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家的卷王小夫郎》作者:云依石   文案:   【清贵自衿腹黑君子攻×皮薄馅黄小卷王美人受】   ”生活区第一卷王”秋华年穿成了古代的一个小哥儿,爹不疼后娘不爱,饥荒年间,被两斗高粱换给隔壁村杜家当童养夫郎。   他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草房三间,母鸡两只,还有杜家瘦成杆的弟弟妹妹。   村里都在传,说他素未谋面的便宜丈夫杜家大郎断了前程,即将回村吃软饭,许多人等着看笑话。   秋华年看着杜家大郎小龙男般清贵英俊的脸,心跳霎地剧烈。   他挽起袖子,轻飘飘地说,“没事,我养他。”   *   杜云瑟十岁便有神童之名,被当代大儒收为弟子,在外游学多年。   朝堂风云诡谲,一朝恩师下狱,他只能回村暂避。   想到家中父母已逝,只剩年幼弟妹和从没见过面的童养小夫郎,杜云瑟忧心忡忡。   可当他回到村里,却看到整齐的院子,活泼健康的弟妹,和美得像画一样人人夸赞的小夫郎。   小夫郎明眸含笑对他殷殷叮嘱——   “写字别不舍得纸,看书要点油灯,每天都要吃肉。”   “我可是在投资你,以后金榜题名了,要对我好。”   杜云瑟心软得一塌糊涂,拉起小夫郎纤细漂亮的手,“好,我给华哥儿考个状元回来。”   *   做高粱饴、腌腐乳、种棉花、买骡子……杜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成为村里人人艳羡的对象。   报喜的官差踏入院子时,杜云瑟正在给秋华年擦发。   有人说秋华年的心思并不全在杜云瑟身上,如芝兰玉树般的清贵青年只是微微一笑。   “明珠择主,理所应当。我会证明我是他的良人。”   阅读小贴士:   1.种田文,甜+爽,哥儿文学,中后期有生子   2.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细水长流,攻俊受美   3.大长篇,微群像,随着剧情的进展,会陆续登场退场有各自人生的不同口味的bl副cp,全部HE   (包括但不限于先婚后爱、青梅竹马、欢喜冤家、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等)   4.看文是为了开心,我写文很注重逻辑和背景,有疑惑可以先翻翻评论区作者回复解释,或者往后多看几章,大多都有解答,婉拒无中生有的指责和脏话污染评论区   内容标签:生子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科举 成长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秋华年,杜云瑟 ┃ 配角:家长里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养个夫君考状元,种田养崽谈恋爱   立意:勤劳致富 第1章 穿越   一间破草房。   墙是泥糊的,地是凹凸不平的,窗户是破了半扇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面色苍白地躺在炕上,他容貌秀丽,眉间一点殷红的小痣,双目紧闭,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   炕边,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呜呜地哭着。   “华哥哥,九九错了,九九再也不吃糖了,你快醒醒。”   “华哥哥,大哥再有半个月就回来了,你一定要撑住啊!”   ……   秋华年被耳边一声声哭喊吵醒,睁眼看见的便是这样家徒四壁的凄惨景象。   怎么回事?他不是雨天进山拍素材时,一脚踩空坠崖了吗?记忆最后,分明是天旋地转的景色和坠入死亡的失重感……   秋华年试着动了动身体,后脑勺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与此同时,一股股陌生的记忆钻入他的脑海,就像脑子里突然多了几亿兆的信息流。   秋华年忍着痛努力辨别,终于搞清楚了现状。   坠崖之后,他的灵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借由一位也叫秋华年,容貌和他七八分像的十七岁少年的身体重生。   这个世界目前处于裕朝,是秋华年闻所未闻的朝代。不过从原主的记忆中,秋华年判断裕朝的社会、科技发展与晚明差不多,只不过物产更丰富一些,社会风气也更开放一些。   原主生活在东北一带的小村子里,从小娘死爹不疼,早些年闹饥荒时,被换了两斗高粱米,成了杜家村一户人家的童养夫郎。   没错,童养夫郎,接收到这个记忆,秋华年险些没绷住龇牙咧嘴。   这个世界除了男女两种性别,还有一种第三性别,俗称为“哥儿”,他们外形和男性差不多,但和女性一样能怀孕生子,同时眉心会有一点红色的孕痣。   哥儿的基数不大,但也客观存在,千百年下来早已融入了社会生活,在农村娶个哥儿当夫郎是很常见的事。   秋华年现在就穿成了一个哥儿。   用两斗高粱米换下他的这家人日子也不好过,早年间家中还有些富余,送大儿子读了书,后来当家男主人杜宝言死在徭役中,就彻底不行了。   杜宝言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是秋华年的便宜丈夫,据说他有神童之名,九年前被一位京中大儒看重带走游学去了,原主都没见过他。   小女儿九岁,遗腹子小儿子六岁,都还是无法养活自己的年纪,如今正在秋华年炕边哭着。   他们的母亲李寡妇虽然能干,但自打丈夫死后就落了心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两个多月前撒手人寰了。   原主在原生家庭吃不饱穿不暖,没过过半天好日子,来到杜家后,反而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他是真的将李寡妇视为母亲,将两个孩子视为亲弟妹的,任苦任累从没有半句怨言,只可惜……   秋华年迅速将接收到的记忆挑重点过了一遍,试着支起身体,两个孩子见他醒来,纷纷露出惊喜的表情。   “华哥哥!你醒啦!”   “华哥哥!”   秋华年想冲他们笑一下,不小心扯到后脑勺的伤,弄成了一个八不像的表情,里屋的动静大了,外头的人察觉到,立即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我就说没什么大事儿,这不醒了吗?族长巴巴地叫了这么多人,要我说,那么大一个人,还能摔一下就没了?”   “宝泉家的,少说几句!”   “嘁——分明是他们家九九抢我家福宝的糖,他一个大人帮着欺负福宝,被福宝推倒摔了,族长你再偏心也不能颠倒黑白!”   “就是!我们都知道,族长你盼着他家的大郎高中得官,可之前报信的人都说了,大郎的老师被下了大狱,他在京城待不下去只能回来,科举怕是都没法考了,哪还有前程?”   “我看华哥儿不像是这种人啊……”   “穷疯了的事儿谁说得准呢,他家大郎一直没回来过,华哥儿年轻,没见过男人,能不能守得住都另说……”   ……   屋外的人大声嚷嚷着,一点都不怕被里面听见,那些语句像刀子般扎进草房,与晦涩的阳光一起洒在相依为命的三人身上。   “华哥哥……”九九嘴巴动了动,眼睛噙满了眼泪。   秋华年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低声说道,“别怕。”   说完后,他再次活动身体,可能是因为换了一个全新的灵魂的缘故,随着他一点点支配身体,伤痛竟好了不少,至少不会头痛眼黑到路都走不了。   很好,秋华年心想。   他从屋子角落抄起一把一尺半长的砍柴刀,踢开门冲了出去。   双手握刀,啪的一声,劈在院里的木桩子上。   虎口被震得生疼,秋华年压住甩手的冲动,目光发冷地扫视了一圈院里被他吓住的人们。   “华哥儿,你这是干什么?”秋华年一向是沉默温顺的性格,从没人见他这么强悍过。   已经换了芯子的秋华年笑了一声,开口声音平静冰冷,“有些人欺负孤寡小孩,谋财害命,我再不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惹,恐怕悄无声息的死了都没人发现。”   最早说话的妇人急道,“胡说什么呢?你——”   秋华年看向那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是同村杜宝泉的媳妇,娘家姓赵,过去一直和原主的婆婆李寡妇不对付。   “赵婶婶,你们家福宝在村头堵着我家九九欺负,趁我给九九扎头发的时候从后面把我推进沟里,你不赔礼道歉,倒在这儿颠倒黑白,恐怕不合适吧?”   一模一样的话,秋华年当即还了回去。   院里的村人们神色各异,比起一向老实内敛的秋华年和九九,宝泉家被宠的无法无天的福宝更有可能做出这事。   之前秋华年晕倒,九九在哥哥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家只能听到福宝的一面之词,心里才信了几分。   赵氏有些慌乱,当时她正在家里炕上睡着,福宝跑回来和她哭,她立即信了小儿子的话,气势汹汹地来素日不对付的李寡妇家兴师问罪。   现在冷静下来一想,福宝话里确实有对不上的地方。   但那又如何?李寡妇已经死了,她家这三个半大不小的还能翻出花来?   这么一想,赵氏反而更有恃无恐了,“华哥儿,你年纪轻不知事,这种鬼话都说得出来,你低头认个错,再给福宝煮几个鸡蛋压惊,婶婶就当你悔过了。”   秋华年嗤笑,“我叫你一声婶婶,你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   “你——”   “华哥儿,不可如此与长辈说话。”拄着拐杖的族长皱眉出声。   秋华年将目光转向族长,神情收敛了几分,诚恳说道,“族长,不是我不敬长辈,但为长不正为老不尊者,若一味退让,反而要坏了大事。”   他见族长神情微动,意味深长地补充,“我们杜家村几十户人家,若人人都这样,害了人反诬一口还能得好处,恐怕不出多少时日,村里就彻底乱了。”   族长深深地看了秋华年一眼,他因为在外游学的杜家大郎的原因,对这家人一直颇有关照,但也只是看中一个大郎。   如今看来,是他看走了眼,大郎这个打小养在家里的小夫郎也不是简单人物。   “去把福宝带过来。”   “族长——”赵氏急了,福宝是她的心肝儿,老来得子千娇万宠,受了惊后已经上炕睡觉了。   族长敲了敲拐杖,没有理她,两个村人听话去宝泉家叫福宝过来,在农村宗族社会,族长的权威是非常大的。   比起面黄肌瘦的九九,差不多岁数的福宝大了一圈,手臂跟藕节似的,胖乎乎的脸上耷拉着口水渍。   赵氏叫了声心肝,过去把福宝抱在怀里。   秋华年看着这个杀死了原主的孩子,脸上带着浅淡的笑,“福宝,你为什么要从背后把我推进沟里?”   福宝今年九岁,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眼睛咕噜一转道,“是你和九九抢我的糖,我才推了你一下,你没站稳自己掉下去了!”   “对、对,福宝说得好。”赵氏给儿子擦着嘴角。   “哦?那糖在哪里呢?”   “脏了,路上丢了。”   秋华年半真半假地说,“太可惜了,只有镇上才能买到糖吧,你娘让我赔你东西,就算我想赔你,现在也买不上。”   福宝听了,立即揭穿秋华年的谎言,“你们家明明还有,还有十几块呢!”   秋华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福宝,你说九九抢你的糖,为什么反而是你知道我家有多少糖?还有,镇上卖的糖都是绕在小木棍上的麦芽糖,哪里来的‘几块糖’这种说法?”   福宝本来是想显示自己聪明,专挑秋华年话里的错反驳,没想到被设了个语言陷阱,一下子支支吾吾地不会说话了。   这时候,在屋里的九九也出来了,秋华年给了她一个不用怕的温和眼神,九九鼓起勇气走到院子中间。   “是、是帮大哥送信的人给的糖,纸包的块糖,福宝在小河边抢我的糖扯我辫子,华哥哥赶走他,蹲下帮我梳头发,福宝突然、突然从背后把华哥哥推下去了!”   九九性格腼腆内向,众人的围观让她涨红了脸,中间好几次差点说不下去,但秋华年从容淡定的微笑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最后终于较为清晰地说出了事情经过。   最小的弟弟春生从屋里柜顶的篮子里取出几块糖,跑到院中摊开手掌,狠狠瞪着福宝。   “是这样的油纸包的里面有花生的糖,我们好糖都没吃完,我姐姐干嘛抢有你口水的麦芽糖?”   看到春生手里的糖,结合九九、秋华年和福宝各自的说法,众人终于弄懂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氏还想狡辩,秋华年直接问她,“我一个十七的大人,如果真的有防备,凭福宝能把我推进沟里?”   说话的时候,他把木桩上的砍柴刀拔下来,在赵氏和福宝眼前晃了晃,吓得他们不敢乱动。   哥儿的体力比正常男人弱,但比起小孩和上了年纪的妇人还是强不少的。   “这件事已经明了。”族长用拐杖重重敲了下地面,“宝泉家的,回头给华哥儿送九个鸡蛋补一补,日后好好管教福宝,养子不教,终为祸患!”   赵氏一脸不甘,却碍于族长的面子不敢反对。   但秋华年不打算就此结束,这件事害死了原主,必须另有说法。   “福宝,我们素日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偷袭我把我推进沟里,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这么狠心恶毒?”   福宝在赵氏怀里挣扎起来,“少装了,推的就是你这个狐狸精!如果不是你,二哥他……”   “啪!”赵氏突然给小儿子一个巴掌,捂住他的嘴,“福宝被吓傻了,嘴里胡言乱语,我先带他回去睡一觉。”   秋华年把诈出的线索记在心里,知道现在还不是寻根究底的时候,但也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松的离开。   他把砍柴刀横在焦急想走的赵氏面前,慢条斯理地说,“九个鸡蛋就当给九九赔礼,但我摔得这么重,没十天半个月缓不过来,婶婶怎么说也得杀只鸡给我养身体吧?”   赵氏想骂秋华年,说你分明活蹦乱跳的很,哪来的脸要鸡吃,但福宝一直在她怀里闹,她急着回去,族长又不帮她,只能嘴里答应,“你让我先回去,回去就给你送来。”   秋华年笑了笑,不留一点余地,“族长,能麻烦您请人跟宝泉家的婶婶回去取东西吗,我怕婶婶家里忙乱,回去就忘了给我送东西。”   族长看着院里乱糟糟的一切,叹了口气,“宝善家的,你跟宝泉家的去一趟。” 第2章 家徒四壁   族长发了话,围在秋华年家院子里的村人们陆续离开了。   今天他们看了一出好戏,还看到了华哥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跟相好的亲友们说。   秋华年的公公杜宝言本来是杜家村宝字辈里最有出息的,一手木匠活干得又快又漂亮,攒下钱后不着急盖房子买地,反而有远见地送大儿子去读书。   他家大儿子也争气,十岁就中了童生,被京中大儒赏识带走修学,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能出个官老爷。   曾几何时,杜宝言家是十里八村不知多少人羡慕的对象。   可惜后来杜宝言服徭役时意外身亡,家里没了顶梁柱,也没有来钱的办法,渐渐就不行了。   本来还指望在京中的大郎什么时候发迹,结果月前有人送信,说大郎的老师得罪贵人被下了大狱,大郎在京中混不下去,马上就要回村了。   早知如此,杜宝言还不如把供他读书的钱换成房子和地呢!   农村娱乐少,这些日子,这家人已经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闲谈素材,大家都说幸好李寡妇早死了两个月,不用听到儿子前程断了的噩耗,又可叹李寡妇这一死,他们家彻底没人支撑了。   赵氏不问清前因后果就来闹,何尝不是打着没人敢和她对质的算盘。   可惜她算错了,碰了一鼻子灰还赔了鸡蛋和一只鸡。   谁能想到,李寡妇在时一直乖巧寡言的华哥儿内里居然这么剽悍,还剽悍的有理有据!   秋华年坦然地接受着各色目光,待人走完后,把年久但结实的木门一关,招呼两个小孩进屋。   杜家的房子是草房,一共有一明两暗三间,中间是正房,两侧是耳房。   右耳房充当库房,堆放粮食和各类杂物,是唯一上了锁的;中间正房原本是李寡妇带着一对儿女住,李寡妇去世后暂时空着;左侧耳房是秋华年的屋子,如今家里三人都住在这里。   为了节省柴火,小炕只有晚上才烧,春寒天气屋里又阴又凉,秋华年走进去后不自觉皱了皱眉。   “华哥哥,我去把炕烧上,你和九九睡一会儿吧。”春生年纪不大,却已经十分聪明懂事。   “我也去。”九九附和,“华哥哥摔了要好好休息。”   秋华年看着这一对小豆丁心头一暖,摸了摸他们的头,“小心点,别弄伤手,烧好了给你们分糖吃。”   不是他不想帮忙,而是一来他不会烧这种炕,二来在杜家村这样轻松的活都是小孩干的,春生和九九干惯了,不让他们干他们反而不安。   对这种在逆境中长大的坚韧的孩子们来说,走出惊惧的最好方式不是静养,而是快速回到原本的生活模式,找到熟悉的事情做。   九九和春生拉着手出屋,秋华年也不闲着,他要根据原主的记忆把家里的东西全部清算一遍,好心里有个底。   骤然穿越到古代,说不想回去,肯定是假的,但秋华年清楚自己摔下悬崖八成凶多吉少,回家希望渺茫,重活一次的机会应该好好珍惜。   他得到了原主的身份,自然要承担起原主的责任,按照原主的心愿好好照顾杜家的孩子们。   如果有一种可能,原主没有死而是穿越到了现代的他身上,他也希望原主可以代替自己孝敬父母。   秋华年找出库房的钥匙打开门,里面东西不多,很多都是杜宝言留下的木匠工具和边角料木材。   粮食还剩下白米白面各两斗,只有逢年过节时吃一点。   另外有半缸玉米,一缸高粱米,一缸咸菜,一大袋子干菜,紧着肚子吃够一家四口吃半年的。   不过杜家大郎快回来了,他的饭量估计比李寡妇大,想吃饱还得再想想办法。   院子东南角有一棵大梨树,树下是一方菜地,靠边的一溜韭菜根和一溜大葱已经抽芽,其他菜还没种上。   墙角的鸡圈只剩下两只老母鸡,一天能下两个蛋,一般不吃,攒够十个拿到镇上去换钱。   没有单独的厨房,院子南墙下有一个灶台,共有两个灶口两口大铁锅,做饭时需要从库房取厨具出来。   秋华年又从自己那屋的柜子最里面找到钱匣子,这是李寡妇临死前交给原主的,是杜家所有的家底,这些年下来,李寡妇早就把原主看做了最信任的人。   打开木工不错的钱匣子,里面装着这间草房的房契,六亩地的地契,其中两亩水地,四亩旱地,还有二两银子,一对银镯子,八十六枚铜板。   在杜家村所在的区域,三文钱可以买一颗鸡蛋,八文钱可以买一斤白米,猪肉一斤要三十五文。   按购买力换算成现代货币,一文钱约等于五毛钱,一两银子是五百块,也就是说,杜家全部存款为一千零四十三块钱。   如果说这是一个人攒的私房钱,那还说得过去,如果说这是一个四口之家全部的家底,那只有一个字——穷,还是穷。   没办法,杜宝言死后杜家就没进账过什么大钱,每年留下口粮后卖地里粮食换的钱,转手就换成了布料和食盐、豆油等必需品。   之前给李寡妇看病买药花了二两银子,办丧礼又花了二两,剩下的就只有这么多。   这还是杜宝言在世时给夫妻两人提前打好了棺材,不用现买,才剩下了点银子。   秋华年叹了口气,心想上辈子是农村扶贫攻坚的模范代表,这辈子继续干老本行,倒也不是不行。   他没动银子,把铜板取出来装进九九做的绣着粗糙的花的荷包里。   实在是家里太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点子也得有启动资金才行。   秋华年把东西收拾好后,九九和春生也回来了,小炕开始发热,秋华年招呼他们坐在炕上分糖吃,两个小孩嘴里懂事说着不要,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糖块,看得秋华年心都软了。   “你们还小,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以后所有糖都放在桌上的篮子里,你们一天取一颗,互相监督不许多吃,好不好?”   春生和九九对视一眼,“可是华哥哥,每天一颗的话,糖很快就会吃完的。”   那个送信的人和杜家大郎有点交情,回乡探亲时顺路过来带信,车马劳急没准备什么礼品,不知从哪摸了一小袋花生糖出来,给孩子们甜嘴。   一袋糖只有二十几颗,之前已经吃掉了一些,一天一颗的话不到十天就吃完了。   “哥哥和你们保证,等你们吃完了这些,篮子里还会有新的糖吃。”   秋华年给两个小豆丁一人手里塞了一颗糖,一不留神,九九在他面前也放了一个,“华哥哥也吃。”春生跟着点头。   看着两个孩子清瘦明亮的脸颊,秋华年心头一软,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秋华年在现代什么东西没吃过,本来不打算和小孩抢为数不多的糖吃,然而九九和春生打定了主意,如果秋华年不吃他们也不吃,秋华年只能无奈地拆开糖纸把微黄色的花生糖塞进嘴里。   花生糖是脆硬的口感,里面的花生炒过,带着一股焦香,味道确实不错,对乡下孩子们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才有的美味,九九和春生都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舍不得几下吃完。   糖、糖……   秋华年眼睛一亮,从记忆里找到一个最适合现在的情况,能小本经营快速变现的买卖。   秋华年上辈子名校毕业,在大厂卷生卷死996了几年,愈发怀念起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在乡下生活的日子。   在目睹一位同事过劳猝死,一位同事身患严重的抑郁症被辞退后,他下定决心,辞职回到乡下,用工作几年攒下的钱翻修了老房子,开始了新生活。   他不是怕累,也不是想躺平当咸鱼,只是觉得就算奋斗,也得为自己想要的生活奋斗。   稳定下来后,他在网上发视频分享自己的农村生活,成了一位田园生活区博主。   在这期间,他为了视频素材练就了十八般武艺,还带着村子的农副产品一起火了一把,让不少贫困村民走向富足,得到了地方政府发的“扶贫攻坚模范”的表彰。   现在,穿越到古代后,那些本来只是在视频中用一下的技能,反而实打实地成了他谋生的本事。   心里盘算了几遍,越发觉得这件事可行,秋华年坐不住了。   他一向是行动力十足的性格,说过什么就要做到什么,曾经为了怼黑子,一个人直播半个月割了十亩地的麦子,被粉丝们尊称为“生活区第一卷王”。   秋华年从库房里取出一个直径三尺多的大木盆,在里面装了一半水,又从灶台口掏了一大把草木灰,放在瓢里化开,只将上面的清水倒进大木盆里。   九九和春生好奇地跑出来,“华哥哥,你要做什么啊?”   “给你们做糖吃。”秋华年笑道。   糖?九九咽了下口水,但不明白为什么做糖要用这么多的水和草木灰。   春生担忧地皱起团子似的脸,害怕华哥哥摔伤了脑子。   秋华年挽起袖子,从缸里取了足足两斗高粱米,泡进水盆里,双手伸进去将它们淘洗铺平。   “华哥哥……这是做糖?”春生张了张嘴。   “做糖。”秋华年笑眯眯地点头,故意先不解释。   逗小孩玩,有趣,逗乖巧又长得可爱的小孩子,更有趣。   秋华年还想逗几句,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他起身甩了甩手去开门,原来是被村长派去帮忙取赔偿的宝善家的来了。   “麻烦婶婶了,婶婶屋里坐。”秋华年让开门。   杜宝善是杜家村宝字辈年纪最小的几个人之一,他媳妇今年还不到三十岁,长得细眉秀眼,笑起来亲切又生动。   “我男人和你公公是一个爷的族兄弟,咱们两家亲,别那么生分。我娘家姓胡,你叫我胡婶子就行。”   秋华年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出了这门亲戚,发现两家在村里确实相对亲厚一些,但也不是特别亲近。   主要是李寡妇这些年不爱和人来往,和所有人都走动不多。   “婶子叫什么名字?”秋华年笑着问。   “我?我叫胡秋燕。”   “那我以后叫您秋燕婶子。”   胡秋燕愣了一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中隐隐能品出一丝高兴。   她走进院子,把篮子里的东西拿给秋华年,“这是九个鸡蛋,这是杀好的鸡还有内脏和鸡毛。宝泉家的嫂子小气,挑了只快走不动道的老公鸡,我怕你这儿乱着不方便,回家让我男人杀了拔了毛才给你送过来的。”   她目光无意扫过房檐下泡着高粱的大木盆,咦了一声,“华哥儿,你泡这么多高粱干什么?熬粥的每天取一点提前泡着就行,泡多了当心坏。”   秋华年就等她问这句话。   他笑着把东西暂时放在露天灶台上,重复起刚才给两个小孩说的话,“秋燕婶子,我要给九九和春生做糖吃。” 第3章 高粱饴   “做糖?用高粱?”胡秋燕按捺不住好奇心。   杜家村的人们日常能接触到的糖分为三类,一种是打南边运来的蔗糖,一斤就值一百二十文,村里人只有过年的时候买一二两尝尝鲜。   一种是小孩们喜欢的麦芽糖,镇上就有卖的,做麦芽糖费粮食,三文钱才能买小小一棍,都够买一颗鸡蛋了。   还有一种最常见的,是在田间地头顺手种的红甜菜根,虽然甜度不如前两种糖,吃起来还费劲,但胜在便宜量大,种上四五垄收到阴凉处存着就够吃一年的。   用高粱做糖,胡秋燕闻所未闻——东北农村最不缺的就是高粱,如果真的能做,会做的人早就发大财了。   “除了高粱,还得用玉米和甜菜根,等我做好请秋燕婶子尝。”   “那我可就等着了。”胡秋燕不怎么信,也不打击秋华年。   她觉得秋华年是被赵氏和福宝气到了,才非要在糖上较劲,折腾几天做不出来就放弃了,反正高粱不值钱,做坏了也能当粮食吃,不会浪费。   秋华年拿起两个鸡蛋塞给胡秋燕,“婶子费心了,这两个鸡蛋拿回去给孩子们吃。”   秋华年当时怕宝泉家的口头答应后不给东西,所以当面请族长派人跟着去取,让人帮忙跑一趟,总得给些好处。   胡秋燕推辞了几下后把鸡蛋装进篮子里,脸上笑容更盛,华哥儿长得好看,事儿也办得漂亮,难怪李嫂子在世时那么疼他。   “华哥儿,婶子和你打听个事,你男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   秋华年当面听见“你男人”三个字,差点被呛到,缓了好一会儿。   虽然他确实喜欢男人,但也不是什么男人都行。   上辈子他年轻有为还长得帅性格好,追他的男人能围一个圈,其中不乏条件不错的,他却一个也没看上,一门心思全放在工作和拍视频上。   这辈子开局就被发了一个“丈夫”,秋华年不反感这件事本身,但也不会随便接受。   他将对方看做和九九、春生一样的从原主那里接过的责任,打算以后想办法“赔”对方一个合适的老婆,至于他,当成兄弟相处就行。   如果杜家大郎无法沟通、非要强求,他也有办法脱身。   “据说从京城到这边的官道有一段坏了,耽搁了一阵子,大概还有半个月吧。”秋华年回忆着。   两个多月前,李寡妇病重,终于不再强撑着,托人给在京中的大儿子送信让他回来,然而急病不等人,信送出去不到十天,李寡妇就离世了。   这个为家庭和儿女操劳了半辈子的女人临终前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原主悲痛不已,只能一边再托人给京中的杜家长子传口信,一边操持李寡妇的丧礼。   前几天,杜家长子的回信终于来了,带来的却是他的老师被下了大狱,他被困几个月,最近才以回乡祭母为由脱身出京的噩耗。   “快回来了就好,你们家全是年岁不大的人,有个成年男人方便的多,半个月正赶得上今年的春耕。”   考不了科举,种地总有用吧。   秋华年见胡秋燕面带犹豫,像是还有话想说,猜测道,“婶子找我家大郎有事?”   “我男人”什么的,打死他也叫不出口!   “那个,你家大郎回来后,总得找个营生做,他打算在村里开私塾的话,我想请他给我家云康开蒙。”   秋华年心下了然,时下读书是相当费钱的事,杜家村的条件算十里八乡中不错的,村里也没有私塾,孩童想要开蒙,最近的是镇上一家老秀才开的私塾。   从杜家村到镇上坐骡车需要半个时辰,步行一个时辰,对习惯双脚赶路的村里人来说不算很远,但开蒙年龄的孩子还不能一个人去上学,必须得大人接送,农忙时候,哪来这么多时间。   胡秋燕觉得杜家大郎好歹是当初被大儒看中的神童,在京中游学多年,就算前程断了,学识还是摆在那里的。   如果他以后在村里开私塾,自家云康开蒙岂不是又方便又省钱。   杜家大郎要回村之事在村里传开后,胡秋燕就有此打算,只是当时李寡妇的丧事刚办完,她不好上门打听,今天终于找到了机会。   如果不是有求于人,她也不会这么殷勤,连鸡都帮忙宰好拔了毛才送过来。   秋华年听明白了,没有一口答应,“这事还得等大郎回来后看他的意思,他信里没提过开私塾的事,我不敢乱说。”   胡秋燕不解,那些考不上更高功名的秀才们最后不都是在乡里开私塾养家糊口的吗?不靠这个赚钱,书岂不是白读了。   秋华年信口胡诌了几句,把胡秋燕的疑惑糊弄过去。   其实他倾向于让便宜丈夫继续专心读书考科举,和现代的读书改变命运一样,古代想实现阶级跨越,最好方法同样是读书科举,这也是回报最高、潜力最大的投资。   杜家大郎今年十九岁,曾经有神童之名,在京中跟着大儒游学多年,怎么看都是考科举的优质潜力股。   ——如果不是裕朝不允许哥儿考科举,秋华年都打算自己去考。   不就是学习吗?上辈子寒窗苦读十二年考上名校的他难道会虚?   可惜他考不了,只能曲线救国投资杜家大郎。   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弄清楚杜家大郎的人品如何,以及恩师下狱之事对他考科举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说到这个,秋华年从原主记忆中发现了一些令他不解之处。   “秋燕婶子,我记得当时大郎的信是直接送到我们家中的,为什么信里说的事这么快全村都知道了?”   胡秋燕眉毛一皱,“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事不是你们家传出去的?”   秋华年摇头,“谁好端端的把家里的坏事往外传?”   胡秋燕意识到不对劲,她如今和秋华年家算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当即说道,“华哥儿别急,婶子回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最早是谁传的。”   “谢谢婶子。”   “别客气,这不还等着吃你用高粱做的糖嘛。”胡秋燕开了个玩笑,转身离去。   待她走后,九九和春生都围过来,眼巴巴地盯着灶台上的那只鸡看。   杜家没落后,两个孩子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一口荤腥。   “华哥哥,要拿到镇上卖钱吗?”九九小声问。   “不卖,做了给咱们补身体。”秋华年笑道。   裕朝为了鼓励百姓们生产发展,休养生息,在礼法上与前朝相比缩短了孝期,一个月出重孝,十二个月结束守孝,因此他们现在是可以吃荤腥的。   九九和春生欢呼一声,自告奋勇地去拾柴火。   秋华年洗了下手,准备料理这只新宰的鸡。   他本想用这只鸡做个炒菜,但发现它的肉质又老又柴,只能改做鸡汤。   宰了后两斤多重的鸡,先剁成小块,和鸡心鸡肝等内脏一起在淡盐水里泡半个时辰,再捞出来放进锅里煮,不但能给肉增加底味,还可以去腥增鲜。   没有香料,只能加一些盐,从小菜园里割一小把嫩葱放进去调味,好在老公鸡本身就比现代的速成鸡更撑得起鸡汤,味道是正的。   趁煮鸡汤的功夫,秋华年又捞了一把咸菜切丝,将大米和高粱参半煮了一锅米饭,饭香肉香飘出院墙,引得很多路过的村人们转头打量。   “华哥儿家今天怎么做肉吃了?”   “你不知道?福宝下午闯了祸,宝泉家的赔了一只鸡。”   “听说华哥儿当着族长的面,拿着这么长的柴刀,直接往宝泉家的脸上抡!”   “她也是该,这些年横惯了,栽在一个小哥儿手上……”   农村的墙不隔音,外面的议论多多少少传进了在墙边做饭的秋华年耳中。   他勾唇一笑,大声朝屋里招呼道,“九九,春生,快来喝鸡汤!这只鸡够咱们吃三四顿了!”   九九放下手里的针线,春生也不整理捡来的柴了,两人小跑到灶台边上,抢着端饭。   秋华年给每人碗里盛了半碗饭,加上几块肉和一勺汤,余下的肉和汤分开装在两个盆里,现在气温还不高,肉和汤不沾脏东西放在阴凉处能保存几天。   “好吃吗?”小桌上秋华年问他们。   九九闭眼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大声说道,“好吃!”   “特别好吃!”春生跟着喊。   秋华年笑了,这碗鸡汤因为缺少调料做的很一般,但对这两个孩子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屋外天色渐渐黯淡,去外面劳作的村人们陆续回来,院墙外传来一阵阵犬吠,还有儿童奔跑嬉闹的声音。   秋华年探身点亮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灯火刷的一下绽开,给草房镀上一层温暖柔软的黄色,湿润的泥土气息从打开的房门处飘进来,萌发着春的芬芳。   秋华年含笑看两个消瘦可爱的小豆丁幸福地吃饭,不知不觉间,自己手里的鸡汤也有滋味了起来。   他上辈子就喜欢这样的生活,踏实、自由、贴近自然,虽然也很劳累,但每一滴汗水都落进了自己掌心。   不过上辈子一个人回到乡下生活,他也时常感到孤独。   重生之后,面对全新的环境和今天才认识的两个孩子,他竟生出了一种温馨的安定感。   可能是继承自原主的记忆在某些方面润物无声地影响了他,也可能是因为,现在的一切与他内心的渴望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   因为灯油太贵,农村人一般都早睡早起。吃过饭收拾了碗筷,秋华年教两个孩子学自己用清水洗脸漱口,和他们一起烧好炕,接着赶他们去睡觉。   今天白天忙了一天,还发生了福宝推人以及院中对质的事,秋华年插好门栓脱了外衣,脑袋刚一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陷入黑甜的梦乡。   第二天天边微微亮,邻居家的鸡叫声吵醒了秋华年。   他从天色判断现在顶多六点钟,从炕上爬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困,反而神清气爽,后脑勺上昨天的摔伤也神奇地好得差不多了。   小心翼翼地起床,没吵醒两个孩子,秋华年穿好外衣来到院里,准备处理昨天泡好的高粱。   他要做一道在现代算是传统小吃,但在原主的记忆中还没有的糖——高粱饴。 第4章 提取淀粉   现代售卖的高粱饴经过数次改良,主材料变成了红薯淀粉,和高粱没了关系,但最早的高粱饴却是实打实以高粱淀粉为主材料做的。   裕朝目前还没有土豆和红薯,但已经有了玉米,正好凑够传统高粱饴的用料。   做高粱饴的第一步是提取高粱淀粉,高粱的淀粉含量很高,能达到65%-70%,自己手工提取没有工业生产那么精准,但产率也在一半以上。   秋华年昨天用碱性的草木灰水浸泡高粱,为的是能较为轻松地去掉高粱的外壳,提高淀粉提取率。   他从库房里拿出几个竹编的直径一米多的圆簸箕,将盆里的高粱捞出,双手搓个几下,壳就自动脱离了谷粒。   搓了一小半后,九九和春生都醒了,两个孩子自觉洗了手,过来学着他的样子一起给高粱脱皮。   因为活不重,所以秋华年没有阻止,三人忙活了半个时辰,把三斗高粱全部搓掉了外壳。   秋华年把谷粒和外壳混合的高粱在圆簸箕上铺平,放在院里朝阳处的架子上晾晒,转头去做早饭。   早饭煮了两根玉米,一人热了一碗加了干菜的鸡汤,九九和春生吃的津津有味,秋华年也从中找到了满足感。   吃完饭后收拾了碗筷,九九和春生挎着小篮子出门摘野菜,秋华年把他们托付给一起挖野菜的邻居,自己则试着用杜宝言留下的工具做木工。   秋华年的木工是为了拍视频速成的,他曾经拍过一个系列的选题,叫“复原不同朝代的耕种工具”,亲手复原过直辕犁、曲辕犁、耙、耖耜等农具。   杜家没有能拉大型犁具的牲畜,耕作都是手翻,秋华年打算结合经验,复刻一种现代人发明的种菜园时常用的单人手推犁,如果成功,春耕时能节省不少力气。   然而没有图纸的情况下,他高估了自己,折腾了半天也不得其法,最后只用边角木料做了好几个一升大小可拆卸的方形模具,用来做高粱饴。   午饭依旧是咸菜、鸡肉和杂粮饭,今天日头好,饭后高粱已经差不多晒干了,秋华年和两个孩子一起把干燥后变轻的壳筛出来,将去壳谷粒装进袋子,又剥了两斗玉米粒,费劲地拎着它们出门。   “华哥儿,这是干嘛去呢?”路上有人和秋华年打招呼。   “去族长家磨点高粱面和玉米面。”秋华年笑着回答。   “磨面才带这点粮食?”问话的妇人不解。   借用石磨和骡子是要付钱的,磨的少了不划算。   四斗的粮食虽然少,也有个三十来斤,秋华年现在的身体缺乏营养,有些虚弱,走了一阵路就拎不动了,他把装粮食的袋子放在路边的石头上缓一缓,和路过的村人们闲聊。   “我磨高粱和玉米,是为了给九九和春生做糖吃。”   “先磨这些,做成功了再多弄。”   “到时候嫂子记得来我家吃糖。”   ……   不长的路程秋华年走了十几分钟,边走边聊,放松的像是去郊游。   赵氏素日在村里横行霸道,大家乐得看她吃亏,凭借昨天拿刀吓人的架势,秋华年在村里出了名,看到秋华年的村人们都乐意和他聊几句。   不出意外,今晚睡觉前,全村人都会知道杜宝言家的华哥儿要用高粱和玉米做糖。   ——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他要么是得了失心疯,要么是故意这么说和赵氏较劲。   秋华年确实是故意的,先让别人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做,再冷不防地做出来,事情才能传播到更大范围,这是秋华年做博主时的经验之谈。   简单来说,就是宣传造势。   族长家在村口,盖了十几间瓦房,院墙都是青砖砌的,看上去十分气派。   石磨放在院子外面的果园子里,整个村子只有族长家和杜宝泉家有石磨和拉磨的骡子,村人们想磨东西,都得去这两家花钱借用。   杜宝泉家的在村里那么横,是有底气的。她家如今是杜家村数一数二的富户,大女儿嫁给了县城一家布料铺子的掌柜,二儿子在县城的县学读书,说不准过上几年,全家都会搬到县里去。   秋华年把粮食放在族长家院门旁边的石头上,正打算敲门,木门突然从里打开,走出一个十五六岁圆脸大眼睛的可爱少年。   少年十分面生,原主应该没有见过他,从对方眉心的红痣上,秋华年认出他也是个哥儿。   这个哥儿一点也不怕生,看见秋华年和旁边的粮食,直接笑着说,“来磨粮食?不巧了,姑姑家的骡子要送我回镇上,今天怕是来不及。”   从对方话里,秋华年判断少年应该是族长家某位女眷从镇上来杜家村探亲的娘家侄子。   秋华年正想说那我明日来,那个哥儿又叫住他,“等等,你就带了这么一点粮食?我看不到两刻钟就能磨完,索性我等一等,别耽误了你的事。”   他转身回院里把族长家的长孙云成叫出来,让对方别急着套车,先牵着骡子帮秋华年磨粮食。   杜云成今年十四岁,是个半大的少年,模样端方周正,长得很像族长。   看到秋华年,云成叫了一声嫂子好,说什么都不收秋华年的钱。   “往常村里人磨粮食都是花一天时间一口气磨十几石,收三十文钱,嫂子你这点粮食,连塞牙缝都不够,我怎么收你的钱。”   秋华年只好收起装钱的荷包,但许诺等糖做好了给云成送一小袋,云成暂且不论,一旁的小哥儿已经好奇地忍不住问东问西了。   云成牵着骡子拖动石磨,秋华年一边不时往石磨上方的洞里加粮食,一边和这个陌生的哥儿聊天。   从聊天中,秋华年知道他叫孟圆菱,是云成母亲的娘家侄子,家里在镇上开了一家豆腐坊,家境比较殷实。他的父亲和云成母亲是隔代的堂兄妹,血缘上不近,但因为住的近,所以两家关系走得很亲。   孟圆菱是家中老幺,长得可爱又活泼爱笑,十分受宠,性格也比一般的哥儿外向开放,和秋华年聊得一见如故,恨不得当场认成至交好友。   “原来你就是昨天那个,那个拿着柴刀呼呼地往杜宝泉家的赵氏脸上抡的哥儿!”聊到这事,孟圆菱一把拉住秋华年的手。   他昨天就来村里了,只可惜错过了去秋华年家看热闹的机会,回来听别人一说,深恨自己没在现场,不能帮着呐喊助威。   “我早就觉得赵氏不是好人,干得漂亮!”   “菱表哥!”云成无奈地提醒他说话注意一点。   孟圆菱努了努嘴,显然不太服气。   “你不常来我们村里,应该和她不熟,为什么这么说?”秋华年假装随意地问。   孟圆菱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外人,压低声音给秋华年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去年赵氏突然找上我姑姑,想为她家二儿子向我提亲,就是在县学读书,那个叫杜云镜的。”   “我爹娘见他是个读书人,有些意动。结果过了半个月,我姑姑去问,赵氏却说我一个卖豆腐的人家的哥儿,哪里配得上她儿子,气得我姑姑差点没和她打起来。”   这件事虽然是赵氏理亏,但孟圆菱毕竟是个未出嫁的哥儿,事情传出去他的名声也不好听,所以两家都没有声张。   但梁子终究是结下了,孟圆菱一家对杜宝泉家恨得牙痒痒,族长也因此不太看得上赵氏,不愿给面子。   秋华年听了,觉得孟圆菱确实是遭了无妄之灾,拍了拍他的手想安慰他。   孟圆菱却脖子一扭直接道,“他嫌我家卖豆腐,我还嫌他像个弱鸡崽子呢!都是村里乡里的人,谁瞧不起谁啊,他那么能耐,如今不也只是个童生,又没成举人老爷!”   “菱表哥,声音大了。”云成牵着驴绕圈经过,再次提醒。   “咳咳咳。”孟圆菱咳了几声,“不说这个,我们说点好玩的事情。”   接下来,在秋华年的提问下,孟圆菱把镇上的情况大致讲了一边,包括有几条街,有哪些铺子,物价多少,哪里好做小买卖。   粮食磨好之后,孟圆菱也要坐骡车回镇上了,临走之前他聊兴未尽依依不舍,和秋华年约好明天带着糖在镇上的豆腐坊再见。   伴着渐渐西沉的太阳,秋华年拎着磨成细粉的玉米和高粱回到家,九九和春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小板凳上在院里挑拣摘回来的野菜。   “华哥哥!我们今天在杠梁下面摘了不少嫩嫩的苦龙芽,还找到了一把羊肚蘑。”一看见秋华年,春生立即站起来邀功。   杜家村后山有一大片较为平缓的山坡,每到春天就一茬一茬地长野菜,村里老幼经常结伴去摘野菜,反正摘完很快就会长出新的,不存在争抢。   “春生和九九真厉害。”秋华年没有吝啬夸奖。   苦龙芽是一种长得像小芹菜的野菜,单吃有些苦味,配着粥吃却是甜的。   早上和中午都吃了鸡汤,晚饭得吃清淡一点,秋华年抓了一把大米一把高粱熬成杂粮粥,把苦龙芽焯水切段,拌上盐和醋,一顿简单的晚饭就做好了。   至于拇指大小的羊肚蘑,虽然味道鲜美,但一小把成不了菜,只能先收起来以后做汤的时候用。   吃完饭后,九九和春生主动洗碗刷锅,秋华年起身去处理下午磨好的粮食。   将高粱面和玉米面分别装在大木盆里,加入清水反复淘洗,把淘洗的水倒进桶中沉淀后,留在桶底的白色物质就是粗制淀粉,也是做高粱饴的原材料。   盆里剩下的东西也不浪费,放在蒸笼里蒸上半小时,就成了中间松软多孔的面筋。   这种面筋能当主食,口感比黑面馒头和锅盔好得多,甚至也可以拿出去卖。   洗面是个费力气的活,秋华年在天彻底黑下去前才把这些东西全部处理好,面筋蒸熟收进库房里,湿淀粉也挖出来晾在圆簸箕上,放在窗下自然阴干。   这一夜因为目标明确万事顺利,秋华年比昨夜睡得还好,第二天鸡叫时起床,圆簸箕上的淀粉已经完全干了。   两斗的高粱差不多二十四斤,得了十二斤高粱淀粉,提取率在50%左右。   秋华年撸起两边袖子,正式开始做高粱饴。   他昨天和孟圆菱说好了,要在中午前带着自己做的糖到豆腐坊,孟圆菱会帮他想办法找销路。 第5章 甜菜根   秋华年先给灶点火,取了一小碗玉米淀粉炒成熟粉,趁它冷却的功夫去处理库房里的红甜菜根。   这种甜菜根与现代从欧洲传入的经过选培后可以用来榨糖的品种不同,含糖量没有那么高,不能成为产糖的经济作物。村里人种它,只是图它产量大有甜味,偶尔吃点能甜个嘴。   秋华年也不是要拿它提取蔗糖,只是用来平替高粱饴配方中所需要的糖。   现代版高粱饴的做法很简单,一共就三步,第一步将红薯淀粉用三倍的水化开,倒进锅里全程小火搅拌直至粘稠;第二步加入大量白糖和一些柠檬汁继续搅拌均匀;第三步在模具里铺满熟玉米淀粉防止粘连,把第二步所得物放进去冷却两三个小时,再取出来就是Q弹软糯的高粱饴了。   穿越世界版,秋华年将红薯淀粉换成原始版本的高粱淀粉,用红甜菜根的汁水平替糖和柠檬汁,味道可能不如现代版,但对没怎么吃过糖的杜家村附近的人来说,依旧会是绝杀。   秋华年将六个大甜菜根洗净削皮,切成小块,拿石臼捣出富含蔗糖的汁水,再用清水把汁水化开,以三倍的比例和三斤高粱淀粉混合,汁水中残留的甜菜颗粒秋华年没有刻意过滤,留一些可以丰富口感。   然后他把灶口的柴草取出来一半,防止火温过高,将搅拌均匀的淀粉悬浊液倒进锅里,不停搅动防止糊锅。   这是个力气活,铁锅太大,淀粉团越来越粘稠,秋华年只能用全身的力量推动一尺长的木铲在锅里来回上下搅动,很快胳膊就酸到几乎抬不起来。   以后得把补身体也列进计划了,秋华年在心里列表,九九和春生也比同龄孩子瘦弱,大家都要补起来,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   就这样不停搅拌了十分钟左右,锅里的淀粉团终于凝固到了一定程度,也没有那么粘锅了,秋华年判断到了火候,把淀粉团刮出来,给新做的方形模具里铺炒熟的玉米淀粉。   高粱饴的主材料是高粱淀粉,玉米淀粉只是顺带用一点,但秋华年磨粮食时却拿了同样多的玉米和高粱,这是他刻意为之的障眼法。   这样一来,就算接下来有人想破译高粱饴的做法,也想不到玉米根本不在糖里面,只是用来防粘。   加上先提取淀粉再做糖的方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研究透的,所以秋华年有足够的时间用独家高粱饴赚到第一桶金。   秋华年把三个一升大小的模具填满高粱饴,放到阴凉处的架子上等它们冷却,九九和春生也起床了。   秋华年觉得小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所以刻意没有叫醒他们,但九九和春生起床后看到秋华年已经干了不少活,脸上瞬间写满了懊悔和不好意思。   秋华年掐了掐两个豆丁的脸,讲了几个小故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早饭吃的是昨天蒸出来的面筋,切成片就着咸菜吃别有一番滋味,九九和春生都很喜欢面筋绵软蓬松的口感。   吃过早饭,秋华年背起背篓,笑着问两个孩子,“九九和春生陪哥哥去后山摘叶子好不好?”   两个孩子听见自己能派上用场,欣然同意,拎着小篮子和秋华年一起去后山。   初春时候,后山很多树只是抽芽,还没有变绿,秋华年打量一番,最后选了已经嫩叶青青的柳树,和两个孩子一起捡着最大最完整的叶子摘了一百多片,在山泉水中洗干净,整整齐齐摆在篮子里。   来都来了,又顺手摘了一篮大叶芹、苦龙芽等野菜,秋华年忙了一早上,后面有些走不动了,九九和春生坚持让他坐在石头上休息,他们则围在附近摘野菜。   呼吸着林间新鲜湿润的空气,听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秋华年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这样忙碌而充实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回到家里,高粱饴也冷却好了,秋华年把它们从模具里取出来,横竖各切七刀,切成粗细长短和手指差不多的长条,先给两个孩子一人嘴里塞了一个。   “华哥哥这是——唔!”春生停了半秒,眼睛豁然一亮,“太好吃了!比花生糖还好吃!”   九九双手捧着糖条一下下抿着,跟着不住地点头。   秋华年也吃了一根,品尝后有些惊喜,这个异世版高粱饴的味道比他想得好得多!   高粱淀粉软糯弹牙,直接来源于甜菜的甜味带着一股自然的清香,不时咬到的细碎甜菜颗粒极大丰富了口感,细细品味,还能吃到熟玉米淀粉的香味。   因为红甜菜根自带的红色素,高粱饴呈现出糯红玉般的色泽,边缘半透明,卖相也十分好看。   秋华年觉得,这款“古法”高粱饴就算拿到现代,也会有人愿意花钱购买。   三斤高粱淀粉做了二百根左右的高粱饴,秋华年取出一把放进屋里装糖的篮子里,其余的包上白布用另一个小篮子装好,连同装柳叶的篮子一起装进背篓。   背上背篓,他锁好院门,带着九九和春生出门去不远处的胡秋燕家。   胡秋燕正在院里领着小儿子云康用嫩柳条编竹筐,看见秋华年后拍了拍手站起来。   “稀客啊,今天什么风把我们华哥儿刮来了。”   “秋燕婶子,我要去一趟镇上,想请你帮忙照看一下两个孩子。”   虽然九九和春生都表示他们可以自己留在家里,但去一趟镇上少说也得五六个小时,两个孩子年纪小,秋华年不太放心。   “行,你放心去吧,中午锅里多添半把米的事儿。”胡秋燕不在意地笑道。   他们家在村头有一个养鱼的池塘,近几年赚得很不错,日子过得宽裕,不然也不会起心思送小儿子云康去读书。   秋华年让九九把早上摘的野菜分出一半带过来,自己则从背篓里抓出一把高粱饴。   “秋燕婶子尝尝。”   “这是什么做的?怪好看的。”胡秋燕打量塞进自己手里的十几根糖条。   “前两天给婶子说的糖,我已经做出来了。”   “乖乖,这是糖?”胡秋燕拿了一根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老天爷啊,还真是!”   胡秋燕从没有吃过这样的糖,感觉比镇上卖的麦芽糖更加清香甜糯,让人回味无穷,她有些后悔把刚才那根吃得太快了。   “华哥儿,你给的太多了,留两根给孩子尝尝鲜就行了。”胡秋燕说着想把糖条还给秋华年。   蚕豆大小的一小棍儿麦芽糖就卖三文钱,华哥儿的糖是它的三四倍大,味道还比它好,少说也得七八文一条,这一把怕是接近百文,胡秋燕哪里敢要这么多。   “婶子放心留下,给家里人都尝尝。”秋华年笑着推回去,“这糖叫高粱饴,成本不贵,我打算一条卖一文钱。”   这么好的糖,才卖一文?!   胡秋燕在心里品了几下,要是才卖一文的话,她可以每两天买一根,不,每天都买一根,切成豌豆大小的小粒,全家人都能每天吃到糖!   “华哥儿,婶子真的服了,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说用高粱做糖,还真就做出来了!”胡秋燕知道其中厉害,没有问方子。   “我也是自己瞎琢磨,试了一下后真成了。”秋华年谦虚道。   胡秋燕啧啧感叹,村里人背地里都说杜宝言家的大郎断了前程,这一家人以后彻底没出息了,谁能料到大郎不行了,他的童养小夫郎却这么能干!   “这糖婶子就收下了,回头我回娘家时带几条,给他们也夸夸我们华哥儿的厉害。”胡秋燕不再推辞,“以后你去镇里忙,尽管送孩子们过来,下次千万别带东西了。”   就算一条糖卖一文钱,十几文也够抵两个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的伙食费了。   从胡秋燕家出来后,秋华年朝村外走去,从杜家村到镇上步行得一个时辰,也就是两小时,现在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不抓紧点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背篓里的一篮子糖和一篮子柳叶很轻,没有给秋华年增加额外的负担,按着原主的记忆,秋华年加快脚步在中午时到达了清福镇。   清福镇常住人口接近三千,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镇,镇中心有一横一竖两条呈十字形的主干道,从中间断开称为东南西北四街,街上开着各色店铺,路旁还有不少摆摊做生意的人。   孟圆菱家的豆腐坊在西街最尽头,外面是卖做好的豆腐的铺子,里面小院里摆着一个巨大的石磨,一只眼睛蒙着黑布的骡子拉着磨一圈圈转着,石磨侧口源源不断地滚出豆浆。   孟圆菱在铺子里帮忙卖豆腐,眼睛时不时往铺子外面看,一看见秋华年,立即丢下手里切豆腐的木刀迎了出来。   “华哥儿你可算来了,快给我看看糖!”   “你倒是信我。”秋华年噗嗤笑道,“就不怕我没做出来?”   孟圆菱不笨,拉着秋华年的胳膊道,“你真没做出来,今天就不会来了,快别卖关子了,让我看看。”   “我昨天回家说我在杜家村认了一个能用高粱做糖的朋友,他们都不信笑话我呢!”   孟圆菱拉着秋华年走进收拾得干净整齐的豆腐坊,整个清福镇只有这么一家豆腐坊,开了几十年口碑良好,除了镇上的人,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买豆腐也都从这里买。   中午时分,铺子里站着五六个等着买豆腐的人,这些人都是熟客,算是看着孟圆菱长大的,听见孟圆菱的话后纷纷看向他们。   见孟圆菱拉着一个年岁不大容貌清丽的小哥儿后,几人都笑了起来。   “菱哥儿,怪不得他们笑你,高粱做糖的事儿也就你们小孩会信了。”   孟圆菱不服气地鼓了鼓腮帮子,“我不是小孩了!如果是真的,你们一人买一个糖怎么样?”   有闲钱买豆腐的人都不差几文钱,他们本就是没有恶意逗孟圆菱玩的,想到麦芽糖一棍三文钱,这个高粱做的糖真的有也贵不到哪里去,都答应下来。   “好好好,你让你朋友把糖拿出来,我们就买。”   作者有话说:   太多人说定价问题了,我索性详细解释一下(头秃)——   主角定价低的四个原因:1.成本更低;2.附近消费水平太低,他没交通工具走不远,贵了没人买;3.急着赚快钱;4.知道族长和杜氏一族能提供一定的保护   以下是具体论述QAQ——   【关于物价和成本】所有物价都是我查古代文献资料查出来的,以明清为主,找不到明清的参考了一点宋朝的(古代很多东西的物价高低,因为种种原因的影响,和现代相差很大。)   高粱饴利润率是列了术式后计算器算出来的,我保证都是相对严谨的。   (高粱的价格,甜菜根的价格,骡子的干活速度和小时价格,做一条糖需要的具体原料斤数和折损率,文里都有写清楚,可以自己算一算成本,再看看定价合不合理)   【关于和白糖比价】主角做的高粱饴只是用了未改良的甜菜根,只有一点甜味,好吃是有口感和清香加成,无论如何都不能和真正的白糖比价格。   【关于短期内的冲击市场和报复】主角现在没有交通工具,全靠双脚走,糖根本卖不远,就在自己家门口和镇上赚点快钱,根本冲击不了什么市场,也引不来大同行的报复。   前面已经描写过,杜家村是一个宗族影响力很大的单姓村子,而族长又因为没回来的攻对主角照顾有加,所以在附近小范围卖高粱饴引发的小问题,完全可以由宗族庇护解决。   【关于后续扩大市场】攻回来了,他有身份有硬关系,带着武官朋友 和举人谈笑风生 时不时被县令请去说话,所以很快一切就都不是问题啦,over~ 第6章 采购   秋华年把背篓放在地上,征得孟圆菱同意后,取出两个篮子放在豆腐坊靠窗的长桌上。   他先取了一片柳叶,接着揭开装高粱饴的篮子上的白布,拿起一根糖条,纤长白皙的手指灵巧地动了几下,将柳叶横裹在糖条下端。   嫩绿的柳叶映衬着红玉般的高粱饴,漂亮得像花一样。   “拿柳叶包着吃,干净不脏手。”秋华年给每人递了一条包好的高粱饴。   那些买豆腐的人看着手里精致漂亮的糖,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嘴。   “这真是高粱做的?多少钱啊?”   先问清楚价格再吃,不然万一太贵,哭都没地方哭去。   秋华年笑道,“一文钱一条,童叟无欺,是什么做的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一文钱?哪有这么便宜的糖?   几个人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口,果真吃出了一点点高粱的味道,还有红甜菜根的味道。   这两样东西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常吃的,但从没有做的这么甜糯、这么好吃过,他们只能吃出原料,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的。   一个戴着银耳环的妇人吃完糖后当即拍板,“一文钱一条是吧,给我来十条!”   其他几人反应过来,也都买了几条糖打算带回去给家里人尝鲜。   秋华年把糖一一用柳叶包好,帮他们放进篮子里,嘴里说着,“这糖叫高粱饴,是我琢磨出来的,以后我每天午后都会来豆腐坊旁边卖糖,想买直接过来找我就行。”   这一下子就卖出了二十三条高粱饴,赚到二十三文钱。   待人走后,孟圆菱摸出一枚铜板递给秋华年,“给我也来一条。”   秋华年把钱推回去,“是不是朋友了?我请你吃。”   孟圆菱嘻嘻笑着,对着阳光观察手里的高粱饴,“这居然真是用高粱做的,真漂亮啊,像花一样。”   “我爹和我娘早上做完豆腐回家休息去了,我大哥嫂子在后面磨豆子,二哥驾车去李家村给办席的人家送豆腐,我想给他们都带几个。”   孟圆菱又想掏钱,秋华年按住他,“我今天在豆腐坊里卖糖,就当我借用你家店面的租金。”   接下来,只要有人来买豆腐,秋华年和孟圆菱就会顺便推荐一下高粱饴。   见这种没听过的糖价格便宜,卖相漂亮,还有孟圆菱担保,很多人乐得买一条尝尝鲜,吃完之后,几乎都会再买几条。   等他们回去,将糖的事在邻里间传开,又有人专程来豆腐坊买高粱饴,来都来了,再顺手捎一块豆腐,让豆腐坊的生意也好了一些。   不到四小时,秋华年带来的一百多根糖全部卖完,一共收获156枚铜板。   “我感觉今天至少多卖出去了二十块豆腐,华哥儿你也太厉害了!”孟圆菱兴奋地数豆腐收益。   一块豆腐半斤重,卖三文钱,二十块豆腐就是六十文,捧在手里满满一把。   秋华年把专门留给孟圆菱的高粱饴递给他,孟圆菱也从所剩不多的豆腐上割下一块,包着草纸硬塞进他的背篓里。   “既然是朋友,我也请你吃豆腐。”   两人推辞间,孟圆菱的大哥大嫂干完活从后院出来,孟圆菱向他们介绍秋华年。   孟家大哥性格憨厚讷言,大嫂却是个风风火火的麻利人,她昨天就听孟圆菱说了秋华年是谁,现在见到人,直接从豆腐上又割了一大块下来,包好塞给秋华年。   “一小块够吃什么,我们家别的没有,豆腐管够,尽管拿回去吃!以后华哥儿你到镇上直接来豆腐坊,千万别客气。”   秋华年觉得,或许是自己前两天让赵氏吃亏丢脸的原因,孟家人都看自己很顺眼。   “谢谢嫂子,那我以后可每天都来打扰了。”   “就怕你不来呢!”   ……   离天黑还早,秋华年打算在镇上逛一逛,用新赚的钱采购些东西回去。   清福镇四条短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肉铺、调料铺子、布料铺子、香火铺子都有,还有很多人摆摊卖活鸡活鸭、新鲜菜果和手工制作的各种小玩意儿。   秋华年手里有二百多枚铜钱,接下来还能赚到钱,终于可以稍微消费一下了。   他先去肉铺花35文买了一斤肥瘦相间的猪肉,加了5文买了几根剃了肉的骨头。   转道去调料铺子把生姜、辣椒各称了一斤,花了10文,至于花椒桂皮之类的香料,价格太贵,目前还吃不起。   调料铺子对面是布料铺子,镇上只卖便宜的棉布和麻布,想要绫罗绸缎是找不到的,因为没有市场。   秋华年走进铺子逛了逛,这里的布匹多是朴素耐脏的颜色,没有什么花样。   一匹布长十三米宽一米四,通常能做三身村人穿的短衣。九九和春生身量小,剪裁精细一些的话,连带还没见过面的杜家大郎一起,能给家里每人都做一套新衣服。   麻布一匹150文,棉布一匹400文,秋华年算了算,打算多攒些钱再来。   接下来,他把东南西北四条短街挨个走了一遍,买了一包刷牙用的牙粉,一包皂角,两只装在笼子里的半大母鸡,共花了70文。   最后,他走进了香火铺子。   不是清明也不是中元,香火铺子生意冷清,狭小的店铺阴沉沉的,空气中散布着黄纸和线香的味道。   “要祭奠什么人?”铺子老板在柜台后抬起眼。   “一个夭折了的哥儿。”秋华年回答。   “嫁人了吗?”   “不算。”   虽然原主是被卖到杜家的童养夫郎,但到杜家的时候杜家大郎已经游学去了,没有正式办过娶亲宴,也没有拜天地和洞房,所以说还不算嫁人。   老板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这样的人是不能立坟的,你买一捆线香,一叠纸钱在他埋骨的地方烧了,尽到心意就好。”   秋华年点了点头,“我能借用一下纸笔吗?”   香火铺子有时要帮人写祭表,常备着纸笔,老板没想到这个手里拎着两只鸡崽子的哥儿会写字,犹豫了一下后说,“一页裁好的宣纸三文钱。”   一大张普通宣纸三文钱,裁过的小一些,但加上借笔墨的费用,算是公道价了。   秋华年自幼学习书法,自然会写繁体字,他答应后,老板给他取来笔墨纸砚,又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他放下背篓和手里的东西,缓缓舒了口气,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清隽的字迹。   这是一篇祭文,由现代的秋华年,祭不知去了哪里的裕朝的秋华年。   祭文不长,但句句恳切,被祭的人叫秋华年,祭奠的人也叫秋华年,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诡异。   落下最后一个字,秋华年通读一遍,待墨晾干后将祭文折起收进怀里。   然后,他花了二十五文买了铺子里最好的线香一捆,纸钱一叠。   所有东西总共花了一百五十文,刚赚到手的钱没留多久又几乎都花了出去。   秋华年不觉得心疼,赚钱是为了过好日子,钱捂在手里不花出去,不能改善生活质量,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要存钱,也可以明天再开始,开张第一天就该好好犒劳自己。   带着一大堆东西又走了两小时的路,天色渐黑时,精疲力尽但内心充实的秋华年终于回到了家。   他中午只在路上对付着吃了几口面筋,现在又累又饿,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后,他躺在炕上,打算休息一会儿再去接两个孩子。   躺了一小会儿,院外传来敲门声,秋华年打开门,看见了胡秋燕。   “我想你今天肯定累了,听人说你回来了,索性帮你把孩子送过来。”胡秋燕手里还拿着一根煮好的玉米。   “孩子们都吃过了,我给你留了一根玉米,今晚你早点休息,别点火做饭了。”   虽然最早来释放善意是为了云康开蒙之事,但这几天接触下来,胡秋燕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长得好性格更好的小哥儿。   今天下午,他家的两个孩子一直十分懂事地帮自己编柳筐,胡秋燕作为长辈,也想多关照一下他们。   秋华年道了谢,心中回荡着一股暖意,觉得自己与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了更多的联系感。   吃了玉米后,胃部的饥饿感终于消弭,秋华年重新整理了一下买回来的东西。   两只半大母鸡放进了鸡圈,豆腐、肉和骨头都存在库房的深缸里,其他物品也各归各位。   九九和春生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   “华哥哥,这些、这些很贵吧?”九九纠结地开口,她已经到了懂这个的年纪,知道家里的情况有多困难。   “不贵,所有东西还没哥哥今天一天赚的钱多呢。”秋华年笑着摸了摸九九的脑袋。   九九下午在胡秋燕家洗了头,毛茸茸的,手感很好。   “等哥哥赚了更多的钱,我们说不定会搬到城里去,你和春生都能读书,有新衣服穿,每天都能吃肉,九九想不想吃肉?”   九九感觉自己听不懂华哥哥在说什么了,搬到城里、穿新衣服、读书……这些都是她能拥有的吗?   “……我想吃肉。”最后,九九只是小声说。   秋华年笑了,“明天中午就给你们做。”   “对了,哥哥赚钱买东西的事,你们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哦。”   两个孩子齐声答应。   高粱淀粉、玉米淀粉都还剩不少,晚上没什么需要准备的,秋华年教两个孩子用牙粉刷牙,洗脸洗脚后便睡了。   睡在炕上,秋华年心算高粱饴的利润率。   一斤高粱四文钱,两斤高粱可制取一斤高粱淀粉,做六十根左右的糖,加上红甜菜根、玉米淀粉等东西,成本是10文左右,而总售价是60文。   也就是说,高粱饴的利润率达到了500%!   这个数字听起来骇人,实则受不少限制。   一是高粱饴的单价过低,才一文钱一根,二是镇上消费群体有限,不是所有人都每天有闲钱买糖,高粱饴的销量提不起来。   秋华年根据今天卖糖的情况估算,稳定下来后,销量会有所下降,在镇上卖高粱饴一天最多能卖出去一百根,净利润八十文,按购买力相当于现代的四十块钱。   在起步阶段,这个数字已经很可观了,但离秋华年刚才给九九画的饼还很远。   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攒钱发展。   第二天不用鸡叫,他到点自然醒来。   用比昨天更快的速度把剩下的高粱淀粉都做成高粱饴,装进模具,秋华年叫醒两个孩子,把最后一点鸡肉和鸡汤一起热了,吃过早饭后嘱咐他们在家玩。   而他则将提前留好的一碗鸡肉和一些高粱饴装进篮子,再装上线香、纸钱、祭文和火折子,拎着篮子出了门。 第7章 祭奠   杜家村的坟都埋在村子南边的一座小山里,步行过去大概二十多分钟。   不是正经上坟的日子,大清早的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秋华年沉默着来到了李寡妇和杜宝言的坟前。   他先给李寡妇和杜宝言烧香磕头,谢谢李寡妇养大了原主,表示自己会照顾好家里两个年幼的孩子,也会帮助杜家大郎。   接着,秋华年取出一个有些陈旧的荷包,这是原主亲手做的,因为在针线上没什么天赋,所以他只做过这一个就再没做过。   秋华年叹了口气,把左腕上的银镯子撸了下来。   原主被换到杜家时,虽然杜宝言已死,但杜家还没有这么艰难,李寡妇喜欢原主,给原主打了一只细银镯,原主戴上后就没摘过。   他把银镯塞进荷包里,割下一缕头发也塞进去,然后扎紧荷包,在李寡妇坟脚边挖了个小坑,把荷包深深埋进土里。   “你心里认李寡妇当娘,我把你葬在她身边,以后这里就是你在这个世界的埋骨地,所有祭奠李寡妇的人,也会祭奠你。”   秋华年没有说具体的名字,像和朋友闲聊一样,说完这些话。   他供上鸡汤和高粱饴,点燃三根线香,念了祭文,连同纸钱一起烧掉,静静站了一会儿后收拾东西离开。   回到家,他让九九和春生分吃了祭品,休息了一会儿。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邻居家的老妇要去摘野菜,九九和春生自告奋勇要跟着去,像昨天一样帮秋华年摘柳叶。   秋华年叮嘱几句,把新做的高粱饴脱模切条,拿了一些再次出门。   这次,他要去族长家。   到了族长家院外,秋华年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在门旁槐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打算等一等。   明明精神还不错,可刚一坐下,秋华年的身体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困倦感,下一秒靠着槐树粗壮的树干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回到了现代,看见了自己,却是以旁观者的视角。   他看见父母在病房里焦急地询问,看见一个陌生的他坐在病床上面露茫然。   渐渐地,那个他被亲情打动,缓缓伸手抱住了面前的中年夫妻。   秋华年笑了,流下泪来,深深地看着那对夫妻。   “华哥儿,华哥儿?你怎么在石头上打盹?”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秋华年被人推醒,睁开眼看见村长的大儿媳,孟圆菱的姑姑孟福月。   孟福月和秋华年不熟,但知道自家堂兄的小哥儿和秋华年交好,也知道公公对这家人比较看重,所以态度很好。   “我想找族长说件事,刚才敲门没人应,所以在外面了等一会儿。”   “我公公去田头看今年地里的土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孟福月招呼他,“你先和我进屋坐一会儿,今天是云成去县学读书的日子,家里大多数人都跟着进城玩去了,我留下看门,刚才去园子里取了点柴,没听见你敲门。”   “云成要考童生了?”秋华年问。   读书人通过县试和府试后便可称为童生,再往上通过院试,就成了秀才,有了最低等的功名。   秀才又叫生员,可以见县官不拜,排名靠前的禀生每月还能领米。   在县试、府试、院试中都考中案首,被称为“小三元”。   县学只有童生和秀才能在里面免费读书,其他人想进去不仅要禀生作保,还要缴纳不菲的束脩,所以只有快考童生的人才会花钱进去学上几个月,相当于最后冲刺。   “孙秀才说云成的学问可以试一试了,先考童生,在县学里学个几年,再往上继续考。”   孙秀才就是在清福镇办私塾的那个老秀才,云成之前一直在那里读书,据说秋华年的便宜丈夫也是他启蒙的。   “云成年少老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秋华年夸到。   “我公公也这么说。”孟福月笑得开心了许多。   云成是族长的长子长孙,族长在他身上压了很大的期望,希望家中能出一个真正有功名的读书人。   孟福月想到什么,你来我往地笑着恭维,“不过和你男人十岁就中了童生比,他还差的远呢。”   秋华年脸都笑僵了。   这个称呼是过不去了。   孟福月给秋华年倒了水,两人聊了一会儿后,族长拄着拐棍回来了。   “华哥儿?你遇上什么难事了?”族长没想到会在家里看见秋华年。   “想请您帮一个忙,是好事。”秋华年说着打开篮子,“这是我自己做的高粱饴,族长您尝尝。”   “这个糖比麦芽糖还好吃,华哥儿说一条才卖一文钱呢。”刚才已经尝过的孟福月在旁边补充。   高粱饴?一文钱?   族长牙不太好,不爱吃糖,他拿到手里一看,发现这种糖既不硬也不粘牙,才塞进嘴里尝了一口。   有粮食的醇香,有甜菜根的清甜,一点涩味都没有,反而甘润软糯。   族长眼睛微亮,他是尝过县城的酒楼和点心铺子,甚至在县令府上吃过饭的,华哥儿做的这种糖,就算摆在县里也不差什么。   “真的只卖一文?”   秋华年笑道,“真的,这是高粱、玉米和甜菜根做的,不值什么钱。而且我卖的贵了,在乡里也卖不动啊。”   他观察打听过,镇上卖麦芽糖的人一天顶多卖出去三四十根,定价高了销量就会下去。   听秋华年说了原料,族长没有问具体做法,摸着胡子思忖片刻,“你想让我出面帮你收甜菜根?”   秋华年笑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做高粱饴的原料中,高粱和玉米家里都还剩很多,就算用完了,买起来也容易。但甜菜根只有部分人家会种一点留着自己吃,想一口气大量收购是很难的。   让族长帮忙通知,就不用他一户一户地去问了。   “麻烦您和村里人说一声,我以一文钱两斤的价收甜菜根,只要没坏,有多少收多少,有意的明早来我家。”   秋华年笑着补充,“这样的好事我紧着咱们村,先把村里人的都收了,不够再去外面收。”   族长看秋华年的眼神顿时变了,脸上笑意加深。   如果不这么说,或许会有村人故意囤积家里的甜菜根,想坐地起价,但秋华年这么一说,就会让人觉得不早点卖的话,便没机会卖出去了。   原本可有可无的甜菜根能卖钱,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族长意识到,这位以前没怎么关注过的哥儿,怕是比自己想的更聪慧。   “老大家的,你去和村里人把原话学一遍,让他们互相传话,有意的明早去华哥儿家。”   孟福月应声离去,秋华年本打算告辞,族长却叫住了他。   “华哥儿,云瑟再有十来日就回来了,他想回县学念书的话,有困难可以找我商量。”   杜云瑟,是秋华年的便宜丈夫的大名。   见秋华年面露惊讶,族长叹了口气。   “我昨日专门去县里拜访了县令,他说云瑟的恩师已经出狱了,只是仍软禁在京中,相关人等或贬或罚,案子已然了结。云瑟能平安回来,就能正常考取功名,没有什么影响。”   村里人只知道人云亦云,一会儿说神童,一会儿说前程断了,其实根本不清楚杜云瑟这些年的经历。   只有族长深深记得,杜云瑟七岁启蒙,十岁童生,县试府试均为案首,一篇锦绣文章引得当时任上的辽州学政侧目,专程到杜家村抽考这位神童。   一番考教后,与学政一同来的当代大儒文晖阳起了惜才之心,当场收其为徒,带他离开漳县四处游学。   如果不是文晖阳说少年意气慧极必伤,压着他不许他继续科举,杜云瑟别说秀才,举人怕是都已经考上了!   这是他们杜氏一族的麒麟儿,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   简略地给秋华年讲了一遍这些往事,族长说道,“我知道你们家现在艰难,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云瑟这样的天赋,千万不能耽误了。”   他是怕秋华年不支持杜云瑟继续科举,毕竟读书实在是太费钱了。   秋华年笑了,“读书是好,但也得先吃饱穿暖不是?”   不等族长说话,他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吃饱穿暖我一个人就能办到,科举是最好的投资,只要他能考,我会支持他的。”   他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只能在物质上尽力给他们最好的,但在古代只有物质是远远不够的,杜云瑟这个亲哥哥的身份上去,两个孩子才能有更好的未来,秋华年也能蹭一蹭,多几分保障。   族长想到秋华年做的高粱饴,还有他在人情世故上的老练,没有怀疑他在说大话。   “云瑟是个知道礼义廉耻的好孩子,你们两个一起努力,一定能把日子越过越好。”   ……   快中午时,秋华年照常把九九和春生送到胡秋燕家,带着一篮子高粱饴步行去镇上售卖。   昨天卖出去的高粱饴的口碑已经初步发酵,今天下午,很多人闻名来尝鲜,秋华年一共卖出了183根高粱饴。   不过这是因为刚开始人们有新鲜劲,再过几天,销量就会降下去了。   豆腐坊的生意在人流量的带动下也好了一些,孟圆菱的大嫂和秋华年说,以后秋华年卖糖只管在豆腐坊里面卖,不用去外面街上风吹日晒。   下午回去的时候,孟圆菱的二哥正好要架着骡车去其他村送豆腐,顺路捎了秋华年一程。   靠双脚步行了几天,秋华年有些怀念现代各种方便的交通工具,他羡慕地看着眼前身高体壮的骡子,“骡子市价多少钱一匹啊?”   “老骡子五两银子,像这样健壮的青花骡子,要七两。”孟家二哥孟武栋话里带着自豪。   孟家有两头骡子,一头老的在豆腐坊磨豆腐,一头青壮的用来拉车,在清福镇,这可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才有的。   大多数人家连一头老骡子都买不起。   “那马呢?”秋华年穿越后还没见过马,作为一个看过各种古装剧的现代人,他对马有一种天然的憧憬和好奇。   “最慢的驽马也要二十五两一匹,真正的好马,价格是上不封顶的。”孟武栋摇了摇头,这些东西离他们这种人太遥远。   按购买力换算到现代,骡子相当于电动车,两三千块钱能买一辆,马则相当于汽车,最差最旧的也要上万,豪车的价格更是不敢想。   秋华年点头,他很想买一匹好马,过一把穿越的瘾。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把目光放在脚下,努力攒钱买一头代步用的骡子。   算了算价格后,秋华年觉得,今天赚的一百多文钱瞬间显少了,他干两个月还不一定够买一头好骡子! 第8章 腌肉   因为搭了一段路的骡车,今天秋华年比昨天回来的早,也没有那么累。   他惦记着缸里的猪肉,回去后立即取了出来。   库房不住人不开窗,深缸还能起一层隔温作用,缸里的温度一直维持在十度以下,生肉放个两三天不成问题。   秋华年把肉切片,加盐和葱姜炒出猪油,等猪油能没过肉,将肉捞出来和猪油一起装进坛子里,坛口盖上一个碗。   这是一种叫“腌肉”的保存猪肉的土办法,腌好的肉装坛放在阴凉处,几个月都不会坏。   没喂过饲料的农家土猪肉不用刻意去腥,口感和肉味都比现代超市里卖的好的多。   一斤生肉做熟后有小半坛,每次炒菜时放一点,又够吃好多天的。   炒好肉,秋华年把附带买的骨头洗干净炖进锅里,加上羊肚蘑、豆腐和切成段的玉米,放一小撮盐调底味,一小片姜去腥,咕嘟一个多小时后,浓白色的骨汤在锅中成型。   秋华年刚找了只海碗盛了一碗汤,胡秋燕就送九九和春生回来了。   “好香啊,只要从外面走过,都闻得到你家又在做肉呢!”胡秋燕一进门就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村里好几个孩子在墙外边张望。”   秋华年也很无奈,但没办法,露天灶台就在南墙下面,一做饭味道就会飘出去。   “你是正经靠自己赚的钱,怕什么,想吃就吃!”胡秋燕笑着给他宽心。   上午孟福月代表族长给村里人说了收甜菜根的事后,大家都知道华哥儿的糖竟真的做出来了,也知道了这个糖才卖一文钱,在镇上卖的不错。   有族长背书,加上说辞好听,现在村里人都夸华哥儿有本事,有好处还不忘自家村子的人,是顶个的好。   “除了杜宝泉家的那几个,现在谁不夸你?他们想使坏,也翻不起浪来。”   秋华年谢过胡秋燕,让胡秋燕带着那一海碗的骨汤回去,胡秋燕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晚饭秋华年用咸菜和几片猪肉炒了个菜,就着骨汤配面筋吃。   骨汤鲜美醇厚,松软的面筋吸足了汤汁,咬在嘴里迸裂开来,唇齿溢香。脆脆的咸菜和流油的猪肉之间产生微妙的化学反应,让人回味无穷。   九九和春生喝了好几碗汤,吃得打起饱嗝,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   小孩子营养吸收得快,这才好好吃了几天饭,两个孩子已经长出了一些肉,不再像秋华年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皮包骨头了。   秋华年把剩下的汤和菜收拾好,放进屋里盖了个柳条编的罩子,留着明天当早点吃。   秋华年家一片喜气洋洋,同村杜宝泉家宽敞的砖瓦房里,气氛却有些低沉。   “娘,那个甜菜根……”   “闭嘴,老大家的!”赵氏坐在炕上骂了一声,“家里三四十斤甜菜根最多卖个二十文钱,你眼皮子怎么这么浅,果然是山沟里出来的穷酸户!”   杜宝泉家的大儿媳魏榴花低头不再说话,心里却有些委屈。   杜宝泉家虽然富裕,但终归是农村人家,要供二儿子杜云镜住在县里读书,还要隔三差五给小儿子福宝做新衣服买糖,只能克扣其他人。   大儿子杜云湖就是那个被克扣的人,魏榴花嫁过来五年,没见婆婆公正地分过一次东西,自家丈夫辛苦种地、做短工,自己绣花缝衣服赚的钱全被收走,一点都没留给他们。   二十文钱对赵氏来说不算什么,可对魏榴花和他们的小家来说,却十分有用,有了这些钱,她就能给自己的小哥儿偷偷买几个鸡蛋补一补了。   可怜她的柚哥儿出生时不足月,身子一直不好,婆婆嫌弃他是个哥儿,宁可给小儿子买糖甜嘴,也不肯给他半个鸡蛋补补身体。   谁叫杜云湖是杜宝泉上一个媳妇生的,不是赵氏身上掉下的肉呢!   赵氏目光扫过魏榴花,清楚大儿媳心里有怨,但那又如何?   一个山沟里的闺女能嫁到他们家,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才生了一个身体不好的小哥儿,就敢有别的心思了,不好好压一压她,她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老大家的,你回自己屋里给福宝缝衣服,不许点灯,布料我已经裁好了,就在旁边的桌上,福宝吵着要穿这个颜色,手脚麻利点。”赵氏看着魏榴花心烦,挥手让她出去。   魏榴花走后,赵氏还是觉得气不顺。   “不就是一文钱两斤收甜菜根吗?他做糖正用这个东西,也没出高价,偏偏说得好像干了什么大善事一样,村里人都向着他说话!”   赵氏一想到自己那只被秋华年诓去的老公鸡,心就在滴血,虽然又老又瘦,但也能卖个一百文呢,就那么便宜了小狐狸精!   杜宝泉不知道媳妇心里的怨气,摸着下巴说,“他说要用高粱做糖,本以为是笑话,谁知还真做出来了,算是有点本事,难怪云镜会……”   赵氏重重拍了一下炕桌,打断杜宝泉。   “你还提这事!他算什么东西,李寡妇拿两斗高粱换的赔钱货,给云镜暖床都不配!”   “云镜之前没见过世面,才被这个狐狸精勾引了,现在云镜被县学的先生赏识,先生有意招他为婿,哪还看得上这种村里的哥儿!”   “要我说,可惜前几天福宝把他推下去后没让他直接摔死,不然省我们多少事。”   赵氏骂着这些老生常谈,直到福宝打了个哈欠,才停下让大家散了睡觉。   “娘!别生气,我下次看到那个狐狸精再推他一下,帮娘弄死他!”福宝在赵氏怀里撒娇。   “还是我的儿贴心。”赵氏搂着小儿子,“不过那个狐狸精有些邪异,上次之后肯定有防备,你年纪小怕是会吃亏。”   “你别急,娘已经让人去上梁村找他娘家人了,收拾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哥儿,娘有的是办法。”   “……”   最后一个出门的大儿子杜云湖关上门,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情十分沉重。   他回到自己的小家住的西边厢房,柚哥儿已经在炕上睡着了,魏榴花手里拿着崭新的布料,怔怔出神。   “放下等白天再做,别熬坏了眼睛,没那么着急。”云湖有些心疼。   魏榴花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有看他,“柚哥儿三岁了,别说新布,连一块整布做的衣裳都没穿过。”   用的全都是从破的不能再破的衣服上裁下的小块拼接出来的布,得亏魏榴花手巧,不然怕是都不成衣型。   杜云湖坐在门槛上,面朝屋里,双手捂脸,心中一阵酸涩。   有后娘就有后爹,爹娘偏心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家里的地几乎都是他和媳妇在种,农闲时夫妻俩还要打短工、绣花做衣服补贴家用,可赚的钱他们却一文都花不上。   一个孝字当头,上面是亲爹,他们能怎么办呢。   魏榴花转头看着炕上瘦弱到连呼吸都不太明显的小哥儿,流下两行泪。   “我娘家表姐嫁到了镇上,和镇上大夫交情不错,上次赶集,我偷偷带着柚哥儿去找大夫免费看了看。”   “他说柚哥儿确实因为出生时不足月所以身体不好,但这不是病,只要好好养,就能变好。”   “柚哥儿一直这么虚弱,是饿的。”   “杜云湖,他是饿的……”   魏榴花张开嘴,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她想嚎啕大哭,却怕惊动不远处的婆婆,只能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控制。   杜云湖抹了把脸,手上一片湿润。   他沙哑着开口,“你想卖甜菜根,但家里的东西娘都有数,肯定瞒不过她。”   魏榴花摇头,她已经想过了,“我娘家村子在山沟里,土地没杜家村的好,那些种不了其他东西的犄角旮旯里种了不少甜菜,叶子喂牲口,下面的根勉强当菜吃。”   “咱们找个借口驾骡车过去多收些甜菜根,回来卖给华哥儿,赚里面的差价,你看怎么样?”   杜云湖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无法下定决心,他当了半辈子老实儿子,还从没和长辈扯过谎。   魏榴花急了,“是不是等我们娘俩都饿死埋进土里,你才高兴!”   魏榴花的声音稍微高了一点,炕上的柚哥儿被惊醒,细声细气地哭了两声,上房那边立即传来赵氏的骂声,让他们把孩子的嘴捂上,别吵到福宝睡觉。   杜云湖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着。   待赵氏骂完后,他对媳妇低声说,“华哥儿说明天早上就收甜菜根,你娘家那么远,赶着骡车来去也得大半天,怕是来不及。”   魏榴花摇头,“华哥儿说有多少收多少,加上族长的态度,我觉得他的糖肯定卖得很好,村里的甜菜根用完了,总得再从外面收。”   “这样,我明晚偷偷去他家打听一下,问问到底要多少,如果华哥儿说收,我们就走一趟。”   杜云湖有些不放心,“福宝推了华哥儿,娘和华哥儿刚闹完,我怕华哥儿不待见我们。”   魏榴花一咬牙,“总要试试,如果这不敢那不敢,在哪里都弄不到钱。上房里的那个得罪的人,又不是我得罪的,大不了我给华哥儿跪下求他,为了柚哥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大夫告诉她柚哥儿的病是饿出来的,回来却看到福宝嫌鸡蛋黄太干不想吃在地上乱丢时,魏榴花的心就彻底硬了。   杜云湖张了几次口,最后叹了口气,默认了魏榴花的话。   这是他的媳妇,炕上是他的小哥儿,作为一个男人,他要给他们的小家撑起一片天。   “你明晚去见华哥儿,记得提醒他一件事,我刚才听娘给福宝说……” 第9章 修房计划   又是清晨,前一天做好的高粱饴还够卖两天的,不用干活,不用做糖做淀粉,秋华年第一次早上无所事事,吃过早饭后就开始研究家里的草房。   作为一个在现代长大的人,秋华年这几天能睡着觉,全凭一股毅力,他觉得草房很有必要翻修一下。   首先是窗户,他们住的左耳房的窗户破了半扇,夜里总吹凉风,虽然现在天气已经不算特别冷了,但终归不舒服。   其次是地面,屋子里没有铺砖,裸露在外的土地崎岖不平,一不留神就会绊脚,还让屋里所有地方都布满灰尘。   然后是炕,小炕一边已经陷下去了,三人只敢挤着睡在另一边。   炕上铺着一层稻草,一张草席,没有其他东西,睡觉时每人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褥子,铺在炕上睡。   褥子是至少二三十年的老东西,里面的棉花经过多次拆洗,已经又薄又结块,睡在上面依旧硌人,被子和它差不多,保暖效果堪忧。   春寒天气,万一哪天下个雨,以他们现在的体质,怕是一夜就得躺倒三个。   另外杜云瑟马上就要回来了,秋华年没忘记自己现在穿成了个哥儿,能怀孕的那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肯定得分房睡。   那正房也得收拾一下,总不能厚此薄彼。   秋华年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觉得可以先修好窗户,解决下雨就会生病的当务之急,其他的日后再慢慢来。   秋华年站在小凳子上研究窗户,发现是上面的窗棂断了好几根,没有窗棂支撑,风稍微大点,窗纸就被吹破了。   这不算难修,正好时间充裕,秋华年把这扇窗户整扇卸下来,放在院里,拔掉断裂的窗棂,用库房里的边角木料对照着做出大小一致的新窗棂,一根根重新插好。   在这期间,不时有人来敲门卖甜菜根,秋华年让九九和春生帮忙接待和称重,九九很聪明,秋华年稍微教了一下,她就会看秤和算钱了。   甜菜根压秤,一颗就差不多两斤重。杜家村的人种甜菜种的不多,卖得多的能拿来二三十颗,少的只有聊胜于无的几颗。   一整早上,秋华年一共收了一百多颗甜菜根,按一百来条高粱饴用三颗甜菜根的用量算,如果销量不增加,够用一个多月。   看见秋华年在院子里做木工,来卖甜菜根的人都十分惊讶,夸他手巧能干。至于会木工的理由,秋华年推给了已故的杜宝言,说自己是看着杜宝言留下的工具和图样自学的。   杜家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消息传的快,一天内大家都知道华哥儿不仅会做糖,还会做木工了。   傍晚村头,终于闲下来的一群妇人和哥儿聚在一起聊家常。   “当初在饥荒年间李寡妇拿高粱换华哥儿,大家都说她糊涂,给在外面游学的神童找个哥儿当童养夫郎,还是个瘦成猫崽子的哥儿。”   “结果你瞧,华哥儿不仅模样越来越好,还聪明能干,关键是孝顺有良心,李寡妇去了两个多月了,他把九九和春生照顾的多好,一点也没亏待。”   “何止是没亏待,据说这两孩子现在天天有肉吃,像地主家的孩子似的,脸上气色都好了。”   “这是华哥儿有本事,咱们羡慕不来,两个孩子命好,虽然爹娘早早没了,却有个好嫂子。”   “可惜他男人前程没了,好在华哥儿厉害,回村后啥都不干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不是吃软饭吗?”   “嘘——可不能这么说!”   “上梁村卖了华哥儿的秋家,知道华哥儿的本事后,指不定要怎么后悔呢。”   “说起这个,我记得华哥儿和他男人没拜过天地,没摆过酒?当初卖童养夫郎的时候,好像也没签什么文书,万一……”   “华哥儿不像有那心思,只是怕秋家人使坏。”   ……   秋华年下午卖完糖回来,又用草木灰水把缸里的高粱全泡了,待明天继续制作高粱淀粉。   和九九与春生吃了晚饭,打发两个孩子出去玩后,秋华年烧了点浆糊,给窗子糊下午新买的窗纸。   镇上一张印着图案的窗纸要卖八文钱,质量还不怎么好,秋华年嫌贵,去纸笔铺子里以三文一张的价格买了四张白亮的绵白纸,又花两文借了笔墨,在纸上画了简易的墨梅、墨竹、墨菊与墨兰。   秋华年的画技同样是速成的,当初做纸灯笼选题时,他花了个把月,照着名家画作学了怎么画梅兰竹菊和锦鲤仙鹤。   只得其形,不得其骨,远看像样,近看凌乱,反正糊在窗户上肯定够用了。   纸笔铺子的老板王诚看得啧啧称奇,没想到一个村里的哥儿会画画,请他过几日快清明的时候帮忙画一批写经文的纸,画一张给八文钱。   秋华年正愁赚钱慢,自然是答应,约好过两日早上去。   家里中间正房有四扇窗户,两边耳房各有两扇窗,一张纸能糊两扇窗,四张纸刚好把所有窗户都糊一遍。   ——只换一扇新旧不一样太难看了,秋华年索性一步到位。   他正在院里悠闲地糊窗纸,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此时天已经半黑了,按理说不该有人来拜访。   秋华年打开门,蹙眉回忆了一下,记起门外的人竟是赵氏的大儿媳。   魏榴花趁天半黑偷偷出来,见秋华年皱眉,本就提着的心更是紧成一团。   但柚哥儿饿成那样,她不能后退,只能努力堆起笑脸开口,“华哥儿,我想给你说两件事,能不能先让我进去?”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赵氏的大儿媳非常勤劳能干,从不跟着婆婆耍横欺人,和原主也没有过节,秋华年看她脸上的紧张和恳切做不得假,让开门来。   “嫂子请进。”   魏榴花松了口气,和秋华年一起坐在院子里,把昨晚云湖听到的话学了一遍。   “你云湖哥只听到赵氏说已经找了你娘家人,给你使坏,具体怎么做的她没说。”魏榴花边说边在称呼上拉近关系,表明自己的态度。   秋华年糊窗户的手顿了一下。   原主的身世,他是记得的。   原主出生在离杜家村步行需三个多小时路程的上梁村,六七岁上死了娘,亲爹很快娶了后娘,他一个不是亲生的哥儿不受后娘待见,一天一顿饱饭都吃不上,饿到脱了衣服能看见一条条凸起来的肋骨。   六年前漳县闹饥荒,原主的亲爹被牙婆说动心,想卖了十一岁的小哥儿换粮食,但他实在是太瘦弱了,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咽气,根本干不了什么活儿,牙婆带出去一圈又一圈,都没人愿意买,每次回去还要挨一顿毒打。   最后路过杜家村时,抱着遗腹子在村头闲逛的李寡妇看见他,觉得他实在可怜,才拿两斗高粱把他换回了家。   无论是原主还是秋华年,都和上梁村的秋家毫无关系,恩断义绝了。   秋华年一时想不出赵氏打的什么算盘,他毕竟是个现代人,就算有原主的记忆,思维模式也没法这么快转化过来。   “多谢嫂子提醒,我会注意的。”秋华年道了谢。   魏榴花见他态度软和,放下心来,把自己想回娘家村子收甜菜根的事说了一遍。   “我想华哥儿你做糖要用不少甜菜根,我正好有门路,不如挣个跑腿费,还是一文钱两斤的价,华哥儿你要多少?”   秋华年看了眼魏榴花,猜到对方是瞒着赵氏干这件事的。为了让他不计前嫌,魏榴花还主动透露了赵氏的阴谋,看来杜宝泉家里不是很太平啊。   秋华年在心里快速算了一下。   