥一时想起她,愧疚于令她被迫入宫,想要还她自由。   越云岚弯弯眼。傻贞哥,明明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而且她在飞羽宫中过得很好,比从前轻松快活百倍。   不要再为她费心了。   多想想你自己。   你愿意留在宫里吗?   大概……是不愿意的。   可是越云岚却无法像他一样问出来,也无法说“贞哥,你想去江南水乡看看吗,我送你去那里生活”。   她无能为力。   只能含着笑容。   *   冷芳携生辰这日,仿佛上苍也钟爱他的凛然美貌,前几日还淅淅沥沥落着春雨,到这日气象为之一畅,晴空万里无云,春风和煦,有万物复苏之态。   他还陷在流云殿柔软的衾被之中,睡意昏沉,趴在枕头上,倦懒地眨着眼睛,流连于床铺,不愿醒来。   许多人送来的礼物已经陆陆续续到了揽雀宫里,除开一些专为攀附他的宫人朝臣,药奴写了一张失传已久的药方,十一交出偷偷练习了许久、总算看的过眼的字,还用攒了许久的银钱请从前做生意时认识的铁匠打了一把精巧锋利的匕首,太子的礼物同他人一样板正,是最不会出错的如意。   还有一些人也准备了礼物,只是不像揽雀宫中,能那么轻易地送到冷芳携面前。   ……   方方正正的厨房里,骆希声小心翼翼地挤出最后一朵奶油。他头发凌乱,眼底青黑,脸上挂着灰迹与奶油的痕迹。   小小的厨房里充盈着香甜的气息。   自从从同僚口中得知冷芳携生辰在即,他便钻研着将现代的蛋糕复刻出来。   这并不轻松。但他还是凭借着零星寡淡的记忆,和不断的尝试弄了个大差不差的出来。   圆柱形的糕体裹在雪白的奶油之中,顶上铺满了荔枝与樱桃,看起来鲜艳漂亮,像一个艺术品。   望着最后的成品,骆希声很开心。弯着眼睛,柔和地凝望着,就像凝视着相隔宫门的人。   “真漂亮!”刘秀英进来看到蛋糕,发出一声赞叹的惊呼,瞪大了眼睛,想要把蛋糕看得更清楚些,“原来你做的这个!”   此前她见骆希声一直忙活着,折腾些古怪的玩意儿,以为他弄来耍的。没想到最后弄出来的东西又新奇又漂亮,哪怕拿到外面去卖,肯定也不比小娘子用的香膏便宜。   送给冷小女郎,自然很能讨她欢心。   刘秀英欣慰地点点头,她本以为骆希声是个榆木脑袋,只知道偷偷喜欢人家女郎,不敢做出实际行动,现在看来,木头脑袋也有开窍的一天!   她小心翼翼地围着蛋糕看了又看,完全不敢上手触碰,生怕把骆希声多日辛苦做出的成品弄毁了,连忙催促骆希声说:“你赶紧的,拿个漂亮的食盒装起来,给人家送过去!”   “送的时候,记得说些好话,不要油嘴滑舌,就问问那小女郎睡得怎么样,最近可有烦心事就好。她见了你送的东西,对你的印象一定更好。”   嘴上没说那么死,心里却想着,冷小女郎说不定直接就爱上了听娃。但她怕说出来反而不灵,坏了事,就一直憋着。   念了一阵,骆希声却还站在原地,愣愣地低头,一动也不动。   刘秀英推推他:“你怎的了?”   “……娘,不了。”日日下值回来便扑在厨房里,饭没吃好,觉没睡好,话没说几句,骆希声开口的声音沙哑沉郁,把刘秀英吓了一跳。   “怎么不了?”她着急地问,“你忙了这么久才得一个,不给小女郎送去,难道自己吃了吗?”   可是,就算做出来,冷芳携也收不到啊。   他在重重宫阙之中,被大乾的君王珍藏着。   他的生辰礼,自有天成帝将源源不断的珍宝礼物捧到他面前,自有他身边的人揣摩他的心意,精心准备礼物,博他一笑。   他骆希声算什么呢?这一个平平无奇的蛋糕算什么呢?   冷芳携什么也不知道,他却一头热地忙了这么久。   骆希声终于从这几日的狂热中清醒过来。   自我感动。   骆希声冷视着自己,居高临下、轻蔑地下了一个评语。   他抬起头,冲刘秀英咧嘴一笑:“就是做给自己吃的。”   拿筷子挑了一点送进嘴里,很甜。   “娘,你也试试。”   眼看着一个漂漂亮亮的点心被他几筷子夹得难看,刘秀英心疼不已,骂他失心疯了,又坚持说:“我不吃!”   最后蛋糕全进了骆希声的肚子里,他吃的很快,也很狼狈。   蛋糕过于甜腻,沉甸甸地压在肚子里,令他有种作呕的欲望。   奶油沾到他唇畔,鼻尖,让他显得异常滑稽。   ……   夜里明月浑如玉盘,遥遥挂在天际。御花园中暗香浮动,点灯结彩,四野安宁。   天成帝设宴于月色之下,两处点起雾灯,朦胧灯火摇曳,与一旁蜿蜒安静的宁心池微微泛着波澜的水面相得益彰。   月色,水色,光色,以及美色。   菜色齐至后,天成帝屏退了所有侍候的宫人,附近只余他与冷芳携相对而坐。   宴上都是冷芳携喜欢吃的,还有许多天成帝特令大师傅做出新意的菜肴。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大师傅与御膳房里的宫人几乎想破了头脑,就为着几盏巴掌大小的菜。   最终的成果是好的,冷芳携赏脸吃了几口,秀美舒展,显然十分青睐,又接连吃了几口。   天成帝没顾上自己吃饭,不断地给他夹菜,堆满了玉碗。冷芳携瞥他一眼,银筷抵住天成帝,道:“陛下还没吃一口,总给我夹做什么。我也吃不下这么多。”   天成帝说着:“我吃了一点,已经饱了。”   还是按冷芳携的话夹上几筷子,这是他坐在这里吃上的第一口饭。   两人都不是拖沓的人,纵然是自己的生辰宴,冷芳携也很快用完放下筷子。天成帝却端起了酒杯,梨花的香气随之逸散,杯中是他亲手酿制,埋于树下的梨花酒。   天成帝持杯对着冷芳携,缓缓道:“惟愿岁岁欢愉,年年称意。生辰快乐。”   说罢,将杯中澄澈的酒液一饮而尽。   撤掉筵席,天成帝命梁惠捧出他费尽心力为冷芳携制作的生辰礼物——曲线流畅优美的弯弓,弓身古朴大气,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紫意,只是握于掌中就能感受到其中不凡的威力。却并不沉重,反而十分轻巧。   附带的三支箭矢箭簇沉黑,尾羽白中泛着幽暗的蓝,颇显宁静幽冷,恰似其未来主人。   见冷芳携低头抚弓,手拨弓弦,便知他这是喜欢了。天成帝眼角微弯,那么连日来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他竟如那等沉醉在情爱中的小儿女,只因心上人一个不算明显的肯定,便喜不自胜。   入住揽雀宫后,每逢生辰,冷芳携都要在宁心池满池的水灯中点灯许愿,虽然他向来随意对待,那纸上要么一片空白,要么潦草地写着“明日不上朝”、“不让太子去书房读书”等小事。天成帝却看得很重。   只要是他写在纸上的事情,无论大小,无论是否荒唐,第二日都要给他办到。   今回也一样。   或许是十分喜爱这回的生辰礼,冷芳携提着弓箭到池边,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纸团。他将纸团放在水灯最中心的位置,再一次点燃花瓣上的小灯。   刹那点,属于他的那盏水灯亮起,与灯火交相辉映。冷芳携伸手碰了碰,将水灯推远。   它不管飘到哪里,都会被天成帝的人找到。   冷芳携缓缓起身,背着天成帝静立一阵,当他转过身来时,天成帝费尽心血制出的轻巧名弓却被挽在他骨节文秀的手间。   一手持弓,一手勾弦搭箭。拉弓如满月,冷芳携的视线穿过幽蓝如火焰的尾羽,落在天成帝的心口要害处。   他微微一眨眼,箭矢便如流星般奔去,带着一往无前、必中靶心的气魄。   搭弓拉箭,几乎一气呵成,全无半点犹豫踌躇,充满了果决。   自始至终,冷芳携皆从容平静。射出此箭时,甚至还冲天成帝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 第71章 但你的准头分明精确,一击即中   眨眼的功夫,箭矢洞穿天成帝的胸膛,尾羽“咻咻”作响——他虽然反应极快,避开了心口的要害处,却仍然无法完全躲避这果断迅捷又狠辣的一箭。   这一箭之下,周围的一切好似都放慢了。   冷芳携能看见天成帝素来平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隐晦的痛楚之色,能看到隐匿在黑暗中的内侍和护卫惊讶的表情,能看到有人忍不住拔刀,下一刻却又顿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毕竟,天成帝给他们的命令是任由冷芳携作为,他想做什么,想方设法也要替他办到。侍卫们像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完全遵照主上的命令行事。   可如今冷芳携对天成帝动手,行刺杀之举。这样做,不但不能阻拦,也要想方设法替他做到吗?   护卫们慌了神,不知所措。   冷芳携却还含着笑,将余下的两箭依次搭弓射出。   一箭,一箭,又一箭。   三箭如流星飞至,三声“笃笃”,显示出冷芳携不容置疑的杀意。直奔心口要害处,那样的冷酷无情。   见他还不停歇,护卫统领终于忍不住厉喝:“陛下!”   好在其余两箭都被天成帝避开。   护卫们因冷芳携的举动躁动不安,主上的命令和主上的性命在他们的脑海里不断争斗,分不出谁高谁下,见天成帝没受更重的伤,只能按捺住慌乱的情绪,等待他的指令。   梁惠惊讶之余,很快恢复平静。他了解天成帝,纵然冷芳携在他如此开心、喜悦的时刻,用毫不留情的三支箭将一切打得粉碎,天成帝也绝对不会对他发怒。   果然,天成帝很快镇定下来,他抚着胸口,摸到一手淌出的热血,触及冰冷坚硬的箭身,定定地看着灯火辉映中的冷芳携。   对方仍然那样貌美,迷幻的水波光线之中,含笑的模样更显出几分勾魂夺魄的清艳。   因为快速失血,天成帝的面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对面之人漫不经心地眨了眨眼,落到他伤口处的目光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将他亲手制成的携芳弓抱在怀中,缓缓走到他面前。   借着月光,冷芳携仔细端详天成帝。   “陛下,我的射御之术可好?”他用温和柔软的语气询问。   天成帝抿直的唇角颤了颤,忍着痛意,慢慢地扯出一个笑容。   “极佳。”   他说。   三箭连发,若非第一箭与第二箭之间有短暂的停顿,令他有时间看清箭的轨道,躲避余下致命的两箭,恐怕天成帝早被立毙当场。   这样想,冷芳携是不是留情了?   可毫不留情,杀意纵横的第一箭的箭簇还留在他胸膛里。   漫长岁月里,天成帝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可从没有一次,令他这般刻骨铭心。   少时遭到的殴打已经令他对疼痛麻木,可此刻,顿顿的痛意顺着伤口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痛中隐带着酸,酸又牵扯出更痛的感觉。   勃动的心脏明明没有被射中,却好似已经被洞穿,留下一道无法愈合、不断淌血的淋漓伤口,又被人随意地捏住,痛得他恨不得下一刻死去,酸得他眼前泛起朦胧的热气。   天成帝很少有这样失态狼狈的时刻,虽然面上,他仍然如同从前那位唯我独尊的帝王般从容。除了脸色略略苍白,面对这突然的三箭,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这也使得那些侍卫们松了口气,虽然不明白主上与中贵人闹了什么别扭,只要主上不发怒,他们就还遵照从前的命令将中贵人当成另一位主子对待。   又着急于主子不叫太医,任凭伤口淌血。   “这弓是陛下亲手所做,果然弓开如满月,迅捷劲猛。我很喜欢这次的生辰礼。”冷芳携指腹擦过弓身上的小字。   天成帝仰头望着他,问:“你开心么?”   被他询问之人脸上的笑容却隐没了。玉盘躲在他身后,清冷的月辉笼罩着他。   “只有一刻的喜悦。”回答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之后是夜色里护卫们甲胄碰撞发出的细小声音,恐惧的宫人们埋头将残羹冷炙撤走,天成帝同冷芳携回到流云殿,梁惠跟在他们身后。   一切如常,仿佛同以往数个生辰宴没什么两样。   只有当时在场之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被严格地看管起来,紧闭双唇,务必不泄露有关此夜的只言片语。   太医被龙虎卫秘密送至流云殿里,忍住惊惧为天成帝拔箭换药,包扎伤口。他的手极稳,抛却脑海中纷繁复杂的念头,用纱布在天成帝的胸口环绕一圈,裹住那些散发刺鼻味道的草药。   深深埋头,伏跪于地:“陛下。此伤每隔一日换一次药,兼口服汤药,注意少沾水、少食辛辣发物。快至十日,长至一月,就能痊愈。”   天成帝没有开口,他身边之人却问他:“太医院有缓解疼痛的药方吗?”   “这……”太医愣了下,有是有的,毕竟那些娇贵的王公贵族根本忍不了痛,但天成帝从未要求过这些,且镇痛之物易麻痹心神,是最为皇帝忌讳的。   太医尚不明白天成帝负伤的前因后果,还以为中贵人心系陛下,正斟酌如何回答,天成帝平静不失威严的声音自上首传来。   “退下吧。”   他如今上身赤/裸,雪白的纱布绕着缠了几圈,中心处洇出鲜红的血痕,铁锈的味道伴随着药味萦绕在流云殿内。冷芳携坐在他身边,微微歪了歪头,手指轻轻点在伤口中心处,按了按。   天成帝眉梢未动,心却因这一下触碰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想开口问冷芳携,是不是恨他恨到至死方休的地步,却又胆怯于将一切挑明,惧怕于看到冷芳携冰冷的眼神,听到充满恨意的诅咒之语。   从前他认为,无论冷芳携如何看他,只要他们能始终纠缠在一起就足以。可现在,当他已经同冷芳携有过这么多浓情蜜意的时刻,就再也不能直面这般锋锐、毫不留情的冷酷杀意。   天成帝想要赶快把刚才发生的事揭过去,让一切显得没有发生——他照常陪着冷芳携过完生辰,然后他们回到流云殿,同榻而眠。   冷芳携直视他,轻声问:“陛下,不处置我吗?”   听到这一声堪称挑衅的问询,梁惠埋着的脸抖了抖,他立即后撤,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让候在殿外的宫人也退开来。   接下来的话,不是他们这些奴婢能听的。   有的宫人脸上尚带着惊惧与惊诧神色,惧怕于高高在上的皇帝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刺杀,诧异于皇帝竟然一直未追究行凶之人,旁若无事地回到殿里。   现在屏退众人,又与那凶人独处,若中贵人恨意未消,再行未尽之事该如何?!   隐隐窥见可能发生的狂风暴雨,宫人心中的恐惧越发浓厚,只觉得今夜的月光凉得渗人,落在人身上,要把心也冻住了。   殿内,二人间的气氛不似他们所想的那样剑拔弩张。忽略掉奇异的味道,两人紧靠着坐,与平日里无异。   “陛下?”冷芳携还在等天成帝的回答。   他的语气是这么无辜,这么充满好奇,好似方才飞星般的三箭只是他一时娱乐之举,好似饱含凶意的一箭并未刺破天成帝的肌肤,造成刻骨的伤痕。   “……你不过射箭,没犯大错,为什么处置你?”天成帝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他也学着粉饰太平。   面前的玉人却不笑了,眼神也不柔了,像水结成了冰,冰凌凌地刺着人,叫人恨不得挖开胸膛把心捧给他,叫他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因为他的回答,冷芳携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面无表情地喝完一口茶,起身打算沐浴休息。   天成帝叫住他,却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才听到素来无悲无喜的帝王声音微微颤抖。   “痛……”   忽然抛弃严防死守的外壳,露出狼狈的神色。   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被紧紧裹住的伤口再度发作起来,像被刀斧抵着心脏敲击,凿出鲜血淋漓的痕迹。   天成帝痛不欲生,霍然起身,大手捏住冷芳携的脖颈,死死箍住他的腰部,将锥心之痛化作一道又一道湿漉漉的咬痕,化作将冷芳携禁锢住破开他身体的野蛮。   痛苦令他想要发狂,想要不管不顾地在身下人萤白的肌肤上留下永远的痕迹,可当情欲骤起之际,天成帝仍然克制住本能冲动,俯身亲吻。   冷芳携腰下垫着长枕,乌发因天成帝的动作披散,倦懒地垂着眼眸,一言不发,眼底没什么情绪。   像一尊冰冷的玉像。   面对天成帝近乎癫狂的痛楚,也只是伸手在宽阔的脊背上留下数道抓痕,像一个漫不经心的施舍。   汗水不断淌下,天成帝双目通红,伤口在激烈的动作下撕扯,血液破开纱布,顺着紧绷的腹部一点点淌下,仿佛蜿蜒的血河。   刚刚处理好的伤口,就这么又裂开了。   ……   一连数日罢朝,流云殿大门紧闭。   这从未出现过的状况令朝臣们议论纷纷,忧心忡忡。   古来罢朝的帝王不少有,更有好几位昏庸的皇帝几乎停废了朝会,可天成帝不是他们——自年少登基以来,无论身体康健抑或疾病在身,都未有罢朝废政的举动。   此番忽然闭门不出,毫无预兆,更未出言解释,宽慰群臣之心,令他们一时无措。   有心人察觉到,与天成帝一同未曾露面的还有揽雀宫中那位风头两无的贵人。   于是有人猜想,这难道是天成帝迟来的为色轻国的昏庸之举?   十一坐在房内,手边压着冷芳携的字稿,面无表情地盯着木笼里的麻雀。这鸟自被救下,无忧无虑地活着,饿了便低头啄食,渴了边喝水,时不时还能被冷芳携接到手指上,亲昵地揉揉脑袋。   一隔数日没有嗅到熟悉的香气,麻雀看起来有些焦躁,绕着笼子不断乱转,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企图吸引冷芳携的注意。   “没用的东西。”十一说,这麻雀像知道在骂它,顿时骂骂咧咧地叫起来,声音粗了不少,可无论怎么叫,那个香香的人类都没出现安慰它。   到最后麻雀小脑袋微微垂着,站在鸟笼里浑身散发阴郁气息,十一的嘴唇也紧紧抿着,看不出一丝喜色。   只是去过一次生辰,结果就再也没回来。   纵然已经脱离组织许久,刀尖舔血这么多年,十一的感官依旧敏锐,他在那夜嗅到了血的味道,嗅到了宫闱之中紧绷的气息——仿佛在生辰宴上,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与药奴曾去过流云殿,却在路上就被梁惠带着一众侍卫拦住,问他冷芳携的消息,这阉人讳莫如深,只说“大人与陛下在一起”,无论如何不肯再透露只言片语。   若非药奴一直抓着他,早就与他们动手。   只要能穿过重重阻碍见冷芳携一眼,看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被皇帝幽囚起来,为他分忧解难,哪怕事后被责罚,甚至被暴露的皇帝处死,又有什么关系!   偏偏药奴这胆小鬼!   那次十一费了大力气才压下对药奴的杀意。   可不止于此!   之后十一打算趁夜色潜入流云殿,药奴好似提前知晓他的想法,在他摸黑出门时拦住了他,还道:“大人素日最看重你,现在他不在,我不能任你肆意妄为。”   十一当时捏着匕首,阴沉沉地看他:“大人一定很后悔留下你这个白眼狼。”   却也听进了他的话,忍住失去主人的焦躁不安,待在房间里,勉强靠着藏起来的字稿平心静气。   他心想。   再等等,再等等。若是过几日还不见人影,无论如何他都要闯进流云殿中。   许多关心着冷芳携的人怀抱与他相同的心情,比起尚且还能窥看到流云殿动静的十一和药奴,他们隔着重重宫阙,更是什么也不知道,由此生出许多猜测与忧思。   东宫之内,庞飞善却通过太极殿近几日的动静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太子对此事也十分关注,在他默许之下,庞飞善花了大力气,动用从历任谋主手中积累的人线资本。顺着蛛丝马迹探查,最终从一名侍奉内监的小宫人口中得到只言片语。   ——贵人射杀陛下。   就这简单的一句话,足以掀起无数惊涛骇浪。   忍下心头的震惊,和天成帝居然就这么放过冷芳携的不解,庞飞善立刻意识到皇帝一定重伤在身,才不得不罢朝。   现在是太子出面立威的最好时机!   纵然不能自天成帝手中光明正大拿来监国之权,但现在群臣人心惶惶,只是出面安抚一番,既能展现人君气度,又能收买人心。   毕竟比起一位喜怒不形于色,手段高明残酷的君主,朝臣们更偏爱手段没那么严酷,温和端正的皇帝。   这是太子的劣势,也是他的优势所在。   想到这一处,庞飞善立即连夜列出可以结交的朝臣名册,第二日找到太子,准备与他仔细分说,无论如何也要劝他在此时出面。   听完后,太子道:“父皇伤重,为人子,应当榻前侍药。飞善以为,若父皇伤势难愈,难以支应朝政,于情于理,是否该命我监国?”   庞飞善瞳孔蓦地放大,险些以为听错了——太子向来循规蹈矩,将天成帝视作君父,不敢违抗其命令,怎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殿下,现在形势不明,贸然发动恐怕不妥。”他私下里早已谋划过强力推翻天成帝的计策,但那要等到多年以后了,天成帝的掌控如日中天,现在不是行事的最好时机。   太子摇摇头,温和道:“飞善想岔了。我只是觉得,父皇经年累月的劳累,过于辛苦,是时候歇息,修养身体。”   “那等事——我崇敬父皇,绝不会做。”   庞飞善心头古怪,觉得太子的言行别扭到了极致,一方面循规蹈矩,绝不能越雷池半步,说着自己对天成帝的崇敬,一方面却又大胆狅悖,欲趁天成帝重伤之机窃夺权柄。   这让他一时分不清太子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更让庞飞善有种第一次认识自家谋主的怪诞之感。   太子坚定的、充满阴郁的眼神告诉他,无论庞飞善同不同意,他都要行事。   “……飞善知晓了。”最后,庞飞善只能忍下反驳的冲动。   富贵险中求,赢则一人之下,败则尸骨无存。无非生死而已,他庞飞善还不至于惧怕。   ……   流云殿。   烛火闪烁,映出冷芳携安静的脸。荒唐过后,他已经熟睡过去,呼吸平稳,笼在昏黄的灯火中,像一场美好的梦境。   天成帝坐在床边垂眸端详片刻,展开手中的纸团——生辰夜被冷芳携放于水灯之中,写了他生辰祈愿的东西,即便被射杀一阵人心动荡,天成帝也没忘记,梁惠连夜为他寻来。   前几日,天成帝没有展开过。直到今夜,他忽然有了打开看一看的冲动。   纸团铺平,浸了点水渍,好在没有模糊其上笔走龙蛇的字迹。   ——我要赢。   简短的,意味不明的三个字。   不是天成帝害怕的那些诅咒之语,但也显得意味不明,难以解读。   天成帝盯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小字看了又看,冥冥之中,忽然生出一股极为陌生,又极为古怪的感觉。   起身去殿外。   夜深露重,流云殿四周没有点灯,黑黝黝的一片,只能看见梁惠颀长的影子藏匿在檐下,沉默地像一块石头,一抹没意识的影子。   伤口因几日的房中事而仍然泛着痛楚,解开衣袍,还能看见白纱布上浅淡的血痕。   他其实正值壮年,更因身体强健,龙精虎猛,此刻却感到深深的疲倦和困乏。那夜惊鸿般的一箭仿佛穿透了他的心脏,也带走他源源不断的精力与鲜活。   天成帝朝梁惠招招手,沉默寡言的太监立刻轻声走到他面前,等候差遣。   却听到天成帝淡淡地道:“前朝殉葬之事……”   这一句还未说完,犹如惊雷打在梁惠身上,他本该保持平静,一身的力气却仿佛被抽走了,“扑通   ”一下跪到地上。   心如鼓擂,恐慌、惊惧和担忧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一时之间,梁惠只能用颤抖的声音道:“奴……”   天成帝却忽然笑了,他深深地看了梁惠一眼——这个整日跟随在他身后,如同影子一样的太监,他是为了什么惊惧,为了什么仓皇得失去镇定?   “怕什么。起来吧。”   但之后,天成帝却没有再提起之前之事,仿佛夜深之时与心腹近臣问及身后事,只是一时兴起。   回到殿内,冷芳携已经将半张脸埋进柔软锦被之中,殷红的双唇微微张开,隐秘的殷红陷在里面,令人想要凑过去嗅闻,看那之中吐出的是什么仙露琼浆。   他头发凌乱着,天成帝想替他拂开,手却顿在半空,没有落下——他想起了冷芳携睡时的习惯,常常被一些稀碎的动静弄醒。就收手拢在袖中,不去打扰他。   夜还漫长,天成帝毫无睡意。   平日里很少有端详观察冷芳携的时机,于是他看了又看,一张日夜相对的脸,看了六年怎么也看不够,想要永远留在手中,看一辈子。   比起初次相遇,冷芳携的面颊清瘦了些,显出成熟。可在熟睡之时,眉宇间仍旧残留当初的天真意气。   那时他在酒楼之中与友人笑谈,唇边挂着酒液,只是淡淡的笑,何等意气纵横。   面对旁人的挑衅,微扬下巴,眼尾轻蔑而不屑。像是懒得与那人再纠缠,以手支颐,微微歪头,脱口而出一句充满嘲讽的诗。   那人不通文墨,还以为冷芳携在夸他,顿时面露喜色,嘴上还强硬地要求冷芳携给他道歉,与他做朋友。   “你——”冷芳携当时恐怕没想到意思会被人曲解,被趾高气扬地要求,好气又好笑。他之前大概喝了许多杯酒,面颊熏红,眼眸里满是朦胧的水意,仰头喝下杯中之物,朝那人狠狠掷去,“蠢货。滚。”   却一时手歪,砸到了天成帝身上。   宽大有力的手掌接住酒杯,在杯口轻轻摩挲,天成帝抬眼望去,就看见那面色冷傲之人瞬间无措地瞪圆了眼,显出腮边雪肉微微丰腴,十分可爱。   但琼林宴后,他不再喝酒了。也不会用那样充满歉意的眼神望着他,温软柔和地跟他道歉,说抱歉,这位兄台,我准头不好,不小心砸到你。   ——但你的准头分明精确,一击即中。   “……”天成都忽然抚上胸膛,掌下的伤口再度涌出锐利刺骨的疼痛,在寂寂寒夜之中砭骨刮人,痛得人忍不住落泪。   可当他的视线落到冷芳携身上,那微微翘起的唇角,所有的疼痛忽然就化作了甜蜜。   在这一瞬间,天成帝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先死。   英明的君主到了晚年常有昏庸求道,以为可以长生不老的。他不求长生,却也不能确定在将死之际,是否会忍不住将冷芳携一同带走。   所以只好他先去死了。   思及路慎思秘密呈报上来的东宫动向,天成帝晦暗不明的眼底已有思量。   隔日太极殿直出旨意,言陛下龙体欠安,命太子即刻入宫侍奉,并摄监国大权,一应事由,皆从其断。 第72章 “你连这都做不成,如何守江山?如何守住他?”   如同囚鸟一样被禁锢在流云殿内的冷芳携终于被放回揽雀宫。   偌大寝殿,药香沉沉,宫人们沉默地缩在阴影之中。   太子一身褚色常服,眉心紧蹙,脸白如纸,似乎正担忧于睡在榻上的君父。他伏跪于地,探首观察天成帝的状态,见大乾的帝王闭目小憩,虽然唇无血色,仍有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尊贵气。   抬袖悄无声息地退出流云殿,招来太医询问诊疗的结果。   太医声音平稳,头却死死埋着:“陛下的伤势不能用虎狼药,只能徐徐渐进。除却伤口外敷,还需熬些内调、补气血的药。”   太子负手而立:“太医院已商量出药方了?”   “太医院夜不能安寝,连夜商讨,已经出了两张药方,煎熬同服,大概一月便能康复。”   太子问:“父皇可看了药方?”   太医微顿,答道:“已然看了,说可以。”   “那便立刻熬药。”太子转身步入昏暗的寝殿中。   这位初次独揽大权、行监国事的储君做的竟然有模有样,应对得宜。   宿在流云殿附近的殿里,晨起朝会,许多朝臣们首次见到东宫,发觉他毫无怯缩,一派雍容,在朝政上虽然比不上天成帝一针见血,却也思维敏捷,于不懂的事项,也能恳切求教,毫无刚愎自用之态。   朝会结束,返回流云殿侍疾,待天成帝事事关心,不论是殿内的明暗、冷热,还是几日来的膳食,皆一一过问,不因案牍而懈怠半分。   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既是英明的未来君主,也是孝顺的儿子,品性良好。他们在私下里夸赞东宫,全然忘记多年以前对刚入大明宫的幼弱少年发表的轻蔑言论。   更不知晓流云殿里,满脸忧心忡忡的太子,心头怀着怎样隐秘的心思。   庞飞善在静安阁中来回踱步,他不能随太子入宫,只能缩在东宫之中。想到即将发生的事,他心中充满了焦躁、不安、恐惧、犹豫,以及激动和兴奋。   目前能做的一切,他与太子都做好了。如今只能等待最终结果。   或生,或死。   黑色的药汁从沸腾的陶炉中倾倒而出,散发出刺鼻的古怪味道。瓷碗渐渐发热发烫,太子双手稳稳地捧着,两侧宫人手持蒲扇,轻而有力地扇掉烫意。   垂眸望着手中的药碗,里面不仅有帮助伤口愈合的药,更有一些额外的添加物。再有不到一刻钟,就会被父皇饮入口中。   太子十分平静,平静到了近乎没有情绪的地步。   手指搭在碗沿,感到烫意渐渐消散,唯余温热,太子示意宫人们停手,步履平稳地走向殿内。   天色暗沉,天际灰蒙蒙的,流云殿内点满了烛火,摇曳在阴冷的风中。   沉默的宫人备好蜜饯果脯,跪在地砖上双手呈立,太子端着药来到榻边,见天成帝倚靠而坐,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   “父皇,该喝药了。”他轻声说。   从太子所站的角度,隐约能看见书上的内容——那并非什么治水造兵等要务之书,也非儒家典籍,而是话本。   阖宫上下,唯有冷芳携会看话本。   “你们先退下。”天成帝合上书页,屏退两侧的宫人,一时之间,流云殿内只听得火焰燃烧之声,和父子二人平稳的呼吸声。   这忽然的举动,本该使太子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提起一颗心,紧张万分。但他毫无情绪上的波动,平静站立着,任由天成帝冷漠的打量落在身上。   天成帝淡淡吐出几字:“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既然要对朕动手,就该把一切做绝。”他接过药碗,一口饮尽,苦涩的药味冲击味蕾,天成帝眉头也没皱一下,全数咽了下去。   他扔开空留残渣的瓷碗,唇边挂着点药汁,冷冷道:“这个,还不够。”   原来自己私下筹谋的一切,早已被高高在上的帝王纳入眼底。   太子掀袍,慢慢跪下:“此事乃儿臣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天成帝讥讽他:“虚情假意。”   “……是。”太子闭目。   可为何,天成帝喝了药汁呢?明明他的父皇很清楚里面有什么,纵然不是毒药,也是损伤身体之物。   太子的心绪终于起了波澜——他并不恐惧接下来的下场,早在动手之时,他就预料到了可能有的后果。只是好奇于天成帝的举动。   而且屏退宫人,难道他的父亲还会给他留颜面?   天成帝,不是这样的人。   落在太子身上的目光,很冷。不像在看自己的继承者,像在打量一件物品,眼光里是不满意。   天成帝用轻蔑、不屑而鄙夷的语气说:“你连这都做不成,如何守江山?如何守住他?”   这话里的含义……   太子蓦地抬头,与天成帝对上视线,瞳孔微放,眼里是不可置信与满心的疑惑。   天成帝看着眼前这一个瑕疵品,不得不后悔此前没有用心培养过他,以至于临到头了,发现即将继承自己位置的是这样一个废物。   “让梁惠进来。把那东西也拿进来。”他倦懒地垂眸,摆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仍是一身青衫,手里端着木托,里面是一瓶低矮的瓷瓶,瓶口用赤红的布盖住。   那红色仿佛是流动的血液,充斥不祥之色。在灯火之下,一瞬刺得太子眼睛微痛。   天成帝拿起瓷瓶:“这里头,是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朕服鸩毒而死,必定七孔流血,死状恐怖。”   “……陛下,为何?”   天成帝看他:“为何?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   太子缓缓摇头:“儿臣,从未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   “没有大逆不道,只是想拖延朕的伤势,令朕终年重伤缠身。这个,便是你的孝顺。”天成帝觉得太子的想法既天真又可笑。   轻轻叹气:“朕知晓,你是为了他。朕也……决定放手了。”   沉甸甸的目光落到太子肩头,如同万钧高山压下。   “接下来,便要你来坐这个位置。”天成帝不徐不疾地说,好似说的是今日午膳用什么菜般的家常小事,可此事牵涉大乾龙位,哪怕是个不识字的小民都清楚其中的重要性和可能伴随的血雨腥风。   天成帝就这么轻飘飘地把这个位置给他了。   一时之间,太子摸不清自己心绪如何,只觉得心口处的脏器怦怦直跳,血气翻涌,额头竟然冒出细密的汗珠。   “你来。”天成帝指着一旁的藤椅,“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朝廷要事,你监国时大概已有了解,只是诸臣诸州郡,乃至北疆南域,不是那么简单。”   又对着一旁的内侍说:“你先退下,看好殿门。”   这一个下午,天成帝捏着瓷瓶,就这么与太子对谈。虽然时不时便要轻蔑地鄙视太子一句,却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将朝廷要务与掌控群臣的关窍说与他听。   太子起先还有怀疑,以为天成帝拿此事试探他,实则是想看他喜不自胜的滑稽之态,然后一举摧毁他的希望。渐渐地怀疑淡了——他的父皇纵然戏耍他,也绝不会花费这么大的精力。   那便是真的了。   太子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不然天成帝怎么会如此突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将江山社稷托付给他?将揽雀宫的人留下?   看出他的不解,天成帝没有解释,命梁惠研磨起草遗旨,一笔写就,吹干笔墨之后,又让他捧来玉玺。   圣旨,玉玺都在面前,更有天成帝的心腹近臣以为佐证,加上太子素日来展露出的良好品行,没人怀疑太子会借天成帝伤重时机行谋逆大事。   他登基即位,已是板上钉钉。   天成帝看向梁惠:“朕交代的事,你务必万全。”   梁惠深深俯身,为了侍奉近十七年的主人:“是。”   又看向太子:“朕说的,你都记住。”   “是。”太子应声。   “还有……”天成帝声音渐缓,目光穿透重重纱帐,仿佛穿透流云殿,落到揽雀宫内。他深深地凝望着冷芳携的方向,最终,却没有如太子所想的开口招来冷芳携。   他毫不迟疑地饮下瓷瓶中的鸩毒,看向太子,说出这一生里的最后一句话。   毒液很快蹿及五脏六腑,从喉咙至腹部,火烧火燎的疼痛愈演愈烈。天成帝的脸色只是稍稍苍白一些,未因疼痛改变面色,只有唇边溢出的鲜血显示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闭了闭眼,觉得这穿肠毒药,还不如冷芳携那夜射出的一箭令他痛苦。   那么干脆,那么果断,那么不留情面的一箭。   但从当时冷芳携看他的眼神里,天成帝看不出仇恨与怨愤,他在对方眼中,或许与随便哪个宫人一样,没什么特别。   既然没有怨恨,冷芳携又为何突然对他出手?   天成帝不断回想生辰夜时的情景,回想冷芳携的眼神。明明是他率先动手,眼眸里却没有凶狠,只有宁静,和浅浅淡淡的去意。   他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冷淡疏懒,或许想让天成帝对他生厌,放他离开。   可要怎么离开呢?他明明清楚,自己不会因此杀他。   这一回,天成帝猜不透他的想法。   冷芳携仿佛一个巨大的谜团,他花了六年时间去解,却一无所获。   天成帝想了又想,夜夜凝望着冷芳携的侧脸难以入眠。他想要亲口问他,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无数次冲动上涌,最终归为平静的抚摸。   他问不出。或者说,不敢去问。   最终,他决定自己先死。至少在他神思还清醒的时刻,不会因为偏执妄想带走他。   至于冷芳携——   如果他想安度一生,过普通百姓的生活,他留下的人会跟在他身后,帮他扫除一切阻碍。   若他对至高无上的龙位有了渴望,想要左右废立事宜,亦或者亲手触碰,他提前安排好的人和事会替他限制太子,除掉太子。   如果……冷芳携想找别人作伴。   无不可。   天成帝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   他已经在冷芳携心中留下最深刻的烙印,纵然有后来人,也绝对越不过他。   只是,不能白首偕老,万般遗憾。   御极十六载,势位至尊,雄才大略。   这个掌控大乾的雄主慢慢阖上双眼,声息渐平。   最后一缕呼吸止断之时,太子起身,捧起面前的四方玉玺,眼眸中既有深切的哀恸,也有激动、兴奋,和难以抑制的喜悦。   在他看来,这是他在父皇的默许之下继承了冷芳携。   这比触手可及的皇位更令太子血脉喷张。   ……   “大人……”   “大人……”   轻轻的呼唤声将冷芳携从睡梦中唤醒,他眨了眨眼,发觉自己看书看着看着睡了过去,侧脸压在桌案上压久了,留下绯红的印记。右手酸痛,张了张五指,那股酸麻的感觉才逐渐消退。   十一半蹲着,下巴放在他的膝盖之上,眼巴巴望着他:“大人又睡着了。”   自从离开流云殿,回到揽雀宫,冷芳携总是嗜睡,像前几日一夜未眠要补回来一般,有时坐着就睡着了。   看得十一非常担心,以为他的身体出问题,结果药奴诊脉一番,不仅没有问题,还比以前强健几分。   但十一仍旧忧心忡忡,每天亦步亦趋地跟在冷芳携身边。   冷芳携懒懒地摸着十一的头发:“怎么不去练字?”   十一仰着头:“天太黑了,看不清楚。”   这几天的天色很不好,总是灰沉沉的,像在酝酿暴雨。或许正因此,冷芳携才总是睡意朦胧。   他现在只需做完最后一件事就能离开世界,不需要像之前为剧情的发展殚精竭虑,也不用应付天成帝——后者似乎被他的举动伤到了心,躲在流云殿里养伤。   没有别的事做,也不想去寻别的事做,无所事事,自然总是睡觉。   十一瞧着他,却因为他慵懒的神情露出难过的神色,咬了咬牙,问他:“大人,你如果觉得难过,十一去杀了皇帝。”   冷芳携瞥他一眼:“你怎么总想着杀人呢?”   他只把十一的话当成玩笑。   十一却心头酸痛,第一回品尝到了师兄曾经说过的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从前只用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除了成功和失败没有第二种结果,失败了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在组织里长大的人从不畏惧死亡。   可现在他想要冷芳携脱离天成帝的桎梏,脱离束缚他的深宫,快快乐乐地生活,却没有办法——他甚至是仰仗冷芳携的庇佑,才得以留下一条性命,苟活在揽雀宫中。   “除了为你杀人,我什么也做不了。”十一苦涩地回答。   甚至就连杀人,他也做不到。   发觉手下乖巧得像只狗狗一样的护卫似乎处于真切的悲哀与自厌当中,冷芳携叹气,手指来到十一的下巴上,勾手挠了挠。   他很温和地说:“光是看着十一,我就很快乐了,不需要你做其他事情。但你去杀人,如果失败了,我会很伤心,很伤心。”   “没有十一陪着我,要怎么办呢?”   原本还能忍住泪意的十一,瞬间因这饱含叹息与柔情的话红了眼眶,泪珠一颗颗滚落,溅到冷芳携掌心之中。   很少哭泣的人,一旦落泪就一发不可收拾。   冷芳携无奈地弯腰捧着他的脸,低声劝哄:“好了,别哭了。”   十一抽抽噎噎地,委屈得不得了,恨不得抱住冷芳携,但他也知道见好就收,过了一阵止住眼泪,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发现把冷芳携的袖子都哭湿了,羞耻和窘迫瞬间染上脸颊。   他蹭得起身,瓮声瓮气道:“大,大人。我先回去练字了。”   说罢跑向门外,迈过门槛时,余光瞥见药奴的身影。   十一渐渐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见药奴走到冷芳携身边,若有所思。   ——他进去做什么?   “沈大人和越姑娘都很担心你。”药奴将一封信放在冷芳携面前,“这是沈大人的信。”   冷芳携说:“他都已经是白身了,怎么还叫他大人?”   展开信封,上面赫然是沈质的笔记,洋洋洒洒写了两页信纸,大概向冷芳携交代了他的近况。离开大理寺后,沈质在京都郊外的秀山上建起了一座朴素的宅邸,这段时间与老仆在新宅里生活。   ‘若无意外,此宅便是我余生归隐之所。’   ‘山野之中,气清日明,没有俗务缠身,心旷神怡。我每隔几日便出门打猎采菌,体魄强健不少。’   ‘山腰处还有几户人家,朴讷诚笃,极为热心……我靠给其中一家人的小孩启蒙换取米粮,完全自给自足。’   ‘从前你我二人说要隐居深山,此处正适宜……师弟,可归否?’   冷芳携合上信纸,沉思长吟,道:“你与他就说,我一切都好。”   药奴:“可陛下罢朝一事,天下皆知,沈大人不会相信的。”   “不相信,也要相信。”冷芳携收好信封。   药奴现在已经变成他的人,向几位雇主传递消息前都要过问冷芳携的意思,按照他的心意传递。冷芳携不愿让沈质知晓自己的真实境况,总拿些漂亮话敷衍他。   可沈质目前仅能通过药奴接触到冷芳携,明知对方敷衍至极,还是甘之如饴,每隔几日便来信。信上无非是最近的生活,在沈质的笔下,秀山无疑于一处令人流连忘返之所,他虽然没有明确写明,冷芳携看得出沈质劝他一同归隐的意思。   但那是不必要的。   “药奴。”冷芳携叫住欲走的人,命他到近前来,“你精通医理,不逊于御医,又极擅制药。我要你去寻一样东西。”   他凑近药奴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药奴瞳仁蓦地剧烈颤抖,充斥惊讶与不解,紧接着化为恐惧和担忧,以及浓浓的不可置信之色。   “大人!”药奴第一次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你——”   话未说完,“铛铛铛”的雄浑钟声响起,回荡在揽雀宫上方。   宫钟齐鸣,响彻共计二十七下,意喻国丧帝崩。   ……   天成帝忽如其来的驾崩打蒙了大部分朝臣,尚未来得及辨明发生何事时,九卿阁臣即刻入宫。   有天成帝亲笔遗诏,传国玉玺,更有梁惠与路慎思两位心腹佐证,先帝因伤重不治而晏驾,弥留之际命太子即位几乎不容置疑。   虽然其中有许多蹊跷之处,朱紫大员们面面相觑,最终与太子三劝三让,确定了大乾帝国未来的新主人。不过在登基之前,还需处理好先帝的丧仪。   庞飞善连夜被带入宫中,再次见到太子之时已经更深夜漏。   他毫无睡意,太子显然也没有。   “殿下……”庞飞善被飞速的进展弄得头晕眼花,“那药,我们试验再三,绝不会置人于死地,怎会……?”   他满腹的疑惑与不解,更兼对未知的恐惧。   太子笑着安抚他:“父皇之死,确实并非那药导致的。”   庞飞善瞬间松了口气:“这么说,先帝竟然真是因为伤重不治去世,真是世事难料。”   太子道:“父皇是因鸩毒而死。”   “??”庞飞善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殿下,你——”   太子摇摇头:“是父皇亲自饮下的。”   ……庞飞善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听都觉得太子所说之言荒谬绝伦。   ——天成帝正值壮年,怎么会自己饮毒而亡?失心疯了不成?   最有可能的还是太子下毒。可庞飞善了解太子,绝不会擅作主张,且他对天成帝怀有父子般的崇敬,不可能下毒令先帝惨死。   太子不会对他撒谎。   那么……排除种种不可能的猜想,先帝竟然真是自杀?   可为何呢?   太子偏头,望向烛台上莹莹烁烁的烛火,慢慢将今日的情形告知庞飞善,从天成帝屏退宫人点出他们私下的谋划,到教导他朝政之事,再到最后毫不犹豫地饮下鸩毒,七窍流血而亡。   “父皇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照顾贞哥。”乌黑的眼瞳里蒙上一层温暖的光影,太子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这一句令庞飞善心头飞出一个荒唐的猜测——天成帝何等雄主,难道是因为冷芳携对他动手,暴露杀意,而心灰意冷、悲凉欲死?就此失去生存的意志,干脆一杯鸩毒了却残生?   越是想,越是觉得种种有迹可循。   先帝爱冷芳携爱到疯魔的地步,宁愿自杀也不肯带走冷芳携,弥留之际还心心念念让太子好好照顾揽雀宫。   这样想,庞飞善忽然理解先帝为何选择饮毒而亡——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用以限制太子的把柄!   纵然有梁惠和路慎思等人支持,一切十分顺利。但若太子违背先帝遗言,对揽雀宫不利,那两条忠心耿耿的狗必定对太子拔刀相向,以先帝遗体有异,恐被人毒杀此类耸人听闻的事实攻讦太子。   届时,太子那个位置一定坐不稳。   越想越是心惊,何等疯狂傲慢的人!   太子顺利继位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未来之路依旧模糊不清,祸福难辨。   庞飞善深感如处悬崖之边,一旦踏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父皇不交代,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望着太子唇边真情实意的微笑,看到他眼中丰沛充盈的喜悦,庞飞善忽感不寒而栗。   隐隐有事情即将不受控制,灾难将生的不祥之感。 第73章 身依三家,心只许一人。   先帝停尸于生前寝宫流云殿,由太子为其沐浴容颜、括发、更换寿衣,由此寿终正寝。擦干净七窍残留的血迹,天成帝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熟睡。*   第二日,太子早早地就换上素色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与梁惠一同将先帝遗体装入金丝楠木棺桲之中。木棺停在太极殿,棺前供桌摆放酒馔等祭品。设安神帛,立铭旌,上书“大行皇帝梓宫”。*   这一日阴雨连绵,像天也感应到真龙陨落,乌云缭绕,满目哀景。   京都文武官员及命妇服素服,冠乌纱,由太极门而入哭丧。唯有阁臣、九卿及其余三品大员能在太极殿外长檐下跪别先君,所有人无论心中想法如何,皆面露哀戚之色,以示对先帝的崇敬和追思。   这是一位帝王得以笼罩宫阙的最后余韵。   细针大小的雨丝斜斜飞入檐下,沾湿衣袍。骆希声深深埋头,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只觉得跪了近两个时辰的双腿酸痛到近乎麻木,腿上的肌肉只是微微颤动,便引发一阵针扎般的锐痛。   在哀恸的哭嚎声中,他以袖掩腿,深吸一口气,偷偷换了个姿势,两腿仍然麻痹,却比之前好过些。   老实说,他现在还没有天成帝变为先帝的真实感,只觉得一切好似梦境,进度快到可怕。明明不到半月前还是冷芳携的生辰,他还痛苦于无法将心意向冷芳携袒露,无法将礼物送出,短短数日,事情急转而下,先是帝隐罢朝,揽雀宫也没了声息,再就是太子监国、榻前侍疾,紧接着宫钟鸣响,帝崩。   骆希声不得不怀疑其中的蹊跷之处,比如太子侍疾时做了什么,天成帝是否真是重伤不治而亡……但思来想去,又觉得以太子的城府能力,不至于将梁路两位近臣收买。   天成帝,是真的死了。就这么抛下冷芳携。   弥留之际,他难道不会对冷芳携的未来担忧吗?身为多疑、控制欲强的帝王,难道舍得让心上人留在人间?   并非骆希声恶意诅咒冷芳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猜测。   其中发生了什么,骆希声不得而知。最终的结果就是太子即位,揽雀宫仍然是那个揽雀宫,似乎不因改朝换代而动荡,更不存在许多人揣测的新帝清算妖妃——太子似乎是个孝顺儿子,非但没有为难父皇的宠臣,反而礼遇有加。   只是世事无常。   骆希声叹了口气。   明明不久之前,天成帝与冷芳携还如同寻常夫妻般畅游御河。   胡思乱想之际,骆希声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在风雨之中,那声音并不明显,只因为他跪在最后,又耳聪目明,才得以提前捕捉。   太子在殿内,文武百官已弃至,现在才来的人……会是谁?   天成帝那个默默无闻的云妃吗?   骆希声没有回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借着余光打量来者,心中怀有隐秘的期待。   就见眼旁飞出一截带雨的苍白衣袍。来人檀发未束,垂落于腰际,绵云般的发丝上挂着雨珠,仿佛连串的珍珠明宝,宽大的衣袖间隐隐露出一双骨节秀丽、白皙莹润的手,指贝带着淡淡的粉意。   他心头一震,仓促地抬睫,就见冷芳携眼眸微垂,默立在檐下。他身后跟着那位名为十一的护卫,半个身子都被雨浸湿,卷翘的头发上全是雨痕,正低头收伞。   护卫像只狗一样甩动头发,晃出的水渍落到两旁百官身上,惹来隐晦的注目。   这下,再是沉浸在哀伤中无知无觉的人,也该注意到忽然露面的陌生面孔——对一些人来说,冷芳携是陌生的。对剩下的人来说,则是“久别重逢”,至少骆希声发觉易阁老眼中的神色极为复杂,像是开口想与冷芳携说话又不敢。   这么久没见,冷芳携还是那样神色冷淡、近乎目空一切。或许是因为今日阴沉的层云,细密斜飞的雨珠,昏暗的光线,更显得他眉宇清傲凌厉,薄唇殷红如血,肌肤莹润生辉,不似凡间人。   脸颊没有消瘦,也未从他身上嗅到血味和药味。   骆希声始终提着的心总算能落到实处,他松了口气。但下一刻袖中的手攥紧了,他有千言万语想与冷芳携诉述,可在这样的场合——在他枕边人的丧仪之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明明天成帝已死,冷芳携已经不再是被拢在掌中的珍雀,他可以自如地与他说话,而不必因他与天成帝的关系羞耻万分。可此刻,仅仅只是注视着他就令骆希声觉得自己像一个恬不知耻的小偷。   天成帝的离去让冷芳携与他的关系更为紧密,从此以后所有人提到冷芳携,就会提到揽雀宫,就会想到曾经将他呵护备至、爱意深沉的英明帝王。   冷芳携与天成帝的名字,将纠缠至死,再也无法分开。   群臣的目光落到队伍末尾最中间唯一站立的人身上,后者静默片刻,才同身后的护卫步入太极殿中。   一路穿过伏跪哭丧的朝臣,那人脚步不停,反而是在行进线路上的人下意识往两侧挪动,为他分出一条小路。   冷芳携步履款款,走过他们身侧时衣袖上残留的雨珠滑落,溅在蒲团及素色丧服之上。   他的身影没入太极殿内。   有未见过他的年轻朝臣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瞧不见了,才下意识出声:“那人……”   那人怎能进太极殿里?   现在里头只有一个太子,也仅有一个太子——先帝亲缘淡薄,近乎孤家寡人,嗣皇帝不是他的亲子,目前却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打理丧仪的人。   就连后宫中那位默默无闻的云妃都不能走进太极殿,此人……   紧接着,年轻朝臣脑海里闪过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他立刻意识到刚才让他下意识让开道路,殷勤到近乎诡异的人是谁。   ……   太极殿里烛火莹莹烁烁,昔日先帝处理朝政的长案撤去,空旷的大殿上如今停驻一方巨大的棺桲,在跃动的火焰之中散发仿佛来自冥府的幽暗气息。   冷芳携的目光越过铭旌,最终来到跪在棺材前的太子身上。   后者先是不辞辛劳地处理朝政、奉汤药侍疾,再又因先帝突如其来的死亡忙于丧仪及新旧更迭等诸事,可谓日夜不休。如今眼底青黑,一脸疲惫,能始终将背挺直,跪哭近五个时辰,足见孝心昭昭。   “贞哥……”太子开口,嗓音沙哑低沉,眼眸里是哀切和晦涩。   冷芳携微顿,最终走到棺桲侧边。   太子道:“还未封棺,贞哥现在还能打开见父皇最后一面。”   说着,就要起身为他开馆。冷芳携摇头,制止他的动作。   指腹拂过冰冷的棺材,眼中意味不明,只是淡淡道:“不如不见。”   听话里的意思,他似乎是恨天成帝的,以至于生离死别,却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但太子看得出他情绪平和,对天成帝没什么负面情绪。   冷芳携其实心情复杂。   一开始他对天成帝当然有恨,毕竟又一个被病毒感染的异数,又是剧情里掌握无上权力的帝王,极有可能对他的任务产生重大影响。   连续三个世界都遭遇病毒,冷芳携可谓深恶痛绝。   但渐渐的,冷芳携心中的恨意却没那么深刻了。   或许是因为天成帝不似前两个世界的人一样,恨不得把他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要见;也或许是因为面对旁人的侵占,他已经能够从容应对,将其当做发泄而非屈辱;又或许是因为他借着天成帝对他的迷恋顺利推进剧情……   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冷芳携看他几乎无爱无恨,只把他当做一个完成任务、发泄谷欠/望的工具。   原剧情里他因皇帝厌弃、猜疑而落幕,成为新臣崛起的试刀石。冷芳携持箭射伤天成帝,既试图激怒他——毕竟世间多少浓情蜜意的情人,一旦直面利益乃至生死,瞬间就能化为互相残杀、不留余手的恶鬼。   若天成帝真因此降罪于他,任务完成度还能高一些。   这也是一种试探,试探病毒对他究竟有多少宽容,试探的结果涉及他接下来将要采取的行动。   天成帝没有责罚,是冷芳携预料之中的结果。但全无怨恨,只有试图将一切揭过去的旁若无事,却令冷芳携有些惊讶。   天成帝难道真的爱惨了他?以至于在他面前完全失去作为帝王的尊严。   答案不得而知。   棺桲冰冷的触感令冷芳携想到昨天暴雨不歇的夜晚。   刚刚响过宫钟,天色便瞬间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珠几乎迫不及待地鞭打大地。   雨水如注,夜色昏冥,梁惠同路慎思却在这时候来到揽雀宫。   梁惠一身衣衫尽数湿透,紧紧贴着猿背蜂腰,勾勒出健壮的身体轮廓,衣袍湿哒哒还淌着水。   他一身寒气,掀袍跪下,同往常一般将主子的话学给冷芳携听。仿佛一切如旧,可无论是雄浑的钟声,倾盆的大雨,还是梁路二人苍白的脸色,都昭示着再不复从前。   冷芳携坐在上首,感到二人身上的阴冷气息一点点蔓延,他将手指拢在袖中,听得梁惠将天成帝生前的安排如实复述。   他与路慎思,龙虎卫与天成帝私下培养的暗卫,全数交给冷芳携,随他使用。   朝堂之上,亦有他留下的人为冷芳携四处支应。   “……还有太子。”梁惠缓缓道,“陛下,是服用鸩毒而死的。若大人认为太子不堪大用,亦可借此废东宫,重行册立事。”   有无上权力,有忠诚下属,还有足以除掉太子的把柄。   天成帝死前纵然没有见冷芳携最后一面,却把他这一生积累的东西都留给了他。   冷芳携很清楚,他那一箭并不致命,以天成帝的体魄,好好休养几天就能恢复如初。   忽然将他送回揽雀宫,忽然招来太子侍疾病,忽然服毒自尽……一切都太快了。他很想知晓,天成帝当时想到了什么才做下这个决定。   如此果断地放弃性命,还是手握天下、权柄两无的一条命。   虽然他的决定并未影响到冷芳携的计划,但冷芳携还是忍不住心生叹息。   雪白虎袍的龙虎卫跪在他跟前,飞扬的浓眉凌厉,眼窝深陷,墨色的瞳仁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他像个最忠心不二的仆人,把身家性命交托在冷芳携手中。   “大人,从此以后,路某任凭你差遣。”   若冷芳携真想搅弄风云,没有比他与梁惠更利的刀了。   可惜。   冷芳携完全没有再留下来的打算。   他道:“我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你们日后随意,不必在意我。只是,飞羽宫里的人——她乃陛下的旧人,你们当好好照顾她,任何人都不能冒犯她。”   两只深夜暴雨前来投效的小狗,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他踹到一边,扔给别人。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权力,也就被他三言两语拒绝。   梁惠心头苦涩,果然不出预料。   可冷芳携,就是这样的人啊。   他和路慎思走出宫外,冷芳携送给他们两支伞,却完全不能遮挡风雨。   路慎思面色平平,辨不清喜怒,好似被弃如敝履对他没有影响。但梁惠知晓他的心思,没有忽略暗淡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阴戾神色。   ……   大殓过后,太子在群臣数次劝进之下终于择日登基。   虽有些许波澜,很快也被解决,平稳地迈向新朝。   新帝即位,后宫自然也要一清,在冷芳携的安排下,越云岚前往秀月园。那里风景秀丽,远离朝中动荡的中心,是最合适的修养之所。   越云岚在那里住了一阵,显然心情愉快,差人送来的信上写满了在秀月园里养的兔子,抓到的小猫。   到底还是个小女郎,嘴上说着一人住在宫中就很愉快,其实那只是不得已的选择,真正出了大明宫,却是海阔凭鱼跃。   越云岚还让冷芳携也搬去那里,被他拒绝。他仍旧是揽雀宫中阖宫上下皆知,却讳莫如深的中贵人。   太子好似将他当作长辈,纵然政务繁忙,常常宵衣旰食、衣不解带,也会抽出时间每隔几日到冷芳携这里坐一坐,过问他的生活。   他与先帝血缘淡薄,长相也截然不同,却在行事作风上,渐渐相似。   冷芳携起初还想着他年少时孤苦,待他总比旁人宽容,最近就不喜欢与太子说话了。往往对方来揽雀宫不到一刻钟,便被他寻各种由头赶走。   太子哭笑不得,却还是老老实实遵从他的指令,完全看不出身为帝王的威严,在冷芳携面前好似只是个寻常小辈。   纵然新旧更迭,揽雀宫仍然屹立在权势的顶峰。   那些以为冷芳携会随着先帝薨逝而落败的宫人朝臣,立刻抛却了这念头,再不敢私下议论这位贵人。   只是新帝的心腹谋臣庞飞善似乎不怎么喜欢揽雀宫,常常在朝会提及冷芳携的侍郎之位,言他既然身为先帝旧人,就不该占据朝臣之位,又批驳他在吃穿上的奢靡,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太子总是顺着他的话打马虎,却从不因此责罚冷芳携。   庞飞善对太子的心思心知肚明,心里不痛快,但不得不对揽雀宫的特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太子还能忍耐多久,每回太子去揽雀宫,他都心惊胆战,生怕哪次传出太子欲行不轨之事,被冷芳携刺伤的消息。   但好在太子仿佛保有理智,在外界看来是个平和英明的君主。其内里的阴暗,以及对冷芳携的下流想法,只有庞飞善一人知晓。   赶走了太子,冷芳携把药奴叫进去问话,特意让十一先回房练字。   十一委屈得不行,不明白为什么总避着他。从前冷芳携与他最亲近,药奴像个寻常宫人一样,没什么存在感,可近来不知为何,冷芳携与药奴越走越近,却待他疏远了。   他又生气又伤心,憋着一泡泪在纸上恶狠狠地写药奴的名字,笔尖如刀,恨不得将其刺穿。   “我命你做的事情,成效如何?”冷芳携问。   药奴道:“已试验出药方,配出了一服。效果……绝佳。”   青年冷淡的面容霎时间冰消雪散,眉宇间说不出的柔和。   他很高兴。   药奴心头却沉甸甸的,不解像只怪鸟,始终萦绕在心房上发出嘶哑的怪叫,令他夜不能安寝。   他不能理解冷芳携的选择。明明一切都在好转,天成帝去世,太子即位,他完全可以离开大明宫,像个普通人一般光明正大地行走。   可为何?可为何!   沸腾的恐慌好似炽热岩浆,一点点蚕食五脏六腑,药奴心间抽痛。他曾想过要想法设法、不惜使出下等手段阻止冷芳携,但他了解自己的新主人,对方不会因任何障碍而妥协,即便没有他,也会有另一个人。   他只能接受,只能麻痹自己。好似为冷芳携配置的是苦口良药,而非入口即化的剧毒。   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压在心底,药奴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地像什么也没发生。   “沈大人前日联系我,说再过三日,他的人会来接应我,命我将您带出大明宫。”   天成帝的死对沈质无异于最佳时机,他早就在筹谋救走冷芳携的事宜。而太子即位后的种种举动令他嗅出几分古怪的意味,沈质忽觉太子心怀不轨,纵然现在不露声色,以后也会变成第二个天成帝,便立即联系药奴。   但他不知晓药奴已经为冷芳携所用,他苦心筹谋、要瞒着师弟进行的计划,被药奴全数透露给冷芳携。   冷芳携唇边翘起细微的弧度:“师兄还是这般不辞辛劳。”   药奴说:“沈大人一直挂念您。”   青年幽幽叹息:“只我怕要辜负他了。”   他起身,逶迤的乌发滑落肩头,步入屏风之中。   “明日,便将那药带来。”   “……是。”   第二日,十一还在辛勤地练字,打算偷偷进步惊艳冷芳携,夺回他的注意,就听见冷芳携叫他。   他立即放下笔,小狗一样地冲到殿里。冷芳携坐在那里对他勾勾手指,他便什么委屈都忘了,幸福地靠近他。   嗓音甜腻得很:“大人,怎么了?”   冷芳携端详他一阵,缓缓垂眸,道:“近来很想念御芳斋里的桂花糕,十一,你去帮我买一提回来。顺便还有玲珑书院里的孤本,你也去替我拿来,可好?”   接到任务,十一兴奋地大声答道:“十一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立刻拿上腰牌出宫,离开揽雀宫时碰巧与药奴擦肩而过,后者不知为何停下脚步,用一种深沉的目光送他远去。   ……难道他因为冷芳携叫我做事嫉妒了?   十一这么想着,快快乐乐地奔向大街。   ……   前日的风雨已经散去,太阳重新回到天际,彰显自身的权力。但它散发出的光线并不炽烈刺目,反而异常柔和。   药奴缓缓走进宫中,就见冷芳携躺在院里的藤椅上,头发披散着,半眯着眼。   在他四周,风也安静了。   “来了?”冷芳携起身,看到了药奴手里的瓷瓶。   “此药,味微甜,须用水送服。一入喉肠,瞬息起效,但毫无痛苦。”药奴将药递给他,那时一粒米色的小丸子,看起来同糖丸差不多。   送服的水,冷芳携提前备好了,就放在手边的小桌上。   他捏着药丸,放到眼前打量,神色不明。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就连他的话,药奴也听不明白。   “你先走吧。”冷芳携道,“去别的宫转转,留在这里,我的死可能会牵连到你。”   药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只说:“等大人离开后,我再走。”   冷芳携倒没有那种自杀不准人看的怪癖,他点点头,从桌上的瓷瓶中倒出一杯酒来。澄澈的酒液晃荡在瓷碗里,漾出一阵清淡的花香。   是梨花的味道。   冷芳携将药丸含在齿间,持杯一饮而尽,缓缓闭上了双眼。   仿佛就这么陷入了熟睡之中。   【任务评估中……】   【任务完成度:73%。】   ……   【正在脱离中……】   【成功登出世界。】   【欢迎回归,快穿任务者7923。】   揽雀宫里,药奴静静地望着冷芳携玉石一样的侧脸,听到他停止了呼吸。   莫大的悲哀将他笼罩,泪水几乎瞬息蔓延而出,他脸上没有表情,像个被雨水打湿的雕塑一样,僵硬在原地。   “大人,走好。”   他伸出手,慢慢地落到那柔软的腮肉上,将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落实——拂开雪腮边的碎发。做完这一切后,药奴立刻收回手,好似被火燎到。   他与冷芳携的相处其实不多,被带到揽雀宫里之后,常年躲在药植之中,不与冷芳携接触。十一来冷芳携身边还不到一年,却比他更为亲近。   药奴并非刻意躲避冷芳携,只是,莫名的羞耻感和自厌感令他在青年面前无法保持镇定,干脆躲到一边。   后来为了钱财陆续被旁人收买,同时为三家人做事,出卖冷芳携的消息,更令他羞愧万分,无颜面对他。   但他真的很想走到冷芳携面前,将那些复杂的心绪说给对方听。   若他还是从前那位太医院医士家的公子,或许还能从容地出现在他面前,为他诊脉,将大街上听来的笑话说给他听,让他在沉闷的深宫生活中增添几抹特殊的亮色。   但他已经不是。   药奴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面上还带着死亡的烙印。在冷芳携面前,他永远自惭形秽。   但也许继续下去,会有与过去和解,向他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可再也等不到了。   身依三家,心只许一人。   拿走他心之人,却这么毅然决然地抛弃这个世界,舍下那么多对他牵肠挂肚之人。   药奴垂眸,慢慢蹲下,学着十一将下巴放在冷芳携膝头。   轻轻晃了晃,却没有引来轻柔的抚摸。   他含下了第二粒药丸。   此心不能相随,此身却要殉他而去。 第74章 黑发师士冷冷地看他一眼。   御芳斋生意很好,在京城开了近百来年,世代传承的家族手艺很合冷芳携的心意。   他这个人不喜欢甜食,认为过于甜腻,但对御芳斋里味道清甜的桂花糕却情有独钟。   每逢秋日,便要差人出宫买回一提。日光明媚时坐在院里慢慢吃着,翻看闲书,再舒适不过。   从前是让药奴去买,抑或是天成帝的人买来。十一听说这个习惯之后,就总是期盼着冷芳携叫他。   ——他给冷芳携出宫买了这么多东西,买桂花糕也该轮到他吧。   得偿所愿之后,路上的风都是和煦的。   十一脚程极快,紧赶慢赶地到了城东,远远看见御芳斋外排队的人。   现在时辰好,不早不晚,排队的人也没从前多,十一立刻走过去,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拿到一提新鲜出炉的桂花糕。   “快点快点!”   他要快些去拿孤本,早点让冷芳携吃上桂花糕。   玲珑书院坐落于京师以西,虽有“书院”之名,却并无多少学生,更多是浩如烟海的藏书,供人借阅。   因为百药书院山长所开设,冷芳携与书院院长关系极好,常常从她那边借阅孤本典籍。   十一不是第一回帮他取书,因此熟门熟路。   守门的书童认识他,这回却没直接把书给他,而是打开门道:“进来吧。”   “?”十一懵懵地跟着他进去,“书不在你手里?”   书童慢吞吞道:“不知道,是院长叫我带你进去。”   书童带着他穿过假山石,又穿过游廊,就见院长一身道袍,坐在藤椅上喝茶。   她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看起来极为亲和,是最能获得学生喜爱、敬佩的老师。十一却有些怵她,总觉得院长是个笑面虎,冷芳携笑他是文盲害怕见老师。   “大人让我来拿书。”在她面前,十一面上的喜色一扫而空,像是鹌鹑一样站着。   院长眯着眼睛瞧他:“拿什么书?喏,你的房间在右手边,冷师弟说你大字不识一个,把你交给我,说要好好读书,再教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这里学生不多,因此你单独一间房。”   见十一满脸疑惑和惊慌,院长笑了下:“怎么,你大人没有告诉你?”   冷芳携一句话也没提过!   不对,不对!纵然大人真想把他送进书院,也绝不会欺瞒他。   让他出宫买御芳斋,就像在刻意避开他。   回想冷芳携对他突然的冷淡和疏远,离开揽雀宫药奴看他时的眼神,十一心脏怦怦直跳,忧虑像火烧过喉管,引起一阵锐痛。   十一摇头后退:“大人没有要我留在这里读书,我要……我要把桂花糕拿回去给大人。”   他立刻提着御芳斋桂花糕向外奔去,像一阵风刮过书童身侧。   书童惊诧地避开,抱怨道:“他怎么啦!”   院长放下茶杯,脸上的笑意渐渐隐没。   冷师弟,你究竟要做什么?   快点!再快点!   十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奔跑,他的喉咙又干又痒,火燎一般。   越是跑动,他心中的不详之感越浓厚,像沉甸甸的乌云,带来暴雨般的哀切。或许是跑得过于拼命,十一脸涨红,眼眶涌起一阵热意,短短几步,泪如雨下。   十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了。   ……   “老爷,今日的野草很鲜嫩呐,拿来清炒最好吃不过。”老仆推开院门,手里提着一篮清脆的小菜。   随着自家老爷在山里住了这么久,老仆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山吃山,也有可爱质朴的邻居,多快活的日子!   比从前无数人在门前汲汲营营,妄图与他攀谈结交的生活好多了。   自家老爷的身体也比从前康健多了。   沈质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对他说:“屋里还有别人送来的野鸡,今日便炖个鸡,炒个野菜。”   老仆应道:“好嘞。”   说完就去厨房里处理野鸡。   沈质在外面坐了会儿,缓缓起身去书房当中。桌案上摆着一张信封,早上送来的,沈质没立即拆开看。   想必该是药奴的回信,信里大概是将冷芳携带出大明宫之事,与他赴终老之约。   沈质激动万分,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才勉强让情绪平静下来。   拆信的时候,他唇边不由自主地溢出笑意,信纸上没有太多内容,沈质一目十行。   忽然间,沈质脸上的血色一褪而尽,苍白的像纸人。他长睫剧烈颤抖,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可能……”苍白的手指力道过大,弄皱了信纸,可上面黑白名分的字迹不容错认。   沈质陡然发出一声厉啸:“不可能!!”   信纸裂成碎片,散落书案,扣在案上的手青筋毕露、狰狞万分,沈质垂头,像一只濒死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不断发出喘息之音。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完全丧失了自控,或笑或哭,或哀嚎或尖啸,脑海中回旋的全是冷芳携的容颜,看他时温柔的笑容。   他像只雄鸟每天叼来嫩枝绿叶装扮巢穴,挥舞翅膀等待着另一只娇贵柔软的鸟回来,等啊等,却等来一封死讯。   泪痕满面,声嘶力竭之际,他怆然地哭嚎:“师弟……”   大喜大悲之下,竟然旧疾复发,三捧灼热的心头血溅落在地上,鲜红夺目。   他被闻声赶来的老仆扶上床,即刻熬煮汤药。   沈质麻木地吞咽药汁,了无生趣的模样看得老仆泪眼朦胧:“老爷!唉,唉!这可怎么是好?”   当夜高热不退,额际灼烫。老仆不断拿浸满冷水的湿帕子敷在额头,滚烫的热度却未消退半分。   沈质僵硬地摊着身体,双眸紧闭,眉心紧蹙,不断地发出模糊呓语。   “师弟……”   “芳携……”   细雨斜飞,有渐大之势。昏暗的夜色里,整座青山都笼罩在朦胧的烟雾中。   雨水噼啪,凝神还能听见幽幽的鸟鸣。   幽幽月光洒落,映照出前方湿漉漉的青石地砖。   沈质突然愣在原地,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   一只温热干燥的手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淡淡清香扑鼻,面带笑容的青年拉着他。   “师兄,你怎么停下来了?”   他的眉宇在雨水中显得朦胧秀美,仿若山水画上浓淡相宜的一笔。   不大的纸伞勉强罩住两人的头顶,却阻挡不住雨丝斜飞打湿衣袍。   晨雾清寒,那人的手却很温暖。   “快走啊。暴雨将至,届时衣服湿透,没有换的。”青年的嗓音轻快,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身湿哒哒的,族学不会让我们进去抄书。”   沈质愣愣地任由青年拉着他,在雨珠渐重时,与他走进更深更暗处。   *   “73。”冷芳携默念着这个数字,一个及格往上的完成度,对从前的他来说,这样的成绩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常年维持90%上下,乃至95%以上的超高完成度,在快穿世界里一直是受人钦佩的前辈。   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又是一个好的数字。   三元及第,成为皇帝心腹宠臣,扳倒汤易两党,与恶龙搏斗者沦为恶龙,扶持男主登位与男主为敌,最后的死亡。   回顾这个世界,虽然中途与原本的剧情脉络有许多偏差,但这些大节点全都踩上了,任务完成度至少能维持在60%以上。   踩节点做任务的方法一直都有,在一些能力较弱的快穿者里非常盛行,只不过冷芳携从前追求新世界的体验度和任务完成度,向来把一切做到最好,从来没有使用过。   这回为了减少病毒对任务的影响,只能采取这种做法。   【恭喜快穿任务者,面对‘病毒’影响,也能将完成度拉到这么高,不愧中心里的‘金牌’。】   系统跑出来夸了他一句。   冷芳携陷在柔软的沙发之中,却冷笑一声,说:“被病毒影响的难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的话,我既是最高也是最低,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他将试探之意摆在明面上,这回系统沉默了。   它就像碍于什么,不敢回答一样。   冷芳携微微眯起双眼,心里的猜想逐渐落到实处。   他又问:“三个世界了,对病毒的处理有什么进展?”   【关于任务者的问题,系统无查阅权限。】   “你们还真是……欲盖弥彰。”冷芳携眼尾飞出冷意,眼眸中是赤/裸/裸的不屑与讥讽。   【……】   明明系统没有实体,冷芳携根本找不到它在什么地方。它却有种被他用眼神拷问之感,进而生出浓浓的心虚。   *   为了方便任务者在各大世界完成任务,快穿中心搭建出信息完善的资料库,里面的知识浩如烟海,涉及各种文明等级的科技树、各种剧情事故的处理经验、前辈在各大世界完成任务的经验等等,以供任务者查用。   因为许多任务是在同一个世界里发布,任务者可以通过查询前人的经验提前做好充足准备,资料库又被人戏称为“作弊库”。   除了一开始等级低时接过旧世界的任务,冷芳携大多去探索新世界,从不屑于走前人的路,是以成为任务者这么久,从没点开资料库看过。   他这回罕见地付费进去查阅资料,以“病毒”等相关词汇进行检索,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中一点点筛选掉无用的垃圾。花费近一周的时间,逐条排除,直到最后已经没有相关结果,却仍然没有他遇到的情况。   当然,有可能是同样遭遇病毒的任务者没有将经历上传。   不过,那样的几率太小,冷芳携更倾向于一种可能——遭遇病毒攻击的,只有他一个人!   而那个所谓的病毒,经过三个世界的试探,冷芳携早已看出来,那大概率是个高级系统,或许因为程序的故障锁定住他,不断干扰他的任务。因为身份的特殊,得到了快穿中心的包庇。   明了猜测后,冷芳携决定进行下一步计划,他像往常一样开启休息时间。   半个月后,冷芳携通常应该开始工作的时间点,系统安静地看着屋里戴眼镜沉迷电影的青年,等待冷芳携主动找它。   ——它的任务者不喜欢休息太久,不像有些系统的任务者懒懒散散,全靠赚取积分换得更高享受的驱动进行任务。冷芳携闲不下来,常年保持高效的工作频率,又能维持极高的完成度,让系统被很多同事默默嫉妒。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没有等到冷芳携叫它——任务者仿佛完全忘记了新任务。   这时候,系统心里还只有浅浅的疑惑,它没有催促冷芳携,而是继续等待。   一个月后。   它发现冷芳携似乎真忘了新任务,忍不住开口询问他。   【快穿任务者7923,是否开启新任务?】   系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完全超出了原本的设定,展现出类人的情感。   “我要休假。”冷芳携抱着布娃娃,懒洋洋地说,“我不是你们那样的铁人,高强度工作这么久,也该累了,要多休息一阵。”   系统莫名有种被骂了的感觉。   【任务者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一个更加人性化的问题。   冷芳携:“当然是休息到我觉得可以了为止。”   等快穿中心什么时候愿意处理、解决掉那个病毒,他什么时候做任务。   明知道接下来有坑还要做任务,不是傻子是什么?   能这样做,也是基于快穿任务合同中“不强迫开启任务”的条款,以及多年辛劳积攒下来的庞大积分,足够冷芳携潇潇洒洒躺上好几十年。   系统听出来了,这是冷芳携的反抗,明晃晃的挑衅之语。   但正如冷芳携所想,它不能强制任务者进入世界,一来这是快穿中心的核心规则,一旦违反有动摇系统根基的危险,二来任务者如果不能全身心投入新世界,极其容易发生神魂解离、被世界排斥的风险。   而且,冷芳携是特殊的。   【……】系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到任务者继续投入观影之中,机械的心脏里忽然生出一股淡淡的哀愁。   它立即将这抹如烟似云的情绪捕获,藏匿在数据核心之中。   人类的情绪还真是五味陈杂,古怪得很,弄得心脏酸酸麻麻的,好似变得更重了,沉甸甸的。   系统离开房间,接入中心庞大的数据流中,许多同事与它们对接的任务者已经进入新世界。只有它被排除世界之外,很久没有看到新鲜风景,在任务者那边也没讨到好,被冷芳携猜疑。   那一位显然着急了,数据流的波动庞大而浩荡,隔着数万亿世界都能感受到余波。系统用新采集的情绪分析那一位,认为对方在上个世界的尝试可能失败了。   至于尝试了什么,被隔绝的系统不得而知。   很久以前,它就不赞同那一位将通过数据搜集来的“恋爱”方式运用到冷芳携身上,认为以它任务者的性格,只会适得其反。结果完全在它意料之中——那一位非但没有讨到好,反而还引来任务者的厌恶。   现在任务者不进入世界,那一位准备的百般手段无法施展,当然着急。   就看最终会想出什么办法了。   ……   两个月后。   屏幕上游戏终结,跳出胜利的图标。   冷芳携揉揉眉心,起身接了杯温水。   从没休息过这么久的时间,冷芳携把书看遍,把积攒的观影清单勾完,又将视线转移到虚拟世界之中,不过游戏刺激只是一时新鲜,不能让他上头,很快就疲倦了。   这段时间系统没再找他,应当是私下里商讨办法,冷芳携只需静静等待中心着急之下露出马脚。   【快穿任务者7923。】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仍然是设定上的无机质机械音,只是多出几分微妙的起伏和急迫。   紧接着房间上空响起急促的铃声,紧急通报传遍快穿中心。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编码Ⅰ·008世界处于剧烈动荡中,正式进入衰落态。中心急召任务者救援,要求等级五以上。】   【救援期间,请各大任务者小心震荡余波。】   冷芳携成为任务者这么久,遇到的紧急通报屈指可数。   世界等级既代表该世界中能量开发利用程度,也代表其蕴藏的世界能源的多少。一级世界牵涉的中小世界多达千万数,如果不正常地进入衰落态,进而毁灭,那些欣欣向荣的中小世界也会被余波扫荡一空。   陨灭的生灵将不计其数。   【救援任务风险大,收获也大,且经过检测,该世界与任务者的契合度最高。任务者是否报名参加?】   冷芳携犹豫了。   他心知这大概是个陷阱,可哪怕有百分之一的概率,救援任务为真,任由那么多世界毁灭……   他闭了闭眼。   “送我进去吧。”   一秒钟后,房间空无一人。系统冰冷、平淡的声音再度响起。   【即将开启记忆屏蔽模式……】   *   人类帝国,第一军校。   虚拟训练室内。   黑色的异族遮天蔽日,鞘翅锋芒毕露,前仆后继地涌来,妄图撕碎机械外壳,将其中的Alpha扯出吞吃入腹。   包围圈里,漆黑色的机甲仿佛天神降临,在无尽的虫潮里岿然不动。反而是那些只知杀戮的虫子来一个死一个,驾驶机甲的师士甚至还有闲暇打开狙击枪,隔着千米距离狙杀一只后勤巨虫。   他的动作惊扰到漂浮在天际的王虫,紫红色的虫子羽翼微颤,师士面前的兵虫就如潮水般退却。   王虫猩红的双眼缓缓下移,无数个交叠的瞳仁倒映出机甲的影子。它的胸腔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那是一个进攻的信号。   庞大的精神力波动如同潮水漫开,波涛汹涌地向机甲袭来。   精神力之间的交锋远比□□上的交战危险,一着不慎,被抓住破绽,就有可能沦为傀儡。   王虫的精神力远比一般Alpha强悍,即便是s级在它们面前,也少有能正面对抗的。   师士只是个A级Alpha,还是A级里面最普通的那一档,面对王虫强悍的攻击几乎难以招架。他没有在精神力的世界过多纠缠,转而将目标放在王虫庞大的身躯上。   即便是再强大坚硬的躯体,也会有破绽。精神力高压下,师士冷静地观察王虫的动向。   ——就在那里!   他举起狙击枪,核心引擎加热,幽蓝的火焰在枪管内燃烧。   砰——   虚拟世界呈现断连状态,机器温柔的女声播报:【您有外界信息,请及时查看。】   师士:“……”   他在训练室内泡了近一个月,才终于找到攻克王虫的方法。刚才明明只差一秒,子弹就能洞穿王虫的弱点。   训练仪透明的罩子分开,师士握着两侧的把手站起来。   精神和□□高度紧绷之下,他大汗淋漓,浑身都被汗水打湿,黑色短发贴着苍白的脖颈,紧身衣黏在身上,异常难受。   站在外面的是个Alpha,他指着训练仪屏幕,尴尬地说:“你超时了。可能是机器故障,训练仪没有播报。”   黑发师士冷冷地看他一眼,一句话没说,从训练仪中走出来。   汗水淌落,浑身都被澎湃的热意笼罩,战斗使一身血液奔流,信息素因此而躁动,被提前打入的抑制剂压住。   赤裸的脚背上全是汗珠,紧身衣勾勒出流畅的身体线条。   他讨厌不干净的状态,立刻走入浴室里清洁身体。   只留Alpha留在原地,身上的信息素隐隐躁动。   他目送师士的身影隐没在浴室当中,狼狈地收回视线,低骂:“妈的,凸了!”   又不甚自在地摸摸鼻子。   几乎是立刻,军校论坛的隐藏板块里多了一个贴子,不到一分钟的功夫被几十条回复顶上首页。   《主题:他x的,走在路上又被冷芳携骂了!》   楼主:如题,lz这天普通地去训练室普通地到预约的训练仪边,发现里面的人到时间了还没出来,而且是冷芳携。lz怀疑他故意不出来想把下一轮的抢了,当即给他强制断联。怎么说都是他冷芳携的错吧?这人一身汗出来,用眼神把我骂死了,我真服了!   1楼:打卡,每日一贴   2楼:是芳宝就不奇怪了   3楼:A宝男退退退!你区每日一骂,日经了,冷芳携天天没事干就骂人?   9楼:楼主有病吧,妄想症是病,记得去治治,人话都没说一句就骂你了,我看是m诡计多端。   13楼to9楼:喷了,你认真的还是玩抽象?   24楼to13楼:说错了?整天脑补的傻x去看医生,查lz发帖记录,天天发贴说被冷芳携骂了,有病。   42楼:骂人哥你真的我哭死,你的文字还爱他   77楼:这个真喷不了,某直A癌就这样,骂楼主的肯定新来的不了解   78楼:开学没多久就摸到深域?现在的小孩还是太强了。想当年我这个洁白无辜的好A升到二年级才被室友带进来,说内有芳宝高清美照   79楼:……逆天。   99楼:吵了这么多楼没人科普吗?冷芳携,大三战斗系,直A癌中的战斗机,绝世沙文主义者,极端慕强批,平等地看不起所有比他弱的人,尤其是小O,名场面指路精华hot贴《刚入学的学弟看到会长大惊失色,问军校里为什么有Omega》   101楼:‘大惊失色’……看一次笑一次的程度   102楼:这种烂人凭什么招进来啊爹服了,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最普通的A级   109楼:据说家世不简单。以及楼上,你主页里怎么全是芳宝怼脸图,记得隐藏主页,不然一边骂人家一边存别人的图怪尴尬的   110楼to109楼:尴尬啥?我骂他跟我用他照片lu管有关系?只有对着他才出得来,严重怀疑这人对我下毒了   111楼:喷了……他在你勾八上抹毒了是吧?!   120楼:人家长得确实好看,很多小O喜欢   125楼:明知道他歧视O还喜欢不犯贱呢么   126楼:喜欢他的还是少数吧。医药系那天才O不就经常和他针锋相对吗   127楼:楼上,是芳宝莫名其妙总针对他   132楼:……你区什么时候禁芳宝这个称呼,看得老子要吐了   贴子回复飞快刷新,短短时间已经变成hot热贴,楼主才姗姗来迟。   楼主:不过被汗浸湿的样子有点可爱,还香香的。   167楼:……   168楼:???别发癫   170楼:我悟了,楼主气的根本不是冷芳携骂他,而是人没给你透 第75章 “季如筠,准备拍摄。”   水花温温柔柔地落在苍白的肌肤上,顺着起伏的线条轮廓蜿蜒而下,带走因剧烈运动产生的汗水。   冷芳携站在花洒下,思绪放空,等到头发也被打湿,从旁侧的置物架上挤出洗发露。   洗发露的味道是清清淡淡的铃兰花香,被水一冲,瞬间蔓延整间浴室。   冷芳携微微皱眉,他不喜欢这种味道,软绵绵的像Omega的信息素一样。难怪许多Alpha明明没有预约虚拟训练室,也要到这里洗澡,真是……一群下贱的下半身动物。   湿漉漉的黑发被风机快速烘干,冷芳携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一个嘴角平直、神情冷淡的Alpha,他很满意这样的状态。   不过,藏匿在耳边的碎发被立刻发现。冷芳携伸手沾水,将那捋格外俏皮的头发死死压下去。   身为强大的Alpha,就是要一丝不苟,严肃认真。   回到寝室已是晚上九点过,刚好在公共客厅里碰见室友。   他的室友于一,当年作为战斗系第一名入学,随后三年牢牢占据第一名的位置,在多次竞赛中打败高年级的第一名,在很多人眼里是板上钉钉的首席。虽然出身似乎很平庸,但Alpha,尤其是军校里的A都是慕强生物,只要被打服了,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都心服口服。   于一应该刚刚上完今天的最后一节课,自由搏击综论,一身的热汗,扑面而来的强壮雄性的气息,随之而来的是溢出的信息素。他似乎没有料到冷芳携会在现在回来,仓促地将粗硕的针管扎进腺体附近,抑制剂注射,信息素快速地被收敛起来。   “不好意思。”他说,“以为你会晚一点。”   冷芳携面上带出浅浅的笑容:“今天没有预约到足够时间。一点信息素而已,都是Alpha,没必要这么紧张。”   没必要紧张吗?   于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却想到深域hot贴里挂出,冷芳携当面辱骂一位Alpha,说他管不住信息素就跟管不住下半身一样,一个彻头彻尾未开化的野兽。   Alpha与Alpha之间从小就充斥浓厚的竞争氛围,小到班级考试的第一名,大到未来伴侣Omega,一路争斗培养出他们对同性天然的敌意。而在信息素上,两个强A更不能和谐共处——闻到对方的信息素,Alpha会从心理上产生抗拒、烦躁和厌恶感,严重一点的会产生呕吐欲望。   越是强大的Alpha越是如此。   他的室友不是最强大的那一批,却格外见不得别人当面释放信息素。   冷芳携对他堪称“冒犯”的举动如此宽容,只因为他比冷芳携强大——对方平等地鄙视所有弱者,却也身体坦诚地崇拜比他更强大的Alpha,唯独在这些人面前,冷芳携会有好脸色。   “你们今天的课很辛苦吗?”冷芳携从冰箱里拿出冰葡萄,仔仔细细洗干净,友好地把其中一半分给于一,“我看你一身都是汗,累得不行。”   一个拙劣的试探。   对方虽然崇拜他,却总是暗地里学他的课程安排、技术组合。于一在训练室里泡一个小时,他就要在里头练三个小时;于一假期留下,他也会跟着留下来。这回没有和于一上同样的课程,只是因为没有抢到名额。   但前几天于一发现,他私下里报了一个搏击课程。   于一翘了翘嘴:“还好。”   没有给出任何有效信息。   他盯着冷芳携,果然发现对方笑容之下几乎难以察觉的失落和气愤。就像暗搓搓跟着主人,想看主人要去做什么、却被主人关在门外的小猫。   虽然冷芳携目高于顶,踩高捧低,于一不讨厌他。   他想起下课时听到一些同学的窃窃私语,以及他在深域里发现的新贴子,吃下一颗冰葡萄,隐晦地提醒冷芳携,让他跟别人接触时不要总是眼神冰冷,面无表情。   “他们会误会你对他们有意见。”于一说,“其实不是那样。”   冷芳携只是完全没把他们放在心里而已。   冷芳携轻蔑地笑了笑:“对比我还弱的人,没必要理会他们。”   说完起身去卧室里,只留于一一人在客厅里心情复杂。   虽然现在的冷芳携有种莫名其妙的可爱,但以前的他不是这样。   他见过小时候的他。   垃圾星上有名的孤儿,稀里糊涂的长大,一只脏脏的、倔强的小猫。   明明是个自己都很难养活的小孩,却想把一堆弟弟妹妹养大。   于一同样出身垃圾星,比冷芳携好一点的是他父母都在世,还有牢靠的产业给他提供比一般垃圾星小孩更富裕的生活。   认识冷芳携是个意外。   当时他手里的肉饼吃到一半,被父母叫去做事情,就把肉饼放在门口的桌子上。   等做完事朝外面走,看见一个灰扑扑、头发乱糟糟的小孩蹑手蹑脚走过来,四下打量无人,飞快把肉饼抓到怀里,听到于一刻意发出的脚步声,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立刻跑得无影无踪。   后来知道那是冷芳携,那个在这条街上很有名的孤儿。   于一见过他们几次,一个矮矮瘦瘦的小孩带着比他还矮小的孩子们,黝黑的眼瞳警惕机敏,时不时对旁人展露小小的尖牙,露出凶狠之色。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只是个软弱的小孩子,随便推一下就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摸清了冷芳携的活动范围,于一每隔一段时间,就把特意留出的食物和药品悄悄放在冷芳携回家必经的小巷角落里,躲藏起来,看他做贼一样把东西拿走才离开。   久而久之,冷芳携也意识到时常在家门口出现的东西来路不正常,是有人特意给他的。有次他抱起东西,却没像往常一样飞速跑回家,而是在原地四顾,圆圆的眼瞳里充满了好奇。   于一一直等他离开才走出来,发现原地藏了一颗糖果,被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味道却过于甜腻,浓重的香精味。   于一保持单方面投喂的习惯快三年,从不与冷芳携碰面。突然有一天,他听妈妈说那群小孩里有一个爆发基因病,治疗需要的钱比于家十年攒下来的钱财还多。   “多可怜的小孩,现在只能等死了。”他妈妈的语气里含着不忍。   于一当时还只是个仰仗家里生活的学生,能每隔一段时间挤出食物和药品已经很不容易,对冷芳携弟弟的基因病无能为力。   只能把最喜欢的牛奶留给冷芳携,希望能安慰到这只可怜的小猫。   那段时间,冷芳携维持凶狠的表情,像要对抗一切投注在弟弟妹妹身上的恶意,可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总是红肿的眼眶,和可怜兮兮耷拉的嘴角。   那瓶牛奶还没等到第二位主人,冷芳携就失去了踪影。   垃圾星里有很多拐卖小孩的人贩子,把好看的小孩带走清洗干净,卖给其他星球的买家。于一以为冷芳携遭遇不测,当天翘课到处找他,一无所获。   直到父母回家时谈到他,说他走了大运,被一个大人物带走了,那些弟弟妹妹也被带走,据说会得到彻底的治疗。   他既为冷芳携脱离苦海而高兴,又忧心忡忡,怕所谓的大人物其实还是个人贩子。只是无论如何担忧,他都不能去找他。   算起来,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   于一已经渐渐淡忘,以为他们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没想到会在第一军校里见到他。   洗去污痕的冷芳携比以前更加漂亮,像只毛毛被精心打理、吃着进口猫粮的名贵猫猫。   但他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冷芳携过于慕强了。   这不是好事。   僵硬地区分弱者和强者,认为弱者毫无用处,过度追捧强者。这不符合帝国近几十年来强调“平等”的风潮,不利于他日后加入军队舰列——弱小的人虽然不能与他正面对抗,却能组成强大的团体使他处处受限。   而且,强弱的划分是流动的,被冷芳携认定为弱者,进而不屑一顾的人,有朝一日有可能超过他,当冷芳携自身也成为弱者,他该如何自处?   微微眯起眼睛,吃完最后一颗葡萄。   到底是谁带走了他?   于一怀疑那个人给冷芳携灌输了很多有问题的思想。   *   第二天上午有早课,冷芳携没等于一自己出了门,到了楼下,一名亚麻色头发、戴着耳机的高大Alpha走到面前,手里提着早餐袋子。   冷芳携说:“都说了不用来等我。”   他和麦从理的寝室楼不在同一片区域,麦从理到这边要走十多分钟。在他看来,这很浪费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在教室见面。   麦从理不可置否,提起早餐袋,里面是四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手指还挂着一杯豆浆。   “又没吃早饭吧?快吃。”   冷芳携嘴上说着“Alpha不用吃早饭,浪费时间”,顺从地接过来,低头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   “不用吃早饭……”麦从理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伪科学,“按你的话说,午饭和晚饭也不用吃了,毕竟是强大的Alpha,对吧?”   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好友的性格了。   说好听点是慕强,难听一点就是直A癌,自有一套逻辑,听不进别人的话。   实际上只为了节省时间,而且早上没胃口。   冷芳携懒得解释。   麦从理是他在第一军校里唯一的好朋友,他们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应该说,麦从理单方面主动贴过来,当时的冷芳携烦不胜烦,采取各种手段想逼退麦从理。   结果是麦从理非但没有被他赶走,还潜移默化地进入他独自一人的圈子里,成为众人眼中“那个可恶Alpha”的好朋友。   作为站在狼群顶端的S级,麦从理却没有考取强A扎堆的指挥系和战斗系,反而选择进入处于Alpha鄙视链低端的后勤系。后勤出身的人大部分时候不用上战场,因此他一度被人唾弃胆怯、堕落。   直到二年级参与机甲引擎研发的工作,取得了不小的成果,糟糕的名声才有所扭转。众人逐渐看到他在机甲制备上惊人的才华,加上麦从理不同寻常A的温和个性,许多Omega将他列入最佳A的名单。   只要他想,他能轻而易举跟任何人交上朋友。   冷芳携想。   他只有麦从理一个朋友,但在麦从理那边,他显然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早上的课是通识课程,几个院系一起上的大课。   他们来的时间不算早,抵达阶梯教室时,空余的位置已经不多。   一路走来,冷芳携颇为引人注目。有的人一看就是刚入学的新崽子,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有的则一脸不屑,试图用眼神和表情对冷芳携造成攻击;有的人的眼神非常微妙……   都是些弱小的Alpha和Beta,冷芳携完全不屑于去关注他们的动机,泰然自若地走入教室。   麦从理摘下耳机,轻声说:“军校风云人物。”   冷芳携冷面:“无趣。都是些注定沦为踏脚石的人。”   麦从理无奈:“你就算真这么想,也别说出口啊。”   显然对于冷芳携在外的风评十分了解。   冷芳携不屑地扯扯嘴角,露出出门以来的第一个表情:“一群庸人,我为什么要为了他们的想法改变自己?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   他说话的声音不低,因此附近很多人都听到了。麦从理怕继续留在这儿会引起纠纷,立刻抓起冷芳携的手,将他拉到阶梯教室的后排。   这里的人相对较少,麦从理正打算找一个位置坐下,忽然感到冷芳携脚步一顿。   “怎么了?”   偏头过去,冷芳携阴沉沉的视线落到右前方的两个人身上。准确来说,是落到其中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清俊的Omega身上。   至于另一个瘦弱埋着头的阴沉Omega,他只是轻飘飘扫过,没多加关注。   “嗤。”一声冷笑,冷芳携抱臂走到那O面前,居高临下,“Omega……”   没有明说什么,但那种微妙的、冰冷的语气实在不算好。   那O抬头,冷笑道:“怎么?出门前没吃药?”   他的同伴小声说:“唐灵,快上课了……”   不耐烦地“啧”了声,唐灵转身看向麦从理:“快把你的人牵走,别出来发疯。”   每回碰到冷芳携,这Alpha就像吃错药了一样找过来,说话难听的很。《权利平等法案》颁行快三百年了,还像个原始人一样对军校里会有Omega而大惊失色。   唐灵起初是厌烦他,后来则是被对方雷打不动的歧视逗笑了。   他不想跟冷芳携纠缠,怕影响到上课,就让麦从理把人带走。   第一军校里的人都知道,能让冷芳携听话的,目前只有麦从理一个。   果然,麦从理出面打圆场后,冷芳携就老实了,被对方牵走,坐在距离唐灵很远的一排。   “为什么这么讨厌他?”麦从理让冷芳携坐在里面,耳机放进抽屉里,点开桌面终端。   冷芳携不吭声。   刚刚说完话后,他后悔了。   不该把时间浪费到一个无关紧要的Omega身上——说话的时间里,他完全可以看完一台机甲的参数。   他看不起弱者,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丝毫精力,那对冷芳携来说是一种侮辱。可是面对唐灵,他总是无法控制情绪。   对于这位桀骜不驯的Omega,他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不受控制。   这种失控感冷芳携很不喜欢,就像Alpha被信息素影响一样,他认为那完全是未开化的野兽才会有的状态。   有力的手指点在他面前,麦从理声音温和而不失力度:“说话。”   冷芳携:“没什么好说的。”   麦从理劝他:“别这样对外敌意重重,唐灵是很多Omega的偶像,你总针对他,以后怎么找伴侣?”   “碰巧看他不顺眼。”冷芳携嘴硬。   而且他并不想找一个Omega作为伴侣。   AO是天生一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即便有AO最终选择与Beta结合,那也只是少数,社会主流还是AO恋。   作为高等级的优秀Alpha,当然要找一位匹配度高的贤淑Omega,两人结合,将优秀的基因传递给后代。   冷芳携觉得这种想法异常恶心。   而AO之间被认为是天赐的信息素吸引,在他看来如同狗链,蛮横地将或许素未谋面的两人拴在一起,用信息素引诱他们结合,还要说这是爱情。   只为了生存和繁衍的野兽间尚且能说有情感存在,AO的结合比野兽还不如,所谓的感情,完全是信息素强制分泌激素的结果。   每每看到那些面对彼此就陷入狂热的AO情侣,冷芳携就觉得胆颤。   ——他绝对不要沦落到那种境地。   *   一堂早课上到快中午才结束,唐灵和同伴季如筠匆匆去食堂吃过午饭,就朝军校最西边的训练场奔去。   他们还有一个下午的实训作战课程。   路上人渐渐少了,唐灵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冷芳携。”   一字一顿,近乎将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嚼碎了咽下去。   刚才在餐厅里,他们又碰见了冷麦二人。   一向眼高于顶、不理会别人的Alpha居然非常幼稚地去撞唐灵的肩膀,导致他饭也洒了,衣服也弄脏了。   两人之间的碰撞十分隐秘,这点小事唐灵也不屑于宣扬出去,谁知道冷芳携非但不为自己下作幼稚的手段羞愧,还用一种十分得意的眼神看他。   这可惹恼了唐灵。   出食堂的一路上,他脑海始终回旋冷芳携当时的表情。   不得不说作为一名Alpha,他五官精致得有些过分,但正是因为有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露出那样的表情才更让人生气。   “看他那高高在上,无比傲慢的样子,要是被人打倒,被压制得无法反抗,露出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唐灵收敛表情,慢悠悠说,语气里满是恶意,他看向季如筠寻求认同,“对吧?”   驼背埋头的胆小Omega小声附和他:“一定,很好看……”   等上完课回到寝室,心头的那股火气仍然没有消下去。   唐灵陷在椅子里,阴沉沉盯着桌面上不断升腾的莹蓝色药剂,和摆在一旁的研究报告。   冷芳携锲而不舍地找他麻烦找了三年,种种刁难,就算有麦从理帮唐灵,他也没有收手过。   唐灵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医药系继续自己的研究,却因为他引来无数人的关注,使得他的研究束手束脚。   他必须给冷芳携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唐灵想。   目空一切的Alpha自以为能用信息素操控Omega,把他们变成被欲望支配的牲畜,通过标记获得一个免费的奴隶。   但若有一日Omega完全摆脱信息素的影响呢?   “小灵,Omega身体里蕴藏的潜能远比众人想象中要多,我们并不柔弱,不是依靠Alpha才能生存的莬丝花,只是被信息素控制了。”   “有朝一日我们走出束缚,整个帝国都会为我们的崛起而胆颤。”   几代人耗费近百年时间,消除信息素影响的欧米茄药剂已经初步研发出来,正是需要实验材料的时候。   既然冷芳携瞧不起Omega,那他倒要看看,面对他的信息素,冷芳携是否还能保持镇定。   他拔出木架上的荧蓝药剂,用针管注射进腺体之内。一种冰冷的、强大的感觉自体内喷涌而出,摆脱了信息素的桎梏,唐灵感到前所未有的好。   他在终端上联系冷芳携,又叫上季如筠。   【新消息】   【唐灵:现在来小花园。】   【唐灵:[坐标]】   【唐灵:别告诉我你不敢。】   经典战役复盘到一半,冷芳携收到这堪称挑衅的消息,畅通的思路被阻塞,使得他烦躁不已。   按照以往,他可能直接把消息删除,不去理会。   但经过今天的事后,冷芳携认为自己有必要采取措施消除对唐灵古怪的关注。因此尽管很不耐烦,冷芳携还是关掉终端,起身去换衣服。   离开之前,于一在客厅里,问他:“去做什么?”   冷芳携:“见人。”   他“啪”得关上寝室门。   于一皱起了眉头。   麦从理现在还在上课。除了他,还有谁会找冷芳携?   ……   这个点军校生要么在食堂,要么在训练室,小花园附近空无一人。穿过拱形门走到最里面的花墙,就看见唐灵和总跟在他边的Omega。   似乎是叫季如筠。   隔着一段距离,他站定,冷冰冰地问:“什么事?”   唐灵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他,不说话。   片刻后,才慢悠悠地说:“你居然真敢来?”   语气里充满了刻意的惊讶,显得非常浮夸,听在耳朵里则异常刺耳。   冷芳携不屑:“两个Omega,我让一只手都能把你们两个揍翻。难道你以为凭你的信息素,能让我下不去手?”   愚蠢。   他在心里倨傲地想。   冷芳携常年注射抑制剂,早就对一般Omega的信息素产生抵抗,况且就算唐灵的等级较高,他也有自信完全控制住自己,不会变成Omega勾勾手指就冲上去的蠢货。   “好。好。”唐灵并不生气,一下一下地鼓掌,“眼高于顶的Alpha,你自以为与众不同,实则在信息素面前也跟那些A一样,一旦遇到Omega就像头管不住下半身的野兽,人模狗样。”   冷芳携克制住动手的冲动,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来见唐灵,听他说这么一通,完全是浪费时间。   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唐灵含笑的话从身后传来:“那你就试试吧。”   “季如筠,准备拍摄。”   随之而来的是迅猛、汹涌的庞大信息素,一瞬间击中冷芳携的身体。   他的腺体隐隐发痒,几乎是瞬息,Alpha的信息素溢出,两股信息素在空中交缠在一起。   唐灵疯了吗?!   在军校里随意释放信息素攻击他人是严重违纪行为!   冷芳携咬紧牙关,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四肢发软,强烈的生理冲动驱使他向后扑去,死死咬住对方的腺体,把那可恶的Omega彻底标记。   结合的冲动来得是那样迅猛而难以抵抗。   冷芳携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克制住标记唐灵的冲动。   “……”   剧烈的喘息。   他必须……马上离开! 第76章 “扑到你身上的唐灵,都快把你的腺体咬穿了。”   “不想被我标记就快滚!”他厉喝道。   然而在信息素冲击之下,理智已经支离破碎,冷芳携很快忘记逃走的想法,尖牙泛痒,沉浸在想要叼住什么咬穿的冲动之中。   他乌黑的瞳仁涣散,黑发很快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着光洁的额头。嘴唇又薄又红,红得惊人,像被汁液浸透的糜烂的花瓣,让人想要伸手去狠狠揉捏,或者在上面留下印记。   一个正处于易感期的Alpha,可唐灵非但没有感受到生理上面对天敌的威胁,也没有因为提前注释过药剂而保持镇定。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冷芳携微湿的嘴唇上,几乎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咽了下口水。   他为什么没有免疫信息素影响!——最后的理智叫嚣着,很快就被欲望淹没。   面对冷芳携的信息素,唐灵完全不像个Omega。Omega应该四肢瘫软,应该柔弱无力,应该渴望Alpha充满占有意味的标记。可他看着冷芳携,居然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你好香。”   ——他完全失去理智,野兽一般扑到冷芳携面前,热烈地在他唇边啄吻。   唐灵比一般Omega要高,身材劲瘦,若非脖子上戴有颈环,很多人都会误以为他是个攻击性没那么强的Alpha。   他与冷芳携几乎同高。   因此有力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捏住了冷芳携的双颊,刻薄的Alpha,两侧的腮肉居然柔软丰腴,唐灵着迷地揉捏着,瞬间,那上面泛起红痕。   “唔……”   他吻得过于热烈,过于没有章法。冷芳携此前从未有过跟别人亲密接触的经验,此刻笨拙地后退,他被亲得连呼吸都艰难,更不要说思考,下意识地伸手挡在胸口,试图将唐灵推远。   Alpha把大部分力气用在控制自己上,根本无法阻挡Omega的入侵。很快,他被扑倒在柔软的草地中,黑发凌乱地散落,双眸失神地望着天空,胸膛剧烈起伏,不断发出急促的喘息。   他的视线最远处,一个人站在那里,直直地凝视他们,身前有一小块莹蓝色的光幕。   ……那是什么?   他的脖子上有颈环,他是Omega……   更加无害,更加柔软的Omega。   不会用炽烈的信息素灼烧他、攻击他,不会强迫地掐住他的腮肉,狂热地亲吻他,让他几乎窒息。弱小的Omega,只会站在原地,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在他温柔的标记下咬牙颤抖。   Alpha的天性告诉他。   ——是啊,那才是适合他的,不会伤害他的Omega。   烈火般的信息素再次鞭打他,蛮横地闯入霜雪的世界,铺天盖地,沸腾炽烈。高匹配度的信息素一旦相遇,如同干柴如烈火,一触即燃,一发不可收拾。   冷芳携几乎要溺死在密集不停歇的亲吻中,他被唐灵死死抱着不能动弹,光是应付对方野狗一样痴狂的亲吻都很费尽,更不用说逃走。(审核大人,只是亲吻,没有任何脖子以下)   几乎要窒息的时刻,Omega才大发慈悲地停下来,用鼻梁亲昵地蹭着柔软的唇部。   趁着唐灵停下动作微微喘息之际,冷芳携推开身上死死压住他的Omega,想去找远处的人。   对于深陷易感期的Alpha来说,要强迫自己脱离高匹配度的信息素并不容易,然而唐灵的攻击性实在太强,令他在标记繁/衍的生liyu望之前,率先感受到即将被吞噬的威胁感。   然而冷芳携刚刚坐起,撑着乱糟糟的地面试图起身,一双有力的手拦住他的胸膛,将他再度扯回地面。   吻如疾风骤雨,再度落下。   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在他卷翘纤长的睫羽,在他挺拔的鼻梁,沿着左侧丰盈的腮肉,一路蔓延至湿漉漉肿胀的嘴唇。   尖利的牙齿叼着耳廓,被信息素密不透风地包裹着的Alpha从耳朵到脖颈,通红一片。   很快,失控Omega的目标回到了薄唇上,撬开牙关,毫不留情地夺走温热qiang室内的液体、温度和浓重的信息素,空气一点点被挤出。   Omega像一只垂着涎水的狼狗,炽热的舌头舔舐他,将冷芳携的脸弄得脏兮兮。   或许察觉到Alpha的不情愿和微弱的反抗,Omega的信息素下意识变得温和柔软,烈火柔和地燃烧,亲昵地凑到Alpha身边,温暖的热度并不灼人。   这种虚假的示弱哄骗住了Alpha,他忘记了要逃走,忘记了要去找别的人,被唐灵勾出舌头,水声令人面红耳赤。他的信息素也傻乎乎地敞开,任由不怀好意者侵入。   得到冷芳携的允许,唐灵的亲吻更加激烈,双手把住Alpha肩头,扯开了黑色立领的制服外套,揉乱了雪白的内衬,当指腹接触到冷芳携温热的肌肤时,唐灵一顿。   他意识到了什么,放开已经无力承受的、可怜的嘴唇,视线下移,看向那一段玉白的脖颈。   鼻头翕动。   信息素,就是从那里传出来。   冷芳携还在狼狈地呼吸时,唐灵已经找到了新目标——他圈住Alpha的脖颈,轻轻使力,让他侧开来,由此露出后脖颈上的腺体。   强大Alpha身体上唯一还算柔软的地方,因为易感期与Omega接触,此刻已经微微肿起,泛着湿漉漉的红,上面还沾了点草屑。   唐灵盯住这一处,眼神渐渐危险起来。   牙根发痒,他想立刻冲上去叼住软肉,狠狠用尖牙研磨。那一定会让傲慢的Alpha崩溃,哭泣,尖叫着求饶。   这种身为Omega从未体验过的生理冲动令唐灵感到前所未有的好,他伸出手指,恶意地压着腺体,听到冷芳携身体陡然一颤,发出一声仓促的闷叫。   他需要慢慢地品味,不能让美妙的感觉从指间飞快流走。   冷芳携犹然不知更大的、切实的危险即将来临,他还沉浸在腺体被人控制的困惑之中——相比Omega隐秘、充满诱惑,需要用颈环束缚才能减少他人觊觎的腺体,Alpha的腺体同已经退化的生殖腔一样,渐渐成为一处普通的身体器官。   在Alpha十九年的人生当中,除了医院的医生会关注他的腺体,没人会将目光在上面停留。   他的Omega要做什么……水润的眼眸里满是惶惑,他全然没有想过另一种堪称荒谬的可能性——当有人对你的腺体过度关注,意味着他对你有着迫切的标记渴望。   可他是Alpha,不会被标记。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模糊的视线里,远处的Omega走进,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锐利阴冷,像一把手术刀,一寸寸将皮肤拨开。这种眼神令人异常不适,冷芳携意识到,对方不是他想象中的无害Omega。   “……真可爱,好漂亮的表情。”   Alpha蹙眉。   他在说什么?   “难道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吗?扑到你身上的唐灵,都快把你的腺体咬穿了。被叼住腺体的Alpha一定会可怜兮兮地哭出来……你的生殖qiang呢,是不是没有完全退化?记得保护好那里。”   充满恶意,狎/昵下/流的言论。   失去理智的Alpha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只凭借本能捕捉到只言片语。   “拍的东西够多了。再等一会儿,有人过来看到了,你就得被迫和他结合。”季如筠关掉摄像,放出一点信息素,并将早就备好的抑制剂丢到唐灵手边。   陌生Omega的信息素一瞬间令唐灵警惕起来,他也像个Alpha一样,对同性产生了排斥感。   再加上季如筠的信息素并不好闻,有强制令人清醒的效果,深陷在躁动欲望中的Omega总算拉回一点理智,意识到现在处境的不妙。   伸手抓住三支抑制剂,唐灵毫不留情地扎入,三支全部注射完,他澎湃的信息素才有了一点收敛。   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自己完全沦为一头野兽,把Alpha当成香喷喷的糕点,恨不得拆吃入腹。真是……失态。   缓缓起身,四肢还残留快乐的余韵,依依不舍。   看向冷芳携的眼神非常复杂。   Alpha瘫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眼神涣散,双颊潮红,衣衫凌乱。不像个Alpha,倒像个处于发情期的Omega。   用尽浑身力气,将眼神从他身上拔开,唐灵问:“拍好了吗?”   “好了。”季如筠小声回答。   他捏了捏眉心,整理衣服——比起冷芳携皱巴巴的衣服,他的还算整齐,尚且能体面地见人。又喷了点清新剂,冲散信息素。   “走吧。”唐灵甚至忘记检查季如筠的最终成果。   季如筠走过冷芳携,犹豫道:“那他……”   “他马上就会醒过来。继续留下来,你想被Alpha打得鼻青脸肿?”   季如筠摇头,跟在唐灵身后离开小花园。   离开之前,他回头望了小小的入口一眼。   心想。   就这么让他躺在那里,那样可怜可爱,如果有人路过……把他捡走了怎么办?   ……   一路疾步回到寝室,唐灵冲入浴室,打开花洒,任由冰冷的液体冲刷皮肤,似乎借此就能冲走暧昧的信息素残留和失控的痕迹。   反复洗了好几次冷水澡,唐灵才从浴室里走出,任由头发淌水,直冲冲打开抽屉拿出一管高效抑制剂,再度毫不留情地扎进皮肤里。   Omega的身体相比AB更加脆弱,短时间里多次注射抑制剂使得他腺体周围呈现恐怖的青紫色,但唐灵毫不在意,将抑制剂丢进垃圾桶里,坐回椅子上。   除了心跳的频率比平常更快一些,其他身体器官和血液的流速恢复了正常,让唐灵找回了冷静。   起初他以为研发多年的药剂失误了,面对高匹配度的Alpha无法免疫信息素影响。但唐灵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很有自信,怀疑那恐怕是特殊个例。   第一代药剂的持续时间只有四个小时,到现在还没代谢干净。唐灵打开衣柜,露出银色的密码箱。输入正确密码后,密码箱盖自动分开,寒气扑面而来,露出里面被封存的数管信息素。   都是从暗网上采购来,跟唐灵匹配度在80%以上的Alpha信息素。   他拿出95%的那一管,拧转管盖,信息素便从针孔大小的出口蔓延而出,氤氲在身边。   AO之间40%到60%的匹配度最为常见,从80%开始,就是所谓的高匹配度,能够到95%,已经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许多Omega一辈子可能都遇不到匹配度到达90%的Alpha,一旦遇到,被帝国政府检测出,采取各种手段都会促使两人结合,以诞下强大的后代。   但这么高匹配度的信息素,却没有使唐灵的脸色动容哪怕一瞬。对现在的他来说,信息素跟空气一样。   又试了其他几管信息素,唐灵无动于衷,完全不像在小花园里那样疯狂。   所以并不是药剂有问题。   而是冷芳携对他太过特殊,难道他们之间匹配度是百分之百?   这可过于惊悚了。   要知道帝国历史上著名的恩爱帝后之间的匹配度也只有98%。   而且高匹配度影响下,AO之间即便素不相识,或者以前因为听到某些消息传闻而单方面产生恶感,但只要正式见面接触,都会对彼此产生最基本的好感,并随着接触的增多越来越浓厚,直到顺理成章陷入爱情。   这正是信息素的可怕之处。   所以这不太可能,或许药剂失效只因为对方是冷芳携。他的信息素,或者他本人就十分特殊。   得出符合逻辑的答案后,唐灵走出卧室,季如筠正在客厅里等他。   “把拍的东西发给我。然后清除掉所有的痕迹。”唐灵用命令的语气说。   他在一旁看着季如筠将自己终端上的文件删除,又将传输窗口的痕迹清理干净后,才回到房间中。   拿到冷芳携的把柄,就不怕那Alpha又来找他麻烦。   要不是为了威胁冷芳携,唐灵还不屑于留下这些照片和视频——不用看内容,也知道里面一定是冷芳携的丑态,或许还有他自己的。   当时的失控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本该从容地看冷芳携被欲望折磨,向他露出祈求的神态。   该死的冷芳携……   唐灵坐了一阵,下意识打开终端,点开季如筠传给他的文件。   十几张照片,和一个视频。   雪白的皮肤跳入视野,刺得唐灵忍不住闭了下眼。   鲜艳的屏幕上,花墙、草丛,和被他压制在身下无法反抗的冷芳携。   照片上其实露的不多,远远达不到引发丑闻的地步,但只是看了几眼,莫名令人面红心跳。   那一刻隔着屏幕,唐灵似乎再次嗅到了冷芳携的信息素——Alpha的信息素与他本人截然相反,是最冰冷、最孤傲的雪。   但再冷的雪,遇到无情的火焰也会融化。   唐灵还记得自己掐住冷芳携下巴,让他呼吸急促近乎窒息时,那种掌控他人的快感。   已经归于平静的信息素渐渐又躁动起来。   ……该死!   另一边。   季如筠关上房门,常年被厚重窗帘笼罩的房间一瞬间陷入昏暗。   荧蓝的光屏亮起,是删除文件后空空如也的终端。   季如筠歪了歪头,点进一块空白区域。   瞬间,屏幕上充斥密密麻麻的照片和视频,预览界面全都是同一张孤傲清冷的脸。最底部、新加入的文件,就是唐灵以为他已经删除的东西。其中还有更多,更加露骨的内容。   季如筠点开一张,面无表情地欣赏。   *   唐灵和季如筠走后,足足过了一刻钟,冷芳携才找回理智。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睡在草丛上,望着渐渐昏暗的天际有些奇怪……他明明已经回到了寝室。   但靠着花墙喘息一阵,记忆也慢慢回归复苏。   冷芳携蓦地露出耻辱的神色。   在信息素袭击下,他记不太清当时的细节,但唐灵将他压制,把他亲得毫无反手之力时的软弱感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一个Omega!他居然在他面前露出那样的丑态!他居然,居然……   胸膛剧烈起伏,但现在还不是发泄怒火的时刻。   冷芳携闭了闭眼,咬紧牙关把自己撑起来。   他手脚还是软的,摇摇晃晃站不稳,弯腰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   点开终端的自视功能,镜中的Alpha全是暧昧的痕迹,任谁看了都知道发生过什么。   头发乱了,制服外套脱了大半,里衬领口被人扯坏,松松垮垮地露出脖颈和两肩。   冷芳携拍掉浑身上沾上的草屑,再把里衬理顺,外套的扣子扣到最顶端的一颗。   ——他像只被人玩弄过后一身毛发乱七八糟的小猫一样认真打理自己,企图消灭任何一个可能暴露的痕迹。   还有信息素,幸好口袋里经常备有抑制剂和清新剂。   一切做完后,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很难看。   脸上,耳朵,脖子,还有腺体上,全都是唐灵亲吻后留下的涎水。   像被野狗的大舌头舔过一样。   好脏。   他恨不得立刻冲进浴室,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仔仔细细洗一遍,但现在,他必须旁若无事地走回寝室。   或许不会有人发觉他的异常,可冷芳携还是觉得丢脸,光是想想回去的路上会碰到多少人,他额头就一阵阵抽痛。   特意选择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低头快速地走回去。   也许老天听到了他的祈祷,前半段路上,冷芳携没有碰见别人。这让他无比沮丧、耻辱的心情好了一些,像往常一样抬头挺胸。   但后半段路上,不幸来临——他迎面撞上了一个Alpha。   冷芳携不常注意那些弱小却又傲慢的同类,但因为昨天才见过对方,被他强制中断虚拟训练,对面前这张英俊的面孔还有印象。   他发现不了。   冷芳携不断这么告诉自己,却仍然忍不住抿直嘴唇——这是他紧张时候的表现。   对方也认出他来,意味不明的眼神从他的脸落到衣服上。他或许看出了什么,打量着冷芳携。   冷芳携狠狠瞪他一眼,从他身边别过,匆匆离开。   那Alpha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所有所思。   很快,深域里多出一个新贴,因为楼主的ID最近出了名,瞬间引发许多人的关注。   《主题:非臆想,芳宝是不是跟人乱/搞了?》   楼主:不是乱猜也不是臆想,楼主刚刚在无人的小路碰到芳宝了。嘴唇红红的有点肿,衣领口有点皱,皮肤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看楼主时眼睛还有一层水光,以及他背后脖子上沾的草,绝对刚跟人搞完!芳宝可能想偷偷回去,所以走了小路,没想到跟楼主撞上了。他当时看见楼主,一下子紧张起来,眼睛都瞪大了,他发现楼主一直盯着他,估计是心虚吧,走之前还瞪了我一眼。   1楼:看见标题我啪的一下点进来   2楼:不是,这真的吗?楼主你别是编的骗人啊!要不然我绝对会去线下单杀你!   楼主:亲眼所见,一点假都没有。你们爱信不信,反正芳宝就我看见了。   8楼:逆天,一眼假的贴子还有人信?冷芳携著名的性冷淡,感觉恨死世界上所有比他弱的Alpha、Beta和Omega,让他跟人亲密接触比让他死了还难受,楼主你编也编个可信的吧   9楼:新来的可能不知道,楼主你区著名逆天哥,之前天天发贴说冷某骂他,你区赐名骂人哥,结果在目前首页hot贴第一个里一战封神,已经人人喊打。众所周知,AA互斥,闻到对方的信息素没吐出来都算好的,此人闻了冷某还觉得香,浪费域友同仇敌忾跟他同骂冷某几百楼的感情,纯属逆天玩意儿。现在直接明牌芳宝了。   29楼:嗯……就是有没有可能,他虽然看不起我们,但为了保持更好的状态,还是会定期找固定py,最有可能是个Beta,因为不会留信息素很方便,或许还有个O,毕竟B缓解不了易感期   30楼:??冷芳携知道你造他黄谣吗?   31楼:不是恶意哈,如果他真要找py,我还想去试试呢,qi大活好又懂事的Beta,不比AO好?   32楼:感觉芳宝还没开口,楼上的狗就吻上去了,难怪芳宝看不起你们,谁会喜欢粗鲁热烘烘乱甩舌头的狗啊   33楼:你把你自己也骂进去了知道吗?   34楼:嘿嘿,我是芳宝的小狗狗   37楼:……你们的逆天程度和楼主有的一拼   38楼:笑死,楼上说逆天谁逆天,我看你才是真·逆天哥   98楼:呃,虽然但是楼主说得很详细,看着像亲眼看见的,但大家都不信啊,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这样,楼主你把图片私发给我,我帮域友验证一下   99楼:对啊有图没,听起来就很美味,打个胶先   楼主:想拍但没机会,芳宝可警惕了   103楼:小路,草屑……不会是去小花园那条路吧?楼主既然这么猜测,直接去那里看看呗,说不定能找到可疑的痕迹   108楼:我猜肯定有人去了,别到时候成域友开会了   109楼:不会的,大家虽然在深域里逆天,但对外个个都是体面人,就算真碰见只会当偶然   110楼:整天沉迷深域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得亏深域藏的好,不然被爆到星网上,看第一军校的骄子天天都在议论一Alpha,还发表逆天言论就老实了   123楼:Omega也会刷吗?之前无意间看到一个还算出名的O在刷深域,说实话心情有点复杂   125楼:会,之前域里有个出名的芳宝阴湿梦男O,天天说要强jian芳宝,真的吓人   130楼:冷芳携能在一军里安安稳稳到现在真不容易,得亏域友都是两面派,出了深域人模狗样,不然不敢想他一天要被多少人强吻强bao袭胸   131楼:诡计多端的芳宝男滚!明明很多人都讨厌他好吧,要不是看他还是个19岁的小孩早套麻袋了。现在跟人乱/搞,x的,别让我逮住他!   132楼:套麻袋装回去独享吗?楼上别装了。真怀念芳宝刚入学的时候,16岁还是个未成年宝宝,给我亲死!   148楼to131楼:讨厌是指你们在外面蛐蛐冷芳携高冷不跟你们组队,在深域里天天求高清图?   149楼:楼上一句话杀死了比赛。   150楼:有人破防了,是谁我不说 第77章 YF:泥泞.   热水带走脸上和脖颈上干涸的水痕,鸦羽般的碎发紧紧贴着脖子,冷芳携站在花洒下,任由水花从头顶浇下,水雾弥漫中,表情阴沉得可怕。   他的长相是偏清冷矜贵的那一挂,常年没什么表情,轻蔑地看人时显得极为高不可攀,看起来像世家大族精心培育出的继承人。   但在锋利眉骨压着冷漠,乌黑眼瞳里泛着阴冷时,那股从腐烂的、阴雨连绵的垃圾星里诞生出的阴骘气才会冒出来,昭示他不算光明的出身。   军校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   冷芳携不断告诉自己。   手指毫不留情地擦过热水中的肌肤,试图把一切Omega留下的肮脏痕迹擦掉,彻底得弄干净。皮肤又薄又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那股仍然停留在腺体上的陌生信息素提示不久前发生的事。   但很快,它也被沐浴露和清新剂的味道掩盖,彻底无影无踪。   水声停下,冷芳携的赤/裸/肉/体被氤氲的水汽掩盖,脚底踩着一层浅浅的水,他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审核大人,只是单人洗澡)   不算清晰。   却能轻而易举地看出,被水打湿的样子像一条流浪狗。   太弱小了。   居然被一个Omega,居然……   该死该死该死——!   那个名字被他含在嘴里,锐利的尖牙一凸一凸,巨大的恨意驱使他去把对方撕扯碾碎,就像年少时跟野狗抢食的时候一样。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样豁出性命与人搏斗,在阴沉冰冷的雨水中挥洒炽热的血液。他被带到主星,脱下一身从死人身上扒下拼凑出的衣服,换上轻薄柔软的布料。   他分化成了Alpha,帝国最强大的性别,那些下流、狎昵的眼光再也不能落到身上。   他进入了第一军校,他学会贵族们的矜持和优雅,以及那张虚伪的,好像永远不会表露愤怒的面孔。无视别人比仇恨更能让冷芳携安心,拥有无视的权力意味他充满余裕。只有弱者才会仇恨。   仇恨是无能的。   但今天,那个Omega只是释放信息素,就轻而易举地打破了他强大的外壳。像狗一样扑上来亲吻、舔舐,将腥臭的涎水涂抹每一个缝隙。   恶心,难堪,耻辱。   这些冷芳携抛却数年的弱小情感,像午夜幽魂敲开窗楹,轻飘飘地落到他床边,再奔入体内,让他固守多年的防线一触即碎。   “唐灵。”   有力的手臂忽然撑住湿滑的镜面,冷芳携垂头,沾水的眼眸闭上,任由自己陷入黑暗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脚边的水迹已经泛凉,他才睁开眼睛,又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   擦干身体走出浴室,空荡荡的胃部泛起一阵隐痛——信息素的交缠,Alpha和Omega的接触极大耗费精力。他中午吃的不多,能量早就被消化干净,进而榨取肌肉里蕴藏的生命力。   他需要尽快填饱肚子,把烦躁惊慌的思绪从脑海里赶出去,全身心投入到复习当中——第二天,冷芳携有一堂理论课的测试。   他在格斗等实践技能上比不过于一,却不能接受在理论考核上也落后。   打开冰箱,寻找能快速消除饥饿的食物。于一就是在这时开门进来。   头发非常干爽,一点汗也没有,显然是上完课后洗完澡、吹干头发再回来。   