今天收到的甜菜根够用一个多月,但杜家村的甜菜根已经差不多收完了,总得做长远打算,万一以后有门路提升销量,也不至于被原材料卡住手脚。   秋华年对魏榴花说,“先收一百斤,让那边的人都知道甜菜根能卖钱,留着不要吃,等需要时再收。”   魏榴花欢天喜地答应了,她打算以一文钱三斤的价格去收甜菜根,三十几文的本钱,在娘家多借一借还是能借出来的。   魏榴花悄摸摸地走了,秋华年继续糊窗户纸,心里一直思索赵氏的阴谋。   到底是什么阴谋,能让远在上梁村多年不来往的原主的家人威胁到自己?   秋华年陷入思绪之中,连九九和春生回来都没发现,被叫了几声才回神。   他发现窗户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糊好了,起身就着皎洁的月光把它们一一安上去。   晚上睡觉前,他突然灵机一动,问两个孩子,“九九,春生,你们有没有害怕过哥哥出什么事啊?”   他本只是抱着开拓思路的想法试一试,结果两个孩子听了,竟齐齐脸色大变。   难道真有什么事是我忽略了的?秋华年赶紧宽慰孩子们,引导他们慢慢说出来。   “村里有人说,华哥哥还不算我们家的人,可能被抢走。”   “华哥哥不是我们的哥哥吗?他们为什么说不算?”   “我不许华哥哥走!”   九九和春生说着玩耍时无意中听到的村人们的闲聊,泫然欲泣。   秋华年愣在原地,如遭雷劈,终于解开了卡在脑子里的死结。   他想到了原主和杜云瑟还不算夫妻,但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古代,人是可以当做货品被买卖的,那么所有人都有一个“货主”!   李寡妇买原主时没有签文书,原主也没有正式嫁给杜云瑟,秋华年这件货品现在的所有权依旧属于原主生父!   这怪不得秋华年,作为一个现代人,不经提醒,他很难想起一个远在几十里外、非富非贵也没见过面的恶人,对他有绝对的支配权。   原本原主在秋家人心里是个半死不活的赔钱货,所以他们一直没有来找,但现在他展现出了足够多的能力,秋家人听了难保不会动心。   虽然他们不一定敢冒着和杜家村彻底交恶的风险乱来,但只要有足够多的利益,就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秋华年深深吸了口气,双手紧握成拳。赵氏早就将消息递了出去,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想别的办法。   他意识到,自己穿越后第一件事关生存的重大挑战,终于来了。 第10章 画画   秋华年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渐渐平复了心情。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自乱阵脚,稳住才能找到解决办法。   第二天早上,秋华年把两个孩子送到胡秋燕家,直接去找族长。   他觉得面对这种局面,自己需要一位有善意且足够熟知古代规则、地位较高的人帮忙出出主意。   秋华年是杜家村的人,是杜云瑟名义上的童养夫郎,如果他被人带走,族长脸上也不会好看。   秋华年敲门,孟福月来开门,带他去见族长。   秋华年开门见山地把事情简略复述了一遍,对族长说,“我年纪轻没见过事,一晚上都没睡着,想请您帮我拿个主意。”   在屋里擦桌子的孟福月听到这个事,恨不得立即去找赵氏呸一口。   难怪华哥儿早上眼睛红红的,赵氏伙同外人欺辱同村的小哥儿,真不是个好东西!   孟福月想给秋华年说不要怕,只要秋家人敢来,杜家村就能叫一群人把他们打走,但公公还未开口,她不敢抢话。   杜族长咂了一口旱烟,深深地看着对面的哥儿。   以前的秋华年不爱出门,总是低头躲着人,所以大家对他的模样没有深刻的印象。这些天他开朗爱笑了起来,整个人精神气上去,一副好容貌也渐渐藏不住了。   杜族长今年六十多岁了,早年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看人的眼光相当毒辣。   他见过的五官能与秋华年相提并论的美人,只有隔壁县十几年前进宫当了娘娘的那位。   现在看起来不显,是因为粗衣简饰,无法衬托出秋华年的容貌,只要换一身打扮,立即就会变个样子。   看他今早因为没睡好眼睛稍微红了一点,都立即显得更动人了些。   这样的小美人,在他们这种小地方,比起是福更是祸端,落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甚至可能引起灭家之祸。   隔壁县的那位娘娘本已定了亲,不愿跟选中她的贵人走,稍一犹豫,未婚夫全家便一夜之间都急病死了。   虽然自古美人合该配才子,但云瑟能不能接住这个烫手山芋,真不好说。   可再怎么说,华哥儿也是位实打实的好孩子,他们家如今这么艰难,更离不开他……   族长又嘬了口旱烟,沉声问秋华年,“华哥儿,这事你自己怎么想?”   族长沉默的时候,秋华年也在根据对方的表情变化猜测他在想什么。   “我只想好好照顾九九和春生,哪里都不想去。”他回答的很坦然,因为这全是心里话。   “如果,他们不是让你去那种受苦的地方,而是去享福呢?”   族长看着秋华年,详细描述那样的生活,“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呼仆唤俾,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忙活,也不用受人的气。”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秋华年很想摸一摸下巴。   他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穿越后因为成了哥儿,原本就清俊的容貌更精致秀气了些,虽然没有照过镜子,但每天取水时,在水缸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族长的言下之意秋华年明白,秋家人不傻的话,肯定不会再以两斗高粱的价格把他卖给村里,而是会高价卖给追求美人的大户人家。   “我不去。”秋华年直接说。   他是脑袋被驴踢了吗,不在外面自由自在地奋斗,去被关在宅子里,给不知什么样的人当小老婆?   “你清楚那是多好的日子吗?”族长并未全信。   秋华年有种当时从大厂辞职回乡村时,被Hr恨铁不成钢地接连发问的既视感。   “多好都不是自己的。”秋华年笑得很笃定,让族长无法再问。   反正再好的日子,也不可能有空调冰箱wifi和互联网,秋华年懒得去想。   族长对秋华年说,“好,只要你自己不想走,其他事情都有办法。”   “最简单的就是等云瑟回来,你们带上我的信,去县里公衙补一份婚书,正儿八经让别人挑不出毛病来。”   “这几天以防万一,你去镇上搭着骡车,让宝仁送你。”   杜宝仁是族长的长子,孟福月的丈夫。   秋华年没想到这一趟还有意外收获,得到了几天免费骡车体验券。   孟福月在旁边跟着说,“华哥儿别不好意思,同村同族,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谁没个有急难的时候,现在还没到春耕,宝仁闲在家里也没事干。”   秋华年更深刻地认识了古代农村社会宗族的力量,它像一张巨网束缚着网里的人,也承托着网里的人。   道谢后走出正房,秋华年对孟福月说自己想多磨些粮食,问她能不能借骡车去拉一趟。   孟福月答应了,这次秋华年把家里的玉米和泡好脱皮的高粱全磨成了粉,向孟福月、胡秋燕和邻居家借了七八个大盆和木桶,将高粱制成淀粉,玉米面放回缸里留着吃。   坐骡车大幅度缩减了用在路上的时间,让秋华年在三天内搞定了所有活,家里所有高粱制成的淀粉晒干后共120斤,够用很久很久了。   副产品面筋太多吃不完,秋华年把它们切成薄片,在太阳下晒干收起来,吃的时候拿水泡软就行了。   就这样早上做糖、研究木工,下午坐骡车去镇上卖糖,又过了五六天,秋华年数了数钱匣子里的铜板,确认自己正式赚到了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两银子。   一千枚铜板用细草绳从中间串起来,两边打结,沉甸甸一大串,秋华年将它们收好,等日后有机会去县城时换成银子。   今天他要早上就去镇上,给纸笔铺子的老板画画,背着背篓出门到村口,宝仁夫妻已经在骡车上等着了。   孟家就在清福镇,这几天宝仁天天送秋华年去镇上,孟福月时不时跟着回娘家串门。   秋华年坐上车后,宝仁一扬鞭子,骡子小跑起来。   骡子后面拉的板车没有车厢,只有一个底和两侧的扶手,下面垫着稻草,初坐时还感到新奇,坐久了就会觉得颠人。   但无论如何,都比步行强上十倍。   孟福月和秋华年的关系越来越好,一点都不觉得送秋华年麻烦。   毕竟华哥儿实在是太会做人了,只要搭车一定顺带塞点小东西,这几天家里小孩嘴里糖就没断过。   虽然送人是族长亲口答应的,他们也愿意送,但一段关系有来有往才让人觉得舒心不是?   秋华年到镇上的纸笔铺子,把背篓放下,店主王诚已经准备好了纸笔和几色颜料。   “每年清明前后,都是祭纸卖得最好的时候,哪怕再困难的人家,也愿意买点好东西,求祖先保佑。”王诚给秋华年说,“在县城里,讲究的人家看不上香火铺子批量印的祭纸,便会专门请人画。”   “但县里请人画画价格太高,少说也得五十文,很多人有心无力,这就是其中的商机了。”   “我不求你画的多好,只要比印出来的清楚就行,一张画给你八文,别嫌少,不是我自夸,这门生意得有门路才能在县城卖得出去。”   秋华年点头,打量已经裁好的一厚叠纸,纸张用的是较为便宜的夹连纸,裁成和现代A4纸差不多大小长方形,画只需占三分之一的地方,余下留着让顾客自己写祭词和吉祥话。   “东家需要多少这样的祭纸?”秋华年问他。   王诚不明所以,“自然是越多越好。”   他知道画画是慢功夫,所以只希望秋华年尽量多画一些。   秋华年换了个问法,“今年清明你估计最多能卖出去多少张这样手画的祭纸?”   王诚能想出这个主意,自然做过调查,“我打算卖十五文一张,估摸着最多能卖出去二三百张,但哪有这么多画给我卖。”   秋华年笑了笑,“那就画三百张吧。”   王诚怀疑秋华年是没听懂自己的话,还有三天就是清明了,三百张?来得及?!   “我先画几张,东家看看行不行。”   秋华年说完就拾笔开画,梅兰竹菊、锦鲤仙鹤迅速在不同的纸上成型,王诚只准备了墨色、朱红和靛青三种颜色,秋华年将它们巧妙搭配,有浓有淡。   一刻钟后,八张纸全部画完了。   “这种完成度可以吗?”秋华年问目瞪口呆的王诚。   王诚没听过完成度这个词,但能理解大概意思,“可以,太可以了!”   当画幅变小,加上其他颜色后,这个哥儿的画也更好看了。   印画不如手画好,是因为印画印不出浓淡变化,还容易串色糊墨,所以王诚对秋华年的要求很低,只要稍微画得像个样子就行。   但现在,看到秋华年的成品,王诚甚至觉得,他可以提高售价,和那些专程请好手精细画的高档祭纸打擂台了!   王诚花了几秒压下躁动的心,告诫自己不要好高骛远,抓住市面上的缺口,薄利多销才是正道。   反正这个哥儿画的比印的还快,卖出去的多了,一样赚得多!   王诚震惊于秋华年的绘画速度,秋华年只是笑笑,没有多解释。   上辈子他画这几张图少说画了上百遍,早就画吐了,闭眼都记得下一笔的走向。   手掌大小的画不需要太多细节,两三分钟画一张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又不追求什么意境,什么艺术,只想做一个无情的赚钱打印机。   除了卖糖,秋华年一整天都在铺子里画画,王诚越看越高兴,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捧的铜钱,殷切地给秋华年沏了茶,中午还专程去食肆花八文钱买了一碗大肉面犒劳他。   画完一百张,秋华年收手,“我先回去了,明天和后天再各画一百张。”   王诚不急,反正祭纸一天卖不完,“这一百张我先送到县里卖,其余的等你画好再送。”   王诚高兴,给钱也爽快,点数过画好的祭纸,直接给秋华年结清了这一百张画的钱。   八文钱一张,一共八百文钱,加上今天卖糖的收益,秋华年马上又能攒出一两银子了。   他心情愉悦地买了一斤猪肉,又去豆腐坊买了一块豆腐,打算回家做豆腐炖肉吃。   下午五六点,不那么浓烈的太阳下,健壮的骡子小跑着,拉着满载而归的人返回家中。   清福镇路口,两个鬼鬼祟祟的男人看着渐行渐远的骡车,压低声音交谈。   “今天又买肉了,真是出息了。”   “会做糖,会画画,以前怎么没见他有这能耐,吃里扒外的东西,在家时肯定藏着。”   一想到秋华年赚的钱他们花不到,这两个上梁村来的秋家人就抓心挠肝地难受。   早知道秋华年有这个造化,他们怎么可能才两斗高粱就卖了他!这些钱和肉明明都该是秋家的!   “我看他是铁了心,不会和我们回去的,只要他不松口,我们就算骗回去也留不住,毕竟杜家村不是好惹的……”略年长的男人眯起眼睛,他是秋华年的堂哥秋富。   “大哥,那怎么办?听说杜云瑟还有五六天就回来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就来不及了。”秋华年同父异母的弟弟秋贵问。   秋富心里也有些焦急,突然间,他脑海里闪过下午看见的秋华年的脸,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留不住,那就远远地卖走。”   “大哥,你的意思是?”   “我认识一个人牙子,专收好看的哥儿运到南边去卖,我看华哥儿那张脸是有这个造化的。”秋富越说越觉得可行。   “我先和人牙子说好,一得手就立即装车运走,杜家村的人来问,就说他是自愿去南边享福的,找不到本人作证,哪怕闹起来也是咱们占理。”   秋贵觉得这个主意好,转念又发现不好办,“可这些天他出村一直有骡车接送,我们总不能潜进杜家村绑人吧?”   杜家村人住的密集,秋华年家前后左右都有邻居,根本不可能得手。   秋富笑了,“别急,三日后就是清明,家家出去上坟祭祖,杜家村的人不可能一直跟着他,总找得到机会动手。” 第11章 杜云瑟   清明前夕,细雨蒙蒙,东北肥沃的黑土地已冒出点点绿意,天气回暖,路上行人换上了薄衫,漳县县城里四处可见卖上坟祭祀用品的香火摊子。   晌午过后,两人一马走入城中,走在前面牵马的那位少年郎猿臂蜂腰,行动间顾盼神飞,一看就是位练家子。   侧后他半步的青年男子背着书箱,乌发如墨,容貌俊美,一副端方君子做派,虽一身寒酸布衣,却如芝兰玉树般散发着清冽的光泽。   “云瑟,这就是你老家?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啊?”吴深摸了摸骏马的鼻子,问身边的人。   杜云瑟抬眼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漳县街景,心中思绪万千,片刻后回答,“我已六年未曾回来,且家在乡下,不熟县城的路。”   吴深大开大合地拍了拍杜云瑟的肩膀,“你这次回来能待很久,伯母在天有灵肯定很高兴。”   杜云瑟没有回答,生母急病的信传入京中时,杜云瑟正被困在恩师文晖阳府上,等他终于拿到被拦在府门外的信件,同时传到的,还有母亲已经病逝的消息。   那天他抬头看了许久的天空,回去换上麻衣,朝杜家村的方向磕了九个头,在戒备森严的文府大门内跪了三天,直到圣上下旨赞他纯孝,恩许他归家祭母。   杜云瑟觉得自己当不起“纯孝”二字,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孝,就不会父母去世时都不在身边了,父亲离世他尚能赶回来送葬,母亲之死他却连葬礼都未能参加。   每每思及此事,杜云瑟都觉得自己愧为人子,无比自责。无论有多少不得已之处,没有做到就是没有做到。   吴深见状知道自己勾起了杜云瑟的伤心事,连忙找补,“伯母看到你平安回来,一定不会怪你。这样,正好明日是清明,我多留一日,买些香火祭品和你一起去祭拜伯母,帮你说说好话。”   杜云瑟已经回神,“圣上下旨让你十五日内赶赴任上,一天都不能耽搁,你在城里休整一下,今晚就得继续赶路。”   吴深闻言闷闷不乐,“你说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抄了我家,把我全家人都流放去南边,偏偏点我去东北边境当个总旗。”   吴深是当朝大将军吴定山的老来独子,几个月前,震惊朝野的江南结党贪墨案事发,矛头直指东宫太子,圣上大怒,发落了一大批朝臣,为太子说话的当代大儒文晖阳被下狱,和太子母家有姻亲关系的吴定山也被革职抄家,全家流放。   天子一怒,威如雷霆,无人敢再触其霉头。   “圣上留吴家一命,还对你另做安排,应该不会彻底舍了吴家,你先遵旨行事,万不能再出差错。”   “我也这么想,可一个总旗——”吴深摇了摇头,他可是大将军之子,被贬到边关当个正七品的麾下只有五十人的总旗,落差可谓极大。   “我出京前,匆匆见了我父亲一面,他让我尽忠职守,奋勇杀敌,不用挂念他们。南边潮湿多瘴气,抄家后他们没剩多少家当,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吴深唉声叹气。   杜云瑟眸光微动,吴定山是曾跟着圣上出征多次的老将,对当今这位皇上的了解很深,他这么嘱咐儿子,看来此案背后确实另有隐情。   杜云瑟获准出京几日之后,被软禁在东宫的太子忽发恶疾,皇上起了慈父之心,放出狱中一批与太子有关的重臣,或贬谪出京,或抄家流放,或就地软禁,总算是都保住了性命。   吴深接旨后不敢耽搁,见过了父亲便立即快马加鞭赶往驻地,在半路碰到杜云瑟,带了他一程路,让杜云瑟比预计早到了几天。   “文先生被软禁在自己府上,除了不能出行,不能与外界通信,其他方面与以往无异,你可以放心了。”吴深说着,去看路边一个罩着雨棚的香火摊子上的东西。   “就算不亲自去,也让我买些祭品,聊表心意。”   吴深见惯了好东西,不太看得上漳县摊子上粗糙的香火纸烛,眼睛扫了一圈,只有摆在正中间的手画的祭纸勉强入眼。   “这种祭纸——”吴深突然顿住。   吴家被抄家后一贫如洗,吴深被任命为总旗时,和任命文书一起送来的还有十两银子的安家费,他怕家人受苦,离京时全交给了父亲,此时身上只剩下三百多文钱,是预备着一路上用的盘缠。   吴深以京城的物价估算,觉得这种手画的祭纸少说也得七十文一张,再买些纸钱和瓜果,没有一百文拿不下来。   杜云瑟知道他的底细,“你如今囊中羞涩,不必买这些,有心就好。”   吴深觉得脸上没面子,非叫来摊主问,一问吓了一跳,被他看上的祭纸一张居然才卖十五文。   “这是今年卖得最好的祭纸,两三天就卖出去了三百多张,明天是清明的正日子,估计还能再卖不少,我们东家这两天一直守着画师出画呢,您再不定下,今天剩下的货可要卖完了!”   摊主说话的功夫,就来了一位富家掌柜打扮的中年男人,一口气买了六张祭纸,说是要给祖宗们一人烧一张。   吴深惊讶地问杜云瑟,“云瑟,你老家物价怎么这么低?”   杜云瑟摇头,漳县请人画图的价格在五十文左右,他也不明白这种祭纸为什么卖这么便宜。   “给我来两张,再挑好的纸钱和瓜果包上一包,你们的笔墨在哪儿?”   吴深借用摊子上的笔墨写好祭纸,把打包好的东西一起塞给杜云瑟,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般舒了口气。   他和杜云瑟认识几年,关系不错,如今两人都被太子结党疑案波及,更是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吴深为人最讲义气,他觉得就算手头再困难,他也于情于理都该买些祭品表示一下心意。   “对了云瑟,你家里现在还有什么人啊?”杜云瑟一向沉默寡言,吴深之前都没机会问这些事。   “我父亲是独子,母亲是外省逃荒来此的,祖父母去世多年,家中只有幼弟幼妹,还有未婚夫郎。”   “你已经定亲了?”吴深挑眉。   杜云瑟平静地说,“六年前家母为我定下的,一直在我家中。”   吴深笑道,“我都不知道这事儿,真想看看那些想招你当东床快婿的人家听了后是什么表情。”   杜云瑟摇头,“我从未隐瞒过此事,只是有些人家不愿放弃。”   吴深倒也明白那些人家的心思,反正只是一个乡里的童养夫郎,修书一封退亲即可,不碍什么事,可杜云瑟就是不答应。   “我说,未来嫂子长得好看吗,学问如何,能吟诗作赋吗?”吴深揶揄。   杜云瑟面色如常,“我从未见过他,乡下艰苦,他应该没有机会识字。”   吴深啧啧了两声,“我还以为你们这种文人才子都爱知书达理的绝代佳人呢,你倒是好,跟个道士似的,就没见你对美色感兴趣过。”   杜云瑟看了吴深一眼,“结亲应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重要的是品性和康健,你过于看重皮囊,反而会一叶障目错失良缘。”   “行行行,我知道了,不该说你未婚夫郎的。”吴深调侃不成,反被杜云瑟教育了一番,只能举手休战。   吴深牵着马和杜云瑟向县城里面走去,打算找家客舍休息半天,吃些东西,好继续赶路,走着走着,吴深突然停下脚步,剑眉紧蹙。   “刚才过去的那辆骡车不对劲。”   吴深虽然是吴定山的老来独子,但吴定山从没有因此娇养过他,自幼勤学苦练让他不但武艺高超,还耳目过人。   杜云瑟侧眼看向那辆在他们身后十几米外停下的骡车,也看出了些端倪。   微雨天气,这辆装满大箱子的骡车上面却没有盖油布,仔细观察,一些箱子不起眼的角落还开了几个铜钱大小的洞,像是专门留着给活物透气似的。   “那些箱子里有活人。”吴深压低声音给杜云瑟说,“应该是拐子。”   有的人牙子不愿出钱,或收不到好货,便会偷偷拐了好人家的儿女运到千里之外卖出,裕朝律法严惩此事,却依旧屡禁不止。   见骡车停下后,路边一座不起眼的小院的门突然打开,走出几个健壮男人卸下那些箱子搬进院里,杜云瑟拉着吴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向前走。   “他们人多势众,拿你的任命文书去县衙调集衙役抓人。”   吴深不是鲁莽的性子,没有非要自己一个人冲上去逞英雄,“我们快点,当心这群牙子跑了。”   县令与总旗一样是正七品的官职,但裕朝文官地位高于武官,所以吴深见到漳县县令后先行了礼,再急急说了人牙子的事。   县令王楚慈在漳县任职多年,深恨拐子之事,他知道事情紧急,没有寒暄也没有推辞,直接点了十几个衙役跟着吴深去拿人。   半个时辰不到,那群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馅的牙子已经被抓到了公堂,箱子里的人也被放了出来,是一个被迷晕过去的十七岁的小哥儿,院子里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哥儿,都容貌清秀,眉眼动人。   王楚慈一审,才知道这群拐子不止在漳县作案,在周边其他几个县也有渠道,那个十五岁的哥儿就是从隔壁县拐来的,十七岁的哥儿则是漳县县城里一个富户家的孩子。   “你们已经得手了,为什么不像以往那样迅速逃走,而是继续逗留在城内?”王楚慈没有放过细节。   为首的拐子被打了一顿杀威棍,吓破了胆子,现在已经是问什么就说什么,“回大人的话,我们本来是打算绑了县里的这个哥儿就立即走的,因为昨天有个熟人说清明节在乡里还有一个大单,才想冒险多留一日,谁料一不留神就被抓了……”   回想为首的那个少年人的好身手,拐子心中充满了悔恨与不甘,他就不该贪这一下!   王楚慈听到其中竟还牵扯了一个案子,怒拍惊堂木道,“你们清明要去乡下哪里?拐哪家的人?速速给我从头交代清楚!”   拐子吓得一缩,忙不迭喊道,“是、是杜家村一个叫秋华年的哥儿,是他娘家堂兄和弟弟介绍的!”   站在侧面的吴深正认真听着,突然挑了挑眉,他发现,自己身边杜云瑟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直了。 第12章 我养你啊   太阳快落山前,在镇上忙了一天的秋华年终于坐上骡车回杜家村。   他画的祭纸卖得比王诚最开始预计的还要好,王诚高兴不已,急匆匆找到秋华年,又加了三百张的单子。   秋华年权衡了一下,索性这两天把高粱饴放在豆腐坊里,请孟圆菱代卖,自己则一直待在纸笔铺子里画画。   明日就是清明,今天的最后二百张画完,所有单子已经全部完成了。   这三日秋华年一共画了六百张祭纸,赚了四两八钱银子,加上卖糖的钱和家里的储蓄,一只高大健壮的青花大骡子已经近在眼前。   他不好意思让宝仁和孟福月这么晚还来镇上接自己,想付车费,然而夫妻两人谁都不肯收钱,秋华年索性称了一斤猪肉,打算等清明后好好做一顿饭请他们吃。   颠簸的骡车上,秋华年正在思考这顿饭要怎么做,请哪些人,赚到的钱先添置什么东西,突然听到旁边的孟福月咦了一声。   “怎么了?”   “你看那边。”孟福月指着斜后方较远处他们刚走过的一条路,“那是不是马?”   秋华年定睛一看,还真看到两匹皮毛油光华亮的俊马在乡间小路上疾驰,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马上之人的模样,只能依稀判断是两个年轻男人。   宝仁把骡车赶到路边停下,也回头去看,“那条路只通往咱们村子,村里没有买得起马的人,这两人是来干什么的?”   宝仁是族长家的长子,耳闻目染下见识比一般村人强上不少,他想了想,打算等一等对方,摸个底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骏马奔跑起来速度比骡子快出不少,不一会儿功夫,两匹马就跑到了近前。   后面那匹马上的少年郎对前面的人喊道,“云瑟,你慢一点!你这借的马怎么比我的良马跑得还快!”   “拐子都抓住了,不会出事的,前面快到杜家村了吧?”   云瑟?宝仁眯眼看了一下,伸手去拦他们,马上的两人见状勒住缰绳,一前一后都跳下马来。   “你是……宝言哥家的大郎云瑟?”宝仁有些不敢相认,杜云瑟离家时只有十岁,后面只在杜宝言过世时短暂回来过一个多月,除此之外,村里人再没有见过他。   眼前的青年眉目俊朗,面容如玉,虽站在田间地头,身上穿着朴素的布衣,却带着一股让宝仁不敢大声说话的清寒贵气,分明像一位大家公子。   那青年微微颔首,对他行了一礼,“晚辈杜云瑟见过叔婶。”   “真是你啊!好小子,居然还记得我。”这一礼后,宝仁终于找回该有的态度,笑着拍了拍杜云瑟的胳膊,“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年我爹天天念叨着你,盼你早点回来中举,给咱们杜家村增光。”   杜云瑟却等不及寒暄,略带急切地问道,“宝仁叔,我家中人现在在哪里?”   宝仁不明所以,九九、春生和华哥儿都好好的,云瑟为什么急着问这个?   落后半步的吴深哈哈笑了两声,终于找到机会插话,“叔,他是想问自己夫郎在哪里呢!”   “……”   杜云瑟本想反斥吴深,但一想自己确实想知道自家童养小夫郎的情况,计较言辞只会耽误时间,便没有说话。   宝仁和孟福月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自己侧后方。   已经从骡车上下来的秋华年嘴角抽了抽,现在这个场景,他可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杜云瑟顺着宝仁和孟福月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穿着布衣插着木簪白白净净的年轻小哥儿。   这哥儿眉眼精致秀气,鼻子挺翘,红唇微扬,眼神灵动得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站在那里如同一副画。   杜云瑟一时不查,盯着对方看的时间有些长了,直到被吴深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孟福月已经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了。   她本来还怕华哥儿和自己男人没见过面,会相处不来,现在看来,那都是多余的担心。   “你是……”杜云瑟罕见地有些许慌张。   秋华年本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也被整的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在地上乱飘着说,“我是秋华年。”   吴深嘴上爱开玩笑,但不是不知礼的人,听到秋华年就在这里,不再乱说话,规规矩矩上来叫了声嫂子好,反而让秋华年更手足无措,耳后热得发烫。   按理说他早就做好了见杜家大郎的心理准备,但他怎么都没想到,杜云瑟能长得这么帅,五官俊朗不说,气质更是绝佳,是秋华年最吃的清冷君子那一挂,像个性转版小龙男似的,惹得秋华年都不敢多看了。   见小辈们扭捏在原地,宝仁拿出长辈的架势招呼道,“好了好了,你们小夫夫今天第一次见面,有多少话都等晚上回去再说。”   “云瑟,你朋友远道而来,你家太小不方便,不如一起去我家,做几个菜好好聊一聊。”   吴深道谢后推辞,“谢谢宝仁叔,但我有皇命在身,今晚就得连夜赶路了,如果不是云瑟太心急,我也不会陪他来一趟。”   皇命?宝仁吓了一跳,重新打量这个器宇轩昂的少年。   杜云瑟解释,“他叫吴深,是京城人,圣上下旨任命他为边军总旗,限他十五日内到任,确实耽误不得。”   更深层的东西杜云瑟没有说,因为杜家村的人接触不到那个层面,知道的多了反而可能惹祸。   总旗?那可是正七品的武官!看来云瑟这些年在外面结交了不少人脉啊,宝仁闻言对杜云瑟更高看了几分。   “就算如此,也得吃个饭,总不能空着肚子赶路吧?我们快点回去,这会儿灶还是热的,做饭不耽误多少时间。”   孟福月不清楚总旗是多大的官,但既然是圣上任命的,那肯定不简单,她心里为华哥儿高兴,云瑟有这样的关系,华哥儿也能跟着享到好处。   “就是,再怎么说也该吃顿饭再走,不然传出去,让别人笑话我们的待客之道。”   吴深犹豫了一下,笑着说道,“如此我就叨扰了。”   临行前父亲专门嘱托让他别断了和杜云瑟的交情,吴深虽不明白,但也不反感,他对能养出杜云瑟这种人中龙凤的家庭很好奇。   宝仁重新把骡车赶到路中央带路,秋华年想坐骡车,却被孟福月一把推到了杜云瑟身边。   两人目光碰了一下齐齐移开视线,杜云瑟上马后朝秋华年伸出手,修长的手臂一个用力,将瘦弱的小哥儿拉到了自己马上。   秋华年紧张了一个瞬间后,便稳稳坐在了马上青年的怀里,骤然升高的新奇视角让他有些兴奋,眼睛不自觉亮了一些。   “别淘气,坐稳了。”杜云瑟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带来些许痒意。   秋华年双手抓着马鞍,感受着身后环抱着自己的劲瘦有力的身躯,在心里琢磨细品。   本以为杜云瑟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对方不但会骑马,力气也不错,单手拉一个人上马轻轻松松,估计身材也……   秋华年一个激灵,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敛心神,不敢继续乱想。   坐在人家怀里想这种事情,也太耍流氓了,怎么能这么玷污小龙男!   两匹骏马进入杜家村十分招眼,不一会儿功夫,杜宝言家的大郎云瑟回村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一行人在村头分开,宝仁夫妻回自己家准备饭菜去了,杜云瑟、秋华年和吴深则要先去杜云瑟家中。   看着眼前与六年前几乎无异的草房,杜云瑟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下马走至门前。   吴深想说些什么,摸了摸鼻子最后选择了闭嘴。他真没想到,杜云瑟家中会如此贫寒,别说不是砖瓦房了,连草房都只有三间。   大将军府没被抄家时,他家最低等的下人住的屋子都比这好!   秋华年掏出钥匙打开院门,请他们进去,吴深把马拴在院外的树上,跟着走进院子,发现里面的情况比自己想的倒是好一些。   草房破旧,但新糊了白亮的窗纸,纸上画着墨色的梅兰竹菊,看起来别有一番意趣。   院子虽小,却打扫的很干净,东南角的大梨树已经开花了,白雪般的一树繁花在夕阳中熠熠发光,树下的小菜园耕出了整齐的垄沟,两垄翠绿的韭菜和大葱长势喜人。   墙边的架子上摆着好几个晒着豆腐干和辣椒的大圆簸箕,鸡圈里的母鸡不时发出响动,灶台上搁着一篮没吃完的野菜。   秋华年颇有成就感地任他们打量充满自己劳动成果的院子,打开正房的插销,请人进屋坐,一点都不见局促和不安。   “本以为你还有几天才回来,所以正房没收拾好,你先将就一下。”   秋华年说着,找出两个不成套的茶碗给他们倒上白开水,想要茶是没有的。   吴深接过水,终于回过味来。   这位嫂子比他想的要漂亮和不凡得多,但似乎对杜云瑟一点也不亲近,比起夫夫更像是普通亲朋的感觉。   难道是怪云瑟这些年没给家里送过钱?毕竟他家的情况实在是……   吴深琢磨了一下,认为自己找到了原因,觉得有必要为好友说几句公道话,“嫂子,云瑟的恩师文先生为官清廉,家里没什么钱,云瑟跟着他过得很清贫,连折扇都舍不得用,想买本书还得帮人抄书攒钱,有次——”   吴深还打算继续说,被杜云瑟一个冰冷的眼刀制止了。   秋华年看着这出戏,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我……”杜云瑟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自己这些年对家中毫无供给是事实。   秋华年摆了摆手,“别多想,你当时才多大,能养活自己没和家里要钱,已经足够了。”   出行在外,一草一纸都得花钱,读书人花钱的地方更多,杜云瑟十岁跟着老师出门后,就再没和家里要过钱,已经很不容易了,李寡妇也从没怪过这个。   换做现代,多少大学生都还养活不了自己,每月和家里要生活费呢。   杜云瑟没想到秋华年会这么说,怔了一下,心底涌出一股酸涩之感,觉得眼前的哥儿更加明媚动人了起来。   他头脑一热,竟说了句本以为平生绝不会说出口的话,“以后我养活你,养活这个家。” 第13章 开窍   “咳咳咳咳!”吴深被水呛了一口,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这是谁?这是杜云瑟能说出来的话?这假道士怎么突然开窍了!   杜云瑟自觉冲动失言,不敢去看秋华年的反应,但他不后悔说出这句话。   秋华年愣了一下,没想到能听到一个古代版的“我养你啊”。   说这话的人还是个长相和气质都在他审美点上的清冷帅哥,挺让人飘飘然的。   他飘了几秒后笑着说,“别有太大压力,我也会养活你的。”   秋华年只是想表达我们一起努力的意思,但这话落到别人耳中,意味就不一样了。   杜云瑟眼中漾起几分波澜,吴深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左顾右盼地站了起来。   “咳咳,明日就是清明了,云瑟你把我买的瓜果祭品拿出来,别放坏了。”   杜云瑟打开放在一旁的书箱,取出吴深先前在漳县摊子上买的东西,秋华年看了一眼后咦了一声。   这祭纸,不是他画的嘛!   “可有不妥?”杜云瑟看向秋华年。   秋华年摇头道,“没有,就是没想到会看到自己画的祭纸。”   不少人知道他这几天在纸笔铺子画画,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秋华年没有必要隐瞒。   “我受镇上纸笔铺子的店主王诚所托,这几天帮他画了一批清明节卖的祭纸,八文钱一张。”   吴深听了后百味陈杂,“可他卖我十五文一张!”   秋华年意识到这位年轻的武官不怎么通庶务,“做生意的赚对半利是常事,能给我八文已经不错了。”   杜云瑟看向进门时就注意到的别致的窗纸,“这也是你画的吗?”   仔细对比,窗纸和祭纸上的画几乎是如出一辙,只有配色不同。   “没错,外面卖的窗纸又贵又质量不好,所以我自己买纸画了。”   秋华年知道杜云瑟和吴深都是见过真正的名家画作的,谦虚道,“就是画着玩的,我没专门学过,只能大体上看得过去。”   “我这算是把钱送到自家人手里了,我还以为嫂子你……没想到你竟也是位才子。”吴深打趣道。   秋华年大方地回应他,“我娘识字,小时候她教过我,也教了一点画画的手艺。这要算才子,那裕朝遍地都是才子了。”   秋华年把自己识字和会画画的原因推给了原主的亲娘,在原主的记忆中,亲娘梅雪儿确实是识字的,但她一直身体不好,郁郁寡欢,死的又早,所以没有教过孩子什么东西。   杜云瑟看着窗户上被夕阳染出金红之色的墨梅,“你画的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秋华年非常清楚自己的斤两,但有人愿意哄,还是挺高兴的。   聊了几句后,村长家的小孙女存兰过来叫人,说饭菜已经快好了,九九和春生也被直接接去了族长家。   秋华年起身去库房里取了一大把高粱饴,一大把用盐和辣椒粉拌过的豆腐干,用草纸包好,递给吴深。   “都是我自己做的,拿着路上吃吧。”   吴深虽然身上有正七品的官职,实则还是个十七八的少年,秋华年看出他没出过远门,而且囊中羞涩,给他多装了些吃的。   吴深去马上取来布袋装了,看着漏出来的一点问,“这些是什么吃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这包是豆腐干,卤水豆腐切成薄片后晒干,拌上一点盐和干辣椒捣成的粉,就做好了。”   秋华年每天卖糖都会被孟家人送豆腐,有时候一天吃不完,放着怕坏了,索性开发出了这种新吃法,豆腐干薄薄脆脆的,混着辣椒和盐的香味,非常受两个孩子欢迎。   吴深拿了一块塞进嘴里,连点了几下头,“好吃!”   他自从家里出事后,就一直食不知味,不爱吃路上那些粗糙的饮食,没想到竟被一片豆腐干勾起了食欲。   秋华年笑了,指了指另一包,“这是我自己做的糖,叫高粱饴,你吃一根试试。”   吴深不知道糖在乡下有多贵多难得,闻言兴致勃勃地吃了一根,“这个也好吃,我看味道和京中卖的那些糖品没什么区别。”   秋华年收下这些夸赞,三人锁好院门去族长家吃饭。   一路上,牵着马的吴深和多年未见的杜云瑟引来了很多村人们的围观,秋华年和他们走在一起,也被打量着。   快到族长家时,秋华年远远就看见九九和春生在门外面徘徊。   看见他们,两个孩子立即扑到秋华年身边,秋华年蹲下一人摸了一下脑袋,笑着问道,“在外面等哥哥呢?”   九九不好意思,垂着脑袋不说话,春生人小鬼大地说,“我们每天都是这么等华哥哥的!”   秋华年点了点他的脑袋,指着旁边的杜云瑟说,“你们看看这是谁?”   两个孩子被接到族长家时,已经被告知自家亲大哥回来了,他们抬头看着这个气质斐然的陌生青年,一时不敢亲近。   杜云瑟站在原地,看到幼弟幼妹眼中的恐慌,心中一片酸涩,踟蹰着不知该怎么做。   他离家时,九九刚出生不久,后来父亲葬礼时回来,春生还在娘的肚子里,对这两个孩子,他了解太少,只在每年几封的家书中看到过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   虽然有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在,但多年的隔阂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两个孩子一直憧憬着传说中的大哥,真的见到了人,却不敢肆无忌惮地亲近,而杜云瑟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场景,也不知道该如何拉进关系。   就在这时,杜云瑟突然感到袖子被人扯了一下,一只柔软温热的手碰了碰他,在他手心里塞了点东西。   杜云瑟摊开手掌,是两颗糖渍的蜜饯。   他转头去看秋华年,秋华年冲他眨了眨眼。   杜云瑟把两颗蜜饯递给弟妹,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后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大哥,这是什么呀?”春生翻来覆去地看。   “是蜜饯,用糖腌的果子。”杜云瑟在一些小宴上吃过。   “是甜的吗?”九九鼓足勇气问。   杜云瑟耐心回答,“又酸又清甜,还有果香味。”   两个孩子咬了一口蜜饯,纷纷眼睛一亮,杜云瑟迟疑地蹲下身,学着秋华年方才的样子摸了摸妹妹和弟弟的头,九九和春生有些僵硬,但没有避开。   秋华年见成功解决这一家三人的隔阂问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枉他今天回来时突发奇想花重金买了几粒蜜饯。   吴深把一切看在眼里,笑了一声,“嫂子你真是……”   “嗯?”秋华年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饿了,咱们快进去吃饭吧。”   吴深说着又搓了搓胳膊,杜云瑟到底是哪里来的运气,居然能在乡下白捡到这么好的哥儿当夫郎!   再看下去他真要酸了!   族长听闻杜云瑟回村,还带着一位圣上亲自任命的七品武官友人后,立即叫家里人尽力准备饭菜。   孟福月是大嫂,让二弟妹去和白面剁韭菜鸡蛋馅包饺子,三弟妹去宝善家买鱼,自己则挑了一只肥嫩的大公鸡,杀了取肉吃。   族长家人口多,能干活的人大的小的加起来有十几个,大家一起忙活,很快就做好了这顿有鱼有肉的饭,规格已经与族长家的年夜饭差不多了。   孟福月抓了一个饺子递给二弟家的存兰,“兰姐儿听话,咱们已经吃过饭了,去外面玩吧,你爷爷他们有事情要说。”   存兰拿着白面饺子蹦蹦跳跳地走了,二弟妹见状笑了一下,收拾好锅灶也出门找人聊天去了。   族长家宽敞整齐的上房摆了一个圆桌,点上油灯,用来宴请客人。   这顿饭的主角是杜云瑟和吴深,族长只带了长子宝仁作陪,秋华年和九九还有春生则负责蒙头干饭。   族长年纪大见识多,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他和两人问了许多京中之事,杜云瑟认真地捡能说的回答,吴深也时不时补充一下。   听闻吴深是吴定山大将军之子后,族长长叹一声,“我年轻时鞑子屡屡犯边,边关之地民心惶惶,幸而圣上率军亲征大破敌军,我们才有了好日子过。”   漳县虽然不在边境上,但快马加鞭过去也就四五日的功夫,一旦边关防线破了,这里就是鞑子口中的一块肉。   “当初大军路过漳县,我在人群中喜迎王师,远远见过吴大将军一面。今日瞧见小将军,简直和当年的大将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吴深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像父亲一样英勇,闻言多吃了十几个饺子,又说了不少话。   秋华年低眉敛目地吃着饭,实则耳朵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族长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不愧是历经世事的老人,几句话就拿准了吴深的命脉,让秋华年感觉自己也学到了些东西。   谈到吴大将军被抄家革职,文晖阳先生被软禁京中的事情,族长也没有害怕,反而宽慰他们事情还有转机,一定要勤勉努力,抓住机会。   聊到后面,话题越来越多,终于说到了他们在县城机缘巧合下抓到拐子的事。   “云瑟一听到华年嫂子的名字,立即和县令借了一匹马要回乡,我放心不下索性陪他回来一趟。”吴深咽下口中的食物后说,“我认识他有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紧张呢。”   族长闻言皱眉,“秋家人竟然想出这种主意,真不是一窝好东西。”   幸好他比较谨慎,这几天一直让老大夫妻接送华哥儿,不然说不定早就出事了!   秋华年也是第一次听说还能这样直接抢人去卖的,心中有点后怕,筷子停的时间稍长了点,碗里突然被人放了一块挑好刺的鱼肉。   他抬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低声说,“我看你爱吃这个。”   秋华年对他笑了笑,族长记起来华哥儿还在桌上,咳了一声,“华哥儿,我不是说你,你和那家人早就断了情分,别为不值当的事情伤心。” 第14章 担水   族长他们都怕秋华年因为被秋家人算计之事伤心,秋华年却觉得,哪怕是原主在这里,也不会为这件事感到难过。   在原主心里,除了早逝的亲娘,秋家其他人已经全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既然如此,秋华年当然不会在意。   在杜云瑟含忧的目光中,秋华年笑了笑,“我明白的,秋家人怎么样和我无关,他们敢做这事,就要自食恶果。”   族长问杜云瑟,“云瑟,王县令那边怎么说?”   “县令已经取了拐子的口供,让人去上梁村捉拿秋富、秋贵了,待案犯全部到齐,就开堂审理。”   认出杜云瑟后,王楚慈本打算留杜云瑟在县城聊一聊,但杜云瑟归心似箭,王县令只能先放他回家。   这群拐子牵扯到周围几个县数十个案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审理完的,王楚慈让吴深和杜云瑟留下证词和地址,等案子审理完毕再派人告诉他们结果。   几人聊到天色暗沉,吴深起身告辞,族长知道皇命紧急,没有多留他,转身让长子宝仁取了二两的碎银子递给吴深。   “老太公,这银子我真不能收!”吴深满脸涨红地推却。   吴深看得出来,杜氏族长家日子虽然比同村人过得好些,但毕竟只是农人,赚钱不易,他怎么好意思拿他们的钱。   族长却坚决不收回去,高声说道,“但凡今日来的是别人,老朽都不会送银子。但吴小将军,当年你父亲在东北边境的功绩,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谁不牢记在心?他的儿子在这里遇到难处,但凡是个有良心的,哪能不施以援手?”   “如果你们过得好,老朽自然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但现在吴大将军被革职流放,你一个小辈独自前往边境,你不让我尽这份心,才让我无地自容啊!”   吴深听得满脸动容,他知道自己父亲早年间曾在东北立下过赫赫战功,但自那以后,皇上就再没派父亲到东北掌兵,所以吴深对自己父亲在东北的名望没有具体的概念。   “家父常对我说,为将为帅者,要忠君,也要爱民,只有民心所向才能战无不胜,我曾经只知其表面,不懂其中深意,今日才隐隐懂得。若家父在这里,听了您的话,一定会喜不自胜。”   他知道自己再推辞才是伤了杜氏族长的心,索性接了银子退后半步,深深行了一礼,“我代父亲谢过老太公高义,日后若有机会,我吴深一定会数倍报答老太公今日救急之恩。”   杜族长听了抚须大笑,送几人来到村口。九九和春生有些困了,秋华年带着他们先回去睡觉,杜云瑟则又往前送了吴深一程。   牵着马走在被月光照得亮堂的乡村小路上,吴深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武艺高强,兵法也学得精妙,父亲却说我根本不懂兵事。当时我还不服气,现在才知道,只有独自出来,才能真正得到历练。”   他看向杜云瑟,“云瑟,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事情了?”   杜云瑟在族长说出那番话后,已经若有领悟,将脑海里的一些碎片串联了起来。   比如皇上为什么多年不派吴定山重回东北边境带兵;比如这次将吴定山革职发配南疆后,又为什么单单派他的独子去东北边境,当一个小小的总旗。   杜云瑟垂下眼眸,猜测到的东西越多,他越意识到到当今圣上的心思多么深不可测。   想到老师被抓走前的叮嘱,杜云瑟没有将推测说出口,只是从侧面提点道,“你到军中后,一定不能自怨自艾和发牢骚,抓准机会建功立业,必要的时候,可以多使用你父亲在东北一带的声望。”   “我怎么可能自怨自艾,总旗虽小,好歹手下管着五十个人,能光明正大上前线杀敌呢!”吴深撇了撇嘴,“这次到东北来,我一定要打出不输于我父亲的名声!”   他摩拳擦掌了一会儿,转而又叹气道,“我母亲身体不好,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南疆的气候,怎么就突然……”   “云瑟,太子曾跟着文晖阳先生学习过几年,你们也算是同窗了,依你对太子殿下的了解,那些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事情真是他指使人干的吗?”   杜云瑟看了他一眼,“妄议储君,吴大将军没有教过你祸从口出?”   “现在这儿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人嘛。”   杜云瑟却还是不愿深聊这个话题,“从亲缘关系论,你还是太子殿下的表弟,你知道这些事是怎么回事吗?”   吴深被噎得无语了半天,最后垂头丧气道,“圣上把殿下软禁在东宫,虽没废太子,却剪除了他所有羽翼,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云瑟,我们今日在此别过,希望下次见面,你已经中举,我也立功升职了!”   “战场刀剑无眼,你多保重。”   “保重!”   吴深一拉缰绳,翻身上马,纵马朝边境的方向疾驰而去,皎洁的月光下,他年轻肆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田野间。   杜云瑟目送他离去,在杜家村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中缓缓叹了口气。   虽然已经离京,但那些诡谲风云和阴谋诡计却依旧如影子般紧跟在他的身后,杜云瑟知道,自己并没有逃出这盘天子亲手布下的棋局,依旧是里面无关紧要的一枚小棋子。   他转过身,看着夜色中静谧祥和的杜家村,心一点点柔软起来。还好,他还有亲人,有妹妹和弟弟,有一位哪哪都好的未婚夫郎。   想到今日第一次见到的秋华年,杜云瑟心跳快了几分,顺着出来的路回到村子。   来到家门口,他看到拴在外面的向县令借的马已经被牵进去了,院门留了一个小缝,等待游子归家。   杜云瑟推门进去,院里静悄悄的,马被拴在院子西南角的一根桩子上,面前放了一大篮子野菜。   秋华年抱着一捧褥子被子和枕头从右边耳房出来,看见杜云瑟后,对他做了个小声点的口型。   杜云瑟上前从秋华年手里接过东西,他比秋华年高将近一个头,站的近了,秋华年只能仰头看他。   “九九和春生已经睡着了,我们去正房。”秋华年压低声音说。   这些天秋华年已经把正房打扫过一遍,窗户纸也换了,只是炕很久没烧过,有些凉。   杜云瑟熟练地把一人宽的褥子铺好,将被子放上去。秋华年摸了摸只有草席的炕觉得太凉了,想出去烧炕,被杜云瑟拦住了。   “已经是春天了,没那么冷,你累了一天快去睡吧。”   青年冷冽的音色中带着温柔,月光从门里照进来,在他们身上铺了一层轻纱,秋华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名义上的未婚夫夫深夜独处一室这件事有多么暧昧,赶紧随便说了两句话后仓惶逃离。   幸好杜云瑟没让自己和他一起睡,不然秋华年真不知道今天该怎么收场了!   看着秋华年略带惊慌的背影进了左耳房,杜云瑟沉默片刻,关上了门。   他记起刚才出村送吴深时对方说的话。   “云瑟,真没想到你这种最不近美色的人,反而得了一个样样齐全的佳人。不过你也别得意,我看华年是有大主意的哥儿,他虽是你的未婚夫郎,但你们之前从未见过面,人家的心思可不一定在你身上。”   四处游历时,杜云瑟曾经见过许多因爱生恨、为情所困之人,京中才子设宴,风流韵事也是他们常谈的话题,但杜云瑟对这些事从不感兴趣。   他不觉得自己需要情爱,需要这种露水般转瞬即逝的东西,家中有一位母亲看中的未婚夫郎已经足够。   但现在,只相处了不到半日,杜云瑟竟有些不满足于止步于此。他希望秋华年那双灵动美丽的眼睛,能在自己身上停留更久,久到只剩下他杜云瑟一人的身影。   “明珠择主,理所应当。我会证明我是他的良人。”月色之下,杜云瑟是这么回答吴深的。   ……   秋华年这一夜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他看向窗外,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自己比前几日晚醒了很多。   九九和春生在这十来天里已经被他培养到习惯睡到自然醒了,这会儿都还睡着,想到家中新来了一个人,秋华年挣扎了几下,从炕上爬起来。   他来到院中,看见正房的门开着,炕上被子和褥子叠好放在角落里,鸡圈和马面前的篮子都添了饲料。   杜云瑟拿着扁担和两个水桶打算去村后的小河挑水,秋华年看见,过去接过一个桶,“一起吧。”   两人关好门出发,清晨的杜家村里已经有很多人走动,看见他们,大家都揶揄地笑着打招呼。   秋华年这些天已经把村里人差不多认全了,一边回应一边给杜云瑟介绍,杜云瑟便一一点头问候。   两人来到小河边,走到上游处取水,小河最深处也才成年人膝盖那么深,水质清澈见底,里面游动着拇指长短的小鱼。   杜家村的人都是取了水装进缸里直接喝的,但秋华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每次都把水烧开,放在专门买的大茶壶里放凉了喝。   杜云瑟俯身给桶里接满水,提起来放在岸边,全程没让秋华年插手,秋华年看着他轻松的样子,想起自己现在双手提一桶水都费劲,有点心酸。   上辈子他的力气也不算小,这辈子穿成哥儿后,直接打了个对折,稍微多干点活就累得浑身酸痛。   这让一位曾以“卷王”闻名的博主非常不满意。   虽然如果去问孟圆菱、胡秋燕、孟福月等任何一位知道秋华年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的人,他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华哥儿已经是他们见过最勤劳能干的年轻小哥儿了。   “在想什么?”杜云瑟发现秋华年在盯着自己看。   秋华年笑了笑,“你干活挺熟练的。”   杜云瑟虽然是乡野出身,但毕竟出去小十年了,秋华年没想到他能这么快上手农村的活计。   “老师性子如闲云野鹤,随他游历时,孤村野店、风餐露宿,一切琐事都是我在前后打理的。”杜云瑟看了眼自家小哥儿瘦弱的手腕,“以后重活都交给我做,别累到你。”   秋华年咂了咂嘴,他本以为杜云瑟这个“游学”只是去勤工俭学了,没想到居然还包含了野外求生和生存挑战模式,想到杜云瑟离家时只有十岁,秋华年有一点心疼。   “你游学是为了什么?”秋华年脱口问道。   杜云瑟放下水桶,在晨辉中站直了挺拔如青竹般的身体,他认真而笃定地说,“修身、齐家,而后——”   “——治国、平天下。”秋华年为他补上了后半句话。   他注视着眼前一身气质如朝阳初升的俊美青年,突然心头微微发热,燃起几分兴奋和期待。   他倒要看看,尚是一身布衣的杜云瑟究竟能不能做到他所说的这一切。 第15章 投资你   回去的路上,杜云瑟一个人挑了两桶水,秋华年插不上手,只能空手跟在旁边。   在小河边,他们遇上了胡秋燕与村里的一些妇女和哥儿,都是拿着水桶来取水的。   “华哥儿终于享福了,不用再自己一桶一桶往家里提水了。”   “怎么云瑟出来担水,你也要跟着啊?”   面对这些调侃,秋华年脸皮变得有些薄,嘴里对付了两句,拽着杜云瑟的衣角飞快走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一个嫁人多年的哥儿笑道,“这拉拉扯扯的样子,到底是刚见面的年轻人。”   “华哥儿命好啊,听宝仁家的说,昨天竟是一位七品的武官陪云瑟回来的,咱们县太爷都才七品呢!”   “就算不能科举,凭这些关系,也能找个不错的营生了。”   “而且云瑟出息了也没忘本,是知道疼人的,不然他双手一撂啥都不干,华哥儿就更辛苦了。”   “我家要是有华哥儿这么漂亮能干还性子好的哥儿,我也疼他。”   和胡秋燕关系好的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有些曾经说过风凉话的人脸上就不自在了。   “故姐儿,你把桶往上抬点,别弄浑了水,我们都还要取水呢!”   被叫做故姐儿的年轻姑娘闻言慌忙摆弄了几下水桶,装了半桶水就跑了。   “故姐儿这是怎么了?”   “我记得云瑟老师下狱的事,我最早是从她嘴里听到的,难道是乱说闲话看见云瑟回来慌了?”   胡秋燕闻言心头一动,记起秋华年之前拜托自己的事情。   “故姐儿一个来村里不久的大闺女,从哪知道这些事情的,我看也是别人告诉她,她随口说的吧。”胡秋燕故意说。   故姐儿的娘是杜家村嫁出去的姑娘,去年过世了,故姐儿在家里待不下去,只能来杜家村投奔舅舅杜宝泉。   听胡秋燕这么说,其他人想了一下也觉得不对劲,“按理说,咱们哪里懂什么下狱,什么前程的事情,眼睛更看不到京城里去。”   “难道是华哥儿自己说的?”   “华哥儿犯得着给别人露短吗?他和故姐儿也不熟。”   “这可就怪了,故姐儿是从哪知道这些的,她和村里人都不怎么熟,也没见过外面人啊。”   胡秋燕听着听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能,“宝泉家的云镜,前阵子是不是从县学回村待了几天?”   这话一出,大家都噤声了。杜宝泉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赵氏不是好相与的,在背后议论她最得意的儿子,一定会被她记恨上,他们很多人春耕时还想租他家的骡子用呢。   胡秋燕也不再说这事,却暗暗记下,打算回头私底下告诉秋华年。   ……   回到家里后,杜云瑟往缸里添水,秋华年则开始烧火做早饭。   九九和春生醒来后,没有昨天初见时那么拘谨了,围着杜云瑟问外面的事情,杜云瑟耐心地一句一句地回答。   早餐秋华年做了玉米面糊,煮了四个鸡蛋,自从他来后,家里的鸡蛋就再没卖过,全留着自己吃。   现在两只成鸡每天都能下一个蛋,新买的两只半大母鸡再过一个多月也能开始下蛋了,到时候每人每天都能有一颗鸡蛋。   佐餐的小吃秋华年切了一碟小咸菜,抓了一碟豆腐干,简单的农家早餐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饭后,杜云瑟主动去刷洗锅碗,秋华年在库房收拾了一阵子,拎着一只篮子出来递给他。   “里面是香火和祭品,你先去爹娘坟上看看,我和两个孩子下午再一起去。”   今日是清明,所有人都忙着上坟祭祖,秋华年不打算去镇上卖糖。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眸光闪动。华哥儿知道自己有话想单独和父母说,才善解人意地做了这个安排。   他低头看篮子,里面除了吴深昨天买的东西,还整整齐齐摆着纸钱、线香、高粱饴、豆腐干等东西。   “快去吧,中午回家吃饭。”秋华年推了杜云瑟一把。   杜云瑟循着记忆来到父亲坟前,母亲的新坟就立在旁边,他看着这两座挨在一起的坟墓鼻子一酸,跪下摆好祭品。   子欲养而亲不待,再也没有什么时候能比此刻更领悟到这句话中的无奈与悔恨了。   杜云瑟静静跪在坟前,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恍若未觉,依旧一动不动,发梢与肩头渐渐染上湿意。   不知过了多久,杜云瑟听到身后小路上传来脚步声,他转头看去,秋华年举着一把破了洞的油纸伞落入他眼中。   秋华年上前把伞举在杜云瑟头顶,伸手拉他,“我看外面下雨了,过来给你送伞。起来回去吧,当心淋雨得了伤寒,我可买不起药。”   杜云瑟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开口嗓音沙哑,“不会那么容易伤寒的。”   他弯腰收拾了祭品篮子,接过秋华年手里的伞,将伞面完整的那边调整向秋华年,倾斜伞柄把秋华年牢牢遮住。   华哥儿才是,身子看上去柔弱,千万不能因为给他送伞得了伤寒。   秋华年抬眸看了一眼完全倾斜向自己的伞,没有说话,心中莫名感到胀胀的。   两人在雨中共撑一把伞回到家,因为下雨,露天灶台不好用,秋华年只能蒸了点面筋让大家对付一顿。   九九和春生在外面屋檐下接雨玩,杜云瑟走到书箱旁取出一个布包,主动交到秋华年手上。   “我在京中没有攒下什么钱,这是我出京时友人们一起凑的路费,一共五两多一点,都交给你来安排。”   秋华年接过却没有打开,“你就不怕我拿着银子不给你花?”   “你把家里安排的特别好,这些合该给你。”杜云瑟道。   秋华年挑眉,转而一笑,“那我就收下了,以后赚了钱别忘了继续上交。”   杜云瑟果真点了点头,秋华年垂眸笑了声,索性从杜云瑟的书箱里找出纸笔,研磨墨水,打算列一个单子。   “我这些天卖糖赚了一两多银子,画画赚了四两八钱,存下来的有六两,家中本来有二两银子,加上你这五两多,整钱一共有十三两。”   秋华年在纸上写下十三两白银,一时有些感慨。   穿越来十几天后,这个家已经从一贫如洗进化到小有存款,不枉他起早贪黑努力了这么多天。   虽然离买马、修房子还很遥远,杜云瑟读书科举也是个花银子的无底洞,但至少能看见希望了。   秋华年说,“我每天都要去镇上卖糖,不能一直麻烦宝仁叔,马上就要春耕了,家里人手少,借骡子也不方便,我想先买一头青花骡子,既能耕地,又能代步。”   杜云瑟点头,“都听你的。”   秋华年在纸上写下“青花骡子一头七两”的字样。   “天气就要热了,家里每人都得做一套新衣服,还有被子和褥子里的棉花也得换了。”   杜云瑟没有反对,秋华年又写下“棉布两匹八百文、棉花十斤一两八钱”。   接下来,考虑今年春耕自己想种些不一样的东西,秋华年又留了四百文的余量,用来买种子和其他东西。   这一下子就规划掉了十两银子,还剩下三两,秋华年对杜云瑟说,“剩下这些留着你读书用,想买什么和我说,钱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杜云瑟刚想说话,秋华年已经继续说道,“正好你回来了,我想让你抽空教九九和春生读书,还有秋燕婶子家的云康也想找你启蒙,你怎么打算?”   秋华年虽然认识繁体字,但初高中学过的古文知识早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实在没法教古代的孩子。   “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当年中了童生后,老师便不许我继续参加科举,直到这次离京前,才托人带话勉励我金榜题名。”杜云瑟说出自己的打算。   “王县令告诉我,今年院试在端午之后,通过院试便是秀才,成绩前三的禀生每月能领一石白米。我想先考上秀才,每月能领米后再沉淀几年,开私塾为家里赚钱。”   一石米差不多一百二十斤,值一两银子,每天都吃白米,也够家里两大两小四个人吃两个月的。   秋华年沉吟片刻后问,“最近一次的乡试在什么时候?你有把握考上吗?”   乡试又称秋闱,三年一次,考上就是举人老爷,有做官的资格了。举人除了可以免除五十亩地的赋税,朝廷还会另给十五亩上田,到这一步,单靠田地都能过得富足。   但举人可不是好考的,院试三年两次,每次漳县都能出三四个秀才,乡试三年一次,漳县已经连续好几次没有秀才中举了。   秋华年回想现代学过的那篇叫《范进中举》的课文,也知道考举人有多难,他虽觉得杜云瑟不同凡响,但也无法确定对方现在能不能中举。   杜云瑟认真估算了一下,“最近一次秋闱在明年八月,若全力准备,我应当能名列前茅。”   “那就专心备考,明年就考。”秋华年拍板。   乡试三年一次,错过了明年,又要等三年,也太久了,如果杜云瑟有自信明年就能考中,当然要明年就下场试一试,万一不中也能积累经验。   “可——”杜云瑟心有忧虑。   “不用担心钱,我一个人够供你到中举了,你看不到半个月,我就赚到了六两银子了,怕什么。”   杜云瑟依旧觉得让秋华年一人为家中劳累,自己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好,秋华年却笑着说,“你就当我在投资你好了。”   “投资?”   秋华年比划了一下,“你看,我花三十文投资一只半大母鸡,它只能每天给我一颗蛋;花一年的劳作投资一亩地,它最后也就收成两石粮食。”   “可我若投资你,最后却有可能收获一个进士、一个状元郎、一位朝廷命官,这难道不是我现在能做的最划算的投资买卖?”   杜云瑟听懂了他的“歪理邪说”,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但也被激起了几分斗志。   秋华年继续打趣道,“当然,你以后当了官,也要好好回报我,不然我的投资可就打水漂了。”   他在短暂但细致的观察后,已经认可了杜云瑟其人的人品,才有这个决定,这句话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杜云瑟拉起小夫郎略带薄茧的小手,认真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在对方快要忍不住羞涩移眼时沉声许诺道,“好,我一定给华哥儿考状元回来。”   君子一诺千金,此生不变。   作者有话说:   一个迟来的货币换算   1两金=100两银(离写到这个换算还很久,华年泪目)   1两银=1吊钱=10钱银子=1000文 第16章 买棉花   下午时候,雨渐渐停了,秋华年和杜云瑟带着九九与春生去给爹娘上坟,回来路上,秋华年看见田地里已经冒出了青青绿色。   每年田里开始长野草,就意味着到了能春耕的时候,清明过后天气回暖,正适合作物发芽抽苗。   之前家里的两亩水地一直种植水稻,四亩旱地种植高粱和玉米,水稻收获后只留一点,其余全部换成银子,一年能入账四两左右,高粱和玉米则留着做下一年的口粮。   今年秋华年不打算这么种了,他想种一些更值钱的经济作物,目前已经有了几个备选项,还待最后的确定。   不过无论种什么,都得先买到骡子,否则杜云瑟要专心备考,两个孩子还年幼,光是翻地就能把秋华年一个人累死。   回到村里,两人顺路拜访了族长,虽然上梁村秋家的阴谋暂时告一段落,但隐患还没有消除,秋华年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还是按族长说的,去县衙补一份婚书,彻底把漏洞补上。   反正无论有没有婚书,自己都和杜云瑟长期绑定了,也不差这一张纸。   至于正式成亲,至少要等出了一年孝期才能办,秋华年现在还不用多想,可以走一步看一步。   说不定到时候,他和杜云瑟已经自然而然成了呢?   族长已经准备好了有乡约和地保画押的证明文书,证明秋华年已经在六年前被上梁村秋家以两斗高粱的价格换给杜云瑟做童养夫郎,与秋家再无瓜葛。   以此为凭,两人亲自去一趟县衙,便可补上县衙公证过的婚书了。   杜云瑟认真看完证明文书上的每一个字,将文书小心折好收入怀中。   回到家,秋华年让杜云瑟搭把手,把库房里老旧的板车搬了出来,准备修补一下,明天由马拉着去县里,进一趟县城不容易,他想借机把想买的东西都买全。   板车是杜宝言在世时亲手做的,用料很扎实,轮子和骨架都还能用,只需要修补一下破损的车板和断裂的扶手。   杜云瑟当年在家时经常帮杜宝言打下手,会一点木工活,有他帮忙,秋华年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修好了车。   他洗了洗手,把昨天买的那一斤肉拿出来,杜云瑟出乎预料地早回来了几天,自己家里总得接风洗尘一下,这肉也不必留着宴请别人了,到时候可以重新再买。   秋华年煮了白米饭,把一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全部切块,用一点豆油润锅,放入葱姜和辣椒翻炒几下,又放入五花肉块炒出肥油,加入盐、酱油和一点点醋,待肉块染上均匀诱人的酱红色后,倒入没过肉块的开水,盖上锅盖开始炖煮。   杜云瑟领着两个孩子去山上摘野菜,仗着身高摘了半篮子鲜嫩的香椿,秋华年把米饭盛出来后,拿了两颗存着的鸡蛋,又炒了一盘香椿炒鸡蛋。   锅里的农家红烧肉炖煮了足足一个时辰,秋华年中途添了几次水,纯正的肉香味四处漫延,惹得路过墙外的村人们频频转头。   “华哥儿这是又在做肉?”   “什么肉?怎么这么香?”   “华哥儿真是太能干了,云瑟这刚一回来就享上福了……”   墙外的声音或多或少传进院子里,秋华年忙着照看火候没有听见,杜云瑟领着两个孩子在梨树下背蒙学的书,目光时不时看向灶台边的人,眼中一片柔软。   当炖得软烂到用筷子一夹就断的农家红烧肉终于出锅,九九和春生已经快要忍不住口水了,秋华年支使杜云瑟把正房的桌子搬出来,在院里吃晚饭。   一盘农家红烧肉,一盘香椿炒鸡蛋,一盘凉拌野菜,一盘豆腐干,配上白米饭,一顿在农村无比丰盛的晚饭全部上桌,让两个孩子目不暇接。   虽然昨晚在族长家吃的宴席菜品更多、价值更贵,但所有人都觉得,还是自己家的这顿洗尘宴吃得更让人打心眼里觉得满足。   咸香软糯的红烧肉入口即化,九九和春生还没见过这种不加任何配菜,只有肉的奢侈做法,抢着吃了几块后渐渐懂事地不吃了,秋华年见状笑了一下,索性拿起碟子,给每人碗里拨了一部分肉,把红烧肉平分了。   “以后家里每五天吃一次这样的肉,不用忍着让着,所有人都有。”   他端起喝水的浅碗,对杜云瑟示意,“风调雨顺,考运亨通。”   杜云瑟也端起水碗,与他轻轻碰了一下,“无忧无病,岁岁平安。”   两人对视着,眼中都染上了笑意。   ……   第二天清早,秋华年早早醒来做了早饭,哪怕有马拉车,去县城也得四个小时,早上出发,中午才能到。   在全家人的帮助下,秋华年飞快把家中所有老旧被褥中的棉花都拆了出来,装在板车上,这些棉花弹一弹后勉强还能用,可以作价卖给卖棉花的人。   他拿了一个布袋,把沉甸甸的六吊铜钱装进去,银子则让杜云瑟贴身带好,将两个孩子送到胡秋燕那里后,给板车套上马,正式出发。   和王县令借的好马大概没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还有像骡子一样拉板车的时候,杜云瑟驾车技术熟练,让另类的马车在乡间小路上疾驰。   秋华年稳稳坐在一堆棉花中间,好奇地问东问西,向杜云瑟学怎么赶车,马上就要有自己的骡子了,他总得学会“开车”。   马比骡子跑得快,快中午时,两人已经到了漳县县城,根据计划,先去城南的骡马市场买骡子。   秋华年早就有买骡子的想法,之前已经和孟圆菱的二哥孟武栋问了不少如何相看骡子的技巧,他对比了几家,最后选中了一只一人多高,四肢强健,皮毛油光滑亮的青花大骡子,哪怕站在马旁边也不遑多让。   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秋华年以七两银子的价格拿下了这头在整个骡马市场数一数二的八岁的成年骡子,还让骡商附赠了一袋豆料,一个笼头。   把骡子换到板车上,杜云瑟下车牵起马,秋华年慢悠悠地练习赶车,两人去了买棉花的地方。   东北不是产棉大地,漳县的棉花是从黄河流域运来的,商人是外地人,货卖完了就回乡继续收购。   一斤弹好的新鲜棉花要180文,夹杂着旧棉的120文,秋华年带来的那堆破旧棉花一共九斤多,商人看过后作价40文一斤回收。   秋华年仔细看过几种棉花的品质,最后决定全部买最贵的新鲜棉花,把旧棉花换的钱也加进预算,一口气买了十二斤棉花。   这是一个大单,秋华年和商人商议好,由商人免费出工把棉花均匀平整地装进细密的线套里,回去缝上外面的布就是褥子和被子了。   十二斤棉花,一共做了四条两斤的褥子,四条一斤的薄被,褥子厚一点睡起来舒服,接下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被子不用做太厚的。   秋华年数了一两八钱的银子给棉花商人,心都在滴血,棉花实在是值钱,漳县附近不产棉花,外来的棉花卖得更贵了。   说起来,漳县的地理位置在现代的辽宁一带,属于东北地区里靠南的位置,气候没有那么寒冷,按理说应该是能种棉花的才对。   秋华年心头一动,问商人道,“你手里有棉花种子卖吗?”   商人不解其意,他每年走商会去很多地方,确实带着一些良种,但都是打算带到更靠南的地方出售的,从没听过有人能在东北种棉花。   商人刚做完大单子,对秋华年印象不错,好心提醒,“这位哥儿,种棉花可没那么简单,就算气候能种,育苗、防虫、脱铃这些事情也够你喝一壶的,你别看棉花卖价高,一不小心就会颗粒无收!”   秋华年谢过商人的好意,笑着说,“我小时候听我娘讲过怎么种棉花,正好家里有地,想试一试,你就说有没有种子吧。”   商人见他有骡马,还能一口气买十来斤棉花,估摸着他家境应该不错,没有再劝,转身取了一大袋种子给秋华年看。   “这是我家乡的良种,一百文一斤。”   光是一斤种子就要一钱银子,比起其他农作物的种子,棉花种子简直是天价。   秋华年从袋子深处抓了小半把种子仔细查看,见它粒大饱满,种皮棕黑,确实不错。棉花是他在现代从选种开始用古法完整种过的农作物,系列视频出了足足六期,对此秋华年颇有心得。   “这种子收成如何?一亩地要用多少?”   商人回答,“我们那边最上等的田和最知农事的老农,遇上好年岁,一亩地能得个二百来斤棉花,普通的地不出意外,每亩平均能得一百八十斤棉花。”   “一亩地种个三千来株棉花,大概需要三斤种子。”   秋华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给我称六斤种子。”   这就又是六钱银子,商人高兴地称种子,顺带给秋华年提醒,“棉花喜水,只能在水地里种,要是种在旱地,开花期就会干死了。”   更多种植技巧属于秘传,商人没有轻易说出来。   把棉花收进线套里需要一阵子,把骡车和马暂存在棉花店,秋华年和杜云瑟出来先去买其他东西。   杜云瑟走在秋华年身边,把秋华年手中的棉种袋子接到自己手里拿着。   秋华年笑着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你说能种,就能种。”杜云瑟回答。   就像杜云瑟说自己明年秋闱能中举,秋华年就没再问其他的一样,杜云瑟对秋华年也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秋华年走在杜云瑟旁边,一句一句地说着。   “种棉花很耗功夫,我们人少,我想今年就不种其他东西了。”   “家里的四亩旱地,找族长帮忙换成一亩水地,一共种上三亩棉花。”   “一亩地三千多株棉花太密集了,在……在现在的生产力下,两千株正合适,三亩地刚好六斤种子。”   “我觉得,按我的方法,一亩地绝对能收二百多斤棉花,说不定还能更多,到了秋天卖出去就有一百来两银子的进账了。”   秋华年每说一句,杜云瑟便点一下头,说完之后,秋华年还意犹未尽,拉着杜云瑟想找家食肆尝尝县城的吃食。   两人找到一家面馆,正准备和掌柜点饭,秋华年突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他回头看去,发现这个人有些面熟。   比起尚未在回忆中找到此人是谁的秋华年,对方的脸色就难看多了。   穿青衫戴儒巾的青年男子看了看秋华年,又将目光放在旁边的杜云瑟身上,语气扭曲地说道,“杜云瑟,你竟然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问的人多所以统一解释一下~   文里的水地指的是在水渠边上,可以随时放水浇地的田,通常位置也会比较好,土壤比较肥沃;旱地指的只能靠老天下雨或者人工挑水灌溉的地,一般在犄角旮旯里,土地比较贫瘠。   水地不是说像稻田一样一直泡着水的地啦 第17章 补婚书   杜云瑟上前半步挡在秋华年前面,语气冷淡地问,“你是何人?”   这个举动激怒了儒巾青年,他阴阳怪气地说,“神童贵人多忘事,也不知这次如丧家之犬般回来,还习惯村中的生活吗?”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食肆里不少人看了过来。   秋华年看着这张脸上令人不喜的熟悉表情,终于想起他是谁。   拉了拉杜云瑟的袖子,秋华年压低声音说,“是杜云镜,宝泉叔和赵氏的二儿子,已经考上了童生,如今在县学读书。”   因为与赵氏结了仇,秋华年详细了解过这一家人的构造。   杜云镜每年待在村里的日子不多,原主又不爱出门不爱和人说话,所以杜云镜在原主的记忆中很模糊,秋华年没有第一时间记起来他的长相。   见对面两人亲密地窃窃私语,对自己视若罔闻,杜云镜眼睛瞬间冒火,咬牙切齿道,“杜云瑟,别以为你有多厉害,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如今的你还拿什么和我比?”   杜云瑟闻言看向他,语气依旧平淡,“我与你很熟吗?”   秋华年没忍住笑了出来,忙把头藏在杜云瑟身后控制表情。   “好、好!”杜云镜怒极反笑,忽然话锋一转,“杜云瑟,你的小夫郎正年轻貌美,这么多年一个人在村里,你不会以为,他会一直为你好好守着吧?”   这句话几乎是在明指自己与秋华年之间有苟且之事,杜云瑟的脸瞬间冷了。   杜云镜见状终于得意,不等他乘胜追击,杜云瑟已经开口道,“我是你的族兄,你大庭广众之下妄议兄嫂,造谣生事,县学里的先生就是这般教你的吗?”   秋华年见状也朗声说道,“淫者见淫,清者自清,你用臆想血口喷人,和地痞无赖有什么区别?要是传到县学去,看你还有没有脸继续在里面读书。”   食肆里的人看着好戏,见杜云瑟摆出族兄的身份,秋华年又说的句句在理,一时之间都偏向了他们。   “在外面找族兄的麻烦,还当面造谣嫂子,这要是我家儿子,我上去就扇他两下。”   “人家小夫夫都不想理他,他非缠着不放。”   “他真是个读书人?好不要脸!”   杜云镜脸上一阵青白,终于冷静了些。   他此前尚不知道杜云瑟已经回村之事,骤然在城里看见对方,旁边还跟着一个有说有笑的秋华年,一时冲动上头,便直接过来寻他们的麻烦。   现在回过神一想,还有两个多月就是院试了,考秀才的紧要关头上,他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万一杜云瑟和秋华年的话传到县学,事情就不妙了,县学的先生有意招他为婿,万不可被其知道……   杜云镜神情几变,留下一句“日后你我自见分晓”,离开了食肆。   被这么一打岔,秋华年也没心思吃面了,他拉着杜云瑟出来,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后说,“我和那个杜云镜——”   “我知道。”杜云瑟低头看着他,“你看不上这样的人。”   秋华年笑了,突然来了逗趣的兴致,“那在你眼里,我该看上什么样的人?”   杜云瑟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   最后,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指着不远处的另一家食肆说,“我们去那家看看,人也挺多的。”   县城的物价比镇上更贵几分,秋华年和杜云瑟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两碗米饭,共花了三十文钱。   吃完出来后,两人又找到卖布的地方,县城的布料铺子里有绢和绸缎售卖,一匹匹光滑薄韧的料子花团锦簇,在室光中散发着美丽夺目的光彩。   价格也很美丽,一匹最普通的提花绢就要1.5两银子,绸缎均价在3两银子上。   秋华年看了两眼,赞叹了一下华夏传统丝织品的颜值,转头去看棉布。   杜云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些昂贵的料子。在京中时,杜云瑟见过许多更名贵的衣料,那些美人环佩轻响,衣袖生风,他却从未认真看过,也不在意对方穿的是什么。   但现在,一旦将这些华贵衣饰与秋华年联系在一起,杜云瑟的心立即热了起来。   他的华哥儿明明比那些人都好看,若是打扮起来,不知会多么惊艳动人,只可惜,他连一尺这样的料子都买不起。   “云瑟,你看这个。”秋华年的声音打断了杜云瑟的思绪。   他转身看去,秋华年正在和铺子伙计比划一匹月白色的棉布。   “这个颜色怎么样?给你做长衫。”   秋华年本来计划买一匹布给四个人一人做一套短衣,但知道杜云瑟再过两个月要考院试后,就改了主意。   短衣下摆只到大腿,节省布料,方便活动,是村人和小厮走卒常穿的衣服样式,但不够体面。   虽然杜云瑟本人应该不介意穿着短衣去府城考院试,但秋华年还是想给他打扮一下,在看见杜云镜都人模狗样地穿了一身长衫后,这个想法更坚定了。   哪怕杜云瑟披身麻袋都比杜云镜有气质,那也不能考试时真的穿的比他差!   杜云瑟一时没有回应,秋华年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去府城考试,哪怕为了讨个好兆头,也得做身新衣服。颜色太暗的料子不称你,你看你是想要这个浅蓝色的,还是想要其他颜色?”   布料铺子的伙计每日迎来送往,消息灵通,听秋华年这么一说,便意识到另外一个年轻人再过两个月要去考秀才了。   在漳县,这么年轻就有把握考秀才的人可不多见,伙计忙堆起笑殷切地做起推荐。   “秀才公子长得好,自然得好好挑料子才配得上他,这匹冰台色的料子也不错,清淡又素雅,正适合春夏穿;还有这昌荣色的料子,与公子的清贵之气如出一辙,名字更是个好彩头。”   杜云瑟还未考上秀才,但伙计为了卖东西,自然是先把吉祥话说了。   冰台色是浅青色,昌荣色是淡紫色,秋华年随着伙计的介绍一一看去,觉得每种颜色杜云瑟穿上都很好看。   伙计见他不像不买的样子,转身到另一边的柜台,指着那些贵价的料子说,“如果这些看不上,哥儿不如索性裁上半匹我们新进的库金色锦鲤纹提花绢,做一身衣服给公子穿上多气派。”   金红色的提花绢在伙计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的锦鲤纹织得栩栩如生。   见秋华年眼中真的流露出几分意动,杜云瑟忙过去拉住他,“华哥儿,我要这么贵的衣料做什么,就算买也该给你买。”   秋华年冷静了一下,遗憾地将目光从提花绢上移开,这匹绢报价要二两银子,半匹也要一两,已经远远超出了这次采购的预算。   最后,秋华年挑了一匹昌荣色,一匹月白色的棉布,这两种颜色都是浅色,浅紫色和浅蓝色搭配起来不错,可以换着一个做上衣一个做裤子,不至于全家人都穿的一样。   秋华年一通讲价,靠伶俐的口齿和喜人的外貌成功以和镇上一样的价格买下了两匹棉布,共花了八百文,还和店里要了一包色系相近的棉线。   两人抱着布回到卖棉花的地方,棉花已经全部装进线套变成被褥内芯了,把所有东西在板车上大包小包放好,用稻草打底,绳子固定,两人向此行的最后一站县衙进发。   杜云瑟两天前刚来过县衙,衙役们还记得他,没有为难他们,立即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功夫,县令就传话说想亲自见一见杜云瑟。   两个衙役过来牵着马和骡车去后院安顿,秋华年跟着杜云瑟去见王县令。   王县令在漳县任职十五年有余,因为上面没有关系,一直没有得到升迁,这些年渐渐淡了心思,醉心于诗书字画之间。   当代名士文晖阳是他最推崇的大儒,对文晖阳亲自来漳县收走的弟子杜云瑟,王县令自然印象深刻。   当初文先生说十年内不许杜云瑟再考科举时,王县令十分不解,好好一个神童,正该趁着年幼惊艳四方,为什么反而不让考了呢?   他备了酒菜去问文先生,文先生哈哈大笑几声,说了一番让他羞愧自省的话。   “才气不等于实干,做文章也与治理一方不同,他年岁尚幼,有此才极为难得,堪称稀世美玉,若早早让他中举做官,反而毁了他,不如随我外出游学,看过四方风景,才知该如何化才智为政能。”   现在,杜云瑟学成归来,距离当初也快十年了,他很好奇这位神童如今胸中有几分沟壑。   拜见县令后,杜云瑟说明此行来意,王县令听到这种小事,直接让衙役拿着证明文书去找县丞写婚书,自己则当场考教起杜云瑟。   王县令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这些年又醉心诗书,学问不低,他心存试探之意,许多问题问得极为刁钻,但杜云瑟全都沉稳自信地答了上来。   秋华年听了一小会儿,就听不懂了,他对古文古书没有任何研究,相关知识只停留在高中层面,还忘了个七七八八。   半个时辰后,王县令意犹未尽地舒了口气,“不错,你比起当年,见闻更广,更进退有度了,可见文先生所言句句真理。”   “你明年可要下场秋闱?”   王县令没有问院试,在他看来杜云瑟两个月后考中秀才是板上钉钉的事,毕竟如果没有文先生阻止,他十年前就该是秀才了。   “学生明年打算下场。”杜云瑟曾在县学待过一段时间,可以向县令自称学生。   “好!我等你金榜题名之日!”   王县令想到杜云瑟家中困难,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出来,“这是县学去年新编的《院试汇要》,以你的学问院试前就不用专门进县学了,看完这本书便够了。”   他又嘱咐衙役道,“去库房从我的账上取三刀宣纸,三套笔墨给杜公子。”   一张普通宣纸3文钱,一刀纸一百张,光是三刀宣纸就值快一两银子了,杜云瑟想推却,王县令却说,“你要科考,没有纸笔怎么行?我作为县令,本就有培育治下生员之职,别的东西你不要我不强求,这些你可必须收下。”   “你若想回报,明年高高地取中举人,在我的政绩上添一笔,才是正理。”   王县令知道杜家村路远,待婚书送来后就放他们离开了,临走时秋华年想起拐子的事,杜云瑟看出他在想什么,专门问了王县令。   “我已向周遭几县递派公文,请他们协同办案,估摸着再有半个月就有结果了。在此之前,案子消息会暂时封锁起来,你们回去后不要四处乱说。”   王县令想起牢里有两个人是杜云瑟夫郎的亲戚,卖他一个面子,“你那两个亲戚你可有什么想法?”   秋华年当然不会为他们求情,“县令大人为民秉公执法,我哪有什么想法,该怎样就怎样便好。”   王县令闻言呵呵一笑,对他倒是高看了几分。以杜云瑟的才气,若是配一个粗笨愚孝的乡下夫郎,王县令难免会觉得可惜。 第18章 启蒙   伴着落日,秋华年和杜云瑟驾着自家的骡车回到了杜家村。   正赶上村人们干完活回家的时候,高大健壮的青花大骡子一到村口,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下原本不知道他们买骡子的人也全都知道了。   “华哥儿,这骡子是你家买的?好家伙,这么壮实的骡子,少说也得个七八两银子吧。”   秋华年笑着回答,“庄婶子,这是我今天和云瑟一起去城里买的,今年你家种地尽管来借。”   庄氏是住在秋华年隔壁的邻居,丈夫早逝,只养了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目前独自寡居在家,她上山摘野菜时,经常带着九九和春生两个孩子一起。   “好、好。”其实庄氏手里只剩下两亩旱地,累一点自己耕也耕得过来,但这种长面子的事当然要先答应下来。   在杜云瑟由武官朋友陪着光彩回村,秋华年越来越能干,一家人日子越过越好后,与这家人交好已经成了村中让人羡慕的事情。   胡秋燕每天只顺手带一下华哥儿家的两个孩子,就有吃不完的高粱饴,村里谁人不眼热呢!   赵氏牵着小儿子福宝走过,面色不虞地看了眼那头青花骡子和拉满货物的板车,没管和自己打招呼的村人,径直离开。   买骡子了又如何?她家云镜今年就能中秀才,杜云瑟都考不了科举了,一个吃软饭的拿什么和他儿子比!   大儿媳魏榴花担着担子冲周围的人笑了一下,紧赶慢赶跟上婆婆的步伐。   看见华哥儿家已经买了骡子,魏榴花更加坚信跟着华哥儿干准没错,她心想必须快点找机会回趟娘家,把甜菜根的事情办好了。   秋华年出门前给九九留了钥匙,防止他们想取什么东西进不去门。   回到家门口,秋华年意外地发现院门开着,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打开门一看,九九和春生已经回来了,院子里晾晒着早上拆下来的被褥外面的布。   “秋燕婶婶早上要去河边洗衣服,我们回来拿了布,跟婶婶一起洗了。”   布是早上洗的,在院中挂了一天,已经差不多干了。   “九九和春生真厉害!”秋华年没想到两个孩子会给他这样一份惊喜。   “我们已经长大了,可以帮华哥哥干活了!”春生挺起小胸膛。   九九也小声说,“以后哥哥不用送我们去秋燕婶子家了,村里我这个年纪的姑娘已经是劳力了,族长家的存兰每天都帮家里做针线呢!”   秋华年笑着摸了摸两个小豆丁的头,觉得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趁天还没黑,秋华年拿出绵软蓬松的新棉花做的被褥芯子,把它们放在洗干净的布中间。   一条芯子两块布,上面的略小,下面的略大,把下面露出的边折上来与上面的布缝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整体。   秋华年刚缝了几针,就被看不下去的九九夺过了针线。   “华哥哥,还是让我缝吧。”   华哥哥什么都会,就是针线做的太可怕了,好多年没做过,针脚快歪成了蜈蚣!   秋华年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九九熟练地穿针引线,飞快缝合好八条被褥,心中飞过无数流泪猫猫头。   针线确实是他上辈子少数没有涉及过的生活技能,因为有缝纫机,他就算偶尔需要缝点东西,也不用手工缝线,现在穿越到古代,彻底抓瞎。   九九倒是很高兴自己终于找到了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这一夜睡在换了新棉花的柔软褥子上,盖着轻薄但保暖的棉被,秋华年终于睡了一个舒适的觉。   穿越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了。   第二天早上,秋华年新做了一大锅高粱饴,和杜云瑟一起忙活许久,在院里搭了一个草棚,用来养骡子和放板车,原本空旷贫瘠的院子越来越丰富了。   九九和春生每天除了摘柳叶,还多了一项任务,给骡子割新鲜草料。   不用早出发赶路,中午吃过饭后,秋华年悠哉地赶着自家骡车去镇上卖糖,两天没见面的孟圆菱一下子凑了上来。   “华哥儿,听说你男人回来啦?”   秋华年脸上一热,在真正见到杜云瑟后,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更加暴击了,除了难堪,还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转移话题。   “好奇啊!”孟圆菱理所应当地说,“我姑姑把他夸得天上少有,云成也特别推崇他,一口一个云瑟兄长的。”   “咦,云成推崇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个表哥当的还挺管的宽的。”秋华年开玩笑。   “哎呀!你乱说什么呢。”孟圆菱跺了下脚,可爱的圆脸鼓了起来。   这回轮到他转移话题了,“你这骡子是去县里买的?县里是不是很好玩啊,可惜太远了我去不了。”   “你怎么突然想去县里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去玩。”孟圆菱说着帮秋华年把骡车往豆腐坊后院拉,“快进来卖糖吧,你两天没来,好几个老客户问你呢。”   秋华年熟练地卖起了高粱饴,现在高粱饴的销量已经下降到稳定值,每天能卖出一百条左右,虽然一个月下来也有个三两银子,但想吃好穿好,读书修房子,显然还不够。   秋华年已经打听过了,以家里院子的大小,盖一院亮堂的砖瓦房,至少得十五两银子。   秋华年不想在草房里过冬,今年冬天前必须搞定房子,盖一院不漏风的砖瓦房,弄一个室内厨房。   想多赚钱,要么探索新道路,要么扩大已有东西的销路。   前者受到原材料、市场购买力、人脉资源等现实因素的制约,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的,而后者也不简单。   画画方面,短期内已经没有一个清明节这样的特殊节日能给他赚快钱了,秋华年问过王诚,他说下次估计要到秋天的中元节。   高粱饴在清福镇的市场已经开发完了,其他地方……   秋华年正想着,突然看见孟圆菱的二哥孟武栋赶着骡车送豆腐回来,眼睛豁然一亮。   “武栋哥,我想和你问个事儿。”   孟武栋接过孟圆菱递的布擦了擦汗,“华哥儿你说。”   这些日子下来,秋华年和孟家人已经很熟了。   “你们豆腐坊的豆腐,一般是哪些地方订的多啊?”   孟武栋没有想直接熟练地说,“清福镇下面八个村子的人家办大席都从我们这儿买豆腐,还有隔壁镇一些离得近的村子,不少也找我们定。此外,也有已经发达了搬到城里,但还惦记着这口豆腐的人家。”   孟家的豆腐坊经营了三代,积攒了不少熟客和回头客,孟武栋时不时出门送大笔订单的豆腐,为豆腐坊赚了不少钱。   “你想不想在送豆腐的时候顺便卖高粱饴?”   秋华年在杜家村时,也有一些家境不错的村人直接找他给孩子买糖吃,一天能卖出个十来根,虽然数目少,但若跑的地方多了,也是一笔钱。   “华哥儿你的意思是……”孟武栋比自家大哥心思活泛的多,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想,怎么不想?反正家里这辆骡车闲着也是闲着,除了我没人用,就算不送豆腐,我也能去那些村子卖,还能去隔壁镇的大集。”   有些村子路不好走,有些村子不愿意和不熟的人做买卖,但这对孟武栋来说都不是问题,因为他早就跑熟了。   孟武栋越想越觉得这门生意适合自己做,迫不及待地问秋华年,“华哥儿,具体是怎么个卖法,你给我说说?”   孟圆菱嫌弃地把他手里乱挥的擦汗布夺了过来,“二哥你稳重些,怎么像年龄比我还小似的。”   孟武栋对幼弟笑了笑,没有解释。   他这两年确实有些心急,毕竟年龄已经过二十了,还没定亲,手里也没有自己的营生。   家里的豆腐坊父母摆明是要传给大哥的,两人虽是兄弟,但大哥已经成亲,以后有了孩子分家是迟早的事,他不能一直赖在豆腐坊里靠送豆腐吃饭。   之前有几个人来说媒,孟武栋想了想都推了,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如果不能先立业,成家也没什么意思。   秋华年见孟武栋愿意接活,笑着点了点头,他看中孟武栋对附近的村子熟悉,也看中他心思活泛有进取心,所以选择和孟武栋合作。   “卖法很简单,你从我这里半价取货,再去镇子外面以一文钱一根的价格卖出去,我不管你怎么卖每天卖多少,取货时就钱货两清。”   这听上去让了很多利,但这些额外的糖秋华年做出来后就能直接收钱,不用再费力去卖了。   给孟武栋的利益够多,也能激励他想方设法扩大高粱饴的销路,秋华年从不怀疑本土古人们的智慧,希望以后能收获一个惊喜,就算没有,也不损失什么。   孟圆菱看见自家二哥兴奋的样子,心里也为他高兴,过了一会儿撑着下巴感叹,“我是不是也得想办法赚钱啊?”   秋华年看他,“你又怎么了?”   “你这么会赚钱,咱俩都是哥儿,关系还好,我要是不如你以后嫁人了怕是要被婆家嫌弃。”   秋华年看着孟圆菱还带点婴儿肥的脸,听一个十五岁的小少年在这里感慨嫁人太奇怪了,虽然他自己现在也就十七岁。   “你先好好帮家里卖豆腐,不要着急,就算赚钱第一也是为自己赚的,不是为了让婆家看得起。”   秋华年总觉得孟圆菱似乎多了一点心事,可目前还看不出端倪。   现在这个天气,高粱饴做好后放在篮子里盖上布,能保质七天时间,孟武栋用自己攒的钱和秋华年先拿了二百条高粱饴,没两天就全卖完了,让秋华年刮目相看。   家里正房收拾出来,摆了几张秋华年翻修过的小桌子,杜云瑟每天在这里读书,顺便教两个孩子识字。   他没有办私塾的打算,但胡秋燕一家帮了自家许多,于是把她家的云康也叫来,跟着一起免费启蒙。   胡秋燕高兴极了,隔三差五送条鱼过来,两家的关系也愈发亲厚。   这天傍晚,秋华年正洗了头拿布擦干,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小小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宝泉家的大儿子云湖和大儿媳魏榴花站在外面,脚边放了几个大麻袋。 第19章 质疑   秋华年抓着半干的头发,皮肤在月色的映衬下如同羊脂白玉一般,身上一股皂角的清香。   魏榴花看着他愣了愣神,压低声音说,“华哥儿,我们去我娘家村子把甜菜根收来了。”   秋华年心下了然,夫妻俩干的事情显然不欲被赵氏知道,才这么偷偷摸摸的。   他让开门,请两人进来,云湖和魏榴花把麻袋提到院子里,“华哥儿,这是一百斤的甜菜根,都是挑又大又好的收的,我们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个大好事,就等着下次再收呢。”   魏榴花磨了好多天,终于让赵氏松口允许自己回娘家探亲,两人天没亮就赶着骡车出发,终于在天黑时回来了。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们把骡车拴在外面,先提着收来的甜菜根找秋华年。   秋华年大概看了一下,发现魏榴花收来的甜菜根品质相当好,无论是个头还是水头都比杜家村的高出不少。   他没去取称,直接进屋数了五十枚铜板递给他们,魏榴花和云湖对视一眼,喜不自胜,这一来一去赚了十七文钱,虽然不多,但全都是他们能自己捏在手里的!   魏榴花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问,“华哥儿,我能和你买两个鸡蛋,再买一条高粱饴吗?”   她怕夜长梦多,等不及留着钱去镇上买吃的了,最好明天就能让柚哥儿吃上好的。   赵氏家里据说养了十来只鸡,怎么云湖两口子还要在外面买鸡蛋?   秋华年知道其中估计有不少官司,暂时没有多问,只是取了两颗鸡蛋和一条高粱饴,收了他们七文钱。   骡车还停在外面,两人不敢耽搁,收拾好空麻袋就离开了,走到院门口时,魏榴花回头,看见杜云瑟从屋里出来,自然地接过秋华年手中的布,在梨树下的凉凳上轻柔地帮他擦拭头发。   她心中一酸,低头看见手里的鸡蛋,又笑了。日子是自己过的,她要努力多赚点钱,把自己的柚哥儿养好,以后也像华哥儿一样能干又享福。   等两人走后,九九才对秋华年说,“榴花嫂子是给柚哥儿买鸡蛋。”   “柚哥儿?她的孩子?”秋华年只知道魏榴花和云湖生了一个哥儿,据说这哥儿打生下来身体就不好,从来没抱出门见过人。   “柚哥儿特别瘦弱,快三岁了连路都走不稳,他奶奶不给他吃的,我上次偷偷看见榴花嫂子抱着柚哥儿哭。”   九九性格腼腆,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但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在村里玩耍时把很多事看得清清楚楚。   秋华年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虽然和云湖两口子没什么交情,和赵氏更是交恶,但作为一个现代人听到三岁小孩被亲奶奶虐待挨饿的事,还是于心不忍。   杜云瑟动作轻柔地帮他擦着头发,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耳后滑嫩的皮肤,像被烫到般移开。   “你若不忍,以后有什么能赚钱的事可以带一带他们,不过还是以自己为要紧。”   杜云瑟回村后已经听说了赵氏教唆福宝推秋华年的事情,对这家人充满戒备和敌意。   “我知道,他们家还没分家,帮得多了就是在帮赵氏,给自己惹麻烦。”   擦干头发后,几人一起把新送来的甜菜根收进库房,孟武栋开始在外面卖糖后,甜菜根的消耗量一下子大了起来,之前收的眼看就要用完了,这一批甜菜根算是解了秋华年的燃眉之急。   现在家里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秋华年不用再每天鸡叫时就起床,早上慢悠悠睡到自然醒,推开门就能看见杜云瑟在院里梨树下读书,骡子和鸡已经喂完,水缸中填满了水。   秋华年做好早餐,叫两个孩子起床,吃过饭后胡秋燕送云康过来,杜云瑟在正房教一会儿他们,安排他们背书或者描红,自己则继续读书。   描红用的是一文钱一张的便宜竹纸,胡秋燕买了一刀让三个孩子一起用,杜云瑟不收学费,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出。   秋华年坐在院里研究木工,一抬头,视线就能穿过打开的正房门看见杜云瑟,他认真读书时安静又好看,修长的手指按着书页,朗目修眉时而舒展,时而凝蹙,偶尔抬眼时两人正好对视,便会心一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在秋华年提出的“课间休息”时间,三个小豆丁会来到院中看秋华年做木工。   “华哥哥,你今天怎么开始编东西了?”云康好奇地蹲下问。   秋华年正在把昨天去山里割的几大捆嫩柳条编成一个又一个十厘米深浅的大方盆,闻言笑了笑,“我在准备种棉花的东西。”   “棉花?我们杜家村还能种棉花?”云康记得娘说过被子里的棉花都是打南边运来的。   “华哥哥说能种就能种!”春生气呼呼地维护秋华年。   “我又没有说不能!”云康也吵了起来。   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斗嘴,九九年纪大一点,不和他们瞎玩,过来帮秋华年整理柳条,去掉它们的叶子。   秋华年眼尖,看见九九鬓边戴了一串编过的野花,淡黄色的花压在养得乌黑发亮的头发上,颇为好看。   “九九在哪里摘的花?真好看。”   九九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是族长家的存兰早上送我的,她去山里摘野菜时顺手编了两串。”   “你回头也给存兰拿条糖,多和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这些日子里,九九的性格也没有最开始那么腼腆怕人了。   秋华年心情不错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个个成型的大柳盆在他手下完成,全部完成的柳盆长宽各一米五,里面用柳条隔出足足三百多个小孩拳头大小的方格,柳条编成的盆底通风透气,是简单低成本但效果很好的古代版育种盘。   这几天杜家村的春耕已经开始了,田间地头很多人在翻地除草,预备播种,秋华年还没有动作,因为棉花喜热,现在天气仍有些冷,再过一个月才是合适的播种时机。   抽了个时间,秋华年带着四亩旱地的地契找到族长,说明换水地的目的。   一亩上等水地三两银子,一亩旱地一两左右,但大多数人家都不愿意用水地换旱地,所以交换时价格比率会有波动。   族长本以为秋华年是因为家里有骡子,地也不多,不着急所以才还没有开始耕地的,听到他想种棉花,不由得摸了摸胡须。   “宝仁,你去拿一亩云瑟家水地边上的水地来和华哥儿换,再补一两银子的差价。”   “爹,这……”   宝仁有些傻眼,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过漳县附近能种棉花,这东西虽然价高,可一旦没种好,赔的也多。   “咱们家也留一亩水地不种稻子,跟着华哥儿一起种棉花,到时候华哥儿你教教他们怎么样?”   秋华年笑道,“没问题,到了秋天咱们一起卖棉花赚钱。”   棉花市场这么大,顺手教一教又不费劲,族长家对他们一向不错,秋华年当然不会拒绝。   秋华年走后,宝仁还是心有疑虑吧,族长看出来后敲了敲拐棍说,“我把这件事交给你,你带着两个兄弟一起学,华哥儿家若是忙不过来,记得搭把手,把种棉花的本事学到手最要紧。”   “爹,你真的觉得华哥儿能种出棉花?”宝仁不是不信秋华年,但种棉花实在是匪夷所思,棉花这么值钱的东西要是能在漳县种出来,早就有别人发这个财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种,但我看得出来,华哥儿这孩子从不无的放矢,他把所有地都换成水地要种棉花,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宝仁,人要稳重也要敢拼,大不了就是没了一亩水地一年的收成,顶多二两银子,你怕什么?”   宝仁听爹说的有道理,渐渐接受了这件事,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胡秋燕,她看见秋华年编的二三十个大柳盆,回去和宝善商量了一夜,找到秋华年说自己家今年也想种一亩水地的棉花。   胡秋燕自打和秋华年熟悉起来后,还没见秋华年办坏过一件事,秋华年都这么用心用力地开始准备了,棉花还能跑了不成?   那可是一斤就要180文的硬通货,胡秋燕打听过收成,种上一亩收个一百多斤,就值二十两银子了!   华哥儿还说按他的方法能收得更多!   族长家和胡秋燕家都留了水地没有种,在农田间十分显眼,大家一打听,才知道秋华年竟想种棉花。   “他可真会做梦,等到了秋天,地里啥都没长出来,上好的水地全打了水漂,连明年吃的粮食都没有,他就知道哭了。”李故儿在杜宝泉家的院子里说风凉话。   西厢的魏榴花掩着门,小心翼翼地给柚哥儿喂了半个鸡蛋,没有理外面的动静。   这几天她把赚到的钱还了账后,剩下的分几次悄悄找秋华年全部换成了鸡蛋,秋华年时不时还会给她从锅里盛半碗玉米面糊或者大米粥,这么养下来,柚哥儿的脸色已经没有那么黑青了,哭声也有力了些。   李故儿没等到想要的回应,不依不饶地走到西厢这边,魏榴花害怕被她发现柚哥儿刚吃了东西,赶快出屋。   “魏榴花,你没听见我刚才说话呢吗?”   因为赵氏看不上魏榴花,李故儿也跟着不拿这个舅舅家的大嫂子当回事,从来只叫她名字。   魏榴花眉毛一竖,“听见什么?华哥儿就算没种成棉花,卖糖赚的钱也够天天吃白米了,谁没有明年吃的粮食,都轮不到他。”   “你!”李故儿怒气上涌,觉得魏榴花在讽刺自己。她一个投奔舅舅的外甥女,才是真的一不小心就会没饭吃,不然她也不会成天讨好赵氏,做那些打算。   魏榴花懒得和她多费口舌,拿起院里的盆子出门洗衣服去了。李故儿虽然身世坎坷,但她既不好好干活,也不想着学些谋生的手艺,成天尽弄些歪门邪道,魏榴花才不会惯着她。 第20章 土农肥   左耳房炕上,九九小心翼翼地铺开几尺秋华年去县城买的棉布,拿着剪刀比划了半天,一直没敢下手。   秋华年鼓励她,“别紧张,先拿我们几个穿的练手,凡事都有第一次,你的针线比我好多了。”   九九听了还是没有舒颜,针线比华哥哥好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毕竟现在的华哥哥做出来的那都根本不叫针线了!   秋华年见她无从下手,也不勉强,“实在不行我去请人做衣服,也不费多少钱。”   秋华年打听过,请人缝衣服一件二十文,要是还想绣个花什么的,根据图案大小和复杂程度,加价五文到三十文不等。   农村家家户户都是自己缝衣服的,很少需要请别人帮忙缝。   九九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太贵了,四件衣服就要八十文,都快够买一斗白米了!我再试一试。”   秋华年见她又开始围着棉布绕圈,只能无奈地先出来,和送云康来上学的胡秋燕聊这事。   “可惜我的针线也就那样,不敢揽这个活。”胡秋燕说,“不过,华哥儿你其他本事强也就罢了,九九这个年纪,还是该练一练女红。”   当时李寡妇病体沉疴,没精力教九九女红,九九现在会的这些都是自己乱学的,做点小东西还行,遇上大件就袖手无策了。   秋华年想了想,觉得胡秋燕说的有道理。女红是一门重要的谋生手艺,九九自己也感兴趣,他应该想办法给九九请位合适的老师。   要请就请最好的,秋华年问胡秋燕,“婶子,咱们村里谁的女红做的最好?”   “你要问这个,肯定是宝泉家的大儿媳魏榴花,她不仅会缝一些时兴的衣服样式,花也绣的特别好。宝泉嫁到县里的大闺女巧星时不时接一些活儿,带回村里让她干,据说一个月也有一两钱银子的进账,不过全被赵氏收走了,一分都没给她留。”   胡秋燕兴致勃勃地和秋华年说这些八卦。   秋华年没想到是魏榴花,村里绝大多数人他都能为九九请得动,只有赵氏家的很麻烦。   “魏榴花往后,就是一些针线做的细密的小媳妇、小哥儿了,不过他们都是村里的手艺,和魏榴花这种能在县里接活的是没法比的。”   胡秋燕告辞后,家里一大三小开始读书了,育种盘已经全部编好,单人手推犁还是没有头绪,秋华年转了两圈没事干,索性出门打算去后山摘点野菜。   提着篮子走在山路上,秋华年正在辨别那些时令野菜,突然看见山上有个人迎面走来,磨磨蹭蹭地像是想躲自己。   秋华年凝眼一看,认出对方是杜宝泉的外甥女李故儿。   秋华年想起之前胡秋燕给他说,杜云瑟恩师下狱之事在村里流传开来可能和李故儿有关,不免感叹这可真是狭路相逢。   “故姐儿,这么早就摘完野菜了?”   李故儿嫉妒又愤恨地看了眼秋华年带笑的漂亮容颜,把手背到身后,“我随便逛逛,你摘你的,不用管我。”   秋华年感受到了她的敌意,目光轻轻掠过李故儿藏起来的手,猜测她手里应该有什么东西。   翻过杜家村的后山,有一条和外面连通的路,如果想见什么人但不想被村里人发现,那里是最好的选择。   秋华年故意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去见家里人了。”   这个家里,说的自然是李故儿父亲所在的李家。   秋华年只是简单一试探,李故儿的脸色却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你胡说什么!我和那家人早就没联系了!”   她匆匆下山,路过秋华年时胳膊撞了他一下,电光火石间,秋华年看见她藏起来的那只手里似乎握着一个纸包。   秋华年皱眉,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决定下次有机会见魏榴花时提醒对方一下。   李故儿回到家中,赵氏正在给魏榴花安排活计,“这是巧星托人送来的,一共五件衣裳,其中三件要绣花,月底前就要,抓紧给我做!”   魏榴花闻言眉毛皱了一下,“娘,这个月我和云湖要种家里的地,二十亩地再加这个怕是做不完。”   “让你做你就做,少睡点觉比什么都强,老主顾都找上巧星了,难道她还能把钱往外推不成?”   魏榴花心中不满,但也不敢直说,小姑子巧星只管接活,和赵氏一起分工钱,根本不管她能不能做得过来,在这两个人眼里,自己就是头给点东西吃就能干活的骡子!   可骡子也得睡觉!   赵氏安排完这个,又说道,“云镜今年要考秀才了,府城离得远,他传信回来说想提前一个月过去,租房子住着,到时候你陪他过去照顾。”   魏榴花急了,“柚哥儿年纪小,怕是离不得我这么久。”   赵氏脸色一沉,“一个农村的小哥儿,需要多精细的照顾?你把他留家里个把月还能死了?”   魏榴花心想,若是别人家还行,若是交给你,我真怕回来的时候柚哥儿已经没了。   她费尽心思才把柚哥儿的身体养好了一点,绝对不能前功尽弃!   李故儿见魏榴花不愿意,心里一喜,对赵氏说,“舅妈,我看嫂子是打心眼里不想去,要不还是我去吧。”   赵氏看了她一眼,没有答应,家里谁能干活谁干不好活,她心里门清,派李故儿过去,还不知是谁照顾谁呢。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许再提!”   赵氏说完,走进上房去躺着休息了,李故儿狠狠瞪了魏榴花一眼,也转身离去。   魏榴花琢磨着李故儿的表现,觉得有些不对劲,以李故儿扫帚倒了都不愿意扶,生怕多干一点就吃了亏的性子,怎么突然对杜云镜的事这么上心了?   秋华年家里,秋华年也在和杜云瑟一起算去府城参加院试的时间。   “福月婶子昨日说,云成已经过了县试,是全县第十一名,族长家特别高兴。他打算去府城参加半个月后的府试,问我们是什么打算?”   考秀才一共分为三试,县试在县里考,府试和院试在府城考,后两者中间相隔一个月。   云成今年只打算参加府试,考中童生就回来,院试他现在还没有把握,不去凑热闹浪费时间。   “我听族长说,很多考秀才的童生会提前一两个月住进府城,熟悉环境准备考试。”   杜云瑟在十岁时就通过府试中了童生,还是连中两个案首,他考秀才只需要参加最后的院试。   孟福月的意思是如果杜云瑟打算提前去,两家人正好可以结个伴。   杜云瑟放下手中县令送的那本《院试汇要》,摇了摇头,“我提前几日过去就好,府城花销太大,留在家里还能帮你做些活。”   “真不用提前去?不许给我乱省钱,有些钱是不能省的。”   “不用。”杜云瑟见秋华年还是不信,只能无奈轻笑,“一场院试而已。”   秋华年咂了咂嘴,记起来这个人可是答应要给自己考状元的,连全国第一都敢许诺,那一个市级考试显然不会放在眼里。   秋华年拿过杜云瑟手边的《院试汇要》翻了两眼,再次意识到自己去考是很难的。   这本书用秋华年的话来说,相当于一个带了优秀范文的真题集,里面记录了近些年襄平府院试的题目和前三名的答案。   院试分位两轮,第一轮正试考两文一诗,文从四书和孝经中各出一题,诗是五言六韵诗;第二轮复试考一文一诗,文的题目出自四书。(注1)   简单来说,就是要通读四书和孝经,既有思辨能力能紧扣题目写八股文章,又有才气会作诗。   这些要求对游学多年、天资卓越的杜云瑟来说属于小儿科,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像如果不提前知道考试题型和范围,汉语言文学博士也会在高考语文卷子上翻车一样,想稳稳拿下院试,认真研读《院试汇要》还是很有必要的。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翻书,含笑问他,“华哥儿要与我一同读书吗?”   秋华年赶紧摇头,杜云瑟回来时带了二十来本书,绝大多数都是自己手抄的,秋华年好奇看过一遍,没有一本能读得下去。   他虽然认识繁体字,但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排版方式加上满篇晦涩的之乎者也、经史子集,分分钟就打消了他阅读的兴趣。   杜云瑟遗憾地收回邀请,心想以后要找一找华哥儿喜欢的书。   又过了几日,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秋华年估摸着到了能给棉花育种的时候,特意叫来了孟福月夫妻和胡秋燕。   “华哥儿,你弄这么些豆渣子干什么?”胡秋燕一进门就看见秋华年在搅拌盆里的豆渣。   秋华年抬起头,“我做点农肥,用它泡种子,棉花苗发芽快还长得好。”   棉花育苗的第一步是用药浸泡种子,提高发芽率和种苗生存能力,在现代常用的农药是磷酸二氢钾,到了古代,秋华年没地方买现成的化学药品,只能自己想办法。   磷酸二氢钾的本质是磷肥和钾肥,豆渣中含有大量的磷肥,草木灰中含有许多钾元素,可以作为平替。   秋华年和孟家豆腐坊买了不少豆渣,用少量种子做了好几组对照实验,终于确定了一个最合适的比率。   他按比例把豆渣和草木灰混合,加水用木槌敲打出汁,发酵几天后过滤出不含渣的液体。   接着把棉花种子放入液体,充分浸泡,这个时间不能过长,两刻钟后就捞出来,用干土和木灰的混合物包裹种子,把他们一粒粒塞进已经装好湿润的肥土的柳编育种盘里,一个小格子一粒种子。(注2)   胡秋燕等人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华哥儿,这样棉花苗就种出来了?”   秋华年拍了拍手站起来,“没错,三五天发芽,二十天左右就能移栽到田里。棉花苗不能受凉,晚上要把育种盘搬进屋里,万一天气不好,可以在屋里烧炕保证温度。”   作者有话说:   注1:院试流程来自网络   注2:棉花育种技术来自网络视频教程   (小注:土农肥没自己试过,大概率当不得真) 第21章 秋家人   胡秋燕和孟福月夫妻回家后,都按照秋华年的方法开始棉花育种。   育种盘是之前就学着编好的,他们只需要买些豆腐渣,加上草木灰,按照秋华年给的比例制成特殊农肥浸泡种子,裹上木灰和干土一颗颗埋进育种盘里。   秋华年做得简单,两家人实操时却都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小困难,秋华年一一帮他们解决,困难和问题收集的多了,渐渐产生了一些想法。   杜云瑟看见秋华年在正房桌上铺纸,过去帮他研墨,“华哥儿要写什么?”   “我想把种棉花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都记下来,等种成了,说不定能集结成一本农书。”   所有事情都要因地制宜,秋华年想把在杜家村种棉花时出现的各种问题和解决方法都记下来,这样或许气候类似的地方的人都能学会种棉花,其他地方的人也能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方法。   种棉花这样能赚大钱的稀有手艺,很多人都遮遮掩掩不愿外传,可秋华年却说想出一本农书,杜云瑟眸光微动,“你不在意被外人学会吗?”   “为什么要在意这个?”秋华年笑了,“我巴不得它传遍全国所有地方,让田地富饶丰产,百姓们丰衣足食,有用不完的棉花,穿不完的衣服。”   和美好的现代生活相比,古代社会的物资实在是太贫乏了,生产力低下不说,绝大部分资源还都掌握在上层手中,底层百姓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苦。   秋华年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能做的不多,但能高效种地提高产量的方法,他绝对不会为了个人利益藏私。   杜云瑟被秋华年话中的豪情与忧民之心所震动,良久后放下手中的墨锭,双手前伸交叠,郑重行了一礼。   “是我误了,华年有兼济天下之心,我自愧不如。”   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忙把他扶起来,皮肤接触在一起,温润清透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入脑海,让秋华年像是被烫到了般赶紧缩回来。   “我只是先把有用的内容记下来,书能不能编出来还不一定呢。”   杜云瑟见他用的是孩子们描红用的竹纸,摇头道,“粗制竹纸写字手感凝涩,时间久了字迹还容易变形,你还是用宣纸吧。”   秋华年拒绝,“我只是打个稿子,能写字就行,王县令送的宣纸还是留着你用吧。”   三文钱一张的宣纸,用来记种地数据,画火柴小人,秋华年想想就心疼。   他埋头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又对杜云瑟叮嘱,“你学习的时候可不许省纸,知道吗?纸不够了我再去买,分清主要目标和次要目标,一切以考出好成绩为要。”   杜云瑟无奈地应是,看着秋华年的眼神温柔地像一潭飘着桃花的春水。   过了几天,棉花苗果然破土而出,出芽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让多少在外面打听过一些棉花出苗有多难的宝仁心服口服。   秋华年看着这些幼苗却不太满意,或许是自制土农肥比不上磷酸二氢钾的缘故,育种盘里的幼苗强健程度离秋华年的预期还差一些。   他想了想,制作出更加稀释的土农肥液体,每天上午抬起育种盘,隔着柳条喷洒在幼苗的根部。   用柳条编育种盘,刻意在底部留出缝隙时他就预备过这个操作,现代的棉花育种盘底部也会开一个小圆孔,把泡沫塑料制成的盘子直接浮在营养液上,让棉花苗充分吸收营养更茁壮地成长。   补救过后,几家的棉花苗终于按照预期的长势开始发育,秋华年把这件事记载在竹纸上,在旁边画了一个简易的操作示意图。   因为暂时不用耕地,秋华年家的骡子一直闲着,村人们来借骡子耕地,排期排的过来的,秋华年全都答应了,不收钱,每家限借一天,只要用加了粮食的饲料喂饱骡子就行。   现在的秋华年一家在村里可真是人人夸赞,之前笑他异想天开种棉花的声音渐渐传不开了,九九和春生走到哪里都有村人自觉照看,让赵氏和李故儿气不打一处来。   魏榴花坐在厢房炕上一针一针地缝着衣服,小脸逐渐白嫩起来的柚哥儿在她身边爬来爬去,听着院里李故儿又在赵氏面前搬弄是非,魏榴花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针线不做,地里不去,厨房不进,每天白吃白喝只知道说闲话,这些天为了陪杜云镜去府城的事,更是变本加厉地不给自己好脸看,她已经忍李故儿忍得太久了!   魏榴花耳朵听着,手里的活计一直没落下,针线飞舞间,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花在布料上成型。   她的手艺全是这些年里自己摸索着学的,魏榴花在女红方面极有天赋,只要看一眼衣服,就能明白它是怎么裁布怎么缝的,只要给张花样子对照一下,就能琢磨出具体的绣花技法。   听着听着,魏榴花挑了下眉,她听见院里似乎来了外人,赵氏反常地让李故儿带着福宝出去,自己在正房接待来客。   魏榴花犹豫了一下,对柚哥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拿着针线出门,打算假装成去太阳下面穿线的样子偷听一下,柚哥儿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有哭闹,看着娘离开厢房。   魏榴花脚步轻巧地走到正房外面,卡在里头看不见的死角处,侧耳聆听。   屋里的客人是一个比赵氏年轻一些的女人,声音很陌生,“赵氏,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儿子和大侄子还没放回来,这事你必须给我们秋家一个说法!”   魏榴花心中一惊,赵氏派人去上梁村秋家给秋华年使坏的事情,她一直没有听到后文,渐渐忘了,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早有大事发生,秋家人都上门讨说法来了。   上房里赵氏气势不输地说道,“周氏,你们秋家两个后辈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县太爷拿走了,要说法去县衙喊冤,我能给你什么说法!”   周氏听得怒气上头,“装什么装,如果不是你挑唆,他们怎么会起那种心思,怎么会被抓走!”   赵氏冷笑,“秋华年是怎么在秋家活不下去被卖到杜家村的,你这个后母心知肚明,别做什么清清白白的样子。我只是出于好心告诉你们一声他出息了,又没叫你们找拐子绑人,这是你们自己拿的主意,少来赖我。”   “分明是你让人来上梁村找我们,说我们卖到杜家村的华哥儿出落得极其标致,人也有本事,想想办法能换到更多钱的!”   “我只是提个醒,让你们自己和他商量,谁叫你们干那犯法下狱的事情了?”   赵氏有恃无恐地站了起来,“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准备后事吧,你要真敢闹,也不会悄悄来找我,就算你把这些话说出去,我也能撇得清楚,倒是你知情不报,怕是要和你儿子一起下大狱!”   魏榴花听得心惊胆战,见正房里的人有出来的架势,赶紧小跑回西厢,刚一合上门,就听见周氏怒气冲冲离开了院子,赵氏在正房里喊着,“以后少来烦人!”   魏榴花不敢让赵氏知道自己听到了上房里的那些话,在西厢里磨蹭到晚上做饭才出门,晚饭桌上,赵氏依旧把好菜都放在自己和福宝面前,其他人一旦夹一筷子,就会被阴阳怪气一顿。   吃过饭后,赵氏擦了擦嘴,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件事,“云镜去府城考秀才的事,我想了想,还是我和你们爹亲自陪着我更放心。”   其他人都不解她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只有魏榴花猜测,赵氏是怕秋家人隔三差五来闹,想出去避一避风头。   “娘,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福宝在旁边闹着。   “去,怎么能不带我的心肝儿呢,咱们雇一辆车一起去。”   赵氏不许柚哥儿上桌吃饭,云湖心酸地看了眼白白胖胖在赵氏怀里撒娇的福宝,轻咳了一声,“那榴花就不去了,不然家里的地我一个人照看不过来。”   赵氏有些犹豫,她出门是想避风头,又不是去吃苦的,不带个干活的,那一路上岂不是要她亲自干活?   李故儿见状赶紧说,“榴花嫂子留下,舅舅和舅母带我去是一样的。”   赵氏皱眉看着殷勤的李故儿,对这个便宜外甥女,她说不上多喜欢,愿意给她白吃白喝养着,一方面是因为李故儿嘴巧机灵,每句话都能说到赵氏心坎上,让赵氏心情愉悦;更根本的原因则是李故儿年纪不小了,养两年就能嫁出去,白赚一份彩礼钱。   她知道李故儿不爱干活,但被欺压的人是她不喜欢的儿媳魏榴花,所以从没有管过,若是单独跟自己出去,想来李故儿是不敢偷懒耍滑头的。   去府城住一个多月时间,带个会说话的,总比带个让自己讨厌的好。   赵氏想清楚后点了点头,“那就一起走,老大夫妻留下看家种地。”   晚上回到自己屋里,云湖满心不解地对妻子低声说,“也不知道娘为什么突然改主意,这一大家子人一起去府城花销可不小,不过对咱们来说这样再好不过,你可以留下来照顾柚哥儿了。”   魏榴花点了点头,心里却并不松快,她把白天偷听到的话给丈夫学了一遍,担忧地说,“我得明天一大早就找机会把这事告诉华哥儿,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第22章 闹事   魏榴花偷偷找来时,秋华年正在院里的小菜地里种菜。   土是已经翻好整理成垄的,他把从山上捡的一大捆麻钱粗细的长棍间隔插在土垄两侧,六个一组扎起来,做成豆架,种了两垄的刀豆。   刀豆长得旺,这两垄够一家人吃整个夏秋了,和肉一起炖是绝配。   剩下的地方,秋华年种了一垄小白菜,一垄茄子,一垄辣椒,加上原本就有的韭菜和大葱,小菜园的菜色已经十分齐全。   东北的黑土地得天独厚,不用施加其他肥料,把种子撒下去浇上水,菜就能长出来。   看见魏榴花,秋华年放下农具洗了把手,请她坐在院里说。   当魏榴花把周氏和赵氏的对话复述完之后,秋华年不由得挑了下眉。   拐子绑架案的前因始末,杜家村里只有那天在族长家吃宴的人知道,因为王县令让他们在结案前不要外传,所以几人都没有往外说,秋华年还专门叮嘱了九九和春生,魏榴花自然不知道具体情况。   “秋富和秋贵被抓走至今没回来?”   “说是半个月了,周氏实在等不住了才在昨天来要说法。”   秋华年点头,按理说秋富和秋贵只是拐子案的边缘人员,并没有参与前面的系列案,王县令一直关着他们不放,看来这起案子牵扯的比他想的还深。   王县令抓人抓得迅速,秋家人没机会细问,估计还不知道秋华年和杜云瑟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   不然就不只是去找赵氏闹,还要来找他们了。   秋华年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赵氏他们要去府城陪杜云镜考院试?”   魏榴花笑道,“已经在收拾行李了,这两天就走,一去一个多月,我终于能轻松一点,可以光明正大回娘家收甜菜根了。”   秋华年的甜菜根又快用完了,魏榴花惦记着赚钱。   秋华年想到什么,“我感觉你娘家村子的甜菜根比其他地方的要甜。”   “大概是种的多了,每次留种都留长势最好的,渐渐的就全变甜了。”   秋华年心头一动,现代能够榨糖的甜菜是从国外传来的,但也是人工培育过的品种,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能在中国古代培育呢?   秋华年本想和他们买一些最好的甜菜种子自己培育,转念一想,魏榴花娘家村子的甜菜长得甜,除了种子外,可能还和村子的气候、土壤、水质有关,贸然换地方种怕是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下次回娘家的时候,让愿意的人选最好的甜菜种子,在原本的地方加肥种甜菜,如果能种出更甜的甜菜根,我三文钱一斤收购。”秋华年决定先让他们本村人试一试。   三文钱一斤,一个甜菜根两斤左右,共值六文,都比得上两个鸡蛋了!   魏榴花听得眼睛一亮,恨不得自己也回娘家去种甜菜根。   华哥儿嘴里从没有虚话,他能这么说,就证明甜菜根是可以种出更甜的品种的,山沟里赚点钱不容易,魏榴花决定下次回娘家时好好嘱咐父母和兄弟,一定要把这事办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魏榴花起身告辞,锅里的面筋刚蒸熟,秋华年切了几片让魏榴花带回去给柚哥儿吃,这些都是植物蛋白,可以给孩子补充营养。   魏榴花高高兴兴接过藏在篮子最下面,末了想起什么补充道,“华哥儿你让我注意李故儿,我这几天一直盯着她,没看见她用你说的纸包干什么事情。”   秋华年上次无意中在后山撞见遮遮掩掩的李故儿后,就提醒魏榴花让她注意了。   “你们家里有人突然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华哥儿你的意思是……纸里包的是药?”魏榴花一惊,赶紧仔细回想,“家里的水一直是云湖担的,饭都是我做的,她如果动手,我俩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我只是猜测,也有可能是其他东西,总之你要小心。”   魏榴花后怕地再三道谢,“幸好再有几日她就跟着去府城了,祸害不到我的柚哥儿。”   至于杜宝泉、杜云镜、赵氏和福宝?谁管他们!   如果不是云湖一直下不了决心,也没有好由头,魏榴花早就想闹着分家了。   秋华年本以为秋富和秋贵被抓的事秋家人赖不上自己,谁知他下午正在镇上卖糖,孟武栋突然急匆匆跑进了豆腐坊。   “华哥儿!先别卖糖了,快回家看看吧。”   一旁的孟圆菱被吓了一跳,“二哥你好好说话,这是怎么了?”   秋华年盖上装糖的篮子看向孟武栋,孟武栋缓了口气后说,“你娘家人到杜家村找你,好大一群堵在村口不走,连其他村子的人都去看热闹了,我半路听见路过的人在说这件事,赶紧回来告诉你。”   秋华年眉头深深皱起,“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说要见你,骂你不孝,你不出来他们就不走,你爹也在里面,还、还抱着你亲娘的牌位……”   孟圆菱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骂道,“呸!明明是他们自己卖的华哥儿,早就没关系了,不孝又怎样?”   “但凡打听一下,就知道华哥儿每天下午都在镇上卖糖,我看他们是故意趁华哥儿不在去闹的,这样才能把事情闹大!”   连过路的人都知道这事了,先扣一顶不孝的帽子,才好提条件拿捏秋华年。   秋华年吸了口气,“我先赶骡车回去。”   “快去吧!小心一点,糖放着我帮你卖。”   秋华年赶着骡车回村,在半路碰上了出来找自己的宝仁夫妻,三人急急回到村口时,秋家人还在那里哭天喊地。   “雪儿啊!你看看你生的好哥儿!他埋怨我因为穷卖了他,对他亲兄弟见死不救啊!”   “当初闹饥荒,家家都吃不饱饭,我们也是为了他能活下去才卖他的!要不是这样,他哪能有现在的好日子!”   “梅姐姐,你去的早,不然要被肚子里出来的黑心玩意儿气死,你的牌位来了,他都不愿意出来拜拜!”   “就算当了童养夫郎,他也是我们秋家的血脉,不管父母,自己每天吃香喝辣,他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杜家村村口,原主的父亲秋传宗和继母周氏抱着一个纸写的牌位高声哭骂,十来个上梁村来的秋家人围着他们,和杜家村的人对峙。   族长今天去县城看望云成,采购去府城考府试的东西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杜家村没个德高望重能主事的人。   杜家村这边,杜云瑟清俊的脸上隐含怒容,几次想要出声,但顾及到对面两人的身份和他们手中的牌位,又隐忍下来。   不得不说,秋家人确实找了个好突破口,秋华年对秋家再怨怼,也放不下自己早逝的亲娘,他们抱着梅雪儿的牌位往前面一站,杜家村的人甚至没办法推他们。   有眼尖的人看见秋华年,终于松了口气,“华哥儿!华哥儿回来了!”   虽然理智告诉他们秋华年在这件事中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可不知为什么,杜家村的人就是觉得,只要秋华年在,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秋家人已经造足了势,看见秋华年后开始变本加厉地责骂。   “不孝子!你还敢回来!”   “白眼狼,不顾父母,秋家白生你养你了!”   “这种恶毒的哥儿,就该被夫家休了卖掉!”   “把你赚的钱掏出来还给秋家,不然我们今天就不走了。”   “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去县衙陈情把你兄弟们放出来!”   ……   秋华年在宝仁和孟福月的保护下穿过人群,走到杜云瑟身边。面对杜云瑟担忧的目光,秋华年摇头笑了笑,看向秋家人。   “去县衙陈情?秋富和秋贵被县衙抓了?”   “他们被抓,我陈情有用?难不成我是县太爷流落在外的亲戚?”   他这么直白一问,让原本含糊其辞的秋家人不知该怎么说了。   总不能说他们找拐子拐你,事情败露被抓了,你去求情把他们放出来吧!   杜家村和其他村子来看热闹的人闻言都竖起耳朵,对啊,为什么秋富和秋贵被抓了非要秋华年去县衙陈情呢?   “你、你——”秋传宗一时没想好说辞。   “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先给我说清楚,不然我怎么陈情。”秋华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秋传宗卡了壳,周氏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华哥儿,你说这个可没意思了,不是你嫌杜云瑟穷,找上娘家想再捡个高枝儿攀吗?你兄弟为了帮你卷入人牙子的案子,你可不能不管!”   周氏一边说一边看秋华年身边的杜云瑟,她就不信,一个男人能忍得了这种事,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杜云瑟开始怀疑,秋华年就得低头息事宁人,事情便成功一半了!   秋华年听了她的话,一点都没有周氏预想中的慌乱,直接转头问杜云瑟,“你信吗?”   杜云瑟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信任与纵容,“无稽之谈。”   秋华年笑了声,“你听见了吗?我男人说他不信,你挑唆的水平有点低啊。”   围观的人们本来心里还犯嘀咕,见杜云瑟直截了当地说不信,都不再想这事了。人家小夫夫情比金坚,谁没眼色去多管闲事啊!   周氏难以置信,这世上怎么会有杜云瑟这样的男人,连绿帽子都不怀疑?果然像赵氏说的那样,秋华年早就成了只狐狸精,把男人迷的一道一道的!   秋传宗见周氏失利,终于反应过来,又抛出一个杀手锏。   “当初送你到杜家,是当童养夫郎,但没有签卖身文书,你和杜云瑟尚未完婚,你还是我们秋家的人。”   在所有人围观之下,秋传宗得意一笑,眯起浑浊的眼睛威胁道,“父母之命大于天,你不听我的话,我明日就去县衙告你,找个人牙子直接把你卖了!” 第23章 委屈   围观看戏的人听见秋传宗的话,心里都为他不耻。   农村人很少有签订文书的意识,许多事情由族长和友邻一见证,便算是成了,谁不知道秋华年是李寡妇用两斗高粱换来的,秋家人想钻这个空子,简直太不要脸了!   他们刚才还骂秋华年恶毒没良心?分明是在自我介绍!   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议论,秋传宗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若不是就秋贵一个命根子般的儿子,他也不会舍了老脸来杜家村这么闹。   他们是想在秋华年尚不知道真相时,用孝道逼秋华年这个苦主为秋富和秋贵求情。   反正这事归根结底是秋华年这个孽种的错,如果他赚了钱乖乖交给家里,跟他们走重新卖个富贵人家,哪里来的后面的风波!   秋传宗这么想着,看秋华年的目光愈发不善。   杜云瑟忍无可忍,秋华年却一把拉住他的手,示意他暂且不必发声。   秋华年的目光扫过杜家村这边围观的人,看见躲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赵氏,笑了一声,“其实我知道秋富和秋贵究竟是为什么被抓的。”   这话一出,了解内情的几个秋家人具是心中一惊,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认为秋华年是在诈唬。   毕竟秋富和秋贵被抓得急,官差二话不说直接押走了人,许多上梁村的人都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被抓,秋华年根本不可能知道。   “怎么,不信?”秋华年半真半假地说,“昨天周氏偷偷来杜家村见了一个人,她见的那个人对这些事可是一清二楚。”   杜家村只有一条进村的大路,一些昨天在村口劳作的村人认真看了看周氏的脸,纷纷记了起来,“是她,昨天午后单独进了村子,我当时还以为是谁家的远房亲戚。”   “她来我们村里干什么?如果是见华哥儿,为什么今天又来闹?”   “听华哥儿的意思,难道咱们村里有人和秋家人合谋?”   偷偷看热闹的赵氏见情况不对,转身想回家,可她站得太靠前了,在乌压压的人群中满头大汗地挤不出去。   秋华年意味深长地补充,“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得到消息的路又不只有一条。”   周氏听秋华年这么说,第一反应就是昨天她走之后,赵氏为了撇清关系找到秋华年把秋家人卖了。   她积攒的怒气和怨气瞬间爆发,找准赵氏冲了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都是你!我们家都是被你害的!你真以为你能没事儿?我这就把你做的好事当着你们村里人的面全抖出来!”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赵氏被揪地生痛,嘴里高呼,“快!快把她打走!”   杜云瑟见局面混乱,把秋华年护在身后,拉着他避远了一些。   族长不在,村里最能管事的人是他的长子宝仁和长媳孟福月,孟福月想起赵氏之前不承认提亲轻慢自己娘家侄子孟圆菱的事,撇了撇嘴,假意劝了几声,一点都没插手拦人。   赵氏为人蛮横,在村里人缘很差,况且听周氏的话,这事里面内情不小,所以赵氏身边的人也没有真心实意地帮忙。   云湖倒是急着想过去,被魏榴花狠狠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袖手旁观。   周氏一边撕赵氏一边骂,“你说秋华年长成了个狐狸精,到处勾引人,不如把他卖到该去的地方。”   “你说李寡妇当年没签文书,只要我们不认,理就在我们这边!”   “你说杜云瑟还没回来,他家没顶事的人,就算秋华年不愿意,也能想其他办法!”   “你……”   随着周氏的谩骂,杜家村的人看秋家人的目光越来越不善,秋家人急着想把周氏拉回来,孟福月一个闪身拦住他们,“干什么,想打群架?也不想想这是哪里,哪边人多!”   反应过来的杜家村的人们全围过来帮孟福月拦人,见局面完全脱离掌控,秋传宗焦急地想说些什么,一个不留神,他抱在怀里的前妻的牌位突然不见了。   秋传宗赶快寻找,看见那个自从交给人牙子后就再没见过的哥儿站在不远处,抱着纸写的牌位,冲他挑眉一笑。   秋传宗气得想过去打他,混乱中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直接摔了个狗吃屎,被人踩了好几脚爬不起来。   浑水摸鱼溜过来的云康和春生击了个掌,仗着个子小在别人反应过来前灵活地跑远了,守在外面的九九假意生气地训了他们两句,忍不住也笑了。   等周氏和赵氏终于撕扯完冷静下来,两人之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已经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被众人层层围观着,周氏心中的怒气虽还未完全消解,但已经开始后悔方才的冲动。   赵氏很想说自己没有给秋华年传递消息,可周氏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她头皮被撕烂了一块,嘴角肿了起来,只能在心里不停骂人。   就在这时,她们看见一双纤细的脚踝出现在自己视线中,抬头看去,秋华年由杜云瑟陪着笑眯眯地走到了她们面前。   “忘了说,其实我只知道你昨天来村里找赵氏,但你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秋华年语气轻快。   “在秋富和秋贵被官差抓走前,我就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   “因为那帮专拐年轻小哥儿去南方卖的拐子,是云瑟和他的朋友抓住的。”   秋华年明亮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弧度,笑得像一只小狐狸,“惊喜吗?”   周氏吐了口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秋华年垂眼看着她,抱紧了手中原主母亲梅雪儿的牌位。   “你、你——”赵氏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后怕,现在的秋华年让她感到恐惧!   秋华年正欲把赵氏的所作所为做实,围在外层的人突然纷纷喊道,“族长回来啦!”   杜家村杜氏一族的族长杜珍禾面色阴沉地走入人群,几个儿子和儿媳赶快围上去,言简意赅地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族长重重敲了一下拐杖,看向秋家人,“颠倒黑白算计华哥儿,倒打一耙上门闹事,你们真当老朽可欺不成?”   杜珍禾在十里八乡间名望不低,大家知道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很有见识,在县令跟前都说得上话,十分不好招惹。   见他发怒,秋家人一时不敢抬头。如果不是打探到杜珍禾今天要进城,他们也不敢直接来闹,谁想秋华年早就知道了真相,杜珍禾还回来的这么快,让他们的计划彻底泡汤。   族长看向地上的秋传宗,语气不善地说,“华哥儿是李寡妇拿粮食和你们换的,这些年李寡妇一直拿他当亲生的哥儿疼着,于情于理,他都和你们秋家没了关系。”   “关于文书,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简直可笑。半个月前,云瑟和华哥儿已经去县衙经县太爷的手办了婚书,就算你们闹到公堂上,也不占半点理。”   说完之后,他指挥村里人,“把周氏和秋传宗一起绑了,关进我家猪圈里。”   秋家人顿时不干了,但他们人少又理亏,根本不敢来硬的,只能嘴上抗议,“杜族长,你随便抓人就不怕犯国法吗!”   杜珍禾气定神闲地说,“随便抓人?我分明是拿下了两个对杜家村图谋不轨的朝廷重犯的家眷,何来犯法一说?”   “就算县太爷在这里,也会夸我处理得当。”   秋传宗想跑,几个杜家村的大小伙子立即上来抓住了他,秋家人有几个想阻拦,杜珍禾一句“你们是也想关猪圈还是也想进大牢”,立即打消了他们的心思。   抓住秋家夫妻后,族长转头对秋华年说,“华哥儿,你受委屈了,你父亲和继母你想怎么处理?”   秋华年垂眸沉默,握住了想要说话的杜云瑟的手,他吸了口气,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和酸涩,却无可奈何。   秋华年和杜云瑟都看出了族长的深意,族长只说秋传宗和周氏,半句不提赵氏,是想保住她。   赵氏给外人透露信息出主意,拐卖本村的夫郎,本是罪无可赦,理应一起交由县令处理,但她有个好儿子杜云镜。   杜云镜的天赋虽比不上杜云瑟,却也一直在县学名列前茅,二十岁不到就有把握考秀才,这个资质放在整个襄平府,也是能夸一句的。   眼看杜云镜马上要参加院试了,这时候他的母亲被牵扯进县令严查的拐子案,一定会影响他的前程。   杜云瑟是杜氏一族的麒麟子,杜云镜也是杜家村的青年才俊,在没有证据证明他本人犯了大错的情况下,族长肯定不忍心看他前功尽弃,只能保一手赵氏。   说到底,族长对杜云瑟和对杜云镜的关照与偏爱,根本原因是一致的,或许能分出高低,却无法因为一个抛弃另一个。   一旁的孟福月也反应过来自家公公的意思,不甘心地想说话,被宝仁拉住了。   见杜云瑟明显不满,族长内心充满了纠结与煎熬,看到秋华年拦住杜云瑟,才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秋华年闭了下眼,原主的杀身之仇还没有报,他自己也差点被赵氏算计坠入深渊,他当然想趁这个机会解决赵氏,但有族长护着,今天他已经不能拿赵氏怎么样了。   秋华年与族长对视,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挺直的脊背,缓缓握紧了双手。   秋华年不能责怪族长,杜珍禾是一位典型的农村宗族社会的大家长,在他心里,仁义礼智信非常重要,但宗族的利益远高于其他。   他曾经出于这些原因对秋华年一家帮助良多,现在他因为这个去帮助别人,也理所应当。   秋华年只是感到无力与压抑,原本大好的局面,眼看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隐患,为原主报仇,却因为族长的几句话不复存在,归根结底,是他的实力太弱,身份太低。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杜云瑟紧紧攥着,秋华年回头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示意自己没事。   既然今天已经无法对付赵氏,不如趁这个机会,敲定一些平时很难实现的事情。   在众人的注视下,秋华年双手抱起怀中生母的牌位,对族长说道,“其他事我暂且不论,但我要提坟,将我生母的坟提出上梁村,埋到杜家村的坟地附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秋传宗大骂,“你娘嫁给秋家,生是我们秋家的人,死是我们秋家的鬼,你一个哥儿有什么资格提坟!”   秋华年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那就和离。”   围观的人嘴里念叨,“和离、和离……可是人不都已经死了多少年了吗!”   哪有死人和离的!   秋华年不为所动,“既然死人能配冥婚,为什么逝者不能和活人和离?都是活人的规矩沟通到了地府里,一样的道理。”   秋华年顺畅地摆出自己的理由,“与秋传宗和离之后,我娘便只有我一个后人,我给她提坟理所应当,我如今是杜家村的人,自然是提到杜家村坟地附近。”   秋华年逻辑通顺地把整件事情捋了一遍,让别人一时挑不出毛病,但任凭是谁,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违和与诡异之处,不敢赞同。   “族长,您觉得有理吗?”秋华年也不需要别人的赞同,现在这个情况,秋家人已经翻不出花来,只要杜珍禾点头,事情就能成。   杜珍禾没有想到,秋华年在接受放过赵氏后,转手就给了他一个更大的难题。   他摸了摸胡子,不答反问,“女子和离限制颇多,你以什么理由为你亲娘和离?若是没有,怕是反而会影响你们的名声。”   杜珍禾并不赞同这件事,但他刚硬护下赵氏,不能接二连三地不给秋华年面子。   秋华年已经想好说辞,理由都是现成的,“秋富秋贵与拐子合谋是为了害我,事情败露下狱是因为云瑟,我与这家人已经不共戴天,自此断绝亲缘关系。我生母在天之灵不愿孤零零留在秋家,与犯夫犯妇同属一族,托梦于我,让我为她和离。”   “……”   杜珍禾深深地看着秋华年,托梦这个说辞显然是编的,但已经足够。   对秋华年来说,与残害自己的生父继母断绝关系,完成生母的托付理所应当;对已经亡故的梅雪儿来说,死了都要和朝廷重犯划清界限更是没人挑的出毛病,甚至还能赞一声贞洁烈妇。   杜珍禾开始怀疑,自己为了杜云镜让秋华年寒心,真的对吗?可他不能反悔,因为杜云镜毕竟是杜氏一族前途光明的读书人。   一个宗族想要长远发展,内部一定要稳定,保持一个平衡,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绝不能彻底乱起来。   最后,杜珍禾叹气道,“华哥儿说的有道理,稍后请来乡约地保见证,让秋传宗签了和离书,请阴阳看日子提坟。”   秋传宗当然不想答应,但他已经被杜家村的人抓住,不想签也得签。   打发了看热闹的人,一行人来到族长家,秋华年亲自执笔写了和离书,由族长等人看过签字后,逼着秋传宗画了押。   秋传宗在猪圈里不甘地大骂,“孽种!畜生!当初就该把你一把掐死!”   “婊子养的——呜呜呜——”   孟福月听不下去,抓了把猪粪塞进秋传宗口中,转身去洗手。   秋华年把画了押的和离书折好放入怀里,居高临下看着满口猪粪的秋传宗,低声说道,“我在上梁村时年纪尚幼,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听到过。”   “逃荒到上梁村的梅雪儿为什么嫁给了你这个废物,你心里一清二楚。”   “和离恐怕是她多年的心愿,可惜人活着时没做到,死后终于成了。”   “秋传宗,亏心事做多了一定会遭报应的,你以为没有?错了,我就是你的报应。”   直呼其名说完这番话,秋华年不再逗留,转身离开,走出族长家前,杜云瑟突然回头对族长行了一礼。   “云瑟,你——”   “云瑟无由央请族长,但赵氏母子三番两次欺辱谋害我的夫郎,我杜云瑟绝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不等杜珍禾回应,杜云瑟快步追上了秋华年。   秋华年低着头脚步匆忙,一直走到空旷无人的小河边,整个人才像泄了气般不再那么紧绷着,看着涓涓流水沉默不语。   杜云瑟掩不住眼中的心疼与愧疚,在他看来,若不是自己身份尚且低微,华哥儿今日也不会受这样的委屈,明明已经问出了一个罪魁祸首,却只能忍着让她逍遥法外。   秋华年有些心累,自己的感情与来源于原主记忆的情绪一直回荡在他胸腔中,久不散去,看着杜云瑟深情忧切的眼神,他的心快速跳了几下,鼻子突然一酸。   秋华年吸了口气,哑声说,“我要拿钱给我娘买棺材,请阴阳。”   “好。”   “埋在爹娘的坟对面的那片山坳上,山清水秀,还能看见、看见……”   “好。”   “杜云瑟,你尽早给我考个状元回来,今天的气我就受这一次。”   “好。”   杜云瑟没忍住,上前轻轻拥住了秋华年。   他不敢触碰对方的身体,手只是隔着衣服虚虚地贴在秋华年光滑漂亮的脊背上,轻柔的像羽毛一样。   在这样一个克制又意味隽永的拥抱中,秋华年渐渐平复了情绪。   “回家吧。”秋华年摇了摇头,笑了一声,“九九和春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回家吃饭。”   “好。”杜云瑟跟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   虽然族长最后保住了赵氏,但当时周氏当众说了那么多,杜家村的人都对她的所作所为心里门清。   此事之后,赵氏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福宝出门也讨不到好脸色,他们在村里实在待不下去,只能提前启程去府城陪杜云镜院试。   赵氏原本的计划是只租一辆车,由她带着福宝和杜云镜一起乘坐,李故儿和杜宝泉则去厚着脸皮蹭族长家送云成到府城考府试的车。   现下闹出这样的事,赵氏知道自己在族长面前已经彻底没脸了,不敢去蹭车,只好咬牙一口气租了两辆车。   从漳县到府城坐马车需要三天时间,一辆车租金三钱银子,掏钱的时候,赵氏的心都在滴血,丈夫杜宝泉的埋怨更让她有苦说不出,虽然这些事都是她出的主意,但杜宝泉从头到尾也没反对劝阻啊!   赵氏一家人离村前夜,秋华年和杜云瑟去小河边散步,好巧不巧又看见了李故儿。   李故儿是从后山方向来的,低着头行色匆匆,快到近前才注意到秋华年两人。   她先看见秋华年,眼中一闪而过恐慌与怨毒,接着目光落在杜云瑟身上,突然愣在了原地。   因为嫉妒秋华年被杜云镜看上眼,加上杜云镜一直不喜欢杜云瑟,她在村里传了很多杜云镜告诉她的杜云瑟的闲话,后来杜云瑟回村,秋华年越来越能干,她怕被清算,一直躲着这家人,今晚是她第一次看清杜云瑟的样子。   月光之下,河水潺潺,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她心心念念的杜云镜与之相较,如同萤火之于皎月般黯淡失色,不值一提。   秋华年见李故儿一直盯着杜云瑟看,挑了下眉,心头莫名有些不悦,往前走了半步,“故姐儿今天又去见谁了?”   李故儿终于回神,口中前言不搭后语地搪塞道,“我能去见谁?你少胡说!我就是晚上出来逛逛。”   说完之后,她按着怀中刚到手的东西匆匆离去。   她已经没有更好的路了,这次陪杜云镜去府城的机会绝无仅有,必须好好把握,有了托娘家村子的老相好弄到的这两味药,一切一定能水到渠成。   ……   第二天天没亮,赵氏一家带足银钱,由长子云湖赶着骡车离开村子去了漳县,与杜云镜汇合前往府城。   下午时候,云湖独自赶着骡车回来,没有赵氏盯着,魏榴花终于敢光明正大地来找秋华年了。   “那天真是吓到我了,就怕她反应过来,怀疑她和周氏的话是我传给你的。”魏榴花摇头后怕。   “我知道你们还没分家,当然不会忘了这点。”   秋华年专门说自己不知道对话的内容,只知道周氏来了杜家村,让她们以为秋华年从头到尾都是在诈她们,就是为了这个。   秋华年拿了一根高粱饴逗柚哥儿,魏榴花把孩子抱了出来,柚哥儿虽然还是非常瘦弱,但脸色已经不见黑青,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下巴尖尖的,很招人喜欢。   魏榴花看见停在院里梨树下的新棺材,棺材花了秋华年一两银子,用的是足有三寸厚的好木材,涂着鲜亮的彩绘。   “提坟的日子定了?”   “已经定了,也和上梁村的村长说好了,阴阳看了三天后的日子,到时候家里会摆几桌席,嫂子记得来吃席。”   魏榴花答应到时候来灶上帮忙,心里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替亡母和离提坟的奇事,秋华年一个哥儿居然真的办成了。   九九在屋里和秋华年买的那两匹棉布搏斗,她快把布上的纹理印进脑子里了,还是不敢动剪刀,生怕弄坏了珍贵的布料。   魏榴花在外面看见,忍不住过去比划着指点了几句,秋华年记起之前想给九九请女红老师的事情,直接说,“嫂子以后有空多教一教我家九九,我来备拜师礼和学费。”   魏榴花赶紧摇头,“九九想学什么来问我就行,哪用得着这些。”   秋华年却坚持道,“我想让九九把嫂子会的从头全部学一遍,学人吃饭的手艺,于情于理都该拜师,这样九九也学得更认真。”   魏榴花囊中羞涩,内心几番纠结后答应了,“好,我保证绝对不藏私,把我会的一样一样全教给九九。”   魏榴花的女红手艺,在杜家村是十分出名的。   九九听了喜不自胜,从屋子里跑出来,学着杜云瑟教的礼仪拜师,魏榴花被弄得手足无措,满脸涨红,心中高兴得厉害,这还是她第一次因为手艺被人敬重,之前得到的只有赵氏和小姑子巧星的压榨。   秋华年给魏榴花拿了半斤肉,六个鸡蛋,一盘高粱饴和一盘豆腐干,凑够了四样拜师礼,本来还想给学费,但魏榴花坚持不要,说现在太早了,等九九学出个样子后再收。   赵氏一家离村当日晚上,云成回到了杜家村,他专门从县学回村祭祖,然后再出发去府城考童生。   族长有心请杜云瑟指点云成几句,因为先前袒护赵氏的事,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孟福月第二天清晨拿了些礼物亲自带着云成上门找杜云瑟。   杜云瑟没有推却,带着云成去上房考教他的功课,提点破题和做文章的思路。   秋华年把孟福月送的鸡蛋和肉收起来,和她在院里闲聊。   “我心里也恨赵氏恨得牙痒痒,可谁叫她有个好儿子,我公公舍不得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只能让她继续逍遥了,你别太埋怨,以后还有机会。”   秋华年笑着摇头,“族长也帮了我和云瑟很多,我们没有因为这件事埋怨他,今日就算是族长直接让人叫云瑟去指导云成,云瑟也会去的。”   “我知道你们两口子都是身正气清的好孩子,是我公公自己觉得脸上无光,一时不敢见你俩。”   孟福月看着院里的棺材,换了个话题,“云成去府城考试我们夫妻要跟着去,提坟时帮不上忙,但你宝仁叔已经安排好了,无论是跟着去上梁村的人手,还是挖坟穴的人手都不用你操心。”   “秋传宗和周氏怎么样了?”秋华年问。   孟福月见秋华年连爹娘都不叫了,心跳快了几分,片刻后却觉得爽快舒服。   “还在猪圈里关着呢,每天给点水和饭,关几天死不了人,我公公和上梁村的村长说好了,怕他们捣乱,等你提完坟再放他们回去。”   上梁村是杂姓聚居的村子,秋家不是村里最大的姓,现任村长也不姓秋,不会为了秋传宗一家和杜家村硬拼。   在秋华年为生母提坟这件事上,杜珍禾还是尽了力的。   杜云瑟指导了云成足足一个多时辰,云成回家后,族长问他,“云瑟怎么说?”   “云瑟兄长问了我四书和孝经,还让我背了几篇在县学做的文章给他听,我文章中的不足他全指了出来,不懂的地方他也全部回答了。”   云成顿了顿后说,“兄长的学问绝不只在秀才的水平,哪怕举人、进士也当得,更难得的是,无论我的问题在他眼中多么简单,他也没有因此不耐和敷衍。”   云成回家后听说了赵氏谋害华年嫂子的事,对爷爷的选择,他不太赞同。他在县学与杜云镜同窗了近一个月,实在没看出这个同族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杜珍禾闻言喟叹,“云瑟是个好孩子,你要以他为榜样与他多交往,老大家的,你在村里也多帮着些华哥儿。”   中午吃过饭后,云成要出发了,提前租好的马车已经到了村口,许多村里人都过来相送。   孟武栋也驾着骡车带着孟圆菱来送表弟赶考,孟圆菱张了几次口,趁人不注意把云成拉到一边,递给他一个荷包。   “我自己做的,里面有提神醒脑的药材,专门托人去县城配的,不许嫌弃!”   云成拿着荷包,“菱表哥你哪来的钱?”   孟圆菱可爱的脸上有些许得意,“我有几天帮华哥儿卖糖,华哥儿分我的。”   “你好好考试,去了府城不许乱玩,不敢生病,知道吗?”   孟圆菱说完之后,像怕被人发现一样飞快溜走了,两人间的小插曲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云成的眼睛追着孟圆菱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神,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再多看几眼菱表哥,看他笑起来时脸颊上的酒窝。   马车另一边,孟福月在和秋华年说话,“路上花个三四天时间,到府城离考试还有几天,等考试结果出来再回来,少说也要十几天,我们怕是赶不上种棉花了,华哥儿你随便支使我家老二老三,不用客气。”   秋华年笑着点头,“祝云成考运亨通,你们一路平安。”   “借你吉言,我们先去探个路,把要注意的事情记清楚,云瑟去考院试的时候就方便了。”   云成一家三口离开村子后,秋华年开始为提坟的事忙活起来。   请阴阳、破土、挖穴这些事虽已安排好,秋华年也得自己再过目几遍,免得到时候出差错。   此外提坟算是小白事,结束后还需要在家里摆几桌席,请帮忙的人好好吃一顿。   秋华年向孟家豆腐坊定了二十斤豆腐,买了二十斤大骨头,十斤肉,十条鱼,十斤糯米和白面,五斤干粉条,一斤白糖,加上各种调料和农家蔬菜,凑了十桌席面。   主食是参了玉米面的大馒头,每桌都有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糯米甜丸子,一条红烧鱼,一碗粉条炒肉,一盆玉米骨头汤,其他素菜随叫随添。   杜家村的妇女和哥儿们自觉来帮忙,提前处理好了需要的菜,用篦子和菜罩护好放在室内,等当天拿出来一炒就行。   到了提坟当天,杜云瑟早起后没有读书,和秋华年一起给棉花苗根部喷了土农肥,把育种盘挪到房顶吸收光照,接着收拾好东西,坐上骡车出发去上梁村。   加上和族长家、魏榴花家、孟圆菱家借的骡车,一共四辆骡车载着十几个人声势浩大地到了上梁村,远远就有在上梁村外的田里劳作的人跟着偷看。   阴阳先生算好的破土的时辰是午时一刻,此时距离正时还有一个多小时,上梁村村长接待了他们,让村人带他们去秋传宗家休息。   一路上,许多人都站在路边偷偷看他们。   上梁村这六七年间变化不大,秋华年依稀能从原主的记忆中看见似曾相识的东西,找到眼熟的路。   比起他大差不差对得上的记忆,上梁村的人却有些不敢认秋华年了。   秋华年十岁被卖,之后一直没回来过,上梁村的人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瘦到只剩骨头的小哥儿身上,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面容秀美、自信大方的哥儿,好些人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这是华哥儿?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确实是那个差点被生父和后娘饿死打死的华哥儿。因为他的脸和他的生母梅雪儿有六七分相似,上梁村再没有哪家人有这样的好容貌了。   到了秋传宗家,秋家的几个叔伯都躲着不见人,生怕杜家村的人突然发难,把他们也抓走。   秋家人气势汹汹去闹事反而丢了个大脸,秋富秋贵被抓的原因也瞒不住了,上梁村其他姓的人担心秋家人连累到自己,联合起来警告他们,让他们再惹上官司就滚出村子。   所以现在的秋家在上梁村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最后,还是秋华年的一个远方三叔奶奶颤颤巍巍地过来拿钥匙给他们开门。   秋华年记得这位三叔奶奶,原主小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她家,她给过原主一小块儿高粱饼子,原主两口就咽了下去。   这事被她儿子看到,当即在族里大闹了一场,原主挨了一顿打,三叔奶奶也再没敢给过他东西。   秋华年上前扶住老人,三叔奶奶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上下看了一遍,“真是华哥儿回来了?”   “是我,三叔奶奶。”   “好、好……”   秋华年接过钥匙,杜云瑟去打开门,秋华年吸了口气走进去,找出板凳招呼大家在院里坐下,板凳不够用,就直接坐桌子和台子上。   三叔奶奶几次欲言又止,秋华年见状说,“这儿没外人,您想说什么只管说,不用怕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   今天跟着他们来的都是平日在村里关系好信得过的人,听到什么不会乱说,更不会回头就告诉秋家人。   三叔奶奶颤颤巍巍地问,“你是来给你娘提坟的?”   见秋华年点头,她又追问,“真和离了?雪儿不是传宗的人了?”   秋华年肯定后,白发苍苍皮肤干瘪的老人突然流下两道浑浊的眼泪,“造孽啊!造孽啊!”   她哭得伤心,秋华年见状也有些难受,但该问的话还是要问,“三叔奶奶,我记得我娘是你捡回来的,还听说她当时不是自愿嫁给秋传宗的,您能给我详细说说吗?”   三叔奶奶嘴里依旧念叨着造孽,秋华年一再追问之下,她才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大约十七八年前,东北边境战事紧张,南边也水灾频发,整个国家动荡不安,漳县经常有大批流民路过,村人们出村不时还会在路边看见陌生的尸体。   三叔奶奶有次去山里摘野菜,在丛林间看见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二十左右的姑娘,虽然穿着粗衣,却细皮嫩肉的,不像是乡下人。   她本以为这个姑娘已经死了,好奇过去看了看,才发现她只是脱力晕倒,还能喘气。   三叔奶奶觉得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把她救了回去,但这姑娘醒来后对自己的来历绝口不提,也不说去哪里能找到她的家人,时间久了,秋家有些人便坐不住了。   “那天传宗说镇上大集有便宜鸡鸭苗卖,我早早就出门了,却没看见他说的东西,等我回家,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你娘捂着衣服在炕上大哭,脸上身上全是血印子,我才知道事情不好了。”   “你娘要寻短见,被我拦了下来,我劝她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她不说自己是哪里人,也没家人来找,不如就在上梁村安顿下来,传宗好歹有手有脚吃得起饭,我给她做主,让传宗好好办个酒席把她娶了。”   “我没想到,传宗他、他真的是个畜生啊!”   “你出生后,传宗嫌弃你是个哥儿,你娘的身子越来越不行生不了孩子,脸也没最开始那么好看了,他便动不动就对你娘拳打脚踢,关着她不许出门不许见人,我怎么劝都劝不住。”   “你娘还没死,他就和隔壁村的小寡妇周氏勾搭在了一起,直接带到家里厮混。”   “我最后一眼看见你娘,她瘦得不成人样,连炕都下不来。她跟我提了一句你,又没再继续说,我知道,她是心里清楚我说话不管用,托付了也白托付。”   “最后,她只跟我说,她说——‘三叔婶婶,当初不如直接叫我死了。’”   “她说——‘我不想死了还埋在这儿,我想和离,我要回家。’”   历经世事的老人想起当初,捂着心肺泪流不止,“造孽啊!造孽啊!”   院里杜家村的人都听得揪心,杜云瑟握住秋华年的手,担忧心疼地看着他。   秋华年压着心中的酸涩问,“您知道我娘的来历吗?”   三叔奶奶摇头,“她对这些绝口不提,最艰难的时候也没透露过一个字,但我听口音,感觉她是在南边长大的。”   “对了,我刚救回她时,她给我说雪儿只是她的小名,她大名叫梅争春,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争抢的争,春天的春?”秋华年不确定地问。   “对、对,她说梅花的本意或许不是要开在雪里,是不服气想争春天,所以才开得比其他花都早了,这话我一直记到了现在,但她后面再也没说过这个名字。”   秋华年沉默了很久,原主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虚弱的、沉默的、模糊的,直到今天,秋华年才隐约知道了她曾经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孩。   杜云瑟轻声劝慰道,“至少知道了名字,你想找,我们就一直找,总有一天能找到娘的来历。”   秋华年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今天只是第一步,总能找到的。” 第24章 功劳   休整一会儿后,杜家村一行人将骡车赶到上梁村的坟山下,六位力气大的小伙子从车上卸下新棺材,放在木头绑成的支架上,一边三个人把支架抬起扛在肩上。   支架正前方中央栓着一条小孩手臂粗细的麻绳,其他人走在前面,排成一列拉着麻绳上山,一起合力将新棺材运到了梅雪儿的坟茔边上。   因为许久无人祭奠和打理,坟头土已经被雨淋塌了小半,长满了杂草。   看风水的阴阳先生也到了,提坟讲究尸骨不能见光,秋华年取出半匹提前准备好的黑麻布,让几个人对着日头的方向把麻布展开举起来,遮住坟头上的阳光。   等到了吉日吉时,阴阳拿出一把犁,念完破土咒,在坟土上用犁划了一道,这意味着可以动土了,还闲着的人便拿出自带的铁锹,一铲一铲挖开残破的坟土。   梅雪儿下葬的十分敷衍仓促,众人挖了不到一米,就挖到了棺材壁只有手指头厚的粗制薄棺。   棺材已经被腐蚀地摇摇欲坠,有经验的人下了绳子,小心翼翼地把棺材绑好提到平地上,举着黑麻布的人全程默契地配合调整方向和角度,不让阳光照在尸骨上打扰死者的安眠。   杜云瑟跟着秋华年一起跪了下来,女婿半个儿,梅雪儿身世不详,只有秋华年一个后代,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可以上手为梅雪儿敛骨。   没有好棺材的保护,薄棺中的森森白骨与破烂的衣服乱成一团,看起来无比凄凉。   她曾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妹,曾去过哪些地方,读过哪些诗书,如今都只剩黑土中凌乱的白骨。   阴阳摇铃念经,苍凉古老的经文在山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秋华年取出专门买的一丈白缎,与杜云瑟一起慎重而悲切地把白骨收入白缎中包裹起来,放入画着彩绘的结实的新棺材中。   棺材盒盖,下钉封棺,众人收起黑麻布,流程还没有结束。   动了土自然要回土神,待杜家村的人把坟坑和空棺材重新填好后,阴阳在坟圈子四角和后土的位置烧了黄钱,念了安土神咒,上梁村这边的步骤才全部完成。   明媚的阳光下,骡车拉着收敛了尸骨的新棺材离开上梁村,秋华年下意识回头,那个在原主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村子一点点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这一离开,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半个多时辰后,骡车到了杜家村的坟山下,新坟地前两天就请阴阳选好地方破了土,挖好了坟坑,按照秋华年的意思,在一个山清水秀,较为偏僻和安静,但能看见李寡妇的坟的位置。   其他人不明白秋华年为什么坚持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原主在这个世界的衣冠冢也在那里。   等到下一个吉时,阴阳又走了一遍流程,厚实的彩绘棺材盖着黑麻布埋入挖了两米多深的坟坑中,垒起的高土浇水压成新的坟头,木头墓碑上写好“先母梅雪儿之墓”,一切才终于尘埃落定。(注1)   因为尚不清楚她为什么隐瞒身份,梅争春这个名字暂时还不能用。   烧完黄钱和纸钱,一行人沿着山路回村,半路时,天空突然下起了牛毛般细密的小雨,连衣襟都无法沾湿,却打湿了秋华年扑扇的睫毛。   回到村子,突如其来的小雨已经停了,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一声遥远处传来的轻叹。   胡秋燕在秋华年不在时全权负责席面的筹备,她让云康和春生守在村口,远远看见提坟的人回来了就跑着告诉她。   秋华年回到自家院子,院里院外已经摆好了十张桌子和一堆板凳,大半是和其他人家借的。   秋华年家的两口灶不够用,胡秋燕又借了几个邻居家的灶,听到他们回来,好几个灶口一起开始炒菜热饭,不一会儿就上全了席面。   秋华年让大家落座,感谢了所有为提坟出力帮忙的人,秋华年和杜云瑟昨天专程上门请了族长,族长也在席上说了两句,宣告着两家人之间因赵氏而起的隔阂暂时消解。   席上有的菜是漳县农村办席时常见的,有的则是秋华年自己改编的,菜品粗糙但色香味俱全,让村人们吃得津津有味。   加了许多白糖和大枣的糯米甜丸子遭到了孩子们的疯抢,炖得奶白浓香的玉米大骨汤则让秋华年被反复问及具体做法。   玉米在农村到处都是,骨头比起肉便宜得多,其他好菜吃不起,这道汤问清楚做法还是能在家做一做的。   这场席后,提坟的最后一个步骤专门完成,在古代农村社会,这意味着秋华年为母和离与提坟的事过了明路,得到了情理上的正式承认。   一直忙到夕阳漫天,秋华年终于和帮忙的人一起把所有借来的碗筷与桌凳清洗完归还。   他收拾好灶台,将挑出来还能吃的剩饭剩菜分给做饭洗碗的人后,疲惫地关上了院门。   杜云瑟挑来清水烧热,两人轮流用大浴桶洗了澡,在大梨树下休息晾发。   月上梢头,清晖满地,九九和春生已经睡了,秋华年手里绕着自己乌黑的长发乱玩,放轻声音说,“这次提坟一共花了二两五钱银子,接下来一个月手里得紧一些,不然你去府城考院试的钱就不够了。”   棺材花了一两,敛骨的白缎花了七钱银子,这是两项最大的花销,其余请阴阳先生、买办席的食材、买黑麻布等零零碎碎加起来,共花了八钱银子。   目前家中的储蓄已经只剩一两多银子了,如果不是孟武栋这些天打通了许多高粱饴外销的路子,让秋华年的日收入稳定在了150文以上,秋华年也不敢花这么多。   秋华年一条条计算,“每天存一百二十文,距离你考试还有一个多月,够攒个三两多银子,来去路费加上在府城住宿吃饭,应该勉强够用了。”   “就是不知道人情往来的开销需要多少,院试同榜的秀才都是你以后的人脉,总得请客吃饭交际一下。”   秋华年边说边用手指无意识地乱绕自己的头发,回过神时,发尾已经打了结,扯了几下都扯不开。   杜云瑟看不下去,轻轻拉过他乌黑柔顺的长发,一点点耐心地解了起来。   “你不用这么辛苦,怎样的条件做怎样的事,朋友贵精不贵多,酒肉朋友不交也罢。”   秋华年顺着他的动作一下下点头,他不是那种为了省钱就亏待自己的人,之所以计划每天只存一百二十文,就是为了留出三十文的日常支出,用来改善伙食,提高生活质量。   努力是为了好好生活,绝对不能本末倒置。   家里四个人里,九九和春生是正在长身体的小孩,杜云瑟既要干活还要读书,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都不小,秋华年也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吃食和营养必须跟上。   秋华年刚来时买的两只半大母鸡已经能下蛋了,家里不缺粮食,九九和春生摘野菜也摘得勤快,鸡圈里的鸡饲料充足,母鸡下的蛋自然多了,四只鸡一天至少有四个蛋,有时甚至有五六个。   现在家里的生活标准是每人每天一颗鸡蛋,每顿都有豆腐,主食参一半的白米白面,五天正式吃一顿肉。   在秋华年的合理调配下,九九和春生的身体已经十分健康,头发乌黑皮肤白皙,杜云瑟的悉心教导则让他们的气质渐渐成型,举手投足开始进退有度,胡秋燕时不时打趣说,地主家都不一定养得出这样的孩子。   前几日,甚至有人来和秋华年问九九的亲事,吓得秋华年赶紧推脱,直言近几年都不会考虑这些事。   九九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这也太早了吧!   杜云瑟轻柔地解开了秋华年缠乱的头发,柔顺的发丝从指尖滑落,惹得人心头发痒。   他抬头看向秋华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椅背半睡了过去,头顶梨树落下几片洁白的花瓣,沾染在他眉间,遮住了殷红的眉心痣。   杜云瑟忍不住抬手,想拂去落花,手指即将触碰上树下美人的眉心时,秋华年突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杜云瑟蜷缩起手指,收回了手臂。   “困了快去睡吧,今日忙了一整天,明早晚些起床。”   秋华年打了个哈欠,没反应过来杜云瑟刚才在做什么,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回左耳房了。   又过了几天,育种盘里的棉花苗已经长到了能移栽的程度,再长下去盘里就装不下了。   秋华年忙着给三亩水地翻土施肥,单人手推犁还是没有成功做出来,但有骡子的帮忙,加上他改造加固过的曲辕犁,整体劳动量依旧减少了至少几倍。   秋华年先在地里平铺上加了草木灰的农家肥作为基肥,然后让骡子拉着曲辕犁把三亩地翻了几次,令其中的杂草也变成肥料进入土中,最后把土地分出垄和沟,田地才算是整理好了。   杜云瑟每日读半天书,下地干半天活,族长家人手多,忙完他们那一亩棉花地后也过来帮忙,很快就整完了三亩地。   秋华年想给帮忙的人工钱,却没人要,毕竟跟着秋华年学会种棉花的本事已经是无价的了。   这天秋华年检查完育种盘里的棉花苗的情况,正打算挑个日子往田里移栽,突然收到了王县令派人传来的消息。   “王县令让我们明日去一趟县衙?”秋华年把育种盘放回原处,“传信的人有说具体是什么事吗?”   “王县令说等我们到县衙再详说。”杜云瑟帮他打水洗手,“应该是拐子案终于结案了。”   秋华年眼睛一亮,秋传宗和周氏被放回去后没几天,就又被官差押走了,秋富和秋贵也不知具体情况,秋华年听到消息后难免担心节外生枝,现在这一切终于有了结果。   秋华年和杜云瑟空了一天时间,赶着骡车到漳县县衙。   王县令处理完公务后,中午在县衙后堂见了他们。   比起上次见面,王县令瘦了一些,但面泛红光,唇角带笑,显然心情非常好。   “云瑟啊,你这一回来,可让我立了一件大功!”   见两人不解,王县令抚须笑言,“看在云瑟是立功之人的份上,我给你们说一说内情,你们切记不可外传。”   “你们或许不知,我们隔壁县出过一位宫里的贵人,十几年前她还在乡野时,家中有一位弟弟被拐子拐走了,贵人发达后一直想找弟弟,为此还专门请旨叮嘱过襄平府的一众父母官,可惜年月久远,遍寻不到。”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已经没有希望了,谁知我审问半个多月前抓住的那批拐子时,竟问出了一些眉目!”   王县令抚掌解释,“此事关系重大,要加急层层上报到宫里等待回音,所以拖了许久,日前宫里传旨提走了所有案犯进京审问,我才敢告知你们始末。”   至于案犯进京后要怎么审问,宫里的贵人最后能不能找到自己弟弟,就不是他们能关心的了。   “因为结果未定,宫里暂时没有赏赐跟来,但我已经将你和吴深的功劳尽数写在奏折中呈交,待京中的消息和赏赐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你!”   如果杜云瑟只是一介草民,王县令不一定会把他的功劳写进奏折,但杜云瑟眼看着前途无量,王县令当然不会目光短浅到独吞好处。   王县令今日叫他们来主要就是为了当面说这件事,他又问了杜云瑟一些考试相关的事情,便去继续处理公务了。   临走前他说,“对了,你们救的那个小哥儿的家人一直想感谢你们,之前因为不能外泄案情,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们恩人具体是谁,趁今天这个机会,不如见上一见。”   王县令已经提前让县衙的杂役去通知那家人了,秋华年和杜云瑟刚出县衙,就被他们迎到了家中。   这户人家姓卫,在城南开了一家调料铺子,家里还有一个做醋做酱的小工坊,在县城里算是富户了。   被拐的小哥儿是男主人卫德兴最小的孩子,当时他独自去街上买珠钗,一不留神被拐子用药迷晕,塞进了箱子里。   “家中老母自栎哥儿不见后便茶饭不思,幸好有恩人搭救,不然我们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栎哥儿自被拐过一次后就受了惊吓,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卫德兴让他拜见过恩人后就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秋华年冷眼瞧着,感觉卫德兴对栎哥儿并没有多么上心,再听他话里话外都是对杜云瑟的关注,当即心下了然。   恐怕是王县令的态度让卫德兴觉得救了栎哥儿的人不一般,他才坚持要当面道谢,比起感谢对方救了自己的孩子,投机结交才是主要目的。   杜云瑟也看出了这点,言语冷淡敷衍起来。   聊了一会儿后,卫德兴暗中打量了几眼秋华年,堆着笑打听,“不知另一位恩公如今住在哪里?我知道了好把谢礼送过去。”   秋华年迎着他的视线一笑,“吴公子还没有传回消息,我们也不知道。卫老板不如把谢礼一起给我们,等有了信后我们找人捎给他。”   其实吴深已经托过往商队给杜云瑟带了信,说了自己的住处和现状,但这些显然不必告诉别有所图的卫德兴。   卫德兴又在话中明里暗里打听吴深有没有婚配,杜云瑟没有回答,让卫德兴讨了个无趣。   气氛不好,待了十几分钟后,杜云瑟和秋华年便起身告辞,卫德兴见自己的打算不成,没有多留,让家人送上谢礼。   一共是红纸包着的一吊铜钱、一匹棉布、醋酱油盐各半斤、时兴红腐乳一小罐,吴深也有一份一样的。   这些东西看起来多,实际上一份谢礼的市价加起来也就不到二两银子,很多还是卫家调料铺子自己卖的,成本更低,远不及卫德兴最早准备送的。   如果不是先前用的借口是要谢恩人,怕王县令那边知道了不好交代,卫德兴连这些谢礼都不想送。   “我家栎哥儿毕竟是个还没出嫁的小哥儿,劳烦恩公不要把他被拐过的事说出去,不然怕影响他日后找夫婿。”   “城里人家讲究多些,不像村里乡里,年轻的哥儿四处乱跑都无碍。”   这句话有暗讽秋华年没规矩的意思,杜云瑟修眉一皱,秋华年已经抢着笑了声,“城里的讲究确实多,不像我们村里乡里,听见野狗乱叫唤都是直接拿棍赶走的。”   卫德兴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杜云瑟温柔地看了秋华年一眼,对卫德兴点头道,“谢礼已收,我们恩情两清,日后也不必再来往了,卫老板何必以己度人觉得我们是多舌之人?”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卫德兴终于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躲在后面的卫栎出来沉默地给他奉茶。   卫德兴看着小儿子的脸气不打一处来,他和夫人长相都一般,却走大运生了一个清丽的哥儿,随着卫栎一点点长大,卫德兴的心思也多了起来。   他不想浪费地把卫栎嫁进普通人家,一心想攀一个高枝儿,只要有机会,哪怕送给权贵人家当妾也不是不行。   可惜漳县的县令王楚慈年纪过大,在美色上也无爱好,让卫德兴无从安排,其他的有权势之人他更没有机会接触。   这次卫栎被拐后,他先是暴怒,觉得此事会影响自己的谋划,在从县令和县衙其他人口中探听到救了卫栎的人不简单,其中一位还是年轻的七品武官后,卫德兴又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就是现成的理由!   比起只是童生且已有婚配的杜云瑟,吴深符合卫德兴的目标,只可惜对方早已奔赴东北边境不知具体住处,他本想从杜云瑟这里问出信息,杜云瑟和他的夫郎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男人们说话,哪有一个哥儿插嘴的道理!   卫德兴把茶杯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在卫栎手上,白皙的皮肤瞬间红了一片,卫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字都不敢说,卫德兴仍不消气。   “都怪你这个废物,你当时若是醒来,直接赖上那位武官,哪里还需要我再费心!”   ……   秋华年和杜云瑟离开卫家后,便去城里的万事镖局下单给吴深送东西,这家镖局在东北有不少分局,吴深上次的信就是他们捎来的,镖局的镖头似乎与吴深有交情。   因为调料不方便运输,秋华年只给吴深送了铜钱和棉布,单独补了二百文钱,杜云瑟借纸笔给吴深写了一封短信说明原委。   听到他们是给吴深送东西,镖局的人怎么说都不肯收钱,“我们镖头上次来时专门嘱咐过,在万事镖局无论是吴小将军给别人送东西,还是别人给他送东西都不用花钱,您二位就别客气了。”   “从这里到吴小将军驻守的靖山卫快马只用五天时间,路都是我们走熟了的,东西和信保管好好送到,您就放心吧!”   走出镖局,秋华年笑道,“吴深这么快就在边境交到好朋友了,真厉害啊。”   杜云瑟点头,“他本就擅长义气结交,东北边境又有许多他父亲的余泽,自然是如鱼得水。”   若非如此,圣上也不会把吴深这步棋下到这里。   “刚才那位卫老板分明是看上了吴深,想要一位金龟婿,又瞧不起我们这两个村里人,话里话外都是傲慢。”   杜云瑟从不在意别人轻视自己,可这样的目光落在华哥儿身上却让他心中极为不悦,“让你受委屈了。”   秋华年笑了笑,“委屈说不上,只是……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之前一直在村里和镇上,感觉不太明显,今天见了位县城的富户,秋华年终于明确意识到“哥儿”在这个时代的许多限制和无奈。   裕朝虽然风气较为开放,但针对女子和哥儿的无理由的压迫依旧存在,秋华年只能尽力让自己变得更有底气,保护好身边在乎的人,也一直记住自己是谁。   ……   千里之外,九重宫城内,年近五十依旧龙虎精神的当今天子元化帝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伴君多年的首领太监温幸立即上前小声提醒,“陛下可想休息一会儿,用一道百味韵羹?”   元化帝闭眼嗯了一声,“百味韵羹?是谁送来的?”   “是康妃娘娘送来的,娘娘不敢打扰陛下,还在殿外候着,陛下您看?”   “朕方才正批到了和她弟弟有关的奏折,让她进来吧。”   温幸应声后亲自出殿,请康妃娘娘进殿,这位十几年前由平贤王进上的乡野美人年近四十,依旧容貌娇美,多年的深宫生活为她添上了雍容华贵的气质,如同一株独占雕栏的粉艳牡丹。   元化帝免了她的礼,赐座御前,“朕已让大理寺严查此案,不日便会有结果,你家中人丁稀少,待寻回你弟弟后,朕为他封一个侯爵,好叫你宽心。”   康妃起身谢恩,元化帝又说,“再过几天是出宫去日坛祭日神的日子,今年你陪我一起去吧。”   站在殿门边上的康妃宫里的大宫女采莲低着头听得咋舌,兄弟封侯、出宫祭日神,这可都是皇后才有的待遇!   