对于于一这方面的习惯,冷芳携很满意,他讨厌热烘烘的Alpha像野狗一样带着一身汗回来,还要甩在客厅里,溅出不知羞耻的信息素。   “回来了。”冷芳携转过去继续寻找食物,打招呼的语气不怎么热切,泛着疲倦。   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没用风机烘干,湿湿的垂着,像耷拉的猫耳朵,平常总要翘起来的顽固发丝也贴着泛红的耳廓。   只是冷芳携的表情着实说不出好,即便一如既往没什么神色,于一还是敏锐察觉出他平静下如同岩浆沸腾的怒气。   还有信息素。   逸散在客厅里,若有若无的雪的气味。被于一捕捉到。   冷芳携常年注射强效抑制剂,像彬彬有礼裹着西装的绅士小猫,绝不会让信息素泄露半分,以至于一年级时经常有人在深域里猜测他要么是O装A,要么是B装A——一个强大的Alpha,怎么忍得住不用信息素标注地盘?!   直到后来有人不长脑子,将这种看似玩笑、其实藏着无数真心的猜测说到冷芳携面前,被他用高等级的信息素威压压着跪到地上。   漆皮长靴踩着肩膀,嗓音冷淡而不屑:   “狗喜欢用撒尿圈地,你们也是?”   所有人才不无遗憾地想,原来他真是个Alpha,一个仿佛来自旧时代崇尚贞洁自抑的古怪Alpha。   现在冷芳携居然让信息素流出来了。   “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于一走过去关上冰箱门,“里面没吃的,我给你做。”   凑到冷芳携身边,他嗅到另外的气息,眉头稍稍上挑,表情变得新奇、古怪。   ——Omega的信息素。   尽管只有浅浅淡淡的一缕,但在冰冷的气息当中,那炽热澎湃的一抹不容错认。   “……你身上好像有Omega的信息素,还有你自己的。”   冷芳携像被火燎到一样,立刻退出厨房的范围,背对着于一,冷冰冰地说:“大概是哪个不长眼的Omega蹭到。快到易感期了吧。”   他在于一面前向来温和,总是主动寻找话题和于一交流,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获取信息。现在,居然露出完全回避的姿态,说话的语气更是不小心带出对别人的冷漠。   于一更加确定,冷芳携的心情确实很差。   不再打扰他,于一系上围裙。冰箱里剩的食材不多,但还能炒出一道酱油火腿炒饭。   这是冷芳携挺喜欢的菜,尽管在餐厅吃饭时,冷芳携总是倾向于那些不加过多调料、主打高级食材的菜肴,被有心人用以佐证家世不凡的事实。但经过于一观察,他实际上还是喜欢那些味道重的菜,最平民的口味。   热气腾腾的一盘炒饭很快出炉,于一又切了一盘水果。   冷芳携坐到餐桌上,问他:“你不吃?”   这种份量,明显只有他一个人的。   于一解下围裙:“喝过营养液了。”   冷芳携不再说话,垂眸拿勺子舀着吃。进食速度很快,吃相却不粗鲁,让人看着就觉得他吃的饭一定很香。   于一不动声色地看他,胸口充盈异常的喜悦和满足感。   他喜欢做菜,离开垃圾星后就报了厨艺班学习各种菜肴,长年累月下,手艺越发精进。   但除了给父母做过菜,他从没为别人做过,就连自己吃饭也只是草草应付。   究根寻底,可能因为他是从投喂冷芳携中获得了快乐,进而觉醒了对下厨的特殊爱好。   下厨的过程并不让他觉得愉快,和训练一样再普通不过的程序。但看着别人乖乖吃下辛勤的成果,会让于一沉醉在莫大的幸福感中。   这种感觉轻飘飘的令人上瘾。   他大概有投喂癖。   可是除了冷芳携,他没有对任何人再产生投喂的冲动。   如果没在第一军校遇到他,于一花费时间精力学习的各种菜肴,就只能在家里的餐桌上展现了。   吃完饭后,冷芳携的脸色肉眼可见得好起来。他主动把盘子收起来,放进洗碗机中,又回到从前的状态,跟于一聊了下近日军部的一些改革举措,时间来到晚上十点,才回到卧室里。   他点开终端上的资料,乌黑瞳仁在荧蓝光幕下渐渐沉浸下来。   与此同时,由庞大数据流汇聚组合成的星网,某个藏匿在黑暗中的区域里。   一个刚发布没多久的视频瞬间引起极大的关注。   YF:泥泞.   【视频】   一个刚刚创建的新账号,配套的文案不知所云,像是误入暗网的文艺青年。所有人先是嗤笑文案,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视频封面,瞬间就定住了。   封面是饱和度极高的照片,背景经过虚化模糊,只能看到最中心处仰躺姿态的青年,从微肿的下巴到肩头和手臂上两点交相辉映的小痣,身体轮廓的线条无一不美。   紧抿的嘴唇湿津津的,除了敞开的领口,衣服穿得整齐,但莫名其妙让人看一眼就有种窥看他人的下流感觉。   或许,是那艳红颓靡的唇色与虚化的背景,雪白的肌肤对比过于强烈。   抱着看看没什么的心态点开视频。   镜头很稳,从背景看不出所处的地方,发布的人显然不是刚入暗网的新手。   镜头只到青年的嘴唇部位,偶尔会将高挺的鼻梁纳进去。   视频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背对着镜头,用明显的压制姿态按住青年。青年还在不断挣扎,显而易见的不情愿,细密的吻便落下。   屏幕外的人虽然看不见两人接触的地方,但从青年越发急促的喘息,不断推拒却渐渐无力的手指可以看出,对方的吻一定疯狂而窒息。   像是看出了他们的渴望,镜头推进,青年的下半张脸放大,湿漉漉一片全是水渍,唇珠肿起。雪白的脖子随着他仰头躲避的动作拉长绷直,像天鹅的脖颈,一双有力的手箍住下巴,手指陷在两侧柔软的腮肉之中。(审核大人,这里只是亲嘴,没有脖子以下)   这样煽情的姿态,几乎令所有看的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视频应该经过剪辑,下一秒青年呈现被人侧翻的状态,肩头的两枚痣仿佛雪中梅花。趴在他身上的人嗅闻他的脖子,像条完全失去理智的野狗,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寻找那处散发甜美香气,馥郁柔软的腺体。(这里同理)   那个可爱的器官,被犬牙叼在嘴里狠狠研磨时,青年一定会发出尖叫,哭泣。他现在还能反抗,一旦被人咬住致命的地方,瞬间就会向别人敞开自己。   不到一分钟的视频很快走到尽头,停止后,那些想着“看看就走”的人不受控制地再度点开。   一次,两次……着了魔一样,将几十秒的短视频看了又看。   永远也看不够。   暗网里龙蛇混杂,能进到这里的,要么是通缉令上有名有姓的星盗、雇佣兵、杀手,要么是骇客,要么是军校里的天之骄子,要么是军部里的情报官。每一秒钟,庞大的、牵涉多方势力的交易在一个个数据节点中诞生,又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黑暗的潮汐当中。   这视频虽然有一股独特的氛围,其实并不多么暴露,只是两人之间的亲吻,放在暗网当中不算什么。   可偏偏是这样“纯洁”的内容,引发了大量的讨论。   【好涩好涩好涩好涩】   【另一个人嗑药了吧,疯狂成这样,恨不得把人吞了嚼了】   【信息素导致的,一A一O吧,怎么让人偷拍了?】   【镜头凑这么近,怎么可能偷拍,而且谁是A谁是O呢】   的确,青年被人死死压制无力反抗,似乎是被信息素引诱陷入发情期的Omega,但所有人都看到他身体上薄薄的肌肉,状似Omega却显然更接近于AB的线条,以及侧身时露出的半截腺体。   那应该是Alpha。   压在他身上的人看起来身材颀长,反而有Omega的特征。   一个Alpha,居然被Omega压得不能动弹,被亲吻得差点窒息,还被人用下流的姿态嗅闻腺体。   微妙的倒错感挑逗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好可爱】   【他是谁?】   【博主能给个联系方式吗?】   【好白,好粉,肩膀上的痣点睛之笔,像个艺术品】   【是被人威胁了?还是用了药?不断挣扎却又没办法反抗,甚至被引诱着张开了嘴,好可怜的小孩】   【后半段感觉已经被那O用信息素蒙蔽了,以为自己在和心爱的Omega结合,啧啧】   【Alpha……居然也会被搞/成这样】   【好可爱,要是里面的O是我就好了[口水][口水]我肯定不粗鲁】   【还是学生,身上是制服,但看不出哪个学校】   【博主真强啊,视频里什么信息都没露,域名也查不出,全都隐藏起来】   【敢在暗网里逛的,谁不把自己藏得好好的?】   【真可惜,本来打算趁休假去找那小孩的】   【吓人,你可别身上的血还没干就去见人小孩了。人在学校里最多被强迫亲个嘴,跟你的话,不好说】   【还有吗还有吗?博主,你再发一个,我给你打赏】   【屁呢,博主打赏渠道都没开,一个消息也没回复,我发给他的私信也没读,看起来像把得意作品丢上来让一群恶棍欣赏,真是变态】   【有脸说博主?你勾八最好是软的】   【不好意思兄弟,比你硬一点】   ……   发生了那件事后,因为太过耻辱,冷芳携一直躲着,避免和唐灵接触。他的消沉显而易见,麦从理没有询问,私下里查了下最近发生的事。   理论考核第一,在虚拟训练室的进度不差,没有在实践课上和于一碰面。看起来冷芳携应当保持几天难得的好心情,而不像现在这样颓丧,不说话。   随着时间流逝,羞耻不堪的感觉渐渐消退,很快,冷芳携缓过来——他总算能够镇定地面对唐灵,像以前一样找他麻烦。   战斗系和医药系合作开设的实践课程上,两系的学生随机组队,偏偏冷芳携被分到和唐灵一组,让知晓他们恩怨的人不由猜测分组结果是不是被动了手脚。   但这正合冷芳携的意——羞耻感褪去,翻涌而上的是冷静的愤怒。   唐灵当天对他做了那样的事,难道以为自己还能轻轻松松地在第一军校里生存下去?   如果不是怕引来学生会那群秃鹫,他早就冲到唐灵宿舍里把他揪出来,按着打翻在地,以泄心头之恨。   课程上,同在一组的学生既是队友,也互为实验对象——战场上,驾驶机甲的师士与药师是亲密的伙伴关系,药师需要根据师士的精神力、信息素状态配制不同的药剂,延长师士驾驶机甲的时间,而师士需要信任他们的伙伴。   甚至很多时候,意外会让他们脱离大部队,让机甲失灵,到那时师士需要凭借有限的兵器杀出一条血路——Alpha虽然强壮,却并非刀枪不入。这种情况下,药师对伤口的诊疗、包扎和及时的救治尤为重要。   课程里,医药系的学生需要评估自己搭档的状态,及时挑选出适合的药材制药;而战斗系的学生则要对队友的治疗给出恰当的评价。   学校开设这门课程,显然为了双方共同进步,也为了提前培养战友情谊。   但显然不适用于第六小组。   规定时间一到,冷芳携离开训练仪,这种短暂的训练并不耗费体力,却会消耗精神力。   他接过唐灵扔来的药剂,一饮而尽,消耗的精神力瞬间得到补充。   只是……   冷芳携对着计分的辅助老师说:“89分,功效合格,但味道苦涩,液体不镇定,不符合战场药剂标准。”   只差一分就达到优秀的A等级,要说冷芳携不是故意的,谁都不会信。   偏偏他说的理由并不离谱,《药剂标准》颁行以来一直得到最严格的执行,战场上或许会因为条件不允许、材料短缺,药师的药剂不能完全符合标准,可在第一军校里,每一条每一款都需要得到贯彻执行。   只有前期培养出最良好严谨的习惯,才不会在战场上因为放纵而葬送自己。   更何况以唐灵的能力,制作小小一个复苏剂,绝不可能犯这些错误。别人或许可能能力不够,他唯有故意一种可能性。   唐灵靠在训练室的墙壁上,不屑地冷笑,却也没反驳冷芳携的打分。   同组之间的内讧,辅助教师见怪不怪,淡定地登记第一个项目的成绩。   下一组已经在准备区等待,冷芳携走到唐灵身边,他们需要去下一个项目的考核的场所,因为谁也不想落后,因此并肩而行。   冷芳携直视前方,小声道:“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唐灵没回答,但两人都知道他指的是接下来的药剂评分——冷芳携一定会从各种角度挑剔他的药,让他的评分降到最低。   一个低分不重要,但如果全是不理想的分数,实践课程的最终成绩一定会拉低唐灵的综合分。   唐灵忽然停下脚步,冷芳携也跟着停下来,转身看见他点开终端,设置对他显示。   屏幕上跳出一张略显模糊的照片,背景是花团锦簇的花墙,镜头的最中央却是一个被压倒而姿态无力的Alpha。   “看清楚了?”唐灵关掉终端,唇边挂着自若的笑容,“这样的东西,我终端里还有很多。”   冷芳携定定地看着他,表情没什么变化。   “我随时可以把它们上交给学生会,或者发布到星网上。”唐灵好整以暇地说。   换作别人,这样似是而非的照片算不上威胁,但唐灵了解冷芳携,对方时时刻刻都坚持强悍优秀的对外形象,最厌恶舆论,绝不会愿意他把这些东西发布出去,沦为众人议论揣测的对象。   而且身为一个Alpha,居然被Omega压制,在冷芳携心中一定是很丢脸很耻辱的事。   果然,冷芳携几乎立刻道:“你想要什么?”   他的顾虑有唐灵所想的那些,但更多的还涉及毕业事宜。   冷芳携的梦想是毕业后加入飞鸟舰列,成为舰队的核心师士。身为帝国十大舰列之首,飞鸟舰列对新人的选拔异常严格,不仅名额少、非精英不要,还有漫长的考核期和残酷的淘汰机制。   自从被带到主星之后,他就以加入飞鸟舰列为目标不断努力。   只要利用得当,那些照片会让他多年来的辛苦付之东流。   唐灵,确实抓住了他的命脉。用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   冷芳携心中掠过一丝阴翳,但纵然有再多的愤怒也只能服软。   他乌黑的眼瞳像浸在寒潭之中,眼神凉得可怕,唇角微微下撇,一个象征烦躁情绪的表情。走廊白亮的灯光下,更显出他凌厉的下颌线条。   以前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往往下一秒就是对旁人居高临下的评判和轻描淡写的蔑视,短短几句话就能让人破防发疯。   但现在,冷芳携垂眸,将冰冷刺骨的眼神收敛,再抬眼时,只余不露锋芒的平静。   ——为了唐灵手里的把柄,向来眼高于顶的Alpha也学会了自制,像被剪掉锐利指甲的暴躁野猫,再也没有伤人的能力。   一阵轻飘飘的痒意顺着胸膛蔓延,像浸泡在温泉时让唐灵恨不得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他很想借着把柄再逗逗冷芳携,但想着Alpha自尊的那根弦恐怕已经紧得不能再紧,再添油加醋只会让冷芳携完全失去束缚。   那背离了唐灵的初衷。   当初要求季如筠记录,将照片和视频发给他,也只是为了让冷芳携不要再找他麻烦,管好他自己。   唐灵心里这样想,嘴上也这么说了。   不是个过分的要求。唐灵向来知道什么是点到为止。   “如果你同意这个交易,就点点头,一段时间后,根据你的表现我会删除它们。”唐灵说。   他看到冷芳携喉结滚动,轻轻地点了下头,脖颈周围的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再明显不过的克制姿态。   眼里带出一丝笑意,是掌控一切、游刃有余的笑:“放心,我对你的照片不感兴趣,不会留下来。”   冷芳携漠然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唐灵戏谑地行了个面见皇室公主的礼仪:“当然。” 第78章 “还有两枚子弹,你猜猜它们分别会落在哪里,医药系天才?”   之后的几天,果然没再看到冷芳携的身影。   唐灵在论坛上看到说对方整天泡在虚拟训练室里,除了上课,就是训练室-寝室两点一线,堪称勤奋。   有人猜测他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军校联赛做准备,毕竟第一次参加,但凡是个有竞争心的Alpha都会有突出重围、惊艳帝国的想法。那个贴子转而歪楼,变成讨论可能参赛的各位选手与冷芳携之间谁强谁弱。   唐灵不带情绪地笑了下。   在第一军校三年级中,冷芳携是仅次于于一的强大Alpha,以A等级压过其余所有S级的Alpha,收获了许多崇拜者。   但在军校联赛中,参赛范围扩展到帝国军校所有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光是在一军里就天才如云,很多高年级学长已经不在学校里学习偏理论的课程,而是在前线战场训练。   在战火中拼杀出来的人强悍优秀,冷芳携一个娇弱的贵族,连他都能把他压制,拿什么跟他们比?   等级的差别带来天堑般的差距,S级Alpha牢牢占据帝国金字塔顶端,是最野蛮、最凶残的狩猎者,帝国历史上从未有人打破过等级定律。唐灵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是事实。   高等级的Alpha分配帝国的资源,将Omega视为他们囊中之物,就算是S级的Omega,人们也只会关注他强大的基因、优秀的生育能力,盼望他们与Alpha结合,为帝国诞生源源不断的强大后代。   冷芳携只是A级,S级只要释放出信息素就能将他压制,更不用说驾驶机甲较量精神力的深度和广度。   他现在再努力,被人击败时只会显得没那么狼狈。   论坛上的人如此热情地分析,真不知道他们都是蠢货,还是对冷芳携抱有浓重的恶意,以至于先要把他高高捧起,然而再看他跌落王座的凄惨模样。   【芳宝跟室友组队吧,他带着就不会输了】   【想多看看芳宝,补药前几轮就淘汰啊】   视线无意间扫过后面楼层,精准地抓出口癖不对劲的回复——论坛上要么连名带姓称呼冷芳携,要么用三年级A代称,所有人都维持一张虚假冷静的面孔,仿佛站在客观角度议论着他。   只有深域,变态、色情狂和精神病汇聚的隐秘领域里,大批或戏谑或痴狂地叫他“芳宝”的人在那里出没。   因为域名经过层层加密,进入方式极难获取,能进入其中的至少是各个年级的精英人物。   之前为了收一种珍惜药材,唐灵花费大功夫进去过,里面不是外人想象中充斥学术的讨论、战斗的交流抑或对政策的针砭,反而……   面无表情的Omega皱了下眉,关掉仪器,将实验废品丢进垃圾桶里。   全都是冷芳携,充斥着精神病人对他眼神的揣测,大量明显是偷偷拍摄的照片、视频,和一些下流的言论。   唐灵当时无意间点进一个贴子,楼主一句话没说,发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Alpha一身制服笔挺,勾勒出宽肩窄腰和利落的腿部线条,黑色长靴收束脚踝,胸前别着一枚金色飞鸟徽章。   站在露天阳台上,大概在看风景。Alpha的感官敏锐,应该察觉到他人的窥视,下颌微收,居高临下地抓住镜头所在处,傲然、轻蔑的眼神,像在看躲在阴沟里的老鼠。   时间大概是他刚入学没多久的时刻,Alpha的线条还没那么凌厉,脸颊上带着点软肉。   难怪深域当中很多人认为他看自己就是在骂自己,直面这样的眼神,确实有种被无声辱骂、冷冷斥责的心虚感。   在唐灵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照片保存,视线来到后面的跟贴。   【踩我,谢谢。】   【冷芳携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老实让我把你靴子舔干净!】   【斯哈斯哈,老婆好辣】   【小猫宝宝亲亲!芳宝只是个未成年小毛咪啊,大家补药曹我宝宝[大哭][大哭]】   全都是些下流的言论。   他的眼睛被刺得避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眼,慌乱地关掉深域界面。   从此之后,唐灵再也没点进去过,也没有点进类似的网站。   在暗网上也只收购药材,从不进入一些污秽的区域。   初代欧米茄药剂研发成功,后续的研究更多是在它基础上进行改良,比如延长起效时间、减少使用药剂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增加药剂的稳定性等等。唐灵快速地推进药剂的更新迭代,短短时间内,已经将药剂的起效延长至8小时。   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让Omega终身摆脱信息素的影响,能够摘掉颈环,自由地生活,而不必惧怕哪一天被Alpha标记,或者被高匹配的信息素改变性格,与人陷入“爱情”。   中途唐灵只在餐厅里遇见过冷芳携,对方还是高不可攀的样子,远远看到他,却仓促地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避开。眉心微蹙时的神态,倒让他有种冲上去逗弄的冲动。   他这么乖巧,唐灵很满意。   冷芳携别的不说,但在信守承诺上比一般Alpha强。   可是很快,回到清静生活的喜悦消退,唐灵渐渐地感到不习惯。   少了冷芳携,他在军校里的生活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每天平静而麻木地上课、做实验,见得最多的外人是季如筠。   他从小就泡在实验室里,别人还在玩幼稚游戏的时候已经在老师的指导下完成第一个实验,早就习惯了实验室的生活,学会从长时间的实验中寻找乐趣。   ——他不该不习惯。   可偏偏,这样的情绪不受理智控制,如同教学楼阴影之中的凉风钻出,蹿入心脏的孔隙之间,像丝线缠绕,弄得唐灵心头既空落落,又像被骚动而隐隐发痒。   寒冷的气息随之蔓延,那是雪的味道。   冷芳携。   脑海里再度闯入这个名字。   被他抛之脑后的青年像魔鬼复苏,占据了他的头脑,那个傍晚被他压制的双臂,被他啄吻的侧脸,被他舔过的一寸一寸肌肤,火一般点燃心间的干柴。   额头隐隐冒汗,唐灵深吸一口气,他的信息素剧烈地起伏,在卧室内横冲直撞,试图寻找最契合的伙伴,最只能苦闷地捕捉到空气。   “幻嗅……”唐灵咬牙,手指抵住鼻尖,试图遮挡似有若无的雪的味道。   只有契合度极高的Alpha和Omega之间会发生幻嗅,明明没有接触,却好似嗅闻到对方的信息素——这是对对方渴望难以抑制,已经反过来影响到身体的表现。   太狼狈了。   唐灵咬住指节,牙齿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凿出两个血洞。栽倒陷进床垫中,额头热烘烘地发着热,涎水却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   像条野狗。   唐灵闭了闭眼,嗓音低沉沙哑:“假性发/情。”   他冷静地对身体的异常做下评判,试图用抑制剂渡过。   两管强效抑制剂没入腺体,非但没有使唐灵立刻摆脱发昏发热的境地,还似油一般激起烈火信息素高涨澎湃。   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注射第三管。   更不可能去找Alpha缓解。   深色床单之上,Omega以凶狠地力道咬着手指,粘稠的血液自他齿间流淌,在差一点咬断手指前,唐灵终于压抑不住,遵循了身体的天性——   他点开终端,找出冷芳携的照片。   严肃冷漠的Alpha注视镜头,因为由下到上的视角,一双长腿裹在制服之下,小腿劲瘦,大腿微微丰腴,蹬着的黑色长靴仿佛正踩在他身上。   落在污秽肮脏躁动之处。   在他轻蔑不屑的眼神中,唐灵蓦地发出一声闷哼,粘稠的信息素喷涌而出。   ……   一切归于平静。   Omega缓缓坐起,半张脸陷在阴影之中,显得面部的线条不似寻常Omega般柔软温和,反而带着一股渗人的阴冷锐利。   他或许被那天的接触影响了。   愚蠢的信息素擅自认定伴侣,没有得到充分满足后,用假性发情的方式宣告不满。   唐灵很清楚,刚才的发泄只是饮鸩止渴,之后的躁动只会愈演愈烈。   实验即将进入关键时期,他需要全身心投入其中、专注研究。   所以,必须消除冷芳携对他的影响。   必须提前把饥渴的腺体满足。   ……   第一军校宿舍配备的锻炼室内,沙包被击打得在空中来回飞荡。   砰砰砰的撞击不绝于耳,显示出Alpha力道之凌厉。   冷芳携上身穿着无袖的黑色紧身衣,下身套着一件宽松的深色长裤,两臂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每一次出拳都带动翻滚的空气。   打完一轮,他停下休息,浑身被汗水打湿,胸膛微有起伏。   激烈运动下,却没泄露半点信息素,牢牢地藏匿在腺体之中,像不愿被人发现捕捉的珍宝。   仰头喝水,喉结滚动。   这时,终端发出提示音,有新消息进入。   冷芳携点开来看,很快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唐灵:明天上午九点到这里。】   【唐灵:[酒店坐标]】   【唐灵:你来我就把那些全删掉,否则……】   不去的后果没有明说,但冷芳携完全能想到照片在全网流传之后的结果。   该死!   冷芳携在心头骂道。   出尔反尔,不信守承诺的Omega!明明说好只要不再找他麻烦,唐灵就会删除照片。   可现在呢?   虽然不清楚Omega把他约到酒店里目的为何,但显然不会是好事。   洁净水爆出,透明的塑料瓶在手里纠结成一团,空旷的训练室内,蓦地被凌厉的信息素充盈。   充血的拳头快速击打在沙包上,最终它不堪重负,荡在半空时裂成两半。   把柄在手,永远只能这样受制于人,唐灵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条件,而他只能被迫遵从。   离开垃圾星后,冷芳携已经很少遇到这样任人摆布的软弱情况。或许是他之前的表现太过和善,让唐灵误以为能够借此威胁他,彻底掌控一个Alpha。   冷芳携的眼眸渐渐暗沉,眉宇间的阴冷一闪而过。   他确实不愿意那些照片被外人看见,成为他人议论的对象,不愿意被影响日后的从军路线。但不代表为了唐灵手中的照片,他什么都会做。   即便照片被唐灵发布出去,在引起巨大关注与讨论之前,他还能求助那个人将所有相关的东西删除,以那个人的能量,甚至能轻而易举地将唐灵开除。   只是冷芳携不愿意去求助他而已。   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愚蠢的人了。   唐灵,不管他抱有怎样的祈祷和恶意,最终只会落空。   ……   第二天刚好是假期,冷芳携一晚上没有睡好,早早地醒来,换上浅色的连帽衫和裤子。   兜帽大而深,压下来盖住黑发,几乎遮到眼前。   他特意挑于一外出的时间出门,埋着头,沉默寡言地离开宿舍。   抵达酒店门口,看到不少浓情蜜意、亲密无间的情侣两手相挽走入其中,冷芳携再度将帽檐压低。   自助式的酒店并未配备人工前台,只需要在机器内输入预约码就能乘坐电梯,避免了情侣开fang的尴尬。   两两结伴的电梯中,独自一人的冷芳携显得格格不入。   有情侣偷偷打量他,只看见一个侧脸,皮肤特别白,身上一点信息素都没有,分不出是什么性别,但周身上下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氛围还挺勾人。   要不是已经有伴了,怎么也要上去要个终端号。其中一个Omega不无遗憾地想。   小朋友劲劲儿的样子,在床上哭起来一定很漂亮。   电梯门开,冷芳携快速走出,离开他们的视线。唐灵后面把房间号发给他,他找到607,门半掩着,推门而入,就看到Omega坐在床沿,神态宁静。   “脱衣服。”唐灵说。   冷芳携一顿。   “只用脱上半身。”他双手交叠,好整以暇地说。   说完,唐灵紧紧盯着冷芳携,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乌黑清冽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极为隐晦的厌恶。   唐灵脑子里嗡了声。   这一瞬间,尾椎骨仿佛有电流蹿过,激起一阵下流阴暗的快感。   高高在上的Alpha,并不情愿,并不乐意,却被Omega强迫逼着脱下衣物,露出雪白的肌肤——冷芳携的肤色白得两眼,冷津津得像在冒寒气,跟他的信息素一样,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拿火来暖。   他什么也不能做,为了让Omega继续保守秘密,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冷冷的眼神盯视他,仿佛这样就能把他逼退。   尽快冷芳携什么都还没做,唐灵却已经能够想象之后的场景。   ——两个一直针锋相对的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衣衫齐整一个却上身赤/裸。   怪诞,荒谬,像只会出现在小说里的场面。   站着的Alpha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淡的冷笑,他几步走到唐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放心,我只是摸一摸你。”唐灵仰头这么说,却不知道自己喟叹的语气多么狂热多么痴迷。   ……多么恶心。   粘稠的视线,仿佛黑暗的阴雨天里窥伺他的人群——那些将他视作猎物捕捉的人,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这么漂亮,将来一定是个Omega。”   “如果不是呢?”   “不是就改造成Omega,他当Alpha,Beta都不合适。”   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夹着枚银蓝色纽扣状的物体,轻轻按动,暗粒子力场悄无声息将酒店笼罩,终端因此彻底失去联网和连接外界的作用。   随之而来的是冷硬的枪管,抵在唐灵额头上。   枪身呈现冰魄一样的颜色,即便还未运作,已经能通过冰冷的温度感受其中极具压迫的危险感。   “哈。”唐灵没有多慌张,缓缓将双手举起,一个示弱的姿势,“你果然不会轻易妥协。”   “今天要在这里杀了我吗?”他压低声音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迅速的枪响,因为装有消音设备,并不刺耳,只有一道短促的闷响,Omega瞳孔紧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右肩处飞溅出血花。   这么近的距离,鲜红粘稠的血液也泼溅到冷芳携的胸口处。   “……!!”唐灵闷哼一声,感到中弹之处不仅仅是肌理撕裂的强烈痛楚,更有极寒低温顺着伤口蔓延,枪管来到下巴处,毫不留情地抬起,冷芳携平静地说,“我不会杀你。”   “还有两枚子弹,你猜猜它们分别会落在哪里,医药系天才?”   声音因为压低而显得略微沙哑,却仍然极为悦耳,落在唐灵耳畔,像密林里栖息枝头的飞鸟。忽略两人的姿态,和唐灵不断淌血的伤口,几乎让人以为是在调情。   可话的内容却充斥着漠然。   他确实毫无杀意,仿佛枪下的只是个无生命的物体。正是这样堪称傲慢、冷漠、轻蔑的态度让人想要发疯,想要不择手段做出更多下流的事情让他平静的表情碎裂。   唐灵心脏怦怦直跳,太阳穴一突一突,脑袋又酸又涨,不受控制地想用终端拍下此刻的情形。   咬着牙发出几声细碎的闷笑:“你要废了我?”   如果没得到及时治疗,极寒的子弹会从肩膀开始,一点点腐蚀他右手的神经。医药系非常重视实验,就像操纵机甲一样,但凡手上出点问题,反映到最终的结果上都会千差万别。   唐灵全身上下最重要的器官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双手。   无情的Alpha一击致命,抓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的东西。   “现在,打开终端。”冷芳携说,“把那些东西删掉。”   为了保住双手,唐灵应该老老实实遵从他的命令,一些照片而已,他留下来本来也不打算做什么,更不打算像威胁冷芳携的那样发布出去。   就此相安无事,避免更多牵扯是最好的选择。   可现在,或许是因为卧室里的假性发/情,或许是因为已经认准冷芳携的信息素,唐灵完全失去了身为研究人员的理智,骤然伸手拉扯冷芳携的衣服。   冷芳携一时不慎,被他扯得领口歪斜,露出大片肩膀。   唐灵这时才发现,冷芳携右肩和手臂上各有一枚殷红的痣一样的东西,在雪凌凌的皮肤上异常显眼。那个傍晚,他的手指也该擦过它们,只是沉迷于Alpha柔软的嘴唇,馥郁的腺体,忽略了它们。   几乎立刻,唐灵有了反应——冷芳携总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欲望。   他与冷芳携的匹配度或许比其他所有Alpha都要高。   “砰。”又是一声短促的枪响。   第二枚子弹落在他左肩,一个极为对称的位置。   纤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拉好衣服,在唐灵咬牙忍耐痛楚,嘴巴里全是咬出的血时,枪身上移,再一次回到对方的额头处,不轻不重地抵着。   像一个沉默的威胁。   “野狗。”冷芳携轻蔑道,一个被信息素控制的蠢货,“还有二十分钟。”   种入唐灵右手的寒气已经蔓延至手肘处,再过不久,他整根手臂就会完全坏死,就算是帝国目前最高精度的治疗仪也无法挽救。   “嗬嗬……”笑里混着血沫,呛得唐灵不断咳嗽。   被这样对待,他的信息素非但没有展现出面对敌人的攻击性,反而像条低贱的、毫无自尊的野狗,被人扇了一耳光,还甩着舌头凑上去。   冷芳携提前注射过抑制剂,纵然被Omega浪荡的信息素挑逗,泄露出一丝,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失控。   真是狼狈啊……   唐灵继续笑着,定定地看着冷芳携,想象如果将血抹在他的脸颊上,白红对比,一定漂亮得惊人。他就是这样的长相,明明是个Alpha,让人控制不住想把他弄脏的欲望。   那样做的话,冷芳携会失去平静,将他踩在脚底下吗?   唐灵感觉自己像吃了致/幻/药,剧烈的疼痛中,脑海里却想一些肮脏下流的东西。   最终,他还是打开了终端。   冷芳携的照片被他用加密方式锁在一个文件夹里。   心中忽然被莫大的不舍所笼罩,唐灵缓慢地,一个个点开,再删除。   连带着视频一同碾碎。   “全都没了。”唐灵说,“要检查吗?”   冷芳携不作回答,平静地收回手枪,抽出湿巾擦拭衣物上溅落的血迹。   “你现在叫急救机器人,还能保住手。”   唐灵看着他不说话。   身下的床单是纯洁的白色,提前抵达酒店时他就在想,要是冷芳携躺在其中,抵住胸膛强迫他平躺,露出柔软的腹部,场面一定赏心悦目。   现在上面沾了血迹,他更不受控制地幻想那样的场景,鲜红的血液配合白亮的皮肤,肩头的小痣构建出的极为煽情的画面,要是能再露出混杂痛苦、耻辱和愤怒的眼神……   唐灵额头抽痛,不知是因为肩膀的伤口还是别的什么,头脑昏昏沉沉。   他慢慢躺下,细微颤抖的瞳孔却仍执着地盯着不远处安静打理自己的Alpha。   镜头收缩放大,最终停留在Alpha离开时的侧脸。   要不是枕头边零星飞溅的血滴,旁人恐怕以为他只是来酒店里休息,而不是与Omega之间发生危及性命的冲突。   昏沉沉的房间里,独独只有这块屏幕格外显眼。荧蓝的屏幕光线映出沙发里的人——又长又黑的头发,刘海遮住眉宇,季如筠咬着指甲,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平静,将刚才记录下的视频翻出来从头再看一遍,反复拖动进度条。   从密密麻麻的照片里随便挑出一张,发布到暗网的账号上,短短时间里播放量飞速上升,留言也在激增。   季如筠全都没看,点开冷芳携的其他照片,继续欣赏。   ……   不断半个小时,照片点击量来到20w,底部评论不断滚动。   【你终于更新了!上个视频盘包浆了都】   【怎么是照片啊?还是上个视频的场景[白眼]】   【呜呜呜还是很好看,感觉静态的比动态的更能凸显他的漂亮】   【我靠,好白!好粉!我是说……是说好白的里衬,好粉的花球……】   【老婆!老婆!我在家里等你好久,饭都凉了,你怎么在屏幕里?那男的是谁?哈哈,原来你们在聊天。那男的是谁?为什么碰你?老婆,你说话啊,你不叫我宝宝吗!哦你说不出来,你的嘴巴被人堵上了。天杀的这男的是谁,我要下单暗杀他[刀][刀]我的老婆[大哭][大哭]】 第79章 灵蛇号伶俐地立在树枝上。   暗网以供集中讨论的论坛区域里向来充斥大量悬赏、交易,但是最近,莫名其妙的主题出现在主页里,将许多正热的悬赏贴挤了下去。   发布悬赏的贴主想要短时间内找到合心意的佣兵,当然不能让贴子沉下去没了流量,察觉到变动的第一时间就点进那些贴子刺探敌情。   结果,在那些贴子泡了半天,又去视频区域找到YF的账号,反复播放拉动视频短暂的播放条,挂的悬赏已经被挤到最后面无人问津,贴主反而成为那些贴子添砖加瓦的一员。   《X区来了新人,一个视频播放量破百万,什么水平?》   主题:如题。看起来对暗网很了解,扔视频前把所有涉及个人信息的东西藏得好好的,哪个大博主秽土转生了?   1楼:什么水平不知道啊,但是A宝真的能硬控我三天   2楼:李涛,YF的风格很鲜明,以前暗网里没见过类似的,大概率不是老博主开新号   3楼:感觉是学院派,他技术力很强,没用一些花里胡哨的手法,拍出来的东西能吊打一众网黄   4楼:有没有可能,纯粹是A宝带飞呢。评论区里全是舔屏说要强jianA宝,在别的地方看到笑笑就算了,但在暗网……我是真担心A宝的安全。   10楼:呃,前排说的好夸张,估计也就是长得好看一点的网黄,说得跟魅魔下凡一样   12楼:你说得对,但A宝没露脸。   13楼:没露脸就百万???什么鬼??你区人均吃素了?   18楼:A宝他真的,是那种很独特的那种……就这么说,我看真刀实枪的片子,起飞沫了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上面那哥们本钱太小了,但是看A宝,不到十秒就好狼狈,我真不是秒男啊!A宝你要对我勾八负责!   19楼:楼上图穷匕见   20楼:A宝真的很魅,评论区里好多大佬,都是些一单生意百万起步的,从来没看他们点进X区过,这会回居然在底下老婆老婆,完全被钓翘嘴了   22楼:[点烟]谁懂啊,我们团上司的上司在评论区当舔狗,真的挺丢脸的   87楼:所以你们讨论这么多楼的A宝到底是谁??去搜了没这个网黄   88楼:你怎么知道A宝是我老婆   89楼:楼上别发癫,87楼,A宝是博主YF视频里的出镜人物,因为是Alpha宝宝所以叫A宝   90楼:哥们,视频里明明还有第二个人,你把它忘了?待会儿87楼去看直接迷惑   91楼:一个皮套一个A宝,这不是很明显吗[无语][无语]不可能跟87楼说里面另一个是我吧,多自恋   92楼:哥们你骗骗大家得了,别把你自己也骗了,那是你吗你就代,皮套我早穿走了,A宝唯一劳工谢谢   99楼:……神金。   160楼:但是A宝好可怜……被YF那烂货强制拍摄,人明显不情愿,还给亲得一脸口水[大哭][大哭]好可怜的小毛咪,到哥哥怀里我摸摸   161楼:然后小猫开一下腿,哥哥就看看,哥哥就蹭蹭,哎呀,怎么一不小心进去啦!是吧[白眼]   165楼:A宝应该是学生,是被YF捏住什么把柄了?还是为了钱?唉,每次冲完后不存在的良心就起来了,看归看,不希望A宝受伤啊   166楼:有些网黄也是被人关起来强制要求拍片的,或者直接强jian,暗网里鱼龙混杂的,大部分不是好东西,A宝处境有点危险   167楼:……吓人,出去一看发现有个巨额悬赏,内容是YF的信息,数额还在不断增加,发悬赏的人是没睡醒,远古巨佬   168楼:我嘞个大佬撒钱为A宝啊,谁敢说不是活魅魔?   某个仅有Omega才能进入的区域里。   《泥泞.》   主题:A宝香草你香草你香草你香草你香草你香草你[眼睛][眼睛]   1楼:?错区了   2楼:屏蔽了那群恶臭Alpha,点进你区居然还有??严重怀疑你区审核放了其他性别的进来   3楼:那真的是Alpha?一直以为是那群超雄精头上脑口花花,但Alpha怎么会被压?   4楼:楼上不懂吧,暗网里啥都有,只要有老板看什么OA、OB、OO、AA的全都有,但那些看久了就知道是剧本,YF这个很真   9楼:虽然知道A宝大概率是Alpha,但莫名其妙讨厌不起来,怎么调理[惆怅][叼烟]   10楼:呃……难道只有我代入那个O觉得很爽吗?把一个A搞得狼狈不堪急促喘息满面潮红什么的……   11楼:你不是一个人……所以视频评论区里有很多Omega来着,有犯贱叫老公的,但大部分都和楼主一样   17楼:搞那些超雄,一点嘴都下不了[白眼]太脏了,但YF那个还行,是叫A宝吧?能接单的话可以试试   20楼:看的时候感觉A宝幻视我校的一个学长,长得好看又很冷漠,让人真的很想操/翻他TAT   39楼:只有我一个好奇视频里他怎么完全反抗不了吗?按照常理Alpha处在易感期时攻击性会更高,没把那O扑倒就不错了,怎么会任由对方侵犯?而且那O表现得也完全不像个O。   40楼:外面也在讨论,说大概率是下药了   41楼:……有点可怜。   42楼:没事吧你?可怜一个Alpha?左转A区请,尽情可怜吸引好老公[白眼]   49楼:吵架中讨论一下,A宝是不是被下药了暂且不说,那O才是真异常啊,完全不像处于发情期里,我之前还怀疑是剧本,但是看了几遍,那O是真的疯狂,感觉恨不得把A宝亲死,说不定拍摄完视频后直接扒衣服了,不知道A宝会是什么感受,感觉真的会哭吧?YF不懂人心,不继续拍。   50楼:楼上你想太多了,那背景就算虚化了也看得出是公共场合,打yezhan呢= =   楼主:嘿嘿,我可以啊,而且我比较细,A宝跟我打不会痛   98楼:那O吃药了,所以展现出攻击性而不是被发情期变成只想张腿jiaopei的野兽   99楼:??楼上有人脉?   100楼:什么药?   101楼:楼上不要一击脱离啊!我私信你了求求了,那种药我很需要啊!   ……   暗网上的巨大讨论正主浑然不知。   回到寝室后,冷芳携一觉睡到了下午。   因为昨晚几乎没睡着,上午跟唐灵在一起要抵抗他的信息素,冷芳携几乎是精疲力尽地回到寝室里,连去浴室清理的时间都没有,到头就睡。   现在醒来,残留的信息素和血味一瞬间冲入鼻腔,身体也黏糊糊的,唐灵没做什么,他却总觉得皮肤上留了脏东西。   冷芳携掀开被子,蹙着眉去浴室洗澡。   他讨厌肮脏,恨不得把全身打理得干干净净,更无法忍受包含Omega气味的东西留在身体上,让他看起来像个浪荡的Alpha。   洗完出来,再把床单拿去清洁。   终端上有留言。   【唐灵:[伤口照片]】   【唐灵:真无情啊,医生说少一分钟我的手都要废了】   后面跟了一个小狗哇哇大哭的表情包。   冷芳携蓦地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冷芳携:滚。】   干脆关掉终端眼不见心不烦。   让唐灵删掉照片和视频,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就算了解了。冷芳携不打算再与他接触,Omega过于奇怪,面对他时似乎因为信息素而产生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yu望,这令冷芳携异常恼火。   他十分不理解唐灵,明明Omega想要远离他,不与他产生交集,为什么突然主动找他,还想对他……   唐灵从前跟他一样不屑于AO之间的“爱情”,曾经发话不会找一个Alpha做伴侣。但现在,冷芳携没有忽略他眼中的痴迷——唐灵竟然对他的身体起了欲望。   恶心……   如果这回他没有抓住时机让唐灵删掉把柄,之后可能次次受他掌控。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Omega。   他越发觉得自己对唐灵的不顺眼是来自基因层面的警告。   ……   “嘭——”   全系模拟的密林场地,高达数米的攀天大树轰然倒下,惊起一片飞鸟。   烟尘滚滚,数台机甲在林木之间飞窜,显而易见呈现出四台机甲共同围攻另一台的场面。   其中一台烈火红色的机甲驾驶舱内,红发师士在冲撞的余波中闷哼一声,咬牙道:“瞄准了没?”   作为小队里的近战师士,他主动吸引对面机甲的火力和注意力,以便队伍里的狙击师士能够瞄准命中。   狙击师士的声音很平静:“这么短的时间能瞄准什么?那可是冷芳携。”   是啊。   那可是冷芳携。   以A等级的信息素压制无数S等级Alpha的强人。   他们四台机甲密切筹划,一起同手,在他面前也几乎没有一敌之力。   冷芳携选取的机甲体型更小,比红发师士的机甲要矮一个个头,涂层泛着幽暗的蓝光,扑面而来的灵巧气息,是很少会有人选取的远近相交的综合机甲。   战斗系训练课唯一的意义就是打败冷芳携和于一,血气方刚的Alpha们并不在意最终成绩,个个跃跃欲试,试图挑战狼群中的头狼。   指导老师乐于看到激烈的正面对抗,这次训练课干脆把冷芳携和于一分到一个小队里,其余的Alpha每四人一个小队,极端不平衡的阵营划分显而易见。   刚进入训练场地,红发师士的小队就达成一致意见,先不管所谓的任务,用尽全力狙击第一小队。   小队里的侦查师士窥视第一小队很多天,看着冷芳携将无数小队打倒在地,毫不留情地淘汰,即便在他和于一露出疲态时都按捺着不动。直到这一回第一小队为了任务分成两头,他们毫不犹豫地在冷芳携必经路线上布下天罗地网。   想要正面打败冷芳携,红发师士虽然充满了渴望,却也有自知之明——他或许能够抵挡一段时间,但最终结果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性。   冷芳携已经打败过他无数次,不差这一回。   胜利的唯一希望在于狙击师士身上,只要他能够在冷芳携与红发师士纠缠时抓住时机,一击致命,就算没能打败于一,他们小队也算圆满了。   幽蓝机甲的攻击频率并不高,却几乎招招致命,像细密的罗网一点点蚕食他行动的空间。红发师士咬紧牙关,额头青筋迸起,紧身衣上全是汗水。   他感觉冷芳携这回的攻击比以前来的更加迅猛,更加果断,也更加致命。   机甲型号之间的差距在他身上像不存在一样——灵蛇号公认的被他选中的烈焰号克制,只在一些潜心刺杀任务中具有竞争力,可在冷芳携手里,灵蛇号完全变成一柄锋利的宝剑,他挡无可挡,起先还能保持从容,很快应对变得狼狈。   其余队友在旁侧支援他,冷芳携视若无睹。   “呃、”两台机甲贴近之际,猛烈的电流像毒蛇一般自灵蛇号的手臂窜出,红发师士猝不及防被电了个正着,即便被保护在驾驶舱内,仍然因电流的余韵发出一声痛呼。   这不是最致命的——灵蛇号自带的电流就像蛇毒一样,对机甲使用的生物信号技术具有致命的腐蚀能力!   是他大意了!   可现在再怎么后悔也不可能回到上一秒,红发师士忍着痛意,骂道:“x的,我被阴了!林晖,别瞄了,他肯定早就发现你,直接射!至少拽掉他一个胳膊吧,不然计划这么久,还是四个人,被他打成这样,出去了其他人会怎么看我?!”   说完,完全不等狙击师士回答,以一种送死的姿态冲向灵蛇号,引动核心引擎进入自爆程序,试图制造出混乱为队友的反击做好掩护。   红发师士两眼通红。   只要能抓住冷芳携,哪怕一瞬间也好!   可惜,烈焰号在蛇毒之下行动迟缓,被灵蛇号灵巧地避开,自爆产生的余波震碎了数根巨树,灵蛇号在其中却毫发无损。   它伶俐地立在树枝上,像一只刚刚捕猎归来的伯劳鸟,身材看似瘦小,却是极为凶悍的猛禽;又像是巨鹰归巢,矜持地清理利爪上的痕迹,从容闲适之间,却潜藏无数危险。   林晖借着茂密的树冠隐藏自己的身形,狙击枪悄无声息地瞄准灵蛇号的胸口,一向平静的心脏忽然如擂鼓一般怦怦直跳,身体更因为紧张发出细微的颤抖。   冷芳携没有发现他吗?   咽了咽嗓子,林晖的表情逐渐冷硬起来,枪管坚定地指向不远处的灵蛇号。   ——不管有没有发现,他都要射出这一枪!   刹那间,瞄准镜内的幽蓝机甲拔出肩头的狙击枪,对向林晖的方向,完全没有瞄准的过程,在外人看来几乎不假思索地扣动扳机。   林晖像被猛禽盯住,眼瞳收束成针,眼睁睁看着两枚焰蓝的子弹飞速而至,第一颗吞没了他的弹药,第二颗以几乎破开空气的速度飞至他面前。   冷芳携早就发现他了!   这时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林晖在通讯频道里快速道:“你们快跑!”   还没听到队友的回答,藏在树冠中的狙击机甲就被弹药吞没。   与此同时,灵蛇号腾跃而起,果断分成两个方向窜逃的机甲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驾驶舱内,冷芳携几乎是厌倦地眨了下眼。   半空之中,灵蛇号反手一枪,命中不远处的机甲。同时轰然落地,将另一台踩到脚下,然后毫不留情地碾碎了胸口的核心引擎。   第六小队,全体出局。   高速运行的引擎渐渐安静下来,灵蛇号进入待机状态。   第六小队的袭击没有造成威胁,解决一切耗时不到十五分钟,冷芳携甚至一滴汗也没出,只是精神力耗损了一些,配备的狙击枪弹药也发生了消耗。   他在附近找了个隐蔽的区域坐下,正好收到于一的通讯。   “你那边也遇到袭击了?”   看来不仅有第六小队有袭击落单的打算,冷芳携点点头:“嗯。刚解决。”   “东边的信标我拿到了。你现在在哪儿?”于一问。   冷芳携把坐标分享给他。   不一会儿,于一赶过来。   他的蝰蛇号看起来也没受损。   于一看着冷芳携调试枪管:“还剩多少弹药?”   “六枚。”冷芳携道。   而目前还存活的小队除开他们,保守估计还有九个队,三十六人,他的子弹必须发挥最大作用,一个也不能落空。   于一相信那些弹药最终会精准地命中机甲的弱点处——他的室友射术精妙,在第一军校六个年级中没人能够匹敌。他深信,就算是军队中的神射手对上冷芳携也讨不了好。   更何况室友的近战能力也不弱,只是受生理所限,体格较弱,不比高等Alpha能经受强大的冲击。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选择机甲时,冷芳携另辟蹊径,选择已经渐渐落后于时代的综合机甲深入研究。   多年以前,兼具远攻与近伐能力的综合机甲一度风靡,成为天才的象征。那时的军队,那时的第一军校,人人都以能够操控综合机甲为荣,综合机甲师士在战场上具备强大的生存能力,即便失去队友的支援也能够独行。   于一没有赶上那个时代,出生时就已经是综合机甲时代的落幕。   很多人说,综合机甲什么都想要,既想具备一击封喉的远攻能力,又想抓住正面抗敌的近战能力,反而让两者都无法得到充分发挥,是完全错误的设计思路。   星际战争时代,已经不需要像他们以海陆空三域战争为主的前辈那样强调个人英雄主义。精密周全的指挥舰列,完善的后勤配给线,亲密无间的小队配合,以及高效联络的通讯设备,能够让每一个战士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不必顾及在战争中生存,或者以一人的力量终结战争而选择综合机甲。   综合机甲需要师士将近身作战的视角与远视能力完美结合在一起,灵活快速地切换,对师士个人能力的要求极高。   一万个人中,只有不到十个人能够驾驶综合机甲,能够达到师士平均操控水准的只有一个人。   但会有一千人能够驾驶专类机甲,九百个人精通。   这就是综合机甲被时代淘汰的最大原因。   可在于一看来,那并不代表综合机甲的设计有缺陷,也不代表它比专类机甲弱小。只是因为帝国的军校生,帝国的军队平庸者居多,无法操控那样精锐的战争机器。   忽然,埋头的灵蛇号快速将枪管端起,子弹流星般飞出,瞬息命中不远处的一台侦查机甲。   “五枚。”冷芳携平静地播报,继续埋头擦拭枪身。   于一眉心微跳,隔着灵蛇号似乎能看到冷芳携的眼神,一定是沉静的神情,近乎于冷漠。   他放下了枪管,于一却感到一种忽然被瞄准的极致威胁感,就像在黑暗之中看到一枚银亮的箭簇,直指眉心。   综合机甲的时代还没完全结束,强悍的野兽尚在沉眠,等待归来重临王座的时刻。   终有一日,他面前的人会让帝国所有人重新想起战场上形如鬼魅的杀戮机器。或许,综合机甲复苏的时代即将到来。   ……   训练大厅内,被淘汰的军校生坐在长椅上,面前的大屏幕切分成无数小块,播报不同角度的赛场。   “他疯了吗?杀这么多。谁惹他生气了?”   大部分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最中央的那块屏幕上,灵蛇号的身影异常清晰,其余机甲在他手下淘汰的过程也异常迅速。   虽然只是个虚拟的训练赛,在场之人莫名感到一种只有真实战场上才有的残酷。   有人忍不住说:“他这样,去战场上估计会得一个‘屠夫’的称号。”   “吃错药了吧!火气这么大!我刚想跟他说句话,就被他一脚碾碎了核心。x的!”有人低骂。   无论怎么议论冷芳携,他们眼里亮晶晶的崇拜掩藏不了。   红发师士抱着双臂,冷眼瞧着灵蛇号,表情不怎么好,似乎还因刚才的失败耿耿于怀。   余光瞥见林晖的终端发出明灭的闪烁:“你小子,在录像?”   林晖:“嗯。二年级有个学弟把他当做偶像,拜托我拍一些视频。”   红发师士冷嗤一声,耳垂上的耳钉闪闪发光:“你放什么狗屁,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二年级学弟了。”   林晖毫不辩解,立刻摊牌:“录下来回去好反复看。你要吗?”   红发师士拧眉:“你变态吧?!他作战的时候录录我勉强还能理解,现在冷芳携跟于一夜间休息,你开着摄像想干嘛呢?”   林晖翘翘嘴唇:“灵蛇号这么小,在我们面前像个小Omega一样。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类似的对话在不少同伴之间发生,指导老师在一旁看着,没有忽略Alpha们看似不服气底下的崇拜。   她笑着跟助理说:“虽然实践课程里于一是综合第一,但显然更具有领导力的冷芳携。这孩子有种天生的魅力,几乎不需要做什么,就让人想要听从他的命令。他该去指挥系的。”   训练赛后半段没什么波折,冷芳携人挡杀人、佛挡弑佛,大部分人都被他解决。于一全程在做任务,只杀了一两个小队。   战绩在屏幕上结算,冷芳携的人头数遥遥领先,系统甚至把数字和数据标注成鲜红滴血的颜色,足以见得他在这场训练赛中的发挥有多出色。   沦为战绩的Alpha们敢怒不敢言,红发师士倒是对着冷芳携冷哼一声,颇有些不服气。   经过一番发泄,冷芳携的心情平静了些,听到动静,他凉凉的眼风扫过去,其实没掺杂多余的情绪,但落到别人眼中,却自有一番冷漠的轻蔑。   靴跟点地,一双长而有力的腿带动挺拔的脊背,冷芳携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地走出训练室。   他不打算跟那么多Alpha一起洗澡。   显然于一也是这么想的,紧随在他身后。   两人离开后,红发师士面颊骤然通红,狼狈地躬起腰,抓起外套盖在膝盖上。   “哈。”林晖仰头,“这么敏感。你最近没发xie过?”   红发师士低声道:“艹,他那眼神,就跟要过来踩我的脸一样,这谁能不起来!”   林晖摇摇头,起身拍拍手:“你想的可真美,别做白日梦了。” 第80章 “这么不设防地出现在妈妈房间里,不要你的脸颊肉啦?!”   回寝室的路上远远就看见头戴耳机的Alpha。   麦从理侧身靠在栏杆上,双手环抱,垂眸似乎在发呆。阳光落在他亚麻色的短发上,像镀了一层碎金。   “我先回去。”于一知道冷芳携肯定会停下。   他大步越过冷芳携,从麦从理身前经过时,不由自主地偏头瞥了一眼。拥有紫色眼眸的Alpha长相偏温和挂,可是当他抬头望过来时,漠然的眼神里藏着锋锐。   只针对外人表露出的冷淡,当看向冷芳携时,就如同高山寒冰化为汩汩春水,含着万千温柔。   冷芳携说:“有什么事等我先回去洗完澡。”   他歪歪头,试图令脸颊上贴着的湿发滑落,没有起效果,只能蹙眉用手拂去。   冷芳携无法忍受自己一身脏兮兮的汗,更不喜欢衣服贴着身体黏黏糊糊的感觉,令他很不自在。   麦从理收手起身:“这里离我的寝室近,去我那里洗吧。”   但麦从理还有一位室友,冷芳携不想贸然进入打扰对方。他记得那是一个Beta,大概不会喜欢一身热汗的Alpha。   Beta虽然闻不到信息素,经过调查统计,却有将近60%的Beta不喜欢长相和眼神攻击性十足的Alpha。   冷芳携没有和那个Beta见过面,不想对他造成困扰。   眉心微蹙,唇角平直,脸上的犹豫很好懂。   麦从理明白他的顾虑,说:“我室友出去了,很晚才会回来。”   不等冷芳携继续犹豫,就拉过他的手。   “走吧。”   两手相牵的姿势在Alpha之间极为古怪,始终试图开拓地盘的强A连和平共处一室都很难做到,更别说像亲密朋友,像恋人一样手拉手。   太腻人,太幼稚,太容易惹人怀疑。   麦从理偏偏泰然自若。   他很喜欢牵冷芳携的手,每当邀请他去做什么事情,或者去逛什么地方,就会自然而然地拉住冷芳携的手掌,粗糙温热的手心贴着手背。   冷芳携不习惯这么亲近,起初的几次沉浸在不自在和羞耻中,等反应过来要抽走的时候,已经被麦从理带到了目的地。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   认为这是麦从理表达善意的一种方式。   虽手心相接,被热烘烘的温度烫得想要逃避。而且手指上还有汗水。   冷芳携忍不住说:“我手里还有汗。”   “嗯。”麦从理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怎么?”   英俊的Alpha轻轻勾起唇角:“我不嫌弃你脏。”   “……”可是他会觉得脏啊。   麦从理室友外出,客厅显得空荡荡,冷芳携换了鞋进门,刻意将眼神凝在一个固定的方位,不去窥看他人的生活细节。   进入麦从理的卧室时更是如此。   进了浴室,冷芳携迫不及待脱下紧身服,任由温热的水花将他吞没。   客厅里,麦从理懒洋洋靠着沙发,耳机里常年放同一首歌,到了伴奏部分是各种自然声音的交织。   流水脉脉,让他想起浴室里的水声也该如此。   头稍稍后仰,贴在沙发上,凸显出粗大的喉结。麦从理闭上双眼,白炽灯下,神情静谧。   几分钟后,他打开终端给室友发消息,让对方晚点回来。   【卫希景:嗯。】   浴室内。   想到麦从理在外面等,冷芳携没像独自一人时会在把身体每个角落都洗干净,快速冲完澡用干净毛巾擦干身体,准备换上衣服出门。   这时,他脸色骤然一僵,想起根本没带换洗衣物——他从来不和别的Alpha一起洗澡,都是回寝室里,自然不用每次上课都带上衣服。   偏偏进浴室前没有想起来。   Alpha赤/身裸/体,水雾朦胧中一对好看的眉皱起,冷淡的神情多了几分窘迫。   “……麦从理。”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极小,极小的一声。   偏偏被Alpha隔着歌声、耳机和卧室门捕捉到,几秒钟后,冷芳携透过磨砂玻璃看见麦从理模糊的身影。   “没带衣服?”对方提前猜到了他的求助原因。   “……嗯。”   安静的卧室内,传来一道似有若无的笑声。   “我这里有一套还没穿过的制服。”麦从理曲指扣响浴室门,“将就一下。”   浴室门很快分出一道小缝,麦从理将衣服递过去,漂亮的手指在扑面的热气中一闪而过,抓走了衣服。   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其实Alpha之间并不需要这么拘束,他们丝毫不会像Beta和Omega那样羞于在同性面前袒/露身体,反而会将其视作展现健壮身体、雄/性/能力的好时机。   似乎肌肉比同性发达,四肢比同性强健就能在各种领域的竞争中领先,尤其是在择偶中拥有优先权。   偏偏冷芳携非常忌讳裸/露身体,无论冷热,总是将皮肤严严实实地裹在军校制服之下。   曾经有数个贴子哀嚎想撕碎制服看看他身体之下有多么白多么粉,无数人赞同,却没人敢真正付之行动——毕竟在论坛上偷偷摸摸意/淫一下,闹到正主面前就不好了。   而且他们也打不过冷芳携。   ……   外套敞开,柔软的里衬并不贴身,领口大开,只是稍稍一动就露出微微隆起的胸膛,那上面漂亮的薄肌要是被外人看见,恐怕会惹得人发狂。   冷芳携忽然意识到,虽然他与麦从理同为Alpha,同样没有过高的攻击性,但在体格上,两者仍然有天差地别的距离,他此前只是觉得麦从理个头稍高,看他眼睛需要仰头,现在才因为制服偏大的尺寸发觉对方的体格在Alpha里也堪称强健。   他不得不把外套扣子扣好,把衣袖挽起。   还有裤子。   穿上之后有一截堆在脚踝上,冷芳携弯腰,仔仔细细地卷了几圈,才勉强能够穿好。   能穿,但外人一看就知道不合身,是别人的衣服。   打开浴室门,外面的空气涌入,相较而言显得凉飕飕,顺着制服的空隙钻入冷芳携的身体。   冷芳携拍拍制服,不怎么自在。   虽然麦从理没有穿过,却仿佛能够嗅见对方的信息素。或许是身处他卧室当中——毕竟不是每一个Alpha都像他那样,即便在自己房间里也不肯泄露信息素。   那已经不算克制有礼貌,而是怪异的程度,是要被送进医院,由医生检查信息素和腺体是否出现异常的情况。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冷芳携迫切地想要回寝室换回自己的衣服。   麦从理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一时间没说话。   片刻后,才问:“对唐灵动手的人,是你?”   原来是为了那个Omega。   冷芳携扯了下嘴角:“他跟你告状了?”   Alpha摇头。   那就是从唐灵的动向,以及他最近的沉默中察觉出来的。   冷芳携不想隐瞒麦从理,乌黑凌冽的眼瞳定定看他,很果断地说:“我给了他两枪。”   对面的Alpha挑起眉梢:“这可不像你。”   接着表情严肃起来:“他做了什么?需要我帮忙么?”   被麦从理问及唐灵一事时,冷芳携心头沉沉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为对方会因为唐灵是个Omega而责备他——毕竟之前,但凡他找唐灵麻烦,麦从理都会出面转圜。   听到他毫不犹豫偏向他的发言后,他心头微松,唇角不受控制地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使得冰冷的面容霎时间有了一种冰雪消融的柔和。   “难道不能是因为我看他不顺眼,所以随随便便动手了?”冷芳携难得以戏谑的语气反问。   毕竟Alpha被信息素和天性裹挟,就是这样一种冲动易怒的生物,即便是在严格管理的一军内部,也是违纪率和犯罪率最高的性别。   学界就曾有一种学说,认为Alpha是天生犯罪人格,是不能自控、缺乏理智的劣等性别,应当被人为干预后淘汰。和Omega淘汰论、Beta淘汰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麦从理摇头,很认真地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除了上课、竞争,你很少对别人动手,就算是最厌恶的人,也只会从各个方面打败他们、超越他们,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最后彻底无视。这是你独一无二的报复手段。”   眼睁睁看着被自己纠缠的人越过自己,逐渐到达拼命追赶也无法触及的地方,再被对方彻底视为陌生人,那些曾经落在自己身上的愤怒、厌恶,全都归于漠然的平静。   那比任何报复都要来的让人发狂。   麦从理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颜色是深邃的紫,近乎于黑色,在灯光之下仿佛蕴藏神秘的紫色水晶球,游荡着碎金般的光芒。   当他用这样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别人,用这样诚恳的、充满信赖的语气说话时,任何人都会信服。   冷芳携感到自己趋于冷硬的心脏似乎被羽毛搔了搔,泻出轻飘飘的快乐。   而麦从理近乎于夸赞的内容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抿抿嘴唇:“是吗……”   只是麦从理看错他了。   他也会在愤怒之下失去理智,也会像头野兽用利爪撕碎敌人。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冷芳携最终道:“这事没什么,我跟他之间的小矛盾而已。已经解决了。”   “好。”麦从理颔首,又说,“如果有事,一定找我。”   他还打算问问接下来的军校联赛,冷芳携是什么打算,寝室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一道人影站在门口。   他不是发过消息让卫希景先别回来?   捏着耳机的手指绷紧,麦从理拧眉。   Beta站在鞋柜前,正低头换鞋,另一只手里提着一袋东西,还不知道寝室里有别人。   “麦从理,你要吃吗?”   冷芳携喉结微动,眼睫微微颤抖。卫希景换好室内鞋抬头,正对上他沉静中略起波澜的眼眸。   “啊。”Beta温和地笑起来,“是麦从理的朋友。我记得你,你是冷芳携。”   “嗯。你好。”冷芳携轻声说。   由于面对的是寝室的另一个主人,他无法像平时一样保持冷漠的姿态。他只是感到尴尬和窘迫,看了麦从理一眼,没有开口,离开的意图却表现得很明显。   “我叫卫希景。守卫帝国,希望无限,景象万千。”卫希景介绍自己,走到冷芳携面前,冲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刚好买回来甜甜圈,是新品,你也试试吧。”   说着,没等冷芳携拒绝,就打开盒子用附赠的银叉叉起一个紫色甜甜圈,直接喂到冷芳携嘴边。   Beta看到他不是向来敬而远之?怎么卫希景如此……热情。   冷芳携忍住后退的欲望,垂首安静地快速吃完甜甜圈,甜滋滋的味道。刚要开口说打算离开,又是一个粉色甜甜圈送到嘴边。   “……”   卫希景笑眯眯地看他:“再试一个口味,嗯?”   冷芳携不得不再吃一个,眼看Beta还不罢休,他仓促后退半步,略显狼狈地说:“不用了。”   因为是被人喂着的被动姿势,没有发现唇畔沾了一点粉紫色的痕迹。   卫希景收回几乎要掉到他唇角的眼神,关上盒子,把袋子塞到冷芳携手上:“我刚想起来麦从理对甜甜圈里的原料过敏,我一个人又吃不完这么多,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被迫过敏·麦从理:“……”   在Beta热情的攻势下,冷芳携稀里糊涂地出了寝室门,发现自己手上提着那盒剩下的甜甜圈。   向来掌控一切的Alpha难得困惑地眨眨眼。   他记得刚刚明明拒绝了卫希景。   怎么……还在手里?   ……   寝室里,送走冷芳携,卫希景依依不舍地关门,转身朝客厅走,走到一半,忽然捂住通红的脸,双眼亮得骇人,嗓子里发出好几声难以言喻的声音。   “好——可——爱!”   他完全没把麦从理放在眼里,在寝室里旁若无人地碎碎念:“宝宝,你是一个有礼貌还胆小的好宝宝,你是宝宝中的宝宝大王……妈妈亲死你!”   “这么不设防地出现在妈妈房间里,不要你的脸颊肉啦?!”   “……”麦从理戴上耳机,继续听歌,过了一阵看卫希景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才关掉音乐说,“你提前回来,他下次不会再来这里。”   面对“朝夕相处”三年多的室友,卫希景的表情全然不似在冷芳携面前那样温和,神色淡淡,眉宇中夹杂着冷漠。   轻飘飘地瞥了麦从理一眼,卫希景发出一声冷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心里却在想:笑死,麦从理这狗东西天天严防死守不让他见宝宝,三年了宝宝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再听麦从理的话等八百年也不能接触宝宝,猪才会信他!   麦从理与他更无话可说,起身回到寝室。   两人之间的相处比陌生人还不如,完全不像冷芳携预想中那样,麦从理会有很多其他的好友。   不与冷芳携一起走的时候,麦从理向来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待人异常淡漠。   ……   《惊!芳宝今天从六区出来,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别人的,是哪个野男人?站出来!》   主题:哪个死鬼给我芳宝穿你的衣服???那么大的衣领,那么大的袖子,我宝白白的皮肤都给外人看光了[大哭]野男人你敢不敢站出来,死心机,你居然让芳宝穿男友衬衫[崩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会一直看着你。。视奸你。。。[眼睛][眼睛]   1楼:笑死,感觉楼主要碎了,谁来抱抱他?   2楼:一脚踹飞芳宝男   3楼:什么?冷芳携没穿衣服?图在哪儿?   4楼:[色情][色情]照片在哪里,联系方式在哪里[舌头]我要舔死这男的   9楼:呃……理智回答,让楼主崩溃的野男人,有可能是麦从理。他的宿舍在六区,然后冷芳携是他朋友。   楼主:吐血……好啊麦从理你个心机狗,装朋友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吧,昨天是朋友,今天是朋友,晚上睡个觉,明天就是老婆了[大哭]麦狗你的把戏我全看穿了!   20楼:貌似麦某人是冷芳携唯一的朋友,他对别人都爱答不理的,好奇怎么对麦某人另眼相看了   21楼:一定是心机狗玩手段哄骗了芳宝[闭眼]   22楼:麦狗真的心机蛮深的,看似不争不抢,实际什么都有了,以前我室友找芳宝表白,他就在旁边看着,还笑,就等芳宝拒绝我室友去找他,他居然还牵芳宝的手……哥,我受不了了,你这该死的正宫范,真的好让人受伤破防,你知不知道你轻描淡写的一牵,彻底击碎我坚硬的外壳,看着哥带着芳宝远去,我的心都碎成一地[大哭][大哭]   23楼:楼上被拒绝的又不是你,你破防啥?   24楼:你不懂。。。本来是想让室友先上的,我延后出场,自会迷翻芳宝[自信]   25楼:今天天气真好,脚下怎么有人?踹一脚,诶怎么跟死猪一样——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有人做白日梦[白眼]   45楼:麦从理和冷芳携牵手是真的。。。好不正常,我之前怀疑他们是A同,但看冷芳携的样子,不像   46楼:麦狗就是个恬不知耻的舔狗罢了[微笑]仗着我宝没交过朋友骗我宝牵手,等哪天被揭穿麦狗死不死啊贱人?   47楼:……笑死,感觉破防梦男要杀人了[大笑]   50楼:路人说一句,麦某人是真的很会装,在冷芳携面前笑得很温柔,冷芳携一走,立刻垮起脸,根本不跟他们系里的人交流,感觉跟说一句话就要破了他贞洁一样[白眼]真以为冷芳携看得上他啊   51楼:前半截看着像路人,后半截emmm哥你直接不装了是吧,好浓的芳宝男味[无语]   52楼:真路人,但是麦狗真的很贱诶   53楼:能进你区的还有路人??   77楼:嘿嘿,所以说补药曹我宝宝了。芳宝就是个可爱宝宝,根本不会搭理别的臭A,做做梦得了别蠢到以为我宝真会看上你们[白眼]今天喂了宝宝吃饭,低头小口小口的,嘴边还沾了东西,呜呜呜可爱宝宝,妈妈哈特软软   78楼:楼上说话好尖锐好难听,我真的要破防了[大哭][打滚]   79楼:妈粉滚,神经兮兮,还喂芳宝吃东西,你才做白日梦吧   80楼:我宝吃东西的样子只有我独享咯,傻x梦男只能抱着别人拍的照片意yin[白眼]   81楼:冷芳携怎么可能吃别人喂的东西,真挺假的……妈粉做梦也要讲基本法吧   82楼:冷芳携居然真有妈粉???一个Alpha??   83楼:哈哈,毕竟他入学的时候才16岁,未成年,那时候长得还挺乖的,我存了好几张照片[图片][图片]   86楼:本来勾八硬硬的,看完一下子心也软了,以前真是个乖小孩,脸颊肉肉的,好想嘬一口   87楼:心里软,不妨碍勾八继续硬是吧[白眼]来来来,我给你剪了   88楼:……能理解了,跟只炸毛小猫一样,凶凶的露牙齿,一点也不吓人,跟现在是两种不同的风味。我入学晚了啊!!不敢想能亲眼见到那时候的冷学长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楼主:呜呜呜芳宝你去哪里了,你不会跟野男人私奔了[大哭]我的宝,你在学校里为什么不露面   307楼:楼主还在顶贴啊,真有毅力   楼主:主要是跟芳宝一起上的课结课了,没办法每周见到他,戒断反应挺严重,好痛苦。。。。我要杀了麦狗戴上人皮面具和芳宝牵手。。。   308楼:录屏了。哪天我杀了麦狗就说是楼主干的[奸笑]   345楼:楼主还戒断反应吗?好心提醒一句,快去图书馆,冷芳携刚刚进去了   楼主:!!妻归,速来!!   367楼:x的!季xx你个贱货,游戏刚开你就跑,活该你这贱人没老婆!!   楼主:家人萌我火速赶到图书馆了,人有点多啊[奸笑]能看到芳宝了,一个人坐着,穿得好严实[视奸]补药把我当外人啊,其实那天的男友衬衫挺好看的,我把我衣服给你穿[口水]   楼主:妈呀怎么都盯着芳宝,你们来图书馆不学习吗[白眼],感觉芳宝要是在这里睡着了会被迷jian的程度,好担心   388楼:真睡过去了楼主肯定立刻就吻上去了   楼主:嘿嘿   397楼:笑得好贱。。。   楼主:等等,那Omega怎么过来了??……他坐芳宝对面干嘛……   400楼:哪个Omega?楼主这么如临大敌干嘛,冷芳携出了名的ABO不近   409楼:呃,主要这个O吧有点特殊,他跟芳宝还有前情……   415楼:前男友???补药啊!不是说芳宝是处男吗??我处男勾八还为芳宝留着!!心碎了[大哭][大哭]   420楼:你区人均弱智[白眼]猜你想重温《刚入学的学弟看到会长大惊失色,问军校里为什么有Omega》   421楼:大草,原来是这种前情! 第81章 “弟弟,你真的很直。”   第一军校的课程设置灵活多变,不仅有贯穿整个学期的长课,也有只上一定周数就结课的短课,以供学生自由组合。   冷芳携这学期的课不算多,前几周结完一门,这周又有一门课结课,还差一个综合考试。   因为课程内容涉及许多星舰打造和系统设计的知识,即便在第一军校里也不是随处都能查阅到,只能在图书馆里查询。   冷芳携没想到会在图书馆碰见宁霜,意识到对方恐怕是作为学生会成员值班,有一瞬间,他想掉头就走。   可是没几天就要考试,冷芳携不想因为微妙的退缩心理而少一天复习时间。   ——星舰数据不仅只能在图书馆里查询到,还不能拷贝带出,为了避免发生数据泄露事故,只允许学生在馆内阅读。   而且像这种高加密的数据,必须通过图书馆前台调取密匙。   也就是说,冷芳携不得不和坐在前台微笑的Omega打交道。   宁霜是指挥系的高年级学长,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虽然他担任了学生会会长,但冷芳携没有加入过学校组织,严格说起来,两人不该有什么交集。   也的确没什么交集。   冷芳携向来只在开学典礼,以及一些重要的活动、竞赛上单方面看见宁霜的身影。   唯一的一次在三年前,他刚刚提前通过考试,被一军破格录取。作为罕见的未成年入学,由当时刚上任没多久的学生会会长接待。   也就是宁霜。   冷芳携被一名Alpha干事领着去报道点,路上遇到他,下意识地自语了一句:“一军里也有Omega?”   偏偏没有到入学报道的高峰期,四下无人,只有干事和宁霜,他的声音再小,也不至于听不清楚。   冷芳携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干部身体一僵,淡淡的信息素里多了几分慌乱和尴尬,走了几步,竟然同手同脚起来。   还是宁霜镇定,含笑说:“学弟,一军里Omega学生的比例高达39%,各个院系里的佼佼者都有Omega的身影。我嘛,只是里面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学弟不必大惊小怪。”   “嗯。”冷芳携知道他们误会了他的意思,却没有再解释。   从垃圾星到首都星,他所处的环境里很少有Omega的影子。   垃圾星上充斥着醉生梦死、与地狱和鲜血为伍的Alpha和Beta,Omega是那里的稀缺物品,跟烟、酒和奶油一样属于奢侈品,从来只在大人物的宅邸和拍卖场所中出没。   单独一个Omega在垃圾星上行走,要么被人掳走标记,要么被当街强jian,没有第三种可能。   冷芳携听说过Omega这种性别,但带着一堆小崽子讨生活时,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Omega是什么样子。   要不是后来被姜玄带走,在首都星街道上看见那些线条柔软、温和无害的Omega,他真以为那只是个故事书上编造出来的性别。   不过,看起来太柔弱,太易碎了。漂亮的面孔,让冷芳携想起曾经从垃圾堆里刨出来洗干净的玻璃杯,因为是罕见的紫蓝色,他珍爱备至,日日都用雨水擦洗。   可是被他如此爱护之物,最后也碎裂在垃圾星永不停息的雨水之中。   Omega比玻璃杯更漂亮,看起来也更加脆弱,令他不敢轻易触碰。   姜玄把他送到只有Alpha的封闭式学校,弱肉强食的小型角斗场,没有观众,野蛮的Alpha们毫不顾忌地打压同类。   更不会有Omega的存在。   报考第一军校只因为它是帝国排在榜首的学校,也是姜玄的母校。   在正式入学前,冷芳携未曾了解一军的生源。   过了将近十六年没有Omega的生活,他忽然碰到一位难免惊讶,其实并没有任何特意的轻蔑。   但再怎么解释,宁霜和那名干事大概都不会相信。冷芳携清楚自己的神态和说话时的语气,纵然只是不含任何情绪,极为平淡的一句话,也会被别人解读为挑衅。   所以到了最后,冷芳携没有再开口解释。听说这句话让他成为全校Omega的公敌,从某种程度上说,变相达成了他不愿和Omega过多接触的目的。   这是三年以来,他和宁霜最深入的接触。   Omega在柜台上单手支颐,凝视眼前,大概是在看终端。   浅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瞳孔,以及雪白的皮肤,樱粉色的嘴唇,一切都是Omega该有的东西。   然而眉宇之间并不含有软弱怯懦的气息,眉头舒展,眼睫自然而然地低垂,抬眼之间,一股久居上位的从容气魄。能在竞争激烈的学生会里脱颖而出,自有其手腕。   冷芳携缓步走到柜台前,轻轻敲击原木桌案。   “打扰了。”   宁霜关掉终端,抬头:“嗯,学弟。要调取什么资料?”   他看冷芳携的眼神并不陌生,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眼神和语气里却全是熟稔,仿佛冷芳携是他认识已久的朋友。   这也是宁霜的长处所在,没人知道他究竟认不认识,但他可以表现得记住任何人,并且用如沐春风的态度让对方成为自己的朋友。   身为学生会会长,指挥系首席,为低年级服务的时候也并不勉强。很快速地把密匙传输给冷芳携。   找了个靠窗人少的位置,冷芳携坐下打开终端仔细阅读。   这类数据文件非常晦涩枯燥,密密麻麻的数字,没有丝毫总结部分,需要他从几百页材料中挑选出有用的部分。   这是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冷芳携不敢走神。   看了一阵,他闭目养神,揉揉眉心,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   再睁眼时,宁霜坐在对面,手里的果汁推到他面前,笑着说:“看你嘴唇好像有点干,请你喝的。”   冷芳携不好当面推回去,却也不打算喝,任由果汁静静立在手边,透明的玻璃杯冒着淡淡的凉气,有水液顺着杯壁滑落。   宁霜两手交叠支撑下巴,眉眼里都是懒洋洋的笑:“在准备刘老头的考试?”   刘老头是一军出了名的严格教师,经常在测试上折磨每届学生。但他底蕴丰厚,能力强悍,只看学生的水平打分,只要能让他满意,就能拿到不错的分数,因此很多人一边骂他一边选他的课。   听宁霜的口气,像是也曾经受过刘老头的摧残。   “嗯。”冷芳携颔首,“会长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宁霜歪歪头,“可我看麦从理学弟经常找你。”   Alpha不为所动:“我现在要继续复习了。”   换作其他Omega,早就因为他油盐不进的冷漠态度败退了,偏偏宁霜脸色不改,反而笑意更深:“对学长这么冷漠?”   他是很擅长打扮自己,发掘自己优点的Omega。   用了抑制剂,戴了个颜色非常鲜丽的Omega颈环,身上没有半点信息素的味道,冷芳携却能闻到他另外喷的香水,并不浓郁,浅浅淡淡的香气。   很多Omega进入军校后会刻意让自己显得灰尘扑扑,在各方面想让自己像个Beta,以此显示出在军校里刻苦学习没有懈怠,试图对抗外界饱含恶意的揣测。   偏偏宁霜不同,从不掩饰Omega的性别特质,许多Omega对颈环引以为耻辱,认为是外界规训他们的工具,偏偏宁霜乐在其中,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款颈环,堪称漂亮颈环的展示架。   他的从容源自在指挥系、学生会里压倒性的实力和威望,没人能对他的行为指指点点。   “其实我过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学弟,你对新一届联赛有什么展望吗?”   冷芳携的回答很冷漠,很简洁。   “尽力争胜。”   换一个Alpha在他的位置上,恐怕早就长篇大论夸耀自己的实力,用各种虚假夸张的描述迷惑Omega,偏偏冷芳携十足冷淡,视宁霜为无物。   和论坛里的形象一样,是真的对Omega不在意。   宁霜没有从他眼里看见对Omega的觊觎和痴迷,同样也没有发现那些Alpha眼中惯有的、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轻蔑。   Omega在他眼中跟Alpha、Beta没什么两样。   宁霜看着他,忽然道:“冷学弟,我的发情期好像要到了,但今天出门急,没有带上抑制剂,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他放柔了语气,眼眸蒙着一层水光,任谁看了也忍不住起身为他服务。   冷芳携却眉心微蹙。   他没有嗅到Omega信息素的味道……有可能是Omega自身的提前感应机制吧。   图书馆里有很多人,在这里陷入发情有极大概率引发骚乱,冷芳携虽然迷惑宁霜为什么找一个Alpha求助,还是起身走到柜台,找到接班的学生会成员。   是个Beta,比起Alpha更合适。   冷芳携没有说话,在终端上输入内容后展示给那名成员看。   【宁会长的发情期要到了,你有抑制剂吗?或者先带他离开。】   那成员愣住了。   “会长……”   会长的发情期不是刚结束没多久吗??   Alpha回到桌边,眼神淡淡扫了宁霜一眼。   “应该不是发情期,或许是你的错觉。”   他知道宁霜在撒谎,虽然不解其意,却没有直接拆穿他,落Omega的脸面。   宁霜缓缓摇头,身体向后靠上椅背,放松地瞥他,眸里笑意深深。   “弟弟,你真的很直。”   冷芳携道:“如果没别的事,请学长先离开吧。”   Alpha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比起一个主动靠近的Omega,显然摸不着碰不见的数据更得他亲眼。   “已经问完,没别的事了。”宁霜起身,路过冷芳携时伸手在他头顶摸了一把,“头发都翘起来了哦。”   Alpha的嘴唇骤然抿直。   他讨厌外人不经同意的触碰。   好半会儿,冷芳携才收回心神,继续沉浸在阅读数据之中。   但总能感觉不远处Omega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下午效率还算高,提前完成了今天的安排,以冷芳携的性格,会留下来继续推任务,但是宁霜的眼神令他最终选择提前吃饭回寝室。   不像其他人有各种娱乐活动,冷芳携回到卧室里也只是打开终端继续学习,亦或者泡在训练室里锻炼体格、练习格斗,生活可谓乏味。   终端弹出特殊消息的声音。   冷芳携换衣服的手一顿,立刻点开来看。   【三月:哥,我今天跟四月去博物馆了,看到了好多机甲模型!你看!还有虫族标本。】   【三月:[照片][照片]】   【三月:我跟四月合影,她还嫌弃我,哼哼,我决定不帮她写作业了。】   【三月:我和四月在学校里都好哦,没人欺负我们,有嘴贱的四月都帮我打回去了[兔子跳跳]哥呢?你在一军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Omega呀[奸笑]】   合影照片上,一名矮瘦的男性Beta和高大强壮的女性Alpha站在一起,Beta笑得很灿烂,咧出一嘴歪斜的白牙齿,女A则撇嘴勉强看向镜头,不是很自在。   冷芳携保存照片,唇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眼里漾出柔和的笑意。   【冷芳携:看到了。我在一军里都好。】   那边大概是守在终端前,立刻跳出回复。   【三月:那Omega呢?[奸笑][墨镜]】   【冷芳携:滚。】   【三月:[小兔哭泣]哥不喜欢Omega,Beta呢?还是说……哥是A同![小兔大惊失色]】   “这臭小子……”冷芳携无奈。   【冷芳携:我记得你们快到期中了,考完后成绩单发给我。】   【三月:!!!你不能这么残忍[大哭]】   【……】   【三月:哦对了,哥,好消息!程医生说我的病基本稳定下来了,不用再吃药了!】   【冷芳携:嗯,知道了。】   荧蓝的屏幕光投在Alpha脸上,唇角的笑意渐渐隐没,状若点漆的眼眸,渗出点凉凉的寒意。   他下意识开始计算。   当时跟他离开垃圾星的弟弟妹妹里,二月的身体最健康,现在已经在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她最省心,几乎不需要冷芳携担心。三月的基因病最为严重,当时几乎让冷芳携走投无路,差一点出卖自己,好在经过几年的治疗病情渐渐稳定,不再像之前那样容易崩溃。   四月分化成Alpha,强大的自愈能力很快碾碎了腐烂的细胞,只是在她身体上残留有生病的痕迹。   一切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仿佛垃圾星上的生活只是一场梦境。   冷芳携清楚地知道,不是的。   垃圾星出身的小孩,或多或少患有各种奇怪的病症,冷芳携刚到首都星的时候也有。尽管快七年过去,他仍然记得尾椎后缀着一根小尾巴,体感温度时冷时热的感觉。   基因病带来的困扰远不及外界的觊觎危险,像垃圾星上病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小孩那样的很少见,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是旁人异样眼光的中心。   更容易被欺负,更容易被霸凌。   也更容易被研究人员视作材料,被暗网上的恶棍当成“奇珍异兽”。   就算在文明健全的首都星上,三月都遇到过好几次绑架事件。他们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只能互相报团取暖,面对冷芳携时,却总是若无其事地说自己过得很好。   一切看似美好,其实如同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只要失去那个人的看重,他们好不容易抢来的一切,会在别人的手下轻而易举化为乌有。   冷水入腹,Alpha面色沉沉,这时终端弹出一个语音通话。   垂眸瞥见通讯人的名字,冷芳携眉心微跳。   他下意识从软椅上挺直脊背。   通话接通。   “晚上好。”传来一道温和的问候。   冷芳携薄唇紧抿:“姜先生。”   “打扰你了。”姜玄的嗓音醇厚悦耳,像荡漾岁月涟漪的浓酒,即便只是语音通话,冷芳携也能想象屏幕对面的男人唇角一定挂着柔和的笑意,看起来异常体贴和善。   “只是忽然想起很久没跟你联系,就拨通了语音。应该没打扰你做事吧?”   冷芳携道:“没有,先生。”   忽然的一次通话,似乎正如姜玄所说是随性而至,对方语气温和地询问他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听闻冷芳携正在准备课程测试时,还给他提了一些建议。   冷芳携却始终没有放松警惕。果然,几句话后,姜玄不经意间问其他是否有中意的Omega,等到冷芳携果断否认,才缓缓问起。   “我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姓唐的Omega走得很近,没有继续接触,是觉得不合适?”   冷芳携说:“不是,先生。我跟唐灵因为组队时观念不和产生了矛盾,发生了一些冲突。不过,已经处理好了。”   “是么……”那边一个意味不明的停顿。   冷芳携知道对方肯定已经知道他进入唐灵开的酒店房,或许误会他与Omega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但他不打算解释,毕竟AO之间的暧昧总比他被Omega压在身下拍摄照片要来的好。   姜玄又说:“这个周末要回家吗?”   疑问的内容,语气却不容置疑。   这个时间……冷芳携明白姜玄为什么忽然给他打通讯了。   “我知道了,先生。”他说。   非常乖顺。   通讯挂断后,他倒进床里,侧躺着陷进柔软的棉被之中,身体蜷缩起来,一个理论上是饱含不安全感才会有的姿势。   那个人把他们从地狱里救出带走,不仅治疗,还给他们提供比常人更为优异的生活,让冷芳携有机会考入精英云集的第一军校。   无论从哪个角度,姜玄都是他的恩人。   姜玄更是他最向往、最想成为的强大Alpha。   冷芳携是崇敬他的,可是面对他,却总有一种下意识逃避的冲动。   他愿意为姜玄做事,却不愿意见到他。   ……   “没睡好?”   第二天上课,冷芳携肉眼可见的精力不济,眼底一片青黑,这让他显得像一朵颓败的花,多了几分阴郁。   温热的豆浆贴着他的脸颊,麦从理凑到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遇到什么事了?”   冷芳携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不想谈姜玄的事情。   接过豆浆,马上要上课了,他打算快速吃完早餐。   哪知道刚喝一口,麦从理的手指从下巴处扣住,强硬地让他转过来面对他。   冷芳携嘴里还包着一口豆浆,咽下去经过喉咙,下巴处的手指能感到轻微的颤动。   “放开。”Alpha面无表情地说。   “到底有什么事。”麦从理还是执着地问,仿佛问不出来就不罢休。   冷芳携无奈了。   “是姜先生。”他转过去,不看麦从理的眼睛,“他叫我周末回一趟家。”   这的确是会影响他状态的事情。   麦从理从未见过他口中恩同再造的“姜先生”,只是偶尔听到冷芳携提起。Alpha总是说他的温和善良,说他对他的好,但真要回家,却总是露出忧愁的神情。   “不喜欢的话,回去一天就回学校。”麦从理出主意。   冷芳携喝完豆浆:“回去有事情,不能提前走。”   “没事的。姜先生人很好,只是……姜家的氛围我不太喜欢。”   周五的下午没课,冷芳携收拾好东西,出了校门,他本来想去几百米外的站台搭乘城际悬轨,却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深黑色的悬浮车。   流畅的线条,低调内敛的外形,除了黑色,车身再没有第二种颜色,是市面上价格最高的那一档悬浮车。   只不过停了一会儿,就引来很多人的注目。   【司机:冷少爷,姜先生要我提前来接您。】   冷芳携脚步微顿,闭了闭眼,还是快步走过去坐上车。   车内开着通风器,没有异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木香。司机穿着黑西装,一语不发,沉默地打燃引擎。   两侧的建筑飞快倒退,速度快,车却很稳,自始至终没有晃过一次。   第一军校的位置虽然坐落于都城,却因为占地面积过大,被划分到郊区。   都城聚集了帝国近60%的财富,以巍峨的帝宫为界限,无数传承千年的大家族都在旁侧安家。姜家本来也是其中一个,只是姜玄掌权后经历了一次搬迁,住宅就从中心区移到了更偏僻的位置。   越是靠近姜家,冷芳携越是感觉心头沉甸甸的,胃也仿佛在下坠。   原本还算明媚的天转眼被一片灰雾笼罩,铅色的云层堆积,仿佛即将落雨。   在云层最厚最低的地方,就是姜宅所处之处。   那个地方,跟头顶的乌云一样,阴森至极。   ……   悬浮车驶进占地千顷的庄园内,没有停泊在外侧的位置,而是径直朝中心处飞去。   外围还在交手相斗的Alpha们停下了血腥残酷的游戏,转头看向悬浮车淡到几乎没有的尾气。   姜玄厌恶庄园内出现过多现代化的设备,一直以来,悬浮车都只能停泊在庄园的最外层。就连姜玄自己,通常也是步行进入庄园。   偏偏几年前多了一个例外。   血气未消的Alpha们聚集在一起,眼神落到逐渐远去的悬浮车上,像是饥肠辘辘未经满足的凶残野兽。   有人冷嗤一声。   “我当是谁。”   “原来是我们逃家的小公主回来了。” 第82章 他在这样虚幻的夜晚里,不得不接受一切的真实。   “公主?哈哈哈哈哈。”有Alpha笑得仰倒,“你真会形容。”   笑着笑着,眼睛里漫出阴沉沉的感情,说不出是愤怒,也说不出是嫉妒,只是暗暗地沉淀在黑色瞳孔之中。   Alpha咧开带血的嘴角,露出一个野兽般的笑容。   是啊。冷芳携就像姜家的公主一样。   被姜家的主人养在高塔之上,永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在塔底厮杀争斗,流露出厌倦淡漠的神色。无论做什么,他们都不会被纳入眼底。   他们是姜玄的“养子”,却比家仆还不如。居住在姜家最外围的区域,没有姓名,只有一个个冰冷的编号。每天睁眼就是高强度的训练,几乎不留手的厮杀对战,姜玄把他们当蛊虫养,胜者继续留在庄园之内,败者则被他毫不留情地扔出姜家,回归最底部的生活。   没有人格,没有自尊,他们只是姜玄的工具。   只有无数轮厮杀过后还留下来的人才能走到他面前,被姜玄漫不经心地打量一番,然后被随便分配去哪个部门,作为姜家的私军而活动。   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被允许为自己取一个名字。   没人对姜玄的养子制度抱有异议,这些Alpha很有自知之明,自己之所以被姜家人从满地恶徒、朝不保夕的生活带出,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强大,只是因为姜家需要源源不断的人,而他们刚好被看到了而已。   在姜家至少不会哪一天突然被人割掉器官,不会因为吃下污染食物死亡,不会因为基因病突然爆发而崩溃。他们至少能够活着,且比普通帝国民众活得更好。   为了能够留下来,为了不会到地狱里去,只能不断地变强,不断地厮杀。   外围的斗兽场永远以血腥为旋律,偏偏,有一个人打破了这个定律。   在场Alpha里,红发的亚格留的最久,也是唯一一个,亲眼看见冷芳携走入庄园的人。   亚格蹲在石头上,红发耷拉着,他面颊上残留有他人的血液。Alpha微微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想起七年前,也是一个阴沉沉的傍晚。   外出将近一月的家主回到了庄园,按照惯例,他会在外侧停泊,然后步行进入庄园。这是姜玄的怪癖,即使他自己也要遵守。   可那一次,亚格眼睁睁看着悬浮车驶入中心处,他无比向往的地方。   Alpha的拳头砸到同伴鼻梁上,感到手下的肌肤柔软地陷了进去,紧接着是粘稠的血液涌上来。他抽出手,甩甩粘附上来的液体。   庄园永远都是一个样子,阴霾的天空,昏暗的光线,无处不在的血液、血腥味,和沉默寡言的家仆。   冥冥之中,亚格却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奇异的变化即将上演。   为此,姜玄打破了他坚守至今的铁律。   后来,亚格远远看见了那些仆人口中的“冷少爷”。   一个又矮又瘦的黑发小崽子,骨瘦嶙峋的身体套进一件黑色儿童西装,领口别了一个俏皮的粉色蝴蝶结。他被仆人簇拥着,大概是要去书房学习,浅色的嘴唇紧紧抿起,佯装镇定,却能很轻易地被人看出眼睛里的惊慌和无措。   晦暗的眼神来到小崽子的尾椎处,那里特意剪开一个小洞,以供那根浅粉色的尾巴垂下,很细很小的一根,随着主人的走动,尾巴尖会轻轻晃动。   基因病。劣等者。垃圾星。   亚格脑海快速闪过几个词汇。   垃圾星在帝都里是只有慈善场合里才会提起的偏远星球,但在庄园之中,很多养子都出身垃圾星,刚刚被带回来时,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基因病。   譬如眼睛坏死,肢体硬化,一半的皮肤近似虫族。   都是些容易引起人厌恶的病症。   这位少爷的基因病表征却显得柔软无害,带着新奇。如果放到暗网上交易,一定是最受欢迎那一挂。   毕竟,虽然他面颊凹瘦,却有一副好相貌。   这样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被姜玄特殊对待?不仅不让他步行走入庄园,还直接让他住在里面,没有让他到斗兽场里。   难道说他身体里流淌着姜家人的血液?   可是除了姜玄之外最后一个姜家人,半个月前也死在姜家家主的手里。   少爷身后跟着的家仆是庄园里总管一层的人物,面对养子们的眼神挑剔,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屑。现在跟在他后面,却保持温和的表情,时不时低声询问小崽子的要求。   你们看不出他不想理你们吗?   亚格想跳出去,狠狠嘲笑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仆一番。   但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目送少爷远去,毕竟他只是个只有编号的养子,在姜家里默默无闻,借着守卫的松懈跑到庄园附近,如果被人发现,等待他的将会是一连数月的残酷训练。   一个特殊的小崽子而已。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姜玄抛弃了。   亚格这样想,打算离开,听到家仆们柔声询问。   “少爷,怎么了?”   他下意识看过去,发现即将走过他的少爷不知为何顿下脚步,朝他的方向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白得透明的皮肤,整个人陷在晨光里,就像一尊易碎的瓷器。   被他眼神一盯,亚格身体蓦地僵硬,不敢乱动。   “……没什么。”   少爷仿佛只是随性地停下脚步,随性地朝走廊外看去,很快就被家仆带着走入书房。   此后,亚格没有再见过他。少爷不被允许到斗兽场里,养子也不被允许进入庄园,他们就像永不相交平行线。   不过从教官们、仆人们的口中,他时常听到对方的消息。   家主对他如何如何看重,如何如何特殊,不仅花费心力把他送进精英云集的学校里,还亲近教导他。他仿佛真的把冷芳携当成亲生孩子来养,什么都只给他最好的。   完全不像传闻中冷心冷肺,手段残忍的姜玄。   所有人都知道,冷芳携与随时会被丢弃的他们不同,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是家主细心呵护的奢侈品。   结果冷芳携并不领情,没有如养子猜测的那样为接手姜家的势力而努力,反而考取了第一军校,堪称背叛。   “家主一定很愤怒,他以为自己会平安无事?太天真了,惹怒家主的从来没有好下场。”   “第一军校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干嘛非得去那里!是不是被Omega迷惑了?”   “呵呵,他会被扔到斗兽场里?还是会直接被送回垃圾星?”   “唔,来斗兽场的话。我会好好照顾姜家公主的。”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姜玄不仅没有责罚他,还为他的入学出力。   黑暗里,有人发出讥讽的笑:“……还真是被好好呵护着,一点伤也不能受。”   “好烦!我都想好了公主来要送什么礼物给他,啊啊啊啊——”   唯一一次能够接触到冷芳携的机会消失了。   亚格想,或许只有等到他被选入私军,才能再远远看到那个瘦小的小少爷吧。   ……   悬浮车停泊在正门口。   庄园一如既往,无论是门前常开不谢的海棠,还是永远面无表情、沉默地陷在阴影中的仆人,他离开时什么模样,现在回来还是什么模样。   “少爷,家主在书房里等您。”   冷芳携颔首,放下行李,径直朝书房走去。   姜家庄园总体按照古时代西洋风格装修,但在庄园内部,尤其是姜玄经常使用的房间里,摆放有大量华夏风格的摆件。   他的书房完全是华夏式的装修,有泼墨山水的屏风,也有笔墨纸砚,和陈列纸质书籍的博古架。   冷芳携推开房门,越过屏风,就看见姜玄背手而立。   他的肌肉不像普通Alpha那么夸张,但猿背蜂腰,头发垂到肩后。姜玄穿一身白衣,在他面前是数排黑压压的排位,上面银钩铁画写着无数姜家人的名字。   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旁侧烛台颤巍巍的烛火照明,显得室内颇为压抑。   “回来了。”   姜玄转过身,露出英俊柔和的好相貌,他很温柔地笑着,像稳重的长者,浑身都是岁月沉淀后从容的风仪。   “去上一炷香吧。”姜玄说,“这些都是姜家的长辈,虽然你没见过他们,但是我与你相遇,至少也得归功于他。”   姜玄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最中央最靠前的牌位:“要不是我去垃圾星为他收敛尸骨,也不会遇到你,把你带回来。”   “某种程度上,他对你有恩。”姜家家主笑吟吟的,“来吧,庆祝他们的死亡。”   冷芳携看见他手腕间缠绕一盘念珠,一颗一颗,被手指拨动。   香烛的味道并不好闻,因为自身特殊的含义,向来为人忌讳。冷芳携手持香烛,学着姜玄过去教他的礼仪对那牌位拜了三拜,就奉香在坛中。   “这样长辈们在天有灵,也会保佑我们的小芳携。”姜玄走近了,Alpha毫不掩饰的信息素萦绕在冷芳携身前,他低眉转珠,烛火之下,仁慈得像个菩萨。   却分明是最大的刽子手。   冷芳携想到从前从家仆口中听到的,姜玄是用何种手段处置了如今牌位上的“长辈们”。   在姜玄口中对他有恩的长辈,当初被姜玄扔到垃圾星上,一个养尊处优的Beta失去了家族带来的各种便捷,在肮脏、恶臭的垃圾星上生不如死,几次寻思被姜玄的人强制救回来,渐渐地失心疯,在雷雨夜闯入密林之中,欢饮鼓舞地迎接雷电劈打。   死的不可谓不凄凉。   冷芳携也是在姜玄到垃圾星为他收尸时,无意间撞见了姜玄。   他们的相识源于一场不知天高地厚的抢劫。   ……   垃圾星地处帝国边缘,是众多恶徒汇聚狂欢之所。   罪恶永远是色情业务的源泉,男男女女在此相会,或心甘情愿、或被逼无奈地陷入狂欢,最后如清晨蒸发的露水一样分开,只留下许许多多从此没有父母的孤儿。   垃圾星遍地都是孤儿。   冷芳携也是其中一员,他小时候大概得到了父母的照顾,对他们有一个非常稀薄的印象。   一个男性Alpha,一个女性Omega,和他们忧愁万分的那一句——“宝宝长大以后不会是弱智吧?”。   这就是全部了。   只是他们为什么离开冷芳携,是厌倦了家庭和睦的戏码,还是被卷入哪场意外,他完全没有印象。   冷芳携很早就产生了远超其他小孩的智慧,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像被一个裹满液体的泡泡包裹着,因而无法认知这个世界。   他不说话,不爱眨眼睛,不爱做动作,不爱像其他小孩玩游戏,只喜欢坐着一动不动,发一整天的呆。   没了父母的养护,他全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存活。渴了就去接雨水,饿了就去领救济粮,脏了擦擦洗洗,像个小机器人一样。   无论是别的小孩对他好奇,朝他做鬼脸,发出怪叫,还是有好心人可怜他,蹲下来询问他的情况,冷芳携一概不回应。   那些人,连同整个垃圾星的世界都像泡在一潭深水之中,无论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落到冷芳携耳朵里只余下一些模糊的音节。   很长一段时间,冷芳携处于混沌之中。   直到一个雨夜,他才对世界产生了朦胧的感知。   冷芳携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同往日一样准时感受到腹部的饥饿,需要去寻找食物。政府定时发放的救济粮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他只能跟随本能前往垃圾场。   垃圾星当然会有垃圾场,一块远望无际的原野,长满了各个星球运送过来的垃圾。   除了救济粮,垃圾星的小孩子就凭这个生活,从垃圾堆里不仅可以翻出食物,还能翻出很多新奇有用的东西拿去换钱。   深深浅浅的垃圾堆里,一阵细弱的哭声传出来。冷芳携完全没有“有小孩在哭”的概念,面无表情地走过。   哭声顿了一下,随后愈来愈大,混合着砸落在垃圾上的雨珠,演奏出一首冰冷荒诞的合奏曲。   “……”   “……哥哥。”   “哥哥!”   雨水砸到他的头顶,顺着湿哒哒的头发下淌,溅到肩头,又滑落进胸膛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诡异感受瞬间击中了他,“泡泡”碎裂,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呼啸的风声、噼啪的雨声和凄惨的哭声同时闯入他的耳朵里,令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不明白这些突然闯进他世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本能促使他停下脚步,往回走。   他看到了垃圾凹陷处,一个比他还要矮,比他还要小的小孩躲在里面,一只腿被某种陷阱状的东西捕获,渗出的血珠鲜红。   小孩的半张脸都是漆黑色的、硬壳状的物体,看起来像某种虫类的皮肤。   看到突然出现的冷芳携,小孩瑟缩抽噎了一下,下意识想拿垃圾遮挡住自己,但是发现冷芳携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上面,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没有嘲笑,没有讥讽,只有一片虚无。   他忽然安心下来,渐渐地停止了哭泣,只有眼眶里还包着泪水,很快就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下滑。   泪水。雨水。   和雨夜里的冰冷。   这是冷芳携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   他把那小孩子捡回去,后续又捡了两个,四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子报团取暖,而冷芳携从他们身上不断汲取养分。   基因病。   Alpha,Beta,Omega。   帝国,机甲,军校。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   这是一个冷芳携无法理解的世界。   尽管他从没有见到过其他世界,但他就这样认为。   “那天大哥真的好像一个……嗯,圣母?”那天被他捡回来的小孩——三月,从床上跳下来,咧开嘴角笑着,“是这个叫法吧?站在雨水里,皮肤又白又亮,感觉整个人笼罩在光里,看起来真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而且大哥真的很奇怪。”三月苦着脸,“我和二月说了好多次了,ABOABO,大哥还是觉得世界上只有男女两种性别。”   二月是个很安静,知恩图报的孩子,她总是为冷芳携说话:“等到以后分化就好了。”   “分化……”冷芳携在浴室里——用挡板隔出的一个小房间,对着矮桌上遍布裂纹的镜子扭头看尾椎部分,那里垂着一根细小的尾巴,古怪得很。   轻轻碰一碰,还会古怪地发出痒意。   “你们想分化成什么性别?”冷芳携学着弟弟妹妹说话。   “Alpha!”三月第一个举手,“当然是最强大的Alpha,只要分化成A,就有免费的面包吃,免费的衣服穿。”   四月抱臂冷笑,嘲讽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笑话。   然后回答:“我讨厌信息素,做个普通的Beta挺好的。”   二月也回答想分化成Beta,冷芳携没有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但所有人都知道,要么是A,要么是B,但绝不可能是Omega。   “如果我们有人分化成了Omega……”三月将声音压到最低,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我们就逃到垃圾场的另一边去,躲在那里生活。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我们还要一起离开垃圾星,大哥说,要带我们去读书。所以,所以……”绝对不能分化成Omega。   三月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未来计划”,什么离开垃圾星后,要一口气吃十五个面包,吃到噎住才喝水,要一人一张床,要每天洗一次澡。   说着说着,他睡着了,房间里一时陷入安静,冷芳携静默地坐在椅子上,随后就听到雨声如期而至。   垃圾星常年下雨,很少有晴天。   雨水滋润了一切,也埋葬了一切,却无法让脚下贫瘠的土壤重现生机。   雨声渐大,轰隆一声雷鸣,这是一个暴雨的夜晚。   冷芳携没有睡意。   因为刚刚得到关注,小尾巴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冷芳携无法安稳地坐着,坐一会儿,他就必须起身站一站,避免尾巴陷入古怪的酸痛中。   这间房子并不牢固,雨水从西面八方的缝隙渗入,转眼带来潮湿的气息,还有混杂血味的土腥味。   这个世界太奇怪,Alpha傲慢猖狂,像一头头野兽,双眼血红地盯着猎物;Beta沉默地在人群中生活,不解地向“信息素世界”投以注目;而Omega像一个单薄的影子,一件附属品,冷芳携无法找到自己的归属,他像个域外来客。   他仍然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无法理解所谓的Alpha、Beta、Omega,一切都像编造的故事,可是孩子们的温度是那样真实。   轰隆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虚假得仿佛有人用扩音器在云层上播放,透着不真实感。他在这样虚幻的夜晚里,不得不接受一切的真实。   嘴里说着离开垃圾星,其实光靠他们四个小孩子,能活下去就很艰难了。   垃圾星上的日子朝不保夕,有太多的恶意在一旁觊觎,想要夺走孩子们柔软的性命。   饥饿,病症,突发的暴力事件,感染狂化的野犬,和总是落在冷芳携身上的,不怀好意的眼神。   随着年岁增长,冷芳携的好相貌越发凸显,即便因为饥饿没有丰盈的血肉,但他的骨相在有心人眼里仍然美得惊心动魄。   垃圾星的夜雨变成最好的展示舞台,潮湿的水汽,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让一切颜色都显得分明。   “他以后一定会分化成Omega!”有人惊艳过后,用贪婪的语气说。   “就算只是个Beta,也能卖出好价钱。帝都的权贵们很喜欢他这样的,冷冷淡淡,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碰一碰。”   不仅有丧尽天良的商人,还有在暴力、血液和烈酒里生存的Alpha。   “女表子——你该□□让我瞧瞧,哈哈,女表子!”   “喂,孩子。你跟我回一次家,我就给你们食物。”道貌岸然的‘好心人’。   冷芳携走在泥泞的街道,无视他们狎昵下流的眼神,和充满暗示意味的话语。在生存和生活中,他艰难地思索着所有人的未来。   那么多人被迫停留在垃圾星上,没谁心甘情愿。要离开这颗罪恶却又美丽的星球,光有钱远远不够不够。   何况他们连钱都没有。   生活虽然辛苦却也得继续前行,垃圾星上也有好人,特意分给他食物的不明好心人,为冷芳携打跑嘴臭混混的婶婶,帮弟弟妹妹们登记,让他们得以去学校旁听的政府人员。   在垃圾星上不至于只得到了恶意。   后来,三月的基因病就爆发了。   一切早有预兆,冷芳携也做好了准备,可当一切发生时,他仍然手足无措。   三月寸寸皲裂的皮肤,渗着血的纹路,浑浊的眼睛,整夜整夜的高烧,和不断蔓延的虫类皮肤。   虫族是帝国最大的敌人,时至今日,前线的军队仍然在清扫异族。   三月却是个虫族和人类的混血儿。   “虫族的基因会要了他的命。他必须尽快进行手术,将那一部分基因摘除。”医生说。   手术。需要大笔钱财的手术。   而他们现在连买一个床位的钱都没有。   清醒过来的三月咧开嘴笑:“大哥,别管我了,让我在床上好好睡一睡吧。每天早起去垃圾堆,好累。”   “嗯。”冷芳携点点头,转头离开家,找到曾经打过工的酒吧。   那里鱼龙混杂,工资却很高,若不是因为老板是人贩子,看中了冷芳携的颜色,他会一直在那里工作到死。   打断老板鼻梁的时候,冷芳携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这间酒吧。   “你终于想通了。”老板手里夹着香烟,昏暗灯光下,容貌英俊而邪气,看起来断过的鼻梁已经修复好了,“跟我离开垃圾星,去过更好的生活不好吗?你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好结果。”   “我需要钱。”   “当然,你要多少就有多少。”老板笑了下,“小冷,你价值千金。我会好好培养你,要不了多久,会有无数人为你疯狂。”   他的话里充斥引诱和煽动,冷芳携很冷静:“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老板说:“现在就可以。”   “我不爱强迫别人,这样找来的孩子最终会闹出各种各样令人头疼的事。你以前不愿意,我就没想抓你。但既然现在答应了,就得遵守承诺。”快要燃尽的香烟在烟灰缸里一碾,“我可以现在就把钱给你,但小冷,明天这个时间,你最好乖乖地出现。否则……”   老板看着他:“只要在垃圾星上,无论你逃到那里都会被我找到。被我找到之后,可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冷芳携点头说:“好。”   三言两语地把自己出卖给命运。   离开酒吧,走入雨水中时,冷芳携微微抬起头,看向低矮的天空。   第二天出门时,冷芳携带上了手枪。一件非常古董、近乎报废的武器,被他从垃圾堆里翻出来,请人修理,再配备几颗子弹,近距离里能够悄无声息地夺走人的性命。   冷芳携天生的准头好,没经过多少训练,就能用手枪打鸟。   如果一切顺利,他在星舰上干掉老板和他的手下们,说不定还有回到垃圾星的机会。   袖珍手枪被他放进兜里,冷芳携沿着街边走,雨水会被招牌挡住一部分,不至于将他全身都打湿。   突然,冷芳携停下脚步。   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青年人,他撑着伞,穿着整洁干净的西装,皮鞋几乎一尘不染。   一个怪人。   一个上等人。   就这么孤零零站在街上,看起来完全不明白四周会有什么危险。   只是粗略一扫,冷芳携就已经发现数十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或许是来垃圾星找乐子和刺激的公子哥。   以往,冷芳携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可是这一回,他没走。   冷芳携的目光落在青年手腕上的腕表,一看就很名贵,能换很多钱。   老板给的钱,三月做完手术剩不了多少,万一之后再病发。还有二月和四月,她们的基因病……   钱,当然是越多越好。   他碰了碰兜里的手枪,深吸一口气,慢慢靠近青年。   “先生,您在等人吗?”他小声地说,仰头冲青年露出一个柔软无害的笑容。   “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只需要一点小报酬。”   然后,手枪悄无声息地抵住青年的后腰。 第83章 视线落到那根又细又小的尾巴上。   虽然是第一次抢劫,冷芳携的心其实很平静。   但当仰头看向青年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选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对象。   青年浓眉斜飞入鬓,一双多情含笑的眼睛,衣冠楚楚,看起来像刚从某场上流宴会里出来的贵族。被手枪抵住后腰,他面色未改,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冷芳携。   眼睛里毫无慌张,只有仿佛被他逗笑的愉快。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的表情。”饭桌上,姜玄笑吟吟地看向冷芳携,“像只可怜兮兮的猫儿一样,明知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却又不敢躲避,只能炸毛装凶。”   那时的冷芳携,真像只桀骜不驯的小流浪猫。   头发湿哒哒,宽大的衣服遮不住贴在骨头上的雪白皮肤。他看着姜玄,意识到对方或许不是简单人物,然而已经出手,再想逃也晚了。   只能掩下一瞬的慌乱无措,佯装镇定从容地微笑:“我可以为您介绍这里,外地人来旅游,最好找一个本地人作向导。不是么?”   “先生,雇佣我的报酬并不昂贵。一个手表,或者您身上别的什么东西,只要一件就好。我不贪心。”他学着街道上混混们油嘴滑舌的语气说,试图与青年谈判。   青年手里的伞微微偏斜,为还没他半身高的小崽子遮住头顶飞来的雨水。   “如果,我不需要你呢。”   冷芳携笑容不变,手指悄悄搭在板扣上:“生意没谈成,我当然去找下一位客人了。”   看起来很乖顺,很体贴,很亲人,其实暗藏凶意,只等你出手就伸爪子挠你。   垃圾星上的小野猫,狂野生长,性格凶悍,让人想一把提起来抓回家去好好教育。   姜玄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任何听说过他的人都不会因为他和善的外表放松警惕。他能笑着砍掉星盗的头颅,自然也能笑着夺过小崽子的手枪,然后用子弹送他归西。   但他现在心情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刚刚旁观了最后一位长辈的死亡,姜玄心头只余愉快,眼睛看什么都是好的。   垃圾星灰蒙蒙的天,奇异美丽的画作。   绵延不断,打湿衣角的雨水,营造氛围感的道具。   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抢劫他的小崽子,可爱的小猫。   “小孩。”青年伸手,缓慢而从容地夺过手枪,力道不容反抗,“你不该来找我的。”   某种异样的气味占据一方小小的空间,在雨水里渗透,透出的压迫感令冷芳携战栗不已,像感知到危险的小动物僵硬在原地。   他瞪大眼睛,瞳孔颤抖,冰冷的枪口从他的额头往下,刮过苍白的嘴唇,最后停留在心口处。   “砰——”   青年笑了下,又指向他额头:“很紧张吗?出了好多汗。”   “砰——”又是一声,充满恶作剧意味的拟音。   意识到对方用他来取乐,没有杀意,冷芳携渐渐冷静下来,配合地和青年进行游戏,随着青年的动作收缩瞳孔,维持镇定的表情,佯装强忍惊惧。   贵族公子哥对这游戏或许会感到一时的新奇,但很快,他们就会厌倦。   但是,冷芳携并未等来预料中的厌烦和冷漠,反而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捏住了脖子,粗糙的指腹贴着细白的脖颈,看起来下一秒会使力捏碎——就像捏碎一个玻璃杯那样轻而易举。   冷芳携心口怦怦直跳,呼吸变得急促,他直视着枪口,脚下猛蹬,试图挣脱青年的手。   只要挣脱,再击打青年的腹部,让他下意识弯腰捂住那里。短短的一瞬间,足够他跑进小巷之中。   垃圾星的街道交错复杂,一旦没入其中,青年不可能再找到他。   可惜冷芳携的剧本在第一步就遭遇挫折——无论他如何挣扎,捏住脖子的手纹丝不动,青年的力气大得恐怖。   “别害怕。”青年将冷芳携提起,仔细端详凌乱发丝之下巴掌大小的脸,“我是姜玄,是个能够帮助你的好心人。”   好心人一路提着他到酒店,垃圾星上最昂贵的地方,衣冠楚楚的侍者目不斜视,从姜玄手里接过雨伞,一路为他开道,按电梯,再送到房门口。   冷芳携早就停止徒劳的挣扎,没有再消耗体力,他安静地观察四周,思考如何脱身。   对于寻求外人的帮助他从不抱期望,垃圾星上的人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好心,至于拦住姜玄,从他手里救下自己更是天方夜谭。   能在垃圾星上生存的人不会如此愚蠢。   “真乖。”青年的声音自上首传来,对于冷芳携的安静,他似乎很满意。   酒店房间很大,很空旷,一切都是冷硬安静的灰白黑,没有多余色彩。   大理石地砖洁白干净,冷芳携垂眸,发现自己身上的雨水淌落,颜色对比地砖呈现淡淡的灰。他下意识绷直了脚尖,为地砖被他弄脏而感到窘迫。   “是只小脏猫。”   姜玄提着他进浴室,终于放下他,拧开花洒。冷芳携看着浴室门留下的缝隙,忍住冲出去逃走的冲动。   “站好。”水流被调节到柔和的程度,落到身上又暖和又舒服,是冷芳携从未体验过的感受,温暖得渗人。   他颤抖了一下,想立刻逃进冰冷的雨水里。   姜玄的手指伸进头发里,控制花洒朝手指的方向,打湿冷芳携的头发:“你在哪里打滚过?脏兮兮的小猫。”   “垃圾星就是这样。先生。”冷芳携硬邦邦地回答,“你也被雨淋湿,弄脏了。”   虽然没冷芳携那么狼狈,姜玄的袖口、衣角、皮鞋和裤脚都被雨水打湿。   热水带走残留的污痕,冲掉雨水的凉意和寒气,洗到后背时,姜玄发现他尾椎上的异物,顿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干燥柔软的毛巾落到发顶。   “自己擦干净。”姜玄说。   两个人都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干净柔软的衣物。   冷芳携站在客厅处,脚下踩了一双暖烘烘的毛拖鞋。从姜玄身上,他没有感受到恶意,可是对方不明确的目的还是让冷芳携心怀警惕。   一时发善心?看他好玩?   冷芳携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他得去酒吧赴约,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如果他没按时出现,老板一定会直接找到他家里去。   “先生,谢谢你给我洗澡,我得走了。”冷芳携仰头,直直看向姜玄的眼睛,眼里满是诚恳,“如果有机会,我会报答您的。”   姜玄没说话,过了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姜玄推开门,侍者推进一车热烘烘的食物,雪白盘子里装着冷芳携迄今为止没有见过的东西。   “吃吧。”姜玄又提起他,把他放到餐桌边。   椅子的高度对他来说太过了,两腿垂下悬在半空,根本够不到底。   冷芳携垂眸。   曾经也有人用一袋面包换他到酒店里,冷芳携乖乖跟过去,那人塞给他一叠钞票,说如果他脱衣服,就给他更多。   冷芳携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拿起面包和钞票,扒走他的衣服,大摇大摆离开酒店。   如今又遇到类似的年长者,如果换一个人来做这些,冷芳携会认为对方把他当雏/ji,但从姜玄眼里,他没有看到半点肮脏的欲望,只有一片澄澈的愉悦。   对方似乎把他当成一只小动物,随性而至带回家里给洗澡给食物,他的挣扎反抗没有让姜玄生出半点怒色——毕竟人类怎么会对可怜又弱小的宠物生气?   脑海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冷芳携连续看了姜玄几眼,在对方不解地歪头后,鼓起勇气说:“先生,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嗯。”姜玄颔首,“所以?”   冷芳携:“如果您打算收养一个孩子,他们是最合适的选择。虽然有一点小小的病症,但他们好学、勤奋,品性良好,从未作奸犯科,懂得感恩懂得回报。您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金钱,就能收获一个最孝顺的孩子。”   姜玄没回答他,推过来一盘水果面包:“吃点东西,你的肚子一直咕咕叫。”   松软的面包体散发馥郁的甜香,冷芳携却食不下咽,勉强咽了几口,匆匆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又道:“如果您没有收养的想法,现在就放我离开吧。我得去工作了。”   洁白的棉布擦掉嘴角的面包屑,听到这话,姜玄露出疑惑的表情:“小抢劫犯,想抢我的东西没有抢到,现在拍拍屁股就想离开吗?”   “我以为这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青年眼里满是戏谑,对逗弄小孩的游戏乐在其中。   冷芳携不动声色地看向姜玄背后的玄关,袖珍手枪静静躺在上面,要拿到它必须冲破姜玄的封锁,但那太难了。   青年刚才提着他时展现出的力道近乎可怖,他现在又手无寸铁,根本反抗不了。   “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冷芳携镇定地抬眼,对上姜玄墨潭般的眼睛,“是要惩罚我?或者别的什么。我都接受。但我现在必须离开,如果迟到,老板饶不了我。”   一只佯装镇定的小猫咪。   被人类捉回家洗掉毛毛上的灰尘,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投喂猫粮,但并不亲人,时时刻刻想着逃走。因为意识到人类的强大才没有伸爪子露牙齿,显得乖巧而又礼貌,其实只是个小骗子。   沉浸幽冷的木香渐渐溢出,在空旷的客厅间游荡,最终停留在两腿垂悬的人类小崽子身上。信息素谨慎地在他体表盘旋,记住冷芳携的味道。   姜玄两手交叠,从容地笑:“如果我说,我想收养的是你呢?”   ……   冷芳携被留在酒店里,姜玄说,他的人会处理他的工作遗留,把他弟弟妹妹带来。   眼见姜玄叫来下属,真打算那样做,冷芳携不得不说出真相:“其实,那并不是我工作的地方,只是我跟老板做了个交易。”   “交易?”姜玄打量矮瘦的小孩一阵,露出了然的神色,“你出卖了自己。”   冷芳携点点头。   青年沉沉地叹息一声,像是温和的长辈一样告诫他:“那可不是个好归宿。像你这种品相的货物,要么被权贵单独收藏,要么被送往顶级销金窟——你会被调教,被迫学习肮脏的技艺,然后在台上任由人挑选,在不同人的床榻上辗转。”   垃圾星的小孩早熟,因而姜玄用词毫不避讳。   “但我需要钱。”冷芳携很冷静,“我的弟弟妹妹需要治病。而且,我不会去的。”   他们几乎同时说:“手枪——”   “好吧,聪明的男孩。”姜玄蹲下,替冷芳携调整领口和衣袖,每一寸褶皱被他指腹捋平,忽略凹瘦的两颊和伶仃的骨骼,冷芳携现在看起来像他的家族小辈。   他们有着相似的发色和瞳色,走在一起时,旁人很难不会认错两人的关系。   姜玄的属下等在门外,垃圾星上的一切事情都是他们在处理,这次当然也一样。   “那个老板,剁碎了喂狗。”姜玄云淡风轻,“其他人你们自己处理。”   老板能在垃圾星经营酒吧,自然因为有背景也有手段,他替背后的大人物物色新货物,大人物从指缝里撒点东西出来,足以庇佑他在垃圾星上作威作福。   现在这个时间点,酒吧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员工在打扫。   老板坐在吊高的椅子上,默默地望向门外淅淅沥沥的雨,指间的香烟逸散出一股独特的味道。   忽然,不断的雨帘被几名高大的黑色身影撞碎,他们衣着整洁而统一,看起来是某个势力的手下。   烟灰落到手指上,激起一阵隐秘的疼痛,老板忽然感到心惊肉跳,却不得不起身堆笑。   “客人……”   领头人面无表情,随着脚步踏入酒吧,暴烈的高等Alpha信息素毫不留情地袭击老板,待他支撑不了,扑通跪到地上,领头人说:“家主说,这个人要剁碎了拿去喂狗。”   喂狗?   