自从先皇后离世,圣上再未提过立后之事,宫里几位有皇子傍身的娘娘都从未有过这样的荣耀。   圣上年纪未老,康妃娘娘独得盛宠,太子殿下又因为江南结党案失了圣心被软禁在东宫,如果康妃娘娘肚子争气,博一个皇后甚至太后之位出来也不是不可能啊!   平贤王殿下知道了这事,怕是会喜不自禁……   比起采莲的激动,康妃依旧保持着平稳柔静谢了恩,看不出半点野心,元化帝和她聊了几句,挥手让她退下了。   待走出谨身殿几十米后,采莲忍不住对康妃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待祭过日神,再找回侯爷正式封侯,您就是这后宫嫔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注2)   康妃淡淡地笑了笑,“不可胡言。”   她看着这位从平贤王府带出来,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大宫女,把所有情绪与想法都压在心底。   什么封侯,什么祭日神,什么后宫嫔妃第一人,她统统都不在乎,她只仍深深记得自己真正的仇人是谁,为此隐忍一生都绝不罢休。   谨身殿中跑出一个小太监追了上来,采莲看见后不再说话,小太监上前行了一礼,传达了元化帝的口谕。   “圣上告诉娘娘,漳县县令奏折中的杜云瑟与吴深有功当赏,但他们的师长仍是戴罪之身,不可赏赐过多,让娘娘赏些书籍、兵甲之类实用的物件就好。”   待小太监走后,采莲摇头低声笑道,“吴大将军与文大儒真是把圣上得罪狠了,连给小辈的赏赐都要专门叮嘱一下,就怕娘娘大方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康妃没有说话,径直朝自己宫里走去。   伴君十多年,她无比清楚这位戎马半生踩着兄弟们的血登上皇位的皇上是什么性格,他专门让小太监出来传话,绝不是因为厌恶吴定山和文晖阳,而是要给有心之人演一场戏。   除此之外,在那些人心里无足轻重的杜云瑟和吴深,也已经是被元化帝放在眼里的刀。   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磨刀的计划被人打乱,也不允许计划之外的人给这两把刀施恩。   至于真正被选中的执刀人,康妃猜得到,却不会乱说。   她封号里的康字取自已故的先皇后的名字,许多人都知道她是因为与先皇后长得像所以盛宠不歇,但他们似乎忘了,被软禁在东宫的那位被剪去羽翼的太子,才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注1:提坟流程改编自作者家乡风俗   注2:文中皇宫布局参考南京明故宫 第25章 农忙   好不容易进一趟县城,秋华年打算在城里多转一转。   两人把骡车寄存在镖局,在县城的街道上散步。   漳县以钟鼓楼和县衙为中心,共有东西南北各四条主干道,城北是富人区,街道两旁有许多装修精致的店铺,白天时铺子门窗大开,能看见里面昂贵的布匹、首饰、香料、书籍。   城南多小巷民居,骡马市场、菜市场都在这边,许多走街串巷的小贩高声叫卖,担夫走卒来来往往,充满了市井生活气息。   秋华年上辈子看惯了千篇一律的街景,不爱逛街,到了古代却喜欢上街道带给人的新奇感。   他拉着杜云瑟从这头串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看归看,乱花钱是不可能的,最后也只是花了五文钱买了几团各色棉线,九九最近学女红学的很认真,家里几种单色线已经满足不了她创作的欲望了。   秋华年本来觉得九九年纪还小,每天抽一点时间学女红就行,可九九自己却迷上了女红尤其是绣花的感觉,今天想绣青蛙,明天想绣小鱼,每次绣好,秋华年都是一顿夸。   起初秋华年还不理解,后来想起在现代许多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喜欢做手工玩过家家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只要九九喜欢,想绣就绣吧,穿着领口有小鱼的衣服出门也挺别致的。   最后回家前,秋华年走进一家收拾的很整齐的调料铺子。   “掌柜的有红糖吗?”   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脚大手粗,面色红润,一看就是能当家做主的。   她闻言站起来道,“有,白糖一斤120文,红糖一斤80文。”   “给我来二斤红糖。”秋华年直接说。   这是用来做给棉花防虫的生物酵素的,秋华年本打算多攒些钱再买,谁知今天意外收到了卫德兴的谢礼,索性一齐买了。   生物酵素这东西,发酵时间久一点,效果也会更好一些。   女掌柜听到秋华年下了这么大一个单子,当即笑着去身后架子上给他称红糖。   秋华年发现这家调料铺子似乎也在自酿醋和酱,又问她,“掌柜的,我想买一些酿醋剩下的醋渣的话,是怎么个卖法?”   女掌柜摆了摆手,“我家醋渣都是填坑里当肥料的,从没卖过,上门就是客,你要的少的话我送你一点。”   秋华年笑着摇头,“我要半缸醋渣,你还是开个价吧。”   “半缸?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买这么多这东西。”女掌柜指着后面的醋缸说,“半缸醋渣一口价二十文,要的时候你自己拿麻袋来装。”   “我种东西用它,三个月后来买。”秋华年笑着随口解释了一句。   醋渣和生物酵素一样,也是用来给棉花防虫的,棉花到了开花期后容易遭受虫害,处理不当会极大损害产量,必须用科学的方法严阵以待。   而这生物酵素加醋渣的组合防虫法,是秋华年在现代时和老家一位种棉花的老农学的,不用化工农药就能有效防虫。   掌柜的还在称糖,秋华年在铺子里打量,这家调料铺子进门旁的架子上摆着许多调料,他一一看过去,没看见想找的东西。   “掌柜的,怎么不见你家卖红腐乳?”   卫德兴的谢礼中有一罐红腐乳,秋华年本以为这是漳县调料铺子的常见产品,好奇想问一问价格。   女掌柜闻言道,“红腐乳只有隔壁街的卫记调料铺有,据说是他家一个走商的朋友从京中运来的,你想要只能去那儿买。”   “红腐乳卖的好吗?”   “买的人里尝新鲜的多,毕竟是独一份的京货,有些特别爱这个味道,有些只是凑热闹,毕竟一罐红腐乳要卖80文,只有闲钱多的人家才一直买着吃。”   80文?秋华年心头一动,他会做红腐乳,能算出这一罐的成本最多20文钱,没想到竟能卖到80文。   “既然价格高也有人买,为什么县里其他铺子不自己做红腐乳卖?”   女掌柜闻言笑了一声,“哪那么容易,就算专门去一趟京城,也学不到做它的方子。”   “卫记调料铺的掌柜卫德兴说,他卖的红腐乳的味道在京中也是一绝,方子是那家腐乳坊的秘传,除非和他一样有走京城的商队的人脉,否则根本进不到货。”   秋华年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误区。   红腐乳是中国传统美食,最早可追溯到北魏时期,在秋华年上辈子那个时间线的明朝已经有了成熟的商业制作模式,所以秋华年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只要想做就能做。   但事实上,古代信息流传速度慢、范围窄,许多方子和手艺又因为门户之见不轻易外传,动荡年间,时常有好东西因此彻底失传,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红腐乳或许在京中已经十分常见,但制作它的方子却根本没有流传到东北地区。不像现代,拿出手机打开软件搜索,立即能找到几十个不同的做法供你参考和选择。   “如果有大批红腐乳的货,你愿意进货在铺子里卖吗?”   “要是有,谁不想赚钱呢……”女掌柜开始还以为秋华年在开玩笑,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顿时眼睛一亮,“我这里能卖出去的有限,但如果你的货比卫记便宜,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好去处。”   原来这位女掌柜名叫黄二娘,她还有一位姐姐叫黄大娘,在县城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食肆,姐妹二人都已和夫家和离立了女户,在漳县大小算两个名人。   “我姐姐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卫记开始卖红腐乳后,姐姐买了几罐回去,研究出了几种新菜,请老顾客试吃时广受好评。”   “姐姐本想从卫记以批发价大量购买红腐乳,正式推出新菜,可卫德兴听说了这事,却以我们姐妹不守妇道为由不给她出货,要我姐姐必须把新菜的方子都交出来他才肯卖,红腐乳的价格还提到了100文一罐。”   “我姐姐和我一样气性大,哪受得了这个,索性不买红腐乳了,新菜的事也搁置了下来。”   秋华年听完,有些佩服黄二娘与她姐姐黄大娘,在古代两位女子能活得这么洒脱,还能打拼出自己的家业,很不容易。   至于卫德兴,秋华年刚才已经见识过对方瞧不起女人和哥儿的德性了,再次听说他的恶行,毫不意外,心里对这个人的评价更低了几分。   黄二娘大手一挥说,“这位哥儿,我替我姐姐做主了,咱们说个实诚价,卫记的红腐乳一罐里大概有一斤腐乳,单价80文,你如果有方子能做出来,我姐姐的食肆以70文一斤的价收购。”   “到时候你直接带着红腐乳来铺子找我,我黄二娘的名声在街坊间可是响当当的,绝不会骗你!”   秋华年又找到一个利润不低的赚钱方法,当即答应下来,打算回去先尝一尝卫记红腐乳的味道,然后根据现代的方子改良出最好的版本。   因为收了谢礼,又找到了卖红腐乳的路子,秋华年心里高兴,回杜家村时花60文买了一斤上好的羊肉,打算晚上好好吃顿肉庆祝一下。   漳县人吃羊肉多用炖煮之法,秋华年买的是鲜嫩的羊羔肉,他觉得炖煮太浪费,决定试着做一道羊肉馅饼。   秋华年先用清水和半把玉米面搓洗去羊肉的膻味和血腥味,再将其切成指节大小的方块,羊肉不能切的太碎,不然没有口感。   切好的羊肉加入盐、辣椒粉和葱姜水,抓拌后腌制半小时,可以让羊肉彻底入味,并且鲜嫩多汁。   趁腌制羊肉的功夫,秋华年取了整整一碗白面,加水和成较为柔软的面团,他做饭的时候,春生一直跑前跑后帮忙给灶口添柴烧火,九九在树下绣花,眼睛不住地往灶台方向看,期待晚饭的美食。   待羊肉腌好,面团也松弛好了,秋华年把面分成大小一致的面剂子,用擀面杖轻松擀成薄薄的面皮,抓一把羊肉,一把切成碎末的葱,放进面皮后包起来一压,圆形的饼胚就做好了。   洁白的饼胚面皮只有薄薄一层,里面大块的羊肉依稀可见,看得人直流口水,秋华年取来豆油抹在饼胚两面,直接把它们贴在烧热的铁锅壁上。   不多时候,羊肉的香气便飘满了整个院子,混着辣椒和葱香,令人食欲大开,春生站在灶台边上咽口水,九九也绣不下去花了。   秋华年掌握好火候,拿着锅铲利落地给饼子翻了个面,已经烤得金黄的那一面朝上露出来,连秋华年自己都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他走到上房窗边,隔着打开的窗子,笑着问回来后抓紧时间读书的杜云瑟,“据说书籍是精神的粮食,你把精神粮食吃饱了,待会儿还吃得下去羊肉饼吗?”   杜云瑟从浩瀚书海中回神,无奈而温柔地看着窗外的人,华哥儿总是说一些新奇的话,这句“书籍是精神的粮食”他从未听过,细想却十分有道理。   他展颜一笑,“书是精神的粮食,可我这肉体凡胎,还要仰仗华哥儿吃饭。”   秋华年欣赏了一会儿小龙男清贵英俊的脸,吃完自己专属的“精神粮食”,回去继续做饭。   一斤羊肉烙了十个薄软浓香的羊肉饼,九九和春生一人一个,秋华年和杜云瑟各吃完一个后又一起分了一个饼,剩下五个收进篮子里盖好布,明日中午热了还能再吃一顿。   坐在铺满金红色夕阳的院里,咬一口油酥薄软的羊肉饼,浓郁的肉汁立即在口中爆开,大块的羊肉嫩而有嚼劲,带给人无比的满足感,再配上一勺野菜豆腐汤,农家菜的美味比京中精致昂贵的宴席更让人身心愉悦。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好好吃了一顿,下地干活的日子紧随其后。   棉花苗生长的温度不能低于十七度,现在正是适合移栽的地里的时候,东北全年整体气温低,再晚一些,就来不及在秋冬降温前结出成熟的棉桃了。   棉花不能种得太密集,县城的棉花商人告诉秋华年,在他老家一亩地能种三千多株棉花,秋华年根据杜家村土地的实际情况考虑过后,决定一亩地种两千多株就够了。   为了尽快把棉花苗全部移栽进地里,减少生长差,秋华年一家四人齐齐上阵,杜云瑟暂停读书,九九也不学女红了,秋华年提前做了一大批高粱饴委托给孟武栋和孟圆菱代卖,把时间全部花在三亩棉花上。   早上鸡叫时,秋华年和杜云瑟便起床,一个准备一天的吃食,一个挑水和整理棉花苗,让棉花苗和育种盘能轻松分离。   一家人都起床吃过早饭后,便拎着装水的篮子,端着育种盘,扛着农具去地里干活。   骡子给翻地节省了许多力气,到了移栽这一步还是得纯人工操作,秋华年和杜云瑟一人拿着一个长锄头,在整理好的田垄上每隔一尺刨一个浅坑,九九和春生就跟在后面,往浅坑里放棉花苗,用手拢土把它栽好。   一个育种盘里的棉花苗栽完了,两个孩子便跑回家再合力端一盘新的过来。   一个育种盘里有三百多株棉花苗,一亩地得用大概七个盘子的苗。   从早上忙到中午,累了就喝口水坐在地头的田埂上休息一会儿,乏了就聊会儿天,一直到午饭时候,四人才回家热了冷饭吃了,在炕上躺了半个时辰。   这还是幸好家里这三亩水地都离村子较近,否则中午根本没有时间回家休息,只能在附近找棵树浅寐一会儿。   真正下地干活,才知道农人之艰难,秋华年在现代时种过一阵子地,也有点吃不消。   他这具身体本就弱,到了下午竟有些起不来,胳膊和腰酸得不像是自己的。秋华年艰难地撑着胳膊坐起来,杜云瑟在门外看见,几步进来把他按回了炕上。   “下午我自己去吧,你和两个孩子都多休息休息。”   秋华年还想挣扎,“这怎么行,说好要一起干活,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地里。而且咱们一早上才种了四盘棉花苗,刚过半亩地,我还想三天内把棉花苗全移栽完呢。”   农业种植中时机是非常神奇和重要的,往往只是晚个三四天时间,后栽的苗就没有前栽的苗长势好。   杜云瑟看见秋华年白皙的掌心已经被锄头柄磨得有些红肿,转身去水缸取水,沾湿了一条细麻布,敷在秋华年手上。   冰凉湿润的感觉让秋华年下意识吸了口气,手掌后知后觉感到火辣辣的痛感,再这么下去,种完棉花前手先别要了。   杜云瑟看得心疼,“我晚上趁月亮继续移苗,一定能在三天内把棉花苗移栽完,你快躺着吧。”   秋华年张了张嘴,感觉手上的热意一路传到了脸上,实在拗不过杜云瑟,只能囫囵地点了点头。   晚饭时候,秋华年身上终于没有那么酸痛了,他在篮子里装上吃食,拎着锄头和下午指导九九缝的粗制棉布手套去地头找杜云瑟。   太阳西偏,日头已经不再热烈耀眼,空气中弥漫着土地的芬芳,杜家村外的田地里还有不少农人在劳作,秋华年远远就看见了杜云瑟。   他穿着老旧的短衣,挽起裤腿,腰间束着一根麻绳,打扮与周围的农人相比毫无异处,可秋华年就是觉得,这样的杜云瑟依旧好看极了,连从鼻梁滑落脸颊的汗珠都让人心跳加速。   杜云瑟抬头看见秋华年,拎着锄头走过来,“华哥儿,你怎么来了?”   秋华年没忍住,抬手用衣袖给他擦了擦汗,杜云瑟弯腰低头,凑近了一些让秋华年更方便。   “我来给你送饭,等你吃过了和你一起移栽棉花苗。”   见杜云瑟面露不赞同之色,秋华年抢先说,“这会儿太阳已经不热了,我也休息了一下午,没有那么累。而且你看,我请九九用棉布缝了两双手套,戴上它锄头柄就不磨手了。”   家里现在有富余的棉布,秋华年不在这方面节省,本以为九九可能会心疼,但实际上,九九在听到棉布手套能保护手不被磨肿后,立即按照秋华年说的样式,裁布给两个哥哥一人缝了一双。   秋华年展示了五指分开的棉布手套,指着不远处地头的一棵大柳树说,“快,我们去那边坐着吃饭,吃完饭继续移栽棉花苗。”   杜云瑟一下午移栽了一盘多一点的棉花苗,一亩地还差几分,想在三天里移栽完三亩地,今天必须再栽一盘多。   在柳树下席地而坐,秋华年打开篮子,递给杜云瑟一个里面装了骨头汤的竹筒,又从麻布里取出两个刚热过的还散发着香气的白面馅饼。   馅饼是豆腐野菜馅的,秋华年拌馅的时候舍得用油和调料,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馅料和麦香十足的纯白面饼皮在口腔中混合,立即告慰了劳累一天的身体。   一些村人干完活从地里回家,路过他们,看见杜云瑟手中的吃食,大多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我下午还问云瑟,为什么不见华哥儿下地,他说华哥儿身子受不住在家休息,可真是羡慕死我了。”   “我男人要是有云瑟一半贴心,我就烧高香了!”   “快别做梦了你!你倒是看看华哥儿给云瑟送的什么饭,纯白面的饼子,里面还有豆腐,一闻味道就知道加了不少豆油。”   “瞧你说的,我要是有这么多白面和豆油,我也能做这样的饼子!”   ……   面对善意的调侃,秋华年全都笑着接受,不时跟着打趣几句;也有几个人心生嫉妒,说话夹枪带棒,秋华年不惯着他们,当场就阴阳怪气了回去。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杜云瑟和秋华年继续种地,九九和春生中途给他们送了一盘棉花苗和喝的凉白开。   为了让秋华年干活时不要太快太累,杜云瑟一边刨坑,一边和秋华年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两人从天南聊到海北,红日西沉,繁星点点,在轻松的聊天氛围中,身体上的疲倦也没那么明显了。   终于种完一亩地的棉花苗,杜云瑟拿起农具和篮子,和秋华年一起伴着星光回家,漆黑静谧的农村流淌着安宁的曲调,不时有一两声狗吠随着他们的脚步响起,很快又重归宁静。   “我真没想到,你体力这么好。”秋华年边走边抻胳膊,缓解酸痛。   都说书生文弱,可杜云瑟干起活来一点都没有文弱的样子,力气比他上辈子都大得多,秋华年怀疑,杜云瑟挺拔修长的身姿下,肌肉一点都不少,属于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型身材。   应该有腹肌……   秋华年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立即把脸扭到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不该乱想,耳根有些发热。   杜云瑟不明白秋华年的异常出于什么原因,实事求是地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两项便与强身健体有关,我一直勤学不辍。”   “老师常说,儒生不可迂腐弱质,文要能辩经明法,武也要能护理卫道。”   秋华年听完,想起上辈子看过的关于“战斗孔子”的论调,什么“朝闻道夕可死矣”的意思是早上知道了你家的路晚上你就能死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意思是孔子静坐河边,河上漂浮着无数敌人的尸体……(注1)   这些论调有的是故意调侃,有的是因为文化差异和翻译错误,被外国人理解错意思又被搬回了国内,当不得真。但历史上真实的孔子确实不是文弱腐儒,而是一位身高八尺,门徒无数,佩剑周游列国,主张“以直报怨”的猛男。   秋华年感觉文晖阳大儒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已经变了,“你老师该不会,也是位猛男吧?”   杜云瑟这些日子里已经练出了无障碍理解秋华年奇言怪语的能力,“老师年轻时,曾因平贤王欺辱儒生一事与其辩道,劝说无果后,拔出圣上御赐之剑,砍掉了平贤王的帽缨。”   秋华年咋舌,猛男,这确实是真猛男。   他悄悄打量杜云瑟,被这样一位恩师教大,杜云瑟恐怕也有怒如雷霆的一面,就是不知道什么情况下才能被激发出来。   回到家,杜云瑟帮秋华年烧水,两人前后清洗了一下身体,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陷入黑甜的梦乡前,秋华年唯一的念头只有幸好换了新棉花被褥,不然冷硬的炕不知该多么折磨人。   在梦中,他看见了成片的丰收的棉花,还来不及高兴,又看见阴魂不散的秋传宗和周氏上门打秋风,口口声声说这三亩棉花的收成都是他们的。   秋华年正在和他们争论,族长出现带着其他村人一起赶跑了两人,他刚松了口气,一转头,就见赵氏奸笑着站在他背后,伸手把他推进了深渊,杜云镜、李故儿和福宝刺耳的笑声像乌鸦般在他头顶回荡。   “华哥儿、华哥儿,快醒醒。”   秋华年头昏脑胀地睁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左耳房的炕上,窗外天色已亮,杜云瑟站在炕边担忧地看着自己,两个孩子都已经起床不见了。   “什么时候了?”秋华年声音有些哑。   “鸡刚叫过,九九和春生见你没醒,没有吵你,我刚才在屋外看见你好像魇住了?”   秋华年喝了口杜云瑟送到嘴边的凉白开,摇头把刚才的梦境掐尖去尾地讲了讲。   “其实稍微想一下就知道,秋传宗一家子都被押解进京了,赵氏一家也去了府城,根本不可能出现,我梦里死活没反应过来,才会翻来覆去出不来。”   杜云瑟轻轻帮他归拢头发,“你太累了。”   秋华年把头半蹭在他温热的掌心,嗯了一声,“这两天把棉花苗栽完,再把红腐乳腌进罐里,就能好好休息几天了,等卖了红腐乳,你也差不多该去府城赶考了,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逛逛。”   秋华年嘴里说着休息,实际上依旧安排计划了一堆事,杜云瑟拿他没办法,只能心中暗暗决定以后要看着些华哥儿,让他多休息,不能让他再不顾身体地揽活干了。   族长家只种了一亩棉花地,一天就移栽完了所有棉花苗,第二日又分了两个人帮秋华年家栽苗,大大缓解了劳动压力。   他们坚持不要钱,秋华年便又让九九做了两双棉布手套送给两人,并且管了他们的一日三餐。   拿着秋华年给的手套,族长家二儿子和三儿子啧啧称奇,“我干了这么多年农活,还是第一次往手上套棉布,到底是华哥儿会疼人,我们两个也跟着沾光了。”   有这一双棉布手套,这两天活就不算白干,何况华哥儿管的饭也用料实诚,味道好吃,就算爹不催他们,他们也乐意过来帮忙。   见秋华年腰酸背痛神情勉强,两人都让秋华年不必强撑着,杜云瑟也坚持让秋华年回去休息。   “华哥儿,我们加上云瑟,再有一天半就能把三亩地的棉花苗全栽完了,你快回去吧,万一累坏了身体才是亏了。”   秋华年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回家去做饭,等到饭点再送水和饭到田间。   胡秋燕家干活的人也少,但她家只种了一亩棉花,不着急,拖了两三天才把一亩地的苗全栽好,从鱼塘里捞了一尾肥嫩的鲤鱼到秋华年家庆祝。   秋华年用辣椒和终于舍得买了的花椒炝锅,倒入族长家二儿媳送的酸菜炒出香味,加沸水和片成厚片的大鲤鱼,做了一大盆酸辣可口的酸菜鱼,请帮了忙的人一起吃了一顿饭。   棉花苗栽到地里后,有大概半个月的缓苗期,需要时不时根据苗的发育情况进行补种和移苗,但这些事的工作量比起大规模移苗,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   对只种了棉花的秋华年家来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农闲时期。   九九和族长二儿子宝义家的存兰玩的好,两个小姑娘在饭桌上嘀嘀咕咕了半天,待吃过饭外人都离开后,九九不好意思地找到秋华年。   “华哥哥,我能不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呀?”   ————————   注1:文中提到“战斗孔子”相关论语翻译来源于网络,属于错误翻译。“逝者如斯夫”一句为阿拉伯媒体误翻引用,原新闻中说“遵循孔子教导,中国静坐河边,河上漂浮敌人的尸体”,脑洞不大都联想不到原文是哪句(狗头) 第26章 红腐乳   秋华年有些讶异地挑眉,九九性格内向,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向秋华年提出请求,“九九说说看?”   “存兰说隔壁镇过几天要办一个桃花宴,存兰她娘会带她去,我也想去。”   九九怕秋华年不放心,补充道,“坐骡车一个半时辰就能到,当天就能回来。”   秋华年了然,九九是想出门玩了,一直把这个年龄的孩子拘在家里确实不好,秋华年不信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一套,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得多出门见世面,才能全面发展。   “我明天去问问具体情况,如果方便的话托存兰娘带你一起去。”   第二天秋华年找到族长家二儿媳,问她桃花宴的事情。   族长家二儿媳叫叶桃红,是从隔壁镇嫁过来的,长了一双秀气的丹凤眼,模样与女儿存兰有六七分像。   听秋华年问桃花宴的事,叶桃红知道这是存兰告诉九九的,笑着解释道,“我们镇上出过一位姓宋的举人老爷,前几年告老还乡,在乡里种了一大片桃林,他家夫人是江南人,喜好风雅和热闹,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都会请同乡的女眷和哥儿去桃林办宴。”   “举人太太架子轻,宴会上没什么讲究,就是大家一起吃果子,聊天,玩投壶、马吊牌这些从南边带来的游戏,不会玩的也有人教,得胜多了还有彩头拿。”   “我虽然已经出嫁多年,但家里的嫂子一直记挂我,每年都叫我一起去,华哥儿想让九九去的话,我顺手带上她,就说是我婆家的小姑娘,正好和存兰做个伴。”   秋华年觉得去这个桃花宴可以让九九涨见识,和叶桃红约好,待她五日后赴宴时带着九九一起去。   回家告诉九九这个好消息,九九一张小脸兴奋地通红,在地上来回打转,已经忍不住思考给自己那天穿的衣服上绣什么花了。   在魏榴花的帮助下,秋华年一家四口的新衣服已经做出来了。   棉布宽裕,九九给秋华年也做了长款衣袍,样子是魏榴花给城里一家富户的年轻哥儿做衣服时学的,有束腰、翻领、弓袋袖,秋华年试穿的时候,显得漂亮又干练。   因为这些日子活重,怕弄脏弄破衣服,秋华年一直收着新衣服没有穿,打算等去府城的时候再穿。   九九去桃花宴自然要穿新衣服,现下还有时间,她想给衣服上加上绣花,把自己新学的手艺用出来。   最后,九九和存兰商量了半天,决定一人在衣领上绣一枝桃花,九九负责绣花,存兰负责当天摘漂亮的野花编成头饰佩戴。   两个孩子全心为桃花宴做准备,敲定了打扮,又缠着问秋华年马吊牌怎么玩,秋华年上辈子拍视频时还真选过这个选题,索性用边角木料磨了四十张竖长的薄木牌,用笔墨在上面写上十字、万字、索子、文钱的花式,做了一副简易的马吊牌。   马吊牌是麻将的前身,一局游戏里有四个人一起玩,玩牌时需要算牌和取舍,是一种很有趣的益智游戏。   秋华年教过规则后,让九九、存兰、春生和云康闲暇时凑在一起玩。   春生和云康虽然年纪小,但十分聪明,很快就理解了规则,存兰上手慢些,花了好几局才明白玩法,最让秋华年惊讶的是九九,小姑娘不显山露水,一上牌桌就大杀四方,算牌从无遗漏,十局里面能赢八局。   叶桃红也和女儿学了马吊牌的玩法,忍不住让自家男人宝义仿制了一副,没事干时就找妯娌和相熟的友邻们来上一局。   “要么说华哥儿能干呢,这马吊牌我之前只在举人太太哪儿听过,一直没学会玩法,华哥儿不但会玩,还能直接把牌做出来!”   ……   见孩子们玩得开心,秋华年开始做红腐乳了,卫德兴谢礼中的红腐乳他已经尝过,味道不错,但并不难超越,秋华年有信心做出更好吃的。   去镇上卖糖时,秋华年一口气和孟家豆腐坊订了足足五十斤的豆腐,买了三个大陶坛子,一小罐黄酒和十几种复杂的调料,把手里的一两银子几乎全花了出去,满满当当堆在骡车上。   孟圆菱看得摸不着头脑,“华哥儿,你家又要办席?”   就算办席,这些东西也过于多了!   秋华年笑了笑,卖了个关子,“不是办席,我打算再做一种小吃卖。”   孟圆菱听得眼睛一亮,“那你又能多赚钱了,我家的豆腐也能卖得更多了。”   孟圆菱一点都不怀疑秋华年做的东西能赚钱,在他心里,秋华年已经和财神座下的童子画上了等号。   “好,以后用豆腐只用你们家的!”秋华年笑眯眯地说。   孟圆菱不好意思地低头,脸颊上的酒窝一闪一闪,“华哥儿,你做好了一定要让我尝尝。”   “放心,少不了你的,到时候给你家送半斤尝鲜。”   ……   回到家后,秋华年把几个直径一米多的大圆簸箕全部洗干净,用开水烫过,放在正午的太阳下晒干,完成杀菌步骤。   做红腐乳的第一步是发酵臭豆腐,这个过程不能有一点杂菌,否则得到的就不是能吃的臭豆腐,而是真的“臭豆腐”了。   秋华年把放簸箕的架子搬到阳光一直照不到的墙根,将五十斤上锅蒸过的豆腐切成麻将大小的方块,平铺在簸箕上,待其在温热通风的环境里自然发酵。   三天多后,豆腐表面长起一层绵密细软的白色长绒毛,臭豆腐已经发酵好了,如果绒毛是黑色和绿色的,则说明臭豆腐已经坏了,不能吃了。   秋华年给三个大坛子高温消毒,把盐、花椒、辣椒、红曲米分别炒熟后捣成粉末,混合成腌料,用长筷子夹着臭豆腐,先沾一遍黄酒,再厚厚裹上腌料,放入坛子里。   最后,秋华年用炒过的八角、桂皮、香叶等香料加葱姜煮成水,冷却过滤后倒入坛子中,又倒入剩余的黄酒,密封好坛口。   等发酵个一周左右时间,红腐乳就做好了。   为了不外泄配方,秋华年依旧在买调料时打乱了比例,还买了一些用不到的东西,让有心之人无法通过打听购物清单顺利推出具体配方。   红腐乳在坛子里妥善保存能保质几个月,秋华年做了两坛满坛的,打算进城卖给黄大娘,前面两坛没装完剩下的散装进第三个坛子里,待做好之后可以留着送人和自己吃。   秋华年对人说红腐乳的方子是自己生母教的,自己研究改进了一下,提坟之事后杜家村的人多少都知道梅雪儿来历有些不一般,没有人怀疑什么。   到了参加桃花宴那天,天蒙蒙亮,叶桃红就带着存兰来接九九了。   两个小姑娘都穿着干净的衣服,衣领绣着桃花,乌黑的头发上别着漂亮的野花发钗,看上去可爱极了。   秋华年给九九装了一小荷包的高粱饴,又给了她几枚铜钱以备不时之需,千叮万嘱后,目送她坐上族长家的骡车远去。   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还不见九九的人影,秋华年有些着急,去族长家问了几遍,都说族长的二儿子宝义已经去接了,但还没回来。   问了三遍后,杜云瑟做决定道,“我们赶车去看看,到那里只有一条大路,说不定半路能遇到。”   族长家的人也在着急,闻言纷纷赞成。   秋华年和杜云瑟把板车和骡子拉出院子,伴着夕阳出了村,走了大概一刻钟路,就看见了宝义的骡车。   “宝义叔,我家九九呢?”秋华年见对方骡车上没有人,有些焦急地问。   宝义看见他俩,知道他们担心孩子,没有卖关子直接说,“九九被留在宋举人府上了,桃红带着存兰陪她,我怕家里担心留了一会儿就回来报信了。”   秋华年稍微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提着,“宝义叔,桃花宴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家九九被留下了?”   三人把两辆骡车赶到路边,宝义给他们解释起来。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当时宋太太和宋太太娘家的小姐都在场,气氛不太对劲,我没好意思多问,你得等见到九九详细问她。”   “桃红给我说,桃花宴上,宋太太娘家来探亲的小姐不小心失足落了水,跌进了小河里,九九恰巧在旁边,下去把人救了上来。”   “九九身上都湿了,宋太太怕她感染风寒,便留她在自己府上住一晚再走,因为九九年纪小怕生,桃红和存兰也留下了。”   宝义宽慰道,“华哥儿和云瑟你们放心吧,我瞧宋太太是个和气人,真心喜欢九九,不会让九九受委屈的。”   “今天晚了,明天一早你们就能去宋府接九九回家了。”   秋华年听完后,没有完全放松。   这件事必定另有内情,宋太太娘家的小姐为什么会好端端的落水,九九又在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一切都还是未解之谜,不能掉以轻心。   第二天天刚亮,杜云瑟和秋华年便驾着骡车去隔壁镇宋举人宅邸接九九了,宝义有事要忙,托他们把叶桃红和存兰一起接回来。   宋举人极爱家乡的桃花,在秋闱中举那年受当时县令之邀,亲自为家乡镇子题名桃花镇,桃花镇的人都以此为荣,镇子的旧名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   宋举人并未通过会试,赶上好时候,以举人的身份补了一个西北小县的县令,几年前自觉年岁已长,索性告老还乡,带着夫人回到桃花镇安享晚年。   宋举人府建在桃花镇北边,占地两亩,是一个三进的合院带一个小花园,宅子粉墙青瓦,花窗露景,颇有几分江南风情,应该是照顾了南边出身的宋太太的喜好。   在桃花镇,稍稍一转头,就能看见鹤立鸡群般的宋宅,秋华年赶了一个半时辰的骡车,终于到了桃花镇,远远就看见那座与众不同的宅邸。   他欣赏了几眼,心想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盖得起这样的宅子,脑海里又多了一个具体的努力目标。   在古代没有空调Wi-Fi小汽车也就罢了,至少要住大房子、顿顿白米白面有肉有蛋、做得起漂亮衣服吧!   到了宋府,说明来意后,宋家下人礼貌地把他们请进宅中,杜云瑟留在外堂和宋举人聊天,秋华年则被领去后堂见九九。   宋举人的一双儿女都已在外面成家立业,没有随父母回乡,宋府没有几个主子,下人也少,秋华年一路走来,只觉得宋府里的一切都收拾地恰到好处,不见冗余,从中可窥见宋太太的治家手段。   到了后堂,秋华年见到了宋太太,宋太太今年五十多岁,因为保养的好,头发还是乌黑的,面容白净,不怎么显老,她的骨架比起北方女子要小上一圈,穿着松花色的绫罗锦衣,额间带着镶嵌红宝石的抹额。   九九坐在她下首和她一问一答,宋太太嘴角一直带着笑,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在九九对面,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也是骨架较细,身形比实际年龄要小些,一张小脸温婉清秀,满脸凄苦地低着头。   秋华年看这个女孩的打扮,猜测对方就是那位宋太太娘家来的表小姐,心里有些诧异。   他昨晚听宝义说九九救了落水的宋家表小姐时,还以为这位表小姐和九九差不多年纪,没想到居然已经十五六岁了。   这个年纪还会失足落水,更不可能简单。   九九担心自己给哥哥们丢人,在宋宅一直努力规范着自己的言行举止,回答宋太太的问题时,话在口中过三遍才出口,看见秋华年来了,她眼睛顿时一亮,露出小孩子的模样来。   秋华年心头一软,对九九笑了笑,见过宋太太。   “我一直听九九说她家华哥哥有多厉害,今个总算是见到了,春水,给华哥儿看座。”   宋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水引着秋华年坐下,秋华年和宋太太聊了一些家常事,都是些怎么种地,怎么做糖,怎么做饭吃饭的农家话题。   宋太太听了一会儿后叹道,“棉花这东西喜水喜热,又怕湿怕虫,很不好种,我家老爷在西北当县令时曾经买良种推广种植过,却没什么收成,你若能试出在漳县种棉花的法子,可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说不定还能得到朝廷的封赏。”   宋太太做了多年官眷,眼界和见识自然不同,给秋华年指了一条此前没有想到的路。虽然秋华年记录棉花种植之法是为了造福底层百姓,但若能因此得到封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在古代,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声非常重要,办许多事都能轻松起来。   宋太太又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高粱饴,“这饴糖虽然粗糙,却有一种野趣,我很爱吃,办桃花宴时还专门让下人采买了一批放进甜果子拼盘里,没想到也是你做的。”   高粱饴能卖到桃花镇,自然是孟武栋的成果,他每隔几天就能找到一个新销路,销售额稳步提升,每日卖出去的量已经比秋华年在镇上卖出去的多了。   上次孟武栋一口气和秋华年进了八百条高粱饴,还没到下次提货的时候,秋华年此前尚不知自家高粱饴已经卖进了宋举人府里,出现在了桃花宴上。   他笑着说,“多谢太太照顾我们生意。”   宋太太欣赏他既笑脸待人又不卑不亢的态度,对他说,“宴上有好几家人问我这高粱饴叫什么名字,从哪里买的,我都让下人告诉他们了,以后怕是要辛苦你多做些糖了。”   虽然宋太太办桃花宴的本意只是请同乡的亲眷们乐一乐,但宋举人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漳县许多有头脸的人家都会想办法托关系,让后宅家眷来参加桃花宴与宋太太结交。   这场桃花宴后,秋华年做的高粱饴的知名度将不再局限于清福镇附近,而是会传遍整个漳县,如果打好渠道,销量应该会迎来一个猛增。   宋太太说了一会儿后,把话题转到九九身上,“昨日清荷意外失足落水,幸好有九九在旁把她救了上来,我心里喜欢九九这个孩子,想送她些衣服首饰,谁知她一概不要,说家中兄长教导不可无功受禄,连昨日落水后给她换的干净衣裳今早也脱下叠整齐放好了,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请你这个当嫂子的劝劝她了。”   秋华年略微挑眉,听出了宋太太话里的意思——无论如何,昨日之事宋家的官方口径只有“失足落水”。   秋华年没有探究其中真相的想法,他们家和宋家的身份差距太大了,这种隐秘之事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九九谨记杜云瑟的教导,没有贸然收下宋太太的礼物,但这样反而会让宋太太不放心,不如说清楚后收了谢礼,把这件事了结。   秋华年笑着摸了摸九九的脑袋,对宋太太说,“我代九九谢过太太了,我家云瑟一向教导孩子要严谨守礼,九九年幼,记着兄长的话,难免紧张了些,还请太太不要见怪。”   宋太太笑道,“哪里会怪她,我就喜欢这样聪慧又知礼的孩子,以后还想经常接她来府上陪我打马吊牌呢!”   “你怕是还不知道,九九昨日可在桃花宴上得了个头筹!”   宋太太见秋华年松口,让春水去后面取准备好的谢礼,是两匹颜色鲜亮适合年轻人穿的提花缎,一匹丁香色,一匹杨妃色,还有一套小女孩戴的珍珠鎏金的头面,一只水头不错的玉镯,一包红布包着的银子,看大小怕是有五两。   秋华年看见这样的厚礼,理解九九为什么不敢收了,这些东西少说值个十五两,都够在杜家村盖一院砖瓦房了!   “我这儿来不及赶针线,索性送两匹料子,看九九喜欢穿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   见秋华年想推辞,宋太太又说道,“这是救命之恩,我这个大姑准备厚礼是应当的,何况这事情有些奇处,也该为九九压惊。”   宋太太的言下之意很明确,她知道落水另有隐情这事瞒不过九九家的人,所以这份厚礼中还包含了封口费。   同样是救命之恩,同样是希望恩人保守秘密,宋太太的举动比卫德兴不知高了多少倍,哪怕领会了意思,也不会让人觉得不悦。   “那我就替九九收下了,回家好好放着,等九九用得着的时候拿出来穿戴。”秋华年表明这些衣料首饰都会留给九九,不会出门就转手卖了换钱。   宋太太脸上笑意加深,又聊了一会儿后,秋华年以农忙为由拒绝留饭,提出告辞,宋太太让春水包好谢礼放到骡车上,再让人去后院客房请叶桃红和存兰出来一起离开。   宋太太虽没有过过真正的农村生活,但人情世故都是相通的,她单独见秋华年,为的是让谢礼的具体内容不被其他人知道,免得九九回去后在村里引起争端。   整个过程,宋太太娘家来的小姐迟清荷一直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她神情凄苦,眼眸含泪,心上仿佛压着千斤重的担子。   待外人全部走后,宋太太叹了口气,对自己这个小侄女说,“东西代你送出去了,你可以安心了。”   这份谢礼这么厚还有一个原因,是它包含了宋太太和迟清荷两个人准备的东西,提花缎和银子是宋太太出的,头面和镯子则是迟清荷从自己的首饰里挑出来的,不然宋太太手边还真没有小姑娘能戴的首饰。   迟清荷默默点了点头,心头的煎熬稍微减轻了些。   她昨日心存死志,却不想连累他人。当时她跳入河中,正要把头沉下去,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步入河水朝自己游来,迟清荷吓了一跳,下意识站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拉拉扯扯回到了岸上。   如果不是铁了心要寻死,只到胸下位置的河水本也淹不死人。   迟清荷不清楚自己昨日寻死未成究竟是好是坏,但那个叫九九的小姑娘为了救她身陷险境是实打实的,无论如何都该报答和补偿,九九收下了她的谢礼,让她觉得自己百无是处的人生至少拔掉了一根刺。   宋太太看着迟清荷的神情,知道她还没想明白,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寻死,要挑自己的错处,百来个都挑的出来,按南边的家法,真的开了祠堂,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审判,最后八成是一条白绫,一杯鸩酒。”   迟清荷低着头,单薄的肩膀不住地发抖,一滴滴清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   “可你要活着,只用一个理由。”   迟清荷迟疑地抬起头,宋太太看着她婆娑的泪眼说,“你父母费劲千方百计,隔了几千里的路,把你从南边送到东北来投奔我,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他们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你当真要辜负吗?”   迟清荷低声呜咽了一声,宋太太叹息道,“我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见过的事情多了,才明白过去以为天大的迈不过的坎儿,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等你活到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再回头看十几岁时的事情,那都算些什么?”   宋太太站了起来,“你好好想吧,我乏了,回去躺一会儿。”   “你打南边带来的丫鬟不好,我做主放了她的身契,让她离开宋家,晚会儿让春水带你在府里重新挑一个用的顺手的。”   迟清荷张开口,犹豫了一下,最后什么都没说。   宋府后花园角落,春水让人打开柴房把关了一夜的皂儿放出来,带到后门边上。   皂儿是迟清荷从南边带来的大丫鬟,为了掩人耳目,迟清荷只带了一个丫鬟和一个老嬷嬷。皂儿今年十六岁,尖下巴大眼睛,嘴角一颗灵动的小痣,长得像一只勾人的小狐狸。   昨天迟清荷落水后不久,春水就带人把皂儿关进了柴房里,她担惊受怕了一整夜,一见到春水就开始求饶诉冤,“冤枉啊,春水姐姐,我真的不知道小姐好端端的为什么落水了,求您告诉太太,求您帮我求求情!”   春水不和她废话,直接把一张纸拍在了皂儿秀丽的脸上。   皂儿作为迟清荷身边的大丫鬟,是随着小姐学过字的,她拿着这张纸看了半天,不敢确信,“这、这是……”   “太太知道宋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放了你的身契,随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再别来祸害人就行!”   春水把手里的包裹也塞给她,“这里面是你攒的月钱和你的衣服,我亲自去收拾的,一件都没少,别再这里磨磨唧唧惹得外人看见,快走吧。”   皂儿没料到喜从天降,嘴唇动了动,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总得让我拜见小姐后再走,不然我回家也不好说。”   春水闻言冷笑,“你以为我真看不出你的心思?你老子娘全在南边,你不甘心陪清荷小姐在东北待一辈子,起了坏心,撺掇她投河自尽,你好扶灵南下回家。你自以为做的隐秘,其实桩桩件件哪个没被太太看在眼里!”   皂儿见自己的阴私谋划被一语戳破,脸色霎地惨白,她做的事真的细究起来,是可以被治死的!   春水瞧不上她的样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害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我们做奴才的可以有自己的谋划,但不能眛了良心,清荷小姐一向待你不薄,你老子娘在迟家也有脸面,你却恩将仇报,昨日若不是那位杜家小姑娘在附近,还真叫你得逞害死了清荷小姐!”   “太太一向慈善,才给你一条生路,你若再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我立即叫人押了你去报官!”   皂儿哪敢多待,立即装好身契抱着包裹从后门跑出宋府,到了僻静处,她打开包裹检查,发现自己的两套好衣服,攒下的三两月钱和迟清荷赏的一根鎏金簪子、一对玛瑙耳环都在,不由得松了口气。   把这些东西当了,足够一路回南边了!   皂儿先是喜不自禁,转念又纠结犹豫起来。她若回到南边,少不得要向迟家解释为什么没陪着清荷小姐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万一宋太太在信里说了什么,说不定还会被迟家人捉去报官。   另外她自己的身契是放了,但家里人的身契还在迟家手上,回到家中,怕是要继续做奴才。   皂儿心跳加快,只觉得唇干舌燥,她不想回去了,她要拼一把活出个样子,让宋太太和迟清荷都在她面前低头,把羞辱她的春水千刀万剐!   皂儿拿出几枚铜钱,在桃花镇上找了一个去县里的骡车,她要先去县衙彻底把奴籍消了。   春水看着皂儿的背景消失,脸上神情冷了下去。   这场演给表小姐看的戏,总算是演完了,如果不是表小姐如今情绪极其不稳定,到现在都不觉得皂儿是存心害自己,太太原本不用费这么多功夫,直接报官拿下皂儿便好了。   不过也只是多绕个圈子罢了。   想到宋太太提前送去县衙的那封信,还有皂儿包裹里偷盗主家财物的“罪证”,春水轻轻一笑。   ……   回到家中,秋华年把宋家的谢礼妥善地收了起来,提花缎和首饰虽好,九九现在却穿不得,担心干活时弄坏是一方面,在村里打扮的过于突出,还可能引来别的麻烦。   没有外人了,九九才小声给秋华年说了昨日的事情。   “我打马吊牌赢了一对珍珠耳钉彩头,许多不认识的人过来和我说酸话,我受不住,就悄悄跑到桃林深处躲清闲去了。”   “我看见那位清荷小姐和她的丫鬟在河边说什么,清荷小姐似乎在哭,我本来想躲开,谁知下一刻她突然跳了下去,她的丫鬟不但不救人,还往远处躲。”   “我怕出人命,赶紧跑过去救人,等我被带到宋府,那个丫鬟已经不见了。”   秋华年摸了摸九九毛茸茸的脑袋,先肯定她,“九九有善心是对的,不过下次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万一你在河里出了事,哥哥们该怎么办呢。”   “我会凫水。春生太调皮了,夏天小河涨水的时候经常去河里捞鱼,我怕他淹到来不及救,也学了凫水,不是硬逞强去救人的。”   村里的孩子没有那么多讲究,几岁的小孩无论男女都爱在河里玩。   “那也要小心,有句老话叫‘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知道吗?”   “我知道了,华哥哥。”九九乖巧点头,“华哥哥,清荷小姐落水的事是不是不太对劲呀?她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宋太太却说是失足。”   九九对此非常不解,但在宋府时没敢直接问,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不能乱问。   秋华年嗯了一声,“这是宋府的家事,九九按宋太太说的来就好,刚才的话不要再告诉别人。以后有机会再去宋府的话,也不要提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九九揪着自己的小辫子想了半天,自己领悟去了。   桃花宴只是乡野小宴,宋太太没出太值钱的东西,当马吊牌彩头的珍珠耳钉镶嵌的珍珠只有半颗豌豆大小,大概值四钱银子。   因为不那么显眼,加上许多人都知道九九得了这个彩头,秋华年没有把耳钉收起来,直接给九九戴上了。   九九去年穿了耳洞后还没带过正经耳饰,美得不得了,每天取水时都要对着缸里盆里的水面侧头欣赏一下,被人看见后立即红着脸跑走。   秋华年逗她,“小珍珠的就这样了,以后戴金的银的、珊瑚的、翡翠的,岂不是要跟七八个人随身举着镜子给你照?”   九九跺了跺脚,一溜烟跑出了门,脑海中忍不住开始幻想华哥哥口中的那些首饰。   如果真的能有那一天该多好呀!   ……   红腐乳入坛腌了七八天后,秋华年打开装了四斤的罐子,一股浓烈的复合的发酵后的咸辣香气扑面而来。   他用高温消毒过的干净木勺舀了两块红腐乳出来,招呼家人们蘸着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吃。   馒头蘸红腐乳这道名菜,可是无数北方大学食堂最受欢迎的早餐之一。   热腾腾喧软的白面馒头从中间掰开,夹上半块红亮的腐乳,用力一合,腐乳便丝滑地抿开,浅粉色的乳泥均匀地沾满整个层次不齐的掰面,一口下去,碳水与咸香带来的满足感充盈着大脑,立即催促人再咬下第二口。   春生接连吃了几口,差点咬到舌头,噎得说不出话来,九九赶紧吹了勺粥喂给他。   “饮食当细嚼慢咽,不可如此鲁莽。”杜云瑟纠正他。   春生不敢说话,眼睛一直瞄向秋华年试图求救,秋华年笑着打圆场,“他才多大,遇上爱吃的激动一点很正常。”   春生连忙点头,“是华哥哥做的红腐乳太好吃了嘛!”   秋华年开口后,杜云瑟便不再说春生了,春生得意地眨了眨眼,不等他继续狼吞虎咽,桌下的脚突然被踢了一下。   春生吃痛转头,看见自家姐姐瞪了自己一眼,他不敢继续乱来,乖乖低着头开始细嚼慢咽了。   秋华年把一切看在眼里,看了看九九和春生,又调侃地看向杜云瑟,隔着饭桌对杜云瑟笑,杜云瑟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吃饭了。   现在家里的食物链,九九和春生都敬畏杜云瑟,杜云瑟听秋华年的话,九九管得住春生,总结下来,秋华年无疑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   真可谓一物降一物。   “你们觉得我做的红腐乳好吃,还是县里卖的红腐乳好吃?”秋华年把卫德兴送的腐乳拿出来供大家比较。   “华哥哥做的更好吃!”九九和春生异口同声地说。   杜云瑟认真品尝后说,“你做的香味更加柔和,口感也更加细腻,还添了许多香料的味道,比卫记卖的高明不止一点。”   秋华年满意点头,他的配方可是在互联网上经过无数次迭代修正,自己又加了一些理解的集大成者,在古代着实属于降维打击。   “说得好,奖励再来一口!”秋华年掰了一小块馒头蘸上剩下的红腐乳喂杜云瑟,杜云瑟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了,温润的唇蹭在秋华年指尖,带来一阵颤栗。   秋华年欲盖弥彰地看向别处,发现九九和春生就站在他们旁边,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秋华年咳了一声,转身去库房去秤,“我称一下红腐乳做好后总共多少斤。”   去掉之前称过的空坛子的重量,五十斤豆腐和各种调料、香料水、黄酒加起来共得了八十斤红腐乳,打算卖给黄大娘的那两坛里是七十斤左右。   秋华年拿出之前买好的六文钱一个的小陶罐,把自留的那坛里的十斤红腐乳分罐装开,单独装了十二个半斤的腐乳罐,预备着送人,坛里留下四斤自家慢慢吃。   中午饭前,秋华年拿着一小罐红腐乳去了族长家,云成昨日已经回来了,一次就考了童生,族长大喜过望,决定过几日在村里办席庆祝,秋华年上门是想问问府城的事情。   到了族长家,来庆贺的亲戚很多,云成被围住抽不开身,秋华年把红腐乳送给孟福月,和她走到外面园子里说话。   孟福月早就准备好了一箩筐的注意事项,“府城和村里县里真是不一样,干什么都要使钱,路上走的人尽穿着干净的好衣裳,没人打补丁,十个人里就有两三个穿绫罗绸缎的富贵人。”   “吃食、百货的价钱都要比漳县贵两三分,客栈连热水都要单独花钱买,一文钱一壶,幸好我们东西带的全,没怎么花银子。”   “我们住的是中等的客栈,距离考试的贡院近,一间房一天一百二十文,一开始开了两间,住了一晚我和宝仁就睡不住了,让云成留着,我俩又出去找了一个一晚四十文的下等客栈住。”   “换成漳县,四十文都够住上等的房间了,在襄平府只够住一个猪圈大小炕上铺着草席的地方。”   “要我说还是咱们村里好,到外面没钱纯是受罪。”   秋华年心算了下价格,问孟福月,“婶子,你们在襄平府见过赵氏那家人吗?”   “人没见到,消息倒是听过,毕竟是前后脚到的襄平府,她家在贡院三条街外租了一户人家的两间倒座房,据说一直租到院试结束放榜,差不多两个月,花了足足三两银子!”   赵氏他们住的久,比起住客栈租房更划算,三两银子在杜家村都够买一亩水地了,为了杜云镜的院试,这家人这次可真是下足了血本。   “对了华哥儿,你们如果有好被子好褥子,去府城的时候千万记得带上,客栈房里的被褥又潮又硬,根本睡不了人,云瑟要考秀才,千万别因为这个考不好试。”   秋华年把孟福月说的注意事项一一记住,盘算起去府城的事情。   距离院试还有二十天左右时间,路上就要花个三四天,他现在就得开始准备带的东西了。   杜云瑟说自己不用提前一两个月去府城住着,但秋华年觉得临考前两三天才到府城也不行,万一因为水土不服、吃食不适应或者不熟悉环境影响到考试状态就不好了。   来自现代的秋华年有着无比丰富的考试经验,他虽然自己不考,但力求帮杜云瑟把场外工作全部做好,齐心协力通过院试,开启“科举投资”的第一环。   第二天,让杜云瑟留在家中专心读书,秋华年自己带着两大坛红腐乳去了县城,到黄二娘店里后,黄二娘眼睛一亮,立即请邻居帮忙看店,自己带着秋华年去了黄大娘的食肆。   “我前两日还说,若是你再不带着腐乳来,就要赶不及了!”   “什么赶不及了?”中午时候,这家位于县城中心名为“鲜味居”的食肆客来客往,饭香扑鼻,好不热闹。   “当然是襄平府知府办的‘百味试’了,咱们知府大人好吃,每届院试后,都会举办一次‘百味试’,遍邀全府名厨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请新秀才们品鉴,评出一二三等,由当届院案首题诗相赠。”   “得到赠诗的名厨既出了名,又沾了文气,府城许多大酒楼争着重金聘请他们,我姐姐就是十二年前在一次赏味试上得了二等评赏才发家的。”   两人说着话,黄大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后厨出来了,她长得和黄二娘有几分像,四十多岁,也是粗臂膀红脸膛,充满了大地般的生命力。   “这位就是华哥儿了?快让我瞧瞧红腐乳!”   “你看,我就说我姐姐的性子比我还急几分。”黄二娘调侃。   秋华年从骡车上搬腐乳坛子,黄大娘见他细皮嫩肉的,索性上前自己一手一个全搂了起来,“咱们去后厨尝。”   到了后厨,秋华年打开一坛腐乳,和黄大娘要了干净的长柄勺连汁带腐乳舀了小半碗出来,黄大娘用筷子尖沾了一点放在舌头上,咂了咂嘴。   “这个味儿正,比卫德兴卖的要好,有了它,这届百味试我一定能再夺评赏!”   百味试和院试一样,三年两届,这么多届办下来,传统的做法已经被做精做烂了,只有出奇才能制胜。   黄大娘用红腐乳研制出得意新菜后,起了再去参加一次百味试的想法,可惜被卫德兴卡住了原材料,本以为只能放弃,没成想秋华年带着更好的红腐乳出现了。   “我虽不知具体做法,但尝得出你的红腐乳里加了许多香料,成本怕是比卫德兴卖的贵不少,我不占你便宜,华哥儿你重新开个价吧。”   秋华年摇头,“按之前说好的一斤七十文来就行,我自己做的腐乳不花运输费用,整坛卖也不花罐子的钱,算下来差不多的。”   “大娘有心的话,得了百味试的评赏后,告诉大家你用的红腐乳是我做的,我岂不是赚得更多了?”   “好!承你吉言,这次百味试我一定要拔得头筹!”   秋华年说自己这两坛红腐乳净重七十斤,黄大娘没有拿出来称,直接去账房取了五两银子交给秋华年。   “咱们爽快人办爽快事,一口价给你凑个整,新菜卖得好了 ,以后还要长期和你买红腐乳呢!”   刨去一两银子的成本,秋华年这一下就净赚了四两银子,他穿越来后,还是第一次一次性赚这么多钱,笑眯眯地掂了掂手中的银锭,把钱小心装好。   听说秋华年的未婚夫过几日要去府城考院试,黄大娘送了他一盘寓意榜上有名的锦鲤糕,还给他介绍了一家离贡院较近的客栈。   “这家店的老板娘是我拜把子的姐妹,你去了尽管提我的名字,保管什么都给你们安排周到。”   “百味试上,我可等着你夫君考中秀才给我评赏呢!”   被黄大娘留着吃了顿饭后,秋华年在城里转了一圈,买了四斤棉花,两个密封性不错的大水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孟福月说去府城的马车十分颠簸,里面还空荡荡的,秋华年打算缝几个坐垫和靠垫,有了钱当然要对自己好一点。   两人去府城考试的新衣服已经做好了,秋华年想到杜云瑟考中秀才后还得参加应酬和酒席,打算再给他做一套衣服,正好卫德兴送的那匹颜色陈旧的布还没用,秋华年拿到镇上加了点钱,换了一匹苍葭色的棉布。   棉布如同春夏交接时雨后空雾蒙蒙的青山的颜色,清雅中带着幽远的意境。   为了赶时间,新衣服是请魏榴花出手做的,本来只打算给杜云瑟做,但家里一大两小三个人都坚持要给秋华年也做一身,秋华年拗不过他们,只好做了。   魏榴花使出浑身解数,给杜云瑟做的是传统的书生儒袍样式,腰间往上绣了几株挺拔的翠竹,高低错落,最高的一直延伸到胸前,深绿色的竹子搭配着雾中春山般的布料,显得穿着者更加清贵高洁。   秋华年这身则是一件交领琵琶袖长衫,胸前加了一块白色补子,补子上满绣着水仙穿蝶的纹样,看起来生动又清新。   两件衣服主色是同一种颜色,却被做出了不同的感觉,穿着走在一起,既不会雷同,又能看出和谐的联系。   试穿的时候,秋华年脑海中突然闪过“情侣装”三个字,他看着换上新衣后气质更佳的杜云瑟,满意地点了点头。   魏榴花接城里的单子时,一件衣服收二十文钱,刺绣论复杂程度一件从五文到三十文不止。   这两件衣服加上精致的刺绣,秋华年直接按最高价给了魏榴花一百文钱。   魏榴花拿着钱喜得合不拢嘴,这些钱可全都是她自己的,婆婆赵氏和小姑子巧星拿不走一分,让她整天不休息地赶工她也乐意!   自从赵氏带着其他人离开,魏榴花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心,柚哥儿已经会扶着东西在地上走路了,一张小脸越来越白嫩可爱,魏榴花巴不得那些人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魏榴花做衣服的时候,九九也没闲着,她把碎布头拼起来,按秋华年说的样子做了四个厚厚的坐垫和靠垫,一个就用了一斤棉花。   胡秋燕知道他们要去府城考试,给他们一人做了一双厚底新鞋,秋华年的鞋面上还绣了一串梨花。   其他关系好的村人们也各有表示,有的送几颗蛋,有的送炒面,有的送野菜。   “我之前还以为云瑟真的不能科举了,没想到居然能考,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啊!”   “咱们云瑟可是神童!以后要做大官的,考个秀才还不简单?”   “云瑟好好考,一定要比赵氏的宝贝儿子考得好!”   秋华年笑着谢过乡亲们,给他们分高粱饴吃,至于少数心生嫉妒的人“能去考说明不了什么,考得上才是本事”、“分明就是考不了,白白浪费钱”之类的言论,秋华年全当没听到。   等杜云瑟考中回乡,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临走前一天,秋华年在家里安顿九九和春生。   “家里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东西,你们每天给骡子和鸡喂饲料,搅拌一下我发酵生物酵素的那个缸就可以了。”   “明早把你们的被褥送到秋燕婶子家,白天你们在家和云康一起背书练字,晚上锁好门去秋燕婶子家住,知不知道?”   九九和春生乖巧点头,杜云瑟给他们留了将近一个月的课业,不愁他们没事干。   秋华年把家里剩余的菜和蛋都拿给了胡秋燕,充当九九和春生的伙食费,地里的棉花苗还在生长初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拜托相熟的村人们顺便照看一下就行。   至于高粱饴,秋华年虽然一口气做了许多,但显然撑不了二十几天。   他再三考虑后,花几天时间制取了整整一百斤的高粱淀粉,把高粱饴的配方教给九九,由九九给孟武栋供货。   至于清福镇上的卖糖生意就不去了,由孟武栋取了高粱饴,分给孟圆菱在豆腐坊代卖,和孟武栋一样都是五五分成。   “高粱饴的做法都记住了吗?甜菜根快完了找榴花嫂子买,万一做不过来就不做了,千万别为了赚钱累到自己。”   九九点头,“华哥哥放心吧,我已经学会了,每天做一点,不会累的。”   春生也在一旁拍着胸脯保证道,“华哥哥放心,姐姐搅不动糖了还有我呢!”   做高粱饴最难也最费力的一步,是在锅里搅动翻拌淀粉与糖水的混合物直至固态,这个过程需要精准把控火候,还需要不停地全力搅拌,稍微偷一会儿懒糖就会糊锅。   之前试做的时候,九九搅拌到后面有些力气不足,春生自告奋勇搬了个小凳子站在灶台前帮忙,两人交换着搅动糖液,才合力做好了一锅高粱饴。   春生自从伙食条件上去后,身体长得越来越壮实,像头小牛犊一样。   他虽然聪明,心思却不放在读书上,每天只想着去外面漫山遍野地跑着玩,学习进度比同时启蒙的九九和云康差一截,惹得杜云瑟频频皱眉。   秋华年不是那种非要逼着孩子有出息的家长,每次都劝杜云瑟春生还小,再长大一些就好了,春生现在除了贪玩外没有其他问题,还不到需要严肃管教的时候。   离开前夕,秋华年把家里所有钱拿出来开始算账。   之前提坟加上买做红腐乳的原材料用完了家中几乎所有银子,只剩下二两,现在他手头有宋太太给的五两银子的谢礼,卖红腐乳得的五两银子,还有这些天越来越多的卖高粱饴的零碎收入,加起来一共是十五两整银和五百多文零碎铜钱。   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够盖房子了。   秋华年打算等从府城回来,就筹备盖新房子的事,越早住上越早享受。   到了出发的日子,提前订好的马车来到杜家村接人,相熟的人们都来送行,秋华年和杜云瑟祭过杜宝言夫妻和梅雪儿,把大包小包搬上马车,前往府城赶考。   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农田与村落,秋华年心中升起一股期待,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府城是什么样子的,他又会在府城遇到什么事呢? 第27章 到达府城   从漳县到襄平府坐普通马车要花三天两夜时间,襄平府地理位置偏南,靠近渤海湾一带,气温比漳县早热,春耕播种时机也比漳县早。   秋华年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越靠近襄平府,农田里的农作物就长得越高些,穿越之后,他现在越来越会下意识关注土地和庄稼了。   官道虽然宽敞,但毕竟是土路,免不了颠簸,秋华年在上车前把马车车厢擦了一遍,将两条褥子叠起来铺在车厢底部,脱了鞋坐在上面,再加上坐垫和靠垫,才不至于坐得腰酸背痛。   从漳县到襄平府的路程是车局早就规划好的,为了节省时间,马车每天天不亮就出发赶路,凌晨交过夜后才会在定好的地点留宿休整,一天里十五六个小时都在车上。   秋华年提前准备了豆腐干、高粱饴和素馅饼,用这些可以冷吃、保存时间较久的食物充当一路上的吃食。   路程无聊,两个人一起待在狭小的车厢里,秋华年总是忍不住逗杜云瑟说话,杜云瑟永远都是处变不惊的态度,秋华年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有时候,秋华年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睁开眼,会发现自己躺在车厢里,头枕着杜云瑟的大腿,杜云瑟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护在他耳边,防止他因为颠簸磕到头。   次数多了,秋华年也不再不好意思,感到困后直接拍了拍杜云瑟的腿,调整好姿势躺倒枕了上去,心里雀跃偷乐,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美男膝枕!   杜云瑟放下书册抬手拉上车帘,让车厢内昏暗下来,垂眸看着秋华年小半张精致秀丽的脸,唇角微微勾起。   晚上休息时,因为人生地不熟,需要留一个人在车上看行李,杜云瑟便让秋华年去客栈睡觉,自己简单洗漱后在车厢里休息过夜,秋华年本来想轮流守夜,直接被杜云瑟坚定否决了。   就这样过了三天两夜,第三天傍晚时分,马车终于进了襄平府城。   “前面就是贡院了,我就送到这里,街对面有不少等着的空马车,公子们想在哪处安歇可以自行雇车过去,如果不知道该去哪,这里还有不少揽客的伙计,多问几个总能选到合心意的。”   车夫知道杜云瑟是来参加院试的,直接把他们送到了贡院附近最方便的地方。   秋华年和杜云瑟下车,舒展了舒展发麻的四肢,把已经提前打包好的行李全部从车上取了下来。   两人正要找辆空马车雇佣,一个十五六岁的机灵伙计已经迎了过来,“两位可是从漳县来的秋公子和杜童生?”   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视一眼后问他,“你是?”   “我是舒意楼的伙计,您二位叫我舒五就行,我家老板娘前两天收到漳县黄大娘的信后,就派我在这儿等候二位了。”   舒意楼就是黄大娘给秋华年提过的她在府城拜把子的好姐妹开的客栈,秋华年没想到黄大娘后来还为此专门给对方送了信,心头微暖。   与豪气爽快的人打交道,就是这么令人心情舒畅。   舒五说着过来帮忙提他们的行李,“我家客栈就在街那头,咱们过去说话。”   舒五能准确说出舒意楼和黄大娘的名字,秋华年没有怀疑他,但有些好奇,“黄大娘的信里不可能有画像,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舒五嘿嘿笑道,“大娘在信里说,秋公子是位长得顶好看的哥儿,杜童生是位长得极英俊的书生,我本来心里也犯嘀咕,这个‘极’到底是怎么个极法,一看见你们打车上下来,才知道信里说的再真不过了。”   黄大娘没有亲眼见过杜云瑟,但黄二娘见过,听见这对姐妹这么形容自己和杜云瑟,秋华年轻咳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   走了二百多米,秋华年看见了舒意楼的招牌,它临街盖了两层高的楼,一楼大堂提供饭食,二楼是客房,楼后还带着一个院子,三面都盖满了排房,分成一个个隔间,也做客房使用。   看这装修和规模,在襄平府已经属于上等的客栈了。   到舒意楼门口,还未进门,秋华年就看到一个穿着锦缎衣裙的女子从柜台后走出来,她看上去四十多岁,脸上略染风霜,身段苗条,风韵犹存。   舒五上去叫了一声老板娘,女子对他们笑道,“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辛苦了,大娘已经在信中和我说明了缘由,我和她是登堂拜母的交情,你们帮了大娘的忙,就是帮了我郑意晚的忙。”   “院试前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若是见外,才是不给我面子。”   “我这就让后厨去做接风宴,舒五,把两位公子的行李收拾到后堂去,手脚麻利点!”   郑意晚盛情难却,秋华年和杜云瑟只好坐下,过了一会儿,几样酒菜上齐,舒意楼的老板舒华采也来作陪了。   “当初我们夫妻在襄平府白手起家,多亏大娘照拂,才打拼出这偌大家业,后来大娘为了妹妹返乡,多年不曾再来府城。”   “听闻大娘今年要来府城参加百味试,我们高兴地不知跟什么似的,若不是华哥儿做出红腐乳卖给她,以她的脾气,差点就来不成了。”   喝了几盅清酒后,舒华采和郑意晚的称呼都随意亲切了起来。   二人的舒意楼开在贡院附近,每届都会接待不少参加府试、院试、乡试的学子,相关消息十分灵通。   舒华采一边劝菜劝酒,一边给他们讲解,“院试要考两轮,两轮中间间隔一天,考完三日后放榜,榜上有名者可参加晚上的百味试,这些你们应当都知道了。”   “每年院试的卷子都是圣上钦点的学政批阅的,我听住店的客人说,前阵子咱们辽州换了位新学政,襄平府的院试是他主持的第一场考试,所以他的喜好和宽严程度大家一概不知,这次院试怕是变数不小。”   杜云瑟心头一动,“舒兄可知这位新学政的姓名和来历?”   舒华采回忆了一下,“只说是京中来的,名叫冯铭均,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杜云瑟微微点头,没有再开口,秋华年看出他心有所思,打算回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问问他。   “舒老板,你知道今年襄平府有多少人参加院试吗?”秋华年提了个关心的问题。   报名参加院试需要同乡学子结队互相担保,还要请禀生作保,杜云瑟的这些事宜是王县令帮忙安排好的,他和同乡学子交情不深,自然没处去听这些小道消息。   舒华采道,“今年整个襄平府来考秀才的童生有三百多个,较往年少些。”   朝廷有规定,秀才录取比例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之间,总人数少了,录取的名额也就少了。   舒华采以为他们是担心名额少了考不上,宽慰道,“云瑟这个年纪就有把握考秀才,已经是少年英杰了,就算这次不中,等到后年的院试也可再考。”   县试、府试、院试这一整套秀才三步曲是三年办两届,今年是连着办的第二年,下次院试要等到后年了。   秋华年倒是不担心杜云瑟通过不了院试,按王县令的说法,如果不是被大儒文晖阳带走游学,他十岁就该是秀才了。   这些日子杜云瑟读书时,秋华年时不时出于好奇过去看两眼、听几句,每次都弄得自己两眼蚊香圈,转而佩服起杜云瑟的学识和才智。   虽然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头悬梁锥刺股地奋斗,以现代多年应试教育的经验,未必学不会,但他穿成了个不能科举的哥儿,而且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为什么非要去吃读书考试的苦?人一辈子一次高考,一次考研已经够了!   这科举的险峻高峰,还是交给天资卓绝的杜云瑟去爬吧,他负责递绳子送物资就行了。   桌上酒菜快吃完时,郑意晚夫妻对视一眼,做出了决定,“华哥儿,现下距离院试还有十日左右时间,我们客栈虽然条件不错,但过于喧闹,怕是不方便云瑟备考。”   “我们家的宅子在两条街外,离贡院近,还人少清静,你们直接住过去岂不便宜?”   郑意晚夫妻在他们来之前就商量过这件事,但当时因为不清楚两人的具体性情,怕邀到家中反生事端,所以没有下决定。亲眼见过后,夫妻二人见秋华年性格亲切随和,杜云瑟清贵自矜,才彻底放心。   有更好的住处,秋华年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强调一定要付租金,郑意晚知道秋华年卖了红腐乳后手头有钱,没有坚持劝他。   舒宅位于两条街外的甜水巷,是一个南北两进的院落,东边还带一个小跨院,跨院不靠街,里面有一个小花园,三间打通的南房,东南角开了一扇通往巷子的小门,环境十分幽静。   郑意晚把跨院小门的钥匙交给秋华年后说,“你们安心住这儿,要出门可以从小门出去,走个十几步就到街上了。”   跨院除了房屋较少,已经相当于一个单独的小院落了,这个居住条件比起赵氏一行人在府城租的两间倒座房不知好了多少,赵氏他们租两个月花了三两银子,而秋华年和杜云瑟只用住不到二十天。   秋华年忖度了一下租金,拿出二两银子给郑意晚充当房租。   郑意晚口中说着太多了再三推却,最后推回去了五钱银子,又说道,“跨院没有灶,你们不用自己做饭,每日客栈后厨做好了,让舒五给你们送过来,价钱全包在房租里。”   郑意晚让看家的婆子送来些日常用品,不打扰他们安顿,离开了跨院。   秋华年和杜云瑟收拾自己带来的行李,跨院里的三间南房中间打通,整体内部空间和一间现代教室差不多大,东边是一座三面连接墙壁的通炕,西边窗下设有案台桌几,挂着书画,中间用柜子和多宝阁隔开,上首摆着一个方桌,两把黑漆圈椅,中堂挂着一副大牡丹图。   在襄平府,非权非贵的普通富户家里就是这样的呈设,虽比不上宋举人家讲究,但比秋华年去过的卫德兴家雅致精美地多。   跨院的柜里有被褥,虽然是新的,但因常年不拿出来用有些潮硬,不如秋华年专门从家里带来的新做的被褥舒服。   他把跨院原本的被褥铺在下面,又把自己带的褥子铺在上面,伸手试柔软度的时候,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这座跨院只有一座打通的南房,一座炕,那么……   秋华年的背僵住了,杜云瑟若有所觉,轻声说道,“你我尚未完婚,同床于礼不合,我去睡西边的小榻。”   他说着就要搬被褥过去,秋华年赶忙拦住,开什么玩笑,那小榻宽不到一米长顶多一米六,硬邦邦的怎么能睡人 。   “我都没说话呢,你急什么。而且,这不是……”   秋华年轻咳了一声,把“这不是迟早的事”咽下去一半,告诫自己这是古代,而且他和杜云瑟还没到互通心意那一步呢,要矜持一点。   杜云瑟没回来的时候,秋华年还担心过自己的“人身安全”,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分房睡觉。   等两人熟起来后,秋华年才知道最初的担心纯属多余,杜云瑟是一位标准的正人君子,标准到让秋华年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冲动的时候。   秋华年觉得,只要婚礼未成,哪怕他现在把杜云瑟按倒在炕上,双腿骑跨在他腰上,杜云瑟也只会红着耳朵把他推开塞进被子里。   人身安全是不用担心了,但安全过了头也挺让人无奈的。   秋华年磨了磨后槽牙,他这个脑子里动不动浮现出黄色废料的现代人,面对杜云瑟这样的小龙男,也只能屏息凝神,在心里不停念大悲咒了。   谁叫他想保持个好形象,怕吓到人家呢?   秋华年不看杜云瑟,眼睛盯着一旁的烛火,咬了下嘴唇,声音细得像蚊子,“一起睡吧,这炕这么大,你睡这边我睡那边让中间空着,不碍事的。”   杜云瑟低头看着秋华年被烛火映亮泛着水光的的姣好唇瓣,微不可查地吸了口气,眸光暗沉,半晌后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这几天坐车一直没好好休息过,此时已经十分劳累,见天色已晚,便只收拾出床铺,简单洗漱了一下,其余行李等明早再收拾。   秋华年熄了蜡烛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看着窗边方向的一道人影有些气闷,他说把中间空着,杜云瑟还真就远远睡到了最边上,都快贴着窗下的墙根了。   这简直像他是欲求不满勾人的妖精,杜云瑟是不为所动的唐僧!   秋华年不想就这么睡觉,但也拉不下脸皮说你睡近一点,更做不到自己爬过去,只能找其他话题。   “晚上吃饭时郑老板说的新学政你认识?”   杜云瑟的声音从窗边方向传来,“冯大人是元化六年的探花郎,在翰林清修多年,后自请为御史大夫,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性情火爆,在朝中得罪过许多人。”   “老师与他同朝为官时两人有些交情,后来老师致仕云游,来往便少了。我在京中见过冯大人几面,但没有单独交谈过。”   秋华年听完后感叹道,“从翰林到御史大夫到辽州学政,冯大人的官途怪有创意的。”   类比现代,就是先在社科院搞尖端学术,后来去当纪检委查违法乱纪,转身一变又成了辽宁省教育厅厅长。   结合杜云瑟对他性格的描述,怕是元化帝也为这位有才华的臣子头疼,才把他挪来挪去。   “这样也好,至少他肯定不会因为你老师被软禁,就故意罢黜你的卷子。”   杜云瑟嗯了一声,心想或许这也在当今圣上的考量之中。   无论如何,对他来说,如今只有一步步努力向上考,让华哥儿和九九、春生过上好日子,不辜负恩师的期待,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秋华年又说了几句话,声音渐渐模糊了起来,他实在是太累了,躺下来后身体拖着精神很快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过了一会儿,杜云瑟坐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把自己的被褥往秋华年那边挪了一段距离。   梦中的秋华年呢喃了几声,清浅的呼吸声在杜云瑟耳中不断放大,最后一刻,杜云瑟停了下来,就这么低头看了还在深眠中的小夫郎一会儿,起身把被褥又朝窗边挪了一点,保持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睡了。   华哥儿年纪小脸皮薄,他不能乘人之危,太着急会吓到他的。   ……   秋华年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太阳初升,舒五把早饭送了过来,杜云瑟才叫醒秋华年。   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汤盆红豆薏米粥,一屉拳头大的莲菜猪肉馅的包子,四样小菜,有炸花生米、腌萝卜丁、凉拌青菜和小葱豆腐,量大又好吃。   秋华年满足地吃完饭后说,“这恐怕是舒意楼最好的早饭套餐了,若是每顿都这样,吃上半个月,那一两半的租金也就刚够抵伙食费的。”   杜云瑟起身收拾碗筷,“舒家夫妻热情好客,再补银钱怕是过犹不及。”   “我知道,只能记成人情,等日后有机会时报答。”   舒华采和郑意晚对他们好不是为了钱,而是讲江湖义气,秋华年一味算钱反而尴尬,不如记成人情,日后有来有往,关系也就深了。   把碗筷按舒五所说放到连通主院的门边后,杜云瑟回到屋中收拾自己的书籍纸笔,秋华年则整理其他东西。   来时带的食物差不多吃完了,装食物的布袋要洗干净回去时再用,除了必用品,秋华年还带了半斤小罐装的红腐乳,如果黄大娘的新菜能在百味试上出名,秋华年的红腐乳也可以借机打开市场。   一共十二小罐红腐乳,秋华年给孟圆菱、胡秋燕和族长家各送了一罐,余下九罐这次都带上了。   他刻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印章,两侧是豆角、辣椒和几种外形好看的香料,下方是叠起来冒着热气的腐乳块,中间由杜云瑟题字“秋记红腐乳”。   印章刻好后用红色颜料水印在大小差不多的草纸上,贴在罐口,就成了独特的标志。   接下来几日,杜云瑟一直在房中专心读书做文章,秋华年自己出门逛了几次,人生地不熟怕出事,没有走太远,只是在附近的铺子里买了些精致新奇的藤钗、发绳和木剑,打算带回去给九九和春生,好不容易来府城一趟,总得带些伴手礼给孩子。   这天秋华年穿着簇新的昌荣色圆领箭袖袍,正在一个小摊子前看根雕的颇有创意的镇纸,想挑一个回去给杜云瑟的书桌上添些雅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声。   他拿着挑好的镇纸转头,看见七八个穿着白色儒袍,外搭湖绿色罩衣的青年书生正浩浩荡荡地走过这条街。   见他们穿的一模一样,秋华年忍不住问摊主,“老板,他们这是?”   摊主笑道,“哥儿是打外地来的吧,这是咱们辽州数一数二的书院清风书院的学子们,今天书院休沐,他们应当是下山来贡院附近熟悉道路的童生。”   “这么些全是童生?”秋华年低声问。   摊主道,“别的我不知道,那位十六七岁头上簪花的书生肯定是,他叫郁闽,是清风书院乙字班的头名,大家都说,这次院试的院案首肯定是他!”   摊主解释说,清风书院分为甲乙丙三班,甲字班为有希望考中进士的那批秀才,乙字班为普通秀才和成绩最拔尖的童生,丙字班全都是还没有考上秀才的学子。   郁闽作为童生却能在多是秀才的乙字班里名列第一,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秋华年想到杜云瑟也说要中一个小三元回来,忍不住笑了一下,打算拿这事回去激励调侃他。   不笑不要紧,这一笑可惹了个小麻烦。   郁闽耳朵尖,早已把秋华年和摊主的对话听了个六七分,他本来还在因为自己出名而自得,听到那个问话的哥儿居然笑了,瞬间被惹毛,当即转头怒目而视。   见簪花小书生怒气冲冲地看向自己,秋华年不明所以,只能无辜地对他笑了笑。   郁闽本来还在生气,看清对方秀丽如画的笑颜,怒气突然像被水浇透了般消失不见,一时愣在原地。   直到身边的人开始催促,他才清了清嗓子,手在袖子里握成拳头,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这位公子,你刚才为何发笑,难道觉得我考不中院案首?”   秋华年闻言恍然,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也没想到,喧闹市井中隔了几米远的低声对话能被正主听见。   秋华年不想因为这种原因在外面和人发生冲突,温声解释道,“院试还没开始,榜单出来前,谁都有可能是院案首,我怎会觉得郁公子考不中?”   “只是我想襄平府人杰地灵,才子辈出,说不定还有和郁公子一样的天资卓绝之辈,难免心生期待,才笑了一声。”   郁闽对秋华年的回答并不满意,整个清风书院的乙字班他一直遥遥领先,那些穷乡僻壤的童生更不会是他的对手,若不是去年院试时得了急病,他早就是秀才了。   这届院试的院案首,对他来说分明是探囊取物才对。   郁闽想要发作,看着眼前的小哥儿漂亮无辜的脸,心火又压了下去,最后,他指着秋华年手里的根雕镇纸开口。   “这镇纸做工粗糙,材料也不值钱,白送给我当柴烧我都不要,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审美却如此低端,该好好提高一下自己的眼光了!”   “十日后院试放榜,你就知道自己今天的话错在何处了!”   说完这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后,郁闽径直离去,秋华年颇为无语地按原计划买下选好的镇纸,安抚了摊主几句,让原本欲哭无泪的摊主脸色好了不少。   秋华年决定,回去要立即激励一下杜云瑟,他绝不想在院试榜首看见刚才那个脑子有病般的无礼小书生的名字!   秋华年回到跨院,心中郁气还没消,坐在中堂的黑漆圈椅上,拿起方桌上的花茶倒了一杯,一口气咕嘟下去。   好好逛着街,莫名其妙被人说眼光不好,他这是招惹谁了!   杜云瑟闻声从西边窗下的书桌回头,起身过来看他。   “华哥儿怎么了?可是出门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秋华年心中的不悦被清润的茶水压下去一半,看见杜云瑟关切的眼神,无暇的俊脸,另一半也烟消云散了。   他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根雕镇纸递给他,“你瞧这个怎么样?”   镇纸用的是不值钱的柏木根,只经过简略的去皮和打磨抛光,下端底座磨成平面方便压住纸张,上端还保留着树根原始的形态。   它妙就妙在这截天然树根的形状很有趣,有粗有细的根系纠缠盘绕,经过修剪和打磨后,竟围成了一个长方形,中间连着几根斜直的细根,像一把琴瑟,底座上还雕刻着简易的云纹,正合了杜云瑟的名字。   秋华年本来只是随意看看,发现这个镇纸后,立即心动,决定花120文巨资把它买下来。   杜云瑟把镇纸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巧思,他心头一暖,轻笑道,“我很喜欢。”   秋华年终于彻底高兴了,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这下给你们三个都买了礼物,不算厚此薄彼了。”   杜云瑟心念微动,他还没有为华哥儿买过礼物,但家里的钱都在华哥儿手里,想要买到合心意的礼物,还得好好想个法子。   秋华年又喝了口茶,说起刚才街上的事,“那位叫郁闽的童生你听说过吗?”   杜云瑟摇头,复又停顿,“他应当是辽州郁氏的子弟。”   “辽州郁氏?”   “辽州地处东北,不比江南世家繁多,但也有那么几个望族。郁氏一族祖上曾出过一位阁老,家族枝叶繁茂、子孙后代中成才者颇多,在朝中和地方上都有人脉。”   秋华年听完后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杜云瑟,杜云瑟被他看得无奈,开口问道,“华哥儿看我做什么?”   秋华年笑眯眯地说,“什么世家子弟,我看哪里都比不上你。”   说他眼光差?他可记仇!   客观来说,郁闽长相不错,才华出众,家世优越,年纪轻轻便已名扬襄平府,各个方面都很优秀。   但他未经世事,行事荒诞不经,过于锋芒外露,与已经能够韬光养晦的杜云瑟相较无疑是落了下乘。   “云瑟,院试给我好好考,我可不想放榜的时候再被他指着鼻子说眼光不好。”秋华年哼哼道。   杜云瑟见他罕见地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甚是可爱,不由得多瞧了几眼,沉声许诺道,“好。”   ……   又过两日,端午节近在眼前,郑意晚让婆子送来雄黄酒和填满艾草的香包,家中的小女儿手腕上缠着五色彩线,在主院中踢沙包玩。   郑意晚和舒华采只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如棠,今年十岁,正是调皮的年纪,秋华年有时能隔着跨院的墙听见她玩闹的声音。   婆子怕如棠打扰到跨院里的客人,想去劝两句,秋华年示意不用,如棠踢沙包的动静没那么大,不至于影响到杜云瑟学习。   秋华年吹着傍晚的凉风,站在跨院连通主院的小门边和婆子闲聊。   本朝规定只有勋爵和功名在举人以上的读书人可以使用奴婢,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些不符合条件的富贵人家早就想出了办法,或者用养干儿子、干女儿的名义买奴婢使用,或者不签身契,直接用自家族里知根知底的人。   舒家的婆子和舒华采同出一族,是他家一个守寡多年的远房亲戚,来襄平府做工后吃得饱睡得安,活计轻松,不挨打骂,每月还有300文的月钱,日子过得比在老家时舒心了不知多少倍。   舒婆子笑着对秋华年说,“明日是五月初五,端午的正日子,太太让我告诉两位贵客,如果想看赛龙舟的话,明日早上可以去缘正街头,爱河里有知府大人亲办的龙舟赛呢,除了赛龙舟,还有赛诗会,请了清风书院的山长和学政点评,今年端午正赶上院试前夕,不少书生都欲借此机会在新学政面前露脸呢。”   秋华年听得有些心动,他在现代时只在网络视频中看到过赛龙舟的盛况,来到古代后,失去了网络,娱乐项目大幅度减少,听到有热闹就想去凑一凑。   “华哥儿想去的话,我们明日早上一起去吧。”杜云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秋华年回头,看见他穿着月白色的儒衫打屋里出来,穿过跨院中央的小花园,挺拔的身姿擦过绰约的细竹,甚是好看。   “不影响你准备考试吗?”秋华年犹豫,还有三日就是第一场院试了。   “文义早已烂熟于心,每日温习即可,来府城这么久,也该去贡院附近看看了,此外明日的端午赛诗会有诸多襄平府学子参加,我也想去领会一下他们的风采。”   秋华年想了想点头,“那我们明天从爱河回来后,再去贡院陪你看考场。”   看考场……杜云瑟眼底浮现出笑意,这个说法倒是贴切。   第二日早上,秋华年给自己和杜云瑟都找出绣花的新衣裳,挂上装了艾草的香包,兴冲冲去缘正街看龙舟。   襄平府里游人如织,宽阔的街道上行人摩肩擦踵,不时还能见到身边跟着数位仆从,戴着幕篱与帷帽的大家小姐与哥儿,笑语阵阵,香风习习,澄澈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   缘正街在襄平府府城偏南,沿着从襄平府穿过的爱河修建,有一条三里长的河堤,正适合游人们观赏龙舟赛。   秋华年和杜云瑟到的较早,找到了一个好位置,不但离知府和学政、清风书院山长所在的彩楼近,还视野开阔,没有遮挡。   杜云瑟手中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水囊和一些小吃,是秋华年准备的观赏比赛时吃的零食。就像在现代看球赛一定要撸串喝啤酒一样,在古代看比赛嘴里也不能少吃的!   太阳升起来后,缘正街上响起喧天锣鼓,舞狮和百戏的队伍开始游街,许多被家人架在肩头的孩子们笑着拍手,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等到午时,知府站在彩楼上宣布龙舟赛开始,爱河里十几条颜色鲜艳亮丽的龙舟瞬间齐头并进,龙舟上划船的汉子们穿着统一的衣服,扎紧汗巾,在舟头鼓点的指挥下拼命划动船桨。   爱河边围观的游人们纷纷大声为自己看好的龙舟呐喊喝彩,秋华年站在其中只觉得震耳欲聋,也被热闹的氛围感染,开始垫着脚仰着尖尖的下巴喝彩助威,杜云瑟一只手拎着篮子,一只手搂着秋华年的肩膀,怕他被人撞到或者挤到河里去,两人的距离越贴越近,秋华年没有察觉,杜云瑟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手搂地更紧了一些。   龙舟赛的头几名奖励十分丰厚,参加比赛的舟队全都铆足了劲力争上游,一里长的赛道很快过半,一些龙舟已经被甩在了后面,还有一些龙舟发生侧翻事故,惹得观看比赛的游人纷纷大笑。   待到龙舟划远看不太清了,秋华年从杜云瑟手中的篮子里取出点心和果子,分给他吃,这个举动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有些嘴馋的人甚至想花钱和秋华年买吃的。   秋华年今天没准备靠这个赚钱,带的分量不多,只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点零食,没有收钱,大家一起边看龙舟边吃东西,关系瞬间拉近了不少。   知道杜云瑟是来府城考院试的后,一个姓祝的十几岁的锦衣青年立即说,“贤弟怎么还在此处,龙舟后便是赛诗会,有意于此的书生们早就去彩楼下等着一展身手了,我看杜贤弟是文采风流之人,怎么不过去一试?”   杜云瑟本不想出此风头,又听那男子说,“今年赛诗会请到了新任学政做点评,府城许多豪富人家卖学政的面子,给赛诗会添了彩头,杜贤弟若是能获得名次,那些宝物也不算蒙尘了。”   杜云瑟想起要给秋华年买礼物的事,有些意动,秋华年则是想凑热闹,立即催促杜云瑟过去试试。   来到古代,怎么能错过现场赛诗这么充满浪漫情怀和风流华韵的盛事!   “祝兄,你怎么对赛诗会的事这么清楚?”秋华年有些好奇。   锦衣青年摇扇一笑,“当然是因为,那些彩头里有我家出的东西啊。”   他把扇子收起来,点了一下彩楼方向,“龙舟已经快看不清了,咱们直接过去吧,我带你们去。”   三人从人群中挤出去,到了彩楼外面,彩楼一层的门窗全部开着,让里面的布置一览无余,宽敞的大厅里设着上百张书案,案上供着笔墨纸砚,案下布了蒲团。   稍后的赛诗会就在这里举行。   姓祝的锦衣青年正想给他们介绍,动作突然有些僵硬,秋华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面色微沉的二十多岁的男子。   “经纬,你不在家中耐心读书,在此处做什么?”   祝经纬脖子缩了缩,“兄长,今日有赛诗会,夫子放了我一天假,我来彩楼看才子们作诗。”   至于看龙舟的事,他绝口不提。   祝经纬的兄长知道自家弟弟的本性,本欲训斥,看到他旁边的杜云瑟和秋华年,才压下嘴边的话。   “经纬,这二位是?”   “是来府城参加院试的杜童生和他的夫郎,杜童生可是位难得的才子,我陪他来参加赛诗会。”   祝经纬为了转移兄长的注意力,对杜云瑟大夸特夸。   祝家是襄平府数得上号的巨贾,祝经诚是长子长孙,自幼被严格要求跟随祖父学习经商之事,祝经纬则是嫡幼孙,被娇宠着长大。   虽然裕朝不许商贾之家科举,但祝家还是让子弟们都读了书,好叫他们明事理,在外交际时不会因为粗俗被人看不起。   祝经纬一直没个正经营生做,祝经诚怕他在外面学坏,只好拘着他让他在府里跟着先生读书,可惜祝经纬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每日都过得极其难受。   祝经诚见杜云瑟年纪轻轻,气质不俗,当即拱了下手,“原来是杜童生,舍弟冒昧,还请不要见怪。”   在裕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祝家这种子弟无法科举的商贾之家一直很优待读书人,期望能结个善缘,万一对方日后发达了祝家就赚了。   祝经纬见过了关,已经笑嘻嘻凑了上去,“大哥,你对赛诗会的事熟,和我们说说呗。”   作者有话说:   秋华年:欲撩又止   杜云瑟:欲亲又止   两人红着脸异口同声:不能吓到他!   拉扯,继续拉扯   上一章红腐乳的价格计算出了一点小bug(数学真的全部还给体育老师了,安详躺平),感谢评论区小天使提醒,目前已经修好啦!   修改省流版总结:红腐乳原料花费1两,50斤豆腐加黄酒和香料水做出80斤红腐乳。自留10斤,以70文一斤的价格卖给黄大娘70斤,也就是4900文,黄大娘算了个整给了五两银子。   也就是说出发去府城前,华年手头的总现金是5两(宋太太谢礼)+5两(卖红腐乳的钱)+2两(原本剩下的)+3两多(每天卖高粱饴的零碎钱加起来)=15两有余 第28章 赛诗会   祝家为赛诗会出了彩头,自然不会错过在知府和学政面前露脸以及结交才子的机会,祝经诚作为祝家年青一代的领头人,已经为赛诗会忙前忙后了好几天了。   “本次赛诗会由学政大人亲自出题,稍后会有人将题目抄写在一楼的屏风上,凡有诗兴者,都可进楼挥笔题诗。”   “所得之诗先由清风书院甲字班的几位才子筛选一遍,誊抄过后,再交由知府、学政、山长三人品评,未时三刻后,赛诗会结束不再收诗,届时一楼屏风上会公布诗作上佳的才子之名,并在其中点出一个诗魁来。”   “由诗魁起始,屏上有名的才子可在彩头中任挑一件宝物带走。”   祝经诚说到这里笑道,“旁的彩头都是些金银玉器之类的玩意儿,只有学政出的颇有来历,是本前朝的古籍,据说连举人老爷都想拉下脸为了它下场赛诗呢!”   秋华年听得津津有味,看来这届赛诗会竞争不小,他不奢求杜云瑟能拿到什么名贵的彩头,只是对活动本身很感兴趣。   祝经诚和他们说了几句后,有事要忙先行离开,临走前嘱咐祝经纬好好招待贵客,祝经纬连连答应,只要不抓他回去读书什么都好说。   三人在彩楼前等待赛诗会开始,有意于此的读书人越聚越多,许多都穿着清风书院的制式衣裳,白袍与湖绿色罩衣在人群里清新又显眼。   清风书院的山长都来评诗了,书院的学子们但凡是能作诗的,自然要来一展身手。郁闽与端午休沐的同窗们一起走向赛诗的彩楼,享受着游人们崇敬的目光。   “听说这次赛诗会的彩头十分丰厚,许多商贾出手阔绰,珍宝数不胜数呢。”一个家境普通的同窗面带期颐。   “不过是俗物罢了,商贾没有底蕴也只拿得出这些。”郁闽轻哼了一声,作为世家子弟,他有瞧不起这些彩头的资本和骄傲。   那位家境普通的同窗面色一僵,他心里明白郁闽不是有意针对自己,但这话实在是不好听。   郁闽走在最前面,没有注意到同窗的情绪,摇着江南采买的檀香扇自顾自说,“只有学政出的那本古籍有些意思,待我下场夺了诗魁,把它挑到手细读。”   郁闽才思敏捷,文辞华美,极善作诗,这倒不算自不量力的大话,同窗们知道他素日听不得半句不好的秉性,都顺着他贺喜起来。   待一楼屏风处公布了诗题,郁闽眼睛一亮,立即来了诗兴,当即进去挑了最前面的案几坐下,不到半柱香时间就完成了诗作,挥手让一旁的杂役收走拿到楼上去。   彩楼外,秋华年看清赛诗会的题目后,在心里憋了几下,半句诗都没憋出来,当即选择放弃,问身旁的杜云瑟,“云瑟,你觉得怎么样?”   杜云瑟低头看他。出来这么长时间一直站着,刚才又全神贯注地看了许久赛龙舟,秋华年脸上已经有些倦色,白皙的额角贴着几丝汗湿的碎发,一双眸子依旧明亮美丽。   “时间还早,我送你去那边的茶棚里坐着。”   彩楼附近,早已有许多懂得把握商机的小商家盖了简易茶棚,在里面兜售茶水,为围观赛诗会的游人提供歇脚的地方。   祝经纬拍手道,“杜贤弟说的有理,离未时三刻还早,不急这一会儿。”   站了这么久,祝经纬已经口干舌燥只想坐下歇息了。   杜云瑟在人群中护着秋华年到茶棚找了个位置,祝经纬花钱点了茶棚里最好的凉茶和点心。   “这点钱不算什么,我自己也要吃,咱们别客气。”   确保秋华年在阴凉透风的茶棚里安全坐好,杜云瑟才叮嘱了几句,转身回彩楼参加赛诗会。   杜云瑟走后,祝经纬只歇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说自己出去逛逛,等诗会结束时在彩楼前再见。   秋华年一个人在茶棚里吹着小风,嗅着空气中艾草和雄黄的味道,观赏游人如织的美景,不时吃一口点心,好不惬意。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面前的风被挡住了,抬眼一瞧,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郁闽作完诗后路过茶棚,意外看见那天街边遇到的小哥儿,想都没想,直接抛下同窗们走了过去。   “你来赛诗会看作诗?你认识字?”   秋华年不太喜欢郁闽高傲又毫无边界感的态度,不想回答,但郁闽身上清风书院的衣服实在是太显眼了,来看赛诗会的人大多对襄平府的才子们有些了解,已经有人在低声议论郁闽的名字,秋华年没办法,只能开口,“我在这儿等人,郁公子请便。”   秋华年摆出不愿多交流的态度,郁闽家世优越又聪颖多才,自幼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心中不悦的同时,又起了争胜的心思。   “你等的人也参加了这次赛诗会?”   从秋华年脸上看到肯定的答案,郁闽顿时气结,扬言道,“待会儿赛诗会结束,会有专人将参赛的诗贴在外面供众人欣赏,我倒想看看与你一道的人的水平。”   “只怕他的诗不够格贴在显眼处,叫我好找。”   郁闽说完后一甩折扇转身离去,茶棚附近的人议论纷纷,秋华年只得无奈地放弃了自己的茶点,走出茶棚找了个僻静处等杜云瑟。   过了一会儿,杜云瑟回来,两人相携去爱河边上看那些民间自己划着玩的龙舟。   刚才的龙舟赛头几名的船队每人都拿到了至少五钱银子的赏银,引得人眼红,巴不得多练练好明年拿到赏银。   未时三刻,彩楼的赛诗会正式结束,停止收诗,在二楼赏景评诗的学政等人也差不多把所有诗看了一遍。   “今年赛诗会共得新诗一百八十余首,较往年多出三成,这都是学政大人的功劳啊。”   面对恭维,新任学政冯铭钧神情淡淡,直接说道,“有一二可观之处的诗作具已在此,该从中选一位诗魁出来了。”   他话音落下,襄平知府司泾从面前诗作中拿出一篇来,“此诗词藻清丽华美,意象不落俗套,颇有江南风流韵味,可当诗魁之名。”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也拿起一篇,“这篇诗作是与会诗作中难得诗风清正的,文辞一气呵成,不见雕琢匠气,颇有拟古之风,末尾两句的立意更是高深,堪称本次赛诗会之魁。”   两人各自推举了一篇诗魁,冯铭钧接过后一一细看,复又交换递给司泾和闵太康,待两篇读完,三人心里都有了倾向。   “如此,便推这位为诗魁吧。”   “合该是他。”   ……   卯时四刻,数个仆役捧着上百篇诗作下楼,将所有诗作张贴在一楼大厅中,其中被张贴在正中央屏风上的十几篇是本次赛诗会选出的才子诗,作诗之人可以挑一件彩头带走。   彩楼之外人头攒动,大家都想在唱名之前先行一步目睹才子诗的风采。   秋华年也想挤过去瞧,混乱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差点摔倒,杜云瑟连忙把他捞进怀中。   “华哥儿当心些,不急这一时。”   已经与他们汇合的祝经纬也说,“稍后会有清风书院甲字班的秀才唱读才子诗,晚些时候,屏风上的诗作还会被贴到贡院门口去,全城都能看见!”   秋华年摸摸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只能遗憾地放弃凑这个热闹。   彩楼另一边,郁闽仗着自己身高腿长,一手扶着发髻上的簪花,一手握着檀香扇不停朝里挤,终于挤到了一个能看清屏风上诗作的地方。   在他前面,已经有一个清风书院的同窗在那里了,郁闽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王引智,瞧到什么好诗了吗?”   王引智回头,看见郁闽后吓了一跳,欲言又止,“你还是自己看吧。”   说完后,他径直从旁边挤了出去,不愿触这个霉头。   “神神叨叨的,搞什么?”郁闽念叨了两句,目光直接投向屏风最上端的位置,片刻后他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   “元化二十一年襄平府端午赛诗会诗魁为——”   “辽州襄平府漳县,杜云瑟。”   秋华年在阴凉处听见熟悉的名字,眼睛顿时一亮,“云瑟!是你!”   祝经纬没料到自己随手结交的友人居然成了诗魁,连连道贺,“恭喜贤弟!贺喜贤弟!”   这下他不仅不会因为端午出游一事受罚,说不定还能得到家里的夸奖!   杜云瑟看了眼秋华年兴奋地抓着自己小臂的双手,目光上移,对上他亮晶晶盛满笑意的眼睛,“我过去领彩头,等回去一起庆贺。”   按唱名的顺序,诗作被选为才子诗的人可以进入彩楼挑一件彩头带走。   在万众瞩目中,杜云瑟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衫,闲庭信步般走入彩楼。郁闽一直盯着彩楼入口,想看看这位抢走自己诗魁之位的杜云瑟到底是谁,在发现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后,郁闽心中的不甘上升到了极致。   杜云瑟的诗他已经看了,郁闽承认他写的不错,但缺了些风流灵动,读起来不够精巧。郁闽并不觉得自己的诗比他差,也不知山长他们是怎么选的,凭什么把他放在杜云瑟后面?   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古籍要被杜云瑟先一步挑走了,郁闽就气不打一处来。   杜云瑟走入彩楼,报上名后先验了字迹,确认他是作者本人,不是冒名顶替。   学政、知府与山长已经来到一楼,看见杜云瑟如此年轻,后两人都有些惊讶。   “杜云瑟、杜云瑟……莫不是九年前被文大儒带走游学的那位神童?”知府司泾从记忆中找出这个人来。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也回忆起来,“他应当是来参加府试的,明年春天清风书院开山门收弟子,倒是可以邀他来书院读书。”   彩楼一楼大厅内已经摆好了十几个打开的匣子,里面放着让楼外游人们眼红的彩头,有文玩古器、珍珠彩宝、象牙明玉,光彩熠熠,好不耀眼。   杜云瑟站在中央,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匣子。   楼外的郁闽撇了下嘴,“他在故弄玄虚什么?赶快拿了古籍走人吧!”   杜云瑟丝毫没有被楼外热切的目光影响,他看完所有匣子里的东西后,径直走向了左手边的一个匣子。   “古籍在他右边啊,他要选什么?”   杜云瑟拿起匣子中的东西,让好奇围观的人看清了它的样子。   那是一根约莫五寸长的透着绯红之色的暖玉钗,玉钗质地晶莹华润,通身不见瑕疵,钗体呈一条流畅自然的弧度,钗头雕琢成精致的丹鸟形状。   懂行的人一眼便看出这根玉钗少说也值二十两银子,在一众彩头中算是价值偏上,但无论如何,它也无法与学政给出的古籍相较。   这根丹鸟朝阳暖玉钗的款式,比起男子,更适合给年轻的哥儿戴……难道说,这位杜云瑟是想将此钗赠予佳人?   学政冯铭均皱眉道,“你为何会选此饰物?”   冯铭均当然记得这位昔年好友文晖阳的高徒,方才确定诗魁后,负责誊抄诗作的学子拿出原稿核对名字,冯铭均看到杜云瑟的名字后心里还有些许高兴,暗道文晖阳的弟子果然不俗。   他对杜云瑟心怀期待,目光也就更严了。杜云瑟这个年纪这般才气,若是走偏了路,沉溺于温柔乡美人怀中,简直是暴殄天物!   杜云瑟将暖玉钗收入怀中,坦然拱手道,“学生家中贫寒,幸得未婚夫郎支持才有今日,学生身无长物,常觉愧对于他,因而挑选这根暖玉钗赠与他以表我心迹。”   冯铭均记起当初许多京中官宦人家曾想择文晖阳之徒为婿,都被杜云瑟以家中已有未婚夫郎为由拒绝了,面色终于缓和,“你能不忘本,这点很好。此次选你为诗魁,是因为你诗风清正,心怀民生社稷,你万万要保持本心,日后不可被虚物迷了眼睛。”   杜云瑟点头应是,退出了彩楼。   清风书院甲字班的秀才唱出第二个名字,赫然是原本以为诗魁之位信手拈来的郁闽。   郁闽毫不犹豫地选了古籍,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心里却不是滋味,这种感觉就好像古籍是杜云瑟不要了让给他的一样。   真没想到,杜云瑟诗作的正儿八经,却是个会在赛诗会上当众给夫郎挑玉钗的情种。   郁闽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有两面之缘,每次都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小哥儿。   杜云瑟的眼光不错,那根丹鸟朝阳暖玉钗确实是件好东西,若是拿去配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哥儿,应当是极好看的。   可惜了,如果杜云瑟选了古籍,他说不定会选那根玉钗,有机会还能送出去。   郁闽心里一会儿想到这儿,一会儿想到那儿,等终于想起来要找那个小哥儿问他自己的诗作的如何时,秋华年早已和杜云瑟一起离开了彩楼。   郁闽在彩楼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兴致缺缺地拿着古籍提前回书院去了。   ……   杜云镜阴沉着脸从缘正街一路回到租住的院子,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几个衣着富贵的公子,引来一阵奚落,他双拳握紧,努力压抑着扭曲的内心。   在漳县时,看见他穿着读书人的儒袍,谁都会对他敬重三分,到了襄平府,他这身布衣却什么都不是了。   若大家都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他杜云瑟凭什么!   杜云镜想到自己的诗只能贴在彩楼最角落,杜云瑟的名字却被第一个高声唱出时,胸中的嫉恨和仇怒几乎要烧干他的眼睛。   难道他真的比杜云瑟差这么多?怎么可能!杜云瑟不过是小时候故弄玄虚四处卖弄,才走了惊天好运被大儒带走罢了。   杜云镜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若是生在世家大族,早就是声名远扬的才子了。   他发疯了般嫉妒处处压自己一头的杜云瑟,恨这个明明和他一样出身农村,却能拜大儒为师的族兄。   他之前对秋华年动了心思,除了觊觎秋华年的美貌,也有对方是杜云瑟的童养小夫郎这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   后来母亲看破了这件事,以为他是喜欢漂亮的小哥儿,要去给他订镇上豆腐坊的那个族长姻亲家的哥儿,杜云镜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见孟圆菱长得可爱,家中还算富足,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好在过了几天,县学的先生突然透露出想选他为婿的想法,终止了家里的打算,不然他就要娶一个目不识丁只有脸能看的哥儿,更比不上杜云瑟了。   想到这里,杜云镜又想起了秋华年,想起了杜云瑟刚才在彩楼里当众为夫郎选钗的举动。   “装腔作势,鼠目寸光!”   若按实用来算,杜云瑟该选能转手卖出最多银子的彩头,若按迎合学政来算,杜云瑟应当选学政出的那本古籍,可他偏偏毫不犹豫地选了一根不上不下的玉钗。   “学政还夸他不忘本?呵,好一个不忘本。”   “是了,新学政此前一直是京官,据说与杜云瑟的恩师交情不浅,自然会关照他,这次的诗魁,也一定是先看见了他的名字,才刻意选出来的。”   杜云镜想到此处,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倒是叫他把好运全撞上了。”   杜云镜这些年在县学四处钻营,知道不少科考内幕消息。   辽州近些年的学政是一个行事谨小慎微之人,宁可糊弄一刀切,也不愿冒一点风险。   裕朝法律规定,学子科举必须在祖籍之地应试,因此在从县学中听说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被下狱之后,杜云镜便知道杜云瑟的科举之路断了,辽州学政绝不会冒着得罪圣上的风险,做吃力不讨好的事让杜云瑟通过院试。   他内心狂喜,忍不住想恶心杜云瑟和他的家人,回了一趟杜家村,略施小计将消息半真半假地散布了出去,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弟弟妹妹的日子果然过得更艰难了。   事情本该如他预料一样发展,谁承想这次院试前夕,圣上突然换了辽州学政,新学政还是一个与杜云瑟的恩师有交情的人!   “无妨,院试不比赛诗会,处处规矩森严,就算学政想关照他也关照不到,我和他院试放榜再见真章!”   杜云镜缓缓吐了口气,走入租住的这户人家的外门,一股扑面而来的马粪味道让他忍不住又皱起眉来。   他们租住的人家较为富裕,宅子共有三进,最外面这进左手边是一排后背朝街的倒座房,右手边是一个马厩。   倒座房共盖了五间,都是又矮又小采光极差,其中三间住的是主人家的仆役,两间之前空着,现下租给了杜云镜一家。   杜云镜每日看着这个宅子的主人家呼仆唤婢的样子,自己却只能住在马厩旁边,和仆役们住在一起,心中像是有团不息的火在灼烧。   他忍不住埋怨起父母,为何要带这么一大家子人来府城,如果只让大嫂魏榴花来照顾他,省下的钱说不定还能换个更好的住处。   其实这两间倒座房比起杜家村绝大多数人家里的条件,已经是好的了,马粪的味道对住惯农村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谁家里不养几只牲口?只可惜,在县里过惯了好日子的杜云镜已经无法忍受它们了。   杜云镜只能宽慰自己,无论如何,自己至少比杜云瑟住的好,以杜云瑟家的穷样,现下恐怕正在哪个下等客栈里睡只铺了稻草的炕呢!   杜云镜走入屋里,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开口吩咐,“故儿,去给我倒杯水。”   李故儿咬着下唇转身出去,心中颇为不忿。   来到府城后,赵氏被府城的物价和富人吓住了,只出去了几次便不再出去,每日净留在屋里变着法的折腾她,仿佛她舒服一点都对不起带她出来花的钱。   因为羡慕宅主家有奴婢用,赵氏也学着样子把她当奴婢使唤,气得李故儿暗暗咬牙,人家正经奴婢有吃有住一个月还有三钱银子的月钱呢,赵氏给她什么了,就这么作践她?!   李故儿浑然忘了,当初在杜家村,她和赵氏联手作践大嫂魏榴花时的样子。   赵氏租了两间倒座房,自己和丈夫以及福宝住了一间,杜云镜住了一间,李故儿没有炕睡觉,只能在杜云镜的这间的门边上用凳子和木板支了个小榻,每天躺在上面,连翻身都不敢。   等到院试结束、等到院试结束……   李故儿吸了口气,摸了摸怀中的两样药,和杜云镜住在一屋正方便她行事,等到院试结束,她就可以下手了! 第29章 嫉妒   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应酬过后,回到书院,刚一进屋,早已等候多时的郁闽便找上门来。   闵太康对此并不意外,郁闽是清风书院有名的少年天才,他的脾性,闵太康自然有所了解。   “郁闽,你可是为赛诗会之事而来?”   郁闽抱拳道,“学生知道此举唐突,但不问个明白,实在是寝食难安。”   闵太康浅笑摇头,“你觉得自己的诗与那杜云瑟相比不落下风,在词藻上还要更胜一筹,所以不服我们定他为诗魁?”   郁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如此。   闵太康让他坐下,喟然长叹道,“郁闽,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郁闽想都没想直接回答,“自然是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这便是了,你们二人都是将来要入朝为官的青年俊杰,不是那种游戏人间的风流才子,我们品评诗作时,自然更看重诗的立意与眼界。”   闵太康见郁闽若有所思,索性挥手对他说,“你去案上将你们二人的诗作默写下来,我和你细讲。”   郁闽把两首记在心里的诗写下来,闵太康指着笔墨未干的诗作点评道,“单从才情和诗风上看,你的诗清丽优美,杜云瑟的诗古朴刚健,二者各有千秋,难分上下。”   “但是郁闽,你看的太浅了。”   “学政出的题目是‘拟襄平百姓之言做端午七言律诗一首’,郁闽,你可知何谓百姓?”   “自然是坊间的民众。”郁闽不觉得自己的理解有什么问题。   闵太康摇头,“不,是所有生活在襄平府土地上的陛下的子民。”   “你的诗中写了端午这日出街赏景的美人、写了赛诗会上的才子,写了龙舟赛拔得头筹的胜者。”   “但杜云瑟的诗中除了这些,还有端午依旧在田中忙碌的农人,有赚到钱喜笑颜开的茶摊老板,有缠着丝线嬉戏打闹的孩童……”   “七旬老农不知因,犹配艾草补秧频。”   闵太康感慨着念罢这句,继续评道,“诗作结尾,你们二人都点到了屈子,但你只说现在的人们这样欢笑纪念屈原,不知屈原会作何感想。”   “杜云瑟却说——”   “千载此日同欢语,楚江涓涓慰英灵。”   “无论百姓们知不知道端午节是为了纪念谁,只要这一日他们欢欣喜悦,便足以告慰楚江下屈子的英灵。”   “此句借古言志,屈子的愿景,也是作诗人自己的愿景,顿时将立意拔高了一层。”   “若是平时,你的诗自然是极好的,但与其相比,在境界上还是落了下乘。”   “无论我还是知府、学政,在读完这首诗后,都毫不犹豫选了它做诗魁。因为这不是江南富商办的赛诗会,而是知府请学政品评的赛诗会,学政题目中专门点了‘百姓’,为的就是查探襄平府读书人胸中的经纬韬略。”   郁闽低头沉默半晌,最终服气却不甘地开口道,“这次是我落了下乘,但下次未必。”   “学生多谢山长赐教。”   “去吧,好好想想我今日的话,离府试还有三天,你能领悟这些,院案首尚有一争之力。”   郁闽虽然骄傲,但不是盲目自大之人,讲清楚了道理还是能接受现实的,否则闵太康对他的评价就不会是聪颖多才了。   闵太康看着郁闽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希望这次小挫折可以让这块璞玉焕发出更明亮的光芒。   杜云瑟年少沉稳,若是请他入学清风书院,也能压一压现在院中那些有才却过于浮躁的学子。   ……   杜云瑟得了诗魁后,祝经纬的嫡长孙大哥祝经诚很快找过来,要做东请他们吃饭。   杜云瑟以即将院试想要专心备考为由拒绝了,祝经诚只能问了住处后抱憾告辞。   龙舟赛已经看完,赛诗会也参加了,秋华年拉着杜云瑟去贡院熟悉环境。   打听了一圈后,二人终于来到贡院,考试专用的号房隔间已经搭起来了,站在院外就能看见。   秋华年看着那些只有两三平米大小的号房,感慨古代考试真不容易。   院试还好,一场也就考一天,早上进去晚上就能出来,换成乡试,每场考试考生都要在号房里吃喝拉撒地待三天,吃不好睡不好,还得绞尽脑汁写卷子,怎一个惨字得了。   “考试不让带有夹层的东西,被子和靠垫都带不进去,我听意晚姐说许多考生会带动物皮毛制成的毯子,咱们给你也买一个。”   虽然天气已经热了,但那些号房密密麻麻挨在一起,采光极差,通风也不好,早晚时候的湿气还是很重的。   秋华年一想到杜云瑟要挤在里面做一天的题,自己的腿都开始疼了。   考场环境改不了,自带的装备得跟上啊!   杜云瑟觉得自己没那么娇贵,有这钱不如省着给华哥儿买喜欢的东西,他刚欲开口,对上秋华年亮晶晶的眼睛,嘴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家中的钱怎么花,向来是华哥儿说了算,他就算反对也没用。   不如专心科举,将来给华哥儿挣更多东西回来。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眼中的柔情像泛着晶莹水汽将融未融的高山之雪。   他要和这个人一直走下去,走到很远很远。   ……   两人回到租住的跨院,刚进门舒婆子就提着一个大木盒从主院那边过来。   “刚才来了一个好气派的管家给杜公子送东西,见杜公子不在,他把东西放下让我转交,说是公子的姓祝的朋友送的。”   杜云瑟和秋华年对视一眼,接过了木盒。   “祝家兄弟是看当面送东西行不通,所以趁我们没回来直接让下人送上门了?”   杜云瑟把木盒放在桌上,“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吧。”   文晖阳是当代最有名望的大儒,杜云瑟随他在外游历时,经常遇到想要送礼结交的世家和商人,文晖阳却宁可两袖清风穷游山川,也从来不接受这种无前因后果的钱财。   “世间之事皆有因果,他们现在送你钱财,一定是为了日后有求于你,若一味贪心接受,照单全收,迟早会酿成祸端。”   杜云瑟一直谨记恩师的教诲,对这种没有前缘的拉拢和投资非常谨慎。   秋华年也想到了这点,他打开木盒看了眼后笑道,“这应该是祝经诚准备的,若是经纬兄,必定要装许多金银财宝。”   黑漆木盒里只放了一张叠得整齐的羊皮小毯,几本襄平府的书坊刻印的书籍和一封信。   信中祝经诚说自己不敢打扰杜云瑟院试,但担心杜云瑟远道而来行事不便,准备了一些用的上的东西以尽地主之谊,请杜云瑟一定收下。   秋华年展开羊皮毯子查看,这块毯子长宽各四尺,铺在腿上正好盖住膝盖,叠起来不占地方可以放进篮子里。   羊皮远没有狐皮、鹿皮值钱,但这块毯子的皮毛十分柔软,颜色洁白如雪,品相极佳,一看就是好东西。   这就是祝经诚的老道之处,若他送的是名贵的皮毛,杜云瑟和秋华年肯定会直接退回去,倒不如送这种用心又价值不算太贵的。   送的多不如送的巧,院试能带进去的羊皮毯子正是杜云瑟马上用得到的。   “这块毯子,怕是值个三两银子。”   这个大小的羊皮毯子,普通的也要卖二两银子,以祝经诚送的这块的品相,价格还要再往上提。   秋华年把毯子搭在椅背上,去看木盒里的书,除了两本记载近些年乡试题目的书,祝经诚还送了一本山川游记和一本话本子。   古代书籍卖的贵,这四本书加起来,也值一两银子了。   秋华年对游记和话本有些兴趣,但没有开口,等待杜云瑟的决定。   “都留下吧,院试后再当面向祝兄道谢。”   杜云瑟接受祝经诚的示好,礼物用心但价值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祝经诚的行事风格细心老练,让人放心。   这种富商投资书生的事,也得双向选择。   不然一边怕遇上白眼狼,一边怕惹上贪心不足的麻烦,双方都难以安心。   收拾好毯子和书籍,杜云瑟上前走到秋华年面前,从怀中取出那根价值不菲的丹凤朝阳暖玉钗。   “华哥儿,我为你簪发。”   秋华年喉咙滚动了一下,脸颊顿时发热,当时在彩楼外,听见杜云瑟为了自己不要古籍要玉钗时,秋华年瞬间心跳如擂鼓。   周围的游人们不知道谁是那位诗魁的夫郎,全都在感叹那人有福气。秋华年站在人群中心想,他确实有福气。   虽然穿越到了古代,但至少有了新的生命,有靠双手过上好日子的机会,还遇到了杜云瑟。   ——一个合心意到他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已经开始想象与其度过的余生的人。   秋华年低低嗯了一声,抬手取下了发间粗糙的藤条发钗。   如墨青丝飞泻而下,发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杜云瑟珍重而小心地揽起他的头发,露出光滑白皙的细嫩脖颈。   杜云瑟每日都会给自己簪发,此时却有些手足无措,试了好几下也没把手中顺滑的发丝盘起来。   秋华年想笑,心像是被塞了一团正在膨胀的棉花糖,又甜又暖。   他耐心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直到杜云瑟终于用暖玉钗固定住了盘起来的头发。   发型很简单,没有任何花样,但那根绯红晶莹的玉钗与秋华年笑意盈盈的脸映在一起,室内仿佛亮起了光。   “好看吗?”秋华年故意歪头问。   杜云瑟看了他许久,沉声道,“好看。”   室内华光溢彩,室外满院飘香。   ……   三日后,鸡初鸣时,舒家跨院已经有了动静。   秋华年和杜云瑟穿戴整齐,最后一次检查要带去考场的东西。   笔墨和砚台都是杜云瑟平日用惯的,提前确认过没出问题;舒意楼后厨大厨专门蒸的豆腐包子用油纸严严实实包好,放凉了也松软好吃;羊皮毯子和棉布手巾叠在一起,增加号房的舒适度。   准备了这么多日子,终于迎来了科举之路的第一步。   跨过这道门,就能获得最低的功名——秀才了。   杜云瑟拿起包裹,秋华年关上了门,看着晴朗的天空笑道,“走吧!”   向院试出发!   院试进场检查十分严格,来自同地的考生先分区站好,互相确认过身份,保证没有人冒名顶考,再由贡院小吏检查了身份文书,才可以去贡院正门排队。   考试不允许穿有夹层的衣服,不允许带有字迹的物品,进门前要将自带的东西放进专门的篮子里,交由专人检查一遍。   除此之外,还要在小棚里脱下衣裳查验,确保衣服里没有夹带。   杜云瑟在端午赛诗会上夺魁之事已经传开了,那首诗现在还在贡院门口贴着,小吏们不想得罪这位大有前途的才子,没有多为难他。   看着杜云瑟的身影消失在贡院门口,秋华年呼出口气,突然有些紧张。   虽然他相信杜云瑟的才华和实力,但凡事都有万一。   万一号房的环境过于糟糕,万一隔壁考生突然发疯,万一天降大雨把卷子淋湿了……   秋华年知道自己想的这些都是极小概率的事件,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记起在现代时,高考结束后,母亲拍着胸口对他说,她一直担心他涂错答题卡导致最终成绩是零蛋,秋华年当时还觉得啼笑皆非,现在却开始理解了,或许这就是不分时代和地域天下所有送考人共同的心理。   秋华年在贡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其他送考的人陆续离开了,这场考试要持续到下午五点也就是酉时结束,站着也是白站着。   秋华年本想也离开,突然看到了熟人,赵氏一家人也在贡院门口送考。   一共三百多个考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送考的家属在贡院门口碰到的概率不低。   秋华年往旁边躲了一下,不想现在和他们多费口舌。   赵氏一行四人间气氛似乎不太正常,没有人发现秋华年。   赵氏牵着福宝的手,不停数落着李故儿,杜宝泉袖手站在一旁,有些不耐烦和嫌丢脸,秋华年的角度可以看见李故儿低垂着的脸上的怨毒。   想起在杜家村时,李故儿两次鬼鬼祟祟去后山的小路见外人,还拿了可疑东西的事,秋华年挑了下眉。   他有些期待这家人还会上演什么好戏。   秋华年回到跨院,拿出祝经诚送的话本子在院里打发时间,却怎么都静不下心读。   一不留神,就开始想杜云瑟现在是在打腹稿还是在写草稿,有没有开始誊抄答案,有没有突然卡壳。   舒华采和郑意晚的独女如棠从主院那边跑过来,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秋华年旁边看地上的蚂蚁。   秋华年抬头笑道,“如棠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   如棠的年纪和九九差不多,看见她,秋华年有些想自家小孩了。   如棠抿着嘴不说话,既不踢沙包玩,也不缠着秋华年讲话本书上的故事。   秋华年抬头,舒婆子已经找过来了,舒家夫妻白天一般都在客栈忙活,整个院子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舒婆子干完了活,索性也留下闲聊。   “华哥儿别担心,外头都说咱们杜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肯定能考中秀才!”   舒婆子每天出门买菜,早就听说自家跨院住的杜童生得了端午赛诗会的诗魁,还听说杜童生什么奇珍异宝都不要,只给自家夫郎选了一根钗子。   在街头巷尾,后者甚至比前者传的还广。   用现代思路理解,就是襄平府知府这样的官方举办,学政和清风书院山长这样有身份背书的大v评选,还蹭了端午节的大ip,想不火遍全府城都难。   秋华年摸了下黑发上绯红晶莹的玉簪,笑着转移话题,“我瞧如棠今天心情不好,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舒婆子脸色稍微变了一下,“嗨,不过是小孩子性子起伏大罢了,能有什么事?”   如棠低着头用脚尖堵地上的蚂蚁,没有说话。   秋华年垂眸一想,不再多问。   “院试第一场已经开始了,黄大娘是不是快到府城了?”   两场院试中间隔一天,第二场结束后再过三天,就是放榜和举行百味试的日子了。   “我听舒五说她们已经在路上了,不止大娘,二娘也陪姐姐来了,到了府城后也来我们宅子住。”   舒五和舒婆子一样,都是舒华采从老家带来的同族人,舒婆子在家中干活,舒五在客栈当小厮,舒五算是舒婆子的远房侄孙子。   秋华年笑到,“到时候说不定有机会提前尝一尝大娘的新菜。”   他可没忘了要趁百味试推广自家红腐乳的事。   酉时正时,秋华年拿着从舒意楼打包的水囊,准时站在贡院门口等杜云瑟。   贡院大门打开,考完第一场的学子们陆续出来,有人红光满面,神情激动,也有人神色惨淡,两眼戚戚,在考场上发挥的如何显而易见。   秋华年一眼就看到了杜云瑟。   年近弱冠的青年身姿挺拔如雪后寒松,俊眉修眼,乌发如云,提着篮子从贡院朱红色的大门迈步出来,像一副意境悠远的工笔画,让秋华年移不开眼睛。   他站在贡院门口目光移动,发现秋华年后,眸子瞬间柔和了起来,就像压着积雪的寒潭突然化为了春水。   “华哥儿。”杜云瑟款步走向秋华年。   秋华年笑着把手里的水囊拧开盖子递上去,“舒意楼后厨熬的银耳羹,我算着时间凉了一会儿,现在正是温热的,快尝尝。”   杜云瑟接过喝了几口,甜润的汤羹滑入胃里,让身体瞬间暖了起来,在狭窄的号房坐了一天的疲惫感缓缓沉了下去。   “我们回去。”   “好。”   秋华年与杜云瑟相携而去,他们背后,差不多同时走出考场的杜云镜脸色难看的可怕。   这样的哥儿,凭什么是杜云瑟的?不就是两斗高粱,为什么他母亲当时错过了没有出手买下来?   “云镜表哥,我来接你了。”李故儿娇滴滴的声音在杜云镜身后响起。   “怎么只有你?父亲母亲呢?”   “舅母身子不适,在屋里休息呢,舅父让我一个人来接你。”李故儿笑着拿出一个水囊,“这是我和宅主家的丫鬟们借了厨房熬的甜汤,表哥快尝尝。”   杜云镜一直厌恶李故儿的愚蠢和浅薄,但今天,他看了眼水囊,直接接过喝了。甜汤入口,依旧觉得不是滋味。   李故儿顿时笑颜如花,只有三分清秀的脸毕竟年轻,显出了几分动人之处。   杜云镜感觉身上有些燥热,没有多想,只当是心气不顺的原因。   这次院试新学政的考题出的极为刁钻,完全超出了杜云镜在县学时准备的范围,让他摸不准自己答的怎么样。   只希望新学政判卷时宽松一些,后天的复试题目熟悉一些,让他能在院试榜上名列前茅,最好压杜云瑟一头。   杜云镜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位天才,幼时在清福镇的孙秀才处启蒙时,整个私塾的学生识字背书都没有他快,孙秀才时常说他未来一定能考上秀才,甚至有可能考中举人。   然而他得意了不到一年时间,同村的族叔杜宝言突然咬牙掏出大半积蓄,送长子杜云瑟也来孙秀才的私塾读书。这个比杜云镜大几个月的族兄入学不到一个月,学习进度就追上了入学快一年的杜云镜,惹得孙秀才连连感叹自己遇上了一位神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夸杜云镜了。   杜云镜心中不服,故意弄坏杜云瑟的纸笔,在私塾里说他的坏话,不让同窗借给他书,以为这样就能让杜云瑟落后。   无论他怎么挑衅,杜云瑟都像看不见般无视了他,一心只放在学业上,让杜云镜束手无策。   三年之后,杜宝言带年仅十岁的长子前往县城参加县试,去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痴心妄想白费功夫,谁知杜云瑟一路从县城的县案首考到了府城的府案首,回村不久,更是直接引来时任学政和大儒文晖阳亲临杜家村!   杜云瑟被文晖阳当场收徒带走后,孙秀才高兴地在私塾里小酌了几杯,对窗长叹到,“此子绝非池中物,这一去便如蛟龙入海,搅弄风云指日可待啊!”   杜云镜听到孙秀才的话,指甲刺破了手心。明明最早被夸有天赋的人是他,明明在杜家村家境更好的人是他,凭什么最后是杜云瑟得到了这样天大的好机会!   当年的杜云瑟不过是仗着早慧故弄玄虚,占了些便宜罢了,多年过去一直没有再考科举,怕是早已泯然于众,他要证明,他杜云镜就是比杜云瑟强!   作者有话说:   诗是石头自己胡诌的,水平有限,大家意会一下那种感觉就好啦 第30章 幸与不幸   秋华年本来想问一问杜云瑟院试的题目,后来一想,那种取自四书或者《孝经》的八股文章题目,就算问了也听不懂,懂了也没意思,好奇心立即烟消云散。   比起秋华年的紧张,考生本人杜云瑟一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恭喜和唱衰都宠辱不惊,给秋华年喂了一颗定心丸。   又过了两日,院试的复试也结束了,现在只剩静待学政判卷放榜。黄家姐妹已经到了襄平府,秋华年和她们一起在舒意楼的后厨试做黄大娘打算带到百味试上的新菜。   黄大娘比黄二娘大十几岁,一个是长姐,一个是幼妹,当初姐妹二人家中太穷,黄大娘的母亲收了五两银子的彩礼,把大女儿盲婚哑嫁到了县城,黄大娘嫁过去后,才知道自己进了什么样的火坑。   丈夫早已与窑子里的哥儿生了私生子,婆婆精明强势动不动就要上家法打儿媳,公公和嫂子眉来眼去地勾搭……正因为恶名远扬在附近实在说不到好人家的姑娘,才跑到乡下花高彩礼买媳妇。   黄大娘挨了几次打后,心中生出一股不愿此生就此蹉跎的豪气,攒钱找人写了状纸,扯出家里的阴私事,闹上公堂非要和离,在漳县引起了轩然大波。   县令觉得她可怜又可叹,准许她和离,但黄大娘已经无处可去,漳县百姓对她指指点点,母亲嫌她丢人不许她进家门,要与她断绝关系从此不认这个女儿。   黄大娘怀里揣着妹妹偷偷给她的半个高粱饼子,流着泪用最后的积蓄搭了商队的车,和货物一起颠簸到了府城。   在襄平府,黄大娘从最底层的酒楼后厨的打杂伙计做起,靠豪爽义气的个性和绝佳的悟性练出一手好厨艺,结交了不少朋友,又在某年的百味试中得到嘉奖,日子越过越好。   几年前,黄大娘突然从同乡口中听闻自己父母具已离世的消息。感慨伤心之余,她担忧幼妹在家的处境,急忙赶回家中,这一回去,正巧碰上两个弟弟要把幼妹卖给人牙子换钱。   黄大娘大闹一场,和娘家彻底划清界限,带着妹妹离开了出生的村子。   妹妹黄二娘这些年与县城的一个跑腿伙计两情相悦,不愿和姐姐一起去襄平府城,黄大娘于是在县城开了一家食肆,又打下一间调料铺子给妹妹做嫁妆,留在漳县陪妹妹。   她自己体会过离乡远嫁、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苦,不忍心让妹妹也吃这个亏。   黄大娘后来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婚后两年,那个跑腿伙计就露出了真面目,拿着黄二娘嫁妆赚的钱去外面寻花问柳,被抓住时反而反过来指责黄二娘和黄大娘,说要不是黄大娘过于强势,黄二娘和姐姐有样学样没有为妇的样子,他也不至于去窑子里找温柔可意的人儿宽慰自己。   黄二娘被气得小产,醒来后咬牙一定要和离,一分钱都不留给婆家,这事之后,黄家姐妹二人在漳县彻底出了名,许多人在背后议论她们不守妇道,德行败坏。   但黄大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走投无路,坐在货车上颠簸离乡的可怜女人,她有钱有手艺,性子又要强,没人敢当面给她难堪,除了卫德兴之流动不动恶心一下人外,姐妹两人在县城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舒意楼后厨专门空出了一个灶台和一块案板,黄大娘主厨,黄二娘给她打下手,秋华年则在旁边围观。   这种自己研制的私密菜方一般不会让外人知道,黄大娘感谢秋华年做出了更好的红腐乳,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才请秋华年在后厨看自己做菜。   这个菜方秋华年以后可以自己做,但不能卖给别人。   黄大娘先把点了卤但未压实的嫩豆腐与腐乳混在一起,用擀杖捣碎成泥,然后取来一只新宰的小公鸡和一块上好的五花三层猪肉,把豆腐泥均匀厚实地抹在上面,放在一旁腌制。   黄二娘洗干净大骨头,烧好了水,黄大娘将大骨、火腿和煎过的鸡皮放进去,加入一小片姜,吊出清澈鲜美的高汤。   吊高汤时姜绝不能加多,否则就会喧宾夺主。   秋华年看着黄大娘游刃有余地操作着,感觉自己也学到了不少。   待小公鸡腌透了,黄大娘将它放在案板上,去掉豆腐泥,顺着鸡肉的纹理走向,把它片成又薄又长整整齐齐的肉片,每一刀的间隔和倾斜程度都一模一样,肉片的根部依旧连在一起,让鸡没有散架。   接着,她让妹妹用另一口锅烧热豆油,炸了许多香料和葱姜进去制成料油,判断好油温后,拿大铁勺舀起热油不停地均匀浇在小公鸡上。   小公鸡身上的轻薄的肉片尾端齐齐变脆翘起,像一层层漂亮的羽毛。   下一步,黄大娘把五花肉也下锅炸了一遍,切成大块,和嫩豆腐一起塞进小公鸡的肚子里,用细细的树枝固定肚子开口。   鸡处理好后,黄大娘把它放进吊好的高汤中,半煨半蒸,让高汤的浓香与鸡中各种食材和谐地融在一起。   待鸡肉吸足高汤软嫩熟透,最后一步,黄大娘拿出红腐乳的汁子,将它刷在鸡全身,撒上蒜末,淋上一层热油,这道工序复杂,用了腌、炸、煎、蒸、煨五种烹饪手法的菜才终于做成了。   舒意楼后厨早已鲜香满溢,新奇美妙的食物香气飘出灶台,惹得许多客栈的住客特意来问客栈在做什么菜。   “华哥儿,你来给这菜起个名字吧。”   黄大娘研究出的几道新菜里,这道是她最得意的,想了几个名字都不满意,到现在都还没定下。   “我?”秋华年惊讶。   “眼看就要百味试了,呈给知府大人和秀才公子们的菜,总不能直接叫腐乳鸡包肉吧。我读书少想不出好名字,这菜是怎么做的你刚才已经看过了,帮我想个名字吧!”   秋华年做了好几年生活区视频博主,对起名这种事信手拈来,他先把脑子里那些不合适的沙雕文案全排除掉,略一思忖,有了点子。   “不如就叫‘彩凤卧霞云’吧。”   “彩凤卧霞云?”   “红腐乳像霞云,鸡象征着彩凤,代指金榜题名的学子们,鸡腹内填充豆腐和猪肉,也可以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寓意,正好与百味试对上。”   黄大娘连连笑道,“好,这个名字好。”   这种名贵菜,不仅要色香味俱全,还要有好寓意好彩头,才能打出名气卖的好。   黄大娘已经能够想象,百味试上这道菜若是能得到秀才公子们的评赏,这个“腹有诗书气自华”和“金榜题名”的寓意会在襄平府城受到多么大的追捧。   黄大娘把菜端上桌,招呼大家一起来吃。   这道菜造型精美,香气四溢,让人一时间甚至不忍下筷子。   秋华年用筷子划破“彩凤”色泽嫣红的外皮,夹了一块外层微脆内里鲜嫩多汁的鸡肉,放进杜云瑟碗里。   “快尝尝,吃了好金榜题名。”   杜云瑟眼带笑意顺从地吃了鸡肉,桌上其他人都笑起来。   “外面都说咱们杜公子是文曲星转世呢,金榜题名哪用得上我这一道菜?”   “等以后杜公子考中进士,真正金榜题名,这道菜就能沾到他的光了。”   “到时候,华哥儿可要请我去做宴!”   秋华年被逗乐了,“我替他答应了,以后金榜题名,一定让他给这道‘彩凤卧霞云’代言!”   杜云瑟全程温柔含笑地看着秋华年,没有说话。   一道菜很快被大家抢着吃完,所有人都赞不绝口,郑意晚和舒华采这些年舌头尝过不少好东西,也为它连连喝彩。   “到底是大娘的手艺!这菜味道又新又好,比襄平府最大的几家酒楼的大厨做的还要美味。我不说虚话,今年的百味试,这道彩凤卧霞云一定能拔得头筹!”   ……   转眼就到放榜的日子了,放榜前夜,秋华年做了个记不清细节的噩梦,惊醒后怎么都睡不着,在炕上翻了几个滚后,杜云瑟也睁开了眼。   “华哥儿怎么了?”   “我吵醒你了?没事,你继续睡吧。”秋华年把被子往下拉到下巴处。   杜云瑟睡在离他一个手臂远的地方,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秋华年可以看见他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动了动,坐了起来,朝秋华年探过来。   秋华年感到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贴上自己的额头,掌心一层薄茧与细嫩的肌肤触碰,带来细微的颤栗。   杜云瑟比白日沙哑了一些的嗓音自头顶响起,“还好,没有发热。”   秋华年倒是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热得快要能煎鸡蛋了,他挣扎了一下,效果就像主动在杜云瑟的掌心蹭了蹭一样。   “我真的没事,你快睡吧。明日看完榜后还有百味试,还要写诗评菜呢。”   杜云瑟拉过被子在秋华年身边躺下,被他遮住的月光重新照过来,映亮了秋华年白皙漂亮的脸。   “已经睡足了,我陪你说会儿话。”   杜云瑟克制而留恋地用目光描摹着眼前人的每一个细节,声音沙哑温柔,“是在紧张吗?”   “有一点。”秋华年翻了半个身,手放在枕头上压在脸下面,眼睛明亮,“你觉得自己能考中院案首吗?”   这个问题秋华年一直没敢问,怕给杜云瑟太大压力,放榜前夕终于找到机会问了出来。   杜云瑟轻笑了一声,“华哥儿这几天原来在想这个。”   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嘴硬道,“是我在提问,快回答我的问题!”   “华哥儿要听实话?”   “当然。”   杜云瑟伸手把几根不听话的发丝从秋华年挺翘的鼻尖上拂开,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那颗嫣红的小痣仿佛一团火焰,顺着这触之即离的一碰,烧进了他心里。   “我一定会是院案首。”   秋华年愣了一下,甚至没注意到杜云瑟略显逾矩的动作。   在外的杜云瑟一直是沉稳的、谦和的、波澜不惊的,可说出这句话时,他身上的少年意气凌厉如一柄寒光似水的利剑。   秋华年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快如擂鼓。   这个男人,每多了解一分,都让他多心动一点。   秋华年轻轻呼了口气,气声颤抖,因为兴奋,也因为满心的冲动。   “杜云瑟,我……”   我想亲你。   到底是没说出口,秋华年飞速把脸埋进枕头里,只露出嫣红的耳尖。   他在心里疯狂对自己说,这是古代!这是古代!   秋华年听见杜云瑟在自己耳边轻声笑了起来,笑声如初春的溪水溅在崎岖崖壁上的声音,让秋华年心乱如麻。   “华年……”杜云瑟喃喃叹道。   他将手握在眼前人白皙纤细的后颈处,感受着这具躯体血液流淌、心脏跳动的蓬勃悸动。   杜云瑟的手微微握紧,成功感到了身下人的战栗。   他俯身在秋华年耳畔留下一句话,眸光深沉,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离天亮还早,华哥儿不担心了,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没再逾矩,又躺了回去。   秋华年保持着把头埋在枕头里的鸵鸟姿势,过了许久,听到杜云瑟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才渐渐放松下来。   杜云瑟方才在耳边说的那句话依旧在他心里不停回荡——   “我心悦于你。”   秋华年僵硬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杜云瑟,心里疯狂土拨鼠尖叫。   他一个现代人,居然真的被古人比下去了!   杜云瑟睁眼看着他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   华哥儿的脸皮确实太薄了些。   ……   第二天天刚亮,秋华年就起床了,主院的郑意晚听到动静过来,隔着两院之间的门笑道,“瞧你眼下乌青青的,到底是年轻。”   舒华采帮腔,“别说华哥儿了,就连我昨晚都想着今天放榜的事,有点没睡好。”   秋华年不好意思把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没睡好的说出口,只能默认自己因为放榜紧张,以至于眼下挂着黑眼圈。   黄大娘和黄二娘住进来后,舒宅的人口多了,厨房也用了起来,黄大娘早起做好早饭,招呼他们一起到主院吃。   “巳时才放榜呢,今天怕是要忙一天,先来吃饭。”   黄大娘的手艺出神入化,家常小菜也做的美味无比,糕点和粥还做了造型摆了盘,几家人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舒华采边吃边说,“今天贡院门口肯定是人挤人,我让舒五提前去瞧着,杜公子和华哥儿就别去挤了。”   秋华年想说什么,杜云瑟已经先一步答应了。   “你脸色太差了,吃完再休息一会儿吧。”杜云瑟给秋华年夹了一条油酥小河鱼,炸的酥脆的小河鱼就着粥吃是绝配。   黄二娘也说,“华哥儿脸上灰沉沉的,快去歇着吧。”   秋华年摸了摸自己的脸,今早起来后,他确实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怎么都提不起力气。   吃过饭后,杜云瑟让秋华年回炕上继续睡觉,自己则坐在窗边读书。   秋华年睡不好,隔一会儿就想问问现在是什么时辰,杜云瑟索性拿了一本书,过来坐在炕边。   “我真的睡不着……”秋华年对上杜云瑟严肃的眼神,讪讪说道。   杜云瑟叹了口气,伸手合上秋华年的眼睛,遮住外头的光亮。   “我给华哥儿念书听,好不好?”   秋华年囫囵地点了点头,杜云瑟翻开手中专门取出的游记,沉声念了起来。   杜云瑟的声音轻而悦耳,音尾带着磁性,比秋华年上辈子听过的播放量最高的ASMR音频还要好听。秋华年听着游记中的山水人情,渐渐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神游状态,身心一点点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秋华年突然听到了舒五的声音。   他一个激灵,立即清醒过来,舒五也从主院跑进了跨院中。   “恭喜杜公子!恭喜秀才公子!”他兴奋地高声喊着,把院里的人全都吸引了过来,“杜公子是襄平府院试榜第一名,是院案首!”   “外头人都说,杜公子这叫小三元!”   秋华年听得激动,想从炕上起来,猛地一个抬头后,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全身的力气消散无踪。   彻底陷入昏迷前,秋华年听见了杜云瑟焦急的声音,感受到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华年!”   ……   秋华年在一阵苦涩的汤药味中转醒,思绪还没回神,就听到数道起落的声音。   “醒了!醒了!”   “华哥儿醒了!”   他艰难的眨了眨眼睛,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力道大的出奇。   秋华年张开干涩的唇瓣,微不可查地吐出一个字,“疼。”   杜云瑟愣了一下,忙松开手,双眼发红地替他擦拭额头的薄汗,“华哥儿,我……”   他实在有愧。   秋华年醒来后额角依旧突突地疼,他见自己依旧躺在炕上,黄氏姐妹和舒家夫妻都围在旁边,开口问道,“我这是怎么了?昏迷了多久?”   一道苍老陌生的声音回答了秋华年,“不到一个时辰。体质虚弱,不顾保养,大喜大悲后急火攻心,是有此劫。”   秋华年稍微好受了些,被杜云瑟扶着坐起来,靠在杜云瑟怀里。   说话的人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白发苍苍,长须掩面,一双眼睛犀利有神,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银针。   秋华年猜测他是大夫,看着那根泛着寒光的银针和老大夫犀利的眼神,莫名有些发怵。   杜云瑟怜惜地替他撩开长发,“华哥儿,这位顾老先生曾是宫中圣手,告老还乡后在襄平府开了一家医馆,今日你晕的急险,顾老先生之子出门替人问诊不在,我再三央求,才请到他老人家亲自为你出诊。”   顾老大夫哼了一声,“当初如果不是你老师向圣上说了句公道话,老朽怕是无缘还乡,此番算是还个小人情罢了。”   秋华年闻言想道谢,顾老大夫摆了摆手,“好好养着吧,你这种体质,放在富贵人家,汤药不离口都不一定养得好,哪像你生在农家,还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秋华年心头一动,问道,“您看我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原主记忆中,这具身体打在娘胎里时就吃了亏,出生后在秋家的那十几年吃不饱穿不暖,天天挨打挨骂,虚弱到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全靠一口气吊着。   后来到了杜家村,被李寡妇买下,每天能吃饱睡足,不挨打不干特别重的活,才勉强养好了一些,但还是体弱多病。   秋华年穿越过来后,感觉这具身体比原主记忆里好了不少,虽然依旧力气小容易累,但至少不会动不动眼前发黑头晕难受了,他把这当成和伤口快速愈合一样的穿越福利,没有多想。   今天突然晕倒,听完顾老大夫的评价,秋华年才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顾老大夫捻着长须说,“你自胎中便有不足之症,年幼时又没有好好补养,按常理最多活到弱冠之年。”   “好在近一年中你应该有所奇遇,身体像突然喝了一剂神药般强健了起来,然而神药的药效已经衰退,你的底子太弱仍未补好,所以现在不过是外面看着还行,里头依旧在不断亏空,若是不注意保养,怕是依旧有碍寿命。”   秋华年听完后对顾老大夫佩服不已,他的穿越,不就是一剂奇遇“神药”吗?可惜曾经他以为这药的作用是永久治愈,现在看来,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暂时缓解而已。   秋华年眸子闪了闪,“我有次在后山迷路,不知道走到哪里,突然发现了一株独自生长的人参,我太饿了就把参挖出来吃了,后来怎么尝试都没再走回原地方。现在想来,那株人参就是您所说的神药吧。”   顾老大夫呵呵笑了两声,没说自己信不信。   杜云瑟在听到顾老大夫说“最多活到弱冠之年”、“依旧有碍于寿命”后,抱着秋华年的手臂越来越紧,秋华年无奈地拍了两下,安慰他道,“别着急,大夫不是说好好养着就没事了吗?”   顾老大夫看着他们,没有松口,“好好养着也只是有希望,而且那种养法,可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   “亲友们先出去吧,老朽有话对他说。”   待黄家姐妹和舒家夫妻离开跨院后,顾老先生看着杜云瑟问,“你为何不走?”   杜云瑟直视着他,“华哥儿是我的夫郎,我一定要听。”   见顾老大夫看向自己,秋华年轻咳了一声,“您直接说吧。”   顾老大夫喟叹道,“你执意如此,我便不多言了。”   “我知道你的奇遇绝不是一株人参,但也无意探听,医者仁心,只要对你身体有益,我又何必寻根究底?我只想知道,这个奇遇别人可有机会得到?”   秋华年正色道,“我只是运气好罢了,除我之外,整个裕朝不可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不同时空中同名同姓长得也极为相似的两个人同时濒死,触发穿越这种事,本就是亿万无一的奇迹,根本不可能复刻。   顾老大夫失望又庆幸地对他叮嘱,“这番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万不可传到外面,否则定会生出事端。”   杜云瑟答应后急切问道,“顾老先生,烦请您细讲华哥儿该如何保养。”   顾老大夫道,“保养不是一时之功,只能长年累月一点点积累效果。首先不可过度劳累,其次不可郁气结心,最后就是用各种名贵补品往身上堆了。”   秋华年忍不住问,“要多名贵?”   “有多名贵用多名贵,上不封顶。”   “……”   顾老先生看着杜云瑟,意味深长地说,“我因你老师的缘故,对你的本事算有了解,在宫中多年,很多不敢说出口的事也都心里有数。以你的前途,我不怕你将来弄不到这些名贵补品,这算是你家小夫郎的幸事。”   “但或许,这也是他的不幸。” 第31章 子嗣   “但或许,这也是他的不幸。”   杜云瑟听得心头发紧,“老先生此言何意?”   顾老大夫叹息道,“我方才没有讲,他的身体亏损太严重,除了有碍寿数,子嗣也会十分艰难。”   秋华年缓缓眨了几下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穿成一个哥儿后,秋华年对自己理论上能怀孕生子这件事一直采取回避忽略的态度,乍听顾老大夫这么说,还没有什么实感。   但很快,他就明白杜老大夫为何会这么说了。   古人把子嗣和传承看得无比重要,他和杜云瑟能名正言顺地以夫夫的名义面对世人,是因为他是一个能怀孕生子的哥儿。   如果他确认不能生孩子,那杜云瑟……   秋华年心里突然有些难受,他知道自己不该胡乱怀疑杜云瑟,可杜云瑟毕竟是一位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古人,如果日后真的到了那一步,他该如何自处呢?   顾老大夫见秋华年想明白了首尾,又叹了口气。   他不想给这对恩爱的小夫夫泼冷水,但有些事不是他不说就不存在了的,与其未来骤然爆发闹到无法收场,不如趁两人感情尚笃,由他来当这个恶人。   顾老大夫不知道杜云瑟会如何选择,他只知道京中炙手可热的官员们的后宅中,没有不养佳人美妾的。当今圣上元化帝对先皇后一往情深,后宫中也置满了各色佳丽。   待杜云瑟功成名就、权倾朝野的那一日,他还能记得几分当年的情谊?   年少情深、相扶于微末的糟糠之夫,未必就能顺顺当当走到最后,何况这位哥儿身体弱成这样,几乎无法孕育子嗣,在情理上天然矮了一截。   最好的结果,怕也只是另寻良妾生子了,但顾老先生总觉得以眼前的哥儿的脾性,他绝不会接受这个,到时候,这世上又要多一个心死之人了。   或许是药效未达,秋华年胸口疼的要命,喉咙一阵发紧,情如火煎。   他恍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杜云瑟对自己居然已经这么重要,不仅想与他并肩而行,还想一直独占下去。   就在这时,秋华年感到一只熟悉的手捂住了他酸涩的眼睛,黑暗和温热带来心安的感觉。当着顾老大夫的面,杜云瑟低头吻了吻秋华年冰凉的耳朵。   前所未有的柔软触感落下,让秋华年脑海里瞬间只剩下自己擂鼓般剧烈的心跳。   “我在,华年,我会一直只在你身边。”   杜云瑟紧紧抱着秋华年,仿佛要把这个单薄的人与自己融为一体。   他看向顾老大夫,“要用什么名药佳品,您尽管写在药方上,哪怕肝脑涂地我也会为我夫郎寻到。”   “你……”   “杜云瑟家中有弟有妹,对子嗣毫无执念。”杜云瑟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但夫郎,我只认定秋华年一人。”   多年无意于情爱的自知,在遇到这个人后早已溃散无踪。   顾老大夫不再多言,转身去书案处刷刷刷写了几个药方。   “这第一张方子是温养的方子,价钱不贵,但作用有限,只能保证身体情况不继续恶化,想要固本培元,还得用其他方子。”   “后面几张方子要用人参、鹿茸、雪莲、龙涎香等物,药效虽佳,但不是寻常人家能喝得起的。他现在还未到那个地步,等你能寻到,再喝也不迟。”   “这些药方都是我多年行医积攒下的精华,看在你老师和你的真心的份上便宜你了,今日的话是你自己说的,日后可不要出尔反尔,做那无义的负心人。”   杜云瑟郑重道谢,起身送顾老大夫出去,回来的时候,秋华年正趴在枕头上发呆。   听到杜云瑟的脚步声,秋华年下意识想躲,但不知道能躲到哪里去,自暴自弃地抬头又趴下。   杜云瑟走到炕边替他掖好被角,指节擦过他的脸颊,“我已经请舒婆子去抓药了,稍后再喝一顿。这个药方要喝十日,之后再换温养的方子。”   秋华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杜云瑟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在华哥儿心里留一根刺,再多言语和保证都无济于事,只有日积月累地用行动证明,才能让华哥儿相信自己的心意。   还好,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相濡以沫的日夜。   “华哥儿,你要好好的,与我白头偕老。”杜云瑟喃喃道。   秋华年闭上眼睛,听见杜云瑟的话,感受着身边躯体的呼吸悸动,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   ……   襄平府贡院门口,各家各户沾点边的人都来看榜,把贡院前的布告栏围的水泄不通。   杜云镜挤在里面,头上的方巾歪斜地扎着,衣服布满褶子,急得满身是汗。   大约是水土不服的原因,这几天他们一家人的身体都出现了异常,头昏脑涨,烦躁易困,先是赵氏,后来是福宝和杜宝泉,院试之后杜云镜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   今早他明明让李故儿在巳时放榜前叫醒自己,可李故儿早上竟睡迟了,其他人也没有醒来,导致他快正午时才来到贡院前看榜。   “一定要中个前面的名次……”   “一定要比杜云瑟高……”   杜云镜心中焦急,大脑愈发昏沉,不知不觉间把心里反复念叨的话说出了口,几个结伴看完榜出来的清风书院的书生听到,都笑了起来。   “这儿怎么还有一个心心念念要考的比杜云瑟名次高的人?”   “兄台莫非是榜上第三的那位李秀才?”   “欸!李秀才我认识,今年都四十多岁了,肯定不是他。这位兄台应当是第四的陈秀才,或者第五的那位王秀才吧!”   这几个清风书院的学子都没有恶意,只是一朝得中秀才,获得了最低等的功名,终于半只脚迈入了裕朝上层阶级,所以兴奋了些,见人就想攀谈。   在他们看来,名次比杜云瑟这个院案首低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有他们大名鼎鼎的天才同窗郁闽会为此愤愤不满。   眼前这个年轻的读书人将杜云瑟当做对手,学识肯定不低,所以他们从第三名开始往后猜测对方的身份。   猜了几次都没有猜中,气氛渐渐有些微妙,本来只是调侃玩笑,现在却像是在揭人伤疤了。   ——如果不是杜云镜一直念叨着要比杜云瑟名次高,导致这几个书生误会了他的水平,以为他和郁闽差不多,也不至于出现这种尴尬场面。   学子中脾气软和的王引智见杜云镜急着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好心提议道,“我方才已经大致记下了全榜二十六个人名,不如你将你的名字告诉我,我帮你回想一下名次?”   杜云镜急病乱投医,脱口而出,“我叫杜云镜。”   这……   清风书院的学子们一时沉默下来,这个名字因为与杜云瑟的名字过于相似,他们方才看榜时都注意到了。   见这几人不说话,杜云镜下意识地继续踮脚朝贴榜的地方张望。   他面前的人群涌动,正巧露出一个口子,让杜云镜看清了那张写着二十六个人名的红榜。   他杜云镜,在第二十六位。   而杜云瑟的名字,高悬榜首。   一首一末,泾渭分明。   杜云镜的双眼瞬间充满血色,面容扭曲,牙齿磕出不受控制的声音,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清风书院的学子们看到他这副可怖模样,面面相觑。   其实杜云镜出身农家,这么年轻就能考上秀才,哪怕位于榜末,也是能称赞一句的,但想到他方才心心念念要超过杜云瑟,这事就微妙起来了。   那可是辽州郁氏嫡系出身的郁闽都没比过的杜云瑟,这个杜云镜究竟是哪来的自信,擦线上榜的名次,居然将杜云瑟视为对手?   方才郁闽看完榜后,神情不甘,也只是留下一句“今日落后一名,他朝未必”便离开了。   这个杜云镜竟满脸怨恨毒愤,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把杜云瑟生吃了一样。   他那要超过杜云瑟的执念,怕是不只源于争学问上的高低,还掺杂着许多杂念和恩怨。   想到两人来自同地,名字只差一字,这几位清风书院的学子心中闪过许多猜想,歇了结交杜云镜的心思。   这样的人,就算年纪轻轻考中秀才,也走不远,何必浪费时间自惹麻烦。   王引智出声道,“我们回去吧,书院只放了半日假让我们看榜,晚上还有百味试,迟了夫子要责罚的。”   杜云镜听到他的话,猛地回神,语气狂热地说,“几位同榜请留步!”   他竭力鼓动道,“你们不觉得此事蹊跷吗?杜云瑟不过是个贫家子,凭什么做院案首?这其中一定有猫腻!我要看卷子,我们去找学政要所有的卷子看!”   “杜云镜,你慎言!”王引智吓得立即呵斥道。   杜云镜当众说出这番话,岂不是相当于公然质疑学政?除非学政徇私,院试的卷子哪可能有猫腻?   杜云镜被王引智急声打断后,也想到了此言必定会得罪学政,可他实在是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比杜云瑟差这么多,更不相信杜云瑟有本事当院案首。   万一呢?万一呢?   “说不定是学政阅卷时看错了,或者……听说学政在京中就与杜云瑟的老师相识……”杜云镜已经陷入魔怔。   “我们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你真有想法,就自己去,别想拉上我们。”王引智怕惹上是非,匆匆催促同窗们离开。   这几位新榜秀才骤然遇上这样的事,方才还飘飘然的心思直接被吓没了,只想赶紧离杜云镜远点。   襄平府是辽州首府,消息流通的快,清风书院又是数一数二的书院,这些学子们都知道新学政冯铭均冯大人的履历。   从清贵翰林到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再到现在的辽州学政,冯大人跳脱无序的做官之路背后,是他出了名的驴脾气,刚正不阿、油盐不进到连圣上都为他头疼,这样的人怎么会在院试评卷时徇私舞弊?   何况但凡看过杜云瑟在端午赛诗会上的夺魁之诗,都不会对他的学识和眼界产生怀疑。   他们清风书院的夫子在授课时都专门讲评过那首诗!   王引智他们想走,杜云镜却还不死心,几个人在贡院门口拉扯起来,清风书院那标志性的湖绿色衣衫瞬间吸引了全场注意。   几个呼吸后,就有在贡院门口维持秩序的皂吏过来询问情况。   “几位秀才公子,我奉冯大人之命前来传话。”为首的贡院小吏拱手道。   “冯大人?”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哪位冯大人?”   “自然是咱们辽州的学政冯大人了。”小吏呵呵笑道,“冯大人正好在贡院巡查,已经听说了你们方才的争论。”   “冯大人说,百味试之后,所有新秀才的文章都会张贴出来,届时想看的人可以自便。”   “此外,冯大人还让我带一句话。”小吏淡淡看了一眼杜云镜,“眼界低微,尚可弥补;心思狭隘,难成大器。”   杜云镜的脸色霎地惨白,背后浮出一层冷汗,终于感到了后悔与恐惧。   学政有督导一州学子的职权,虽然乡试时天子会再派钦命的主考官去各州的首府主持考试,但秀才想报名参加乡试,必须先过了本州学政主持的科试,科试合格者才能被准许参加乡试。   也就是说,如果学政打心眼里厌恶一个学子,完全可以不让他参加乡试,断了他的科举之路。   冯学政的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对谁说的,被本州学政评价为“心思狭隘,难成大器”,杜云镜还有前程可言吗?   杜云镜后退了几步,无法科举的可能令他恐惧到颤抖。曾经他用此事幸灾乐祸地编排杜云瑟,现在灾祸轮到他自己头上,才知道是如何的诛心。   小吏摆了摆手道,“贡院门口人员混杂,几位秀才公子看过了榜就速速离去吧,晚上百味试时再攀谈也不迟。”   王引智几人得了话后忙不迭地走了,边走边回味方才的事情,打算回去后好好和同窗们说一说。   杜云镜不敢再说什么判卷有猫腻的话,浑浑噩噩离开贡院门口,凭本能回到租住的宅子。   宅主家的小厮正在喂马,看见他回来,随口笑着问道,“杜公子看榜回来了?可中了秀才?”   杜云镜突然暴怒,一脚踢翻了马厩旁的草料桶,半桶草料直接倒在了小厮身上,“中与不中,与你何干!”   小厮吓了一跳,顾忌对方毕竟是个读书人,还是租客,只能吃了这个闷亏,跑到一边去掸满身的草料。   他身上的衣服可是昨天才洗过的,这个姓杜的到底在发什么疯!   看着杜云镜的背景消失在倒座房门口,小厮狠狠翻了个白眼。   本来还犹豫要不要提醒他,早上看见他家那个姓李的表妹偷偷往茶水里加东西呢。   现在看来,提醒他干什么?加的好!就好好好让这种人吃个大亏!反正非亲非故的,真出了事也是他们自家的问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   杜云瑟一直守着秋华年,看他喝了药睡了一觉,用沾了温水的帕子擦拭他额角的薄汗。   这病来的急去的也急,躺了一个下午,秋华年已经不再头晕脑胀、眼前发黑了,除了身体还有些乏力外其他都恢复了正常。   但有顾老大夫的医嘱在,无论是秋华年还是杜云瑟,都不敢把这病不当回事,杜云瑟更是紧张到了秋华年动一动都必须盯着看的地步。   秋华年侧躺在炕上,半抱着枕头哑声笑道,“这会儿襄平府的新秀才们怕是都在四处游玩呢,你这个院案首却只能在病床前面守着。”   杜云瑟倒了一杯温水,扶他起身喂到唇边,“我守着你才安心,其他事不去也罢。”   温热的水滑入喉咙,缓解了干涩发痒的感觉,秋华年缓了过来,大脑开始重新转动和规划,“那怎么行?我还等着你去百味试上给黄大娘的菜投票,宣传我的红腐乳呢。”   秋华年有一个非常难得的优点——情绪稳定,自我调节能力强,无论是从大厂回到乡下,还是从现代穿越到古代,他都很快适应了环境。   得知自己现在的身体的问题后,秋华年花了一点时间,快速接受了现实。   无论如何,他现在还能活蹦乱跳,没有一步三吐血下不来炕,顾老大夫也说这具身体有养好的希望,远不到需要顾影自怜、自暴自弃的程度。   钱要继续赚,日子要好好过,杜云瑟这个人,也要牢牢握在手心里……   秋华年看着杜云瑟轻笑,中午时杜云瑟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古人来说,已经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以杜云瑟小龙男一样清贵自矜的性格,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中的心意何其深沉厚重。   秋华年心中涨得厉害,手指尖都暖了起来,柔肠百转全都化为心底的涟漪。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反而像一剂猛药般让他和杜云瑟都正视了自己的心意。   秋华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内心,自然不愿意错过两世之中唯一一个让自己如此心动的良人,这段感情未来或许会坎坷,但一切好的结果都是可以经营出来的,而秋华年最不怕的就是经营。   他满心满意种下一棵挺拔青翠的小树,期待苍木参天、绿叶成荫的那一日。   秋华年指挥杜云瑟去柜子里把自己带来的几小罐半斤装的红腐乳拿出来,对他笑道,“我这几天身体不好没精力,红腐乳的事就全交给你了,黄大娘的彩凤卧霞云今晚大放异彩后,你别忘了借机营销。”   对宣传红腐乳一事,秋华年当然还有其他计划,这么说只是为了逗杜云瑟。杜云瑟认真点头,全都答应下来,让秋华年有些好奇他到底要怎么做。   可惜百味试除了新榜秀才外,只会邀请一些襄平府的豪门望族参加,秋华年无缘去现场围观。   “你还是以正事为主,别因为这个耽误了自己的形象啊。”秋华年不放心地叮嘱。   杜云瑟应道,“华哥儿放心,刚说要好好休息,怎么又操心起来了。”   虽然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大多数精力都放在经典学问上,但跟随老师在外四处游历,怎会不通庶务?   那些东西他并非不懂,只是之前没有必要多沾惹,现在他有家要养,有夫郎要护着,自然要做出改变,主动做一些此前无意的事情。   君子顺势而为,杜云瑟对此没有什么不愿,只是迫切地想更快强大起来,强到可以撑起一座云上天宫,让华哥儿能轻松安心地靠在他怀中享福。   杜云瑟再三确认过秋华年的身体状况,和舒家夫妻叮嘱了许多,才在酉时出门前往缘正街爱河旁的明凤台参加百味试。   郑意晚专门把舒五从客栈叫来,让他跟着杜云瑟去百味试,以防杜云瑟遇到什么事没人去办。这种轻松又能沾一沾文气的差事,舒五自然十分乐意。   明凤台建在爱河西岸,是一座三面临水的一层水榭,台高一丈,站在上面临河远瞰,可以将爱河两岸的繁华市井之景尽数收入眼中。   襄平府现任知府司泾喜欢这个地方,上任后专门拨款重新修缮了明凤台,把它当做官方宴请用的场地。   杜云瑟来的不早不晚,离百味试正式开始还有三刻钟时间,他此前虽与襄平府学子没什么交集,但参加过端午赛诗会的人都认识他的样子,见新院案首到了,纷纷上前道贺。   杜云瑟与他们寒暄,不时说一些游历时的见闻和对经史子集鞭辟入里的观点,其中的博学与中正之风令这些秀才佩服不已。   就连郁闽都在别扭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过来和他们一起说话了。   时间渐渐过去,快到百味试开始之时,学政、知府、清风书院山长和襄平府的各级官员纷纷到了,看见新秀才们自发聚在一起探讨学问,学政冯铭均不免点了点头。   “今年这一榜秀才取得好,日后多考中几个举人、进士为朝廷效力,都是冯大人这位学政的功绩啊!”知府司泾笑道。   冯铭均闻言反而想起一个人来,这榜秀才大多不错,有一人却是他看漏了眼,虽能勉强看出几分才气,但品性着实不堪。   本以为那个读书人作为杜云瑟的族弟,能从兄长身上学到些可取之处,多沉淀几年,日后说不定能成就一族双举人、一族双进士的佳话。   谁知此人竟心胸狭隘、鼠目寸光到愚蠢的程度,与杜云瑟相比,简直是浑浊鱼目之于华美南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冯铭均放眼看去,没有看见那个中午时在贡院门前放肆胡言的叫杜云镜的读书人,厉眉紧蹙。   “新榜秀才可都到齐了?”   一旁盯着的小吏连忙回话,“二十四人已到,一人因家中突发急事无法前来,已经传信请过假了,现下只有一人没有传信也没有到场。”   离百味试开始只剩不到一刻钟时间了,这个人既不出现,也不传信告假,着实奇怪。   冯铭均冷哼一声,“那未到之人可是漳县学子杜云镜?”   小吏不知道冯大人为何专门记着这个人,回想确认后点头,“是他。”   冯铭均怒道,“知府、学政与各级朝廷命官具已到明凤台,这杜云镜真是好大的架子,竟要我们这些人一起等他。”   知府司泾尚不知杜云镜中午在贡院前的荒唐表现,心中疑惑冯学政今天怎么像吃了火药似的,脾气比平时还爆。   为了让接下来的百味试不受影响,他打圆场说,“或许是突然出了什么急事,不如派人去这位秀才住的地方看看?”   冯铭均怒火未消,对一旁的小吏吩咐,“你立即带上人去贡院查记录,到杜云镜在襄平府的住处一探究竟!” 第32章 丑事   这一番动静不小,整个明凤台上的人都看了过来,杜云瑟听到杜云镜的名字,眉锋轻微挑动。   “云瑟,此人可是你的同族?”有位刚结交的新秀才低声问。   周围其他人也发现二人名字相似,看向杜云瑟。   杜云瑟坦然颔首,“杜云镜与我同出一村一族,但我两家之间素有仇怨,所以来府城后我还未与他交谈过,也不知他此时为何没到。”   至于具体什么仇怨,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杜云瑟不会当众细说。   不过私下里大家听了这话后怎么议论,怎么查证,杜云镜的名声又会因此下降多少,杜云瑟就管不着了。   杜云镜和他的家人是怎么欺辱陷害秋华年的,杜云瑟一直没有忘记。   杜云瑟几句将自己与杜云镜之间的关系撇清,在场的人有的喜欢他的干脆利落,也有的觉得他过于独善其身,无论有什么私怨,两人毕竟同出一族,在外面还是该互相帮衬才对。   面对这些看法,杜云瑟泰然处之,毫不动摇。   冯铭均对杜云瑟的做法很是赞赏,在他看来,是非对错是一个读书人最该铭记的东西,一味徇私情开私法,最后定会损害公义,令朝廷威严无存。   杜云瑟不为族亲遮掩、但也不借机泄愤抹黑,正合了冯铭均为官为臣的准则。   冯铭均看着眼前一身清正之气如雪中青松般的杜云瑟,对比中午贡院门口丑态毕露的杜云镜,更觉得杜云镜如朽木般不堪入眼。   冯铭均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倔,当初做御史大夫时,因为平贤王出行仪仗不合礼法,冯铭均曾当朝参了他十几本,同僚们怎么拉都拉不住,气得平贤王脸都绿了,元化帝没有办法,只能下旨斥责平贤王,免了对方三个月的俸禄。   如果不是院试榜单已经贴了出去,杜云镜的秀才确实是他自己考中的,冯铭均甚至想直接把杜云镜的名字从榜上划掉,免得取中此人为秀才成为自己学政履历上的污点。   冯铭钧动了怒,小吏们不敢耽搁,出了明凤台后立即骑马去贡院查看杜云镜记录在案的信息,再去他租住的地方探寻究竟。   这三个地方离得不算远,几个小吏到杜云镜租住的宅子时,时间才过去不到两刻钟。   宅主听闻外面来了几个骑马的官差,吓得亲自出来迎接。   见他们问自己宅子的租客,宅主赶紧让常在外院的小厮回话。   小厮擦了擦汗道,“杜公子中午看榜回来后神情愤愤不平,进屋到现在都没出来,我以为他没考中秀才,一直没敢叫他。”   谁能想到杜云镜回来时那怒怨冲天的样子,是考中了秀才呢!   “到现在都没出来?”小吏皱眉,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们在外面这么大动静,杜云镜居然还不出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宅主怕惹麻烦,努力撇清关系,“几位官差,这家人自称是来府城考院试的,在我家租住了一月有余,一直很正常,我真不知道他们的事啊!”   小吏摆了摆手,“他们住哪儿?直接叫门。”   “他们租了这两间倒座房,左边的是杜秀才的父母和弟弟在住,右边是杜秀才和他表妹。”   “他表妹今年多大?”小吏听得云里雾里。   “具体不知,估摸着已过二八年华。”   “简直荒唐!”小吏皱眉去杜云镜的那间屋子敲门,连敲几下都无人应声。   冯学政那边可还等着回话,小吏没耐心等待,叫来几个人,直接从外面把门闩踹开。   宅主心中苦不堪言,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道木头断裂的闷声后,倒座房的低矮的小门豁然洞开,时近傍晚,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能依稀看到小炕上有人影。   见这么大的动静下那人影还是不动,小吏心生警惕,“多来几个人拿蜡烛进去。”   丫鬟们速速送来点燃的蜡烛,办差的小吏们和宅主以及丫鬟小厮一起进屋。   数根蜡烛跳跃的光芒汇聚在一起,一步步逼近,终于照亮了炕上的情景。   “呀!——”一个年轻小丫鬟满面羞红,差点没拿稳蜡烛。   这炕上、这炕上怎么躺着两个交叠在一起的白花花的男女!   小吏们没想到屋里是这样荒唐淫乱的景象,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本以为杜云镜真出了事,小心翼翼进来,却发现人家早就温香软玉在怀,睡倒在温柔乡里了!   “你们认认,这炕上的男女是谁?”小吏做最后的确认。   得到宅主的示意,宅中小厮上前借着烛火看了几眼,“是杜云镜和他表妹李故儿。”   “此二人可是夫妻?”   “未曾听说。”小厮眼睛一转补充道,“前阵子杜云镜母亲赵氏还想给李故儿许府城的人家呢。”   小厮没有把看到李故儿下药的事说出来,在官差面前,多说多错,他可不想被抓去仔细问话。   另外今天中午杜云镜踢了他一身草料的事,他也记着呢!不把下人当人看,就别指望下人为他说话!   “学政还等着,我先回明凤台禀报,你们在这里看住杜云镜,把他们叫醒细细问话。”   为首的小吏出了宅子,上马赶回明凤台,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刻钟有余。   明凤台上的人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排名末尾的小秀才专门等待,百味试已经开始了,在正式评选开始之前,宽阔的水榭中先摆了几桌酒席,供在场各级官员、新秀才和襄平府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享用。   但来这里的人的主要目的都不是吃饭,因而有许多人离席三三两两地攀谈。   看到冯学政派出的小吏回来,大家不约而同放缓了声音,都很好奇方才之事的后续发展。   百味试办了这么多年,不告假就不来了的新秀才还是第一次出现呢!   冯铭钧的怒火已经消了些,等小吏上前后问他,“如何?那杜云镜现在何处?”   小吏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当众回报。   冯铭钧见状皱眉,“究竟出了何事,竟弄得畏首畏尾?给我如实讲来。”   小吏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到了杜云镜租住的宅子,没有看见杜云镜。宅中小厮说他中午看榜回来后神情愤愤不平,进了屋一直没有出来。”   “因为叫门不应,我们担心出了什么事,只能踹门而入,谁知却看到……”   冯铭钧是个等不得的急脾气,“看到什么?”   小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看到杜云镜……和他的表妹李故儿躺在炕上,还未醒来。”   虽然小吏没有明说二人在炕上干什么,但从他难以启齿的样子上,谁会联想不到?   冯铭钧一口怒气提到胸口,怒极反笑,“好、好!不过是刚中一个秀才,竟已经学会那朝中蛀虫得意忘形、狎玩美色的恶习了。”   “嫉妒同族,口出恶言,被我训斥后心怀怨愤 ,故意放着百味试不来,白日乱|淫,是想给我脸色瞧吗?这就是我取中的新榜秀才!”   冯铭钧怒火中烧,一时没人敢劝解。   王引智等几个清风书院的新秀才把中午看榜时遇到的事低声告诉周围人,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在百味试之前,还有这样一个插曲。   难怪冯学政一来就对杜云镜极其看不顺眼。   明凤台上一时沉默无言,冯铭钧还未想好要怎么处理此事,又有一个小吏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见水榭中气氛紧张,新回来的小吏免不得在心里把杜云镜骂了百八十遍,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冯大人,我们已经把杜云镜和他的家人们都叫醒了。杜云镜的表妹李故儿醒来后一直哭哭啼啼,说杜云镜喝了酒后兽性大发强了她,要杜云镜娶她。杜云镜的母亲赵氏不认此事,吵着要去告官把李故儿沉塘,杜云镜的弟弟趁机打伤了李故儿。”   “现在那里闹成一团,杜云镜毕竟是新榜秀才,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只好回来禀报。”   小吏出门时,赵氏正掐着李故儿的脖子骂她贱妇,杜云镜的弟弟在旁边一脚一脚地踹人,整个宅子鸡飞狗跳,逼得宅主不得不求小吏赶快把此事了解掉。   冯铭钧吸了口长气,他可真没想到,这件事还能更荒唐,杜云镜和他表妹竟是无媒苟合,闹出来后,双方都不认对方的说法。   “杜云镜自己怎么说?”   “杜云镜像是吓傻了,听到我们是您派去的后,一直坐在炕上又哭又笑,嘴里尽是些胡话。”   小吏没敢学那些对冯学政、对新院案首、甚至对朝廷不敬的狂言,冯铭钧也不想听。   “此事本该交由官府查办,但杜云镜身上有秀才功名,可以从轻发落,就由本官做主免了吧。”冯铭钧语气淡漠地说。   他是辽州学政,有权处置辽州学子相关的事,知府不会为一个品行不端的秀才和他唱反调。   冯铭钧下了定词,“杜云镜行事荒唐,不堪大用,我奉圣命督导一州学子,不能对他放任为之。此后三届乡试不许此人参加,等他真正学会圣贤书中的道理,再考科举也不迟。”   三届乡试,十年时间,本州学政当众点名评价“不堪大用”,几乎是断了杜云镜向上科举的路。   如果说中午贡院前,冯铭钧看在杜云镜年轻的份上,对他尚有留手,那么此时,那一点仁慈已经被杜云镜自己消磨殆尽。   “今日之事尽是杜云镜之错,李氏女乃良家女子,又是杜云镜的表亲,不该受此委屈。我为他们做媒主婚,来一个喜上加喜。”   “你去传我口令,让杜云镜回乡后收敛性情,静心读书,善待李故儿。也让他约束弟弟,劝导父母,读书人家中少些鸡飞狗跳的腌臜事!”   此言当众说出,板上钉钉,容不得求情更改。   小吏领命离去后,冯铭钧胸中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些,“冯某取才不精,误让鱼目混珠,扫了大家的兴致了。”   其他人连忙说着无妨,心里松了口气。   知府司泾笑道,“冯大人一心为国为君,谨遵圣命铁面无私,为新秀才们上了一课,也让我们这些同僚深有感触,何来扫兴一说啊。”   司泾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心中所思所想全藏在笑容之下,与冯铭钧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学政消了怒气,知府出面打圆场,明凤台上的气氛终于开始渐入佳境。   负责厨房的管事进来禀报,说参加百味试的二十一道名菜具已准备妥当,知府笑着让他们布置新的桌席。   “方才的前菜虽然精彩,但诸位可别忘了百味试真正的重头戏。”   “贡院榜前闻姓名,转踏凤台品佳肴。这新榜秀才品菜题诗的风雅之事,我已期待许久了。”   仆役们把原有的桌子搬到旁侧,在明凤台中央摆了一张长五丈、宽三尺的红木雕花缠枝长案,将二十一道摆盘精美色香味俱全的名菜均匀摆开。   案旁另设摆放筷箸小碟的小几,由数位仆役在旁服侍,方便宾客品尝佳肴。   为了让参加百味试的五十多人都能品尝到菜品,这些菜的菜量都很大,鱼做个四五条,鸡做个三四只,用分层的食盒装着,一层吃的差不多后,立即有专门负责这道菜的仆役把另一层换上来。   饶是如此,每人也只能吃到一两口而已。   不过这样最好,都说品茶不能牛饮,这品菜也是贪多则无趣。   明凤台上,除了知府、学政等高职位官员,最受瞩目的当属新院案首杜云瑟了。   不到弱冠之年,便能力压一府童生,夺得院试榜首,假以时日,定能一飞冲天!   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杜云瑟就是九年前那位被文晖阳收徒带走的神童,加上之前的县案首、府案首,这可是一个实打实的小三元啊。   襄平府这么多读书人,在此之前还没出过一位小三元呢!   虽然有人顾忌文晖阳被皇帝厌弃,至今仍被软禁在府中,暂时保持着观望态度,但更多人还是想与这位天之骄子交好,提前结个善缘。   杜云瑟品菜时,许多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想看看他会说什么。   身姿挺拔的青年不为所动,一一尝过菜肴后,中肯地夸赞了几道新颖独特的菜品,放下筷箸,对知府抱拳行了一礼。   “百味试上的佳肴我已尝过,稍后的评赏我不便参加,还请知府大人谅解。”   司泾笑问,“这是为何?”   等众人都看过来,杜云瑟道,“方才许多人夸赞的彩凤卧霞云一菜亦是我心中最佳,但此菜所用红腐乳是我夫郎特制的,依避亲避嫌之理,我不该参与评赏。”   “……”   司泾想了一下,抚须笑道,“好、好,你说的有理。”   官场浮沉这么多年,他当然看得出杜云瑟此举是在以退为进,表面上放弃了评赏投票,实则是在对在场所有人表明自己的态度——彩凤卧霞云当为第一。   这样那些想与杜云瑟交好的人,都会给这道菜一票,原本没注意到这道菜的人,也会重新品尝评价。   除此之外,杜云瑟提到的自家夫郎特制的红腐乳,也一下子被记住了。   司泾本来还担心杜云瑟过于沉稳,年纪轻轻不懂变通,不适合踏入复杂的官场,现在看来,此子分明擅长的很,不愧是那位文晖阳文大儒的弟子。   杜云瑟退开后,不少人去品尝那道彩凤卧霞云。有擅长此道的老饕,品出了这道菜复杂的烹调手法和所用特制红腐乳的复合型味道,赞不绝口。吃不出细节的也能从品相、寓意和巧思上夸上一夸。   最后投票环节,官员们各有三票,新秀才们各有两票,若作诗赠菜可多计一票,其余有资格品菜的人各有一票。   杜云瑟放弃了投票,但黄大娘所做的新菜“彩凤卧霞云”依旧在他的推动下实至名归地夺得了此次百味试的头名。   消息传到后厨时,黄大娘和黄二娘姐妹二人喜不自禁,黄大娘对自己的菜非常有信心,相信自己可以得到评赏,但从未想过能得头名。   想在一众名厨中名列第一,实力很重要,运气也很重要,百味试上喜欢这个口味的人不多、秀才公子们的诗做的少一些,巧思不合官员们的眼缘……都有可能使头名旁落。   管事是黄大娘的旧识,先一步出来告诉她好消息,笑着说,“这也是大娘你好人交好运,你的菜能被选为第一,除了本身色香味俱佳外,还多亏了杜院案首的话。”   “你是从哪里弄到他家夫郎特制的红腐乳的?我没尝到那个味道,但百味试上许多擅吃的大人们都连连夸赞呢,已经有人想要它的方子了!”   黄大娘明白了自己此番夺魁的那一份运气源自何处,喜不自禁,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和秋华年一家人交好。   果真是好人交好运,之前谁能想到,一个漳县乡村出身的读书人能考中襄平府的院案首,几句话就影响了知府举办的百味试呢!   卫记调料铺的老板卫德兴知道了,怕是连肠子都要悔青。   “红腐乳是我和杜公子的夫郎直接买的,方子得去问他们。”黄大娘想到什么,有些担心,“百味试上的可都是大人物,他们要方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管事失笑,“你当杜公子是什么呢?若是普通百姓,或许会有欺行霸市的恶人强买强卖,可有方子的人是咱们襄平府前途无量的新院案首的夫郎,谁敢在他身上胡来?”   黄大娘松了口气,“我这是关心则乱,一下子给忘了。”   管事笑道,“行了,百味试上的大人物们还在说话呢,我提前出来告诉你一声,你准备一下,待会儿上明凤台领赏。”   明凤台上,评赏结果已经出来,加上“彩凤卧霞云”共有六道菜获得了评赏,其中四道是襄平府知名酒楼、食肆的大厨所做,另外两道菜的厨师则来自小地方。   不过今天之后,一定会有许多酒楼食肆重金聘请这二人掌厨,尤其是夺得第一名的黄大娘,在场好几位家里有相关产业的富商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赚钱之外,沾文气有面子也很重要!   