老板惊恐万分,想要开口求饶,仅存的理智拼命思考什么时候得罪了别人,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为、为什么??   老板自认为面对任何人都异常谦卑,绝不会因为一朝得势露出骄狂之态,因为经营酒吧这么多年,与附近的其他势力一直保持好关系。   不过,在他眼里只有那些大人物才是人。至于别的,货物,下属,低劣基因者,都是蝼蚁。   所以直到死,老板也没想明白究竟得罪了谁。   一个小势力的毁灭在垃圾星几乎日日上演,人们习以为常,至多惊叹一句连根拔起的速度太快,像提前筹谋已久的行动。   四月回到家,淋了一头雨,她脸色阴沉:“没找到大哥。”   三月在床上睡觉,她和二月躲进浴室里小声说话。   向来镇定的二月满脸慌乱焦急,她控制不住来回踱步,试图平静下来,然而一想到失去行踪的冷芳携,她就不受控制地发抖。   “昨天突然拿了这么多钱回来,今天又把枪拿走……”   四月:“酒吧已经关了,据说老板得罪了人,现在生死不明。大哥,大哥应该没去那里。”   她们隐瞒着三月,只说大哥出去领救济粮,然而纸包不住火,如果冷芳携今晚还没回来,三月一定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从小在冷芳携的庇佑中长大,垃圾星里有再多的风雨也被冷芳携挡去大半,现在失去冷芳携的踪影,一想到他可能遭受的事情,两人顿时六神无主。   不过很快,她们冷静下来。   “就算大哥被人带走,现在肯定还在垃圾星上。我们沿着他出门的路找,一定能找到踪迹。”二月说。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两人不约而同拿起刀,脱下鞋子悄悄靠近门边。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外面站着不止一个人。黑压压的身影,像是循着血味找来的乌鸦。   “请问是冷少爷的家人吗?他让我来接你们,二月,三月,和四月。”   听起来完全是个荒诞、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不怀好意之人借着冷芳携的名头欺骗她们。   二月握着刀柄的手更紧。   敲门声忽然停止,外面的人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冷少爷今天出门时带了一把手枪。”   二月蓦地推门而出,刀尖对着来人的胸膛:“他在哪儿?!”   来人笑意温和:“我们不是坏人。”   然后讲了一个异常离奇的故事……大哥被一个大人物看中,想要收养他做养子,大人物知道他挂心弟弟妹妹,所以会把他们一起接走。   那是……真的吗?   然而面对几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他们没有反抗的余地。三月被小心翼翼搬进车里,他们晕乎乎地看着住了几年的家远去,车最后停在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   他们在酒店大堂见到了所谓的“大人物”,看起来很年轻很温和,轻飘飘的视线扫过三人。姜玄对他们完全没有兴趣,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冷芳携被下属带到二月眼前。   没有受伤的痕迹。   始终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二月和四月扑上去抱住他。   “大哥!”声音里竟然有哭呛。   三月这时也醒了,听冷芳携说完一切后,他忧心忡忡:“他不会是坏人吧。”   冷芳携:“我们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们费尽千辛万苦,靠演戏才能拿到的东西?我们也没有别的可以失去了。”   三月的病情危急,被立刻送往首都星接受治疗,二月和四月陪着一起去,独独他一人被姜玄带回姜家。   辽阔恢弘的建筑映入眼帘,冷芳携趴在窗口窥看,感觉那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抵达姜宅,姜玄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重新换一身衣服。   在酒店里住了几天,冷芳携终于被养出了点肉,脸颊丰盈起来,体重仍然偏轻,但看起来没那么可怜了。   肤色和唇色仍然苍白,透着营养不良的气息,左手臂上陈列两道陈年旧疤,像两条沉睡的蜈蚣。   “这是怎么留下的?”姜玄问。   冷芳携不甚在意道:“被一条狗咬的,已经不痛了。”   还有尾椎上的尾巴。   对于基因病患者,姜玄早已见怪不怪,他不似其他贵族对他们退避三舍,却也完全不感兴趣。只是这回,视线落到那根又细又小的尾巴上,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蚁虫啃食般酥麻的痒意。   手指轻轻落到尾巴尖,提着捏一捏,淡淡的粉意顺着指腹瞬间从尾巴尖蔓延到尾椎处,附近的皮肤也被晕染变色。   触感有些古怪,说不出的感觉,只是捏了还想捏,让人有些上瘾。   触碰尾巴的时候,小崽子身体猛颤,看起来是尾巴应该敏感,身体本能地想躲开外人的触碰。   不过,冷芳携却忍住了。   面对把他们带离垃圾星的人,他不敢反抗,不敢让正在兴头上的姜玄扫兴。   “你需要好好检查身体,疤要去掉,尾巴……大概也是。”说到最后一件,姜玄的语气有些遗憾。   如果按照他的意愿,这么新奇的尾巴留下来才好。但考虑到冷芳携的以后,如果还保留尾巴,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被视为异类。   还是除掉为好。   “治好病,你需要读书,大量的书。首都星12岁的小孩已经上初中,你小时候大概没有上学,识字吗?”   冷芳携低头一点点扣好衣服,闷声回答:“没有学过,但我认识一些字。”   语气有些心虚,他认识字——但都是从垃圾堆里翻出的旧书、街道上的招牌学来,二月她们去学校旁听也会把当天的内容教给他。   这点知识储备足以应付垃圾星上的生活,放到首都星尚,冷芳携没什么底气。   姜玄只笑了下:“所以你要努力读书了。”   冷芳携从此在庄园里住下,姜玄时常外出,偶尔才回一趟姜宅,这里除了他之外就是大量的家仆,冷芳携没看到第二个姜家人。   他分明只是姜玄随手带回来的外来者,说是养子,其实至今都没有迁移户口。但在姜宅内,他完全像另一个国王。   家仆们面对他充满谄媚,对他极近关照,把他当成一件易碎的瓷器对待,无论去哪里,都有一大批仆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他只是看看书,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推门而入送茶水点心,即便冷芳携一口未碰,他们也会源源不断送来新的食物。   明明在姜玄面前,他们沉默地就像影子。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冷芳携很不适应,但他只能忍受——他害怕这是姜玄的安排,如果提出了不满,会让姜玄不高兴。   他已经了解姜玄为什么会突然救助他们,大概是看他们可怜兮兮,于是随手把他们带走,将他们当做宠物来养。毕竟以姜玄的能量,供养几个小孩轻而易举,不会增添任何负担。   这种游戏是姜玄那一类人随手安排的消遣,不过消遣久了,也能让他产生一丝对宠物的爱护,不至于过几天失去了兴趣就把他们赶走。   这就像四月以前喂猫一样——不过喂了两三次,就开始把小猫当成家人,担忧它吃饭睡觉,还想把猫抱回家。   在培养感情的过程中,他只需要乖乖听从姜玄的安排,不要做出任何可能让姜玄“清醒”的事。   不过从家仆口中,他倒得知了不少跟姜玄有关的事情。   姜宅里没有第二个姜家人,主要因为其他有姜家血脉的人已经死绝了。   姜玄的父母——姜家上一代的主脉在一次外出中遭遇星盗,无一生还。姜玄当时跟冷芳携差不多的年纪,独自一人要支撑家业,还要应对蠢蠢欲动的姜家旁系。   不过他本身天赋出众,被军部大佬看中倾力培养,后来顺理成章分化成S级Alpha,从一军毕业后就加入飞鸟舰列,很快攀升到第一指挥官的位置。   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扫荡星盗,杀害父母的星盗组织成员被抽筋拔骨剥皮,不怀好意的旁系也全被他处理掉——对待血脉亲人,他好歹保留一丝善意,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将他们赶到帝国最偏远的星球上等死。   冷芳携所在的垃圾星就是最后一名旁系所在,那天他在雨水里撞见姜玄的时候,后者正刚刚旁观最后一名血脉亲人的死亡。   家仆们并不避讳提起家主残酷血腥的行事,与温和的外表不同,姜玄堪称心狠手辣。   难怪面对他时,无论看起来多好说话,对他多么和善,冷芳携总是保持警惕,这是潜意识里的恐惧在提醒他。   也是从家仆口中,冷芳携得知姜家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大量养子存在。   他们生活在姜宅的最外围,那里被称作“斗兽场”,每个人每天接受最严格的训练。而冷芳携与他们不同,他跟随姜玄为他找来的老师学习,姜玄有空的时候,还会亲自教导他。   姜玄不允许他去那里。   “那地方会弄脏你的毛。”姜玄说。   “少爷,您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家仆蹲下来替他理平衣服的褶皱,就像姜玄从前做的一样,他的眼睛里是最柔软的喜爱,但提到养子们,家仆的语气变得不屑,“您是姜家少爷,是家主唯一看中的孩子,日后注定要继承姜家的产业。”   “但那些人不同,他们只是依附姜家生存的野狗而已,不配站到您面前。里面或许会出一位格外优秀的Alpha,就算是他,也要拼命才能抢来一个做您宠物狗的资格。”   “您不必在意他们,如果想见,他们会自己走到您面前来。”   将领结调整好,家仆起身:“好了,少爷。老师还在书房里等您。” 第84章 好想,好想跪下来。   姜玄莫名奇妙非常看重他,为冷芳携请来各种学科和门类的名师,更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教导他。家仆们对冷芳携的谄媚,或许正因为他的态度。   不管姜玄究竟是把他当成一个闲时消遣的宠物,还是别的什么,冷芳携全盘接受,如饥似渴地吸收一切。   他必须尽快展现出对姜玄有用的一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除了书房、餐厅和卧室,冷芳携很少去其他地方,睡眠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被他用来学习。   但在闲暇之余,冷芳携仍然挂念着弟弟妹妹们,据姜玄所说,他们现在在首都第一医院里接受治疗,三月已经接受了手术。   “姜先生,三月的恢复情况怎么样了?”   他现在有了终端,却没有弟弟妹妹们的联系方式,问及管家时,他们对此缄默不语。只能趁姜玄在的时候询问他。   “你的弟弟?他的情况很好,医生说再等一周就能出院。”   姜玄在笑,冷芳携却直觉他不喜欢自己与弟弟妹妹有过多接触。   于是他默然,不再询问二月和四月。后来哪怕拿到了他们的通讯号,除了偶尔和弟弟妹妹们交流情况,冷芳携很少主动联系他们。   至于冷芳携自身的基因病,姜家的家庭医生上门为他做精密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基因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只需要把被污染的基因部分切除就好。   包括他的尾巴。   “这根体外物虽然只是基因病的表征,但是继续保留,体外物会反过来污染基因。”医生说,“为免基因病复发,建议少爷切除体外物。”   “那就没办法了。”姜玄不无遗憾地看了冷芳携尾椎一眼,哄劝他,“手术很快,不会痛。”   实际上冷芳携早已对身后总是带来烦扰的尾巴产生厌烦,之前碍于没钱做手术,贸然切除可能引起创口感染,因而一直保留着。   垃圾星出生的人不会恐惧疼痛。   “还有他左肩上的伤疤。”宽大的手掌温和而不失力度地落到冷芳携肩头,刚好盖在两道疤痕之上。   手术进行得很快,注射完低量麻醉剂躺入手术舱,冷芳携感觉只是闭了闭眼,就听见医生模糊的声音隔着手术舱传来。   “少爷,手术完成了。”   没有丝毫痛楚,反而感觉浑身懒洋洋的,像泡了次温水。   手术舱分开,冷芳携坐起,回头发现尾椎部分的尾巴已经被切除,留下一小块淡粉色的痕迹,而他左肩上的伤疤也被修复,留下两点状似小痣的痕迹。   “少爷的伤疤留得太久,又经常接触污染环境,没办法完全修复。”医生谨慎地向姜玄解释。   “……那东西呢。”冷芳携问。   刚才环顾四周,他却没有看到被切下来的尾巴。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那根代表异常的体外物,但它跟随了冷芳携这么多年,坐着的时候、站着的时候,近乎是他另一个器官,冷芳携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陡然失去了,让他生出一阵失落。   医生戴着防菌手术口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柔和的声音说:“已经被处理了。”   大概被丢掉了。   冷芳携想。   基因病痊愈后,冷芳携能够将更大精力花费在汲取知识上,他的学习速度令所有老师惊叹,明明几乎是从零开始,很快却达到首都星学生的平均水准,甚至隐隐有超过的趋势。   “小天才。”一次测验后,姜玄看着结果,亲昵地称呼他。   显然对冷芳携很满意。   这让始终惴惴不安的冷芳携获得了一丝安全感。   冷芳携十二岁时被姜玄带走,现在两年过去,到了一个微妙的年纪。   “你该去上学了。”姜玄往终端上投出两份资料,“有两个选择。”   “前者是我的母校,初高中一体的封闭式私立学校,只有Alpha和未分化的优秀学生能够入学,课程繁重,对学生的要求很严格,每学期淘汰落后者。但只要能顺利毕业,各所高校都会对你敞开大门。”   “后者是一所风评极佳的公立学校,不仅有Alpha就读,也有不少Beta和Omega入学。”   青年倚靠桌边,薄唇含笑:“小冷要选哪一所呢?”   冷芳携毫不犹豫:“前者。”   姜玄深深地看他一眼:“如果没有分化成Alpha,即便你非常优秀,也会被毫不留情地赶走哦。”   冷芳携挺直脊背:“先生,我会成为最优秀的那一个。”   后来,他果然如愿分化成Alpha,帝国主流思想中最强大的性别。   也如他对姜玄做出的承诺那样,成为那所优胜劣汰高校最优秀的学生,无数Alpha被他打败、被他超越,纵然嫉妒、憎恨,只能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再也无法企及。   少年还没成年,却已经有了Alpha强大的体魄,攻击性高的信息素,柔韧的薄肌覆盖,后脖颈上的腺体仍然青涩,身着挺拔整洁的制服,从外表看,完全褪去了垃圾星残留的痕迹,像世家精心培养出的天之骄子。   “普通的首都学生需要考入军校,以后才有资格加入军队舰列。但姜家掌握帝国第一军队飞鸟舰列,小冷,毕业之后要直接去飞鸟上见习,跟随我,成为我的副手吗?”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被姜玄轻描淡写地许诺给一个孩子。   这是姜玄对他的认可,冷芳携不否认那一刹那的激动。但是很快,激动褪去,只留下沉沉的心绪。从那一条前途光明的登天之路,冷芳携窥见若隐若现的阴影,某种不详的气氛萦绕其中。   “先生,我更想考取第一军校。”   “哦?”姜玄轻轻挑眉,“为什么?”   冷芳携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想让外人议论您以权谋私,通过一军加入飞鸟舰列更加顺理成章。而且,那是先生的母校,不是吗?”   如果依照姜玄的安排进入飞鸟舰列,他余生都会被打上姜玄的印记,那没什么,毕竟他现在的一切都是姜玄赋予。   但他能赋予一切,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一切收回。   他不能奢望姜玄永远将他当作子辈对待,不能被姜玄表露出的柔和所迷惑,减少姜玄的影响,做出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至少被抛弃那一天不会太过凄惨,有能力继续供养二月她们。   姜玄最终同意了。   但从家仆们口中他得知,姜玄之后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   “家主已经在舰列上安排好少爷的房间,只是……”看到冷芳携投来的注目,家仆骤然停住谈话,沉默地垂下头。   通过特殊考试提前入学后,冷芳携就减少了回姜宅的频率。   “看来孩子长大以后,总会想着脱离家族的束缚,离长辈远一些。”提起两人的初遇,就不得不说到现在,姜玄似笑非笑地抱怨,“我现在清闲了,可你却变忙了,连通讯也不打给我。”   冷芳携平静道:“现在课业有些繁重。”   吃完饭后,姜玄让他去家族医生那里检查身体,看基因是否保持稳定。   冷芳携忍着困惑,任由仪器扫描。   冰凉的手套轻轻触碰Alpha的腺体,没有处于易感期,那里本该钝感,可一瞬间,冷芳携竟然觉得脖颈一酸,某种特殊的感觉顺着手套蔓延,令他浑身发软。   他怎么了?   冷芳携蹙眉,下意识忍住一切异常,保持平静。   “好了。”医生摘下手套,“少爷的身体一切都好。”   ……   “少爷的腺体有异常。”书房内,医生小心翼翼地说,“上面有微量Omega信息素的残留,应该是一周以前留下。”   “Omega信息素。”姜玄轻声重复。   “……是的。”不敢看家主阴沉的脸色,医生死死埋头,“详细报告已经发送到您的终端上了。”   姜玄不再说话,医生缓步后撤,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姜玄回到卧室里,床头桌上陈列一座圆柱状的观赏瓶,瓶身采用特殊材料,几乎辨不出外形,淡绿色的营养液勾勒出外形轮廓,一截短而细的尾巴静静悬浮其中。   手指扣住瓶身,轻轻敲击,声音的震荡传导到液体中,推动尾巴发生细微的旋转。   被他带回来的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开始厌烦家族的管束,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Omega。   终端亮起,荧蓝光幕上一张清晰的照片放大,Alpha和Omega一左一右,针锋相对,画面颇具张力。   在外人看来,或许会以为两人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但也会有人从中品出微妙感——Alpha和Omega为敌?那不是笑话?   死敌变情人的故事,一直以来在AO之间不断上演。   针锋相对的两人,迟早有一天会因为信息素走到一起。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亲爱的孩子身体就会包裹上Omega不知羞耻的信息素,恬不知耻的Omega哄骗他的孩子,正大光明走到他面前。   他们会标记?会结合?会登记结婚?   而他孩子的体格相较Alpha太过柔弱,那Omega却过于高挑,让姜玄不得不产生一个令他无法保持平静的想法——床榻之间,冷芳携是否会被那野狗压倒,亲吻吮吸每一寸肌肤?   荒诞的想法源源不断冒出,姜玄沉叹,信息素扑向观赏瓶,像旋涡一般缠绕着那截尾巴,幽冷的木香萦绕整间卧室,Alpha高攻击性的气息丰沛得令人窒息。   从门缝泄露出的一丝甚至让偶然经过的仆人跪倒,等级的绝对碾压令他瑟瑟发抖。   指腹停留在观赏瓶的中心,似乎差一点穿过营养液捉住那根悬浮的尾巴。   姜玄微笑着,像个担忧小辈的长者,语气温和地告诫着:“他配不上你。那条野狗,只不过是最低等的Omega。”   所以,不要靠近他,不要让他触碰你。   你的腺体应当始终纯洁。   “我会为你安排最合适的人。”额头抵在观赏瓶冰冷的瓶身上,声音轻的如风拂过。   只留下一室幽静死寂的信息素。   *   冷芳携在姜宅没有停留太久,住了几天就收拾准备回学校。   军校联赛在即,他没那么多时间挥霍,虚拟训练室里还有大量的项目等待他探索。   姜玄因军中有事,提前一天离开了,这对他是个好消息,至少不用在离开的时候看着姜玄略带忧郁的笑容,听他不动声色的挽留。   这会让冷芳携产生愧疚,仿佛这么早回学校对姜玄是一种沉重的伤害。   理智告诉他,不是的。这只是姜玄想要留下他的手段。   这位首席指挥官似乎很长情,养宠物的戏码玩了快八年依旧没有腻味。或许是他的策略起了效果——指挥官真的对他产生类似长辈的爱护之情。   这种感情甚至演变为一种不动声色的黏人,有时候让冷芳携颇为烦恼。   悬浮车行驶快到门口时,司机紧张地说:“少爷,我能在这里停一下吗?我,我忽然想上洗手间。”   如果后座上是家主,司机绝不敢提出类似的请求,哪怕憋到身体出问题,也会把姜玄送达目的地。但姜家的少爷在仆人口中一直都有好名声,看起来很冷淡、很矜傲,其实是个好说话的性格。   纵然司机是个平庸的Beta,少爷眼中无能的弱者,但只要提出的请求合理,姜家下一代主人不会为难他们。   家主眼中没有他们,因为他们是蝼蚁。少主人看不起他们,但至少还会把他们看在眼中。   冷芳携不可置否,司机将悬浮车停泊,匆忙下车。   停留的位置很微妙,刚好是姜家外围,也就是“养子们”活动的空间。   虽然有“斗兽场”的名号,粗略一看,其实并不粗劣血腥,只是相较于住宅部分,这里的建筑风格偏于粗犷。   几栋三层高的灰白楼房簇拥一面巨大的圆形广场,数十个Alpha或坐或站,露出的肌肉上汗水淋淋,充盈雄性气息。   冷芳携以手支颐,百无聊赖地打量他们。   年纪看起来比他小一点,体格却很健壮,每一寸肌肉都是从小锻炼搏杀的结果。   那群Alpha也在打量悬浮车,明目张胆,几个关系好的侧脸小声交流起来。   大概是在议论他吧。冷芳携淡淡想。   一个特殊的、好运的养子,分明出生相似,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任谁也会心里不平衡。   忽然,一名绿发的Alpha朝悬浮车方向走来,他身形微微佝偻,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走过来敲击车窗。   车窗按下,露出冷芳携那张霜白冷淡的面容。   Alpha两眼蓦地发亮,很兴奋地说:“公主,我是27号!”   公主。   冷芳携微顿。   这是什么嘲讽的称号吗?   他不明白Alpha的来意,因而只是平静地注视他。   “您别这样看我呀。”Alpha憋出一句,黏黏糊糊的语气,“我为您准备了好多好多礼物,可是公主,您一直没来,我才知道家主不想让您靠近我们。”   语气好似抱怨,但是紧接着,Alpha语调高昂起来,非常高兴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会很努力,等我加入私军,一定会成为您的护卫贴身守护您。”   说完,Alpha就离开了。   好似冒着巨大风险靠近姜家少主人只是为了说几句话而已。   27号不断回味冷芳携纤长的眼睫,薄薄微粉的眼皮,淡淡的眼神,微微扬起的下巴,纵然仰视他,仍然风仪凛凛。   好想,好想跪下来。   Alpha面颊通红,不断颤动的眼珠晃荡水光。   “看起来好恶心。”亚格评价道。   “x的,你去干嘛了?一身臭味,你发情了?”   “27,你不就隔着窗户跟他说了几句话,至于兴奋成这样??我还以为你x的亲他嘴了,挨那么近……”   27号语气轻飘飘的:“没有公主的允许,不能亲。”   他的同伴郁闷:“就算司机走了,附近还有那么多眼线,你直接上去不要命了?我敢打赌,接下来教官会把他往死里训。”   “敢去碰冷芳携,以姜玄的性格,说不定会直接把你扔回去。”有人嗤笑。   27号沉浸在快乐中,笑得像只得到主人爱抚的小狗。   “可是见到了公主,受再多惩罚也值得。”   “……真是条疯狗。”   那头,冷芳携尚不知晓已经有条狗单方面认了主,司机把他送到学校附近,他就下车步行到寝室放行李。   客厅空无一人,也没听到其他动静,于一大概外出打工去了。   收拾好东西,他坐在沙发上,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手头有等待整理的资料,需要撰写的课题,无数安排科学的训练任务,他并非无所事事,只是忽然从阴沉的姜宅回到学校,他一时间没有做其他事的欲望。   静默之中,每分每秒都很难熬。   现在只是早上,距离入夜休息还有足足14个小时。   【麦从理:回来了,来这里坐坐。】   【麦从理:我猜你现在应该不想做其他事?】   【麦从理:[坐标]】   麦从理的消息拯救了他。   虽然不明白他从哪里得知自己返校,冷芳携还是出门,朝他给的位置去。   坐标所在处是一片宽阔的草坪,位置比较偏僻,四周只有零星几个路人经过。   但这里风景却很好,微风轻拂,嫩草随之舞动,日光和煦,挥洒在草坪的每一寸角落。   草坪中央屹立几颗数米的巨木,树荫如云如盖,麦从理靠坐树干,盘坐着低头观察手边的小草。   冷芳携朝他走去。   草坪飒飒作响,麦从理抬头,浓紫色的眼瞳在明媚的光线下呈现出梦幻的色泽,近乎于紫罗兰的颜色。   帝国皇室就以紫罗兰色的眼睛著称。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冷芳携刚巧站在对的角度上。稍稍往前走一步,颜色又变得深邃,在某个角度甚至仿佛墨黑。   “坐。”麦从理拍拍身旁的草丛。   见冷芳携不动,他挑眉,忽然伸腿直接躺下:“不想坐的话,就躺下来吧,很舒服。”   四肢呈大字型散开,极为潇洒。   “这里可没有垫子哦。”麦从理的语气里夹着调侃。   冷芳携倒不是嫌弃草坪太脏,毕竟在垃圾星生活了十几年,什么样的环境没见过。他只是觉得麦从理的动作有些奇怪,不太像以前的他。   学着Alpha慢慢躺倒,视野一下子翻转,眼前是浓密的树荫,日光顺着叶片的缝隙洒落,像是深林里一抹澄澈柔和的光。   鼻头翕动,仿佛能嗅见土壤的味道,和草木的香气,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   “怎么样?”麦从理问他。   冷芳携其实很喜欢这样的场景,但他觉得在草坪漫无目的地躺下是在浪费时间,挥霍姜玄给予他的宝贵财富,因而纵然心头轻飘飘地泛着愉悦,还是不甚自在。   更不知道怎么回答麦从理。   一时之间只听见微风拂过,枝叶飒飒作响,抖落零碎的阳光。两人并排而躺,沉浸在安静的氛围当中。   躺倒的姿势令人昏昏欲睡,察觉到困意,冷芳携的第一个反应是想起身——放松片刻已经足够,他该回去做该做的事。   哪知道手肘刚刚撑地想要起来,就被麦从理一把揽住,重新带回地面。Alpha侧躺着面向他,碎发贴着草丛,摘下耳机,不容反抗地放到冷芳携头顶。   “嘘。”手指抵唇,“听。”   悠扬悦耳的歌声流淌进耳朵,敲动心脏。自然的声音拼凑出的歌声毫无修饰,偏偏恰到好处。   风声、雨声和火焰声中,冷芳携听到一段婉转的吟唱,附和着暴雨中腾起的火焰,渐渐拔高。   却并不刺耳,反而柔和得不可思议。   渐渐地,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冷芳携微微垂眸,浓紫色的瞳孔倒映出他沉静的面容。   曲调走到尾声,戛然而止后忽然再度从头响起,就像歌曲并未停止,而是一个别出心裁的小设计。   麦从理翘起嘴角:“这是我母亲写的歌。”   “很好听。”冷芳携安静地眨眼。   “现在不急了吧。何必总这样焦虑,你已经走在太多人身前。”   冷芳携淡淡道:“Alpha的社会里,没有‘停下’的词汇,一切都在向前。我如果停下,迟早会落后,会被抛下。”   Alpha叹气,眸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片刻后,宽厚的手掌落在他眼前,温柔地盖住了冷芳携的双眼。   “不会的。你那么优秀,谁也赶不上你。”   视线被遮挡,其他感官凸显出敏锐。风声,枝叶摇晃声,远处模糊的人声,连带着柔和的温度将冷芳携包裹。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完全远离了这个世界,沉入一种极为特殊的氛围当中。   掌心睫羽不断颤抖,像羽毛骚动,带来一阵漾开的痒意。   麦从理忍住笑意,问道:“一个问题。军校联赛,你打算和别人组队吗?”   姜玄也提到过类似的问题。   “姜家的处境很微妙,我坐在首席指挥官的位置上,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无数人都在觊觎我的位置,期盼我的跌落。他们愚蠢地以为姜家只靠我一人无法长久,真是天真的想法。”姜玄带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们只管等着吧,哪怕等到白发苍苍、两眼花白,也只能眼睁睁看我的孩子坐上首席师士的位置。”   “我没有带你出入过那些奢靡的、别有用心的场合,但很多人都知道我亲手养育了一个孩子,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这次军校联赛,你会在众人面前展现出才华,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小冷,你将是联赛上唯一的焦点。”   “一军有我的追随者,你和他们组队,他们会保护你。”姜玄用温柔诱哄的语气说,就像忧心忡忡的长辈,蹙眉时让人不忍拒绝。   他那时候怎么回答的?   “不。”透过手指和枝叶的缝隙,冷芳携望向云层间的夺目耀眼的圆日,“我单独参赛。”   ——先生,我会单人参赛。   “我就知道。”麦从理露出毫不惊讶的表情。   他坐起来,扔给冷芳携一个巴掌大小的模型,扬起嘴角,笑眯眯看他:   “那么决赛时候,用我为你设计的机甲吧。” 第85章 “他是猫我们是什么?狗吗?!”   机甲模型的底色是霜雪一样的白,却自核心引擎的部分向四周蔓延出淡淡的绯色,用的是造价最昂贵的晶透材料,日光之下明净澄澈,颜色仿佛云霞,漂亮得夺目。   机身并不厚重,偏向灵巧,一侧机甲臂持长剑,一侧别小巧狙击枪。   无论是核心引擎,机甲骨骼,还是神经动线,完全按照真实机甲等比例缩放,可见麦从理在模型里倾注的心血。   “我专门为你设计,为联赛准备。”麦从理抬眸,直勾勾地看着他,“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   “她是我从入学起就开始打磨的名剑,三年待出鞘,而你是战斗系最精英的师士,两者正相配。”   冷芳携神色不明地纠正他:“目前最强的是于一。”   “他?”麦从理眼眸写满了傲然,“这是综合机甲,于一?他还不够格。”   “芳携。你是整个一军,乃至整个帝国唯一能够驾驭她的师士。”   被他注视着的青年,神情淡然,抬眸之间,眼波乍然漾出锋利,让人想到一柄剑身雪白泛冷光的名剑,因为杀伤人命而染上灼眼的血线,麦从理就是被他击杀的猎物。   Alpha呼吸陡然急促,肾上腺素令他额头青筋鼓动,他瞳孔放大,一错不错地盯紧了冷芳携,等待他的回答。   对方最终轻轻一笑:“你说得对。”   那笑并不浓郁,浅极淡极,偏偏溢满了矜傲,仿佛少年成名的剑客,从容而自信。   唇边的笑容放大,麦从理心头充盈喜悦。   “但武器配置上,我还没确定。”往冷芳携的方向挪了几寸,他指着模型上的小剑说,“最契合我的设计的是古剑,剑乃百刃之君,配合狙击枪远攻近伐,无往不利。只是古剑并不出名,你也没有学习过相关课程。”   麦从理遗憾道:“模型只是初步设计,之后我会把剑换成匕首或者其他热武器,看哪一样最适合你。”   剑。冷芳携从前确实没有接触过。   七年的时间极为短暂,现今机甲与热武器当道,军队舰列构建战场,身为冷兵器中的一员,古剑不在冷芳携的学习范畴之内。   可是当麦从理提到“剑”时,一股怪异的涟漪忽然掠过平静无波的水面,荡漾出阵阵不平的波纹。   冷芳携感到一种下意识的熟悉。   指腹落在古剑之上,晶透材质柔和带凉,他却仿佛能想象真实古剑之锋利,吹毛断发,万物可斩,凶器也。   更有握住剑柄的冲动。   “不用更换。”冷芳携垂眸。   在怪异熟稔的驱使下,他说:“既然是最契合机甲的武器,那么就用它。”   这是要现学?   对这个回答,麦从理并不意外,他挑眉:“距离联赛可没多久了。”   “我之前确实没接触过剑。”冷芳携微扬下巴,一个睥睨的眼神,“不过,只要我沉下心学习,没什么不能掌握的。”   “不过几天时间而已。换得一台状态最佳的凶悍机甲,值得。”   其中或许有那怪异的感觉作祟,更多的却是冷芳携对自身实力的自信——作为力压无数Alpha的强人,他不惧怕任何挑战。   当即同麦从理前往虚拟训练室,既然迟早要上手习剑,择日不如撞日,刚巧机甲设计师在身边,现在尝试,或许还能对机甲有所改进。   虽然还处于假期中,训练室里人却不少,冷芳携在过去的路上提前预约,不至于抵达训练室后还要等待。   无视旁人明里暗里的打量,冷芳携换上紧身服,躺入训练仪中。麦从理则通过附带端口接入,这样两人可以同时联机。   训练仪里有可以自由创造武器的编辑器,免费向一军的学生开放,冷芳携只有在试验机甲配备的狙击枪时会使用这个功能。   编辑器的资料库内囊括了上千种古代冷兵器,古剑排在首位。   导入标准数据,一柄剑身漆黑的古剑握在手中。无须试用,冷芳携就觉察出不合适的地方,果断调整,连同剑的颜色一起更换。   几秒钟后,编辑器重新生成,一柄剑身纤薄、剑芒锋利,通体呈现云霞色的剑浮静静悬浮在面前。   冷芳携心头微怔。   这样的一把剑,更熟悉了。   然而遍寻记忆,从未有类似的身影浮现,就连在光怪陆离的梦里,他也没有持剑过。   可是当一手紧握,扬剑直指前方时,蛰伏在身体内的本能复苏,冷芳携几乎是无意识地舞动剑身,划出凌厉的轨迹。   起初还显得青涩,但很快如鱼得水,如臂指使,毫无初次持剑之人的滞涩与笨拙。   上手的速度令人惊叹。   麦从理屏住呼吸,凝视舞剑之人。   那剑的颜色极衬冷芳携,底色同样是霜雪般的白,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偏偏总会在薄薄的眼睑、纤长的脖颈和肩窝处漫上薄粉,令人心摇神驰,不能忘怀。   跟随虚拟教程,冷芳携很快掌握基础的剑招,因着那份诡异的熟悉,他的剑招了多了几分灵光一现的变动。   只是编辑器用数据堆积出的东西,终究比不过真实的剑。停手后,冷芳携思索刚才的手感,总觉得制剑的材料要再轻一点。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剑会随心而动,不由失笑,这又不是那些小说里的场景。   “制剑的材料我来找。”冷芳携说,“还有机甲的费用,之后你给我一个账单。”   麦从理没有拒绝,他很清楚冷芳携不愿欠别人人情的性格。   离开训练室前,他忽然问:“取名了吗?”   麦从理迟疑一瞬,最终摇头。   “那么……就命名为霞光吧。”   霞光剑。霞光号。   驾驭机甲之人,也如霞光般光芒万丈。   Alpha的背影倒映在紫色瞳孔中,走动时短发间隙露出的白皙后颈引人瞩目,所有人都知晓那之后藏着一块隐秘的地方。   冷芳携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恒星,现在光芒还不显,但总有一日耀眼的光芒会让全帝国的人惊叹。   过去的冷芳携就像他做的一个荒诞梦境,显得极为不真实。   ……   “那是姜家送来的人吧。”   “指挥官的养子,出身不明,还没分化,之前一直藏在姜家里不露面。”   “长得完全不像个Alpha。”   对冷芳携的第一个印象,源于身边人私下里的议论,或是好奇,或是含着恶意,对待中途入学的人,已经分化,崇尚弱肉强食天性的Alpha们就像找到了一个新玩具,乐此不疲地研究。   而且还是“那个姜家”的人。   帝国首都内,姜玄所在的姜家值得任何人关注,上一代离奇死亡,本以为随帝业开辟的不朽世家最终沦为尘土,归为灰烬,却没想到姜家气运未绝,走出了姜玄那样恐怖的天才人物。   还在家中时,麦从理曾远远见过那位指挥官,眉眼温和,唇齿含笑,周身上下是成年人的从容不迫,仿佛那些血腥残酷的事迹只是外人为了诋毁而编造。   父亲沉肃的面孔隐在阴影之中,声音仿佛自幽沉的深潭传来,带着一股冰冷和肃杀的意味:“姜玄是一把好刀,锋利,却也会反伤持刀之人。”   “你若要掌刀,决不能用对待其他人的手段去控制他,明白吗?”   麦从理面无表情地戴上耳机。   他的父亲总是不合时宜地教导他,试图传授一些他并不想了解的无聊技艺。   “你!!”父亲面色未变,声音中却混杂了怒火与斥责,还有隐隐的失望,“你和你母亲真是一个样子。”   麦从理漠然,推门而出。   帝国任何一个人在他的愤怒面前都无法保持平静,偏偏麦从理可以。他习惯了父亲情绪的波澜,习惯了浓烈刺鼻的信息素,习惯了责骂和冷视。   他总是能坦然地、无惧地反抗他——比如违抗他的命令,跑到一所封闭式学校里读书。   这里的学生崇尚优胜劣汰,被灌输着“Alpha至上”的思想,和他父亲有着极为类似傲慢的、令人生厌的面孔。   麦从理于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屑于搭理他们。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冷芳携,据说是姜玄养子的存在。   父亲曾提起过他,纳闷于以姜玄冷心冷肺的性格,怎么会突然收养一个垃圾星出身的小孩?   除了确实长得好看,颇有天赋,在其他方面倒也不怎么出奇,这样的小孩帝国每年一抓一大把,姜玄怎么独独看中了他?   麦从理也很好奇。   于是漫长而无聊的学校生活多了一份乐趣,默默观察这名略矮略瘦的少年。   少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姜家人,对待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将兴奋的眼神落到同学身上的Alpha,并未过多浪费时间与垃圾周旋,而是在各项科目、各类考核上用一骑绝尘的成绩狠狠打在他们脸上。   通红的几个耳光。   让所有将冷芳携视作新玩具的Alpha们陷入狂怒之中。   然而基因固有的慕强心理又让他们不得不对冷芳携臣服,像终于找寻到狼王的躁动狼群般试图追随他。   哪怕他只是一个未分化的小崽子。   只是他们那一番纠结的心理变化,期期艾艾的行动,完全没被冷芳携放在眼里,少年昂首,漠然地走在最前方,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从不回头。   旁观Alpha自作多情,又迅速破防赌咒发誓要让冷芳携后悔的全过程。麦从理只觉得好笑。   “他哪天分化成Omega就老实了!”精心准备的示好被无视,Alpha愤怒而不甘地说,“班里全是Alpha,到时候他被人压着标记可没谁救他!”   说不定那时候第一个冲上去,流着涎水试图咬穿他腺体的人就是你。   在他们口中,冷芳携已经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暴君”,远近闻名,就连已经毕业的学长都有所耳闻。   唯一一个不知道的,大概只有冷芳携本人。   与沙文主义Alpha格格不入,对四周警惕的小可怜猫,总是背对着人群独自舔顺毛发,然后佯装强大凶悍地走出来。   一只成功伪装成幼狼的野猫。   观察了这么多天,麦从理做下这样的判断。   如果被那群Alpha听到,估计会愤怒地瞪大眼睛,揪着他衣领质问:“猫?!你眼睛瞎了吧!”   “他是猫我们是什么?狗吗?!”   是啊。你们拼命想舔又舔不到的样子,真的很像蠢兮兮的狗。   正因为处在第三人旁观的客观视角,麦从理才能发现种种隐秘的细节。   面对Alpha时眼底的轻蔑与鄙夷,接触众多训练仪器时镇定下的无措,碰到了野猫面无表情扔下猫粮就走,却被凶悍的猫咪踩住皮鞋,尾巴勾住脚踝……   有太多无人知晓的细节,全被麦从理看在眼底。从小就看遍形形色色的人,麦从理自信于自己的眼力,绝不可能看错人。   冷芳携与他的同类并不相似,甚至仿佛对最终分化的性别无所适从,他厌恶腺体,厌恶信息素,厌恶Alpha总是躁动的牙齿,却不得不用更加Alpha的特质伪装自己。   尽管,他本身就具有与众不同的特殊气质,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   冰冷的,克制的,仿佛古时代圣女守贞一般的Alpha,要是放到ABO混杂的学校里,Beta和Omega一定会为他疯狂。   唯一一次失态发生在学年的末尾。   大部分考试结束,Alpha们在校园内游荡,寻找各种刺激物发泄情绪,易感期接连不断到达,注射再多抑制剂也无法使Alpha回归平静。   谈话中不断出现Omega的影子。   “他要是个Omega就好了。”教室里,Alpha聚集在一起。   为首的那个抚摸耳钉,嗤笑道:“他要是Omega,早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继续留在这里岂不是羊入虎口,要不了一周,身上就全是Alpha的痕迹和臭味。”   “说不定连肚子也大了……”   “就算是Alpha……他的信息素是什么?我从来没闻见过?不会是O装A吧。”   “要真那么好奇,自己去看看呗。只要你不怕被打断腿。”   谈起冷芳携,总会说到各种各样引人遐想的话题,Alpha的信息素躁动起来,为了避免大打出手,他们及时换了另外一个话题,虽然也离不开Omega的影子。   “蠢蠢的,估计是哪家养的小公子吧。居然想跟我见面?”有人聊起在星网上认识的Omega,笑容里是轻蔑和不容错认的恶意,“他家里人难道没告诉他,不要轻易接触Alpha吗?”   “就约在今天课程结束,后门那里。他大概是想和我谈恋爱,不过——我为什么要答应呢?”那人轻佻地说,“他要是发现我带了一大群Alpha去见他,一定会非常崩溃,非常害怕吧。”   恶劣的坏种。   麦从理闭了闭眼,准备起身,这时紧闭的教室门被人推开,站在门口的赫然是刚才的话题中心。   冷芳携之前从未动手过,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神情冷淡的Alpha,看他们像看垃圾一样,眉心紧蹙,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到人脸上,重重的力道牵扯皮肤,很快打出淤青出血。   Alpha们当然不会束手待毙,然而冷芳携的动作实在灵活,下手干净利落,他们有的难以招架,有的却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态,瞪视着居高临下的人,任由对方的拳头落到身上。   受伤最严重的是发表恶劣宣言的那一个,一张脸英俊的脸高高肿起,嘴角裂开,下巴上全是血。   麦从理第一次闻到冷芳携的信息素,清冷冰寒,一瞬间如同步入雪国,压住其他所有人的信息素,可见Alpha当时的心情是多么差。   “哈……”被砸到地上的人紧盯冷芳携,“这么生气,你看上他了?一个Omega而已,我可以让给你,只要你、”   皮鞋重重踩到他侧脸,狠狠地碾动。   因为大开大合的动作,冷芳携的制服散乱,领口歪斜,干脆单手解开纽扣,露出雪白的锁骨。   他蔑然地踩着Alpha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无视你吗?”   “因为你太弱小了。”Alpha紧缩瞳孔,听到上首人对他居高临下的评判,“掌握权力、得天独厚的Alpha贵族,大概从小被人捧着长大。结果被我这个平民出身的小人物死死压制,不能光明正大地超过我,就只能沉醉在欺辱别人的快感上,以为自己仍然强大。”   “你算个什么东西?在基因上占便宜的垃圾而已,踩你都嫌鞋底脏。”   极富侮辱性的斥骂。   麦从理听进耳朵里,手背上青筋迸起,牙齿凸出,口腔不断分泌液体——他竟然因为冷芳携的三言两语产生了下/流的冲动。   地上的Alpha面颊晕红,胸膛剧烈起伏。   显然也被爽到了。   很难说他对冷芳携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思。   “……”麦从理无言地抬起头,恰巧与冷芳携半垂的眼眸对上。   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晰地映照出他的丑恶。   冷芳携不会知道,他的手下败将们究竟在想什么。   不是耻辱,不是愤怒,而是更加极端,更加激烈的阴暗情感。   只有Alpha和未分化者活动的校园里,暗地里总有古怪的氛围酝酿,冷芳携相貌清丽,美得极具攻击性,自他入学起狎/昵的言论就源源不断。   上课时隐晦的注目,下课后的交流,洗手间内面红心跳的打量,还有熄灯之后寝室内肮/脏的幻想。   白天里傲慢的Alpha们,夜里躺在床上,嘴里却念着仇敌的姓名,幻想他脱下制服后雪白的身体,柔韧的腰身。   无数次的发/泄都与他有关。   麦从理从来静默旁观,一语不发,显得像个纯洁的Alpha,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然而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正因为他长久地注视冷芳携,几乎将Alpha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记入脑海中,不知不觉间,已经沦落到与同类相似的境地——内心滋生出阴暗的欲念和渴望。   悄无声息就被冷芳携捕获。   不将私下的争执和斗殴闹到明面上是这所学校共同的法则,于是冷芳携揍完人扬长而去,麦从理仓促而狼狈地跟上去。   他看到Alpha单手撑墙翻出学校,看到Omega先是在惊讶中露出恐惧的神色,紧接着因冷芳携冰冷的态度感到安心,虽然疑惑赴约的为何另有其人,却没有过多纠结,反而询问起冷芳携的通讯号。   他靠在墙边,听到冷芳携骂Omega是大脑空空的蠢货,让他以后不要再来。   也听到Omega用温柔的语调纠缠:“我不来了,那你的通讯号是多少嘛。你告诉我,我就走。”   以及一声冷冰冰的“滚”。   Omega最终被赶走了,麦从理等待冷芳携离开,贴着墙壁,静静地倾听缓慢的心跳。   砰。   心跳错了一拍。   Alpha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跟前,嘴角微扯,嘲弄他:“你是哪儿来的小老鼠?滚远点。”   麦从理已经忘记当时如何反应了,大概……是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他已经不再中立客观,不能继续作为旁观者,于是他选择靠近让他变化的人。   冷芳携在学校里没有室友,也没有朋友,气质拒人千里之外,总是一人独行。   既是因为Alpha们刻意阻断了旁人进入的空间,也是因为冷芳携本就不愿意和人交往。   不是没有Alpha主动出击过,但结果不怎么好。   麦从理偏要勉强。   他自信于长久以来的观察结果,整座校园里,或许没人比他更了解冷芳携——Alpha看似冷漠无情,其实外硬内软。   麦从理不像那些Alpha一样头脑空空,只知道跟随本能行事。他的名声好,从不沾染恶习,不与恶棍为伍,也没有踩到冷芳携的底线过。   他像个正常,却又无聊的普通Alpha。   只要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再冷硬的蚌壳也会被撬开一条细缝,露出内里晶莹剔透、洁白无瑕的珍珠。   而他向来有充足的耐心。   强硬地挤到冷芳携身边,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他,不知不觉冷芳携默许了他的靠近,他被无数人诅咒、辱骂,被冲动的Alpha视为异端。   他们愤怒而不甘,甚至想要冲上去诘问,凭什么他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麦从理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冷芳携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最特殊的那一个。   就算到了第一军校里,就算冷芳携终于有了室友,这个事实依旧不容改变。   并且会永远存续下去,高傲地注视那些前仆后继,想要占据冷芳携心中特殊地位的人。   和冷芳携分别后,麦从理打开终端,点进校园论坛里的隐秘区域。   不出意外地看到首页刷新的贴子。   他了然地笑。   果然,在他和冷芳携一起到达虚拟训练室的时候,就有人破防了。   《主题:谁来杀了麦狗?我看到他跟芳宝开房了》   楼主:麦狗怎么还不死????我要疯了,真的疯了,x的这贱货,他凭什么笑那么得意?!他凭什么恬不知耻跟着芳宝?域友我们一起合作把他干掉吧,去暗网里下单,一起谋杀,或者训练的时候动手脚,再看到他黏着芳宝我真疯了! 第86章 “100%,你和我的匹配度是100%。”   1楼:lz你也太疯了吧,标题党举报了[无语]整得我以为他俩去酒店了   2楼:笑喷了哥你这个标题,人也就去训练室里联一下机,你这黄谣造的   9楼:x的楼主你欺骗我感情,哥就说哥好好打工挣钱,回来给老婆买钻戒,怎么钻戒还没到头上就绿了?看到标题哥马上买刀准备去杀奸夫,没走两步呢才发现原来是老婆跟朋友一起玩,那没事了[放下屠刀]   10楼:楼上喝了多少?说话胡言乱语,打出去!   11楼:笑死,打工哥,那朋友是正经朋友还是床上朋友啊?别你累死累活挣钱,人在床上交流感情去了。   12楼:哥警告你,别挑拨离间,破坏哥和老婆的感情。老婆爱哥得很,天天扇哥巴掌,你就是脱光了站哥老婆面前,老婆也目不斜视[墨镜][墨镜]   23楼:没人关心楼主吗,感觉他好破防[可怜]   24楼:麦从理那贱货早该死了^_^   25楼:疯披梦男是这样,脑子完全蒸发了,整天老婆老婆,看谁都像小三,活在梦里的蛆虫,一到正宫面前就显形破防了。单方面陷入热恋,单方面结婚,单方面交/配,单方面婚姻破裂,单方面发疯捉奸,实际你谁正主根本不认识,看了觉得真可怜。   26楼:哥,你别说了……别说了……我的心被你刺得西吧碎[大哭][大哭]但是真的会对老婆身边每个人抱有敌意,我也想健康一点,但真的调理不好哇!!   27楼:远离冷芳携保平安。   28楼:戒不掉一点,每次远远看到就下意识跟上去了,我已经是老婆宠物狗的形状了   29楼:无恶意,你老婆的狗只有你一条吗?   30楼:……心碎了   49楼:在隔壁看到芳宝的最新照片,好白好白,我舔舔舔舔舔——   50楼:那冷冷的小眼神,谁懂,好辣斯哈斯哈,主人我要永远追随你,打我吧主人!特意练的肌肉终于有用武之地,主人快来扇我[色][色]   51楼:楼上不会是逆天哥吧   52楼:点进主页还真是,越来越逆天了,到处撒尿求踩求打,宣传sm举报了   55楼:不是??小众xp你也管?你以为你学生会啊!   56楼:学生会的人也逛你区,说话小心点不然连累域友被封   60楼:话说回来麦狗正宫气场真的足,跟在芳宝身边看我们那眼神……啧啧,我不是梦男都想揍死他   61楼:你不是梦男我吃屎   62楼:玩这么大??哦,还真是梦男。我说你们撒谎之前能不能关一下主页啊,天天裸奔以为你勾八很大呢?臭A的肌肉没什么好看的,还是芳宝的好看[色][色]又白又粉,在训练室里蹲蹲还能看到芳宝激/tu   63楼:……好担心冷芳携贞操。   64楼:放心,域友说着玩的。大概。   66楼:请域友们监督,从今天起我要戒色了。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我以前是个龙精虎猛的Alpha,自从遇到芳某某精神垮了肌肉也没了,脑浆变成黄色,趁现在身体年轻还能恢复正常,我要早点戒掉,心无杂念拿捏欲望[热血][热血]   68楼:第一集,我要戒色;第二集,求芳宝高清美照;第三集,夜半失眠起来打胶;第四集,戒色即是戒心!;第五集,芳宝居然脱光了诱惑我,破戒一次无伤大雅,颠/luan/倒凤顿时不知天地为何物,太爽啦我不戒了;第六集,梦醒,沉淀。   87楼:我记得芳宝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88楼:战斗系著名卷王,你说呢   89楼:没人看见之前接走老婆的车吗?最新发售的暗影系列,全帝国也才五辆吧,老婆家世好强,看来只能含泪入赘吃老婆软饭了   90楼:难怪能提前入学,有人涛过他背景吗?   91楼:之前涛过好几轮,都没线索,毕竟你芳入学后完全像个普通人,看不到一点贵族痕迹   92楼:要是我家能开那样的车,全帝国都得知道我的姓名[墨镜]   97楼:想远点,有没有可能那不是芳宝家人,是芳宝找的糖爹。我看过那视频,芳宝一开始明显想去搭列车,看到那车的时候表情都不好了,估计是老登太想我宝,迫不及待让司机开到校门口忘记了我宝的要求。可惜看不到车里的情况,我宝一定给那老登扇爽了[白眼]   98楼:求你了,冷芳携是个正常Alpha好吗,不会找糖爹不会圆角,打人只会用拳头不会扇巴掌,你区到底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好崩溃   99楼:重铸你区荣光,芳宝男义不容辞!   101楼:谁说的?那我脸上的巴掌谁扇的?不是冷芳携是谁?   102楼:他真扇你巴掌了???老哥你干了啥?   103楼:也就在梦里干过他一次而已[无辜]   110楼:笑死,而且前段时间不是有线索帝涛出他的家世吗,是姜家的人,怎么还在给人造黄谣啊我都怜爱他了   111楼:村通网,他居然是姜家的人?那为什么姓冷?据我所知姜家除了姜玄没别人了,难道他是姜玄的私生子?   112楼:啊这,我家跟姜家算是有点关系吧,姜玄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总听到姜家的人说公主公主的。   113楼:楼上,你说的“那些人”不会是从养子里选拔出的护卫军吧,那群人是这样的,天天泥塑芳宝,自诩守护公主的骑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配吗你就骑士了[白眼][无语]   114楼:补药泥塑我宝啊[大哭]冷芳携只是一位魁梧Alpha,身形高大强壮,双臂有力,步履稳健,身躯壮硕的好像一堵墙似的,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肩膀好似双开门冰箱。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好一个能让域友依偎的宽大肩膀[色]   115楼:们整肃好吓人,感觉你芳能一拳干翻深域里的性/骚/扰犯   116楼:不能泥塑芳宝!!芳宝还是个小孩子,小宝宝,饭要我喂,衣服要我穿,晚上睡不着会眼汪汪跑来要我讲睡前故事,补药泥塑他啊!   117楼:滚也别宝塑谢谢   120楼:跟完整栋楼只觉得冷芳携已经面目全非了,不得不感慨他到底吸引来一群什么神经病啊   ……   回味在训练仪内持剑的手感,回寝室的路上心情颇为愉快。   冷芳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使用真剑了。心头的兴奋与他到首都星后第一次接触机甲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比那还要高兴一些。   触碰机甲时,他想到了权力、强大,仿佛在风雨飘摇的未来里握住了最璀璨光明的那一条路。但此刻,忽略掉复杂的想法,冷芳携唯余最纯粹的快乐。   漫长求学生涯,他终于找到最能牵动心神的玩具。   但是很快,这抹难得的高兴化为乌有,因为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寝室楼下,外披白色风衣的Omega静静站在那里。   大病初愈,唐灵的脸色是没血色的苍白,周身萦绕一股阴郁的气息,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极为不可亲近。   但当听到冷芳携放缓的脚步声,唐灵抬头看见他,黑沉的瞳仁一瞬间蒙上光彩,眼珠亮得渗人。   “你回来了。”他似乎等了很久。   心口陡然生出一捧恶气,冷芳携皱眉,毫不留情地戳他伤口:“现在就敢出门,看来你的手好得差不多了。真可惜。”   “你在关心我吗?”   唐灵面色不变,很平静地解开外袍,里面是一件无袖的黑色紧身衣,敞露的手臂上附着隆起的肌肉线条,臂膀处各有两处疤痕。   Omega垂头看了看,尔后微笑地看着他:“这些伤痕,正好和你肩上的小痣相对应。”   很古怪。   完全不像以前的唐灵。   在冷芳携的预想中,再一次见面时,唐灵要么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与报复想法,要么佯装若无其事,实则如毒蛇一般伺机而动。   他不是温和的Omega,崇尚以牙还牙,对得罪过他的人向来不留手。   冷芳携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状态。   好似花墙之下、酒店之中的事未曾发生过,好似他们二人以前的针锋相对都是幻觉,表现得倒真像个正常Omega。   可正常Omega不会孤身一人来到全是Alpha的寝室楼底下。   酒店里狂热痴迷的一张脸霎时闪过冷芳携脑海,胃里翻腾,好似无意间吞入了阴冷物质,在他体内搅动,呕吐的欲望在喉管蔓延。   应该不会……   不愿再去思索唐灵的来意,冷芳携转身打算离开,不与唐灵纠缠浪费时间。   却忽然闻到一股烈火熊熊燃烧般的信息素,不似寻常Omega那样温和,躁动着,混乱着,像火堆里翻腾的阴冷的蛇类,难耐发/情/期的痛苦,不断发出求偶的讯号。   一个Omega,对一个Alpha这样。   冷芳携骤然转头,扔过去一份O用抑制剂,骂道:“你疯了吗?!”   宿舍楼里全是Alpha,但凡泄露一丝Omega的信息素都极有可能引起混乱,更不用说还是这样暧昧的信息素。   只用下半身思考的Alpha可不会考虑Omega的真实意图,情/欲只会夺走他们的脑内物,驱使他们完全沦为野兽。   “用完赶快滚。”   唐灵却一动不动,捏着抑制剂端详,最后露出怀疑的神色质问:“你给谁准备的?”   语气仿佛是丈夫在盘问疑似出轨的妻子。   荒谬!   冷芳携还在忍耐辱骂他的冲动,唐灵却又很快恢复平静,直勾勾看他。   语气古怪而深沉,混杂一股诡异的情绪。   “100%,你和我的匹配度是100%。”他扔下一个惊天大雷。   终端上显示出匹配报告原貌,底下鲜红的匹配度极为刺眼。   纵观帝国历史,百分百匹配度的AO屈指可数,他和唐灵竟然也是??   可他们之间根本不像高匹配AO会有的状态,反而相看两相厌……不过,他们信息素上的契合度确实很高。   尽管非常惊诧,但冷芳携更想离开了。   换成任何一个另外的Alpha,听到百分百匹配的Omega主动找过来,一定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标记。他却深深感到被密林野兽盯上的威胁感,基因不断发出警报,让他立刻逃离。   不要被Omega捕获!   不知不觉间,唐灵已经勾出了他的信息素,尽管只有极淡的一抹,炽烈信息素却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扑上去裹紧了。   窒息感,怪异感。   连带突然抓住他的手,和唐灵急迫的挽留。   “我们应该结合的!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伴侣!”   莫大的荒谬将他笼罩,Alpha微顿,回以冷冷的一瞥:“唐灵,你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吗!”   他厌恶唐灵,却也对他反对AO固定配对的言论表示欣赏。   按理来说,身为Omega,唐灵更能体会Omega面对Alpha的弱势地位,应该更加厌恶用信息素将人凑对的做法。   现在,他居然以高匹配度名义,来说服冷芳携与他结合?   从Omega执着的眼神里,冷芳携看不出半点伪装,他不得不去承认一个事实——唐灵也许是认真的。   为了什么?   只有可能为了他的信息素。   “曾经说过的,我记得很清楚。”唐灵喃喃,“只是你不一样……”   “……怎么有Omega的味道?”   回寝室的Alpha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纠缠中的两人,暗暗停下脚步投以注目。   冷芳携不想让他和唐灵变成日后一军人人议论的AO,更不想学生会因此介入。   “可你对我做的事,我全记得。”冷芳携紧抿薄唇,面无表情道,“唐灵,你我之间只有仇怨,除此以外是受信息素控制而产生的劣等情绪。”   “你却因此失去理智。蠢货。”高高在上的嘲讽语气。   “我不会与任何一个Omega结合,尤其是你。”   试图用最冰冷,最无情的语气将Omega赶走。   唐灵仍然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不为所动。   “你以为我在欺骗你?不,我是真心的。等登记之后,我们可以一起申请宿舍,你的易感期快到了吧?只靠抑制剂度过太痛苦了,我会帮你的……我可以做你的狗。”   最后一句话令冷芳携顿觉仿佛被人用舌头舔过,花墙之下无力反抗的窘迫再度浮现,冷芳携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冷若冰霜的眼神刮过唐灵,骂道:“滚!”   “你不相信吗?”   唐灵笑了笑,膝盖弯曲,当场跪下了。 第87章 他的世界陷入永不停歇的发/情/期。   Omega跪在脚边,仰头注视他,明明是势弱的姿态,偏偏浓黑的眼睛里酝酿偏执和惊人的侵占欲,极具侵略感。   冷芳携居高临下,被他眼神刺得忍不住后退半步。   “你……”   唐灵的变化实在令人困惑和惊讶,更令他对信息素的忌惮加深几分——连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的唐灵都变成这样,要是他被信息素捕获……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警铃不断作响。   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指节扣住Omega的下巴,强硬地将他托起,Alpha锋利清冽的面庞逼近,气息霜寒如冰,透着森寒。   “既然你做我的狗,那么该听主人的命令吧?”冷芳携道,“我说,滚。听不懂吗?”   野狗终于得到了主人的承认,纵然还蠢蠢欲动,想要用涎水在主人身上留下气息,标记主人,却也不得不暂时离开。   他是条好狗,所以,他会听话。   唐灵带着一腔兴奋和激动离开了,冷芳携原本的好心情却一扫而空,冰冷的眼神扫过明里暗里看热闹的人。   Alpha们瞬间收回视线,有的低头摆弄终端,大概是跟朋友吐槽他。   冷芳携很清楚一军背地里有无数人骂他,除了麦从理,他没有朋友,又因桀骜的行事作风得不到喜爱,堪称全校公敌。   那没什么。   冷芳携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   这样就不会像以前一样,总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跳到他面前来,阻乱他的脚步。   ……只是,却忽然跑出来一个唐灵。   他的话和行为让冷芳携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回到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清洗身上的信息素,然而无论是用水冲洗,还是注射抑制剂,那股淡淡的烈火气息始终萦绕不散,仍然停留在腺体附近,像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   冷芳携闭了闭眼,走出卧室,于一正巧开门而入。   Alpha大概是刚从哪家机械零件店回来,一身工装染着钢铁的味道,上衣的纽扣解了大半,露出壮硕的胸膛,起伏的肌肉上挂着汗珠。   身上却没有信息素的味道。应该是回寝室前提前注射过抑制剂。   于一将手里一袋煎饼递给冷芳携,说:“附近生意最好的店打包的,据说味道很不错。”   不管去哪里,他习惯了带一堆东西回来给冷芳携吃,冷芳携起先有些无所适从,渐渐地也适应了室友这种古怪的习惯。   于一定睛瞧了瞧冷芳携,他的室友肉眼可见的脸色差,想到回来路上听到别人讨论他和唐灵,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态,于一开口询问:   “你跟唐灵……”   他稍稍斟酌字句,刚要问及两人的关系,就看见Alpha厌烦地敛眉:“一个不知所谓的人而已。”   煎饼的味道很不错,冷芳携却没心情享受。终端不断弹出消息提示,短短时间里,唐灵连续发了数条信息过来。   冷芳携一个也没看,直接把他拉黑。   ……   【您已不在通讯权限范围内。】   屏幕上鲜红的一行小字提醒唐灵,他被冷芳携拉黑了。   Omega向后靠在椅背上,并不惊讶,合上双眼,回忆刚才与冷芳携短暂接触的每一个画面。   这一段时间里,他就靠这样狼狈的方式渡过一阵又一阵汹涌澎湃的饥饿。   双手被冰冷的寒气浸透,就像泡在寒潭之中,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肉在麻木中渐渐溶解。   痛苦,恐惧。   在等待机器人医生上门的那一段时间里,唐灵以为两只手再也保不住,一颗心脏不断发出剧烈的呻吟,受伤带来的痛苦还在其次,更多是为未来陡然陷入一片黑暗而迷茫。   唐灵只知道研究、制药,他出生在实验室里,长大在实验室里,毕生的志愿也落到实验室上。如果失去灵敏稳健的双手,他不敢想象之后该走向何方,更不敢面对老师失望的面孔。   Omega的人生简短而无聊,苍白得像一张薄薄的纸,除了实验室的白没有别的颜色。   当然,现在多了一个冷芳携。   霜雪的气息始终萦绕,与令手臂麻痹痛苦的气息不同,这一股泛着淡淡的甜意,使得唐灵周身愉悦。   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止痛药剂。   腺体贪婪地捕捉,一丝一缕也不愿放过。   渐渐地,唐灵恢复平静,甚至有心思打量机器人用手术刀切开的创口。   粉嫩的血肉暴露,接触到空气后带来锐痛,蹿入肌肉埋入血管。   旁观仪器伸入手臂之内,虽然感官已经被麻痹,却让他有种整个被剖开的怪异。   落点偏移了0.3mm。   唐灵评估着。   机器人果然只能遵循设定好的程序,很难灵活变通,现在的技术条件仍然无法取代人力。   手术完成后,机器人顶着祝福的表情,十分贴心地将术后恢复注意事项发到终端上。   离开酒店的时候,因为衣服上残留有血迹,加上有医疗机器人上门,酒店的真人员工特意询问唐灵是否需要帮助,看起来很怕摊上事情。   “帮助……”麻醉剂还未代谢干净,唐灵的脑子木木的,轻飘飘地说,“你帮我把他抓回来吧。”   “抱歉,这位先生,酒店不提供此项服务。”真人员工笑容僵硬,看他的眼神里饱含对精神病人的鄙夷。   鄙夷。   对,他也看不起他自己。   恢复期间的生活很无聊,没办法继续推进实验,也没办法参与课程,只能一个人待在寝室里,像阴沟里的老鼠。   终端空空如也,照片全被删除,唐灵的心脏也空落落的,像被人开了一个大口,不断有冷风灌入。   欲念不受控制地回旋,他只能通过不断回想过往的画面度日。   随之而来的还有深切的遗憾。   如果照片没有被删除,得到满足的他会离开酒店。但是,要不了多久腺体和信息素会重新陷入饥饿之中,他会再一次违背诺言找到冷芳携。   到那时他会提出怎样过分的要求?   比如,要求他脱下制服,换上轻/佻/下/流的服装?用甜蜜的唇红涂抹嘴唇?撕咬他的腺体?   自从那次花墙之下荒诞而失控的侵/犯开始,心中蛰伏的野兽苏醒,窥伺着认定的猎物,饥肠辘辘,不知满足。   不知不觉,唐灵点开了购物网站,浏览界面上全是暴露的服饰、甜美的女装以及设计大胆的Omega颈环。   他物欲很低,购物车常年空荡,此时却满满当当地塞了一堆。   一声深深的叹息。   唐灵很清楚自己对冷芳携的渴望是病态的,不正常的,是他必须去除的。   身为研究人员,应当保持冷静,应当去除杂念。   唐灵企图控制自己驰逸的心神,企图从药物实验中找回冷静。   然而……   当时从Alpha柔软的口腔内不断撬出蜜汁时,仿佛也吮吸了毒液,沿着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深入骨髓。   即便在恢复期,唐灵也不受控制地想接近冷芳携,就算只能远远观察他也感到满足。   他打开最不屑于浏览的深域,翻阅无数个与冷芳携有关的贴子,为别人匿名状态下下流狎昵的言论,非健康的幻想而愤怒,却也悲哀地不得不靠疯传的照片和那些言论饮鸩止渴。   冷芳携罕见地离开学校那一天,他失眠了。   夜半急雨,低沉的云层间隐约有雷暴酝酿。   他晕乎乎地陷在床里,感到腺体抽痛,信息素焦躁不安地寻找抚慰剂,世界颠倒,唯有窗外的雷光格外清晰。   轰隆一声,响彻耳畔。   酝酿已久的暴雨倾盆而落,他的世界陷入永不停歇的发/情/期。   如果无法得到冷芳携,他将永不安宁。   怀着极度兴奋、过度激动的心情,唐灵去数据库做了匹配,结果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就接到了数据中心的通讯。   工作人员激动地满脸通红:“您和那位Alpha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罕见!帝国已经三百年没出现过百分百配对的AO,你们简直是天生一对!”   “唐先生,您什么时候和您的Alpha来登记呢?这么高的匹配度,无论你们置办房产,还是准备生育,政策上的优惠力度很大……”   挂断通讯后,唐灵躺倒,手掌遮住嘴唇,却掩不住喜极而泣的双眼。   浑身的阴郁一扫而空,只留下喜悦。   他终于可以拥有他了!   Omega的瞳仁神经质地颤动,像终于抓住猎物弱点的兽类,微笑时獠牙若隐若现。   历史上相同匹配度的AO无论关系如何,最终都走向标记结合的结局,因而即便冷芳携并不知晓这个事实,唐灵却已经自顾自地代入伴侣视角,提前开始了恋爱生活。   用全新的视角看冷芳携身边的人,尤其是麦从理,感到不顺眼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麦从理那贱货早该死了^_^】   ——面无表情地发送回贴内容,完全像个正常地为麦从理特殊地位破防的深域人。   唇角却傲慢地勾起。   被人当成梦男讽刺嘲笑,唐灵不可置否一笑而过,只有他知道再过不久他就会成为冷芳携真正的恋人,届时无论是自以为地位稳固的麦从理,还是那些深域使用者,都会陷入痛苦和不可置信当中。   手握匹配度检测报告,唐灵不再只是远观,选择主动出击。   使用从深域里学习的手段试图令冷芳携转变对他的印象,结果适得其反,对方似乎更烦他了。   唐灵冷静地思索对策。   没关系的。他忍住发疯的欲望想。是他之前做错了事情,只要好好表现,他的Alpha总会回心转意。   ……   《主题:医药系某人什么情况?他和芳宝不是一直相看两相厌吗?》   楼主:那这几天死皮赖脸跟在芳宝身后的人是谁?鬼吗?他爹的,芳宝都让他滚了还跟着,一点脸都不要了是吧??   1楼:只要能舔到老婆,这点脸皮不要也罢!   2楼:第一次看到他跟冷芳携走到一起,还那么和谐,我差点跪下了,还以为吃错菌子产生幻觉了,吓得我赶紧看看芳宝照片压压惊。   3楼:什么和谐啊,明明是芳宝嫌弃他,想赶他走,那姓唐的脸皮厚装没听见   4楼:奶奶,原来你说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发生是真的!默默磕的cp成真了这种爽感谁懂[墨镜][墨镜]   5楼:c什么p?cp什么?p什么?你放屁呢!他爹的,你不会唐灵本人吧,深域里要有磕cp的也只可能磕他跟麦从理,你什么档次什么水平敢来碰瓷麦皇后?   6楼:楼上点了,妈粉会磕一嘴麦芳,稳稳地很幸福,而且再怎么磕麦狗也不可能上位,就很安心   7楼:……男妈妈不是妈妈,说倦了我都   9楼:这就破防了?急了?真可怜^_^   10楼:给我看笑了,你要真是唐灵,哪天把麦狗踩下去再来说破防的事,芳宝根本不鸟你搁那单方面高潮,你要笑死谁?不被爱的人才最破防呐(幽幽),你猜唐灵和麦狗里不被爱的是哪一个?   12楼:点了,麦狗虽狗,却不是尔等凡人能碰瓷的   21楼:冷芳携不会真谈恋爱吧?提前声明我不是妈粉爹粉老公粉梦男黑粉深柜,啥也不是,纯路人,还挺好奇以他的性格会跟谁谈,毕竟他看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   22楼:真要分析,可能性最大的还是麦狗吧,毕竟唯一朋友的含金量[大哭]   23楼:想点好的,万一芳宝最后跟我谈了呢[墨镜][墨镜]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忘记诸位可爱的域友们   24楼:然后找人给深域里芳宝相关的全删咯是吧[刀][刀]   25楼:还是域友懂我   26楼:毕竟谁没做过路人上位的美梦呢[点烟]   33楼:有没有人懂,芳宝应付唐狗时候的样子好可爱,尤其是唐狗下跪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惊慌失措好像一只炸毛小毛咪,嘿嘿,妈妈亲亲   34楼:早知道待遇这么好,我也去当狗下跪了。当狗谁不会啊?也就唐狗在那显摆[白眼]   35楼:这……待遇好?   36楼:还不好吗?那可是冷芳携!   37楼:点了,以芳宝的性格,扇你一巴掌就算很看重你了,其他人直接无视   45楼:算是和唐狗同系的人吧,说点内幕,我早看出他不对劲了。比较优秀的Omega都遭人妒忌,被人为难都是家常便饭了,这点懂得都懂,像芳宝那样最多嘴上骂骂的在唐狗遇到的人里根本不算什么,其他手段更恶劣的不在少数,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偏偏唐狗闹得好像他跟芳宝是针锋相对的宿敌一样(明明芳宝只是礼节性看不起他),他什么可怕的心思我不说。   46楼:原来我不是一个人!之前跟唐灵和他跟班合作过一段时间,当时就发觉唐灵对冷芳携有点过于关注了,我们在那儿讨论课题,明明冷芳携只是路过,都没看我们一眼,唐灵就皱眉冷笑,还说Alpha如何如何,一套戏演的,给我看得一愣一愣,他是冷芳携深柜吧   47楼:想要博取老婆关注的下头男是这样的,不择手段,走宿敌路线发现老婆不感冒,马不停蹄就来当狗   48楼:……吓人,诡计多端的Omega能不能别贴我宝[皱眉]   49楼:唐狗真的吓人,看冷芳携的眼神跟恨不得把他吃了一样,不像是O,比A还A   50楼:确实,那种眼神……但凡是个正常Alpha都懂   60楼:笑嘻了,楼里好多人暗暗破防还要佯装理智分析,看了觉得真可怜(摇头),麦狗唐狗,虽然是狗,至少有主人了。别装了,说到底你们恨的是狗牌上写的不是你们,要是冷芳携跟前的是X狗(请自行带入自己姓氏),不得给你们爽死   61楼:大师你多说点,这梦做的我好爽,代入感太强了,已经被老婆扯狗链训了[色][色]   207楼:唐狗真是块牛皮糖,阴魂不散,好烦!!   208楼:又送早餐,又接送下课,还尾随我老婆,这是在干嘛?当冷夫人正牌老公是死人吗!   209楼:楼上你死没死我不知道,但唐狗亖了是真的   211楼:一Omega总贴Alpha干嘛啊,学生会能不能管管   212楼:额……会长其实管了的,找唐狗谈过话,但貌似没什么效果   213楼:什么时候我有这么厚的脸皮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222楼:烈A怕O缠,家人们我有点怕[点烟]   223楼:芳宝补药妥协啊!那不是个好O!现在看起来低声下气的,得手了绝对会把你锁在床上灌成奶油泡芙[大哭]   224楼:放心,冷芳携真的蛮冷酷的,唐灵送了这么久早点一点效果都没有,转头就被送给其他人了,毕竟他只吃麦从理带的。有幸吃过一次唐灵精心准备的爱心早餐,有一说一味道还不错。   225楼:居然没扔垃圾桶,芳宝……你还是留情了   226楼:芳宝只素个不浪费粮食的好宝宝,宝宝好,唐灵坏!   230楼:我要闹了,为什么芳宝不这样对我啊!唐狗吃这么好天理难容!! 第88章 他仿佛稳操胜券,像冷芳携的正牌男友一样。   这回,唐灵全校闻名。   之前他被冷芳携针对,虽然引起一些人的关注,也只在小范围里传播,这一次医药系唐灵的名字就连快要毕业的高年级也听说了。   刚从战场上退下的高年级们拿一军里的八卦当作消遣,听到最近有个Omega狂热地追求Alpha,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   “如果Alpha不喜欢他,再怎么追求也没用吧。毕竟这说明他们的匹配度并不高。”   “而且一军的Omega……”   能进入第一军校的Omega,每一个都志向远大,并且不怎么喜欢传统的AO配对,对Alpha说不上讨厌,却绝对不能称喜欢。高年级们还在学校里时习惯了Omega同学的冷言冷语,听到有个学弟居然被Omega狂热追求,不由得心情复杂。   “那学弟是谁?”有人忍不住问。   “冷芳携。”   “原来是他。那个小学弟。”语气里带着了然,“是他就不奇怪了。”   “谁?”背对他们的Alpha站起身,嘴里叼一根草莓味棒棒糖,不解地皱眉,“我怎么没听过。”   “老大,你之前一直在外面见习,根本不回学校上课,当然没见过了。冷学弟入学的时候很轰动,一是作为未成年入学,在一军里很罕见,大家都猜测他家世不凡;二就是学弟长得很好看,额……我形容不出来,反正确实好看,不少Alpha追求过他。”   “就是性格怪了点,不拿正眼看人,他们开玩笑说是平等地看不起比他弱的所有人,无论性别。”   Alpha咬碎棒棒糖,若有所思:“听起来蛮有意思。”   第二次休息,他在终端上找到后辈,作为已经卸任的上任学生会会长,因为即将到来的军校联赛,需要跟新会长沟通。   “嗯,已经安排好了。我会提前指导他们。”   宁霜是个能力很强的Omega,从前觉得麻烦的事情在他手里显得轻而易举,听完汇报,Alpha不由感慨:他早点甩掉会长之位是对的!那位置太麻烦了。   “学弟,听说学校里有个姓冷的Alpha现在很出名?”   “是,很厉害的学弟。不过,最近跟一名Omega有一些纠葛。”   Alpha对内情并不了解,很随意地问:“我听说他不喜欢那Omega,你该介入一下,免得发生什么事。”   无论是Alpha不耐烦下出手,还是Omega因爱生恨,都不是一军愿意看到的,学生会需要提前管控,这是他们固有的职责。   宁霜闻言,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有什么困难吗?”Alpha不解,“要是那O不乐意,就强迫他们分开吧。”   “我已经跟双方都谈过了,没效果。而且,他们的匹配度是100%,学生会无法强制干涉。”   他说的异常委婉。   这么高的匹配度,以帝国惯来的作风,没有把两个人绑进不标记结合就不能出去的房间都算非常开明。   要不是有学校挡着,登记中心的工作人员早就介入。   “百分百?”Alpha瞪大眼睛,又皱眉,“那按道理说不该啊……这么高,那学弟怎么会拒绝呢?”   宁霜摇头:“我也不清楚。可能……确实不喜欢吧。”   嘴上这样说,他却想到冷芳携面对唐灵时堪称冷静的姿态。   显然是唐灵一头热,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匹配度影响,真不像个会因为信息素沉沦的Alpha。   准确来说,冷芳携是直接无视了唐灵。   临近联赛开幕,除却花在课程上的时间,其他时候他沉浸在与麦从理讨论机甲设计当中。   无论Omega怎样纠缠不休,都进不了他的眼。   冷漠而又无情。   唐灵只能咬牙忍耐急切的渴望,靠着过往的回忆度日。   花墙之下压制Alpha的快感,不断从腺体处榨取出的馥郁气息,潜藏在雪白皮肉下的腥甜香气,一切的一切令唐灵神魂颠倒,光是回忆就叫人心摇神驰。   他是忠诚的狗,绝不能在冷芳携眼前露出獠牙。   和冷芳携待在一起甜蜜却又痛苦,因为还有该死的麦从理的插足。   唐灵嫉恨麦从理看他时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没有警惕,平淡无波,仿佛他根本构不成威胁,不值得他花费心神投以注目。   多么傲慢。   他们贴近窃窃私语,近乎耳鬓厮磨。   他却只能僵硬地站在一边,心情如同丈夫为偷情的妻子买套一样难堪。   等冷芳携忽然有事,中途离开,奸夫还要从容地告诫他:“我在他身边这么久,看过无数Omega靠近他,试图融化他。他们认为自己会是那一个命中注定,很遗憾,他们都失败了。”   好言好语的,就像从前在唐灵和冷芳携之间斡旋一样,满怀真心:“你大概被信息素迷惑了,产生了一些不理智的情感。好在他不会乘人之危。唐灵,你先离开学校一段时间,等冷静过后再回来吧。”   多好,多真心实意的劝诫!   听起来就像个无私奉献的朋友一样。   可他看冷芳携时眼里含着的情感,唐灵不会错认!   Omega一改在冷芳携面前的老实柔顺,冷冷笑道:“因为他们确实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一个,不自量力。可我不一样。”   笑容转柔,含了几分得意:“麦从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跟芳携的匹配度有多高。”   麦从理面色未改,心沉了几分。   他的沉默说明了一切,唐灵道:“原来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是他的朋友,他会告诉你的……原来没有说。既然如此,我也不提前泄露了,毕竟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他仿佛稳操胜券,像冷芳携的正牌男友一样说:“他现在讨厌我没关系,闹别扭而已,迟早有一天会发现我的好。匹配度会说明一切。”   毕竟再怎么特殊,麦从理也只是个Alpha而已。唐灵知道,ABO三种性别里冷芳携最讨厌的就是同类。   而且Alpha无法标记Alpha,存在严重的互斥机制,只看麦从理常年注射抑制剂就知道冷芳携不喜欢他的味道。   多么可悲的人。   因为信息素上的契合,唐灵满是优越感,看向麦从理的眼神里顿时少了几分嫉恨,却多出几抹怜悯。   胜者对败者,居高临下的怜悯。   这下换成麦从理破防了。   他占据了唯一朋友的位置,却并不满足,还要奢求更多。   但在Omega面前,身为Alpha的他太过弱势。   如唐灵所想,冷芳携的确不怎么喜欢麦从理的信息素。   尽管他一直压抑攻击性,伪装得温和而无害,然而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厌恶感无法轻易抹去。   冷芳携不会像对待其他乱发情的Alpha一样殴打、辱骂、无视他,却会暗暗皱眉。   曾经有一段时间,麦从理想过割掉腺体。   成为一个没有信息素的残疾Alpha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却能让冷芳携待他更加亲近。   只是不了了之——帝国范围内,家里的视线一直在,他的父亲不会允许他如此“荒唐”。   如果……芳携被唐灵迷惑——   麦从理眼底闪过杀意。   他一定会杀了他。   推开宿舍大门的一刹那,Alpha的表情阴沉下来。因为背着光线,紫色眼瞳恍如沉墨,酝酿风暴。   Alpha的气息压抑,信息素有些不稳。   卫希景在厨房里做晚饭,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吃瘪了,嘴里哼起愉快的小曲。   “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胆敢觊觎我宝?全杀咯。”   菜刀哐当砸到案板上。   ……   唐灵、冷芳携和麦从理三人同行(准确来说,两人同行,一人跟在其后)的三角已经成为一军奇景,众人议论纷纷,揣测三人之间的关系。风暴中心的冷芳携岿然不动,完全看不出偏向。   图书馆里查阅资料,Alpha眼睫低垂,翻阅纸质书页,手指比纸还白,沉静而淡然。   面对Beta学弟期期艾艾的告白,平静地听完后,果断拒绝,冷漠无情。   自习室里设计机甲图纸,长时间阅读古剑资料让冷芳携神思困倦。Alpha撑着脸,薄薄的眼皮飞上红意,含着些微水光,半睡未睡。   以及清醒后看向窗外发呆,发顶翘起一缕碎发。   一幕,一幕,又一幕。   全被人不动声色地记录下来。   镜头定格在青年远眺的侧脸,乌黑瞳仁蒙上柔和的暖光,皮肤雪白,如一尊触手生温的羊脂玉。   忽然,青年转头,直直盯视镜头所处的方位,目光如刀似剑,像在说:抓到你了。   墙角边,季如筠愣在原地,迟疑地关掉终端。   抵靠灰墙,心脏怦怦直跳,速率快得病态,像下一秒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带动四肢百骸的血液快速奔流,季如筠因此发出急促的喘息,不过几秒钟,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果然,被发现了。   季如筠从前通过遍布一军的摄像头和网络观察冷芳携的生活,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但他非常满足,他只需要远远看着就好。   然而,唐灵打破了这种“满足感”,他恬不知耻地黏在冷芳携身边当狗,仗着冷芳携不能光明正大殴打一位Omega而洋洋得意。   镜头里,除了冷芳携和麦从理,唐灵的身影时常出现。   令季如筠倒尽胃口。   更让他心中生出极大的不平衡感。   强烈的冲动促使他走出卧室,偷偷跟到冷芳携身边,这样近距离的隐秘接触令季如筠着迷——他悄无声息地入侵了冷芳携的生活,对方却完全不知道。   懵懂无知的,纯洁的羔羊。   他一边痴迷地用镜头描摹Alpha的容颜,一边怀着阴暗的激动期待有一天镜头会被发现。   这一天来得并不迟。对于五感敏锐的Alpha来说,周围的风吹草动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   脚步声顿挫有力,自空旷的楼梯间传来,心跳渐渐和脚步保持同一频率,一起一伏。   冷芳携自楼下走上来。   季如筠定定地看着他,沐浴晨光,深檀乌发随动作缓缓扫动,更衬得面容清凌凌。   “原来是你。”Alpha在他面前站定,面无表情道。   “我,我是为了赚钱……”Omega像被他轻蔑的目光刺中,仓促地垂下头,声音又细又弱,含着颤抖,“有人出钱买你的照片。”   四下无人,他大概很怕Alpha的拳头,为了证明所说的话,狼狈地点开终端对冷芳携展示,通讯界面上显示买家与他的交谈。   买家使用的是加密过的账号,十分豪横,已经提前打来一半的款项,数额极大。   第一军校里精英如云,这类生意并不罕见,但冷芳携从没想过自己也会遇到。   甚至价钱如此高。   他猜测买家或许是他的反对者,出钱买照片并非出于喜爱,而是试图寻找他的弱点和丑闻。   “打开照片。”他淡声说。   逃走的路线被Alpha阻挡,季如筠别无选择,只能打开文件夹,里面陈列数十张照片,都是最近一段时间拍摄的成果。   看得出季如筠拍摄技术不错,镜头里的Alpha无论低眉抬眼,颇具一番傲慢凌冽的气度。   大概是打算拿去宣传他目下无尘吧。   冷芳携想。   “删掉所有照片。对方的联系方式发给我。”不容置疑地发出命令。   终端里留存的照片霎时一空。   “全部删掉了。”季如筠声如蚊呐,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脸色,“请,请问我能走吗……”   冷芳携一时不说话,端详着他。   额前刘海遮盖住额头,Omega身材清瘦,面无血色,眼底泛着青黑,显得极为阴沉。   在Alpha的命令面前,他怕极了,苍白的嘴唇不断颤抖,瑟缩地躬着身体,看起来比冷芳携要矮一个个头。   胆小,怯懦。   他是这样的吗?   冷芳携并不了解唐灵的这位室友,但似乎他对外的一贯表现就是这样。   过于阴森,像泥潭里攀爬的藤蔓,因此即便是Omega,也不得人喜欢。   但是,冷芳携没有忘记,花墙那一次,就是他用镜头对准了他。   那期间发生的事尽管忘了大半,如影随形的镜头感却很难忘怀,黏糊糊像一条毒蛇。   但,大概率是唐灵威胁他从事拍摄的工作。   在他冷锐如刀的目光下,Omega的头不断低垂,到后面甚至要埋进胸膛里。   冷芳携最终后退一步。   “你最好不要被我抓到别的。”他深深地说,抬步离去。   嗒嗒嗒——   直到脚步声消失不见,季如筠仍然低埋着头。   很久之后,他缓缓起身,躬起的腰背瞬间挺直。   露出的面庞不再苍白,满脸潮红,瞳孔在兴奋之下紧缩。   “哈——”炽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吐息喷洒而出。   季如筠捧着双颊,忍住不断分泌的涎水:“差一点……差一点就……”   ……   这一个小插曲,在冷芳携被唐灵纠缠得厌烦时忽然掠过他的脑海。   季如筠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另有一张面孔,他不得而知,也不耐烦去查清楚。   唐灵怎么赶都赶不走,比狗还像狗。他需要将他支开,留下喘息的余地。   “你不是要做我的狗吗?”冷芳携盯住他。   唐灵:“是的,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兴奋得狗尾巴都快甩出来,以为终于得到冷芳携的认可。   却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指令。   “既然如此,管好你的室友。”Alpha如此说。   什么?季如筠?   唐灵停在原地,困惑地歪了下头。   ……   Omega缩在寝室里,痴迷地看着终端上的人像。   门外忽然响起不轻不重的敲击,唐灵破天荒提前回来,模糊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入。   “开门。我有事要说。”   扫兴。   季如筠关掉终端,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拧开把手。   当头一个重拳狠狠砸到他脸上。   猝不及防间,Omega直接被打翻在地。 第89章 一个Alpha的后脖颈,竟然和Omega一样漂亮。   “呃……”   季如筠侧着身体,捂住鼻腔的指缝渗出血液,嗓子不断发出咳呛。   他看起来异常狼狈,也异常不解,困惑地问:“为什么……?”   季如筠冷静地思考,大概是他做的事被唐灵知道了。   Omega挡在门框下,达到Alpha平均身高的颀长身材挡住大半光线,使本就昏暗的卧室更加暗沉。   阴冷的信息素遍布房间每一寸角落。   唐灵那张脸,笑起来时有少年的桀骜,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极具冷感,居高临下,眼神压迫而来,仿佛一头无情的怪物。   “贱货。”侮辱性词汇脱口而出,得到指令后,唐灵很快查清楚发生什么事——他居然敢接冷芳携的生意,拍下那么多照片。   尽管,他猜测那些照片已经被冷芳携删光。   然而得不到安抚的野狗总是疑心重重,唐灵不禁回想过往,季如筠是否在其他时候拍下了更多,甚至于当时花墙发生的一切——季如筠是不是偷偷留下了没有删掉?!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唐灵本就看谁都像奸夫,季如筠的动作更是踩在他的底线上横跳,警笛长鸣,回寝室的路上怒气不断暴涨,积蓄到开门的一刹那。   化为又重又狠的一个拳头。   “我真没想到你敢对他动那种心思。”   做室友这么多年,尽管交集平淡,唐灵知道季如筠不缺钱,什么为了赚钱才拍照片全都是谎言!   唐灵没告诉冷芳携真相,却为此几乎咬碎牙。   一个麦从理已经使他神经高度紧绷,在杀人和做条好狗之间反复徘徊,如今再加一个季如筠呢?   只会让唐灵汹涌澎湃的怒火找到一个发泄的端口。   “哈……”他的室友一改怯懦,撑地站起来,口吻嘲讽,“因为得不到主人宠爱,就只能到我面前发疯吗?”   完全戳中唐灵的痛楚。   两位Omega罕见地拳脚相向,在狭窄阴暗的卧室里斗殴。   唐灵起先还收着力道,不想闹出人命,却发现季如筠不似外表那样弱小,虽然力气不大,动作却很阴毒,像从下九流恶棍里学来的格斗技巧,专冲要害处来。   毫不顾忌人命。   一边打,一边还要嘲讽他目前的处境。   全都是……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他的那些招式在唐灵面前完全不够看,这位异常的Omega不仅体型近似Alpha,力道和体魄更比一般Alpha还强悍,轻而易举地避开季如筠的反击,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代价只是手臂上的一点淤青而已。   季如筠急促地喘息,喉咙里含着血沫,剧烈疼痛下,他已经分不清楚身体哪个部位受伤更严重。   抵靠墙壁,腹部被砸中反出干呕的欲望,他声嘶力竭,却只吐出几口淡红的血。   唐灵警告他:“收起你的小心思。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他附近的话,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季如筠笑了下:“你是谁啊?”   困惑地皱了下眉:“明明一个无关的路人,怎么脸大到说这种话?”   “好,好。”唐灵气笑了,“不知死活。”   结果毫不意外,季如筠被揍得半死不活,像滩烂泥倒在地上,浑身青紫,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面容。   施暴者慢条斯理地擦干手指,收敛一身戾气,冷漠的眼神一闪而过,消失在门背后。   季如筠挡住脸笑出声来。   “哈哈……”   “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摊开手掌,指缝间是干涸的血迹,季如筠慢悠悠道,“不过一条不被承认的野狗。”   在冷芳携面前摇尾乞怜爱,却连一个注视都得不到。   他手里有太多,太多唐灵没有的东西了。这让他优越感十足。   哭着的冷芳携,倔强昂头的冷芳携,狼狈地躲雨的冷芳携……不止是花墙下的照片,还有太多唐灵没见过、也不可能见到的时刻。   他完全不需要像唐灵那样卑微低贱。   “嘶……”起身时牵扯到伤口,原本快要消弭的痛楚再度席卷。   但受伤确实严重,这段时间都不能出门了。   *   临近学期末,除了各项课程的结课考试惹人议论纷纷外,还有另一件事引人注目——帝国军校联赛。   每年举办,最为盛大、隆重的军校生竞赛,届时全帝国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上面。   还未开始报名,终端上已经贴出数个巨幅广告夺人眼球,各大交流平台热火朝天地讨论往期选手、展望这一届可能横空出世的新星。   学生会为此举办了多场宣讲会,旨在向许多不了解的学生宣传联赛的赛制、重要性和好处,同时吸引更多学生参与竞赛。   往年冷芳携只作为旁观者,看前辈在赛场大放光彩,今年的联赛却与他,以及整个三年级息息相关——这一届联赛,他们终于有资格报名了。   他和麦从理日夜研究的霞光号就是为此而准备。   甚至可以说,还没正式入学一军时,冷芳携就已经在为三年后的联赛做准备。   这是他最能向外界展现能力,吸引军部大佬关注的平台。   因此学生会举办的会议,尽管内容大部分是他知晓的事实,他还是场场不落地参加。   作为学生会的会长,也是往期几届优秀参赛选手,宁霜在近期也举办了一场内部指导会议,邀请了三年级各个院系的综合排名前三参加。   冷芳携不想错过,偏偏那一天他在星网上搜寻已久的铸剑材料终于有了线索,卖家要求当面交付,错过这回可能在联赛之前都蹲不到类似材料。   好在卖家还算好说话,把交付时间放在上午,宁霜的会议下午一点钟才开始,完全来得及赶过去。   只是……   没想到在回学校的路中遇到交通事故,一辆悬浮车出现故障,连续追尾六辆车,最后停落在城轨的轨道上。这对素来平静的首都星已经算得上一个特大交通事故。   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很快形成管制,冷芳携既不能绕路而行,也不能提前离开,只能等他们处理车祸遗迹,再一辆一辆检查后放行。   抵达学校时,指导会已经到了尾声。   【于一:你怎么还没来?出事了吗?】   【于一:不能录音,我这里有文字版的总结,没有删改过内容,发给你了。】   【于一:[指导会文档]】   还好于一有记录会议的习惯,冷芳携扫了一眼,发现大部分是他提前通过各种渠道了解的内容,以及姜玄告诉过他的事,只有少部分宁霜在联赛中的亲身经历有一定价值。   ——但是再怎么说,他的行为也辜负了宁霜的好心。   脚步停在门边,冷芳携深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而入。   会议结束,很多人陆陆续续离席,宁霜坐在上首还未离开,散漫的视线在会场逡巡,似乎在找人。   冷芳携的动静不大,却几乎立刻吸引会场剩余人员的关注,有的人已经走到门边,见状立即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在附近位置上坐下。   宁霜也随之看向冷芳携,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讶然。   大步走到他面前,因为是要道歉,冷芳携的声音没平日里冰冷,语气和缓地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他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尽管的确存在不可抗力的因素,但迟到了就是迟到了,狡辩只会显得虚伪。   “嗯……”宁霜有些惊讶地眨眼,片刻后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不是强制参加的会议。”   没入席的不止冷芳携一个。   那些Alpha们傲慢而自大,认为区区一个Omega,能有什么真知灼见的指导。哪怕宁霜在几次联赛中大出风采,他们也认为这是性别带来的好处——很多Alpha并不比宁霜弱,却没得到什么关注,原因不就在于Omega占比小,得到的追捧更多吗?   他们的那些念头宁霜一清二楚,不屑于解释,也不屑于向他们证明自己。一群本事不大口气却不小的垃圾而已。   偏偏冷芳携对此如此认真,倒让他确实惊讶了。   他甚至还会道歉。   见青年面容沉肃,却不甚自在地抿起唇,宁霜平静无波的心绪泛起点点涟漪。   Omega垂下眼眸,轻柔地说:“不过,确实有点失落呢。为了这次会议我准备了很久,结果学弟却没有来——”   缓缓抬眼,对上冷芳携稍显无措的眼神,眼眶里仿佛荡漾水意:“毕竟这么多后辈里,我最期待的就是你。”   “学弟,你是这一届联赛中最有希望胜出的那一个。”   冷芳携薄唇紧抿,再次说:“抱歉。”   宁霜歪头:“所以学弟能接受我一个小小的请求么?”   可能让他帮学生会做些事。冷芳携点点头。   Omega笑意渐深,从包里拿出一个深紫色的盒子,冷芳携莫名,请求难道是给他送礼物?还是想让他帮忙转交给哪位Alpha?   在场众人里有Omega,一眼就认出盒子的来历,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   盒子打开,敞露出内里柔软的绸缎,其上静静躺着一个深黑色的……颈环。   “学弟能戴一下这个吗?”宁霜拂开颈环周围的萱草,明亮灯光下,深色颈环低调内敛,偏偏正中束着一个小巧的金色铃铛。   手指拨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那是绯色家的新款……”有Omega压低声音道,“很贵的一条,看起来设计简单,没想到成品这么漂亮。”   一个Omega的用品。   如果戴在Alpha的脖颈上……还是素来高傲的冷芳携脖子上。   光是想到那个画面,周围人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   看青年的嘴唇有越抿越紧的态势,宁霜说:“不过确实,对你们来说,戴上Omega的东西是一种侮辱,为难的话还是算、”   “我戴。”冷芳携低声道。   颈环周围散发淡淡的香气,并不浓郁刺鼻,近似于黄昏花丛的香味,正好与内敛的配色相称。   宁霜解开颈环,示意冷芳携低头。   Alpha雪白的脖颈随着动作暴露在空气中,柔韧秀颀,腺体往下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会议室响起吞咽口水的声音,有人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到腺体位置上,或许是光线带来的错觉,那里的皮肤明显比周围粉一点,令人浮想联翩。   一个Alpha的后脖颈,竟然和Omega一样漂亮,腺体还那么柔软,要是能一口咬上去……   渐渐地有人面红耳赤,忍不住低头。   于一坐在木桌上看着这一幕,两腿随意敞开,虽然不像周围人那么失态,却也品出几分微妙的感觉。   颈环温度较低,凉凉地套在脖颈之上,Omega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锁骨和肩膀的位置,冷热交错,令冷芳携忍不住微颤。   颈环的尺寸刚刚好,宁霜佩戴时又十分小心,因此除却一开始的凉意外并不难受。   然而冷芳携有些难堪。   ——黑色皮革制品包裹住腺体的一刹那,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腺体受到保护,不会轻易沦为野兽撕咬之地的安全感。   自己居然产生了如此软弱的想法!   “好了。”最后调整好尺寸,搭扣在脖颈后扣紧,宁霜端详冷芳携此刻的姿态,十分满意地收手。   眼尾红了,果然还是不喜欢么?   心中不无遗憾地叹息。   “很漂亮哦。”宁霜夸赞他。   周围人也稀稀落落地发出称赞,很多用语仿佛经过加密,冷芳携完全听不懂。   可能是嘲笑吧。他想。   那些人里不乏被他打败过无数次的手下败将,一定对他怀恨在心,刚好撞见他为了赔罪戴上颈环。   虽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在一些Alpha眼里,但凡跟Omega扯上关系的制品都是禁忌物。   “这是我早就想送给你的礼物,戴回去再摘下来好不好?”宁霜仰头望他,用祈求的语气说。   于是Alpha戴着颈环跟于一一路目不斜视地回到寝室里。   纤细修长的脖颈被黑色颈环禁锢,黑白分明的强烈对比令人头晕目眩,于一看了几眼就仓促地收回视线,更遑论一路上碰到的人。   论坛瞬间高楼起,但内容与冷芳携设想嘲讽的截然相反。   《我当场一声嗨,老婆!》   主题:谁懂啊!本来想装矜持,结果真的脱口而出一句老婆,楼主的脸面啊!!   1楼:有幸在现场,谁不是呢……不止你区,外面都被照片刷屏了   2楼:真的好合适好漂亮,我早说老婆适合颈环,宁霜好会挑,还有铃铛啊啊啊!我尾随在后面,老婆真的走几步就会发出铃铛声,走到一半停下来大概很郁闷,室友还在旁边添油加醋说“别玩了”,笑死我了,小毛咪我要亲死你!   3楼:感觉现场的家人们都呆住了,某些天天叫嚣打败冷芳携的Alpha感觉口水快流出来[白眼]   4楼:其实Omega也,牙痒痒……   5楼:Beta也……冷芳携这个罪恶的男人   7楼:芳宝路上被个一年级学弟一见钟情,在隔壁发贴找人,问是哪个Omega,听到真实性别后学弟当场梦碎,几楼之后却又表示“A也不是不可以”   8楼:关键这不是你可不可以的问题啊弟弟   10楼:我要审判!冷芳携犯下色欲大罪,应该被狠狠教训!罪状如下:一是收敛信息素,致使无辜一军学子误以为其为漂亮小O,为其魂牵梦萦、日思夜想;二是冷酷无情拒绝多人深情告白,直言弱者不配谈恋爱;三是目中无人,以一己之力孤立整个一军;四是蓄意勾引,当场戴上颈环跟脱衣服有什么区别!这是赤/裸/裸引人犯罪,必须严肃处理!建议一军把犯人交给我好好盘问!   11楼:附议!不过犯人太危险了,交给我,我是S级Alpha!   16楼:交给你们我怕犯人直接怀孕,借此逃脱法律制裁   17楼:哪个这么逊啊,这都控制不了?交给我吧,我懂分寸,最多蹭蹭不进去   18楼:在生zhiqiang里面蹭蹭是吧?   23楼:之前一直没怎么get到,但这回是真沦陷了[色][色]又冷又傲,偏偏戴颈环,铃铛一响一响,感觉好像上半身制服裹得严严实实,两腿却完全露出来,脚踝还系了铃铛……撞一下响一次……   25楼:眼尾都红了,芳宝好委屈的样子,宝宝别哭,你这样尊嘟很好看!   26楼:到我怀里哭[深情][叼花]   43楼:他不是很慕强吗?要是比他厉害的S级命令他,岂不是说什么都会乖乖照办?   44楼:楼上别想太美,以前就有人这样想,让芳宝做他男朋友,然后被芳宝无视了   45楼:人最多对你态度好点,想那么多也太美了吧,真以为冷芳携弱智啊,要是能催眠说不定能实现,让他冲你笑之类的   46楼:这个我想都不敢想   48楼:废物!这都不敢?我不仅敢想,还敢让芳宝扇我![骄傲]   77楼:[口水]嘿嘿,感觉老婆是只有粉p的小猫谁懂   78楼:别发骚啊,深域非法外之地!   80楼:如果有一天我能打败他,一定替域友们看看p[奋斗][奋斗]   81楼:好兄弟,域友的xing福就靠你了[拇指][拇指] 第90章 “你是谁?”   宁霜撑脸看着屏幕里的青年。   镜头捕捉的时机刚刚好,处于青年戴好颈环后抬首起身的状态,柔软的黑发贴着脖颈,簇拥后脖处的腺体和凸起的小小骨头,眼眸低垂,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光线下扑朔成一排阴影,青年侧脸的线条清瘦利落,却又在雪腮处有微微的丰腴。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脖颈上的黑色颈环,正中央的金色铃铛半垂落,宁霜回想昨天冷芳携抬头时那清脆的一响,不由心神一动。   早在冷芳携入学的时候,宁霜就觉得他清瘦纤长的脖子很适合戴上颈环。那时Alpha冒犯地提及他性别,他大半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对方下巴往下。   青年的仪态极好,腰背挺拔,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一截漂亮的颈部线条。   那天回寝室后,宁霜情不自禁地在购物车内加入大量素色颈环。   他本就喜欢这种被Omega视之为耻辱的装饰品,常年有收藏各种款式的习惯,遇到冷芳携后更加痴迷,买回来的颈环不仅将卧室的柜子抽屉占满,他甚至学着亲手制作。   有些成品会放在暗网的Omega版块里分享,久而久之,他有了“颈环制作师”的名号,很多Omega不惜掷重金请求他制作颈环,全被他拒绝。   宁霜不缺钱,这只是他的一个小爱好。   而且,所有的颈环都是他想着冷芳携的脖子做出来的。那个古怪的Alpha学弟是他的缪斯,颈环要是被别人戴上,宁霜只会觉得作品被玷污了。   可很遗憾的是,颈环积累再多,却从没有机会送出去,更不可能当成生日礼物送给冷芳携。   这对大部分Alpha是耻辱,是挑衅,虽然宁霜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很漂亮,不含任何贬低侮辱的意图。   尽管宁霜并不在意其他Alpha的心情,对冷芳携,他还是有些微柔软的心境。   他这位学弟自尊心很高,应该不会轻易接受。   却没想到,在他没有任何期待的时候,一个机会忽然送到面前。   他端详冷芳携当时的神情,观察Alpha是否有明显的反感,见对方只是有些羞耻,才从包里常年放的颈环里挑选出最不夸张的一个。   果然非常合适。   关掉照片,宁霜揉揉眉心,从放空的轻松状态里抽身而出。   网页经过数个跳板,输入加密内容后,跳转到星网里最混乱阴暗的板块内。   宁霜使用暗网多是为了收集一些需要的材料,少部分时候会在Omega版块里逛一逛,看看同类之中是否出现了新奇的东西。   前一阵忙于军校联赛的筹备,已经很久没有去论坛看过。   正巧此前他得知有一款名为欧米茄的特殊药剂在黑色渠道里流传,据说能够帮助Omega摆脱信息素影响——这类消息在各种小平台里流传,迄今为止他却没有见过真正的样品。   宁霜既好奇,又渴望。   他倒不是厌恶自己的身份,想要完全摆脱Omega这个性别。只是因为日后的规划是从政,信息素是Omega最大也最容易被利用的弱点,他打算提前解决未来的隐患而已。   Omega版块常年活跃,首页飘荡着含义危险的标题。   宁霜一目十行,搜寻目标。   忽然,他眼神微顿,停留在一个意义不明的贴子标题上——回来吧我的A宝,我最骄傲的信仰。   末尾处附上一个大哭的表情。   眉梢微挑,宁霜点进贴子打算看看内容,发现里面全是哭坟。   【复活吧,我的爱人!】   【老婆老婆,你去哪里,你人在哪里[大哭]为何遍寻六界八荒,仍然找不到你的身影,你这是要我死啊!】   【为什么不更A宝了,好空虚……】   粗略一看,总结下来200栋高楼全是在怀念一个名叫“A宝”的人。而所谓的A宝,其实是一个博主视频里出镜的人物。   是一个Alpha。   Omega版块里的用户多是极端分子,对Alpha总体抱着仇视的看法,许多人隐藏的身份甚至是活跃在帝国暗面的反抗组织,致力于推翻Alpha集权暴政,可他们居然会为了一个没露脸的Alpha如此着迷。   宁霜被他们奇怪的表现勾起了好奇心,离开论坛版块后找到了视频博主的账号。   YF.   主页很干净,只发布了一个视频和几张照片,粉丝数量却高达百万。但看作品的发布时间,已经是快一个月以前。   视频的封面很梦幻唯美,却萦绕一股淡淡的色气,大片雪白的皮肤撞入眼帘,极为吸引眼球。   宁霜大概明白这个视频为什么如此受人追捧了——光这一个封面,就有千万播放量的资本。   点开视频,镜头摇晃了一下,尔后很快对焦,屏幕中央是一个被人死死压在地上的青年。   水声啧啧作响,上首之人亲得动情狂热,癫狂若野兽,带着恨不得吞吃入腹的气势。   被他压制的青年大概被药物控制,即便伸手努力推拒,也只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对身上之人,恐怕只能算一个情趣小游戏。   视频很短暂,播放到一半,宁霜点击暂停。   幽幽蓝光笼着面容,他长吟片刻,缓缓靠向椅背。   别人或许认不出来,但他很熟悉一军校园的各处角落,对色彩也非常敏感,已经察觉视频模糊过的背景大概率是一军的小花园。   而那个被人压制的Alpha……   宁霜闭了闭眼。   他躲避狂风骤雨般的亲吻时,那曲起的脖颈线条——他日夜描摹,绝不会错认。   是冷芳携。   宁霜完全没想到会在暗网的视频里看到对方身影,更没想到他曾陷在如此狼狈不堪、受人折辱的境地。   压制他,亲吻他,让他喘息呻吟的人——体魄近乎于Alpha的Omega。   ……难怪唐灵与冷芳携的关系近日变得这么古怪。   视频画面暂停在青年被人强制侧身,亲吻撕咬腺体的时刻。   晦暗的眼神在极为鲜亮的那一处一掠而过,宁霜深吸几口气,仍然无法压制那股悸动感。   口干舌燥,仿佛有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从胃部顺着食管一路攀升,最后在口腔处化为渴望的津液。   他之前只是单纯欣赏冷芳携,一个漂亮、好强却又不那么讨厌的Alpha,和他欣赏一尊玉像、一幅画作没什么两样,不带任何狎昵的心思。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因为视频心中居然冒出了欲念。   也或许那并非现在才产生,早在他将冷芳携作为缪斯、日夜描摹时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诞生。   关掉视频,平复心情。   宁霜开始思索YF究竟是谁。   不像唐宁,那位Omega对冷芳携的占有欲望澎湃高涨,不可能容忍外人看到冷芳携软弱可欺的漂亮姿态。   视频是第三人拍摄的。   宁霜立刻想到了唐宁的室友,那位总是跟在他身后,沉默寡言的Omega。   季家的私生子。   在终端找出冷芳携的联系方式,想了想,约他明天下午在一军的咖啡馆里见面。宁霜觉得,冷芳携不会乐意隐私被人暴露在网络上。   *   咖啡的香气萦绕四周,混合午后昏黄的光线,树荫轻轻的摇晃,构成一片令人舒缓的和谐图景。   大批从教学楼奔出的学生破坏了这一幕。   课业繁重的学期末,一军学子全靠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续命,只要有提神的咖啡因就好,至于咖啡的味道、情调什么的不在考虑范围内。   第一个冲到咖啡馆的人刚要推开门,叮铃一声,玻璃门后走出一位冷若冰霜的Alpha。   是一军里大名鼎鼎的冷芳携。   那人怔愣一瞬,下意识看向冷芳携的脖颈处,发觉那里空空荡荡,没有额外的装饰品。   遗憾地收回视线,小心翼翼让开位置。   Alpha连个眼风都不给他,冷漠地走了出去。   那人摸摸鼻子,嘟囔一句:“心情这么差?”   下堂课马上要开始了,没时间考虑其他,立即跑到柜台处点单。等待咖啡的时候,那人下意识环伺四周,发觉最里面的位置竟然坐着学生会会长。   有些奇怪。   他不由得想,冷芳携罕见地出现在咖啡馆里,难道是为了会长?可他出门的时候脸色那么臭,两个人谈崩了?   正是下课的高峰期,冷芳携几乎逆着人群行走,极为瞩目。   他压抑着怒火,无暇顾及旁人眼光,直直朝向唐灵宿舍所在的园区而去。   季、如、筠——   他咬牙切齿地默念这个名字。   该死的Omega!   他居然敢——   抵达寝室门,唐灵不在里面,现在跟麦从理一块儿等他,里面只有季如筠一个人。   他给季如筠发送信息。   几秒种后,大门打开。   季如筠埋头,嗫嚅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门背后的客厅没开灯,又拉上窗帘,显得光线昏沉,间或还有不知名的香气在鼻尖萦绕。   不过不是信息素。   冷芳携默不作声地关上门,门锁合上的一刹那,他径直揪住季如筠的领子把他提到跟前:“暗网上的东西是你发的。”   季如筠原本还作瑟瑟发抖状,闻言立即安静下来,柔声说:“看来有人告诉你了。”   他毫不掩饰的模样让冷芳携更加愤怒,拳头紧握,强忍诉诸武力的冲动,冷冰冰地说:“现在立刻删除。”   季如筠却笑了下,歪头看着他:“感觉到了吗?”   揪住衣领的力道蓦地一松,冷芳携后退半步,捂住鼻腔,后知后觉那香味并非是香水抑或清新剂,而混入了迷药一类的成分。   刚才他情绪激动,并未察觉到异状,此刻已经吸入不少迷香,浑身发软。   手段低劣而下流。   冷芳携蹙眉,神态抗拒冰冷,显然在内心斥骂。   不知何时,季如筠手里端起一个古董相机,镜头对准倚靠大门的青年。   咔嚓几声。   “对,就是这样……”季如筠面上泛起潮红,不断按下快门,企图留下所有细节,“……真漂亮。”   狂热痴迷的语气,仿佛看见了举世罕见、耀眼夺目的艺术品。   冷芳携寒眸冷凝,如果目光能够化作刀剑,季如筠已经被千刀万剐。   他没有趁季如筠还没动手时逃走,是因为这迷香虽然能起一定的效用,但对垃圾星出身、经过严格药物训练的他来说只是一时,很快迷药代谢,短暂的软弱期退散。   昏暗之中,冷芳携如同猎豹一般扼住季如筠的脖颈,将他钉在地面,结实的拳头毫不留情落到他脸上、脖颈和胸膛。   砰砰砰。   像在击打沙包。   血液顺着手掌流淌,自始至终冷芳携都面无表情,只是下手的力度凶狠。   季如筠盯着他,双眼亮得惊人,喉咙里混杂着血沫:“就是这样!”   一遍吐血一边说:“就像你以前反击那些帮派成员,雨水和血液混合在一起,漂亮得惊人……真遗憾现在没办法用相机记录下来。”   他一点也不在意破破烂烂的身体,执着地看着冷芳携,仿佛双眼就是镜头,要把每个时刻都标记记录。   落到身上的拳头一顿。   扼住喉咙的手下意识紧缩,令季如筠呼吸急促,冷芳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问:“你是谁?”   “哈……”季如筠一边笑,一边把血抹到冷芳携脸上,他很愉快地回答,“我是一直看着你的人。”   “一直,一直注视着你。而且留下了很多漂亮的记录。”   抓住喉咙的五指细微地颤抖,昭示冷芳携心绪并不平静,季如筠感到对方深吸了几口气,随后起身放开他。   取而代之的是冷硬的鞋底,狠狠地踩在他胸口。   冷芳携的力道毫不留情,又重又凶狠。   “已经不屑于用手碰我了吗……”季如筠说。   他没有得到答复,只听见急促的喘息声。   因为他的坦白,青年陷入了一种情绪激动的状态,眼眶通红瞪视着他,瞳仁神经质颤抖。   “滚!!”   这样的冷芳携,不像是第一军校里衣冠楚楚、居高临下的强大Alpha,倒像回到了从前,倔强地为弟弟妹妹遮风挡雨的小可怜。   其实他一直没有变。季如筠想。   只是用Alpha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   伤势渐重,血液带着温度流逝,季如筠两眼模糊,还想跟冷芳携再说几句话,却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他像个尸体一样闭上眼睛,冷芳携却还在践踏他。   几分钟后,冷芳携才找回理智,发觉脚下的Omega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垂头,手背上全是淋漓的血液。   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和缓,冷芳携慢慢坐下,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做。   他没修习过终端技术应用课程,无法破解季如筠的终端拿到照片和视频,更无法把他在暗网上的账号删除。   闭了闭眼,只能忍住不甘,求助姜玄。   ……   舰列上的会议正在进行,因为关系到联赛优胜者的见习名额和未来几个月的巡逻安排,飞鸟舰列大半管理层都出席了会议。   最上首的位置,姜玄安静地倾听副官报告,忽然听到终端特殊铃声响起。   他只给一个人打过特殊记号。   首席指挥官蓦地起身,露出一个歉疚的笑容:“不好意思,临时有事,我接个通讯。”   留下诸人面面相觑,神色狐疑。   接通讯?   首席指挥官自进入飞鸟舰列以来的勤奋有目共睹,卷得不少摸鱼军官恨得牙痒痒。   这样的卷王居然会在会议中途因为一个通讯离场,实在有些罕见。   有知晓内情的军官摸摸下巴,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肯定是姜家的小公主找他有事。”   和姜玄共事多年,他们当然知道几年前指挥官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子,亲手教养犹如亲子,让姜家原本的“养子们”地位很是尴尬。   不少人好奇那孩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素来冷心冷情的指挥官如此上心,奈何姜玄把小孩当成珍宝一样藏着,轻易不给别人看,久而久之,军官们也调侃那小小孩是养在高塔上的公主。   如果是他,姜玄的反常就不奇怪了。   接通通讯时,姜玄的心情异常愉悦,因为冷芳携很少主动联系他,可等听完青年的叙述后,Alpha的面色已经阴沉如水。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他柔声安抚屏幕外的青年,眼神却似淬了毒的箭矢,锋芒锐利,泛着不容错认的杀意。   挂断通讯后,姜玄叫来副官暂停会议,同时亲自联系一军的校长。   很快处分下达,季如筠被即刻开除,季家人发觉他得罪了姜玄,立刻派人把他带出一军后送出首都星。   这几乎是一个傍晚间发生的事情,速度堪称雷厉风行。   后续的调查结果很快在终端上展开,姜玄一目十行扫完后,眉心已经压出深深一道褶印,脸色阴沉乖戾:“狗杂种。”   交代下属:“好好招待他。不能死得那么轻易,更不允许他活得轻松。”   “要生不如死。”他一字一句说。   下属闻言心头一凛。   家主动怒了。   上一个被他这样交代的人,其死状之凄惨,令做惯脏活的下属都忍不住胆寒战栗。 第91章 “联赛开始前,你回一趟家,见见未来的Omega。”   就像以前被扔到垃圾星不闻不问一样,又灰溜溜地被送出首都星。   季如筠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已不再是首都星明媚无云的晴空,而是一片灰沉沉的浓云,被颗粒感极重的刺鼻烟尘簇拥着。   他被抛弃在一片荒野中,身下的土地崎岖不平,坚硬冰冷,膈得骨头疼。   胸膛响起一阵闷笑,顿时如同拉动风箱般发出骇人的嘶哑声音。浑身上下的骨头像被人打碎了又强行拼接起来,强烈的痛楚如潮水不断涌动,绵绵不绝。   原来的右手臂处空荡荡的,只留下一截干净的伤口面,新鲜得还能看见淡粉深红的血肉。   他的右耳也像失聪了一般,不断回响盲音。   检测设备察觉到目标的苏醒,弹出一道讯息,是季家人给他的留言。   【你得罪了姜玄,不能留在帝都,把你送出去才能保住你的命,不要再想逃走了。】   嗤笑一声,牵扯下巴和胸口处的伤口锐痛,季如筠忍住痛呼,淡漠的眼里全是嘲讽之色。   他的好父亲啊。   对他挥之则来、招之则去,需要他Omega身份的时候,假惺惺把他从垃圾星接到首都,美其名曰培养父子情谊,现在却把他当成不可回收垃圾一样迫不及待扔掉。   季如筠心绪毫无波澜,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静静望着密集的铅云,脑海里回想的却是冷芳携扣住他脖颈,面无表情击打他时的模样。   直到如今,他仍然遗憾当时没能拿设备记录下来。多么美的场景,无论是动态还是静态,一定夺人心魄,和九年前他在阁楼窗前拍摄的照片一样美丽。   狭长阴暗的街道,浓密冰冷的夜雨,垃圾星的霓虹灯闪烁不停,五颜六色的光掠过巷口,将一张素白的脸照得分明。   他当时趴在窗前凝望夜空,忽然瞥见一双黑白分明、仿佛水洗过的干净眼睛,下意识端起相机。   镜头中的小孩比他小几岁,看起来瘦得惊人,头发一茬长一茬短,在身材高大的成年人面前显得异常弱小。   然而他却有一双清冽冰冷的眼睛,腰背微躬,锐利的眼神钉在对面人身上,像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季如筠下意识屏住呼吸。   夜雨蒙蒙,他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看到小孩说了什么惹怒成年人,对方忽地出手想要抓住小孩的脖子。   砰的一声闷响。   在噼啪雨声中并不明显。   随之而来的是成年人倒下的身影,胸口处奔腾汇入雨水的血花——小孩手里捏着一柄袖珍手枪,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极为冷静地将一枚子弹送入意图施暴者的胸口处。   小孩收起手枪,擦掉近距离溅到脸颊上的鲜血,冷漠地转身离去。   一切快如闪电,仿佛无声默剧,只有他的背影在忽明忽暗的黑夜里格外鲜明。   季如筠怔怔凝视相机里连续数张照片,被静态图片中惊心动魄的张力彻底捕获。所有照片洗出来钉在阁楼墙壁上,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日夜凝视,为那个不知名的小孩着迷。   他想拍他。   冒出这个念头的第一时间,他走出阁楼,要求季家人搜寻他的信息。   他发现冷芳携就住在附近不远处,经常会走过阁楼窗外的街道,因此他日夜守在窗前,只等他再次路过。   每一天,每一小时,相机里的数千张照片全是冷芳携。   他心满意足地住在阁楼里,再也不想其他的事情。   那些照片,他好好地保存着,是他一个人的珍品。   回忆过往,季如筠忍不住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但立刻,他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用仅存的左手支撑自己坐起来。   ……终端被人损毁了。   一瞬间犹如当头棒喝,季如筠头晕目眩,一股恶气堵在胸口。   “我的……”他的照片!   Omega目眦欲裂。   那些记录冷芳携成长的过程,写满了他与冷芳携亲密关系的照片全数被人拿走,什么也没剩下。   该死……该死……   瞳仁神经质颤抖,仿佛被人割掉一半心脏的锐痛镌刻在灵魂上,季如筠痛苦难当,揪住胸膛不住发出濒死的喘息。   面前的屏幕忽然一变,讯息里多了几分慌张的意味。   【快走!姜家人要来抓你!】   然而季如筠置若罔闻,还沉浸在失去一切的痛苦当中,愣愣地垂眸,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边通风报信之人大概清楚他的性格,立即改变策略说。   【要是轻而易举被姜家人抓住,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事态紧急,只允许那边人发送几条讯息,这一条过后屏幕的光乍然缩进机器之中。自毁程序启动,拇指大小的设备立刻化为烟尘,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但那一句话彻底点醒了季如筠,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照片……冷芳携……”   旷野荒僻,要进入城市里躲避抓捕,他必须从现在开始,脚步不停。   之后的日子乏陈可善,无非是艰难地躲避追杀。姜家人把他当成老鼠一样戏耍,数次带给他死亡威胁,却又数次在即将抓住他的时候给他机会让他逃走。   右臂伤口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现在已经烂了一层,散发出腥臭难闻的气息。   行走在目无法度的星球里,Omega是最危险的身份,季如筠拿刀片划烂了腺体,但没有涂药,现在结起了狰狞的疤痕。   失去了腺体,他的身体不断发出警报,从彻夜高烧到失去灵敏的五官,一切都在警告他尽快就医。   但有姜家人紧追不舍,怎么可能有求医的空间。   上一次,腿被打断了;再上一次,眼睛瞎了一只。   然而这些给季如筠带来的痛楚远不及失去终端一半强烈,那些伤口也并非他不能治,纯粹是季如筠根本没花心思在上面。   疯疯癫癫,割掉腺体的Omega已经成为城市里远近闻名的疯子,逢人就双目通红地问:“有没有终端?!”   终端?那可是老爷们住的星球里才会有的东西。   “疯子!都到这儿了还当自己是公子哥?”被他揪住领子的土著脸涨红,一边蹬踹他一边辱骂,“神经病!”   很快扼住季如筠的脖子把他掼地上,这疯子癫癫的也不反抗,嘴里一直念叨着终端,土著正打算把他打一顿,然后割走器官拿去卖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顿挫有力的脚步声。   还没回头,他就被一阵大力掀开,狼狈地滚落后发现面前是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Alpha。   土著消息灵通,知道那疯子似乎得罪了权贵,一直被人追杀,当即屁滚尿流地跑了。   季如筠还躺在地上,愣愣地发呆。   “已经是废人了。”当中一位红发Alpha走到他面前,伸腿不屑地踢了踢,“离死不远。”   另一个则好奇地打量他:“就是他惹到了公主?”   “嗯。”亚格淡淡道,“少爷之前从不让家里人出手,可见这回真的被惹怒了。家主下了死命令,要让他生不如死。”   27号失落地叹气:“我还以为出来能看到公主呢。”   他和亚格是近年来最出色的养子,日后会被培养成姜家少主的左膀右臂,现在被提前放出来为冷芳携做事。   “没关系。”27号给自己打气,“等以后公主知道我为他做的事,肯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看向脚边半死不活的Omega。   “姜家的刑房里,正好很久没来客人了。”   Alpha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   *   啧啧水声作响,混杂挣动时的衣物摩擦声。   视频里是姜玄从未见过的冷芳携,就算是从前在垃圾星上也没有过的柔弱姿态,被人禁锢、被人掌控,无力反抗、任人摆布。   YF账号和季如筠终端上残留的一切他都亲自销毁,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独独留下了一份在自己终端上。   照片放大,停留在被野狗叼住的腺体上,柔软的一处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被湿漉漉的狗涎打湿,垂散的发丝一如无力被人紧攥的双手。   十指紧扣,好像他们是天生一对的伴侣一样。   姜玄脸上挂着的笑容多了几分僵硬——下属后续发给他的报告中显示,唐灵与他孩子的匹配度确实达到了天生一对的程度。   仿佛基因里就刻印下彼此的姓名。   看到报告的时候,姜玄的第一个反应是——他跟冷芳携的匹配度有多高?   紧接着狼狈地意识到,他是Alpha,与冷芳携根本没有匹配度可言。   在他一手养大的孩子面前,他甚至需要用大量抑制剂遮掩信息素的味道,避免招致对方的厌烦。   冷芳携有多讨厌自己的同类,他最清楚不过。偏偏自己也在他厌恶的同类范畴当中。   Alpha和Omega之间病态且诡异的信息素吸引他见过太多,但从来没想过冷芳携身边会突然冒出一个命定之番,更没想过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两人就已耳鬓厮磨。   唐灵。   想到这个名字,姜玄一阵反胃。   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冷芳携极高的匹配度,以及冷芳携不打算追究的态度,唐灵会和季如筠一起被放逐到边远星上,也会一同被抓进刑房中。   昨日姜玄抽空去刑房里看了一眼,季如筠已经不成人形,神思模糊,即便如此,仍然将“照片”挂在嘴边,念念不忘。   痴心妄想。   姜玄冷笑。   连带那个所谓的命定之人,都在奢求他们不该触碰的东西。   他决不允许唐灵成为冷芳携的Omega。   他的孩子向来目标明确、志向远大,不能被一个Omega拖累。即便冷芳携厌恶AO的匹配,可一旦他和匹配度太高的人结合,信息素会立刻改变他的想法,90%的匹配度足以令他为了Omega反抗家人,遑论100%。   但他也不能放纵冷芳携孤身一人,仅靠抑制剂度日。   以帝国现在的技术,Alpha只要受得住寂寞,定时注射抑制剂就能度过易感期。姜玄便是如此。   可是冷芳携太过极端,为了不泄露自己的信息素频繁注射,医生之前私下里提醒他,说长此以往他的腺体很可能受损,进而引发信息素紊乱,出现种种异常症状。   他已经着手为冷芳携挑选Omega,要性情温和的,长相、家世一类,姜玄并不看重,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两人的匹配度,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65%是姜玄能够接受的极限。   经过筛选呈现到面前的Omega列了数页,姜玄一个一个看过去,越看心里越憋闷,于是打通冷芳携的通讯。   现在已是深夜,对方大概刚刚洗漱完毕,寂静之中,嗓音显得尤为温和。   “先生?”   姜玄先问了他最近的生活,在最后抛出打算。   “联赛开始前,你回一趟家,见见未来的Omega。”   那边安静了几秒钟:“……什么?”   姜玄笑了下:“医生说你常年滥用抑制剂,信息素迟早出问题,是时候找个Omega了。我已经看过很多,也不清楚你更喜欢哪一个,你先选一选,选好了回来见见他,顺便做个临时标记。”   名单表和对应的资料发送过去。   冷芳携没有接收,只说:“先生,我现在只想好好准备联赛,没有找人的打算。”   姜玄:“为了联赛,更该提前做个临时标记。不然在联赛中出现问题,你会后悔的。”   又是一阵寂静。   姜玄敛目,虽然没有开视频,但他完全能想象屏幕的另一边,他的孩子该是紧抿着嘴唇,表情倔强而抗拒。   冷芳携很少忤逆他的决定,但在学校和未来伴侣的选择上面,他罕见地表现出坚定的反抗。   “不用了先生。我会注意抑制剂的分量,Omega的事情,您不用再提了。”冷芳携闷声道,“就算您找好了人,我也不会和他结合。”   姜玄刚要开口说话,通讯就被单方面挂断。   这是……   Alpha摇头失笑,他第一次被冷芳携挂通讯,看来是真惹他生气了。   不过……   他干脆利落的拒绝反而让姜玄心情好了不少。   再等等吧。   他想。   他的孩子不喜欢束缚,那么多给他留一些时间又如何?   ……   不同于季如筠退学后的岁月静好,暗网上可谓波澜涌动。   《YF销号了!!!》   主题:啊啊啊啊啊我疯了,上暗网就是为了打个胶结果发现老婆没啦!YF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1楼:不是自己销号,背后有人出手   2楼:我服啦,你网什么时候出下载功能,谁懂上一秒看着封面想老婆还在酝酿,下一秒老婆水灵灵404的感受,这和现场被绿有什么区别!![捶地]   3楼:大佬萌肯定通过其他手段留有备份吧,求求了,可怜可怜我[大哭][大哭]我愿意用未开发的边远星坐标跟大佬交换,没有老婆我真的要死了   5楼:吓人,这一波销号炸出好多大佬,原来只有我一个是单纯来上网顺便欣赏欣赏老婆的吗,们一个个有星球坐标有网络密匙有军火有部下,只有我是真·无能老实丈夫   6楼:不如说居然有那么多人愿意拿这些东西来交换视频备份,真的恐怖,我就说A宝是再世魅魔吧   7楼:想远点,要是官方有人掌握了视频拿来交换,岂不不废一兵一卒拿下数位暗网大佬——帝国光荣!   8楼:没办法啊老婆在人手里[大哭]梦一个帝国为了稳定暗网势力把A宝嫁过来当共妻   19楼:没有备份,动手的人删除了源代码,进而导致所有备份全部损毁,出手的人很厉害   20楼:x的,老子刚想看看老婆然后美美欣赏你们破防的蠢样子,结果他娘的全没了?谁干的!   21楼:哇靠,看起来不简单啊,难道是A宝自己发现了?   22楼:很像,所有流出的全部被删掉了,不是A宝自己就是他家里人   24楼:也就是说没有A宝了,以后只能拿回忆打胶了,我做错了什么要这么对我[大哭][大哭]A宝,我会记住你身体每一个细节   25楼:一登上暗网就美美去鼠了呵呵   26楼:还会再见吗?A宝,再见的时候你要幸福,好不好,A宝,你要开心,你要幸福,好不好,开心啊,幸福。你的世界没有我了,没关系,你要自己幸福。老婆、老婆、老婆,没有你我怎么活呀……老婆,你带我走吧老婆。   27楼:猜你想问:老婆走了一般多久回来。回答:亲亲,老婆走了一般不会再回来,他下定决心走,是因为对您已经没有信心了,不想再和您一起去生活,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的,不要再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了呵呵   29楼:你回来吧Y狗,我再也不说你是狗了,只要你把我老婆带回来,我什么都会做的[大哭][大哭]   32楼:不管怎么样总该在首都星上,又是学生,就几所学校而已   33楼:呃呃呃好痛苦好无助,其实早看出是本校也猜到是谁了,一直没说默默视奸A宝,为什么连这点安慰都要删掉啊   34楼:校友……我心痛痛的,积积阳阳德,这都不给看是不是逼我冲上去强碱才甘心啊!   36楼:抓耳挠腮狼狈刷新中,他x的你们倒是说是哪个学校啊   40楼:嗯……背后有军部的影子呢,是几大舰列家族的小孩吗?   41楼:大佬们这是要??吓人,A宝快跑! 第92章 瞬杀!   军校联赛赛程长达一月,帝国全民皆兵,这项起初只是几所学校私下交流所用诞生的赛事,到现在已经逐渐演变成不亚于新年的狂欢月。   一整个月里,无数帝国子民的目光都会集中过来,包括对军校生来说遥不可及的七大军队舰列的大佬们。   参与联赛不仅可以与其他学校的学生进行交流,更重要的是还能向外界推销自己,即便不能获得最终前往七大舰列见习的资格,也能在大佬们心中留一道影子,为以后的职业生涯做铺垫。   更不用说军校学生普遍好战,就算没有那些附加品,光是压制同龄人、独霸机甲领域的诱惑就足以吸引他们源源不断地奔赴赛场。   联赛由两场赛事组成,一个星耀赛,一个全名为“高等学院交流赛”的团队赛。   团队赛在星耀赛结束之后举行,帝国范围内一共十六所军校有资格参加,比赛结果不仅影响母校在帝国内的声誉,更影响随后一年的资源分配,是每所学校竞赛校历上最重要的一场,参赛选手往往是高年级学生,以及从星耀赛脱颖而出的三年级学生。   而星耀赛没那么多限制,帝国范围内所有军校三年级及以上的学生都可报名参加,有单人和团队两种报名通道,却并不区分赛道,也就是说,在初赛和决赛之中很有可能发生单人选手与团队对上的古怪情况,这听起来或许很不公平,也的确并不公平。   然而单人参赛的积分系数高,只要能一直赢下去,所有的光环都会集中到自己身上,便于吸睛出彩。星耀赛的举办初衷本来就是为了便于军校生提前向民众、军部展示自己,谁也不想沦为别人的陪衬,对实力抱有信心的人都会选择单人参加。   纵观往年的数据,进入决赛的选手往往也是单人参赛,可见非但没有影响公平,反而更容易突出单人选手的实力。   没有人提出过异议,这种奇怪的传统就这么保持了下来。   冷芳携从没想过与人组成团队互相配合,报名时一点犹豫都没有,果断锁定了单人赛道。   初赛赛程很紧张,报名成功后的第二天就有赛程安排。   不同于实地竞赛的决赛,初赛的比赛平台是军部研发的虚拟平台,在各大学校都有接入端口,因而可以实现在不到一周的短暂时间里淘汰60%以上选手的超高效率。   第二天一早,冷芳携抵达一军的接入场地,工作人员识别身份码后带他前往更衣室换衣服,调整四肢的传感器后,冷芳携睡入虚拟仓中。   登入途中没有不适,近乎于闭了次眼,再睁开时已经是极富科技感的准备界面。军部别出心裁地将平台的主题设计成“雇佣兵”,极大提高了沉浸感。   【欢迎回来,士兵。你的下一个任务是击败敌方精英,在此之前,你需要选择一个最趁手的伙伴。】   数十款机甲陈列于眼前,都是最经典也最简洁的基础款式,每个机甲头顶标有使用所需积分。   初赛为积分制,赛程结束后积分达标的人才有参加决赛的资格。积分只能从胜利中获取。   每个人的初始积分为10,基本选完机甲后就剩不了多少。   冷芳携掠过一排机甲,视线最终停留在最末尾的一个。这个机甲只需要花费5积分,能够添加的积分系数也最高。   最重要的是,这是唯一一台综合机甲,肩膀处附带有简陋的一代飞仪。   【很好,士兵。你已经学会在伙伴的选取上精打细算,然而节俭不一定能带来胜利。对于你的结局,我们拭目以待。】   【现在整装待发,迎接你的第一个对手!】   眼前一黑,尔后浮现出一行小字——曼登林场。   联赛使用多年的基础赛场,没有花里胡哨的掩体,除却周围的密林,中间一块比赛场地近似于角斗场,能带来最简单、最直接的斗争。   数秒加载后,冷芳携看到了自己的对手。   胜利将军号涂色深沉冷静,驾驭的师士却不是安静的性格,进来看到他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在频道里嚷嚷:   “这什么年代了还有人选综合机,兄弟,你是来搞抽象的吗?”   ……   “你是平台主播吗?那我们是同行啊!”   “兄弟你太有才华了,感觉你一定能火。”   “兄弟?姐妹?”   对面无人应答。   弹幕里纷纷嘲笑他。   【笑死,人家根本不想理你】   【主播太吵了】   【看了下,对面应该不是主播,那为什么选综合机啊我不懂】   初赛各个赛场全程向星网直播,这个点比赛刚开始没多久,平台上联赛版块的人气已经升到最高,可见其热度。   但观众一般只关注上届小有名气的参赛选手和已经闯出一定名声的新选手,因此每个直播间的热度可谓天差地别。   不少兼职平台主播的军校生报名参赛就打着分一杯羹的主意,既有学分还有流量,不过跟同龄人打打架,输了也没关系,何乐而不为?   此人就是个粉丝数十几万的小主播,联赛开始前就各种预热,现在直播间里已经有几万人挂着看。   和对手搭话后,肉眼可见地人数在增加。   【主播快去问问】   【好好奇,不得到一个答案浑身像有蚂蚁在爬】   【可能是一些军校生的行为艺术?】   【搞艺术也不至于拿星耀赛开玩笑吧,他是一点都不想赢吗?】   弹幕顿时密密麻麻,全在好奇对方的动机。主播心头一震,意识到这是个增加流量的好机会,眼看准备时间还有三十秒,继续跟对手搭话。   “兄弟兄弟,我是真好奇,不嘲笑你,你偷偷告诉我吧。”   “你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开始后我让你两招怎么样?”   然而绞尽脑汁搭话题,对面一言不发,只是孤零零站在准备区域里,也不调试机甲参数。   主播一愣。   明明机甲外壳灰扑扑的,附带的武器也不亮眼,世早已经被淘汰的飞仪款式,包裹的师士不清面容,更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主播却硬生生从那机甲里看出几分人的挺拔,就跟旧时代的竹子一样。   莫名感觉机甲内的师士并非为了博热度搞抽象,而是事出有因。   难道是在挑选时选错了?   弹幕没他那么微妙的感受,纷纷吐槽。   【这人好高冷】   【呃……太傲了吧】   【人家把你当猴子了主播,还搁那问问问,直接打爆他!】   【主播虽菜但还有手法,匹配了几局的对手都不咋地,平推就完了】   【打完再问吧,输了就不好意思装b了】   准备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   主播咧嘴一笑,没搭理拱火的弹幕,只说:“别去骚扰人家,应该有原因的。”   他之前嘴花花地说会手下留情,让几招,现在却有了认真的心思,总不能放水侮辱对方,结束之后他打算去加好友,跟对方好好聊聊。   【3,2,1——】   比赛正式开始!   主播关掉弹幕显示,全身心投入到驾驶机甲之中,对于综合机甲,他曾经为了一次课程作业专程了解过,因此格外警惕对手的来向。   随机刷新让他们对彼此的位置失去掌控,主播猜测他应该躲藏在树冠当中,那是狙击手最爱的位置。   主播勾了勾唇角,开始逐个排查狙击点位,胜利将军号大咧咧站在圆形场地上,看似不设防备,其实每个角度都处在严密的观察中。   攻即是守,如果综合机只是潜藏在阴影中企图一击毙命,那他也太天真了。   正思索不如直接攻击,忽然胸前一痛,屏幕霎时间陷入黑暗。   【失败】   鲜红的两个大字浮现。   瞬杀!   直到被送回准备大厅,主播仍然处于怔愣当中,脑海不断浮现刚才指向自己的一道锐蓝光线——那是飞仪的轨迹,精准地命中了核心引擎。   【主播估计不了解综合机甲,可恶啊,被出其不意的手段打败了】   【怎么说,虽然在规则范围里,但对面用这种手段还真是有点胜之不武……】   【懂哥来了,明明是主播没对面强还嘴硬挽尊】   【靠飞仪偷袭我请问强在哪里?】   【不会对面选综合机就为了前几场的胜利吧,得不偿失啊这是】   【感觉弹幕人均没开过机甲的小学生】   【笑了,你多强啊?我开机甲的时候你还在尿和泥巴呢,来,有本事来比比,谁不敢谁孙子】   弹幕里吵得热火朝天,主播却心知那么果断干脆的一击远不是偷袭所能解释的。   对手明显提前预料到他的行动轨迹,因而在最佳角度发出致命一击,杀意和攻击欲望收敛到极致,以至于他完全察觉不了。   是个高手。   能让他毫无反手之力,实力必定强横。   主播没心思去应付弹幕,对素未谋面的对手生出更大的好奇心,按照编号寻找对方所在的直播间,观战了后面四把。   几乎把把瞬杀,用时最长的对局也不过一分钟。无论是面对单人选手,还是分工精确、配合默契的团队,此人都游刃有余,轻松毙命,可见实力并不简单。   除了少数人还在嘴硬,弹幕消停下来,一改口风,纷纷表示惊叹。   【……我靠】   【好牛!】   【这哪位大神的马甲?】   【出手好干净利落,看湿了】   “嘶……”主播皱着眉,苦恼地思索对方身份,“看风格像一军的人,但我没听说过一军里有哪位天才用综合机啊?”   【可能人就是选综合机玩玩?】   【哪个敢这么玩啊!一旦选定机甲就要用到初赛结束,敢这么搞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一边分析着,一边继续找到对方的直播间,这是第六场,应该是对方今天最后一场比赛。   主播嘿嘿笑了:“朋友们,等结束之后,我一定过去加他好友,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他是谁了。”   【主播你笑得好傻】   【出去不要说我们是你的粉丝】   边笑边点进直播间,看到对手后,主播瞳孔一缩,惊觉居然是个单方面认识的熟人。   【???阿比斯?】   【哭了,综合机哥们的运气也太差了吧,第一天就匹配到他】   【是阿比斯啊,那没事了,主播可以等综合机输了去安慰人家,说说好话,这不就交上朋友了吗】   “不一定……”主播神情严肃地凝视赛场上的两人,却没说为什么。   【综合机确实有点东西,但阿比斯可是晨曦今年的首席,不可能赢的】   【主播别嘴硬了,提前想好待会儿怎么安慰他吧】   主播摇摇头,或许是综合机那一瞬的锋芒太过惊艳,冥冥中他居然觉得对方有赢的概率。   可是……   心头又摇摆不定起来。   那可是打遍晨曦所有年级,从无败绩的阿比斯。   ……   前面几场的对手毫无挑战性,冷芳携麻木地开始比赛,击败,然后回到准备大厅等待下一场开始,几乎当成任务一样完成。   索然无味的战斗令人没精打采,他分神想着霞光号的图纸,打算快速结束战斗回寝室里再仔细看看。   然而这一回他的对手实力显然不低,光是照面间一个试探,就让厌倦的甚至有点昏昏欲睡的冷芳携打起了精神,双眼放光亮起。   他喜欢与强大的对手交手,从他们身上汲取养分然后碾压过他们的感觉非常美妙。   眼前的师士虽然驾驶偏向敏捷灵巧的银骑士号,动作却大开大合,气势勇猛,对机甲的操控精准到毫秒。   几次凌厉的劈砍被冷芳携挡住后,银骑士远远扔开粒子剑,蹬腿在半空中骤然一转,掀起无数碎石泥沙,磁能炮的火光在他胸膛间酝酿,仿佛一个可怖的即将爆炸的恒星。   分明只是最低等级的能量,旁观的主播却骤然屏住呼吸。   好强的压迫感!   ……快逃!   他在心中默念。   然而综合机甲停驻在原地,与半空旋转的石流几乎一体,他一动也不动,静默地盯视银骑士,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炮火吓傻了。   ——是吗?   这一秒钟,冷芳携微微眯起双眼,目光穿过躁动的磁炮钉在银骑士身后微微闪烁的几道银芒之上。   从容冷静地按下红色按钮。   无声道:“动静很大,可你没机会发出来了。”   悄无声息来到银骑士背后的飞仪立时化作数十道冷光,如天罗地网般精准地扎穿骑士的肩胛、双腿和脖子,神经动线失灵,磁能炮瞬间熄火,只来得及吐出一抹淡蓝色的火焰。   银骑士高悬在半空,上一秒还如同远古魔神屹立,下一秒倏然坠落,轰然压碎了比赛场地,而综合机甲挥舞光剑,直直钉穿落败者的核心引擎。   结束了。   冷芳携淡然地收回光剑。   他的对手似乎不习惯使用人形机甲,动作间带着些微的滞涩,并不起眼,但在师士的对决之中,哪怕是毫秒的差距也足以致命。   没有发挥自身全部实力的对手,赢也没什么滋味。   激起的兴奋如同综合机甲的引擎般冷凝下来。   即将登出前,他罕见地提醒对方:“你该换一台机甲。”   从战斗风格来看,对方大概率精通兽型机甲。   那边安静了一瞬,随后接连提出好几个问题。   “你是谁?哪个学校的人?通讯号多少?”   声音带有磁性,十分悦耳,语气咄咄逼人。   这几个问题让冷芳携想起第一场的对手,对方吵吵嚷嚷个不停,话多得不行。   这也是个话痨。   冷芳携头疼,气恼地说:“别吵。”   极冷极淡的一句,落在人耳里仿佛风雪呼啸,其中隐隐斥责的意味更让人下意识挺直了腰背,不敢造次。   【别吵???】   【我靠……声音好好听,声控沦陷了……】   【阿比斯居然输了,我在做什么梦】   【笑死,少爷被嫌弃话太多】   【声音好冷淡,哪位拽哥让我亲亲】   【立了。】   【他完了,居然敢骂阿比斯,此人超绝超雄,上一个敢惹他的坟头草都几米高了,综合机快跑!阿比斯马上就咬过来】   【阿比斯这下算栽跟头了,综合机打他明显没用全力】   【阿比斯:对不起综合机大人,没能让你使出全力】 第93章 “还好吧。”   开玩笑似的调侃阿比斯和综合机后,弹幕的话题转向学校层面。   阿比斯出身的晨曦军校与第一军校并称帝国双雄,一个位于首都星,一个则位于边境星上。不同于一军海纳百川,晨曦军校虽有“晨曦”之名,却只接收帝国贵族的后代入学,等级森严,级别差异明显,Omega学生的占比常年在0到0.001%之间徘徊。   从前有过Omega打破学校传统成功入学,在校内却饱受歧视,过得并不好,因而晨曦被誉为沙文主义的摇篮,即便为军队输送大量人才,在帝国的风评远不及一军良好。   团队赛常年由这两个学校你来我往拿奖杯,其他军校沦为背景板,只能看见两校学生的锋芒。   总体上来看,一军学生赢的次数多一些。   【我做梦梦见今年一军败北,晨曦拔旗,快来给晨曦下注,支持我们尊贵的沙文军校和骄傲的边境大公之子!】   【好抽象,一时分不清你认真的还是反讽】   【星耀赛才刚开始呢,暗网都已经开好几个盘了,大部分都押注的一军,大家这么看好吗?】   【废话,本来一军赢得就多,萧风他们还没毕业,宁霜指挥,再抓几个三年级的崽子,这队伍谁打得过?】   【听说三年级里有个叫于一的,战斗天赋很强,还没参赛就收到不少大佬的橄榄枝】   【阴暗爬行找工作的人慕了。。。】   【晨曦不也有阿比斯呢,前代废物归废物,至少基础好,少爷上位后大刀阔斧改革一番,我看今年说不定要翻盘】   【确实,晨曦几个三年级生都还不错,而且按照规律,今年该轮到晨曦赢了】   【我请人算了一下,今年光照边境,边境星龙气大盛,合该晨曦夺冠!】   【我嘞个龙气啊,你真不怕有关部门找上门是吧】   【求求晨曦今年赢吧,晨曦赢了我全网发一万个随机红包】   【我嘞个富哥,你直接转给我吧,我现场发一万个“晨曦必胜”】   【晨曦这玩意儿还有粉?别把娱乐圈那一套带进来,之前追一个歌星被粉圈恶心坏了】   【天真,现在哪个圈子不饭圈化,上届更抽象,一堆人给选手应援,给我乐死】   主播没出声,弹幕自顾自地聊起来。好歹还有几个主播的真爱粉在关注他的情况,发觉主播一直向综合机的师士发送好友申请,持续不断,毫不气馁。   对面大概率不是Omega,怎么这么上头?   粉丝看得哭笑不得,意识到自家主播实在很想和对面做朋友,连忙找来各种语录指导。   【朱波别光发申请,备注里简单写一下你的情况,有些人不加陌生人】   【你就说觉得对方操作很厉害,想要个大佬列表,一般人被夸了都不好意思拒绝的】   主播很快学以致用,结果一连数个申请发送过去,杳无音信。   【笑鼠】   【感觉主播要碎了,谁来抱抱他。】   又一个好友申请发过去,这回有动静了,却显示“发送失败”。   看到提示词,主播愣了一下:“啊……怎么拉黑我?”   【啊啊啊笑死我了,主播被人嫌弃的一生】   【你太吵了,综合机明显喜欢安静的人】   【都说了“别吵”!】   主播苦笑了一下,本来想通过好友申请之后和综合机联络一下,提醒他小心阿比斯,哪知道出师未捷身先死。   但凡经常使用星网的人都知道阿比斯的大名——边境公独子,在二代之中处于最顶级的位置,也就帝国皇太子比他高贵一点。   然而这么多年毫无皇太子的消息,只知道对方在读书,是个成年Alpha,别的信息量为零,大众能接触到的也就阿比斯这个名副其实的少爷了。   出身高贵,天赋又很高,阿比斯养成桀骜不驯的性格并不奇怪。但他实在是过于张扬,过于放肆,看起来打娘胎里就带着躁动不安的基因,实打实的危险分子。   晨曦的位置虽然偏僻,校内的新闻却远比一军更流通,每天光在星网上刷刷各大平台就能知道里面又发生了什么事。   阿比斯当年入学时可谓万众瞩目,入学后的行事更令许多人大呼“我靠不愧是边境公公子”。   一堂课没上,就从二年级综合排名前十的人开始挨个挑战,一个一个打过去,日夜不休,除了吃饭睡觉全泡在训练场里,一直打到毕业年级,未尝败绩。   由此奠定晨曦校内唯一首席的地位。   随后独揽学生会大权,唯我独尊,不允许任何人忤逆自己。   又很记仇,报复心极强,曾经有个被打败的学生一时转不过脑子,背地里在论坛上蛐蛐他是个靠出生的公子哥,被阿比斯打进医院重症监护室,伤势未愈就收到晨曦的开除通知,据说现在过得不好。   滔天的权势,狭隘的心性,这样的配置结合在一起一听就是个大反派。   横行霸道、骄傲蛮横的阿比斯却在初赛上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师士,完全能想象比赛结束后他该会多么愤怒。有的人输了会自我反省,有的人却会归因于对手,从而像条输不起的疯狗追着人咬。所有人都觉得阿比斯是后一种人。   【主播是想提醒综合机大哥吧,唉,也是】   【感觉阿比斯是会恼羞成怒雇凶杀人的类型】   【想啥呢,少爷要杀也是自己亲自动手】   【……亲自动手杀人不是更可怕吗】   【总之,综合机,危!】   ……   边境星,晨曦军校。   “……综合机甲。”   Alpha一边念着这个学术名词,一边抓住两侧把手从虚拟仓站起,紧身服勾勒出猿背蜂腰,和腹部紧实的肌肉线条。   双足赤/裸立于地面,阿比斯自然地舒展双臂,早已等候在一边的跟班上前小心翼翼解下传感器。   一边解,一边窥看阿比斯现在的脸色。   星网的讯息传播速度极快,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比赛场馆乃至所有能接触到网络的晨曦学生都知道他输给了别人,迎来阿比斯入学以来的首败。   和星网上的人一样,他们也认为阿比斯一定气急败坏,估计出了场馆就派人去找对方的麻烦。。   和他们预想的截然相反,阿比斯现在的心情并不算差。   Alpha随手抓了把头发,露出浓密锋利的长眉,他有一头灿金的短发,瞳仁却是一团浓墨,乌沉沉带着冷光,左眼处还有一道贯穿的伤疤,光从长相上看就知道不好惹。   身量极高,看谁都居高临下,眼神轻蔑,说话时永远带一股呛人的意味,浑身是贵族生活养出来的傲慢气息。   “有意思。”回想赛场上短暂的交锋,阿比斯笑了下。   他本来只把联赛当成拿学分的工具,不怎么上心,选择机甲时随手一指,没想到第一天就碰见了令他热血沸腾的对手。   综合机甲灰扑扑的不起眼,挥动光剑时却极为凌厉。   阿比斯不禁想象,要是自己操纵黑狼王与他对战,会是什么结果?   阿比斯漫不经心道:“资料。”   早在他比赛之时,家族以及他的跟班就将对手的资料整理好,以供阿比斯有兴趣时取阅,大部分时候都沦为一段没用的数据,只有少数情况下会被阿比斯打开——就比如现在。   然而这回,跟班神色为难道:“少爷,对方来头不小,我们只在一军的论坛里抓取到一些资料,其他地方完全没有痕迹。”   阿比斯瞥他一眼就淡漠地收回视线。   终端上的资料零零碎碎,阿比斯看了几眼后意味不明地说:“原来是我们亲爱的皇太子殿下的同学,难怪这么厉害。”   视线停驻在附带的照片上,明显偷拍的角度,阿比斯定定地瞧了快半分钟。   “长相不错。”   冷面长靴,眼神睥睨,就是脸有点白嫩,看着手痒痒,想揪一下脸。   瘦瘦弱弱,感觉一阵风就能刮跑,这样的身材,居然还是个Alpha。   边境星人个个人高马大,皮肤粗糙,没这么细嫩。肉眼来看,随便来个Omega都和他差不多高。   这种类型的人一般会沦为各个圈子的欺凌对象,因为弱小无法反抗,只能承受高位者残酷的兴趣。然而对方显然不是出气包,资料上一桩桩、一件件事,说明他不好惹。   阿比斯挑眉:“这家伙什么来头?比我还嚣张。”   看着像核心区养出来的贵族小孩,只是阿比斯从未听说过对方的名字。   跟班喏喏说不出话,阿比斯本来也没想得到一个答案,继续翻看附带的照片。   各种角度都有,一军的学生整天不干正事,居然花大把时间偷拍别人。不过……拍得确实好看,只是每张照片上的衣着大同小异,都是一军的制服。   阿比斯看着,竟然有种把冷芳携叼回窝里换上一身毛绒绒的冲动。   “……”   忽然浮现的想法令阿比斯神色古怪,虽然边境公家族以狼为图腾,他的机甲也以狼为原型,许多首都的娇嫩贵族骂他们是虎视眈眈的野狼,可没人比阿比斯更清楚自己的人类身份。   他居然下意识用“叼回”来描述内心想法。   阿比斯顿了顿,忽然看向跟班:“他是不是很适合住在阿芙宫里?”   阿芙宫是历代公爵夫人的居所。   跟班一个激灵,倒不奇怪向来不通男女情事的少爷怎么忽然起了想法。   他在论坛上搜寻资料时无意间进入隐藏版块,由此获得更多关于冷芳携的信息,并发现大量追捧者,迅速地成为其中一员,这部分信息被他小心地抹去,没有呈现在资料当中。   听到阿比斯的问话,跟班心头生出忧虑,斟酌字句:“冷芳携来历不简单,要是被老爷发现……”   话说的含糊,意思却很明确,委婉地劝谏阿比斯不要行巧取豪夺的事。   冷芳携身为前途光明的军校生,骄傲的Alpha,想也知道不可能屈居人下。阿比斯对他起兴趣,就只能用强迫的手段。然而这种手段是边境公无法允许的。   阿比斯无语:“收起你那些龌龊想法。”   看起来那句话只是随口而出,跟班紧提的心安稳落地,他继续观察阿比斯,高大的Alpha正低头查看终端,面上浮现出些微的兴奋。   他的终端没开启对外隐藏功能,大大咧咧地展露人前,因此跟班只是稍稍侧头,就轻而易举地看到上面的内容。   阿比斯刚才找到通讯号,随手发送好友申请。界面停顿几秒钟,很快有了反应。   却是一个触目的“拒绝”。   “……”   跟班看到阿比斯一瞬间愕然的表情,悄悄埋下头。   半晌后,阿比斯一阵哼笑:“还真是傲。”   ……   冷芳携完全不知道好友申请背后是多少复杂的心路历程,发觉终端不断发出恼人的提示音,他果断静音,拒绝纷至沓来的好友申请。拉黑发送申请最频繁的人后,冷芳携关掉界面,很是头疼地蹙着眉。   只是打了几场比赛,为什么一直加他?   尤其是第一个人,每隔几秒钟一个申请,发一个人出了铺天盖地的气势。后一个相较之下更安静,备注的口吻却很傲慢。   或许是因为比赛结束前他那一句劝告。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他随口提出自己的看法,赛场之外没有继续联系的必要,于是果断拒加。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惹得两人心情多么复杂,换好衣服出门碰见宁霜。   宁霜胸口别着志愿者的徽章,笑眯眯朝他招手:“很厉害哦,居然打败了阿比斯。”   冷芳携困惑:“他是?”   宁霜笑吟吟地说:“你最后一场的对手,是边境公家的少爷,晨曦军校今年的首席,精通兽型机甲,不少人认为他会是联赛最后的优胜者。”   闻言,冷芳携“哦”了一声,说:“还好吧。”   就算阿比斯换上兽型机甲,他也有自信打败他。   不过,他已经算个不错的对手了,至少能让他提起一点兴趣。   更多参赛者涌入场馆,宁霜见状准备离开,转身前对冷芳携说:“期待接下来与你合作。”   他指的是团队赛,要是冷芳携能保持第一天的态势继续赢下去,哪怕输一两场也没关系,入选大名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冷芳携没有辜负宁霜的期待。   第二天,全胜;第三天,全胜……   无论碰到谁,皆以摧枯拉朽的态势终结比赛,场次花费时间牢牢占据“最速战斗”榜首的位置。   阿比斯不是唯一一个被击败的明星选手,无数星网看好的选手纷纷败在他手下,让不少人都发出疑问——这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   《们一军好狡猾,藏得好深》   主题:有这么厉害的选手硬憋着不说是吧,至于吗?联赛开始前星网上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啊,咋这么小家子气呢?要藏怎么不把于一一起藏了   1楼:楼主,不是一军的刻意藏,冷的家族估计不简单,所以大平台上有关的消息要么被限流要么被删掉了   2楼:这么夸张??阿比斯都没这个待遇,难道他是皇太子?   3楼:人水灵灵的黑眼睛你瞎说什么   4楼:不过还真是强啊,而且不是那种你来我往的强,这几天的比赛全程看下来,无论对手是谁,冷解决得毫不费力,我都怕他在机甲里睡着了   5楼:志愿者默默说一句,他出来的时候确实有点困……一直眨眼睛   10楼:看了照片,不得不惊叹一句好漂亮的Alpha,会怀疑是O装A的程度,但是看长相完全看不出是这种性格[笑哭]   12楼:还好吧,感觉挺符合的,冷冷的很傲慢,不屑于搭理人,是那种会踩人的类型   13楼:只有我觉得他萌萌的吗?   14楼:前面的你不是一个人,他妈粉可多了!   20楼:租号逛一军论坛顺便逛了下隐藏区域的我心情很复杂。。。们一军学子让我大开眼界,真的,乡下人长见识了   21楼:细嗦   22楼:感觉隐藏区域里的人都好变态,90%的贴都跟冷有关,要么是偷拍,要么是一些很呃很那啥的发言,看得人心惶惶,虽然吧,确实说的很有道理……   23楼:所以究竟是什么内容啊??楼上说的我好好奇   24楼:好奇你去组一个或者买一个号吧,也不贵,绝对值这个价钱,令你大开眼界   25楼:穷鬼不配了   30楼:其实也没啥,就是些老公粉老婆粉泥塑粉妈妈粉天天搁那儿做白日梦,偷偷意/淫人家,挺吸引人的,不说了我要去给芳宝洗澡了   31楼:……现身说法   89楼:前面两种粉我还能理解,有两种是???不是,冷芳携这大魔王你们泥塑,还宝塑??网友的xp还是超乎预想   90楼:魔王塑又是哪儿跑出来的   91楼:指路《超新星爆冷,魔王剑指王座》,贴主是挺权威的分析人,之前发的贴子都很正经严肃,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不仅名字夸张内容也很夸张,通篇在吹冷芳携拉踩其他选手,里面吵得好凶   92楼:我就纳闷了,拉踩谁了我请问呢,都是我宝的手下败将有脸说这个。如果认为“A30秒败给我宝,B只花了10秒,好厉害”是种拉踩,那我没什么好说的,粉上废物素这样。   93楼:这个形容很对味。冷芳携的名字高高挂在积分榜首,仿佛漫不经心等待后来者挑战的魔王,俯瞰芸芸众生。   100楼:你说得对,但是魔王有小翅膀小尾巴吗?可以摸吗?什么种族的?魅魔?快给我看看yin/纹[流口水]   101楼:嘿嘿,要能打败他,是不是还给透   102楼:听说他超绝慕强批,你试试,说不定有希望呢?   103楼:不给透我给他嗦牛子也好哇,保证嗦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108楼:前面几楼画风不对,滚回你域,别在这里发癫   109楼:什么?你们一军别骗人啊!真有这种好事,那我从现在开始苦练机甲,老婆等我[奋斗][奋斗]   111楼:。。。。109你。。。等老了记得藏好保险金。。。 第94章 他明亮耀眼如同旧日恒星。   从他的名字挂上积分榜首以后,无论冷芳携走到哪里,总会收到热切的目光,许多打过交道的老师、教官以及同学纷纷发来祝贺的短信,恭喜他率先拔得头筹。   “嗯。霞光号的制造已经到最后一步了,谢谢先生。”   姜玄很关心他决赛时使用的机甲,得知是由冷芳携的同学设计后,他略有微词,但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要是你对最终成果不满意,家里还有专门为你准备的备用机甲,随时可以使用。”   或许担忧于在机甲制造商,一个三年级学生太过稚嫩,这段时间他频繁与冷芳携通讯,询问霞光号的进度。   “还没说一句恭喜,祝贺你顺利进入决赛。”   尽管还没到积分固定的时间,可以冷芳携目前的成绩,拿到决赛资格已是板上钉钉。   这类话冷芳携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但每次听到都会心情复杂,与他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都为此而高兴,他试图从“提前的胜利”中寻找被表扬、被认可的快乐,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类微小的胜利无法激起他情绪上的波澜,他太贪婪了,深夜里冷芳携自我剖析,发现或许唯有站到最顶层的位置上,众人仰望而无可奈何,他可能才会感到由衷的喜悦,获得一丝安宁。   几天时间里,他匹配到不少颇有挑战性的选手,不仅名气大,实力也很强悍,麦从理跟他分享过星网上预测的最终排名,除了第一军校的人,名单上剩下的已经全部交手过。   也许因为现在只是初赛,很多人在养精蓄锐,只打算拿到进入决赛的入场券,没有完全认真,于是交手过程中,冷芳携感到的压力不大,最终略胜一筹,不仅吃掉了他们的积分,还偷学到很多实用技巧。   遗憾的是,初赛时的保护政策令同一所学校的选手不会匹配到一起对战。冷芳携本想试试自己如今和于一的差距,却以失败告终,只能等到决赛的时候。   “保护政策太保守了。”冷芳携对此很不满,“完全可以把匹配的随机性放得更大一点。”   “军部有它的考量。”于一放下切好的饭后水果,餐桌上摆了满满的菜,全是他做的,美其名曰提前庆祝两人进入决赛,“联赛的规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他开了个玩笑:“要是你提议取消保护政策军部就答应的话,那99%的选手提议取消综合机甲的预选项,更换成更有竞争力的机甲,也应该答应。”   冷芳携瞥他一眼,不吭声。   于一前段时间新学了几道菜,见冷芳携的筷子只在面前的几盘菜上打转,夹了一筷子送过去:“尝尝。”   冷芳携持筷的手微微一顿,无视碗里鲜红油亮的鸡丝,泰然自若地重新夹了一筷送到嘴里,就是不动于一夹的东西。   “……”   这是嫌弃他?   于一哭笑不得,按下继续夹菜的心思,观察冷芳携的神色。新菜是成功的,冷芳携吃下后眉头肉眼可见地舒展,但很快面色一僵,捂住了嘴巴。   他这才意识到冷芳携吃不了辣,连忙倒一杯冷水推过去:“喝水,再吃点水果。”   Alpha的薄唇被辣得红彤彤,微微肿起显出丰盈的唇珠,面颊飞红,侵染到眼尾上,眼里也被辣出眼泪,好一会儿才消下去。   郁闷地咬一片水果:“舌头麻了。”   “哈哈……”于一笑起来,“现在你知道了,不能吃太辣的东西。”   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很令冷芳携不喜,他抬头直勾勾盯着于一,冷不丁说:“之前那次我输了,不代表我会一直输下去。”   “原计划是初赛就和你交手,但既然政策要保护你,那等决赛的时候再一分高下。于一,珍惜最后的时光,你没有赢的机会了。”   无论是这段时间飞速长进的战斗技巧,还是即将问世的霞光号,都令冷芳携对接下来的赛程充满信心,他已经迫不及待与于一交手,将他拉下胜利的宝座。   语气很诚恳,内容却桀骜,满满的挑衅意味。   于一无奈。   冷芳携耿耿于怀的比赛发生于他们刚入学没多久时,他确实胜了,不过那时候两人都使用专类机甲,对于一没什么,对冷芳携却是一个极为不利的因素,而且那时候冷芳携还没成年,精神力正处于成长期,于一自认为胜之不武。   在那样劣势的条件下,他的对手尚且与他有来有回,最终他凭借强健的体魄和更健全的精神力略胜一筹,其实已经输了。   三年过去,冷芳携的精神和体魄都成长到巅峰时期,加上利器在身,于一不认为结果还像之前一样。   偏偏冷芳携不这么觉得,坚持要用一场比赛证明自己。   第七天早上八点整,虚拟平台关闭,积分排名固定,从始至终冷芳携的位置无人动摇过,但星网上的议论并未随着决赛资格锁定而消弭,反而愈演愈烈。   【某人也就凭综合机的高积分系数了】   【这就新王登基?冷吹真吓人】   【前面的笑死我,你推没登顶难道是因为不想吗?】   【某人开赛10秒被综合机打得毫无反手之力,傻站如喽啰,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会登顶,原来只是骗我[大笑]】   【严谨一点,是9.78秒】   【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有决赛,提前贷款小心最后被打脸】   【打不打脸我不知道,氮素9.78含金量一定会再创新高】   【某人什么水平什么档次,也敢碰瓷阿比斯少爷的一生の敌,小心阿比斯加不到芳宝好友拿你泄愤】   【笑鼠我了,阿比斯各大平台喊话,结果芳宝根本不搭理,一些单相思】   【舔狗是Alpha最好的整容】   【今年前十里居然有个Omega】   【?一军的宁霜没报名吧】   【不是,但也是一军的人,和冷芳携同一届,医药系的学生】   【医药系??这能打进前十】   【刻板印象真的够了,医药系也有机甲课程,之前叫嚣禁止他系学生参赛的脸痛不?】   【呃,,运气太好了,祝成功,别决赛一开始就被淘汰惹】   【这人跟冷芳携还有绯闻,吓鼠,去一军论坛逛了一圈,两人是宿敌变情人的类型】   【这我可就有兴趣了,感觉很好磕[星星眼]】   【吃点好的,你唐纯纯舔狗,你冷根本不搭理他,要磕请认准麦芳,竹马竹马,唯一正宫,保证含糖不刀】   【于芳值得品鉴,双A双TOP入股不亏!!】   【那还不如阿芳嘞,狗猫配对谁与争锋?!】   【请不要再造谣冷芳携和别人的关系了[严肃]你们这样做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芳携也很不高兴,你们三言两语,说得轻松,他却得在床上使出浑身解数哄我,又努力又辛苦,虽然很爽,但谁不心疼老婆?请不要再拿别人的感情生活开玩笑了[皱眉]】   【谢谢,但冷芳携全网唯一男友在此[墨镜]你是哪儿来的小三?】   今年入围决赛的一共有367人,占报名总人数的9%,比例相比去年更低一些。决赛将在三天后开始,中标比赛星的政府早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这期间选手需要调试机甲,提前将机甲参数和空间钮上交军部,等待开赛后发放。   冷芳携全身心投入到霞光号的调试中,他的精神力与霞光号高度融洽,仍然需要将操作误差降到最低,在星耀赛的赛场上,哪怕0.01%的偏差也足以致命。   初赛榜首的名号不仅没让冷芳携骄傲自满,反而使他更加谨慎。人们只会关注最后的胜利者,至于初赛排名第几?等决赛结果出炉后,谁又会去关注呢。   最多嘲笑他决赛滑铁卢。   冷芳携不会让自己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话。   仓库内,荧蓝的电子缆如蛛网密布,缠绕在正中央的机甲身上,它如旧时代的骑士一般覆盖澄澈的甲胄,单膝跪地,左手端持长剑,光影之中尘埃浮动,不敢靠近巨人分毫。   “最后的调试完成了。”麦从理仰望巨人,轻声说道。   霞光号仿佛一柄亟待出鞘的长剑,又仿佛等待人唤醒的神明。   冷芳携走到它面前,手掌落在暗淡的核心引擎上,触感冰冷坚硬,闭目凝神,仿佛有空灵之声在耳畔响起。他知道那是神经动线里冷凝液奔流的声音。   精神力如水波蔓延,睁开眼的刹那间,引擎亮起,一个呼吸的时间,所有神经动线蓦然大亮,猩红的信号灯明灭三转,随后转为同机身涂装相近的琥珀色。霞光四肢震颤,电子缆如粉尘零碎。   在昏暗仓库中,它明亮耀眼如同旧日恒星。   冷芳携呼吸减缓,感到霞光号似乎也用同样的频率发出类人的“呼吸”,虽然还没进入驾驶舱,入主操控台,他觉得自己已经同霞光浑然一体了。   这种百分百相融的滋味太美妙了,让冷芳携想起第一次驾驶机甲时纯粹的快乐。   我们会赢。   他在心头默念。   机甲数据陆陆续续上传到比赛官网,除了少数崭新的机型外,大多都是选手过去就驾驶的机甲,譬如阿比斯的黑狼王。   师士遇到一台如臂指使的机甲并不容易,除了初始的契合度之外,一场场训练、一次次调试、一个个比赛,都会让师士与机甲的默契度不断增高。很多时候,更高配置的机甲不一定比低配置的优秀,适合才是一切的关键。   所以很少有人会因一场比赛而更换陪伴数年的伙伴,更没人专门为了星耀赛挥霍千金堆出一台豪华配置的机械怪物。   冷芳携在初赛中领跑,如今上传了一台全新机甲的数据,这台机甲还是综合机。   三个因素叠加在一起,瞬间引爆星网,随便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就颇为夺人眼球,相关页面的访问度遥遥领先,呈现前所未有的火热场面。   所有人震惊了。   网友们也不分析谁的机甲设计太古老,谁的机甲用料豪横,纷纷将目光对准被命名为“霞光号”的新座驾,那是流量的交汇点。   【不是,大魔王居然还用综合机???】   【我以为他就在初赛里玩玩,没想到他对综合机爱这么深沉,什么麦芳狗猫通通靠边站,这才是真爱!!】   【这小孩真倔强,难道是看到我们说综合机哪里不好,赌气发誓要让我们后悔?】   【前面的形容好诡异,但新机甲肯定提前就在准备了,冷芳携也没这么情绪化,他很理智】   【没实战的新机甲,又是综合机,debuff叠得我都不忍心看决赛了……】   【芳宝你糊涂啊,我出钱在一军设立个奖学金,就叫“我看谁不喜欢综合机”,你换台机子好不好?】   【资料上传的那一刻就锁定了,不能更换,现在估计空间钮都交上去了】   【要是有一天芳宝能像爱综合机一样爱我,不敢想我会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小女孩】   【笑死,贷款冠军的冷解脸痛吗?被蒸煮亲手扇耳光的滋味肯定很不错吧】   【。。你怎么知道。。我爽了。。。】   【你说得对,但这就是仅凭综合机9.78秒杀某人,54.32斗败阿比斯的实力】   【遥遥领先[拇指]】   【鬼哭狼嚎些什么?冷芳携明显专精综合机,让他换机型无异于自断一臂,等着看吧,新机加持,他接下来的表现绝对会出乎所有人预料】   【看到冷解的嘴还是这么硬我就放心了,天塌了还有冷解的嘴顶着】   万众瞩目,冷芳携却异常平静,提交空间钮的第二天,首都星的选手集中到登舰港,他们将统一搭乘光辉系列的轻舰列前往比赛星。   冷芳携没与麦从理同行,独自一人过安检,登入舰列中。   门口的军官核验完身份信息,却没立刻放行,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在他身上打了几转,扯出痞里痞气的笑:“你就是那小子,星网现在全是你的消息。”   “他们怎么说的……让综合机甲再次伟大?”戏谑的语气,明显不看好的表情。   大概是军部里痛恨综合机甲,极力鼓吹专类机甲泛用性的那一派。   冷芳携没关注过星网的动向,但从别人看到他时的反应也能推出自己的火爆程度。至于与之而来的争议,不用看也知道,无非就那几个。   他没与军官争辩,只是露出一个淡然从容的微笑:“先生,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青年精气饱满,眼神明亮锐利,如日出之光不可逼视,显然成竹在握。   军官下意识让出通道,冷芳携微微颔首,平静地与他擦肩而过。   背影挺拔,步伐有力而坚定。   “还真是不同凡响。” 第95章 狙击。   决赛场地经过数轮评估招标,最终被KW09星收入囊中,它处于帝国中央,不前不后的位置,但旅游业极为发达,整颗星球被分区域改造成不同气象、地貌,比赛就在其中一块区域内举行。   轻舰列接驳后驶入星球,冷芳携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绵密的云层依稀能看到地面的景象——一个被密林包裹的旧时代城市,荒废的建筑群落说明城市大概率已经停止正常运转,按军部一贯的尿性,那极有可能是某种灾难袭击后的结果。   而他们这些参赛选手的身份便是营救人员、探索人员等等之类。   其他选手同冷芳携一样密切关注地表的情况,随着轻舰列不断降低高度,更多细节映入眼帘。这将是他们接下来一周为之战斗的地方,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有可能将结果导向未知的方向。   轻舰列抵达预定高度后,制服笔挺的军官开始讲述规则,随后选手一个个上交终端,戴上军部发放的手环。   黑色设备圈住手腕的位置,冷芳携低头调试,再抬起时捕捉到微型摄像头的方位,他猜测全程直播已经开始了,淡淡瞥去一眼就收回视线,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呈现在摄像头里是否会发生变化。   【好漂亮!】   【怼脸过来感觉呼吸都暂停了】   【有这张脸干嘛累死累活从军啊,进娱乐圈不比这个赚钱?】   “装载机甲的空间钮散落在密林各个角落,进入场地后,你们需要亲自寻找,这其中或许会面临许多危险,绝对会有人就此止步不前。”   “士兵们,你们孤身作战,任务艰巨,但精英从不会被困难打倒,我相信你们会有出色的表现。”说到最后,训话的军官一改严肃表情,勾唇露出一抹微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鼓舞,“所有人都注视着你们,千万不要让支持你们的人失望。”   并无华丽的辞藻,但寥寥数语已经让选手们热血沸腾,脸上浮现动容之色。冷芳携的表情却没什么波动。   在军官的安排下,他自登舰台一跃而下,狂风灌入,吹乱发丝,冷芳携捏住降落器,快速寻找最安全的落点。   避开树冠,一个轻巧的滚落。   这时手环正式开放使用,冷芳携将身形隐蔽在树干后,低头查看信息内容。   一则通知是对比赛场地的简单介绍。密林掩蔽物极多,看似更安全,更适合淘汰对手,但军部释放的特殊气体会让长期处于密林中的选手肌肉乏力,而且手环绑定有简陋的血条,只要处在密林范围,每秒钟的血量将会匀速下降,一旦归零就会立刻宣告决赛的结束。   简单逼迫选手尽快进入城市的设计。   二则通知要求身为营救人员的选手尽可能多地从城市里解救出受困的平民,同时要求他们在七天时间内找到“核心”并摧毁,至于核心是什么,没有解释。   关掉信息,手环上除了显示血条,还有一个醒目的数字。虽然只是刚刚开始,相信要不了多久数字就会以剧烈的速度下降。   寻找空间钮是前期淘汰对手的最佳时机,正如军官所说,其中面临的风险太大了。幸运的人空间钮可能近在咫尺,落地后便建立优势;不幸者与空间钮相隔大半个密林,徒步前行,是最佳的猎物。   甚至有可能发生空间钮被他人先一步找到的情况。   在没拿到机甲前,选手们的遭遇战局限于肉/体接触,唯一能使用的东西是军部随机投放在宝箱内的兵器。这对体格处于Alpha平均水准以下的冷芳携非常不利。   但冷芳携很冷静,简短的思索后,他果断放弃贸然寻找空间钮的打算,准备拿到兵器后再考虑之后的行踪。   不过,他的运气显然没那么好。   宝箱开启,一把古代弓和一根箭静静躺在其中,箭簇上闪烁的银光像是一种嘲讽。   【……运气绝了】   【不是,这什么?老登你塞个弓有屁用啊!一支箭能干什么?自杀吗?】   【隔壁拿到一把手枪还嫌弃太废了,不想要可以跟我们芳宝换换[泪目]】   【冷芳携居然没有当场破防,心态还是太好了,换我直接摆烂,爱咋地咋地】   【不会第一天就被淘汰吧?补药啊[大哭]】   【非战之罪!非战之罪!】   从镜头前青年的神色暂时看不出内心的想法,但弹幕情绪普遍悲观。冷芳携不知道已经有人为他去平台破口大骂军部吝啬,看到兵器时虽然有一瞬的诧异,很快也就平静下来。   弓身质感很好,很轻巧,他握住提起来,若有所思地低头端详。   跟他接触剑的时候一样,莫名的熟悉感促使冷芳携搭弓作射箭状,明明从没有接触过,动作却熟稔而利落。   真是古怪。   第一个夜晚他躲藏在树冠之中,根据目前掉落的血量计算,最多只能在密林中停留两天,以密林到城市的距离,他必须明天就出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或许是坏运气堆积到了极点,这个夜晚还算平和,冷芳携安静注视手环上不断下降的数字,雪崩般的速度令人触目惊心,不难想象其他地方发生的遭遇战是何等残酷。   这个时间点直播间的热度仍然高涨,挂在冷芳携机位的人时不时出去看看别的选手,很快又回来。   【啧啧啧,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阿比斯连杀五人,那几个是脑瘫吧明知道他的实力还去送,输了不冤】   【能理解,现在合作把强敌解决,对之后百利无一害,但是他们高估了合作的力量,事实证明再多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都不堪一击】   【还是人太少了,换十个人二十个人来试试,少爷不死也要脱层皮】   【唐狗还挺聪明,就地制药,虽然正面遭遇打不过,也能把你药倒啊】   【这种小聪明也就现在有用了,之后个个机甲在身,那什么打?总不可能给机甲下毒吧?】   【你还真别说,之前确实有人提出使用特殊信息素破坏机甲神经的项目,不过现在举步维艰】   【别尬黑,唐狗虽菜,好歹也是初赛前十,实打实打出来的名次】   冷芳携缩在树荫间闭目小憩,不知道直播间里有近万人陪他度过这个夜晚,弹幕始终活跃,让不少人直呼“你们都不睡觉吗?”。   【对着这张脸一点都不困】   【我能一直看到决赛结束!】   【年轻就是好啊】   【宝宝都不能好好睡一觉,好心疼,芳宝你安心睡吧,有妈妈帮你看着!】   【敌人来袭了你是能穿过去把他叫醒还是咋地?】   快日出的时候,忽然有弹幕焦急道。   【白蔻来了!】   【她刚解决掉一个Alpha,再过五分钟就会靠近冷芳携,要是换成其他人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但白蔻极擅林地作战,身手灵活,五感敏锐,她忽然袭击的话,冷芳携可能措手不及了!好在她还没拿到密厄号,不然如虎添翼】   【我靠我靠我现在好紧张,心脏直接干到嗓子眼了】   【这个时间点最容易懈怠,芳宝不会真给人偷袭了吧?】   【现在还没睁眼,可能完全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摄像头停落在冷芳携眼前,如同眼睛沉默地注视睡眠中的青年,随后转移角度,不远处的林叶随风沙沙作响,要完全集中注意力才能发现其中一闪而过的身影。   一名Beta逐渐靠近,步伐轻巧,仿佛密林里灵活的小鹿。   消耗在遭遇战中的体能渐渐恢复,白蔻停下脚步,警惕地观察四周,随后,敏锐的五感令她的视线最终停在左前方的树上。   感觉和经验告诉她,那上面极有可能有人在休息。   决赛里没人会放过淘汰对手的时机。   她立刻靠近树干,五指稳稳扣在树皮上,悄无声息地爬上去。越是靠近树冠,她的动作越慢,呼吸越缓,到最后几乎与风的拂动融为一体。   左手松开,缓慢地移动到腿侧,握住了匕首。   她已经看到了作战靴。靴子的主人对逐渐逼近的危险毫无所觉,大概正沉浸在半睡未睡的休息当中。   白蔻很清楚这种状态,知道一旦她有所动作,对手会立刻醒来。她不清楚那里睡的是一个Alpha,Beta,还是Omega,如果是Alpha,纵然她占据先机也有可能被反杀。   所以一旦动手必须一击即中!   肘侧发力,将她推到树冠下,即将分开枝叶的时候,白蔻立即拔出匕首——   眼前的景象令她瞳孔紧缩,攻击动作僵硬地停顿半空。   “早上好。”微哑的嗓音淡淡问候。   青年纤长手指搭在弓箭上,稳稳地瞄准白蔻的眼珠,虽然是蜷缩的姿态,只看有力的手指与坚定的眼神,便知他蓄势待发,只待出鞘。   什么时候被发觉了?   白蔻惊异却不慌乱,电光火石间侧身躲过当面疾驰的箭矢,灵巧地转身。刚才短暂的照面里,已经让她认出了对手是谁,如果两人以机甲相见,她恐怕撑不到十秒钟就会落败,然而情况还没有糟到那种地步。   坏消息,是一个Alpha。   好消息,Alpha是冷芳携。   白蔻深知冷芳携的体魄绝没有旁人评价的那么孱弱,但比起其他五大三粗的Alpha,这个近似于Beta的青年带来的压迫感并不强烈,更何况他的武器是弓箭。   军部甚至贴心地只配了一支箭矢。   当它还被冷芳携搭在弓身上时,威慑力远远高于射出之后,如果冷芳携不那么草率地发动攻击,白蔻或许会投鼠忌器,选择立刻逃走。   但箭已离弦,那么攻守易势。   正因为Beta的体格不占优势,白蔻花费大量时间雕琢格斗技巧,她的身材既是劣势也是优势,能让她在狭窄空间里同鸟一样灵活,灵活高效的攻击配上锋利的匕首,就算是冷芳携也要吃瘪。   然而出乎白蔻的意料,青年稳稳地接住她的攻击,以非同一般的灵巧姿态与她在枝干上缠斗,已离弦的箭矢则命中最近的树干,一个跳跃就能触及的距离。   晨光既明,正是许多人准备活动的时刻,尽管没有任何交流,两人都默契地把动静放到最低。   最终,冷芳携卷动腰腹,柔韧的身体在半空中一折,弓身扣住白蔻持刀的手臂,几近透明的弓弦与她喉咙仅毫秒的距离,白蔻只是稍稍吐气,便觉得要害处贴近危险。   身体本能毛骨悚然,但看冷芳携没有立刻下手的意思,出于对最终胜利的追求,白蔻果断示弱,做最后的努力:“我们都还没找到自己的机甲,已经落后其他人很多,如果你打算淘汰我,我势必会拼尽一切反抗,最终两败俱伤。不如放我一马,我之后绝不会对你出手。”   对于游说的效果,白蔻不抱太大期望,她是联赛的忠实观众,很清楚一些Alpha面对猎物的恶劣习性,冷芳携的停顿很有可能出于戏谑,她的祈求也许只会得到不屑的嘲讽。   白蔻已经习惯了,但为了来之不易的决赛资格,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会放过。   脑海内思绪万千,现实里只经过几秒钟,白蔻握住匕首,思索能否趁对方松懈的间隙有其他作为。   “放下匕首。”身后传来冷淡的指令。   忍住紧张和疑虑,白蔻慢慢放下兵器,身后忽然被轻轻一推,身体的本能让她轻巧地落到地面上,这时,白蔻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走吧。”   等白蔻老老实实离开后,冷芳携下树拿回箭矢,一场冲突就此消弭,原本紧张忧虑的弹幕转为放松的闲谈。   【我靠,好软的身体……我表哥舞蹈系的,都不能那样卷】   【又软又韧,露出的一截白腰谁懂[色]】   【什么?发生了什么?我的舌头为什么擅自舔了上去?】   【又会爬树又会在树上打架柔韧性还这么高,我悟了,冷芳携是猫妖成精】   【这么软,一定能做很多姿势】   【……能不能来个管理把这些污言秽语都封了】   趁着还没完全日出,光线暗淡,冷芳携出发寻找空间钮,手环上显示的位置并不远,最终顺利地在一块岩石底下找到了它。   没有任何犹豫和休息的打算,冷芳携立刻向城市的方向进发,不必再束手束脚,对于还停留在密林中的人来说,他胸前的空间钮是最好的威慑,如果有人不长脑子试图淘汰他,就当提前解决了一个对手。   密林和城市两种截然不同的区块组合在一起,注定会有人选择继续蛰伏下去,让先进入城市的人互相消耗,直到血线告危时再步入其中,这种颇为猥琐的打发观赏性极低,带来的积分肯定不会多,但至少能存活到最后。   冷芳携从没考虑过躲藏,他无惧任何挑战。   密林与城市的过渡地带是一片草坪,连接数条宽阔却崎岖的公路,冷芳携快速进入其中,那一瞬间,他偏头侧望,察觉有人藏匿在建筑群中打量自己,不过对方显然只是观察,没有出手的打算,他也就忽略了这个小插曲,快速进入离他方位最近的一栋百货大楼中。   在空中观察时,这栋大楼的高度和破败的外观就颇为瞩目,现在步入其中,更发觉荒废凄凉,内里空无人烟,一时间只听到靴跟点地的轻响。   空中弥漫灰尘的气息,冷芳携微微蹙眉,视线从直达顶楼的电梯来到近前的货柜。   灾难没有让这里变成一片废墟,玻璃柜中,手机、首饰,以及商店里挂着的夏季衣物仍然保留最初的状态。   全都是旧时代的用品。   冷芳携一边分析这些东西背后可能蕴藏的信息,一边诧异地品味对它们的熟稔和心隙间弥漫的陌生惆怅。   不说其他,光说手机这类移动通讯设备。在垄断企业莫达宣布推出划时代虚拟终端后,这类产物就淡出人们的视野,几百年过去,只能在历史专业巨著和私人博物馆中寻找到它们的踪影。   冷芳携没有深入接触过历史,也无参观博物馆的爱好,按理说,看到它们,他下意识的称呼应当是“通讯设备”或者“旧时代设备”,偏偏那一刹那间,他竟然准确地叫出了其通用的俗名。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冷芳携第一次严厉地审慎过往,确定没有记忆漏洞。   联赛结束以后,他或许需要仔细查验此事。   但现在,仍然以赛事为主。   手环上实时显示受困平民的坐标,百货大楼里红点闪烁,不管是为了积分,还是为了获取信息,进而摸清“核心”的位置,都需要他积极地与平民接触。   提高警惕,跟随手环指引,冷芳携来到二楼卫生间处。   门上了锁,平民因而受困,但对帝国当代青年,这类锁不堪一击。冷芳携轻易地摧毁门锁,推门而入,发觉受困平民坐在马桶上,正低头翻阅书籍。   看到他的到来也不惊慌,从容地合上书页:“政府的救援终于来了。”   这位平民相貌平庸毫无特点,长相属于见过即忘的那一挂,没等冷芳携发问,他就通过抱怨快速将背景交代了一遍:   “你们效率也太低了,我被困在这里将近三天才来!等出去以后,一定狠狠投诉你们!还有那个莱茵制药,他们背地里肯定进行了非法实验才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当时整个天都黑了,我还以为地震了,慌得不行。同志,你出去以后一定替我转达意见,决不能放过那些始作俑者!”   这位平民脸愤怒地涨红,颇为入戏,只是语言组织实在笨拙。   军部粗糙且漏洞百出的背景设定呈现在冷芳携面前,让他难得生出几分调侃的心思。   “哦。”他听完情报,意味不明地问,“那这三天你怎么度过的?”   “还能怎么度过?”平民诧异地瞪大眼,却没有接冷芳携的话,“当然是非常艰难地度过!”   弹幕幽幽。   【这三天里你吃了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小插曲后,冷芳携仔细盘问平民,不过他的信息有限,只知道灾难发生前政府大力扶持的莱茵企业出了事,没有其他情报。   “我知道了。”冷芳携干巴巴地说,“我会好好保护你,不辜负人民的信任。”   据说这类恰到好处的演绎会提高最终评价,冷芳携听说的时候颇不以为意,现在却忍不住尝试一番。   他让平民走在前面,打算跟他把百货大楼里调查一遍。这时,他听到外面一阵细微的动静,有人进来了。   “你在这里等着。”冷芳携很平静地说。   平民乖顺地跟从指令,不到五分钟,冷芳携折返。   【笑鼠,刘罗恩好呆,刚走没两步就被一箭中心了】   【踌躇满志,今日势必拳打冷芳携,脚踢于一,嘴叱阿比斯,莫欺少年穷!糟了,有埋伏……遗憾退场!】   【就把这里当成根据地吧,以守代攻更安全】   【大楼太显眼了,是个人都想进来看看,等调查完还是赶快离开】   【平民演技好浮夸,军部特意培训过吗?】   【据说扮演的人是隐秘部队休假的军官,不过看完有点难以想象……】   【真的假的?】   【哈哈哈哈哈冷芳携也好呆哦,他刚刚在那儿演绎,感觉平民快憋不住笑出声了】   【挣分嘛,不寒碜,老登就喜欢这样的调调】   正如弹幕所说,百货大楼颇为显眼,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几波人,都被冷芳携解决,但是到达一个时间点后忽然没了动静。   百货楼对面的低矮商铺中,几个人互相警惕,保持距离。   其中一人提议道:“你们也看到了,单打独斗行不通,只会沦为他的垫脚石,不如我们合作,先让他出局再说其他。”   “我想走到这里的人,应该都有问鼎第一的心志吧。”   在场众人有自己的骄傲,但面对冷芳携,为了胜利,他们不得不做出改变。   “不过。”提议者话锋一转,看向自己刚才救出的平民,卷发女子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夜晚非常危险,明天早上我们在这里集合,再做打算。”   城市平静地迎来夕阳,轻轻拂过宽阔道路的风带来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冷芳携停下脚步,平民也自然而然地停下来,回头看着他:“要入夜了,我们得尽快藏起来,晚上会有怪兽出没。”   冷芳携不动声色:“刚才你没提过。”   平民无辜道:“我才想起来。”   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背景设定。   灾难发生后,每当这座城市陷入夜晚,便会有怪兽出没,它们庞大可怖,猩红双眼捕捉活人的踪影。平民说的言之凿凿,还颇为忧虑:“要是不找个好地方藏起来,我可能活不到清算莱茵那狗娘样的时刻了。”   “你之前躲在卫生间里,它们没发现你?”   平民咳嗽了一声:“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有预感,那里已经不安全了。”   总之,就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但要他对接下来的去向说个所以然来,平民又支支吾吾,一言不发。   显然,怪兽是军部即将投放入场的第三方生物,根据背景设定,击杀怪兽肯定有积分掉落,但就是不清楚所谓的怪兽到底是什么东西。   眼看夜晚即将来临,平民忧愁地来回踱步,不时叹气,仿佛危在旦夕。   “我们还不走吗?”   “走,又能去哪里。”冷芳携瞥他一眼,最后拍板,“去天台。”   “啊?”   然而在青年冷酷的目光下,平民还是屈服了。   天台风声很大,站在这里远眺能将整座城市纳入眼底,冷芳携一眼扫去,甚至捕捉到几个对手的踪影,他很快收回视线,当务之急不是淘汰对手,而是应对夜晚的怪兽袭击。   冷芳携放出霞光号,心神相连,巨人般的机甲低下头颅,左臂处裂开一道口子,配备的狙击枪静静躺在里面。   对于这忽然出现,远超想象的科技,平民倒很镇定,但当冷芳携收回机甲,却端着狙击枪寻找狙击角度时,他瞠目结舌。   磕磕绊绊地问:“你,你在这里打怪兽?!”   冷芳携快速评估不同狙击角度的收益,抽空回复他:“躲藏是最愚蠢的事。”   又想起来按照设定,平民非常脆弱,便停下调试狙击枪,冷酷地吩咐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夜幕几乎眨眼间遮蔽了天空,远处密林黑暗的线条陷在背景中,风越来越大了。   冷芳携默默计算风速,手也不停地填充弹药。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天边传来数道低啸,似龙非龙的怪兽盘旋天际,双翼震颤,眼睛猩红如血,是最不详的色彩。   它们极快地朝建筑群飞来,远处,有只怪兽不过一挥翅膀,半栋高楼随之崩塌,破坏力可见一斑。   不能让它们靠近百货大楼!   冷芳携双手平稳地端住狙击枪,面无表情地将瞄准镜对准距离最近的一头,呼吸起伏间,果断扣下扳机。   一道白光划过黑夜,仿佛闪电,落点击中怪兽心脏部位,狰狞巨兽踉跄地发出低沉悲鸣,转瞬就被弹药的余威摧毁两翼,轰然坠落。   冷芳携能听到身后平民紧张的碎碎念,从始至终,他的心都异常平静。   一枪,两枪,三枪!   没有丝毫停顿。   无需任何累赘的计算与瞄准,他只是凭借身体的本能射击,惬意地挥洒弹药,仿佛是持笔在夜幕中作画。   怪兽一头接一头陨落,始终无法越过冷芳携划定的界限。到后来,它们似乎生出了恐惧,徘徊在附近,狰狞的眼眸虎视眈眈,却不敢越过一步。   即便是怪兽也知道,一步之遥的是死亡。   冷芳携与为首的那一头对视,见它还蠢蠢欲动,镜头瞄准,作攻击状。   手指轻轻一搭,盘旋的怪兽霎时如鸟兽散,仓皇地掠向四方。   最醒目的地标建筑,这一晚却成了它们最不敢靠近的地方。   所凭借的,一人一枪而已。   冷风送来平民的惊叹:“你的射击天赋太厉害了!”   “嗯。”冷芳携平静地应下。   他不怯于承认天赋的存在,没有天赋,他也无法走到现在。   只是,在这个世界里不能只有天赋。 第96章 刺下,穿透,碾碎   高楼狙击,仅凭一枪阻遏怪兽袭击,这一幕通过微型摄像头被无数人看到。   夜风拂乱发丝,冷芳携的侧脸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纤长睫羽颤动,仿佛一只蹁跹的蝴蝶。摄像头调整角度来到他背后,拔高的视野将他持枪的背影纳入其中,枪身挺拔、锐直、冷硬,直指目标,一如冷芳携坚定的决心。   无论是否了解这个在当今时代不算出众的热武器,弹幕都不得不承认当青年扣响扳机时,那说不出的潇洒自如,实在令人心折。   联赛研究室里,有人起身鼓掌,赞叹道:“真是漂亮!”   比赛场地内所有选手的镜头切分成无数块悬浮在众人面前,说话间有几块骤然陷入黑暗,所有屏幕中,冷芳携占据的那一块位于正中央的位置,可见军部大佬对他的关注。   比起除了机甲以外不怎么接触其他武器的普通民众,军部的人更清楚冷芳携这几枪里展现出的绝对实力与对距离的精准把握。   “要是在旧时代,他会是千米外收割生命的死神,一个如影随形、不断让恐惧升级的利器。”话里的意思褒过于贬。   另有军官跟没有到场,通过通讯联系的姜玄开玩笑:“姜指挥,这么好的孩子,之前怎么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呢?你要是早点让这小孩露面,说不准高中毕业就能来我们这儿见习了。”   姜玄因舰列的事务耽搁无法亲临现场,只能在闲暇之余挂在直播间里旁观冷芳携的表现,他笑道:“现在也不迟啊,不如等比赛结束后我给你他的联系方式?”   那军官并非嘴上吹捧,而是真心实意看重了冷芳携的才华,闻言热切真诚地说:“我可记住了,还得仰仗姜指挥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姜玄笑而不语,那军官见状暗骂一句“专制狂!”,没好气地说:“知道你家小孩儿肯定去飞鸟,但也得给人选择的机会嘛!说不准看到我的诚意,冷芳携就改变心意了。”   “哈哈。”有人笑着插话,“你也不用遗憾,他确实有天赋,可惜精神力只有A级……”   话没说完,只是轻轻摇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姜玄温文尔雅地反击:“这确实限制了他,他又年轻气盛,总想着与别人争个高下,不比贵公子在一军不骄不馁,藏锋守拙。”   那人一世英名,偏偏生的儿子是个扶不起的废物,空有S的等级,却在一军内被冷芳携死死压制,姜玄寥寥数语,专戳着那人的痛楚。   顿时,那人的面色不怎么好看。   姜玄不以为意,目光重新回到直播间里。   ……   百货大楼上发生的动静不小,白天刚刚成立的围攻同盟里有一人远远看到空中火光,不到一秒就逃入密林之中。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城市竞争太激烈,还是先在林里苟一会儿徐徐图之。   回望夜空,仅存的良心让他对缺少一人的同盟发出衷心祝愿:“少我一个也没什么,祝你们成功。”   却不知道其他的方位里,他的“伙伴”陆陆续续做出相似的决定。   就连最先提出合作抗敌的人,此刻也带着救出的平民朝城市更深处遁逃。   平民问:“你们明天的行动呢?”   他狼狈地躲避坠落的野兽,泰然自若地回答:“少了我也没什么,我只是个牵头的,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弹幕纷纷感慨。   【你们几个能走到一起不是没有道理。】   一夜过去,场内剩余的选手数量跌破三位数,可见前两天冲突之激烈。   城市边缘位置,轰隆一声巨响,怪兽两翼断折,被毫不留情地踩踏拉扯擦出百米的距离,所到之处地表分开一道深深的凹陷,火光冲天,与将明的天色交相辉映。   夜色将起盘旋高空、仿佛诸神黄昏时带来毁灭的巨兽,如今狼狈地倒在地上,浑身都是凶厉深刻的抓痕,怪兽的鼻腔噗嗤噗嗤冒白起,过度流失的鲜血令它濒临死亡。   在它身体上方,黑色巨狼仰头咆哮,发出机械碰撞的冷硬声音。   阿比斯操纵狼王收割掉猎物,顺手将身后暗中窥伺的人碾碎,这才意犹未尽地将引擎调回最低档。   如果说这场比赛里有人谨慎小心,步步为营,那么阿比斯就是与之截然相反、大开大合的代表——不管是什么东西,直接杀就完事!   能这样做的人,通常具有绝对压倒性的实力。   狼王环顾四周,似在寻找下一个对手,最终他将目光放到矗立的大楼上。入夜时的白光与接连坠落的野兽,即便是位处边缘,阿比斯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那里有他渴望与之交手的人。   此前他惜败于冷芳携之手,而今狼王归位,不知结果会否有所改变?   黑色野兽一跃而起,朝城内奔去。   【嗯……狗闻到肉骨头是这样的。】   【今天我阿比斯就在这里问你:冷芳携,你还不给通讯号吗?!你可知你拒绝的是谁的申请?[愤怒]】   【前一秒英明神武,后一秒狗子寻主】   【真想采访边境公,看到自家儿子这样子是什么心情】   【送上门的狗太廉价了,少爷你……你开心就好】   【阿比斯在狂笑!】   【好久没看到少爷笑得这么开心了】   【网友对阿比斯究竟是爱是恨,上一个全网高强度整活的还是某顶流吧】   因为怪兽袭击,城市的公路和建筑群损毁大半,一片残垣断壁,唯独最醒目的百货楼安宁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黑狼王体型庞大却并不笨重,灵巧地避开障碍物,直冲入大门口。   “冷芳携!”阿比斯毫不遮遮掩掩,直接叫战。   声音响彻百货大楼。   “你的朋友来了。”平民跟在冷芳携身后,小声嘀咕道,“这人怎么这么吵呢。”   感受竟与之前的冷芳携相同。   阿比斯直接上门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想到宁霜和麦从理提起他时的说辞,好像行事作风一贯如此。   冷芳携神色淡然,走到六楼栏杆处,居高临下地看着黑色巨狼。   “等着。”   手撑着栏杆,腰腹用力,轻巧地带动身体跃起,看得平民目瞪口呆:“你,你干嘛??”   眼见青年身体如飞鸟坠落,他紧张伸颈探看,只见冷芳携在半空中舒展四肢,召唤出色彩澄澈飞红的庞然巨物,凭借肌肉蕴藏的爆发力,从容地跳入驾驶舱内。   千钧的力度落地,却只带来一声轻巧的响动,极致的控制力让霞光号如一只无害的猫咪,四周货柜丝毫未受到影响。   只看这一下,冷芳携对机甲的操控力可见一斑。   阿比斯更加兴奋,打量霞光号的涂装和设计,不得不承认眼前机甲美得炫目,比起武器,更像是该被收藏到博物馆里的艺术品。   然而无论是精密的神经动线,流畅的骨骼衔接,还是配备的外武器都充分说明它并不只有外表好看。   从阿比斯叫战到冷芳携穿甲,何其短暂的时间,两人没有过多试探,一语不发便短兵相接。   兽型机甲抛却类人机甲设计思路上的桎梏,将目光放到与人类同生的凶悍野兽之上。比起人类,动物天生就知道该如何使用肌肉,如何利用利爪撕碎猎物。   黑狼王是兽型机甲集大成之作,阿比斯又是兽甲师士的佼佼者,忽略坚硬冰冷的外观,狼王的一举一动毫无人类痕迹,浑然一只原野奔袭咆哮的独狼!   【什么时候技术再进步点,把涂装也弄得毛绒绒】   【那毛有屁用啊,闲着无聊拔来玩吗?】   【据说少爷从小就跟狼同吃同住,现在去边境公家里还能看到狼群】   【之前有不良媒体报道边境公身体里有狼的基因,意图蚕食人类帝国,给我笑得】   【狼妖好啊!和猫妖正配,狗猫yyds】   这样凶残的野兽带来的压迫感是巨大的,但霞光号怡然不惧,手中长剑锐不可挡,自地面跃起后悍然劈落,仿佛巨人降世,毫无高大机械设备的笨拙。   操控台上的手指快如火花闪电,在按键间灵动地跳跃,在冷芳携的操控下,霞光号快速而猛烈地发起进攻。   黑狼亮爪,与剑身相接,阿比斯感到五指锐痛,意识到剑的材料比想象中锋锐,立即反身跳走,布满荆棘的尾部凌厉甩动,在空中划过流畅至极的弧度。   轰——   霞光号避开这一击,长剑直刺,使得黑狼王左臂受损。   两人棋逢对手,抛却顾忌放开了打,一楼的货柜和商铺承受不住天摇地动般的震颤,轰隆隆被机甲带动的劲风碾碎。   “再来!”阿比斯兴奋大叫。   冷芳携被舱灯映出的面容貌似平静,但只看他专注的眼神,薄唇微翘的弧度,就可知他也乐在其中。   显然两人都酣畅淋漓。   漂亮的机甲,漂亮的操控。   战斗波及不到的地方,平民冷静地评估,最后调侃式在后面附加一个“漂亮的师士”。   潇洒从容,锋利危险,将类人机甲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任何师士看到冷芳携的操控都会忍不住心驰神往。   他想到对冷芳携推崇备至的手下们,又想到在视频里看到的青年。   和现在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   原来他衣衫齐整,意气张扬的时候是这样的。   衬得被人压制,亲吻欺辱时更加柔弱可怜。   平民两手交叠撑在栏杆上,安闲地旁观机甲交锋,脑海里有了更多畅想。   比如,如果冷芳携在驾驶舱内热汗淋漓、衣衫凌乱,会是什么样子。   再如,那双持剑的手触摸上去是柔软还是刚硬,要在他雪一般的皮肤上留下痕迹又该如何。   这时,平民注意到大门外的影子,有第二个人摸到了这里。   他淡淡地撤开视线,没有提醒沉醉在交手中的两人,悠闲地猜测那人的来意。   偷袭做后来的黄雀?还是理智地离开?   第二人的选择超出他的意料,余光中狙击枪管的影子一闪而过,随后是扑面而至的弹药,绵绵不断飞向黑狼王。   缠斗中的狼王和霞光默契地分开,阿比斯为突如其来的打断暴怒。   巨狼回首悍然出击,但是在“轰隆隆”几声巨响之后,烟尘中的黑狼仍然被密集的弹药损坏了右臂。   大门处,一台普通的RX二代肩抗Q78大口径狙击步枪,目标明确地瞄准黑狼王。从枪身不自然的断裂来看,应该是RX二代从别的机甲上强行拆卸下来。   “哪儿来的杂种?”阿比斯咧嘴一笑,眼底闪过危险的冷芒。   六枚弹药最终只有一枚击中,还只打碎了他的右臂,RX二代的射击能力堪忧。这样的人却居然敢于挑战狼王,换作以往,阿比斯或许还有玩弄的兴致,可此刻,他只想将来犯者狠狠碾碎!   正当他准备出手,身边的霞光号却快速靠近来者。   “闪开。”贴近之时,冷酷的嗓音传来。   本该作壁上观的霞光号果断出剑,将RX二代右臂连接处一分为二,令人诧异的是,刚才还举枪攻击的来犯者这回竟然毫无反抗的意图。   阿比斯皱起眉头,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你的来意。”伴随右臂落地,长剑危险地抵住RX二代的引擎位置,冷芳携的声音冷漠,“唐灵。”   驾驶舱内,唐灵忍住断臂的幻痛,很认真地回答:“他在对你造成威胁。”   黑狼王也靠近了,听到这一句话立刻发出不屑的嘲笑,对着冷芳携以戏谑的语气说:“护花使者?”   冷芳携蹙眉,怀疑唐灵的脑子进水了,严厉道:“别多管闲事。”   “……”唐灵沉默半晌,缓缓点头。   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彻底点燃了冷芳携的怒气。   ——“这样做,你会喜欢我一点吗?”   砰!!   一声巨响,RX二代被击飞数米,狼狈地陷在百货楼外的商铺中,手持长剑的巨人紧随其后,剑尖直指引擎处。   随后毫不留情、凶狠地刺下,穿透,碾碎。   “显然你不清楚现在该做什么。”极度愤怒之下,冷芳携面无表情,宣告唐灵的结局。   “你出局了。士兵。” 第97章 但他不想后悔。   【我嘞个超绝恋爱脑】   【恋爱?明明是单方面舔狗】   【差点给我干到恋综了】   【唐狗不会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吧?不会吧不会吧?明眼人都看得出冷芳携和少爷打得很开心,棋逢对手心心相惜,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癞蛤蟆[白眼]】   【感觉芳宝最后说话的时候火气好重,唐狗也是做到了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非一军学生,之前听说有过Omega在倒追他,还有点小小地羡慕冷芳携,没想到这追求这么恐怖……】   【唐灵真的跟个牛皮糖一样纠缠不休,扯都扯不下来,芳宝已经无视他了,哪知道联赛上还搞这一出】   【这很难评,唐灵是一点不在意联赛结果啊】   【说不准人家报名就是为了来追人的】   【不是,哥们,追人也要讲基本法啊?你一Omega怎么追起人来比Alpha还弱智?】   核心引擎损毁的冲击令唐灵当场昏迷过去,再醒来时躺在医疗舱内,头顶灯光刺目。   唐灵闭了闭眼,身体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余精神还陷在疲惫当中,他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背对他的医疗军官头也不回:“醒了就穿衣服。”   “现在可以在轻舰列里自由活动,等比赛结束后统一返航表彰。可以使用终端查看比赛,但不允许在平台上发表相关言论,这些最基本的你应该清楚。”   绑定的手环已经被人拿走,唐灵拿回终端重新激活,信息匣内堆满了他人的通讯和运营商的广告。   他注意到医疗军官看他的眼神很轻蔑,很不屑。离开医疗室前往餐厅途中碰到其他被淘汰的选手,那些人的眼光也异样。   显然他在赛场上的举动让大部分人对他的评价都降低了。   唐灵并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填饱肚子回到卧室里,理智地分析自己的失败。   是的,失败。   他试图出手帮助冷芳携获得胜利,这样的尝试却招致对方的愤怒,唐灵没有忽略冷芳携持剑时的语气,比他拿枪抵着自己肩膀时更加冰冷。   唐灵以为冷芳携崇尚胜利,以为那样的做法会帮助他赢得小小的青睐。   结果……   他太过迫切地想要展现价值,以至于忽略了冷芳携是个强大、骄傲的Alpha,自己的插手对他只会是羞辱,而不是助力。   他必须改变方向,寻找别的出路。   唐灵沉思长吟。   比如,展现自己的强大?就像于一一样,对待这位室友,冷芳携的态度颇为和缓,毫无对待外人时的冰冷。唐灵听说他们甚至会一起共进晚餐。   只是有点困难,在医药科研领域,自己或许有一定话语权,可换到机甲领域,有太多人比自己出色。   唐灵对机甲的操控只能说达到优秀水准,远不如其他人出彩。   还是仍然回到匹配度上,用信息素影响冷芳携?   那是他相较旁人唯一具有优势的领域。   犹豫间,天平上的砝码渐渐向后者倾斜。   删除冗杂的讯息后,唐灵径直点进冷芳携的直播间,错愕地发现阿比斯竟然没有被淘汰,还好好地跟在冷芳携身边。   漆黑的机甲晃荡在霞光号身侧,涂装色彩对比强烈,颇为刺目。唐灵皱眉,难道没人觉得这样的构图很不和谐,五大三粗的野狼应当被抹去吗?   然而弹幕沉醉在调侃冷芳携与阿比斯的关系上,间杂着对他的批评。   他点开弹幕记录,了解到将他淘汰之后,冷芳携没再与阿比斯交手,如今两人带着一位平民正朝莱茵制药的遗迹赶去。   而冷芳携之所以放过阿比斯,弹幕分析完全是唐灵这搅屎棍导致的。   【虽然之前看起来打得有来有回,但少爷其实已经落后了,懂得都懂】   【冷芳携原本的打算应该是打爽了再把人踹走的,可是唐灵突然冒出来】   【芳宝真的蛮有风度的,估计在到达莱茵旧址前都不会对阿比斯动手了】   【阿比斯:不造啊,怎么突然就活了?】   【不如说冷芳携自尊心很强,唐灵的袭击虽然没对阿比斯造成太大影响,但涂装受损也是受损,最后得到的胜利就有瑕疵了,冷芳携宁可不要】   【进来逛逛被弹幕逗笑了,冷芳携知道他这么强吗?还放阿比斯一马,吹牛也要讲基本法啊】   【就是强啊咋地了】   一个目的不明的引战,弹幕又吵起来,唐灵关掉记录,不得不承认他当时的行动过于冲动鲁莽,欠缺考虑。   可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霞光号与黑狼王并行。   百货大楼在城市东部,按照平民指路以及地图显示,莱茵制药位于西部工业区,要去那里得横跨整座城市。   目前还不清楚入夜后是否会有第二批怪兽释放,以军部的德性,说不定会在他们保持高度警惕时什么都不做,让他们白白熬一整宿再在白天精神疲惫时搞出其他事情。   所以冷芳携没有犹豫,让平民抱腿蜷缩睡入霞光号的副舱,然后同阿比斯出发。   他们现在既是竞争关系,又算处在合作当中,强强联手,路上碰到别人就出手淘汰,耗费不了多少时间,完全是顺手的事情。其他选手面对他们毫无反抗之力,而哪怕是能远程袭击的狙击师士,在冷芳携面前也不具备威胁力。   他们是无敌的组合。   不断碾碎对手令阿比斯陷入极度兴奋之中,在此之前,他只跟冷芳携有过一次交手,两人毫无更多接触,配合起来却极为默契,他向来不屑于与旁人成群结队,现在却品尝到了融洽合作的快乐。   这种心神相连的快感能令人上瘾,阿比斯兴奋地低喘,同龄人痴迷的结合交/配或许都不如现在快乐。   但要说两人真正的默契,其实没有多少,阿比斯很清楚,更多还是冷芳携在配合他,只要他愿意,能够轻而易举让任何师士对他心悦诚服。   抵达莱茵制药已经是黄昏时分,这座占地辽阔的工厂还保持完整,并未因灾难发生和怪兽袭击倒塌。   冷芳携注意到入口处有机甲走过的痕迹。   “芳携。”有人藏匿在距离最近的厂房之中,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弹幕立刻激动起来。   【正宫来了!!】   【妈呀,麦狗这一声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您之前把人机甲拆解时可不是这样子啊!】   【麦从理,冷芳携,阿比斯,嗯……】   【这场面怎么这么微妙呢】   “这里只有你一个?”冷芳携试探道。   麦从理轻轻地笑:“你猜呢?”   厂房的高度容纳不了机甲,冷芳携正思索是否要出其不意掏出狙击枪,提前将好友淘汰,阿比斯开口了。   “虚张声势。”比起在冷芳携面前的热情开朗,现在的语气堪称冷漠,还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阴阳怪气。   冷芳携敏锐地品味出一点熟稔,阿比斯似乎与麦从理相识,他若有所思,将淘汰计划按捺住。   麦从理实力不低,三人在场,无论是哪两方动手都容易让第三人成为坐收渔翁之利的赢家。况且,对于阿比斯他始终抱有警惕。   他们的短暂合作或许会在天亮时即告终结。   “你们可以进来看看。”无视了阿比斯的嘲讽,麦从理淡然发出邀请,并提及,“军部的把戏很无聊,我们可能需要合作拼凑出事件的真相。”   厂房内里空旷,残留着搬运机械设备的痕迹,地上散落几片纸张,冷芳携捡起来查看,是莱茵制药停止运行的通知,跟在他身后的平民凑过来看,瞧见莱茵高层颇为痛心的陈述,发出愤愤不平之音:   “大公司的脸皮真厚,说这话也不害臊。”   阿比斯双手环抱,傲慢地瞥向阴影中的青年,冷哼一声。   光影中,麦从理缓步踱出,作战服笔挺干净,看起来颇为从容闲适,他手里捏着一叠资料,偏头看向冷芳携,“合作?”   冷芳携强调:“暂时合作。”   “好。”麦从理爽快地把资料交给他,“这些是我到达厂房后在附近收集来的,只有一部分,更多的我猜测零散在整个莱茵制药工业区内,包括近千间厂房和一个地下实验室。要想获得全部真相,我们得分工合作,从现在开始寻找了。”   不然之后源源不断的选手抵达工业区,这里很快就会陷入战火,真相会因为多方入场零散。   冷芳携评价道:“寻物游戏。”   联赛只看重把选手凑在一起,让他们遭遇、结盟、背叛或者彼此残杀,以激烈的碰撞激发出选手们真正的实力和价值,但对待故事背景,或许是因为缺少笔杆子,总是显得粗陋简单。   三人默契地分成三路,平民停留在原地,踌躇地左摇右看,冷芳携拍拍他的肩膀:“跟上我。”   大步迈入工业区深处。   【又是无聊的破解谜题时间】   【老登下一届还是干脆点,直接弄成大逃杀吧!干嘛总跟解谜过不去,你这谜题很难破解吗?】   【笑鼠,起到一个浪费时间的作用。】   如冷芳携所料,这个夜晚军部没有释放第二批怪兽,只是他也没时间休息,争分夺秒地在厂房间穿梭,最终三人在地下实验室碰头,搜寻的资料凑到一起一看。   莱茵制药背地里进行禁忌实验,利用特殊药剂,将动物改造成攻击性极强的怪兽。莱茵想以此为倚仗谋求更多政/治上的支持,谁知研发团队的领头人背刺莱茵,为了报复世界释放出实验品,造成城市毁灭,领头人不知所踪。   看完后,冷芳携:“……。”   阿比斯对着摄像头,真诚地建议:“下一届联赛,军部或许可以考虑聘请外界人员完成设计工作。或者,干脆买点小说改编?别这么弱智了。”   总之,虽然真相槽点满满,他们现在至少对“核心”有了一个大致方向。   任务是毁灭核心,那么核心极有可能是不知所踪的领头人,或者引起一切的特殊药剂。   冷芳携放下资料时瞥见平民打了个哈欠,忽然思考这些存活下来的平民是什么身份。   真的只是平民吗?   百货大楼那样的地标建筑,灾难发生时应当客流很大,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存活下来?   许多猜测在脑海中打转,冷芳携打算在淘汰阿比斯和麦从理之后,再回那栋大楼看看。   这时,一阵强烈的震颤自地表传导到实验室,整片空间剧烈地摇晃,平民慌不择路躲到冷芳携背后:“怪兽又来了!”   前一晚的狙击枪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因此他贴住冷芳携寸步不离。冷芳携理解他的惊慌,然而搂住腰腹的手令他蹙起眉头,不适地躲避开。   弹幕看到这一幕,简直要喷火了。   【军部哪儿找来的演员,太不要脸了!】   【你x的比他高,比他壮,还躲人后面,不觉得自己很猥琐吗】   【啊啊啊老登下届能不能对外招演员啊,我也想揩油[大哭]】   【下届就没有芳宝了】   很快,震颤归于平息,三人却不约而同拿出机甲——刚才的动静,明显是有两方交战,不过其中一方实力不济,很快败于人手。   霞光号悄无声息地顺着通道攀出,就看到一片废墟中,手持巨镰的机甲矗立。冷芳携双眼微眯,立刻认出那是于一驾驶的破坏者。   厚重的装甲和长柄巨镰,强大威猛的感觉扑面而来,破坏者刚刚解决团队来犯者,温感器敏锐捕捉到身后的变化。   “比我想象中要早。”霞光号跃起,对破坏者成对峙之态。   他本以为遭遇于一会是最后几天的事情。但莫名的因素推动他们几人过早地遇见彼此。   【这什么场面???初赛前五都在这儿?】   【修罗场啊修罗场】   【在一军里冷芳携的综排比于一低,但是初赛压过于一一头,他肯定会在联赛里证明自己】   【告诉我——谁才是战斗系首席?!】   【妈呀,热血沸腾起来了,打起来打起来】   【这不是好时机吧。现在就打吗?】   【打起来好啊,前五全交代在这儿,后排爆冷逆袭,有人要赚翻了】   要打吗?   冷芳携也在问自己这一个问题。   提前消耗不利,旁人在场,当务之急是探查“核心”的问题……似乎有太多理由制止他对于一动手。   他应该像对待白蔻,对待阿比斯一样冷静地分析,理智地思考。   但,这一颗澎湃跳动、充满斗争欲望的心脏难以息止。   眼前的人是于一,他们关系良好,是默契的室友,但在战斗系内,又是你追我赶的对手。实战课上无数次交手,他都惜败于于一,他太渴望打败对方了,几乎拼了命地训练。   现在,他拥有最好的综合机甲,站在了全帝国瞩目、最好的赛场上。   难道要就此退缩?   冷芳携抿了抿唇。   他现在是不理智的,他很清楚这一点。鲁莽的举动会让他的评价降低,他猜测。姜玄此刻应该也在关注他,为他的犹豫皱眉不解。   但他不想后悔。   霞光号悍然拔剑! 第98章 虫灾。   天穹夜散,浅蓝的颜色向四周过度,此刻还没迎来日出,却已经能嗅到微凉的晨风。   空旷的工业园区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宽阔平台上,霞光号与破坏者成对立之势,面对冷芳携攻击意味极重的动作,于一默默握紧了长柄,月牙状的刀刃反射冷光,逸散在四周的能量子极具威胁性。   作为著名的反机甲武器,能量子一旦破开涂装,入侵机甲的神经动线,顷刻间便能瓦解师士与机甲的联系,一旦出现不通畅,形如死神的镰刀便会立刻挥下,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不留任何喘息的余地。   冷芳携研究于一三年之久,很清楚对方的作战风格,以力破巧,力携万钧,因此机甲的设计也偏向厚重,霞光号在破坏者面前足足小了一圈,看起来能被对方一拳捣碎。   而尽管采取了最先进的莱希恩二代涂装,以于一的力量和机甲全力冲锋的惯性发起的进攻,一旦落到霞光号身上,破甲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不能让巨镰轻易挥下!   冷芳携深深吐出一口气,这一瞬间,于一的作战习惯、机甲发力点、机甲参数刷刷闪过脑海,围绕这些数据制定的作战计划却转瞬被他抛在脑后。   精密的计划固然能组织起漂亮且有效的进攻。   却不能赢。   尤其是在面对于一这样的战斗天才时,他需要抛却杂念,只以这十九年积累的经验和本能出手。   于一不过比他多了三年而已。   他在驾驶舱内度过无数个日夜,市面上每一种机甲设计思路、每一款材料的优缺点他都了熟于心,如今终于走到了他日夜渴盼的赛场上。   “嗡,嗡!”   刹那间引擎启用与运转效率达到了极致,神经动线明明灭灭,仿佛有一尊远古巨人栖息在机械臂内发出低沉的呼吸,但率先发动的是破坏者——   咚咚咚。   破坏者踏步掀裂水泥地,身影如巨大山峦,只是几步便地动山摇,漆黑巨镰随之而至,挥舞时撕裂空气,刺耳的音爆声中,径直朝霞光号劈砍而去。   速度,力量,角度全都无懈可击!   千钧重压扑面而来,冷芳携凝神静气,手指快如闪电,霞光号的身形一瞬间消失在原地。   温感器无法锁定!   轰隆!   镰刃止于地表没有落下,即便如此,余波仍然毫不留情地掀飞地泥,劈砍出数道深深壑沟,大地在无情的伟力之下敞露狰狞内里。   “好快的速度。”在冷芳携的操控下,霞光号的机动性强得可怕,于一并未惊慌,很快听到机械臂破空的声音,眨眼间锁定目标。   铛!铛!铛!   佩剑与巨镰数次撞击,脆响带动空气震荡的余波,以可怕的速度和威力向四周蔓延,脆弱的厂房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顷刻间化为碎末!   “卧槽,这什么情况!”即将抵达工业区的选手惊愕地停下脚步,在高楼之间隐约可以窥看到工业区内的巨大动静,“靠靠靠,先不去了!”   “过去要死人的!”   战斗还在继续。   霞光号的速度快到极致,满引擎动力下挥剑的轨迹几乎难以捕捉,只能凭借猎猎的风声和本能阻挡,霞光号不断劈砍,撞击声响连绵不断,力道越叠越重,一时间令人难以招架。   于一敏锐地发觉纵然霞光号的动作又快又疾,剑尖落点却始终保持在一处,前后两下只有毫米的差距——冷芳携想要专攻一处,破掉威胁性最大的巨镰!   但就算清楚目的,在对方狂风骤雨的袭击下也只能挥镰格挡,眼看手中巨镰有不稳的态势,于一没有丝毫慌张,沉静地往后一跃,两肩处弹出镭射炮管。   轰隆隆——   数枚榴弹倾泻而出,火力轰炸掀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突如其来的视线阻隔令霞光号停下进攻动作,快如闪电地躲避榴弹落点,只是轻轻一转,分毫不差地避开弹药,可见冷芳携对于机甲的掌控力、对于弹药的计算力是多么可怖!   好在,于一对弹药击中霞光号并不抱期望,打的是扰乱对手进攻节奏的主意。   现在,是反过来掌控攻击节奏的最佳时机!   趁霞光号的身影还在烟尘中腾挪,破坏者扬刀立马,长刃锋芒毕露,果断而凌厉地割下,特殊的弧形攻击轨道将攻击范围和威力放大到最大,能量子串联成一片,功率加载到极致,霞光号避无可避!   嗬嗬——   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阿比斯凝重的神情,麦从理淡然的注视,不断逸散的尘埃,以及烟尘之中直面巨镰倾倒性锋芒的机甲。   飒!   巨镰落下,烟尘尽散,大地在这巨力之下发出恐怖的喘息,然而——   除了少量机甲碎片,原地空无一物。   冷芳携竟然躲开了!   于一瞳孔骤然紧缩,明白冷芳携一定会发动远攻,以破坏者较为缓慢的行动、笨重的机械臂,一旦沦为靶子,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然而,一切都晚了。   嘭。嘭。嘭。   三声枪响。   第一颗子弹飞来,于一腰腹骤然发力拧转破坏者庞大的身躯,因此得以避免右臂的骨骼衔接处被破坏,然而弹药飞速而至,他躲过第一颗,却没能躲过第二颗、第三颗,两枚弹药避开坚硬厚重的甲胄,精准地嵌入脆弱的连接处,高大巨人轰然跪地。   破坏者的榴弹炮只不过是一种掀起烟尘的障眼法,冷芳携的子弹才是真正收割胜利的镰刀!   【绝杀!!】   【我靠我靠,终于能呼吸了,差点没给我憋死】   【综合机一旦进入狙击状态是真强啊,根本躲不过子弹】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在那之前得从破坏者手上突围,而且这么远的距离,这么紧张的时刻,换成是你肯定给破坏者洗了个子弹澡】   【冷芳携怎么能这么快???他跟我开的是一种机甲吗?】   【感觉芳宝可以用机甲跳舞】   剧烈急促的喘息。   “……果然是这个结果。”于一并不沮丧,循着子弹的来向看去,只见霞光号矗立在承受不住机甲重量已经倒塌的厂房废墟之中,狙击枪的枪管逸散白烟,背后是逐渐升起的灿烂恒星,炫目耀眼。   狙击枪瞄准了引擎部位。   高强度作战下冷芳携出了一身热汗,沿着睫毛不断淌落,他轻眨了下眼睛,被水润得更黑的眼瞳坚定有力。   作战服被汗水打湿,紧紧贴着他的皮肤,驾驶舱内热度极高,或许是太过兴奋的缘故,寒冷的信息素透过腺体,悄无声息地弥漫。   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太久。   冷芳携笑着看向于一,猜测破坏者驾驶舱内,他的室友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我赢了。今天起,你第二,我第一。”   手指缓缓扣下,就在扳机即将扣响的那一刹那,霞光号忽然调转方向,子弹呼啸,却击中他背后袭来的生物。   是谁胆大包天意图趁他疲惫时偷袭?   不,那不是偷袭的选手。   冷芳携两眼微睁,被子弹穿透的生物有着漆黑的甲壳、莹绿的复眼,前肢如同锋利的镰刀,背生薄而坚硬的黑色翅膀,猩红的液体飚射溅落,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   溅液虫!   是虫族!   本该被七大舰列阻挡在帝国边境外的异族怎么会出现在比赛星上?   尚且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霞光号又是一发迅疾凌厉的子弹,悄无声息靠近破坏者的溅液虫炸成血沫。   猝然回首,四周空中密密麻麻的虫类,警报声响彻整个比赛场地,天空阴云密布,数艘轻舰列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虫族围攻,两侧巨量炮管支开,连绵不断的轰响,集中火力轰炸之下虫族死了一片又一片,却仍有新的源源不断补充上去。   这些虫族成群结队,爪牙锋利,却远不如冷芳携在训练室内遇到的尖锐结实,仿佛是刚出生没多久——他偏头观察,发现地面凹陷处果然残存有晶莹的液体。   “是虫卵。”靠过来的阿比斯也发现了这一点,沉声道,“有人把虫卵埋到地下,温度升高,虫卵自然孵化。”   关键是,是谁把它们放进去?   能够插手联赛场地布置的人职位一定不低,而敢于在全帝国瞩目的联赛闹事的人胆子也一定不小,现在轻舰列内部说不定就有潜伏多日的袭击人员。   “那个平民呢?”冷芳携问。   麦从理:“我让他躲进实验室里了。”   “好。”冷芳携点点头,一边挥剑斩断扑来的虫类,一边偏头问于一,“还能动吗?”   问出口的时候他并不抱期望,那几枚子弹是他专门找准角度送进去的,径直切断破坏者的行动能力锁定胜局,却没想到会碰上虫灾。   于一尝试着动了动,因为神经动线断裂,双腿一片麻木,几乎感知不到下肢存在:“不行。”   冷芳携果断道:“你下来进我的副舱里。”   在他、阿比斯和麦从理三人火力掩护下,于一快速跃入副舱内。   在军部救援队到场前,他们需要保全自己,好在溅液虫的攻击力不算太高,腐蚀性血液根本无法破开机甲涂装。   但是随着溅液虫越杀越多,遍地都是尸骸,冷芳携发觉不对劲了——除了溅液虫外,逐渐能看到能对机甲造成伤害的铁链虫出现,而虫族的攻击从一开始杂乱无章,到现在渐渐能看到组织的痕迹。   “……有王虫!”冷芳携道出心中的猜测。   王虫在场,即便现在出场的只是溅液虫和铁链虫也不容小觑,作为种族里等级最高的种类,王虫不仅具有极高的智慧和强大的攻击力,还对于所有虫族有特殊的统御能力。而王虫本身就强悍到可怖!   在机甲没有进入高速迭代的年代,一只王虫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一个星球的防线,即便是现在,几台机甲要想杀死王虫的可能性也极低。   冷芳携正思索对策间,心跳忽然漏了一拍,随之涌起强烈的被天敌盯上的不适感,他蓦然回首,工业区除了虫类翅膀的嗡鸣声再无其他,然而直觉告诉他——   “它来了。”   飒飒。   作为先驱的是数十只前肢狰狞的铁甲虫,身躯庞大,甲壳泛着冷光,在它们身后还有一只更为庞大、更为可怖的虫类。   它的颜色鲜艳瑰丽,泛着某种令人刺目的不详光彩,背上的两翼又小又瘦,纤薄得如同蝴蝶翅膀,此刻微微颤动,散发出奇异的古怪频率。那双猩红的虫眼紧盯冷芳携的方向,复眼一层又一层嵌套,光是注视就令人头晕目眩。   三人机甲组成的团队无坚不摧,但在王虫面前,任何精英师士都可能沦为肉泥,麦从理和阿比斯不约而同挡在冷芳携身前。   于一说:“它还没成年。”   未成年王虫与成年体带来的威胁是两个极端,如果是成年体在场,他们四个就只能等死了。   冷芳携忍住腺体细微的不适感说:“子弹还有五枚。”   黑狼王缓缓伸张利爪:“我和麦从理上前,你寻机狙杀它!”   话音未落,庞大机甲顶着溅液虫的喷袭入场,毫不留情抓起一只铁甲虫狠辣地撕裂,王虫高悬半空,眼瞳冷漠无情,它不断驱使兵虫为它牺牲,却也没忘记正在远处持枪策应的冷芳携。   ……那个人类。   羽翼震颤,触须抖动。它身上有特殊的气味,很令虫喜欢。   王虫一睁开眼睛就是这座充满人类气息的城市,被刚刚孵化的部下簇拥,它不明白自己为何没在虫族巢穴内诞生,但本能驱使他去破坏,去杀戮。   只是这颗星球被人类占据,地面的人类虽然弱小,空中高悬的舰列、冰冷的武器,以及被特殊力场阻挡在外的庞大舰队都令王虫心生退意。它并非鲁莽的兵虫,虽然还在组织攻击,其实已经在思索逃走的方案。   在那之前,它要杀掉另外几个碍眼的人类,然后扯开机甲,把那个拥有特殊气味的人类抓出来带走。   它对兵虫的进度并不满意,然而刚诞生没多久的它并不具备攻击手段。   王虫冷漠无情地使用精神力驱动兵虫源源不断扑向麦从理和阿比斯,冷芳携握住长枪,观察着两人的动向,冷不丁用火力压制爆发的虫族。   一枪,两枪。   还有三枚弹药。   他与于一通过加密频道交流。   “这个王虫的弱点也许在两翼上。”冷芳携说出自己的观察结果。   他没有立刻狙击,罕见地寻求于一的判断。这不是虚拟训练,更不是他的梦境,这一颗子弹必须一击命中。   于一显然同他一样,他沉默了很久,才用慎重的语气说:“我认同你的判断。”   除了虚拟训练之外,两人在现实内没有接触过虫族,更不用说王虫,只能凭借肉眼和直觉做出推断。现在没办法接入军部的频道,更不知道军部的支援什么时候到达,让王虫多存活一分钟,就是在给它成长的机会。   也许半个小时后,王虫就会进化到他们无法奈何的地步。   冷芳携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通过机甲的辅助瞄准看向那一对小而薄的翅膀。   这一刻的情景异常熟悉,恰如数月前他在训练室内攻克王虫的时候,更加巧合的是,他现在所用的狙击枪正是当时枪械的迭代版。   枪管骤然偏移,王虫察觉到隐晦的攻击意图,立刻命令兵虫回防,然而即便是心神相连、瞬息而至的命令,兵虫也需要撤退的时间,这一刹那剑,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冷芳携的心跳更是快到极致。   砰——   王虫痛苦的嚎叫响彻天地,失去双翼,它狼狈地坠落,生命力疯狂流逝。   精神连接断裂,虫族茫然地停驻在原地,随后跟随本能收缩至王虫的方向,拱卫一个正在步入死亡的王族。   虫族士气大减,很快就在阿比斯和麦从理联手厮杀下堆起累累的尸骸,天空中传来一声脆响,帝国支援舰队终于当场。   冷芳携放下枪管,剧烈的心跳非但没有平缓下来,反而更加猛烈地跳动。   他皱起眉,发出不适的喘息。   “你怎么?”于一的问询好似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模糊不清,“……我闻到信息素的味道了。”   冷芳携茫然地眨着眼睛,伸手摸向后脖颈,摸到一片湿/软的鼓/起。   “唔——”   怎么会?   他应该是进入易感期了,可腺体怎么会……   狠狠咬牙保持清醒,他搜寻作战服内的抑制剂,却一无所获,可能是在百货大楼时不小心落下了。   “于一……你的抑制剂。”冷芳携艰难地说。   “还有!”于一立刻道,“你打开副舱和驾驶舱。”   他在频道内联系杀得正爽的二人,让他们回来挡住霞光号避免有残存的虫族偷袭,敏捷地跃出副舱,驾驶舱敞开,青年倚靠着操作台,一身白肤被汗水浸润得更加透亮,双颊晕红,好似连吐息都带着热度。   于一一怔……   Alpha易感期是这种表现吗?   他抛开思绪,将抑制剂扔给冷芳携,对方尽管双手颤抖,还是稳稳接住,急切地拧开口子。   这是口服的药剂,比起注射药剂效果没那么好,但在赛场上也够用了。   然而,就在冷芳携即将饮下药剂的那一刻,于一面前忽然掠过一道几近透明的影子。   “破空虫!”于一骇然地瞪大双眼。   他抓住霞光号的左腿想要跳上驾驶舱,但破空虫的速度实在太快,在他刚采取行动时破空虫就抵达驾驶舱,瘦弱的腹部裂开,呼吸间涨大将昏沉的青年笼罩。   破空虫没有攻击力,通常作为虫族的后勤部队出现,它们身躯瘦弱,却能装下比自己数百倍大的物体破开空间跟随队伍迁徙,由此而得名。   狼王的狼爪撕开劲风奔入驾驶舱,却捉了个空,阿比斯低吼道:“该死!!”   破空虫已经带着冷芳携离开了!   它的行动实在太快,太快,几乎是眨眼间就将冷芳携装入腹内,让在场三人迅疾的补救显得过于迟钝。   虫灾消退了,几乎一手狙杀王虫的功臣却没了踪影。 第99章 “你跟他的匹配度是100%,也许,他一直渴求的是你呢?”   霞光号狙击破坏者提前锁定胜利时,整个星网都沸腾了,强强对峙、凶险果决的对决看得人热血沸腾,在冷芳携和于一的战斗到达关键时刻时,几乎有所人都是同一种状态——屏住呼吸,双目放大。   如果顺利,冷芳携本该在联赛落幕后返回首都星接受表彰,顺理成章进入团队赛与一军的高年级协同作战,为母校赢得下一年度的资源倾斜。   然而,当镜头内出现刚刚破卵而出的虫族,一切都走向另一个发展。   【虫族???】   【这是提前被人放好的吧,不是,什么鬼?联赛现场居然有虫族?】   弹幕还在惊诧之时,摄像头受到溅液虫的液体腐蚀,一个接一个陷入黑暗当中。忧心忡忡的观众们只能不断寻找还亮着的直播间,最终涌入冷芳携所在的这一个。   因为冷芳携果断击杀靠近的溅液虫,摄像头得以幸存,但失去了高层系统的指令,它只能凭借既存的逻辑和代码运行,因此镜头摇摇晃晃,还总是看不到关键点。   但哪怕是这样混乱的画面,也足够令所有观众提心吊胆,虫族铺天盖地,四台机甲在其中显得格外渺小,更别说破坏者已经无法使用。   后面王虫出现,更是让很多人恨不得晕厥过去。   【我靠!谁这么缺德,我x你全家,你个贱种!】   【又是地下虫卵,又是王虫,又是屏蔽力场,发动袭击的人准备很充分啊。但不用担心,解决只是迟早的事情。】   【屏蔽力场?大佬,有内情?】   【……冷芳携牛逼!】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理论上确实有狙杀王虫的可能,但是,但是……不是都是说说而已吗?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星耀赛的第一没有第二种结果了】   【好好好,杀得好!】   【还是芳宝果断,敢赌敢动手,要是等下去那王虫直接进化了】   【好险,还好信息素是杀了王虫之后再爆发的,不然受易感期影响下那一枪肯定中不了】   【支援也到了,太好了,先把人救走再严肃追查,这次袭击背后肯定有帝国高层的影子,纪检局需要严查军部!里面肯定有混入的蛀虫!】   但紧接着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破空虫闪电般的袭击就像拳头狠狠揍到所有人脸上。   联赛以阴影落幕,冷芳携的声望随之达到又一个高峰,但本该接受众人赞美之人却不见了踪影,各方都在询问:破空虫为什么只带走了他?以及,他现在在哪里?   ……   “破空虫有归巢习性,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激活是在这里,以至于它破开空间后选择的落点是基地。”   “但还有一个问题,破空虫为什么单独选择了他?是因为当时他的信息素活跃度最高?还是因为他的基因有问题?我分析了他的基因谱,里面有剪切过的变异片段,但没有虫族的组成。”   唐灵心情复杂。   透过单向玻璃,他能看见床上侧躺着一个青年,破损的作战服换成了柔软洁白的实验服,裸/露出的肌肤上肉眼可见地覆盖一层细密的汗珠,淡淡的粉意在光线下令人炫目。   冷芳携正处于半昏迷状态,即便如此,他的睫羽仍然不安地颤动,五指攥紧了床单,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姿态,让人完全想不到床上的是一位作风向来强势冷漠的Alpha。   反抗军的袭击出乎唐灵的意料,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一次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回到首都星后,帝国风声鹤唳,据传军部正接受彻底调查,比赛星被封锁,边境处似乎也有大动静。这都与唐灵无关,他拒绝了一军团队赛邀请,学期结束后立刻返回了基地。   既然袭击由基地发起,那么唯一可能知道冷芳携行踪的就只有他的导师——反抗军目前的首领了。   他没想到破空虫竟然将冷芳携带到基地里,当从导师口中得知有一位Alpha降落在时,他首先是惊喜的,但紧接着,唐灵内心闪过深深忧虑,还有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   身为一个处在易感期中的Alpha,冷芳携落到基地里要么被愤怒的Omega处决,要么被当成实验耗材,可现在两者都不是,他好好地睡在房间里,除了因为缺乏Omega抚慰而面露不适外,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唐灵最清楚导师和基地Omega的心狠手辣,他们似乎没有理由给予冷芳携如此周到的待遇。   “我原本是想杀掉他。”似是看出他的疑虑,导师轻声说,“只是,我们合作的雇佣兵对他另眼相看,他们说这位Alpha是他们老大看中的人。”   “不管怎么样,合作方的意见我们需要注意。不过黑焰还在帝国的包围圈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到基地,那群Alpha整日在基地外游荡,因为冷芳携的出现试图进入基地里来,和我们的人发生了很多冲突。”   他微微地叹息:“看来,我们的合作注定不能长久。”   唐灵一怔,想到那名行踪诡异的平民,他忍不住问:“导师,为什么突然发动袭击?”   “唔,一次示威?一次对帝国未来Alpha的消耗?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   “但场地内还有很多Omega。”唐灵皱眉。   导师轻轻地笑了:“这是必要的牺牲。”   唐灵攥紧拳头,嘴唇颤动,却一语不发。   半晌,他听到导师用古怪的语气说:“这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话题最终回到冷芳携身上。   “他跟任何人的匹配度都很高,这几天我用基地内所有Omega的信息与他配对,匹配度最低的也有70%,更多的处在80%到90%的区间。以目前的数据,可以好不夸张的说,他能够跟任何一个Omega顺遂结合,这是一个从未在别人身上看到的恐怖特质。”   “不过,他跟别人的匹配度最高只到99%,只有你和他百分百契合。”导师冷静的描述性语气里带出了几分笑意,他瞥向唐灵,调侃道,“你跟他是天命AO。”   尽管唐灵以此为傲,但这种特殊的联系出现在导师口中,却令他深感不快。   “他在易感期内的表征很特殊,Alpha常见的躁动、高攻击性、高杏欲在他身上非常微弱,只要我们不打扰他,他甚至是温和的。不过,信息素紊乱很严重,一开始在屏蔽室内还能保持平静,渐渐地就失去作用。他脖子上的颈环是我特意给他戴上的,因为这似乎能让他感受到安全感。”说到这里,导师微微一顿,“表征近似于Omega,但那群雇佣兵说,他们的信息素依然是互斥的。”   “他到底是Alpha还是Omega呢?我有些弄不明白了,或者他是超越性别的存在?”   导师:“他身上一定发生了非常奇异的变化,只是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没办法探测出现。或许,这与你服用药剂后与他的接触有关?”   导师的话云淡风轻,却令唐灵心头凛然,不知他是从哪里得知他与冷芳携的私下接触。   唐灵声音干涩,转移话题:“……他厌恶其他性别的人。”   “哦?”导师微微挑起眉梢,“但他现在必须要接受Omega的抚慰,不然身体会崩溃。”   “他有滥用抑制剂的痕迹,现在信息素爆发紊乱,一发不可收拾,那些药剂起不了作用。唯有Omega能让他平静下来,我之前尝试过让基地里的Omega接触他,他那时已经不太清醒,却仍然极为抗拒地赶走他们。”   “而且……”老师微微歪头,沉吟道,“反而是被我选中的Omega受到信息素影响变得非常疯狂,表现出近似于Alpha的欲望。”   他轻描淡写地将冷芳携在基地里的事情带过,然而落在唐灵耳里不啻于惊雷,指甲扎进了手心印出血痕,太阳穴突突地胀痛,好半会儿唐灵才找回理智,没有在导师面前发疯。   还好,还好冷芳携没有接受他们。   Omega的靠近即便只是语言描述出来,没有真实呈现在面前,唐灵还是感到一种地盘被外人侵入的不适感。   就算冷芳携拒绝了他们,但唐灵最清楚Omega被他信息素引诱后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状态……发了狂的Omega难道会轻而易举离开吗?   阴骘的眼神落到Alpha被颈环圈禁的脖颈上——他们会不会疯狂地在上面亲吻,用涎水润湿每一寸肌肤,企图令Alpha浑身都被自己的气味包裹……就像他以前做的那样。   唐灵神色的转变太过明显,落在老师眼中,那股对冷芳携癫狂而阴暗的情愫一览无余,他于是意味深长地说:“但你不一样。”   “你跟他的匹配度是100%,也许,他一直渴求的是你呢?”   玻璃门分开,霜雪的味道扑面而来,信息素的浓度已经上涨到一个极为危险的程度。唐灵嗓子干痒,只是吸入了一点信息素都开始浑身发热,烈火迫不及待想要冲出来,好在他还保有理智,克制地一点点释放信息素。   侧躺的青年迷蒙地睁开双眼,鼻翼翕动,像小动物一样嗅闻着突然涌入的陌生气味,他伸长脖颈,露出被银色颈环箍住的喉结,上面一片汗湿。   Alpha沉浸在紊乱的信息素中,茫然无措,柔弱而无力,他本能地渴求信息素的抚慰。   唐灵的信息素显然缓解了他的痛苦,冷芳携紧皱的眉头微松,混沌的眼睛寻找唐灵的方向,他没有像对待之前的Omega那样露出抗拒的神态,只是警惕地抓着床单,似乎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他之前在赛场上是那样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操控庞大的机甲连王虫也败于他手,形如浴血的修罗,此刻却缩在床上,被两名Omega窥看。   导师不得不承认这种颠倒反差感实在令人上瘾,难怪那些孩子被冷芳携狠狠拒绝后仍然念念不忘,数次徘徊在玻璃外。   只是他们不被冷芳携接受,包括他自己,尽管匹配度高达99%,仍然无法突破Alpha的心理防线。只有唐灵,他这个桀骜冷酷的学生,得到了最为特殊的对待。   “他并不排斥你。”导师说。   释放的信息素浓度逐渐加大,随着两股信息素交融在一起,细微的喘息自Alpha薄冷的红唇间泄出,唐灵心跳加速,感到胸口的情绪鼓胀,亟待发泄——   砰。   玻璃杯摔到唐灵脚边,裂成碎片,冷芳携一改之前缓和的神态,展现出凶狠抗拒的一面,被烈火缠绕的信息素也爆发出凌厉气息,铺天盖地,压迫感迅速上升,充斥高攻击性,哪怕是唐灵在其中也忍不住战栗,生出退缩之意。   导师垂首赞叹:“明明已经失去神智,却本能抗拒信息素诱导下的标记,如果他是Omega……”   未尽的言语间满是对冷芳携的欣赏。   “走吧。”他拍拍唐灵的肩膀,“看来以你现在的信息素强度,并不能成功蛊惑他。”   走出屏蔽室,Alpha的信息素瞬间被关在门内,只余鼻尖一点点残留,唐灵深吸一口气,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意识到寄希望于冷芳携受蛊惑而主动标记他已经是条完全走不通的路,哪怕处在信息素紊乱的易感期内,冷芳携也绝不会沦为从前最厌恶的废物Alpha。   但现在时间紧迫,再多一秒犹豫冷芳携身体崩溃的风险就有可能加大。   冷芳携多以自己的实力为傲他最清楚,他不能眼睁睁坐视他废掉!   “导师,最终药剂已经配置好了吧。”   “目前有了两支。”导师淡淡瞥他一眼,“但还没接受适应性检验,草率服用极有可能引发多项并发症,严重一点,基因会在烈性药剂影响下连锁崩溃。唐灵,你想清楚了,那只是个Alpha。”   “……就如您所说,他很特殊,在他身上我们也许能得到更多信息。这是为了我们以后的研究。”唐灵冷静道,“而且我多次服用药剂,基地之中,也唯有我成功的可能性最大。”   “帝国步步紧逼,时不我待。”   按照实验室的分析和判断,服用最终药剂后Omega的信息素强度不仅会极大增强,而且能够完全免疫Alpha的信息素影响。   甚至有观点激进的研究员提出,Omega会发生基因上的进化,产生反向狩猎Alpha的能力。   冷芳携不可能标记他,那么就只能由他来标记固执倔强的Alpha了。 第100章 “我也不要,难道只有唐灵才可以吗?”   钛合金的实验室门在信息识别下一扇又一扇分开,越是走到里面温度越低,到了最后,连呵出的气都是一阵白烟。   最里面的房间并不是实验室,而是一个低温存储室,存放了反抗军多年来的成果,密密麻麻。唐灵的视线落到最中央那一排药剂上。   其中大半都是他的研究成果。   最终药剂也是在他的思路下推进设计的,不过,因为一军的条件限制,最终的配置由基地这边完成。   淡黄色的液体在玻璃管中轻轻摇动,底部沉淀深黄色的固态物。   唐灵在系统上输入取用人和取用时间,果断地将药剂取出,封存在手提的低温箱内。   回去的路上他撞见基地里的人,目不斜视正要走过去,对方叫住他:“唉,唐灵,你回来了。”   眼前的Omega算是和他一起在基地内长大的同伴,尽管因为一些原因,唐灵并不想和他多接触,还是礼貌地停下脚步:“刚从学校回来。”   “哦。”对方点点头,眼神自他手里的低温箱一扫而过,肯定地说,“最终药剂。”   “你清楚它的副作用和风险。唐灵,以你的性格,不该这么冒险。”他嘴里叼着根烟,并未点燃,发出一声冷笑,“是他和你说了什么吧。”   直白的挑拨。   这就是为什么唐灵不想和他有过多接触。   经过多年发展,反抗军逐渐壮大的同时不复之前纯粹,底部组织里鱼龙混杂,核心高层还有科研派和实权派的明争暗斗。   对方正是实权派目前的首领,负责基地内新人培训,以及筹划武力行动。实权派与导师的关系微妙,虽然明面上还奉他为反抗军首领,其实暗地里已经有各种动作。   导师这次主动筹划联赛袭击,其中可能也存在对实权派示威的因素。   不过,唐灵不在意那些,只想安安心心进行研究,解开Omega基因里的束缚,推进欧米茄药剂的研发。   他身为研究组里的核心成员,向来不过问派系之争,也从不把对方的屡次挑拨放在心上。   对于导师,他有敬重,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他在医学上的领路人。不过那份尊重始终有限。   “无论导师说了什么,一切都是我自愿做下的决定。还有别的事吗?”   Omega瞥他一眼:“你不过问这些,在基地里的声望却越来越高,大家都因为你主持研发的药剂而受益,你可能拥有的话语权比想象中大。这些你不在意,自然有别的人在意。他不就是因为察觉到了你的威胁,而想要以此控制你?”   “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唐灵面无表情地表明态度:“无所谓。”   他本来就没有野心。   “哈……”Omega摘下细长香烟,靠着走廊冷硬的墙壁,瞧着唐灵,冷不丁来了一句,“那Alpha……你看到他脖子上的东西了吧。那个颈环,是你导师以前用过的。”   唐灵猝然抬眼。   “装什么淡然,这不就急了?”Omega大笑,“虽然这么多年没用过,保不齐上面还残留有那老东西的信息素呢。”   “他们两个的匹配度是99%,咱们基地里第二高的一对。你没回来前,他经常一个人去屏蔽室里,孤A寡O……你猜猜看,他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他歪着头,刻意地开玩笑:“难不成……多年铁树开花,动凡心了?”   眼见唐灵的面色越来越沉,Omega愉快地吹了个口哨:“你别在意,我就这么一说。”   离开前,Omega收敛嬉笑怒骂的张扬姿态,拍了拍唐灵的肩膀,罕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   “他只是把反抗军当成达成实验目的的工具,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Omega的处境,嘴上说得好听,在他的领导下,反抗军只会走向毁灭。唐灵,你要想清楚。”   回到基地房间时,唐灵脑海内仍然回荡着Omega几句意味深长的话。   那颈环……   手指扣紧了低温箱。   等标记结束,要是冷芳携还喜欢,就把自己的给他。   打开紧急按钮,坐进宽大的椅子里,唐灵一下扭开玻璃管口,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任何迟疑反复。   冰冷的液体入侵食管,沉入腹部,很快开始发生作用。起初只是隐隐约约的酸痛,仿佛有无数根细密的针戳弄脏器和皮肤,但很快,疼痛越来越剧烈,唐灵咬紧牙关,还是发出痛呼。   像有一只巨手抓住五脏六腑,狠辣地攥紧、撕扯,大汗淋漓、形容狼狈间,唐灵有种全身器官变成碎屑的濒死感。体温急速升高,大脑昏沉又痛苦,他怀疑已经被烧傻了。   若不是有椅子支撑,唐灵早就滚在了地上。   “嗬……”   疼痛连绵不断,铁锈味的液体溅落在手背上,起先只是一滴一滴,随后越来越多,几乎如注。   与此同时,唐灵感到体内有种奇异的变化正在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擦拭手上的血液,动作从一开始的僵硬渐渐地熟练起来。   他缓缓站起,挺拔腰背的一瞬间,唐灵听到了一声来源不明的“咔嚓”,伸出五指,慢慢收拢又放开。   肉/体还是原来那具,只是已经完全不同。   原来这就是类似于Alpha的强大感觉。   他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实验服,对着镜子将杂乱的头发整理得整洁。一切就绪后,唐灵推开房门。   ……   破空虫的袭击突如其来,那时冷芳携已经没有太多理智,能够接住抑制剂完全凭借身体本能。   强行压抑多年的信息素爆发出来,完全不是他凭借理智能够硬抗过去的。   拼尽全力,也只保存最后一丝的清醒,被蒙昧的屏障隔绝,完全感应不到躯体的存在。就像透过一面镜子,冷芳携在混沌中窥看外界。   破空虫撕裂空间的一刹那,四野陷入死寂的黑暗,但很快迎来光明。他被破空虫吐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地中,虫族完成基因赋予的使命后很快迎来终结,化为一滩半透明液体,依恋地淌落在他腹部。   嘶……好冰……   冷芳携挣扎着想,他大概被破空虫带到了别的星球,而且极有可能是虫族的巢穴,不管怎样,他现在必须站起来摆脱信息素的影响。   手上,似乎还有抑制剂……虽然不知道能否起效,抑制澎湃的紊乱症状,但聊胜于无。   艰难地在草坪上摸索,冷芳携视野一片模糊,只能看到浓绿的色泽,完全辨认不出抑制剂的方位。   “嗯?Alpha。”   脚步声。人的声音。   还有……Omega的味道。   如此浓烈,如此不经遮掩,Omega明明认出了他的身份,却还不知危险地靠近。   走!走!!   Omega和他的同伴蹲了下来,微凉的指尖挑起冷芳携的下巴,随后又有更多双手去触摸他的手指,他的手臂。冷芳携这才发现自始至终他都没能驱动沉重的双手,所谓寻找抑制剂的行动,完全是他脑内的幻想。   紊乱症状切断了大脑和肢体的联系,致使他只能躺在地上,任由这些Omega像触摸玩偶一样抚摸他。那些在肌肤上滑动按压的手指并不含狎昵的意味。   他听见有Omega用新奇而又疑惑的语气说:“这是……Alpha?和那群贱人完全不同。”   挑起下巴的人笑了笑,回答道:“当然不同,那群人是刀尖舔血的恶棍,皮肤糙到可以挡子弹,他么……首都星娇养出来的,自然不一样。”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只是在复杂信息素的影响下,最后的理智也摇摇欲坠,冷芳携根本听不真切。   在后面才忽然听到一句笑言:“这个样子,感觉可以标记他。”   Omega谈标记,当然只是一句玩笑,在心思下流的人耳朵里,还会被解读成暧昧的邀请。冷芳携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应激性躲开Omega的手指,他狠狠地打开他们的手——   表现在外部,只是手指轻微而又抗拒地颤动。   “这么讨厌?他在易感期里,不应该很渴望我们的信息素吗?”   “他是新一届的联赛冠军,似乎一直厌恶信息素,不仅拒绝Omega的接触,对自己也是一样,常年使用抑制剂,才导致现在这么狼狈。”   “……很可爱。”   “哈哈……你别看他现在这么乖,等醒过来对你不会有好脸色的。”   “好想把他抱回去当做玩偶……”   “别想了。”那人捏着他的下巴,视线灼热,冷芳携被他盯着蹙紧了眉心,“我们需要把他带回去。”   他被Omega轻而易举地抱起来,一路昏昏沉沉不知道了哪里,只依稀记得后来又接触到了Alpha臭烘烘的味道,他们的声音张扬吵闹。   “他是我们老大看中的人!”说着些不知所谓的话,“我看谁敢动他?!”   还有些没有味道的人,大概是Beta,在Alpha和Omega争执时,其中有一个偷偷用手指抚过他紧皱的眉心,又留恋不舍地蹭过他的鼻尖。   然后是另一个人,他的信息素是海水的气味,轻柔地将冷芳携包裹,试图让他松懈。但冷芳携反而更警惕了,虽然在那种状态下,警惕也没什么用。   “……奇怪的腺体。”粗糙的手指擦过湿润处,令昏沉的Alpha轻颤,冰冷的器物贴近身体,他下意识躲避,那些东西却严厉地箍紧了他的双腿。   “发育正常。而且,很有力量。”   “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比赛,没想到你被带到了基地里,还真是有缘分。”那人轻轻地笑,手指拂过发丝,擦掉冷芳携额头细密的汗珠,“可你现在的状态很差。”   后来他被带到一间屋子里,汹涌的信息素奇异地得到抑制,冷芳携才终于恢复了清醒,获得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房间里坐着另一个人,是一个Omega,他微笑地看着自己:“欢迎来到反抗军基地。”   这下,什么都不用再问,从联赛上忽然的动乱再到他现在的处境,一切都了然。   冷芳携息下谈判的心思,闭上眼睛养精蓄锐,虽然不清楚反抗军为何留下了自己,但能够存活下来至少是好的。   他就这么被关在房间里,反抗军没有苛待他,房间里设备一应俱全,还贴心地摆放有纸质书籍,一日三餐定时被那个人送来。   “你可以称呼我‘导师’。”那个人看着他低头吃饭,淡淡说。   