知府又与众人一起读了一遭新秀才们做的诗,其中当属郁闽之诗最佳,而他赏的菜好巧不巧正是与杜云瑟关系匪浅的那道“彩凤卧霞云”。   有些知道郁闽脾性的人免不得悄悄看他,对此郁闽扬起下巴,不予回应。   他是不服杜云瑟,觉得自己只要找准方向,迟早能超过他,但这又不影响其他事情。百味试上新秀才赠诗乃风雅谐趣之事,他要作自然要选最好的菜肴来作,否则有什么意思?如果因为这道菜和杜云瑟有关就避之不写,反而显得他怕了杜云瑟一样。   郁闽看向杜云瑟,等对方的反应,杜云瑟淡淡夸了几句郁闽的诗,不见丝毫特殊情绪,让郁闽有些气馁。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见状微微摇头,郁闽虽然已有所领悟和改变,但还是过于年轻气盛,喜怒外露了些,如果身边时常有个能压他一头的沉稳的同辈人,他成长的速度应该会快许多。   闵太康愈发想邀请杜云瑟来清风书院读书,不过他不急着去说,清风书院下一次开山门收学生在来年初春,百味试后再谈这事也不迟。   等六位得了评赏喜气洋洋的大厨来到明凤台上领了赏,今年这次开头小有波折,但总体有惊无险的百味试总算是接近了尾声。   有些官员的亲属或商人找杜云瑟说话,想买“彩凤卧霞云”所用的特制红腐乳的方子,杜云瑟却不论开价全都拒绝了。   “红腐乳是京城一带的特产,辽州少见,我家夫郎用的方子是他费心尽力才研制出来的,哪怕放到京中,味道也与众不同,堪称一绝。”   “我家夫郎身子弱,需要好好养着,近日没有精力想方子的事,我不敢自专处置此事,诸位还请等一等吧。”   几人听了杜云瑟的话,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家境优渥,见多识广,当然吃过京城一带的红腐乳,知道这红腐乳的味道确实好,才想买方子。   杜云瑟一边拒绝卖方子,一边又说这方子多么好、研制多么不容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愿意卖还是不愿意呢?   如果杜云瑟和他夫郎是平头百姓,这几人根本犯不着想这么多,直接让下人们把人抓去一问,随便给点钱就行了。   可杜云瑟偏偏是前途无量的新院案首,知府和学政对他都十分赞赏,清风书院的山长也推崇此人,裕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几个商人和官员家属实在不敢造次,只能如他所说先等着。   杜云瑟推了这几个想买方子的人,趁百味试还没结束,走到知府司泾面前。   今日秋华年突然晕倒后,杜云瑟心神不宁,只想留在跨院守着他,已经打算告假不去百味试了。   他现在在此处唯一的原因,就是秋华年想让他“推销”红腐乳,华哥儿交待的事是最重要的,既然来了,当然要把每一步都做到最妥当。   司泾笑着问主动来找他的杜云瑟,“杜公子可有事?”   杜云瑟说道,“方才好几人找我想买特制红腐乳的方子,可惜我夫郎近日身体抱恙,无暇处理此事。”   “承蒙诸位厚爱,我打算送出此番赶考自带的几罐红腐乳。然而红腐乳数量有限,只有九罐,百味试为大人所办,我不敢托大,可否请大人替我做这个分配之人?” 第33章 太会了   司泾自己就是好吃的老饕,不然也不会举办百味试,他本就看好杜云瑟,自然愿意帮这个感兴趣的小忙。   司泾答应后,杜云瑟让仆役去明凤台外找舒五,把那九罐小罐装的红腐乳带进来。   秋华年买罐子时专门挑了价格贵两文但工艺更精致一点的小罐,巴掌大的黑陶罐外封着长条形的标签,上面印着简易却形象的腐乳、辣椒、香料和隽秀稳健的“秋记红腐乳”几字,看上去颇有几分野趣。   司泾认出“秋记红腐乳”这几个字是杜云瑟所书,笑着说,“这标签倒是有趣,少见画这么多东西的。”   标签上的图画虽然多,但并不凌乱,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字体周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罐里装着什么东西,通过对辣椒、香料、腐乳图画的直观联想产生品尝的欲望。   杜云瑟轻笑,“这都是我家夫郎的主意。”   “……”不知为何,司泾突然觉得自己牙有点酸。   他知道杜云瑟和他家小夫郎感情甚笃,端午赛诗会上选彩头连古籍都不要只想给夫郎挑发钗,但就算如此,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挂在嘴边,做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吧。   弄得司泾都有些好奇杜云瑟的夫郎究竟是位什么样的人了。   九罐红腐乳摆上来,司泾先给自己留了一罐,然后给方才为“彩凤卧霞云”一菜作诗且诗文较佳的三位新秀才一人一罐,余下五罐,他没选那些找杜云瑟要方子的人,而是给了五位对吃食较有研究的人。   “今日百味试的结果传出去,襄平府城内的人都要争着尝‘彩凤卧霞云’了,这几罐红腐乳你们拿回去,托杜院案首的福好好赶个鲜。”   ……   亥时刚过,人定时候,杜云瑟终于回到了舒宅。舒五自行回客栈了,黄家姐妹还要和老相识们叙旧,杜云瑟悄声从西南角的小门进入跨院,看见三间正房里尚点着昏暗的烛火。   杜云瑟推门而入,见秋华年披着衣服半坐在炕边,长发垂落,像只小猫一样捂脸慢悠悠地打着哈欠。   杜云瑟上前为他拢住头发,顺滑的发丝在指间滑动,“怎么不好好睡觉?”   秋华年眨了眨泛着生理性泪水的眼睛,“你回来啦?白天睡了快一天了,晚上实在睡不着,我估摸着你快回来了,索性起来点了蜡烛等你。”   秋华年推着杜云瑟央请,昏黄的烛火映在他盈盈的笑颜上,“快给我讲讲百味试,我今天太无聊了。”   杜云瑟的眼眸蓦地柔软,他脱了外面的衣裳,用郑意晚专门搬来的小炉烧上一壶热水,耐心认真地讲述今日百味试上发生的一切。   听杜云瑟说完杜云镜一家人的事后,秋华年啧啧叹道,“三届乡试,整整十年啊,也不知杜云镜的心性能不能挺过去。”   这个惩罚听起来极为严重,其实还不如冯铭均那句“不堪大用”造成的伤害高。   乡试是古代科举之路上至关重要的一个关卡,秀才通过乡试便为举人,有授田,可以免税,有资格当官,正式迈入了官僚阶级,条件很美好,通过概率却极低,许多秀才蹉跎一生,也不一定能考中举人。   中学课文《范进中举》中范进五十四岁才考中举人,可见其中的艰难。秋华年记得自己在现代时曾经看过一个数据统计冷知识,明代举人中举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多岁,哪怕是十年之后,杜云镜也还不到这个平均年龄,以他院试擦线上榜的学问水平,就算接下来三届乡试他每届都参加,通过的可能性也是极低的。   杜云镜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在县学读书不用交学费,成绩优异成为禀生每月还能领一石白米,价值一两银子,足以衣食无忧专心读书,如果他能知耻后勇一心向学,苦读十年后未必不能中举走出阴霾。   就算他觉得十年太久,不想蹉跎这么多时间,以秀才的身份,也可以在乡间办一家私塾,或者去富人家做西席先生、山人清客来养家糊口,积攒金钱。   可以说,冯铭均还是给杜云镜留了路了,但以杜云镜往日的表现看,他的心胸若能走得了这些路,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杜云瑟对杜云镜未来会如何选择不感兴趣,他只在乎秋华年,“华哥儿高兴吗?”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笑道,“恶人自有恶事磨,我当然高兴。没想到给杜云镜最后一击的竟是李故儿,这家人日后有的闹了。”   赵氏现在怕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害了儿子前程的李故儿,但有冯铭均做主保媒,她非但动不得李故儿,还得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把李故儿娶进门。   “我在村里时两次撞见李故儿从后山小路回村,手里像是拿着东西,还特意提醒魏榴花小心一些,现在看来果然有猫腻。赵氏一家人在白日昏睡不醒,杜云镜突然‘兽性大发’,恐怕都和她手里的东西有关。”   杜云镜作为当事人,肯定会怀疑此事,但李故儿应该已经毁掉了证据,冯铭均还特意说李故儿是良家女子,让杜云镜好好待她,杜云镜但凡还剩一丝理智,也不敢在此时和学政大人唱反调。   但日子是关起门来自家过的,天长日久,山高路远,赵氏和杜云镜日后有的是办法发泄怨气,不知到那个时候,李故儿是否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这一家子恶人聚在一起互相算计折磨,也算是苍天有眼了。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杜云瑟起身给秋华年倒了一杯掺了凉白开的温热的水,秋华年双手捧着杯子一口口抿着,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暖。   讲完杜云镜被学政斥责的前因后果,杜云瑟不再深谈这些扫兴事,开始讲百味试上的各色菜品和宾客们品菜时发生的趣事。   杜云瑟知道华哥儿喜欢听这些,在百味试上专门观察记住了值得一讲的事情,还提前组织了语言,秋华年果然听得双眼亮晶晶的,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大娘获得了这次百味试的第一名,不枉她们姐妹准备的那么认真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的嘛。”秋华年调侃。   杜云瑟神情淡然含笑,“‘会’是何意?”   额……秋华年被整不会了。   穿越来古代后,为了沟通交流时方便,也为了不被人当成怪胎,他一直在努力把一些习惯性用词换成更符合古代环境的说法。   但当身边只有杜云瑟时,他却时常放松到忘记这点,口中下意识吐出一些“奇言怪语”。   被杜云瑟直接问出来,秋华年也不心虚,理直气壮道,“你不是天才吗?就不能意会一下?很多东西解释了就没意思了。”   杜云瑟点头,接过他喝空的杯子放好,拇指堪堪蹭过秋华年水润的唇瓣,“这是否也是‘会’的一种?我意会的可对?”   秋华年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嘴张了半天吐不出完整的话,“你、你……”   他发现,正如他面对杜云瑟时会更谐趣和放松一样,杜云瑟在两人独处时,也会露出与外在截然不同的一面。   这厮有时候蔫坏!   秋华年不想和他说话了,取下披着的外衣一滋溜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圆润好看的后脑勺。   杜云瑟轻笑一声,过去把秋华年的脸从被子里挖出来,手指触摸到羊脂美玉般滑腻的肌肤,眸子暗了一下。   “别捂着自己,你还在养病,呼吸不畅对身体不好。”他哑声说。   秋华年把发烫的耳尖藏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杜云瑟洗漱收拾了一下,吹灭蜡烛,两人依旧隔着一臂远的位置睡觉。   秋华年细问他刚才没有说清楚的腐乳的事,“一共有几家人想买红腐乳方子,出了多少价?”   “真心想买的有三家,出价都在五十两银子上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想借买方子的名义送厚礼结交的,我都暂推了。”   “五十两啊,已经够在府城买一座位置不错的一进小院了。”   秋华年这几天打听了不少襄平府的物价,在较好的地段,一座一进的小院大概值五十两银子,像舒宅这样前后两进还带跨院的要一百八十两。   这个价钱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没有百味试上夺得第一的“彩凤卧霞云”,没有杜云瑟这个新院案首的名声,红腐乳方子就算再好,也不一定能卖得上这个价。   但秋华年还有别的想法。   “真心买的三人都是什么来头?”   “两个是手里的产业中有大酒楼的商人,还有一个你认识,是祝经纬的兄长祝经诚。”   秋华年记得这对端午节外出游玩时认识的兄弟,“他家也是开酒楼的?”   “祝家主要经营书坊、布料和瓷器生意,传世五代,家产丰厚,在襄平府称得上豪族。”杜云瑟转言道,“其实祝经诚也是想借买方子来结交,不过他更聪明和有耐心,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只出了和另外两位真心想买方子的人一样的价。”   秋华年笑了,“听起来你对他评价很高啊。”   “此人行事妥善稳重,不捧高踩低,也懂得审时度势,徐徐图之,言谈间可见博学广闻,若非受商人出身束缚,应当能在科举之路上走很远。”   秋华年一边点头一边思索,“你未来是要进入官场的,最好不要留下什么名声上的隐患,那些上来就送重金的人,还是不要多接触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迟早要以其他方式还的。”   这些不知底细的人家以重金相赠,自然是看上了杜云瑟这个年轻的院案首的前景,觉得有利可图。现在收钱收的爽,未来一时不察,让他们打着杜云瑟的名号四处犯事,可就百口莫辩没地方哭去了。   杜云瑟沉默不言。华哥儿说的道理他当然非常清楚,但自从知道自家小夫郎的身体底子弱成那样,必须用名贵药材慢慢温养后,杜云瑟原本坚定的原则开始动摇了。   他怕华哥儿等不了那么久,怕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抱憾终身。   原本平静深远的河流泛起急波,浪潮在暗礁上不断击打。   朦胧月色中,杜云瑟感到一只柔软的手窸窸窣窣伸过来,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对方捏了一下自己的骨节,像是觉得有趣,又用指尖挠了两下手心。   杜云瑟心中发痒,大手直接将这只捣乱的小手握了起来。   手的主人无辜地恶人先告状道,“我要说正经事呢,你别乱来。”   杜云瑟拉着这只手抵在唇边,不容他挣扎,“华哥儿继续说,我听着。”   杜云瑟清浅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提醒着秋华年自己的手现在离对方的唇多么近,黑暗中秋华年悄悄红了脸,他清了下嗓子,重新组织因为心跳溃散的语言。   “顾老大夫开的方子我也看过了,他说后面那几个名贵的药方还不急着喝,最前面温养的方子配下来一副药一钱银子,一天喝一副,一个月也就花三两银子,听起来多,实际上仔细一算,我们卖高粱饴、卖红腐乳的钱绝对够了。”   “就算不够,差的也不多,总能想到办法。”   黑暗中秋华年的声音温柔悦耳,一声声飘入杜云瑟耳中,震颤着心房。   “我在种棉花的时候,育苗时就专心育苗,移苗时就专心移苗,不会苗还没育出来就急着去翻地,反而让苗没有育好,棉花也长不好。”   “你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我虽然不懂科举也不懂官场,但我知道人生就和种庄稼一样,应该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绝对不能因为着急就去拔苗助长,那样只会颗粒无收。”   秋华年能感觉到,在自己的身体问题爆发后,杜云瑟虽然表面依旧沉稳淡然,心境却早已经不复平静,开始暗暗急躁起来。   他为此感到暖心的同时,也知道这不是可取的状态。   秋华年两世为人,经历过不少起伏,有些地方比不得杜云瑟这种万中无一的天才,有些地方却要比杜云瑟看得更透彻。   毕竟不是谁都有魄力在觉得生活不如自己所愿后,能放弃大厂年薪百万的工作,回到乡间重新开始的。   秋华年虽然不能举自己上辈子的例子,但还是用真心和形象的比喻告诉杜云瑟——不要急,我会陪你一起慢慢来。   夜色中秋华年笑了起来,主动握住杜云瑟抓着自己的手,“你现在就是一片生机勃勃涨势可喜的庄稼,我要陪你到金谷飘香,米粮满仓的那一天。”   杜云瑟心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彻底化开,变为一汪波光粼粼的小潭,潭边长满了碧翠的禾苗,清甜的果子与绿叶繁花,来源于秋华年的润物无声的生命力一点点改造着这里,而他甘之如饴。   “睡吧,你今天也累了一天,明早起来我们继续努力奋斗。”   朦胧的月色中,两人保持着一个克制又亲密的距离,陷入沉静的梦乡,交握在一起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   与此同时,与甜水巷的舒宅相隔不远的地方,杜云镜一家租住的宅子依旧处于混乱之中。   杜云镜一家人的行李已经被宅子的下人们不由分说地胡乱塞进包裹,全丢到了院子里,杜宝泉捂住脸几秒叹一次气,李故儿披头散发地啼哭不止,杜云镜站在院里看着漆黑的天空,像丢了魂一样。   “我们可是一口气交了三两银子的!说好了住两个月,还差十多天呢,你凭什么赶我们走?!”赵氏梗着脖子在外院乱骂。   得了宅主的指令赶这家人出去的婆子冷笑道,“你可真好意思问,自己家一堆乌七八糟的烂事闹到别人家里,连官差和学政都被惊动了,谁还敢留?我们家可是正经人家,住不得你这尊大佛,你赶快收拾东西给我滚!”   婆子说完,指挥身边的丫鬟和小厮把赵氏架出去,赵氏又哭又喊开始撒泼,福宝冲过去对下人们拳打脚踢,闹得几家隔壁的邻居都派人过来问是什么情况。   住在内院的宅主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烦气躁。   他把外面的倒座房租给赵氏一家,不是贪图那三两银子,而是自家孩子马上就要启蒙了,想着院里住一个考秀才的童生,多少能沾点文气。   谁知竟住进来这么一个白日宣淫,与自己表妹不清不楚,被学政当众评价为“不堪大用”的祸害!   今天官差几次上门,动静大到左邻右舍全都知道了,他这张脸可真是丢尽了!   “她不是吵着要钱吗?把房租全退给她,这钱我收着都嫌脏!立即让他们走!”宅主气冲冲地对外面吩咐。   几个下人得了令,婆子转身去取了三两银子,直接丢到赵氏脸上,赵氏赶紧俯身弯腰去捡,两个丫鬟见状抓住时机,把她从背后拖着丢到了大门外。   婆子伸手捂住福宝的嘴,把这个不住地蹬腿踢脚满嘴脏话的恶童也拎起来丢了出去,福宝肥胖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两圈,摔得眼冒金星。   “我家主人心善,连租金都全退了,再骂?再骂直接送你们去官府,治你们一个闯宅闹事的罪!”   “你们害得我家被官差上门,趁主人家还没改主意,我劝你们赶紧滚,否则这事可没这么容易了结!”   赵氏几人闻言开始害怕,他们今天可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官差的威力,就传了那么几句话,便令他们一家从考中秀才的天堂坠入被扫地出门境地。   赵氏没什么见识,尚不知道官差传的那几句本州学政的评价,会对自己儿子的前途造成多大的影响,她的关注点在学政给儿子和李故儿做媒上。   什么良家女子?什么委屈?李故儿根本就是个勾引男人的骚货!她儿子可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要娶县学的先生的女儿的,怎么能和李故儿这种穷酸破落户扯在一起?   早知道她就不该贪图嫁掉李故儿后能到手的彩礼,在李故儿刚来投奔时,就把她赶出去,饿死在外面才好!   已经拿回了完整的三两房租,赵氏也没心情闹了,他们在府城他们人生地不熟,只能任人揉搓,不如早点回杜家村,尽快解决掉李故儿这个贱人。   赵氏息了声,宅子的下人们赶紧把他们的行李三三两两丢出去,催还在外院的杜宝泉几人出去。   杜云镜浑浑噩噩地自己向外走,想保留最后一点体面,走到大门口,他脚底突然一个踉跄,黑暗中不知被什么挡了一下,整个人从门槛上扑了出去,正面朝地,满嘴血沫,鼻根火辣辣地疼。   白天被杜云镜欺负过的小厮收回脚笑了一声,轻轻说了句,“该!”   杜云镜怒火中烧地爬起来转身,宅子的大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门栓落锁的声音在夜晚十分清晰。   杜云镜听到耳边传来无数窃窃私语和嘲笑声,他脚步错乱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寂静空旷的街道上分明只有他们一家蓬头垢面的人。   杜云镜颤声大笑起来,越笑越像在哭,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是比杜云瑟更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他明明前途无量,学政冯铭均凭什么说他不堪大用!难道就因为他没有位故交遍布天下的好老师吗?!   凭什么他被一个丑陋恶毒的乡野蠢妇算计,大晚上被赶出租住的房子,宛如丧家之犬般无处可去;杜云瑟却能在明凤台上以院案首的身份出尽风头,回去后还能有美人在怀?   他不甘心,他不服!   “云镜、云镜,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赵氏被儿子的反应吓了一跳,心里突然没了主意,哆哆嗦嗦地过来问他。   如果说福宝是她的眼珠子,那自幼聪慧有出息的大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全指着大儿子出息了接自己进城享福呢!   至于杜宝泉和原配生的长子杜云湖,在赵氏心里就是个能干活的外人,等儿子发迹了,立即就能分家赶出去。   杜云镜吸了几口气,一点点冷静下来,冯铭均摆明了在偏袒杜云瑟,今日接连两次训斥自己,措辞一次比一次严重,其中八成有杜云瑟怀恨在心从中作祟。   他现在是没有能力与一州学政这样的大官抗衡,但冯铭均又不会一直留在辽州做学政,杜云瑟的恩师得罪了圣上至今还被软禁,说不定哪天就会彻底遭难,让杜云瑟无人可依……   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晚上城门不开,我们去找家客栈住,明日雇车回漳县。”杜云镜面色阴沉地说。   赵氏见儿子恢复正常,当即露出喜色,“好、好,我们这就去,不和这家收了房租翻脸不认人的狗东西计较。”   赵氏指使杜宝泉把行李全收拾起来,李故儿过来把自己的捡起来,又拿了一些别的,任赵氏怎么挖苦嘲讽都沉默不语,也不离开。   赵氏怕一直留在外面节外生枝,只能暂且忍着她,允许她跟自己一家人一起走。   ……   第二天秋华年从美梦中悠悠转醒时,已经日上三竿了,他躺在柔软的褥子上懒洋洋伸了个腰,心想人“堕落”起来可真是快,才几天不用干活,生物钟就又变成悠闲模式了。   黄大娘昨日得了百味试第一名,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她和妹妹早早就出门买了最新鲜的肉和菜,要在舒宅摆一桌庆祝。   秋华年躺在跨院的炕上,都能顺着打开的门窗闻到浓郁的饭香味。   听见秋华年醒来的动静,杜云瑟从书案边起身,倒了杯温热的水递到他唇边。   秋华年喝了水,一边感慨自己美男贴身伺候的“腐败”生活,一边从炕上爬起来。   “主院那边做什么呢?闻起来这么香。”   “大娘姐妹想中午摆一桌小席请客,还是只有我们几个人,你不用着急起来。”   “睡得太久了,总得起来活动一下,不然身体都僵硬了。”   秋华年换好衣服来到主院的厨房,大娘和二娘看到他都笑着打招呼。   “华哥儿别在这儿站着,门口有风,去旁边坐着吧。”   “你饿了先吃些舒五早上送来的蒸饺垫一垫,饭菜中午就做好了,等华采和意晚回来咱们就开席。”   秋华年无奈地被黄家姐妹让到桌旁坐下,昨日突然晕倒后,现在整个宅子的人看他都像在看瓷娃娃,风吹不得,地站不得。   “我还以为大娘你这个百味试第一今天会特别忙呢,没想到还有功夫在宅子里做席。”   黄大娘笑到,“是有许多酒楼的掌柜、老板想请我去掌厨,不过我好几年前就经历过一次了,这次全都推了没去。”   秋华年听出她话里有话,“大娘你不打算留在襄平府?”   秋华年知道黄家姐妹在漳县有些不顺心事,本以为黄大娘这次全力以赴地参加百味试,是想借机带着妹妹一起从漳县搬回襄平府。   黄大娘一边手下生风地切菜一边说,“是打算留下,但这次我不想做酒楼的大厨了。”   “我这些年攒了一些家底,把漳县的家产全卖了,差不多够在府城开一家食肆,我以后想自己给自己赚钱。”   黄大娘笑道,“本来还觉得有些冒险,多亏了华哥儿你的红腐乳和杜公子昨晚的帮忙,让我拿了百味试第一,有这个名号,不愁食肆在襄平府开不下去。”   “我今早出去转了一圈,许多做吃食买卖的人都在讨论昨晚夺魁的‘彩凤卧霞云’和做它的红腐乳呢。华哥儿你把红腐乳方子卖了,绝对能大赚一笔。”   秋华年笑着点头,但对到底卖不卖方子,或者说具体怎么卖方子还没有完全想好。   杜云瑟昨晚在百味试上请知府司泾做主把那九罐红腐乳分送出去,给秋记红腐乳又镀了一层金边。   知府是一府的最高官员,司泾作为襄平府知府,本身就是一块活招牌,他把红腐乳分给为彩凤卧霞云作诗的新秀才们,新秀才会觉得这是知府对自己诗作的认可,与有荣焉;分给其他人,其他人也会把这当做自己与知府关系亲近的证明。   所以分到红腐乳的人回去后,一定会请亲友一起品尝,展示自己得到的知府分的红腐乳,尝过的人也会将此当做谈资四处宣扬,效果比杜云瑟自己选一些人赠送强上数十倍。   不出几日,秋记红腐乳应该就能在襄平府城有一些名声了。   秋华年觉得,自己这个方子的价格应该还能再往上提一提,涨到六十两,但他不太想做一锤子买卖。   比起居民生活水平有限的漳县,襄平府这样的府城才是批发价都要70文一斤的红腐乳的最佳售卖地,以目前的声势看,红腐乳在襄平府一定能打开市场,常来累月下来,这个别人无法复制的独家秘方能赚到的钱,比六十两不知多多少倍。   如果秋华年手头有本金,有人脉,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帮忙,他甚至可以自己在襄平府开一家红腐乳坊,亲自做这个买卖。   可惜这些他都没有,除了没本钱外,家里一共也就四个人,杜云瑟重心要放在科举上,九九和春生都还是小孩子,秋华年自己身体状况堪忧,根本忙不过来。   所以他现在最差的选择,只能是挑一家有意愿的人,在合理价格范围内把方子一口价卖掉。   不过昨晚和杜云瑟聊完襄平府祝家的嫡长孙祝经诚的事后,秋华年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以祝家的财力和产业范围,本身不会对一个红腐乳方子有太大兴趣,祝经诚买方子是想借机与杜云瑟交好,而杜云瑟认为此人是可靠之人,秋华年自己也对祝家兄弟印象不错。既然如此,他说不定可以试一试“技术入股”的模式。   一口气得到五六十两银子确实非常令人心动,但还是细水长流、源源不断的收益更稳定可贵,杜云瑟要科举、自己的病要像无底洞一样花钱,一家人还要过好日子,秋华年必须未雨绸缪,多弄一些能长久进账的资产。   祝家这样本身财力强大,不会为一个红腐乳坊的部分利益就动歪心思,且家风不错、继承人品性极佳的襄平府当地豪族,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祝经诚以合适的姿态抛出了橄榄枝,秋华年觉得可以换个方式接下来,这样黑纸白字写好契书后有来有往的合作,未来也不怕有人说闲话。   秋华年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杜云瑟,杜云瑟自无不可,以方子入股做买卖,华哥儿就不会那么累了。   中午和舒家一家人以及黄氏姐妹吃过饭后,杜云瑟回了祝经诚送来的帖子,请他详叙红腐乳配方之事。   祝经诚欣然赴约,为了聊天时更有话题,他把在家中书房愁眉苦脸的弟弟祝经纬一起带上了,祝经纬高兴不已,就差原地起跳了。   几个人约在贡院附近的一家书肆见面,这家书肆也是祝家的产业,一楼售卖各种闲书、杂书,二楼摆放经史子集和科举用书,后面的院子设置成茶室,装潢典雅精致,常被读书人们免费借来举办一些清谈和诗会。   祝家虽然因为商贾身份导致子弟们无法科举,但他们以书坊书肆发家,不比寻常商贾,历代家主都非常重视对后代们对教育,连祝经纬这样受宠的幼孙,每日也得闷闷不乐地去书房读书。   正因如此,祝家对读书科举的学子们一向非常优待,祝经诚几次三番试图与杜云瑟交好,除了看中他的潜力外,也有成长环境造成的影响。   比起大哥的玲珑稳重,祝经纬就跳脱多了,他摇着扇子,一进门就连声道,“咱们来这不自在的地方干什么?要我说,就该好好去春意楼上摆一桌酒席,叫几位佳人作陪,听着丝竹小曲好好庆贺一番,大哥也忒小气!”   正坐在蒲团上翻茶室中摆的文集的秋华年抬头一笑,“春意楼?好玩吗?”   “额——”祝经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秋华年,花容月貌般的小哥儿眼含笑意,神情自然,倒是让祝经纬脸上赫然。   要是知道秋华年也在,他怎么敢说这种话,现在好了,一上来就得罪了人,杜云瑟的脸都要黑了!   外头都传本届院试的杜院案首是位痴情人,对自家夫郎爱若珍宝,这点祝经纬是亲眼见识过的。他如此唐突地提了不该在哥儿面前提的东西,就算秋华年看起来不介意,杜云瑟也绝对会不悦。   祝经诚对自家弟弟的秉性已经见怪不怪了,心中叹气,上前一步为其告罪。   秋华年笑着摆了摆手,还冲杜云瑟眨了下眼,让杜大案首别不高兴了,他不就是觉得有趣随口问了一句嘛!   祝经诚把这些看在眼里,更深刻地意识到这对夫夫感情多么笃定。他想到自己那强扭的瓜般的婚姻,心中闪过一丝羡慕。   四人闲聊几句后说到红腐乳方子,秋华年提出技术入股的想法,祝经诚还没说什么,祝经纬已经忍不住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生意能这么做,拿方子做本金入股分利……华哥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秋华年笑了笑,“方子能卖钱,自然也能当本金入股,这又不难想,只是少有人做。毕竟它比不得实实在在的钱,万一以后掰扯不清楚就麻烦了。我也是信任祝家的门风,拿你们当朋友,才提出这个法子的。”   祝经纬心思简单,被这么一夸,加上刚才说错话的心虚,当即答应道,“华哥儿你都这么说了,我们岂有不愿意的?对吧,大哥?”   反正大哥又不是真想做红腐乳生意,应下这新奇事也没关系嘛!   祝经诚看向弟弟,微微一笑,“华哥儿是想入股开红腐乳坊,我们家没有这个产业,要不就由你来负责吧。”   “啊?我?”祝经纬没想到这事最后竟成了自己的差事。   他每日读书已经很痛苦了,不想还要领差事忙得脚不沾地,像大哥那样动不动好几天都回不了一趟家啊!   “我管着家中许多产业,没有太多精力放在红腐乳坊上,这事交给其他人我也不放心,经纬你手头无事,又和杜公子他们是朋友,岂不是最好的人选?”   “这、这——”祝经纬嘴里支支吾吾。   祝经诚不给他推脱的机会,“退一步讲,这事是你答应的,你也该做出点样子来,免得母亲总念叨你年纪不小了却依旧不通庶务。”   祝经诚作为长兄,为自家这个人不坏却一身纨绔毛病的弟弟操碎了心,祝家虽然家大业大,可也人多口杂,各房间明面上亲热,背地里的矛盾并不少,祝经纬年纪小时还能仗着长辈的宠爱游手好闲、悠闲度日,一直这么不知事下去,迟早要吃亏。   母亲经常和他提及自己的忧虑,让他给弟弟找些实事干,祝经诚也想锻炼一下弟弟,可惜祝经纬自己不愿意,谁都奈何不了他。   现在借着红腐乳坊的事,给弟弟找一件他不得不上心经营的差事,实在是再好不过了。秋华年以配方入股,根据红腐乳坊的收益分钱,祝经纬好面子讲义气,接手后肯定不会乱来,被夸几句,说不定还会主动学习。   一个红腐乳坊的生意虽小,但给祝经纬练手,却是刚刚好。一来他的能力还做不了大生意,二来红腐乳避开了祝家传统的产业,不怕其他几房插手使坏。   秋华年看出了祝经诚作为兄长的良苦用心,笑着给犹豫不决的祝经纬加上最后一块砝码,“经纬可是祝家的嫡孙,做生意肯定厉害,有你负责红腐乳坊,我就彻底放心了。”   祝经纬听了后心中一阵熨贴。对平日里那些骂他不学无术、纨绔子弟的声音,祝经纬不是真的毫不介意,但一方面他生性懒散怕忙,一方面他早就自认为自己没什么天赋,所以索性把耳朵一堵,继续浑浑噩噩下去。   现在有位朋友说他信任自己,对自己的能力放心,倒让被架起来的祝经纬心中生出几分豪情壮志。   “好,这事就交给我了!”   就算不会,他也可以问大哥,问母亲,问嫂子嘛!背靠着祝家,谁单打独斗啊?   ……   与此同时,襄平府城门口,杜云镜一家人总算雇到了愿意送他们回漳县的马车。   “从漳县到襄平府一辆车三钱银子,从襄平府到漳县居然要四钱银子,怎么不去抢!”赵氏心疼地念叨。   车夫耳朵尖,不咸不淡地说,“我劝你想开些,你们这一家五口人雇我这一辆车,四钱银子已经够便宜了,车局还怕累坏马呢。”   在府城吃了个大亏,赵氏没有来时心情那么好那么愿意花钱了,她坚持要只雇一辆车,五个人挤在一起回漳县,跑了好几家车局才找到愿意以四钱银子接单的,耽搁到了现在。   “行了!快上车走吧,再不走天黑后要在荒郊野岭过夜了!”车夫催促。   赵氏几人上车,狭小的车厢里挤满五个人,连腿都伸不直,福宝还要上蹿下跳地乱闹,赵氏一想要在这样的车上挤三天两夜,气不打一处来。   她本想把李故儿直接丢在府城的,结果李故儿这时候学聪明了,直接说自己和杜云镜是学政亲自做媒的夫妻,赵氏敢不带着她,她就去官府门口闹,赵氏只能让这个碍眼的贱人继续挤占位置。   等回到漳县杜家村,她一定要李故儿好看!   五人上车坐好后,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开始晃晃悠悠地前进,赵氏几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马车突然又猛地停了下来。   乱动的福宝没站稳,一下子撞在杜云镜伤没好的鼻子上,杜云镜吃痛,表情阴沉的可怕,发红的眼睛像是要择人而噬,福宝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哪里见过这种脸色,当即想大声哭出来,让娘给自己出气。   车上一片混乱,外面的车夫看着眼前拦马的仆役们,心中连道倒霉。他在襄平府做了多年的车夫,迎来送往过不知多少人,一双眼睛看人极准,这几个仆役衣着和气质都不简单,背后的主人家绝对不凡。   ”几位爷爷在哪家贵人府上高就,找我有什么吩咐啊?”   为首的管事打扮的仆役笑道,“你别紧张,我们是冯学政家的人,此事与你不相干,你稍后只管离去。”   “只因你车上坐的人还有学政吩咐的事没有做完,我们才等在城门边拦你的车。”   车上大哭的福宝的嘴被人死死捂住,杜云镜的眼神几近疯狂,手劲之大让福宝瞬间喘不上气脸色发紫。 第34章 红腐乳坊   冯府的管事直接让车夫调转车头,把车上的人送到自己说的地方去。   院试刚刚结束,襄平府消息灵通的人谁不知道辽州学政正在府城,这可是连知府大人都要客气对待的朝廷命官,车夫哪敢说一个不字,看到管事出示的腰牌后,立即遵令行事。   “学政?怎么又是学政,他们要把我们弄到哪儿去?”赵氏六神无主,她一向只会窝里横,碰到不敢招惹的大事立即哑火。   杜云镜丢开福宝一个箭步想冲下马车,刚揭开车帘,就被马车边的冯府的下人们拦了回去。   看见杜云镜鼻青脸肿的样子,冯府的管事笑了一声,“杜秀才这是怎么了?新郎倌弄成这样多寒碜?”   杜云镜扶着车辕半蹲半站,吸了几口气也不敢跳下去,只能强装镇定地问,“院试已经结束,我也该与家人一起回乡了,学政为何要强留我?”   管事摆手道,“杜秀才,难怪我们老爷说你不足,好好的事情被你说成什么了?”   “老爷怕你家境艰难,委屈了新娘子,他这个媒人脸上也不好看,所以特意派我们帮你操持完婚事,再让你们回乡呢!”   “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不领恩言谢,说什么‘强留’?”   杜云镜的脸黑成一片,四肢因为愤怒无法控制地发抖,他本来还想把婚事拖下去,拖到学政忘了这件事,再找个由头把李故儿处理了,反正漳县离府城这么远,小心一些消息根本传不过来。   谁知学政是真的想把他所有的路子堵死!   缩在马车角落里的李故儿听到车外的动静,眉目低垂,刺入掌心的指甲一点点松开。   事情如脱缰野马般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她早就后悔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顺着这条路努力地走下去。   李故儿的母亲在几年前离世,父亲另娶后,她在家中的日子立即没有过去那么舒服了,李故儿不想在嫂子和继母的手下讨生活,也不想随便嫁给一个村里汉。她要嫁一个能让自己彻底扬眉吐气,在亲戚们面前耀武扬威的男人。   李故儿盯上了舅舅家的二表哥杜云镜。   在李故儿能接触到的男人里,二表哥不仅家境富足,还自幼读书识字,在县学名列前茅,迟早能考中功名,宛如翩翩公子,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李故儿找了个机会和家里大闹一场,收拾包袱直接跑到了杜家村。   舅舅杜宝泉耳根子软不管事,舅母赵氏喜欢听奉承,他家的大儿子杜云湖和大儿媳魏榴花则没有丝毫地位,李故儿早就摸清了情况,顺利住进了舅舅家。   可惜二表哥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县学读书,短暂的回村日子里也不爱搭理她,纵然李故儿有多少计划,也无法在赵氏眼皮子底下施展。   李故儿一双眼睛一直盯在杜云镜身上,无意中发现自己选中的二表哥似乎对李寡妇家那个叫秋华年的童养小夫郎颇有意思。   李故儿嫉妒红了眼,立即添油加醋地把此事告诉了舅母赵氏,赵氏果然大怒,却打算去给杜云镜定族长大儿媳的侄子,清福镇豆腐坊的小哥儿,断了儿子的这份心思,气得李故儿半夜掰断了好几根炕席。   好在很快杜云镜在县学的先生看中了他,有意选他为婿,赵氏有了更好的选择,马上翻脸不认人推掉了孟家的小哥儿,为此还得罪了族长家大儿媳孟福月。   李故儿暂时松了口气,也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她既没有漂亮的容貌吸引杜云镜,也没有优渥的家境让赵氏心动,如果这么照常发展下去,她绝对没有机会达成嫁给杜云镜的夙愿。   杜云镜去府城考院试,需要人陪同照顾两个月,李故儿意识到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可惜她平日懒散惯了,赵氏知道她干不了什么活,根本不让她去,而是选择了大儿媳魏榴花。   李故儿为了嫁给杜云镜谋划了这么多,怎么可能甘心放着机会白白溜走,她决定铤而走险。   她悄悄联系了自己在老家村子认的干哥哥,约在后山小路见面,从对方手里拿到了一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没有精神、昏昏欲睡的药粉。   她要把这药下给杜云湖和魏榴花的柚哥儿,她知道魏榴花在婆家已经忍耐很久了,如果不是娘家太穷没有底气,男人又是个愚孝的,魏榴花说不定早就和赵氏大闹起来了。   魏榴花把柚哥儿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只要柚哥儿身上不好,魏榴花一定会宁死都不丢下孩子去府城,到时候她的机会就来了。   李故儿趁魏榴花做饭干活的空档,成功偷偷摸摸地把药粉分次下进了柚哥儿吃的粗玉米面糊糊里,然而好几天过去,柚哥儿的身体还是没有出问题,她悄悄隔着门看过几次,发现这个以前脸色乌青的小哥儿甚至越来越白嫩健康了。   不等李故儿探明白究竟,赵氏给上梁村秋家透露消息拐卖秋华年的事情暴露了,赵氏在村里待不下去,决定带上除了杜云湖一家三口外的所有人一起去府城,李故儿得偿所愿,也就不用打柚哥儿的主意了。   但是这么多人一起去,和她预想的情况并不一样,虽然出去了,依旧在赵氏眼皮子底下,她能做的事还是有限。   李故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和干哥哥要了一种能催|情的药粉,据说是县里的窑子中的哥儿和姐儿最爱用的,效果极好,价格也不便宜。   李故儿给干哥哥说了许多好话,保证自己发达了绝对会报答他,又耐着羞耻和恶心与干哥哥在村后山的小路旁亲热了一番,才拿到了新的药粉。   到了这一步,李故儿已经陷入了疯魔的境地,不成功决不罢休。   因为之前给柚哥儿下药不见成功,李故儿怕使人昏睡的药粉效用不够,于是打院试前半个月开始就悄悄给赵氏几人下药,力求自己下手的时候无人妨碍。   虽然她竭力避开了杜云镜,但毕竟住在一起同吃同睡,为了不太刻意引起怀疑,杜云镜和李故儿自己或多或少也误吃了些药,好在剂量不多,不影响杜云镜考试。   院试第二场复试结束后,杜云镜心情很不错,回来说复试的题目恰巧是自己在县学练过许多次的,此次院试绝对能名列前茅。   李故儿看着杜云镜难得的好脸色心神一片荡漾,悄悄把日子定在了放榜那天,时间选在百味试开始前的时候。   这是她千思万想后才选中的,一来这天杜云镜考中秀才,舅舅家所有人都会十分高兴,对自己的宽容度也会达到最高,生米煮成熟饭最有可能得到承认。   二来选在百味试之前,杜云镜要赶着去参加百味试,就不会在房里多停留,方便她收拾证据营造一些假象。   放榜前夜,李故儿再次下了使人昏睡的药粉,为保万无一失,她专门加大了剂量。   然而或许是药物积累太多的原因,明明她已经设法让自己和杜云镜只吃了一点含药的食物,放榜当天,她和杜云镜还是昏睡到了中午才醒来,隔壁屋的赵氏一家三口更是迷迷瞪瞪到叫都叫不起床。   杜云镜起来后急眉赤脸地骂了李故儿一番,急忙穿好衣服跑去贡院门口看榜。   李故儿委屈又害怕,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哪有反悔的,她吸了口气,珍而重之地把贴身藏了许久,付出极大代价才得来的催|情的药粉下进杜云镜前两日和赵氏要钱买的一小壶酒中。   不到半个时辰,杜云镜便怒气冲冲地回来了,李故儿吓了一跳,忙问他院试结果如何,杜云镜又讥讽了李故儿一顿,才不屑地说自己当然考中了。   此时的李故儿对这位二表哥的读书公子滤镜已经全碎完了,可她付出了这么多才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必须走下去。就算杜云镜内里是和赵氏一样的脾性,那也是有功名的才子,也比村汉不知强多少倍!   李故儿银牙一咬,迎着谩骂和嘲讽,巧笑嫣然地端着酒壶走向杜云镜,请他喝这壶为了庆祝考中秀才专门买的酒。   被|干哥哥练出来的那些本事和经验,用到此处倒是正好。   狭小昏暗的倒座房矮炕上,李故儿还没庆幸自己的计划终于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步,就因为两种药粉的合力作用不省人事地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已是天翻地覆,大事不妙。   在租住宅子下人们不齿的议论和围观中 ,在赵氏和福宝的谩骂和殴打中,在杜云镜疯狂可怖到几欲杀人的目光中,李故儿一点点反应过来,自己搞砸了所有事情。   因为她下的药,杜云镜直接错过了百味试,彻底得罪了辽州学政,被对方当着襄平府一众官员和学子们的面评价为“不堪大用”,禁止他参加接下来三届的乡试。   原本以为成功率极高的生米煮成熟饭的豪赌,赌到了最可怕的结果。   与杜云镜白日宣|淫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名声彻底毁了,赵氏与杜云镜也恨不得杀了她。   她为了高人一头机关算尽,与家人决裂,出卖身体,不惜给三岁稚童下药,步步为营到最后,落了个前路尽断的结局。   支撑着李故儿还能厚着脸皮缠住赵氏一家人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辽州学政为她和杜云镜保媒了,无论学政心里怎么想的,反正李故儿只记得对方说自己是良家女子,让杜云镜娶她善待她。   这是李故儿最后的救命稻草,事已至此,她一定要缠死杜云镜,绝不放手落入无处可去的境地!   听见马车外冯学政府上的管事要帮忙办杜云镜和自己的婚事,李故儿在赵氏几欲杀人的目光中把头埋的更低,嘴角一点点勾起。   她还有希望,还没有输!   ……   秋华年和祝经纬商议好红腐乳坊合作的细节,写了契书,一人一份去官府公证盖章,敲定了配方入股的事。   祝经诚围观了全程,不时指点弟弟几句,杜云瑟则只是一直默不作声地专注地看着秋华年。   祝经诚面上不显,心中暗惊,杜云瑟的这位小夫郎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祝经诚原本以为秋华年只是手巧一些,心思活泛一些而已,真正到了商议契书细节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位襄平府新院案首的夫郎是多么超出年纪的老练周到,把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都有条有理地提了出来,并且几句话就能让别人接受他的解决方案。   这样的行事风格,根本不像一个未及弱冠之年的乡下来的小夫郎,襄平府中那些大商人家中花费无数资源培养了二三十年的继承者,许多也比不上他。   祝经诚想来想去,最后只能用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生而知之来解释此事。   见识到秋华年的本事后,他更加坚定了与杜云瑟交好的心。杜云瑟绝非池中之物,这样的人出生在襄平府,在微末时被经纬和他所认识,或许本就是他们祝家的机缘。   秋华年和祝经纬商定好的契书上,秋华年以配方入股与祝经纬合作开办红腐乳坊,分净利润的一成;祝经纬负责场地、原材料采购、制作和销售,给秋华年十两银子的定金后,他们分净利润的九成,秋华年分一成,合约以十五年为期限,十五年后祝经纬经营的红腐乳坊不用再给秋华年分红。   除了这些,契书还具体写了红腐乳坊入不敷出、祝经纬经营不善、红腐乳坊账目出问题、配方不完整有藏私等情况的解决方案,这都是秋华年提出来的。   其实秋华年完全可以仗着祝家兄弟想交好的心理多要一成利润,但他还是决定按照市场估价来定契书,丁对丁卯对卯的算。   稳固的合作关系,一定要从最开始就建立在充分的利益平衡上,这是秋华年在大厂干了几年PR耳闻目染得来的经验。   祝经纬第一次有正经事干,拿着详尽的契书兴奋地找不着北,当即就想去选址盖腐乳坊,再去招人做工,立即把红腐乳坊运作起来。   弟弟难得这么有干劲,祝经诚十分欣慰,提点了他几句后,放他拿着秋华年给的红腐乳坊布置示意图去忙活了。   秋华年则心满意足地带着契书和十两银子,与杜云瑟一起离开书肆来到街上。   “红腐乳方子以这种方式卖出去,我总算放心了。”秋华年脚步轻快地边走边说。   别看一成利润少,但他从本金、到精力、到销售渠道什么都不用出,只用等着分钱就行,还是分足足十五年,全部加起来得到的钱估计是方子原本价值的上百倍。   “我们来府城后,吃食一直是舒家提供的,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花钱,大笔的开销只有一两半的房租,把来去的车费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加上,总共也就花了不到二两半银子。”   “加上刚才到手的这十两,家里已经有二十三两银子了,回去就能盖房子。”   说起盖房子,秋华年眼睛都亮了一些,盈盈笑意让杜云瑟心中一片柔软。   秋华年把脑海里过了不知多少遍的设想说出来,“要盖就盖好,反正我们手里钱多,直接一步到位。”   “青砖瓦房是肯定的,家里的院子有些小了,也没有园子,我想回去后把房后面邻居家的大园子买下来一半,填土盖房。”   “正面盖三间正房,两边的耳房盖大些盖成两间的大小,东西厢房也要有,九九和春生长大了一人一间,还要专门的有厨房,和耳房间修一条通道,这样刮风下雪的时候去做饭也不会冷了。”   秋华年详细地描述着自己规划的新房子,已经有些等不及要回家了,他忍受家里的破草房和塌了一半的炕已经够久了!   穿越来几个月,他终于靠自己的双手挣到了盖新房子的钱,秋华年相信,他们的未来一定会更好。   杜云瑟静静听秋华年说着,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盖好的新房子,整齐的青砖瓦房、宽敞的院子、果树菜园、美人稚童……   杜云瑟眼底盛满笑意,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秋华年的手,秋华年轻轻挣扎了一下,眼睛瞟向一边,任由他握着。   他迫切地想尽快考中功名,为官做宰,有更好的房子、更好的衣食、更好的名药把华哥儿好好养起来,让华哥儿的脸上一直是现在这样松快开心的笑容。   这么好的小夫郎,不该跟着自己一直吃苦。   ……   秋华年和杜云瑟牵着手一路慢悠悠地往舒宅走,端午之后,气温回暖,天朗气清,微热的风拂在脸上吹起发丝,给人岁月静好的感觉。   秋华年走着走着,笑出了声。   “怎么了?”杜云瑟问。   “没什么,就是感觉挺好的。”   秋华年只是想到上辈子忙来忙去,都没个机会找位男朋友牵着手在大街上约会,这辈子在古代居然实现了,还是杜云瑟这样从颜值到性格到能力都无可挑剔的优质对象,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秋华年不说,杜云瑟也不多问,他知道华哥儿八成又在心里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捏了捏对方纤细柔软的手。   两人走了一会儿,快到贡院附近,路过一家卖灯火的铺子时,秋华年眼尖,看见了一个熟人。   秋华年拉了拉杜云瑟,压低声音说,“赵氏怎么还在府城,她旁边那人是谁?”   府城的开销可不便宜,院试也结束了,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赵氏一家人不该尽早灰溜溜回漳县去吗?   杜云瑟也不知原因,出于对这家人总是作妖的坏印象,他拉着秋华年往旁边避了一下,“我们且看看。”   赵氏和那个穿着绸缎衣服的中年男人没有在灯火铺子里停留太久,全程都是男人在说话,赵氏哭丧着脸唯唯诺诺站在一边听。   敲定买卖后,铺子伙计一口气包了二十四根红蜡烛递给赵氏,赵氏犹豫了一下,在身边中年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哆嗦着摸出三钱银子,又数了六十枚铜钱,欲哭无泪地交给伙计。   他们走远之后,秋华年和杜云瑟走入灯火铺子,伙计看见两人都穿着簇新的绣花衣服,又生的一个赛一个好看,立即笑着迎了上来。   “二位贵客想买些什么?”   “你们这儿的蜡烛和油灯都是什么卖法?”秋华年没急着打听赵氏的事。   “白蜡烛一根12文,红蜡烛15文,油灯的话底座看材质和样式,从二十文到一两的都有,灯油一百五十文一斤,里面放的捻子一条五文钱。”   见秋华年点头不语,伙计又道,“我跟哥儿说实话,整个襄平府你也找不出比我家更公道的价格。别看灯油和捻子贵了一点,可贵有贵的好处,我家铺子的灯油是上好的芝麻油,不是那种点上冒黑烟的桐油能比的。捻子也是添了东西秘制的,用来点油灯比普通的要亮不少,许多读书人为了晚上看书清楚,专程来我家买灯油和捻子呢!”   伙计这倒不是虚话,就在外面观察赵氏的一会儿功夫里,秋华年已经看见两个书生来这家铺子买灯油和捻子了。   在古代,因为蜡烛和灯油太贵,很多贫穷人家晚上根本用不起照明装置,夜里有什么事只能摸黑去干。   有月亮的时候还好,没月亮屋里屋外一片黑咕隆咚,一不小心就会摔倒绊倒。   秋华年这几个月深受其苦,现在手头稍微宽裕了些,他打算给新房子配上油灯,一步步提高生活质量。   灯油和灯座携带起来不方便,而且漳县卖的会更便宜,秋华年不着急在府城买,但这个特制的灯芯捻子,秋华年有些兴趣。   干别的事不用太追求亮度,读书时光线太暗可不行,容易看坏眼睛。现在刚刚立夏,昼长夜短,等到了秋冬时候,东北一带黑夜会长达十几个小时,杜云瑟读书时必须得点灯,要点当然要点个亮的。   秋华年笑着说,“芝麻油哪里买不到,倒是你家特制的捻子我从没见过,我先买几条回去试试,如果好再回来多买。”   “好嘞,哥儿你要多少?”   “就先包两根,你放心,只要东西好,我肯定还要来买。”   趁伙计包捻子的功夫,秋华年状似随意的问他,“对了,方才出去那两人是干什么的,怎么穿着绸缎衣服的男人买蜡烛,反而让旁边的布衣妇人掏钱?”   那两人的行为确实奇怪,秋华年好奇问一句也没什么,伙计没有多想直接说,“哥儿有所不知,那个男人是冯学政府上的管事,他得了个替那妇人的儿子办婚事的差事,陪妇人出来采买东西呢!”   “办婚事?”   “据说是学政大人亲自吩咐的,谁知道内情呢!”   伙计嘴上不敢多说,心里早就啧啧称奇了。按理说,能让学政专门吩咐下人帮忙办婚事,那妇人的儿子应该很得学政看中才对,可冯府的管事却对妇人连恐带吓,不但一文钱不出,还刻意让妇人多花钱。   就说这洞房里点的红蜡烛,以妇人的打扮和掏钱时心疼的样子,哪里用得到二十四根!可冯府管事就是坚持要买这么多,问就是学政亲自做媒,婚事必须大办特办,不能给学政丢脸。   按伙计看,那妇人的儿子恐怕不是得学政看中,而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学政,主子不喜的人,下人们自然会变着方的为难。   秋华年接过包好的捻子付了钱,和杜云瑟一起走出灯火铺子后,才感慨又新奇地说,“我还以为冯大人说的主婚是气话,没想到第二天居然真的会派人跟进此事。”   杜云瑟道,“冯大人做事是出了名的有始有终,只要说过,就必须要看到结果。而且冯大人应该是真心觉得李故儿无辜,才在听回禀的小吏说李故儿哭着要杜云镜娶自己时,亲自做媒保下这场婚事。”   “不过冯学政事务繁忙,没有时间专程关注这种杂事,他应该只是吩咐了管事,让其在襄平府城给杜云镜和李故儿办好婚事。管事如此为难赵氏,应该是听说了百味试上发生的事后,自己揣度决定的。”   秋华年想到赵氏方才那敢怒不敢言的受气筒模样,笑叹道,“赵氏在杜家村时仗着辈分和家境,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如今境地反转,不知她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有所反思。”   “若能反思,便不会走到今日,赵氏如此,杜云镜亦如此。”杜云瑟淡淡评价。   华哥儿的心太善太软了,总是希望好人有好报,恶人也有回头的时候,在外时见多了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杜云瑟却知道,有些人骨子里的恶一旦成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正改掉,如果掉以轻心,反而有可能被抓住弱点反咬一口。   不过,他喜欢华哥儿现在的样子,也不希望华哥儿因为吃了亏去改变什么,夫夫一体,他会好好护着他。   ……   秋华年和杜云瑟本打算收拾一下就返回漳县,谁知当天下午回去后,他们又收到了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的帖子,帖子邀杜云瑟明日前往襄平府城南岫岩山上的清风书院一叙。   “你现在可真是名人了,帖子一张一张就没断过。”秋华年笑道。   除了闵太康的帖子,还有许多打听到杜云瑟住处的人送来帖子邀他,杜云瑟全都回帖推却了,但这辽州最有名的清风书院山长的帖子,却不能轻易推掉。   “岫岩茶会,邀襄平府才子们品今年山长新得的一罐正山小种红茶。这种书院中办的茶会,是不是还得边品茶边讨论学问啊?”   “品茶为名,山长的目的应当是趁襄平府读书人聚集府城之际,广邀宾客前往清风书院与院内学子们谈学论道。”   “那你去吧,我们再多留一天,我正好看看祝经纬那边建红腐乳坊的进度。”秋华年一听是关于四书五经、经事学问的论道,顿时没兴趣了。   听不懂,用不到,不想听。   杜云瑟含笑点头,他如今看华哥儿是怎么看都可爱极了。   秋华年察觉到杜云瑟的目光,眼神乱飘地轻咳一声,“我去主院借一盏油灯,晚上试试今天买的灯芯捻子怎么样。”   秋华年和舒婆子借了一盏黑陶油灯,到了晚上,他把捻子放进浅浅的灯油里,浸透后露出一截用火折子点燃,豆大的火焰倏地亮起,映亮了一身周转的空间。   “感觉是比蜡烛亮一些,云瑟你觉得呢?”   “比大多数油灯更亮。”   秋华年转身取了一本书,放在油灯下翻了两页,字看得非常清楚,也不费眼睛。   “我明天去那家灯火铺子多买些捻子,下次来府城不知是什么时候,索性买一百条吧,一晚上烧一条也够用很久了。”   第二天一早,杜云瑟换上秋华年提前拿出来的洗干净的新衣服出发去了清风书院,秋华年闲着没事,留在舒宅和如棠翻了一会儿花绳。   他发现从几天前开始,如棠就一直兴致不高,到如今还没好转。舒家夫妻忙着客栈生意,对唯一的女儿多有忽视,秋华年想了下后,一边按如棠的提示翻花绳一边问她,“如棠你每天都待在家里,怎么不找些同龄朋友一起玩?”   甜水巷里住着的和如棠差不多年纪的哥儿和姐儿有好几个,秋华年这些天进进出出见过不少。   “原本是有的,但我最近不想和他们玩。”   秋华年心头微动,如棠今年十一岁,难道古代孩子也有青春中二期?他想到了自家的九九和春生,这两个孩子再长大一些,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秋华年有些遗憾在现代时没有多看些育儿相关的书籍,他现在就像一个操心又充实的老父亲,期待孩子们的成长和变化,又担心出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秋华年半是关心半是好奇地问如棠,“是不是有人说了如棠不喜欢听的话?”   如棠抿了下嘴,手里的花绳没撑住乱成了一团,她把花绳从手指上解下来丢到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秋华年见状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子上,笑着说,“如棠不想说没关系,叔叔只想告诉你,没必要太在乎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自己高兴最重要。”   舒家夫妻与秋华年和杜云瑟称兄道弟,如棠自然小了一辈,虽然只比九九大不到两岁,但是得管秋华年叫叔叔。   如棠听见秋华年温柔含笑的声音,眼眶微红,她小幅度地转头确认舒婆子不在附近后,犹豫着说,“华叔叔,我、我……”   “嗯?”秋华年耐心等她。   如棠眼睛一闭,下定决心问,“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你可以随意问,回不回答在我,不用有负担。”   如棠撑着尖尖的下巴,垂眼看着手边乱成一团的花绳,张了几次口后勉强组织好句子,“就是,昨日云瑟叔叔说的话,你真的信吗?”   秋华年挑眉,如棠急急补充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当时大家都在跨院屋里,我听大夫说你的药需要新鲜的灯芯草做药引子,我记得跨院屋后的树下有灯芯草,屋里太挤了,我就自己出去找灯芯草了,回来时才发现其他人都走了,我本来该进屋问问情况,结果正巧听到顾老大夫和云瑟叔叔的话……”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和我父母都没有说。”   秋华年没想到昨日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他倒是不太在意如棠听到了顾老大夫和杜云瑟的话,只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昨天杜云瑟情动之下说的那些话,绝对称得上深情告白,冷静下来一回想,怪让人面红耳赤的。   “我知道如棠不是故意的,也不会怪你,只要像现在一样别说出去就好。”   如棠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话出口顺畅了起来,“云瑟叔叔说他可以不要孩子,只想和你共度余生……但是,大家都说云瑟叔叔是文曲星下凡,未来要去京中当大官的,别说大官,襄平府有些钱的人家谁不是妻妾成群,就连、就连我家隔壁银楼的老板都新抬了一房妾室,华叔叔,你真的相信云瑟叔叔的话吗?”   秋华年静静等如棠说完,才笑了一声道,“如棠真正想问的不是我信不信你云瑟叔叔吧?你在犹豫该不该信谁呢?”   见如棠不知该如何表述,秋华年善解人意地轻声问,“是与你的父母有关吗?”   如棠盯着自己绣花的缎面鞋尖局促地说,“我、我听到了华叔叔你的事,也把我的事告诉你,我们要一起保密哦!”   这是她煎熬了一晚上后想出的良心不受谴责的解决方法。   秋华年失笑,如棠虽然因为在府城长大稍微早熟了些,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好,我们一起保密。”   如棠再次确认舒婆子不在附近,才低声对秋华年讲述起来。   “我娘怀我的时候,家里生意还没起来,我娘每天起早贪黑和我爹一起在城里驾车运货赚钱,不小心伤了身子。”   “我出生后,大夫说她以后很难再怀孕了,我爹当时跪下发誓说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娘和我,等我长大后招赘,这辈子绝对不会有二心,这事很多和我家关系好的人都知道。”   秋华年眉头微皱,他虽然不知道这些内情,但听黄大娘说过舒家夫妻二人是从贫贱时一路扶持过来的,在府城这些日子,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深厚的感情。   如棠突然说这个,难道说舒华采背地里干了什么对不起郑意晚的事?   “如棠可是……发现了什么?”   如棠赶紧摇头,小声解释,“不是的,但我爷爷一直为这件事逼我爹,之前还直接闹到府城来了,虽然我爹把他们送回去了,但我娘还是偷偷哭了,被我看见还不叫我告诉我爹。”   “你爹有其他兄弟吗?”秋华年刚来时就有些疑惑,舒宅里住着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古人一般讲究阖家团圆,舒家夫妻在府城买了宅子后却没有接老人一起来住在古代挺不合理的。   如棠咬了下牙,“就是有,我娘说那一家人都是坏人,当初差点逼死我爹,我爹跑到府城遇到我娘打拼下现在的家业后,又贴上来想摘桃子!”   “他们打的主意,要么让我爹纳我小婶娘家的女人生儿子,要么让我爹过继我叔叔的儿子,反正就是不能‘绝后’,其实就是想要我爹娘的家业!”   秋华年叹气,终于明白如棠心情不好的原因了,在古代一个女孩或者一个哥儿遇到这种情况,实在是无解,只能寄希望于父亲的承诺永远不会改变。   “我之前和隔壁那家银楼老板的女儿朱霞玩得好,前阵子听说她爹新纳了小妾,还为她不平,她娘明明那么好,而且已经生了一儿两女了,结果还是要这样……”   “我去安慰朱霞,没想到她对我说,有钱有本事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应该的,她娘贤良淑德,不会在意,还让我劝劝我娘,我家没有儿子,一直这么下去会惹人笑话的。”   “我再也不要和她玩了!”如棠光是复述这些话,眼睛都被气得通红,声音激动又哽咽。   秋华年把手边的帕子递给如棠,如棠擦了擦眼睛,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话她憋在心里一直没敢和任何人说,面对这位明明只认识了半个多月的年轻叔叔,不知为何竟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华叔叔身上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感到信任又安心。   “华叔叔,我、我真的是错的吗?”如棠心底那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迷惘,一点点流了出来。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其实不明白,她只是不想让母亲难过,不想他们幸福的三人小家被破坏,但亲戚、玩伴乃至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说,她不接受的东西反而是对的,这让如棠感到惶恐。   一只温柔的手落在如棠头上,轻轻揉了揉。   秋华年像对九九时一样摸了摸如棠的头,认真而亲和地对她说,“习以为常的事,不一定是对的,它只是还需要时间来被推翻而已。在我看来,如棠的想法和做法都非常正确,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些想法不一样,也无关紧要的人,直接无视掉就好。”   “至于你父母的事,相信你父亲的许诺,也相信你母亲有能力面对任何结果。”   “如果还不放心,就努力提高自己吧,哪怕是女儿也可以干出一番事业,你母亲还有你黄家姨姨们不都是现成的例子?”   见如棠的心结有解开的迹象,秋华年看着暖风中习习舞动的花叶,轻轻勾起唇角,这个回答是给如棠的,也是给他自己的。   他相信杜云瑟的许诺,也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对任何结果,只有这样,他才能一直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   快吃午饭的时候,祝经纬带着家里的管事和小厮上门了,一来就急急给秋华年说,“华哥儿,我已经按你说的把红腐乳坊布置好了,趁你还在府城,快和我一起去瞧瞧,有不对的地方尽早改了!”   秋华年没想到祝经纬动作这么快,他还等着祝经纬万一有不懂的地方来问自己呢。   “全都布置好了?”   见秋华年不太信,祝经纬被激起了好胜心,“华哥儿你都画好图样了,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买一个大院子,买一批坛子、架子、竹帘子之类的东西按你说的摆好吗?”   跟在祝经纬身边的祝家管事笑着帮他说话,“小公子昨天回家后立即就叫上人去买东西、选地方,今早又亲自去红腐乳坊看着下人们把东西全摆好了。我在祝家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小公子做事这么上心呢,一上手就有模有样的,不愧是我们祝家的嫡子嫡孙。”   祝经纬被夸的高兴,嘴上却谦虚道,“蒋二,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本公子不过是看见不对的地方稍微指挥了一下而已。”   蒋二笑了两声,对秋华年说,“华哥儿别见怪,我是太太的陪房管事,太太知道小公子愿意干正事后别提多高兴了,要不是大公子说你和杜公子忙拦着,她恨不得立即亲自见见你呢。太太派我帮小公子料理红腐乳坊的事,咱们日后少不得打交道。”   秋华年含笑点头,心想这就是祝家这样的豪族的底蕴,有经验丰富、行事老道的蒋二帮忙看着,就不怕祝经纬因为欠缺经验,一时不察做错事了。   “那好,我们就去看看经纬公子亲自指挥布置的红腐乳坊怎么样吧。” 第35章 吻   祝经纬急冲冲地想叫上秋华年就走,蒋二却拦了一下。   “秋公子别见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身边再带个人更方便一些。”   秋华年了然,在古代社会,自己这样一个年轻的哥儿,确实不太好一个人跟着没有亲缘关系的男子出门,祝家是讲究人家,怕被人说闲话。   蒋二说话客气,秋华年也不是那种不懂变通非要争口气的人,正好大娘和二娘都外出回来了,秋华年索性请她们和自己一起去看红腐乳坊。   祝经纬按秋华年说的,在城南偏僻处花三十五两银子买了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院子是砖瓦结构,虽然没什么漂亮的设计和装饰,但用料扎实,空间开阔,正适合做食品工坊。   这院子之前就是一家豆腐坊,坊主因为儿子败家欠了大额赌债,才不得不出售基业。   祝经纬手头阔气,坊主要价三十五两就直接给了三十五两,一点价都没还,让坊主喜不自禁,把自家之前做豆腐时用的工具和技巧全留给了祝经纬。   祝府的下人们已经连夜打扫干净了院子,秋华年几人坐车到了地方,推开两扇杉木做的板门,一个干净整齐的小院映入眼帘。   小院坐北朝南,与板门正对的北边盖了五间的正房,中间全部打通,地上铺着砖石,摆满了十二排结实的木条架子。   一边架子上放着摞起来的大圆簸箕,一边架子上摆着洗干净的空坛子。   祝经纬指着正房说,“这是华哥儿你说的发酵房,发酵臭豆腐和红腐乳都在这里。你说要发酵要在阴凉处,我已经让人量了尺寸去定竹帘了,到了就挂在窗户和门上。”   祝经纬迫不及待地要给人炫耀自己的成果。   小院西边有一个骡圈,一个搭着棚子的大石磨,两间打通的摆着做豆腐工具的厢房。   “这些东西是原来的院主人留下的,我看都能用,就没再买,回头新买一头骡子就行,做红腐乳要用许多豆腐,我想索性一起做了,岂不省事又省钱。”   这是祝经纬自己的想法,当时下人们找到了好几家符合条件的院子,祝经纬比较之后,选了这个以前是干豆腐坊的院子,为的就是让腐乳坊能同时做豆腐。   秋华年笑道,“经纬说的是。”   该说不说,祝经纬毕竟是商人世家长大的,就算此前整日无所事事,耳闻目染下也有几分做生意的本能。   祝经纬又指着东边的那三间打通的厢房说,“那边的房子以前是住人的,我已经叫人把炕打掉,把家具都搬走了。我打算盖两口新的大灶,用来煮豆腐和腌红腐乳。”   这样一来,整个红腐乳制作工序,从做豆腐到蒸豆腐、发酵臭豆腐、再到腌红腐乳装坛、发酵红腐乳全都包含在了院子里,形成了一条完完整整的生产链。   “这里只用来做红腐乳,真正重要的调料配比方子,我会让人分别采买后交给信得过的人,做成料粉和现成的料包直接送过来。”   “坊里也会一直有人看着,就住在进门左手边的倒座房,绝对不会出问题!”   祝经纬兴奋地说完自己的布置,接过小厮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出门前娘特意叮嘱装上的茉莉雪梅汤饮。   清润酸甜的液体划入喉咙,令人精神一振。   秋华年笑着点头,“我这边看不出什么问题,大娘和二娘觉得呢?”   黄家姐妹知道了秋华年以配方入股和祝家少爷一起开红腐乳坊的事,既佩服又为秋华年高兴。   祝家少爷看起来靠谱,有云瑟这个前途无量的“小三元”在,也不怕有人起歪心思。配方交出去,不用再花心力就能源源不断地有入账,正适合让华哥儿静养身体。   黄大娘笑着说,“我也挑不出毛病,就等着红腐乳坊开始产腐乳,好让我在府城开食肆的时候有地方买调料了。”   “你的食肆开起来,正好也能宣传秋记红腐乳。”   因为杜云瑟在百味试上几次提及,还让知府出面分送了贴着标签的小罐红腐乳,“秋记红腐乳”这个名字已经在襄平府流传开了,祝经纬和秋华年合办的红腐乳坊将沿用这个名字。   “接下来还得找个手艺好的匠人,把华哥儿你画的标签雕刻出来,多多的印上几千张。”   “找几家烧陶的私窑,让他们多烧几种一斤装的罐子,选最好看的采买。”   “对了!我要请一位大家给红腐乳坊题字,做成牌匾挂在外面,好让人都知道这是我做出来的产业!”   ……   祝经纬一想还有这么多事要办,新官上任三把火,顿时待不住了,恨不得立即去把所有事情搞定。   红腐乳坊已经看过,秋华年见状提出告辞,祝经纬让自家马车把秋华年和黄家姐妹送回舒宅,自己则直接骑马走了。   下午秋华年和黄家姐妹一起出门,买了灯芯和一些在漳县不好采买的日常用品,满载而归。   傍晚时候,杜云瑟回来了,手里还抱着几册书籍,拎着一些东西。   秋华年笑着打趣道,“去时两手空空,来时盆满钵满,你这是去参加茶会还是打秋风去了?”   杜云瑟无奈道,“彩头罢了,华哥儿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秋华年先看书籍,茶会上做彩头的书籍都是比较新颖、比较小众的。   秋华年手里这三本看题跋具是今年的新书,由江南那边的书坊雕印,两本是山水游记,一本是一位雅号“清池闲人”的才子的词曲集。   秋华年随便读了两首,只觉得这位清池闲人用词极为清丽奇瑰,词曲音律优美,写情写景俱是一绝,只可惜字里行间带着浓厚的颓丽之风,读多了会让人觉得人生荒唐无望。   “华哥儿喜欢这样的词曲?”   “偶尔读几首有趣,但不能多读,不然整日都要昏昏沉沉的了。”秋华年笑着把书籍妥善放好。   这些词曲与秋华年上辈子读过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有种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好,但作为纯读者读久了容易怀疑人生。   或许是因为秋华年在两世中本质上都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现实的人,与这类作品中充满哲理性的“现实荒诞、人生绝望、一切毫无意义”的主题天然不相合。(注1)   杜云瑟点头,他受老师“文以载道”、“经世致用”之学的影响,不太喜欢清池闲人的词风,但华哥儿喜欢他绝对不会多说什么。   这次茶会上清风书院拿出了不少彩头奖励出彩的学子们,杜云瑟惦记着秋华年喜欢看闲书,全挑了符合要求的书籍。   “清池闲人所做都是南曲,文字无法传音,书上的只有曲词,搭配上手执牙板低吟浅唱的唱曲人才算完整。”   秋华年饶有兴趣地问,“清池闲人的词曲集都传到辽州来了,他应该很有名气吧?”   能不能达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境界?   杜云瑟实事求是地说,“清池闲人成名数年,在江南一带一曲难求,他前一日为一位名伎填曲,后一日那位名伎的身价就会立即翻上数番。”   “这样啊——”秋华年故意拖长了声音,“云瑟似乎对此颇有心得,不如再讲讲哪位名伎歌声最妙,哪位姿容最佳?”   杜云瑟在外时一向镇定自若的神情消失了,他怕华哥儿误会难过,急忙辩驳道,“我从不去那种地方,也不关注那些东西,只是随老师在江南一带游历时,听过一些清池闲人的传闻……”   杜云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秋华年已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华哥儿……”杜云瑟无奈,他知道华哥儿喜欢捉弄人,但还是每每都会情急上当。   秋华年清了清嗓子,双手凭空下按,“好啦好啦,知道你守男德了,我不就是好奇问一下嘛,我自己喜欢看美人不行吗?”   “……”杜云瑟轻轻吸了口气,在秋华年想去拿他手中的东西时收起了手。   “不行。”   “嗯?”   “我眼里只有华哥儿,华哥儿眼里也应当只有我。”他说这话时神情倒是镇定,可身侧的手已经紧张到握紧。   秋华年愣了一下,在对视中后知后觉脸上发烫。   两人的感情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即将水到渠成,情急之下也说过一生的许诺,但这样直白的吃醋般的情话,秋华年还是头一遭听到。   “……你胡说什么呢,我除了你还能看谁?”秋华年上前拉住杜云瑟的手,取下东西与他十指相扣,声音细如蚊蝇,“而且,谁能有你好看?”   杜云瑟这张小龙男一样英俊清贵的脸,第一眼看见就把他迷的神魂颠倒的了,情既知所起,也一往而深。   杜云瑟握紧秋华年的手,“华哥儿……”   他的声音一点点靠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秋华年自尾椎处升起一股兴奋感,喉咙紧张地滚动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唇上传来柔软湿热的触感,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秋华年低咽着,双手下意识紧紧抓住杜云瑟结实的手臂,手里的东西滚到了地上。   换气的功夫,秋华年见缝插针地说,“地上……”   杜云瑟哑声道,“是茶叶与扇子,无妨……”   下一秒,他充满占有欲地再次咬了上来,唇齿厮磨间,秋华年大脑缺氧,心跳快如擂鼓,一阵阵兴奋不断从大脑神经中传出,让他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一吻结束后,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炕上,秋华年半趴在杜云瑟怀里,把头深深埋在对方宽阔的胸膛上。   杜云瑟骨节分明的大手贴着他的后颈,缓慢而用力地一下一下揉捏,深沉的感情与令人心惊肉跳的情|欲透过薄薄的皮肤融入滚烫的血液,让人缺氧窒息。   秋华年埋头浅浅地喘着气,见杜云瑟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其实……现在就做……也不是不行……”   头顶杜云瑟的呼吸霎地粗重起来,握在脖颈上的手猛地收紧,又一点一点依依不舍地松开。   秋华年抬头,刚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眼睛就被杜云瑟发烫的掌心严严实实地遮住。   杜云瑟翻身撑在秋华年身上,青年健壮修长的身体阴影般笼罩住他。   身|下的小哥儿气息微|喘,红唇水润,皮肤因为情|动散发着晶莹透粉的光泽,急促难耐地捉着身上人的衣袖。   见此情景,杜云瑟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神幽暗深沉,恨不得立即将他拆吃入腹。   他的、这是他的小夫郎……   杜云瑟闭眼,强行将所有冲动压了下去,六礼未成,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委屈华哥儿,何况华哥儿身体不好,还在喝药,万一过了火伤到身子……   秋华年在紧张与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杜云瑟直起了身体,放开了捂住他眼睛的手。   秋华年带着水光的清亮眸子茫然地眨着,看得杜云瑟眼神愈发晦暗。   杜云瑟抬手拉过一旁的被子,把秋华年整个人裹了起来。   “等、等等……”   秋华年不安分挣扎的手被强行镇压,杜云瑟隔着被子抱着他,哑声道,“华哥儿别闹,顾老大夫专门叮嘱过,你现在喝药期间要禁房|事。”   “就不能打个商量嘛,稍微、稍微收着点……”秋华年不死心地胡搅蛮缠。   杜云瑟又笑又叹地安抚般拍着他的背,拒绝的很干脆,“不能。”   秋华年欲哭无泪,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挑起兴致后放着近在眼前的肉吃不到,虽然杜云瑟确实是为他好,但也令人气闷。   秋华年哼哼唧唧的在被卷里翻了个身,背对着杜云瑟,暂时不想理他。   杜云瑟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轻声开口。   “华哥儿如此心悦于我,我很高兴。”   在秋华年面前,他其实没有那么自信,少年自诩凌云志,也会担忧自己在心上人眼中的斤两。   方才秋华年的一系列表现让杜云瑟有些意外,但迎着这样急切、渴望、又写满爱慕的目光,谁的内心能不熨帖滚烫?   在他眼中,华哥儿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的,害羞有害羞的风情,坦荡亦有坦荡的可爱。   秋华年心底的躁动略微平息,转而有些担心杜云瑟,杜云瑟这么忍着只会比他更难受,隔着薄被,秋华年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发|硬的身体。   “你还好吗?要不……我帮你?”秋华年想伸手。   杜云瑟打断秋华年的话,一条手臂紧紧箍住他,“华哥儿别动。”   “……别动,就这样让我抱着。”   秋华年意识到什么,缩在被子里闭上眼睛,杜云瑟低沉磁性的喘|息声如浪潮般包裹住他,牙齿在他白皙细腻的肩头磨咬,间隔着两具身体的一层薄被变得滚烫,几乎像不存在般,秋华年忍不住蜷缩起白嫩的脚趾,不停地轻微颤抖。   空旷无人的跨院中几只鸟雀起起落落,半掩着的房门遮住满室春色。   几刻钟后,杜云瑟的手臂猛地收紧,旋即一点点放松,呼吸也逐渐平缓。   他爱怜地拂开秋华年汗湿的额发,珍重而柔情地啄吻意中人秀美精致的脸颊、鼻尖与唇瓣。   秋华年趁机咬了一口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眨眼,“这次放过你,以后可不能只有你一个人舒服……”   杜云瑟含笑深吻,哑声在耳畔道,“好,等身体养好了,华哥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   两人在炕上亲亲我我磨蹭了半个多时辰才分开,杜云瑟起身去烧水,让秋华年擦洗了身子,自己也擦洗了一番。   收拾妥当后,两人继续坐在中堂的椅子上说之前中断的话题,氛围已经截然不同。   “这是二两上好的正山小种红茶,是山长所赠。”   “这几柄扇子上的诗是我题的,华哥儿可以在上面画画,夏天的时候正用的上。”   茶会上许多人因为“小三元”的名号找杜云瑟写扇子,杜云瑟知道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就得全写一遍,索性一个都没有答应,自己题诗的几柄也都带了回来。   扇子具是用上好的青竹制骨,宣纸蒙面,虽不名贵,但配上题诗题画也称得上清雅别致。   秋华年把玩扇子时,杜云瑟继续说,“山长今日还邀我到清风书院读书。”   秋华年抬眼,“你觉得如何?”   清风书院被誉为辽州第一书院,每届乡试都有不止一位学子中举,出去过许多进士,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堪称桃李满天下。   “院试不过小试牛刀,往后乡试与一州学子同考,会试与天下英才共榜,我虽自诩才学不输于他们,也不敢托大。”   “我如今恩师不在身边,在学问上闭门造车只会止步不前。清风书院有许多学问深厚的先生,也有可以探讨经学时策的同窗,我欲应邀入学,为来年秋闱放手一搏。”   迎着杜云瑟紧张的目光,秋华年微微一笑,“那就去啊,上学是好事,我难道会反对?”   杜云瑟心有犹豫,“府城离漳县路程遥远,我入学之后,家中又要只有你一人支撑了。”   秋华年摸了摸下巴,“你要立即入学吗?”   杜云瑟摇头道,“清风书院每年立春后开一次山门,考选新学子入学,我也不会例外,入学要等到来年。”   秋华年笑到,“来年还担心什么?大不了我们全家都来府城好了。”   他们来府城这一遭,认识了舒家夫妻和祝氏兄弟,未来不久黄大娘和黄二娘也会搬来府城,在府城不算孤立无援了。   杜云瑟考中了院案首,成了襄平府炙手可热的“小三元”,秋华年和祝经纬合办的红腐乳坊即将走上正轨,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搬到府城的条件已经成熟。   秋华年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地里的三亩棉花,除了挣钱,这些棉花里还包含着许多他的设想与试验,等丰收时,符合这个时代的棉花种植农书的初稿也能写出来了。   杜云瑟来年入学,时间还很充足,足够他收了棉花,把杜家村的大小事务全部安排好,宽宽裕裕地准备搬家到府城了。   “我们人少,九九和春生年纪也小,买一座一进的院子就够了,我打听过行情,甜水巷附近一进的小院带家具在五十两左右,等收了棉花卖成钱,绝对够了。”   “我怕华哥儿你太辛苦。”   “动动嘴皮子的事,别担心。现在手里钱多了,我打算回去后雇人干农活,不会累到自己的。”   秋华年不是自虐狂,之前拼死拼活下地干活,一方面是因为起步阶段钱得省着花,一方面是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底子这么差。   现在他有了固定的红腐乳坊收益,高粱饴也在孟武栋的努力下销量越来越多,自然可以歇一歇,好好养身体了。   杜云瑟说想与他白头偕老,秋华年一直记得。   杜云瑟略微放心地点头,搬到府城也好,离的近了他每旬休沐时就能看到华哥儿,可以更好地照顾他。   “院试已毕,我读书可以略松一些,以后家中的活全都交给我,华哥儿你绝不能逞强了。”   秋华年笑眯眯道,“放心,该使唤你的时候我可不会客气。”   杜云瑟失笑,手指捏了捏秋华年鼓起的脸颊,“这样才对。”   ……   在襄平府城多留了几天后,秋华年和杜云瑟终于能回乡了,祝经诚和祝经纬兄弟来送,祝经诚苦留不得,只能让自家车夫赶着马车送他们回漳县。   “秋公子莫要推辞,我家的马车位置宽敞,陈设也不是车局的车可比的,你大病初愈,怎能不顾惜身体,非受那舟车劳顿之苦?”   “华哥儿,咱们红腐乳坊都合办起来了,就别见外了。”祝经纬在一旁帮腔,“我家下人和马车都多的是,让他送你们慢慢回去,不用赶时间,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多舒服啊!”   秋华年只好接受了他们的好意,祝经诚方才听秋华年推辞时提到了地里的棉花,好奇问道,“秋公子真的在漳县种了棉花?”   祝家的生意中布料占了很大一宗,祝经诚对布料的一大原料棉花自然有所了解。   辽州只有最偏南的一小片区域能种出棉花,产量还不怎么样,辽州商人要用棉花,都得去更南边采买。   价格昂贵,多付出许多运输费用不说,赶上不好的年岁,还时常有市无价。   比起整个裕朝庞大的需求量,南边那些产棉地的产量依旧太少了,棉花是重要的生存物资和战略物资,朝廷曾多次试图推广种植,但收效甚微。   听见秋华年在比襄平府城还偏北的漳县种了棉花,祝经诚难免心生惊讶。   “没错,今年第一次试着种,一共种了三亩,长势不错,应该可以丰收。”秋华年大方道。   如果换成旁人这么说,祝经诚只会当他在说大话。   但秋华年之前已经在合办红腐乳坊一事上展现出足够的能力,祝经诚知道他不是无的放矢的轻狂人,心中快速转了几个弯。   “秋公子能在漳县种出棉花,实乃家国之幸,等棉花丰产,我一定要去收购!”   祝经诚给秋华年拔高了几层,秋华年没说什么,只顺着他的话说,“那我就静候祝大公子光临了。”   三亩地保守估计能得六百多斤棉花,慢慢零售不知得卖到什么时候去,祝经诚想大批收购,秋华年自然乐意。   在襄平府友人们的送别下,秋华年与杜云瑟登上祝府的马车,不急不缓朝漳县方向驶去,来时略有忐忑,回时已经百事齐全,收获满满。   院案首、“小三元”、赛诗会诗魁、百味试、红腐乳坊,还有舒家夫妻、祝氏兄弟,以及清风书院……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他们经历诸多,虽偶有波折,但最终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现在,半躺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上,秋华年的心已经飞到了自家的小院,飞到了九九和春生、飞到了院中的大梨树、飞到了菜蔬齐全的小菜园上。   他想着即将盖起的新房子,与同行的意中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嘴角上扬。   ……   千里之外,九重宫阙内,元化帝高坐在谨身殿内间,不轻不重丢开了手中的折子。   “都是朕的好哥哥和好儿子啊……”   谨身殿内伺候的俱是圣上心腹,宽敞的大殿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自觉埋低了头。   元化帝指向手边,“去,把这两个折子悄悄抄送给东宫与文晖阳府。”   首领太监温幸不敢多言,麻利地上前取走单独挑出来放在桌角的两本奏折。   他的目光粗略扫过,发现这两本奏折,一本来自辽州学政,一本来自东北边关之地靖山位。   想到前朝的那些动静,以及平贤王与二皇子、三皇子的手脚,温幸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风雨欲来,有些人自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早已一脚踩进了整个裕朝最耐心、最嗜血的捕食者的陷阱。   温幸将两本奏折交给外间负责誊抄的掌笔太监,元化帝平缓无情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传来。   “拟旨,晋康妃为康贵妃,移居坤宁宫,掌六宫之权。”   “封康贵妃之弟为太平侯,赐名康忠,赏金靴玉带,食邑千户。”   “封三皇子泓翰为晋王,着内务府即刻选址建府,不得有误。”   温幸弯腰应是,手心已是一片汗湿。   这三道旨意传出去,整个京城,乃至整个裕朝,恐怕都不会安稳了。   君心难测啊……   作者有话说:   注1:没有任何拉踩的意思!只是一点自己浅薄的纯读者视角阅读体验,为了专业读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著作,真的差点把自己读没了,每天都在怀疑世界怀疑人本身(掐人中)(吐魂……) 第36章 太子   入午门,过奉天门,沿着正中长长的大道向前,被东西两侧文楼、武楼所拱立的巍峨殿宇,是天子接见群臣之所奉天殿,再向后穿过搭在中间连通前后的华盖殿,则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谨身殿。   这两座前后连通的大殿位于整个宫城正中央,建在九尺高台之上,重檐庑殿、朱漆金瓦,无不彰显着帝王的尊威。   在奉天殿与谨身殿正东方,数百米外,有一座规制稍低的大殿,同样的朱漆金饰,檐崖高耸,这里是大裕第二尊贵之人东宫太子的居所——春和殿。   比起它崇高的地位与象征,如今的春和殿实在是过于萧瑟冷清了些。   大殿之外,每七步便有一位神情肃穆的禁军站岗驻守,三班交倒,昼夜不息,他们阻止了外界的纷扰,也让其内那位被其父皇软禁的太子殿下的手无法探出森严的宫城。   春和殿侧殿,满室陈设早已撤去,只留了一张供桌,一个蒲团。   穿着素衣的青年面色苍白,神情淡薄地跪在蒲团上,眉眼微阖,双手数着一长串九九八十一颗玉菩提制成的念珠,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那张本该时刻温柔含笑的脸,寂静到肃杀。   供桌之上,清香袅袅,花果鲜嫩,先皇后的牌位静穆树立,悄然无声。   一线灿烂的阳光从开了一条细缝的殿门中投入,像一柄锋利的剑,劈在他单薄的背影上,割出明暗分界。   不知什么时候,供桌上的烛火突然闪了闪,光焰在青年微阖的眼皮上跳跃,他仍是未动,直到烛火恢复平静才睁开眼睛,两页御前用的黄签纸已静静躺在供桌脚边。   青年神情不变地拿过纸张,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十几声,将黄签纸上的内容尽数看过,送到烛火边烧毁,室内的烛光亮了些许,片刻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春和殿偏殿内传出一道沙哑寂冷的声音,“十六,你进来。”   偏殿大门的缝隙轻轻推开了一些,一道迅捷如鬼魅的影子无声无息迈入殿内,单膝跪在青年身后。   “外面都有什么动静?”   那年轻的影子语气平静无波地回答,“康妃封贵妃,移居坤宁宫,掌六宫之权,康妃刚寻回的弟弟封侯,赐名康忠,三皇子封晋王。”   “是今天下的旨?”   影子一板一眼道,“两刻钟前,谨身殿传旨。”   青年抬眼看着袅袅青烟后的牌位,许久不语,直到身体的伤病无法压制,再次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   “殿下……”影子近乎永远平静的语气出现些许波动,主动靠前了一些。   晦涩的烛火映亮了他眉心的红痣,这位春和殿太子身边最信任的近侍,竟是一位二十多岁容貌清秀的哥儿。   元化帝不喜欢哥儿伺候,在如今的皇城中,位置较高的侍从里很难找到哥儿的身影,太子殿下身边的十六,是个少有人知晓的例外。   太子嘉泓渊攥紧手掌,片刻后强行压下不适,轻描淡写道,“无妨,这身子从出生起便不好了,不在这几个月。”   他吩咐,“十六,你替孤出宫一趟,去辽州。”   十六低头应是,但没有移动。   嘉泓渊见状挑眉,“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难道还要孤给你解释?”   “属下不敢。”十六咬了下唇,起身要走,嘉泓渊却叫住了他。   “孤尚未说完首尾,你急着去做什么?”   “……”   嘉泓渊又轻笑,如画眉目在烛火中舒展,说不出的俊美无俦,晃入十六冰冷无情的眸子。   他掩面轻咳了几声,才说到,“吴深在靖山卫立了功,孤这个做表兄的非但无法庇护他,还害他得不到晋升,你替孤去看看他,好让孤安心。”   十六默然点头,嘉泓渊说什么,他便记什么,信什么,一名暗卫理应如此。   “如今的东宫已没什么好东西了,大件的太显眼,你去药房多取些名贵药材带去吧,孤这个太子只要还没真被废掉,他们断什么也不敢断药。”   “多少人都说……孤活不过父皇啊……”   十六缄默不语,只是安静地听嘉泓渊说着,自母后薨逝后,从小到大,只有在面前仅剩十六之时,嘉泓渊才敢说一两句心声。   但也仅限于一两句而已。   “取药材时,多取一份,从靖山卫回来路过襄平府,再去漳县的杜家村见一见杜云瑟,你还记得他吗?”   “文先生高徒,曾与殿下同窗共读。”   嘉泓渊颔首,“杜云瑟此人……”   他看着十六板着的脸,突然轻笑,“倒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看中老家那位童养夫郎,当初四处拒婚,孤还以为他只是无意于这些。”   “他家夫郎身体也不好,你送药过去正解了燃眉之急,除此之外不必多说什么,送到就回来吧。”   十六应声离开,临起身前,他一板一眼地说,“采薇姑娘让我提醒殿下用膳服药。”   嘉泓渊嗯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怕孤,才每次都推你出来的?”   十六不说话,嘉泓渊挥了挥手,让十六退下。   被软禁之前,外头都说太子殿下虽身体孱弱,却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对人对事都再好不过,不像陛下倒像先皇后。   只有真正在春和殿伺候多年的心腹下属们才知道,自家殿下的脾性,可从没有传闻中那么柔和可亲……   元化帝的三道旨意下达,不出半日便传遍了京城。   亲王中最高规制的平贤王府,后花园的暗阁中,二皇子嘉泓漪重重放下手中的飘花翡翠琉璃杯,整块紫檀木抠出来的茶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样的好东西,就连皇宫中都不得多见,可见惯了平贤王府陈设的人都习以为常。   先帝子嗣繁茂,共育有七子,晚年精力不济,裕朝外忧内患不断,致使大权旁落,许多皇子都生出了登临大位的心思。   惨烈的夺嫡之争中,元化帝非嫡非长,也不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他自军中发迹,射杀了两位兄弟,逼死一位,软禁两位,踩着亲兄弟们的鲜血与哀嚎最终登上帝位。   而这其中,少不了元化帝的兄长,因为母族出身被先帝所不喜的大皇子嘉和晏的鼎力相助。   元化帝即位后,封兄长为世袭罔替的一等亲王,以“平”与“贤”两字作其封号。   衡之于左右,无私轻重者为平;茂之于德才,秉正清言者为贤。(注1)   元化帝开创性的以此二字一起作为亲王封号,可见平贤王在他心中的分量。   这些年平贤王屡屡在小事上犯错,时常被御史大夫弹劾,但从未失了圣心,就连宫中一枝独秀的康贵妃娘娘,都是他十几年前进献上去的。   找这么一位样貌酷似先皇后的民间女子送入宫中,许多人当时都被平贤王此举吓得不敢说话,生怕喜怒无常的元化帝勃然大怒。   可平贤王依旧好好的,康贵妃这些年也宠冠后宫,让人感慨真是君心难测。   想到父皇接连晋封康贵妃与三皇子,连康贵妃那刚找回来的泥腿子弟弟都鸡犬升天封侯了,唯独自己什么都没捞到,嘉泓漪心中气闷更甚。   在这样的怒火中,嘉泓漪坐立难安,等了一刻钟时间,才终于等来了平贤王。   已经五十多岁的尊贵亲王踏入暗阁,挥手让下人们退下,好整以暇地笑道,“泓漪,你急急忙忙过来,太沉不住气了。”   嘉泓漪眉头紧皱,“我是从暗道来的,没人知道。今天的圣旨究竟是怎么回事?嘉泓渊那个病秧子不说,凭什么嘉泓瀚都能压在我上头?”   平贤王品了口茶,依旧不急不忙,“殿下何出此言啊?”   见嘉泓漪憋到说不出话来,平贤王才放下茶杯道,“不过是先一步封了个晋王而已,殿下该将目光放在更远处。”   嘉泓漪冷笑,“更远处?更远处等康贵妃诞下皇子,未来直接继位?”   “一位死了十几年的先皇后,已经够让嘉泓渊这种病秧子稳坐太子之位,连江南结党贪墨案这么大的过错,都只是禁足,迟迟没有废太子。”   “一个活着的康贵妃的亲儿子,还不得把我们全踩在脚下?”   “父皇十几年不肯再立后,现在却让康贵妃移居皇后中宫坤宁宫,按皇后的规制封其弟为侯,主掌六宫、伴驾祭日这些更不必说。”   “恐怕她一旦有所出,就要立即封后了!”   三皇子先一步封王固然令嘉泓漪气闷,但康贵妃越来越浩大的盛宠才是他真正担忧的。   平贤王摇头,“殿下啊,你是不是忘了,康贵妃是谁送入宫的。”   嘉泓漪没有放心,“你手里是拿捏着她的几个家人,但在天下至尊之位面前,那点人算什么?”   “我父皇当年也……”   嘉泓漪噤声不语,片刻后继续道,“而且父皇没有让康贵妃的弟弟归复本姓,反而给他赐姓为康,这位新侯爷可不一定听我们摆布。”   平贤王笑了几声,摇头道,“殿下,你如今心太乱了,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的优势在何处,想一想我为何选择支持你,再来说这些吧。”   真正的优势……他是最像父皇的儿子,武功超群,有统兵之能,很得朝中武将与勋贵们支持,如果不是太子身后有已经殡天的先皇后,一直被父皇捧在心尖上,那个位置早该是他的。   见嘉泓漪的神情略微冷静了些,平贤王满意点头,轻飘飘道,“新封的太平侯那边我会想办法,至于康贵妃,她生不出孩子来,你大可放心。”   嘉泓漪眼睛瞪大,平贤王露出笑容,“殿下,我一开始就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已经立夏的天气,嘉泓漪坐在平贤王府后花园小湖边的暗阁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感到一股渗髓寒意。   ……   祝府的马车比车局的马车宽敞了近乎一倍,马也是速度更快、体力更强的好马,虽然返程路上为了秋华年的身体他们多次中途停下休整,但也只花了四五天时间就回到了漳县。   这一来一去算上路上花的时间,近乎一个月了,今年雨水充足气温适宜,路边碧翠的庄稼长得十分喜人,玉米已经有人小腿高,小麦和水稻都开始抽条。   休息充分的秋华年神采奕奕地隔着车窗看着外面的田地,心中估算着自家棉花的长势。   一个月过去,棉花的缓苗期早就结束了,现在是农历的五月中下旬,棉花即将进入开花期,棉株上会出现花蕾,天气越来越热,棉花的天敌棉铃虫也要来了,如果处理不好,棉花有可能减产一半甚至更多。在没有化学农药的古代,防虫一直是棉花种植的一大问题。   好在秋华年在现代时,为了拍摄视频,曾经深入走访过老家许多经验丰富的老棉农,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可以用在古代的可靠的防虫方法。   生物酵素这种东西,听名字就知道是现代发明的,但原料和做法都纯天然,古代完全可以复刻。(注2)   秋华年去府城前就把生物酵素的原料全部装坛混合,交代九九记得每天搅拌一次,如今应该已经做成了。   想到九九,秋华年又想到了包裹里专门为九九买的绒花和为春生买的弹弓,九九爱美、春生喜动,得到这些在漳县不多见的礼物,两个孩子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在想什么?”杜云瑟清润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秋华年回头,杜云瑟坐在马车另一侧的窗边,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书。他自然地伸出手臂,将秋华年揽到自己身边,秋华年靠着杜云瑟结实的肩膀,缓缓勾起唇角。   这不到一个月的府城之行,他与杜云瑟终于互通了心意,关系有了实质性进展,就像度了一次二人世界的蜜月一般。   接下来回归到日常生活,日子也会更加充实、幸福地过下去。   “快一个月不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有你临行前的交代,族长看着,杜云镜一家也不在,不会出问题的。”   秋华年嗯了一声,话虽这么说,不亲眼看见,他还是没法完全放心。   马车行驶到杜家村的地域,秋华年开始在田地里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田里劳作的乡亲们见村头小路上来了一辆华丽漂亮的陌生马车,也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目送他们驶向村子。   “娘耶,你们看那车,帘子居然是绸缎做的,太阳下面会闪光呢!”   ”还有那马!怎么那么高、那么壮?”   “咱们漳县什么样的人家用得起这样的车?而且还往村子来了。”   “我听族长家的人说,云瑟和云镜都在府城考中秀才了,难不成是他们?”   “就算考中秀才,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翻身这么富了吧,又不是举人老爷,我听说中了举人有十五亩上田,还能免五十亩地的税!”   “咱们县一共才出过几个举人?杜家村从祖上起就一个都没有,哪儿那么容易!”   ……   马车一路把秋华年与杜云瑟送到家门口,听到动静的邻居们全都出来围观,现在正是农忙时候,白日里村子中没有太多人,秋华年一眼就看见了激动到小脸通红的九九和春生。   小孩子都长得快,只一个月不见,秋华年就感觉两个孩子都长高长大了一点。   九九脸蛋白嫩下巴微尖,一双花眼睛又大又圆,有了美人胚子的样,春生明显更壮实了,蹦哒起来像头小牛犊一样,秋华年临走前留下了充足的伙食预算,胡秋燕也没有亏待两个孩子。   “哥哥!华哥哥!你们回来啦!”   “华哥哥快回家!我和姐姐有好多话要和你们说!”   ……   九九和春生围着秋华年转,开始还有些收敛,见严肃的长兄没有出声规训,很快就彻底放开了。   秋华年一边笑着和邻居们打招呼,一边与两个孩子亲热,指挥着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往家里搬。   这一次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很多,除了原本的行李、秋华年自己买的东西,还有不少府城的朋友们临别时送的礼物,直接堆满了大半个正房的炕。   在府城住惯了,回家后秋华年愈发觉得自己家的院子和房子都太狭小逼仄了,好在他已经准备好了盖房子的钱,不久后就能住上宽敞的新院子了。   早住早享受,就算明年要搬去府城,老家的房子也还得住个大半年,过一整个冬天呢,秋华年没有因为明年打算搬家就不盖新房子了。   况且古代重视祖地,哪怕未来杜云瑟金榜题名留在京城当官,他们一家也永远是辽州襄平府漳县杜家村籍的人,有些事必须回祖地办,把祖宅盖好将来回来就能直接住,一劳永逸。   秋华年他们回来一会儿后,族长和大儿子宝仁一家也到了,族长拄着拐棍走得脚下生风,宝仁和孟福月只能在旁边小心地虚扶着他。   两三天前,襄平府院试的结果已经传到了漳县,因为史无前例地出了一位小三元,县令王楚慈专门派衙役骑快马来杜家村报喜。   看见杜云瑟,族长长舒了口气,拄杖大笑道,“好、好,我们杜家村居然出了位小三元,好啊!”   杜云瑟和秋华年把族长让进屋里坐,族长之前不知道他们今天回来,一听到消息立即过来了,坐下后才想起其他事,“快,老大家的,回家杀一只鸡,买一条鱼,再去镇上称二斤肉,云瑟他们刚回来,晚上到咱们家吃饭!”   孟福月笑呵呵地应声走了,他们家境殷实,不至于为了这偶尔的一两顿好饭心疼。   且不说她本就和华哥儿关系好,现在谁不知道云瑟未来是有大出息的?她儿子云成未来走科举之路说不定还要沾这位族兄的光呢。   族长和杜云瑟问了许多府城应试的事,因为知道他们家与杜云镜一家多有龃龉,所以族长虽然有些疑惑杜云镜一家人为什么还没回来,但没有当面问。   杜云瑟挑能说的事详尽地回答了一遍,族长问完后,秋华年找到机会开口,“族长,我们还有件事想和你打听打听。”   “华哥儿说吧。”   “我这些日子手里攒了些钱,想趁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把房子盖了,咱们村盖房子是什么章程?”   “盖房子?”族长反问。   云瑟家的院子确实太破旧了,有条件的话得修一修,但秋华年说的不是“修”而是“盖”,就算新盖一院草房,那也得五两银子起步了。   “云瑟虽然已经中了秀才,但未来读书科举用钱的地方只会更多,你们步子别一下子迈得太大。”族长劝道。   秋华年笑道,“钱的事我都规划好了,您别担心,银子花了还能赚,不差这些。”   族长想到秋华年做的高粱饴,种的棉花,还有隐隐听说到的他生母不简单的身份,心里的不赞同渐渐消失了。   云瑟是文曲星下凡般的麒麟儿,华哥儿也不是简单的,这样两个人被配到一起,可以说是一种天意了。   以华哥儿的本事,在杜家村盖一院房子不算什么大事,迟早赚的回来。   “盖房子无非就是买材料、请工匠、请人帮忙干活这几样事,草房盖得快,备好了料五六天就能起一院房子,就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盖了。”   “如果我要盖砖瓦房呢?”   顶着族长和宝仁怪异的目光,秋华年继续道,“我打算把邻居庄婶子家的那半个园子买下来,填平盖房,现在的院子剩下的地当骡圈和菜园子,您看是怎么个盖法?”   宝仁的嘴动了动,憋了半天劝道,“华哥儿,财不外露。”   秋华年笑道,“之前是不敢外露,现在云瑟不是中小三元了吗,此时不盖更待何时?”   王县令本就对杜云瑟多有关照,隔壁镇的宋举人也表达出了看好之意,杜云瑟又实打实考了个极大的“小三元”噱头出来,就算之前有人有什么小心思,现在也肯定不敢了。   惯爱捧高踩低的卫记调料铺老板卫德兴要是知道杜云瑟有此才能,当初怎么会摆出那般嘴脸?好好的结交机会被他弄成了交恶,卫德兴不知正怎么恼恨后悔呢。   未来他们一家的日子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因为“财不外露”就守着银子过苦日子,与因噎废食无异。   族长想了想后说,“华哥儿说的有理,只要有钱,是该好好盖一院房子,这样宝言他们在天有灵也能宽慰了。”   在自家村里,何必畏手畏脚的?谁要是敢乱来,他这个当族长的还没老得动不了呢!   见爹赞成,对盖房子比较熟悉的宝仁回答道,“漳县乡村盖砖瓦房的人家不多,砖头和瓦匠都得去县里请,其次还得买当房梁的好木头和瓦片,这些都是大开销。”   “另外砖瓦房不如草房好盖,想几天盖完是不可能的,帮忙的普通人也不会砌砖,只能让瓦匠上手,盖一院房子,把人手拉足也得小一个月时间。”   “华哥儿你想盖,现在就得开始了,不然再过两三个月到了地里最忙的时候,找人帮忙都找不到。”   秋华年点着头思忖,盖房子的周期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古代没有甲醛困扰,砖瓦房盖好就能直接住进去,一个月的工期完全可以接受。   “回头我请宝仁叔好好算一算成本,定下后就开始盖,劳烦您多费心了。”   “好说、好说,”宝仁满口答应,爹已经给他说过利害关系了,为了儿子云成他也得尽心尽力啊!   作者有话说:   注1:部分语句改编自《淮南子》   注2 :生物酵素防棉铃虫法来自网络某位老棉农的采访视频 第37章 少年心事   族长与宝仁离开后,小院中只剩下一家四人,九九和春生终于找到机会好好和哥哥们说话了。   九九一溜烟跑进左耳房,从柜里翻出钱匣子和两叠用线装订起来的竹纸,拿给哥哥们看。   秋华年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是华哥哥提过的那种日记!姐姐每天都要我写!”春生嘟嘟囔囔,看起来对这个任务颇有微词。   九九踩了下他的脚,“我是让你记录每天写了哪些功课,做了哪些事,不是让你乱涂乱画的。”   春生不服气道,“我字都认不全,只能用画画来记了。”   “那是因为你平日里学习不认真,也不好好思考。”   秋华年见两个孩子有吵嘴的趋势,好笑地说,“好了好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先让我看看你们都记了什么。”   他们走了这一个月,九九的性格越来越坚强了,管弟弟春生的时候颇有几分当家作主的气势。   秋华年一直鼓励九九,也敢于放手给九九机会历练和成长,九九终于从那个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的内向孩子,渐渐蜕变成了自信独立的模样。   春生把自己的那叠“日记”拿起来上下晃动,秋华年和杜云瑟只好先看他的。   春生已经学会了数字和月份的写法,这些裁成两个巴掌大的竹纸上每一页都表了日期,字虽然有些硕大和变形,但好歹横平竖直。   杜云瑟看得皱眉,秋华年不动声色地用手肘碰了下他,夸了两句。   春生记录的东西很简单,除了每日功课,全都是今日去小河捞虾,明日去后山捉蝴蝶,后日帮姐姐做高粱饴之类的事,大多数内容都是用简陋的图画表现的,文字很少,得靠他自己讲解秋华年才能看懂具体内容。   比起春生,九九的日记就正经多了。   她虽然和春生一起启蒙,但毕竟年纪大三岁,又细心好学,会写的字比春生多不少,有的字实在不会写,就换个说法,或者用同音字代替,在旁边画一个小圈,等哥哥们回来问。   除了认真记录一日三餐、功课问题和人际关系外,九九的日记里还多了一项高粱饴收支账目。   借着桃花宴的宣传,心思活泛的孟武栋把高粱饴推销遍了漳县,甚至发明的外包再转外包的形式,从九九这里一文钱两条进货后,再以两文钱三条的价钱,把高粱饴卖给漳县县城的一些铺子,让高粱饴的销路再次扩大。   短短一个月,九九已经和魏榴花又买了两车甜菜根,怕她处理不过来,魏榴花还时不时过来帮忙把甜菜根削皮捣成泥,每次做完这个就走,从不多留一会儿偷学做法。   现在高粱饴刨去成本的日均收入已经接近二百文了,九九怕铜钱太多不好收存,请孟武栋把结账的钱攒整数换成银子,这不到一个月时间,钱匣子里又多了四两多银子。   加上秋华年手里的二十三两银子,现在家中总共有二十七两有余的银子,还有源源不断的进账,哪怕将秋华年每月吃药的钱算上,盖一院气派漂亮的砖瓦房也绰绰有余。   九九把高粱饴处理的这么好实属意外之喜,秋华年没有吝啬夸赞,杜云瑟也点头夸奖了九九的用心和好学,春生知道姐姐确实比自己做得好,只能在一旁气闷垂头,秋华年把一切看在眼里,暂时没有说什么。   晚些时候,族长家的存兰来叫他们吃饭,秋华年一家人来到族长家。   今天正好云成也从县学放学回家,他没麻烦家里人,搭了好几辆骡车周转,刚进门不久,一看见杜云瑟就激动地站了起来,不见平日里少年老成的模样。   族长家把最大的饭桌摆了出来,因为人实在是多,一共分了两桌吃饭,饭桌上许多菜都是孟福月、叶桃红她们和秋华年学的,有酸菜鱼、红烧肉和玉米排骨汤,配上新鲜时蔬和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吃得人胃口大开。   族长开了宝贝般存着的酒,与杜云瑟还有云成喝了几杯,庆贺他们今年科举顺利。听到杜云瑟说自己明年就打算参加秋闱考举人后,族长连说了几个好。   酒饭完毕,族长看出杜云瑟有话要说,让其他人出去,只留了杜云瑟、秋华年,杜云瑟开口让云成也留下。   族长心里有了些预感,眉头皱起思索着,“云瑟,你有什么事要私下里与我讲?”   “与杜云镜一家有关。”   “云镜不是也考中秀才了吗,虽然是榜上最后一名,但也不容易了……”族长不安地问,“难不成他使了什么手段?”   杜云镜很多年前就去县里读书了,族长对他并不了解,之前只是觉得他也是一位难得的杜家村出身的年轻才子而已。   在杜云镜的母亲赵氏几次三番闹出祸事后,族长虽然为了杜云镜的前程硬保下了他们一家,可心里难免犯嘀咕。   后来他听云成说了几件杜云镜在县学里的为人处事,这样的嘀咕渐渐变成了犹豫不决。   现在中了小三元的杜云瑟已经回村,杜云镜一家却了无音讯后,虽然杜云瑟还一句话都没说,但族长心里已经开始往不好的方向猜测了。   “杜云镜在院试榜上的名次,应当确实是他自己考的。”   族长还没松口气,又听杜云瑟淡淡地说道,“但放榜当日,他便被本州学政评价为‘行事荒唐、不堪大用’,当着众人之面训斥之后禁了三届乡试。”   “这、这,怎会如此?”   族长大惊,他上次听说学政这个词,还是杜云瑟以十岁稚龄高中童生试第一名,引来当时的辽州学政到杜家村考教之时。漳县的父母官王县令对学政毕恭毕敬的态度,让族长印象深刻。   杜云镜究竟做了什么,一个新榜秀才,居然会被本州的学政如此当众斥责?!   杜云瑟语气平静简洁地将杜云镜在府城所做的一系列荒唐事讲了一遍,他这边举重若轻到仿佛在说什么蚊蝇小事,族长却听得怒气激心,血液凝固。   在贡院门口信口雌黄,恶意攻讦同榜族兄,引诱其余学子怀疑学政,被学政不指名道姓的警告过后,又故意不去参加知府大人举办的百味试,和李故儿白日宣|淫,被捉了个正着。   如果不是新来的学政行事严谨守矩,他当场除去杜云镜的秀才功名都没人挑的出毛病!   杜云瑟见族长一副气急攻心的样子,给云成示意,让他扶族长坐下顺气。   “杜云镜妒心旺盛,与其母一样贪小利而失大节,此番咎由自取早已有所预兆,族长何必为此平添气恼?”   “……”   族长喝了口云成奉上的水,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颓然道,“云瑟,我……唉!”   他想起自己之前为了这样一个东西,硬生生令云瑟和华哥儿心寒,止不住的后悔与气恼。   云成宽慰他,“祖父之前不常见杜云镜,难免看走眼一次,今后认清这家人的嘴脸就好了。”   “……”族长喟叹道,“他们家一家子糊涂人,再加上一个李故儿,回头回村子后指不定还要怎么闹呢。”   “杜家村日后恐怕难以安宁了。”   秋华年闻言心头一动,“既然如此,直接让不安宁的人都走不就好了?”   族长眉心抽动,华哥儿的意思难道是要除族?这、这……同族之人,未免赶尽杀绝了些。   秋华年笑了笑,“族长,您老人家顾念同族情谊,可杜云镜一家可未必,他在外面做那些荒唐事的时候,可曾顾念过杜家村的人?”   “今年如果没有云瑟一起参加院试,考中院案首让知府和学政等人刮目相看,您猜就凭杜云镜干的这些事,会不会让学政对杜家村出身的学子们都产生厌恶之感,影响云成和其他人未来的科举之路呢?”   “我们今天让云成留下一起听,为的就是让他知道此事的首尾,免得未来去府城院试时被问起,还不知发生过什么,该怎么回答。”   “……”   经秋华年提醒,族长快速反应过来杜云镜之事对整个杜氏一族的读书人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想到自家最优秀的长孙云成差点被杜云镜害得被学政连带着厌恶,族长那颗因为年岁渐长越来越柔软的心,再次像年轻时走南闯北那般硬了起来。   他垂眼想了一会儿,摇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就交给我来安排吧。宝泉和赵氏毕竟是长辈,你们小辈不要多插手,免得落人口实。”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朝他点了点头,秋华年不再多说什么。   送走所有客人后,族长再次将宝仁夫妻和云成一起叫到自己跟前。   孟福月听到杜云镜在府城干的那些烂事,第一反应是庆幸还好自家小侄子和杜云镜的事没成,不然岂不是把菱哥儿往火坑里推?   族长又把秋华年的提醒和自己的分析说了一遍,宝仁夫妻立即急了。   他们夫妻子孙缘不好,生了好几个孩子都夭折了,活下来的只有云成这么一个独苗苗,好在云成聪慧懂事,读书上也有天分,让人感到宽慰。   宝仁夫妻最盼望的事就是儿子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谁影响了云成,他们真敢去拼命!   如果不是顾忌着公公还在,孟福月早就把赵氏、杜云镜、李故儿等人连带他们的三辈儿祖宗一起大骂几千遍了。   再往上就不能骂了,那成了骂自己祖宗了。   “在外面干了这种不顾宗族的没脸皮的事,还回来干什么?除族!除出去杜云镜就和我们杜家村没关系了!”   孟福月一向冲动,这次宝仁也不拉着她了,因为他心里的想法和媳妇一模一样,爹如果不答应,他就算被骂不孝也要争一争。   族长摇了摇头,转而问自己的长孙,“云成怎么觉得?”   云成沉声道,“宝泉叔家里大多数人都与杜氏一族不齐心,不说近期这些事,往年他们在村子里也总是生出事端,祖父想让村子好,这样的人家迟早留不得,他们也未必想留在咱们村子。”   “况且祖父总说,云瑟兄长是上天赐给杜氏一族麒麟儿,麒麟遇雨生风,腾云万里,不会一直困在杜家村这一隅之地。云瑟兄长和他的夫郎都是知恩图报的好人,但祖父想让他们一直与宗族一条心,总要做出取舍。”   “之前的事已经错了,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族长点头笑了,“很好,你长大了,我总算是看到了件好事。日后多和你云瑟兄长讨教学习,爷爷等你也能麒麟腾云的那一日。”   族长看向憋着一肚子话的孟福月,“老大家的,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杜云镜在府城的事你尽管往外面说,不用给他们留脸面,传的越远越好,但不要提到云瑟和华哥儿,就说是听县里来的官差说的。”   “爹,您的意思是……”宝仁似有领悟,但一时转不过弯。   族长对长子语重心长地说,“要动手 ,就要干得干净漂亮,这些日子你多跟我学学,别儿子出息了老子跟不上趟。”   “另外,老大家的以后和宝泉家大儿媳走近些。魏氏虽然家境不好,出身自山沟里的小村子,但瞧着是个明白的,人也利落能干。总得他们自己有分家的意思,我才好主持公道。”   ……   秋华年回来的第二日一早,得到消息的孟圆菱就坐着孟武栋赶的牛车来杜家村找他玩了。   见面之后,两人先道了恭喜,孟圆菱拎了两斤豆腐一斤猪肉,孟武栋更是大手笔的称了一斤油和一斤白糖。   一斤豆油一百二十文,一斤白糖也差不多这个价,这些东西加起来快值三钱银子了,秋华年想推辞,直接被孟圆菱按住了手。   “我们俩的礼都是用自己赚的钱买的,华哥儿你别客气,我二哥最近赚的可不少呢,就该好好宰一宰他。”   孟武栋哈哈大笑,“我家菱哥儿胳膊肘怎么总往外拐?不是你苦苦拉着我,求我带你来的时候了!”   孟武栋这些日子确实扬眉吐气,每天想方设法地到处卖高粱饴确实累,也遇到了不少难事,但他终于摆脱了作为豆腐坊无可继承的二儿子的阴影,怎么能不高兴!   从与秋华年合作分销高粱饴以来,他已经攒下了足足七两银子,都够买一头健壮的青花大骡子了!放在半年前,这都是不敢想的事。   孟武栋对读书和院试都不感兴趣,也插不上小哥儿之间的话,在院子里待了一阵子后,就想到处找点活干。   他见院子里的柴垛几乎没有柴了,自告奋勇要去山上帮忙砍柴,秋华年劝不住,孟圆菱还在旁边起哄,秋华年只好叮嘱后让春生带路放他们出去。   孟家兄弟来这一趟,中午肯定得留饭,秋华年把孟圆菱带来的豆腐和肉收拾出来,去小菜园子摘现成的菜。   秋华年清明后种下的两垄刀豆,一垄小白菜、茄子、辣椒全都长得有模有样的,茄子和辣椒植株上都能看到指头长的青涩果实,再长半个月就能吃第一波了。小白菜嫩嫩的叶子现在吃正好,刀豆架下端也结了不少嫩豆角。   秋华年拿了个柳编篮子摘豆角,孟圆菱也过来帮忙,秋华年教他豆角要从下面开始摘,这样下面不占营养,上面的豆藤才会也长豆角。孟家不怎么种地,孟圆菱听得啧啧称奇,不管以后用不用得到,反正先全部记下了。   摘了半篮子豆角,割了一把韭菜和几根葱,还有一把小白菜,秋华年回到了灶台边上,准备做饭,孟圆菱跟着他帮忙洗菜择菜。   秋华年打算简单地做四道家常菜,一道豆角焖肉,一道韭菜炒鸡蛋,一道家常豆腐,一道凉拌小白菜,这句话一说,孟圆菱顿时笑了起来。   “华哥儿你这叫家常,那我们平日里吃的叫什么?已经快赶得上村里办席了!”   秋华年笑而不语,在府城一直吃舒意楼大厨做的饭菜,又吃过黄大娘的手艺,回过头来看他自己做的饭,确实只能称为家常。   但家常不意味着低端与不好吃,用简单的手法做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菜,别有一番滋味,哪怕山珍海味也未必比得上。   这四道菜里的重头戏是豆角焖肉,他种的这种豆角在现代的学名应该不叫刀豆,但漳县的人都这么叫,秋华年也入乡随俗。   秋华年先把猪肉切成半指厚的大肉片,然后放进盆里,加葱、盐、酱油和一点豆油抓匀腌制,豆角焖肉的肉片不能切的太薄,否则焖久了会没有口感。   孟圆菱已经把豆角洗干净,两端的尖角和边线都按秋华年教的择掉了,秋华年双手抓住一把豆角,从中间拧开,直接丢进烧热的干锅里。   炒豆角之前,先用烧热的铁锅把豆角本身的水汽煸出来,豆角后续才能吸足调料味,而不是水不拉几的不入味。   等铁锅里的豆角表皮渐渐干瘪发皱,发出一股熟气,秋华年才把它们暂时盛出来,在锅里加入豆油、葱和一小瓣八角炒香,放入腌好的肉炒出油来,再重新放入豆角,加入一些盐和酱油补味。   把锅里的所有东西翻炒均匀后,秋华年最后倒入没过菜的清水,盖上锅盖等它慢慢焖煮。   孟圆菱闻着锅里已经开始飘出的香味,吸了吸小巧的鼻子,趁秋华年暂时闲下来,把他拉到一旁的梨树背后。   院里的梨树的花早就谢了,现在抬头能看见繁茂绿叶间星星点点的青涩果子,等到秋天,估计能收好几筐梨子。   “菱哥儿要问什么?”   “谁要问什么了!”孟圆菱小声否认,左右看看,确认杜云瑟在正房读书,九九在左耳房练习刺绣,注意力都不在这边后,才扭捏地说,“我就是……听说云成回村了……对吗?”   “云成回没回来,你自己去你堂姑家看看不久知道了?你——”秋华年先是觉得好笑,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燃起八卦之魂,“你这是——”   “哎呀!什么都没有!”孟圆菱极力否认,声音大了些,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圆圆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指控。   “没有就没有吧,别急别急。”秋华年见暂时听不到八卦,只能遗憾放弃。   孟圆菱小声嘟囔,“就是没有。”   秋华年故意说,“既然没有,我就不和你说云成的事了。”   “云成怎么了?”孟圆菱赶紧问。   “没有?”秋华年笑眯眯地看着他。   “……”孟圆菱红着脸跺了下脚,拉着秋华年的胳膊晃,“华哥儿,我求求你了,你心里肯定清楚,就别逗我玩了!”   秋华年伸手戳了戳他的酒窝,孟圆菱赶紧鼓着腮帮子捂脸,努力瞪秋华年想让他良心发现。   秋华年开过玩笑,才正经对孟圆菱说,“云成昨天晚些时候回来的,今天就要回县学,他午饭后会过来和云瑟请教问题,你多留一会儿就见到了。”   孟圆菱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后渐渐红了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月不见,孟圆菱脸上的婴儿肥又褪去了不少,脸颊还圆鼓鼓的,下巴却已经尖了,抿嘴笑的时候像一只可爱的小仓鼠。他瘦的这么快,除了青春期发育的原因,恐怕也和少年心事有关。   从他一系列的反应上,秋华年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先是为这位自己刚穿越来不久就认识了的好朋友高兴,转而又有些担忧。   孟圆菱和云成是差了一岁的表兄弟,清福镇和杜家村离得不远,两人青梅竹马般一起长大,孟圆菱性格活泼可爱,云成则年少老成爱操心,真能配成一对,绝对称得上良缘。   但现在孟圆菱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云成那边怎么样却没人知道,万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没什么好办法。   况且云成的母亲孟福月之前被赵氏说动,为孟圆菱和杜云镜保过媒,这事虽然最后没成,但可以看得出,孟福月并没有把孟圆菱放入未来儿媳的考量里。   就算孟福月乐意,云成作为族长家最有出息的长孙,亲事也没这么容易定下,还要看族长的意思。   虽然孟家的家境在乡间已经很不错了,但云成还很年轻,未来想走科举之路的话,完全不用这么着急,日后肯定还能遇到条件更好的。   至于亲缘关系,反而是最无碍的,古代亲上加亲的事很常见,孟福月还是孟圆菱的堂姑。   放在现代,云成和孟圆菱也是出了三代直系血亲的关系,从科学角度讲没有问题,法律允许结婚。   孟圆菱虽然活泼爱闹,但并不傻,这些事情他自己也想过,所以他才明明来了杜家村,却不敢去堂姑家见云成,就怕一不小心被人看出些什么,只能彻底断了念想。   这些日子,孟圆菱心中的甜蜜与煎熬从没有断过,常常一个人坐着坐着就抿嘴笑起来,又滚下泪珠,闹得娘和嫂子都担心他到底怎么了。   孟圆菱不敢说,云成家和他们家是关系极好的亲戚,万一因为小辈的事情闹僵了,孟圆菱会恨不得找块豆腐把自己拍死。   只有在不牵扯这些的好朋友秋华年面前,他才敢吐露一点点心声。   秋华年见孟圆菱想着想着竟有点想哭的意思,赶紧转移话题,“好了好了,事情问到了,我们回去做饭吧,还有好几个菜没做出来呢。”   “你可千万别哭,不然过会儿云成来了,肯定要问他菱表哥眼眶怎么红红的,到时候看你怎么回答。”   孟圆菱笑了一声,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继续回去帮秋华年洗小白菜。   他掐着白菜根搓洗着,手突然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地低头嘟囔,“他要是真知道问倒好了……” 第38章 盖房子   秋华年做好了饭,又等了一会儿,春生才和孟武栋一起从后山回来,孟武栋背着不少粗柴,春生手里拎着一只肥硕的灰兔子,脸兴奋到红扑扑的。   “华哥哥!看!这是孟二哥带我捉的兔子!”   孟武栋笑道,“我们去后山砍柴,看见了兔子洞,我编了个套子试了试,嘿!还真抓到一个。”   春生拎着兔耳朵大声补充,“孟二哥把套子放在洞边上,在旁边等了一阵子,突然扯了一下,兔子就自己挂起来了!”   九九闻声过来看,摸了摸尚有余温的兔子,“这个皮剥下来,大小够缝一顶暖帽了。”   春生闻言赶紧把兔子往身后藏,“这是孟二哥答应送给我的!”   孟武栋只当这是小孩子拌嘴,拍了把春生的背,“送给你不也是送给你姐姐的?男子汉,别小气!”   秋华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春生面前,春生犹豫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把兔子交给秋华年。   秋华年将灰兔子放进库房稍后处理,招呼大家一起吃饭。   饭桌上春生一边吃饭,一边手舞足蹈地讲孟武栋多么厉害,还说孟武栋答应教自己玩弹弓,九九几次暗中提醒注意礼仪后他才收敛了一些。   “我家春生麻烦孟二哥了。”   “带小孩玩,麻烦什么?都是这么闹过来的。”孟武栋呵呵笑道,“这小家伙怪机灵的,我以后有了儿子也这样就好了。”   秋华年看过去,春生给九九做了个鬼脸,九九吸了口气闷声吃饭,杜云瑟已经在暗中皱眉了。   当着外人的面,秋华年没有着急说春生的不是,但把教育孩子的事记在了心里,打算回头和杜云瑟好好商量一下。   吃完饭之后,杜云瑟主动起身收拾碗筷洗碗,孟家两兄弟看得眼睛都直了。   别说杜云瑟这种中了小三元的文曲星,他们磨豆腐的爹在家都从来不干灶上的活的!   “华哥儿,你怎么这么能耐?”孟圆菱碰了碰秋华年,用极低的声音说。   秋华年理所当然地笑道,“我做饭,他就洗碗,不是天经地义吗?”   “……”孟圆菱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有点羡慕。   在秋华年的配合下,孟圆菱找借口多磨蹭了一会儿,成功等到了云成。   云成进院子后,看见孟武栋和孟圆菱后愣了一下,过来正色问好。   因为院里人很多,孟圆菱不敢和云成多说话,怕一不小心被别人看出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应了两句后就躲到一边去了,让暗中观察的秋华年连连摇头。   他低声对孟圆菱说,“好不容易见一面,你多说几句话吧。”   孟圆菱慌忙拒绝,“见到人我就满足了,不敢打扰他们探讨学问,我和我二哥这就走了。”   他拉起不明所以的孟武栋急着离开,秋华年只好把他们送到门口,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孟圆菱的额头。   孟圆菱瘪着嘴道,“华哥儿,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急,但这事再急也没什么办法。”   “说不定过几年……也就不用想了……”   目送孟家兄弟离去,秋华年叹气摇头,他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古代不比现代,人们的思想普遍保守,还有礼法的约束,秋华年不可能鼓励孟圆菱直接去勇敢追爱,孟圆菱做不做得出来另说,万一失败后续的影响谁都承担不起。   不过他可以帮孟圆菱多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如果云成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促成一对两情相悦的亲事也算好事一件了。   ……   秋华年家的宅基地有点小,他之前已经打算好把邻居家的园子买下来填土盖房。   秋华年家南边住着的是一个姓庄的寡妇,男人去世多年,独女嫁到了外边,只留下她一个人独居,根本用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也打理不过来。   秋华年找到她提了买园子的事,庄寡妇听到能换钱哪有不答应的,两人找到族长说明缘由,又请了乡约和地保见证,立了契书,秋华年以一两半银子的价格从庄寡妇手里永久买下了那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园子的使用权。   这样一来,秋华年手里就有三百多平米的地可以用来盖房子了。   孟武栋听说秋华年要盖房子,给他介绍了一位手艺不错的瓦匠,瓦匠来杜家村看完地块后,与秋华年一起商议具体盖法。   秋华年铺开一整张竹纸,拿起毛笔在纸上边说边画。   “现在的院子暂且不动,把园子填平后,新宅子的房子主要盖在那边。先把坐北朝南的正房盖好,正中间盖三间,两边的耳房盖大点,盖成两间的量。”   在古代建筑中,“一间”指的不是一个密闭的房子,而是四根柱子围成的空间,柱子间不一定有墙,也不一定封起来。   有些达官显贵家的房子不仅宽而且深,横向纵向上都有数根柱子,这样的房子还有面阔几间,进深几间的说法。   例如秋华年之前所处的那个时空的故宫太和殿,整个大殿横向十二根柱子,纵向六根柱子,也就是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加起来一共七十二根柱子,足足五十五间大小,可见其豪华程度。   秋华年说正中间盖三间,也就是说这个房子共用八根柱子,横向四根,纵向两根,共同组成房子的框架。   裕朝规定,平民百姓家单个的房间最多盖到三间大,有功名、官职或者爵位才能盖更大的。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正有钱的商人有很多办法规避掉“三间”的限制,例如加一个连通的暖阁,或者外延出一个有顶的花厅。   秋华年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问题,一是没有那么多钱,二是家里人少没那个必要。等他攒到足够住大房子的钱的时候,杜云瑟估计也有资格住三间以上的房子了。   “东西两侧盖上三间大的厢房,房子的屋檐全都盖长一些,能遮雨遮雪,正房和厢房之间,我想盖两条直角连廊,风雨天走动起来方便。”   秋华年嘴里说着,手中的笔直接在竹纸上把简易的图样画了出来,让瓦匠一目了然。   瓦匠来之前就听孟武栋说这家当家作主的哥儿是极有能耐的,他本来还不以为意,现在看见秋华年这一手不打样子提笔就画的本事,终于明白了孟武栋为何这么说。   规划掉正房和厢房后,园子的地已经差不多用完了,接下来才开始动旧院子。   “新房子盖好后,我们搬过去,再把现在的草房拆了。靠正房后面盖一整排后罩房,再往后就是新园子,园子单独开一个门,在后罩房旁边也留一个小门进出。”   “园子这块地方新盖一个大一些的马厩,旁边是茅厕还有柴房,这边搭一排棚子,我家的梨树和小菜园都留着,回头我再种一些东西。”   秋华年家现在还没有马,但古代的马厩和现代的停车位差不多,一个合格的房子必须得带着,迟早用得上,目前可以先把骡子养进去。   秋华年开始说之前,瓦匠还担心这位哥儿非要外行指挥内行,不知该怎么应付和劝解,秋华年说完之后,瓦匠已经彻底心服口服。   要是所有盖房子的东家都能把自己想盖什么样的房子说的这么清楚,他能省多少事!   “李师傅,你看怎么样,能盖吗?”   “没问题,哥儿你都画的这么清楚了,我要是盖不出来,趁早别干这行算了。”   “你估计多久能盖好?”   李瓦匠知道孟武栋近几个月卖的风生水起的高粱饴就是眼前的哥儿做的,也知道这家还新出了一位县令都十分赞赏的文曲星秀才,他想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那就看哥儿你想快还是想慢了。”   “什么意思?”秋华年听出他话里有话。   “我有两个儿子,都和我学了瓦匠的手艺,一个已经出师能单独接活了,另一个手艺也不错,哥儿你想盖快点,可以把我们父子三人都雇上,我保证不出二十日,正房和厢房就能盖好,再有十日,后罩房和其他地方也可以完工。”   秋华年要盖的房子多,要求也多,原本主体部分也至少得盖一个多月,但现在瓦匠却打包票说二十天就能盖完。   李瓦匠是孟武栋特意推荐的,秋华年不担心对方耍滑头,想了想说,“你一个人的工钱是五十文一天,你出师的儿子和你一样,另一个没出师的学徒就不算钱了,三个人加起来一天一百文,超出四十天我就不多给钱了,怎么样?”   李瓦匠喜笑颜开,拍着胸脯保证,“别说四十天,就一个月三十天,超过了我一文不要!”   他们这种有手艺的瓦匠,工钱要比普通劳力高出一倍不止,但漳县又不是天天都有一群有钱人盖房子,许多瓦匠几个月也不一定能接到一个大活儿。   秋华年家的院子总共要盖接近二十间房子,这么大的活计,全给他们一家包圆了,努力干上一个月,哪怕接下来几个月都接不到什么大活也不用急了。   瓦匠量了长宽尺寸,把所需材料估算了一遍,秋华年全部列成单子,打算按照之后的工程进度依次采买。   盖房子第一步,是把园子填平整,庄寡妇家的园子许久没有好好打理过,里面只有杂草和几颗半死不活的果树,动工的黄道吉日那天,族长家的三个儿子、宝善还有云湖都来帮忙了,秋华年插不上手,被杜云瑟按在阴凉处坐着看。   这些熟悉的亲友都知道华哥儿打从府城回来起一直在喝药,体谅他身体不好,见状只是善意地调侃了几句。   杂草拔净,果树砍倒,拆掉园子外面的篱笆,骡车运来一车又一车碎石子和黏性的土,混合在一起平铺在园子里,用夯锤打实,坚固的地基就打好了。   秋华年家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人,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家买了邻居的园子,要盖一大院砖瓦房了。   “当初李寡妇撒手人寰,大家都说这家人彻底完了,谁知道不过半年,砖瓦房都要盖起来了。”   “戏里是怎么唱来着?这叫贵人自有天助,云瑟是贵人,华哥儿未必不是啊!”   “赵氏最得意自家那院气派房子,回来知道华哥儿家也盖起来了,不知得气成什么样。”   “话说云瑟已经回来了,赵氏一家怎么还不见踪影?”   “我听说她啊……”   ……   秋华年家的新房子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关于赵氏一家的传闻也在村里暗暗流传,许多人找上魏榴花想打听内情,魏榴花全都避开了。   这天魏榴花抱着柚宝来教九九刺绣,几个人一起坐在梨树下纳凉。   魏榴花指点了九九几句,让她继续练习,对秋华年抱怨,“你和我说了杜云镜的事后,我暂时瞒着没告诉云湖,谁知没过几天他就从别人嘴里听到了。”   “云湖怎么说?”秋华年和云湖不太熟,只记得他十分老实寡言,很多事都听魏榴花的。   “他不放心那些人,要带上钱去府城找,被我骂了一顿,暂时歇了心思。”   魏榴花气不过地手上使劲,针尖不小心戳到指肚,钻心的疼,她忙把手指含进嘴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嫁过来几年,就受了几年的锉磨和白眼,孩子柚哥儿更是差点早夭,魏榴花对赵氏等人没有半点情分,巴不得他们全都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娘!娘!”在院里学步的柚哥儿奶声奶气地叫她。   这孩子走路学的慢,说话也学的慢,哪怕现在营养跟上来了,做什么事还是都慢吞吞的。魏榴花不放心带着柚哥儿去镇上找大夫看过,大夫说这不是什么病,只能等他慢慢学。   秋华年很喜欢逗柚哥儿,拿着糖或者鲜艳的果子在柚哥儿眼前缓缓晃动,柚哥儿也会咬着手指慢慢地来回转头,像一只懵懂的树懒。   “哎!娘在这儿呢!”魏榴花赶紧放下针线把柚哥儿抱起来哄他。   秋华年把后山摘的红果子给柚哥儿拿着,对魏榴花说,“云湖能听你的话不去,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宝泉叔毕竟是他亲爹,他当了这么多年孝顺儿子,很难转变过来,无论如何为了柚哥儿你要支起来,心里有些成算。”   魏榴花抱着孩子点头,“最近族长家的福月婶子突然和我走得近了,族长到底是什么意思?”   秋华年反问,“你自己没想过?”   魏榴花道,“我这不是不敢信……哎,华哥儿你说难道真的——真的分家?”   秋华年笑而不语。   魏榴花摸着胸口说,“老天爷,要是真能成,我就彻底安心了!”   “赵氏在府城花光了钱,分家时肯定不想给你们分东西,你得提前做打算。”秋华年提醒她,“族长就算站在你们这边,明面上也得说得过去。”   魏榴花咬牙想了一会儿,赵氏去府城时把家里的现银全带走了,一旦分家那十几亩地肯定也会卖掉,地不给他们种,钱也一分都不会留给他们夫妻,那还剩下什么是能争的呢?   “华哥儿,你帮我想个主意吧。”   秋华年转头看向南边,隔着还没拆除的旧院墙,园子那边的施工现场看不太清楚,但能听到热火朝天的盖房子的声音,杜云瑟在园子那边盯着进度,不许秋华年在大太阳下过去。   “钱和地难说,你们家不是还有一院砖瓦房吗?”   魏榴花不明所以,眉头不自觉皱起,“一旦分家,我们这房肯定是被分出去的,怎么可能争到房子?”   秋华年告诉魏榴花,“赵氏他们回来后,不会继续留在杜家村了。”   田地可以卖掉,银子可以带走,可村里的房子哪有那么容易出手?村里有钱买砖瓦房的,在自家祖宅上亲自盖不好吗?   “不留在杜家村了?那他们能去哪?”魏榴花一愣。   “那是他们的事。总之杜云镜被学政那样贬责后,就算他们想留,为了云成和村里未来的读书人,族长也容不下他们。”   族长让孟福月把杜云镜在府城的事宣扬出去,为的就是彻底坏了赵氏几人在乡里村里的名声,让他们无法在杜家村生活,逼迫他们离开。   而魏榴花一家,则是届时一个插手的借口,一个粉饰的由头,这对他们亦是一件好事,借着族长的势,魏榴花才能不吃亏的利落分家。   魏榴花心里砰砰直跳,她本以为族长只是不满赵氏等人,所以会支持他们分家,没想到族长的意思居然是要把那几个人赶出杜家村!   魏榴花吸了口气,有些坐不住了,她要赶紧回去多给云湖念叨念叨,免得到时候自家男人糊涂坏事!   ……   送走魏榴花后,秋华年见九九坐在小板凳上若有所思,摸了摸她的头,“花绣的怎么样了,给哥哥看看?”   在魏榴花的指导下,九九绣花越来越有样子了,除了漳县常见的花样,她还喜欢自己设计一些花样,有的绣的好,有的绣出来和想象的不太一样,秋华年从不计较材料,只要九九有想法就鼓励她尝试。   魏榴花常常感叹,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九九这样学绣花的,不像是学谋生的手艺,倒像是在玩一样。   九九把手里的帕子举起来给秋华年看,用边角料裁的棉布帕子上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灰兔子,很像之前孟武栋抓的那只。   孟武栋送的的兔子变成了一顿兔肉,剥下的皮毛秋华年花了十文钱交给镇上懂处理这个的人,刮油除污后脱脂硝制,拿回来就成了柔软的皮子,可以留到冬日缝成御寒的帽子或者护膝。   秋华年压低声音故意问,“九九给谁绣的?”   九九朝正房方向努了努嘴,春生正苦大仇深地在屋里的书案上抄写蒙书。   秋华年处理兔子的时候,春生还隐隐有些不高兴,但很快他就没有功夫想“本只属于自己”的那只兔子了,杜云瑟检查完他的课业,非常不满意,给他布置了原本三倍的量的课业,写不完就不许出门外。   春生已经被课业关在家里好几天了,新得到的弹弓和小陀螺都没机会拿出去玩,本来一向会帮他说话的秋华年这次也不劝杜云瑟了,让春生彻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春生采取了生闷气的策略,一直闷闷不乐,不和家里人说话,九九绣这个帕子应该是想哄哄他。   秋华年夸了九九几句,对春生的情况有些发愁。   养孩子这事是他上辈子完全没有涉猎过的,九九这么乖巧又聪明的孩子十分难得,大多数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秋华年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春生今年不到七岁,讲大道理他很难听懂,下重手惩罚又过早了,还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秋华年一时竟有些束手无策。   因为春生虽然已经表现出了一些小问题,但毕竟没有真正犯什么大错,秋华年也没有好的切入点。   目前家里正在盖房子,地里的棉花也需要照顾,秋华年和杜云瑟忙不过来,只能先暂缓教育春生的事,用课业把他圈在家里静一静心。   晚些时候,杜云瑟回来了,他穿着打补丁的旧衣,皮肤因为一直在太阳下略微发红,可气质依旧清贵难言。   秋华年从缸里舀出一盆清水,润湿布巾后拧干,递给杜云瑟擦拭手脸,杜云瑟最近忙到脚不沾地,每天除了看顾园子那边正在盖的新房,还要管棉花地。   杜家村是宗族主导的村落,村人之间的凝聚力很强,只要人缘不是太差,家里有盖房子之类的事同村的其他人都会过来帮忙,管顿饭就行,从不谈报酬。   但秋华年家盖的是砖瓦房,而且要盖一大院,工期比草房长好几倍,指望大家一直来无偿帮忙实在是强人所难。   秋华年索性以十文钱一天的价格雇了三个同村关系好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个在园子里给三个瓦匠打下手搬东西,两个在棉花地里,按秋华年教的手法摘除没有开花的枝杈控旺。   秋华年心疼杜云瑟辛苦,好好一个惊才绝艳年少成名的“小三元”,刚中了院案首正该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已经回到村子埋头干活了。   “存兰早上来玩,又送了些酸菜,天太热了吃油腻的不舒服,我做了一锅酸菜炝锅面,已经不烫了,快来坐下吃吧。”   现在秋华年除了做饭外每天几乎无事可做,地里的棉花正在茁壮成长,南边的新房子也在按计划逐渐成型,如果每天不用喝汤药,日子几乎挑不出一点不舒服的地方来。   杜云瑟牵起秋华年的手,在吃饭前先问他,“今日感觉怎么样,药都按顾老先生说的吃了吗?” 第39章 乔迁   秋华年故意愁眉苦脸道,“我又不是小孩了,怎么会偷偷不喝药?”   杜云瑟眼中浮现出笑意,华哥儿每次喝药前对着药碗运气的样子,可不是小孩子样。   “从府城买回来的药还够喝十多日,等喝完了,新的正房和厢房也差不多能盖好了,到时候我们去县里给你配新药。”   秋华年想起那些发苦的药汁,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好在顾老大夫的药确实有用,这些日子秋华年头晕的频率越来越低,身体也没那么虚了,就是夏日里手脚依旧是冰凉的。   瓦匠父子三人为了赶工直接住在了杜家村,但没有来后面秋华年家的草房住,而是直接在园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棚子,铺了稻草和旧被子,当作临时住所。   他们也不和秋华年一家一起吃饭,自己带了锅具,搭了小灶,秋华年作为东家只用提供一些食材。   秋华年不时在食材里加一些鸡蛋和白米白面,让瓦匠父子们干活干得更卖力了。   如今夏至已过,天气开始炎热,太阳西沉时暑气仍未褪去,空气中依旧浮动着让人沉闷的燥热。   秋华年揭开锅盖,把里面的酸菜炝锅面捞出来。   存兰娘叶桃红去年秋冬腌了几大缸的酸菜,吃到现在都没吃完,不时就给相熟的友邻们送一些。   天再热一些,酸菜就没办法保存了,古代农村没有冰箱,哪怕十分小心,酸菜缸上也会长出一层层厚白沫。   秋华年收到的酸菜多,一直变着法的做,今天的酸菜炝锅面就是其一。   酸菜炝锅面的原材料十分简单,只用面条、酸菜、鸡蛋,调料也用的少,葱、盐、酱油和一小枚八角就够了。   做面的时候,秋华年先在碗里打了三个鸡蛋,用筷子搅散,倒进锅里炒熟,炝锅面里加的鸡蛋要炒老一点,这样后面放进去煮的时候,才够有味。   炒好鸡蛋盛出来,接下来的步骤就是一锅出了。   炝锅面很重要的一味调料是葱,一定要量大,秋华年从园子里割了一整把葱,洗净后从中间划开,用斜刀切成半厘米粗的眉毛葱,在锅里倒入小半碗油,把葱和八角一起倒进去炒。   当锅内的眉毛葱变得金黄微焦,葱叶因为缩水蜷缩,浓郁的葱香已经飘满了院子,九九停下手里的针线看了一眼,正房里春生的眼睛不断欲盖弥彰地往外瞟。   浓香的葱油成型后,秋华年把酸菜用清水淘洗了一遍,也切成细丝,放入锅中和葱一起翻炒,锅气与水汽升腾而起,院里的香气变得复合起来。   酸菜炒软炒得半透明后,炝锅面最关键的“炝锅”便完成了,接下来秋华年给锅里加入水,把鸡蛋和酱油、盐这些调味放进去,大火滚到沸腾后,再放入手擀面条,一道简单家常的炝锅面就做好了。   手擀面做的比较粗,在锅里多焖一会儿刚好,秋华年揭开锅盖,面条吸足了汤汁,呈现出粘稠柔软的状态,金黄的色泽令人食欲大开。   秋华年给每人都盛了一碗,招呼大家搬桌子吃饭。   炝炒过之后,酸菜的味道没那么冲了,与葱香融合在一起的微酸抚慰着被闷热天气影响的胃,坐在太阳已经西沉,天空尚未黑暗的院子里,吹着夏日傍晚的凉风,吃上一口这样的酸菜炝锅面,幸福感油然而生。   原本到了夏天,大家胃口都不太好,但今晚的酸菜炝锅面九九和春生都吃完了一大碗,秋华年吃完后还意犹未尽添了小半碗,杜云瑟添了一整碗。   换做平时,春生恐怕已经在缠着秋华年多做几顿这样的炝锅面了,但他现在自认为还在“闹别扭”期,扭扭捏捏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出口。   秋华年一眼就看出了春生的意图,但春生不开口,他也当做不知道,笑眯眯的把锅里剩下的小半盆酸菜炝锅面盛出来,送到前面园子里给瓦匠父子三人加餐。   汤面不能留过夜,时间久了就成了糊糊,秋华年做的有点多,不如送给瓦匠们,他们干的活重,吃多少都不够吃的。   杜云瑟陪秋华年一起过去,顺便看看新房子的进度。   目前新房子已经开工十天了,秋华年出手大方,瓦匠们自然干的卖力,加上还另外雇了干杂活打下手的人,房子的进度比预期的还快,正房和厢房的底子已经差不多盖好,就差上梁封顶,安装门窗以及盘炕了。   门窗这些得量好尺寸专门找人订做,除此之外,房子多了家具也得添一些,至少常住人的几间要布置好,秋华年打算这两天再去一趟县城采购。   加上他们离开时九九卖高粱饴的银子,秋华年手里现在有足足二十七两银子,可以在精打细算后买些好东西。   买庄寡妇家的园子花了一两半,瓦匠的工钱一共三两,村里的三个劳工加起来在一两以内,砖瓦木料这些加起来花了十两,目前新房子的花费已经超过十五两了。   不过房子盖的够大够结实,什么都值。   第二天,秋华年和杜云瑟安顿好家里后,一大早天刚亮就赶着骡车出发去县城,尽量避开正午灼热的日头。   秋华年在城南找到一位风评很好的木匠,和他订了正房和厢房的门窗,又挑了几件现成做好的家具,交了定金,约好五日后送到杜家村。   杜云瑟看着这位年纪不轻的木匠,一直沉默着,秋华年注意到他的异常,出来后拉了拉他的袖子。   “云瑟,你还好吗?”   杜云瑟回神,垂眼摇了摇头,“无碍,不是还要买棉花和布吗?我们过去吧。”   两人寄存好骡车,并肩走在南城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上,走着走着,秋华年目视前方轻声开口。   “你心里难受可以和我说一说,别怕丢人,我们现在什么关系呀。”   清脆悦耳的声音与街巷中的嘈杂一起飘到耳边,杜云瑟脚步顿了一下,微微动容。   他沉默片刻,才哑声开口,“我只是想起了父亲。”   “……太多年了,我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九年前,我考中县试第一,自觉才学已足,想去府城考童生,父亲未置一词,默默卖了猪圈里半大的猪,带我启程,”   “府城开销太贵,父亲又因水土不服身体抱恙,考完府试我们便启程回来了,到达漳县,才得知我又中了府案首。”   “那天,父亲仰天大笑,在城南的小摊上买了一碗馄饨,看我吃完,突然抹了把泪。”   “府试后一个月便是院试,父亲希望我继续去考,但家中哪有余钱再去一次府城?”   杜云瑟缓缓诉说着,语速越来越慢,声音飘出不远便消散在空中,只有认真聆听的秋华年听到。   “不久后,我十岁便连中县试、府试案首的消息传入当时的学政耳中,他与游历路过的老师一起来到杜家村见我,老师觉得我投缘,欲收我为徒。”   “老师没有太多时间停留,答应了就要立即动身,我当时年幼,心有犹豫,父亲却说男儿志在四方,让我尽快去。”   “出发那天早上,他在跟着在马车旁走了很远很远,我一直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就是永别。”   杜云瑟的尾音罕见地在颤动,许久没有再说话。   秋华年借着袖子的遮掩,牵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前行。再多安慰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秋华年只需要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聆听那些杜云瑟十岁时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两人一路走到卖棉花的棚子,这里做生意的老板已经换了一个人,原本的商人离开了。   秋华年一口气买了十斤的棉花,又买了五匹颜色较为素雅的花布,用来给新炕做床单。   布料铺子的伙计还记得秋华年和杜云瑟,问到杜云瑟已经考中了秀才后,连连道着恭喜,如果不是秋华年“意志坚定”,说不定会被忽悠着多买不少东西。   这些事做完,两人又来到万事镖局,杜云瑟想给吴深寄一封信,告诉他自己考中秀才的事。   万事镖局的镖师看见他们,一拍脑袋,“两位来的正好,镖局今早刚收到吴深小将军给杜公子的信,还没来得及送去杜家村你们就来了。”   “吴深给我寄信了?”   “对。”   杜云瑟不知道吴深突然寄信是要说什么,接过来拆开查看。   他将简短的信读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秋华年见状问出什么事了,杜云瑟把信折好收入怀中,说回去再说。   回去路上四周没有别人时,杜云瑟才将信中的内容告诉秋华年。   秋华年低声惊呼,“边境居然又起战事了?”   “大裕立国以来,边境战事一直不断,不过自十几年前被圣上率军亲征收拾过后,北边的鞑子一直是小打小闹。”文晖阳从不是足不出户的腐儒,杜云瑟跟着他学习,对边境之事亦有了解。   “吴深说鞑子最近进攻不知为何突然厉害了些,吴深在靖山卫英勇杀敌,立了功劳,不过因为他父亲的原因,这次他应该很难得到明面上的升迁和奖赏。”   吴深在信中没有太在意这个,主要炫耀了自己的功绩,顺便提了几句鞑子的异常以及自己的担忧。   “圣上登基后大力整治军队,驻边的尽是精兵良将,现在边关的战力远不是二三十年前所能比的。上一次鞑子攻破边境,还是二十来年前东北几州天灾不断闹饥荒时。”   “吴深在信里说,这次来犯的鞑子的粮草似乎比往年这个季节时充足,手中的刀刃也崭新锋利,虽然尚不及朝廷军队,最后依旧折戟而归,但还是让人不安。”   秋华年皱眉思索,北方的鞑子是游牧民族,没有能够锻造优质铁器的生产技术,也种不出什么的粮食。   他们虽草场开阔,天然能养出成群的优良战马,军队却没有足够多的兵器,而且缺少粮草,所以很难成气候冲破裕朝边境。   历朝历代所有朝廷都会对草原实行严格的铁器管制制度,裕朝也不例外。吴深信中提到的鞑子手中有新兵器之事可不简单,绝非小事。   “难不成是中原有人私运铁器给到草原?”   杜云瑟深沉道,“兵刃在我朝民间也是管制之物,普通商人没有这个本事,恐怕是朝中另有内情。”   文官、武将?勋贵、宗室?   杜云瑟抬手抚开秋华年皱起的眉心,他们现在还在乡野之中,对这些事鞭长莫及,担忧也没有什么办法。   “吴深肯定在奏折中详细禀明了此事,铁器关系重大,圣上会细查的。”   秋华年缓缓点头,漳县离边关并不算太远,快马三四天就能到,希望现在和平的生活不要被打破。   吴深信中的事,毕竟离现在的生活太遥远,秋华年回村后忙碌起来,很快就把它暂时抛到了脑后。   过了几天,几间房子连带着游廊一起提前完工了,木匠也把门窗和家具送了过来。   秋华年请来盘炕的手艺人,给正房和两个厢房都盘了炕住人,正房两侧的耳房则没有盘炕。   东耳房设了重新抛光打磨过的书案,新添了一个书架,作为书房;西耳房让匠人顺手盘了一个能放两口锅的大灶,以后就是厨房了;等后面的罩房盖好后,留一间做库房。   正房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住,西厢房给九九,东厢房给春生,这样一来大家终于不用挤在一起,各自有各自的房子了。   软装方面,秋华年暂时不打算做太多,但为了住的舒服,零零碎碎的准备也不少。   比如每张炕上都要换新草席,买来的布要裁剪缝合成合适的大小做床单,褥子和被子也多缝了几条,全部换了新布。   家具方面秋华年和木匠买了一些新的,原本那些木料结实不错的旧家具也没有丢,秋华年和雇来的人一起用砂纸把旧家具打磨了一遍,刷上桐油重新抛光,搬到新房子里,依旧漂亮好看。   开工的第十八天,一家四人终于从旧草房搬进了收拾好的新房,前面的院墙也差不多盖了起来,他们搬过来后,后面的草房就要被推倒按秋华年设计的盖成后罩房和园子。   搬家的时候,秋华年用老院子里的灶做了最后一顿饭,之后做饭的地方换到了新耳房中,室内的厨房再也不用担心刮风下雨时不好做饭了。   站在亮堂宽敞的房子里,秋华年还好,春生已经兴奋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九九张着嘴半天,突然擦了擦眼泪。   这样宽敞亮堂的砖瓦房,这么漂亮的院子,哪怕镇上也没几个人家盖的起,真的是他们能拥有的吗?   原本杜家村最好的房子是杜宝泉家的,比族长家的还要新一些,但那房子和秋华年家的这院一比,瞬间什么都不是了。   别的不说,那足有两间大的耳房、长长的屋檐、连通正房和厢房的游廊,已经不是村里能见到样式了。   更不论还有后面一排尚未盖好的后罩房,一整个侧边单独开门的大园子,都是更像城里房子的盖法。   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房子更漂亮,更舒服,但村里乡里少有人这么盖,比毕竟多盖一点就要多费不少材料,多请几天工匠。   也就秋华年这样手里不缺钱,又舍得为了生活质量花销的人愿意这么盖。   虽然院子还没有完全盖好,但已经有不少村里人带着菜果礼物结伴上门,借机参观,回去后绘声绘色讲给外村的亲朋好友们,让这座与众不同的院子的名声传的更广了。   桃花镇的宋举人府专门派了仆役过来,送了一套汝瓷茶具,一对花瓶摆件作为乔迁贺礼。   杜云瑟中了“小三元”回来后,宋举人府对他们的态度热络了许多,时不时就会让仆役送些夏日用得上的小东西。   如果不是知道他们家正在盖房子,人忙得走不开,恐怕早就下帖子邀他们去府上做客了。   杜云瑟收下贺礼,取了两本自己默背抄写的古籍作为回礼让宋府仆役带回去。   这些古籍大多是市面上少有流传的孤本,杜云瑟借着恩师文晖阳的光,才看过这么多,用来做回礼正好。   秋华年把茶具收起来,一对缠枝牡丹瓶摆在正房的桌上,与后面秋华年亲自画的中堂相映成趣。   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晚上,秋华年罕见的失眠了。   虽然在府城时,他与杜云瑟已经同室而眠了十几日,还做了一些出格的事,但那毕竟是客居在外,而现在他们却于夜深人静时一起躺在自己家中,细微的感觉完全不同。   秋华年在从内到外全新的褥子上翻了个身,手肘撑着枕头,侧头看向半臂外的杜云瑟。   杜云瑟连睡觉时的姿势都十分周正,双臂平放在身体两侧,下颚线在月光下划出流畅的弧度。   秋华年伸手戳了戳杜云瑟的下巴,唤醒了将眠未眠的枕边人。   杜云瑟很快清醒,声音沙哑着问,“华哥儿怎么了?”   他说着就要坐起来,秋华年赶紧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有些心虚的说,“我没想到你已经睡着了。”   杜云瑟柔声说无妨,还是起身给秋华年倒了半杯温热的水。   秋华年胡乱喝了两口,趴在枕头上说,“我有些睡不着。”   杜云瑟躺在旁边,静待下文。   “就是想到刚来的时候,只有草房和塌了一半的炕,现在盖起了大房子,连屋里的地面都用砖铺了,多少有些不真实。”   秋华年说的“刚来的时候”指刚穿越来,在杜云瑟耳中,自动变换成了刚来到杜家时。   杜云瑟胸中酸胀,“你受苦了。”   秋华年却笑了笑,“说这个做什么?这世上总有比我们更苦的人,与其抱怨不如努力奋斗,你看,我们现在不就住上好房子了?”   杜云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华哥儿总是这样,无论面对什么,都是一副信心满满、干劲十足的样子。   有次他私下里自己调侃自己这叫“卷王”,杜云瑟不解何意,但还是记下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秋华年还是没有困意,心却不安分起来,扯了扯杜云瑟露出被子的里衣的衣袖。   “云瑟,你就没有一点什么想法吗?”   杜云瑟第一时间没有明白,“什么?”   “你看,月上柳梢头,迎风户半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注1)   “华年!”杜云瑟赶紧打断他,吸了口气后才问,“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这些怪诗?”   在现代学的,电视上、书店里到处都有,反抗封建礼教的束缚,歌颂伟大人性与爱情的古典戏曲名著,秋华年在心里说。   这些大实话当然不能告诉杜云瑟,但秋华年找到了乐趣所在。   男朋友过于正经,总是让人忍不住在他的底线上来回试探一下。   秋华年撑着尖尖的下巴,眯起小狐狸一样漂亮勾人的眼睛。   “这有什么?我又没在白天外头大街上说。”   “夜深人静,圣人也知道食色是人的本性,况且你难道没做过……”   “唔……”   秋华年后续的话语被一个深吻堵住了,他抓着杜云瑟的肩膀,露出一个得逞般狡黠的笑。   一吻结束,秋华年已经钻进了杜云瑟的被窝,杜云瑟无奈地搂着怀中的小哥儿,没办法也舍不得把他赶回去,只能磨练自己的忍耐力。   而心满意足的秋华年才不管这些,达成目的后,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枕在杜云瑟肩头,呼吸一点点平缓清浅起来。   杜云瑟吻了吻他的额头,调整姿势让秋华年睡的更舒服,与自家小夫郎相拥而眠。   ……   又过了两天,院墙和大门已经全部砌好装好了,后面的罩房也渐渐有了样子。   杜云瑟在棉花地里忙着,秋华年一个人坐在正房读书,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他。   秋华年和九九都闻声走到门口,打开院门,外面站着一位关系不错的同村人。   “华哥儿,我刚才在村口遇到一个生人,他和我打听云瑟家,我担心有什么问题,给他指了远路,先来告诉你一声。”   之前赵氏和秋家合谋拐卖秋华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来了个口音不像辽州人的陌生人找杜云瑟,村民难免警惕一些。   “多谢宝真叔,那个陌生人大概长什么样?”   “一个二十多岁的哥儿,骑着马,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口音像我以前在县里见过几面的京城人。”   宝真把话带到就走了,秋华年不认识这样一位人,京城口音,此人八成和杜云瑟有关,他想了一下,让九九赶快去地里找杜云瑟回来。   作者有话说:   注1:改自《西厢记》,是崔莺莺托红娘送给张生的诗,张生看后领悟了崔莺莺的深意,遂夜半前来幽会 第40章   九九见秋华年神情严肃,立即跑出院子找杜云瑟。   秋华年转身回正房,把茶具和清风书院茶会得来的正山小种红茶找出来,预备着招待客人。   他一边稍微收拾了一下本来就很整齐的屋子,一边猜测来者是谁。   杜云瑟回漳县后,除了吴深外,没有和任何在外认识的人有书信来往,想来有他不想牵扯其他人的原因。   宝真说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哥儿,在这个时代,一位哥儿独自出远门真不多见,除了需要胆识和能力,还得家里愿意放人。   那位哥儿有马骑,家境应该不普通,这样的人家不会让自家公子独自外出,所以他八成是替主家办事的手下。   普通的消息,写信即可,这个哥儿一路从京城来到漳县,点名道姓找杜云瑟,要说的事恐怕不简单……   秋华年正在思考,大门处又传来敲门声,他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杜云瑟和九九,而是一位牵着马的陌生人。   此时日过正午,阳光热烈刺目,门外的人却给人一种单薄到阴冷的错觉,仿佛一个永远照不到进光的幽深洞穴,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洞口,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危险。   秋华年愣了一下,看见他阴柔的五官,眉心的红痣,心中了然,让开门问,“这位公子可是从京中来找云瑟的?”   门外年轻的哥儿目光在秋华年脸上多停留了不到半秒,微微颔首,“我家主子让我送些东西。”   秋华年没有多问,请他进院,“云瑟在地里,我已经让人去叫了,公子进来等一等吧。”   “劳烦,叫我十六便好。”   十六在秋华年的指引下牵马进院,马厩还没有盖好,这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骏马只能委屈地拴在后面的施工棚子里。   十六默不作声,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座盖了一半的院子。   他从京中出发后,先快马到达靖山卫,暗中见过吴深,又替太子殿下办了几件事,才折返来杜家村见杜云瑟,算下来离京已经有二十多日了。   十六知道杜云瑟家境贫寒,他这一路上路过不少辽州的村落,对杜云瑟老家的情况有了一些预估,现在真的到了地方,却发现杜云瑟家中的情景比自己想的好不少。   秋华年随口客套,“家里正好在盖房子,前院这两天才盖好,后面的罩房和园子还在建,乱糟糟的别见怪。”   十六依旧沉默着,心中却已决定改变原本的计划。他打算在杜家村多住几日,好查清杜云瑟家境突然好转和朝中另外几波人有没有关系。   如何分析,如何判断,殿下自有道理,他要做的就是把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全部带给殿下,做殿下的耳目,殿下的尖刀,殿下的血盾。   而且,除此之外……   十六的目光再次不动声色地扫过秋华年的脸,在被对方发现前,无比熟练地消除了痕迹。   除了替殿下办事,突然想多停留几日,也与他在这世上寥寥无几的私心有关。   虽然十有八九仍是虚妄幻想,但他已经习惯了寻找,正如习惯了徒劳。   ……   一刻钟后,杜云瑟和九九终于回来了。   十六听到声音走出正房,杜云瑟穿着破旧的短衣,皮肤被太阳晒的微红,因为匆忙赶来,衣摆上还有一些未处理干净的泥渍,一副平平无奇的农人模样。   比起几年前侍奉太子时偶然见过的样子,如今的杜云瑟更加内敛、沉稳,如同一块已经精细打磨过的美玉。   想来年初京中那场声势浩大的变故,也改变了他许多。   杜云瑟看见出现在自己家中的十六,眉间微微蹙起,旋即松开,平静的让九九带春生出门玩。   待两个孩子走后,杜云瑟才上前问十六,“十六公子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十六直接说,“为我主人办事。”   秋华年想问问自己是否需要回避,杜云瑟却摇头阻止。   “我只是无权无势的一介书生,十六公子的主人的事,我与我家夫郎不敢多听。”   十六面无表情道,“杜公子不必紧张,我家主人如今每日谨言慎行,慎独省思,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事。”   “我来此处,只是替我家主人送一份贺礼,主人说——他与杜公子有同窗之谊,此番杜公子得中‘小三元’,他无法亲自道贺,深感遗憾,略备薄礼请杜公子放心收下。”   不等杜云瑟说什么,十六已经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锦盒,“这是我家主人自己用的贡药,杜公子请看。”   一旁的秋华年看清盒里的东西,瞳孔瞬间放大,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怕是早就发出了低呼。   密封性极好的分隔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整株完整的灵芝、一根足有拇指粗的人参,一小盒成色上佳的切片鹿茸。   秋华年这样的半吊子也能看出盒子里的药材品质多么优良。   这哪里是薄礼,真换算成银子,怕是能值千两,而且有钱都买不到这种品质的。   十六不怕杜云瑟拒绝,既然殿下认为杜云瑟会收下,那么杜云瑟自然会收下。   看见锦盒里的药材,杜云瑟垂下眼睑,遮住深沉的眸子,片刻后拱手道,“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请十六公子替我谢过你家主人。”   秋华年不好开口,只能略微焦急地看向杜云瑟,杜云瑟还是摇头,示意他安心。   十六合上锦盒放在一边,继续说,“主人让我办的事已经办完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杜公子能否通融?”   “十六公子请讲。”   “我离京后一路快马加鞭不敢耽搁,现在事情全部办完,想休整一番再回京,不知可否借贵舍小住几日?”   杜云瑟没有相信十六的借口,他曾听老师说,太子身边的暗卫都是专门训练过的,这些人大多是孤儿,从孩童时期就被送入宫内的教习所,早已脱离了常人的范畴的,哪怕断了胳膊腿他们也会坚持不懈地完成主人的任务。   十六是太子最得力的暗卫,他说自己快马跑久了需要休整几天,就和杜云瑟说自己不识字了一样荒唐。   十六未必不知道自己的借口十分拙劣,但对他来说,这都没什么关系。   他出行在外,代表的是太子的意志,杜云瑟对此心知肚明,只要他提出来,杜云瑟绝不能拒绝。   杜云瑟看向秋华年,秋华年愣了一下,点头道,“东厢可以腾出来,后面的罩房也有一间已经盖好盘了炕的,十六公子想住哪?”   东厢更大一些,但罩房在正房后面,相当于第二进院子,私密性更好,秋华年让客人自己来选。   “不必麻烦,我住罩房即可。”   家里就这样突然多了个人,秋华年有一肚子疑问,但都不是能当着十六的面能问的,只好先去收拾罩房。   幸好他此前就考虑过未来有客人来的情况,规划了两间罩房作为客房,也盘了小炕,不然此时根本来不及收拾。   小炕上已经铺了草席,秋华年取出多余的被褥和枕头放过去,又从主院搬了一个小桌,一把椅子,勉强凑了个能住人的样子。   收拾好后,秋华年觉得有些简陋,转念一想,十六穿着干练的布衣,应该是想低调出行,那自家低调接待也没什么不对。   十六看过罩房后果然没有多说什么,道了声谢就把行李放在了罩房中。   晚饭时候,九九和春生终于回来了,九九拎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小半篮指节大小的透明小河虾。   “我们在小河边遇到宝善叔带着云康捞虾,宝善叔分了我们一点。”   这种小河里的虾长不大,也没多少肉,只能炖汤喝或者炒成虾皮当零嘴吃,河虾捞起来费功夫,当天就得吃完,放到第二天就会臭了,所以杜家村的人不怎么爱捞它。   村后的小河水质清澈,河虾十分干净,秋华年把小河虾淘洗了一遍,和大米、玉米粒一起滚成粥,临出锅前撒入切的细细的小白菜和小葱,一道鲜虾玉米蔬菜粥就做好了。   他把粥盛出来,又切了一些小咸菜,拿了一叠椒盐豆腐干做佐粥之用,简单的农家晚餐便齐全了。   天气太热,秋华年做饭时一直开着厨房的门窗透气,他端着盘子转身,才发现十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到了前院,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   “十六公子?”   十六一言不发地伸手接秋华年手中的盘子,秋华年下意识递给他,十六转身端着盘子去正房的方桌。   这是……来帮忙的?   秋华年不明所以,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秋华年告诉九九和春生,十六是杜云瑟在京城认识的友人,途经漳县顺路会友,借住几天就走,对村里也是这样的说法。   十六不苟言笑,总是冷着一张阴柔的脸,九九和春生面对这位陌生的大哥哥有些发怵,不敢和他多说话,十六也除非必要从不开口,像影子一样难以被人注意。   晚饭过后,杜云瑟洗了碗筷,两人借口去棉花田里查看棉株的情况,终于有机会独处说事了。   明月高悬,村外的田地中空无一人,白日在此辛苦劳作的农人们都已回不远处的村子休息了,明日清晨,他们会再次回到田间,日复一日地耕耘收获。   杜云瑟将秋华年口述的棉花种植方案执行的很好,每一个注意事项都到位了,月色中三亩棉花不密不疏地整齐排布,一朵朵红色的花朵在夜晚依旧鲜明,待到秋日,这些花朵全部变成硕大的棉桃,棉花就可以丰收了。   秋华年蹲下凑近观察了几株棉花,发现已经有了棉铃虫啃咬的痕迹。   棉铃虫是棉花的天敌,它们以棉花茎叶与棉桃为食,在棉花开花结桃期最为活跃,一旦处理不好,棉花就会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   如何防治棉铃虫是从古至今所有棉农面临的难题,古代只能采取人力驱逐、灭杀虫卵等物理方法,现代科技发明了对症的农药,但农药价格偏贵,喷洒多了还会引发其他问题,不能适用于所有情况。   一些经验丰富充满实践智慧的棉农们经过不懈探索,在现代生物化学理论的支持下,发明了原材料简单易得的生物酵素除虫法,这也是秋华年准备应用的。   “家里的生物酵素已经做好了,族长家和云康家也学着我做了,这几天抽空去买些醋渣子回来,预备着驱虫。”   防过几波棉铃虫,棉花种植过程中的大挑战也就差不多全结束了。   杜云瑟把秋华年扶起来,两人一起在夜色中漫步,清亮的月光洒在田间小路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那个十六,是宫中的侍卫吗?”   “嗯?”杜云瑟不知道秋华年是怎么没人提醒就看出来的。   “他的日常举止动作都太……太规矩了。”秋华年不知该怎么形容。   秋华年穿越来见过的权贵人家的下人不多,只有桃花镇宋举人家的和襄平府祝家的,那些受主家看中的仆役大多都有几分独到之处,可与十六一比,根本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加上十六送来的药是上好的贡品,十六的主人还随文晖阳这样的大儒学习与杜云瑟同窗过,杜云瑟却从不提自己还有同门师兄弟,那位神秘的出手阔绰的“主人”的身份已经锁定在了很小的范围内。   杜云瑟颔首确认了秋华年的分析,“十六之主,是东宫储君。”   嘶——秋华年感觉牙有点疼。   他终于明白下午时候杜云瑟为何是那样的反应了。   秋华年不了解京中局势和皇室风云,但他知道被此波及到的杜云瑟和吴深,以及他们背后的文晖阳与吴定山大将军。   太子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未来的天下至尊,身份何其尊贵难言,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个位子争到血流成河。   但太子同时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职业,太子不完全等于未来的皇帝,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地位不稳,被训责、被软禁、被废掉、甚至丢掉性命。   当父亲成为天下之主,儿子成为未来的天下之主,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往往会变形变质,成为夹杂着防备、审视、嫉妒、疯狂的扭曲之物。   当今圣上还不到五十岁,能征善战,身强体壮,远不到迟暮的时候。   而太子却已经二十多岁,如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辉,不能再被看做一个可爱的、优秀的儿子了。   皇帝膝下除了太子,还有许多如虎似狼的皇子,他们已经坐到了皇子的位置上,对太子之位不可能没有半点想法。   这样的局势下,太子最终一朝不慎被软禁东宫,还连累了一众支持者,被皇帝亲手剪除了所有羽翼。   就连吴定山这样战功累累的定国大将军、先皇后的亲表哥,文晖阳这样名满裕朝的当代大儒也无法逃脱。   皇帝不上不下的迟迟不废太子,让所有人都处于一种极其尴尬且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个时候太子身边的十六突兀出现在辽州,来杜家村见杜云瑟,虽然除了送药外什么都没做,但还是令人不安。   “云瑟,我一直没有问你,你……支持谁?”这般大逆不道的危险话题,也只有在深夜无人的田野间才敢说出口。   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因为替太子说话被软禁,太子的表弟吴深又与杜云瑟交好,乍看起来,杜云瑟应该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   但秋华年还是要听杜云瑟亲口说一遍。   杜云瑟没有觉得这不是秋华年该知道的事。他与华哥儿夫夫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华哥儿又无比通透聪明,这些事情告诉他,他们才能更好地携手穿过眼前的风雨。   杜云瑟沉声道,“我身为人臣,永远只忠于裕朝明君。”   君王,只有一位。   秋华年想问什么,一道思绪划过脑海,将嘴边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他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你礼待十六,交好吴深,是因为……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与太子……”   杜云瑟说,“太子被软禁在宫中春和殿,由禁军日夜看守,若非圣上默许,他不可能知道我得中院案首,更不可能将十六派出宫。”   “而且,估算我院试放榜的时日以及朝廷官驿的速度,十六多半是去了一趟靖山卫,返程时才来的杜家村。”   “太子派十六去靖山卫?”秋华年立即想到了吴深信里说的,边境鞑子异常的兵刃与粮草。   “吴深是太子表弟,边境又起战事,太子担忧表弟,受先皇后感召派暗卫出宫送药,就算被人知道了,也没人敢挑这个刺。”   裕朝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与先皇后有关的一切都是元化帝的逆鳞,哪怕他现在越来越偏宠康贵妃,也没人敢拿自己的前途去试一试。   ——就连康贵妃自己,不也是因为与先皇后长得像,才被平贤王从民间选入宫中,得到了如今的一切吗?   秋华年听杜云瑟言简意赅地讲完先皇后、太子、康贵妃与平贤王的事情,撇了撇嘴。   “人早就走了,关着她唯一的孩子,找一位替身表演深情,玩弄帝王权术,这样的深情有什么意义?”   杜云瑟本该立即告诫秋华年此话不可再说,也绝不能在别人面前表露出分毫,可他却沉默了。   杜云瑟曾经不能理解元化帝把先皇后当做触之即死的逆鳞般的深情,认识秋华年后,才渐渐明白。   有的时候,一位帝王的九重冠冕之下,依旧藏着一个普通人的灵魂。   但真因为明白了,才会不认同元化帝在此事上的诸多做为。 第41章 梅家   将已逝爱人的名字与爱意安在一个与她相似的人身上,哪怕其中有许多内情,也是对逝者的亵渎。   杜云瑟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做这样的事,所幸,他也不是帝王,而华哥儿会一直好好在他身边。   “十六带来的鹿茸与灵芝正好能配顾老大夫开的药方,回头我去城里把其余药材买齐,越早开始用名贵药材温养,效果越好。”   十六送来的药材,确实解了杜云瑟的燃眉之急,但也让他更深刻的意识到,自己作为一枚棋子,一举一动全都被那对天家父子掌握着。   秋华年刚在府城查出身体底子虚弱,十六便带着药材从京中出发了,这既是示好与体恤,亦是一种隐晦的提醒与警告。   太子在向他暗示自己尚未完全失去圣心,也在暗示圣上早就将杜云瑟拨入了自己的阵营,杜云瑟是聪明人,所以十六只用送到药材,其余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做。   君命难为,圣心莫测,不是臣子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杜云瑟只能努力在这场以天下为棋盘的棋局中不断证明自己的价值,走对每一步路,抓住风险背后的机遇,带着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就算有了主药,剩下的药材也不便宜。”秋华年感慨。   精算细算下来,新房子连同家具、陈设这些软装一共需花费二十二两银子,远远超出了十五两这个在村里盖砖瓦房的预估价格。   不过贵有贵的道理,秋华年设计的这座两进大小还带园子的宅子,也远不是村里常见的砖瓦房能比的。   祖宅是家族的根基,一次性盖好,往后几十年都能受益,这钱虽然花的多,但也花得值。   之前家里的二十七两银子只剩下四两了,不过这二十来天高粱饴又赚了四两多银子,弥补了空缺,有花有赚,不至于陷入财政危机。   “灵芝和鹿茸不能多喝,顾老大夫的那个方子三天喝一副,十六送来的够喝很久了,先花二两银子配十副的药吧,喝完了再说。”   都说久病成良医,秋华年虽然还未“久病”,但已经把顾老大夫开的几副药方上的药材价格摸清楚了。   “华哥儿别不舍得,你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秋华年笑着嗯了一声,在夜色的天地间投入杜云瑟怀中,聒噪的蝉鸣包裹着他们。   杜云瑟舒展双臂,紧紧搂着秋华年,仿佛忘了这是在室外,忘了根植于心的克己守礼。   秋华年早已无声无息地改变了他。   ……   十六一直住在后面的罩房,秋华年几人都不去打扰他,他也只在吃饭时到前面来,每次手里都会带一些猎物,有时是兔子,有时是狐狸,让秋华年攒了好几张皮子。   有天傍晚,秋华年一直没等到十六来吃饭,正打算去后面看看,十六突然拖着一只半大的野猪从后面进来,野猪有成人怀抱那么大,脖子上的伤口还涓涓流着血,显示着十六一击便精准毙命的好身手。   野猪都是成群活动的,杜家村后山里可没这么大的野兽,秋华年知道十六肯定去了什么更远的地方,目地八成不是为了猎野猪,不过他没有多问。   小野猪肉少,处理后只得了五十多斤,好处是肉质鲜嫩,不会像成年大野猪那样肉柴到嚼不动。   夏天天气炎热,没有冰箱肉类很难保存,这五十多斤肉秋华年给自家做了十斤肉干,留了五斤自吃,五斤分送给村里关系好的人家尝鲜,余下三十多斤全都拿到镇上卖了。   小野猪都是跟着大野猪走的,清福镇能猎到小野猪的人可不多,三十多斤肉很快就卖完了,价格比普通猪肉还要贵上一些。   野猪肉四十文一斤,心肝肺和下水十五文一斤处理,共得了一两半银子。   十六没有管秋华年怎么处理自己带回来的猎物,依旧是只在饭点出现。   就这样过了几天,秋华年正在书房里信笔画画,魏榴花突然火急火燎找了过来。   秋华年见她满头热汗,请她坐下转身倒水,“你先缓一缓,慢慢说。”   魏榴花却等不得,稍微喘了口气便急切道,“华哥儿,我公公婆婆他们回来了!”   秋华年眼睛一挑,赵氏他们回来了?   当初院试过后,杜云镜一家恶人有恶报,被冯学政府上的下人强行留下,筹备杜云镜与李故儿的婚礼,如今二十多天过去,那婚礼想来也该完成了。   “全都回来了?”   “全回来了,杜云镜、李故儿和福宝都在,坐着骡车从漳县方向来的。我一个关系好的邻居恰巧碰见,赶紧回村告诉我,我才能先一步出来,这会儿他们估计已经到家了。”   魏榴花过了几个月舒心日子,现在又要回到解放前,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她知道婆婆一行人在府城遭遇了什么事,因为孟富月的推动,村里大多数人也都知道,以赵氏的脾气,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绝对会关起门来拿老大一家出气。   魏榴花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华哥儿,这是我这几个月买卖甜菜根、做针线攒的一两三钱的银子,他们一回来,这钱在我手里肯定保不住,我能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魏榴花当着秋华年的面把银子抖出来,数过一遍后重新装好。这些钱是她一枚铜板一枚铜板的攒起来,换成银子藏好的,全都是她和柚哥儿未来的依仗,绝不允许任何人抢走!   秋华年点头,“放在我这儿吧,等你方便的时候再取。”   魏榴花解决了钱的问题,又急急忙忙往家里跑,柚哥儿还在家,那群人回来了,她真不放心孩子!   赵氏一家人挤在一辆骡车上回到了村子,去时各有心思,志得意满,来时却全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故儿梳起了头发,做着妇人打扮,临进村前,赵氏嘴唇动了动,像是想骂李故儿,或者叫李故儿遮脸藏起来,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短短二十几日,她像苍老了十多岁,脸上尽是沧桑。   看见杜家村房屋的轮廓,杜宝泉长长叹了口气,颤声道,“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杜云镜却依旧阴沉着脸,目光死死盯着滚动的车轮,把本来想闹一闹的福宝吓得不敢发出声音。   杜家村,有杜云瑟在的地方,会有他的立足之地吗?   