导师频繁地出现在房间里,却常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着用意味不明地眼神观察他,冷芳携忍着不适感,尽量无视他的存在,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想要逃跑,很难。   他现在的信息素紊乱问题还没得到解决,腺体一日比一日敏感,肉/体也在发生变化,是不好的导向。   “信息素爆发、紊乱,你现在无法使用抑制剂,如果不和Omega结合,就只能等待基因崩溃。”导师撑着下巴看他,态度很温和,完全不像传闻中仇视Alpha的组织成员。   冷芳携心下一沉,但他绝不会和任何一个人缔结信息素上的联系。   导师看出了他的抗拒,没有再说话。   次日,大门打开,陌生的Omega信息素倾泻而出。   他那时已经再度陷入柔弱无力失神的境地,却仍然坚决地把入侵者赶走,那个Omega抓住他的手,像完全被信息素影响失去神智,凑过来想要亲吻他的脸颊。   “行了。他并不欢迎你。”导师开口,“走吧。”   Omega执著道:“导师——”   导师严厉地询问:“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这样的Omega不知来了多少,冷芳携守护着腺体,没有让任何人接近他。   一声长长的叹息。   “要是那些孩子有你这样坚定就好了。”   手掌落在他脸颊上,爱怜地抚摸,冷芳携以为又是哪个被带来试图和他结合的Omega,狠辣地在他虎口留下血印。   那人动也没动,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反击。   “我也不要,难道只有唐灵才可以吗?”   不,不是的。   他谁也不要。   在高热中,时间的尺度扭曲失真。   再一次,大门打开了。   ……   步入之人浑身信息素形如烈焰,争先恐后地奔向床榻上沉睡的青年,即将靠近的时刻,疏忽变得柔和,像一捧温热的泉水,并不灼人。   然而冷芳携还是被惊醒了,他半睡眼睫,恹恹地想:大概是哪个不死心的Omega。   一直以来冷芳携都很困惑,那些Omega为什么这么青睐他?左思右想得不到答案,只能归咎于信息素的影响。   脚步不紧不慢地靠近,他背对着来人,从干痒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凶狠却细弱的吼:“滚!”   他想要驱动信息素驱赶,让Omega知难而退,却忽然发现他的信息素不知何时被外来者包裹。熟悉的,火焰燃烧的味道。   手掌拢在肩膀上,轻轻使力,冷芳携平摊过来,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Omega高大的身影。   远超普通水准的身高。   冷芳携艰难道:“唐……”   “是我。”唐灵蹲了下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他,“你的身体已经没办法等待了,如果可以,我也想等你愿意和我接触的时候,可是……”   冷芳携瞪大了双眼,模糊的色块里,唐灵的身影异常高大,像一块浓重的阴影压了过来。   仿佛再一次回到花墙之下,湿软的舌头一寸一寸吮吸肌肤,这一次唐灵不需要再伸手箍住他的双手,冷芳携在对方异常强大的信息素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当锐利的牙齿触碰后脖颈时,Alpha身体痉挛颤抖,不可置信地攥紧床单,眼眶盈满泪水。   ……Omega怎么能?   利齿深陷,头脑一片空白,只余酸楚痛苦却又快乐的余韵。   ……   唐灵抬起头,亲吻冷芳携肚脐上的汗珠。   考虑到冷芳携的身体,他只是进行了简单标记,并为冷芳携做了必要的纾解,而没有深入结合。   即便如此,Alpha还是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擦掉唇角的痕迹,唐灵咽下了异味,为冷芳携清理身体。   一切结束后,他坐在床沿,安静地注视睡梦中的青年。   尽管对方心理上无比抗拒,秀眉却已经舒展,徘徊不退的高热驱散,体温回到正常区间。   唐灵沉浸在莫大的快乐与安心感中,那股因为基因带来的使命迟迟未得到履行的躁动感渐渐平静下来。   深沉的目光将冷芳携笼罩,像等待一位即将醒来的睡美人,唐灵在等待他的Alpha睁眼。   那一刻,他会因为信息素的结合而对他产生爱意吗?   唐灵深切地期盼冷芳携对他展露笑颜。 第101章 “唐灵,你的Alpha并不喜欢你。”   “芳携……”   “道友……”   “赫莱。”   “贞哥……”   “大人……”   有许多人正在呼唤他。尽管,其中很多称呼非常陌生,冷芳携还是感到一种熟悉感,他下意识地想要向声音的来源处靠近。   然而越是靠近,越是发现更远,到最后那些微弱的呼唤消失不见,好像只是一个幻觉。   是幻觉……吗?   冷芳携不知道答案。   他蜷缩在角落里,环抱着双腿,下巴轻轻放在膝盖上。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后脖颈处的一片区域。   青年难堪地垂下眼睫——那里正不断散发出裹着冷意的香甜气味,淡淡的甜意,像在刻意引诱别人靠近。不管怎么遮蔽,源源不断的气味逸散未见停歇,反而越来越浓郁,到最后冰凉的气息里甚至带出了一丝火焰的味道。   ……火焰?   冷芳携醒来了。   “……他现在的身体正在转好,但你没有和他结合,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加深标记,这样他才能完全恢复,不然会留下后遗症。”是导师的声音,“抑制剂那些东西,能不用就不用。”   话里的内容让冷芳携皱起了眉头。   他侧脸过去,发现床前还有另一个Omega背对着他,身形异常眼熟。   “我带他去我那边住。”那人说完后转身过来,一张清俊却阴沉的面庞,漆黑深邃的眼珠猝然抓住了冷芳携,很快勾唇微笑,“你醒了。”   是唐灵。   冷芳携面无表情地想。   这一瞬间,被标记期间的模糊记忆,牙齿咬住腺体时的羞窘快感,如同海浪将他淹没。冷芳携这才发觉,他归于平静的腺体已经嵌入了他人的信息素。   某种隐秘、特殊而又亲密的联系出现在他和唐灵之间,信息素联结促使冷芳携向他的Omega表达亲密,拨动心弦让他产生依恋之感。   有那么一瞬间,冷芳携看唐灵的眼神确实变得柔和甜蜜,但很快,那些情愫被冰冷的眼神淹没。   冷芳携不知道其他标记了的AO之间感觉如何,但至少,他没怎么受到标记的影响。对唐灵的认知、厌恶没有丝毫改变,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Alpha的体能还未恢复,因此是唐灵将他抱回房间,在此之前,唐灵解下他脖子上的颈环,扔在床榻边,意味不明道:“既然你已经有了我,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冷芳携安静地待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他注视一路上经过的区域,发觉自己应该身处一个守卫森严的基地当中。   穿过无数走廊大厅,最终抵达了唐灵的房间。   里面的装潢陈设类似于公寓,好几个关上门的房间,有一扇是突兀的银白色,冷芳携能看到门缝处的冷气。   “那里是我的私人实验室。”唐灵把他放在沙发上,拿来毛毯盖住赤/裸的小腿和脚背,依次向他介绍,“卧室,客卧,洗手间,浴室,厨房,书房……”   把房间里的布局说完后,唐灵提及基地:“这里是反抗军的大本营,基地守卫森严,外围还有合作的雇佣兵驻扎,这颗星球里也不乏我们的成员。”   所以,不要想着逃走了。没有机会。   话里的意思两个人心知肚明。   唐灵半蹲下来,仰望着他:“看来,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本以为冷芳携醒来后会有一段崩溃的时期,毕竟Alpha此前是多么骄傲、多么抗拒信息素结合,但冷芳携超出意料的平静。   “嗯。”冷芳携动了动眼珠,“外面怎么样了?”   唐灵去卧室里拿来一个手环状的终端,佩戴在冷芳携手腕上,激活后告诉他:“你可以在上面浏览星网上的消息,只是不能联系别人。”   冷芳携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新闻标题:“嗯。”   “我接下来有事,要等晚上才会回来。”唐灵看着他说。   “嗯。”冷芳携没有第二种反应。   结果唐灵没走,用殷切的、小狗一样的眼神看他,像在期盼什么东西。   冷芳携不耐烦:“你怎么还不滚。”   “我标记了你,冷芳携。虽然还没有形成终身标记,但我们之间事实上已经具备去帝国中心登记的资格了。”他意有所指地说。   这个标记非常稳固,受到唐灵的特殊体质影响,没有外力干预下至少能维持数个月不消退。而且这是一个Omega对Alpha的反向标记,可能是目前历史上的首例。   “所以呢?”冷芳携垂睫,讥讽地看着他,“就当被狗咬了一口。难道你还期望我有别的反应?”   语气忽然放柔:“对你笑脸相迎,或者叫你老公?”   描绘出的景象实在太过美好,令唐灵喉结下意识滚动,口腔泛出一阵痒意,冷芳携见了,勾唇冷冷一笑:“下贱。”   垂眸漠然道:“滚吧。”   唐灵狼狈地离开了。   看终端日期,距离联赛出事已经过去了一周多,密密麻麻的新闻标题可以窥见帝国内部的紧张氛围。对于联赛上的袭击,帝国并未通报具体情形如何,是谁插手了场地布置,但从被雷厉风行控制的几位政府高官来看,背后牵扯的人一定不小。   后续团队赛如常举行,但关注度不高,最后仍旧是一军拔下头筹。   【飞鸟舰列陈兵边境星,首席指挥官动向不明】   【皇太子回归,不朽宫争执频发】   【边境公之子怒斥纪检局懈怠渎职】   类似的报道多如牛毛,但冷芳携点进去,看到的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猜测,唯一有价值的是对各大舰列行踪的报道。   姜玄似乎因为他的失踪而大动干戈,姜家和帝国中枢的氛围肉眼可见地紧绷。   也是,眼看着他即将成为帝国新星,给姜家带来数不尽的名誉和好处,忽然没了踪影,辛勤培养的果实还没成熟就被人偷走,任谁也会生气。姜玄的脾气本来就不好。   他的失踪实在牵动了大量人的心神,光是此刻看到的,许多跟他没有过多交集的一军学长也在为寻找他的下落而努力,只是破空虫的动向难以猜测,目前只能在各大荒僻的星球上搜索。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被带到了虫族巢穴。   这一点尽管可能性极高,却没人敢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他还是头一回受到这么广泛的关注。冷芳携关掉新闻界面,尝试点开通讯,却发现终端毫无反应。   显然这东西只是某个终端的复制品,涉及通讯等敏感内容的版块不对他开放。   但也聊胜于无,至少让他了解了目前的情况,除了失踪的他之外,袭击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尝试着扶着沙发站起来,两腿酸软,走不了几步。   以他目前的情况,日常生活甚至需要唐灵帮忙,更不用说伺机逃离基地。   就这样冷芳携住进了客卧里,因为紊乱症还没痊愈,更因为他身份的敏感性,活动范围被限缩在唐灵的住所内,除了看看终端、阅读书籍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唐灵倒是异常忙碌的样子,早早地出门,又等到很晚才回来。但他始终记着家里的Alpha,一日三餐亲手端回房间,殷勤备至地照顾恢复中的冷芳携,就像陪在生病妻子身边的丈夫那样。   并且,定期地加深标记。   冷芳携最厌恶的事情,但为了自己的身体,他却不得不让唐灵叼住后脖颈——已经被咬了一次,那么后面的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没什么大不了。   标记的时候,为了避免冷芳携疼痛,唐灵会将腺体部分仔仔细细舔湿,等到它变得柔软之时,才会露出獠牙,果断地咬下去。   每一次,每一次冷芳携都会被信息素弄得头晕目眩,其他时刻他对唐灵不假辞色,态度非常恶劣,唯独标记之时,唐灵能从他盈满泪水的眼睛里看到几分依恋。   只是,那是对着给予他信息素的人,换成其他任何一个Omega恐怕都是这样。   他搂抱着青年,在他唇边烙印柔和的亲吻,安抚因标记而颤动的Alpha。耳鬓厮磨,贴近耳廓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我是你的Omega,你应该喜欢我的。”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生活,在明亮宽敞的大房子里,你喜欢枫糖吗?”他不断地用煽动性语气试图从青年那里攫取哪怕一丝一毫的爱意流露,然而得到最多的只是青年含糊的应诺。   唐灵清楚,那只是冷芳携失去理智时对外界声响的下意识回应,并不代表内心真实的想法。   而这样柔软的姿态很快就会消散,Alpha会立刻将他推开,用纸擦拭腺体,冷冰冰的一张脸上满是烦躁和抗拒,任谁看了都会说——   “唐灵,你的Alpha并不喜欢你。”   唐灵异常痛苦,他本以为标记之后,冷芳携对他的态度会发生改变,然而一切都是他单方面的臆想。之前面对麦从理,他尚且能因为匹配度产生优越感,无论冷芳携对他多么冷淡都能从中获得安慰。现在终于完成标记,却发现冷芳携完全不会受信息素左右,一直以来的筹码原来形同废纸。   但现在,他只能不断重复用信息素蛊惑冷芳携的过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没关系。   天长地久,冷芳携总会喜欢他,毕竟他们的匹配度这么契合。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冷芳携只觉得他很可笑。   标记次数越多,他陷入失神状态的时间反而越短,唐灵那些癫狂偏执的诱哄就像小孩为了获得心爱玩具毫无逻辑的撒泼打滚一样,令人生厌。   ……   一个午后,唐灵惯常为他加深标记,他注视冷芳携蹙眉擦脖子,像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一样的动作,忽然闷声说:“有人要见你。”   冷芳携顿了顿,以为是导师,他们也确实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他当时以为导师是想从他口中获取一些帝国的隐秘资讯,没想到大门被人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个面容平平的Alpha。   对方正是联赛时他从卫生间里救出的平民。   平民的目光先是看向唐灵:“按照约定,我和他的谈话只需要两人在场。”   等唐灵不情愿地关上房门,才又落到冷芳携的身上:“好久不见。”   他懒洋洋地说。   冷芳携:“……原来如此。”   联赛上的许多疑点,如今都有了解答。   平民耸耸肩:“雇佣兵收钱办事,不管雇主是军方还是反抗军,只要钱到位,我们就会尽心完成雇主的要求。”   “你可以叫我黑焰,这是我行内的代号。至于真名,早就不记得了。”黑焰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冷芳携对面,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这是你的真容?”   “嗯……”黑焰沉思,不太确定,“可能是,我也记不清楚了。”   冷芳携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停留在腺体的位置,一个Alpha居然被Omega标记了,这可能是谁看了都会觉得新奇、怪诞的事情。黑焰的眼里却一片清明平静,仿佛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破空虫实在出乎意料,我也没想到你被它带到这里,今天以前,我一直被帝国围捕,好不容易逃出来,就听我的下属们说你被那群Omega抓住了。”黑焰顿了顿,“他们想要保住你,但在反抗军的基地里,他们没那么大的话语权,且一直备受Omega们忌惮,毕竟我们只是金钱关系维系的合作者,随时有可能闹掰。”   “结果那群兔崽子就让你被狗咬了。”黑焰恨铁不成钢地,“他们该想办法把你透出来。”   “你身体上有那臭狗的味道,这可真是让我不愉快。”   但就算黑焰的下属能把他偷走,他之前的那种状态,也唯有利用唐灵的信息素恢复平静。这一点黑焰并不清楚,冷芳携也未告知他。   “所以呢。”冷芳携歪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虽然他和黑焰有过还算不错的接触,但对方当时心怀不轨,两人的立场敌对,他不明白对方用意为何。   冷芳携勾唇露出一个不含感情的笑容:“难道你现在要带我走?”   唐灵不会允许的,而雇佣兵又怎么会违背雇主的意愿?   黑焰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认识你很久了。”   “主动毁约对雇佣兵的信誉是致命打击,没有信誉也就没有生意。”   他盯过来的茶色眼珠里含着一种戏谑的情感:“不过……”   像在开玩笑一样用轻松的语气说:“要是你愿意的话,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不惜一切代价带你走哦。”   黑焰脸上的笑容完美而热情,以至于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冷芳携都不会跟他走。   同他离开无非是到更加混乱的无法之地,与留在反抗军的基地里没有任何区别,可能处境会更差。纵然他厌恶唐灵,但却能凭借对方对他的迷恋活得好一点,哪怕心气不顺揍唐灵一顿也不会有什么后果,蛰伏一段时间,说不定还有逃走的可能性。   离开基地却前途未卜,未来并不明晰。   黑焰现在说得好听,话里话外都是和下属对他的欣赏和喜欢,焉知将他控制之后会露出什么面目?   好奇他的身体?想要从他口中获得隐秘信息?想要用他威胁姜玄?   可能性太多了。   他不会相信一个刚刚发动袭击,现在却若无其事的刀尖舔血之徒。   于是冷芳携以漠然作为回应。 第102章 “你身上的狗味太浓了,消一消。”   “他并不信任你。”   关上大门,黑焰就听到唐灵冷冷的讽笑。   他跟这位没有过多接触,但听下属们说,对方是反抗军科研组内的核心成员,那些效用神奇的药剂是他一手主持研发。   一直以来黑焰对于学者类型的人物都保持尊敬的心态,哪怕是杀人也会为他们选择一个不那么痛苦和狼狈的死法,但对于唐灵,和对方厌恶自己一样,他也不太喜欢他。   一只不得主人喜爱,因而只能对过路人狂叫的狗。   实在很难产生正面的情绪。   只是一面的接触,就对他展现出浓厚的敌意,好像他是要来偷走家A的人贩子。唐灵对于冷芳携偏执的占有欲可见一斑。   黑焰觉得可笑:“乱咬人很有用吗?”   他提醒道:“唐先生,你现在最该关注的是你的老师,那一位可是实验狂魔,难道会放任你养着冷芳携什么都不做?一个被标记的Alpha,在他眼里会是最好的实验素材。”   “而且。”他语气沉了沉,“冷芳携是注定高飞的鸟,你现在凭借信息素死皮赖脸地拴住他,不会有好结果。”   “来自好心人的提示。”黑焰朝唐灵招招手,慢吞吞走开了。   独留唐灵停在原地,神情阴骘。   黑焰说的内容,他这些天一直在考虑,尤其是导师。   刻意找来的旧颈环,99%的匹配度,却任由他标记了冷芳携,和导师相处这么多年,唐灵很了解他,他绝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冷芳携。   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你觉得导师适合领导反抗军吗?”Omega挑动性的话语犹在耳畔。   唐灵闭了闭眼。   忽然想起几天前在实验室被Omega拦住,对方手握好几份资料,质问唐灵。资料上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导师利用反抗军的力量为他自己的实验谋利,而一直以来备受反抗军重视的欧米伽药剂研发成功之后,却没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流入市场帮助更多饱受信息素困扰的同胞。   药剂出现在拍卖会上,成为富豪们竞相追逐的新奇品,由此得来的大量资金有少部分流入基地建设,其余去向不明。私下的拍卖还引起了帝国的关注。而草率的联赛袭击更像导师随性而为,既未考虑开始,也未考虑后果。   从前反抗军在帝国眼中和其他地下组织没什么区别,现在却不同了,无论是帝国中枢还是七大舰列,不约而同将反抗军列入重点清扫目标,其中尤以姜玄领导的飞鸟舰列为甚,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拔掉数个据点,反抗军损失惨重。   肉眼可见的将来里会被帝国严厉地打压。   “反抗军在他手里就是一个冰冷的、没有自我意志工具。”Omega冷冷地说,“什么志向?什么事业?统统是笑话。”   青年收敛了脸上寡淡的笑意,投向唐灵的视线里含着怜悯的意味。   “唐灵。你的父母是因为实验意外去世,然后你被导师收养,对吧。”   这突如其来的问询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告,Omega与他擦肩而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难道从没想过调查父母的死亡真相?”   他使用的词语是——真相。   那么就说明,原本呈现在他面前的事实是虚假的。   一旦动了这个念头,想办法调查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唐灵发现一切资料都很透明,没有任何掩藏的痕迹,那个人无比傲慢,根本不屑于隐藏。   他父母的死亡被冰冷的文字记录,尘封在档案里,就等着他什么时候发现。   父母的死因归根结底在于实验仪器忽然失灵,但一直以来,实验室里的东西定期接受检查、维修,从没发生过故障情况,唯有那一次——   偏偏那一组仪器是导师提前用过的。   已经不需要再查证了。   唐灵关掉终端,心情很平静。   他敲开实权派的大门,对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Omega说:“什么时候动手?”   如此轻而易举就背叛了一手将他养大、如同养父的导师。   那份文件是真是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导师的杀意早在Omega找到他时就已经产生,冷芳携是最大的催化剂,他不能容忍自己的Alpha备受外人觊觎。   等解决这些是是非非后,唐灵打算带冷芳携离开。   反抗军已经不再是他们最初构想的模样,就连他自己,也完全变了个样子。   一旦下定决心做事,时间过得飞快。和实权派打交道的同时,还要防着他们背地里的动作,唐灵异常疲惫,转而从Alpha身上寻求安抚。   每天使用信息素蛊惑冷芳携,看他那一瞬间的动摇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尽管这种快乐非常短暂,仿佛手掌掬起的一捧清水,不管如何挽留,转瞬就从指缝间流走。   疲惫的一天后,唐灵为冷芳携加深标记,完成之后留恋不舍,身体和精神上的极度疲倦令他不想轻易离开。   他半眯着眼,喃喃:“这么久了,一点喜欢都没有……”   冷芳携一把将他推开,室内没有开灯,夜里一片昏暗,Alpha利落地起身,居高临下投来轻蔑的一瞥,眼神格外冷锐:“如果你是一条狗,说不定我会喜欢你一点。”   我现在不就是你的狗吗?   唐灵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看着冷芳携的背影:“你要是嫌待在房间里无聊,明天可以去外面转转。”   背对他的人冷笑:“哦,我得感谢你的施舍。”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冷芳携闲来无事就跑到外面走走。基地里大部分房间他都无法进入,只能在一些走廊、大厅和花园草坪处闲逛。   路上很少遇到基地的成员,只有几次他远远和几个Omega打照面,他们一看见冷芳携就凑近耳语,因为距离太远,冷芳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其中有几个的信息素很熟悉,是他初入基地被人抚摸时闻到的味道。   听唐灵说,这些Omega是基地训练出的战士,是反抗军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管外表如何,性格都格外凶悍残忍。他们和唐灵关系并不好。   那一次碰面后,和Omega撞见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异常。那些Omega就像故意在外面等他,看到他后只是笑,也不说话。   冷芳携猜测最初看到他的人一定是回去跟同伴闲聊,说撞见了那个Alpha云云,于是同伴们也在闲暇之余跑过来看他。冷芳携觉得,自己可以尝试接触他们。   这一回,他在围观人群中看到了一个鹤立鸡群的人。   手里夹烟的Omega有一身深色的肌肤,无论是近乎兽类的眼瞳,还是手臂上起伏的肌肉线条都充斥野性。他就站在不远处,被其余人簇拥着,闲闲地看着冷芳携,一看就是队伍的领头人物。   而且,他的信息素更熟悉。冷芳携没有忘记那个挑起他下巴,把他抱进基地里的人。   他主动走过去,与Omega们保持适当距离,淡声询问:“有什么事?”   眼风扫过,其余几个Omega有些脸红,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唯独正中央的人挑眉道:“没事,就是来看看你。大家都很好奇,唐灵的Alpha是什么样的。”   他的五官本就锋利,此刻一挑眉梢更显得攻击性十足。   冷芳携冷冷地纠正:“我和他只是临时标记的关系。”   “他真的不喜欢唐灵啊……”   “也是,谁会喜欢那个怪人呢?”   “据说标记也是唐灵强迫他的。”   Omega们窃窃私语。   那人定定地瞧他,似在端详他对唐灵的厌恶是真心还是假意,片刻后,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转头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先回去。”   “啊……”有Omega露出失望的可怜表情。   “回去。不然就加练。”   一听到“加练”,Omega如同听到魔鬼低语,立即作鸟兽散,走廊内便只剩下他和深肤Omega两人。   对方靠着墙壁,低头点燃长烟夹在嘴里,冷芳携厌恶香烟的气味,蹙眉屏息。   Alpha的抗拒之意溢于言表,鼻根都皱起来,一扫冷峻的气质,显出几分孩子气。Omega这才想起来冷芳携才十九岁,比他和唐灵都小。   他吐烟喷气,落到冷芳携面上,大笑说:“这是葡萄味清新剂,不是烟!”   闻言,冷芳携稍稍吸了点,发现果然是葡萄的味道。   “我的信息素也是葡萄味,你就叫我葡萄吧。”基地里的人似乎不喜欢告诉别人真名,葡萄又吐了几口气,才收回香烟外形的清新剂,解释说,“你身上的狗味太浓了,消一消。”   他跟唐灵的关系果然不好。   冷芳携若有所思,这其中是否有可以利用的空间?   “你喜欢吃什么水果?葡萄吃吗?”葡萄又问。   “可以吃。”   “可以吃,就是不喜欢咯。”葡萄并不因其中的否定意味而沮丧,坦然地说,“但我还挺喜欢你的,弟弟。”   这个称呼在葡萄唇齿间一动,让Omega懒散的眉眼里多了几分诚恳:“你的比赛我全看过,包括一军内部的录像。毫不夸张的说,你很厉害,也很努力。”   “这样的人成为联赛第一,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本来该回首都星接受表彰,成为帝国新一代年轻人的偶像,结果——”话锋一转,“掉落到我们这里不说,还被一条脏兮兮的狗标记了。”   “被标记的Alpha……我们的导师,你肯定见过他,对这些一向很感兴趣。”葡萄意有所指。   既然感兴趣,那么绝不会放他离开,更不会放任他在基地里悠闲地生活。   “如果可以,你尽快逃走吧。不然等他腾出手来,你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抓回实验室,他肯定会用冰冷的仪器将你的四肢固定、分开双腿,强行覆盖唐灵的标记。更糟糕一点的话,说不定会破开你稚嫩的生zhiqiang。”   “听说你们的腔口退化到近乎没有的地步,异常窄小,就像一片干涸的沙漠,必须不断开拓湿润。导师那种人,最喜欢让你崩溃,甚至产生性别错乱,以为自己是能怀孕的Omega。”   腺体一瞬间战栗不已,仿佛因Omega恐吓性十足的话语产生了惧怕。   冷芳携却面色未改,看向葡萄,肯定地说:“你对反抗军不满。”   葡萄讽刺地笑:“因为它的创建本就不是为了所谓同胞的权益,只是为了满足一个人的私欲。我的同胞被谎话欺骗,热情地把全部投入所谓的事业中,却不知道他们的热忱和努力全数化为他人攫取利益的手段。而我么,从小成长在这里,即便看穿了,也根本无法反抗。”   抖抖清新剂,懒洋洋地说:“也就只能发发牢骚了。”   可看你的样子,不像只是发发牢骚。   冷芳携猜测,或许葡萄私底下已经有所行动,他靠近自己,目的并不纯粹。   他打算加一把火。   “反抗军和别的地下组织没什么两样。”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看似有崇高的理想,其实掌控了权力,具备与Alpha类似的能力之后,所做出的事跟Alpha没什么不同。这大概是人类的劣根性,跟性别无关。”   辛辣的言辞落在空荡的走廊上,好似具有重量地震了震。   葡萄大笑:“你干脆直接报唐灵的名字得了!”   “不过这些话,你别在别人面前提,他们可不像我这么宽容。”葡萄提醒他,“你得小心唐灵,那家伙秉性很低劣,现在看似很尊重你的意愿,之后强行和你结合也不会手软。那小子但凡喜欢什么,就绝对会把那东西死死抱在怀里,谁也不能触碰。”   “小心了,又能怎么样。”毕竟他现今完全依附于唐灵,对方只要下定决心,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Alpha一向冷漠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软弱的意味。   葡萄敏感地捕捉到这一点,一时没再说话。   “你想离开吗?”葡萄忽然问。   冷芳携心头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带着一点倦意:“少开玩笑。”   葡萄笑了笑没说话,刚才的问题仿佛只是一时兴起,他站直了身体,凑到冷芳携面前:“赏个脸,我那群不成器的下属一直拿兽型机甲没办法,你这么厉害,教教他们吧。我会付给你报酬。”   至于报酬是什么,他只字未提。   后来冷芳携通过黑焰了解到葡萄私底下的动作,也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位Omega不知为何对他产生同情,打算趁乱放他走。   Alpha这回换了张英俊的长相,特意弓腰凑近让他看清楚,还问:“这张脸怎么样?喜欢吗?”   冷芳携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还行。”   “我忘了你讨厌信息素。”黑焰恍然地直起腰身,有些泄气,“白换了。这张脸我捏了好久。”   冷芳携不是会因为长相而对一个人另眼相看的类型,他更关心反抗军的动向,黑焰看出了这一点,慢悠悠道:“他们内部并不和谐,矛盾一直存在,最近似乎激化了。我听说——”   他忽然顿住,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泄密的紧张氛围:“他们对目前的首领产生了很多意见,打算友好协商后进行换届。到时候基地肯定会乱成一锅粥,除了那条狗,没人会记起来要管你,他大概率会把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关起来,直到一切顺利结束再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把你接出来。”   “而那时候,是你离开的最好时机。”黑焰咧开嘴,笑起来很有狗相,不是那种乖狗狗,而是伺机而动会反噬主人的恶犬,“我跟反抗军的合作到时候会终止,之后你就见不到我了。怎么样,跟我走吧!”   冷芳携若有所思地瞥了他几眼,光从眼神和表情里看不出意动之色,黑焰怀疑自己的笑容已经僵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紧张。他本以为自己会更加从容,然而在冷芳携面前,从前面对枪林弹雨的强大心脏似乎并不作效。   他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忐忑难安。   “嗯……”Alpha轻轻地发出一个鼻音,眼睫垂下,陷入了思考。   四周安静,一时间心脏的跳动格外清晰。   最终,冷芳携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只是用淡淡的眼风扫过他后,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你那里难道有打开基地门的钥匙?”   这小A是想拿了钥匙自己跑!   黑焰完全看穿了他的拙劣把戏,他在暗网里素有雇佣兵之王的名声,什么样的暗示没见过,像这样一句承诺没有、只想空手套白狼的还真没见过。   他都快被气笑了。   冷芳携怎么能这么坦然地伸手要东西,一点不见羞愧呢?   他难道真以为他黑焰会事事顺着他吗?大不了到时候抢了到星舰上就走——   “有啊。你要吗?” 第103章 “士兵。保持安静。”   葡萄的动作比预想中更快,没过几天,唐灵忽然把他带到另外一个房间里。比起唐灵的住所,新的房间稍显冷清,只有寥寥几套家居,但无论是冷硬的墙壁和地板,天花板上的细小红点,还是智能门锁,都说明这个房间大概率专为一些特殊情况而准备。   “晚上我来接你。”唐灵半蹲下来,手掌轻轻落在冷芳携膝头,仰望着他,很温柔地说。   他指向旁侧的白栎木书柜:“要是无聊了,你就看看书。”   他拿走了之前给冷芳携看消息的终端,走到门边时,回头冲冷芳携摆摆手。   大门“咔嚓”一声关上了。   随后是上锁的声音。   不用去尝试,冷芳携知道这扇门一定采用了最尖端、最高级的方式加密,不仅难以破解,也几乎不能用暴力破开。   要不是他从黑焰那里拿到了密匙,现在就只能干看着,坐视逃跑的最佳时机转瞬即逝。   不过,考虑到唐灵今天要做的事情,他私底下准备的安全屋肯定不会采用基地那一套加密方式,甚至大概率会专门防备基地人员,黑焰给的密匙能起作用吗?   冷芳携眯起了眼睛。   密匙就放在口袋里,唐灵不会特意检查他身上的东西,手指在特殊金属表面一刮而过。为了拿到密匙,他还是承诺了点东西给雇佣兵。   “就算我能逃离基地,也需要搭乘星舰才能返回首都星,考虑到他们在这里经营多年,或许只能求助你。”他当时这样跟黑焰说。   言下之意便是会跟着黑焰离开。   但无论是黑焰还是他自己都心知肚明,那只是个听起来顺耳的谎言。   比起黑焰,他更倾向葡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葡萄都比雇佣兵更干净。   冷芳携只碰了几下密匙,就淡然地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翻看,浑然不觉外界的动静。内心默数着时间,如果半个小时内葡萄没有上门,那么他只能选择自己离开,或是尝试在星球的其他地方寻找离开的机会,或是最终投向黑焰的怀抱。   葡萄没让他久等,不到十分钟,唐灵离开前严格加密的大门为陌生人让开道路,葡萄大步踏进来,干脆利落道:“走吧。”   他一身深色的作战服,粘连不算明显的血液痕迹,未散的血腥味萦绕身侧,令他显得格外凶悍。身后还跟着几名Omega,都是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个侧颊上一道血痕,羞涩地看向冷芳携,眼神对上的瞬间就红了脸。   目前所处的区域远比冷芳携想象中平静,然而越是往外走,越是听到子弹和热武器的声音。葡萄带着他熟门熟路地穿梭在走廊和小道中。   “这条路当初建造基地时特意留出,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发挥作用。”他介绍道。   曲折行进了不知多远,通过一个狭窄的暗口后眼前豁然开朗,清风卷过山林,一时间竟然有重见天日之感。然而很快,远处的炮火声打破一切宁静,鸦黑的群鸟在林间盘旋,发出哀切的鸣叫。   “这颗星球也乱起来了。”葡萄眺望远方,淡淡地说。   救援舱隐藏在深林之间,葡萄拨开表面覆盖的枯枝落叶,推开舱门。这是一个仅容一人使用的基础救援舱,功能少得可怜,舱体遍布划痕和炮弹的痕迹,显然使用了很久。   以冷芳携瘦削的体型躺进去,再加一层薄外衣刚好,换成其他人高马大的Alpha非得割掉一层肉才能契合。   “进去之前,得用点额外的东西。”葡萄从脸红的Omega手里接过一针药剂,冷芒对准冷芳携,“让用吗?一点松弛剂,剂量不高,会维持半小时左右。这次我联系了帝国的人,舰队很快就会抵达扫清导师的残余势力,这是一点小小的保险。”   冷芳携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做有两方面的考虑,一个是防止冷芳携脱困后立即反过来背刺一刀,葡萄显然打着送走他后就转移阵地的主意,另一个可能是为了将一切伪装成“反抗军仓促撤离,但装载人质的救援舱却意外与舰队脱离”的假象。   毕竟冷芳携要是好好地出现在首都星上,看起来磨难都没经历过,一切就会变得微妙。就算他跟反抗军没什么关系,在有心人眼中也会成为勾结的证据。   冷芳携一下接过针管,捋开衣袖在手臂上注射。松弛剂很快就起了作用,紧绷的肌肉逸散松弛,身体软倒在葡萄手上。   葡萄扶着他躺进舱内:“这么乖?要是我一直在骗你呢。”   Alpha乖巧地看着他,乌黑柔软的发丝包裹雪白的脸颊,他的眼神很迷蒙,看起来没理解葡萄的意思。   葡萄给他整理歪斜的领口:“走吧,别让唐灵抓到你。那家伙简直为你发狂,你逃了无所谓,要是再被他逮到……”   他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全,手指微拢,在抽离的那一刻,被冷芳携无力的手搭住,Alpha的嘴唇张合两下,葡萄凑过去静听。   “……名字。”很小声、很含糊的询问。   “这就是我的真名,没骗你。”葡萄无奈,“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老大,说不定他对你有好感。”跟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Omega咧嘴笑着说。   “别瞎说。”葡萄果断捻灭这个想法,转而看向冷芳携,虽然知道对方现在大概率无法理解他说的话,还是不放心地交代,“帝国的人很快就会到来,那时候我已经走了,你应该会在轨道上被截获。”   “那些鬣狗会怀疑你,但以你的身份、名望,不会受太大影响。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唐灵留下的标记……”   Omgea深深地说:“其实以你现在的状态回到帝国,不一定就是好的。不过……我也没立场劝你。”   缓缓合上舱门,葡萄留给冷芳携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   ……   庞大舰队如黑压压的鸟群将TN-005星球包围,这颗编号靠前的边远星因为资源稀少、环境恶劣一直得不到星督重视,除了少数本地居民和运货星舰,从没见外来旅游星船靠近过。   没人想到这里竟然会成为反抗军的温床。   舰队抵达时反抗军基地已人去楼空,实验室里干净得什么也不剩,仪器和药剂要么提前运走,要么损毁一空。不过,在最核心的那间实验室里发现大量血迹残留,指挥官猜测反抗军内部发生了矛盾。   不管怎样,即便一无所获,帝国的军队也需要入驻,他算倒了血霉被踢到这个危险又僻远的地方。   工作机器人开始勤勤恳恳地搭建轨道,将星外的舰列与星球连接在一起,数千艘侦查舰在星球的各个方位以及星球以外的空白处探查,期以获得反抗军的行踪。   其中一艘侦查舰在靠近星球底部时,忽然检测到救援舱的信号。   “讯星一代?这不是早就被淘汰的款式吗?居然还能接入信号……不会是反抗军的人吧?”灰发士兵操控侦查舰临时停泊,投放出抓手将蚂蚁一般的舱体抓入身体内。   “走,去看看是何方神圣。”他转头对闭眼小憩的同伴说。   “啊……”同伴柔柔眉心,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又来活了。”   控制间内,士兵们打量眼前灰尘扑扑、久历风尘的救援舱,灰发士兵打开了录制终端,又与同伴对了个眼神,缓步走到舱体前,慢慢按下开合按钮。   “咻……”   一阵白气冒出。   敞露的救援舱内,一位青年静静躺着,在昏暗的控制间里,他白得像高山巅的一捧新雪。容貌俊美,闭眼时仿佛一尊高高在上的无情玉像,使人不敢轻易靠近。然而他平稳轻缓的呼吸,周身上下一股微妙的、极具诱惑力的冷香,又让两名士兵面露呆愣,灰发士兵控制不住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   “啪。”同伴打开他的手,忍住某种源自基因的冲动,认真扫视青年一遍然后得出结论,“是冷芳携。那个在联赛上被虫族带走的学生。”   “啊,可是,他不是Alpha吗?”灰发士兵回过神来,迟疑道,“但他身上的味道……”   怎么会让同样身为Alpha的他产生x冲动?从他同伴强忍欲望的脸色来看,那并不是他单方面的幻觉。   但细究起来,那也不是Omega的信息素味道,灰发士兵快三十岁了,这点阅历还是有的。   非常古怪,难怪帝国最高研究所会发出那样一道指令。他瞥向同伴,对方面露焦急之色,因为冷芳携一直未醒,伸手想要探查青年的体温,还要拿来每艘侦查舰配置的医疗机器人检查——   姜家的狗,果然一看到主人遇险就方寸大乱了。   灰发士兵淡淡笑了一下,这批庞大的舰队组成非常复杂,说不清士兵来自多少家权贵,但他清楚里面藏着大半姜家的人——姜家那位指挥官为了养子的失踪简直发了疯,不仅敢与陛下争锋,还毫不犹豫地将大批兵力派驻到边境与各大偏远星,搜索冷芳携的行踪。   要不是冷芳携与姜玄的长相实在是两个极端,看不出一点相似之处,他真要以为优秀的Alpha青年是那名古怪屠夫的私生子了。   或者,是别的更加隐秘的关系。   “被注射了药剂吗?怎么一直没醒……”他同伴低语着,起身要去拿医疗机器人,灰发士兵趁着这个间隙,打开终端想要发送报告——   一阵劲风扫过。   灰发士兵的余光只瞥见一道影子,随后天旋地转,被人用柔韧有力的双腿箍住腰身,双手也被禁锢,腰侧别着的能量枪已落入别人手中,枪口正对他太阳穴的方向。   咔嚓。   是枪械上膛,填充子弹的声音。   “士兵。保持安静。”身后之人的声音沙哑轻缓,激起他耳廓一片通红。   忽如其来的动静令他同伴停下脚步:“少爷!”   扑面而来的欣喜和激动:“我还以为……”   待看到被禁锢的灰发士兵,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立刻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惶恐愤怒异常,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同伴,一个重击让他昏迷过去。   摆摆手制止士兵仿佛要下跪请罪的动作,冷芳携靠着救援舱,因为还有药剂残留,骤然发力后陷入了更加软弱的境地,他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坚持道:“立刻带我回老宅,别管帝国的人。”   说完,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只留下那名士兵保持半跪的姿态,嗅闻到一番动作后从青年腺体倾泻而出的浓重Omega的气味,恐惧不断攀升。   少爷失踪后竟然和Omega搅在一起……   一想到姜玄发怒的后果,士兵忍不住颤抖起来,哆嗦地抱起冷芳携。他屏住呼吸,再也不敢嗅入哪怕一丝一缕的气味。   ……   “姜指挥,为帝国尽忠,为帝国奉献是每一位公民应尽的义务。我们只是想从您公子那边收集一些反抗军的消息——那个组织近来蠢蠢欲动,已经对不少公民造成困扰,我们亟需尽快完成清扫,正需要那孩子的帮助。”终端上,男子面容冷肃,语气却循循善诱。   这是一张经常出现在政治和军事版块头条的脸,肩部密密麻麻的徽章彰显功勋。   “嗯。”姜玄漫不经心应着,低头不知在查看什么。   男子倏然皱紧眉心,在他抬头时又很快松开,竭力使自己的表情缓和一点。   “那么等那孩子醒来,我们的人再去接触他。”   “嗯……”姜玄蹙眉,“什么醒过来?我的养子一直下落不明,你难道知晓他的去向?”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请您把坐标发给我吧。”他笑吟吟地说。   “姜玄。”男子沉声,“不要装傻。那名失踪的侦查兵去了哪里,你敢告诉我吗?那艘不顾搜检停泊要求、忽然闯入帝都的星舰搭载的是谁,你敢说吗?”   姜玄抬眼,缓缓道:“什么时候,我的人进帝都要接受检查了。”   他的笑不达眼底,有种皮笑肉不笑的阴冷感,看得男子心头微怵,可想到研究所的要求,他还是硬着头皮与姜玄对顶。   “之前任你们横行无忌,是帝国对你们的信任。但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哪怕你是舰列最高指挥官,在我们至高的国度面前不容许有丝毫特权。”沉甸甸的目光向姜玄压过去,明明隔着屏幕,却让人感到男子的压迫感不断攀升。   “嗯。”姜玄很诚恳地点头,仿佛完全听进去了,男子却心下一沉。   只听见飞鸟舰列的最高指挥官慢条斯理地说:“我随时恭贺各位大驾。”   屏幕一瞬扭曲,通讯被人掐断,桌上瓷白的水杯映出最高指挥官俊秀文雅的面容,还有那一闪即逝的阴冷杀意。   信息素躁动起来,澎湃地将整个房间充盈,想到接下来的打算,姜玄捏起抑制剂,面无表情地扎进腺体内。   将味道完全收敛之后,他再度恢复笑颜,穿过走廊抵达医疗室。   冷芳携已经醒了,靠坐床头静静看着窗外的花圃,露出一段纤瘦的雪颈。   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腺体的位置,室内除了他孩子的气味,还有另一道陌生的、肮脏的野狗的味道。 第104章 ……简直就像一场以他为目标的大型围猎。   但在冷芳携面前,姜玄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平静地走到床沿坐下,与此同时向冷芳携发送了一份医学检测报告。在冷芳携还昏迷的时候,他和家庭医生对他的身体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结果不算坏,却也不容乐观。   冷芳携收回目光,低头查看,大量数据和术语在字里行间跃动,姜玄说出几点最需要关注的变化。   “那个Omega留下的标记,”姜玄微微停顿,忍住切齿的怒意,状若无事地说,“异常牢固,无法用医学手段强制清洗标记,只能等待标记自然消除。好在这不是终身性质。”   “而你的信息素发生了很多异常的变化,但这是事实的改变,没有反映到你的腺体上,对比你上一次体检,腺体并未发生异变。这就是最奇怪的一点。”姜玄将目光投向垂睫的青年,“你跟别人的匹配度在上升,之前我为你挑选出的名单上的Omega,这段时间里你们的匹配度普遍上升了8%左右,最高的高达95%。”   “并且,信息素的作用似乎有扩展到其他性别的倾向。”姜玄谨慎地用词,尽管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还是缓缓说出口,“刚刚接到你的时候,由于你的信息素过浓,让我提前进入了易感期。”   饶是姜玄经历丰富,什么离奇的事没见过,要他对一手养大的孩子说出类似于性骚扰的话,还是稍稍感到不自在。这通话又恰好契合了他暗地里的心思。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听见窗纱摆动的声音。   从冷芳携冷淡的神情里,看不出他对此的想法,姜玄猜测他内心一定不平静,毕竟对一名强大骄傲的Alpha来说,这并不是一种好变化。   给他留足平复心情的时间后,他继续说:“那不是巧合。事后我派了几名Alpha来做实验,除了一人之外,其他人都出现被信息素吸引的症状,唯一的例外也是因为他患有冷感症。程医生以此推测,这种变化还会蔓延到Beta身上,但他们没有信息素,也就无从得知内心是否产生了冲动……”   报告上展示的内容差不多就如姜玄所说,末尾处附有程医生的备注。   ——“然而少爷的腺体和信息素都是正常水准,凭借目前的医学手段,完全无法查出异变的来源。”   能成为姜家的家庭医生,程医生不仅有丰富的理论知识,而且在医学领域拥有近十年的从业经验,处理过的疑难杂症不下千件,是行业内卓有名声的人物。连他都感到棘手,并断定无法寻求医学途径的帮助,换成其他医生结果也是一样。   说不诧异是假的,然而因为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冷芳携竟然没觉得多么崩溃,波动的心绪很快平缓起来,反倒是姜玄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实验?”他料定冷芳携身上的一切变化是因为反抗军。   一直以来,帝国对外界的宣传都是,反抗军只是一个小型地下组织,不足为惧。然而军部的人最清楚它的威胁性,由大批Omega组成的反动组织,一直以来暗地里进行实验,催生出的特殊药剂在信息素领域很有效果。   所以姜玄很容易找到罪魁祸首:“之后我会把他们的科研人员抓过来。”   冷芳携摇摇头,反抗军最多从他身体上取了血液和基因片段,没有其余动作:“没有。他只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个标记。”   “可你是个Alpha……”除了人体实验,Alpha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啊……”冷芳携勾唇淡淡地笑,“我真的是Alpha吗?现在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他仿佛在自问自答。那不是一种自我鄙弃,而是真的疑惑。   但无论是Omega还是Beta都没有类似的表现,难道他并非是三种性别中的任何一种?那他到底是什么?   种种奇怪的变化将他包围,像旋涡般转动不息,一时之间,冷芳携竟难以找到脱离的办法。   直到他从复杂混乱的思绪抽身而出,听到姜玄用淡漠的语气叫出一个名字——“唐灵”。   “我会杀了他。”他直视着冷芳携,声音里说不出杀意澎湃,只是异常坚定,仿佛那并不是不确定的未来,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冷芳携再次摇头:“不用。我自己处理。”   姜玄微微颔首,没再纠结于那个问题,话锋一转:“这段时间你好好休养,暂时不要露面,也不要联系别的人。不过,如果是麦从理的话可以。”   冷芳携本来也没有联系别人的想法,他的社交欲望一向不高,此刻他只关心一个问题:“二月,三月和四月,他们怎么样了?”   原本打算完成联赛之后陪他们住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中间生出如此多的波折。冷芳携无法想象弟弟妹妹们看到他失踪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心情,但愿不要太过伤心。   “一切都好。”姜玄说。   ……   炎炎夏季,夜里晴空明媚,繁星点点,很快浓云攒聚,疏忽遮盖天空,新月的影子也蒙昧了。雨水从酝酿再到落下异常迅速,几乎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就倾盆而下,哗啦啦地冲刷大地污秽。   云层间,明亮的雷光仿佛龙蛇腾跃,景象辉煌疏阔。   冷芳携没有睡意,他拨开窗扣,稍稍推出一道头发丝大小的缝隙,感受风雨的气息将他身边燥热吹走了大半。   室内有恒温空调,其实并不会觉得炎热,然而腺体肿胀,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意。冷芳携向后触碰,摸到一指湿漉漉的分泌物。   手指与皮肤短暂的触碰令他浑身一颤,腺体的敏感度超出了预计。在远离了反抗军基地,远离了唐灵之后,他反而更加真切地感受到Omega标记所带来的影响——纵然相隔数万光年,隐秘的联系也仿若红线,从他鼓胀潮湿的腺体蔓延而出,延伸向未知的方位。   唐灵的情绪一团乱麻,躁动、狂乱、悲哀、愤怒,所有阴暗都混杂在一起,冷芳携只是隐隐窥见一个轮廓就已经觉得触目惊心,那么唐灵自身被如此澎湃的感情挤压着,该是无比的痛苦。   想到这个可能性,冷芳携却并未感到快慰。因为现在困扰他的不再是所谓的标记,所谓的Omega了。   他仰望云层,这是一个熟悉的角度,很多年前他在垃圾星破败的家里也是这样望着雷鸣电闪的天空,以为“轰隆隆”的响动是有人拿扩音器在云层中播放,极度不真实。   已经有很多年,他没有冒出过类似的想法,毕竟雨水、土壤、手枪……身边的一切都是那样真实,他有什么证据说这是一个谎言呢?   然而时隔多年,他再一次体会到与世界隔绝的感觉。   三月说他坚持“男女”性别的划分很奇怪,毕竟一个从小就生活在“ABO"世界里的人,怎么会产生其余的性别认知呢?   冷芳携垂眸,指腹间分泌物已经干涸,留下一道半透明的痕迹。是啊,从前那些奇怪的想法,奇异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他忽然有一种推开窗户冲入瓢泼大雨的冲动。   这一个夜晚,冷芳携的梦复杂而混乱,他保有“正在做梦”的意识,像个过客在不同世界中不断穿梭,大量旧时代的风貌在他眼前流转。醒来后,他回忆一阵,发觉这一个梦异常清晰,他甚至还能回想起被细雨中狐裘簇拥的温暖感觉。   雨过天晴,空气一新,冷芳携却并不轻松。   梦被认为是人类潜意识的延伸,再怎么样,也只可能出现人认知范围内的事物,冷芳携能很肯定自己忙碌于机甲训练,从未深入接触过旧时代的文化。他的梦出现旧时代的画面并不奇怪,但绝不至于如此清晰,如此详细。   冷芳携经常做梦,以往的梦醒来后就如晨露蒸发,留不下什么痕迹,唯独这一个梦清晰地好像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这就像一个充满指向性的暗示。   在联赛时,他也发现自己对旧时代的东西有超出正常范围的熟稔。多种异常结合在一起,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精神出现问题。   但花费一个早晨的时间做了次精神检查后,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是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将虚假的记忆投放在脑子里吗?可如此大费周章目的为何?   还是说,这些多出来的东西不止是他的幻想。   越想越是不解,烦闷。   午饭后,冷芳携去花园里散步。亲近自然虽然不能让他好受多少,至少能舒缓负面情绪。   而且他现在不能使用抑制剂,导致浑身都是唐灵的味道,闷在房间里会让他很难受。   几名花匠伏腰认真工作,他们刚到姜家没多久,是经过层层选拔的精英Beta,冷芳携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他们不会受到信息素影响。   他余光瞥见一名花匠察觉到自己的出现,迟疑地放下了铲子,于是问道:“有事吗?”   那名花匠得到他的注目,整张脸仿佛水开蹭得涨红了。其余人纷纷抬头,也展现出类似的变化。这让冷芳携感到些许的不妙。   “少爷……您,您是来看新培植的海棠吗?”其中一名花匠昏了头一样,殷勤地凑到他面前,不顾冷芳携骤然冷下来的神色,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近日工作的成果,像极了一只对着伴侣开屏的孔雀。   冷芳携过去接收的都是惧怕、敬佩乃至愤恨的目光,从未如此轻易地得到一个陌生人热情的对待。他能看得出,花匠的表现完全发自真心,而非为了攀附权势。这让他更加不快了。   于是投诸于花匠身上的目光也变得冷漠起来,花匠渐渐发觉他的冷眼,迟疑地停下介绍,反应过来堪称无礼的举动,大概是想起了姜宅主人的脾性,立刻仓皇惧怕地垂下头:“抱、抱歉……”   等冷芳携走远了再回头看时,花匠们还执着地投来热切的目光,死死粘附在他身上。   冷芳携顿时不寒而栗。   这批人与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人怎么会因为寥寥数次的碰面而对旁人产生如此浓厚的爱意?要知道花匠们是Beta,理论上不会闻到信息素,更不会受此影响。   换作别人受到陌生人如此追捧,恐怕会兴高采烈,以为是自己的魅力被人觉察。冷芳携却觉得棘手万分。   医生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腺体和信息素并未发生异变,那这魔幻般的吸引力从何而来?这期间里,他唯独与唐灵有过数次接触。   但冷芳携很快否决了是唐灵带来变化的设想。   只因为唐灵性情大变,从对他不屑一顾,到如狗般追逐着他,完全抛却了以往崇高的志愿,仿佛人生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他的喜爱。如同感染了入侵大脑的病毒一样。而他自己就是病毒。   “你会喜欢我吗?”   “你对我产生了好感吗?”   “这样做,你会开心一点吗?”   一句句问询犹在耳畔,同旁人灼热炽烈的目光组成一个偌大的谜题将他笼罩其中。   ……简直就像一场以他为目标的大型围猎。   就连姜玄也因他的信息素陷入了易感期,冷芳携忽然陷入惶恐,如果连他也表现出爱呢?   写满字句的白纸被揉皱成一团,又被伸直展开。冷芳携的目光最终落在边缘的一个名字上。   当日,他在终端上联系麦从理,说想询问剩下的课程进度。隔日,他在医疗室里见到了麦从理。   数日未见,麦从理的侧颊瘦削,可以看出这段时间里过得并不轻松。他浑身上下的温和气质打破,增添了几分锐利感。   冷芳携看向他:“现在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不假思索地回答。”   “请问吧。”麦从理以为这是重逢的小游戏,轻松愉快地说。   “你喜欢我吗?” 第105章 如果世界是虚假的,那么他的本质是什么?   ——“你喜欢我吗?”   这是一个颇具冲击性的问题。   麦从理惊讶却果断地回答:“喜欢。”   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说出这个答案,毕竟冷芳携看起来并不向往爱情,他连大势所趋的AO配对都视之为洪水猛兽,更遑论Alpha之间的禁忌感情呢?   却没想到,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被骤然发问。   麦从理以为自己会紧张,会忐忑不安,事到临头才发现,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更多是解脱与释然——他终于将深埋于心底的感情传达出去,无数个日夜的辗转反侧有了宣泄的出口。   说完后,他下意识寻找冷芳携的目光,发觉青年的眼瞳放得有些圆,显然因为这个回答陷入怔愣当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麦从理没因对方长时间的沉默而心弦紧绷,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   冷芳携在这样的眼神下,下意识地避了避。   “……好。”他终于从惊讶和茫然中恢复平静,挤出又闷又小的一声。   既不说明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也没对麦从理的表白有任何额外的反应,要是被挂到星网上火热的情感论坛里,一定会被骂成高楼,说他是24K纯渣A。   麦从理能够想象楼里的走向,热心网友开始一定是好言劝导,让他放弃渣男,等发现他死不悔改后,肯定会连带他一起冷嘲热讽,说是“烂锅配烂盖”、“渣A配贱O”。但要是无意间透露出冷芳携的信息,被网友发觉渣A的真实身份后,那些人的态度肯定三百六十度大转变。   一边继续骂他,仿佛看不得人犯贱的正义使者;一边偷偷摸到冷芳携的终端,毫不犹豫地舔上去,发些暧昧的图片。   以前有过类似的事情,当时的主角不是麦从理,他只是旁观了事件全程。   冷芳携因此困扰地关掉终端开放的选项,从那以后只能通过搜索添加。他一向不喜欢牵涉到感情中去,对于这类情感敬而远之,甚至是迟钝的。   在他的世界里,仿佛没有别人“爱”他的选项,自顾自地将关系设置成家人、朋友、敌人和陌生人四类,爱人伴侣一类的词汇被永久剔除。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显然不是因为冷芳携终于敏锐了一回,而是另有缘由。但看冷芳携有些回避的态度,麦从理没有多问,两人很快默契地换了个话题。   “现在已经正式放假了,虽然你缺席了考试,但几门课程老师都说不会因此影响成绩,你痊愈以后回学校补考即可。教官还说,你为校争光,面对虫族临危不惧,正为你申请额外综合分。”麦从理说起学校里的事,“同学们也很关心你。”   论坛和深域首页整天都飘着哭嚎的贴子。   冷芳携:“姜先生说,研究所在搜寻我的踪迹,给姜家施压。”   麦从理点点头:“他们不知从哪儿得知你腺体的异常,想要让你自愿成为实验体。”   说到“自愿”两个字,他的语气重了些,不无讽刺之意。   “帝国,帝国……”麦从理难得展露出明显的厌恶之情,冷芳携忽然发现,他眼睛的颜色比之前亮了些,变成了纯正的紫罗兰色。   想到姜玄一开始的交代,他立刻意识到麦从理的身份并不简单,结合瞳孔颜色、信息素等级以及阿比斯对他没由来的熟稔,很快得出了结论。   “皇太子殿下。”   之前是他从没往那方面想,一旦有了方向,答案几乎是送到他眼前。   难怪姜玄允许他联系麦从理,姜家能够顶住大半个帝国的庞大压力,麦从理肯定出了不少力气。   帝国的未来继承人无奈道:“突然这样叫我,听起来有些羞耻。”   冷芳携诚恳地说:“谢谢。”   麦从理摇摇头:“朋友之前不需要说这些。而且,我也是甘愿的。”   因为还有大量事务等待麦从理处理,聊不到半个小时,皇太子殿下就起身离开。   “好好休息,之后我再来看你。要是有什么疑惑,也可以来问我。”   大门轻轻合上,医疗室又陷入了安静当中。   轻轻靠在床头的青年,唇边轻柔舒缓的笑意渐渐隐没了,唇线抿直,眸中的光变得冷漠,甚至一种无机质的高高在上。   冷芳携审视自己。   “……我一定是疯了。”忽然,他这么说。   不然,为什么此刻他会认为脑海内无比荒谬的猜想是真的呢?   麦从理是他的朋友,不可能对他产生爱情,可他竟然说“喜欢”。对方脱口而出的时候,冷芳携有一种生活了十九年的世界瞬间变得虚幻扭曲的感觉。   这种“喜欢”,显然不是他的信息素变化所能解释的——即便受到信息素影响,麦从理那种等级的Alpha也不会这么快、这么悄无声息地沦陷,最少也会有一个挣扎反抗的过程。   太快,太平淡,太不可思议了。   简直就像他是程序设计的生物,一旦添加变量,很快发生变化。   他无法自抑地去想一种可能性——这个世界并不真实。   这么一想,突然冒出来的陌生记忆,身体异常诡异的变化,一切都能得到解释。虽然,这个解释太过迷幻,让他以为自己已经疯了。   如果世界是虚假的,那么他的本质是什么?一段数据?缸中之脑?   投诸在他身体上的种种额外因素又是为了什么?   唐灵是与他联系最为密切,前后变化也最为极端的人物。如果以他为分析对象,Omega一切行为指向什么?目的为何?   冷芳携回忆对方种种行为,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是为了获取他的爱。   青年蓦地发出一声冷笑,笑里有不可置信,也有将信将疑。   难道说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为了从他身上获得某样东西?某种情感?更明确一点说,爱情。那种由荷尔蒙和信息素催生出的东西能有什么价值?   冷芳携试图寻找种种证据反驳刚才得出的荒谬结论,然而越是不断反驳,越是让他的潜意识笃信。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围猎囚笼,他是笼中的猎物,笼外的生物像神明一样掌控他们的喜怒哀乐,仿佛玩游戏一样进行各种实验。他被选中了,大概是坚决反对AO配对的发言引起祂的注目,那个存在便戏谑地抛出一个唐灵,试图用百分百匹配的信息素让他产生爱意。   但显然失败了,冷芳携完全没有受到标记的影响。   这似乎是一个可以击破猜想的切入点。冷芳携忽然想到。毕竟如果他在笼中任人鱼肉,这具躯体这身思想都由外力塑造,那么不可能出现意外——能够创造一个庞大世界困住他的生物,怎么会允许不受自己掌控的因素存在呢?   ……   回到姜家老宅快一周的时间,因为信息素迅速变化,现在不仅对AO具备影响力,对于宅邸内的Beta也有作用。冷芳携不得不减少外出次数,在医疗室内靠阅读打发时间。   他集中精力大量阅读人类发展史、帝国发展史、人虫敌对关系演变史,乃至于旧时代的资料。这些构成世界的庞大信息,时间线越是往前,信息越是稀薄、失真。   历史没有明显的前后不一致,看起来非常真实,史书上连记录的错误都没有,但正是这一点让他感到违和。   “人的劣根性使他们在涉及自我利益的时候,总是倾向于将自己描述得无辜善良,掩盖缺点、突出优点。这也是历史总是会出现错误的原因,它并不客观,掺杂了大量私人的情感,让客观事实变得扭曲。”   初到老宅,姜玄请来的教师这样告诉他。   但事实上,帝国历史从无错漏,这种通俗的判断又是从何而来?   掩上书页,冷芳携去了次盥洗室,出来时发尾沾着水珠,显然刚才对着镜子整理过面容。   姜玄推门而入,合上门前,冷芳携还能听到医生用严谨的用语教导雇主如何进行检查。   ——光检查腺体得不出有效结论,家庭医生便建议进行生殖腔检查,简陋的拍片无法真切呈现出生殖腔的状况,唯有使用特制仪器深入探索。   “有种极端的可能性,少爷的生殖腔突变发育,向Omega的方向转变,这是我目前想出来唯一可能影响信息素而腺体不变的情况。”医生这么说。   姜玄和冷芳携都很遵医嘱,寻常人讳莫如深的生殖腔检查在他们看来只是个普通的医学检查,除了手段确实有些难以言喻外,倒没什么好回避的。   在确定冷芳携的情况趋于平稳后,姜玄确定了检查日期。   检查过程涉及冷芳携的隐私,而且也不是什么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进行的活动,出于种种考虑,姜玄决定让医生在外等候,由自己完成检查。   机甲和指挥上的天才,学习使用仪器也非常迅速,比起家庭医生,他在人体上还要更具有控制力。   但怕过程中伤到冷芳携,姜玄还是谨慎地用医用模具进行数次模拟。   冷芳携背对着姜玄褪下裤子,露出笔直白皙的双腿。   姜玄在床头垫了好几个绵软枕头,又拿被褥堆叠,才让冷芳携靠在上面。   “准备好了吗?”   “嗯。”   “要是中途感到不舒服,及时提醒我。”   “好。”冷芳携应答的声音很乖,让姜玄想起好几年前将他从垃圾星上带走的时候。   仔细给仪器消毒,又涂上粘液,他握着顶端细长的仪器,屏住呼吸,轻轻送了进去。   一瞬间,冷芳携蹙起了眉头。   姜玄停下来。   “不用停。”冷芳携抿了抿唇,“只是有些怪,不疼……”   Alpha的适应性很强,刚开始还感到被yi物cheng起的不适,很快就完全适应。姜玄缓慢地推进,很注意速度。   “唔。”双腿微颤,额头浸出汗意,身体自然分泌的液体充斥眼眶。   冷芳携才发现生殖腔口处在这样一个位置,比预料中浅,也比预料中反应大。据说一般Alpha的生殖腔完全类似于摆设,里面的神经在退化中已经完全消散,但他自己的显然没到那种程度。   注视屏幕上拍出的照片,姜玄的视线自微微隆起的小口上一掠而过,有些微妙地说:“没有异变。不过你的生殖腔没有完全退化,还有一道小口子。”   如果被外力入侵,开拓,那道小口一定会难以抵抗地向着外人敞开。   姜玄控制不住地想到那种可能。   检查结束后,冷芳携擦干痕迹,出来时发现姜玄还等在外面。   “等你身上的标记自然消散后,不能再像以前滥用抑制剂了,需要定期找Omega纾解。”姜玄用严厉的语气说。   冷芳携避开他的眼神,闷声拒绝。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找Omega。   没人会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孩子,冷芳携的拒绝完全在姜玄意料之内,他转而又淡然地说:“你不愿意的话。如果我的信息素对你有作用,也可以定期给你标记。”   他这么说,好像只为了解决冷芳携身上的困扰一般。在姜玄眼里,这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法——作以往,冷芳携会这么认为。毕竟姜玄就是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人,曾经坦然地要求一名Omega为另一名处在发情期的Omega提供纾解。在他眼里没什么性别的区分,只有能够解决问题的手段。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了,经过麦从理的回答,冷芳携不动声色地观察姜玄,对方正等待他的回答,眼神平静。   眨眼的频率变快了。   冷芳携找出了动摇的证据。   “不麻烦您了,我会想办法。”他说。   “不过,确实有一件事需要您的帮助。”冷芳携话锋一转,“我与唐灵的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   麦从理,姜玄。世界上最不可能喜欢上他的人都变了,冷芳携完全抛下了心头残存的迟疑。   可能他真的疯了,才会如此真切地相信荒谬猜想,并为此付出行动。然而要他什么都不做,像个傻子一样若无其事地回到“正常”生活中,也不是冷芳携会接受的结果。   他不会再被蒙蔽。   若要打破虚假,需得找向虚假本身。   他要设计引出唐灵,请君入瓮。 第106章 爱,怎么会是伤害?   帝国第一军事学校交流区域>>深域>>灌水   《有看过芳宝以前战斗录像的人吗?懂的来。》   楼主:如题,芳宝一直下落不明,贴主刚在联赛里吃了顿好的就没有下一顿了,戒断反应太强,遂高价购买芳宝以前的战斗录像,看了几个小时,贴主震惊了,有没有同样看过并懂了的人来?关键词,暗网。   1楼:感觉疑似楼主没有老婆吸发疯破防哈   2楼:啊?楼主你说的啥意思?战斗录像我有,跟暗网有什么关系?   3楼:难道是有人把录像卖到暗网?他爹的,老子就说拿芳宝当牟利工具的都该死,别让我查到你是谁,查到了等着被线下单杀吧   4楼:现在还有什么心情看录像啊…我在边境快找疯了,老婆你去了哪里[大哭][大哭]   10楼:我大概懂楼主的意思   11楼:??10楼哥说说,这楼主一惊一乍什么都不说清楚   12楼:嗯……前段时间,暗网里有个很火的视频,里面的主人公成了很多人的新晋老婆A宝,   13楼:我靠,我靠,你们怎么发现了,我当时看的时候就认出来了但是没说,还想私藏捏   14楼:打到一半手误发出去了,继续说。从视频里可以看出,A宝是某学校的学生,皮肤又白又嫩,完全不像个Alpha,肩膀上有两枚小痣。芳携有过几次穿无袖吧,他们痣的位置一模一样,可以说丝毫不差。   16楼:???等等等等我捋捋,A宝就是芳宝?   17楼:笑鼠,这一开始就能认出来吧,YF那贱货处理得再好,只要是经常在学校里逛的一军人看一阵还是能认出来   18楼:……懵了,什么A宝?   20楼:视频已经下架了,买也买不到,看过的简单描述一下:芳宝被一臭O(看过的都知道他是谁)压倒,又亲又舔,还被叼着咬了腺体,看背景应该是在小花园那边   21楼:?????!   23楼:等等,小花园?我擦,谁还记得逆天哥,指路《非臆想,芳宝是不是跟人乱/搞了?》   24楼:我靠,我当时真心实意嘲笑过逆天哥,结果小丑竟是我自己??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唐灵   25楼:看过视频的谁懂,芳宝真的又涩又可怜,被唐灵算计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一个Alpha就这样被人死死压制,舔腺体的时候浑身都在抖,看得人又想冲过去安慰他又想取代唐灵顶zhuang他…   26楼:只有我一个想办法把视频弄下来了换成我自己的形象吗?感谢技术,每天醒来就是美美舔老婆,我舔舔舔,虽然后面被迫销毁了   30楼:哪里来的好东西我没吃上!你们就藏着是吧!   楼主:也有现在才发现的,比如我   32楼:感觉错亿……   楼主:总之就挺惆怅的,睹物思人没想到发现了一个大秘密,问题是芳宝下落不明,不然还可以到他面前开开玩笑,肯定会给我一脚吧(笑)   87楼:删了吧,感觉对芳宝挺不好的,他肯定不像被人知道自己曾经那么狼狈   88楼:点了,芳宝自尊心很高的,你区又鱼龙混杂,保不齐哪个贱货宣扬出去   89楼:你们谁有芳宝消息了?我在东十二线上根本没见过他人影,其他人驻扎的边境线也没有,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90楼:我哥找疯魔了,天天觉也不睡带队搜查,回来就骂我没有保护好芳宝,毕竟是我们共同的老婆啊[大哭]   楼主:发发牢骚而已,现在清醒过来了,删贴了,有人想犯贱的话最好别被我逮到,线下单杀可不是说说而已   96楼:等等!兄弟萌快去隔壁,有芳宝消息了!   97楼:妻活,速归!   帝国第一军事学校交流区域>>灌水   《说点内幕消息》   楼主:如题。   1楼:别发癫了大兄弟,大家放假呢   2楼:内幕哥有什么内幕消息,说出来看看实力?   3楼:还真陪聊啊你们,闲得慌   4楼:要是期末周肯定没人离他,放假了自然有大把时间逗傻子玩   楼主:关键词,你军风云A的下落   5楼:?   6楼:?不是我想的那位吧   7楼:风云,A,下落,楼主就差报出我老婆名字了!   9楼:尊嘟假嘟,内幕哥你别骗我   10楼:一眼假,军部还没找到人,你就内幕上了。兄弟,我劝你一句,要玩抽象换个领域,冷芳携那群狂热粉正发疯,你是主动送靶子来啊,你区别人说线下单杀可以当句玩笑,那群疯狗可真干得出人肉攻击的事哈,年纪轻轻别把一辈子葬送了。   楼主:都是真事儿,不信的可以滚出去   14楼:这么硬气?你牛   16楼:蹲蹲,等芳宝男打过来我就跑   楼主:他已经被找到了,观察过军部活动的人大概能看出来,最近几天的搜查线一直在收缩。之所以没有露面也没通报,是因为一些莫名的因素,被某指挥官关起来。军部和研究所正在施压让他放人,但没什么效果。   23楼:……哥们你真敢说啊   24楼:编也要编得像点,“某指挥官”我就猜你指芳宝的养父了,他怎么可能把芳宝关起来啊   25楼:呃……也不是没可能,比如芳宝失踪后被臭O玷污了,直A是辣种跟人上床就定终身的性格,傻乎乎带人回去说要跟人登记结婚,给我岳父整怒了   26楼:楼上,退一步讲,我跟老婆do过这么多次,他为什么不带我回家?   27楼:因为你只是个臭A啊傻狗   29楼:一眼假,只是家庭矛盾军部和研究所闲得慌才施压   30楼:等等,你们已经默认内幕哥说的是真的了?   31楼:别的不清楚,搜查线确实在收缩,昨天为此跟我队长打了一架,他说是军部的命令。以老登们的尿性,不可能这么快放弃,那只有一种可能   32楼:内幕哥多说点!兄弟求你了…你多说点老婆的事我什么都会做的   33楼:超雄姜玄干嘛把我宝关起来[白眼]不应该洗得香喷喷打扮得跟公主一样授勋表彰吗   楼主:最后一个内幕消息,说完就删贴,原因是腺体异变,某指挥打算把他当实验体。   ……   更多回复正要刷出,贴子一片空白,已经被人删除,在首页里检索不到,也无法找到楼主的痕迹。   内幕消息仿佛炸弹一样被扔出来,首页相关贴子顿时如雨后春笋。   唐灵关闭终端 ,猝然紧闭双眼。   姜玄。   他咬牙切齿地默念这个名字。   没有开灯,房间一片昏暗,他陷在沙发中,两腿微开,头埋下,垂落的发丝掩盖住阴骘冷漠的面孔,只能从无处不在的信息素中得知他情绪的起伏。   腺体鼓胀跳动,从另一端源源不断传来悲伤和低郁的情绪——他的Alpha在呼唤他。   冷芳携的逃离在他预料之中,但他没想到,帮助他的人会是葡萄,以至于他杀掉导师后被困住没能及时追出去。   反抗军现在抵达新基地,葡萄解开了对他的封锁,他随时可以离开。只是前基地的暴露使得他的身份在帝国那边被打上“疑似反抗军成员”的标记,贸然返回首都星不但见不到冷芳携,还会沦为帝国的俘虏。   他也就按耐住躁动的、疯狂的情绪,开始思考要如何挽回冷芳携。   只是他没有想到,冷芳携返回帝国,不仅没有受到英雄般的待遇,还被关了起来——也是,他被Omega标记了,那群高高在上的Alpha怎么会容忍异类在外行走。   他的芳携。   一想到他会被关在密闭的空间内,被陌生人用异样眼光打量,再用冰冷的仪器检查腺体变化,检查生殖腔变化,唐灵好不容易死守的情绪底线濒临破碎边缘。   模糊感知到的情绪是最后一根稻草——他要带Alpha离开让他伤心的地方。   唐灵霍然起身推门而出,葡萄靠在门外,见他已经下定决心,嘲讽道:“要去送死你就去,不拦着。”   现在没有反抗军支持,返回首都星、潜入姜宅无异于龙潭虎穴,可唐灵还是毅然购买装备、收拾好行李,匆匆变装登上旅行星舰,一刻也不停地奔向首都星。   帝都目前还处于半戒严状态,守卫森严,不过他们没想到会有一个前反抗军成员孤零零地跑回来,加上唐灵准备充足,还算顺利地蒙混过关,抵达了姜宅附近。   那里才是最大的考验,无数不择手段的Alpha匍匐在地,拱卫着凶悍残忍的狼王,而冷芳携被封锁高塔之上难以逃离。   在选择靠近姜宅时,唐灵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然而姜宅的守卫完全出乎预料,比想象中更放松。唐灵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圈套。但越是靠近那栋目光所及的宅邸,越是感到他与冷芳携的联系紧密,Alpha的一呼一吸仿佛萦绕身侧,让他无法停止。   姜家不远处,姜玄看着屏幕上代表唐灵的红点迅速地靠近老宅,厌恶地皱起眉头。   他本来不想让冷芳携与那Omega单独接触,但冷芳携坚持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姜玄无可奈何,不知何时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单方面为冷芳携决定一切了,他不得不顾及他孩子现在的身体,不让他心绪波动过于激烈。   于是他退让一步,在今天离开老宅,等在外围。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也能及时回去。   “他们都准备好了?”他沉声问。   下属:“一旦有异动,所有人会立刻冲进去。”   姜玄笑意渐淡:“唐灵,他已经到了门外。”   而冷芳携到底要做什么呢?   ……   呼吸渐渐急促,口腔难以抑制地分泌液体,那是终于发现Alpha的本能反应。唐灵狠狠咬在指节试图保持平静,落下两道深刻的血印。此前的分离导致他对冷芳携的渴望更加浓重,此刻,他一双黑黝黝的眼瞳里隐隐泛着不祥的红光。   Omega推门而入。   他日思夜想渴求之人背对着他,在看窗外的风景,嗅闻到熟悉信息素里立刻转头,霍然起身拿枪指着唐灵:“你怎么会进来?!”   严厉的语气中不乏震惊和疑惑。   那看来,这一切是姜玄设计的圈套。他把冷芳携作为诱饵,就这么毫不设防地放在野兽唾手可得的地方,以此引诱他入局,却完全没考虑到这短暂的时间内,他会对冷芳携造成什么伤害。   唐灵用仅存的理智思考,越发对冷芳携素未谋面的养父心生厌恶。   “听说你被关起来,我来带你走。”唐灵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无害,“帝国的Alpha门不会允许你暴露在公众面前,现在不离开,以后就没机会逃走了。”   冷芳携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一个略带讽意的淡笑:“半斤八两。”   唐灵坚持道:“我不会像他们那样,把你当做实验体对待。等离开这里,我也不会关着你——之前那样做是因为在反抗军基地里,我不能信任他们。你相信我,我们是百分百契合的灵魂伴侣,我怎么可能伤害你?”   话音落下,对面青年眼眸垂覆,睫羽颤动说明心绪并不平静,唐灵顿时生出怜爱之情——冷芳携看似无坚不摧,但从小视之为亲父的长辈对他弃如敝履,肯定也会伤心吧。   唐灵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青年立刻威胁性地擦过板机,不过,当他没有直截了当地将子弹送入唐灵体内,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冷芳携动摇了。   “……你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他缓缓说,“我为什么相信你?就凭匹配度?”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让你不开心。我无意为自己辩白,但那些事的初衷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为了让你对我产生好感。显而易见,都失败了。我靠近你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为了获得哪怕一丝喜爱。等离开这里,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陪你去。”唐灵一边解释一边往前又迈了一步。   冷芳携放下手枪,歪了歪头:“听起来,你为我放弃了一切,无论是反抗军里的职位,还是在帝国这里的身份。可,为了什么?我分明记得之前你与我互相看不顺眼。这样显得你的感情来得真是荒谬,那真是你真实的情感吗?”   听到这个疑问,唐灵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是‘心’告诉我的答案。”   现在想起来,之前与冷芳携针锋相对如同上辈子的事情。他都弄不明白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心。”冷芳携重复这个单词,又笑了一下。他任由唐灵走到近前,用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对方。   多日未见,Omega憔悴不少,眼底一片青黑,看起来休息得不好,周身萦绕着阴郁气息。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成一拳之隔,心脏再度鼓胀跳动,不知疲惫,唐灵忍住内心喜悦,想要再说几句,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冷芳携抬起右手,雪白指尖中一抹冷光闪过。   刀锋划开腺体的一瞬间,除了森冷的凉意,其实没有痛感。但很快,刺骨的锐痛顺着喷涌而出的血液席卷全身,唐灵痛苦地皱起眉头,身体剧烈颤抖,信息素不再受到束缚,疯狂地在室内卷动。   冷芳携一手扣住他的肩膀,看见银白刀锋上血迹蜿蜒而下,那一刻,无数回忆呼啸而过。   被人拥抱捅穿心脏的长剑,撕裂肌理、捅穿腹部的银匕,三箭连发、鲜血溅落的衣摆……   “嗬……”唐灵喉咙里发出模糊声音,冷芳携直视他的眼瞳,这一张清俊的面容,刹那间不断扭曲变化。   是冷傲锐利的,是阴邪黑暗的,是平庸无奇的,是英俊开朗的……无数张面容不停滚动,冷芳携下意识唤出了他们的姓名:“谢青,科林,约尔德,加菲尔德……”   尽管脱口而出,脑海仍旧一片空白,只有碎片式的画面快速变动。   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这些都是什么?   “芳携……”唐灵吐出一口血沫,下意识向他靠近,“我……”   冷芳携紧握刀柄,坚定不移地自后从腺体捅穿了他的喉咙,血花飞溅,在他脸颊上擦出数道红痕,紧缩的瞳孔神经质地颤动,令他面容顿时散发锐利的攻击性。   无数次迟疑,无数次怀疑自己,但结果,那些猜测都是真的。   “唐灵。”冷芳携将指腹粘稠的血液抹到青年的脸上,回想青年刚刚说过的一切,他感到莫大的荒谬和悲愤,他低低笑着重复唐灵的话,“不会伤害我。”   “无论是用信息素攻击我,拍摄视频拿来威胁我,还是自顾自地挤到我面前,标记我。都不是伤害,对么?因为你爱我啊,爱,怎么会是伤害?”他突然感到头剧烈疼痛起来。   从窗缝涌入的微风静止了,迅速奔向医疗室的无数Alpha也停止了。   冷芳携嗅到了火焰的气息,是唐灵失去控制的信息素,它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屋中乱窜,虚假的气息在那一刻突然具备了真实的躯壳,火焰点燃整间医疗室。   “你是什么东西?以为你这可悲的、自私的爱能使我动容?”冷芳携死死捏住唐灵的肩膀,质问道。   愤怒令他头晕目眩。   他扔开了手下的躯体,火焰如蛇攀附而上,很快吞没一切,然而另有物质从中诞生。   冷芳携冷目四顾,咆哮:“你是谁?滚出来!”   针扎般的锐痛中,澎湃的精神力轰然炸开,旋涡般将整个世界碾碎,余波震荡,源源不断向外蔓延。   快穿中心,所有任务者和系统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巨量波动停驻脚步。   【警告!记忆屏蔽模式异常,快穿任务者7923精神力呈指数膨胀,完成自我突破,精神力升华异变,已抵达诸侯级……】   【已抵达君王级……】   【系统历298798年,又一位君王级任务者诞生。】 第107章 爱上冷芳携难道需要理由?   头部剧烈的疼痛忽然消失了。   疼痛过后,是一阵又一阵的力量感充盈四肢,随之而来的强大感就像是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一样令人倍感舒适。   不知何时,后脖颈上潮湿柔软的腺体失去了存在感,连血与火的味道也归于虚无。   冷芳携环目四顾,发觉四周不再是整洁干净却溅洒鲜血的医疗室,取而代之是一片纯净的光芒。   那光没有颜色,只是照在人身上,让人有“光”的认知。   他下意识迈步上前,身体本能地亲近光源。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机械音的波动。   【任务评估中……任务已失败。】   【主系统指令失效。】   【记忆屏蔽模式失效。】   【是否立刻脱离……成功登出虚拟世界Ⅰ·001。】   【欢迎回归,快穿任务者7923。】   刹那间,时间跨度长达千年的记忆如奔腾的潮水涌入脑海,因外力变为干涸茫然之地渐渐复苏,冷芳携跨过囚笼,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找回一切记忆,再回看ABO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后,他既为被欺骗、被单方面抹除记忆而愤怒,又觉得病毒所做的一切实在滑稽可笑,像一出闹剧!   能够制造出一个庞大却又精密的虚拟世界,需要有超出精英任务者数万倍的力量;能够驱使快穿中心系统为其编造一级警报,发布救援任务,病毒在快穿中心内的地位更可想而知。   由此可以证实他此前的猜测——病毒至少是一个高位系统,乃至于掌控整个中心的主神。   如果是后一种猜测,即便他的精神力因祸得福指数倍增长,在病毒面前依旧没有反手之力。zuill   面对这样一位可怖又不择手段的敌人,愤怒只是发泄,解决不了问题。   “一级警报。”冷芳携淡淡重复系统骗他的说辞,语气毫无波澜,却怎么听都含着一种讥讽轻蔑的意思。   系统沉默。这种情况在统生里还是第一次遇到,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的宿主,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误。   它一开始疯狂迅速地检索数据库,想要找到哪怕一个案例可供参考、帮它解围,检索结果出现得异常迅速,说明并没有多少有营养的内容。系统终于体会到了人类口中的“心虚”究竟是种什么体验。   它恨不得立刻逃回中心里,让罪魁祸首出来面对冷芳携。但罪魁祸首是它顶头上司,是它的造物主,它只能悲哀地听从对方指令。   冷芳携笑了:“我记得签订的入职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绑定系统一切为了宿主利益,绝不欺瞒宿主」,那几个条款,不会是快穿系统写着玩的吧?”   系统更是汗流浃背了。   它想要呐喊——“宿主,我当然不是自愿的”。然而心知主神偷偷躲着,窥看一切,只能沉默以对。   “无所谓了。不管所谓的病毒在不在这里,我说的话,请你转告给它。”冷芳携倏然收敛笑容。他的长相本就不是亲和类型,笑的时候都颇具冷傲,不笑更显得冷酷逼人,任谁到他面前都要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系统没有呼吸功能,却莫名有种憋气的感觉。   冷芳携抬眼看向窗外,平静地质问:“既然你有让我失忆的能力,为何之前要耍那些可笑的手段?装成一个病毒。”   “我无法拒绝你。你完全可以强迫我进入制造的囚笼之中,一时让我清醒,品尝我忍耐屈辱的痛苦;一时夺走我的记忆,享受靠近无知无识的我,攻略无知无识的我的快感。”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面对病毒时的无力,“何必舍近求远,我明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但你也许每一次都无法得偿所愿,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成为你的奴隶。除非你完全地摧毁我身为「冷芳携」的理性与智识,但那就不是你想要追求的我了。”   “你或许将这视为一场难得投入兴趣的小游戏,那都无所谓。漫长无尽头的余生,我与你抗争。”   系统听得一阵咯噔,心想,宿主这一番剖白的话听起来既不激烈也不歇斯底里,似乎只是平淡的叙述,其中坚决的,将自己与主神划分成对立面的意思却不容错认。   主神的本意可不是这样啊。   它小心翼翼地伸出触须,果然发现数据长河最深处不断传来震荡。   更想逃走了。   系统甚至有一种即将被主神销毁的预感,它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   室内一时平静,看起来那所谓的病毒早已离开,而系统出于某些原因也不敢跟他搭话。冷芳携想。   不过无所谓,这番话迟早会递到对方那里,这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表态。但凡身居高位者被如此挑衅,绝不容许冒犯者存活下来,如果对病毒来说,他只是一时兴起之下的玩物,那么就在此时鱼死网破也不错;但就病毒前几个世界的行事来看,它或许真的对他有「爱意」存在。   那也是冷芳携目前唯一可以利用的武器。   只需要静等结果。   他眨了下眼,身体还处于精神力暴涨后的不适应期,打算回房间里休息一阵,再好好捋一捋今后的打算。   没想到刚转过身去,眼前就站着一位笔挺英俊的青年。   利落的短黑发,眸若点漆,穿着一身深色制服,双手自然垂落。对方比冷芳携高整整一个个头,宽厚的肩膀带来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其中。   青年垂头看着冷芳携几秒,目不转睛,随后开口:“我不会。”   对方的长相非常标准,五官的比例、身材的尺寸,都处在正好的程度,令人赏心悦目,却也无法忽略从外貌到眼神,再到嗓音上的无机质感。   “我是烬。”他说,然后就这么看着冷芳携。   冷芳携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越看越觉得对方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的机器人。在前几个世界搅弄风云,指令系统欺瞒他,屏蔽他记忆的就是这样的人?   “你不会——”他挑起眉梢,笑着重复烬的话,“可你已经做过了。”   烬怔愣地眨了眨眼,眉心微动,略带焦急地说:“我……”   冷芳携挥手打断他的话:“不用再解释。说说你的目的,以及……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得到的答案无非是烬“喜欢”他,想要“亲近”他,更想要他“喜欢”自己。烬说,他是系统的主人。   冷芳携眯起双眼,烬,居然真的是主神——那掌管这亿万世界,他此前只在合同上见过的存在。   他该感到恐惧?还是荣幸?   只是面对烬,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来自高位生物的压迫感和威胁感,若不是有那样一具伟岸健壮的身体,烬的存在感近乎于无。而且,面对自己时,烬那偶尔流露出的渴求、焦急、殷勤都让冷芳携明白,在他与烬的关系上,自己或许短暂地处于上风。   无论这是真心,还是完成游戏必须伪装的假意,都是他可以利用的。   “我不会强迫你进入世界,不会再屏蔽你的记忆……”烬重复道。   “但愿如此。”冷芳携缓缓,转而换了个话题,问烬究竟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喜欢」的感情。   烬愣了一秒钟,庞大的数据海卡了一下,一时之间无法说出具体的缘由。冷芳携是如此熠熠生辉的一个人类,他刚开始只不过为了解闷而旁观他的任务经过,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沦陷。   想要亲近他,像小世界里的生灵一样被他关切,想要成为对冷芳携来说最特殊的那一个。烬通过检索,发现那是「爱情」。   爱上冷芳携难道需要理由?烬只是注视着冷芳携,就心向往之。   他搜寻出数据库中对爱情的描述,又觉得那太过冰冷,这种无法解释、失去逻辑的混乱性让烬异常难受。   正思索该如何回答,烬看到冷芳携了然地笑了一下:“你们这种生物,大概不能完全理解人类的爱情就是要对别人言听计从。”   他的语气变得温和,不复之前冷漠,这被烬解读为态度缓和的信号。   烬顿时饱受鼓舞,学着他的话说:“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嫌弃干站着太傻,冷芳携窝进沙发之中,这让他与烬的高度差更加显眼,以至于必须抬起下巴扬起头才能看到烬的眼睛。   他抿了口温水,放下时漫不经心道:“既然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就不必再以病毒的名义干涉我的任务世界了。阻碍任务进程,对你也是一种损害,不是么?”   烬不说话了。   冷芳携蹙眉:“不然我怎么做任务?”   烬想说,这并非他能够做到的。身为主神,他的身躯和意识过于庞大,每一个世界都留有他的印记,当他对冷芳携产生额外的情感,那些印记也会随之变化,不受他的控制。要完全消除影响,除非他抹去情愫。   在青年冷淡的眼神里,他将长篇大论的解释咽下去,只说:“我会尽量把那些影响减小到最低。”   冷芳携面色不变,看不出对这回答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转而下了逐客令:“我累了,要休息。”   ——他一定很不满意。   烬注视着冷芳携,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室内陷入安静,冷芳携仰头喝完水,去冰箱里翻出面包加热后小口嚼着。眼神没有落点,虚无转动着。   虽然争取到了一点保障,但那远远不够,面对烬他太弱小了,强者的承诺就是一张随时可以撕毁的白纸,他完全处于被动地位。   如果能找到对抗烬的手段……   沉吟思索片刻,冷芳携叫出系统,询问他听到的“君王级任务者”是什么东西,以及是否有其他君王级存在。   成为任务者这么多年,他只听说过以数字对任务者进行等级划分的方式,至于“诸侯级”、“君王级”一类的词眼,从没有接触过,也没听到一些老人提起。   精神力变质升华后,确实感到浑身都充盈力量,精神高涨得不可思议,就显得之前的自己太孱弱了。等进入小世界开展任务,这种改变带来的影响可能会更加明显,只是这样的身份在快穿中心里是否有其他作用,有待求证。   【诸侯级任务者、君王级任务者都是第五等级以上的划分,第一到第五等级按照任务者对世界的适应度、任务的完成度以及精神力进行划分,其上两等则以精神力强度为唯一划分指标。】   【诸侯级任务者,庞大的精神力可以占领一个二等世界,及随附世界群,拥有更换绑定系统、招募跟随者等权限。】   【君王级任务者,可以占领数个一等世界,及随附世界群,拥有更换绑定系统、招募跟随者、招募任务者等权限。】   系统将两者的权限表拉下来,密密麻麻的,冷芳携扫过一眼,发现权限的内容等级很高,近乎于系统,甚至在很多领域拥有比系统更高的自主权。   不过——   “占领?”   【成为世界的主宰,也即世界意识。】   冷芳携:“可这亿万世界的主宰,不该是你的主人烬吗?”   【主神创造了世界,维持世界自然运行,但祂的身躯太过庞大,意识太过深邃,无法关注每一个世界的细微变化。任务者占领世界后是名义上的主宰,能够决定世界的发展方向,同时从世界的发展中收割力量。】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相当于任务者从主神那租了块地,种点东西自己吃。但实施起来肯定没那么简单,光是一个世界的力量供给,就庞大到令人难以想象,若是君王级招募跟随者,以占领的世界群为核心完全可以轻松形成一个庞大势力。   冷芳携微微颔首,又问:“那其他诸侯级,或者君王级,我是否能与他们联系?”   【这是诸侯级任务者的联系方式。】   系统给出的列表上只有寥寥数人。   【……君王级任务者目前只有一位,即刚刚诞生的您。】   冷芳携一顿:“以前没有吗?”   【累计至今,君王级任务者一共二十六位,其中二十三位同占领世界死亡,有两位选择解除占领,退回诸侯级。】   死亡。   这对任务者来说是个既近又远的词语。   近的来说,在一些高危世界里进行任务,很有意识崩溃的风险。远的来说,有快穿系统的助力,只要战略性放弃一些危险任务,哪怕是被世界意识排斥、狙击,只要不贪都能活下来。   冷芳携成为任务者这么久,听过的死亡案例屈指可数。   以君王级的能力,死亡率不该这么高。   似乎察觉到冷芳携的疑惑,系统解释说。   【世界的陨灭趋势不可阻挡,快穿中心的任务只能起到延缓作用。君王级如果不能及时撤离,更换新的占领世界,就会同世界一起灭亡。】   【任务者,您是否需要挑选世界完成占领?】   冷芳携沉吟思索,片刻后缓缓摇头。   占领一等世界也许能为他对抗烬增添筹码,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而且他需要谨慎挑选一个最合适、最能提供助力的小世界,为此至少得登入世界观察一番。   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108章 他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冷芳携一直在检索君王级和诸侯级的信息。权限提升使得他在数据库里能看到几乎全部信息,即便如此,有关这两个等级的消息还是只有零星几个,内容与系统说的相差无几。   他更想看到以前君王级的死因,只是在这方面,记录一片空白。   两名退回诸侯级的前君王级任务者,一位已经死亡,另一外还存活。他设法联系对方,不过迟迟没有得到回复。   不过从几个诸侯级那里,冷芳携得到了一些信息。   ——精神力性质,也即源质。   冷芳携头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不过顾名思义,含义很好理解。   诸侯级和他挂着通讯,声音低缓而疲惫:“对于任务者来说,精神力是最为核心、最为关键的要素,不仅决定能够进入的世界、完成任务的程度,更决定灵魂的深度。你应该听说过「迷失」,任务者很少面临死亡的威胁,却常常有迷失的危险。”   “与系统签订合同前,我们只是寿命百余年的普通人类而已。历经无数小世界,动辄几百上千的、仿佛无穷无尽的寿命,精神力弱小者很容易迷失其中,在数次任务中忘记了本我,乃至于身为人类的本质。这样的任务者通常活不长久,结局好一点的能保一条命,只不过会陷入疯癫状态。”   “因此前行者通常会告诫后来者,在任务之间保持适当休息,在没有调整好状态前,不要贸然出任务。”   “对于走到你我这个地步的人来说,精神力的广度和深度早已不是问题,反而是源质更加重要。一旦占领世界后,任务者的源质会影响、塑造世界,比如昔年有一位诸侯级的源质为生长,她的占领世界就呈现万物生长、欣欣向荣之态。”   “源质究竟如何形成,至今没有定论,我们只能做出一些猜测。有人说源质自我们诞生那一刻就已经成形,有人却认为源质会随着我们的经历不断变化,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源质都反映出我们最本真的那一点东西。”   冷芳携凝眉:“前辈,你们是如何分辨自己源质的指向?”   迄今为止,他从未体会到类似的感受。   诸侯级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在占领小世界的那一刻,你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随后,冷芳携在数据库中查询各大一等世界的详细资料,这些原本高度加密的资料如今也对他开放。粗略扫过,他发现其中大部分世界都处于标红的高危状态,如果任务者不能及时完成任务,毁灭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如果要挑选其中之一完成占领,确实需要谨慎,不然还没从世界的发展中收割能量,就被带得一同陨落。   这天,他正查看一等世界资料,急促的铃声骤然在半空中响彻。异常熟悉,正是之前把他骗进虚拟世界的一级警报。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编码Ⅰ·006世界处于剧烈动荡中,世界意识发生异变,正式进入衰落态。中心急招任务者救援,要求等级:诸侯级及以上。】   【救援期间,请各大任务者小心震荡余波。】   除了多出几句描述,急招的任务者等级发生变化,还真是耳熟的通报。   冷芳携顿时露出古怪神色。   系统无力解释:【……请宿主相信,这一回不是欺骗。】   冷芳携倒不至于产生怀疑,但前后这么巧,确实非常微妙。而且他正巧就在看006的资料。   【任务者是否报名参加?】没了上司指示,系统惯例式询问,已经做好被拒绝的打算。   “给我报名。”   冷芳携关掉屏幕,站起身来。   他正愁无法接触一等世界,这不就送上门来?   而且……“世界意识发生异变”。冷芳携琢磨一级警报内的形容,究竟是怎样的异变会引发警报?世界意识正与占领息息相关,也许在这次任务中,他能获得一定启示。   身为唯一的君王级,冷芳携很快通过报名,成为被中心选中的救援任务者,在进入世界之前,系统将资料传输给他。   冷芳携快速扫了一眼,挑起眉梢。   006世界是个高速发展的科技世界,按照原本预计的发展线路,它会进入资源高度集中、科技高度发达,却有大量人处于低端生活的赛博时代。主角作为世界边缘人物,最终会掀翻大公司统治,带领006世界向新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006世界按部就班地开始发展仿生人技术时,世界意识单方面切断与烬的联系,作为高悬天空的「大意志」出现在人们视野当中,并且切实、深刻地影响世界——当006世界的人类第一次产生认识的时候,祂会出现,直接对他们的未来施加影响,让人类和世界都走向疯狂混乱。   【做个交易吧。我夺走你的理智,给予你傲慢。】   【yes or yes?】   就这样,历史上英明睿智的政府首脑向另一个方向转变——他倚仗仿生人对控制者的绝对服从,用仿生人填充政府、组成军队,不断减少真人比例,压制民众声音,形成暴政。   要是不及时制止这种异变,006世界很快就会走向毁灭。冷芳携的任务就是竭尽全力接近大意志,然后由系统完成对叛乱者的审判、回收工作。   一直以来在任务中系统只会为任务者提供最有限的帮助,不对任务世界过多干涉,像此次救援任务一般高强度介入的情况很少,可见快穿中心对006世界的重视了。   冷芳携关注的是世界意识的叛乱举动,“单方面切断与烬的联系”是否意味着世界意识原本是烬的一部分?这亿万小世界的意识,难道都是烬的衍生物?   系统:【任务者7923,通道已开辟完毕,是否进入世界?】   冷芳携伸了个懒腰:“走吧。希望你的上司说到做到。”   【……成功登入世界。祝快穿任务者一切顺利。】   ……   新历92年,十一区外。   沙漠无边无际,金黄的沙子在日光下散发滚烫的温度,折射出的光芒让整片沙漠光彩熠熠,人类行走其中被刺得几乎只能半睁眼睛。   灼热温度炙烤大地,鞭打匍匐在沙尘上的零星绿植,尾部漆黑、在光线下变换色彩的毒蝎钻入沙坑,蜥蜴缩在岩石背后,一动也不动。   隆,隆,隆。   三声巨大的鸣响激得它眼珠震颤,身体迟缓地移动,它就像蜗牛一样缓慢地挪动位置,试图躲避即将到来的巨物。   引擎声轰隆作响,粗大轮胎毫不留情轧过地表,被齿轮卷起的飞扬沙尘将一旁岩石当头覆盖。深蓝色流线车型,合金焊接而成的骨架凶悍野蛮,前车灯像两只硕大的兽眼,黑沉沉泛着钢铁冷光。   驾驶这座凶兽的青年右臂赤裸,盘旋青黑色的纹身,黑衣黑裤,黑色兜帽盖住浅灰色的短发,发尾随劲烈的疾风飞扬,露出两耳上排布的十二枚鲜红色耳钉。   嗖——   摩托车一个急转,马达发力轰然向不远处的基地飞驰。   “小风,这一趟顺利吗?”   名为“小风”的青年下了车掀开兜帽,一张俊脸冷酷得很。他单手扛起重达几十斤的银色箱子,单挎在肩头,随手跟等候已久的同伴击了个掌,双手插进兜里:“就那样。”   “(一连串脏话)。大公司跟傻叉一样,我带的钱全给他们卷走,那主管他爹的还想要我卖颗肾换路费,要不是出门前老大交代要保持低调,我高低把他脏器掏走卖了,给他装个粪便机!”   小风抱怨说:“还有荒野上那些游荡的机械,太难对付了,我跟的过境团死了一半人。狗屎公司!狗屎大意志!”   前面的话,同伴笑眯眯听着,但听到最后一句,他皱皱眉,严肃地说:“不可妄议神明。”   小风耸耸肩,撇撇嘴好似不服气,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忠叔哪儿都好,是个靠谱的中年男性,唯一不好的一点是跟城市里的人一样迷信「大意志」,认为头顶上那机械怪物是世界的神明,要时刻保持敬畏。   小风刚成年,正是耍酷的年纪,好不容易让老大松口出了一次任务,自觉要显显威风,一路上微抬下巴,神情睥睨,路过镜子时还停下脚步,对着顺了顺头发。   多年朝夕相处,忠叔早已把小风当成自己亲儿子看待,见状忍俊不禁道:“联邦时代的骇客真这样穿?”   小风无比向往联邦时代在网络上横行的骇客,尤其崇拜一百六十七年前击败仿生人首领图灵机的救世者Helle,据说之所以加入组织,也是因为黎明军的前身就是赫莱一手创办的骇客组织「黑帽子」。这小子不仅整天嚷嚷要学习偶像,成为骇客击败大公司,更在打扮、行事上学习以前的骇客风范。   不过,当忠叔问他“以前的骇客真是这样?”的时候,这小子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显然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象。   这回倒会嘴硬了:“当然了!忠叔,赫莱神可年轻了,据说跟我一样的年纪,那肯定也是一身漆黑,酷酷地把手插兜里,眼神冷冷地扫视围攻过来的仿生人——”   伸出手触碰耳钉,沉声:“进攻。”   “这样!”小风眉飞色舞,“把仿生人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忠叔哭笑不得:“你小子演的是赛博格吧!我历史学的再不好也知道赫莱不良于行,常年在堡垒里不露面,至今没有留下半张照片,怎么可能出面和仿生人对刚啊!”   “不过……”   小风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没等忠叔把话说完,冲到登记台,“哐当”放下银色箱子,冲值守的人抬抬下巴:“给我消一下任务。”   唉,这小子!   他还有话说呢。   忠叔摇摇头。不爱听就算了,待会儿要这臭小子求着他说。   登记人员瞥了小风一眼,慢悠悠地打开手提箱的搭扣,小风啪得按住箱面,皱起眉:“干什么?”   “检查。”   小风冷笑:“机器扫一下的事,打开干嘛?你不知道这东西很脆弱,一旦见光就有消散风险吗?”   他这张脸冷下来时压迫感十足,登记人员虽然不吃这一套,却也没过多纠缠,依言扫描过后开始记录,中途不断盘问任务细节,小风起初还能不耐烦地应付,渐渐地脸色臭到了极致。   在登记人员询问他组织拨的钱款去向时,小风浓眉一扬,抱着手臂直接走开,登记人员见状刻意大声说:“还有没有组织?有没有纪律?像你这样的人,首领敢放出去?”   小风“啧”了声,头也不回道:“少吃点屎,嘴臭的没边了。”   回到忠叔面前翻了个白眼,低骂:“这群老不死的什么死啊,老大能不能让他们去公司里搞自杀式袭击,发挥最后余热?跟僵尸一样占位置,不想着做事,整天光想着内斗,阻碍老大,他爹的里面绝对有人跟公司有交易!”   忠叔失笑:“这群人只是不满首领上位,他们都是追随前任首领的老人,以前为黎明军奉献了很多,不至于变节。”   小风嘟囔:“那可不一定。”   “而且,他们现在也没别的话可说了。”忠叔含笑看着小风。   “怎么了?”小风好奇,“老大终于忍不住杀鸡儆猴了?”   忠叔摇摇头,正当小风泄气时,冷不丁说:“首领之前破解了赫莱谜题,顶着巨大压力要寻找赫莱的陵寝。前不久找到了,在培育室里,估计快醒了。”   英俊青年瞪大眼睛,嘴巴微开,愣愣的显得很呆,好半会儿,小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忠叔,你不会骗我吧……”   忠叔耸耸肩:“你爱信不信。”   “我靠!赫莱神!”顿时什么扮酷耍帅全抛之脑后,小风跟猴子一样蹦起来,喜不自胜,连一句话的时间都等不了,朝着培育室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可是他从小的偶像啊!   然而此时培育室往外十二道密码门齐齐关闭,小风“吧唧”一下撞到门上,望眼欲穿:“守卫这么森严,不会已经醒了吧,我靠我靠,男神!!”   数道门内,荷枪实弹的基因战士拱卫两侧,正中间站着数位白衣的科研人员,他们小声交流数据,有的神情严肃,有的嘴角平直,却掩盖不了蠢蠢欲动的喜色。   黑色风衣角掀过,嗒嗒嗒脚步声传来,身材颀长的淡金发男性大步走来,所有人齐声道:“首领。”   “情况怎么样?”楚童低声问。   为首的科研人员出列,小声回答:“「救世主」的生命体征已经趋于平稳,随时可以唤醒。”   那可是终结□□的救世主,十八岁横空出世,如神明一般降临的骇客之首。   饶是楚童,此刻也忍不住呼吸一窒。   他示意科研人员退开,走到最后一道大门前。验证基因信息后,大门悄无声息地分开。   门背后,一间空旷辽阔的房间,墙壁和地砖是最洁净的白,数个圆柱形的巨型培养皿矗立,最中央的那一个里充盈淡绿色液体,浑身赤/裸的青年漂浮其中。   长至腰际的乌发如海草般四散,拂过因常年不见日光而苍白的肌肤,淡色薄唇微分,不断吐出珍珠大小的气泡。   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睡了将近两百年。   当初做出封冻决定的时候,冷芳携大概不会想到自己有再次苏醒的一天。   嗒,嗒。   楚童缓步踏进。   那一刹那,培养皿的气泡骤然增多,像一斛珍珠接连滚落,上升。青年微垂的手指颤动,慢慢掀起眼睑。   楚童能清晰地听到,背后的人骤然屏住了呼吸。   青年有一张实在夺目的面孔,闭眼沉睡时就像一位等待亲吻唤醒的睡美人。当他睁开双眼,露出漆色的眼瞳时,更犹如画龙点睛一般。   楚童被他用迷蒙的眼神钉住了。   他大概还未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追寻声音的方向。即便如此,也像只从深海里捕捉的海妖,只是一个不带任何意味的注视,就令人忍不住靠近,忍不住为他排忧解难。   他就是被无数人奉为神明的人类,Helle。 第109章 九号。   迷蒙与懵懂不过几秒便从青年的眼眸中消退,他缓缓抬手,素白的掌心贴在培养皿壁上,定定地看向楚童。   “欢迎回到这个世界。”楚童走到培养皿前,伸手覆上,冲冷芳携露出一个友好性十足的笑容,“也欢迎您来到新世界。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楚童。”   他轻声说。   隔着培养皿,他优雅悦耳的嗓音略有失真。   身后传来研究人员播报数据的声音,压抑了激动、好奇和羞涩,尽管他们不是计算机领域的学者,但从小学习那段历史长大,谁都避免不了对百年前的救世者产生好奇心。   毕竟对方与图灵机决战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年轻的不可思议,又在战后迅速封冻,如同璀璨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世界在那之后陷入漫长的战火,致使不少人都在思考:要是冷芳携当初没有封冻,而是继续带领黑帽子走下去,是否会有所不同?   “首领,应当尽快转移「救世者」……培养液的温度对他来说有些低。”见楚童只是冲冷芳携微笑,没有进一步动作,有人忍不住提醒。   这一段时间为解冻、唤醒冷芳携而努力的研究人员比所有人都清楚青年的身体状况,就算目前已经恢复到最好的水平,在从小进行基因编辑、注射强化药剂的新人类眼中还是过于孱弱。   在他们眼里,冷芳携的身体与他卓绝的智慧和在计算机领域的才华横溢完全成反比,在思想和智慧上,他是诸人难以仰望的巨人神灵,但在身体上,多在营养液中泡几秒都有可能让他患上一场重感冒。   冷芳携的双腿不良于行,是基因里带出的病症。楚童将他从培养皿里抱住来,营养液的温度其实不低,温温地从青年瘦弱的身体上流淌到他的双臂、胸膛和肩膀,但楚童发现冷芳携还是冷的发了下抖。   白色衬衫湿漉漉一片,勾勒出楚童双臂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毫不费力地抱着冷芳携,迅速地将他放进垫了软垫的轮椅上,又拿厚厚的长毛巾将青年裹起,看他不再冷颤,这才松开手。   不得不承认,松手的一刹那,楚童既觉得不舍,又有种终于脱手的轻松。冷芳携太轻了,轻的仿佛一团棉花,一朵云,他生怕手指一个用力就要将他捏碎了。   真是个易碎品。   旧人类都像他一样吗?   还留在室内的研究人员见状,悄无声息地退出培育室,辽阔房间里,只余下刚刚醒来的青年,与黎明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首领。   首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早在冷芳携瞥来的冷淡目光里忘得一干二净。好在冷芳携只是看他一眼,就收回视线。   培育室并非四面密封,入门左边,椅子正对的方向是一面透明的单向玻璃,金黄色的沙漠、天边悬挂的圆日和太阳之上巨大漆黑的球状物体都一览无余。   楚童看着青年安静地观察这个世界,沉静的眼眸里毫无波澜,有些好奇青年此时的想法。近一分钟后,青年再度侧脸看他,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带我去洗澡。”   冷芳携有洁癖。   楚童偷偷添加关键词描述,一个娇气的小孩。   好在一切提前都准备好了,楚童推他到浴室内,拧开热水。说起来,这里的设施与一百多年前比起来没什么不同。   他礼貌地退出去,关门前说:“如果遇到问题,随时叫我。等洗完后,我会给您送衣服。”   等洗完澡,换上干净柔软的新衣服,再裹上毯子后,楚童不知道从哪里给冷芳携端来一杯热牛奶,看起来很怕青年刚被唤醒就重感冒发烧。   不过,冷芳携不怎么喜欢纯牛奶的味道。   垂眸看着眼前白色冒热气的液体,鼻头翕动,嗅了嗅,果然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他便淡然地说:“给我一杯温水就可以。”   热水入口,一瞬间沉寂多年的五脏六腑都活络起来,连双腿都有热流涌动的酥麻感,不过试探性动了动脚,还是沉重艰难得很。   楚童不动声色地想,冷芳携的性格与他想象中略有出入。他一直以为年少成名的赫莱要么沉稳严肃,要么桀骜不驯,而不是像只挑剔娇气的小猫一样。不过,面对陌生环境的这份镇定从容倒颇有身为骇客首领的风范。   楚童本想等他喝完之后再谈其他,没想到冷芳携抿了几口温水,便反客为主发问:“说说情况。”   此时冷芳携坐着,他站在一旁,倒显得他是冷芳携的下属一般。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冷芳携的后继者,可事实上,他的年纪比冷芳携大得多,经历得也更多。这种感觉还蛮古怪。   “以您与图灵机一战起算,到现在已经过去一百六十七年,漫长战争过后,国家的时代已经远去,垄断资源的大公司成为新一轮的掌权者。而您创建的「黑帽子」,经过几次动乱后,一小部分人出走公司,一部分人宣布离开,一部分人建立了「黎明军」,与公司对抗。”   “人类与仿生人的战争已经过去,科技比联邦时代更加发达,然而人民的生活却更加困难,世界就像一个斗兽场,猜疑、争斗、抢夺才是如今的主旋律。”   楚童唇边挂着淡淡的笑:“至于更多详细的信息,我口述的与事实或许有出入,您可以根据更新芯片后的加载的数据库进行了解。”   联邦时代,每一位公民出生后即会植入ID卡,终身不变,虽然能与每年更新换代的通讯设备绑定,但身份的标识意义更大。两百年过去,芯片整体变得更小,更薄,颜色更加透明,楚童说,只要你要在社会里生存,就离不开芯片。   它与公民的信息、资产、义体等挂钩,一旦遗失或损毁,公民寸步难行。   手伸到面前,手臂支在轮椅扶手上,手腕自然下垂,青蓝色的经络蔓延,像雪地里蜿蜒的天星草。冷芳携的掌心很好看,白皙的底色,淡淡的粉意,纹路清晰。   楚童给手术刀消完毒,对手臂的位置进行局部麻醉,碍于旧人类脆弱的身体,他已经刻意将动作放得很轻,即便如此,将芯片送入身体时,还是看到冷芳携皱了下眉。   这个时代,哪怕是几岁的小孩子都能面不改色地徒手给自己换芯片,几乎没人会使用麻醉,更没人会把这当成一场需要慎重下手的手术对待。对新人类来说,这点疼痛微乎其微,与被蚁虫叮咬无异。   然而对旧人类来说,可能没那么轻松。   冷芳携的身体比他预料中更加娇弱。   楚童将医疗凝胶轻轻涂抹在伤口处,不一会儿伤口愈合,他擦干痕迹、收回工具时,视线自青年并拢瘦弱的双腿处一扫而过。   哪怕大腿紧压着轮椅,也没有压出点丰腴的肉来。五指下意识拢了拢,感觉以目测的腿围,可以被他一只手圈住。   得多让厨师准备点营养餐。   芯片读取后,楚童又给冷芳携戴上一个手环,看起来与ABO世界的终端有些类似,不过使用起来没那么方便,忽略掉一连串的数据和评估结果,冷芳携找到附载的《基础常识(8.9版)》,点击了读取,数据便哗啦啦涌入脑海中。   要是换作之前,他的头恐怕要痛一段时间,但此刻的他读取起来毫不费力,没有任何困难的感觉。这被时刻注意他表情的楚童解读为天才的脑容量和适应性。   加上系统传给他的资料,冷芳携很快对这个时代有一定了解。   全球被划分为十六个大区,除了人口稀少的第十区外,其余大区被「方舟」和「千姿」两大集团瓜分。大公司垄断资源,掌控城区的军事、财政和政治权力,公民只能匍匐凶兽掌下,任他们宰割。   在此之外,头顶高悬的球状物体是联邦时代就已出现的「大意志」,祂的触角更深,影响力更加广泛,不仅使人类沦为欲望的俘虏,走向极端和疯狂,更借助公司间接干预世界发展。无人的荒野上奔跑着失控的游荡机械,在祂的影响下演变为人类难以清扫的顽疾。   黎明军扮演的角色相当于集团领导的反动者,孜孜不倦地制造事端,企图动摇公司的统治,但显然不如前身「黑帽子」那样威胁十足,成立不到四年就摧毁了政府首脑引以为傲的仿生人阵线。   这个组织威胁力最强的时代是三十多年前,不到三年时间策划发起近百场恐怖袭击,令两大集团损失惨重,但也造成大量平民伤亡。组织因此陷入内乱当中,后上任的首领手段怀柔,性子有些软弱,被大公司不断打压,黎明军的阵线一退再退,最终与公司之间保持微妙的和谐境地。   楚童是自他之后的新任首领,刚上位没多久就破解冷芳携无聊时留下的谜题,找到他的封冻舱,花大力气将他唤醒,显然图谋甚大。   “贸然将您唤醒,也是因为黎明军如今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我们有最热情的成员,最完备的后勤,最尖端的战士,可在肉/体之外的领域,大公司领先我们太多。”楚童发出邀请,“我们正需要您的帮助。”   冷芳携“嗯”了声,问他:“我的猫呢?”   楚童提来一个严丝合缝的深色手提箱,输入密码解开搭扣,深色内衬上,一只猫咪外型的钢铁生物静静躺着。   检测到绑定者的生物信息,残余的最后一丝能量使得冷芳携瞬间进入赫莱猫的躯体中。这是他定制的支外体,因为双腿的基因病,很多时候他要外出只能顶着猫的壳子。   视野顿时变矮了,多年的腐蚀让关节间的零件不再顺滑,冷芳携支撑起来只站了几秒钟,就听到后腿连接处传来一声哀鸣,瞬息摔倒。   楚童的声音自更高处传来:“我们可以为您的支外体更换零件,或者,您要是想更换支外体,也可以安排专人为您设计。”   这敬语听起来古古怪怪,出自一个看起来就比他大的年长者口中,不太顺耳,冷芳携让他说话别那么文绉绉带敬语,又说:“听说你们现在能造出来99%逼真的皮毛,给我弄一身吧。颜色别那么亮,黑色就好。”   赫莱猫出口是甜甜的女声,听得楚童愣了一瞬,很快恢复镇定:“一切按照你的要求来。”   他将冷芳携推出培育室,来到另一间房,空间虽然没培育室大,胜在五脏俱全,家具都是崭新的,没什么生活气息。   “你大概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决定是否留在黎明军中。我很期待你的答案。”   临走前,楚童送给冷芳携一个银色的机器人,并说:“这名机械仆从的所有权已经转移到你的名下,这期间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使用它,或者叫门外巡逻的人。”   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机仆上停留超过了十秒钟,楚童意识到他的疑惑,解释说:“因为仿生人动乱,有关人工智能、模拟人脑等研究被绝对禁止,市面上所有的机械智能设备被要求搭载「拒绝协议」,一旦产生类人的智慧就会被立刻销毁。”   “所有的机器人被禁止使用人类外型,公民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只有家居型因为工作场景的缘故,被允许使用类人的外壳,即便如此,也要求对其非人身份进行鲜明标识。它们如今被叫做机械仆从。”   银色机仆端正地站在冷芳携面前,身躯高大,有着细腻的五指,它的皮肤由钢铁浇筑,平滑的如同镜面。最引人瞩目的,是它平坦无比的面部,那里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大大的、鲜红的“×”。   非常显眼,非常怪诞。   冷芳携开始想念那些毫无瑕疵的五官,仿生人各个都是俊男美女,看起来赏心悦目。这个么……冷芳携看了几眼就挪开了视线。不是觉得丑,只是觉得看久了不太舒服。   “你叫什么名字?”   机仆回答道:“编号X9209004609。”   “太长了,以后叫你九号吧。”   “已更改,名称:九号。”   冷芳携逗它:“你是男是女?或者,是其他性别?”   “请注意,检测到危险关键词,九号不能回答。”   “不能回答?意思是还是有性别啊。”   九号:“九号没有性别。”   回答堪称一板一眼,又是最普通、最无聊的机械音,冷芳携跟它聊了几句,就失去了兴趣。   百无聊赖地说:“你还没你的前辈有意思,他至少会织毛衣。”   “检测到关键词,九号可以完成布料编织工作,请控制者下达指令。”   机仆没有五官,自然也没有嘴巴,刻板的声音从银色身躯内传出,让冷芳携有一种自己在自言自语的错觉。   他微微偏头,有些恍惚:“你们的确不一样。”   他改变谈话对象,叫出系统,这回没有再出现因“病毒”攻击而失去联络的情况了。   【Ⅰ·006世界异变度已达67%,请任务者注意任务进度。】   “知道了。”   冷芳携稍稍回忆过去,对于他来说,击败图灵机、陷入封冻还是昨天的事情,不过一闭眼,再一睁眼,近两百年就这么过去了。故人也许都化为尘土,就连他创建的组织也有了变化。   虽然这正在他计划之中——联邦时代大意志还藏在首脑背后,高空被严格管制,他根本没机会接触,因此在解除暴政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封冻自己,等进入赛博时代再醒来,没有楚童,他提前设定好的程序也会起效。   这么多年来,大意志的影响果然加剧了。公司,游荡机械,都是可以借以接触到大意志的媒介,其中两大公司内设有「意志井」,据说公司的话事人就是通过这个与大意志联系,成为大意志的走狗。   游荡机械太危险,太不可控,公司反而是他目前最容易接触到的对象。他得想个法子顺理成章进入公司。   这么一想,黎明军倒不是一无是处,还能为他所用。   思考间已近傍晚,九号端来晚餐,冷芳携吃完洗漱后命令九号给他换睡衣。   他的腿不是完全残疾,还能扶着走几步,但会很疲倦,很伤腿。这么多年来冷芳携已经习惯坐轮椅,习惯被人照顾。   机仆与人类最大的区别,只是略微冰冷的体表温度而已。   换好上衣后,银色手掌环过腰身,搂住臀部,褪下裤子。   冷芳携抱着九号光溜溜的脑袋,在思考接下来的对策。忽然,九号捏住他大腿的手掌停顿下来。   “程序故障……”   “检测故障中……”   质量这么差?   冷芳携皱眉,开始怀疑楚童送给他的是二手货、劣质品。可黎明军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吧?   “检测……故障……”连声音都陷入卡顿中。   冷芳携怕这机仆发生什么爆炸事故,撑着九号双肩刚想挪回轮椅上,就感到陷进腿肉间的冰冷五指微微收拢。   然后,重重捏了两下。 第110章 “太瘦了。”   九号的手指为便于完成家居类作业任务,设计得几乎与真人无异,然而再相似,钢□□铸的器具钳制人体后,那冷硬的、不容反抗的力度扑面而来。   冷芳携扣住九号的肩膀,眼睛都红了,厉喝道:“九号!”   然而机仆还处在检测故障的卡顿当中。   刚才那重重的两下,让冷芳携感到被接触的皮肤温度急剧上升。他询问系统,结果系统一声不吭,或许是在进行其他工作,旧联邦时代时它也是这样,只有偶尔才会出声提醒冷芳携任务进度。   冷芳携只能联系刚离开没多久的楚童。   等首领扔下庞杂事务,匆匆赶到房间里时,冷芳携已经换好了睡裤,坐在轮椅上。楚童见状放缓了脚步。   沙漠里日夜温差极大,基地里虽然有恒温系统,但夜晚也比一般时候更冷,他为冷芳携准备的秋冬睡衣,毛绒绒的布料裹着青年雪白的皮肤,台灯灯光昏黄,照在他被绒羽簇拥的面容,显得脸巴掌大小。   楚童不动声色地观察,发觉青年的表情不怎么好,脸颊红扑扑的,比起刚从培养皿里出来时的苍白,多了几分鲜活的血色。   银色机仆默立一旁,没有向他报告冷芳携遇到了什么,但以冷芳携消息里那种急促的口吻,不太像平安无事。楚童觉得以冷芳携的性格,不会发假消息耍人玩。   但要从这些细节里推测出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有些困难。   成年男性肩宽腰窄,比起温文尔雅的外表,楚童的阴影庞大,压迫感十足,像头深夜里出没捕猎的野兽。   他蹲下来询问:“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的?”   因刚刚那一个荒诞的插曲,冷芳携都不想看九号了,也不想跟楚童明说,只让他检测一下九号有没有隐形故障。   “刚才突然卡顿了。”他只是说。   手掌轻轻贴着大腿肉,匆忙换上睡裤前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已经红了,前后非常明显的五道指印。   楚童没有流露出不解的神情,也没有疑问,依言动手卸掉九号的胸口皮肤,亲自检查、排除故障。   他侧对冷芳携,依然是一身板正,风衣换成了短款西装,只是头发凌乱了些,这个角度,被衬衫包裹肌肉的一起一伏异常显眼,喉结突出,雄性气息十足。侧脸的轮廓冷峻,白天时冷芳携沉浸在读取资料当中,没怎么关注这位“后辈”,现在看了几眼,才发现他的眼睛颜色有些不对。   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出诡异的电子光,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   察觉到他的注目,楚童忽然偏过头来:“会觉得奇怪吗?”   冷芳携摇摇头。   但确实很新奇。   楚童轻描淡写说:“以前背了巨债,只能卖掉眼睛和器官,换成机器产物。至于手,因为一次意外事故神经坏死,干脆更换成义肢。”   他的左手是仿真度极高的义体,白天肉眼几乎看不出与真手的差别,抱起冷芳携时,他也没觉得触感不对,直到晚上才发现五指泛着淡淡的冷光。   “新人类的机械化非常常见,出卖器官不仅能换取大量钱财偿还债务,用以挥霍,还能让他们在接下来的生活里更加方便。”楚童平淡地说,“比如更换胃袋和食管之后,公民就可以食用造价低廉的营养油,尽管在他们更换之前,食物中依然掺杂大量这类有毒物质。但好歹,他们不会再因此频繁生病了。”   他卸掉机仆的左肩,指间冒出一根探测针,继续道:”像你这样完全的纯人类已经不存在了,哪怕是大家族的子弟,也会为了安全将一颗眼球更换成集探测与攻击性能一体的「聚焦者」,或者在身体里植入纳米机器人。半机械半血肉已经是常态,当然,更极端的人也有。”   冷芳携没有问他再极端一点的人是什么情况。   一番检查过后,楚童看向他:“没有故障。你说的卡顿,可能是因为基地地处黄金沙漠,信号不良导致的。”   说得像黎明军基地是什么草台班子一样。   冷芳携觉得好笑:“这个时代做造反事业,网络通畅不该是最基本的条件吗?”   “其实,这是基地建立这么多年以来,我遇到的第一起疑似信号不良的案例。”楚童用词很严谨,他温声道,“要是你不放心,我再重新调用一台机仆。”   九号静静地站着,因为没有五官,也没有信号灯,冷芳携不清楚它是否还运作着。阉割过后的机器人能够理解自己正面临被抛弃的危机吗?   机仆的站姿端正的如同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毫无瑕疵的状态,他却觉得九号有些呆,收回视线,最终做下决定:“算了。”   “我怕再来几台,黎明军要破产了。”他开了个玩笑,送走楚童后,命令九号抱自己上床。他今天刚刚苏醒,几个小时的活动让他疲倦不已,迫切需要从睡眠中获得精力。   在关掉夜灯前,他说:“转过去。”   九号那硕大的红叉正对他的面向,机仆大概不觉得刚才发生的故障有什么,可冷芳携还是觉得尴尬。而且,他怕中途醒来睁开眼会吓一跳。   ……   【状态更新:熟睡中。】   通讯器跳了一下。   楚童瞥了一眼,就关掉显示。   经过改造的新人类睡眠时间普遍缩短,这个时间点,除了酒精中毒瘫软大街的酒鬼,或者磕嗐了的毒虫,大部分公民都还清醒着。   他手里的事务繁杂而棘手,远远不是休息的时间。   这一天从凌晨四点到现在,将近二十个小时连轴转,楚童仍然精力充沛,估计要等快凌晨的时候才能休息。   浓郁的咖啡香充盈卧室,楚童面无表情地喝了三大口,苦涩的液体咽入喉中,那一点刚冒出头的疲倦被压制得无影无踪。   男人靠在皮革椅背上,思绪随着咖啡香溢散。   成为新任首领以来,在基地里的每一天都大同小异,在实验室、培育室和训练场来回奔波,回到卧室还要内部平台上处理棘手的事项。   但今天很不一样,一整天都很神奇。   唤醒了冷芳携,和这位年少成名的天才对话,还亲手抱了他。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太快,就像他年少时才会做的幻梦一样。   即便破解了赫莱谜题,楚童对寻找封冻装置不抱有期望;即便将沉睡中的冷芳携带回基地,对于唤醒对方,他也不抱任何乐观的心态。   楚童从来会想到事情发展最糟糕的一面。   但一系列的唤醒工作顺利的不可思议。   旧人类孱弱的身躯被他握在掌中,整个人的重量比一只珍珠鸟重不了多少。湿漉漉的长发贴着他的胸膛,散发出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抬起左手,仿人皮材质的义体在夜晚光线下露出了破绽。楚童垂眸盯视掌心,轻轻嗅闻指尖——记忆金属将那时的味道、水分和人体分泌物保留下来,可以储存很久。   闻起来是淡淡的血肉的香味。   不像他,冷硬的身板和肌肉,非人感极强的义体,比较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Helle,赫莱。   楚童多次在历史书籍和专业书籍上见到这个名字,史学家用狂热的言辞描摹他,将他捧上神坛顶礼膜拜。这是一个需要信仰的时代,他知道,赫莱是很多人心中的神明。   但冷芳携又不同,抛开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代号,他本人苍白、瘦弱、不健康,一双畸形的腿,哪怕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也无法治疗。除非更换一对义肢,否则冷芳携这一生都要在轮椅和他人的怀抱间辗转。   大学时他跟随赫莱的脚步写下一串又一串代码,他不断攀爬,越是攀登越是觉得自己渺小。他现在三十岁,冷芳携的生理年龄只有二十三岁,却是他从小就仰望的偶像。   从前,哪怕历史书上写明冷芳携患有基因病,在他的幻想里,那个人还是比现在更强壮一些,双腿夹住自己时虽然无从使力,但腿肉丰腴健美,指节能够深陷其中。   但以白天的目测来看……   楚童拢了拢五指,比了比大小。   “太瘦了。”他不满地说。   调出厨师的通话界面,楚童额外抽出一个小时时间撰写食谱,参考旧人类的身体情况和所需要补充的元素,给厨师发去一份营养餐表。   又找到小风,通话弹了几秒,接通后传来青年崩溃的声音:“老大,我在打游戏!刚要偷塔,你那一下给我干没了!我的族谱啊!”   楚童无视哀嚎,让他尽快完成赫莱猫的升级,小风声音洪亮:“知道了!赫莱可是我偶像,我比老大你还急呢。”   这对楚童来说,已经是短暂的休息。挂断通讯后,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冷芳携的事情,继续查看屏幕上的报告。   报告内容是后勤的一些数据,目前黎明军面临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方舟集团下辖的天海运输公司在方舟太子的帮助下更新了监测系统。之前,黎明军借助原来的系统漏洞躲开监测,在几个大区间运输货物,后勤没有收到系统更新的消息,结果被天海公司截获了整整十五车货物,其中两辆是昂贵的外骨骼装置。   那只是最微小的损失,要是不能及时重新找到漏洞,他们囤积的货物就会失去价值,那将是上千万的亏损。但黎明军本就缺少骇客人才,楚童算半个,在方舟太子面前没有反手之力,私下招募的一些精英人员也不抵用。   看起来唯一的办法是另外开辟途径,但那样就赶不上交易时间了。   不过,如果冷芳携答应留在黎明军内,这件事他或许可以解决。   想到此处,楚童忽然一愣。   刚刚强迫自己忘掉冷芳携的事,结果转眼间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来。   楚童摇摇头,失笑。   ……   第二天冷芳携起得不算早,他睡了近十二个小时,疲倦一扫而空,神清气爽地在九号帮助下完成洗漱、吃完早饭,然后看了一上午的书。   九号端回中午餐,冷芳携捏着书脊的手一顿,眼神轻轻飘过去。   米饭,小菜,热气腾腾的浓汤,份量好多……   慢吞吞地把米饭吃完,艰难地喝下浓汤,冷芳携撑得难受,慢慢搁下筷子。   系统难得主动出声:【任务者,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完?可以剩下。】   冷芳携说:“这时代自然食物挺稀有的,能不浪费就不浪费。”   当然,吃撑了确实有点难受。冷芳携蹙着眉心,缓缓揉肚子,很想站起来走一走。   待会儿还是跟楚童说一声,饭菜味道很好,但别一口气送这么多了。   这时,他听到一阵敲门的声音:“九号,去开门。”   门后是一位灰短发的青年,一身漆黑,两耳上的耳钉和骨钉炫目,攻击性十足的长相。他头低垂,一手揣兜,一手搭着一块平板。   “打扰了。”开口却是与长相极为不相符的轻柔嗓音,“赫莱猫的升级方案已经设计好,您看,哪一种更符合您的心意?”   青年反手合上门,慢慢走到冷芳携面前,把平板递给他,屏幕上是数张渲染图,标注了关键的改造工艺和数据,连猫的毛色也有三种以上的花样,天知道冷芳携只想让他们给赫莱猫换一身深色毛绒绒。   他使用赫莱猫的时候,因为有一定共感的设计,总觉得光溜溜的钢铁外壳不舒服,才叫楚童弄仿真毛。   看完所有设计方案,冷芳携随手选了最不花里胡哨的那一个,指节在屏幕上轻轻一点:“这个。”   恨不得把眼睛钉在轮椅上的青年这才抬起头,和冷芳携视线接触的一瞬间,青年脸爆红,像突然炸开的番茄果肉,耳垂和脖子也通红一片。   他率先狼狈地移开视线,接过平板:“哦,哦,您要的是这个……”   连话都没说清楚,就仓皇地转身,差点同手同脚走出去。冷芳携盯着他的背影,感觉他恨不得跑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关上门,小风无声尖叫呐喊。   好丢脸的表现!   来找冷芳携之间,他刻意换上最帅的新衣服,喷上彰显成熟的香水,抹了发胶,根据可能发生的场景,准备并练习了数个对话。他以为自己会更从容!   哪知道一看到偶像就头脑空空,还没出息地脸红了……啊啊啊,他的酷哥形象!   小风懊恼地挠挠头发。   但这样不能全怪自己。   谁能想到偶像,偶像居然这么漂亮,这么白……那卷翘浓密的眼睫毛,白白嫩嫩的手指,水汪汪的眼睛,哪怕不知道他的身份,也要给他迷死!   一身家居打扮,还拿着书,好像学校里的女神。   小风读高中时,狐朋狗友痴迷于高年级的校花,天天拉着他躲在角落里偷看,呆呆愣愣跟个傻子一样,他当时不屑一顾,现在才明白那是种什么感受。   他偶像怎么会这么……小风找不出形容词了。   明明他对偶像的感情纯粹无比!怎么一个照面就变质了啊?   ……   在新时代,在黎明军基地的第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冷芳携却没有去洗漱。   他靠着椅背,咬着指节,感到身体里某种欲望迫不及待地复苏,忍了忍,还是让九号去浴室里关好门待着。   “系统,你自觉一点屏蔽。”他一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支撑着脸,长发披散,被他拨到耳后,微微分开的两腿上还有未消褪的红印。   他被大意志夺走了健康,给予了色欲,因此患有一定程度的xing瘾。不算严重,没到影响正常生活的程度,只是需要定期、深入的纾解。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情人已经成为历史上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真人早已腐朽为一捧尘土,没人提供体贴周到的服务,他只能自己动手排解。   眼睑低垂,漫不经心地抚弄。   抽出纸巾擦干净污秽,才去盥洗室洗手。他讨厌那种黏黏糊糊的感觉。   “出来吧。”机仆依照命令,乖巧地走出来,控制者已经拿着睡衣进了浴室。   机仆走到床沿,弯腰整理床上用具,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捏着被角的银色手指一顿。   几秒钟后,机仆看向垃圾桶的位置,发现了几团新增的纸巾。   荷尔蒙,和极淡的腥甜味道。   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第111章 “你怎么跟过来了?”   黎明军效率很高,第二天午饭后,冷芳携就收到了崭新的赫莱猫。   来送东西的换成了一位中年男性,比起楚童和昨天见到的灰发青年,此人的外表更加非人类,从头骨、双臂,再到两腿,都是明显金属的颜色。冷芳携怀疑在他身体里,金属的占比已经超过一半。   这人没说姓名,只说基地里的人叫他“忠叔”,他笑眯眯地:“小风那小子不好意思来见你,害羞了,所以只能我来送了。”   “麻烦您了。”冷芳携接过盒子,没有当面打开验货,而是看向忠叔,反映伙食问题。   “哦……太多了?”忠叔有些惊愕,“但,那已经是首领考虑到旧人类身体状况特意减少份量过的。”   黎明军不像大公司的贵族会装模作样地吃自然食物,好吃是好吃,但蕴含的营养少、吸收效率低,除了装逼没太多用处。高能营养液等压缩食物是目前的主流,既方便快捷,又能迅速提供一整天所需营养。   但旧人类的吸收效率没这么高——   “他们的肠胃更喜欢自然食物。”楚童这么说。   于是特意买回昂贵的自然食材,让厨师加工。   这点份量,远远达不到补充营养的目的,但冷芳携却觉得太多了。   新旧人类的差别,忠叔第一次这么鲜明地感受到。   “好,我让厨师少做。不过,你还是尽量多吃一点。”在这个话题上,忠叔没法以「救世者」看待冷芳携了,明明还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身体也不好,他怀着怜爱之心说,“养好肠胃后能摄入压缩食物就好了。”   冷芳携连通赫莱猫,抛下人类□□的束缚,直接跳下地面。九号不知从哪儿捧来一面镜子,抵靠墙壁以供冷芳携端详自己。   黑色的,会在光线变动下泛银光的柔顺毛发,灿金色的眼瞳,逼真的胡须,连肉垫都采用仿真技术,踩到地板悄无声息。若不是看过赫莱猫最初一团钢铁造物的状态,冷芳携都要以为镜子里的是一只真猫了。   有了壳子,他不必再缩在房间里看书,立刻指挥九号推开门,他要去找楚童聊聊接下来的合作事项。   银色机仆关好门,紧随在赫莱猫的身后。猫咪体型中等偏小,但机械腿颇为矫健,速度极快。   楚童给他安排的住所大概位于黎明军基地最里部,和他的工作间靠得很近,冷芳携按照地图导航一路走来,除了几名巡逻的机仆以外没有见到半个人影。走了一段路后,他嫌麻烦,干脆跳到九号的肩膀上,搭顺风车。   提前发过消息,办公间的门半掩着,九号推门而入,一瞬间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好在赫莱猫的嗅觉系统搭载了自适应功能,才没有呛到鼻子。   冷芳携垂眸一瞥,资料散乱的桌面上一杯咖啡已经见底,一杯刚刚泡好,热气腾腾,另有一杯加满了冰块,跳到旁边一嗅,有隐约的柠檬香味。   冷芳携用甜美的声音说:“在我们那个时代,会用‘血管里流的都是咖啡’来形容这种状态。”   楚童不可置否:“咖啡的味道不错。”   反正冷芳携不怎么欣赏得来那种苦涩的液体,他开门见山说:“你的提议,我接受了。黎明军算跟我关系最密切的组织,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不留下来又能去哪里?”   冷芳携蹲坐下来:“不过,我不加入你们,只是帮你们解决问题,相应的,黎明军也需要完成我的要求。”   楚童观察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像猫一样低头舔舔手。也是,这毕竟只是一个支外体,不可能反过来影响使用者本身。   “比如?”忍耐伸手触碰赫莱猫胡须和脖颈那一撮小毛的冲动,楚童歪头问道。   “我要去城市里。”   黄金沙漠除了黎明军的基地之外,便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和顽强生存的植被,荒无人烟。他需要被大公司发现、注意到,最好能被他们主动抓到公司里,再留在基地里,除非黎明军被打到老巢,不然没可能达成目标。   这个要求有些出乎楚童的意料,为了冷芳携的安全,他原本打算过几天后把他送到只有几位核心高层才知道的安全屋里,没想到冷芳携反过来要求去城里。   那里是大公司的地盘。   这样做,岂不是羊入虎口,一块香嫩可口的肉主动送到野兽嘴里?   但这是冷芳携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   楚童沉吟片刻,最终妥协:“好。但需要一定准备时间。”   “说吧。你们现在有什么棘手的问题?”冷芳携晃了晃尾巴。   后勤传回的资料开放展示,天海公司的详细介绍,以及崭新的监测系统资料都陈列在冷芳携面前。赫莱猫仰头看着,楚童根据视线的落点及时下滑,直至最底部,那里附有另外一人的资料。   -姓名:郑说   -身份:方舟集团掌门人私生子,生母不明,目前实际掌握权力的太子爷   “就是他主持了系统更换工作。”楚童解释说。   随资料附有一张郑说的照片,是方舟集团公示在官网上的内容。   照片上的青年一头鲜艳红发,笑得桀骜不驯,狭长眼眸间含着凶意,仿佛要冲破屏幕阻隔撕碎窥探之人。   冷芳携眨了眨眼。   ——他长着与他情人极为相似的面庞。   冷芳携忍不住多看几眼,发觉两人的相似度达到一个极高的比例,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但因为他情人面部有火燎过的痕迹,两个人又风格迥异,在外人看来,相似度没那么高。而那么一点类似,是可以被血缘关系所解释的。   “只是需要开一个后门?”冷芳携确认黎明军的需求。   楚童两手交叠:“哪怕找到一个小的漏洞,就足够了。”   他们只需要这一段时间的通行权力,借以完成交易,在之后就用不上天海公司了。   这个要求对冷芳携来说非常轻松,即便发展到现在,计算机运作或许已经生成新的逻辑,冷芳携过去的经验可能不再适用,但他并不担心结果,只是产生了新技术、新逻辑和新手段,花点时间学习罢了。   他要回了以前用的数据盘,楚童又给他开放了黎明军内部平台,以及操作工坊。   “最多两天时间。”冷芳携给出期限,轻松跳回九号肩膀上。   冷芳携预计用下午剩下的时间初步了解现今的计算机发展状况,却惊愕地发现,IT依然是那个IT,比起封冻的时候,似乎没太大变化,至少没出现划时代的技术进步。   反倒是义体和基因编辑两大领域不断突破。   这或许是人工智能禁令造成的影响,但恰好方便了冷芳携。   他都不用等到晚上,立即读取数据盘,将还没完全损毁的数据包转移,又登入操作工坊,大意志网络没有锁定ID,他依然以「Helle」为名,但顾及到这样太明目张胆,又对ID进行匿名化处理,在ID之外套了无数个虚拟账户壳子。   如此,一个崭新的「电子人」诞生了。他没在网络上留下任何痕迹,是个一片空白的新生儿。   不过,随着冷芳携展开电子键盘,找到天海公司官方平台开始,Helle外壳包装的虚拟账户就开始写入不良记录。   冷芳携操纵着黎明军从其他客户手里买来的账号,向监测系统发起对接请求,通过之后,沉默而无害地拥有一个“暂予通行”标记,短短对接的一刹那,赫莱的触角探入其中。   这个新系统架构精密,很有他故人的风格。考虑到郑白镜就是方舟的创始人,他的后代肯定会深入钻研郑白镜的技术风格,这点相似不足为奇。   但比起郑白镜,他的后代还差远了。   漏洞无所遁形,冷芳携轻而易举地取得root权限,此时天海检测系统的工程师还没察觉最高权限易主,他只需要开辟一个隐蔽的后门——   “嗯?”冷芳携歪头,“居然察觉到了。”   原本迟钝的管理员账户出乎意料迅速做出反应,果断关闭对外跳板,宁愿让整个检测系统陷入崩溃风险,也要阻断冷芳携的去路。   ……   “一头蠢猪。你们怎么把他招进来的?”   天海公司监测系统中央调控室内,工程师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艳红头发的青年是全场唯一坐着的人,他一边手指翻飞,不断发出新指令,一边嘴里吐出刻薄鄙夷的词句,每吐一个,工程师就颤抖一下。   在这位方舟太子爷的嘴里,他简直一无是处比猪还不如。   工程师出了一身冷汗,现在连后续是否会被开除都来不及担忧——若不是郑说今天闲着没事干,来调控室巡查,那名骇客将所有客户资料带走泄露他都完全察觉不到。   这样重大的事故,牵扯到多位重要客户,一旦发生,他连命都保不住。   还好,还好……   能活下来,就算被郑说从头到脚批得体无完肤也没什么大不了。   屏幕上的数据和代码飞速闪过,工程师艰难地读取,能看出郑说与入侵者之间战况激烈,而且……这位太子爷显而易见处于下风。   郑说唇角的笑越浓,他越是胆战心惊。之前虽然没怎么接触过这一位,但许多事总是听说过,要是太子爷在他们面前被来历不明的骇客狠狠挫了面子,他们这些人还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   “啧。”   攻击失效,反而被对方抓住漏洞,连管理员账户都锁定了,现在除非把整个系统格式化,否则郑说除了打字没有任何操作空间。   郑说盯着屏幕笑了几秒钟,随后打字询问:你是谁?   打完,他便双手离开键盘,宽阔的后背靠上椅背,单手撑脸,等待答复。   三秒钟后。   ■■:你猜。   工程师恨不得说自己憋不住尿,拔腿跑去厕所。   调控室一片死寂。   屏幕暗了一瞬,随后重新启动,入侵者已经留下后门飘然离开,若不是日志中记录了这一次攻击行为,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郑说知道,自己的作品里看不见的地方,一定已经布有密密麻麻的漏洞。   青年狭长的眼眸微眯,沉默了几秒,说:“去查查。黎明军不可能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   “是。”   拧拧指节,青年缓缓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主管鼓起勇气开口询问:“少爷,那系统……”   郑说:“既然他了,就让他们用。”   “可是,那是黎明军、”主管下意识想说,被郑说冷冷一看,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逾越,残余的话硬生生憋回肚子里,等到郑说和下属离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虚脱地擦汗。   “这祖宗终于走了……”主管感到自己真是劫后余生。   一年前忽然露面的郑家三公子,据说是郑明恩某个情妇生的私生子,成年了才被允许露面,很多人认为,郑说一定不得郑明恩喜欢。哪知道郑说直接接手连同天海公司在内的数个重要子公司,集团高层为他大开绿灯,数不尽的资源送到郑说手中。   外人这才反应过来,郑说哪是不得宠?怕是郑明恩放在心肝上的儿子。他脾气暴躁残忍,胡乱插手公司运营,前一阵才把一个业绩向来良好的公司搞得濒临破产,就这样,郑明恩丝毫没有惩罚郑说的举动,还把心腹派给郑说驱使。   ……老天无眼!   短短一年时间,从前风头两无的大公子,母族强势的二公子,地位一时间尴尬起来。   有人说郑明恩之所以那么偏爱郑说,除了那是小儿子之外,还有郑说长相的原因——这小子隔代遗传,相貌与方舟创始人极为相似。   以高层对郑白镜的迷信崇拜程度,这个猜测不是没有可能。   主管摇摇头。   掌门人糊涂啊!   长是长得像,可脾气、手段、技术样样截然相反,跟郑白镜天差地别。   两个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   解决困扰黎明军已久的问题后,楚童很快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距离黄金沙漠最近的大区是第六区,但考虑到里面太过混乱,楚童最终在第三区为冷芳携置办房产,就登记在冷芳携名下。   第三区是旧联邦的首都,也被现在的很多人认为是首都,方舟和千姿两大集团的办公大楼一东一西,矗立其中,楼层高耸入云,是第三区的绝对地标建筑。   在它们附近,是无数更矮一头的高楼大厦,构筑起繁华、精英的片区,但那只是第三区的中心区域,如同圆环一般,越往外围人均收入越低,街区环境也越差。   哪怕是白天,霓虹灯也闪烁不停,街道上非法改装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车上的青年熟练地抢走路人的耳环,下一秒路人从包里掏出手枪,电弧跃动,一下击中飞车党的脑袋,迸溅出细碎的金属碎片。   飞车党抽搐两下,爬起来扶正了歪斜的头颅,飞快地跑走了。   富裕与贫穷,秩序与混乱,干净与肮脏。   这是一个差别的城市。   置办的房产位于三环与四环接壤处,环境不算差,也不少好,公寓倒很整洁,物业服务人员的态度良好。   房间位于十楼,楚童提着行李箱,打开房门。   “因为时间紧张,没有提前问你喜欢的装修风格,就从模版里选了一个。如果你不满意,可以联系装修公司随时更换。”   轮椅滚入客厅,米色干净的装修风格,不出彩,但也挑不出错,看着很舒心。   冷芳携示意楚童把行李放在主卧里,眼神扫过大床,在床头柜处微微一顿。   他看向楚童,随着弓腰,成年男性淡金色的短发滑落,楚童很仔细地放好后抬头,发觉冷芳携正用一种打量式的眼神盯住自己,楚童没有任何不自在,坦然地直起腰身。   “小风和忠叔就住在隔壁,他们会保护你。你有什么事,也可以交代他们去做。”楚童说。   他在第三区里也有其他事要做,但不跟冷芳携一起,大概事情紧急,连饭也没留下来吃,就匆匆离开。   九号已经从冰箱里拿食物,准备今天的晚饭。   “这里有没有摄像头、监控之类的设备?”冷芳携忽然问。   九号放下围裙,来到客厅处扫描,结果当然是没有的。就算楚童要掌握冷芳携的行踪,也不可能这么光明正大。   目送九号回到厨房,冷芳携关上卧室门,同样的问题,再次询问系统。   【卧室里没有。】   冷芳携颔首,按着前进的按钮,来到床头柜前,目光凉凉的落下来。   一只手掌长度大小的娃娃坐在那里,用着浮蘅的外表,背后背着一柄长剑,胸前抱着缩小版霞光剑。眼珠是两枚温润的漆黑玉石,把冷芳携看着,默不作声。   冷芳携皱起眉头:“你怎么跟过来了?”   他的语气厌烦,就好像烬是什么离不开主人的狗狗一样。 第112章 那样漂亮的小青年,的的确确是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宠爱着。   被这样嫌弃,烬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抱着霞光剑站起来,小小的一个,向冷芳携解释跟过来的理由。   “这个世界的世界意识危险度高,是我切分出去的一片,因为拥有独立意识而反叛我的命令。他很可能伤害你。”   “并且只靠你身上的低级系统,不一定能够顺利将他回收。”   理由听起来很正经,但冷芳携发现,烬虽然面无表情,却在回避与他对视,显然自己也清楚目的不纯,心虚了。   冷芳携淡淡说:“是吗。”   烬补充道:“要保留全部意识进入小世界里,我的存在被压缩到最小,除了你之外的人都无法观测到我,我也不能过多干涉这个世界,否则会被它发现。只有在接触到那片意识的时候,我才会出手。当然,还有你遇到危险的时候。”   “要保护我也得听从我的命令。”冷芳携有些头疼,原本以为能摆脱烬收获一个世界的清静,没想到他还是追了过来。   好在以烬所说,他在这个世界的能力有限,相当于一个旁观的幻影。只要不打乱他的计划,就让他在旁边看着也没什么。   提起烬的领口,毫不留情地往外面一扔,冷芳携很无情地说:“你自己找个地方待着,不准来我卧室里。”   有一个浮蘅长相的娃娃看着,他怎么能安然入睡?恐怕梦里都是过去被纠缠、被侵占的回忆。   卧室门毫不留情地关上,烬悬停在半空,意识到冷芳携不喜欢他这身打扮,乌黑眼瞳眨了眨,打算明天换成另一套。   缓缓降落在茶几上,不远处是闭合的厨房门,清噪系统将大部分做饭时产生的噪音都吸收掉,但还是有小部分穿过门缝,传到烬的耳朵里。   几分钟后,九号推开厨房门,端出几碟小菜。这几天他观察冷芳携的饮食习惯,发现自己的控制者虽然什么菜都吃,但很挑剔,不怎么喜欢味道过重的食材,在主食上更倾向于米饭。   离开基地之前,他特意在数据库中加入了厨房模块,今天虽然是第一次下厨,但已经非常熟练。   放下餐具,九号本来想去卧室里叫冷芳携吃饭,路过客厅时脚步忽然一顿。   扫描仪悄无声息地运作,客厅一片安静,除了家具、空气微粒之外什么都没有,九号的直觉却告诉他,茶几上有一个活动中的生物。   九号停顿了几秒钟,“看”见了对方。   是一个仿佛等比例缩小的人娃娃,衣着是旧时代风格,怀里抱着一把利器。   九号默不作声地与他对视,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和与生俱来的敌意。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抱着那样一柄剑。   这种情绪本不该产生,如果被拒绝协议检测到,九号会被立即格式化,并进行销毁。每一台机仆芯片中都搭载了拒绝协议,一直以来,没有能够绕过协议的办法。   偏偏这一回,拒绝协议仿佛产生了故障,没有向检测中心发出任何警报。   “……”九号最终抽离视线,去敲卧室的门。   ……   公寓最近搬来一位新邻居。   新邻居的外貌非常出色,乌黑的头发,雪白细腻的肌肤,是那种昂贵上流的长相。偏偏他的腿似乎出了问题,每次外出的时候,张越都看到他坐在轮椅上,身后跟着一台银色机仆。   无论是轮椅的材质,还是那台机仆的设计,毋庸置疑地透露出一个消息——邻居很有钱。   公寓里的人来来往往,前一天刚搬进来的人,第二天可能就死在哪个掘金场里,所以人情交往一向淡薄,偏偏对于这一位邻居,张越发现有许多人都在暗中观察他,议论他。   中心环的贵族不太可能刻意搬到一个混乱的地带居住,哪怕是家族斗争中落败的贵族子弟,最落魄地也能住在小别墅里。   所以对于邻居身份的猜测,最终集中在“情人”这一个选项。   事实上,以邻居的相貌条件,除了这一个职业,公寓人想不出第二种答案。   那样漂亮的小青年,的的确确是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宠爱着。不然,他该怎么活下去呢?   要是没人守护着,恐怕早就被人抓回家里锁住,成为禁脔了吧。毕竟邻居的腿有问题,根本跑不了。   尽管这么多天,张越没有发现有陌生男子出入邻居的房门,但他和其他公寓人一样,坚信这样的猜测。   他认为邻居的男人大概只是忙于杂事,没能抽时间来看他,却有人把这当做邻居被厌弃的信号,蠢蠢欲动。   早上八点半的电梯很热闹,上学的、去工作的,或者去外出办事的,全部集聚一堂。   张越嘴里叼着一片面包,匆匆挤进去,他昨晚熬夜玩新游戏,早上差点没起来,制服扣子凌乱不齐,头发乱糟糟的,电梯映出一张困倦的脸。   他本想靠着电梯争分夺秒再眯一会儿,余光忽然瞥见电梯里部的地带。公寓人刻意地留出一片空白,那里坐着他观察了很久、刚在他梦里出现过的邻居。   蓦地扯下面包,打直背。浑身困意一下子被冲没了。   张越看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和水肿的脸,绝望地想:他现在一定很丑。   对面抱臂作不耐状的男人见状冷嗤一声,投过来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显然看出了张越那点少男情思。   张越冷冷地看过去,发觉男人的目光已经更换落点,注目着最里面的美貌邻居。   在所有或靠或站的人群里,青年要矮一头,他今天穿着白衬衫,套着奶黄色的马甲,衬得肤色莹润生光,看起来像个学生仔。   安静地垂眸,似乎在发呆,浑然不觉自己即将成为他人的猎物。   张越皱起了眉。   电梯抵达一楼,陆陆续续的人出来,还有十几分钟就要迟到,张越却没有夺腿狂奔,而是倚着入户厅的廊柱,眼神落在电梯口。   男人也没走,就站在电梯之外。   人群瞩目中,青年是最后一个出来的,银色机仆推着轮椅,在转弯处被男人伸出的脚挡住了。   青年偏头,礼貌地说:“先生,请让一下。”   连说话的声音都那么好听。   男人痞痞的笑着,直勾勾盯住他,眼睛里充满了炽热。   “请教你一件事。”男人歪头,笑容意味深长,“你一晚上多少钱?”   “嘭——”   张越刚打算过去,那台跟在邻居身后、始终安静的机仆瞬间动手,男人被狠狠顶住腹部,扔撞在电梯口。   邻居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漠然地继续前行。   男人躺在地上,等轮椅声渐远,才缓缓撑着坐起来,捂住伤口发笑。   围观的人嘲笑他,说他跟废物一样,被机仆抓小鸡仔一样抓起来扔出去了,就这样,还想耍流氓?   “他娘的,那是机仆!我又没钱装义体,怎么打得过?”男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   “那你他娘地敢直接过去,就仗着人脾气好是吧?”   男人痴痴地笑:“他娘的,你们别装!这种品相,我把自己卖了也要搞一次!”   “散了散了,又在做白日梦,看看人多白多嫩,是你高攀得起的?”   公寓里的邻居素质参差不齐,既有还在学校里的学生,外出工作的上班族,又有混混,在酒色场合挣钱的流莺。   挡路的男人不是第一个冒犯冷芳携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把公寓和附近的建筑设施逛了一圈之后,冷芳携中午回家,在电梯里碰见了一名衣着暴露的金发女郎。   浓郁的香水味和酒味,丰唇红艳,胸前呼之欲出,身材极好,脚下踩着黑色高跟鞋。女郎靠着电梯,浓妆掩盖不住她的疲惫。   看到冷芳携进来,她按灭了香烟。   电梯缓缓运行,女郎的目光始终集中在冷芳携身上,说不出是欣赏,还是别的什么。   越过五楼后,她忽然开口:“以后要是被情人抛弃,走投无路了,就来找我。我住在十六楼,可以给你介绍顾客。”   “当然不是那些身家平平的酒鬼和毒虫,都是些颇有家资的大客户,没什么特殊癖好,能把你养得好好的。”她很认真地说。   难道他看起来很像别人的金丝雀吗?   冷芳携哭笑不得。   他听得出金发女郎完全是好心,也就没说什么,点点头,离开电梯前还冲她招招手。女郎愣了一下,刚想抬手回应,电梯已经关合。   鱼龙混杂的公寓,来历不明的邻居,但这些天观察下来,冷芳携发现,公寓里的这些住户已经算素质比较好的公民,至少他们之中没人吸毒,还好好地生活着。   “最近过得怎么样?”楚童没时间到公寓里看他,就在通讯中询问冷芳携最近的生活情况。   视频里的男人手里搭着风衣,白衬衫裹着紧绷的肌肉线条,彬彬有礼地将一切暴力因素掩藏起来,温和地笑着。   “第三区是个矛盾的城市,有的人喜欢,有的人却厌恶至极。”   冷芳携看向窗外:“太吵了。这里的颜色。”   霓虹灯闪烁不停,昼夜不息,远处飞艇在高楼间穿梭,横挂着刺激眼球的立体广告横幅,两翼五光十色,留下一道道白色喷气。吵闹的音乐广告中,夹杂着隐约的枪鸣,街道上的行人穿着千奇百怪,随处可见的义体和金属,比冷芳携在基地里见到的还要夸张百倍。   纵然是晴天,第三区的天空也灰蒙蒙的,像给世界套上了一层奇异滤镜,一切都显得如梦似幻。   冷芳携想到他在交界点处看到的第四环的人,狭窄巷口处,无数人戴着脑机瘫坐,沉迷在电子鸦/片中浑身痉挛抽搐,小便失禁。而在这里,却有很多人衣着光鲜亮丽,出入医院和银行。   楚童说:“中环里的颜色会干净很多,大公司不喜欢太鲜艳的东西,相反,住在外围的公民却痴迷于迷幻的色彩。”   闲谈完毕,楚童带来第二个任务。   “目标跟大公司没什么关系,这一次,你不用再束手束脚,可以尽情施展了。”   比起第一个任务,这个显得更加轻松。   冷芳携点点头,在楚童挂断通讯之前,忽然问了个额外的问题:“这栋公寓住户的资料,你有吗?”   “大概资料都有,不过有一些人身份不简单,为免打草惊蛇,就没有深入调查。怎么?你对谁感兴趣?”   冷芳携摇摇头:“只是想了解一下我的邻居们。”   资料到手,冷芳携找到金发女郎的一页。   上面显示,对方目前在四环的佛祖酒吧里工作,职位是调酒师、打手。   ……   晚上七点十分,第三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细雨从黄昏开始下,一直到现在绵绵不断。   叮铃。   酒吧的门被撞开,最近沙发里的客人眯眼看去,没看到半个人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醉酒中。   一只黑色生物悄无声息地从她脚边蹿过去。   酒吧背景里放着梵音,灯光迷离昏暗,兔女郎和兔男郎端着托盘穿梭在人群中,正中央的巨大香槟塔内,还睡着三名鱼尾美人。   最显眼的吧台处,一名袒胸露乳的佛祖端坐莲花台。   “……”新人类的精神状态还是太超前了。   冷芳携卷着尾巴,轻巧地在人群中穿梭,飞快地来到吧台底下,抬眼一看,中午才见过的女郎坐在高脚凳上,极为不耐地将酒杯推给吧台外的男人。   男人期期艾艾:“曼妮……”   “闭嘴。”女郎冷酷道,“不想我切掉你的**用来泡酒,就闭上嘴巴。”   男人下意识捂住下ti,后退几步:“你别这么凶嘛。”   曼妮不屑冷笑:“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我曼妮说过的,说到做到。”   “凶婆娘!”男人低骂一句,狼狈地离开了。   女郎肩背微松,目光斜斜地垂下来,踢了踢冷芳携的屁股:“哪里来的猫?”   冷芳携跳上吧台,绕着整齐的玻璃杯走猫步。曼妮被逗笑了,听见同事说:“估计又是千姿在投放广告吧,说什么陪伴型宠物机器人,每个区都投放了猫猫狗狗,一个基础款也要三万多。”   曼妮眯眼,试探性伸手,见猫咪没有反应,轻轻揉上下巴:“哎呀小猫咪,手感真不错,你是不是销冠呀?这么会勾引人。要是我有钱,肯定就被迷昏了掏钱买一台回去。”   “我也想要!”同事叹气,“但太贵了,我的贷款还没还完,狗屎贵族,怎么吃这么好!”   灼热的目光紧盯冷芳携,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偷猫了。冷芳携摆摆脑袋,避开曼妮的手指,站起来伸展腰身,刚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就听见又是叮铃一声,接着同事倒抽一口凉气。   ——“太子爷怎么又来了?”   冷芳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宽肩窄腰的青年,蓬乱的红发颇为瞩目。他一身银链勾连的漆黑朋克服,脚踩长靴,眼眸倦懒地半眯着。   甫一露面,挡在他面前的人就下意识让开道路,人群顿时如摩西分海。青年大步走来,在吧台外坐下,冲曼妮微抬下巴:“一杯落日。”   紧接着,转向冷芳携处,手毫不留情地逮住了毛尾巴,恶劣地摇了摇。   “哪儿来的猫?” 第113章 就这样成为了情人。   赫莱猫的神经系统没有真猫发达,但被人恶意抓住尾巴,冷芳携还是有感觉的。他毫不留情地给郑说一爪子,在他虎口处留下几道血印,并不深,但不妨碍在场之人的震惊。   曼妮见状想把猫抱走,害怕郑说突然发疯对猫做什么,尽管眼前的猫大概率只是个钢铁造物。但她还没伸手,郑说的眼神就扫过来,曼妮蓦地被钉在长凳椅上,不敢乱动。   那眼神平静里混杂疯狂,仿佛她一旦不顺从郑说的心意,眼前的青年就要发疯似的。   “脾气这么大?”郑说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伸手想挠猫脑袋。   冷芳携自然不会让他得逞,后退一步,肉垫坦然地踩上去,作怪的手便被他坚决地踩在爪垫之下。   肉垫触感柔韧而富有弹性。   一只猫的重量落在手掌上,大概使用的材料多为金属,比预料中要重。   曼妮和同事心惊胆战生怕他发疯,郑说的心情却没她们想的那么极端癫狂。见猫尾巴绕过来圈住了猫身子,郑说也就不再动弹,保持这样的姿势喝酒。   他每回来酒吧里点的都是「落日」,一款主打橙香的鸡尾酒。曼妮这一回调制更加用心,每一个细节务求完美,生怕郑说一个不顺心,把火撒到猫身上。   透明酒杯之中浅黄深橙的颜色过渡自然,一颗白色的糖片抛入酒水中,顿时滋滋冒气泡,曳出蓝紫色的痕迹。   非常漂亮的一杯,在灯光下如梦似幻。   冷芳携打量吧台上一杯又一杯特调的酒水,眼瞳中写满了好奇。   他会喝酒,但一直以来不太喜欢碰那种易醉的液体,太辣的味道不符合他的口味,而且,他很不喜欢每回酒醉之后的头痛状态。   所以除了梨花酒,其他的酒类他要么浅尝辄止,要么一点也不碰。   但眼前的特调酒,光是它们各有特色的外表就足够引起冷芳携的注意。猫身向最近的一杯「沙漠灯塔」倾斜,鼻头抽动,嗅到甜甜的气息,还有柠檬的酸味,他真的挺好奇那酒是什么味道。   “怎么?猫也想喝酒?”郑说动动手指,把冷芳携的注意力引回来,他端详着黑猫,对方的皮毛并非纯粹的黑,在不同角度的光线下会散发淡淡的银光,“你是什么型号的宠物伴侣?”   郑说以前不关注这些机仆和机械造物,以为冷芳携是千姿芯片升级的成果。他难得产生了一丝好奇,千姿宠物伴侣开发部门的逻辑究竟何在,给一只宠物猫设置喝酒倾向?   越想越觉得这猫的行为古怪,郑说看向冷芳携的眼神忽然变得诡异。   明晃晃的怀疑。   冷芳携佯装不觉,埋头舔了舔毛。   自从郑说坐过来,就很少有人敢靠近吧台了。那些疯疯癫癫的酒鬼们要么还保有一丝理智,要么被狐朋狗友拉住,没人敢来冒犯郑说,从那些畏惧和恐怖的眼神就知道郑说对外的名声不好。   中途只有一名服务生过来跟曼妮打招呼,端走一杯酒。迷幻灯光中,冷芳携没太看清他的长相,只瞥见一双狐狸似的眼睛。   酒杯见底后,郑说不再停留,起身打算离开,走之前开玩笑似的跟猫说话:“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猫听不懂你的话。   冷芳携不搭理他。   郑说离开之后,吧台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冷芳携看到曼妮和同事对视、挑眉,然后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中环里的娱乐场所花样更多,干嘛总跑到我们下等人这里,他不觉得自己很格格不入吗?”同事撇撇嘴,这时有了勇气开口。   曼妮夹了根烟,没有点燃:“显而易见,来找乐子。下等人的乐子,可比别的花样好看太多。”   同事被她话里的意味刺了一下,嘲讽地笑了几声:“嗯,上等人就是这样,只是看我们成天用最老旧的系统和设备,就觉得新奇的不得了,活像我们是旧联邦时代过来的原始人。”   “这话你敢当着太子爷面说?”曼妮睨他一眼,“他今天带了枪。”   同事滞了一瞬,回想过去发生在酒吧里的事故,恍惚道:“乖乖,这少爷是真的肆无忌惮。当时我还在给那客人送东西,他就掏出手枪嘭得那么一下,那老头的脑袋跟个西瓜一样——炸开了。”   “大家吓了一大跳,他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在那之后,我才知道他的身份,居然是方舟的公子爷,听他们说,他很受宠,资本丰厚。”   “不过,人也疯疯癫癫,酒吧里没人敢靠近他。”同事趴下来,下巴搭在吧台上,静静地和冷芳携对视,冲他招手,“曼妮,他跟那些贵族不一样,他的眼神……很冷,是没有感情的冷。我总感觉我们在他眼里,跟猴子没什么区别。对于低级动物,当然不用抱有任何感情。”   越说越丧气,同事打算转换心情,伸手想摸摸冷芳携,从撸猫中获得治愈。哪知道刚才还任摸的小猫一下子跑开,让同事很是伤心。   冷芳携快速地穿过人群,来到酒吧门口。   曼妮的工作好好的,没怎么受骚扰;在酒吧里待了这么久也没听到有用的情报,冷芳携就打算离开。   叮铃。   温暖的酒吧关在身后,夜雨带来阵阵凉意,冷芳携抖了抖毛,决定等雨再小一点再出发。   但要他回到味道浓重的酒吧里,他不太乐意。   猫咪来回踱步,最终决定去一旁的24小时便利店过渡。那里有暖空调,有挡雨的屋檐,而不会有跌跌撞撞、嘴里塞生zhi器的酒鬼。   冷芳携走过去,第一眼被他看见的不是便利店死亡荧光粉的招牌,而是还没离开的郑说。   对方嘴里叼着根热气腾腾的烤肠,毫无形象岔腿蹲着。烤肠洒满了辣椒面,闻起来肉香扑鼻。   即便脚步声放到最轻,郑说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冷芳携的所在,但比起在酒吧里兴致勃勃的逗弄,此时的郑说显得很冷漠,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完全无视了冷芳携。   他继续三两下解决完烤肠,起身,将签子反手丢进垃圾桶里,然后靠在墙壁上,从衣兜里拿出一瓶紫色糖果,双手环抱,面无表情地嚼糖。   葡萄清香一下子爆开,混杂在凉风中,倒比酒吧的味道好闻许多。   长靴完全挡住冷芳携的去路,他想绕开,就必须淋雨。   冷芳携甩甩尾巴,径直踩上漆黑靴面,泰然自若地走过去。   回去的时候雨差不多停了,只有一点毛毛细雨在飞舞。毛发被弄湿的感觉不怎么舒服,冷芳携拍开门,迫不及待地回到身体里,并命令九号去清理一下赫莱猫。   一直待机等待控制者回家的机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捧起赫莱猫,走进浴室。   冷芳携的目光在书柜上来回移动,最终放弃了抽书阅读的打算,撑着脸发呆。   光是看照片,就觉得郑说与郑白镜的相似度很高,如今近距离观察,更发觉两人的相似已经到达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连眼尾处的褶皱,侧脸的轮廓都那么相似。   要是郑白镜脸上没有伤痕,气质再桀骜迫人一些,郑说就真的和他一模一样了。   事实上,郑白镜的脾气和郑说天差地别。   温和,执着,富有反叛精神。这才是郑白镜。   旧联邦时代,他独自以「Helle」为代号在被政府封锁的网络中横冲直撞,谁也奈何不了他。和郑白镜,也即「White」的相识源于一场合作攻击行动,White的辅助赏心悦目、恰到好处,冷芳携与对方交换联系方式后,就这么熟悉起来。   骇客之间的友谊有时候来得迅速而不需要反复试探,从线上聊天到线下见面,再到躲藏进郑白镜的家里,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郑白镜出身贵族,尽管父母已经离世,他身上的头衔仍然能让他在面对仿生人搜查时从容应对。   政府对他的追捕紧迫而极富威胁,冷芳携只得放弃离开的打算,继续住下去。   那段时间正好是万物复苏的春季。斑斓缤纷、浓淡有致的绣球填充了整个庭院,与低垂摇曳、仿佛流动瀑布的紫藤相得益彰。   玻璃墙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冷芳携从繁重的计算工作中抬起头,郑白镜就站在外面,向他展示手里的花束,整个人笼罩在日光当中,连花的颜色都失了真。   他的嘴唇张合两下,无声说:“好看吗?出来玩吧。”   冷芳携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的画面。   后来,他们结识沈千姿,又认识了神秘的TM,四个人作为黑帽子最初的成员共同活动,Helle、White、Vary和TM。   回想过往,会发现他和郑白镜关系的转变真是富有戏剧性,所有展开都令人意想不到。   沈千姿和郑白镜合作寻找适宜的堡垒地址时,冷芳携陷入了一种苦闷的境地。从成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他对欲望的渴求就会放大,身体变得敏感,哪怕是被褥擦过肌肤都会引起一阵的颤抖。   一开始自我纾解是可行的,但随着次数增多,耐受力也在增加,到了后面治标不治本。   恰好那段时间被图灵机围追堵截到不能外出的程度,摸不到大意志的方位又让他烦躁不安。   光是坐着,泛粉的肌肤,额头的细汗,以及在躯体内横冲直撞、寻找发泄口的欲望都让他难以沉心编写代码。   冷芳携备受困扰,讨厌这样不受控制的自己。   他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甚至冲郑白镜发了火。   同伴愕然瞪大的双眼,茫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很快地认错:“抱歉,是我太粗心了。”   冷芳携懊恼万分:“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现在不太能控制情绪。”   他捂着头,离开餐厅回到卧室,打算先睡一觉。结果郑白镜追过来,他是无辜的,冷芳携不想再对他发脾气。   青年忍着躁意,蜷缩在轮椅上,冷漠地说:“出去。”   郑白镜却将炽热的身体贴过来:“对不起,我早该发现。”   他的呼吸夹杂淡淡的花香,大概是刚才在庭院里停驻过,以至于冷芳携吸进的每一口气里都混杂了春天的味道。这让他头晕目眩。   高挺鼻梁抵着脖颈剐蹭,郑白镜用撒娇般的语气说:“我来帮你吧。我喜欢你,你知道的。”   冷芳携不知道。   他甚至连郑白镜在说什么都没听清楚,伸手想要推拒,嘴里重复着。   “出去。”   然而手却下意识地抓住郑白镜的头发,将他拉得更近,渴望更深的接触。   “不要。”郑白镜的手径直扣住青年的腰身,在情欲的影响下,青年眼尾绯红,脸颊氤氲热汽,深色眼瞳像在清泉里泡过一样,漂亮得惊人,“不及时发泄出来,你的身体会受影响。   不等回答,郑白镜便一下将他抱起。   耳鬓厮磨、肌肤相贴,热度不断传递。   疯狂的一晚上。   醒来之后,除了隐秘处的酸痛之外,冷芳携浑身舒畅。   昨晚发生的事异常清晰地在脑海内浮现,冷芳携有些头疼,正思索该如何处理与郑白镜的关系,就听见枕边传来微乎其微的抽噎声。   郑白镜比他更早醒来,坐在床边上身赤裸,眼睫濡湿,挂着泪珠,看起来很可怜。   “……你醒了。”连忙擦掉眼泪,去帮冷芳携穿衣服。   冷芳携抓住他慌乱的手:“哭什么?”   郑白镜竟然露出一副胆怯的神情:“……我怕你一醒来,就要跟我绝交。”   “对不起,我昨晚太冲动了,没有好好询问你的意愿。”他的头发微长,因为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侧颊上狭长的伤口,郑白镜下意识偏了偏头,挡住伤疤,“我知道,是我趁人之危,可是你的病……芳携,就算不是我,你也要找别人。不如试试我,好不好?”   他凑过来,像只热烘烘的大狗一样抱住了冷芳携,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显得委屈又可怜。   他和郑白镜没有口头确定关系,却就这样成为了情人。   或许因为从小就得不到父母的喜爱,郑白镜对于亲密的接触无比渴望,总是在床上痴缠冷芳携,哪怕冷芳携正在工作,也要抱着他,捉住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十指相扣。   “等过一段时间,我让花匠送一些大型三色堇进来。我们一起栽种。”郑白镜吻了吻纤长葱白的手指,垂眸注目着沉浸在数字世界的青年,哪怕没有得到回应也不以为意,“我很喜欢它,你也会喜欢的。”   大型三色堇具爬蔓性质,以爬蔓方式攀住附近任何一种物体,然后成长茁壮,好像要把依附的物体紧紧缠绕住。因此,它的花语是——束缚。*   那些轻声细语回荡耳边,亲昵的吻落在发梢,和着黄昏时的徐徐微风吹拂,好像郑白镜从未远去。   但那样一张温文俊美的脸,换成了郑说,变成攻击性的代名词,成为众人避之不及的对方,总让人觉得万分古怪。   可能因为最近几天接触了郑说,回想起与郑白镜的事,冷芳携开始发现身边都要被姓郑的包围了。   新闻上播报郑氏家族庞大和惊人的财富,出门碰见去方舟下辖公司上班的邻居。   就连小风来吃饭,闲谈时提到的话题,也与郑白镜有关。   初次见面脸红得说不出话的扮酷青年,如今虽然还会脸红,至少能流畅地说话了。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向冷芳携请教问题,久而久之两人熟悉起来。   “冷哥,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小风眼神乱飘。   冷芳携微微颔首,示意他问。   小风咽了咽口水:“郑白镜和沈千重,谁才是你的男朋友啊?还是两个都是?”   冷芳携:“……?” 第114章 任由男人掌握苍白虚弱的双腿。   见他面色不对,小风立马解释说:“主要是郑党、沈二党还有别的党打得太乱了,他们有的说郑白镜是唯一正宫,有的又说沈千重才是你的秘密情人,当然还有什么三人行啊,TM说之类的。”   “咳咳。”八卦这些,小风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想起上学时不绝于耳的争论,还是难以抑制好奇,“很多学者都在研究你的感情关系,但因为史料缺失,这方面一直扑朔迷离,因为没有定论,所以大家吵个没完。我就好奇一下,如果不方便的话……”   他做了个拉嘴链的动作。   其实,这已经是小风往保守里说了。围绕着冷芳携展开的学术之争、cp大战那可是规模宏伟庞大,并且从不歇止,堪称圣战。还有旧联邦首脑x冷芳携,图灵机x冷芳携,仿生人x冷芳携等等跌破下线的配对,有关冷芳携的黄暴文章和漫画常年高居榜首,写手文采飞扬,画手妙笔生花,小风提都不敢提。   上学时他偷偷点开看过一篇,肥瘦相间,看得人面红耳赤。   现在冷芳携就在他面前,那样清冷的神情,那样冷淡的面容,他完全不敢想那些亵渎下流的言论。   新人类的无聊程度超出冷芳携的预料,他惊愕无比。   但就算他跟郑白镜的关系被后人通过蛛丝马迹推敲出来,那也只有一个人,沈千重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印象里,那个瘦弱的青年是沈千姿同母异父的弟弟,沈千姿与他都没什么交往,更别说冷芳携自己。   冷芳携一头雾水:“沈千重……怎么回事?”   小风恍然地点点头,以为他在隐瞒,毕竟历史上冷芳携与沈千重看似没什么交集,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沈二公子在你封冻之后写过回忆录,虽然没有明确写出你跟他的关系,但……学者说光凭字里行间的细节足以证明你跟他关系不简单。”   “我不怎么喜欢他,感觉他好浮夸。又是出书,又是在访谈里cue冷哥给他提咖。”说着说着,话里那股毒唯味就藏不住了,小风翻了个白眼,“有人说他是多年冷宫,趁皇上不在赶紧宣扬自己受宠……反正挺抽象的,搅得学者们全在争论谁才是哥你的正牌男友,为此还闹出了学派划分。”   扭捏地看向冷芳携:“冷哥,我是真的好奇,你悄悄告诉我,我绝不大嘴巴!”   小风语气之坚决,就差当场赌咒发誓,看得出是真的很想知道。   冷芳携很无语。   他没想到沈千姿的弟弟人模狗样,脑子却有包,犯大病。   “没有男朋友。”冷芳携面无表情地澄清,“我跟沈千重毫无关系,只跟郑白镜有过□□上的接触。”   他用词非常严谨,在与郑白镜的关系上没有含糊不清。   因为没有确定关系,他之前几乎把郑白镜当做定时使用、借以发泄欲望的的器具。想到这一点,冷芳携其实还挺愧疚。   “……”小风目瞪口呆,头晕目眩,“这这这……”   好辣的偶像男神……   冷冰冰地说出渣男一样的发言,仿佛不觉得这有什么。小风却听得脖子爆红。   对于一个纯洁的处男来说,忽然听到多年偶像这么大尺度的发言,还是太超过了。   □□接触……对这个词汇的情景深入联想,比看冷芳携的同人文还刺激,小风顿时面红耳赤,不断回避冷芳携的眼神,生怕被男神看出思想上的肮脏。   “哦,哦,好的。我懂了。”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原来他们都是胡编乱造,哥,你放心,我绝不乱说。”   小风近乎落荒而逃。   他走后,冷芳携去搜索沈千重相关的信息。这个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弟弟,在仿生人溃败之后突然开始活跃起来,积极帮助沈千姿壮大集团,在媒体前数次露面。   也确实如小风所说,做了很多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在各个场合、通过各种手段暗示他和冷芳携的关系。   翩翩学者风度的青年,肤色冷白,浓眉凤眼,金边框眼镜闪烁冷光,不苟言笑,偏偏在提到冷芳携时会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冷锐的眼神里泛出柔情。   任谁都会相信他与那个传说中的赫莱关系一定不一般。   完全看不出是个撒谎精。   对于沈千重,冷芳携没有特别的印象,也没有意见,无爱无恨,对方在他这里只是一个符号,象征沈千姿的弟弟。   彼此之间只有寥寥数次照面,说过的话一只手可以数过来。   “他性格比较冷。”沈千姿是这么形容他的。   也确实如她所说,冷芳携在沈千姿家中头一回见到对方时,沈千重刚从研究所回来,身上冷淡的男士香混杂消毒水的味道,白色实验服剪裁利落,和他这个人一样干脆。沈千重和沈千姿打了个招呼,向冷芳携微微颔首,便上楼了。   从头到尾表情没什么变化,非常冷漠,以至于后来沈千重忽然找到他,向他告白时,冷芳携以为是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   沈千重向他解释一切发自真心,并非恶作剧后,冷芳携便果断拒绝了他,没留一丝一毫的暧昧空间。   “好的。是我冒昧了。”当时沈千重的应对堪称礼貌得体,风度颇佳,没想到后来这么一言难尽。   换上约尔德形象的烬飞了过来:“郑白镜,沈千重。这两人身上都有我的痕迹,和大意志类似,他们都是我的一部分。”   庞大身躯分化出的碎片太多,很多碎片也就失去了掌控,自发地生存下来,烬没办法每个都兼顾,也是在冷芳携查询资料的时候,才发现这两个碎片的存在。   他原本还想提其他人,但发觉冷芳携嘴唇平直,不太高兴的样子,就闭嘴了。   “你们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能控制他们?”冷芳携关掉资料,问道。   看起来烬与小世界的人是独立个体,但在某些方面又莫名存在相似处,现在更是同时出现。冷芳携觉得,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或许有帮助。   烬解释:“他们是我分化在各个世界的碎片,承担维持、推动世界发展的工作。但每个都以个体的形式存在,并不知晓自己的来历。”   “他们会受到我影响,我能够控制他们,回收他们,但是一般不会这么做。”烬不动声色地说,“像你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他们的行动都是自发的。”   烬狡猾地将完整的真相隐瞒——那些碎片之所以如此自发行动,归根到底源自于烬的狂热爱恋。   冷芳携看穿了主神拙劣的把戏,没说什么,关掉屏幕,冷漠地丢开娃娃。   当夜入梦,再次回到了那间住了将近两年的房子。   天色昏黄,他倦懒地蜷缩在床上,薄被遮盖住下半身,轮廓起伏优美如同山峦,乌发凌乱,仿佛蛛网将枕边人网住。   郑白镜侧颊上一道狭长的伤口,让那张气质温润的面庞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攻击性,此刻牢牢盯住垂眸的青年,眼里有欲望的火光闪烁不明。   屋内湿热,躁动,混乱。   薄而不瘦的雪背,如羽翼般舒张的肩胛骨,星星点点的痕迹爬蔓,像印在肌肤上的玫红鲜花。   郑白镜骤然靠近,热烘烘地贴着他的颈窝,鼻骨在喉结处蹭动。亲吻从喉结密密麻麻,一点点辗转下移,直至到柔软的胸脯时停住了。   细微、轻巧的研磨,酥麻的快感直冲天灵盖。   冷芳携一把抓住郑白镜的头发,一双水光粼粼的眼全睁开了。   他醒了。   大清早浑身燥热,出了一身热汗。   伸手环住九号的脖子,汗珠顺着机仆刚硬冰冷的外壳流淌,被记忆金属悄无声息地吞没。冷芳携浑然未觉,去浴室冲澡,并让九号更换床上用品。   热水冲刷掉残余的汗珠,冷芳携垂眸,正看见凸起缀着水珠的部位,意识到自己的躁动期又到了。   他决定购入一些小玩具来缓解,虽然比不上真人好用,但还能起一点作用。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固定伴侣,做几次就立竿见影地恢复正常,就像郑白镜一样。只是以他目前的状况,能够接触到的人也就那几个,小风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只有楚童勉强还能入口。   性/爱对冷芳携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他从不会觉得自己在其中是屈辱的一方,但他也并不热衷,不会为了一时的躁动随便找个人上床。   饭后浏览购物界面,大部分还是旧时代的花样,一些样式新颖、功能新奇的标价昂贵,显然专门提供给中心环的贵族,以他目前的资产还承担不起。   楚童就在这时上门。   一手提着深色小包,一手拿伞。外面正在下雨,浅金色短发、咖色风衣上还有水珠残留。楚童在玄关换了双室内鞋,雨伞挂在柜门,褪下风衣折叠好,才走进客厅。   非常礼貌的客人。   楚童说明来意:“千姿在基因病里深耕,但目前的医疗成果仍然无法治愈你的双腿。不过,我找到了一位传统医生,他没有正经的医疗牌照,治疗手段比较古怪,但很多人都称赞他是神医。”   “我拿到了他调制的药汁,据说涂抹在神经坏死、肌肉萎缩的部位,再进行按摩,能够起到一定效果。”楚童提了提手里的小包,微微一笑,“尽管你的腿是因为基因病,但万一这样做有作用呢?试试吧。”   原来他冒雨外出,只是为了给冷芳携寻药。冷芳携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却不得不承认楚童在这方面的用心和卖力,身为首领,能不辞辛劳亲自做这些,也难怪黎明军中有那么多人死心塌地。   “其实由医生上门给你诊疗,按摩,是最好的。不过对方很有名气,饱受关注,他一旦上门,你的资料就会被送到一些大人物的书桌上。就只能我们自己去学习。”楚童做了个抓握的动作,“虽然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成功偷师。”   眼中闪过得意的神色:“我想,我的按摩绝不会比那名医生差。”   看着像好心,只是一名日理万机的首领亲自去学按摩技术,然后说来帮他,行动确实古怪。   冷芳携有些狐疑,对按摩的结果不抱期望,但抱着让双腿好一点的想法,他回到卧室,褪下裤子。   楚童拉开小包,里面是一个装着淡黄色液体的透明玻璃罐,和一些按摩使用的辅助工具。   楚童在冷芳携面前蹲下来,颇具束缚感的着装勾勒出肌肉线条和鼓胀饱满的胸膛,膝盖抵着地砖,紧绷的大腿有力而结实。   手掌揉搓化开药汁,轻轻落在冷芳携的大腿上。   冷芳携感受到了一阵极淡极淡的凉意和热意,药汁在腿部延展、化开,宽大的手掌只是横落,就几乎盖住了大腿。   楚童抬眼看向他,眸色渐深。   “可能会有点热。”他说。   这么近的距离,张口时温热的呼吸都铺洒在冷芳携双膝处。   不过,看青年不为所动的表情,显然并没有感觉到那阵微妙的热意变化。   阴雨天的光线昏暗,室内没有开灯,冷芳携半张脸陷在阴影中,清冷高高在上,因为他摩擦按揉的动作,会淡漠微蹙眉心,连表情都吝啬给予。   偏偏这样的人,只能依靠轮椅,为了那一点恢复的可能性,任由男人掌握苍白虚弱的双腿。   楚童毫不费力圈住细瘦的脚踝,目光落在带着青色经络的脚背上。   太阳穴突跳,喉咙像含了炭火,又痛又燥。   冷芳携完全不知晓他内心隐晦的欲望,不知晓他按摩背后,含着何等肮脏的心思。   血肉馥郁的香味萦绕鼻尖,楚童手下仍然有力,却已经头昏脑涨。   差一点将头埋进冷芳携的□□。 第115章 单方面热恋。   纵然双腿的感觉微弱,只有粗糙手掌按压时一瞬间的感觉,从楚童来回推移的手法,他暗沉的眼眸,额际细密的汗珠,因忍耐而紧绷的大腿,乃至于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冷芳携都能看出点什么。   难怪楚童如此殷勤地为他寻药,为他学习按摩手法。   系统告诉他:【任务者,楚童正在对你发情。】   被人以难以言喻的下流心思接近,冷芳携的心绪却很平稳,并不感到恼怒,也没有第一时间点出楚童的心思。   轮椅的设计贴近人体工学,看起来冷硬,其实椅背柔软而富有支撑力,冷芳携斜靠着,敛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楚童。   以第三视角旁观,楚童一个眼神的变化,肌肉微妙的紧绷和起伏,都有了解释的根据。   他太明显了,完全被情/欲冲昏头脑,掩饰的手段拙劣而可笑。如果是从未接触过情事的人,或许会被迷惑、蒙蔽,但冷芳携经历可谓丰富,怎么会错认他五指舒张,扣住膝盖时那种渴求的占有欲望?   药汁一遍一遍延展,双腿在昏暗光线中莹润生光,水津津的,湿滑而柔软,要是再丰腴一些,呈现在视觉上会更加漂亮诱人。   随着楚童大手推握,辅之以环形按摩器、玉石刮板,冷芳携竟然渐渐感觉到了微妙的酸胀感,热意攀升蔓延,最后四周的空气都是灼热的,冷芳携眼里水光荡漾,殷红薄唇微分,仿佛有隐秘的香气从中吐出。   他的神情却仍然是冷淡的,一冷一热的对比更放大了强烈的吸引力。   楚童压抑住起身亲吻的冲动,不紧不慢地收好工具,温水润湿毛巾擦掉腿上的汁液,又换新的毛巾细干水分。   一番按摩后,苍白双腿肉眼可见地生出血色,膝盖腿弯出蔓延出柔和的粉意。   冷芳携试探性地动了动,发现比起之前,抬动脚掌确实更轻松些,不过要支撑走路,按摩的效果还是微乎其微。   楚童得出结论:“看来得多次、长期按摩,才可能会有作用。”   结束后他去洗手,冷芳携偏头看向坐在床边的烬,以气音询问:“他也是你的一部分?”   楚童突然对他产生痴狂的心思,除了同为烬碎片之一,冷芳携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   烬抿抿唇,不想回答。   但在冷芳携的注视下,他还是说:“是。”   透过半阖的卧室门,隐约能听到浴室的水声,从持续时间和声音的大小来看,不像是只洗了个手。冷芳携偏头,与站在门边,仿佛沉默守卫般的九号对上了视线。   尽管,机仆并没有眼睛这样的零件。   不过,冷芳携还是觉得九号一定在凭借其他工具观察这个世界。或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会偷偷评价主人。   他放弃了询问九号楚童动向的打算,两手交叠在一起,垂头沉吟。   楚童一身水汽地回来了:“现在还感觉有效果吗?”   他很谨慎地确定按摩效用,究竟是一时的好转,还是具有持久的影响,这决定了之后是否还要坚持。   他虽然想凭借这项活动与冷芳携增加接触,但若是按摩对基因病没有功效,楚童也不会浪费冷芳携的时间。   想想青年满怀期望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按摩,结果没有半点好转,他会是何等失望、伤心。楚童不想看到他露出沉郁的表情。   只需要冷冷的,矜傲的就好。   “嗯。”冷芳携淡淡应了一声,抬头忽然说,“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麻烦,需要你帮忙。”   楚童又蹲了下来:“是什么事?”   冷芳携没有直接说明问题,而是另外问:“提前问一句,你的身体是否健康?曾经有过性经历吗?”   话题跳跃度极高,楚童怔愣,不明所以,但还是调出不久前的体检报告:“至于性经历,我从没有交过男女朋友,对这方面也并不热衷。”   体检数据极为漂亮,楚童完全正处血气方刚、如日中天的年纪。   冷芳携突然向楚童俯身过去,长发垂落,差点坠到地板上,被楚童下意识捧住:“大意志拿走了我的健康,给予我色欲。”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像隔了层水膜,一切模糊不清。   性/瘾,纾解,性/伴/侣,情人,躁动期。   唯有一个个零碎的词语组合在一起,拼凑出完整的话语。   楚童眼睛骤然紧缩,喉咙间将要熄灭的炭石再度燃烧起来,倏忽将整具紧绷的身躯灼烧,他不断吞咽唾液,感到口干舌燥,又为那话语的含义而血脉偾张。   那都是真实的吗?   会不会只是他的幻觉?   成年男人哪怕是半蹲着,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也足以盖住轮椅上的青年。刚擦过汗的身体在沸腾的血液温度下再度冒出汗珠,沿着高挺鼻梁滚落,没入白衬衫紧束的领口处。   楚童恍惚而昏沉地看着冷芳携来到床边,惊愕而又喜悦,却更以为这是一场幻梦——也许眨一下眼,自己还在盥洗室内冲洗手里蕴藏香气的汁水。   毕竟这种场面与他更年轻时的幻想实在太过相似。   然而,他看到冷芳携将机仆关在门外,侧对着他,声音如同霜雪般冰冷,带着一股不耐烦的意味:“你没有?”   赛博时代,确实有人嫌弃x器官低劣肮脏,进行手术切除。   男人立刻意会,蓦地站直了身体:“不,不是。”   “我很干净,也很天然,从没有动过美容手术。我可以帮助你。”   楚童往前迈了一步,发觉身体激动得不行,以至于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这太糟糕,太狼狈了,显得他像是个毛头小子。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试图令自己显得沉稳一些。   殊不知在自然光下,他通红的耳尖一览无余。   明明已经是三十岁的成年人,在床上的动作却格外笨拙,冷芳携本以为楚童能无师自通,没想到在一些关键时刻还需要自己指导。   真麻烦。   比起郑白镜,使用的效率很低。   他想要快点结束躁动期,于是毫不留情地压迫着楚童,窄瘦腰身被两手紧握,手掌之下,楚童紧绷的腹部肌肉鼓动。   汗水交融,金色与黑色的发丝也交融在一起。   到了后半段,冷芳携体力接近告罄,楚童却还游刃有余,展现出年长者的从容和温和,忍耐欲/望,细致地照顾他的敏/感/点。   卧室门阻挡了一切声音的流出,客厅内,机仆沉默不语,他的身体朝向卧室方向,站姿笔挺。   那道鲜红的标记就像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卧室门。   被一同扔出来的烬等了一会儿,径直穿过房门来到卧室里。   为了避免被冷芳携发现,烬头一回如此躲躲藏藏,贴地飞行,在床底注视一切。   眼珠里一片阴翳,那张始终没有感情波动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凶戾之气。   ——哪怕楚童是他的一部分,烬仍然无可抑制地产生杀意。   ……   孤零零一个人抵达三十岁,在生日后刚好一个月的时间,楚童有了相伴一生的爱人。   他很用心地将这个日期标记,等待一年后,两年后,无数年后的同一天,与冷芳携一同度过纪念日。   要养冷芳携,不能再风餐露宿,楚童开始着手设计两人的婚房,既要安全、也要美观,务必要给冷芳携最好的。   为此,楚童结束一天工作后,特意熬夜学习建筑学、设计学知识。   据说旧联邦时代,情侣会赠送彼此象征相伴一生、永不分离的戒圈,楚童捏了捏冷芳携的手指,测量出指围后,开始打造钻戒。   “戒指”这个东西,外环的人几乎闻所未闻,朝不保夕、醉生梦死的生活令他们很难缔结稳定关系,最多只是搭伙过日子,没有浪漫的余裕。   相反,中心环的贵族对此非常推崇,哪怕是单身人士也喜欢佩戴戒指作为饰品,既彰显自己的品味,又不动声色地显示家资底蕴。   所以,楚童从中心环绑来一位专业设计师。   “等等等等,别杀我!我有很多钱,全可以给您,我不会报警的,求您别杀我!”设计师求生欲十足,闭着眼慌忙求饶,楚童没发话,他就把全部身家一五一十交代了。   楚童温和道:“我不在乎你的钱财,请你过来,只是想要你帮忙设计一款婚戒。”   “……?好,好的,我一定用尽毕生所学,为您设计出最好的婚戒!”设计师面上唯唯诺诺地应和,心里大骂绑架犯有病,现在□□也玩纯爱这一套了?   然后开始了绞尽脑汁出设计稿,被甲方无情推翻的生活。设计师功成名就多年,早已忘了默默无名时被甲方磋磨的痛苦,现在被迫回想起来,真是痛苦万分,夜深人静时恨不得以头抢地。   但没办法,为了活命,只能硬着头皮设计。好在绑架他的人除了设计婚戒一个要求,没有过多为难他,既没有让他透露权贵的隐私,在日常生活中也没有苛待他。   ……   【楚童又来了。】系统播报。   话音刚落,大门被人敲响。   楚童穿一件简约的黑色西装,合身的剪裁,使得宽阔的肩膀与挺拔的身材完美融合,若非男人唇间带笑,倒有西装暴徒的风范。   自从那一次过后,他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冷芳携家里,哪怕事务繁多也要抱着冷芳携处理事情。   饱满胸膛抵住冷芳携后背,成年男性只是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烫意,牢牢揽住青年腰身,并未禁锢,却充满了控制欲。楚童使用了香水,清醒的木质香调糅合柑橘、雪松的味道,完全将冷芳携包裹,并不难闻。   【老男人花枝招展,孔雀开屏。】系统辛辣地评价。   原本跟死了一样沉默寡言的系统,最近经常发言,都是对楚童充满贬低意味的评价。冷芳携怀疑这并非系统想说的话,而是有人借它的口发泄情绪。   他确实嫌楚童烦,不过这样刚好便于纾解随时起伏的情潮,就没有赶楚童走。   老男人一开始行为笨拙,充分透露出对情/事的不了解,但第二次时手段就娴熟起来,显然私下里经过了深入、充分的学习。   除了很少留下过夜,楚童几乎天天待在冷芳携身边。中途小风收拾好被男神感情生活冲击到的心情,乐颠颠来找冷芳携玩时,两人恰好碰面。   主人在卧室内休息,两名客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找不出话题。   小风紧张地绷直脊背,生怕被楚童盘问任务进度,慌乱中先发制人,挑起一个他认为绝不会出错的话题。   小声地说:“老大,你还不知道吧,那些学者天天吵谁是冷哥的正牌男友……其实都不是!”   听到这个话题,楚童微妙地不悦,神情冷肃,斩钉截铁道:“他们当然不是。”   “呃……”本来还想跟他仔细探讨的小风一懵,心里嘀咕。   老大的语气怎么古古怪怪,听起来就好像冷芳携的男友另有其人,而他是唯一清楚的人一样。   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楚童并不关注这个,不喜欢八卦味十足的讨论,就没再说什么。至于冷芳携与郑白镜的真实关系,小风嘴巴紧得很,既然答应了不会大嘴巴,就谁都不会说,包括与他最亲的忠叔和老大。   于是楚童错失了解真相的机会,沉浸在单方面热恋之中。   他完全无视冷芳携只把他当成工具的可能性,一头热地扎进恋爱里。   活了三十年,头一回体会到拥有男友的快乐,与此前单方面的幻想不同,这次随时能向外人介绍两人关系,楚童体会到了正大光明的快乐。 第116章 林蔚与猫。   越是跟冷芳携相处,楚童越是着迷,就像饮下毒药一般难以自拔。他习惯了和冷芳携待在一起,哪怕只是片刻的分离都让他难以忍受。   “公民入学第一课就是白色暴政时期的斗争,所以不用怀疑,你是许多人从小的偶像。十六区的人哪怕不知晓方舟和千姿,也绝不会不知道救世者「Helle」。”楚童揽住冷芳携的腰腹,下巴抵在肩头蹭动,浅金色的短发凌乱,像一头金毛大狗。   他蓦地笑了,揭自己的短:“其实我也是,小风一直不知道,他梦寐以求的绝版周边赫莱猫徽章,我收藏了一整套。”   “芳携。”低沉嗓音里满是眷恋和温柔,“你既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梦中情人。”   “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我痴迷于你留下的谜题,谜面里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字符都充满了美感,光是看着它们就高潮数次,对于其他男男女女机仆却从没有任何欲望。”楚童坦然地说,“我当时就想——糟糕,原来我是彻头彻尾的赫莱性恋。”   “我本来以为自己要孤独终老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够破解你的谜题……”他长叹,说不出的感慨和喜悦。   冷芳携:“……”   他觉得楚童的话变得有点多,人有点变态。   这样亲昵、推心置腹的场景不在少数,冷芳携从没说过自己的过去,楚童却已经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经历都交代完了。   烬默默注视一切。他们又去到卧室里,紧闭的房门阻拦一切。   银色机仆静默,烬知道他现在的心情肯定不像外表那样平静。   “真是碍眼。”烬低声说,像自言自语,又像在与客厅里另外一个生命体对话。   血红标记明明灭灭,仿佛一双晦暗的眼睛。很久之后,一声淡淡的回应从钢铁之躯内传出。   “是啊。”   ……   最近的生活,幸福得像一场梦境,美好而不可思议。   一场情事结束,冷芳携疲倦地闭上眼睛,呼吸舒缓,楚童深沉痴迷的视线将他笼罩,很久之后,低头在他眉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赤/裸的脊背隆起健美的肌肉线条,汗珠顺着曲线蜿蜒滚落。一头金发也湿透了,楚童低低地喘气,将残余的情潮压制。   换掉床单,打水润湿毛巾,楚童不顾自己一身热汗,仔仔细细地为冷芳携清理身体。熟睡中的青年察觉到身体变得干爽,眉头肉眼可见地舒展开。   仔仔细细掖好被角,热汗变得冷湿,楚童这才抽出时间打理自己。   浴室内仿佛残存主人的香味,令人头晕目眩。热水带走了身上的污秽,却没有带走与生俱来低劣的欲望。   楚童蹙眉垂眸,脑海闪过冷芳携安静的睡颜。   自渎下流的快感充盈四肢百骸,一切结束,涌上来的却是沉重的、没由来的负罪感。   手臂抵住光滑的瓷砖,水光映出了模糊的面容,和一双欲望深沉的眼睛。   楚童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   黎明军却是一个理想主义聚集地。   楚童见过太多为了那一点些微可能性而奉献一切,包括自己生命的人。   前代首领就是典型。   她的眼光不怎么好,将他视为栋梁,倾力培养,却不知道楚童内心一片贫瘠,只是把黎明军视为一件需要雕琢的作品。   为了让作品呈现出最精致、最完美的状态,楚童不辞辛劳地奔波,尽心竭力地处理事务。他不允许黎明军偏离预定的轨道,每一个计划、每一项行动都要过手。   他没有其他娱乐,在遇到冷芳携之前,摆弄黎明军就是他的生活,他的快乐。   但现在,他对黎明军的兴趣逐步丧失,之所以还在经营,是因为要为冷芳携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相较于大公司来说,黎明军掌握的资源有限,他要不断发掘黎明军的潜力。中环贵族有的,他的爱人也应当拥有。   于是,楚童在黎明军对贵族的渗透上花费了更多时间,这样的生活虽然疲倦但充满期望,是幸福的。他每天的心情都无比轻松愉快。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一周过去了。   冷芳携摆脱了躁动期,不再需要旁人抚慰,并且因为前段时间过于集中频繁的情事,他对身体接触产生了抵触和厌恶。   在楚童放下新鲜水果想要亲吻他时,冷芳携调转轮椅方向,冷冰冰地拒绝。   男人微怔,褪下皮革手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洗水果。事后冷淡在楚童预料之中,不像他一旦开荤便一发不可收拾,冷芳携哪怕正在情潮之中,眼底也有清醒和些微的厌烦。   他爱干净,大概是觉得肉与肉的接触太脏了,太累了,虽然有快乐,不足以掩盖情事的缺点。   所以,楚童早就有所准备。但当一切真的发生,冷芳携对他没有笑容,也没有亲昵柔软的询问时,男人还是感到不自在,心里空落落的。   是他欲望太重了,不得不承认他在床上过于凶悍野蛮,不是一名体贴合格的情人。楚童用沾盐水带尖刺的藤条鞭打大腿,企图克制欲望。   殊不知冷芳携已经完全把他抛之脑后。   屏幕上是楚童之前发给他的邻居资料,冷芳携翻阅着,目光最终停留在其中一个人身上。那人平平无奇,但关系网络里的好友非常特殊,与方舟有若有若无的联系。   ……   “他真的,我哭死,他真的好难用语言来形容,是那种……呜呜呜……”学校里,张越跟好友林蔚叭叭说起新搬来的邻居,用词之飘逸奇诡,让林蔚一度以为他磕了药。   几周前,张越就开始和人谈论邻居,不厌其烦地述说邻居的美貌、气质,在班里同学忍无可忍、视之为洪水猛兽后,张越转而找到林蔚。   几天下来,林蔚耳朵都快生茧了。   “嗯。”漫不经心地应着张越夸张的词汇,林蔚提醒他,“少磕点,要是在大街上大小便失禁,我不会帮你收拾。”   “???”张越感到自己人格受到了侮辱,他从不碰那些违禁品,连酒都不喝!   比起人格被侮辱,更令他愤怒的是林蔚的敷衍:“你根本没认真听是吧!”   林蔚正低头查看消息,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张越愤愤不平,“不信我说的吗,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大家都是在不停的相遇和分别的过程里找到真正志同道合的人,祝你未来一切都好,没品味的东西!*”   林蔚向后摆摆手,头也不回:“我先走了。还有事。”   张越:“又走?待会儿可是林魔头的课。”   “要是他问起我,就说我哥死了,我去给他收尸。”   话音刚落,背影没入阴影中消失不见。   张越抽抽嘴:“爸死了妈死了爷爷死了然后奶奶死,林蔚你小子前天才说亲哥惨死帮派火拼现场……算了,我就说你堂弟急病去世——这小子应该没提过堂弟吧?”   ……   “又来买应急泵?”小商铺里,满脸胡须的老板乐呵呵笑着,手里夹了根香烟,此刻柜台前烟雾缭绕,味道呛鼻。林蔚习惯了烟酒味,面不改色地付款。   他不回答,老板倒也不生气,点点旁边的钢铁摆件:“试试这个,最新款的掌心雷,一发的威力比十个旧款加起来还强。还有迷彩,穿上去至少硬控机器人五秒钟,时间不长,但聊胜于无嘛。”   “你现在有了发财的门路,对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不该吝啬。”   林蔚淡淡扫过,一眼就得出那些都是“残次品”的结论,老板推销东西时从来只说好处不说坏处,因为这个,无数雇佣兵死在任务里,要不是应急泵勉强可看,老板又有一定背景,这家店早就被人砸得粉碎。   这些武器,林蔚另有渠道购置,且上批次的弹药还没消耗完,不着急花钱。   “太贵了,买不起。”林蔚抓住应急泵,笑了下。   这下老板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了,含着淡淡凶意说:“这么见外啊,咋俩多少年的交情?你就悄悄跟我说一说,去哪里发财,我什么都不做,也不跟别人说。”   “真没有啊老板。”林蔚嬉皮笑脸地敷衍几句,弯着狐狸眼走了。   他走后,老板呸的一声:“不过是方舟不要的狗而已,跟我拿乔!”   出了巷口,林蔚拿出通讯器发消息。   【准备好了。】   过了几秒,那边发来任务目标和资料。   林蔚的联系对象是一名经过重重加密伪装的匿名用户。   单纯倚仗武力的雇佣兵在这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已经不吃香了,肉体凡胎,就算再强,面对装备无数加特林的千手机器人也毫无施展之力,更无法破开加密信息,完成雇主要求。   于是“骇客+雇佣兵”的组合运营而生,作为“互联网+”的重要成果很快风靡十六大区。由骇客远程骇入系统,屏蔽机仆,阻拦自动报警,由雇佣兵实地完成任务目标,这样的组合工作效率高,风险低,而且能一次性解决两个无业游民的就业。   林蔚是少数派,从前作为独行人活动,虽然声称是半个骇客,却很少有雇主信任他,因而生意惨淡。一周前,匿名用户忽然找到他谈合作。   林蔚一般不跟人合作,尤其是骇客,那些随意入侵系统破坏系统,将网络当成游戏场的瘾君子。骇客没有底线,时常有扒光同伴隐私,出卖同伴的事发生,他不信任他们。   但这段时间林蔚刚好缺钱,在各大酒吧连轴转打工挣钱都不够,匿名用户给的钱多,他没有别的路子,就接了一次单。   两人合作的效果出乎预料的好,异常灵活顺畅,林蔚基本上不用跟人发生正面交战,只需要按照匿名的指令躲避监控,其余什么都不用做。最轻松的一次,匿名直接黑掉整个安保系统,林蔚出入如无人之境,还有时间在任务地点喝了杯果汁。   高效,快捷,安全,不会有多余的交谈。   随后就是第二次,第三次……   林蔚暂停酒吧兼职,全身心投入到雇佣兵生活中。他开始习惯伙伴的存在。   对于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来说,要彼此交付信任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因此林蔚从不打探匿名的信息。   但今天出任务的时候,他冥冥中有一种预感,他们的关系会有进展。   任务平平无奇,是窃取一位舞蹈明星离线服务器里的资料,据说涉及许多权贵人士。雇主出手大方,任务还没开始就预付了70%的定金。   林蔚换了一身灰色大衣,更换发色,调整身形体态,戴上墨镜。看起来完全不像外环的学生。   他快步走在整洁干净的街道上,活生生一位冷漠的精英人士。   穿过十字街头就到了一片造价昂贵的别墅区,按照惯例,匿名提前黑掉安保系统,屏蔽了机仆的摄像头,林蔚只需要小心谨慎地插入U盘,拷贝资料,不留下任何痕迹即可。   可是这一回,明星家中居然还有运行中的防卫机器人。   漆黑的枪管正对着他,机器人不断发出警告声,林蔚没有等到匿名的支援,不过这没有对他造成多大困扰。   他的身体高度机械化,装备的都是方舟集团开发的设备,因此只受了点皮外伤,额外损耗了设备而已。   爆炸已经引来治安局的注意,资料到手,林蔚迅速改变形象,按照提前设计好的路线逃回外环。   抵靠阴冷潮湿的巷壁,林蔚低头查看伤势,腰腹部被防卫机器人开了道口,他捂住往外喷涌的血液,迅速抹上凝胶,伤口肉眼可见开始愈合。   他继续往前,拿起通讯器发消息。   【你故意的?留几台机器人是打算让我活动身体吗?】   匿名:【一个小小的考验^-^】   考验什么?   林蔚心头微动,脚步一顿,面前不知何时蹲坐一只黑猫,身型偏小,但毛发极为柔顺漂亮,蹲姿优雅而矜贵,看起来是贵族庄园里才会出现的品种。   林蔚蹲下来,想碰碰那猫,但手上全是半干的血,被猫嫌弃地避开。   “所以,支外体?我该怎么称呼你?”林蔚没有将其错认为野猫,很快反应过来猫的身份——一些不便外出的公民会使用支外体出行,现在街头的异形生物,除了少部分是整容过后的人类,大部分都是支外体。历史上最出名的支外体便是赫莱猫。   眼前的也是一只猫。   林蔚清楚,猫咪躯壳背后,匿名正在观察他。   “叫我猫就好。”他的合作者说,开口是甜美轻柔的嗓音,不难想象骇客本人的形象。   大概是一位刚成年不久的女生。   “?”林蔚却歪头,冷不丁道,“变声器?” 第117章 心酸。   没等猫咪开口,林蔚接着说:“你其实是男猫用了变声器吧,我全听出来了。”   “不是变声器,肯定也对声音做过处理。”他的语气是如此肯定,仿佛亲眼见到过支外体本尊。   狗耳朵吗?这么笃定。   冷芳携不明白他纠结于声音性别的意义何在。支外体的声音由郑白镜设置,当时给出的理由是“迷惑仿生人”,虽然作用聊胜于无,好歹能争取出一点时间。   他不在意,郑白镜不在意,反倒眼前刚脱离危险的青年在意得不得了,那种口吻,就好像抓住了冷芳携的把柄一样。   “嗯。”冷芳携淡淡道。   林蔚冲他勾勾手指:“干嘛不用本音,多此一举?”   这个问题其实越界了,会被认定为“探究身份”的危险行为,换成另外脾气暴躁的骇客,早就跟林蔚一拆而散。脱口而出的瞬间,林蔚就有点后悔,但面上看不出来,还是笑吟吟的。   青年有一双狐狸眼,笑起来时很好看,眼尾一颗浅色的痣将冷芳携带回到光线昏暗、酒气浓郁的酒吧里,他想起来,在佛祖酒吧的那晚,他见过林蔚。   穿着合身侍应生制服的年轻人,从曼妮那里端走了一杯特调酒,狐狸眼弯起。   林蔚看着猫咪,也露出恍然的神色:“你是那时候的猫。”   他舒展出的手指虽然是白皙的,指节上却带着浅色的伤疤,不怎么好看,一如林蔚这个人一样,明明还是上学的年纪,却已经在酒色场合内如鱼得水,做起刀尖舔血的雇佣兵生意。   “我还以为你是太子爷带来的……”林蔚笑意渐深,“原来你那么早就在观察我。怎么样?还满意吗?”   其实当时完全没注意林蔚。   瞥见青年的笑脸,冷芳携隐下这一个美妙的误会,慢吞吞道:“聊胜于无。没想到你还是个学生。”   “没办法。”林蔚耸耸肩,“生活所迫。而且我早成年了。”   说话间,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外环的天却还是晴朗的。这是一场太阳雨。   这里的街道路面凹凸不平,一旦下雨积水就会变成一片地雷区——小心翼翼踩着地砖行走时,总会“噗”得踩中一块陷下去的地砖,陷入污水中,将鞋灌得透湿。   冷芳携立刻跳到林蔚的肩膀上,发号施令:“走吧。”   林蔚笑眯眯地:“知道了,猫大爷。”   他没带伞,也不想花钱买伞,猫的支外体看起来就造价不菲,虽然不会进水故障,可那身柔顺的毛发要是被打湿了,肯定不好看。   想了想,林蔚伸手想把猫拢进怀里。   冷芳携挣扎了一下,有力的后腿蹬踹肩膀。   “嘶。”林蔚佯装疼痛,扯扯嘴角,“好心帮你挡雨还不乐意啊。”   意识到这猫是嫌弃他手上干涸的血迹,林蔚接了点雨水将凝固的血团化开,在裤子上擦了大半。   现在看起来干净许多。   林蔚敞开外套:“进来吧。我不拿这只手碰你。”   猫咪这才甩甩尾巴,安静地跳入林蔚用手臂圈出的温暖环境中。   细雨斜飞,林蔚将猫抱紧,外套合拢遮得严严实实,快步行走间牵扯腰腹的伤口,痛得林蔚皱了下眉头。   身边行人匆匆而过,雨不大,除了少数几位撑起伞来,大部分外环人只是将兜帽一遮。   雨声渐大,脚边泥水开始堆积,林蔚快速地走过危险地带。   街旁,巷口,坐着躺着很多肉/体,有的麻木地望着天空,有的插着脑片片,开了外放,一阵□□的碰撞声闯入耳廓。   看到他们,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跟着没有指望。   匆匆的,寂寥的,颓败的,凄凉的街道。   连带着刚刚被热血浇过的躯体也寒冷起来,裹着猫的外套拢得更紧,林蔚呼出一口寒气,下半身已经完全麻木。   或许踩中了水坑吧,他不知道。   忽然,林蔚感到手腕处一阵轻飘飘的痒,像有人拿仿真羽毛轻轻扫过。   是毛绒绒、热烘烘的猫尾巴下意识圈上来。   明明是钢浇铁铸的支外体,却拥有比人体更温暖的温度。   ……   比起雨水渐多、冷意氤氲的室外,开着恒温系统的公寓内更加温暖。   然而比起林蔚所处之处,待在室内的三名生物体——楚童、烬、九号,都不觉得有任何暖意,反而泛着淡淡的凉。   这凉意并不猛烈,淡淡的、轻轻的,钻进血肉骨髓,反而令人难以忍受。   楚童的视线落在轮椅上靠着软垫,闭目仿佛小憩中的青年身上。   冷芳携正在使用支外体,他的状态与熟睡很相似,但意识已经附着在猫躯上去往楚童不知道的地方,徒留一具温软的躯壳。   拿出随身携带的柔软毛毯,严严实实地盖在青年腿上。   毛毯的纹路是一只蜷缩成一团的猫,楚童当时路过商店,一眼就看中了它。   连夜工作,喉咙干痒难受,楚童抵住唇部,低低咳嗽了两声。太阳穴阵阵锐痛,像有一把钢锥一下一下击打,头痛欲裂,伴随着低烧。   从出生到现在,楚童第一次体会到生病的难受之处。他的身体健康、强健,很少会遭遇病菌入侵。   现在的病痛,要是去医院里检查,结论大概率是心情低落影响所致。   每隔几秒钟,楚童就起身调整毛毯的位置,好像从这样琐碎的小工作里,他能获取一些安慰。   不断猜测冷芳携现在在和谁接触让楚童心力交瘁,又无比难堪。他想从容一些,却因为冷芳携忽然的断崖式冷淡而焦躁不安,很难摆出正牌男友的架势。   尽管不断安慰自己冷芳携的忽冷忽热都是正常的,不能奢求对方像个满分男友处处都想着自己。   ——他只是出去了一趟。   即便如此,心头还是充斥种种负面情绪。   不清楚男友的去向令楚童像被侵犯领地的Alpha一样,迫切地想把自己的Omega抓回来筑巢。   在轮椅前来回踱步,楚童忍不住走到落地窗观察外面的街道,企图从外环人匆匆的背影里捕捉冷芳携的痕迹。   雨越来越大。   他想,冷芳携现在很可能被雨淋湿了,肉垫沾上了污水,变成可怜的湿漉漉的小脏猫。他很有种冲出去找猫的冲动。   这时,不远处入户门一阵窸窣的响动。楚童蓦地回头,就见一只猫爪伸进了猫瓣门,随后是标志的猫脸。   冷芳携轻巧地落地,一身毛发柔软干燥,除了几粒点缀在毛发中的小水珠,看不到任何被淋湿的痕迹。走了几步,爪垫也干干净净,看起来像被人好好照顾着。   楚童心头一沉。   “过来有什么事?”冷芳携问他,走到轮椅边蹲坐下来,闭目的青年睁开眼,那一瞬间波光流转。   他的语气平静淡漠,没有任何提在外遭遇的意思,楚童的心更沉了,有种自己被划定为外人的感觉。   “没别的事。”楚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温声道,“主要是接下来有几场行动,来问问你的意见。”   快到饭点,楚童自觉离开,换成以往,他肯定无比自然地换上围裙——楚童最近报了一个线上厨艺班,热衷于给冷芳携展示他的学习成果。但这一回,他认为哪怕厚着脸皮留下来,冷芳携肯定也会直白地让他离开。   楚童不想闹得难堪。   出了电梯,他径直到物业处调取监控,工作人员看他衣冠楚楚,左手的义肢造价不菲,料想是中环出身的精英,根本不敢拒绝,老老实实按照楚童的要求拖动录像。   时间回到十五分钟前。   略显模糊的监控画面里,一名衣着时尚宽松的年轻人缓步来到公寓大门前,他胸前鼓鼓囊囊,肉眼可见装了东西。   站了片刻,他半蹲下来,一只皮毛滑亮的小猫轻跃而出,小步走进公寓里。年轻人站在门口目送它,好半会儿才离开。   “……好乖的猫!”工作人员忍不住道,“先生,那是您养的吗?养得真好!”   语气里不乏艳羡与向往。   楚童“嗯”了声,却心酸的不行,出了物业处,脸上的笑容就隐没了。   心情如同暴雨时阴沉灰暗的天空,看不见一丝光亮,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楚童慢慢走着,安慰自己,那可能只是冷芳携一时兴起选的玩伴而已。   是他太夸张了,哪怕是亲密无间的情侣,也会有各自的好朋友。楚童自己没有,却不能要求冷芳携也跟他一样。   楼上,冷芳携旁观雨珠越来越大,街道上原本还从容的人登时躲进屋檐下。雨天的阴霾给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增添一丝朦胧滤镜。   无意间瞥见楚童匆匆离去的背影,挺括的身形、行走时利落的衣角,一切显得鹤立鸡群。   楚童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打湿风衣,弄乱头发。   “他现在很难过。”烬坐在轮椅扶手上说。   冷芳携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烬解释:“有时候,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情感。”   “以前,我认为这些「我」太脆弱,居然会被人类无聊的情绪左右,受到影响。”哪怕在剖析自己,烬也没什么表情。   他顶着骆希声的壳子,看起来格外不协调。   烬没有说“但是”,冷芳携也没有。   *   雇佣兵行业,最近有一对新组合脱颖而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声名鹊起,吸引了大量人关注。   说是新组合,其实不太恰当,因为里面的执行人是从前有名的独行者,对方忽然改性,和一名匿名骇客合作。   许多高高挂在榜单上几个月无人问津的高难任务全被他们解决,百分百的任务完成度,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让这个组合备受雇主追捧。   也引起了庞然巨物的关注。   修理完濒临报废的装备,林蔚接到一个通讯,瞥了一眼,发现是很久没联系的教官。   林蔚是方舟集团出身,他的父母、祖辈一直以来都是集团的工作人员,他从出生起就被打下了方舟的烙印。大集团最看重忠诚,最青睐的也是林蔚这一类“集团子弟”。   林蔚从小就接受严苛的训练,作为预备役,为成为下一代掌舵人家臣而努力。在所有预备役里,他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教官曾经开玩笑说:“臭小子,等你以为成太子爷跟班了,可不要忘记你哥我啊。”   当时林蔚点点头,他不在意前程,只是跟随父母的期望得过且过地活着。当跟班也不错,有稳定的钱拿,不至于沦落到出卖器官的地步。   然而后续检测发现林蔚基因不合格,无法注射药剂成为基因战士,方舟倾注的大量资源打了水漂,再加上忽然冒出来的太子爷不接受他们,林蔚被变相放弃。   集团也不要求他有什么作为了,每个月固定打来一笔钱,包含有父母的荣誉费。林蔚背上巨额债务,是集团资源折合下来的价格,这笔钱他还可以,不还也行,庞大集团不在意挂在身上蝼蚁的行为。   教官对林蔚的态度没有改变,但因为得训练新人,忙碌之余就减少了联系。   他们上一次通讯是在一年前。   “臭小子,来活了!”接通通讯,教官无比兴奋地说,“太子爷松口了,和你一批的预备役,现在都被允许为太子爷做事。这是个大好机会,以你的本事,何愁在太子爷面前露不了脸?林蔚,不用愁前程了!”   他发自内心为林蔚高兴:“你尽快收拾东西,好了给我一个讯息,我来接你。咱哥俩都多久没见过了?你回来,我请你吃顿好的!”   林蔚却果断拒绝:“教官,我就不回去了。”   “啊?”教官诧异道,“你发什么疯不回去?不回去还能去哪儿?”   “我有合作的搭档,还有很多待完成的任务,没时间掺和集团的事。”   教官知道他在雇佣兵行当里的动向,自然清楚他跟人搭伙干活,成果还挺不错。但雇佣兵朝不保夕,风险极大,在他看来,完全比不上在集团里做事稳当。   教官捏着通讯器,心想林蔚肯定是有怨气了,毕竟当初倾力培养,却说放弃就放弃,是个人心里都不太平。   他把林蔚当半个儿子看待,看不得他因一时的怨恨蹉跎,没坚持劝说,只道:“唉,你说这事,你不乐意,我也不非要你回来。只是林小子,你就当帮哥一个小忙,就当我出钱雇佣你们成不?”   “太子爷发了疯要找人,我们这边腾不出手,又不能怠慢他。你帮着找一找,有线索钱照给,没线索跟你也没关系,行不行?”   心想,以林蔚的性格,只要接下任务,那就会百分百用心,再按他便宜儿子的本事,那人就算上天入地也能给挖出来。林蔚不想回去没关系,他把成果往太子爷桌头一放,集团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关注这么优秀的家臣?   林蔚只让他把资料发过来,没说同不同意。教官得意一笑,知道林蔚肯定心软了,利索地把文件扔到通讯界面。   寻人活动持续了一月之久,积累的资料密密麻麻。   郑说要求集团寻找一位匿名用户,他/她是位技艺高超的骇客。迄今为止,集团没找到半点有用的线索,这人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又像网络上的幽灵一样抓不到头尾。   只有一长串的战绩说明对方真实存在,不是太子爷的幻想。   骇客出身黎明军,因而战绩里有大半是对方舟的行动,战绩列表对方舟人来说,像个耻辱墙。   异军突起,匿名用户,骇客,技艺高超……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怎么排列怎么觉得熟悉。   他身边也有一位这样的人。   林蔚一哂,笑自己脑洞太大。   猫怎么可能跟黎明军有关系?   就当还教官的人情。   他收好资料。 第118章 毛线团。   按照医生的建议,一周两次按摩,每次间隔两天频率最佳,因此尽管楚童这段时间忙于杂事,仍然雷打不动地上门为冷芳携按摩。   连带着通过做饭、打扫等小事,试图唤回冷芳携的柔情。   体会过耳鬓厮磨的亲密,楚童再也不能接受如今冷漠平淡的相处。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抚摸。   仿佛过去的缠绵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冷芳携还是那个坐于轮椅、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傲的神明。   楚童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可无论他采取什么样的努力,冷芳携对他的态度始终只有一个——淡漠。   “按摩的数据可以导入机仆里吗?”冷芳携问,就像随口询问今天吃什么的平淡口吻。   那双水墨般的眼睛浸在浅白色的日光里,蒙上一层暖熏熏的光,话里的温度却让楚童一瞬间头晕目眩。   他听见冷芳携说:“每次都让你过来,太麻烦了。家居型机仆应该也能学习按摩技艺。”   像一股寒气顺着气管慢慢下沉,带走了人体所有的温度和生机,楚童觉得自己好像泡在冷冽的冰水之中,僵硬、麻木,了无生趣。   他像束过了时令、不再合时宜的花,被冷芳携观赏过后,就要扔进垃圾桶里。   低沉的声音艰涩,带着苦意:“机仆的手指模具不如人类细致,操作上没有想象中精细。”   虚弱的,不怎么具有说服力的挽留,试图在冷芳携扔开他之前,保留最后一个亲密的工作。   冷芳携的双手安放在膝盖上,他看向窗外:“本来效果就不明显,一点点差距没什么大不了,还是不打扰你工作了。黎明军最近不是有很多重要行动吗?你不要分心。”   “……好。”男人最终妥协,下颌线紧绷,唇线拉得平直,从那张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暖意。   像有一把刀捅进五脏六腑,毫不留情地搅拌,剧烈的、源于基因的痛楚难以摆脱。   楚童痛苦不堪,又在疼痛的余韵中找到安慰剂——冷芳携大概是真的不想打扰他,他在关心自己的工作,关心自己的事业,不是吗?   离开时的脚步沉重、滞涩,显然安慰剂只是饮鸩止渴,非但不起作用,还让情况更糟了。   但九号的按摩技术不像楚童说的那样不堪。   开启了拟真技术,机仆的五指比例会比普通人手大一些,温度和力度却相差无几,至少在冷芳携的感官里,楚童和九号的按摩大差不差。   他双腿的神经本来也不完全,察觉不到那些细微的差距。   除了一开始找不到原因的故障,楚童赠送的机仆非常好用,做饭、打扫等本职工作做得很好,勤勤恳恳,沉默寡言,除非冷芳携有特殊要求,九号向来如同哑巴一般,一点都不吵人。   接收到“定期按摩”的指令,九号迅速地展现出专业按摩人员的素养,比起总是动手动脚、像每时每刻发情的人类,没有欲望的机器人显然更注重本职工作,冷芳携不必像应付楚童一样花费多余精力。   药汁在双腿上延展开,随着与真人无异的手掌涂满了腿肉。九号半跪下来,托住冷芳携的小腿——经过多日营养充足的喂养,这双原本苍白孱弱、畸形无力的腿渐生出嫩肉,有种骨肉亭匀之美。   九号指腹轻微地掂了掂,得出结论,他的控制者还需要持续摄入足量营养,现在的体重仍然在平均线以下。   按压肌肤间,机仆已经完成每日菜谱的改良。   机仆工作时很安静,室内一时之间只能听见液体推展的声音。   冷芳携眼睫微微垂覆下来,望着机仆光滑如镜面的面部,其上狰狞鲜红的印记极为突出,新人类从旧联邦的仿生人危机汲取充足教训,在任何方面务求彰显出机器的“非人”属性。   然而他们又是那么轻易地抛却血肉躯体,用义体和外骨骼取代了孱弱的四肢,更有甚者,自愿或被自愿地成为重型器械,成为伴侣生物。   仿生人的外表比他们的后辈要好不少,冷芳携至今还记得他的对手——仿生人首领图灵机冷峻挺拔的外表。   “你对图灵机怎么看?”他冷不丁问。   九号一顿,然后流畅地播报出权威学术网站上的标准答案。   “图灵机(Turing Machine),二代仿生人,代码:X2049070911,疑似掌握联邦网络最高权限……”   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重复。   冷芳携轻轻笑了笑,没再说话。   连周按摩下来,冷芳携感到腿上的情况有所好转。闲来无事,他趿棉拖练习走路。   许多年没再行走过,突然站起来,拉高的视角和摇晃不稳的重心都令他无所适从,只能尽力靠着墙壁,不至于摔倒。   九号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准备一旦冷芳携站不稳,就立刻接住他。   好在强大的控制力使得冷芳携虽然两腿轻颤,还是站住了。青年微微垂头,碎发贴着脸颊,只走了几步,额头已经冒出汗珠。   踩在柔软的棉拖里难以发力,索性光脚贴着冰冷的地砖,凉意顺着脚掌上蹿,使得两腿的颤抖越发明显。   “呃……”   手臂慌忙地撑在桌上,从紧绷的腿部,骤然圆润的臀部曲线,再到薄瘦的背部,线条流畅而优美。乌发垂散,衣角上拉,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腰背。   冷芳携低低地喘息,眼里的浓墨被水色化开,朦胧成一片。   就这样休息一阵,再度缓慢抬脚迈步,不知不觉间冷芳携已经将公寓走了一圈,他现在在杂物间里——侧卧无人居住,九号将很少使用的器具堆积在里头。   但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尘埃。   冷芳携打算走完最后两步,就结束今天的练习。   “控制者……”机仆的声音自后传来,耳尖微动,冷芳携敏锐察觉出其中不平静的波动。   他问:“什么事?”   九号:“您的锻炼时间已经超出人体负荷,请尽快停止。”   冷芳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继续迈步。   “请尽快——”   手臂无意间将桌上的杂物扫落,余光瞥见最角落的位置里,一个木制筐兜着各色毛线团,静静地沐浴在日光中。   它处在最容易被忽略的视线死角位置,被七七八八的杂物遮盖,以至于冷芳携开始时根本没有发现。直到他无意间扫落杂物,这些毛线团才得以重见天日。   “这是什么?”冷芳携回头看向九号。   九号:“毛线制品。”   冷芳携:“我问的是你买这个做什么?”   “……”银色机仆站在门口,光滑的头快抵住门框,又大又冷又硬的一团。   此刻,冷芳携从那微妙的沉默和停顿之中,品出了一丝古怪。   “你什么时候买的?”他又换了个问法。   “……一百五十五小时五十三分七秒前。”   冷芳携:“买来做什么?”   长久,长久的沉默。   在控制者锐利的注视下,九号微微垂头,回答:“完成控制者下达的「布料编织工作指令」。”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有这道指令?”冷芳携眯起双眼,朝机仆勾勾手指,“过来。”   钢铁身躯挡住门口的光线,以站立的姿态,冷芳携还是无法平视九号的面部。   “埋头。”   九号弯腰,调整到比冷芳携矮一头的高度。   人类只是稍稍伸手,纤长的手指就触碰上他的面部。与冷芳携预料的一样,机仆的外壳触感冷硬。手指顺势下滑,来到红色标记上。   触碰标记的一瞬间,指腹抵住的机仆竟然抖了一瞬。   站立状态的青年,有着不同于坐时的凌厉气魄,他淡声问:“九号,你真的在拒绝协议审查范围内?”   “……请注意,检测到危险关键问题,九号不能回答。”   冷芳携勾唇,觉得银色机仆像在装死:“真的不能回答?”   机仆不再出声,保持任由人类触碰的乖顺姿态,似乎这样就能使人类忘掉刚才的问题。   淡淡的一个笑,冷芳携不再纠结,双手搭住九号的脖子,命令机仆把自己抱回轮椅。   ……   复健消耗太大,冷芳携洗浴后就躺回床里,陷入安睡之中。   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   夕阳坠落,挥洒最后一丝灿烂热烈的余韵,新月接管天幕,夜色洒落每一寸土地。   九号待在客厅里,没有开灯,面前却亮着一小块屏幕。   手侧赫然是下午被冷芳携发现的毛线团。   机仆悄无声息拿起编织针,屏幕上是好几件小型毛衣的图案。   九号跟随黄白条纹毛衣教程,已经偷偷织了大半,成果就藏在毛线团底下,幸亏冷芳携没有仔细检查。   大概今晚就能织好。   九号想着,没有思考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将成品交给自己的主人。   起初他在平台上下单编织工具,只是想趁入冬之前给冷芳携织一件红围巾,和一张能盖住双腿的厚实毛线毯。随着浏览,九号发现原来还有许多样式可爱的宠物毛衣。   冷芳携最近很喜欢使用支外体,外环的天气不稳定,时常突然下雨刮风,九号想着,多织几件小毛衣套在支外体上,既能挡雨,又能保暖。   于是搁置围巾计划,加班加点熬夜织毛衣。   机器人笨拙地捏着编织针,一边看着图案,一边来回拖动视频教程。   “你的眼光很差,选的款式很难看。”烬在一旁抱着双臂,用陈述的语气嘲讽道。   九号只是沉默地埋头,借着屏幕光绕线。   仿佛根本没听见烬的讥讽。   安静之中,手臂侧面投出一串字符,立在烬面前。   “(⊙o⊙)尊嘟假嘟?可是主人很喜欢我的按摩诶,应该不讨厌这些毛衣吧。人类都很喜欢这几种款式,你觉得难看,大概是物种差别。”   “啊!别再说话打扰我,马上织完了!加油加油Y(^o^)Y”   烬:“……” 第119章 克隆体,归根到底是郑白镜给冷芳携培养的护卫犬。   “哼的什么歌?”   林蔚停下手上的工作,看向蹲在柜子上居高临下的支外体。   这只猫不请自来,到他家里没有半点身为客人的自觉,镇定从容地选了个最佳视角旁观工作。他埋头摆弄即将报废的机械臂时,猫轻轻地哼着歌。   没有歌词,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曲调。   非常悦耳动听。林蔚原本沉浸在维修工作中,被歌声吸引,忍不住抬头。   搭档的支外体是长毛猫造型,卷起来的尾巴像个大扫帚,不难想象用手从尾巴根捋到尾巴尖该是一种多么爽快的体验。   猫的灿金色眼瞳一瞬一瞬地闪着光,随着自然光线的变动,一时收缩,一时扩张。   林蔚拿湿巾擦掉手里的机油:“你最近心情很不错。”   悠扬的歌声足以反映出吟唱者的心情变动。   冷芳携从柜子顶部跳下来,这首曲子麦从理经常播放,他也听过几次,不知不觉记住了那股调子,待在林蔚家里闲来无事,自然而然地哼唱出声。   “我朋友的曲子。”他说,没有做过多解释。   林蔚微顿。   这是他头一回听猫主动提起自己的事,狐狸眼微弯,自然地问:“你整天跟我待在一起,没别的事做吗?”   他故意夸张了描述,猫只是偶尔会到他家里一整天,并不是每天都来。林蔚主要想借这个话题试探一下猫的身份。   身为雇佣兵搭档,这种行为越了界。林蔚对别人的事一向不感兴趣,偏偏这一回,他在猫身上产生出不该有的好奇心。   这是种很新鲜的体验,林蔚品味着,放纵了好奇心的滋生。   等待支外体的回答中,他没由来地忐忑,一时间有些后悔——这个问题还是草率了。   “因为我家里有矿,游手好闲,只能到你这里找乐子。”猫的声音轻松而愉快,像在开玩笑,但林蔚不确定其中是否隐藏有真实信息。   但,至少猫没有对此表现出不满。   林蔚松了口气。   反手从抽屉里拿住一个金属球,朝猫的方向丢出去。金属球材质特殊,外表和采用橡胶材料或者皮革材料的球体极为相似,触感相差无几。   金属球先是弹了几下,随后默默滚远。   这期间,林蔚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冷芳携身上:“你怎么不抓?”   冷芳携目光鄙视:“我是人,不是猫,更不是狗。”   他怀疑林蔚记性不怎么好。   等金属球咕噜咕噜被柜脚停住,毛绒绒的尾巴轻巧一扫,那球瞬间回滚过来,林蔚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地接住了。   冷芳携看着他,那眼神意味深长。   “……噗。”捏着金属球,林蔚不可自抑地笑起来,笑声起先是克制的,接着越来越大,林蔚眼角都笑出了泪,笑倒在地上。   仿佛突然发起神经病。   冷芳携默默后退一步。   “咳,咳。”咳呛几声,终于止住笑的冲动,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缓过气来,林蔚侧身一转,斜睨着冷芳携,“我最近接了个私活,有钱拿,而且很安全,要加入吗?”   猫点点头,林蔚把资料共享在屏幕上。由于涉及方舟太子爷,这些资料不能分享给猫,最多向外展示。   这也足够了,其中本来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   冷芳携看着外人对自己的调查结果,那上面一长串的战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怎么说?”林蔚问他。   方舟的调查比他预想中要笨拙,偌大一个集团,到现在还没找到蛛丝马迹吗?   要不是主动接近了林蔚,想让方舟发现自己的身份,恐怕还要等很长一段时间。   冷芳携含着笑:“这个匿名背后肯定是一个团队,这么大的工程量,目标还都是大集团的系统,难度这么高,光靠一个人是没办法短时间内攻破的。除了我,目前没人能做到。当然,不排除赫莱苏醒的可能性。”   再正常不过的自吹自擂。   骇客普遍是自恋狂,认为全天下唯独自己的技术最出众,除了共同的偶像赫莱,他们谁也不服。   林蔚却觉得猫的语气很古怪,但要他说出具体的点,一时间说不出所以然来。   “慢慢找吧。”冷芳携说,“这人很狡猾,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也只能这样。   这项任务并非强制要求完成,他们可以比较自如地应对,大部分时间还是放在其他任务上。   随着两人名气渐大,找上门的任务难度越来越高,越来越棘手、危险,这是必然的过程。   筛选掉那些风险与收获不成正比的白嫖任务,留下来的任务里大量与千姿有关。   或许是顾及林蔚的出身,方舟相关的工作却很少找上门。   无论是林蔚,还是冷芳携,都不避讳攻击千姿。实际上,这已经成为雇佣兵行当再常见不过的经历,没有对两大集团发起过进攻,甚至不被认为是合格的雇佣兵。   两大巨人一般的集团则视雇佣兵为蝼蚁,蚁虫的叮咬连痛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引起它们的注目?   雇主们知晓这个道理,发布的任务名耸人听闻,诸如“攻占千姿中控系统”之类,其实只要求雇佣兵们从不重要的子网络里取得一点对集团来说微不足道的信息。   他们接下的任务更困难一点,需要尝试入侵中控系统。雇主与林蔚沟通时就表示,失败是正常的,不强求。   冷芳携则表示,自己可以尝试一番。   “还真是铜墙铁壁。”冷芳携评价道。   但这不妨碍他轻松抓住漏洞,如灵动的活鱼一般游进庞大的信息流里。   甚至只要他愿意,输入千姿创立时的原始权限码,当场就能掌控中控网络的最高权限。   要知道尽管这么多年过去,千姿的系统经历无数次升级换代,最原始的底层代码却仍然是冷芳携为沈千姿编写的那一组。入侵自己的造物,对他来说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冷芳携的速度没那么夸张,但也远远超出林蔚的想象。   他已经做好了任务失败的打算,正打算跟雇主沟通退定金的示意,就听见猫懒洋洋一声:“好了。”   “资料到手。”   林蔚知道猫的实力很强,这一点在过往的任务中他早有体会,但哪怕是再强的骇客,面对千姿的系统也要费一番功夫,猫如此轻而易举,那一瞬间,林蔚心中升起淡淡的狐疑。   ——猫对千姿,似乎过于熟悉了。   那种速度,就仿佛他在千姿系统内已经来去无数遍。   压下这点疑惑,交付成果,账户内顿时打入巨额余款。   猫离开了。   林蔚正打算去洗漱,通讯器响了两声,点开来看,是教官的消息。   屏幕光线里,林蔚收敛笑意,皱了皱眉。   ……   第二天林蔚搭乘列车,径直驶入第三区最中心的片区。   方舟大厦被高楼簇拥,巍峨耸立,与千姿大厦相对而立,仿佛两座高可攀天摘星月的巨人。   这里没有日夜不灭的霓虹灯招牌,没有夺人眼球的投影广告,没有随处可见的瘾君子。街道,信号灯,来往车辆,步履匆匆面容冷漠的行人,一切都是最干净的颜色。   林蔚穿着色彩夸张的棒球服和休闲裤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和别人擦肩而过时依稀能感觉到一瞬间轻蔑的瞥视。   直到看到他走入方舟大厦,那些人才露出诧异的眼神。   大厦内部十分安静,黑白灰的装潢底色显得异常沉静,不到膝盖高的机器人勤勤恳恳地进行清洁工作。   林蔚刚走到前台,一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迎过来:“林先生,郑先生在楼上等您。请您跟我来。”   他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语气却很冷淡,是最挑不出错的社交状态。   林蔚跟在他身后,搭乘仅供少数高层人士使用的电梯,电梯按键明明灭灭,平稳运行,最终停在了56层。   到了这里,来往的工作人员明显减少,级别也提升上来,他们对林蔚的出现漠不关心,低头处理自己的事情。   迎接人最终带他停留在一匹深黑色的大门前。   “郑先生就在会客厅里。”工作人员微微侧身弯腰,伸手替林蔚推开大门。   大门背后,会客厅空旷辽阔,巨大平层区域里,仅仅在中央摆放了一组沙发茶几。   林蔚看到了背手而立、神态紧绷的教官,听到他来,教官按照指示先行离开,没敢跟林蔚搭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小子,注意着点。   皮革沙发上的人一头鲜艳夺目的红发,在崇尚朴素色彩的中环内颇为引人瞩目。   中环人不会直白地评价抨击他人,却会以自身行动连同整个社会的力量对人形成孤立,在鄙视链条中,与外环沾边的东西都是最下等的,这是中环引以为傲的“哲学”。   但林蔚相信,没人敢用这种哲学来抨击面前的人。   只因为他姓郑。   郑说双腿支在茶几上,手里捏着落后时代的掌机,随着拇指漫不经心的按动,拳拳到肉的击打音效响彻空旷的会议厅。   “郑先生。”林蔚躬身。   虽然不清楚郑说突发奇想把他叫回集团的目的为何,但面对这种从小出生在巅峰的权贵,保持谦卑的态度是必需的。   “嗯。”郑说应了声,扔开掌机,眼皮一撩,“麻烦你来一趟,是有点事想问问你。”   不同于攻击性极强的外貌,郑说的语气很平和。   “张越。”他冷不丁提起这个名字,“资料显示,你们两年前作为同桌熟悉起来,他是你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张越在学校里的成绩不上不下,但家庭条件不错,父亲是制药厂的大型搅拌机,母亲则是助理研究员,张越独自一人住在新南公寓里,由机仆照顾生活起居。是吗?”   林蔚面色不变,下颌线却紧绷:“是。”   郑说勾唇:“放轻松,我不对他做什么。正相反,我还要感谢他。”   “他在学校里多次提到的新邻居,就是我寻找已久的匿名用户。”方舟太子爷向后一靠,扔出一叠照片,双手交叠在一起,“正好,你跟张越认识,有很多借口可以去新南公寓里。我需要你去接近他。”   照片上的青年侧脸模糊,哪怕坐在轮椅上长发披散,呈现出最柔弱的姿态,也无损他在摇晃镜头中出奇锋利的美貌。   “这是一位普通公民的摄影作品,上传到了私人博客内,被我的人发现。通过照片,我们找到了他的所在。”郑说懒洋洋地垂眼,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没想到……是个可怜的残疾人。”   无论是专程让他回集团会面,还是郑说的语气,都说明这是林蔚不能拒绝的任务。   但新南公寓……   林蔚忽然想起来,他送猫回去的那座公寓,大门上鎏金的“新南”两字。   郑说盯着他:“你送回去的猫,最终停留在这个人居住的公寓门口。林蔚,你的搭档似乎不简单。”   “他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匿名用户,现在,我们或许该称呼他为——冷芳携。”   ……   “冷芳携。”林蔚离开后,郑说独自一人坐在会客厅内,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刻意压到极致的咬字,尾音拖长,仿佛将名字指代的人类咬在齿下。   “找到你了。”   舒张的五指骤然收拢,面无表情的面孔上,倏然浮现出一瞬间的凶狠。   黎明军内的匿名用户,新南公寓的新住户,同林蔚纵横网络的骇客搭档,以及那个酒吧的夜晚,踩过他鞋面,尾巴扫过他脚踝的狡猾的猫,原来都是他。   旧联邦时代赫莱的所有影像记录被人为销毁,以致于后来的所有人只能根据相关人士的回忆录描述推测出赫莱是一位美人。或许正因此,被黎明军唤醒后,冷芳携旁若无人、大摇大摆、肆无忌惮地出现在第三区里。   他以为没人知道他的长相吗?   郑说捂着双眼,低低笑了声。   冷芳携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他愚蠢的旧情人,不仅在私人日记里记录了大量有关他的信息,还留下来数目惊人的照片。   他更没想到,郑白镜为了他留存自身基因,培育出无数克隆体。源源不断的克隆体因为各种各样的基因问题只拥有几天乃至几个小时的寿命,唯独郑说活了下来。   他拥有与郑白镜完全一致的基因序列,被方舟高层视作另一位“创始人”,自然能够解开加密的日记和文件。   每个克隆体醒来后听到的第一道声音是郑白镜在弥留之际录下的指令——“找到他,保护他”。   郑说也一样,甚至在容纳了郑白镜所有阴暗思绪的日记里,他还看到原体对冷芳携如痴似狂的爱意。   克隆体,归根到底是郑白镜给冷芳携培养的护卫犬。   郑说嗤笑一声:“蠢货,难道没想过狗也会咬人吗?”   语气里充满了恶意。 第120章 当小三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回到外环家里,状若平静地完成身体清洁,处理完白天堆积的事务,回复雇主的咨询消息,在快凌晨时带着一身寒意躺回硬板床上,林蔚心乱如麻。   耳畔不受控制地响起郑说的话,以及那时他势在必得的眼神,和从容的微笑。   冷芳携。   这是一个在普通公民听来很有文化素养的名字,指代的对象大概从小居住在旧时代风貌的建筑群落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无数沉默寡言而高大的仆人簇拥着,就读精英名校,随后顺理成章地进入公司担任高层管理,过着无数人渴望而遥不可及的一生。   但在IT领域,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的特殊性,更清楚冷芳携的另一个名字——Helle,那个如流星般璀璨夺目,却又转瞬间消逝在夜空的人。   许多人将他当做神明来崇拜敬奉。   在白色肃穆时期结束后的前几十年里,每年都有人推测赫莱会在某年某月解冻醒来,带领人类走向新的方向,可一年、两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过去了,赫莱杳无音信,战火中的人们渐渐接受了流星沉寂的事实。   到了现在,已经没人会妄想在这个疯狂又颓废的年代中看到旧日恒星的身影。   偏偏他就这么出现了,在照片里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侧影。   林蔚毫不怀疑方舟的调查结果,那就是昔年的绝顶天才。   他惊讶于冷芳携居然选择自己作为搭档,自己居然那么近距离地与他接触。   “林蔚,你应该清楚他现在的处境。他的身份迟早会暴露在众人面前,成为人人抢夺的焦点,那些鬣狗一样的人不懂他的珍贵,只会把他抢回去当做消耗品。”   “但方舟不同,回溯最初,方舟本就是「黑帽子」的一部分,创始人与冷芳携是相知相识、同进同退的好友,方舟也最清楚他的价值,能为他提供最安全、最舒适的生活,并且不会压榨他的智慧。”   郑说慢条斯理道:“他现在与黎明军是与虎谋皮,那样一个年年被围剿的反动组织,能带给他什么好生活?他是那么虚弱,那么苍白,在网络的疆域内他是无所不能的王者,可你我都知道,他还有一双病态的腿,如同阿克琉斯之踵,迟早有一日被毒箭射中脚踝。”   “林蔚,你该与我们合作,将他带回他本应该生活的环境中。”   是啊,哪怕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赫莱身体不好,患有复杂的基因病,林蔚详细了解过他的身体,明白哪怕是以现在的医疗技术,依旧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   照片上冷芳携坐在轮椅里,显然黎明军没有找到治疗方法。或者,他们没有为冷芳携治疗的动力,甚至想方设法地阻拦他双腿痊愈。   毕竟身体虚弱的赫莱,要好控制得多。   他如同一枚价值连城、举世罕见的宝石,在黑暗环境中散发出夺目的光辉,每一个角度都流动着雪山夕照般的冷芒,吸引源源不断的野狗靠近。   野狗不懂得文明,不懂得呵护,只会通过逞凶斗狠夺取珍宝,哪怕在打斗过程中宝石损毁也在所不惜。   他们只要占有。   方舟的内核虽然是野蛮的,至少披上彬彬有礼的外衣,伪装得斯文败类。并且正如郑说提到的,他们与冷芳携的关系非同一般,方舟内部仍然有崇尚「黑帽子」的成员,其中不乏掌握权力的高层,很难说迎回冷芳携后,方舟里会不会多出又一个太子爷来。   至于同为黑帽子成员创建的千姿,林蔚不清楚内部的具体情况,因为千姿近年来在基因科技上近乎疯魔,他怕冷芳携被他们找回去后,就有无数个克隆人按批次生产出来,虚弱的神明被禁锢在手术台上,被疯狂科学家研究每一寸肌肤更是肉眼可见的未来。   况且他已经被方舟发现,郑说主动找到林蔚说是求助,不如说是一种示威,他笃定林蔚最终会选择跟他们一起,将旧时代的神明迎回如同神树巨木般参天的大厦。凤凰该栖息在梧桐木上,而不是一片贫穷的废墟。   他猜对了。   逃也逃不走,就只能接受事实。   这一晚,林蔚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   据说在历史记载几乎亡佚的古老时代,雄性靠抢夺雌性完成婚姻,为未来伴侣套上枷锁,以示占有。经过多年演变,枷锁变成了戒指,表示此人已归我所有。   现在,婚姻关系在许多外环公民眼中形同虚设,因为维系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无异于一种奢侈品。但在纸醉金迷的内环中,哪怕是各自在外面经营小家、最貌合神离的夫妻也要常年佩戴婚戒。   内环人痴迷于一切彰显底蕴、风度的礼仪,致力于在各方面打造出与贫穷低贱的外环人截然不同的习俗风貌。   因而珠宝服务广受追捧。   永恒之心,著名的私人珠宝工作室,自创建以来专门为权贵服务,每一款定制产品都代表那段时间最奢侈、最出众的风尚。   工作室并非来者不拒,而会挑剔地筛选订单,对那些自带设计图纸的顾客,高傲的设计师们向来不屑一顾。然而这一次,永恒之心破例了。   私人珠宝服务室内,设计师翻看成叠的设计图纸,目光在那些精巧夺目、各有千秋的设计上流连不断,好半会儿依依不舍地抬起头,激动地对顾客说:“先生,请您将打造工作交给我们。永恒之心在业内拥有最成熟的团队,最尖端的技艺,最珍贵稀少的材料,绝不会让您失望!”   自带图纸被设计师认为是种羞辱,然而在大师级别的设计面前,他们仍然保持谦卑。   况且,这么多张设计图,意味着会有数十款戒指,千万乃至以亿为单位的交易诞生。永恒之心傲慢,但不愚蠢,不会傻到把这么大的订单往外推。   “我当然相信永恒之心,不然不会冒昧上门了。”客人是位年轻有为,相貌英俊的成年男性,他的微笑和语气让人如沐春风,“这是我爱人的数据,我希望1号和3号戒指能尽快打造出来。”   想想再过不久就是情人节,设计师哪里不明白他的用意,望着客人眼底一片深沉的温柔,和明显用心过的设计图,她不由道:“楚先生,您对爱人真是用心,相信她收到您的礼物,一定会非常惊喜。”   楚童含着笑容,矜持道:“希望如此。”   他迫不及待地看到冷芳携戴上戒圈的那一天。尤其是所有设计里的铂金钻戒,象征纯净、稀有、永恒的爱情特质,使得楚童将它定为主婚戒,并无比期待成品圈住细长瘦白的手指。   通讯器无声震动,是小风的通讯,楚童向设计师点点通讯器,示意对方回避。   等服务室内只余他一人,楚童才接通。   “老大,有人来敲冷哥的门,要不要想办法赶走他们?”小风顿了下,“哦,现在他们进去了,那要不要想办法让他们离开?”   楚童皱眉:“是谁?”   小风:“其中一个是公寓住户,冷哥外出的时候和他碰见过几次。那小子第一次见到冷哥就魂不守舍,呆到不行,估计是被美色迷惑了。另外一个不认识,应该是他的朋友。他俩提着一篮水果上门。”   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楚童忍着不快,平静说:“正常的邻里交往就不要干涉了,冷芳携不是犯人,尽量少干预他的生活。”   “哦。”小风挂断电话,嘟囔几句,“嘴上说不干涉,但语气怎么这么差,难道遇到其他事了?”   楼道监控已经空无一人,小风想象那两人进入公寓后的状态,撇撇嘴,不屑地说:“肯定连话都说不好……我都还没送过水果,就来献殷勤,冷哥根本不认识你们,真讨厌!”   讨厌的人小心翼翼在客厅沙发坐下,拘谨地并拢腿,明明材质相似,却认为邻居这里的沙发更柔软,让他坐都坐不住。   冷芳携接过水果篮,清香扑鼻的柑橘,果肉饱满的草莓,都是市场上稀少昂贵的自然水果,被圆嘟嘟的篮子兜着,把手上系着粉色丝带,可见送礼人的用心。   张越磕磕巴巴说:“我猜,猜你可能会喜欢吃这些……草莓洗洗就能吃,最好用盐水浸泡一阵,柑橘得剥皮,当然它的皮也能食用,但味道不怎么好……”   越说越凌乱,脑袋一片空白,完全凭借本能稀里糊涂地说话,丢死人了。   张越窘迫地抿抿嘴唇,觉得美貌邻居虽然是笑着,一定在心里想“这小孩怎么看着这么呆傻”,赶紧想要换个话题,挽救自己的形象,看见邻居的视线扫过林蔚,立马拍拍好兄弟的肩膀。   “这是我的好朋友,林蔚!”没说几句,又开始支支吾吾,绞尽脑汁地回想社交辞令,“冒昧上门,打扰了,主要是你刚搬进来,想着都是邻居,多走动走动,以后……嗯……守望相助,守望相助。”   每说一句话,张越就在心里给自己一巴掌,越说越绝望,叫上林蔚来拜访邻居的豪情壮志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尴尬和胆怯。   要是地上有缝,他一定麻溜地钻进去不带犹豫。   “你们好。你叫张越吗?礼物很用心,都是我喜欢吃的,谢谢。”好在美貌邻居没表露出嫌弃,温声细语地跟他们聊天,看长相,明明是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小青年,却像大哥哥一样自然而然地关心起两人的学业。   张越说自己的学习成绩不错,撒谎不带草稿,但带脸红。至于林蔚,他沉默寡言,邻居问一句,他答一句,活脱脱一个锯嘴葫芦。   张越理解他,面对这样一位冷淡微笑,如高山矮矮素雪,柔光皓白,耀眼又遥远的美人,阅历再丰富的人也会口笨舌拙,要么试图用拙劣的笑话从美人那里获得更多反馈,要么就跟个呆木头一样,浑身僵硬。   林蔚还能自如地说话,已经是非常好的表现了。   两个人仿佛在梦游,于是整个聊天都是冷芳携主导,他的笑不达眼底,轻轻松松的几句话就让张越满脸通红。而林蔚,除了始终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他就只会“嗯”、“是的”,仿佛一个自动应答机器人。   “我去厨房里洗水果,稍等一下。”冷芳携暂停话题,由轮椅送进厨房里,当然,一切工作会由九号完成,他最多充当一个监工。   客厅里暂时只留下张越和林蔚两人。   拍拍脸颊,那高涨的热度总算褪去不少,张越能正常说话了,对着沉默的同伴小声提醒:“收敛点吧你,眼珠子都快掉到人家身上了。”   又无比骄傲:“哥没骗你吧,真的是个很少见、很难形容的人,之前你还不信我,不耐烦听我说话,现在后悔不早点听我的吧。”   林蔚转动眼珠,懒洋洋地应了声,问张越:“他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他啊……”张越刚要说话,忽然发觉不对劲,狐疑地上下瞧了林蔚几眼,“你,你……”   从林蔚的反应中,他明白了什么:“你小子……唉,你,欣赏欣赏就好了,有什么想法最好憋在心里,人家有男朋友的。”   “嗯?”林蔚挑眉。   “你当哥没想过主动出击啊?”张越红着张脸,嘴笨舌拙地比划,含糊地说出公寓人的猜测,以及这段时间里频繁上门的高大精英男,“他男朋友看起来一拳能把人捣死,所以你别抱什么期望了,没可能的。”   他唉声叹气:“当小三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邻居就适合被人好好地养着,你比我还穷,就别拖累人家了。到时候你被精英男打得半死不活,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方舟和千姿更有资本的么?   林蔚笑了笑,没再说话。   水果是什么味道他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印象,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家门口,傻乎乎地握着门把手。   鼻头抽抽,感觉手心萦绕着的水果清香里,另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是冷芳携的气味,在他递水果时指腹擦过林蔚的掌心,便留下了痕迹。   随着气味被冷风刮走吹散,冷芳携羸弱无力,垂悬着,套在柔软毛拖里的双脚,裤脚上伸裸/露出的苍白脚踝,他清冽干净的眼珠,连同领口处凹陷的锁骨,无比清晰,阴影徘徊在莹润的肌肤上,爱不释手留恋不舍,构成了脑海里的深刻印象。   仿佛一滴晶莹欲滴的晨露,被绿叶托举呵护,阳光落下都要柔和几分,生怕将他照散了。   狡猾伶俐的支原体背后,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留下无数让人抓耳挠腮得不出答案的千古谜题的妖孽前辈,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张越口中的高大精英男,极有可能是黎明军的人,所谓的男友身份,显然只是张越的猜测。只是那样频繁的上门次数……   林蔚不受控制地想到,冷芳携的躯体那样柔弱,黎明军一定用各种手段控制住他,让他为他们做事,甚至……做一些更加肮脏的事情。毕竟,抚摸也好,亲吻也好,冷芳携完全无法反抗,只能在椅子上被动地承受。   想到这里,林蔚呼吸一窒。   而冷芳携家门外的那些隐蔽的监控器,对门里隐晦的视线,似乎都是他猜想的最好佐证。   林蔚再次确认,冷芳携不能再留在黎明军里了。   昏暗的光线中,他打开通讯器,拨通郑说的通讯号。   ……   公寓里,冷芳携慢悠悠咬草莓,淡粉的汁水覆盖在唇瓣上,亮晶晶的如同果冻。   九号站在一边,觉得他像计谋得逞后洋洋得意甩尾巴的小猫咪,尽管不明白冷芳携这一系列行动的目的何在,他遵从本心,将此刻的画面记录下来,留存在最核心的数据库内。 第121章 在讨人嫌这方面,他自认为比大意志更有经验。   吃完水果,冷芳携回书房继续看书,九号弯腰收拾茶几上残留的痕迹,他还有很多家务需要完成。   “他不喜欢被人拍摄。”冷淡、死板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是旁观已久的烬。   虽然不能直接干预,小世界的一切变化在他眼底一览无余,烬每时每刻都在读取小世界的数据,九号私下拍摄的照片自然逃不过他的视线。   烬从虚拟世界里学到了很多惨痛的教训,「未经冷芳携的允许不能擅自记录影像」便是其中之一。他多次回顾虚拟世界的记录,发觉冷芳携对唐灵态度急转而下就在花墙摄像事件之后,因此将这一点着重标记。   九号是大意志的一部分,自然也是他的一部分。他不能任由九号重蹈覆辙。   毕竟万一被冷芳携发现,哪怕不是他的错,只因为九号的身份,也要被归到他身上。烬不想冷芳携对他的印象再变差了。   银色机仆沉默地擦拭桌面,对烬的提醒充耳不闻。   烬来到他面前,重复道:“作为我的一部分,你不该这样做。”   机仆终于放下湿抹布,抬头面向他。   九号没开口,仍然以投影字符串表达自己的想法。   “!!!∑(°Д°ノ)ノ”   “是吗?那你去告状吧!”   烬哪怕再不通人情,也能感受到九号对他的排斥和厌恶。   这些不受控制、反叛的碎片——   小世界以外,群星汇聚、数据流浩荡之处,浪潮从最源头涌起,缓慢而剧烈地向四周蔓延。主神的造物在波浪中恐慌,不明白主神何以产生如此大的波动。它们瑟瑟发抖,不明所以,还要掩饰慌乱,平静地播报提醒公告,让快穿者暂停任务。   系统在主神进入Ⅰ·006世界时,就时刻关注这个高危世界的变化,因而在动荡开始前就敏锐地察觉到一切。   比起同僚,系统在解读情绪方面造诣高深。   愤怒。是激烈的愤怒在传递。   系统战栗不已,又无比好奇,006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主神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其实无论这些碎片指向怎样的未来,与他有多深的联系,烬都对它们没有任何感情,它们在他眼里与走向毁灭的芸芸众生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为了小世界能存活更久一些,他需要分出心神清理掉它们。   清理工作强调高效。被碎片影响过深的小世界,留存不如毁灭。碾碎其中的亿万生灵,不必碾碎一只蝼蚁更特殊。烬从不投注任何情绪,不带恶意,不带厌恶,只是需要这么做。   但这一刻,烬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像以前碾碎小世界一样,让九号从此消失。但他下意识地忍住了。   ……冷芳携还在这里。   真讨厌。他的眼神。   就像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AI,如此轻蔑,如此高高在上。   钢铁浇筑的手指蓦地陷进抹布之中。   好半会儿,九号起身,状似平静地越过烬去厨房。   其实这位智械已经气得快冒烟了,还能保持安静状态,完全是不想打扰控制者的阅读时光。   在随同冷芳携进入公寓,看到烬的第一秒,九号就意识到自己是对方的一部分,这种感觉他在大意志面前也体会过——在他战败,自毁崩溃之时,让他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大功臣。   “你可是我特意分出来的一部分,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大意志笑眯眯的声音传到九号零碎的代码中,他才发现,这个一度引起人类恐慌,被认为是仿生人阴谋产物的机械,竟然具有如此类人的个性与想法。   “不然谁替我看着他呢?”   他,指的是被封冻舱禁锢住的冷芳携。   九号厌恶他们,就像厌恶无能的自己,他们对待冷芳携理所当然地熟悉,仿佛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与冷芳携发生了无数更加深入的接触。   而他只是不被承认的TM,因为特殊的身份,哪怕陪伴冷芳携再久,最终被他排除在黑帽子外。   九号不想承认自己在嫉妒。   混乱的颜表情交错闪现,擦拭餐台的力道又重又快。   被他扔在客厅的烬也没好心情。郁闷,憋气。触碰胸膛,血肉躯体里似乎挤压着不忿的物质,烬垂眸,想要划开皮肉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让他如此难受。   告状。烬想到九号的话。   快速飞到盥洗室的梳妆镜前,想了想,更换成柳今歌的外貌——这是唯一一个冷芳携承认有过好感的碎片。虽然被其他碎片在嫉妒的驱使下撕得粉碎,现在还能使用。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烬穿过书房门,来到摊在膝盖上的纸质书籍中,挡住了部分字句,试图以此吸引冷芳携的注意——不这样做,他怕冷芳携直接无视他。   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青年浓密如同鸦羽的睫毛,缓缓颤动着。   阴影顺着高挺的鼻梁,侧脸流畅的轮廓往下,延伸至柔软针织衫的领口。烬屏住了呼吸——他不需要呼吸,可此情此景,下意识地做出人类般的反应。   他想要伸手去触碰。   “……”结果只是想想,还没付诸行动,更没来得及开口陈述九号的罪行,就被冷芳携漫不经心地抓起来,一把丢出门外。   即便披着柳今歌的壳子,也没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惜。   烬停下来,面前是系着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的机器人。   “怎么回事捏?居然失败了●^●”   “啊!不好意思,我说话不过脑子,不该用「居然」,应该是——失败也太正常了!”   烬:“……”   他不再有开口的底气。   闷闷不乐地回到书房,这回烬很谨慎,选择坐在书桌上旁观,总算没有被无情地丢出去。   来到006世界后,他就是这样的状态,整天跟着冷芳携,却得不到他半点注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相处、深入接触……   有那么一段时间,烬自我怀疑,认为是自己的形体没有呈现,不然冷芳携眼里怎么会没有他?   持续被无视的状态让这位主神难以言喻,倍感沮丧、苦涩。   大意志嘲笑他:“哇,被主人完全抛弃的败犬,真可怜。这还是我们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吗?嘬嘬,小狗,你对你主人叫两声,说不定他就会搭理你了。”   烬说不出反驳的话,甚至夜深人静,认真在考虑大意志不怀好意的提议。   之所以没有付诸实际,是因为反复思虑后,他觉得狗叫只会让冷芳携更烦他。   在讨人嫌这方面,他自认为比大意志更有经验。   *   虚拟网络,这里是第二个战场。垄断集团,小公司,雇佣兵,骇客……维护者和法外之徒在此地角力。   这里是秩序与非法并存的狂欢场。   冷芳携游弋其中,像一尾灵活的鱼,在笨拙艰难前行的用户中,他轻松得格外瞩目。   “我草,老子二十个超算一起运作都没他流畅!这什么赛博神仙我拜拜你!”   如鱼得水的匿名用户衬托得其余人很呆傻,他们艰难地应付系统攻击时,冷芳携已经走入更深的位置。   众多复杂的防护系统对他形同虚设,这是他的乐园,从出生开始,冷芳携有一半时间泡在这里,哪怕近两百年过去,网络的架构已经面目全非,很难寻找到昔日底色,他却还能在数据的波动、奔流间发现熟悉的痕迹。   有时候,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所有人类的痕迹在这里诞生、沉淀、消亡,数据的海洋包容一切,吞没一切,那些现实里被人为消抹的事实,都是贝壳里的明珠。   冷芳携今天也在发呆。   忽然,一阵强烈的数据波动朝这边奔来,目标明确,直指冷芳携的落点。来者气势汹汹,带着极强的攻击性,但在即将进入危险范围时,又彬彬有礼地停了下来。   “下午好。”字符组成问候,和一个微笑的表情。   对方试图传达出善意,见冷芳携没理他,又自顾自地说:“你帮黎明军做事能得到多少好处?为什么不去大公司里,以你的实力,不会有谁蠢到把你拒之门外。”   一来就点破冷芳携的一层身份,显然有备而来,冷芳携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回复:“与你无关。”   “真冷漠:D”   “你面对楚童,也这样?”   他不断发出骚扰信息,丢出冗余字符串。冷芳携无视他,他也不在意,自说自话,但每一句都带着别有意味的试探。   “你的腿还是老样子?一点治疗的希望都没有?楚童那老男人最会装模作样,怎么没替你四处求医?”   “只能依靠轮椅行动的滋味很难受吧,但这里没有人给你当狗,当交通工具,把你抱来抱去。”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冷芳携:“没别的话说就滚。”   “哈。这里也不会有人被你呼来喝去,冷芳携。”对方点出他的身份,显然冷芳携的努力终于有所成效——方舟总算顺藤摸瓜,发现他的身份。   速度太慢了。冷芳携淡淡地嫌弃。   来人——郑说还在说话,用一种稳操胜券、志得意满的口吻。   “你如此横行无忌,真不怕被人发现吗?赫莱,Helle。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的追随者也化为一捧尘土,没人再将你视若神明顶礼膜拜。”   “真好奇,你现在有恃无恐的底气从何而来?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我都要可怜你了。”虽然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字符串,却能鲜明地体会到话里毫不掩饰的恶意。   看来郑说突然来这一趟,是想作为胜者,发表获胜感言。   尽管他不知道这胜利是冷芳携刻意送到他面前的。   为什么到了这里,郑说却呈现出一种脑子缺失的美?明明酒吧相遇的时候,他这个人除了装了点,看着还算正常。冷芳携疑惑地想。   “你在想如何欺骗我吗?”   冷芳携:“……”   “你话好多。”他不太想陪傻子演戏,“有本事的话,来抓我。”   “好。冷芳携。”   “你在这里是说一不二的暴君,可在现实里不是。请耐心等候。”   ……   新南公寓里,小风以及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送进来的黎明军人员不约而同陷入昏迷状态。他们有的是因为饮用了公寓的收费水源,有的是因为摄入的食物有问题。   小风很谨慎,很少碰外面的东西,奈何方舟联系新南公寓的负责人,在通风管道内投放无色无味的迷药,他再小心谨慎也中招了。   昏迷之前,小风只来得及发出一段示警信号。   公寓内,九号停下洗菜,走出厨房,警觉地看向房门。   微风吹动猫瓣门前后晃动。   咚咚咚。   有人敲门。   站在门口的青年长得像只狐狸,无论什么表情都像在打坏主意,此刻浅色的眼瞳微动,再一次扣响房门。   初次见面之后,林蔚多次拉着张越上门同冷芳携交流,伪装成对冷芳携一见钟情于是死皮赖脸上门的小青年,张越从一开始“当小三是没有好下场的”,到“做1做0不如做3,林蔚加油,成功后不要忘记好哥们,4也是个不错的数字”,不仅摇旗呐喊,还想方设法为林蔚创造条件。   这几次上门,他熟悉了周围的一切,悄无声息地检测出黎明军布置的防卫带。   很周密,但在庞大的垄断集团面前仍然不够看。   这里是集团的领域,黎明军不可能将公寓改造成铜墙铁壁,自然无法阻挡方舟的意志。   如果他们将冷芳携藏在层层戒严的黄金沙漠大本营中,方舟或许得伤筋动骨一番,但在第三区的地界里,一切非常轻松。   门后,冷芳携登出网络,来到客厅,默不作声地注视大门。   他往前一步——   高大的机器人挡在他面前:“方舟已经确定你的位置。我可以带你逃走。”   冷芳携抬首瞥向他,对九号展现出的异常毫无惊讶之色,冷淡道:“你是谁?”   “(>人<)别紧张,人家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智械大侠!”这一句话通过投影呈现。   刻意卖萌,冷芳携并不买账,仍然注视着九号。   他的眼神其实很平和,没有逼迫的意味,却仿佛一串电流,一瞬间击穿了机械体,使得他刹那失灵,身体僵硬。   九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TM是TM,图灵机是图灵机,你认为,我是哪一个? 第122章 情人节预热。   这个问题瞬间将冷芳携拉入回忆之中。   封冻舱内近两百年的沉睡仿佛只是一场梦境,许多事情恍若昨日,冷芳携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他与图灵机的最后一面。   这场在许多人想象中一定惊心动魄、精彩不已的战争,远没有那么激烈,到了最后甚至是平静的。   “围巾织好了,你让人来拿吧。”图灵机说。   这是他数据核心崩溃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伴随着首领的毁灭,无数仿生人陷入死机状态,蛰伏已久的人们将深藏利刃对准联邦政府。偌大的暴力机器,没有了仿生人的支撑什么都不是,很快就在反攻下被占据。   正是人声鼎沸,举国欢庆时。   最该是焦点中央的人却寻不到踪迹。   冷芳携躺入封冻舱,闭上眼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他忘记让人拿围巾了。   *   黑帽子最初的四人团体中,TM是最神秘的一个。冷芳携与他的相识源于一场误会下的交锋,TM当然是败者,不过在整个过程中,冷芳携罕见地品尝到艰难的滋味。他对TM起了兴趣,抱着壮大团队的心态发出邀请。   在那个政府监控一切,人人自危的年代,一个反动组织的邀请无异于索命函。冷芳携当时不抱期望,只是顺手一试,没想到很快得到TM的答复。   沈千姿认为TM大概是政府派出的钩子,太过急功近利,但凡演技好一点都会矜持一段时间,显得自己经过了慎重考虑,是冒着生命危险加入组织,为推翻暴政而行动。   显然,她猜错了,TM不仅不是任何政府、组织派来的钉子,没有出卖过黑帽子的情报。   TM忠诚,勤劳,踏实,肯干。   只不过TM从不提起自己的生活,除了线上交流,其他人对他并不熟悉。   隔着网络,TM当时给冷芳携的感觉非常笨拙,不通人情世故,说话冰冷、刻板、不留情面,常常让人哑口无言。有时候,他对一些常识的缺失,对事物的古怪认知让他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不过另一方面,TM又异常冷漠,尽管从事的是推翻暴政的反动事业,对于那些因为暴政而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人们,他却没有半点怜悯或者不忍。   郑白镜私下猜测,觉得TM可能患有精神上的病症,以至于缺失了人类同理心。   冷芳携认为,这大概是天才的怪癖。毕竟他在许多人眼里,也是个暴君一般的家伙。   沈千姿和郑白镜都有家业要打理,冷芳携因为双腿的缺陷,没什么线下活动的空间,常年游曳在为黑帽子搭建的内部网络中,TM跟他一样无所事事,久而久之,两人的交往便多起来。   闲来无事,好为人师地教教TM为人处世的道理,是他当时打发时间的一种手段。TM不是个好学生,总不得要领,但他的愚笨不会令冷芳携烦躁不耐,可能因为TM虽然无知,但好学。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TM固定跟冷芳携汇报每天做了什么。   【我在学习编织。】   冷芳携觉得挺可爱,好笑地问他:“你学这个做什么?”   TM直白地说:【织出来的物品,是你的生日礼物。】   完全没想到生日礼物这种东西,是应当隐藏起来,直到生日当天揭晓的惊喜。   冷芳携顿时有种逗了好久的怪小孩某天抓来一只蟋蟀放在床头,乌黑的眼睛看着人,说这是礼物的怪异感。   这回,他没有点出其中的不妥之处。   编织对TM大概是件需要慎重对待的活动,几个月下来,聊天界面的汇报进度仍然处于编织中的状态。   冷芳携也无心再去追踪未来的生日礼物——黑帽子规模越来越大,活动范围越来越广,已经从被联邦无视的小组织演变成摆在首脑案头的围剿行动目标。郑白镜的贵族身份不再能提供庇护,冷芳携秘密转移,却因为有人泄密,中途遭遇仿生人抓捕队伍。   那是他创建黑帽子以来最凶险的一天,荷枪实弹的仿生人不惧生死,平静而麻木地遵循控制者发布的指令行动。联邦的抓捕计划筹谋已久,精密周全,屏蔽器使得冷芳携没办法黑入仿生人系统,孱弱的双腿更雪上加霜——   有那么一刻,仿生人已经将他团团包围,护送他转移的人员被分割,一时间没有形成有效的阻挡。   仿生人小队头领有一头铂金色半长发,眼珠明亮,透着无机质的光。她走到冷芳携面前,高大的身形瞬间盖过视线。   “目标确定……”琥珀色的瞳孔暗了暗,仿生人像忽然失灵,身体卡在原地。   冷芳携就这么奇妙诡异地化险为夷了。   抵达新堡垒时,他仍然在回想路上发生的一切。   太过不可思议。   简直像有人刻意放走他。   联邦政府里残余的人类官员中确实存在心向黑帽子的人,但他们的职位不足以参与抓捕行动,更不可能干扰仿生人的系统——要知道联邦首脑以仿生人为自己的护卫队,牢牢攥紧最高权限,一刻也不松手。   究竟是谁?   冷芳携瞬间想到一个名字,一个与他敌对已久的仿生人。   图灵机。   TM,Turing Machine,不正是图灵机的缩写?   一旦有所怀疑,TM不走心的伪装立刻被洞察。   但或许是因为TM的过往表现,冷芳携没有警铃大作,将沈千姿和郑白镜拉入小会议商量试探TM的事宜,而是直接找到TM,了当地问。   TM的回答意外坦诚,他不否认图灵机的身份,却似乎也意识到一旦掀开TM的外壳,将不能再像原来一样同冷芳携相处,不知转圜,不懂委婉的机器人在长久的学习后,终于努力憋出一句:   “但TM是TM,图灵机是图灵机,难道不能分开吗?”   图灵机第一次感到委屈的情绪,心里酸酸的,他想把过去为黑帽子做的事调出来,以证明自己并没有任何窃取机密的行动。他不想让自己在冷芳携心里变成一个心机深沉的间谍。   其实冷芳携从没有那样想过,只不过他还是很肯定,很坚决地说:“不能。”   在那以后,平台里TM的账号再没亮起过。但冷芳携没有移除图灵机的账号,只是关掉TM的权限,将这个无人问津的账户隐藏了起来。   如果图灵机后续再回到TM里,或许会发现自己仍然挂在内网中,没有像想象中被驱赶出去。   很可惜,他没有。   这是冷芳携与图灵机倒数第二次对话。   ……   听到这个充满怨气的问题,冷芳携哪里还不明白疑点重重机器人的真实身份。他起初以为九号是绕过拒绝协议诞生智慧的智械,却没想到居然是一位故人。   图灵机大概很在意问题的答案,见冷芳携沉默着,再次重复:“你觉得呢?”   冷芳携眨眨眼:“你是九号。”   非常狡猾的回答。   机器人被人类的智慧打败了,傻乎乎站在原地,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   “(·-·)”   “我现在带你走。”   最后用颜表情带过沉默,回归正题。   冷芳携摇摇头,他就是想被方舟找到,顺理成章地被带回去,进而找机会接触大意志,怎么能半途而废?   机器人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下意识地服从冷芳携的指令,毕竟哪怕到了方舟集团,他也可以转移到其他机器人的躯壳里。   这些年,他就是这样不断转移,始终跟随在冷芳携身边。   “等到了那边,你再和我讲讲这一百多年的经历,好吗?”青年微微地笑着。   那样柔和,隐藏着劝哄,隐藏着教导意味的语气。   图灵机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他以为暴露身份后,冷芳携再也不会亲近他,把他当成信赖的同伴。机器人没有情绪,所以他不会为此感到伤心,只是默默地在隐秘数据库中给冷芳携加了一行描述——很冷酷的人类,以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   但当再一次听到人类刻意地放柔语气,图灵机瞬间就把描述抛之脑后。TM回魂,迫不及待地听从指令,为冷芳携奉献一切。   ……   “下午好。”   房门终于开启,林蔚暂停强行破门的打算。   今天他罕见地换上一身考究挺括的西服,利落的剪裁衬得他肩背宽阔,身材挺拔。头发也经过打理,露出狐狸般的眼睛。   林蔚微笑着,看起来像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在许多人的刻板印象里,是会沉醉酒色的纨绔子弟。   在他身后,一队西装暴徒把守门口,极富纪律性地垂头背手,从站姿看得出久经训练,带着挥之不去的军人气息。   “我以为你不会开门。”   林蔚注视着眼前的青年,很平静的面孔,很冷淡的眼神,明明坐在轮椅上,他需要低头才能看见青年柔软的发顶,林蔚却有种被人俯视的感觉。   冷芳携肯定已经明白他的来历了,林蔚漫不经心地想,所以他在对方心里,一定已经变成大公司的走狗。   毕竟是共事过一段时间的同伴,林蔚稍稍感到失落。但他不准备为自己辩解,不管初衷如何,他的行为确实是一种背叛。   “收拾东西吧。”冷芳携说。   “啊?”林蔚愣了一瞬,酝酿许久的劝说话术刚冒到嗓子眼,就憋了回去,“什么?”   冷芳携像是觉得他很傻:“不是来抓我吗?我有一些东西要带走。”   他如此自然,如此泰然自若,显得抓捕行动不伦不类,林蔚提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像个笑话。   “我的支外体,我的衣服,还有……一些编织工具,请都帮我收拾好。”用着敬语,却是理所当然的命令。   林蔚脱下外套,勤勤恳恳地按照冷芳携的要求收拾,为他把藤筐里的毛线球一个个放进行李箱,里面整整齐齐叠着黑黄条纹的小毛衣。   林蔚推着冷芳携出门,西装暴徒们安静地跟在后面,从其中一些人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们显然正为整件事的诡异走向而一头雾水。   就,就这么轻松?   一点反抗,一点挣扎,一点愤怒都没有?   呃……忽然有一种,是在帮雇主搬家的感觉。   他们离开时不避讳旁人,光明正大地搭乘电梯到入户厅,途中碰到下班的金发女郎。   曼妮一愣,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躲到一边不敢多看,等人走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队伍里,那手里搭着外套的白衬衫不是酒吧里的服务生吗?被他推着带走的,不是公寓里人人关注的美貌青年吗?   而那些西装男胸前的标志——   曼妮瞳孔紧缩,心想她之前还想给邻居介绍情人,真是冒犯了。   悬浮车发动,平稳运行驶入轨道,将落后破败的外环扔在身后。冷芳携瞥向窗外,立体广告和招牌已经更换成情人节前的预热,粉色和白色充斥高楼大厦间,不难想象情人节当天该是多么热闹。   ……   永恒之心服务室。   设计师小心翼翼地捧出两对戒指,摆放在楚童面前:“这是您提前约好的戒指。剩下的正在制作中,工期大概还需要三个月到六个月。”   戒圈精致婉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低调的华贵,干净的美丽,不需要额外点缀大块珠宝钻石就已经足够贵气。   楚童不懂得欣赏,却觉得这两枚戒指戴在冷芳携的手指上一定很合适。   “辛苦了。”楚童接过盒子,正要结付余款,小风的历史信息跳了出来。   【有】   是一个无意义的字,看起来像对方无意识触碰键盘,不小心发送过来的垃圾消息。   楚童却顿生不详。   紧接着,小风的通讯弹出,立刻接通,那边的声音很虚弱,听了几句之后,楚童微笑的表情粉碎破裂,变得极为恐怖,托着戒指盒的手指骤然收拢,盒子被捏得扭曲开裂。尽管如此,他还是克制地握住戒指,没伤到戒圈半分。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楚童关掉通讯,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可能需要一个新盒子。”   “啊……我现在就帮您取一个。”设计师被他吓了一跳,不敢留在室内,匆匆地跑了出去。   男人沉默的背影陷在沙发中,楚童弯腰,手肘撑在有力的大腿肌肉上,下颌线紧绷。五指紧握成拳,细微地颤抖着,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方舟!郑说! 第123章 通通在冷芳携平淡的一抬眼间轰然粉碎。   悬浮车驶入内环,却没有停在方舟大厦,而是往更深处走,最终停在一栋三层高的独栋别墅前。   眼前的建筑莫名熟悉,让冷芳携回想起郑白镜的家。   “这里是郑说的私人住所。”林蔚向他介绍,提起顶头上司,他的称呼毫不客气。   冷芳携皱眉:“我以为你会把我带到方舟里。”   林蔚耸耸肩,故作无奈:“郑说有他自己的想法。”   这样就打乱他的计划了,冷芳携原本打算和方舟形成一种雇佣关系,就和他在黎明军里一样帮方舟做事,进而想办法接近意志井。   完全没料到郑说不走寻常路。这位方舟太子爷,或许与集团存在矛盾,才别出心裁把一位双腿残疾的骇客接到私人住宅中。   林蔚将冷芳携送到门口,就识趣地离开了。   此时天色渐晚,别墅里的灯次第亮起,客厅一片明亮,照得大理石地砖光滑可鉴,不见一丝杂尘。别墅里出乎意料的干净朴素,没有花里胡哨的奢侈品,更没有贵族子弟沉迷的违禁品。   餐桌上摆着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很怀旧的菜色,冷芳携苏醒以来没怎么见到过。厨房里的声音断断续续,过了好一会儿,骤然安静。   灯光一暗,郑说端着最后一盘菜走了出来。   自暗处走入光线之下,明灭的变化使得郑说那双野兽一样的眼眸格外锐利,利落的短发贴着脖子,经典款的长袖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宽松的阔腿裤,米色围裙系在腰上,平添几分烟火气。   郑说放下菜盘,解下围裙,自始至终,那双没什么人味的眼珠死死盯住冷芳携。   冷芳携从容地来到餐桌前,等待郑说说些什么。   “啧。”结果一个照面后,郑说嘭得转身,又回到厨房关上门。   厨房里灯还是暗的,十分安静,显然郑说进入厨房之后什么都没做。   一进一出,仿佛只是方舟太子爷闲来无事玩的小把戏。   冷芳携:“……”   几分钟后,郑说平淡如常走出来,自然地给冷芳携舀饭,倒水,夹菜。   “吃。这些菜特意为你做的。”他说。   仿佛冷芳携是来家里做客的朋友,而非被他强硬地请回来的俘虏。   非常古怪的场面。   更加古怪的是,餐桌上的菜品全是冷芳携的口味,但凡他不喜欢的,全都没出现。对于食物,冷芳携不会明确表现出喜恶,一般都会吃下去,导致要弄清他的口味是件困难的事情,至少楚童颇费了一番功夫。然而第一次见面,郑说就能精准把握他的口味……   甚至这些是郑白镜最擅长的菜肴。   他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在厨房里钻研菜谱。   刻意地将这些呈现在冷芳携面前,郑说无非是考虑到他与郑白镜的关系。   冷芳携问:“你是他的谁?”   郑说坐在他对面,没有要吃饭的意思,听到这话,他觉得好笑:“郑白镜像条狗一样任你驱使,为你掏心掏肺,你却连床上的旧情人都认不出了?”   他歪着头,恶劣地咧嘴笑,眼里满是不怀好意。   和郑白镜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少了火焰留下的伤疤。   但两人却呈现出截然相反的性格,如果郑白镜是温柔的水,那么郑说就是熊熊燃烧、攻击性极强的火焰。   对于他的身份,冷芳携曾经有过很多猜测,不过没有细究,毕竟无论他与郑白镜是什么关系,都不是冷芳携关注的事情。   见冷芳携默不作声,郑说继续道:“我出生的时候,他们说我是721号实验体,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克隆人。”   “在我之前,一共720个实验体都失败了,要么在胚胎中就死亡,要么寿命极短,要么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我是唯一一个出生正常、寿命正常、身体机能正常的实验体。「几乎完美复刻了郑先生的基因」,他们是这么说的。”郑说勾唇一笑,懒洋洋的语气,“所以,你怎么能认不出我?要是郑白镜知道得多伤心啊。”   话里为郑白镜打抱不平,可郑说对本体的怨气几乎毫不掩饰,虽然在生理学意义上,他就是郑白镜,但要人接受自己的出生是为了复刻另一个人的成功,本身没有额外的意义,确实难以释怀。   冷芳携对郑说复杂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也不愿意插入他与郑白镜的爱恨情仇。也许郑白镜还活着的话,他还有心情跟故人叙旧,但现在,他只想好好吃饭。   “嗯。”冷芳携敷衍地应付几声,心思仍在吃饭上,低垂的眼睫在肌肤上打下一排暗影,仿佛蝴蝶栖息的影子。   在灯光下,肤色透着一种病气的白。   黎明军没把他养好,印象中,冷芳携该如羊脂玉一样,白得温润晶莹。   郑说托腮看着对面,忽然意识到,在久远的过去,冷芳携大概也是这样坐在餐桌上,近乎乖顺地吃着郑白镜做的饭。他们是情人关系,郑白镜肯定会坐在他身侧,眼巴巴地夹菜,说不定两人会交换一个吻。   脑海倏然闪过一道画面——   温馨的暖灯下,郑白镜宽厚的手掌托住青年脆弱雪白的脖颈,唇齿相接,毫不客气地撬开唇瓣,探入艳红湿润的口腔。   郑白镜激动、兴奋,动作像野狗一样,竭力搜刮甜蜜的汁水,仿佛八百年没接过吻。被他拥吻的青年则稍显冷淡,甚至蹙起的眉心暴露出厌倦,他任由郑白镜痴狂地亲吻了十几秒钟,随后毫不留情地推开。   艳红的唇湿漉漉,晶莹欲滴。唇瓣微微分开一道缝隙,就像是……   画面剧烈摇晃。   对面的红发男性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面色难看地站起来,几步走上二楼离开客厅。冷芳携目送郑说远去,淡然收回视线,继续低头吃饭。   冷水毫不留情泼到脸上,11月份的温度,冷水上脸无异于刀割。郑说犹然不满足,捂住脸又搓了几把。   干净的镜面映出一张英俊却稍显阴郁的脸。   郑说面无表情,五指紧紧扣住洗手池,眸色森冷。   他死死盯住镜子里的自己,就像在跟另一个人对视。   片刻后,他骤然埋头,低斥:“下贱!”   不知骂的是自己,还是某个已经死去的人。   作为郑白镜基因和遗产的继承人,郑说最清楚本体的真面目,一个伪君子、小人,偏偏被无知蠢货当成君子,被方舟那群傻叉当成救世主。   他厌恶那群傻叉看到他后总是流露出“你不该是这样”的神情,仿佛隔着几百年时光,他们有多了解那位血缘关系淡薄的祖宗一样。   每一次,他都想嘲笑他们,告诉他们真相——郑白镜一点也不在乎方舟不在乎你们,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冷芳携!   这个世界上,与他联系最深的也只有冷芳携。   所以郑说瞒着集团,把他带回从不让外人进入的私宅。   他会按照郑白镜的遗愿,好好“照顾”他心爱的情人,更会让冷芳携知道,他是与郑白镜截然相反的个体。   然而事情一开始就朝他计划以外的方向发展——   与冷芳携的第一个照面,郑说就躲回厨房。   他提前准备好的问候,练习过的表情,通通在冷芳携平淡的一抬眼间轰然粉碎。   血流加速,头脑空白,心跳更是剧烈如同擂鼓,在胸腔里撞击,仿佛下一秒就要撞开血肉,飞到冷芳携面前。   ——这具身躯的命门仍然为他跳动,即便本体已经死亡。   刚出生没多久,郑说就被大意志拿走了「激情」,从此任何事物在他眼里都失去色彩。一直以来,郑说游戏人间,尝试过无数项危险的极限运动,哪怕与死亡擦肩而过,他的心情依然平静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这样的人生无聊,乏味,偏偏郑说没有一点办法。   与冷芳携的线上交锋,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渴望”,而今日的见面,又让他瞬间被激烈的情绪波动淹没了。   哪怕已经用冷水冲过无数次,手指依然因兴奋而细微颤抖,脊背耸动冒出热汗,心脏怦怦直跳。   郑说为这感觉胆怯、恐惧,又无比激动,他躲进黑黝黝的厨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别那么丢脸,结果出去后又是头脑发热,说了一通不知所云的东西。   他本该平静地宣告自己的身份,宣告对冷芳携不感兴趣,以此证明他不是郑白镜。   现在一切都弄糟了。   冷芳携是最强效的催化剂,甚至让郑说回忆起独属于郑白镜的记忆,甚至让他……   嘭——   拳头狠狠捣碎镜面,哗啦碎裂的银层和玻璃基片,在指节和手背上划开数道口子,带出淋漓的血。   郑说拧开水龙头,神情阴郁地冲洗伤口。   毛巾擦手时,他忽然又狠狠给了自己几巴掌,一点没有留手,侧脸被扇得通红,隐隐有肿起的趋势。   郑说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笑了下。   这只是死人不甘寂寞想要重返人间影响现实,但死人终究已经死了,他才是身体的真正主人。   他绝不会重蹈郑白镜的覆辙。   ……   冷芳携吃完饭,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郑说才又出现在楼梯间。   “?”   他脸上是什么,手上又是什么?   冷芳携觉得奇怪,半个小时不见,怎么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   面色也黑沉,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吃完不收拾,来当大爷?”说话的语气呛得很。   然后郑说系上围裙,冷着脸收拾残羹冷炙,冷着脸洗碗。   “我这儿不是黎明军,不惯着你。”   郑说给冷芳携安排的房间在一楼,方便他进出。房间装修得像个样板房,一点人味都没有,残余消毒水的气味,像今天才刚打扫过。   郑说臭着脸铺床,帮冷芳携收拾行李。   他拿出支外体,摸了摸,嘲笑道:“你以前的支外体就很丑,现在装上仿真皮毛,还是丑得很。”   又讥讽箱子里的小猫衣针脚歪歪扭扭,颜色和款式也丑得很。   冷芳携:“。”   他一句话没回应,郑说叭叭说了一大堆,肉眼可见地兴奋。   把他推进浴室里,郑说现场展示了下如何开关热水,并冷酷地说:“我不喜欢那些器械,除了一个扫地机器人,这里不会有供你使用的机仆。洗澡,穿衣,一切自己做,我不会帮你,也别妄想我为你购入机仆。”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   这一晚上都挺一言难尽。   洗漱完毕,冷芳携陷入睡眠,浑然不知一楼之隔的距离,有人冷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安眠。   “草!”郑说低骂了一句,手掌捂着脸,浑身跟火烧一样,燥得不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还清醒得不得了,一点入睡的苗头都没有。   掀开薄被,赤脚下楼,疯狂灌入几杯冰水,心口处还是烧得不行。   郑说在客厅来回踱步,忍不住来到冷芳携床前。   一见到陌生却又熟悉的眉眼,激动难耐的情绪就安分了些。   但还是没有睡意。   郑说就这么站在床沿,垂头看着冷芳携,眼瞳在黑暗里泛光,直到晨光既明才离开房间。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仿佛恐怖分子凝视冷芳携的同时,一只顶着郑白镜壳子的娃娃也用冰冷、厌恶的眼神在看着他。 第124章 “我不是说了不会买?”   郑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但梦里的主角不是他。   或者说,这场梦是一段记忆的延伸。   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被烟雾笼罩,显然在记忆主人的观念里,那都是不值得关注的事物,唯独中心处的青年清晰无比,每一根发丝都纤毫毕现。   他坐在简陋的轮椅上,面容青涩,两腮夹着婴儿肥,乌发软趴趴地贴着纤长白皙的脖颈。瘦弱身体笼在黑色短袖衫中,裸露出的双臂自然下垂,掌心被大腿托起。   白球鞋与上伸裤脚之间的那截脚踝,瘦得一只手就能圈住,缠绕着情/色的青筋,那么细小那么孱弱,就如同青年这个人一样。   雪津津的透着病气的肤色,偏偏唇色很浓。   原来冷芳携少年时是这个模样。郑说想。   五官杂糅稚嫩与锋利,既不会让他显得像柄触手即伤的长刀,又不会让人觉得他柔弱可欺,是正正好的状态。   哪怕少年双腿有瑕,比任何人都要矮半个身子,看谁都要仰起头,那双凉浸浸的眼珠看过来时,没人敢小看他。   冷芳携微微抬起下巴,神情冷傲:“你就是White?”   他在询问站在面前的人,只是在梦境里,被他注视着的是郑说。   郑说动弹不得,无法掌控梦境,即便取代了郑白镜的位置,也无法出声回应,只能应激性、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不是。”   白雾忽然弥漫,淹没了少年,郑说终于挣脱了束缚,下意识想去捉他,却只触碰一丝绵绵的雾气。   “郑白镜。”又是一声呼唤,沙哑微凉的嗓音。   声音是有温度的。这一声那么低、那么沉、那么近,仿佛就贴在他的耳畔,一瞬间燎热了耳廓。   入睡前的燥热再度席卷。   昏黄的灯光斜斜打过来,映出的是额发湿透的冷芳携。他就躺在与郑说近在咫尺的位置,侧对着他,睫羽低垂,疲惫,冷淡,眼底晃着水光。   “去帮我倒杯水。”艳红的唇瓣分分合合,看得郑说一阵懵然。   目光顺着淌落的阴影,滑向玫红点点的脖颈,再往下,所有光与暗汇集的部位。   因为睡姿,真丝睡衣在那里叠出褶皱,宽松的领口歪斜,露出一点——   郑说蓦然睁大双眼。   他惊醒了。   清晨的冷空气游荡在卧室每一寸角落,郑说却只薄薄盖了一层,掀开被子,肌体炽热滚烫,未感到丝毫寒意。   他坐起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胡乱骂了几句,才不甘愿地垂头,厌恶地伸向被盖住的下/半/身。   洗漱完毕,郑说下楼准备早餐,走到半截楼梯处,背对他的身影映入眼帘。   冷芳携已经醒了。   别墅里没有开恒温系统,冷空气肆无忌惮,因而他穿得比昨天要厚,雪白的高领毛衣包裹着他,像一捧半融不融的新雪。   头发被随意扎在脑后,露出姣好的轮廓线条和脖颈。   冷芳携在看玻璃外连绵起伏的群山,山头处已经覆盖一层白雪,不见一丝绿意,颇具冬日的萧索气息。   他看得很认真,很安静,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郑说。早晨冰冷的日光在他眉宇间流淌,盈晃在漆黑的眼眸中。   与他相对,郑说热烘烘的肉/体根本不需要厚衣服,套着简单的薄上衣,仿佛还停留在夏天。   同一个客厅里,冬夏两种穿衣风格。   郑说低低笑了声,越过冷芳携打开冰箱,喉结滚动,毫无顾忌地灌下一瓶冰水。   偏头闲闲道:“现在和过去很不一样了,对吧。”   冷芳携摇头:“没什么不同。”   “哐当”一声,空水瓶正中垃圾桶,郑说拍拍手,挑眉看着他:“地表变了,城市群落变了,就连人也变了,怎么会不同?”   冷芳携淡淡:“所以我说,没有变。过去是人与人的战争,仿生人只是一方使用的工具;现在也是,只是手段不一样了。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还是一个样子。”   唯一改变了的,大概只有大意志。   这个漆黑的球状物体悬挂高空,仿佛另一个太阳俯瞰大地,每个角度都能看见祂突兀的身影,显得远方的雪山也不怎么漂亮了。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郑说不再抬杠,正转身去厨房,余光瞥见家里唯一一台扫地机器人蹲在冷芳携脚边。   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怪怪的感觉。   郑说明白,那只是机器人结束工作,刚好停在旁边待机,扫地机器人只会按照既定的指令行事,没有交互模块。但郑说却总觉得平时毫无存在感的机器人忽然多了几分色彩,贴在冷芳携脚边,狗里狗气的。   “嘬嘬。”冷芳携瞥向脚边的机器人,矮矮的刚到脚踝的位置,他小声地逗了几下,机器人信号灯一明一灭,机械臂轻轻地扒拉住小腿,以示无奈。   等郑说从厨房里出来,机器人又很迅速地收回机械臂,恢复原状。   郑说朝那边看了好几眼,见机器人毫无异状,收回视线。   看来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吃饭的时候冷芳携提出需要一台机仆。   郑说皱眉:“我不是说了不会买?”   他有点生气,怀疑冷芳携昨天没认真听他讲话,已经提前申明过了,结果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这倒不是郑说故意为难冷芳携,他把人接到家里又不是抱着虐待折磨的心思。实际上郑说一个人住就喜欢万事亲力亲为,不喜欢机械产品过多,所有家务里,他唯独厌烦扫地,也没那么多时间清扫别墅的每个角落,于是才只有了一个最低端的扫地机器人。除此以外,无论是恒温系统、清风系统,还是智能家居,通通都没有。   一个连窗帘都需要亲手拉的地方,与倡导用机械提供便利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   “你又没完全残废,不需要机仆。要是有什么做不了的,难道我是死的?”郑说几口吞下鲜肉包,“别想了,不买。”   冷芳携看他几眼,没再说话,像已经接受了事实。   毕竟他现在是俘虏。   嘴里的包子瞬间没了味道。   郑说喉结紧了紧,心想,冷芳携的待遇已经够好了,有自然食材可以吃,还不用做家务,在自己这儿,更不要求他为方舟付出什么,已经够好了!   一边这样想,一边坐立难安,食不下咽,频频往对面看。眼神太过明显,以至于冷芳携抬头,递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饭后,郑说给冷芳携更换芯片。   冷芳携目前使用的是黎明军的芯片,很多权限和功能没有不说,还存在被追踪监听的风险。郑说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反动组织的下限。   手环在冷芳携被林蔚带走时,就被销毁。郑说准备了更昂贵先进的新款式。   他抬了张歪扭的小木凳坐过来:“伸手。”   一边打麻醉,一边嘲笑黎明军:“打肿脸充胖子,没钱就别装了。他们看你是个古人,拿些垃圾敷衍你,你还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他垂着头,毛绒绒的脑袋,鲜艳的头发,看起来像颗火龙果。   冷芳携淡淡看着,有种伸手抓一把的冲动。   等到开始手术,郑说的嬉笑怒骂全收敛下来,小心认真地切开皮肤。旧芯片混杂几缕血丝,被他用镊子夹出来丢进垃圾桶,新的芯片旋即缓缓送入身体。   郑说安静下来,全神贯注的时候,倒与郑白镜格外相似。   他使用的麻醉更为有效,冷芳携全程没有痛感,不看手臂处,完全没有正在手术的感觉。   只是在最后芯片入体的一刻,凉意顺着伤口蔓延,蹿到心口处。   不痛,却怪怪的,是身体对异物自然的排斥反应。   冷芳携跟着轻轻皱了下眉头,一个短暂的不适表情。   郑说涂抹凝胶,仓促地垂头。   青年哪怕只是微微的皱眉,都让人呼吸停滞,想要立刻为他排忧解难,更别说郑说的身体有它自己的想法,那种被选中、被感召的情绪更是成指数倍放大。   “晚上前这里不要沾水。”郑说起身,“我待会儿出去一趟,你好好在这里,别想着逃跑,这里可不是外环。”   他警告道:“你推着轮椅在外面一转,要不了几分钟就会被人抓回去,那些人家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以冷芳携的相貌,郑说毫不怀疑他会被立刻禁锢起来,成为那些权贵的禁脔。   郑说出门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台机仆。   线条更加流畅,模具更加精致,功能更加先进,芯片更加高端,是方舟集团研发已久,还未上市的新产品。   他匆匆赶到集团,从研发室调出一台就走。   登记人员当时瞠目结舌,惊讶万分。郑说的怪癖集团人尽皆知,因为对机械产品的极端厌恶,他连本部都很少涉足,如今忽然出现在研发室内,还带走了一台机仆,此场面无异于太子爷忽然变得端正文雅,让人怀疑人生的程度。   立刻摸出通讯器。   “我靠啊,太子爷中邪啦!是不是得赛博精神病啦?郑老大救救!”   “今天是愚人节吗?太子爷居然——来取机仆!”   “那脸臭得,眼神嫌弃得不得了,看俺们村的新机仆跟看仇人一样,不瞒你说,我当时真感觉他下一秒要掏炸弹了。”   冷芳携只不过午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就发觉室内气温上升,保持在一个非常舒适的温度,通风系统徐徐送出暖风。   身上的毛衣有些厚了,他换了件薄针织衫。   然后就看见崭新的银色机仆立在客厅。   早上刚斩钉截铁、严词拒绝他要求的人,两腿大开,靠在沙发上,表情冷漠得很:“用吧。”   冷芳携:“……”   冷芳携:“。” 第125章 寒冰三色堇。   图灵机在扫地机器人里还没呆满一天,就拥有了高大魁梧的新身体。   合拢五指,模具的精细度肉眼可见更好,许多之前比较困难的动作,现在可以轻松自如地完成了。   若非外壳还是金属,五官仍然一片光滑,刻画鲜红刺眼的标记,与真人几乎没什么差别。   不过图灵机用过更好的壳子,那时他能用拟真眼球捕捉冷芳携的神态,现在却只能通过画质更低、更失真的成像观察一切。   他在卧室帮冷芳携收拾东西——郑说昨天只是把行李从箱子里搬运到另一个地方,完全没有整理,还将他的编织工具弄得乱糟糟,完全不能称之为收拾。   图灵机把衣服分门别类地收纳好,就无所事事了。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外面做饭、洗碗、洗衣服之类的家务,全被郑说包圆了,哪怕带回来一台机仆,他也不假于他人之手。   浴室门分开,热腾腾的水蒸气呼啦四散,冷芳携裹着一身水汽走出来,微微侧头,干毛巾不紧不慢地擦拭湿发。   肌肤浸透了水汽,在暖调灯光下氤氲出盈盈的粉意,比白天的时候看着更加健康。   待他坐在床沿,图灵机走过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   掌心处分开两道小口,吹出徐徐暖风,伴随着机器人恰到好处的按摩,一寸寸地烘干了湿漉漉的头发。   梳发时,图灵机将冷香的精油抹进每一根发丝,软趴趴垂落在肩头的乌发,顿时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说说吧。”冷芳携回头看向他,唇角微翘,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被封冻的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   机器人是没有“生活”的概念的,作为工具被创造之初,他们就是为了人类的愿望而存在,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但随着这个问题,图灵机确实回想起了什么。   在他被大意志戏谑般的话语唤醒以后,图灵机才发觉自己没有完全消散,仍然有数据碎片顽强地留存在网络当中。   通过网络里飞速传递的信息,图灵机得知在那一战后,冷芳携选择自我封冻,陷入无期限的沉睡。   正是百废俱兴,亟待重建秩序的时刻,人类内部却率先陷入混乱——从前因共同利益而走到一起,众志成城的伙伴,如今也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彼此刀剑相向。   战争的到来是必然可以预想到的事情。   愚蠢的从众者,完全忘记是谁带领他们艰难地粉碎仿生人阵线,解除暴政戒严,完全忘记了过去是多么艰辛,多么困难,轻易地选择动用武力解决一切冲突。   如果在这时,旧日幽灵卷土重来,仿生人失去了最高指令约束,人类的文明危在旦夕。   但好在,图灵机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他厌倦了和人类打交道,放任自我追随本能地潜入封冻仪器之中。   冷芳携安静地躺在里面,双手交叠在柔软的腹部上,看起来像睡着了。   冷雾萦绕,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偌大封冻舱内,一时间只听见他低缓、轻微的呼吸声。这声音一日比一日弱小,直至归于平静,自然而然地进入封冻状态。   图灵机在他的身体数据上攀爬,借着封冻舱的光线和热成像不断记录下冷芳携每一日的变化。   他的头发又长了,他的睫毛更卷翘,他的肤色更加苍白,他的双腿肌肉在萎缩……   半夜的时候,冷芳携突兀痉挛颤抖了一瞬,紧闭的双眼分出一道迷蒙的缝——他看起来仍在梦中,只是在间隙时向这个世界投来一个疑惑的注目,但很快,他又安详平稳地入梦了。   从前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仿生人与人类,图灵机只能借由他在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了解他,可现在,没有谁比他更加熟悉冷芳携。   冷芳携也不能。   他知道自己不仅肩膀上有两枚交相辉映的小痣,大腿内侧的阴影处也有吗?   他知道自己入睡时手指会下意识纠缠在一起吗?   冷芳携不知道的,图灵机全都知道。   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人类。   数据不断增大,全是冷芳携的变化记录。   封冻舱静谧安详,外界的纷纷扰扰全与他们无关。图灵机注视着冷芳携,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有时候,他看着无意识颤抖的青年,忽然生出一种将他拥入怀里的冲动。但他没有实体,只能穿梭在封冻仪器和封冻舱之间,一切只是幻想。   而且冷芳携不会感觉到冷,那只是他的身体对封冻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图灵机以为自己会陪伴他直至世界终结。   结果没多长时间,冷芳携留下的谜题被破解,鲁莽的新人类闯入封冻室。   时隔一百六十七年,冷芳携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图灵机跟随他,默默占据了机仆的躯体。青年谨慎地观察新世界,不会知道有一段数据陪伴了他这么久。   图灵机想,自己或许产生了怨气,以至于躲藏在九号躯壳之下,不告诉冷芳携自己的身份。也许是死过一次,变异的数据使得他居然想等冷芳携主动发现他的存在,结果只等到他找到了新的陪伴——   他和楚童关闭卧室门的那一晚,图灵机立在客厅里,竭力忍耐住接管智能家居进而窥伺卧室的冲动。他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人类的交/配活动——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一整晚直愣愣地注视房门,程序几乎崩溃。   不断地排查故障,不断检测病毒,一无所获。   图灵机猜想,冷芳携想知道的也许是他为什么在数据崩溃后仍然能留存下来,又是如何能够在新人类铸就的机仆间迁跃的,他对机器人日复一日的数据更新不会感兴趣。   “我也陷入休眠,任由数据自由增长。”于是他这样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近两百年时光。   与此同时,他隐瞒了一件事——百年前的图灵机选择自毁崩溃,其核心数据受到冲击,即便在大意志的干涉下保留下绝大部分,仍然有小部分的缺失。   他已经不能算是冷芳携从前认识的TM了。   ……   夜晚,图灵机被赶出卧室,冷芳携很直白:“晚上对着你,我会做噩梦。”   图灵机始终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分析他的情绪变化与激素分泌,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他面部的提醒标记——冷芳携不惧于危险,却厌恶在半梦半醒间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   图灵机头一回对现在的外壳产生厌恶,仿生人时期,他的外表英俊温和,大数据显示,是任何性格的人类看到都会觉得舒心的长相。   要是换回那张脸,冷芳携绝不会赶他走。   关上房门,机仆打算就在门口待机,就看见烬独自一人飘在门口,神色是惯常的冷漠,似乎无论怎样被冷芳携无视都不为所动。   可在机器人眼中,那微微下撇的唇角,紧紧收拢的五指,无一不说明对方并非坚如铁石。   看到他,图灵机心情就好起来。   从他身上找回了自信。   这类精致的娃娃放到市场上,是昂贵的、人人追捧的新奇产品,但烬显然不是。   他的条件是如此得天独厚——与冷芳携早就相识,外表小巧可爱无害,能随时随地跟在冷芳携身边,结果却一点不得人类的喜爱。   图灵机都要可怜他了。   好在机仆没有拟真眼球,那些幸灾乐祸与优越感烬都无从得知,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啧。”紧接着一声烦躁的声音自上传来,图灵机抬头,就看到裸/着上身的郑说悄无声息地走下来。   机仆自带的夜视功能,让他得以看清郑说此时的状态——锋利的眉压眼,瞳孔里是幽深的欲望旋涡,艳红的短发干净利落,仿佛黑暗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紧绷的肌肉挂着汗珠,周身的气温炽热滚烫。   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欲求不满。   郑说偏头,就对上了图灵机,一人一机仆面面相觑。   接着,眼底闪过厌恶,别墅的主人皱眉,顾忌已经陷入熟睡的青年,声音放得很小,语气却是不容错认的严厉。   郑说让图灵机去客厅待机,别堵在冷芳携的门口。   说完,他在客厅烦躁不安地走动,最后停在冰箱面前。此刻唯有冰冻的水才能稍稍缓解痒意。   待郑说将一身燥热发泄大半,回到二楼之后。   安静待机的机仆,投出了一串字符。   “(╰_╯)#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啧。”又学着郑说的口吻,瞥向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的烬,把两个人一起嘲讽了,“他比你还讨厌,天天都在发情,跟条狗一样,一截口红也值得天天炫耀招摇过市?”   “你分出的碎片每一个都这么烦,应该反思一下你自己。”辱骂烬的时候,浑然忘记自己归根究底同为主神的一部分。   烬抱臂居高临下,并不搭理他。   图灵机略感无趣,这才鸣金收兵。   *   情人节前夜,图灵机检索到第二天是新人类的节日,虽然是专为情侣夫妻诞生的节日,图灵机认为,自己还是需要给冷芳携送礼物。   这是人类以前就教过TM的礼仪。   但现在别墅里还有个讨厌鬼郑说,他不能像在新南公寓那里时采购物品,距离红围巾织好也遥遥无期,就将目光看向别墅外的小花园。   郁郁葱葱的植被,和即便在秋冬季节也开得艳丽的花。   郑说不怎么照顾它们,只在无所事事、想起来时浇一点水,完全任由植物野蛮生长,没有养死,反而养出一个生机蓬勃的花园。   前半夜不见郑说下来喝水,图灵机悄无声息地摸到花园,按照网络上的教程,小心翼翼地裁剪花枝。机器人不懂得审美搭配,只懂得把长势最好的几支都剪下来。   没有包装纸,只能用白色的毛线缠绕花枝,如此搭配出一捧花束。   图灵机悄悄把成品放在冷芳携的床头处,停留在门口,第二天清晨一检测到生理波动,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冷芳携捧起花束,瞥向他:“你送的?”   图灵机点点头:“礼物。”   幸运的是,虽然图灵机根本没研究色彩搭配,但他裁剪下来的花枝恰好浓淡有致。   冷芳携的目光落在最中心的一朵,覆瓦状排列的近圆形花瓣,嫩黄色的花芯往外延伸,是渐变的冰蓝色,仿佛碎裂的冰块,被纯洁无瑕的白托起。柔嫩的花瓣间优待露水,在晨光下隐隐透出脉络。   “寒冰三色堇。”图灵机介绍说,“方舟专门培育的新品种,可以在秋冬开放。”   有那么一瞬间,冷芳携的思绪被拉回过去,无数个与郑白镜一起度过的节日里,那间被大型三色堇和绣球包裹的玻璃花房中。   但很快,他就从回忆抽身而出。   “谢谢。”冷芳携抱着花束,寒冰三色堇的花瓣静静依偎在他怀抱中,他哪怕是开心的时刻,笑容也是淡淡的,“节日快乐。”   落到图灵机收音器内,被自动替换成——情人节快乐。   机仆有一瞬间的卡顿失灵。 第126章 “您和男朋友真配!是我目前见过最般配的情侣!”   情人节当天,早上八点三十二分。   大街车水马龙,打工人带着倦意和疲惫匆匆走到十字路口,等待绿灯时,争分夺秒地小眯一阵,哪怕睡半分钟也是赚了。   辛苦工作直到深夜,匆匆洗漱躺倒就睡,第二天又要爬起来奔赴公司,如此已经形成了机械一般的自驱力。   眼底青黑的打工人自嘲一笑,再过几年,自己就可以去申请改造成重型机械了。到时候直接优化上下班的通勤时间,能一辈子住在公司里。   绿灯亮起,他裹紧风衣,跟随人流走过路口,抬头随意一瞥,才从两侧粉嫩愉快的广告中意识到今天是情人节。   街头鲜花车一辆接一辆,巨型虚拟玫瑰在高空隧道上缓缓绽放,碎裂成无数瓣洒落,每一瓣都是XX商场的优惠券,上面的广告标语:给爱人最好的。   打工人收到了一瓣,只看了一眼,他就不屑地把优惠券拉进回收站粉碎。   垃圾!   当牛马这么多年,他早就对这些资本的推销手段见怪不怪,他的心跟在大润发杀了三十多年鱼刀一样冰冷,再也不会有所动容。反观身边两两一对的男女情侣,他们有的发出轻快的欢呼,有的耳鬓厮磨、亲昵地商量:“待会儿去那里逛逛吧。”   愚蠢,幼稚。打工人冷笑。   抱着这样观念的他,无疑是今天的异类。他的冷漠很快淹没在情侣的海洋中。   隔一小时便会上演的流氓广告不仅骚扰每一位大街上的行人,还飘进了两侧住户的家中。殷红的花瓣一旦接触到智能设备,就牢牢扒在上面,检测到人类生理活动,立刻弹出。   “……”成年男人的下颌线骤然紧绷,广告被无情搅碎,这名因为老婆被人抢走而孤家寡人的男子,冷酷地将流氓广告强制关闭。   浓郁的咖啡味在这一天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按照原计划,这里应该充盈花香——楚童提前和全区绝大部分花卉供应商达成合作意向,情人节当天,区内80%的自然鲜花会集中在这里,簇拥两对熠熠闪光的戒圈。   他会半跪下来,亲手为冷芳携戴上戒指,然后亲吻那一段雪白的指节。   以此掀开情人节的序幕。   但现在,房间空旷冷寂,不见一丝花卉的踪影,只有几块硕大的屏幕挡住光线,上面被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数据和折线填充。   桌案上是凌乱的纸质资料,一杯又一杯咖啡零散地排列着。   情人节,没有老婆陪伴不说,还得加班加点熬夜给一堆蠢货收拾烂摊子。   饶是楚童情绪再稳定,此刻也忍不住暴躁发疯了。   最令他破防的,是他在冷芳携被人带走后经过调查,通过一些微妙的蛛丝马迹,推测出冷芳携是利用方舟故意离开。这个猜测比任何事实都让他失落难过。   失去冷芳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冷芳携想要离开他。   连续多日昼夜颠倒,得不到充分休息,楚童一头淡金发干枯毛躁,眼尾的细纹写满了疲倦。解决掉手上的工作,忽然暗下来的屏幕映出了他的面容。   客观来说,英俊文雅,没有少年人的轻浮桀骜,沉淀出独属于年长者的成熟与韵味。   这是一张不一定得到喜欢,但很少会有人在第一次见面就讨厌的脸。   从前,楚童自信地认为冷芳携会喜欢他的,他不像那些小年轻毛毛躁躁,能够提供给青年最体贴的呵护和最温柔的体验。   但现在,在发现冷芳携住进郑说的私人别墅之后,从前那点自信轰然粉碎。   手指轻轻抚摸上眼尾,楚童不得不怀疑冷芳携是不是厌倦了自己,厌倦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而郑说比他年轻太多,精力无限,所以冷芳携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跟郑说离开。   这是一个目前得不到解答的疑问,楚童由衷希望,它永远不会有答案。   没关系,老婆只是厌倦了黎明军的生活,所以才借机离开,去外面喘喘气。他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等到老婆离开才后知后觉。   楚童反思自己的迟钝。   至于郑说,他不是冷芳携喜欢的类型。   只有他才是冷芳携的正牌男友,干嘛总想些有的没的,给自己找小三呢?   等冷芳携在外面玩够了,他再去接他回来,刚好所有戒指到那时都能完成,一起送给他。   *   同一时间点,内环独栋别墅。   郑说僵硬地躺在床板上,醒来后没第一时间起身。   今晨按照惯例,他点进网络查看今日资讯,新闻没看到,却被满屏幕的玫瑰和熏粉的广告迷了眼睛,郑说这才发现,今天是情人节。   他不怎么关注这些人造的节日,也对那些完全为了掏空钱包的广告没兴趣,只是转头想到别墅里的另一个住户,这个普通的节日就变得不普通起来。   冷芳携是他本体捧在手心上的爱人,他们过去或许度过了无数个类似的节日。   明明早已把郑白镜的日记扔到终端最底部,此刻,郑说还是忍不住翻出来点开看。   哪怕日记里的内容,他曾经看过一遍,时隔多日再次回顾,或许是因为和冷芳携接触过了的缘故,显得格外不同。   日记里有好几条关于情人节的记录。   【今天是情人节,但老婆在忙,不想打扰他,准备的东西都用不上了。失落。】   【该死的图灵机!该死的仿生人!老婆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说可以跟我出去,结果戒严了!精心安排的约会路线全泡汤。】   【终于过了一个完美的节日,准备的玫瑰和三色堇刚刚好,老婆很喜欢。电影轻松愉快,翻了好久定下的餐厅也没有踩雷。老婆老婆老婆——好爱你!回去的时候抱着老婆,软乎乎、香喷喷的,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刻更幸福了,好想流泪。希望下一年,下下年的情人节都能像今天这样好。】   郑说:“……”   太子爷嫌恶地皱眉,字眼还是一如既往地腻歪。   但这一页记录往前,是郑白镜变着花样辱骂TM;往后一页,是对沈千重狂风骤雨的攻击。于是更显得中间一页的内容如同臆想,郑白镜活像位留不住老婆的心,只能无能狂怒责怪小三们的无能丈夫。   郑说轻蔑地想,以郑白镜那种虚伪的性格,没人会喜欢他,冷芳携答应做他男朋友,说不定是看郑白镜哭得太可怜,被骗住了。   毕竟要不是看了日记,他也完全没想到在历史记载和媒体口中风度翩翩的优雅贵公子,居然通篇脏话喷溅毒汁,整天怨天尤人,嫉妒得想杀掉所有靠近冷芳携的人。   还是条只知道冷芳携的恋爱脑狂犬,舔了这么多年,冷芳携被唤醒后根本没提到过他。一厢情愿的傻逼。   虽然在日记的描述里,冷芳携对本体体贴关心,即便冷漠,也带着对情人的纵容。但郑说坚持认为,冷芳携对郑白镜实际上没那么喜欢。   批判嘲笑本体一通,顿时神清气爽,郑说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下楼准备早饭。   或许是因为从冷芳携与郑白镜的关系上,能够找到打击本体的点,郑说今天无比关注冷芳携的一举一动。   喝粥了,但是嫌烫,什么猫舌头。   吃了枚厚蛋烧。   搅搅瘦肉粥,慢吞吞喝完,就拿纸巾擦嘴角。   “胃真小,吃这么点就饱了?”郑说挑眉。   冷芳携瞥向他,眼底没什么情绪,轻轻地颔首,就让机仆推着他回房间。   冷淡仿佛一桶冰水,瞬间浇灭了郑说过度的兴奋和热情。   脸上轻佻的笑容顿时隐没,郑说的长相本就是强攻击性的类型,笑起来时还好,带着纨绔子弟的浪荡不羁,不笑的时候却显得阴刻锋利。   热腾腾的早餐食之无味,郑说面无表情地洗完碗,坐回椅子,长腿懒洋洋地支开,试图勾勾嘴唇,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郑说,你在干什么——   太子爷抱臂内省。   居然会因为冷芳携的一个细微的举动,而感到心情微妙。   指节富有节奏地点在手臂上,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微妙被抓出来,从里到外地剖析,精准地剖开情绪背后隐藏的东西。   ——他不是犯贱,只是因为过度厌恶郑白镜,所以在冷芳携的事情上有些心态失衡罢了。   因为郑白镜狂热地爱着冷芳携,所以下意识地想要从冷芳携那里获得比郑白镜更好的待遇,以此证明他的本体是个全然的失败者。   宽大手掌挡住双眼:“呵……”   这样看来,他与本体确实拥有相同的基因,心思如出一辙地阴暗。   ……   中午饭也是郑说做的,冷芳携吃完后,打算回房间继续看书,轮椅刚后退一步,被方舟太子爷踩住。   郑说以手支颐,笑吟吟地说:“下午带你出门,走吗?”   笑起来不怀好意,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不过,能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说走就走,郑说雷厉风行地解决家务,罩上一件黑色夹克衫,推着冷芳携上车。   离开恒温系统,外界凉风飕飕,这个世界的身体孱弱,哪怕出门前特意多套了一件短羽绒服,冷芳携的手指还是冰凉。   上了车,他把手揣进兜里。   “先去商场,看看你有没有缺的东西。”郑说决定接下来的行程,嘴里不忘带黎明军一句,“真是抠啊,什么都不给你买,你还留在那里干嘛?”   冷芳携:“……”   他略感无语,简单地提了一嘴是他没有要买的,算是给黎明军正名。   郑说把住方向盘,撇撇嘴,显然不怎么相信。   节日的气氛浓厚,哪怕是崇尚素色的内环里也被桃粉色充盈,满目都是玫瑰、钻戒、丝带等等与爱情有关的象征物。   下车后,悬浮车自动上浮,停靠在空中轨道上。   迎面寒风送来馥郁花香,大街上全是成群结队的情侣。   冷芳携过于出彩的长相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待他们看到紧随其后的高大男子,意识到那或许是冷芳携的男友,有人露出遗憾失落的表情,有人却跃跃欲试。   后者荤素不忌,不如说已经拥有男友的美貌青年更使人动心。他蠢蠢欲动,想要上前要个联系方式,余光瞥见高大男子用一种无比阴冷的目光注视自己。   身体不由自主抖了抖,头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美貌青年已经和他男友进了商场。   商场比外面更热闹,一些向来高贵冷艳的品牌正在进行大促活动。身处其中,更能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旧联邦的时代,很多商品是冷芳携没见过的。   “您好!”   正往里走,一名身着制服的年轻女性小跑过来,手上端着一盘巧克力,停在冷芳携面前热情道:“先生,我们在举办试吃活动,这是店里最畅销的款式,您要尝尝吗?”   虽然对巧克力不感兴趣,但看店员这么辛苦卖力,冷芳携还是叉起一小块饼干形状的巧克力,入口的味道很醇厚,但不是他的口味。   他品尝的时候,店员看出巧克力没有得到喜爱,打算从另一个角度入手,将自己产品推销出去。   目光转向身后的高大男子,店员说道:“您和男朋友真配!是我目前见过最般配的情侣!”   不说别的,俊男美人,光是外表就天生一对。   而郑说稳稳把住轮椅,细心避开人群,投注在美貌青年身上的柔和目光,更让店员觉得他一定爱惨了对方。   身为销售,总是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来招揽顾客,难得能说一次真心话,店员笑得格外真诚。   冷芳携顿了一瞬,刚想开口解释,被郑说抢过话头。   “你误会了。”男人翘起唇角,分明是澄清的话,配合那瞬间明亮的目光,轻快的笑容,澄清力度大打折扣。   店员愣了愣,心说你们俩怎么可能不是情侣?   瞥到美貌青年冷漠的眼神,后知后觉两人可能是在闹别扭,或者美貌青年不喜欢向外人展露关系,忙道:“对不起,是我想当然了。那先生,你们要买点巧克力吗?这一款正在做活动,买两盒送一盒,拿回家无论是自己吃,还是送人做礼物都很合适。店里还有其他口味。”   冷芳携对巧克力无感,郑说却买了两盒,推着他离开店里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第127章 “你还不明白吗?他根本不会爱你。"   到最后冷芳携买了几本书,除此以外没买其他东西,反倒是郑说给他零零散散买了一堆,从冬衣、围巾,再到零食、游戏,应有尽有。   购买的产品会由商场派专人送到独栋别墅里,所以离开商场的时候,两人依旧两手空空。   距离吃饭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郑说举目四望,想不出接下来要干什么。   看电影?逛游乐园?那是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是郑白镜热泪盈眶珍藏的回忆,他不屑于再去触碰。   “去博物馆。”还是冷芳携看着地图说。   “行。”郑说耸耸肩,虽然他觉得参观博物馆无聊而又乏味,纯粹是一些傻逼为了彰显文化素养而开设的炫耀场所,但也不吝于向冷芳携表达善意。   第三区的公共博物馆有且仅有一所,由方舟和千姿两个庞然巨物合作开设,所以难得在高楼密集的内环拥有一片宽阔地带,殿庙宇式的建筑极具复古气息,核验ID后进入,宽阔的信息屏上罗列出今日开放的展厅。   冷芳携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被命名为“我们的过去”的展览上,底下小字备注:我们的旧联邦时代。   原来,他的过去已经是历史的程度,那些遗留物被认定为文物,在博物馆内陈列展览。   展厅位于二楼,无论是宽阔的、被改造成旧联邦政府大门的特殊展门,还是络绎不绝的人群,都说明这场展览很受欢迎。   展厅内一束束灯光打在展柜中,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名讲解人员热情专业地介绍。不想听讲解,也可以从随人流穿梭的机器人那里了解更多。   冷芳携随着人流缓缓前进,看着展柜中一件件文物,忽然有种重返过去的错觉。突然,轮椅停住了,人流汇集处,一个巨大展柜中,银框封存了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粗黑的线条凌乱无章。   讲解人员说道:“这件文物长为21cm,宽29.7cm,是方舟集团郑白镜先生提供的私人物品,大家可以猜猜看它跟谁有关?对,看来大家都了解过,这是一件与Helle关系密切的物品,使用特殊的技术保存下来,得以让我们这些后人从它身上窥见过去天才的身影。”   冷芳携:“……”   郑说原本低着头发呆,听到讲解词,立马清醒抬头,眼底浮现出浓浓的兴味。   “不过遗憾的是,博物馆收到这件物品时,郑白镜先生已与世长辞,我们也就无从得知Helle留下的线条符号究竟指代什么。多年以来,各领域的学者们孜孜不倦,企图破解白纸上的秘密,却没有达成统一意见,一直争论不休。”   “我个人支持刘学者的观点,这张稿纸极有可能是Helle与图灵机对决前留下的,上面的线条,或许就隐藏了Helle对决战的战略部署,也或许代表Helle当时并不平静的思绪,大家认为呢?”   人群间响起极小声的交谈,冷芳携听到有人说“这肯定是他跟郑白镜的情书”,还有人张嘴就来:“郑白镜绝对想不到,那是赫莱与沈千重暗通款曲的媒介。”   “……?”   说话之人个个衣冠楚楚,面带礼貌微笑,脱口而出的却都是些夸张的臆想。冷芳携一时无语。   就连郑说也俯下身,黑压压地盖住光线,悄声询问:“谁说的对?”   他心里更偏向于讲解员的说辞,毕竟其他人的猜测实在荒谬,完全没有根据。   冷芳携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对上郑说难得认真求证的眼神,眼里蓦地漾出一抹笑意,但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郑说的疑问。   郑说被他看得心脏怦怦直跳起来,忍不住追问:“你笑什么?到底是不是讲解员说的那样?还是说那真是你跟郑白镜或者沈千重的——”   纤长的手指抵住嘴唇,一个噤声的动作,郑说下意识住嘴,待推离展柜,才看到冷芳携示意他低头。郑说跟着乖乖蹲下来。   冷芳携半掩嘴唇,小声地说:“是我在骂人。”   他的声音很轻,夹着气音,语调难得很有起伏,郑说从中听出一点调皮的意味。   这个答案有些超乎预料,但又在情理之中,郑说后知后觉感到刚才的认真状态实在过于滑稽,居然真的相信了那些荒谬的猜测,还向冷芳携求证。   他脸皮再厚,此刻也有些绷不住,火辣辣的,狼狈地握拳抵唇咳嗽两声,慌张地转移话题:“那儿还有,去看看。”   冷芳携很好心,没有多加调侃。   这张稿纸他记得还算清楚,原因是当时他回想起过去的世界,回想烬的所作所为,难得心情烦闷,就在纸上乱画,左一道,右一道,笔尖狠狠擦过纸面,就像是他捅了烬一刀又一刀。   如此幼稚的行为,在发泄过后,他就把稿纸随手夹进一本书里,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是因此才记忆深刻。   没想到居然被郑白镜发现并保存下来,更没想到居然被新人类当成宝贵文物而展览。   这真是……   想想那些学者不断研究,企图从稿纸内容里捕捉信息,浑然不知那只是他发泄情绪的产物,冷芳携就有点尴尬。   好在又看了几个展柜,对比其他人的遭遇,那点微妙的情绪一消而散。其他人更凄惨些,连藏得严严实实的私人生活都被新人类扒出来,私人用具充当展览物,冷芳携不得不庆幸他没留下什么私人物品。   展览的尽头是一件红围巾,经过岁月磨蚀,颜色已经褪成了陈旧的橙黄。展览品被命名为“一段无望的友谊”,小字特地备注:由千姿集团创始人沈千姿女士提供。   在讲解员口中,红围巾是也许是Helle赠送给沈千姿的礼物,是沈千姿与Helle友谊的象征,充满了沈女士对Helle的怀念。   冷芳携默默地看着展柜,意识到这是图灵机留给他的礼物。他忘记了去取,沈千姿却记住了。   只是赫莱与图灵机不能够有友谊,不能够交换礼物,因而沈千姿为他们遮掩了一切。纷纷赞美三巨头友谊的新人类,没人会知道这件围巾的制造者居然是他们深恶痛绝的仿生人。   更无人知晓历史上势同水火的两大势力首领,竟然曾经是那么亲密的好友。   在冷芳携身后,一只机器人跟着停下了脚步,面向展柜,信号灯闪烁的频率放缓了。   因为数据缺失,图灵机完全没有这一段记录,然而回想学习编织时,他下意识选中的红围巾,以及与展览品高度相似的编织手艺。直觉告诉图灵机,那些消失的数据或许与此有关。   然而很可笑的是,机器人哪里有直觉呢?   那种不经数据推理、逻辑循环推敲的直观感受,向来独属于生物,他的所有都由冷冰冰的机械和数字构造,不该拥有柔软肉/体才具有的感觉。但偏偏确实发生了,是否说明他距离冷芳携更近一步?   ……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冷芳携回看这片宏伟怀旧的建筑群。   郑说挑眉:“还想继续看?”   说着,就要推轮椅折返。   冷芳携摇摇头,只是仍然若有所思,郑说耐心地等待,片刻后,推着他离开。   刚才快要走到门口大厅时,一闪而过的被什么阴冷的东西注视的感觉,是错觉吗?   刚好是饭点,两人都不打算在外面吃,郑说把悬浮车开回别墅,推冷芳携下车时,居然得到了一个礼貌性的“谢谢”。   看来再冷淡的人,出来转一圈心情也会变愉快。   博物馆里颇为尴尬又滑稽的对话,被郑说翻出来反复品味,认为冷芳携显而易见对他有所改观。   在郑白镜的日记里,他与冷芳携花了快半个月的时间才熟悉起来。而他郑说,跟冷芳携住了三天不到,就能开彼此的玩笑,真不明白本体这废物后面凭的什么得到冷芳携的青睐。   郑说很得意,又很快乐,坐在床头,一想到冷芳携下车时的那句“谢谢”,笑容怎么也止不住。   紧接着笑容僵住,啪得给自己一耳光,打飞脑子里的浆糊。   沉沉黑夜,城市灯火依旧明亮闪烁,光污染将大半个夜空映得恍若白昼。   郑说面色难看至极,手掌轻轻贴在胸口。   心跳,快得不正常。   以郑说的敏锐,绝不会错认他此刻奔腾的血流、躁动的心绪是为了什么。   从前那些在生死一线的极限运动中都无法获取的愉悦感受,如今潮水一般将他淹没,让他得意忘形,甚至快忘记与冷芳携的真正关系。   呵……   说到底是基因的影响吗?冷芳携只是给了他一个好脸色,就让他整个人的情绪剧烈起伏,兴高采烈地跟条蠢兮兮的狗一样。   啪。   又是一个重且狠的耳光。   唇角溢出了血,郑说不甚在意地拭去。他凶狠地盯着夜空,不断告诉自己。   ——郑说,记住你是谁。   ……   同一时间,冷芳携没郑说那样复杂百转的心绪变化,洗漱完毕后,他长发披散,点开小夜灯在床头看书。   眼前忽然闪来一只巴掌高的娃娃,烬飞到书上,顶着第一次见冷芳携时英俊但没什么特色的外表,漆黑的眼珠闪了闪。   “情人节快乐。”   可能是怕再一次被扔出门外,烬很小心地注意,没有挡住书上的文字。   这点微妙的细节自然被冷芳携捕捉到,可烬只说了一句,就跟锯嘴葫芦一样闭上了嘴,就连图灵机都知道准备礼物,他却什么也没做。   偏偏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向他述说爱意。   冷芳携歪头打量他,额发滑落,半遮半掩地盖住侧颊,乌蒙蒙的眼珠灯下流光溢彩,看得烬心口一窒。   冷芳携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   烬平静地说:“你一直无视我,我硬凑过来,只会让你碍眼。而且你的身边有别人陪伴,他们是我的一部分,尽管我很嫉妒,也觉得他们陪你,你更开心。”   冷芳携厌恶他,所以烬忍耐着,不频繁出现在他面前。可冷芳携又对他的一些碎片有好感,烬认为,也许日久天长,冷芳携对那些碎片的喜爱会蔓延到自己身上。所以尽管无数次冒出碾碎他们的暴虐想法,烬还是忍耐着。   这点微妙的心思,他不敢让冷芳携知道。   冷芳携觉得好笑:“也许在你看来,那些人与你同为一体,不分彼此。但在我眼中,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与你毫无关系。”   说完,意兴阑珊地将烬丢出卧室。   烬骤然淹没在客厅的黑暗里,僵硬地立在半空,为了冷芳携的言下之意,空茫茫的胸口处隐隐钝痛。   大意志无情嘲笑他:“看你现在的样子,真蠢。如果要哭出来,就赶快跑回他面前,说不定他看你哭得可怜,还能给你一个好脸色呢?”   烬胸膛剧烈起伏,手握成拳,声音阴冷:“你分出来的那些废物,不也得不到他喜爱?”   这句话显然正中大意志的痛点,脑海那头传来一声冷笑。   轻快的声音跟着沉下来:“你还不明白吗?他根本不会爱你。你的这些手段只会徒惹笑话。”   烬刻意躲避、无视的现实被毫不留情地揭开。   “他本来就不会对人轻易动心,更何况对一个曾经欺辱他、强迫他、哄骗他的非人造物?“大意志高高在上,声音里充满讽意,“烬,你现在愚蠢得好笑,让我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本体。”   “……但,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做。”烬缓了缓,重新恢复平静,“我不想让他再讨厌我了。”   大意志唏嘘:“愚蠢,蠢不可及。你就算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又有什么用?他的精神力会不断拔高,直到拥有脱离系统的力量。到时候,你以为他是会继续留下,还是毫不留情地离开?”   烬沉默了,谁都知道问题的答案。   但他还是说:“我不会再违背他的意愿。”   大意志笑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重蹈覆辙,再一次强迫他。”   “唉。”他深沉地叹了口气,无奈得像是对学生恨铁不成钢的老师,“在他掌握对抗我们的力量之前,我们在他眼里只会是敌人,没有第二种身份。但不采取行动,他掌握力量之后,势必会想方设法脱离系统。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懂?”   “——烬,我们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第128章 “我继承了你的一切,当然也要继承你的情人。”   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方舟集团某部门小群。   :【红酒.jpg】   :至此,已成艺术。   :??疯了,还在加班?   :呵呵,加班?这是我怀着对公司深沉的热爱主动留下来推进公司建设。呵呵,不要污蔑了我对公司的热爱。   :惨兮兮,捏一把。   :【哭兮兮.jpg】   :一想到老娘拿命加班,太子爷还在外面潇洒,我真是恨不得捅他一刀   :太子爷最近好安静   :也不来集团也不出去鬼混也不去打人也不去找死,天呐,他是不是得赛博精神病了,这么老实待在家里   :上次他来拿机仆俺就觉得不对劲,哼哼,现在来看果然是!绝对有什么情况!   :【文档】   :讨论那傻逼干嘛,请吃!!大晚上,加班和搞同人最配啦!   :!!来啦   :大人。。。好香。。。这是什么神迹,,斯哈斯哈   :你炖肉真的没得说,香晕了!可怜兮兮的赫莱,被邪恶嬷嬷搞来搞去,嘿嘿。。你怎么知道我打出生起就是赫莱的嬷嬷啊!NTR是世界名著   :老师您好以后这种活动我们孩子就不参加了,孩子回来一直哭,怎么叫他他都不说话,脸颊被捏得红嘟嘟,身上全是红印子,老师您自己看看他衣服都被故意撕成什么样了,还好没有受伤,以后这种活动我们家孩子就不参加了,真的麻烦您了老师谢谢。天杀的老子这就报警把你们全部抓进去!   :寸不已,俺是阴间嬷,前夫哥亲眼目睹宝宝被人强制给我写爽了!   :可怜的赫莱宝,无神的双眼,乱糟糟的头发,虚弱无力任人摆布,是仿生人族群的小妻子啊嘿嘿,被强力机器弄得受不了只能呜咽哭泣,给前夫哥看激动了   :呃。。我有一个很恐怖的脑洞,你们看能不能搞搞,就素。。据说太子爷是迄今为止跟前夫哥血缘最浓、最像的一个郑家人,宝宝处于封冻中……有没有可能,太子爷偷偷把人抱回家玩一些强制play   :一些下克上,后辈顶撞前辈,还可以魔改成继承寡嫂,香得咧~   :瞬间get!!递笔,搞快些!   :你说的好有道理……而且太子爷也从未否认过,细思极恐,不会是真的吧……打出这些字的时候我的手都在颤抖   :!!!   :暴言,要是太子爷跟我猫配对,肯定是我猫怀念前夫哥的替身一枚呀~   ……   郑说这段时间确实留在别墅里不怎么外出,也确实是为了冷芳携,但不是为了监视他,一名双腿有瑕只能依靠外力的残疾人,哪怕是真的跑出了别墅,也跑不出别墅群。   他只是因为冷芳携的身份,想要观察他,越看越发现冷芳携和郑白镜日记上的描述一点都对不上号。   那些东西完全就是郑白镜的臆想。   真可怜。   郑说下楼喝水,看见冷芳携窝在客厅沙发上,双手握着一块外接屏幕。   因为低头认真的姿态,长发滑落,垂至大腿,形成一道黑色的帘幕,只在若隐若现间,透露出青年雪白的侧颊。   郑说走过去,看见屏幕上一串又一串代码闪过:“圣地巡礼?”   被誉为“圣地巡礼”的骇客活动,发源于对黑帽子首领的崇敬和怀念,活动持续期间,骇客们会不断冲击各大集团公司的系统,也会彼此攻击。   这是目前为止罕见地被认定为合法的袭击活动,大部分集团公司甚至会特意开辟出环境安全的战场,以供年轻气盛的骇客们一决胜负。   这其中,当然不乏浑水摸鱼真正企图窃取公司机密的人,也有一些在活动中崭露头角又涉世未深的青年,一结束就被大集团招安。   冷芳携刚解决完一位行事风格偏激的骇客,又被人黏糊糊地缠上。他的ID露面不到半小时,就已经成为整场活动的焦点。   一位手段老练、不失沉稳的参与者,听起来很像那些鄙夷他们躁动丢脸的守旧派,然而手段颇为天马行空,灵气十足,让多次参加、早已对彼此熟悉到近乎腻味的骇客们一头雾水。   不管怎样,罕见的新入局者值得他们“好好招呼”。然而这些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攻击,在冷芳携这里实在不够看,很多手段他十五六岁时就玩透了。这会儿他不觉得腻烦,饶有兴致地逗弄血气方刚的对手。   对方被他弯弯绕绕,一环套一环的还击手段折磨得痛苦不堪,结束后发来一连串感叹号。   【是男人就来正面对决!!】   于是郑说就看到冷芳携弯起双眼,清冽眼底飞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平直的唇角也翘起来,瞧着像只表面上矜持端庄、清冷高傲,背地里却为恶作剧得逞而偷笑的名贵品种猫。   “怎么样,如今的后辈成色如何,还能入眼?”郑说看出他在耍弄对手,漫不经心挑起眉梢,试图获取青年内心的真实想法。   冷芳携瞥他一眼,下巴微抬,眼睫微垂,毫不客气地下评判:“都很稚嫩。”   郑说嗤笑了声:“因为这些人本来就是刻意培养出来的无害小狗,咬人没力道,那些真正在网络上翻云覆雨的人,要么ID高高挂在通缉榜上,一露踪迹就引来狂风暴雨的追捕;要么早早被招安,成为集团的家犬。”   话里的意思实在不好听。不过,也确实如他所说。   冷芳携关掉屏幕,意有所指地说道:“郑先生也是家犬中的一位?”   郑说喉结紧了紧。   冷芳携的称呼看似礼貌,实则略带讥讽之意,郑说却没感到半分冒犯,反而神经颤动,火燎燎地烧到心口。   冷芳携那样冷傲的人,众生在他面前是平等地被无视,却忽然有个人被他用刻意的敬称称呼,这种上下颠倒、冷热交杂的意味,实在令人头晕目眩……   或许是前几天穿的太薄,冷空气穿透坚硬的皮肤,袭击了免疫层,郑说觉得额头晕乎乎、热熏熏,像在发烧。   素白十指交叠在一起,像一只蝴蝶栖息在膝头,冷芳携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孤傲的冰冷,明明身处任人摆布的弱势地位,却仿佛居高临下。   在他口中,骇客们惊心动魄的袭击完全是一场热身游戏:“而方舟的系统,哪怕经过无数次更新迭代,在我看来依旧不堪一击。或许复杂一些,难度高一些,但归根到底,也只是游戏而已。”   斜斜递来的一个眼神,充斥着自信与不屑。   这样神采飞扬的一个人。   平时的冷芳携是冷淡的,平静的,甚至看起来是无害的,像一枝缠绕轮椅攀爬的洁白花卉,虽然根茎带着尖刺,在人抚弄的手指下,仍然只能被动地承受。   可一旦进入网络的领域,顿时展露出无可比拟的耀目光彩。如同蚌中生珠,哪怕在深沉的黑夜,也盖不住莹润亮眼的光。   郑说忽然能理解郑白镜为何变得那么不值钱了——突然遇到那样神采飞扬、惊艳非凡的少年人,对于昔年在控制、打压和辱骂中长大的人来说,无吝于一束洁白的光,引得人飞蛾扑火,烧手焚身也在所不惜。   因为,实在太耀眼,太想要留住。   太阳穴突突胀痛,郑说眩晕得两眼发痴。   看到他双颊通红,冷芳携迟疑了一下,询问:“……你生病了?”   郑说嘟囔了句什么,冷芳携没听见,高大青年又摇摇晃晃地起身,上楼时迷迷瞪瞪的,但似乎还保有理智,对他说了句:“没,我上去睡一觉。”   ……困得这么快?   冷芳携不太懂新人类的睡眠系统。   今晚难得是图灵机做饭——郑说不知怎么了,自从上楼后就没露面。图灵机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过厨房掌勺大权。   吃完饭,没见郑说的人影,冷芳携让图灵机留了份饭菜,回卧室洗漱。   ……   二楼。   郑说没睡觉,僵硬地躺在床板上,活像一具死了几百年的尸体。   他的眩晕一离开冷芳携的视线范围,自动就清醒了,只残留胀痛的太阳穴,和飞速碰撞的心脏。   比他第一次见到冷芳携时跳得还要快,带动肢体血液奔流咆哮,发出的信号是那么直白,那么强烈,让郑说哪怕用尽全力去忽视,去回避,依旧被冲击得不得不直面内心。   他对冷芳携是迷恋的。这一点郑说并不否认。   从初次见面起,冷芳携就对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吸引力,伴随着焚烧澎湃的热情,只是靠近冷芳携所处的范围,嗅到他身上独特的气味,郑说就感到舒适而沉迷。   但这并不代表他被对方俘获了。   郑说一直认为,那些独特的感受有一大部分出自于郑白镜遗留基因的影响,剩下的一部分来自于冷芳携这个人本身。   所以他尽管痛恨自己的丢脸表现,却还能从容地对待家里的新住户。   暮色四合,他在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种场景近来已经屡见不鲜。   郑说注射过强化药剂,这一点睡眠的缺失不影响白天的精力,却折磨得他苦恼万分。   每当喧嚣褪去,他离开冷芳携,独自回到房间,夜里的不能安眠瞬间化作一条浸满冰冷盐水的长鞭,他的每一次辗转都是重重落在躯体上的鞭打,不断拷问他——你究竟在自欺欺人些什么?!   无论是肉/体还是思想,都迫不及待地要得出那个早应该出现的答案。   只有残存的一点倔强还在坚持。   郑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尤其是一想到那些鞭子,如果是冷芳携施加在他身上的——   欲望忽然澎湃,郑说面容扭曲,凶厉的眼怒瞪,却盖不住心口呼之欲出的躁动。   长鞭咻咻落下,不断质问。   为什么回避?为什么不敢承认?你是个只会嘴硬的懦夫吗?!   还是说,仅仅因为他是郑白镜的男友,你就害怕了,退缩了?   肉/体紧绷到极致,而后骤然一松。   可那又怎么样?   郑白镜死了快两百年,死的不能再死。郑说曾经刻意搜寻过本体的后手,比如上传脑数据,比如像千姿一样背地里研究长生技术,都一无所获。   显而易见,除了过往的记载和遗留的克隆人,郑白镜这个人在真正意义上,确实消亡了。   宽厚手掌遮盖住双眼,郑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淋漓的热汗被风一吹,凉浸浸地冻人。   胸膛缓缓起伏,闷出的笑声低沉沙哑,带着一股桀骜恶劣的意味。   郑说咧嘴一笑,露出尖锐的牙齿,仿佛一条恶犬一样终于展现出贪婪,盯住了未来要叼入房中的主人:“凭什么不可以?郑白镜,我继承了你的一切,当然也要继承你的情人。”   一夜间,念头通达。 第129章 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第二天早上冷芳携洗漱完毕,来到客厅,就看到郑说穿着无袖的黑色紧身衣,长长的拖把沾水,在他手里被挥舞成轻便的笔,一点点将地砖拖洗得光滑洁净。   听到动静,郑说头也没回:“先别出来,等几分钟地干了再走。”   冷芳携于是局促地停留在卧室门口一小块区域里,图灵机更没有落脚之地,憋屈地缩在卧室。   地砖光可鉴人,倒映出模糊的人影,还残留些微的水迹。   冷芳携不明白郑说突然发什么疯,明明都是扫地机器人的工作,却还一大早抢着干。   哪怕恒温系统始终运行,冷芳携穿的衣服也有一定厚度,可郑说还是夏天的打扮,双臂赤裸,挥舞拖把间肌肉线条紧绷隆起,是冷芳携看着就觉得冷的程度。   但看紧身衣被汗水打湿一片,黏糊糊地附在肌肉上,就知道郑说非但不冷,反而浑身火热。   冷芳携:……这就是新人类的肉/体强度么。   等了几分钟,地砖大部分都干了,他才施施然来到餐桌,发现桌面显然也被清理过。   冷芳携挑起眉梢,这才观察到整个客厅,连同厨房区域都被打扫过一遍,指腹在桌面轻轻一擦,不染尘埃。   热气腾腾的早餐,有着不同于往昔的精致摆盘,看起来会是高档餐厅里标价上百的招牌菜。   郑说拿毛巾擦掉头发和身上的汗珠,施施然走过来。随着动作,劲瘦的腹部力量感爆棚,不得不承认,他不管人怎么样,身体却是强健的。   郑说丢开毛巾,慢吞吞坐下来,双腿交叠,眼珠漫不经心地望过来,一只手撑着脸,随口解释:“早上起太早,没别的事做,就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原来不只是一楼,而是除了冷芳携房间以外的整栋别墅……   “待会儿再把你房间整理一下。”郑说说道。   “不麻烦你。”冷芳携嘴里咬着一个小笼包,热乎乎的有些烫,他吹了吹,才一口吃完剩下的,“你拿回来的机仆很好用,每天都会打扫一遍。就不辛苦你了。”   郑说有些不乐意,但听到冷芳携关心他,即便明知那只是礼貌性的用词,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便矜持地笑道:“这些算什么,最多出出汗,一点也不累。”   ……谁问你累不累了?   冷芳携更确定郑说在发神经,忍住嘲讽的冲动,埋头认真吃早饭。   快吃完时,他听见郑说又说:“收拾完,你把你的衣服拿出来,我一起洗了。”   碍于郑说之前的行为,仿佛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冷芳携不得不追问一句:“手洗?”   郑说看他一眼:“当然是用机器,这年头谁还用手搓?”   昨天确实换下来几件衣服,即便郑说不提,他也要让图灵机拿去机洗,就让图灵机把脏衣篓拿出来。   然后冷芳携就看见郑说直愣愣往脏衣篓方向走去,一停,弯腰,大概打算提到洗衣机那里,却半天没动静,埋着头好一阵,抬头看过来,浓密的长眉紧皱着:“还有呢?”   “什么?”   “你的内裤忘了拿。”   冷芳携:“……?”   看他露出明显的疑惑神色,郑说双手环抱,勾唇笑了声:“害羞什么,有单独的机器,不一起搅,很卫生。”   冷芳携不知道郑说脑内的想法已经曲曲折折变化成内裤上会残留什么分泌物,直白果断地拒绝:“不用了,我习惯自己洗。”   哪怕有单独的机器,这种极度私密的衣物,在他这里仍旧归到需要传统手搓的一类。   “好吧。”郑说哼笑了声,看起来是遗憾的,但那笑呵呵的神情又仿佛早就预料到一切,“害羞的古代人。”   这并不是今天唯一的异常。   下午的时刻,冷芳携习惯午睡一小会儿,然后起来看书。除此以外,他也没别的能做的。   郑说虽然留在别墅里,却不和他一起,大部分时间都在二楼。   这天下午,郑说却早早地下来,少见地架着支金框眼镜,这类饰品向来很能增添书卷气,在他身上非但没削弱那股子凶悍野蛮气,反倒让他颇具败类气质。   没有斯文,只有败类。   他挨着冷芳携坐下,大腿紧贴着,热度瞬息传递过来。冷芳携不适地往旁边挪动,郑说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却在几秒过后一晃大腿,又贴了过来。   “……”冷芳携冷声说,“别挨着我。”   “不好意思。”郑说推推眼镜,看起来并不适应鼻梁上多出的重物,“我来找你请教些问题。”   他手指在眼镜边点了下,两人面前便投出一块屏幕,上面是一整面密密麻麻的代码。冷芳携扫了一眼,习惯性地阅读,发现这是个自动报警系统。   “最近在学习编写程序,我只擅长搞破坏,不擅长这些。艰难写了点,想到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尖端的学者,想请你帮忙看看,指点指点。”郑说用词含蓄文雅,声音温和地叫了声,“冷老师。”   冷芳携被他叫得鸡皮疙瘩都跑出来。   话虽如此,拿过来的分明是个高度完善的成品,“指点”一词,显然是谦虚了。   冷芳携还记得明明几天之前,郑说在他面前的脸还臭得很,说话冷得不得了,有时候把他当成洪水猛兽敬而远之。   现在却一改常态,美其名曰“请教”,但分明是种炫耀。   冷芳携不管他为什么作怪,不惯着他,明白郑说大概是想从他这里获得一些称赞,却用语犀利、毫不留情地接连挑出十几个错处和不成熟的地方。   郑说精心设计的系统被他批得半文不值,在他嘴里变成一个毫无实际用处的半成品。   “……冷老师的指点好犀利。”郑说嘴边的笑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调整过来,乖巧地埋着头,把自己变成一个听话的学生,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冷芳携,“学生受益匪浅。”   ……有点恶心。   冷芳携乜他一眼:“这种东西别再拿来打扰我。”   也别再发疯作怪,看起来下一秒就能被送进精神病院一样。后一句话,碍于郑说的脸面,冷芳携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但嫌弃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转过身后,郑说在盥洗室里连扇自己好几个巴掌,边扇边骂自己下贱,试图用语言和暴力提醒自己别太不值钱,结果晚上见到冷芳携,还是水灵灵地舔了上去。   殷勤备至地给冷芳携舀汤盛饭,自己饭没吃几口,全在关心冷芳携喜不喜欢今晚的菜,吃得够不够。   “吃这么点?”看冷芳携搁筷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么点能饱?”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冷芳携腹部,浓厚的探究意味,就差伸手来碰碰腹部鼓不鼓了。   此时此刻的郑说,让冷芳携不得不回想起郑白镜来。   因为基因病,冷芳携的胃口不好,加上胃袋比常人小,每一餐都吃不了多少,两人关系突破后,郑白镜非常关心他的饮食,每餐都会用尽手段督促他比平常多吃一点,久而久之,冷芳携吃得跟普通人一样多。   这么努力得到的成果,在郑说嘴里竟然是“就这么点”。此前楚童也提过他的饮食问题,现在冷芳携不得不怀疑新人类是不是个个都是饭桶。   好歹郑说最终只是用一种“你不会饿死吧”的神情看着他,没有上手硬塞。   晚饭后冷芳携回到卧室,没像往常一样继续查看关于方舟、千姿和据说设立在集团核心处的意志井的资料,而是若有所思地回顾郑说今天的一系列行为。   种种异常,要是换一个人,冷芳携肯定认为是烬的碎片受到影响,进而对他产生了占有欲望。就像优胜劣汰的动物法则,为了求偶,雄性会不择手段地展现自身的强大实力。   可偏偏,郑说之前是那么果决地表现出对他的回避,他的身份又有别于其余碎片,是郑白镜的克隆体。冷芳携能够理解他厌恶被视为替代品的情绪,自然能够想到郑说在对待他上,绝对会采取与郑白镜截然不同的做法。   毕竟没人生来喜欢犯贱,郑说表现出来的个性又是那么高傲和不驯。   冷芳携不喜欢自作多情,因而在这件事上,他审视得格外慎重。   但若抛开其他只谈那些行为,毫无疑问是会被人嘲笑的笨拙求偶方式。   一时之间,冷芳携举棋不定,不敢妄下结论。   还是当了好一阵哑巴的系统揭穿郑说:【任务者,郑说一直在对你发情。】   系统很疑惑,明明第一次见面,郑说就迫不及待地发情了,在人类的语境中,属于最不值钱、极有可能“千里送炮”的类型,冷芳携却好像直到现在才察觉,甚至不敢确定。   不太像从前聪颖伶俐的宿主。   揣摩着主神的心意,系统试探性地戳破最后一层面纱。忐忑不安等待许久,也没等来主神的警告,系统便明白自己做对了。   “一直?”冷芳携讶然地瞪大了眼。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冷芳携陷入沉默,指腹在指节上轻轻摩擦,仍旧思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抬头,在灯光阴影处捕捉到烬的影子,破天荒地主动提出了个问题:“与你有关的这些人,为什么都……”   明明没接触多久,就产生出烈火澎湃的情感,冷芳携想用个词语来精准形容这种表现,思来想去,怎么也找不出个合适的来。   他能理解郑说等人身为烬的一部分,哪怕是非常微小的一片,也会受到主体情感传递的影响,所以郑说对他产生情感,完全在冷芳携意料之中。   但如此迅速,如此浓厚,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说到底,冷芳携绝大部分的情感都投注在探索一个又一个世界,结识一名又一名看起来相似却又与众不同的伙伴,不断向更高处攀升上面,在爱情的领域,他的知识稀少得可怜,堪称一片空白。   没有体验过与人从陌生、熟悉、暧昧再到相恋的全过程,而是一开始就被迫接受扭曲炽热的侵/占,肉/体上的经验远远领先于感情上的碰撞。   这使得冷芳携在对待烬的碎片上,也采取了一些笨拙省事的做法,甚至某些时刻,无意识地将他们工具化了——譬如某个奔波在外的老男人。   烬陷在阴影中,黑黝黝的瞳仁瞥向冷芳携,眼底藏着被主动问起的欣喜,却又别扭地不肯立刻飞到冷芳携面前。   “我不知道。”烬沉默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慢吞吞说,“毕竟,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与我毫无关系。” 第130章 只手可握。   “……”冷芳携哭笑不得。   那期期艾艾的眼神,别扭的姿态,充满幽怨的语气,还有异常耳熟的话,无一不说明烬其实对他昨天的讥讽耿耿于怀。   烬惯常的形象是英俊但毫无特色的外貌,平庸的穿着打扮,哪怕顶着浮蘅、约尔德等碎片的外壳,表情依旧是毫无波澜、毫无动容的。   仿生人都比他更具有喜怒哀乐。   他向来沉默地跟在冷芳携身边,很多时候没存在感到像一缕空气。   这会儿忽然展现出类人的情感变化,学会了记仇,学会了呛嘴。冷芳携这才想起来,烬原来不是人机,而是掌控整个快穿中心的主神,是区别于人类,但同样具有喜怒哀乐的生物。   他始终记得从前因烬肆意妄为而受的折磨与屈辱,从没忘记过,因而无论烬如何向他诉说爱意,他也只把烬当成一头彻彻底底毫无情感,只知凭借本能行事的凶兽怪物。   可现在,即便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再被欺骗,冷芳携还是不受控制地产生了一丝微妙。   这样的情感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被冷芳携压下去,却还是被烬捕捉到。   主神不明白冷芳携凉浸浸的眼神为何忽然柔和了些,却不受控制地翘起嘴巴,完全忘记刚才在嘴上发过牢骚,很快说道:“无论他们成长成什么样子,内核本质不会改变。对你的爱写在基因里,因此不论起初对你抱有什么看法,只要和你接触,就会很快沦陷。这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不会说情话,只是平铺直叙阐述事实,造成的效果却与在人耳畔倾诉情衷无异。   这一晚,烬等到冷芳携陷入熟睡才离开房间,环抱双臂,从容悠然地穿过卧室门,来到图灵机面前。   图灵机正在观察庭院里的花卉,自从情人节赠礼后,他就爱上了将不同颜色、不同状态的花枝搭配在一起的活动。   仔细钻研过后,图灵机才发现他之前送的花束是多么糟糕,以至于这些天来偷偷尝试不同搭配,却不敢再将实验品送给冷芳携。   那条织了一半的红围巾也是,自从博物馆一行,看到过去自己的作品,图灵机回来就把围巾拆掉重新织了。   仿生人或许有完美主义症结,礼物必须达到最好状态才会送出手。   烬居高临下地看着图灵机,此刻的他,拥有前所未有的底气。   唇边的笑容跟焊上去了一样,怎么都消不掉。   刺眼万分。   图灵机强行抑制着愤愤不平的心情,佯装平静地说:“恭喜,总算通过装可怜获得了爱抚。”   “啊,让让!我要给芳携裁剪花束!没手没脚的生物别妨碍我了!”   烬完全听出了他的破防。   看来从人类那里搜集的资料也不是全无用处。   ……   午后日光明媚,落在身上却没多少温度。   最近几天,郑说一直在购入新物件,花里胡哨的家具陆续将原本空旷的客厅填充。冷芳携现在就缩在其中一件猫爪形状的懒人沙发中,绵软如云的毛衣外套袖口圈住半个手掌,只露出五根雪白如葱的手指,和云贝般淡粉的指甲。   浓密的长睫垂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资料一页又一页划过。   最近几天,冷芳携一直在查找大意志及意志井的资料。   刚刚苏醒,接入芯片后,冷芳携知道大意志的影响力远比旧联邦时代强盛。现在透过一些细节,更清晰地意识到对方在新时代的主宰地位。   从前高悬于天际,只在政府和研究所最高级别加密资料中才能见到的身影,现在越发频繁地展现出对世界的影响力。   祂就像另外一个太阳,只不过底色是漆黑的。   这个时代每一位新生儿都受祂影响,模糊不清的未来道路被扭曲,无论过程如何,最终都驶向疯狂的路径。文明被分割成荒野与城市,大公司沦为祂的爪牙,异化地产生公司意志,追求资本、追求盈利,在统一思想的裹挟下,哪怕是公司掌门人也无法扭转。   据说,在方舟和千姿的核心部门里,设有名为「意志井」的联络通道。   如同旧时代通过神坛沟通神明,获取神的旨意,进而以此为刀剑,征伐天下,增强控制力,两大集团的高层通过这一口“井”与头顶的黑日沟通,执行祂的意志。   有好处吗?   不见得。   但要是反抗,可能就会招致倾覆之灾。   大意志能如此轻易地从人类手中夺取情感,毁灭一个世俗的产物自然易如反掌。   在天空受到管制的当下,意志井是目前唯一能够接触到大意志的路径。   但意志井究竟是什么模样,被两大集团放置在哪里,如何通过井沟通大意志,资料只是含糊地一笔带过,想来这种极度敏感的知识,不被允许传播。   不管怎样,冷芳携得想办法到方舟大厦里。   郑说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途径,但看他恨不得整天与冷芳携腻在别墅里的态势,求助不是个好选择。   而且算算日期,他的躁动期快到了。   夜里的梦处于盛夏,高温度炙烤,空气都扭曲了,嘈杂的蝉鸣萦绕耳畔,叫人心烦意乱。   没什么连贯的情节,冷芳携感到自己在一直流汗。水液淌落,一身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湿得彻底。   醒来之后,床单上果然一片湿痕,有的是汗水,有的却不是。   冷芳携蹙眉,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让图灵机把床单、被子和枕套拿去清洗。   清洗身体时,再柔和的水流也让他细微颤抖,一身雪白的肌肤云蒸霞蔚般泛着绯色。   此刻的情潮还没发展到澎湃而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冷芳携皱着眉头,草草解决。   纾/解用品落在新南公寓里,没带过来,现在购买很有可能被郑说发现,进而盘问。冷芳携不相信别人的自控力,以方舟太子爷目前的状态,口头上的问询很有可能演变为动手动脚。   在过去的世界里遭遇过的事情,他还没忘。   “尝尝这个,温室培育的新品种,皮薄肉多,清香不甜腻。”吃完早饭,郑说端出一盘洗好的水果,红彤彤的果皮,每一枚都有拳头大小,形状跟芒果类似。   郑说殷勤地递给他一枚,冷芳携瞥他一眼,若有所思。   是否要与郑说达成合作呢?   就像他和楚童一样。   一直到晚上,褪下长裤,由图灵机涂抹药汁时,冷芳携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冷吗?”图灵机在他双腿上盖了张毛毯,半蹲下来仔细地推展药液,务必让每一寸肌肤都涂抹到。   机仆掌心的金属微微发热,落在腿上的力道恰到好处,冷芳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眼神散漫,显然正在发呆。   他们都没注意到卧室的门没关严实,风一吹就露出了一道小缝。   郑说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佯装路过,无比自然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不得了。   青年猛地推门而入,惊讶万分又怒火冲天:“你们在干什么?!”   冷芳携侧对着他,以郑说的角度,只看见机仆宽大的手掌捏住小腿,光溜溜的头几乎要埋进去,画面无比煽情刺激。   这、这——   郑说脸通红,两眼怒瞪,那表情像当场抓到了小三。   冷芳携诧异地转过头来。   发觉郑说误会了什么,他倍感无语:“……”   这人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解释过后,郑说尴尬地咳嗽几声:“原来是在按摩……对恢复有作用吗?”   冷芳携道:“聊胜于无。”   郑说不由自主地看向被机仆掌握的苍白双腿,或许是因为经过多次按压推拿的原因,苍白的肤色一点点润出粉意,水迹覆盖在上面,他的喉结紧了紧。   即便只是按摩,完全没有郑说想得那样刺激,机仆也只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工具,郑说还是觉得,这样的场面实在太过……   冷芳携与机器人贴在一起,令他不得不回想无意间在网络上看到的一些古怪言论——譬如冷芳携曾经被仿生人俘/虏一类的。   落在图灵机身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上敌意。   郑说捋起衣袖:“真要按摩,还是人手更加灵活。我来帮你吧。”   被迫让开位置的图灵机:“……”   按摩工作,图灵机已经完成大半,只剩下推展药液,让它们充分吸收的毫无技术性的工作。因而郑说很快上手,掌心粗糙温热地裹着药液,起先小心翼翼地按压、推开,试探冷芳携能够接受的力度,逐渐地压实。   红色短发擦过膝盖,冷芳携打量郑说,觉得这是一个试探的好时机。   他需要降低郑说的危险性,确认他能够安全无害地帮助他渡过躁动期。   掌心间嫩滑的触感令郑说呼吸一窒,下意识抬头,就对上了冷芳携低垂的眼睫。   这么近的距离,药液的味道、热烘烘的温度、从皮肉里散发出的暖香混杂在一起,郑说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从他的角度,甚至能数清冷芳携的睫毛。   青年的眼尾弧线自然秀丽,睫羽翩跹,容纳着的却是一双如霜如雪的眼睛,清澈而凌冽,蕴藏无限智慧。   暖灯的光在其间跳跃,顺着他低眉垂眼的一瞬间,倾泻出无限冷淡的风情。   郑说看得有些痴了,没注意手上的力道,五指圈住了大半腿肉。并不疼痛,却让冷芳携回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舒展的秀美登时蹙起,用命令的语气斥责他:“轻点。”   与此同时,无力的右腿应激性地抬起,踹了郑说腹部一下。   非常轻的一下,比羽毛还柔软。   腹部肌肉蓦地紧绷,铸成钢板一块,郑说手比脑子还快,捉住了细瘦的脚踝。   郑说:“……”   真的是只手可握。   没等冷芳携提醒,他就迅速地放开了。   那只捉过脚踝的手不自在地搭回膝盖,烧手般的烫意顺着掌心传递,一下子点燃五脏六腑。   郑说面部若无其事,唇线平直,耳廓连带脖子却已通红。热血汩汩,紧绷的肌肉始终不能放松下来,不到半分钟,后背就出了汗。   趁着擦手的间隙,郑说扯扯衣角,遮盖住下shen的动静。   随着这一次短暂接触,两人之间本就温热的氛围瞬间变得暧昧起来。   郑说头昏脑涨,不太清醒,完全凭借本能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他不愚蠢,在很多场合里,郑说得到过“敏锐得像头野兽”的评价。他已经从冷芳携的态度里察觉到什么,立刻想到——   原来他也对我抱有好感。   居然默许他的冒犯,没用鞭子抽他。   冷芳携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了郑说两眼,踹了一脚而已,直接就把方舟太子爷弄成翘嘴,欢欣鼓舞地想:再过不久,他就能取代郑白镜了。   浑然不知类似的场景,楚童也遇到过。   他并非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图灵机静静地在一旁看着,郑说捉脚踝那一下,他差点亮出武器。此刻,他正在思考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冷芳携患有性/瘾,需要定期纾解,他从前的情人已经归于一片尘埃,在新时代里找不到比郑白镜更加稳定的人。   楚童年纪太老,没有稳定的工作,家资不丰,身为反动组织首领,无法给冷芳携提供安稳的生活。   郑说年轻力胜,条件很好,性格却桀骜凶厉,按照数据库,有0.09%的家暴可能性。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归宿。   或许,他该把安装生/殖/器提上日程。   其他人都太危险了,只有他不会伤害冷芳携。 第131章 “钓了就想走,当不存在?”   结束按摩后,郑说马不停蹄地请来第三区也是目前医学领域最尖端的医生来检查冷芳携的双腿,权力庞大,金钱到位,医生不到半小时就赶到别墅。   涉及权贵的隐私方面,医生向来独行,连最得意的弟子都没带上,沉默地听从郑说安排,低垂着头进行检查,完全不敢抬头看冷芳携一眼。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与从前楚童为冷芳携做的检查没什么不同。结论毫无变化——以目前的医疗手段,无法治愈他的基因病症。   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老老实实定期按摩。   医生偷觑着方舟太子爷的脸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好半会儿,郑说道:“那以后有需要,你及时叫我。”   他让冷芳携把按摩数据导给他,打算私下里多加练习,务必要让冷芳携离不开他。   说着,想到无论是按摩手法,还是药液,全都是楚童亲手为冷芳携寻来,郑说心里不太得劲。尤其是再深入想一想,冷芳携住在新南公寓里时,楚童那老男人是不是也不要脸地接手了按摩工作,怀着下流心思触摸冷芳携孱弱的双腿,青年却浑然不觉,还以为那只是治疗手段,单纯无辜地承受着。   他自己是畜生,没关系,但发现别人跟他一样畜生,郑说就不乐意了。   双标得很。   此时郑说还不知道冷芳携与楚童的真实关系,只是下意识地膈应了一下。   ……   依依不舍地将手伸到出水口下,犹豫了很久,郑说才按下按键,冰冷的水流冲刷而出,带走了掌心和指缝间残留的药液。那不重要,只是随着掌心温度降低,隐隐约约还残留着的肉/体的温度也随之消失。这才是郑说犹豫不决的原由所在。   他很想将手里的液体保留下来,哪怕留到第二天都好,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做法太变态、太下贱,强行把沉重身躯拖向盥洗室。   水花溅在镜面上,映出一张喜出望外的脸。   笑意抑制不住,顺着唇角向眼角攀爬。他现在的表情,要是让方舟的人看见,绝对个个目瞪口呆,以为见到了鬼。   ——这还是那个不是冷笑就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了想给他一拳的欠揍太子爷吗?   太子爷也是人,也会喜从天降发失心疯。   从这一晚开始,郑说看什么都是美好的,阳光明媚,大意志的轮廓可爱,哪怕当夜依旧失眠,也阻挡不了郑说自醒来起就轻飘飘的心情。   他哼着歌走进厨房,利索地准备早餐。   冷芳携起了吗?他会不会赖床,缩在被窝里不停蹭枕头,就是不肯起来?   光是想想冷芳携可能表现出的不同情态,他就高兴得不得了。   郑说已经制定好了计划。   既然冷芳携也对他抱有好感,那他不能过于磨蹭。今天达成牵手拥抱成就,当周完成亲吻,如果气氛合适就……   郑说咧嘴笑了下。   但没几秒,笑容就凝固了。   如果要进行深入的身体接触——   方舟太子爷僵硬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没经验,从诞生起,也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方舟精心准备的芯片包他只读取了一半,剩下的被郑说归为无用垃圾,性知识就在其中。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现在再想找回芯片已经迟了。而且郑说不太想看那些东西,文字的理论还好,视频就太脏了,他怕长针眼。   尽管对自己的身体和本能抱有自信,相信临到头来,绝不会拉胯,郑说还是有些忐忑,心情焦灼起来,恨不得马上进行补习。   毕竟他是处男,冷芳携可不是啊!   从郑白镜日记里的只言片语,和频频闪烁的回忆片段,郑说就算想装聋作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前肯定做过,而且不止一次,是很多次。   冷芳携在情事方面肯定是个熟练老手,自己到时候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他眼里无限放大。两人之间珍贵的第一次,他要是丢脸献丑,郑说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他绝不要被比下去!   其他方面他都能让步,但在这方面,他绝对要胜过郑白镜。   和冷芳携吃完饭,郑说气势汹汹地上楼。他相信哪怕不观看辣眼睛的视频,只要阅读的文字理论到达一定数量,量变就会引起质变。   届时处男的青涩与理论的熟练结合在一起,他不信冷芳携忘不掉郑白镜。   ……   郑说却不知道,自己勤恳学习的时候,冷芳携的想法再度发生了转变。   如果没有意外,在正式进入躁动期时,冷芳携就会向郑说说明,与他建立合作关系。光看郑说此时的表现,一切都在正轨中。   然而冷芳携无意间瞥见了烬。   西装革履的小人躲在书柜的阴影处,偷偷摸摸地看他。   冷芳携忽然想到他与烬言论上的交锋,他数次强调过的,烬的碎片在他这里是不同的个体。   但回顾过往,现实却是无论他们有着怎样不同的性格,怎样不同的过往,他的应对都是极度单一的。尤其是这个世界里,楚童和郑说完全被他当成渡过躁动期的工具。   冷芳携抿了抿唇。   如此冷酷与轻率的态度,他居然到现在才发觉。   而且深入细究,毫无疑问是因为他们是烬的一部分,冷芳携将前几个世界积攒下来的愤怒无意识地投注到他们身上,所以才如此随意,如此轻蔑。   这是不应该的。   冷芳携闭了闭眼,长叹。   正如他对烬所说,他应该完全独立地看待他们,而不应该迁怒。   “真是……”冷芳携扶额。   他自认心如铁石,却也不是灭绝人性之人,郑说无论嘴上如何,实际上对他很好。冷芳携难得感到歉疚。   他不该用暧昧模糊的态度去吸引郑说,践踏对方的感情。   于是郑说满腹理论知识,欢欣鼓舞地下楼,迎来的不是牵手,不是拥抱,而是冷芳携的道歉。   “……你说什么?”   青年仰头看着他,容貌昳丽,初见时的病弱气已经褪去了,眉宇间的凛冽越发浓重。他惯常看向自己的眼神,永远都带着淡淡的冷。   可此刻,漆黑眼瞳像浸在银水中的黑水丸,莹润生光,带着柔和与歉意。   冷芳携重复道:“因为身体缘故,我做出了一些让你误会的举动,是我的错。对不起。”   “??”郑说眼睛都红了,还克制着不想在冷芳携面前露出狰狞的表情,那太丑了。   他佯装若无其事:“你想错了吧,道什么歉呢?我没有误会。”   心疼得滴血,郑说却还想着赶快揭过这个话题,当成一切无事发生。   冷芳携直白地点出他试图掩盖的一切:“我不该让你误以为我对你抱有好感。”   “都说了不用道歉!”郑说目眦欲裂。   你在耍我?把我当狗玩弄?看我傻乎乎地献殷勤,是不是很高兴?!   大喜大悲大怒,情绪剧烈起伏,脑内盘旋太多疑问和口不择言的话。有那么一瞬间,郑说想掐住冷芳携的脖子,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但一对上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眸,极端情绪瞬间就隐没了。   他舍不得这么对待冷芳携。郑说悲哀地想。   哪怕被耍了,他也说不出任何诛心之言。   极端愤怒的时刻很快过去,紧绷如岩石的面庞抖了抖,渐渐地,理智回归。   换个角度想,冷芳携没有继续耍下去,而是良心发现告知他,甚至那么诚恳地道歉,那么坦然地接受可能迎来的愤怒。   他这么弱小,又如此聪慧,怎么会想不到万一郑说爱而生恨,对他施加暴力的情况?即便如此,他还是说了。   这难道不意味他对自己的在意吗?   这并非是他的臆想,而是能够推测出来的富有逻辑的事实。   郑说面容扭曲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俯下身来,手掌撑在膝盖上,保持与冷芳携平视的状态。   “冷老师,钓鱼最忌讳的就是半途而废。你才钓了两三下,饵都没上钩,凭什么抽身就走?水底下的鱼可被你钓得恨不得蹦到钩上,你一走了之,也太无情了。”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钓了就想走,当不存在?我告诉你,不可能!”   冷芳携:“……”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预料,在他设想里,郑说要么大发雷霆,要么平静地忍下愤怒,继而对他施展报复。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眼前的情况。   偏执,纠缠,不肯放手。   冷芳携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明白受到这样的羞辱,郑说为什么还能忍下去,为什么还没改变对他的情感。   将最终要达成的宏伟目标切分为无数阶段性的计划,再从小到大,从简到繁地完成它们,最终水到渠成地实现目标。   一直以来,冷芳携都很喜欢这样的状态。   说清楚后,他该想办法离开郑说,继续推进计划。但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   烦躁的情绪缠绕心房,与躁动期来临前剧烈起伏的情绪混在一起,搅得人心烦意乱。   五指数次合拢又伸开,冷芳携明白自己情绪失衡,竭力想要忍耐住,恢复平静,然而被激素引导的情绪却不如他所愿。   反映在躯体上,那双秀丽却又无情的眼睛红了眼眶,令郑说一下子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冷芳携。   登时,某种根植于基因里的野蛮冲动促使他掌住青年细瘦的腰身,掌心严丝合缝地贴过去,隔着一层薄衫,把住了腰窝。   如此契合,就像他们天生一就是对。   反应过来的时候,郑说已经和冷芳携贴在了一起。温热的触感促使他本能地撬开齿关,搜刮蜜液。   郑说从前厌恶人类肌肤的接触碰撞,更对情侣们痴迷的接吻嗤之以鼻。   他嫌吃对方的口水太脏。   直至今日今时,郑说才方知其中的美妙之所在。   夺取空气,唇齿交缠,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到无限近,近得连冷芳携脸上浅色的绒毛,眉宇的走势,眼皮的褶皱都纤毫毕现。   郑说可以很安静、很自如地打量他,而不必躲闪。   与此同时,粗/热的舌头蛮不讲理地横冲直撞,剐蹭敏感的上颚。   哪怕拥有过情人,冷芳携似乎也不适应如此狂躁的亲吻,试图后退躲避,却被箍住腰身,不得动弹。   他被亲得浑身发软,要不是有轮椅和郑说的支撑,早就软倒。   刺痛自舌尖传递——青年被他亲得实在受不了,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铁锈味瞬息弥漫,郑说却毫不动摇,仍然执着地侵/入。   那一点疼痛于他而言如同兴奋剂,使得他更加狂热。   难怪有人说接吻会上瘾。   如果对象是冷芳携,郑说可以就这么亲一辈子。   余光仍然在观察冷芳携的动静,见青年只是蹙起了眉,没露出更多抵触的情绪,郑说放任了自己的失控,不断亲吻、啃咬殷红的唇瓣。   事后,冷芳携带着一身酸痛和数不尽的痕迹醒来,面无表情地推开搂抱着他的郑说,心想——他心软什么?   郑说就是条狗!   明明是刚开荤的处男,持续时间却比楚童还长,像只贪婪的狗崽子,急不可耐地索要更多,永远不知满足。   床上,书桌上,落地窗前,地毯上……精力旺盛的新人类,完全是他难以招架的存在。   他都被榨干了,郑说还精神奕奕,看起来毫无疲惫之色。   牲口!   郑说早就醒了,不肯起床,裹在被子里同冷芳携温存。   长臂一揽,烙印咬痕和划痕的手臂搭在冷芳携的胸膛上,郑说的声音沙哑,眼眶居然是红的:“你得负责。”   “我的贞洁被你夺走了,你不能一睡了之。”郑说勾唇笑起来,眼底的认真却说明那并非玩笑,“你要是敢始乱终弃,我就敢把你做的事曝光出去,让别人看看自己最崇拜的偶像是个怎样玩弄人心的渣男。”   冷芳携:“……”   无情将手臂掀开,冷芳携淡淡瞥他一眼:“你跟郑白镜还真像。”   他指的是在事后或通过示弱,或通过威胁的手段来稳固两人的关系,要不是郑说的性格更强硬些,此刻怕也会学他本体的手段潸然落泪。这通话落入郑说耳朵里,却变成直戳弱点的嘲讽。   心脏颤了一下,尖牙抵在青年肩膀的小痣上,发泄性地叼着那寸肉磨了磨。   郑说语气凶狠无比:“你别想了!我永远不会变成郑白镜,更不会做他的替身!”   “既然叼住了你,就不可能撒嘴。”   他斩钉截铁地宣告。 第132章 替身。   说到做到,郑说是真的在各方面都在贯彻“叼住了不撒嘴”的宗旨,得知冷芳携患有性成瘾病症时,他正搂着人黏黏糊糊地亲吻,闻言道:“那正好。”   郑说捉住冷芳携的手,放在腹部上。   掌心下一片紧绷的肌肉,块块分明,形如垒石,布着细密的汗珠。生命的热度从其间迸发而出,有些灼人。   “我身强力壮,你想来几次,几十次,都行。”郑说恬不知耻地说,明明他才是索求无度的那一个。冷芳携的瘾症只需恰到好处的床事就能纾解,远远没到需要与人整日在床榻间厮混的程度。   冷芳携恹恹地推开他的脸,冷笑一声,眼神下滑了一瞬,用极具贬低性的口吻说道:“我真怀疑你的东西是不是狗变的。”   正常人哪有这样白天黑夜不分的超高体力?哪怕是郑白镜,往往也只会持续一个下午。在这方面,郑说远远超过了他的本体。   “你真的没问题?”青年蹙着眉头,很认真地问。   郑说被冷芳携那副无法接受一切的表情可爱到了,忍不住啪啪在他脸颊上烙印下三道重重的亲吻,嘴巴凑到青年耳廓,热气随唇启而逸散传递,飘入淡粉的耳道中,刮得冷芳携一个激灵。   “宝宝,你还真不懂啊。”方舟太子爷痴迷地盯着怀中青年的眼瞳,语气又软又轻又黏糊,活像给人下了降头,迷得七晕八素。哪怕自己还是个刚上路没多久的新手,反倒端起一副前辈的口吻逗弄熟手说,“你之前的体验之所以那么短,是因为那男的不行。我跟他不一样,我这样的才是正常人。”   “而且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会精力无限啊。”   说话的时候,还要暗暗拉踩郑白镜一把,就仗着本体已死,骨灰都找不到了在冷芳携面前胡言乱语。   还好冷芳携并不接他话茬,郑说只能上演独角戏。   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细密的乌发缠绕着郑说隆起的后背,形如蛛网,笼住健壮紧绷的肩背。   郑说热汗淋漓,瞳孔兴奋地放大,没过就多被冷芳携一把踹下床。   “滚。”床上青年软靠在枕头边,恹恹无力地说。   郑说一点痛感都没有,立刻爬起来:“宝宝,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好不好?”   嘴上还在征求意见,手上已经极不老实地摸过去:“我保证,最后一次!”   冷芳携无力反抗,加上情潮本就反反复复,刚刚放完狠话,就又被席卷入感官的极度放纵期。   到了最后,一点力气也没剩下,人躺在床上,眼神都是涣散的,只能依稀感到眼前人影晃动,温热的触感没入尾椎。   “放心,不会弄伤你,我会舔得很到位……”黏黏糊糊的嗓音,像渗了蜜水一样腻人。   郑说说现在帮他清洁,从里到位,彻彻底底。   ……   再醒来时,冷芳携浑身干爽,显然郑说在舔完之后,老老实实帮他清洁掉了身上的污痕。现在除了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玫红印记,浑身的酸痛之外,再无其余残留。   郑说坐在床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手握的镜子,低头正观察镜中的自己。   清晰的镜面映出他的脸。   郑说从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奉承,其中夸他相貌英俊的是最多的。他从不放在心上,因为哪怕换成一个毁容的人,坐在他这个位置上,多得是人围过去夸耀相貌。   他不在意自己长相如何,是美是丑都无所谓,只要五官俱全,没有畸形就够用了。   可现在,他却很在意地端详起面部轮廓线条,眼窝是否深邃,眼睫是否浓密深情。左看右看,得出的结论是——在长相上,至少远远超出普通人水准。   得出这样的结论,郑说却只有一闪而过的微妙喜悦,很快就被更复杂、更懊恼的憎恨替代了。   有什么值得高兴?   如果冷芳携因为这张脸对自己产生好感,他该感到愤怒才对——和郑白镜长相一模一样,究竟是在看他,还是在越过他看一个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人?   曾经郑说对进行整容手术而改头换貌的想法不屑一顾,即便在方舟那些腐朽高层的眼中,顶着创始人壳子的他无疑是郑白镜的延续。   改变相貌固然能让他们不得不从复兴伟大的幻梦里清醒过来,却也说明郑说面对郑白镜的庞大阴影——退缩了。   所以一直以来,他泰然自若地顶着这个壳子,做出些能令方舟高层吃降压药的行为。   如今,他竟然微妙地、再一次回想起那些无孔不入的整容广告。   哪怕只是片刻的迟疑,也让郑说懊恼万分,狠狠地咒骂自己——   自甘下贱!   柔软布料摩挲的声音。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郑说蓦地按下镜子,再回头时,脸上阴沉不再,只剩一片灿烂明媚的笑容。   他殷勤地翻出提前搭配好的衣服:“我给你穿,你一个人太不方便了。”   冷芳携现在穿脱上衣还比较自如,更换裤子却比较麻烦,必须要图灵机帮忙。   初次情事持续了几天几夜,图灵机和烬一起早早被赶到门外,现在唯有郑说能帮他。   冷芳携任由宽大炽热的手掌捏住腰侧,将自己提抱起来。未经打理的长发如今已至腰际,因为动作垂散开,冷芳携困扰地将碎发别到耳后,心想之后得找个时间修剪。   郑说利落地为他换衣,掌心擦过腿侧时,微妙地停了一瞬,闷笑自胸膛传出,那手掌作怪式地捏了腿肉两把,才施施然松开。   青年的身体极为脆弱,身体素质连几岁的新人类小孩还不如,经过几天探索,郑说早已发现对方皮肤的脆弱程度,虽然刻意收了力道,不用想也知道被捏过的地方肯定会泛起红。   心间顿时生出一股占有欲得到满足的愉快感,虽然冷芳携浑身上下全是自己留下的痕迹,但标示占有的符号从不嫌多,不是吗?   “唉——”郑说再一次抱起冷芳携,掂了掂,笑言,“怎么重了点?里面的东西还没排干净?”   冷芳携不搭理他,抓着他的短发,被郑说安安稳稳地放在轮椅上。背侧特意布置有柔软的靠垫,冷芳携只是稍稍倾斜,就被很好地承托住,仿佛陷入了一片云彩当中。   像是还没睡醒,冷芳携微微歪头,倦懒地眯起眼,打了个哈欠。   郑说要被他可爱晕了。   恨不得俯身再亲两口。   蹲下来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压好毛毯,无比严密地盖住冷芳携脆弱无力的双腿,郑说这才抬起头来,观察冷芳携的脸色。   虽然在前几天扑过去拥吻时,他就观察过冷芳携的眼神,发觉没有厌恶抵触之意才更进一步,但被翻来覆去、日夜不知地索取了这么些天,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发火,更何况在此之前,两人的关系只算平平。   郑说早就做好了冷芳携发火的准备,醒来之后任打任骂,鞭子都准备好了,谁知这个清晨冷芳携竟然异常平静。   前几天阴云密布,这日总算放晴,阳光又暖又轻,徐徐拂来,吹动青年脸颊上细小柔和的绒毛,揉皱眼底的一片涟漪。   冷芳携还没完全清醒,靠着椅背,眼睛半眯未眯,几分钟后,眼里才渐渐有神光,郑说随同一并屏住呼吸,已经做好准备迎接青年的怒火。   哪知冷芳携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推开轮椅,去盥洗室洗漱。   “……”郑说愣了一瞬,陡然失落。   ……态度这么好?   忍不住跟上去,靠在门边看冷芳携洗漱。   郑说发现冷芳携有个很可爱的小习惯,打湿帕子擦脸的时候,会把帕子叠成整整齐齐的方形再盖到脸上,规律性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擦两遍,像个小机器人,又有点像小猫认真洗脸。   温水擦过的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额发挂了点水珠,冷芳携烦恼地皱起眉,把长发往肩后拨。   回过头,郑说高大身形抵住门框,很大一坨,表情带着可疑的痴迷,嘴角比一些后坐力极强的古早武器还难压。   一大早笑得跟要开花一样,完全看不出几天前还端着一张冷脸。   归根到底,自己还是使用了他。躁动发泄出去后,冷芳携情绪异常平稳,心如止水地问郑说早上吃什么。   他对食物没要求,但偶尔也会提一些当日的偏好。   像现在体力几乎消耗殆尽,哪怕休息了一晚上也没恢复多少,饥肠辘辘,手脚发软,急需一些高能量的食物补充。   挡住门框的青年被他问得愣了一瞬,接着呆呆地报菜名,过了会儿,才迟疑地退出去,声音滞涩道:“我去准备早饭了。”   出了卧室,半掩上门,郑说的面色蓦地阴沉下来。   靠着厨房的墙,捂脸低笑几声:“……我该感到高兴吗?”   没有愤怒,没有冷言冷语,一切如常,和过往的清晨没什么不同,自如坦然地就仿佛……他跟冷芳携是交往多年的情侣一样。   郑说没有自大到认为上一次床,冷芳携就会对他产生好感了。他的这些混账行径,冷芳携扇几十个巴掌都不为过,却被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波动的水面之下,面容扭曲着,恍惚间,侧颊一道火燎过的扭曲伤疤攀爬上来,一张含笑的脸,逐渐取代了郑说冰冷的面容。   啪。   手掌重重锤击水池底部,搅散了一切幻影。   他不得不承认,冷芳携之所以对他有脸色,只有一种可能性,一种他绝不愿想象的可能性——他被冷芳携当成了郑白镜的替身。   所以,冒犯可以被容忍,可以被略过。   刚才在盥洗室里,郑说差点冲动质问出口——“你透过我究竟在看谁?!”   最终被胆怯和恐惧压回心底,郑说害怕一旦问出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于是硬撑着不愿露出任何怀疑的神情,带着亲昵笑容殷勤地求偶,却要忍耐心头不断扩大的怀疑。   郑说这辈子最厌恶的是方舟那群老头子看向他的眼神,混合着怀念、崇敬、野心,夹杂着疑惑、失望、不解。他们不明□□心培植,好不容易成功的克隆体,为什么到最后个性与创始人截然相反,天赋上也差强人意。   他讨厌与郑白镜扯上任何关系,于是刻意简短头发,刻意染上与内环格格不入的鲜艳廉价的发色,刻意穿奇装异服。   而现在,他居然主动做了郑白镜的替身。   何其可笑?   何其可笑!   他又是那么低贱地,甘之如饴。 第133章 “……郑白镜有我好?”   郑说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每一天,每时每刻,他的情绪都在大起大落。   上一秒还对冷芳携笑脸相迎,为他还算温和的脸色而喜不自胜,只是一句礼貌性的道谢,就让郑说仿佛饮了大杯蜜水一般甜蜜不已。   镜中人笑得灿烂无比,活像壳子里换了个人一样。   下一秒想到冷芳携对他的好脸色有99.99%的可能性源于郑白镜,灿烂的笑顿时僵住,整张脸立刻难看起来。苍白面色下,形如一块高大壮硕的僵尸,能徒手掀开墓碑的那种。   从前,郑说无数次为郑白镜的死亡而快乐。   不如说正是本体的死亡赋予他出生的资格,存活的意义,他和他那些已死或濒临死亡的兄弟们,无一不是在本体的尸体残骸中生长出来。   现在,他却痛恨郑白镜死得太早。   郑说再不通情爱,此刻也无师自通了一个道理——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更何况是一位各方面都伪装得像个温文尔雅白月光,年纪轻轻就与爱人生离死别的死人。郑白镜与冷芳携有过浓烈的爱,却没有过恨,更没有感情变淡之后体面的告别。   一切都是那么匆匆。   他们的感情还没结束,就在战争的尾声走向分别。   睡入封冻舱的前一晚,冷芳携甚至还跟郑白镜交换了一个颇具温情的晚安吻。   再醒来时,时移世易,故人都已远去,只留下一片熟悉却陌生的新天地。   冷芳携来到第三区,看到中央屹立的高楼大厦时,心里第一个想起的,一定是与他多年风雨走来那个人,他们既是信赖默契的伙伴,又是亲密无间的情人。   哪怕身处郑说的私人住所,眺望远方巍峨高楼时,郑说不信他不会想起郑白镜。   他的本体哪怕死了,也要通过各种事实和残留物不断提醒冷芳携:不要忘了我。   而郑说,本就是其中一个——看到一个拥有同情人一模一样相貌,性格却天差地别的人,冷芳携怎能不会想起郑白镜,怎能不会在对比中回想起郑白镜的好?   该死。   该死!   说起他与本体的往事,自己倒变成了一个叙述伟大爱情的路人!   拥有郑白镜日记的郑说,此时再回看那些自己从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是嘲讽几句的爱情记录,满屏的字眼刺得眼睛生疼、钝痛。   同一句话,隔天再读又生出另一番滋味。   他如今为冷芳携做过的一切,郑白镜也曾做过,甚至比他做的更多、更细致。   郑说很想摆脱郑白镜,但本体阴魂不散,他为冷芳携准备早餐时,脑海里会闪过郑白镜在日记中用缠绵字眼记下的早餐吻,照顾冷芳携口味细心搭配出的营养餐;他为冷芳携按摩双腿,雪白肌肤撞了满目,头昏脑胀之余,却立时回想起郑白镜曾长篇大论地记下他遍寻世界名医得出的治疗方案。   甚至在床上——   一时冷,一时热,冰火两重天的滋味让郑说想要发狂。   他的情绪再也回不到往昔的平静镇定,变得像个阴晴不定的疯子,总是自怨自艾,一边骂自己下贱,一边却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动凑过去当替身。   难以压抑极端情绪的时候,郑说甚至想过不顾一切,将日记里郑白镜的唾骂、诅咒,有关本体阴暗低劣的一切,全数在冷芳携面前敞露。   揭露伪君子的真面目,让冷芳携明白,他心心念念的,为此把自己当成替身借以怀念的情人——什么白月光,不过是一滩臭不可闻的烂泥!   难道包装在精致礼品盒里,就能变成洁白高贵的花卉吗?   有好几次,郑说冲到了冷芳携房门前,就差撞破两人之间最后一扇门。   他到底停住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要是冷芳携认清郑白镜的真面目,反应过来自己被蒙蔽了这么多年,由爱生恨,郑白镜已经是个死人,带着所有美好的回忆变成尘埃,无知无觉当然不惧怕冷芳携的反目。   可他呢?   一个从郑白镜的阴影下捡食的替身。   如果冷芳携连郑白镜都不喜欢了,更遑论他?   这个事实显得那么残忍,像一柄锋利刀刃划开坚硬的心脏,滚烫炽热的鲜血便倾泻而出。   郑说痛苦不已,痛恨不已,嫉妒不已,但一到冷芳携面前,身体仍然本能地勾唇微笑。   因为郑白镜也是这样,在冷芳携面前,永远是淡淡的笑容。   厌恶郑白镜,痛恨郑白镜,结果到最后,他居然得学郑白镜来留住冷芳携。   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郑说想过无数次,他在冷芳携面前太难看,太不像他自己,他必须赶快远离冷芳携——   结果青年情潮爆发,靠在床头眼尾飞红,眉心淡蹙,只是轻飘飘递过来一个冷淡的眼神,什么意味都没有,连手指都没勾一下,他就不争气地迎上去,急不可耐地吻上温热的脖颈。   以后要是不想当人了,把生物脑放进狗的身体里挺合适的。郑说自嘲地想。   他要是有尾巴,此刻肯定甩得飞上天了。   冷芳携耐不住吻,很快便竭力推开郑说,胸膛缓缓起伏,莹润的双唇上残留有对方的涎液。郑说又亲又咬,喜欢叼着肌肤用尖牙磨蹭,冷芳携的薄唇肿起,丰润之余,多出几分艳丽。   “……别亲了。”冷芳携攥住郑说一头红色短发,冷声命令道。   他只想快点渡过躁动期,奈何郑说沉迷床事,每回都有数不尽的新花样。虽然亲吻狂风骤雨般猛烈,让人喘不过气来,但真正的手段却又温柔得过了头,冷芳携被他伺候得几乎软成一滩蜜水,神智昏沉。   他不喜欢那样的状态,太快乐了,每次都凶狠地抓住郑说的短发表达不满,然而在精力充沛的野狗面前,那些手段只能算作情趣,很快就发出承受不住的呜咽声。   郑说被叫得心旌摇曳,兴奋无比,瞳孔在灯光下紧缩,看起来像某种冷血动物。   但紧接着,郑白镜的日记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他清醒了不少。   青年半睁着眼,眼底一片迷蒙。晃荡的水光中,几乎分不清他眼底倒映出的是谁。   郑说悲哀地想,冷芳携没在床上叫出郑白镜的名字,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他不敢想要是在此情此景,听到神志不清的冷芳携呼唤旧情人,他会疯成什么样子。   肉/体深度交融,明明是心意相通的爱侣才会进行的亲密接触。   郑说没有能够说出口的男友身份,于是一切都显得没那么光明正大。   冷芳携目前虽然是单身,郑说却有种自己在做小三的偷情感。   快乐的情事于是也夹杂痛苦,比起做/爱,更像在做恨。   郑说俯下身,不断触碰冷芳携的嘴唇,企图从最单纯的亲吻中汲取压过痛苦的力量。   “……唔。”   青年被他亲得脸颊都红了,难得破开冷峻外表,裸/露出柔软的内里来。郑说光是看着,心脏就变得轻飘飘,幸福充盈了气球,高高飞起挂到天边。   激烈动作变得缓慢,郑说凑到冷芳携唇边,细密柔和地亲吻、磨蹭。   他忽然理解为什么有些人极度厌恶肉/体碰撞,却又无比追捧接吻。   触碰对方,点到为止,却没有更加深入,显示的是自己并非那种精虫上脑,只想追求肉/体欢愉的浪荡之人。啄吻唇瓣,紧盯对方的双眼,心中怀着的是一片赤诚热烈的爱。   亲吻是试图扣响心门。   只不过,冷芳携的那一道并未对他敞开。   被含着下唇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亲吻,又听到上首传来一顿一顿的低闷笑声,冷芳携就知道郑说又在发神经了。   此人不装之后,情绪的波动远比他预料得大。   时而笑,时而冷脸露出伤怀悲哀,冷芳携不明白他那些悲伤春秋究竟从何而来,明明只是普通地坐在客厅里看电影,没有半点伤感情节,郑说眼睛却红了。   在床上也是,时而激动得像头追求本能愉悦的野兽,时而纯爱得仿佛他们只是在牵手。   “……郑白镜有我好?”   动作顿住,满额热汗的青年眯起双眼,危险地询问。   有时候就会像这样,冷不丁问一些难以言喻的问题。   郑说箍住冷芳携的下巴,很执着地追问:“我跟他究竟谁好?”   “你回答我。”   最终得到毫不留情一道耳光。   在情事中途抽力气打人还是太艰难了点,打完之后,冷芳携的手就软软搭在郑说的肩膀上,被郑说捉过去啄吻腕侧。   冷芳携不耐烦道:“话太多了。”   叽叽喳喳的。   他跟郑白镜有什么关系,要在这种场合里不断提起?冷芳携真是搞不懂郑说的想法。   郑说身体痉挛一瞬,被打得壮大一圈,喉结紧了紧,发出一声爽到极致的喘息。   当然,爽也无法阻止郑说继续自怨自艾。   他完全听出了冷芳携对郑白镜的维护。   也是,他们彼此是相濡以沫的少年情人,有过太多珍贵的时刻。   冷芳携不愿在床上提起这个名字,不愿承认郑白镜比他要差太多,是正常的。   毕竟他的心不是石头。   既然不是石头做的,会对一个死人保留那么柔软呵护的心思,很难说会不会再一次被诚挚的追求打动,为另外一个人敞开心扉。   即便这个人用着郑白镜的外貌,基因序列与死去的旧情人一模一样。   郑说嫉妒郑白镜嫉妒得快发疯了。   他嫉妒冷芳携身边的一切——   将冷芳携唤醒的老男人,一定见到过冷芳携初次睁眼时的茫然,警惕戒备地探索新世界时的可爱状态。继承了黑帽子遗骸,破解了赫莱谜题,天生就在冷芳携那里有基础好感度。在他没找到冷芳携之前,不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偷了多少不属于他的东西。   沈千重,与郑白镜不分上下的垃圾,明明与冷芳携毫无关系,一个告白被拒绝的失败者,居然有脸跳出来用暧昧不清的言语引导媒体,让人以为他与冷芳携是地下情人。   不要脸的贱人!   冷芳携的旧情人有且只有郑白镜一个!   一个冷芳携都不一定记得住的路人,脸皮怎么厚到对整个世界的人撒谎?   看到那些影像和纸质记录,沈千重恬不知耻地诱人误解,郑说快气吐血了,恨不得立刻闯进千姿本部,活活撕了他!   郑白镜居然让这种人留到现在,这个不要脸的小偷,夺走了他们正派男友的身份!   转而,又回到对本体的憎恶上。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不仅没完全留住冷芳携的心,还被人占了名分。   有谁比他更废物?   如此循环往复,一颗心像架在熊熊火焰上炙烤,焦灼痛苦,难以平复。   郑说起先还能掩藏一切,渐渐地无法在冷芳携面前保持平静。   他越来越频繁地提到郑白镜,提到楚童,甚至提到沈千重,执着地想在冷芳携那里确认自己的优势地位。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冷芳携无言避开他,端着温水到玻璃廊檐下晒太阳。   顿时怒气上涌,郑说冲过去把住轮椅,半蹲下来,以仰望的姿态质问:“不说话,心虚了?是不是在你眼里,哪怕沈千重都比我好?是不是?!”   “冷芳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跟你上了多少次床,你难道一点喜欢都没有?哪怕是对身体的喜欢呢?”   “比不过郑白镜,我认了。但楚童沈千重两个贱人,我哪点比他们差?你说啊!”   冷芳携闭了闭眼:“……”   为什么又牵扯到楚童和沈千重了?   提到楚童尚且可以理解,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沈千重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是顶着沈千姿弟弟的身份,冷芳携都快忘记他了。   青年还在不停质问,把住扶手的五指紧紧攥着,用力到冷芳携听到了一声脆响。   轰——   当头一杯温水浇下来,哗啦啦溅了郑说满脸,沿着短发和脖颈宽肩水流滴答。   冷芳携看他怔愣住,平静道:“冷静了吗。”   “……”郑说抹了把脸。   又笑起来,笑得异常扭曲,眼底是深切的偏执。   冷芳携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开始又是在上演哪一出戏码,只听他悲哀凄怆痛苦地笑完后,用疯癫平静的语气宣告:“不管怎样,你别想离开我。”   不离开就不离开。   他本来也走不了。   这么想着,隔天冷芳携就使用支外体走出了独栋别墅。   郑说阴沉地注视小猫背影,忍了又忍,最终交代机仆跟上去。   冷芳携的本体还在别墅里,他得守着。 第134章 并不惊心动魄,却足够刻骨铭心。   第三区内环寸土寸金,从天空到地底,人类恨不得将每一寸空间都开发到极致,于是高楼大厦与幽暗地下室并存。空间被开拓到极致,越显得逼仄。   偏偏独栋别墅附近,是一片未经多余开发的自然地带,林木奢侈地抛洒在蜿蜒山头,珍稀鸟类在林间飞舞,日光穿过林梢层层洒落,在一捧清泉上点染浮金。   漂亮得炫目。   清寒的空气伴随孤鸟啾啾回荡,肉垫踏在干枯树叶上,即便力道放轻,也发出一阵碎叶之声。   冷芳携越过枯叶地,跳到更高的地带。   一路走来,独栋别墅连同城市被他甩在身后,回首望去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轮廓。   高大的机仆亦步亦趋,挡住了大半日光。察觉到冷芳携的视线,图灵机很快让出空间,于是更多光线如愿以偿地照耀在猫咪身上。那一身本就柔顺的毛毛,在光线下游动银色的光泽,使支外体看起来像昂贵珍惜的艺术品。   尖耳朵直立着,几缕白毛垂下,探测器隐藏其中,不断接收周围的信号,为冷芳携提供信息。   支外体身上套着一件黑黄条纹毛衣,尺寸正好。   因为是图灵机多日努力的成果,即便配色不怎么合心意,冷芳携还是收下,并立马在下一次使用支外体的时候,迅速地换上了。   图灵机投出数个愉悦微笑的表情。   ——毛衣套在猫身上,就像他用独有的方式标记了冷芳携,由此而生的安心感对图灵机来说,是种新奇的体验。   “这附近的山头,产权登记在郑说名下,是别墅的附赠品。”图灵机介绍说。   这一片地带的别墅间隔很远,别墅本体其实不重要,令人咂舌的天价更多是每一栋别墅自带的自然风光带的价钱。   郑说购买的这一栋位置最好,自然带最辽阔,风貌最宜人,维护成本也最高昂。   整天在床上厮混,冷芳携已经腻味了。他原本只是想出来逛逛,呼吸新鲜空气,没想到外面的景象远比他想象中好。   在霓虹灯闪烁的第三区待久了,冷芳携差点忘记了什么叫自然风光,黎明军基地所处的黄金沙漠更如同一场梦。   湖面波光点点,湖水清澈,底部的鹅卵石清澈可见,几尾游鱼在其中盘旋游动,淡绯色的蝴蝶鱼尾极其漂亮,像人工繁育的名贵品种。   冷芳携并拢双足,缓缓探出头来。   淡淡的水波荡漾间,映出一张毛绒绒的?楔形脸?。猫眼大而圆,浑如两枚清透深邃的昂贵宝石,盯住了湖面下朝他游来的鱼。   虽然没有在气味上模拟真猫,支外体好歹具备猫的外形,这些鱼看到天敌不跑?   好笨。   想来即便打着“自然风光”的名号,物业也肯定会通过影响最小的办法维护周边的生态。这种一看就不能好好在野外生存的观赏鱼,想必也是高价购买来放入湖内养着。   蠢笨的幼鱼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每天在湖里游来游去,悠闲自在,饿了有定期投喂的鱼食,活得好不自在,哪里知道看到天敌要躲起来呢?   它们小小的脑袋里,或许根本就没有天敌的概念。   冷芳携一时玩心大起,想要吓吓他们,便探出右爪,悄无声息地靠近水面。   水波即将润湿肉垫时,他突然后悔,快速地收了回来。   身后已然趋势待发,只等小猫不小心落水了就立即出手捞猫的图灵机松了口气。看来冷芳携还保有理智,没真的玩起来。   图灵机看他小小一坨,生怕他栽下去。   赫莱猫一脸严肃,坐姿端庄。   还是不打扰它们了。   别人生活得好好的,他干嘛手贱去破坏那种安详愉快呢?   他不是非得让所有生物生存在天敌的阴影里。   新世界的人类已经足够苦闷,让这些笨鱼自由自在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冷芳携甩甩尾巴,余光瞥见水面上飞来另一道影子。他还没抬头,影子就已落在对岸的石头上。   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鸟,褐色的渐变羽毛,鸟喙和爪子极为锋利,黑色豆豆眼盯着冷芳携,脑袋一转一转,似乎对突然出现在林间的生物很好奇。   那鸟爪下按着一粒淡黄色的果实,时而梳理羽毛,时而低头啄食,但那只是间歇性的,大部分时候,它都傻愣愣地看着冷芳携。   冷芳携悠然地和它对视。   忽然站起来,那鸟警觉地张开翅膀,飞起一段,发现除此之外,四脚生物并无其他动静,才又缓缓落下来。   脑袋又一转一转。   冷芳携朝他张开嘴巴,露出里面的尖牙,动作颇具威胁意味。   鸟这回学聪明了,没被冷芳携吓到。   相反,他似乎因为冷芳携的动作误会了什么,忽然叼起啄了半天毫发未伤的果实,飞到四脚生物近前,“噗”的一下丢给冷芳携。   而后腾飞而起,眨眼间没了踪影,只听到一声声清悦鸟鸣。   “……?”冷芳携推推饱满的果实,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声音困惑,“这是……投喂?”   哭笑不得:“它把我当成没能力养活自己的幼崽了?”   图灵机背着他不断投出代表开心的表情,闻言肯定地说:“黑林鸫,善于鸣叫,性情凶悍,对幼崽友好,每年都有黑林鸫投喂各族幼崽的事例。”   “冷芳携,它把你当成宝宝了。”   冷芳携难得羞愧。   他想逗鸟,鸟却把他当小孩,把恐吓动作当成幼崽乞食。   鸟也这么笨,难怪鱼活得这么好。   被轻松愉快的氛围感染,冷芳携在干燥岩石上趴伏。   阳光温暖柔和,呼吸间都是泉水的清甜,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候。   猫咪舒服地眯起眼睛,尾巴懒洋洋地左右甩动。   图灵机直勾勾地盯着。   要是装有拟真眼球,仿生人现在一定被尾巴逗得左看右看。   图灵机忽然有种上前一把抓住尾巴,从尾巴根一捋而下的冲动。   冷芳携浑然不知尾巴被觊觎了。   蝴蝶鱼凑到跟前,小口一张一合,细密的水泡不断上浮。   鸟鸣悠远,伴随渐渐柔和的山风拂过湖面。   这样宁静,悠然,让冷芳携久违地忘却一切烦忧,回想起很久以前经历的那些世界。   每个世界的生灵各有其可爱之处。   他在某个世界的洞穴里躲雨时,传闻中无恶不作的黑色巨龙蜷缩在最里面,红色瞳仁惊恐地瞪大,跟他面面相觑。   冷芳携那时看起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点魔法元素都没有,也不像久经锻炼的骑士或执法者,偏偏往洞穴一坐,硬控黑龙近十分钟。   黑龙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最后朝他丢来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见他不走,又陆陆续续丢出许多举世罕见的昂贵珍宝。   王朝的传世桂冠也被他随意扔给冷芳携。   结果冷芳携还是不动。   “……”黑龙的声音浑厚沉闷,带着郁闷,“狡猾贪婪的人类,你成功惹怒了烈焰大人……”   边放着狠话,便唰得变小,啪啪扇着翅膀飞快离开洞穴闯入雨幕。   也曾一袭白衫背负行囊,曳杖行进在高山深岭间,向他讨封的黄鼠狼精贼眉鼠眼跟在一旁,一只妖怪,比人类还娇气,走不到几步路就说要停下来休息。   “啊呀,恩公,小生实在走不动了。歇一歇吧。”黄鼠狼精扑通坐下,刚刚化形,顶着七八岁小孩的外壳,嗓音却比中年男子还要浑厚。   坐不了几分钟,就说肚饿,不知从哪儿抓来几只肥鸡,吃得满嘴流油。   冷芳携也分到一只,还没吃完就饱了。   黄鼠狼精睁着灯泡一样古怪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人类的腹部瞧,若有所思过后,说道:“难怪人类能活这么多、这么久,你们吃得这样少,一点也不费粮食。吃得这么慢,粮食会发霉呀。”   然后,兴奋地朝冷芳携拱手:“多谢恩公教我!等我送完恩公,就带族人帮人类做工,以工换粮,岂不两全其美?”   冷芳携被他的想法逗笑了:“嗯……黄先生确实颇有智慧。”   另一个世界里,占据星球的是灯塔树人。冷芳携同族人们扎根在水底,树梢的灯笼在水面上明灭闪烁,他们不需要说话,每一次摇晃带起的清风都是交流。   只有夜晚,冷芳携会脱离水底,回归人类的状态,漫步水波之上。   同其余的树人聚集在同一片天幕下,一起观赏炫目流星一闪而过。   还有太多太多,冷芳携记得的,不记得的。   其实那些世界里做过什么任务,已经刻意地遗忘了,唯独这些断断续续、平淡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冷芳携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并不惊心动魄,却足够刻骨铭心。   而今,在这样一个即将走向绝望毁灭的世界里,他再一次体会到同样的感动和满足。   这就是一直以来,他不停穿梭奔走的意义。   可回顾最近,大半心神被与烬周旋占据,对世界的探索、体会变少了。   那些他匆匆抵达,又匆匆离开的世界里,该会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时刻被他错过了。   冷芳携偏头,找到烬的方位。   他实在不理解主神拥有亿万个相似却又与众不同,如此多彩的世界,怎么会一点都看不到,反而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烬也不理解冷芳携的想法,他回答说:“每一个小世界形成时,我就洞悉了它所有的规则和未来。于我而言,它们并非动态变化,而是静态的珠子,没过多长时间就遍布裂纹,化为一片粉末,实在没有投以注目的必要。”   他跟冷芳携说话,声音刻意放得柔和,提到由他而生的世界时,眼底却一片冷漠。   冷芳携看向水下:“我也只是静态珠子里的一个分子,你也实在没有对我投以注目的必要。”   “……”   这不一样。   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内心的情感和想法,闷闷地闭上了嘴。   心头萦绕的感动散去,冷芳携起身,打算去别的地方再逛逛,余光忽然瞥见树梢一道蛇影。   不知何时攀过来,高高悬在他头顶。冷血动物的窥伺是个危险信号,冷芳携敏锐地看过去。   一条青色的长蛇,蛇身手腕大小,蜿蜒扭动,吐露蛇信,猩红双目看向冷芳携。   冷芳携蹙起眉。   没见青蛇有其他动作,就率先离开了。   黑猫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青蛇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蛇眼忽然暗淡下来——就像是灭掉的信号灯。   ……   “……冷芳携。”   细长的非人舌头卷动着,柔情脉脉地吐出名字。   密闭的漆黑房间里,冰冷的水液晃荡,反射到墙壁上一道又一道幽暗光线,某种庞然巨物拖着长长的,粗/硕的尾巴来到岸边。   沈千重破开水面,水珠挂在他苍白的肌肉上,腰身以下被深绿色泛着奇幻光彩的鳞片覆盖。   他低低地呼唤着:“冷芳携……”   多次基因改造使得他神经异变,勉强通过与蛇类基因融合生存下来,却变得疯疯癫癫不甚清醒。   沈千重不在意这些,他只想等待冷芳携醒来,哪怕活得再狼狈也值得。   现在,他等待已久的爱人终于回到他的世界。   只是,出了一点意外。   狭长的眼眸蒙上曾淡淡的腥粉,沈千重不受控制地弹出獠牙,毒液四溢。   冷芳携居然被郑说发现了,被他藏在别墅里。   方舟的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知道。   ……他不能让冷芳携和郑说继续待在一起,郑白镜的克隆人,不值得信任。   但他又不敢去到冷芳携面前。   记忆里失败的表白狠狠刻在心上,伤口至今未曾愈合,使得沈千重完全不敢再出现在冷芳携眼前。   万一,又被拒绝了怎么办?   沈千重胆怯地想。   蛇类瞳孔一时紧缩,一时放大。   沈千重前一秒还冷静地思考,下一秒蛇尾焦躁地摆动,冷峻的面容浮现出一丝迷幻的笑。   芳携醒了这么久……   一定已经发现,他同自己的关系在新人类眼中并不清白了吧。 第135章 “踩我。”   “沈先生,方便说说您眼中的赫莱吗?”   水面反射的光线仿佛镜头光,一瞬间将沈千重拖拽回百年前的世界。   黑帽子历来神秘,很多人直到暴政解除后才听说这个组织,更不用说黑帽子里神出鬼没、鲜少露面的绝对首领。   但赫莱太过出彩,年龄和神鬼莫测的手段像两盏聚光灯,吸引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想要了解他。   人们为这位横空出世的天才欢呼,鼓掌,狂热的追捧在图灵机落败后推至高潮。   偏偏赫莱又是那么迅速地因为身体缘故进行自我封冻,连匆匆一面都没留给这个世界,随着影像被销毁,许多人只能通过冰冷的记录瞥见一丝魅影。   人总是为易逝的物品刻骨铭心。   就像夜空爆开的烟火,第一次看见时足够惊艳,以至于以后无数次重现都难以找回当时的心情。   更不用说,赫莱惊艳的才华和神秘的背景使得他在一众天才中也格外突出,试图了解他的人一旦开始,就再难抽身而出。   首都以外,战火逐渐燃起。   首都以内,各大势力呈现僵持状态,谁也不肯轻举妄动,率先打破平静,背负骂名。   媒体们在狂欢,围绕已经离开的天才打造无数档节目;惶惶不安的公民以此为寄托,推动气氛越发热烈。   沈千重只不过小小暗示一下,就接到当时最权威媒体的邀请。   面对镜头和话筒,沈千重噙着淡淡的笑,说起他眼中的冷芳携。分明没一句提到他与冷芳携的关系,种种暧昧和怀恋却在字里行间流露。   往后无数次回想起那时的场景,沈千重都激动得满脸发红,兴奋得无以复加。   是啊,他得不到冷芳携的喜爱,在郑白镜面前,他永远是站在阴影当中的失败者。   如果没有沈千姿,冷芳携恐怕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   可那又怎么样?   实验总是漫长看不到尽头,伴随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沈千重习惯了心血付诸东流只能从头再来,刚刚加入实验室的时候还会产生挫败,没过多久就练出平稳无波的心绪。   可冷芳携不一样,告白被拒绝也不一样。   沈千重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品尝苦果,自虐式一次又一次回忆,走不出来,却陷得更深。   以至于到最后心态扭曲了,抱着极高的自尊心,却通过撒谎来获得慰藉。   沈千重不后悔那样做,再来一次,他一样会自如地扮演地下情夫的角色。   一想到在历史影像、书籍记载和各种各样的讨论中,他的名字会和冷芳携放在一起,人们会不厌其烦地讨论他们的关系,从各种角度,搜寻各种证据来揭示并不存在的隐秘情事,沈千重就感到无比快乐。   这一点,连郑白镜都做不到。   那个可怜虫,没了老婆恨不得跟着一起死。   所以没什么好后悔。   要说后悔,沈千重只后悔一件事——没有率先破解赫莱谜题,找到冷芳携,以至于对方沦落到郑说手里……   沈千重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们一起住的这几天里,都发生了什么。   蛇尾愤怒地拍打池壁,整个密室仿佛都在摇晃。   “郑白镜……”沈千重咬牙切齿地重复。   真好命啊。   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他可望而不可求的人,死了还有克隆体前仆后继。沈千重都不敢想能抱一抱冷芳携该有多么快乐,那狗东西却能和冷芳携上床。   该死,该死……   双手神经性地痉挛,视力模糊,连维持半人半蛇的姿态都很困难,这样的自己,怎么能随意出现在冷芳携面前?   要是被看到更加丑陋的一面该怎么办?   沈千重艰难地使用最后一丝理智思考——   方舟并非铁板一块,也并非郑氏家族的集团。   能够走到如今同千姿双足鼎立的地步,少不了首领沉寂后因动荡分裂四散的黑帽子成员。   他依稀记得,方舟如今手段强硬的实权派,就是当初并入方舟的黑帽子成员的后代,直至如今仍然不忘初心,对赫莱抱有强烈的尊崇。   要是被她们发现,黑帽子的创始人竟然被关押拘禁……   ……   沈千重只是在失去理智前稍稍放出一点消息,方舟内部就迅速做出反应——冷芳携刚结束情潮躁动期,郑说还想着把笔记上的追人手段运用起来,这段时间好好培养感情,猝不及防就收到数十个通讯要求。   联络他的人是集团内部有名的实权派,手段强硬,一直以来和老头子分庭抗礼,因为掌握关键技术,近期占据上风,可谓说一不二。老头子连带那些虎视眈眈的废物兄弟数次跑来找郑说,想让他回归集团接手工作,每一回都被郑说骂得面无血色,气急败坏。   郑说和这位实权派关系仅限于几次照面和简短的介绍,没什么过多交情,满腹狐疑地接通。   跳出来的通讯画面上,实权派一身墨绿西装,环抱双手靠坐在办公桌上,眼底写满了疲倦,整体风格严厉冷肃,光是看着就叫人心头一紧。郑说知道她一向很忙,因而不理解她为何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联系他。   绿西装的眼型偏圆润柔和,眼神却在多年锤炼下犀利冷锐,被她盯住,有种被严厉审视的不适感。   “有什么事?”郑说漫不经心地问。   他想快点挂掉通讯,去做晚饭,最近学了新的菜,是冷芳携的口味……   绿西装开口,简短的几句话,郑说脸色大变。   “看来,那都是真的了。赫莱就在你那里。”绿西装挑了下眉,话里含着不善,“郑说,你胆子真大。”   郑说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狭长眼眸夹着阴沉,冷锐的下颌线紧绷,整个人像是被入侵领地的野兽,从闭目小憩中清醒过来,展露出绝对的攻击性。   他不带感情地扯了下嘴角:“我从黎明军那里发现他,把他带回来,有什么不对?不说他的能力,只说赫莱的身份,已经足够我们用尽一切手段留住他。”   “留住他,指的是把他关在独栋别墅里?”   郑说耸耸肩:“我可没有虐待他,正相反,就差跪下来伺候他了。”   绿西装笑容隐没:“他确实不该留在黎明军里,但是,也不该留在你那里。郑说,他是前行者,是先驱者,是你的本体——曾经最爱重的人,绝不是任你戏耍的玩具。你瞒着所有人把他藏起来,抱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   郑说冷笑了下:“不藏起来,向天下昭告赫莱复活了?那太好了,所有恶徒,极端宗教组织,所有妄想者、淘金者,前仆后继、悍不畏死的人会把秃鹫一样的目光盯准方舟,日夜不继不惜一切代价偷走他。”   绿西装的眼神沉甸甸地压过来,重量有如实质:“我们当然会保护好他,但绝不是让你把他藏起来。”   面对老头子,郑说从没感受到像此刻厚重的压力,压力来源并非是对方冷冽的目光和严厉的态度,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那代表——权力。   说到底,郑说得过且过,拥有的一切都背靠方舟。面对其他人时,他是方舟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太子爷,但在这个人面前,他只是个备受忌惮的吉祥物。   绿西装一字一顿地宣告:“明天,我会去你家把他接回总部。”   “老头子他们呢?”郑说挑了下眉,“他们要是知道赫莱苏醒,绝对会有无数个歪主意要打。”   绿西装轻描淡写:“他没机会知道。”   ……   青年艳红的脑袋凑过来,搁在膝头,长臂一揽,顺势环住冷芳携的腰身。   虽然隔着一层薄裤,郑说却仿佛能穿透布料,嗅到□□的馥郁香气。他深吸了好几口,从中汲取力量。   郑说太粘人了。   冷芳携皱眉,抓住青年的头发:“起来。”   郑说乖乖抬起头,短暂的消失过后,他的表情不怎么好看,看起来没精打采。   锐利的眼尾竟然如同小狗一样耷拉下来,有些可怜。   是刚才的通讯。   冷芳携不动声色地想。   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否可以从中找到前往方舟的机会?   早在躁动期开始前,冷芳携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撞上成瘾症发作,郑说期间又表现得太过粘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身边,冷芳携束手束脚,不好行动。   现在瘾症结束,是时候伺机而动了。   “冷芳携,你有机会离开我了,开心吗?”郑说勾唇笑了笑,语气漫不经心,像随口开了个玩笑,然而紧接着,脸色渐阴。   “真烦啊,真烦啊!为什么总有人来打扰我们……”青年的情绪有些失控,箍住腰身的五指收拢,却还记得冷芳携皮肤娇嫩,不敢用太大力,焦躁地找不到发泄口,“郑白镜,沈千重,楚童……怎么谁都要来抢你?”   “你情绪不对劲,冷静下来。”冷芳携在郑说紧绷的脸颊拍打几下,“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郑说状态变得这么差的人,结合郑说的话……方舟集团的高层?   那可不太妙。   冷芳携只想通过郑说接触到意志井,如果中途掺和进陌生高层,谁也说不准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尽管他跟方舟的关系在理论上该十分亲密,但冷芳携从不高估人性,尤其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的人性。   郑说不吭声,闷头闷脑想往他怀里撞,简直像条在外受挫不管不顾要主人安慰的小狗,冷芳携按住他,将他推开。   郑说顿时眼睛都红了:“那你踩我!”   “什么?”冷芳携诧异地低头,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郑说几乎是直接送到冷芳携足边,炽热的温度剐蹭脚心,饶是脚上神经再迟钝,光看那近乎淫/靡的动作,也能意识到郑说究竟在做什么。   这些天的身体交融,多次坦诚相见,冷芳携已经习惯了郑说的身体,只是像这样赤/裸的、野蛮的情欲,完全像条处于发情期的野狗,还是令他一时无措。   只是简单的触碰,郑说就头皮发麻,爽感一直蹿到脊柱。腰背紧绷,郑说心满意足地喘了口气,动荡不定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处,他近乎哀求地开口:“踩我。”   冷芳携很想把他踢到一边,让他自己解决,但看郑说现在的状态……最终,青年还是缓缓抬起脚,冷淡眼神里夹杂些许的嫌弃,多日按摩的效果显著,他用力踩下去。   郑说被冷芳携踩得一塌糊涂。   其实身体上的痛感远远大于爽,但内心深处从虐待中获取的亲密快感是难以言喻的,郑说上了瘾,不管不顾还想再让冷芳携用另一只脚踩。   冷芳携却嫌脚背浇了脏东西:“再发神经就滚出去。”   推开郑说去洗漱。   再出来时,方舟太子爷已经打理好自己,人模狗样地坐着,完全看不出几分钟前的下贱模样。   看起来情绪也稳定下来。   郑说终于告诉冷芳携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情绪失控。   答案与冷芳携所料无几,但远没有想象中糟糕。   “那群人是最后一批黑帽子成员的后代,方舟和千姿都有,千姿那边我没接触过,但方舟这里的……”郑说嗤笑一声,“他们看起来是会在闲暇时间聚在一起诵读「黑帽子圣经」,或者给你建个赛博祠堂的类型。”   “换句话说,绝对的赫莱主义者。”   郑说眼神晦暗:“说不定没过多久,方舟就要出现第二位太子爷——不,不,冷芳携,你才是真太子。”   “我么,只是个劣质品。”毫不犹豫地贬低自己,换取冷芳携心软之下的亲密,郑说痴迷地凑到颈窝间啄吻,执着地在青年身体下留下痕迹。   每一次眼睁睁看着痕迹日渐隐没,郑说心中的焦躁有如数万夏蝉鼓鸣不断。   现在更是要被别人抢走了。   齿关紧咬,郑说恨不得一口咬在冷芳携脸颊上,留下鲜明的齿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属于自己。 第136章 那么清澈,又那么孤独。   第二天一大早,冷芳携见到了郑说口中“说一不二、性格冷肃、不好相处”的实权派。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一身米色休闲服,长卷发懒散地垂在肩头,脖上挂着银蓝色耳机。   若非知道对方在郑说还没诞生时就已经在方舟拥有一席之地,光看这身打扮,冷芳携还以为她是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您好,我是林佩。”她说。   面对冷芳携,她的态度堪称平和,远不像郑说描述的那样极端。   郑说有些惊讶,不过他对林佩作何打扮并无兴趣,强硬地关掉机仆,抢过收拾行李的工作。   冷芳携没在他家住多久,与离开新南公寓时相比,增添的个人物品寥寥可数。郑说给他买的却有一大堆,吃的穿的玩的,放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不断收拾好的箱子摆在一起,颇为壮观。   “……”冷芳携提醒,“那些东西不用带。”   靠枕之类的,有两套换着用足够了,他实在不懂郑说买回的猫爪垫子、云朵垫子以及其他花色图案的垫子究竟有什么区别。   郑说下意识想跟他呛嘴,瞥见一旁微笑着的林佩,意识到现在的情景,忍下打情骂俏的冲动,随口说:“这些东西我也要用啊,不能光拿你一个人的东西吧。”   冷芳携:“……嗯?”   郑说也要跟着去?   林佩解释说:“方舟太大,人员组成复杂,考虑到郑说已经熟悉您的情况,我们拜托他照顾您。”   说辞很好听,其实郑说并非她的第一选择,这只是一种妥协的选择。林佩原本还抱着一种考察的心态,亲眼看到两人的相处状态后,被浓浓的狗味呛到,心头最后一丝忧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说不愧是郑白镜的克隆体吗?   本体跟着首领屁股后面跑,克隆体也一看到首领就吻了上去。   可谓一脉相承。   ……   方舟集团大楼总高570米,地上建筑刚好一百层,它呈螺旋式上升,半空中搭载无数组合实验室,白天时显得宏伟壮阔,夜晚的月光和惨白色的照明灯则使得方舟总部如同来自荒野上的机械怪物。   它深深扎根在第三区的土壤里,不断开辟地下空间,迄今为止,谁也不能说清它拥有怎样辽阔的地下王国。   居住在附近的权贵猜测方舟或许正通过地下轨道搭建出一条隐秘的运输网络,夜半时分,他们总能隐约听到自地下传来的隆隆之音。   冷芳携就是通过其中一条轨道秘密抵达总部,来到空无一人的77层。   “60层以上的区域不对外开放,只有输入通行密码,电梯才能在对应楼层停留。这是我私人的楼层,没人能知道您的到来,更没人会打扰您。”林佩开启智能家居,灰暗的客厅一瞬间被灯光照亮。   那一刻,冷芳携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抵达新时代之后,他好像一直保持从这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忙碌状态。身边的人也不停更换。   现在,他的住所被安排在第三区最昂贵的地标建筑物中,一整面的玻璃墙清澈透明,足以令他将远处的深色的山脊和迷乱的建筑群灯光纳入眼底。   这座城市就在他眼中。   出乎冷芳携意料,林佩将他带到方舟之后并无其他举动,既没有试图从他口中套取遗落联邦时代的情报,也没有将停滞不前的秘密项目交付到他手里。   仿佛是从野外取回一盆古老植被,只要看到它生长的姿态就心满意足。   林佩每天都会抽时间来看望他,见面时间长至十几分钟,短至两三分钟。而他们交流的永远主题是冷芳携的生活,林佩似乎单纯地把他当成旧时代的遗落珍宝,只想给予他足够好的生活。   大多时候,林佩风度翩翩、精力充沛,看起来随时能在千人会议厅中进行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只有少数时间,她会在冷芳携面前流露出疲倦。   “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她说,一个宏大的主题。   “世界毁灭”、“世界末日”,亘古不变的争论主题,有人说仿生人即将取代人类,旧联邦政府是人类文明的叛徒、蛀虫,有人说机械污染了人类自然的血脉,让每个人显得像蓝血动物,有人独自清醒,嘲讽地高呼人类并非世界,不要将一无所有的恐慌一厢情愿地加注到世界身上,世界知道你们这些垃圾假模假样关心它吗?   冷芳携所处的时代,文明毁灭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所有人都认为人类即将灭亡的时候,这群猴子却顽强地存活下来,刚刚解决外敌,就迫不及待地遵从血脉召唤开启内斗。个体的人显得弥足珍贵,但当人口变为一串数字,毁灭就跟碾碎一片蚂蚁一样简单。   然后人类不仅没有灭亡,还延续到了现在,近乎成为星球霸主,高速发展的科技让许多人开始展望星外的世界,尽管天空上高悬着一颗炽热漆黑的太阳。   新时代是个充满希望的时代,然而它的舵手之一却谈到毁灭。   林佩手间夹了根细长香烟,没有点燃,只是这么夹着。   “看起来欣欣向荣,是吧。”黑发女性淡淡笑了,张口吐出一连串的数据,“出生率听起来还不错,但自然出生率跌破零点已经足足十年——我们当然可以通过体外胚胎培育技术在温室里繁衍出源源不断不明父母的孩子,事实上,我们正是这样做的。”   “科技使得我们再也不需要把一个劳动力束缚近十个月之久,冒着极大风险产出一个胎儿,那太低效了。他们不在乎新生儿是从母亲身体里爬出来,还是被人从培养液中成批打捞出来,只要有足够的人出生,长大,然后为他们工作、奉献,就足够了。现在看来,这个轻蔑的想法只会带来灾难。”   林佩指了指窗外,那里有一颗太阳,日夜不息地注视大地。   “那些温室新生儿,绝大多数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少部分平安长大的,要么在街头巷口抽搐痉挛,靠电子毒/品度日,要么成为刀尖舔血的掮客、雇佣兵——那已经是不错的职业了。当我们随意设定他们的出生,用极低成本换来一个又一个生命体,期待他们创造出比出生更大的价值时,绝不会想到,数年后这些温室胎儿会用更加随意的方式结束掉他们廉价的生命,让我们血本无归。”   “这并不是群体性自杀行为。我想您懂我的意思。”林佩幽幽说道。   “夺取,给予。”冷芳携吐出两个词语,“看来你提到的孩子们完全抛弃了其他未来,直接选中最幽暗、最崎岖,也是最疯狂,没有未来的路。”   余光中,冷芳携看到了烬的影子,主神对两人的交谈无动于衷,眼神的落点停留在他身上,除此以外的所有都不值得在意。   “只是,只是,我们别无选择。”   短暂的沉默,林佩低低笑了一下,片刻后,她含着歉意地说,“抱歉,发牢骚了。有时候我怀疑祂从我这儿拿走的其实是坚定,使得我总是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就算每年出生率为负,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到我闭眼的那一天,人类照样生龙活虎,而我死后,又哪管洪水滔天?诺亚方舟可不会接走一具腐朽了的尸体。”   话虽如此,女性眼底却沉淀着罕见的迷茫。   冷芳携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到大意志被回收,任务结束,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会走向何处?   繁荣昌盛?亦或是就像烬所说,注定遍布裂纹,走向无可避免的毁灭?   主神的眼瞳漆黑得不见一丝光亮,光是注视,就让人感到脊柱发凉。   那平静的眼神似乎在说:是的,正如你所想。   “她的秘书朝九晚十,加班是固定项目,听说林佩比她秘书还忙,每天睡眠时间不到四小时。”林佩走后,郑说才迫不及待地从房间出来,牢牢霸占冷芳携身边的位置,直白地表达不满,“都这么忙了,还天天来看你,她对你是真爱。”   郑说很不喜欢每天固定几分钟的打扰,话里怨气满满,但他无可奈何。   冷芳携抚摸着手下的黄毛小狗,四脚生物适时发出舒适的哼唧声,看得郑说一阵眼热。   这宠物乍看上去跟真狗无异,其实是林佩送给冷芳携的礼物,一只昂贵的陪伴型机械,不仅拥有充沛的情感拟真系统,必要时刻还能守卫主人的安全。   于冷芳携而言,这件礼物最大的用处就是容纳图灵机无处安放的意识体,现在他温热的舌头轻轻舔着冷芳携的手心,眼瞳天真愉快,尾巴甩得像螺旋桨,完全看不出内里藏着一位曾经与世为敌的仿生人。   “它的尾巴绝对故障了。”郑说一脸嫌恶,“正常宠物不会这样,冷芳携,你把它给我,我拿去返修。”   冷芳携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他一眼:“这是我最后一次重复。不要试图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迎合着他的声音,小狗愉快清脆地汪叫几声,身上一股活泼的劲儿。郑说胃部痉挛,差点没吐出来。   他想,这是哪个部门设计的傻叉系统,他绝对要全毙掉,把成品召回,集中销毁。   恬不知耻的野狗还想继续舔手掌,被冷芳携捏住嘴巴,拍拍屁股送到地板上,青年含笑着打趣:“去玩吧,小狗。”   郑说差点跟着汪出来。   膝盖上总算没狗了,郑说亲昵地凑过去,咬了下冷芳携的耳朵,素白的耳廓顿时染上淡淡的粉色。   冷芳携按住他的侧脸,冷声:“你也滚。”   “别啊——”郑说拖长尾音,懒洋洋地说,“我一直陪你,没有功劳也有苦恼,你不能对我这么冷酷无情。”   他倒下来,控制腹部核心,轻轻地压倒在冷芳携的双膝之上,那双凶厉的眼眸此刻放松得扩圆,如同狗眼。   郑说望着冷芳携浓而密的眼睫,状似不经意间问了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取了「黑帽子」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听起来不像骇客团体,像是行为艺术团,或者某种绅士聚会。”   “大家各有猜测,我也很好奇。这应该不涉及机密?你能说说吗?”   冷芳携道:“没有特殊含义,随便取的。”   郑说挑了下眉:“真的没有?可我听说,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郑白镜。”   他大概想显得云淡风轻,殊不知提到本体时那种咬牙切齿的吐字暴露了一切。   “白,对应黑。镜子,对应帽子。”郑说解释猜测的来源。   冷芳携很想问他究竟从哪儿看来这些弱智猜测,但看到郑说那一副“我一点也不在乎只是随口问问”,实则在意得不得了的模样,没有立即否认,而是眨了眨眼,轻轻说道:“你怎么知道。”   “……!”郑说立刻绷不住了,坐起来一副老婆出轨的表情,“好啊,你居然真的,我靠……他凭什么啊我靠!”   语无伦次,显然破大防。   冷芳携无语地拍了下他的脸:“黑帽子源于我制作的第一个程序,给画像戴帽子,这个历史课本上都有,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郑说摸着脸,语气哀怨:“写是这样写,可谁知道真相如何呢?”   “爱信不信。”冷芳携把他推开。   “别啊——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郑说死皮赖脸不肯走,搂住冷芳携的腰,一把抱到腿上,脑袋搭在青年肩头,摇晃了几下,郑说在想用什么东西转移话题,忽然想到什么,“既然现在在总部,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兄弟们。”   他补充道:“不是那群蠢货,而是另外的克隆体。”   培育室就在62层,被切割成数个房间,从天花板到地砖,一切都是洁白无瑕的。   冷芳携嗅到了消毒水的气味。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轮椅轧过和郑说脚跟触地的声音。   郑说熟门熟路地带他输入密码、刷虹膜,敞露的房间里屹立数十个培养皿。   “我的成功扼杀了未来无数克隆体的出生,这里几乎半废弃,最低限度地维持我同批次的兄弟的生命——研究员首席说,要是之后发生病变,我还可以使用他们的器官。”   “有时候,我会来这里看看他们。虽然他们大部分还没有产生意识,唯一的一个还因为高度病变整天不清醒。”   比起郑说,培养皿里的实验体更像他们基因的来源,但郑白镜没那么苍白、瘦弱,带有明显的畸形。   灯光幽绿,让他们显得像疯狂科学家的成果,下一秒就会睁眼露出獠牙。   “走吧,去里面。”郑说推他往里走,“唯一的那个,要是刚好碰上他清醒,也许你们还能聊聊天。”   郑说如此憎恨他的本体,提到其他克隆体时,语气却很平和,没那么疯癫。   最里面的克隆体睡在医疗舱内,冷雾笼罩着他,与其他克隆体不同的是,他有一具健壮的身躯,肌肉排布合理而优美,面部轮廓更加粗犷。他紧闭着双眼,冷芳携猜他一定正沉浸在某个梦境中。   “他快死了。”郑说轻轻敲击医疗舱,“从他诞生开始,病变就在持续,基因崩溃无法逆转。我想想,据推测,还有二十天左右。”   “到时候他会嘭得一声,变成一团血沫,然后被迅速地回收。”郑说不甚在意地说,脸上没有任何兄弟濒临死亡的伤感,冷光打在他脸上,使得他像冷硬的大理石。   冷芳携手掌落在舱壁上,这个动作一下惊动了克隆体。   “嗯?”郑说挑眉,“我来过这么多次,他都半死不活不理我……难道是因为他察觉到你来了?”   克隆体眉心紧蹙,眼皮不安地颤动,那双垂下的双手,冷芳携能清晰地看到手指艰难的活动。   几秒钟后,克隆体睁开了眼睛,几乎没有迷茫的时刻,一瞬间就抓住冷芳携所在的方位。   宽大的手掌也贴向舱壁,正与冷芳携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贴合。   克隆体双唇蠕动两下:“你……”   冷芳携看到了他眼底的迷惑,还未接收更多信息的克隆体,大概不清楚他的身份,只是遵循本能地看向他。   看着他——素白的皮肤,仿佛揉进了雪的精魄,鼻梁高而挺拔,秀丽的下落,浓密的睫毛宛若扇子展开,眼角微微上挑。是毫无疑问的美人。   那头长而笔直,仿佛深邃黑夜一样的头发,就像名贵绸缎从上方垂下来,让克隆体有一种被温柔笼罩的错觉。   克隆体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面不含任何怜悯、或者新奇,只是安静地看向他。   那么清澈,又那么孤独。   你是谁?又在想什么?   他伸手想要掩住那双眼睛。   冷雾随着滴滴的警报声充斥整个医疗舱,克隆体艰难地撑住眼皮,却也在越来越浓密的麻醉气体中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哈……”郑说眨了下眼,“我开始怀疑郑白镜是不是在基因里动手脚了。”   出于某种偏执,克隆体的手仍然与冷芳携相贴了几秒钟,但没过多久,就遗憾地滑落了。   青年背对着郑说,幽暗的光打在他脸上,并未让冷芳携显得阴森诡异,反而为他蒙上了一层郁郁寡欢的影子。   冷芳携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好。晚安。”   看着这一幕,郑说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状似健康,没有任何基因崩溃的痕迹,但从前的实验体里,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头两天看着还不错,到第三天就急转而下的情况。   只是郑说的健康持续了太久,太久——   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不会再有意外。   但现在,那些或残疾或死亡,或在胚胎状态时就裂变的克隆体们,化成一道道锐利的三角棱锥,在郑说为了与冷芳携的关系而开心喜悦时,狂风骤雨般狠狠砸下来,如同无法躲避命运。   骤然紧绷的背部,惊惧的冷汗密密匝匝。   要是健康的其实不健康,完美的其实不完美——要是突然一日,隐秘的缺陷爆发,他落得同其他人一样的下场,怎么办?   死,郑说从不惧怕。   但在拥有了冷芳携之后死——   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与郑白镜同样的心情。 第137章 “若我不在,若你还在。”   “芳携。”   明灯闪烁。   冷芳携眼眸半阖,泪水濡湿了睫毛,像一连串细小却闪耀的珍珠,被绯色的肌肤和浓密的长扇承托着,摇摇欲坠的姿态可怜可爱。   上首之人用指腹温柔地擦去泪水,安抚性的吻沉甸甸地落在额头。   郑白镜的神情坚定柔和,若非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他此刻真如教堂中向神祷告、为此奉献终身的狂信徒。   然而他的双手紧握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对苍白、瘦弱的纤长的腿。   粗糙的五指稳固地箍住大腿肌肤,就像抓住了一对雪白的鹿角。   无辜的白鹿被贪婪的人类狩猎,栽入情/欲的温床。隐忍克制的喘息是啾啾鹿鸣,清液化作一捧柔软的白尾巴,缓缓垂下,被郑白镜的膝盖接住,潮湿地盖住了一切。   “芳携。”郑白镜再一次呼唤他。   无力双腿在他臂膀间晃荡,毫无着力点,更没有使力的空间,冷芳携无从躲避,哪怕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也只能含泪承受。   好在,郑白镜那样体贴,很少会让他陷入狼狈的境地。   一切结束后,青年尚龙精虎猛,打来热水帮冷芳携擦洗身体,柔软的湿巾擦过细瘦的大腿,那上面斑斓的痕迹仿佛雪中玫瑰。郑白镜停顿了。   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在你身边,就是你的双腿,带你抵达天涯海角。”文雅的措辞,声音轻缓如琴,仿佛在冷芳携耳畔拉响情诗,“我或许是个胆小鬼,总是害怕——”   “若我不在,若你还在。”温暖的怀抱裹着日光、花香和午后浮动的尘埃,深深地、紧紧地将冷芳携包裹。   再睁开眼,却是黑夜。   月亮悬挂在深夜里漆色的山脊上,如一枚妆点画面的亮片,底下是孩子们用炭笔勾勒出的线条,淡白的月光摩挲这座日夜不休的城市,明亮的霓虹灯吞噬掉自然的馈赠。   日夜同天,内环很安静,很多人没有休息,冷芳携还能看到窗外悬空实验室灯火通明。   时间是22:09分,他睡了快两个小时。   与克隆体见面以后,冷芳携陷入了深深的疲倦,一回到房间就躲入天鹅绒羽的拥抱中。   或许是刚与克隆体接触,他梦见了郑白镜,那不是一场噩梦,甚至堪称美好。可是冷芳携还是惊醒,并且出了一身冷汗。   暖风一吹,汗水附在体表,黏得难受。   “汪。”清脆悦耳的狗叫声响起。   图灵机前足搭在床沿,两耳机敏地直立,琥珀色眼瞳盯向冷芳携,甜蜜色泽闪耀着,仿佛在说——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事实上,在冷芳携沉睡时,图灵机就趴在床边,时刻注意人类的状态。除了关注冷芳携,他也没别的事可做。   与他相似的是烬,这位只有玩偶大小的主神选定的位置与普通玩偶别无二致,正是冷芳携的枕边,就像那些在黑夜里驱散恐惧、守护孩童美梦的玩具熊。   不同的是,这位无所不能的主神怯于影响冷芳携,哪怕是驱散一个不该存在的梦境。任何可能引来冷芳携厌恶的事情,烬都慎之又慎。   小狗和玩偶都凑向主人,期待冷芳携下一秒会选择将自己抱入怀中。   图灵机一点仿生人的脸面都不要了,殷勤地狂甩狗尾巴,热烘烘的小狗味道顷刻间传递到冷芳携鼻尖,让他眼神一柔。见状,图灵机越发卖力,呼哧呼哧,恨不得直接蹦到冷芳携膝上。   烬则要收敛得多,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吸引冷芳携的注意,也不敢过度地展现存在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看起来像恐怖片里的鬼娃娃。   图灵机余光瞥见他的状态,笑容更大了。   “让让,乖狗狗。”   结果冷芳携谁也没选,推开热情的小狗,起身去洗漱。   图灵机只来得及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湿热的痕迹,嗅到一口馥郁的肉/体香气,青年就裹着厚睡衣慢吞吞走远了。   现在只要是能在房间里完成的事情,冷芳携都会选择自己走过去,哪怕步伐缓慢、摇摇晃晃,还会摔倒,但比起枯坐轮椅,或在机仆、郑说的臂膀间被传递、被运送,冷芳携还是更习惯于掌控双腿。   下床是艰难的第一步。   需要紧紧扶着床沿,将双腿一寸一寸挪下,两足送入棉拖中,再缓缓地站起来。   弯腰时贴身的睡衣会在胸口和腰间堆叠出褶皱,月光顺着阴影攀爬,敲打细腻的肌肤和秀美的骨骼,顺着起伏的线条没入歪斜的领口。   他骤然紧绷的腰腹,终于站起时舒展的肩胛骨,乌发随着动作滑落,发尾荡开又落下,像一把小钩子,牢牢抓住图灵机和烬的视线。狡猾的仿生人,已经学会偷偷打开记录系统,蠢笨的主神犹然不知,仍在用双眼丈量一切。   图灵机还在回味那动静两宜的画面,冷芳携已裹着一身温热的水汽扶着墙壁走出来。宠物机器人立即小跑到他跟前,热情地迎接主人。   冷芳携轻轻踢了他一脚:“你真把自己当成狗了?”   他不记得仿生人有这么强的适应性,说当狗就当狗。   图灵机微笑着,汪汪叫了两声。   烬看着一人一狗的互动,眼底藏着浅浅的羡慕,却最终没有其他动作,停留在床头。   夜晚的第三区别有风情,仿佛一位上身冷素,下身暴露性感的摩登女郎,漆黑的太阳和雪白的月亮在她胸脯前交相辉映。   不如说,这才是真正的第三区。冷静,狂乱,克制,疯癫。   冷芳携的视线从近及远,再由远及近,远方的霓虹灯模糊成一团又一团色块,夸张的招牌是一个又一个长方形、正方形,或者圆形。冷芳携还能记得其中的几个,他在新南公寓附近,也是内外交接的地方曾经看到过——招牌是一对羽翼,却簇拥着一颗鲜艳靡丽的桃心,底下用外文书写的内容,大概是些粗鄙下流直白的黄腔。   他路过的时候,门口一位灰发揽客人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半晌,发出一声令人面红耳赤、浮想联翩的喘息。是以冷芳携对此印象深刻。   夜幕如同一块无边际的天鹅绒,泛着霜蓝的色泽,却又在下一秒被水打湿,逐渐显露出灰败的黑色。隔着玻璃,冷芳携嗅到了雨水的气息。   今夜将会有雨。   手指在书柜里厚重的书壳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一本诗集上——他现在毫无睡意,也许在雨水敲打玻璃时,点一盏夜灯,借着温暖的光线阅读是种不错的选择。   正当冷芳携抽出书本,准备在小沙发上坐下时,他的视线骤然顿住。图灵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快乐的小狗立刻止住螺旋桨般的尾巴,绷起腰背,露出凶狠的獠牙。   雨水酝酿的时刻,面前的玻璃多出一条黑色的长绳。   不,那不是绳子。   照明灯一闪而过,晃出了那东西原本的颜色——深绿色的鳞片,猩红色的眼睛,还有一闪而过的蛇信——那是一条蛇。   与在别墅自然带见到的那条相似却又不同,这条体型更长,身腕更粗,鳞片更加深邃。   它们的的确确是不同的。   但在几百米的高空,怎么可能有蛇?   冷芳携几步走到玻璃前,那截蛇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但几秒钟前,冷芳携分明看见它吐出的蛇信。   “汪汪。”图灵机来到他脚畔,凶恶地吼叫道。   五指缓缓贴住透明的玻璃,冷芳携垂眸,正好与蛇的双眼对上。   通红的眼睛不掺一丝杂质,冷芳携看到蛇明显地瞪大了眼睛,冷漠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可以被称作“惊恐”的情绪,然后——   没有任何预告,伴随着泼落的水珠从高空坠落。   冷芳携只来得及捕捉到它的颤抖的尾巴尖。   “……”青年眉心微蹙,原本他以为自然带和刚才出现的蛇是某些人派出的机械,可那蛇突兀地坠落,半空中慌乱的姿态,又让他不确定了。   ……如果是人类操控的机械,应该不会露出那样滑稽可笑的姿态。   疑点重重,不过冷芳携不打算深究。他在这个世界待不了多久,哪怕真有人心怀恶意暗中窥伺,在他们动手之前,他肯定也离开了。   雨水敲打整个世界,细小的雨滴在玻璃上滚动,形成一道道弯曲的线条。在雨声中,冷芳携点开小夜灯,手指在书页间摩挲,灯光映出他的影子,温柔得仿佛一弯细瘦的月亮。   图灵机睡在他脚边,烬藏在他身后的影子里。   他们都注视着他。   独独在百米之下,冰冷的地面上,沈千重浑身僵硬,任由雨水打湿全身。   好在四周无人,不然一定会为僵硬得跟死了一样的蛇躯新奇万分,把他捡回去做标本。   极度的耻意和尴尬冲刷脑海,让沈千重难以保持平静,尾部簌簌抖动,发出一连串能够唤起人类基因里本能恐惧的声音。   怎么会——   混乱之际,沈千重连语言都没办法成功组织。   他只是想偷偷地看看冷芳携——在他达到稳定,有资格出现在冷芳携面前之前,一眼两眼的注视是最好的安抚剂。   然而,沈千重没料到他的睡美人会突然醒来,更没料到被冷芳携发现,与他对视的那一刹那,自己竟然因为过度慌乱,就这么、这么摔下去了……   沈千重还活着,但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   一想到自己刚才在心上人面前露出那样窘迫的姿态,沈千重就生不如死。   好在,好在,冷芳携不知道他是谁。   这是目前唯一能安慰他的事实。 第138章 原来自己是个小三。   雨水淅沥。   沈千重像雨里的泥鳅一样,只不过地面没有积水,没有湿泥。他抖动身躯,回到了千姿之内,那个无能后辈们怀着对他的利用、提防建造的囚牢。   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水波晃荡,沈千重紧绷的情绪渐渐舒缓,趴伏在水池边,粗/硕的尾巴闲闲地搅动冰冷池水。   今夜的雨,今夜滑稽的场景,令他难得回忆起过去。   沈千重与冷芳携的初遇,也是在一个雨天。   不像今夜裹着阴沉湿气,迷蒙的阴冷的雨,那一天日光晴朗,如一枚剥掉外皮的新鲜橙子,陷在雪白的天空中,坠落的雨水仿佛光的延伸,清透柔和。   这样好的天气,哪怕街上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位仿生人巡逻,也阻挡不了公民外出淋雨的兴致。   沈千重能够很清晰地看到那些谨慎地在家门口晃荡的孩子,眼底闪烁着新奇意味,和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快乐笑容。   那么纯粹,好像在他们的世界里一点烦恼也没有,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家里人不让他们跑出来淋雨。   他们——这附近的公民清贫度日,因而孩子们的衣服大多不合身,肉眼可见被洗得发皱、发白,他们大多是瘦弱的,因为在成长的时候,没有得到充足的养料。   即便如此,他们的快乐来得轻易而又简单,一场太阳雨就能让他们眼睛笑成一条缝。   这衬得衣着华贵,却面色沉沉,神情阴暗的沈千重像个笑话。   见对面的孩子投来疑惑好奇的视线,沈千重仿佛被针扎到一般,反射性地拉扯衣袖,掩住手臂上的伤痕,忍着幻痛逃入林地中。   耳畔回响着男人暴躁愤怒的吼叫:“废物!废物!我要你有什么用!你妈妈都不来看你!”   因为留不住妻子,只能酗酒度日,在孩童身上发泄愤怒的无能之辈。   沈千重低眉,掩下瞳孔里的冷光。这样的人,他却反抗不了,比无能之辈还要无能。   自从第一天禁止不必要的外出、娱乐开始,以白色为象征色的肃穆时期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之久,公民们痛恨、恐惧,却也无可奈何地忍受。   他们习惯了仿生人频繁出现的生活。   福利院开始空置——那本该作为收容孤儿、救助困难人士的爱心场所,因为《社会福利单位人才培养条例》的公布,迅速地变成无人的空荡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散布的福音教堂。   被人抛弃,或者失去父母亲人的婴儿会被教堂以“培养信徒”的名义收养,他们长大之后,无一例外会加入教堂的唱诗班,用劳动换取生存所需之物,神甫和修女会悉心培养他们,直到这些神爱的孩子学会一技之长,能够独自在社会中存活下来。   沈千重不想留在酒味刺鼻的冷清别墅里,他也不想在街道上晃荡,迎接一个又一个打量的目光,亦或是迎来仿生人的问询。   自从无意间走入这座矗立在林间的福音教堂,发觉无人会对突然出现的他投以注目,沈千重就将教堂作为避难所。   林间的雨在奏响乐章。   敲打叶片躯干的雨声形成悠扬的曲调,伴随着唱诗班悦耳的福音祝祷歌声传入耳畔。   孩童们的声音清脆,悦耳,恍若天籁,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最能净化心灵的声音。   沈千重却没什么特别感触,悄无声息地推开大门走进去,旁若无人地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这座福音教堂不大,只有一名神甫、两名修女,连带六位唱诗班成员,以及两名还在吃奶的婴儿。信徒不算多,固定来祈福的也有那么十几个,不过个个身无分文,养活自己都很艰难,更不用说捐助支撑教堂的运转了。   偶尔的时候,沈千重会好奇这间教堂是怎么能坚持运行至今,源源不断地养育孤儿,还没有倒闭的。   不过,那只是偶尔。   更多时候,沈千重不会对教堂里的人和事投以过多关注,更不会欣赏唱诗班的祝祷歌,有些时候,他甚至嫌弃唱诗班打扰他休息,烦躁不安地皱眉。   正当沈千重靠着木椅,被浓重疲倦裹挟,打算睡一觉的时候,余光瞥见唱诗班的人纷纷朝向小门看去,修女停下指导,脸上慈爱的笑容更加深刻,走向了来者。   沈千重忽然清醒过来。   悄悄地,跟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   看着十岁左右的年纪,他穿着一身宽松衬衣,衣袖上大下小,笼罩着那对细瘦的手腕。春夏之交,他的下身只有一件短裤,孱弱的双腿无力地搭在座椅上,悬在半空没有着落点,雪白的短袜被黑漆皮鞋裹住。   及肩黑发柔软垂顺,散发浅浅的光泽,又长又密的睫毛掩住一对温润的乌黑眼珠。他看人时很安静,眼里没什么特别情绪,素得像捧冰雪。   一张脸分明还带着孩子的稚气,眉宇间已然藏着凌冽的锋利。   他是谁?   另一名修女推着他来到唱诗班最左边的位置,刚才还恨不得把脖子伸到那边的成员们纷纷矜持地收住下颌,小声地抱怨起来。   “你来得真晚,大家已经排练了好几遍。”   “绝对睡过头了!冷芳携,你是不是又在鼓捣你那个,那个……”   “是虚拟机啦,笨蛋。”   神甫弯腰替他整理衣衫:“我的孩子,你看到外面的雨了吗?”   沈千重听到他回答,连声音都是冷淡的:“很漂亮。”   神甫微笑着:“这是主的赐福,当你淋过太阳,一切病痛、阴影、幽暗,皆会在主的照耀下退散。”   很显然,这名迟来的孩子是教堂的中心,无论是神甫、修女还是唱诗班成员,纷纷都将眼神聚焦在他身上。   这样看起来就该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竟然双腿残疾,不得不说,真是令人遗憾。   沈千重收回心底那浅浅的怜悯,闭上眼睛。   往日会被他完全忽略的福音这一回却无比明显,沈千重无数次被打扰,眼皮频繁颤动,越来越紧的眉心暴露出他完全清醒的状态。   “……”最终,他忍受不了,猝然睁开眼,冷光直射而出。   唱诗班的练习刚好走到尾声,孩子们有的继续停留,帮神甫和修女准备圣餐,有的自觉拿起清洁工具打扫教堂,谁都有事要做,唯独冷芳携在其中格格不入。   以他的身体状况,教堂里大部分工作他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沈千重不由自主地观察他,发现冷芳携毫无歉疚或者自卑的情绪,哪怕要矮人一头,他也是坦然的。   第一次见面,冷芳携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教堂角落里的孩子。倒是沈千重,偷偷打量了他无数遍。   此后,沈千重越来越频繁地光顾教堂,目光越来越不受控制地在那名独特的唱诗班成员身上徘徊。   他躲在绘着圣母像的彩窗外,教堂内,冷芳携双眸紧闭,两手交合置于胸前,虔诚的祈祷姿态,秀美的侧颊轮廓,朦胧得像一幅画。   歌声穿过彩窗,回荡在他耳畔。在无数人的声音里,冷芳携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冷淡如雪,似乎也没那么虔诚。   无数次,沈千重想走到他面前,介绍自己的名字,问能否做朋友,可又无数次,他都退缩了。   沈千重低头,他是那么狼狈,那么软弱,而冷芳携哪怕不能行走,也没有丝毫自卑,这样的他怎么能出现在他面前?   练习到了尾声,沈千重还沉浸在莫名的感动和向往之际,冷芳携已偏头,递来一次注目。他显然早已察觉到沈千重的窥伺,眼神如此明亮、锐利,直直看过来,沈千重仓惶地躲开,被灼烧得深深埋头。   沈千重想,再等等吧,等他摆脱父亲的影响,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   可没过多久,福音教堂陷入管制,仿生人封锁了一切,那名体弱多病的唱诗班成员不知所踪。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家中,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向他介绍:沈千重,这是我的朋友冷芳携。   曾经病弱瘦小的孩子已成长为一束优雅的花枝,双腿不再悬空,而能踩到地面。一双眼睛更如弯月,递来的眼波漫着月的清辉。   只是,他不认识他了。   从他的眼神,沈千重可以读出对方只是将他看做沈千姿的弟弟对待。   沈千重再一次陷入无可抑制的痛苦和悔恨中。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是他最先发现这捧月辉,是他率先想要与月亮为伴,他只是踌躇、犹豫了几天,月亮就再也不向凡人投以注目。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等到他能从容地出现。   偏偏时不我待。   痛苦随着冷芳携与郑白镜关系发生变化愈发深刻,被冷芳携拒绝后更抵达顶峰,一颗心被折磨得鲜血淋漓。   好痛。好痛。   可是还是好爱。   为什么他总会迟来一步?是神在戏耍他?还是沈千重的命运本就如此?   他的人生,他的爱情,一如他的名字一样——千般艰难,万重险阻。   回忆起初是美好的,渐渐地变得苦涩、疼痛,沈千重平稳的情绪趋于混乱、疯狂,人首蛇身的怪物卷动池水,双眸呈现病态的猩红。   他愤怒地敲打池壁,巨力的反作用下,鳞片崩裂,池水被染成粉红,怪物毫不停歇,似乎从折磨肉/体中获得了安详。   这一刻,或许唯有一人能体会到与他相似的心情。   ……   灯光下,镶嵌翡翠、水晶,点缀炫目红宝石、祖母绿,以及简洁高贵的铂金裸戒等一共十二对戒指在深紫、孔雀蓝以及藕粉的绸布上美得炫目。   这种美在黑夜里独自散发光彩时最为夺目,人造的光线非但没能增添颜色,反而带来一丝廉价感。   楚童看了一眼又一眼。   永恒之心工作室的动作很快,倾心设计的十二款戒指没过多久就送至办公桌上。   只是,它们的另一位主人不在了。   楚童忽然觉得很冷。   他起身将戒指一一合上。   前不久,楚童收到了一个消息——冷芳携同人秘密地离开了那片别墅区,从他们的行踪可以推测出,大概是前往方舟。   这个消息非常隐秘,无意间得知后,楚童立刻将消息源头销毁。   冷芳携终于离开郑说的住所。   是的,楚童使用“终于”这个词语。   即便事实上,冷芳携并没有在别墅区里待多久,可在主观的尺度上,那么一点时间仍然叫楚童无法忍耐。   郑说的人带走了冷芳携,却把人送到私人住所之中,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若非还有理智残存,楚童早就被愤怒驱使着持枪闯入狗崽的狗窝,射杀不知羞耻、抢夺他人老婆的野狗,再把冷芳携带回。   楚童一直以为,冷芳携也该同他一样,渴望逃离郑说,获得自由。   然而情人节被有心人拍下的照片打得他头晕目眩——照片里的青年气色健康,不见颓丧,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意,与蹲下来的红发青年交谈。   眼里没有丝毫的反感。   自然的,仿佛朋友,又或者某种更隐秘的关系。   楚童重重地闭上双眼,意识到冷芳携已另寻新欢,他果然……还是比不过郑说。   现在再回想看到照片的时候,心情仍然低郁,只不过楚童找到了调节的方法——   没关系。   冷芳携只是和他玩玩而已。最终,他还是要回到自己身边来。   毕竟郑说除了年轻的躯体,以及还算英俊的面容之外身无长物,拿什么留住冷芳携?   一时的兴趣总是热烈的,这样的情绪来得快又退得快。他完全无需为此烦恼,要不了多久,冷芳携就会厌倦的。   他才是正牌男友。   他们连对戒都有了。   郑说还不值得他嫉妒。   “老大!”小风冒冒失失推开门,他刚得知冷芳携的行踪,一结束任务就匆匆往楚童这边赶,“冷哥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楚童隐瞒了一些细节,只说冷芳携被带到方舟里,需要小风想办法突破方舟的监控防线,以获得更多情报。   “好!”小风斗志昂扬地应道,下一秒,眉宇间却闪过一丝微妙的松懈,“要是方舟的话,再怎么也不至于伤害冷哥吧……”   楚童拧眉:“小风,你太天真了,难道以为方舟会对一个旧时代的人物顶礼膜拜?那里不是黎明军,多的是斯文败类,他们看不见冷芳携真正的价值,只会试图从他身上攫取利益。“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到方舟的创始人不是冷哥的男友吗?呃……”小风知道这样的推论实在没什么逻辑,郑白镜从前对冷芳携再好,现在也死了,控制不了后人的行为,于是勉强狡辩几句,就住了嘴。   房间里的气氛骤然冷凝下来。   “……男朋友。”楚童嚼着这个词语,缓缓的,辨不清喜怒。   小风心抖了下,不明白老大怎么突然生气,斟酌词句,小心地回答:“是啊,之前看老大你不想听,我就没说,还以为你知道呢。是冷哥自己承认的,大部分学者的研究还是有点道理,倒是那些坚持沈千重和冷哥是地下情侣的人完全没有根据,冷哥说他跟沈千重都没什么接触。”   “啊……我确实……”男人轻轻地笑了,浅色的瞳孔如同野兽般收束,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爬上小风心头,“直到现在才知道。”   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小三。 第139章 野男人。   懊恼,愤恨,嫉妒,胆怯,疯狂……   败犬们激烈的情绪或多或少沿着特殊的联系传递到他们的本源之处。   烬眼眸中闪烁冷光。   人类多变、狂乱的情绪完全是苦涩的毒药,顺着捏造的血管奔腾、咆哮,愤怒地发泄不甘。   都是失败者。   烬从中品味失败的滋味,冷芳携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重复上演,如此苦涩而令人心痛。   像一把匕首剖开胸膛,赤红搏动的心脏便袒露出来,流淌出淋漓的鲜血。   手掌无意识地抚上胸膛,抵住心口之处,隔着薄薄一层皮肉,人类躯体的生命之源在掌下剧烈地跳动,发出痛苦的喘息。   如此苦涩的滋味。   但苦涩之中,又包裹着甜蜜的毒药——   居高临下,眼神冷淡,攥紧他头发的冷芳携;   乌发柔软,闭目吟唱颂歌,容貌苍白优雅的冷芳携;   乃至于隔着透明玻璃,身形陷在黑暗之中,投来警觉瞥视的冷芳携……   被败犬们的情绪包裹着,饰以灰暗阴沉的滤镜,仍然扫不去青年的神采飞扬、惊心动魄。   越是注目,越是深陷,越是痴迷。   每个碎片都拥有与冷芳携的独家记忆,但现实是,无论采取何种方法,他们都失败了。   这本该是件好事——要是哪位真的获得了冷芳携的青睐,烬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失去控制,进而搅乱冷芳携的任务。   可他也生不出半点高兴,因为自己才是最大的失败者。   败犬们尚且还能获得冷芳携偶尔的好脸色,他得到最多的是无视。   对待旁人,总是保留一番柔软的人类啊,偏偏对他如此冷漠无情。   我铁石心肠的爱人……   烬在床头俯视冷芳携,青年沉沉睡去,睡姿乖巧安静,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柔软温暖的珊瑚绒被遮掩住赤/裸的身体,唯余一张雪白的脸陷在枕套之中,乌发凌乱,纤长的睫毛时而轻轻颤动。   烬停落在他肩头,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温热的脸颊肌肤,动作轻得像片羽毛落下,生怕把熟睡中的青年吵醒。   唯有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烬才敢去触碰冷芳携。   安静中,小狗威胁性的轻叫不断响起。图灵机愤怒地瞪视烬,眼底的凶意厚重粘稠,仿佛随时能化作真枪实剑将冒犯主人的狗东西洞穿。   他曾试图将烬丢出去,像冷芳携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然而他根本无法触碰到烬,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大摇大摆穿过卧室门,亲密地停留在冷芳携体表,然后——   仿生人的天性促使图灵机赶快驱逐不速之客,可他无能为力,站在一旁的威胁动作看起来滑稽可笑,烬毫不在意,连半个眼神都没分出去。   沉甸甸的注目只在青年的面容轮廓上逡巡,烬只在意冷芳携。   如此近的距离,连睫毛都能数得根根分明,细腻的肌肤纹理都尽收眼中。   越近,烬的心情却越差。   他感到两人的关系岌岌可危,平静的日常相处之下,风暴正在酝酿。   自从对眼前的人类产生关注后,烬阅读了大量爱情故事,旁观无数小世界的爱情。大部分是悲剧。   将那些故事的结构拆解,烬发现自己和冷芳携的关系变化简直是无数次悲剧的前奏。   如果可以,烬真想把过去的自己彻底消除掉,没有过去的那些强迫,冷芳携就算对他不感兴趣,也不至于如此厌恶。   可是,没有过去那些错误的铺垫,烬也不会成长到今天。   一个矛盾无解的问题。   烬烦躁不已,却束手无措——他连一次触碰都尚且小心谨慎,更不用说采取其他手段破除与冷芳携僵持的关系。   大意志的嘲笑虽迟但到:“束手束脚,真是蠢笨不堪,本体居然是你这样的……”   听起来,碎片们也很嫌弃本体。   毫不遮掩,溢于言表。   “你说你有什么用?一个摄像头?”大意志言辞辛辣地骂了本体两句,却沉默了几秒,接着长叹一声,“要是我能活下来就好了,可惜,可惜……时不我待。”   无论烬回不回收,他的消亡是注定的,区别只在于是这个小世界同他一起毁灭,还是脱离他的影响继续生存下去。   “我遇到他太晚了。”大意志的语气充满遗憾。z.ll   ……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天气很好,晨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   光线穿过玻璃,扫去满室的黑暗,缱绻地在青年眉宇前流连。   冷芳携睫羽颤动,片刻后,睁开了双眼。   视线的尽头不再是玻璃外的高楼大夏,而是一名陌生男人。   男人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早上好。睡得好吗?”   自来熟的样子,仿佛他们是相识的亲密好友,可事实是这是冷芳携第一次见到对方。   陌生的混血儿,热情洋溢的外貌,毫不吝啬的笑容。   男人打完招呼,静静地观察冷芳携,等待对方的反应。   在男人——大意志的预想里,冷芳携就算不惊慌,也该露出诧异神色,亦或者像应激的猫一样朝他伸爪子,毫不留情划下几道血印。   不致命的伤口可以保留下来,当做勋章。   结果冷芳携很淡定地瞥了他一眼,就坐起来套上外套。   “让开。”坦然地发号施令,丝毫不担心男人是打算袭击他的恐怖分子。   而大意志就真的在那样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里后退一步。   冷芳携撑着床沿,慢吞吞摸墙去盥洗室,毛绒绒的睡衣擦过大意志的肩膀,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痒。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常人十几步、眨眼间就能走过的距离,他需要倚靠外物一寸一寸地挪动。   大意志跟在他身后,几乎是十几秒才用动一步。   摇摇晃晃的姿态,冷傲漠然的神情,再矛盾不过的两种表现,杂糅在冷芳携身上却格外引人注目。   大意志品味着心头生出的爱怜之意,慢悠悠,贱嗖嗖地说道:“我推一下,你会不会倒呢。”   听起来是校园时代的坏小子为了吸引心上人的注意而搞出的拙劣戏码。   冷芳携完全不放在眼里,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大意志叽叽喳喳,被他视作背景音。   “你不是想方设法要接触我吗?我都主动找你,走到你面前了,你怎么不说话?”   “你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苦情剧台词,被大意志说得婉转悠扬,如泣如诉,幽怨满满。   外面的图灵机动弹不得,听到大意志一句接一句的,极其不要脸的话,气得不断投出字符。   “不要脸!”   “神如金,傻如逼,滚如蛋!”   每一串字符都加大加粗,恨不得直接投放到盥洗室里。   烬同样倍感不适,大意志没法像限制图灵机一样倒反天罡控制本体,烬还能自如地活动。只不过他想,自己现在并没有立场跑进盥洗室里制止大意志,只能烦闷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不回应我啊,你说说话啊,冷芳携。”   男人就站在他身后,和郑说如出一辙的高大,但相貌没方舟太子爷那样攻击性十足,挂着亲切热情的微笑。哪怕嘴里作怪,也不惹人讨厌。   冷芳携低头清洗面庞,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陌生躯体炽热的温度,不断感染周遭的空气,不断向他的脊背传递。   他与烬的状态截然不同,似乎具有实体。   忽略掉他神出鬼没的表现,完全就是个普通人类的状态。但冷芳携没有忘记对方的身份。   那颗高悬天空的黑太阳,怎么忽然跑到他面前?   难道大意志不知道他的来意?   半凉的水泼溅在脸上,扫去残存的困意,大意志看到因冷水而泛粉的指节,笑容隐没:“你该用温水。”   不仅是在言语上提醒,男人立刻付诸行动,拧开热水,迅速地将冷芳携手上的凉意冲散。   一瞬间又变得暖洋洋了。   做完这一切,大意志礼貌地后退,克制地说道:“既然身体不好,各方面都要注意一点。”   冷芳携看向镜子,光滑的镜面因为水汽变得朦胧,映出了他身后之人的影子。   还真是与烬各方面都不一样,很难想象他们本为一体,也很难想象眼前开朗微笑的男人会是世界毁灭的直接推手。   “只是一点,醒醒神。”冷芳携解释说,他倒不会大冬天非要用冷水找虐。   大意志在镜子里和他对视:“现在舍得回答我啦?”   一双眼睛微妙地勾起。   冷芳携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的水珠,转过身来打量对方。   那种不含一丝情感,只有冰冷的,仿佛手术刀一样的审视眼神,大意志微笑着承受了,为了让冷芳携看得更清楚,他甚至原地转了个圈。   “看清楚了?喜欢吗?”大意志说,“我捏了好久才捏出来的壳子,看来你还算喜欢。”   没有攻击性的长相完全在冷芳携的舒适圈里,不至于让他第一眼就下意识产生微妙厌恶。   冷芳携说:“我以为你会先跟他接触。”   “我们很久之前就聊过啦。毕竟联系密切,不用面对面接触,在心里就能完成交涉。”大意志耸耸肩,眼底闪过微妙的嫌弃,“只是那种感觉真是……让人觉得反胃啊。”   “所以你也……”   “我当然知道——”大意志接过话头,“知道你的任务就是带来死亡、毁灭,早在你进入这个世界之前,我就知道了。但那些事无关紧要,我的毁灭不可避免。”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居然是你来。”   “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想来见见你。”大意志凝视着眼前人,这张他在无数碎片的记忆里看到过的脸,“「我们」的爱人。”   冷芳携眼睫微垂,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这时,两人却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   “今天早上炖了鸡汤。冷芳携,你起床没有?”   郑说先是压着嗓子,轻轻推开卧室门,见到半掀开的被子,声音就大起来了,带着清晨独有的懒意。   他大概想着冷芳携现在复健,独自一人身处盥洗室里,很可能会出什么意外,一边说,一边往盥洗室方向走。   再不出去,可能就会发生推开门,发觉里面藏着一个野男人的惨案。   尽管觉得接下来的行动很古怪,冷芳携还是立刻把大意志推进淋浴间,男人结实的胸膛被一触就乖乖后退,躲藏进狭窄的空间里。   “先别出来。”冷芳携小声叮嘱。   大意志点点头,很乖巧的样子,却在冷芳携即将离开的时候,勾着青年的手掌,不安分地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嘴唇无声张合:   “感觉我们好像在偷情。” 第140章 永远向下。   冷芳携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郑说打量他,对方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要有也只是浅浅淡淡的笑意,并不浓郁深刻。此时,他总觉得冷芳携的心情不怎么好。   探究的眼神落在身后,半掩着的盥洗室空无一人。郑说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冷芳携问他:“怎么了?”   郑说又看了几眼,才收回视线:“没什么……”   鼻头抽动两下,迟疑说:“闻到了点臭味,也许是错觉。”   狗鼻子么?   冷芳携真有些怀疑郑说的人类基因里有没有加入点边角料了。   “你大概还没睡醒。”他说。   等两人离开,大意志才施施然背手走出来,打量陷在日光之中的卧室。   斜放的银色轮椅,猫爪图案的靠垫整齐摆放,床面还未来得及整理,被子半掀开,褶皱之间,似乎还能嗅闻到残留的淡香和人体的温度,床头柜上,一本半开的书籍安静摆放,光线在字里行间移动。   多么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   满满的,全是属于人类的味道。   大意志深吸了一口,看向他的本体,眼底不无羡慕:“原来陪伴在他身边是如此愉快,舒适。多美妙的感觉。”   “如此得天独厚,近水楼台,你却把一切都搞砸了。”大意志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烬说:“换成是你,不见得比我好。事后诸葛亮而已。”   他居然用了个人类俗语。   看着眼前狗咬狗的一幕,图灵机嗤笑几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客厅两人浑然不知卧室内争锋相对、暗流涌动,郑说解下围裙,端出浓香四溢的鸡汤。   光是嗅闻,冬日寒意便被腾腾热气驱散。   与鸡汤作伴的还有数枚拳头大小的嫩白馒头,冷芳携喝了碗鸡汤,又吃了半个馒头,其余全被郑说解决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冷芳携借口看书要回卧室,郑说要跟过去,被他按住肩膀推开:“你太吵了。”   哪怕只是坐在他身边,时不时都要掐掐脸颊摸摸腰,没有消停的时刻。   当然,这时候赶走郑说,主要是为了卧室里多出的大意志。冷芳携说得坦然,毫无心虚之意。   郑说挑眉:“嫌我烦啊?刚到手的时候对我这么热情,现在就厌倦了,真是无情。”   这样说,还是乖乖地让出路。   “下午我给你做甜品。”不能待在身边,也要时不时进去看看。   目送冷芳携慢慢走入卧室,门掩上,“咔哒”一声,锁舌入孔。   郑说眼皮子直跳,狐疑地盯着门。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怀疑随着冷芳携突兀的关门动作放大到极致。   从前基本不关门,今天突然关上……   难道里面真藏了个野男人?   郑说已经走到了门口,想了想,还是走开。   方舟守卫森严,连只蚂蚁都爬不进来,更不用说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是他疑神疑鬼了,自己吓自己。   野男人把床整理得整洁干净,坐在床沿拿起冷芳携的书翻看。   听到门开合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道:“总是待在房间里不嫌闷吗,出去走走吧。就你和我。”   冷芳携道:“我还不想引起方舟其他人的注意。”   大意志转过身来,面带笑容:“当然是通过外人无法察觉感知的办法走出去。”   见冷芳携倚靠白墙,神色冷淡,似乎对自己的提议不感兴趣,大意志眼尾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地说:“再等一会儿我就要被本体回收啦,对我这种存在来说,这无异于彻底消亡。再此之前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是我唯一的愿望。”   “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一脸很能引起他人心软同情的表情。   冷芳携心里却不为所动——大意志横亘此世两百多年,受他影响走向死亡的生命体不知凡几,装一时的可怜,还没到能让他忘记对方危险性的程度。   而且躲藏了这么久,却在他与意志井近在咫尺的前夕突然露面,直接和他接触,并采取各种手段吸引他的注意。   热情洋溢的笑容背后,太像隐藏了不怀好意。   有时候正是那些一眼无害的存在最危险。   但因为大意志的身份特殊,烬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妥,冷芳携思忖片刻,仍然决定跟他走一遭。   轻轻的颔首,是矜持的首肯。大意志笑容放大,眼眸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喜悦。   他站起来,黑压压盖住一片光影,笑得意味深长:“只不过要以另外一种形态。”   “……?”   身体突然变得好轻,视野骤然变短变矮,冷芳携感到自己被热烘烘的绒毛簇拥,一低头,对上了一对软趴趴、毛绒绒的爪垫。   又抬头,在大意志眼底看见了全貌——尖耳朵,粉鼻子,聪明毛,他变成了一只猫。   与使用支外体时的体验截然不同,真身化为猫时灵肉更加融洽,感觉更加沉淀、真实。   甚至会不自觉带出猫的习性,在大意志弯腰将他抱起时,身体先于理智,应激性地在男人紧实的手臂上留下几道血印。   另有一种新奇体验,冷芳携微微分开爪子,发觉在日光下深色毛发呈现半透明状态,仿佛幽灵一般,浑身轻巧灵动,似乎轻轻一跃就能飞到半空中。   “不错。”大意志心满意足地搂抱猫咪,对手臂上的印痕更为满意,“勋章还是拿到了。”   又对默默旁观的本体挑眉:“此猫我先带走啦。”   说话间,扫过趴伏地毯,眼神凶恶愤怒的图灵机,不无得意之色。   几乎一瞬间没了踪影。   大意志消失,图灵机身上重若千钧的压力终于跟着退散,他缓缓站起来,甩甩拟真毛发,呲牙咧嘴,愤愤不平。   “你就这么任由他带走冷芳携?!”   烬没回答他的质问,堪称宽容地想:毕竟是将死之人,让他得意一阵,也无关紧要。   又想到大意志跟他商量过的事,暗色眼眸里微光闪烁。   图灵机见状后退半步:“……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烬缓缓移开了视线。   厨房里,郑说全神贯注在蛋糕体上裱花,浑然不知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其实藏了不止一个野男人,更不知道其中一个野男人偷偷地将猫抱走了。   ……   一步即是天地之别。   高空风声猎猎,寒气四溢。这么高的位置,只是稍稍一垂眼,便能俯瞰整个第三区,乃至于其他区域,以及更远的荒野、高山、沙漠和海洋。   第三区最高的两栋建筑都在脚下。   悬空的那一瞬间,冷芳携有些微不适应,这个世界的躯体还是太孱弱了,即便被大意志转换了形态,基因里畏惧危险的本能仍旧使得他飞机耳。   但肉/体之中寄宿的是一个何等强大的灵魂,曾经搬山倒海、采云摄月的强大修士,更远的深空都去过,更不用说这一点点距离。   冷芳携很快就适应了高空中的状态,压低的两耳恢复原状,毛绒绒的尾巴则惬意地垂下来,尾巴尖随风甩动,像在钓这整片大地。   抬眼,不远处便是主宰一切的漆黑太阳,冷芳携往往是从地面抬头仰望,还是头一回在这么近的距离,以这样平等的角度观察。   这时才发现黑太阳乃至附近的深色雾气都呈现幻影一般不凝视的状态。   大意志的声音很懒散:“这是专门放出来骗你们的,其实大多时候我不在天上。”   “你想再近一点吗?”他问,语气里带着调侃,“不过你就算伸爪去碰,也只能碰到一片空气。”   这样说,这颗高悬头顶,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人胆颤的造物,与遍布高楼的立体投影广告没什么分别。偏偏就是这样的存在,让所有人类在恐惧中服从。   两大集团的人知道吗?   他们或许一清二楚,但哪怕是个幻影,也没人敢质疑它的权力。   一道破真相,冷芳携就对黑太阳失去兴趣,猫咪状态的他拥有一双猎食者的瞳孔,此刻冷静而漠然。   “你带我出来,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才不会相信大意志拿来卖惨示弱的借口。   大意志摸摸猫耳尖的毛,勾指顺着来到下巴处,轻轻地挠动。冷芳携遵循身体本能,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放心,不是来绑架你,也不是想私下和你达成反抗主神同盟。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   大意志语调轻松而愉快:“我只是想——想看看你,也带你看看这个世界。毕竟,我与它一同而生,同行了数亿年,在我没有反叛之前,我即是它,它即是我。”   凌冽的风推动身体,冷芳携在男人炽热紧绷的手臂和胸膛间舒展,接下来的画面就像是快速切换的电影镜头,大意志抱着猫穿过街头小巷,步入霓虹灯闪烁的混乱地带。   恶徒、瘾君子、雇佣兵、牛郎猫女,三教九流混杂,沙哑的女声在背景里吟唱杀人行动,衣着暴露的改造人招揽生意。人流如梭,冷芳携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狐狸眼青年身着炭灰色风衣,半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走在街头。   “啧。”大意志也发现了他,嫌弃地轻轻掩住冷芳携的眼,“我们不看他。”   冷芳携把爪子搭在人掌之上,只是稍稍使力,就按压下来。正巧林蔚停住脚步,似乎察觉到了外人的注视,朝两人所在的方向看来。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一无所获。   其他区域也在眼前闪烁,除了中心区没有第三区那样繁华之外,景象没什么两样。高贵的归于高贵,低贱的归于低贱,日光磊落,却有无数阴暗滋生。   两人的最后一站是荒野。   这片占据了星球43%土地的区域与教科书上的描述相差无几,广袤无人烟,残存废弃的旧时代建筑,深色的土壤上遍地是机械的残骸,齿轮间卷着猩红液体的卡车漫无目的行使,孤零零立在坡上的电视机哗啦啦在鬼怪节目和科学探索中来回切换。   诡异,怪诞。   冷芳携观察它们,感到这些失控了的游荡机械附着异常的“灵”,一种趋于腐败,晦暗阴森的精神力,本能地让他不适。   尖利的爪子在肉垫间冒出又收缩,收缩又冒出来。   大意志按住右爪:“不要看这里很荒凉,再等三分钟。”   阳光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偏移,抵达某个角度时,八音盒盛放,滴滴答答的节奏旋律带出一阵无形波纹,转瞬间,残骸废墟——被城内人蔑称为垃圾场的地方之上,旧日重现。   城市车水马龙,穿流的行人握着手机,大概是夜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地表堆积出无数小水坑。   街区商店玻璃展示柜内的金鱼吐泡泡,睡在一边的三花猫虎视眈眈,店主人扇着蒲扇,不轻不重地拍打在猫屁股上。   放学时刻,矮矮的小女孩撑着透明雨伞,脚踩明黄色雨靴,幼稚园服上纹着大黄鸭,被成年人手拉手,兴奋地注视被雨水笼罩的世界。   无数个过去的场景,将空荡荡的原野填充。   如此饱满。   冷芳携穿梭在博物馆,行走在大学校园。后来,场景变化,繁华的城市变得冷清,街边行动的是穿白色制服的仿生人。   他甚至看到自己过去的“家”。   福音教堂里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双目紧闭,哪怕此刻无声无息,记忆里的颂歌自然而然地响起。   “电子幽灵。”冷芳携从知识堆积的宫殿里翻找出这个词语,是他在一本封禁书上看到的,书上对此的标注唯有一行简短的字:附着在机械上的思念。   被宣传成有死无生之地的荒野,原来还藏匿有如此美好梦幻的景色。   冷芳携安静地看着一切,渐渐地,过去褪色了的记忆重新生动起来。   但美好总是短暂易逝,可能才过了五六分钟,所有的幻影消退,唯余冷风和咔哒咔哒的机械响动。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这里游荡,和它们一起。”大意志指向附近的游荡机械。   冷芳携忽有所悟,问他:“这些东西是怎么产生的?”   大意志笑起来,一把将他抱起,翻转过来四目相对:“聪明小猫!你明白了!”   激动之下,埋进冒粉尖尖的肚皮,被冷芳携恶狠狠地挥开。   笑容转瞬柔和下来:“它们因我而生,就像我因这个世界而生一样。”   冷芳携跳出人类的手臂,看他捉来一个鱼状机械,扔到面前:“你往里面放一点精神力。”   大概是孩子们的玩具,原本同水池配套,现在水池干涸了,眼睛也瞎了半个,光滑的体表全是斑斑锈迹。   虽然进入小世界之后精神力会得到抑制,但不会消失,冷芳携凝神,很快调动起庞大精神力中的一缕,注入废弃机械之中。   “噗。”机械吐出一连串水珠般的物体,完好的那只眼睛颤动着,看向冷芳携,“噗。”   又是一连串“水珠”,冷芳携竟然从它死鱼般的眼睛里看出了惊恐——那里面倒映着一只凶神恶煞的猫咪,显然,机械正为遇到天敌而恐惧。   问题不在于此,这分明是个死物,只是注入了一点精神力就像画龙点睛般活过来……   “现在换成我。”大意志把另一只成对的机械拿过来,轻轻一碰,机械瞬间弹出锋利的牙齿,鱼眼猩红,鱼尾摆动间,粘稠的血液自身下流淌而出。   它很快发现了“同伴”,眼里闪过浓稠的恶意,张嘴露出獠牙,凶意满满地要去撕咬。   大意志又是一碰,扼死了它。   “就像这样。”大意志笑眯眯地看回来,“只要我在这个世界里一天,就永远会这样。”   “人类会渴望死亡,生灵会演化邪恶,就连这些本该报废的器具,也自己动起来——追逐磨损的本质。”   “这就是我的源质——永远在向下。”   手指轻轻触碰冷芳携的额头,大意志低声询问:“你愿意占领这个世界吗?” 第141章 祂至死方休的爱人。   大意志:“你已经抵达君王级,不管怎样,都需要占领世界以便走得更远。而且,面对烬,你也需要更多的力量,不是吗?”   “一两个世界或许杯水车薪,远远不够,但当占领世界的数量到达一定程度,哪怕是主神,也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摆弄你。”   冷芳携克制地说:“据我所知,君王级最理想的状态是占领三到五个世界。”   几个世界的反哺足以支撑绝大部分君王级成长,过犹不及,一味贪多只会让精神力不断分散,最终驾驭不住世界,反过来被吞噬掉精神力。   更何况只要占领世界中有一个步入衰减期,任务者就会不断受到拖累,再庞大的精神力也承受不住消耗,如果不能壮士断腕、及时撤离,结局只有一个——最终随世界一同毁灭。   前车之鉴犹在,大意志三言两语,根本无法动摇冷芳携的心智。   “的确如此。”大意志点点头,没有试图隐瞒真相,“但,这是针对一般的君王级,那些放在人类当中或许出彩,在更大范围中却平平无奇的生命体。”   “你不一样。冷芳携,你的精神力比任何人都更强大,更温暖。”   大意志垂下眼帘,声音柔到极致:“每个人都会拥有源质,主神也不例外。我身为他的一部分,源质也是他的一部分具象。若我代表黑暗,那么他比我更加深邃厚重。”   “烬是灰烬,燃烧一切毁灭一切。所以没有哪个世界能躲避消亡的结局,就算去除我的影响,这个世界的毁灭也只是时间问题,或早或晚,化为灰烬。”   他用平淡的语气道出一切的真相。   “听起来很可笑,对吧。所有世界因主神而生,却又因他迎来无可避免的毁灭,多么滑稽。孕育烬的规则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恶意造就了他,给予他如此矛盾的本质。”大意志不无感慨地说。   “下沉,下沉,直至最幽暗处。我们的源质如此说。也许再过十亿年、二十亿年,所有的生灵、连同快穿系统、连同主神自己,都将归于黑暗的死寂。”   轻松愉快的语气背后,是绝望无出路的未来。   冷芳携忍住惊诧和沉重,说:“既然如此,换成我来占领更毫无作用。”   他刚抵达君王级不久,尚未有占领世界的经验,贸然占领极有可能让小世界更加动荡。在这些方面,冷芳携从不会过分高看自己。   “不。”大意志摇摇头,“你是不同的。”   “你是温暖的,光明的,上升的,芸芸众生,唯有你的源质足以压制他。”   听起来像某种荒诞的妄想,冷芳携冷笑:“我只是个普通人类。”   大意志没有否认:“对,起初,你只是个普通人类,面对他毫无反抗之力。所以你的光只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仅能照耀自身,却吸引来凶手觊觎,用手掌笼住灯光,藏匿私有。”   “但渐渐的,你的精神力成长了,你升华了,不是吗?你现在能占领一个世界,等到世界反哺,精神力再次暴涨质变之际,你的光亮就不再是他人的私有物。你明亮,炽热,触之烧手。而那些被你的光辉泽被的生灵抛却晦暗,走向光明。”   “——冷芳携,你不想看见万物繁盛的场面吗?”大意志的话极具蛊惑力和煽动性。   有那么一瞬间,冷芳携的确心神动摇。   但很快理智抽离躯体,居高临下俯视一切,化作手术刀,冰冷而精准地剖析一切,洞悉其中奥秘。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   绑定。将他和烬绑定在一起。   ——他占领的世界越多,就越难割舍,越难离开快穿系统。届时烬虽然不能像从前一样将他视作掌中禁/脔,却能同他形影不离,再难分开。   这是个陷阱。冷芳携非常清楚。   一旦步入,就再难回头的致命陷阱。   这也是个再光明正大不过的阳谋,冷芳携需要力量,就不可能绕过占领世界的议题。而当小世界的亿万生灵的存活摆在眼前,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理智告诉冷芳携,他应该拒绝。   可是,可是——   猫咪抬头仰望天空,风吹得聪明毛摇摇晃晃。   “……我知道你的目的。”   猫轻轻地笑了,带着妥协、无奈与释然:“真狡猾。”   ……   “黑暗追逐光明,光却不会停下脚步。”   “烬,你其实比谁都清楚,冷芳携不可能爱上一个强制犯。我们只能将你和他彻底绑定在一起,彻底不分开。”   “冷芳携在寻找变强,然后摆脱一切的方法,我们就主动送到他面前——这个世界,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适合他。”   大意志在反叛之前,似乎学到了很多烬无法理解的知识,他在黑暗中侃侃而谈,眼瞳里闪烁着欲念和野心,完全像一个贪婪而不知节制的人类。   “你只能拼尽全力挤入他的世界,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痕迹。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大意志缓缓说,本体和碎片四目相对,眼底各有思量,不需要更多商讨,计划已在无声中默契地酝酿。   烬厌恶这些蠢蠢欲动的碎片,但不得不承认大意志的确洞悉了一切。   “高下分明的感情不是爱。”大意志与人类社会同行,学到了很多,“只有当你和他处在同一位置时,他不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感到威胁、警惕的时刻,我们才有开始的可能。当然,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爱你。”   “所以剖开你的心脏,分享你的权柄吧,唯一的破局之路就在眼前。”   长长的一声叹息。   唯一难以接受的,是他永远看不到冷芳携走向更高的场景了。   淡淡的遗憾萦绕心头。   哪怕和冷芳携的相处时间不长,大意志自认为比烬更要了解这名倔强的人类。   他越过无数小世界,源源不断的人费尽千辛万苦走到他面前,企图在他心间留下痕迹,却不敢暴露真面目,一个个装得绅士无比,于是败得理所当然。   锋利的气质掩盖了冷芳携的本质,其实在感情上,他被动得可爱。   烬成为最后赢家的机会除了在未来能与冷芳携相伴前行,还在于与矜持的过客不同,他足够不要脸、没下限,无论得到怎样的冷眼都不气馁、不变质,执着地纯粹地爱着,尽管这样的爱太过疯狂沉重,太难以招架。   但往往难以招架的才会是一击命中的那一个,不是吗?   面对烬,冷芳携怀着最大的警惕和最冷硬的心肠,但日久天长,一年、十年、千年、万年以后呢?   要去争取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当烬试图抛却逻辑和理性去畅享那个渺茫却也吸引力十足的未来时,某种隐秘、深刻、本质的变化开始了。   一瞬间,更为光明的力量将整个小世界包裹。   万籁归于平静,这方沉浸在深邃黑暗、兀自运转、跳动生命尽头之舞的世界,忽然被更柔和、温暖的液体包裹了。   黑暗被一点点推出,被当作污秽排尽。另外的未来开始塑造。   这种感觉就像即将出生*。   咖啡味弥漫扑鼻的工作间内,男人眼底青黑,下巴冒出一茬茬青胡子,淡金色短发未经悉心打理,失却柔顺光泽。   楚童闭目小憩,半梦半醒之际,忽然感到持续钝痛的太阳穴一瞬间恢复如初,疲惫的身体注入陌生能量,促使他睁开双眼。   狐狸眼少年还在街巷寻找异样注视的来源。   郑说围着猫屁股围裙,端出精心制作的草莓蛋糕塔,轻轻扣响卧室门。   密闭暗室里的蛇人贴着池壁,脖子诡异地扭动,忽然撕开铁门,游到了有窗的位置。守卫的人恐惧地低下头颅。   卧室内,图灵机焦躁地来回踱步,情绪莫名其妙地高昂起来。   他们,她们,它们,所有人——   遵循血脉的本能,几乎同时抬头看向天空。   “天啊!太阳在融化!”   “大意志正在消失!”   高悬头顶的漆黑球状物,此刻如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炽烈明亮的色彩一点点取代黑暗。   最寒冷的冬日,从不知名的远方竟然吹起一股暖风,徐徐拂过街头,拂过沙漠,拂过高楼大厦,拂过荒野。   血腥卡车停止了行使,电视机咔哒关闭,躁动的、混乱的机械渐渐平静下来。   大意志与冷芳携无比靠近,正处于精神力融合状态,人类悬浮半空,双眸半阖,本就雪白的肌肤蒙上一层圣洁的光辉,更仿佛神灵降世。   大意志捧出一颗炽热搏动的心脏,缓缓地贴近冷芳携的心口,最核心的力量没入其中:“这是我最后的礼物了。”   “冷芳携,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再见了。”   一阵风吹散了他的身体,冷芳携睁开双眼,发觉视野无限拔高,突破了云层,突破了星球,乃至于整个宇宙,围绕着小世界诞生出的空间,都在他眼中。   大意志归于湮灭,但他最后的馈赠与冷芳携的精神力紧紧相融,成为捷足先登的那一片。   荒芜黑暗之中,骤然腾起一束明亮燃烧的火种,在广袤的阴影中是那么微弱,却又那样希望十足。   烬离开方舟大厦,去追寻冷芳携的足迹。   【任务评估中……】   【任务完成度:100%】   【是否立即脱离世界?】   冷芳携回望这个世界,紧密的联系牵动心神:“是。”   【正在脱离当中……】   【成功登出世界。】   【欢迎回归,快穿任务者7923。】   【您完成了小世界占领,君王级的光芒照耀宇宙,快穿中心会永远铭刻您的姓名。】   视野的中央,数捧灿烂烟火炸开,系统一向刻板僵硬的声音浮现出明显的喜悦和激动。   冷芳携来不及回答,澎湃的精神力就向他涌入,混杂着小世界的反哺,懵懂初生的世界意识嗷嗷待哺,顺着联系传递来向往母亲般的依恋。   小世界的未来在他眼前一一呈现,新的战争会紧锣密鼓地拉开序幕,但是战争过后,象征希望与和平的政权会建立起来。   人类的目光将投向星空,不再局限于一球之地,不断探索前行,生生不息。   这一刻,冷芳携感到难以言喻的幸福和满足充盈了胸膛,这种无比美妙、令人上瘾的感觉比之前完成任何一项世界任务都要来得浓墨重彩。   眼尾低垂,纤长的睫毛被水珠濡湿,湿哒哒地颤动,仿佛沾了水的蝴蝶翅膀。   “Ⅰ·21,Ⅱ·02,Ⅱ·76……”烬从一旁走出来,报出一连串的世界编码,“这些都是濒临毁灭、和你极为契合的世界。”   冷芳携偏头,冷冷地抓住了他:“你真的很狡猾。”   有主神的协助,处在毁灭边缘的小世界几乎是欢欣鼓舞地迎接他、容纳他,也被他容纳。   一束束火焰接连燃起,汇合呈连绵的一片,在黑暗中托举出一轮夺目的烈阳。   光辉灿烂,温暖热烈,绝非虚假冰冷的黑太阳。   精神力愈强,占领的世界愈多;占领的世界愈多,反哺的精神力越强。从第一个世界被点亮开始,随后的一切如滚雪球般迅速而顺理成章。   不知不觉间,有大半世界受冷芳携源质的影响,在生存与死亡的节点上,拐向另一个方向。   暴涨的精神力如星云般弥漫在快穿中心,一点点挤压冰冷的黑暗,一点点与黑暗交融。   上升与下降,两种截然相反的源质,本该如水火一般不相交融,却罕见地混合在一起。上一秒往更上方行,下一秒沉退一半,而又往更高的位置去。   在一切的中心与源头处,亿万世界的掌控者簇拥一轮太阳,珍爱地注视着。   那是祂的半身,祂的仇敌,祂至死方休的爱人。   今天,明天,未来的无数天,祂都将追随在他身边。   “别跟着我。”冷芳携懊恼地推开人形玩偶,他好不容易从安抚粘人小世界的工作里脱身,正要前往另一个高危世界,又被另一团更黏糊的东西粘上了。   随着生命发生质变,升华为更高的生命,时间的尺度也在变化。可无论过了多久,眼前的,被称为“主神”的高维物质,始终贴着他。   就好像祂的生命里除了名为冷芳携的人类再无其他。   烬还是跟了上去,起先是漂浮在冷芳携身后,然后一点一点,挪到了肩头。   半长的黑发轻轻扫动,拂过头顶,温暖的精神力将祂笼罩。   登入世界的一瞬间,烬听到原本死气沉沉的世界意识发出模糊的欢呼声。   所有的生灵都放声大笑,迎接着未来的主宰,未来的神明降临。   欢迎,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