杜云镜能感觉到,一路上遇到的看着他们一家的村人们的目光都很奇怪,满是看戏和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也难怪,杜云瑟早就回村了,怎么可能容得下他?恐怕早就将府城之事添油加醋的传遍了村子。   杜云镜以己度人,对杜云瑟恨到巴不得生啖其血肉,他急怒攻心,羞愤恼恨之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夫君,你还好吗?”李故儿柔柔地拿出帕子给他擦拭。   杜云镜用力抓住李故儿的手,将她白净的手腕掐出青紫色的痕迹,李故儿仍一声不吭。   杜云镜就着李故儿的手蹭了蹭唇角,血迹团开,让他的脸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他用这样的脸轻轻笑道,“娘子放心,无妨。”   ……   杜云镜一家人回家后便闭门不出,村里人虽然想看戏,但也不想主动找麻烦,全躲得远远的。   秋华年不知道这家人如今的情况,也懒得知道,有族长盯着,魏榴花不至于吃亏,任凭他们闹腾,都影响不到秋华年如今的生活。   秋华年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棉花防虫上,醋渣子已经从县里买回来了,黄二娘的调料铺子已经盘给了别人,但不影响他们买醋渣。   秋华年把族长家和云康家要用的合在一起买了,因为需求量大,调料铺子的掌柜答应他们每隔十天从县里送一趟醋渣到杜家村,省了来回跑的功夫。   除了买醋渣子,秋华年还做了几个简陋的喷壶装置,用来给棉花喷稀释的生物酵素。   没有塑料,喷壶的喷水口只能用木头做,这是个细致活,好在不费力也不着急用,秋华年每天折腾一会儿做了四个出来。   橡胶管子是不可能有的,秋华年只能用反复洗干净的猪小肠代替,两段用麻绳紧紧拴住,防止漏水。   这么一来,现代的加压式喷水壶肯定行不通,秋华年做了一个连动式的动力机关,操作的时候,把液体加入刷了桐油的木头水箱里,脚下踩着水箱旁的踏板,就能让水流向上冲入管道,从喷水口喷洒出去。   这种喷壶装置没有现代的高压喷水壶喷的远,但肯定比人工洒水节省力气且均匀的多。   从打算种棉花开始,秋华年就一直在琢磨喷壶装置怎么做,每一个设计都是自己总结归纳失败经验后确认的,最后的成品可谓凝聚着他的心血。   十六对秋华年做的喷壶装置和种的棉花很感兴趣,秋华年实验喷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静静看着。   秋华年见他久不说话也不离开,主动开口,“十六公子想试一试?”   总不能是十六童心未泯想玩水枪了吧!   十六摇头,对秋华年说,“你很聪明。”   这几天他亲眼看着秋华年一点点调整细节,最后成功做出了这个十分机巧的装置。   秋华年没想到十六这么冷的性格,居然会如此直白的夸自己,愣了一下才谦虚道,“微末小技罢了。”   十六却说,“你愿意我将此事禀告给我主人吗?”   禀告给太子?一个喷水壶,何须惊动这样的人物?而且十六真想禀告,他难道还能阻止不成,何必多问这一句?   秋华年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十六了。   “除了水壶,还有棉花。”十六罕见的多说了几句,“如果你所言为真,按你的方法漳县的气候能丰产棉花,我主人可为你请封县主。”   “……”   秋华年被十六的话砸蒙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先想哪个。   首先,秋华年最近从未提过棉花丰产之类的话题,十六知道这个,恐怕暗地里调查了不少与他们有关的事。   其次,棉花种植法的价值虽然很高,但他一介草民,根本不可能因此就获封县主,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贵族爵位。   想要达成此事,十六的主人,裕朝的太子殿下一定要出不少力气,十六和太子的关系比他想象的更亲近。   最后,他和十六又有什么关系,怎么十六这样的人突然会说这么多,为他考虑这样的事了?   秋华年没有掩饰自己的疑问,十六却不做解释,继续问他,“你意下如何?”   秋华年只能说,“我研究如何种植棉花,编写农书,为的是将此法无偿传授给天下万民,让更多百姓用得起棉花,行得正坐的端,十六公子禀告与不禀告都无妨。”   十六点头,“我再留三日,看你除虫后便离开。”   “……”连他计划三天内首次试验生物酵素除虫法都知道,秋华年可算明白十六一直在忙什么了。   十六转身离开,秋华年犹豫一瞬,叫住了他。   “十六公子,我不会违心说我真的不想当什么县主,但是没有它我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如果此事对你来说勉强,有可能危及你自己,请不要强求,保重自己更重要。”   “……”   十六没有回头,好几次秋华年都觉得他会说点什么,可最后,他只是脚步略显急促地离开了前院。   秋华年看着他鬼魅一样无声无息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酸涩与难过。   ……   直到回到后罩房,十六才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脏,这个地方,原本以为早就不会痛了,现在却一下一下猛烈锤击着他的身体。   那不是新伤,而是经年累月前的旧痛从未离开,尘封多年后突然被一句久违的关心唤醒,正在不甘地四处叫嚣。   秋华年……   十六不知该如何看待他,看待这位很可能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位血亲的人。   他想找的其实不是他,可他的长姐已经在遭受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后化为一摊白骨,至死也未等到亲人来寻,煎熬到了最后一刻。   那时候的他还在宫中的教习所熬着日子,忍受着严苛的训练与责打,学会忠诚,学会舍生,成为一道致命的影子。   教习所经验老道的管事们从不会看错人,他确实已经成了一只听话的鹰犬,愿意为主人的命令付出一切,只有这样才能离开那里。   他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一只忠心的狗不会叫那样的名字。   但他心中依旧有一个拼命隐藏起来的奢望,那就是寻回梅家灭门惨案之前,因为去城外进香所以不知所踪的长姐,那是除了他之外梅家唯一一个尚有可能活着的人。   他找到了,但来迟了,迟到了整整十三年,久到连幻想都无法救回她。   她留下了一个孩子,是一个与她长得很像,聪明勤奋,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的小哥儿,身上没有半点来自卑劣父族的影子。   但十六还是不想承认他,他固执地不想把梅家的一切告诉这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可当意外听见秋华年的关心时,他竟如此无措的心痛……   十六正在闭目平复不该有的情绪,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异样的动静,他眼神一厉,飞速转身,手已经摸上了袖中的暗剑。   “你?”   看到身后的人是秋华年家那个叫春生的小孩后,十六不动声色地收回暗剑,问他来做什么。   春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虽然十六这几天表现的很平和,但春生还是有些怕他。   不过为了心中的愿望,春生还是鼓足勇气来了。   “十六叔叔,你、你可以教我怎么捕猎吗?”   十六来之前,能套到兔子的孟武栋是春生最崇拜的对象,十六来之后,这个对象迅速换人了。   十六本想直接拒绝,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你为何想学打猎?”   “如果我能像叔叔一样每天都猎到那么多猎物,就可以换好多钱,像姐姐一样帮家里赚钱,华哥哥就会继续宠我,大哥也不会逼我读书了!”   十六眉头一皱,冷声问他,“你觉得秋华年对你不好?”   “没有!”春生一听瞬间急了,“我才没有说华哥哥不好!只是、只是家里每个人都很厉害,我不会做饭,不会绣花,读书还不如云康,我、我……”   春生带着哭腔喊道,“我这么没用,华哥哥以后说不定、说不定就,就想要更厉害的小孩了。”   “……”   十六在刀光剑影间拼死搏杀过,又在尔虞我诈的宫中浸染多年,稍微露出一点脾气,就足以吓哭普通孩子。   他反应过来后稍微收敛了一些,虽然努力想柔和起来,声音却还是冷的。   “你的两位兄长都不是这样的人,你这个年纪,还是用心读书吧。”   春生垂下了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却依旧固执地不肯离开。   十六看着他,恍惚间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遭逢巨变之前,他也是这般天真冲动,在家人的宠爱中不知世事,每天仅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烦恼,说出来逗得长姐捂着帕子轻笑。   也是这个年纪,七岁那年,边关突兀失守,十六的祖父作为守将战死城墙,梅家全族被敌军屠杀,战报送到朝中,祖父被定了玩忽职守之罪,逝者无有哀荣,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也被没入宫廷,从此失去了名姓。   十六看着春生,他是如此的天真,如此的愚蠢,如此的让人想产生一种冲动。   “打猎,不过是猎些野兽,换些许银钱,不值得我教。”   “那叔叔想教什么?”春生激动到呼吸急促。   十六抛出袖中的暗剑,如水刀光闪过,在春生脚边入地一尺。   “杀人。” 第42章 赵氏   杀、杀人?   春生咽了口唾沫,四周张牙舞爪的恐惧感终于击溃心神,将他团团包裹。   他的脚后推了半步,几乎要夺门而逃,但在最后一秒钟,他控制住了自己。十六的神秘与强大令人恐惧,却也令人血脉喷张,激动兴奋。   春生有一种天然的直觉,他知道十六不会真正伤害自己,这个认识支撑着他为了心中的向往坚持下去。   “学会杀人……有什么用吗?”春生艰难地问。   十六沉默片刻,“或许无用吧。”   “嗯?”   “杀人本身是无用的,只有你想守护处于危险中的什么事物,或者你效忠的人需要你去杀了谁时,它才有价值。”   “……”   春生心头那团颤动的火焰突然熄灭了,不再那么激动,也不再那么恐惧。   他年幼的有限认知告诉他自己,他并没有什么处于危险中的想守护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效忠的人,杀人对他而言,好像确实毫无用处,他也根本想不出自己需要杀了谁。   春生畏惧而喜爱地看了眼脚边的利刃,最后问道,“如果真的想学,要怎么学呢?”   十六看着春生,“带你离开辽州,改名换姓,每日练武十个时辰,不学有所成不许见任何外人,不许踏出院子一步,十年之内应当会学有所成。”   “……”   春生惊惧到连话都不会说了,他接连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碰到门槛后,突然猛地转身跑向前院,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赶一般。   十六淡淡的看着他的背影,等春生进入前院,才自顾自开口,“你进来吧。”   藏在隔壁罩房里的秋华年摸了摸鼻子,讪讪走了出来。   春生悄悄跑到后院去找十六,秋华年很快就发现了,他赶来的时候,十六和春生的对话才刚开始。   秋华年本该直接打断他们,道歉后带走春生,但当时春生正好说到自己的心事,为了知晓春生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秋华年犹豫了一下。   这一犹豫,屋内两人的话题就像脱缰之马一样跑出了十万八千里,让秋华年想打断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春生被吓跑时,秋华年赶紧藏进了还没装门的隔壁罩房,好在春生离开时六神无主,没有发现异常。   但以十六的身手,恐怕早就发现秋华年在外面了。   秋华年尴尬地看着十六,“小孩子不懂事,让十六公子费心了。”   十六淡淡道,“无妨。”   秋华年轻咳了一声,“之前家里的事太多,难免疏忽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春生的心结,之后我会和孩子们聊一聊,让春生不再打扰你的。”   十六上前两步取回自己的暗剑,擦拭过后合入剑鞘,“你们若舍得,我说的也未尝不可。”   “什么?”   “杜家已有杜云瑟这样的经纬韬略之才,其弟读书天赋远不及兄,沿其道路前行只会拾人牙慧,平庸无成,不如另辟蹊径。”   “如果杜家兄弟二人未来能文成武就,你也能轻松许多。”   “……”   秋华年总觉得十六现在和自己讲话十足像一位严肃挑剔的长辈,明明十六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也就比秋华年大个六七岁。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东西太久远了,春生才多大,有的选何必让小孩子吃苦呢。等他长大明白了,他想走什么路我不会拦着,他想平稳幸福的度过一生我也不会逼他。   “你……”十六欲言又止。   秋华年没有等到下文,十六沉默不语了片刻,突然把手中的暗剑丢给秋华年。   秋华年慌忙接住,暗剑长约尺半,低调的鲨鱼皮剑鞘摸起来很有分量感,方才秋华年已经见识过它锋利如水的刀光。   “此剑无名,可削金断铁,留着防身吧。”   十六的态度,摆明了不容推辞。   秋华年下意识观察这预料之外的馈赠,越看越觉得不凡,“这样的宝剑怎会没有名字?”   十六顿了顿,垂眸道,“它从此跟着你,你为它取名吧。”   “……”   秋华年想了一下,“我不会给兵刃取名,今日正好是小暑,过后便入伏了,天气炎热,万物旺发,急如烈火,是个好寓意,就叫它伏暑剑如何?”   十六点头,“你决定便好。”   ……   秋华年把伏暑剑拿回正房收好,从厨房取了两碗白面打算包饺子。   南方小暑有“食新”的习俗,会在这一天将新割的稻谷碾成新米,祭祀过五谷大神和祖先后食用,北方农作物成熟的没那么快,赶不上吃新米,但很多地方也有在小暑有吃饺子的习惯。(注1)   饺子开胃解馋,还形似元宝,有招财进宝的意思,入伏后人们食欲不振,正适合吃一顿饺子安慰脾胃。   秋华年懒得去镇上买肉,从园子里割了一大把翠嫩的韭菜,配上炒散的鸡蛋和早上云康送来的小河虾,加入少许盐搅拌成馅,鸡蛋的黄色与韭菜的绿色夹杂在一起,全都簇新鲜艳,只看馅料就让人食欲大开。   看见秋华年打算包饺子,九九放下针线洗手过来帮忙,九九的手很巧,秋华年稍微指点了一下,她就包出了像模像样的元宝状的饺子。   九九一边包饺子一边问,“华哥哥,春生一直在东厢房里不出来,他这是是怎么了?”   本来春生这几天的别扭劲都快过了,结果又突然这样了。   秋华年笑了笑,“春生刚才悄悄去找十六,被十六吓到了,没什么大事。”   九九听了咬着下唇道,“华哥哥明明都说了不许打扰十六叔叔,他怎么这样!”   九九虽然有些气恼,但眼中的担心却遮掩不住。   九九心细早熟,早就从两位兄长的态度和十六的日常行为中看出十六身份不简单,绝不会只是一个路过借住的故友。她心里既气春生不听话,又怕春生惹了什么祸吃了亏。   秋华年用沾着面粉的手指点了点九九的鼻尖,留下一个白印,九九赶紧抬起手背去擦,脸上那超出年纪的忧思瞬间消失了。   “小孩子不能总皱眉,长出皱纹的话戴花就不好看了。”秋华年笑眯眯地说。   九九鼓了下脸,长长叹了口气,“春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秋华年失笑,“你说的好像自己已经长大了似的。”   “我也想早点长大,这样就能去更远的地方了。”   “九九想去哪?”   九九摇头,“我还不知道,就是不想一直待在一样的地方,我想去京城、去南边、去许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认识许多不同的人。”   秋华年从九九口中听出几分孤独感,他突然意识到,九九的好朋友存兰好几天不来找九九玩了,魏榴花和柚哥儿如今又出不来,云康差着性别和年纪没有共同话题,春生还闹别扭不理人,九九这几天一直闷在家里一个人读书和绣花,难怪会心情低落。   秋华年试探着问,“九九怎么不去找存兰玩?前几天哥哥不是刚给你买了一本花样子吗?你去找存兰挑一挑,有喜欢的绣出来多好。”   九九摇头道,“我过几天再去,一直去不好。”   “这是怎么了?”秋华年不明所以,他们和族长家的关系明明不错,九九是遇上什么事了?   九九不想多说,“华哥哥已经很忙了,别为这些小事操心了,真的没什么,我会处理好的。”   秋华年见九九不想说,没办法强求,只能先包饺子,回头再找机会打听。   ……   晚上吃过一顿味道鲜美的饺子后,第二天秋华年决定开始实操生物酵素除虫法。   这是第一次实践操作,秋华年不能躲懒必须到场,好在喷洒生物酵素的最佳时间在下午五六点,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用骡车把稀释过的生物酵素液体和几个喷水装置拉到田边,许多听到动静的村民们都来围观。   最早秋华年家把所有旱地换成水地,全部用来种棉花时,大家都不太看好,有些心酸嘴尖的人还在背地里说过闲话。   但现在几个月过去,眼看着秋华年家地里的棉花越长越好,已经开出了花朵,许多村人们的心思开始变了。   不少人已经打算好了,如果今年秋华年家和另外两家试种的棉花能够丰收,他们来年一定要和华哥儿打好关系,也学着种棉花。   是以秋华年家这边动静一传出来,有想法的人家全都呼前喊后跑来打探情况。   “华哥儿他们从车上卸下来的那个大木箱子是干什么的?旁边怎么还连着猪肠子?”   胡秋燕也在旁边看着,如果秋华年今天试验成功,他们家和族长家的地也要跟上了,啃食棉花茎叶的棉铃虫已经多了起来,再不防治,等它们咬坏棉桃就来不及了。   胡秋燕给旁边的人解释,“那是华哥儿做的喷水的装置,比手洒的均匀,华哥儿说喷上他特制的水后,棉铃虫就不咬棉花了。”   棉铃虫这东西遍布全国,对棉花的危害最大,但也会啃食玉米和蔬菜的茎叶,村人们对它并不陌生,听胡秋燕这么说,大家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对此胡秋燕没有过多解释,反正华哥儿已经开始试验了,很快事实就能摆在眼前,比说一百句都有用。   虽然早就完全相信了秋华年,但胡秋燕还是有些激动和忐忑,毕竟一旦成功渡过防虫这一关,棉花的丰收就近在眼前了,她之前算过,哪怕按亩产一百八十斤、一斤棉花卖一百六十文算,一亩棉花也能赚接近三十两银子了!   他们家卖几年的鱼也到不了这么多啊!   胡秋燕热切地看着不远处地里笨重的大水箱,华哥儿已经答应过了,只要错开时间,他们家和族长家都能免费借喷水装置用,唯一的花销是猪小肠坏了得自己补上。   华哥儿不要钱,胡秋燕心里却过意不去,他们家占的便宜已经够多了,可惜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自己也不像魏榴花那样有好手艺,除了送鱼送虾外找不到别的补偿方法。   几米之外,秋华年站在地头,指挥着杜云瑟和雇来帮忙的人调试装置,他的身体还没养好,杜云瑟禁止他上手帮忙,只用动嘴就行。   胡秋燕看着秋华年单薄的身影,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想法。   她娘家有一门远亲住在在辽州更北边,以挖人参为生,能入药的人参得长够至少三十年,寻找不易,但人参籽却是每年都结的,也是一种大补的药物,可以安神补气。   新鲜的人参籽保存和运输不容易,一般都是就近卖掉,除了原产地,其他地方容易买到假货。胡秋燕打算回头问问秋华年需不需要人参籽,如果需要她可以帮忙牵线,买到最好的原货。   ……   稀释过的生物酵素被倒入大木箱,雇工拿着喷头,按秋华年说的匀速踩动一侧的踏板,水流开始向管道涌动,几秒钟后喷出喷头,划出一道弧形水线,均匀喷洒在棉花上。   第一次看到这种神奇的装置,人群中不由自主发出一阵欢呼,秋华年也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他已经在家试过喷水装置了,但实战时顺利运行还是不一样的。   秋华年抬起手掌遮了下不那么刺眼了的日光,想看得更清楚些,头顶突然投下一大片阴凉。   他转头看去,十六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手中撑着一柄油纸伞,伞面倾斜,为秋华年隔开了日光。   秋华年愣了一下,“谢谢。”   十六冷着脸嗯了一声。   “……”   秋华年觉得,十六其实没有乍看上去那么阴冷可怕,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甚至有点像上辈子二次元中挺流行的三无傲娇属性人设。   大多数时候无口无心无表情,少数时候有些情绪波动,也傲娇地不肯承认。   秋华年忍住笑意,以防十六发现自己古怪的想法。   两人在地头互动的一幕落入了周遭围观的村人们眼中。   在家里平安无事的躲了几天,终于补上了府城一行的噩梦,又重新抖擞起来的赵氏混在人群最后面,看见秋华年身边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哥儿,忍不住问,“那个撑伞的哥儿是谁?”   前面的人忙着看田里的动静,没有回头,想都没想直接说,“那是华哥儿家的客人,据说是云瑟的故友,住了有几天了。”   故友?一个哥儿?还住了几天?   赵氏心头一跳,眯起眼睛想看清那个哥儿的样貌,可惜迎着太阳看不清楚,只知道年纪不大,长相也不会很差。   赵氏抿了下嘴,瞧着金贵的站在地头一指头活都不干的秋华年,一个歹毒的计划在嫉恨中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说:   注1:部分习俗参考网络   十六:苦大仇深纠结认不认外甥   秋华年(暗戳戳):好耶,三无傲娇美少年   说一下年龄,梅雪儿比十六大一轮十二岁,长姐和幼弟弟的组合,十六比秋华年大八岁,小舅舅和大外甥 第43章 破坏   赵氏想起自己在府城经历的一切,心中依旧含恨。   学政府的管事以帮办婚礼为由,将他们一家带走,安排在一处别院里,看似安排了好几个人照顾帮忙,实则是把他们软禁了起来,以磋磨他们为乐。   那个管事每隔几天就要来带着赵氏出去,美其名曰是帮她挑选各种婚礼用品,实际上还是折腾人,一切东西全都挑贵的、挑多的买,她一旦露出点不乐意,便会换来绵里藏针的恐吓和苛待。   赵氏开始还想闹一闹,结果每次闹完后,换来的都是变本加厉的折磨,渐渐地再也不敢了。   后来她千方百计的打听,才知道这位管事与他们之前租住的那户主人家有点交情,帮忙办婚礼这件事,都是管事专门提醒学政的,为的就是借机替友人出气。   赵氏知道了原由也没有好办法,他们被放在别院根本见不到学政,真就算见到了,学政也不见得会按她所愿的那样帮忙。   直到掏干净了赵氏一行人兜里的最后一分钱,那管事终于肯放他们离开府城,赵氏咬牙当掉了自己的银镯子,才换来了回程的车费。   回到杜家村的头几天,赵氏还时不时在夜间惊醒,就怕又要被管事变着方儿的戏弄。   她好不容易缓好了这些毛病,回过神时,才发现杜家村的日子也没有以前那么舒心了。   之前赵氏因为家境优渥,又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在村里一直是众人巴结奉承的对象,走到哪里都仰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老母鸡。   但现在随着她做的坏事的败露,以及秋华年一家的崛起,原本围在赵氏身边奉承的那些人渐渐消失了,本就看不惯赵氏的坏脾气的人也将态度表露得更明显了,这让赵氏在村子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不舒心。   与村里人的相处不如以往,自己家里的日子也发生了变化。   之前赵氏在家中说一不二,大儿媳魏榴花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但他们去了几个月后,魏榴花不知为何越来越有主意有底气了,赵氏说的话一概不听,有时甚至会和她对着干,气的赵氏气不打一处来。   她倒是想整治魏榴花,但现在家里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她的宝贝儿子杜云镜可不能干活受委屈,全家都指望魏榴花与云湖干活挣钱,魏榴花真的强硬起来,赵氏一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赵氏想回过头来折磨李故儿,李故儿去府城走了这么一趟,比之前可机灵的多,滴水不漏地躲着她的挑刺,实在躲不过。就又拿学政吩咐的“善待”出来说事。   赵氏这次是彻底怕了学政相关的一切。每每听到这两个字,就会激起恐惧的记忆,气焰瞬间弱了下去。   赵氏回忆着自己这半年里的经历,发现一切不顺心的开端,都是从秋华年身上开始的。   自从福宝推了秋华年一下,秋华年突然硬气起来之后,他们一家就一直在走下坡路。   与之相对的,秋华年家里反而越来越好,赚到了钱,考中了院案首,这次他们回来,连足有两进大小的城里样式的砖瓦房都盖起来了。   自家的不幸让人难受,仇人的发达更令赵氏妒火中烧无法控制情绪。看着秋华年一家生活幸福,赵氏比自己受苦还要难受。她与两个亲生儿子,底子里本就是一脉相承的性格。   赵氏吸了口气,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不信秋华年能一直这么得意下去。不过是一个两斗高粱换来的下贱小哥儿。凭什么能有今日?   她现在知道杜云瑟有多厉害了,襄平府走了这么一遭后,赵氏一个农村妇人终于对学政、对官员阶级有了深刻的认识,同时也知晓了杜云瑟当初跟着走的那位老师到底是怎样的大人物,杜云瑟这些年在外面有多么风光。   赵氏深恨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是自家儿子的,也自认为对杜云瑟有了深层的了解。   杜云瑟这样一个前途无量、背景深厚的年轻男人,凭什么看得上秋华年这样一个乡下长大的哥儿。城里的老爷们大多三妻四妾,秋华年不过是一只运气好占了位子的土鸡,她就不信杜云瑟会没有别的心思。   说不定杜云瑟在外面的那些年早就有了得意的人,现在不过是回乡后条件有限暂且将就罢了。   那个据说远道而来来找杜云瑟的年轻哥儿。恐怕就是这样的来头。   否则一个哥儿,千里迢迢来到男人家里,非亲非故住着不走,是什么道理?   赵氏想把这些话散播出去,让秋华年家闹起来,也让村里人的注意力从自家身上转移。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一旦成了,不但可以让秋华年变得不幸,也可以让自家日子过得舒坦些。   赵氏躲在最后面想着这些阴谋诡计,被人群围住的田里喷洒工作正在有序不紊地进行着。   为了多储存一些液体,水箱的体积比较大,无法随身背着行动,帮工每喷洒几米远的范围就得挪动一次水箱,不过比起提着桶手动喷洒,这样的效率已经很高了。   秋华年默默计算着时间,四个喷水装置一起使用,半个时辰就能喷完一亩地的棉花,三亩地一天就可以全部干完。   确保喷水水装置没有问题,帮工们的操作也变得熟练了起来后,地里就没有秋华年的事了,杜云瑟催秋华年回去休息。围观的村人们也陆续离开,赵氏收回怨毒的目光,混在人群里面悄悄的走了。   她要回去好好谋划一下,争取一次性就弄倒秋华年。   在赵氏看不见的地方,十六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   太阳落山之后,杜云瑟和帮工们才忙完把喷水装置用骡车运了回来,三亩地已经全部喷完了生物酵素,秋华年给生物酵素坛子里补了水和素材,过上一阵子就又能用了。   他们又从家里把酿醋的渣子运到地边,摊开来堆在地头,每隔几米堆一处。   这样一来,棉铃虫从虫卵中破土而出后,便不会啃食喷洒了生物酵素的棉花的茎叶,而是会转头去吃醋渣。等棉铃虫肆虐的时候,守在醋渣边上用网捕杀,就可以将大部分棉铃虫打击殆尽。   秋华年提前烧了水,夏天洗澡水温不用太热,杜云瑟洗过之后,两人坐在主院正房前的台阶上纳凉。   “我回来的时候看了看,已经有棉铃虫避开棉花茎叶不吃,跑去吃醋渣了,这样一来,你可以彻底放心了。”   秋华年点了点头,“接下来还要实验什么浓度的生物酵素效果最好,每隔多长时间补喷一次,还有醋渣堆放的密度,更换的频率等等……”   只有把这些全部统计清楚,总结出稳定的规律,才可以写进农书,形成一套所有人都能试着操作的成熟经验,让天下百姓能种出更多棉花,用得起棉花。   九九和春生已经睡了,院内寂静无声,秋华年和杜云瑟低声说起白日的事。   “春生的读书天赋确实不高,不及九九和云康,更是远不如当年的你。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在为此苦闷。我先前只以为他年纪小不懂事调皮了些,还是太疏忽了。”   杜云瑟手指轻抚过秋华年不自觉皱起的眉心,“这不是你的错,我身为长兄也没有尽到责任,春生的事我会与他深谈一次的,你别为此忧心伤了身体。”   秋华年点头,转而说起十六的异样,“云瑟,你知道十六到底是什么来头吗?我总感觉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杜云瑟摇头,“十六是太子贴身暗卫,他的事外人几乎无从知晓。我只在太子殿下跟随老师学习的那两年,见过他一两面。他很受太子信任,据说十岁出头便跟随着太子了。”   “他们这样的暗卫都是什么出身?家人怎么办?”   “老师说过,宫中教习所一般是挑选有天赋的,被送入宫廷的孤儿进行训练的。十六很有可能是罪臣之后,他不提本名,应该是已经与以前的一切断绝关系了。”   秋华年叹气。“难怪他会对春生说那些。”   用来恐吓春生,让他知难而退的话,应该都是十六真实的亲身经历吧。   秋华年晚上多喝了小半碗粥,此时有些睡不着,索性起身拉起杜云瑟的手说,“你再陪我去地里走走吧,我瞧一瞧醋渣的情况,没亲眼看见怎么摆的总觉得不安心。”   两人关上院门,在间或响起的狗叫声中走到棉花田边,月色下那些隔了几米堆放着的醋渣堆上面,已经能看见棉铃虫的身影。   秋华年看着眼前成片的棉田,颇有成就感地笑道,“看现在的棉花长势,这一亩地的收成绝对在二百斤以上,”   “祝经诚说秋天要来收棉花,今年的棉花不愁卖,不过回头我得把去棉籽和弹棉花的工具做出来,这样省一道加工费,赚的更多。”   秋华年边说边和杜云瑟在田间小路上走着,突然间,他的耳中捕捉到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不像是夜间行动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而像是人的呼气声。   秋华年心底一惊,不动声色地抓住杜云瑟的手腕,用眼神示意他朝神向异常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杜云瑟将秋华年护在身后,两人小心朝那边走了几步,却什么都没看到。   棉花已经长到了有成人腰际那么高,大晚上的光线不好,身材矮小的人完全可以躲在棉田内部的阴影里,避开他们的视线。秋华年没有掉以轻心。   他和杜云瑟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选择立即离开。   为了这三亩棉花田,一家人已经从春天开始忙碌到了现在,费了不知多少心力。眼看丰收的希望近在眼前。此时的棉花田绝不能受到任何人为的损害。   棉花田里的人大晚上不在家睡觉,来别人的田里躲着不出来,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杜云瑟对秋华年挥了挥手,示意在这里守着,让秋华年回去叫人。秋华年却犹豫着没有离开。   他们不知道棉花田里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在附近还有没有同伙,贸然分开行动,说不定会出现意外。   局势一时焦灼了起来,秋华年又听到了那窸窸窣窣的异常声音,这一次是从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棉花田里的人似乎想逃。   杜云瑟握紧秋华年的手,两人一起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探去,那声音也急着往外走。在棉花田里慌不择路,一连压倒了十几株棉花植株,秋华年心疼棉花,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就在这时,秋华年突然听到村子那边传来鼎沸人声,似乎有至少十几个人举着火把朝他们这边跑来,火光在黑夜中尤为明显。   秋华年和杜云瑟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后选择原地等待。   杜家村地势平缓,靠近官道,从没遭过匪祸,从村里来的人群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再不济十六这样太子身边的贴身暗卫还在村里,有他在,根本不可能发生大危险。   不到半刻钟,村子方向来的人就到了棉花地旁,秋华年看见十六在最前面举着一只火把,旁边有族长家的长子宝仁,还有几位宝字辈的在村里说得上话的人,以及他们家中的子侄。   秋华年朝十六投去疑惑的目光,十六几人看见秋华年与杜云瑟在这里也有些惊讶。   宝仁急急忙忙问秋华年,“华哥儿,你家地里可出了什么事?”   “宝仁叔,你们怎么来了?”   宝仁看了一眼旁边的十六。抚额叹气道,“这还得多亏了你家这位贵客,如果不是他抓住了赵氏,我们都不知道赵氏晚上派了福宝去你家地里捣乱,万一今晚没抓住,三亩棉花地怕是要遭掉一半!”   福宝?秋华年和杜云瑟的目光移向从方才起便一动不动的那团藏在棉花地里的阴影。   十六顺着他们的目光,单手举着火把几个纵身之后,避开所有棉花植株落在了地中央。他空着的手向下精准一抓。直接拎出了一团不大的人影,抬手就丢了出去。   那人影摔在七八米外的地上,被宝仁拿着火把凑近一照,果真是赵氏家的福宝。   福宝摔的七荤八素,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后脑勺钻心的疼,双腿连知觉都没有了,他放声想哭。抬头看见团团围着自己的十几个大人,哭声全部憋了回去,害怕到发抖。   “福宝,你深更半夜在棉花地里干什么?!”   福宝上气不接下气地乱喊,“娘、娘!娘你怎么还不来……”   宝仁的脸彻底阴沉下来,他没管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福宝,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赶快把棉花地看一圈,看看棉花到底怎么样了。”   秋华年听到赵氏一家对自家棉花起了这样的歪心思,气到连连吸气,杜云瑟也面色阴沉。   一刻钟后,十几个人粗略看过三亩棉花回到了原地,只有秋华年身边的这片棉花被拔掉了十几株,又因为福宝逃跑踩坏了十几株,损失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幸好今晚秋华年突发奇想来地里逛了逛,幸好十六敏锐,否则损失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   秋华年既感到庆幸,又感到愤怒。被损坏的三十多株棉花全是他从种子开始育苗,一点点培育起来的,每一株的损坏都让他心疼。   古代农村人把庄稼看得比命都重,两家之间的矛盾再深,也不会打对方庄稼的主意,因为一旦被抓住,将会受到所有人无差别的唾弃与鄙夷。裕朝法规甚至专门规定了恶意损坏庄稼的罪名与刑罚。   宝仁气得双手发抖,他家也在跟着秋华年种棉花,这些棉花种出来多么不容易,他是最清楚不过的。福宝动手拔好好的庄稼,真是亏了杜家的十八辈祖宗,死后到阴曹地府里都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宝仁一向宽厚仁和,此时却根本不管痛到眼泪直流的福宝,一把揪起他的腰带把他带到拔出的棉花旁边,问他这是不是他干的。   福宝被吓破了胆,哆嗦着点头承认,人赃俱获,彻底坐实了罪名。   宝仁吸了口气,对同样面色阴沉的同行者们说,“各位乡亲,这件事关系重大,咱们漳县十里八乡几十年都难出一个这样的孽畜,居然出在了杜家村里。还要请你们跟我去一趟家里,一起作证告诉我父亲实情,请他老人家决断。”   其他人连声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跟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这事儿关系重大,肯定得妥妥贴贴办好,否则杜家村的人全在漳县抬不起头来,以后谁还敢安心种地?”   秋华年蹲下身摸了摸那些健壮的、还开着花的、白天刚喷洒过农药,现在却被连根拔起的棉花,沉默着起身。   十六举着火把默默给他照明,杜云瑟扶住秋华年的手臂,秋华年按了按发晕的额角,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走吧,去族长家,这事必须得有一个说法。”秋华年的心硬了起来。   一行人回到村子来到族长家,院里早就亮起了灯火,宝仁他们喊人出村时动静不小,许多村里人都被惊醒,齐齐来族长家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被灯火映亮的院子里,赵氏被绑着手脚堵着嘴丢在地上,家里其他人也都在这里,杜云镜虽然未被绑着,却也鼻青脸肿,黑着脸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看见宝仁一行人拎着福宝回来,杜云镜的脸色愈发黑青,吸了口气闭上了双眼。赵氏不停呜咽挣扎着,说不出一句话。   族长已经换了衣服,拄着拐杖站在院里。   “宝仁,事情如何?”   “与十六公子所言一致,福宝确实去了华哥儿家的棉花地,幸好华哥儿和云瑟当时恰巧在地头看醋渣子,我们也去的及时,只弄坏了三十多株。”   族长重重敲击了一下拐杖,面色阴沉如水,不明所以的村人们听到宝仁的话,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拔棉花?他们怎么敢的?怎么敢动庄稼!   “赵氏,你还有什么想狡辩的?”族长冷冷的看着地上的人。   赵氏被堵着嘴无法说话,族长也不想听他胡言乱语,他现在除了愤怒,唯一的感觉就是后悔,后悔为什么不在当初秋家人来闹事的时候,就彻底收拾了赵氏,那样说不定他们家的人还会警醒,不会一错再错到如今这般地步。   跟随宝仁一起去棉花地查看情况的人把事情给村里人说了一遍,大家听完,纷纷用愤怒与不耻的眼神看着赵氏。作为祖祖辈辈从土里刨食的农民,没有人比他们更痛恨毁坏庄稼作物的恶毒行径。   赵氏娘家在镇上,嫁人也嫁的好,不但家境富裕,还有现成的便宜儿子能使唤,几乎没在地里吃过苦,才把庄稼看得这般轻贱。   但杜家村绝大部分人都和她不一样。   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是五谷大神给百姓的恩赐,是多少人活命的根本。小心翼翼伺候都可能因为天灾年祸减产,怎么有人敢坏到故意损害庄稼?!   这样的人家留在杜家村,谁还能在夜里睡的安心?   “要我说,这家人从上到下都不学好,不如把他们赶出村子去吧,反正我们已经有云瑟这样的文曲星了,杜云镜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可不想以后被人知道我和这样的人家是同村的。”   “就是……不赶出去,万一以后不小心哪里得罪了赵氏,她半夜偷偷把我们家的地毁了,我可怎么办?全家老小都指着那几亩地的收成活呢!”   “上次赵氏明明和秋家人合谋拐卖华哥儿,口供都有了,族长却硬保下了她,谁不知道是为了杜云镜。结果杜云镜去府城考试还得罪了学政,根本浪费了族长的一番苦心。”   “嘘,族长要说话了,看看这次怎么说。”   族长再次敲了敲拐杖,院里的议论声平息了下来,大家都等待着看他的决定。   十六微微扬起下巴,族长的目光扫过他,顿时心中一凛,这位可是整个杜家村都不敢得罪的人。   “我们杜家村杜氏一族虽然尚未确立族规,但不可毁坏庄稼是祖祖辈辈都知道的大规矩。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村里生出事端,这次又犯下滔天大罪,我若再包庇你们,恐怕九泉之下的祖宗都要指着我的鼻子唾骂。”   “毁坏庄稼是朝廷法规明文规定的重罪,福宝已经人赃俱获,赵氏作为教唆者,有十六公子作证,也难逃其咎。天一亮,就送他们到县衙去,由县令大人依律查办吧。”   族长家的院子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听到这些话,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有的拍手称快,也有的尚有有疑虑。   族长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继续说道,“在此之前,村里乡亲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为了杜家村的颜面,这样的孽畜绝不能出自我们村子。宝仁,你去开宗祠,把族谱取出来,趁早划清楚吧。”   族长虽然已经在谋划将赵氏一家从杜家村划出去的事了,但他也没想到,这个契机会来的这么突然,这么明晃晃的无法遮掩。   开宗祠,取族谱,这是明明确确要清理门户除族的意思了。在地上挣扎的赵氏眼睛骤然瞪大,甚至忘了挣扎,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被除族的这一步。   怎么会,他们家明明是杜家村数一数二的富户,他儿子明明是有头有脸的才子。凭什么?凭什么把他们赶出村子?!   赵氏也知道拔庄稼的风险,但她觉得只要趁夜里悄悄干完,没有证据,谁也不能真拿她怎么样,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刚让福宝去看看地里有没有人,还没来得及过去动手,就被白日给秋华年撑伞的那个哥儿拿下了。   那个哥儿只一个人,花了几息功夫,就干净利落地打倒了他们一家人,这哪里是什么杜云瑟在外面的相好,根本就是个杀星!   族长看着院中的一切,愤怒与后悔过后,感到一片怅然,长长叹了口气。杜云镜却突然冷笑了一声,事已至此,他也懒得装了。   “族长,你一直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不如杜云瑟,如今可算是随了你的意了,何必装模作样。”   族长没想到杜云镜会这么说,气得胡子直抖,“你、你一个读书人,说出这话不亏心吗?!”   村里或许有人有资格说族长偏心,但这个人绝不是杜云镜。杜云镜的天赋确实不如杜云瑟,但族长对他也曾报以厚望,为他周旋过许多事。两三个月前,甚至为了保他硬生生放过了赵氏,给秋华年和杜云瑟留下了心结。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事情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怎么好意思这么说的?! 第44章 狠手   杜云镜对周围投来的震惊、不屑的目光恍若未闻,他早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逻辑闭环,这样的人是固执的,也是可笑的。   “让我猜一猜,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将我的好大哥一家单独分出去?在我们从府城回来之前,你恐怕就做好了打算。我娘突然想去拔庄稼,是不是也有你的暗中鼓动?”   事情到了这一步,杜云镜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肆意而癫狂的讽刺着族长。   他将所有原因都推卸给了别人。   族长握紧了手中的拐杖,他万万没想到杜云镜会这么说,这个人根本从根上就是坏的。   宝仁取了族谱过来,怒气冲冲地想与杜云镜理论,族长却抬起拐杖拦住了他。   杜云镜这种歪了心思的读书人,寻常人是说不过的。但他们现在是在杜家村,杜云镜一家本就理亏,就算他耍破了嘴皮子也于事无补。   族长怒即反笑道,“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老朽活了这么多年,居然一时忘了这个道理。杜云镜,我只告诉你,在你们一家的事情上,我从头到尾都对得起杜氏一族族长的位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既然你说我早有预谋,那我不依你所言来办,倒显得不通情理了。你大哥一家三口在你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村里的乡亲们都看得清楚。如果让他们再跟着你们一起受罚离村,我这个族长未免太不公正了些。”   “情归情,理归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云湖一家依旧是我们杜家村的人。赵氏、福宝、还有你这样的黑心种子,还是尽早离去吧。”   族长让宝仁打开族谱,转头看向一直唯唯诺诺默不作声的杜宝泉。   “宝泉,你们家怎么分家?你先来说一说吧。”族长直接把分家定成了事实。   杜宝泉张开口颤颤巍巍地问,“族长、族长,您真的要我们分家,要赶我们走?”   “赵氏是做错了事,但她不过是一时糊涂,福宝更是个孩子,您……”   族长打断了杜宝泉的话,“乡间刚会走路的孩子都明白庄稼的珍贵,福宝还是个孩子?他已经十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村里还有哪个孩子像他一样,被惯得无法无天,四处害人?”   “至于赵氏,我已经给过她许多机会,她一时糊涂的次数未免太多了。难道村里要为她这无数次的一时糊涂,承担无尽的风险和损失吗?”   族长看着至今仍不反思自家的问题,只想着求情的杜宝泉,眼中满满都是失望。   “宝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这些事上一点错都没有?”   杜宝泉愣了一下,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干,怎么会有错?   族长扬起了声音,是说给杜宝泉听,也是警告村子里的其他人。   “你是家中长者,是赵氏的丈夫,是杜云镜和福宝的父亲,本该教导和约束他们。可你却一直没有作为,放任他们,在他们行恶事的时候,闭口不言享受着这些恶事带来的好处,真出了事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辜,还来替他们求情。”   “你们家这么多年一直长幼无序,继母不慈,大儿子一家受尽欺负,二儿子与三儿子又被教的心胸狭隘、罔顾法纪,你真的觉得这其中没有自己的问题吗?”   “……”   族长的这一大通长篇大论说的杜宝泉哑口无言,求情的话再也没脸说出口了,村里那些家中也有类似苗头的人也纷纷反思了起来。   “既然你不说,分家的事就由我来替你们定吧。”族长根本不等杜宝泉说话。   “你们家一共有八亩水地十亩旱地,这些地一直都是云湖夫妻起早贪黑地照顾的,除此之外他身为长子,也应当多分一些。这次分家云湖分走五亩水地和五亩旱地,余下的地杜云镜和福宝平分。”   “你们此后不再是杜家村的人,村里的房子自然也归云湖,长子继承祖宅,同样理所应当。”   族长分完地和房子,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杜云镜一直在县里读书,每月都要花许多钱,却一文不挣,他用的钱都是云湖夫妻攒下来的,他犯错被分出杜家族谱,此后与云湖不再是兄弟,这钱也该补偿给云湖夫妻。”   “我想他现在也拿不出现钱来,索性就把他分到的地抵押给云湖吧,一次性还清了欠账,以后便两不相干了。”   族长说完之后不容别人质疑,直接吩咐道,“把桌子和笔墨搬过来,我来写分家文书。”   院中围观的村民们暗暗啧舌,族长的这个分法,简直是要杜云镜净身出户啊。   这么算下来,云湖一家将分到六亩半的水地和七亩半的旱地,还继承了祖宅。福宝有一亩半的水地和两亩半的旱地,而杜云镜什么都没有分到。   除族之后,他们不能继续留在杜家村,只能到别处去生活,这些地卖出去能有个三四两银子就不错了。   杜宝泉、赵氏、杜云镜、李故儿、加上福宝这一大家子人,没吃没穿,也没有地种、没地方住,拿着这么一点银子,怎么可能够生活的?   族长原本的分家设想,估计没有这么绝对。   今晚赵氏和福宝拔庄稼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杜云镜的真嘴脸也让他不再留任何情面,最后才决定将赵氏等人毫不留情的扫地出门。   被单独分出来的云湖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虚幻而不真实,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既开心自己一家以后迎来了新生活,又为父亲等人担忧,长年累月的孝道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云湖犹豫了许久,鼓起勇气想张嘴说几句话,比如多分一点东西给父亲带走,却被妻子魏榴花狠狠地从腰上掐了一把。   他转头看着妻子泪光莹莹的眼睛和紧张又愤怒的脸,沉默半晌后,最终什么都没说,煎熬地任凭父亲等人用吃人般的目光瞪着自己。   如果是其他事情,他或许还能求个情,但是拔庄稼这样的大错,他作为一个从土里刨食的农民实在张不开口。   族长写好了分家文书,让人拉着杜宝泉,杜云镜和福宝按了手印。   杜云镜想发疯挣扎,膝盖突然被一块角度极为刁钻的石子击中,直接跪在了地上。那双干净的从不曾干过农活的读书人的手被粗暴拉起,蘸上红泥,狠狠摁在了文书上。   族长抬起红笔,将这些人的名字从族谱上一一划掉,自此之后,杜宝泉和他的二儿子、三儿子便与杜家村没有关系了。   把分家除族的正事全部办完之后,族长疲惫的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拐杖。   “把赵氏和福宝押到柴房里关起来,明早还要送去县衙。杜云镜和宝泉回家收拾东西,明日一起送走。”   “福宝分走的地先留着,回头换成银子,把华哥儿家棉花田的损失扣掉后再送给他们。”   族长安顿完了收尾的事,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回家之前,秋华年最后看了一眼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赵氏和福宝。   身无分文地被赶出杜家村后,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原主被福宝害死的仇也算是终于得报了。   回到家里,秋华年想问问十六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六看着他困倦的眼神,摇了摇头。   “去睡觉,明日再说。”   十六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回了后面的罩房。   秋华年身体的疲惫感逐渐上涌,晚上巨大的情绪波动让他的头隐隐发晕,很快就被杜云瑟监督着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秋华年醒来的有些迟,睁眼的时候,太阳都挂得很高了。杜云瑟今日没有去外面忙,一直在正房里守着他,看见他醒来后,杜云瑟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华哥儿,你天刚亮的时候有些发热,我帮你擦了汗,没敢叫你。好在现在终于退烧了。”   秋华年感觉嗓子有些干涩,杜云瑟递给他一杯温水,扶着他润了润口。   秋华年摇头笑道,“我现在的身子真是受不得一点儿委屈,昨晚稍微闹了闹,今早就不舒服了。”   杜云瑟心疼的替他整理头发,“赵氏和福宝几人一清早就被宝仁叔带着人送走了,以后村里没了这家人使坏,你可以更安心的养身体了。”   秋华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像小猫一样在杜云瑟怀里蹭了蹭,“这件事最后的发展真是出人意料,好在结果是好的。”   他本来还以为族长要过阵子才不急不缓地收网,谁知赵氏先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想起昨晚那些被弄坏的棉花,秋华年依旧心疼,只能安慰自己幸好发现的及时,损失并不大。   有了赵氏等人惨烈的下场,杜家村以后绝不会有人还敢再打庄稼的主意了。   对古人来说,被赶出生活了十几辈子的村子,从族谱上划去名字,是噩梦一般的惩罚。   赵氏他们除非远远离开漳县,否则走到哪里都有可能泄露消息,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   但以他们现在的手里的钱,哪里有机会离开漳县?找一个能安稳谋生的地方都很困难。   “魏榴花早上来找过你,我说你还睡着,她便走了,说等你好了再来。”   秋华年点头,“他们家算是苦尽甘来了,之后九九也能光明正大的去找魏榴花学绣花了。”   魏榴花对九九很好,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和秋华年也交情不浅了。   “我昨晚还以为云湖会帮杜宝泉几人求情说话,没想到他竟然忍住了。”   杜云瑟沉声道,“他是人子,也是人父、人夫。父不慈,子也很难一直孝顺下去。”   秋华年点了点头,心想人性果然是最复杂不过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许多面,一个人可能在一方面懦弱,却在另一方面强硬;可能很坏,却也有很好的时候。所以看人绝不能以偏概全,而是要根据具体问题来分析,这样才能全面的认识一个人。   听到正房里隐隐传出说话声,九九和春生知道秋华年醒了,两个孩子端着尚且温热的粥来到正房。   九九把炕桌拿过来摆在炕上,将粥和开胃的凉拌小白菜摆上桌。   “华哥哥,这是我早上熬的大米粥,里面加了剁碎的肉干,还卧了一个鸡蛋,专门给你留着的。你快尝尝,吃完了好喝药。”   春生也不闹腾或者闹别扭了,乖乖的坐在炕边上看秋华年,眼眶有点红痕。   秋华年转头看杜云瑟,杜云瑟对他点了点头。   秋华年了然,杜云瑟这时已经找春生聊过了。不知道杜云瑟都说了些什么,春生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十分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病重了似的。   鲜美的粥温度正好,剁碎的肉干增加了营养和口感,荷包蛋的蛋白轻柔的像云一样,里面的蛋黄熟度软嫩,一点儿也不干涩。   秋华年吃了小半碗粥,又吃了几口小白菜,有意做到营养搭配均衡。   “华哥儿再吃一些吧。”杜云瑟劝他。   秋华年摇头,“没有胃口,先吃这些,一直躺着,吃多了反而不舒服。”   秋华年赶着两个孩子去书房读书,杜云瑟则去厨房给他熬药。   秋华年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后,十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正房里。   “我明日就要走了。”   “这么快?”秋华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命令在身,本就不该多留。”十六走到炕边,手指微微抬起,又放了下来,没被秋华年注意到。   “你以后还是少操些心吧,这样的身体,小心活不了几年。”   “……”   秋华年觉得好笑又无语,他听得出十六是想关心自己,但这话说的却有些欠揍了,不过也没几个人揍得了十六。   “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知道赵氏要去拔棉花的?”秋华年抓住机会问。   这几天相处后,因为十六的态度一直在缓和,秋华年在他面前也大胆放松了许多。   按宝仁的说法,赵氏是在密谋的时候就被十六发现,然后直接拿下的。但是夜里赵氏显然是在自己家里,十六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去赵氏家呢?   十六平静地陈述,“昨日傍晚在田间时,我感受到了一道很明显的有恶意的注视,为了以防万一,做了一些追查。”   恶意?针对十六的?赵氏和十六完全无冤无仇,为什么会对十六有恶意?   十六继续道,“我到他们家的时候,那个小儿子已经被派出去了,其实拔棉花只是她计划中的顺手泄愤之举,她主要的谋划不是这个。”   “赵氏想干什么?”秋华年没想到赵氏还有别的计划。   “她要谣传我与杜云瑟在京中时有不轨之事,败坏杜云瑟的名声,同时给你添堵。这样两头出事,你就没有精力去追查谁散布的谣言,谁拔的棉花了。”   秋华年一时无语,不知是该对赵氏的恶劣行径感到愤怒,还是该为她的大胆感到可笑。   散布十六的谣言?这可真是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和杜云瑟都对十六小心翼翼的,赵氏却敢算计上十六了,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十六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这样的话就算是谣言,传出去对你们也不好,所以我剪了赵氏的舌头,让她再也说不出话。”   “……?”秋华年的大脑一时竟没能分析处理这句话。   剪了舌头?这是个比喻还是……   “字面上的意思,暗卫自有手法让人缺半截舌头但不至死。”   秋华年哑口无言,他本以为十六给赵氏嘴里塞东西是为了堵她的嘴,现在看来,根本是为了掩盖赵氏缺了舌头的事情。   难怪赵氏昨晚的神情那么痛苦,一直在地上挣扎。   十六站在清晨的阳光中,脸埋在阴影里,仿佛一道永远不会化开的影子。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你可以害怕,但这就是我的行事方式。你也不必习惯和接受,此去天高路远,你我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   “……”   秋华年不知该怎么说,作为一个和平年代长大的现代人,乍听到如此血腥的手法,他确实有些心惊肉跳。   但十六身为一个从小就接受训练的暗卫,如此行事十分正常。赵氏自己踢到了铁板上,怨不得别人。   十六见秋华年神情没有异常,垂下眼睛继续道,“我在他们家中还发现了一些东西,告诉你一声,要不要告诉其他人随你的便。”   十六从说着,怀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着的小包。   “这是什么?”秋华年想伸手去碰,却被十六拦住了。   “是迷药和媚|药,小心一些,不要乱碰。”   迷药和媚|药?赵氏家里居然有这样的东西。秋华年先是惊讶,转而一想又明白了。   显然,赵氏一家人在府城的异常,杜云镜与李故儿在百味试时行苟且之事,都与这些药有关。   这药的主人应该是李故儿,她当初在村里两次去后山被秋华年撞见,手里藏着东西,恐怕就是这些药。   十六让秋华年不要乱碰,自己却毫不在意地拿着药包说,“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些药制作的很粗糙,必须长期服用才有明显效果,而且对人的身体伤害极大,如果你不需要,我便处理了。”   秋华年当然不会要这种烫手山芋,他也没有用得到这种害人的东西的地方。   “麻烦十六公子了。”   “无妨,顺手而为。”十六把药收起来,想了想还是多叮嘱道,“这些药虽然质量一般,但也不是寻常农村百姓该有的。虽然那一家人已经被赶走了,但他们能有药,就说明杜家村附近有渠道,你日后多注意一分吧。”   秋华年点头道谢,十六又和他要还没有写完的棉花种植的农书以及相关图纸,秋华年答应了,下午身体好一些后和杜云瑟一起整理抄录一份出来。   傍晚时候,送赵氏一行人去县城的宝仁等人回来了,不等秋华年去打听,孟福月直接上门告诉了他结果。   “王县令说他在漳县任上十几年,还没有经手过恶意毁坏庄稼的案子,这事不能简单处理,赵氏和福宝先被关在了牢里。”   “赵氏的大女儿巧星嫁到了县城里,宝泉和杜云镜去投奔她了,宝仁他们把他们送到巧星家门口就没在管,据说巧星的男人的脸色不怎么好,就连巧星自己听说了娘家的事儿,恐怕也觉得丢人吧。”   “如果不是杜云镜身上到底有个秀才的功名,他家姑爷估计连门都不会让他们进的。”   秋华联想到十六找到的那些药包,专门问了一句,“李故儿怎么样了?”   “李故儿还是跟着杜云镜,不过我看这也只是暂时的。”   孟福月瞧得明白,“李家那丫头嫌贫爱富,当初扒着杜云镜不放,还在府城干那样的荒唐事儿,图的是杜云镜家境富裕,又是个读书人,前程一片光明。”   “现在杜云镜既没有钱,又没有前程,性子也和他亲娘一样不好,李故儿怎么可能安稳呆得住。”   “我估摸着不出几个月,他们就又要闹起来了。不过李故儿已经把娘家人得罪了个彻底,回不去娘家了,也没什么谋生的手艺,想要离开杜云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孟福月拍了拍秋华年的手,“华哥儿,我公公毕竟是长辈,自己不好意思说。他叫我来给你和云瑟道一声歉,他说当初保下赵氏,是他这辈子做的最糊涂的事儿之一了。”   秋华年笑着摇了摇头,“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赵氏一家最终没能躲过,我也借机给我娘提了坟,这事儿就过去了吧。”   孟福月松了口气,“到底是华哥心胸宽广,不是杜云镜那样的下流种子能比的。”   说完正经事,孟福月又换了个话题。   “对了华哥儿,我还想问问,你家云瑟要去县学读书吗?”   杜云瑟考中了秀才,去县学读书不但不用交学费,每月考试成绩排名前三,成为禀生后还能领一石米。   秋华年摇头道,“原本有打算去的,但现在我身体不好,家里的地一直得有人照看,云瑟觉得自己在家读书也可以,所以不去了。”   说到底,县学的先生与同窗的水平,还不足以对杜云瑟起到较大的作用。   不过每月的考试全县的秀才都有资格参加,不是必须要去县学读书才能考。杜云瑟还是打算每月去城里考一次。   这样一来家里吃的的米不用再买了,二来也可以通过考试保持手感,检查自己的学习进度。   孟福月有些失望地说,“原本还想着云瑟也去县学的话,能和云成互相照顾呢。”   孟福月越来越意识到杜云瑟是多么优秀,一心想让儿子多学一学。   秋华年笑道,“云成虽然年纪不大,但聪明又懂事,在县学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婶子别担心了。”   孟福月正要说话,春生突然从门外跑进来,“华哥哥,桃花镇的宋举人家的下人又来了。” 第45章 学琴   孟福月闻言起身道,“华哥儿,你先忙着,我回去了。”   秋华年起身送她,家里的院子已经彻底盖好了,新砖砌的院墙整齐结实,几乎有三米高,可以完全隔绝来自外面的视线,院子大门选用的如意门的样式,除了正门门扇,其余地方都是用整齐的砖石累成的,屋檐下有一排雕刻着漂亮图案的砖头仿石栏板,看起来独特又好看。   孟福月走到院外,回头看了眼这扇村里从没见过的敞亮大门,又看见等着的宋举人府上的马车,心里艳羡又感叹。   短短半年时间,华哥儿一家已经称得上杜家村最有出息的人家了,再过个几年,真不知他们会走到哪一步,一个小小的杜家村,终究是留不住他们的。   孟福月走后,秋华年让春生带着车夫把马车先送到后面的园子去,自己则请宋太太身边的春水姑娘进屋。   春水已经来过几次秋华年家了,一边熟门熟路地迈进门,一边暗暗打量新盖成的宅子。   她前几次来的时候,宅子都还没有完全盖好,未能窥见全貌,这还是第一次在宅子竣工后登门。   从如意门进来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砖石砌成的影壁,影壁上面做了遮雨的檐角,边上围了一圈有花纹的砖石,中间是一片白色石灰刷过的画幅,用油彩画了瓜果丰收之景,旁边还有字迹苍劲的题诗。   绕过影壁,院子中是两条一米多宽十字交叉形的砖石小路,将大门和正房、两侧厢房的门连接起来,这样雨雪天气也不用担心弄脏鞋袜。   院子被两条小路分为四块,东北角移栽了一树还没有成人高的桃树,西南角摆着石桌石凳,天气清爽的日子可以坐在室外休闲娱乐。   正房和厢房之间用对称的抄手游廊连接,让宅子看起来更加严密整齐,浑然一体,两侧耳房之后,能看见隐隐露出小半间的罩房。   这座宅子虽然肯定比不上桃花镇的宋举人府,但放在漳县已经称得上十分气派了,哪怕漳县县城里的那些富户,也不见得能盖得出来。   春水是宋家的家生子,跟着主人家见过不少世面,在她眼中,比起房屋数量、院墙高低,这座宅子处处体现着的宅主的审美和巧思才是最难得的。   难怪老爷和太太都对杜秀才一家这么看重呢。   春水坐下之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拜帖递给秋华年,“我家太太一直想来秋公子家里坐一坐,只不过之前公子家太忙,不好打扰,听说公子家的宅子竣工了,太太赶紧让我送拜帖过来。”   秋华年接过素娟蒙皮的帖子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三日后宋太太要携迟表小姐前来访友云云。   杜云瑟中了院案首后,宋举人便已经开始用平辈的态度与他相交了。宋举人虽然没有真正考中进士,但运气好以举人的身份补了县令的职位,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见识自然不同寻常。   他很清楚,以杜云瑟的年纪和天赋,考中举人,甚至考中进士都不会太远,未来的成就一定远远在自己之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拘泥于现在暂时的身份差别。   秋华年收好帖子,起身走到书房,摊开笔墨给宋太太写了回帖,诚邀她们三日后来游玩,用词尽量模仿宋太太的帖子显得含蓄文雅一些。   随着杜云瑟身上的功名越来越高,这样的家眷交际只会越来越多,秋华年也需要学习和适应。   ……   第二天清晨,秋华年和杜云瑟早早起来送十六离开。   太阳还未升起,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在大地上洒下与黑夜截然不同的光辉,十六单手牵着马走到村口,停下脚步。   “回去吧。”他转头淡淡地说。   秋华年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沉闷发酸。他与十六认识时日并不长,十六也不是那种好相处的性格,但这短短数天里,他还是对十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六是强大的、神秘的,可秋华年总觉得,他也是孤独的,甚至脆弱的。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十六翻身上马,朝远方疾驰而去,越来越亮的晨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虚幻的颜色,最终消失成一个肉眼难以察觉的微点。   秋华年叹了口气,有些发怔,十六带着他的谜题离开了,他变化突然的态度,前后矛盾的言行,全都成了黑暗中尘封起来的影子。   还有机会再见面吗?秋华年想到十六昨日单独对他说的那句“此去天高路远,你我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心里发沉。   回到家中后,他找出了十六送自己的那把“伏暑剑”,抽开剑鞘仔细观察。   如水剑光在室内闪过,宝剑静静躺在新主人手中,秋华年重新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十六似乎真的只是单纯送出了一把剑,而没有借此传达任何事情。   ……   又过了两日,到了宋太太帖子里说的日子,秋华年提前去镇上买了一些点心和果子,收拾了一番院子,晌午过后,宋太太准时带着自己娘家的表小姐迟清荷来了。   两个月没见,迟清荷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看起来好转了不少,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愁容消解了不少,成了一个正常的略有些文静内向的少女。   秋华年听春水说,宋太太这些日子里常常带着迟清荷出门交际,想改一改迟清荷的性子,如今看来,成效似乎不错。   正房里,宋太太优雅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今天来你们家骗到好茶了。”   “是去府城应试时,云瑟参加清风书院的茶会赢的,太太喜欢就好。”   “我家老爷一直念叨清风书院,可惜年轻时无缘去求学,我回去后可要好好馋一馋他。”   宋太太的态度比上次在宋举人府上见面时更加亲和让人舒服了,她和秋华年拉了一会儿家常,看了看九九新绣的花,又与秋华年一起把新院子前后转了一圈,最后才不动声色地让春水带着九九和迟清荷去后面的园子里看风景。   秋华年家的园子里还没来得及搭什么景致,只有一颗老梨树,一个小菜园子,还养了一只青花大骡子,怎么想都不是个让小姐们看风景的好去处,不过宋太太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打发走了迟清荷几人,宋太太才说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华哥儿,咱们都是漳县人,家里住得近,也有缘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不能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帮个忙?”   秋华年知道宋太太专门来一趟八成是有什么事情,不动声色地说,“您请先说。”   宋太太叹了一声,“清荷这孩子你见过两次了,她是我娘家弟弟的女儿,自幼聪颖多才,家里如珠如宝般养大,琴棋书画是无一不通。”   “因为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弟弟送她北上来投奔我,如今也有几个月了,我想着她一直这么待在家里不是个办法,有心聘请先生继续教她,可惜漳县地界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先生,也没有年纪差不多的姐妹与她同读。”   “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你家的九九。九九虽然比清荷小个五岁,但聪慧又懂事,还对清荷有救命之恩,清荷性子内向,怕与生人交际,我看她只有在九九跟前才能放开一些。”   秋华年听明白了个大概,“太太想请九九做清荷小姐的陪读?”   宋太太笑道,“她们小姐妹凑到一起学东西、玩乐、说说知心话,哪有什么陪读不陪读的。而且华哥儿你想一想,以云瑟的本事,九九迟早是官家小姐,她现在年纪还小,多学一些才艺总没错,免得日后到了用得上的时候吃亏。”   “如果你放心,以后每隔三日我便让下人们来府上接九九,我来教她们姐妹二人抚琴,我前两天翻库房翻出一把我家女儿幼时练琴时用的小琴,正好送给九九。”   “其他时候,你们方便的话,我也想送清荷过来与九九一起读书,能得到几句云瑟这样的‘小三元’的指点,是多少人修不来的福分呢。”   宋太太把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秋华年实在没有理由也找不到借口拒绝。   比起尚是个小孩子的春生,成熟懂事的九九确实需要学习更多东西的机会,宋太太年轻时是正经官眷家的小姐,嫁给宋举人后又当了几十年的县令夫人,九九跟着她能学到许多秋华年无法教导的东西,无论是抚琴,还是其他的事情。   见秋华年答应后,宋太太的笑容更甚,连连说道,“我回头就让人送一些笔墨纸砚、书籍书案过来,清荷就麻烦华哥儿费心了。”   宋太太方才已经看过了新宅子宽敞的书房,对里面的布置很是满意,只需再添一些东西就行。   秋华年家人口简单,书房里进出的外人顶多一个和春生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云康,有九九这个小姐妹一起读书,再让丫鬟陪着,宋太太很放心。   北边对女子和哥儿的束缚没有南边那么厉害,这也是迟清荷的父母咬牙送她千里投奔姑母的一大原因。   宋太太离开后,秋华年把她的提议告诉了九九,九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喜欢学习新东西,也喜欢去不同的地方,秋华年见状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去把宋太太之前送的绸缎料子和首饰找出来吧,我们九九也要做小姐了。”   既然是和迟小姐一起结伴读书学琴,家里又有条件,秋华年当然要给九九好好打扮起来,免得宋府上的下人看人下碟让九九不舒心。   九九作为一个年轻爱美的小姑娘,闻言差点兴奋到跳起来,她小小吸了口气,努力克制情绪装成熟道,“那些料子值不少钱,会不会太浪费了?”   秋华年点了点她的鼻子,“小傻瓜,用在自己身上叫什么浪费?之前是没有能穿的场合,加上你年纪小长得快,提前做了容易不合身,才一直没有做,现在做成衣服穿去宋府岂不是正好?”   “反正咱们家又没缺钱到得拿它们换钱,九九难道不喜欢穿新衣服,嗯?”   九九低着头小声说,“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自从那些料子到了家里,她每日都要偷偷看一遍,摸一摸,想象一下它们变成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不过也只是想象,她从未真的想过自己有穿上它们的那一天。   “去吧,请你榴花师父来家里,好好商量一下新衣服做什么样子。”   九九应了一声,面上还装着镇定,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加快,一溜烟跑出了院子。秋华年看着她迈着欢快脚步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九九去得快回得也快,不一会儿魏榴花就抱着柚哥儿过来了。现在赵氏等人再无可能回到村子,魏榴花彻底扬眉吐气,除了时不时担心一下丈夫外,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心。   魏榴花把柚哥儿放在地上,柚哥儿踉跄了一下,自己站稳沿着砖石铺的小路往正房走,一双小短腿迈到秋华年跟前,扬起藕节般的双臂奶声奶气地喊道,“糖!糖!”   魏榴花无奈笑道,“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学了这个话。”   秋华年蹲下来摸了摸柚哥儿的头,“想吃糖?叫叔叔就给你吃。”   “……”柚哥儿瞪大眼睛,嘴里无助地发出气声,逗得秋华年咯咯笑。   “恐怕是我平日里一直拿糖逗他,他听多了渐渐学会了,一见到我就喊糖。”   秋华年牵着柚哥儿走进正房,从还没撤的点心盘子里捡了一块桂花糕递给柚哥儿,“今天不吃糖,吃个新鲜的。”   柚哥儿的手被魏榴花擦的很干净,肉乎乎的小手捧着和手差不多大的糕点,好奇地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咧嘴笑了起来。   “娘、娘!”柚哥儿转身把糕点往魏榴花的方向递。   魏榴花笑着摆手,“娘已经吃过了,柚哥儿自己吃,小心点,别噎着。”   秋华年看着养得活泼健康的柚哥儿,突然想起一件事,示意九九先带柚哥儿去院子里玩一会儿。   “华哥儿怎么了?”魏榴花脸上笑意还未散去。   “榴花,你最近有空要不全家一起去县里的医馆找位大夫看一看。”   “为什么要去看大夫?”魏榴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氏阴谋败露的那个晚上,十六在你们家里翻出来了几包药粉,虽然你们一家三口没什么异常,但以防万一还是找位厉害的大夫检查一下为妙。”   魏榴花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像潮水般瞬间褪去,“什么药?是谁的?!”   她听得心惊胆战,胸口像坠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般喘不上气,她和云湖两个大人还好,柚哥儿本就身体不好,还年纪小不怎么会说话,有异常也不容易发现,如果柚哥儿出个什么好歹,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药粉有两种,一种是让人昏昏欲睡的迷药,一种是让人性欲大发的媚药,我猜杜云镜在府城闹出那样的荒唐事就和这药有关,药的主人八成是李故儿。”   “李故儿……”魏榴花咬牙念出这个名字。   赵氏也怀疑府城之事是李故儿使了什么手段,可惜一直找不到证据,没想到证据最后是被秋华年家的贵客十六翻出来的。   赵氏不信任魏榴花与云湖,密谋之时刻意避开了他们,那天晚上魏榴花在厢房睡觉,突然听到正房中传来嘈杂的声音,等魏榴花和云湖急忙穿好衣服过去查看时,赵氏和杜云镜、杜宝泉已经被齐齐打倒在地,屋子里,一个消瘦却如鬼魅一般可怖的身影静静站立着。   魏榴花想大声喊人,那人影突然转头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魏榴花认出此人是秋华年家里住着的那位来自京城的神秘客人,犹豫地站在原地。   愣神的功夫,那人已经单手拖着赵氏走出房门,去了黑夜中一片阴影的柴垛之后,魏榴花听见赵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音在黑暗中无比渗人。   过了十几秒,对方拖着嘴里塞了一团破布的赵氏出来,终于说了一句话,“绳子。”   魏榴花飞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去平日里放绳子的地方给他取绳子,云湖想拦魏榴花,魏榴花朝他们住的西厢房抬了抬下巴,柚哥儿还在里面睡觉,云湖的手又放了下来,任凭妻子取来绳子,绑住赵氏等人,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族长家。   已经过去了几天,魏榴花想起那夜的情景,依旧觉得背后发凉。虽然那位名为十六的哥儿没有伤害他们,但任谁半夜惊醒后在家里看到这样一位手段狠厉的煞星,都会感到害怕。   第二天赵氏几人都被送走后,魏榴花壮着胆子去柴垛后面看了一眼,柴垛和院墙形成的角落里洒落着几滴暗红色的血迹,一块软偏偏的肉被随意丢在地上,端口锋利整齐,显示着出手之人的利落与狠心。   魏榴花意识到,这是赵氏的舌头,她吸了口气,惊惧与仇恨得报的感觉在心里来回交织,化为热泪从眼眶中不断流下。   哭过之后,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处理了所有痕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自那以后,她生活在只剩下自己一家三口的院子里时,再也不会幻听到那些赵氏无休止的讽刺与责骂了。   秋华年说发现药粉的人是那个十六,魏榴花没有半点怀疑,心中只剩下愤恨和担心。   那群人都被赶出村子了,怎么还留下了这么多祸害!   秋华年安慰魏榴花,“十六说这些药粉制作的很粗糙,必须长期服用才有效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故儿得到这些药没过多久就随赵氏他们去府城了,就算她之前用过药,你们也吃的不多,不会有大问题的,去检查一下只是以防万一。”   魏榴花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还是决定回去就尽快和云湖一起带柚哥儿去一趟县城。   这个事她必须和云湖好好说一说,云湖到现在心里还惦记着那些“家人”,可他的“家人”害他的时候可从不手软!   ……   宋太太办事效率很高,说好后的第二天早上,宋家下人们就把书案等东西送来了。   秋华年看着他们卸货,这一次来的除了常见的春水,还有迟清荷身边的新大丫鬟巧音,九九远远看见过一次的大丫鬟皂儿早已不见踪影。   春水和巧音不让秋华年搭手,指挥着车夫把东西全部妥妥帖帖搬进院里摆好。   宋太太一共送了四张小书案和一张正常尺寸的大书案,全都是一色的黄花梨木做的,上面雕刻着缠枝花卉,配套着同色的凳子,摆在书房里十分整齐漂亮。   “我家太太派人去木匠家采买,正好那木匠做了一整套的书案,太太想着单独摆一个不好看,就让人全买下来了。”   这是宋太太在不动声色地送礼示好,同时也是为了迟清荷好。正如秋华年知道要给九九好好打扮后再去宋府学琴一样,宋太太也担心只有迟清荷用的东西不一样,会让她在秋华年家里不自在。   除了书案,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宋太太也都送了好几份,不单有九九和春生用的,云康用的也考虑在内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从府城回来后,云康继续每日跟着杜云瑟启蒙,他读书的天赋比春生高一些,虽然肯定和杜云瑟这种神童小时候不能比,和云成比也差一些,但未来考个秀才应该不成问题,对胡秋燕夫妻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车夫一趟一趟把书案和凳子搬进书房,春水和巧音则负责收拾笔墨纸砚和各类书籍,古代书籍价格极贵,宋太太一口气送了十几本秋华年家原本没有的书,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这些书宋太太说是给迟清荷学习时读的,实际上也是礼物,秋华年亲自接手把书籍分门别类摆在书架上,已经看中了好几本感兴趣的打算回头细读。来到古代后,娱乐项目匮乏,他反而越来越能静下心来品味古典语言中的韵味。   收拾好了书房,春水和巧音又从车上取下了一大包被褥、枕头和换洗衣物,暂存在九九住的西厢房里,这是预备着未来迟清荷有可能在这里小憩或者借住。   又过了两日,九九的新衣服也做好了,宋府的马车专程来到杜家村接九九去宋府学琴,秋华年把打扮一新的九九送到门口。   九九穿着一身杨妃色提花缎做的的衣裙,粉嫩嫩的颜色称得她面如桃花,梳的整齐的发髻一边插了一支绒花,一边点缀了几根珍珠鎏金的钗子,宋太太送的那枚水头不错的玉镯也戴在了手上。   认真打扮过后,九九一下子看起来长大了不少,已经有了美人胚子的模样,作为杜云瑟的亲妹妹,九九的五官本就是上佳的,稍微修饰一下就显出了不同。   “我们家的小美人可真漂亮。”秋华年笑眯眯地调侃。   “华哥哥!”九九不好意思地小声叫他,脸颊红扑扑的,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秋华年正想继续开开玩笑,再嘱咐几句,突然看见九九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他若有所感地转头看去,目光所及的小路上闪过一个小身影,看背影像是族长二儿子家的存兰。   “九九?”   九九垂下眼睛摇了摇头,“我没事的,华哥哥。”   见秋华年还想继续问,九九脸上重新扬起笑意,“真的没事,华哥哥,我已经长大了,也明白许多道理了,我会努力处理好的。” 第46章 恶邻   秋华年从九九眼中看出了认真,他犹豫了一下,决定相信九九,适当的放手给她自己处理友谊关系的空间。   这几天棉花地里的活很忙,秋华年雇了三个人,每天除了继续给棉花去除多余的枝叶控旺,还要时不时补喷生物酵素,在醋渣堆旁扑杀棉铃虫,以及放水浇地。   而秋华年自己也不闲着,他虽然不用去地里干活,但每日都要记录棉花的生长情况,设计对照实验来探索最佳种植手法,书房里的竹纸手稿摞了厚厚一叠。   这对秋华年来说也是新鲜活,没有了万能的网络,所有事情只能一步一步自己探索,在这些事情上,他最大的依仗是在现代培育出的系统性思维能力。   秋华年设计了许多表格来统计数据、总结规律,用折线图、柱状图等直观的图形表一目了然地体现棉花生长情况,杜云瑟对此很感兴趣,主动向秋华年学了许多。   “如果这些方法能普及到各个州县,衙门的效率可以提升数倍,朝廷巡查地方财政也能省事许多。”秋华年想的是棉花种植,杜云瑟却想到了更远的地方。   “除非有人大力推行,否则很难。”   来到古代后,秋华年越来越意识到现代发达的信息传播技术的重要性,如果说文明发展的基石是生产力,那么信息传播就是在基石上建立文明的前提。   比如他们现在处于漳县,想给同处辽州的吴深松一封信需要三四天时间,想给京城送一封信需要半个月,想给南方送信,连渠道都找不到,朝廷的官驿速度快一些,但也快不到有本质上的区别。   历代古人先贤变法,能长期成功者寥寥无几,其中未必没有政令难以真正传达到全国各地的原因,纸上推演的再好,不能不缺斤少两的完全执行,也是白搭。   想要变法,需要一位能力出众高瞻远瞩的领头者,需要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僚,还需要一位足够坚定强硬的开明君主,而这些对他们来说都还很遥远。   但遥远不意味着妄想与放弃,秋华年一直记得杜云瑟刚回村时在村后小河边对自己说的那番志向。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杜云瑟有鸿鹄之志,秋华年也想为这个世界的百姓做些什么,他们会一步一步朝着这个遥远的目标前进。   ……   接下来的日子里,九九每隔三日就会被宋府的马车接走学琴,宋太太将自己女儿幼时学琴时用的琴找出来送给了九九,这把琴是南方的名匠所制,琴身略短,泛着微绿,琴面左侧用螺钿镶嵌的圆点标注了十三徽,琴尾铭刻着“点幽”之名。   九九对此琴爱不释手,拿回来后每日晨起昏后都要练上半个时辰,秋华年看过她的琴谱,发现上面的字每一个都长得像汉字,但每一个都不是汉字。有的上面是个数字下面加了个“木”,有的像“芍”,有的像“茫”,还有的数字在下面,不一而足。   这是古琴独有的记谱方式,奇怪的方块字表现的是双手应该按在琴弦的何处,除此之外,还暗含了应该用吟、揉、推、勾、绰、走、飞等哪一种手法。(注1)   九九讲解过后,秋华年明白了琴谱该怎么看,但他对乐器不太感兴趣,也抽不出时间学,所以满足了好奇心就敬而远之了。   虽然对学乐器不感兴趣,但欣赏音乐还是令人愉悦的,九九学的很快,没几天就能弹出音律来,秋华年每日听着院中传来清幽高远的古琴声,炎炎夏日带来的烦躁都消散了。   度过了开花期后,棉花开始结桃,青涩的棉桃挂在枝头,沉甸甸的喜人,因为前期照顾的好,每株棉花上都结了至少三个棉桃。   因为辽州气候冷,棉花种植和生长的慢,所以这些棉桃算是棉花生长过程中的“伏前桃”,也就是正常来说入伏前就该结出来的棉桃。伏前桃只是一个开始,只占总桃数的百分之十左右,但它的出现意味着田里的棉花发育正常,丰收可望。   “伏前桃早挂,伏桃满腰,秋桃盖顶”,三波棉桃都顺利长出成熟,才是最理想的棉花生长情景。   出桃之后,棉铃虫更加肆虐了,之前每隔五日喷一次生物酵素,现在却缩短到了三日,田头的醋渣也需要三日一换,每晚都得去扑杀一次。   这些步骤花不了太多钱,用工却极重,而且都是细活,比种水稻和小麦还要累,种植棉花虽然赚的多,可农人的艰辛也增加了数倍,不雇人的话正常人口的人家一户也就照顾的过来一两亩。   之前开花期的时候,秋华年有意没有给棉花田施肥,因为那时候施肥只会催生出更多的枝条,反而减少花朵数量。但棉花开始结桃后,大多数营养都会被棉桃吸收,这时候合理补肥,可以让棉花结出更多更大的棉桃。   伏前桃之后的伏桃会占总棉花产量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可马虎不得。   秋华年和杜云瑟商量后,买了一批石灰,拌上农家肥,花了几天时间给三亩地补了一遍肥。   转眼间盛夏过半,秋天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后面园子里的大梨树上头一茬的梨子已经熟了。   秋华年清早把落在地上烂了的果子收起来喂骡子,完好的果子装了大半筐,分送给关系好的村人们尝鲜。   秋华年让九九去族长家和魏榴花家送梨子,春生去胡秋燕家和其他几家送,他自己则去隔壁的几位邻居家。   走到庄寡妇家门口时,秋华年隐隐听到她家院里传出数道人声。   庄寡妇寡居多年,唯一的女儿远嫁在外,平日里一直是一个人住的,秋华年家现在的房子多出来的一半地就是买的她家的,因此两家的大门离得很近。   秋华年敲了敲门,一个眼生的头上扎着花绳的小丫头从里面打开破了条缝的板门,露出头上下打量了秋华年一遍,占着门转身喊道,“姥姥,来了个人!”   秋华年被晾在外面,把手上装梨的篮子换了个手提着,他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和一个小孩子计较,耐心等庄寡妇出来。   过了一小会儿后,庄寡妇拍着手上的土匆匆赶到门边,看见秋华年后赶紧笑道,“华哥儿怎么来了,快进来,我刚才在屋后挖葱呢,不知道你来了。”   “家里的梨树结梨子了,我给你婶子你送点尝尝鲜。”   在村里关系好的人家互相送些自家的农产品很常见,庄寡妇也给秋华年送过自己种的小油菜。   庄寡妇轻轻推了一下门边的小丫头,请秋华年进来,“华哥儿里面请,喝口水再走。”   那小丫头皱眉拍了拍粉色布裙沾上的浮土,哼了一声跑开了。   庄寡妇尴尬笑道,“华哥儿别见怪,玉钏这丫头被惯坏了,我回头让她娘好好说她。”   “这是婶子的外孙女?”   “是啊,我女婿来漳县做生意,顺便带着他们娘几个回来探亲,也是我这地方破,玉钏打小没吃过苦,不太愿意待。”   庄寡妇局促地搓了搓手上的土,这双手骨节粗大,布满黢黑的缝子,一层又一层的老茧累出浑浊的黄色凸起,像变异扭曲的怪物。   这样的手,与小外孙女娇嫩的皮肤比起来,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孩子还小,多待几天兴许就好了。”秋华年安慰庄寡妇,“我就不进去了,婶子家人多了,这些梨子一起拿去吃吧,回头把篮子送过来就行。”   庄寡妇拎着半篮子水灵灵的梨子回到院里,女儿紫蓉也梳着头发从正房出来了。   “谁啊?”   “你宝言叔家的华哥儿,给咱们送梨子来了。”庄寡妇笑着上前给女儿解释。   紫蓉问她,“就是住在旁边那座大宅子里的人?”   “对,你好多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华哥儿可真有本事呢。”   紫蓉垂眼瞥了眼庄寡妇手里的篮子,“有本事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么有钱不也只送这点破东西?”   庄寡妇笑容一僵,张了张嘴劝道,“这就是邻里间日常走动一下。咱们又没给华哥儿帮过什么大忙,就算华哥儿送贵重东西我也没脸要啊。”   “所以说你没眼界。”紫蓉哼了一声,“别的不说,他家的新宅子一半的地用的咱们家的呢,我看过周遭,他家要扩建只有买咱们的园子最合适,你也不知道多要点钱,才一两半银子够干点什么?”   庄寡妇嗫嚅道,“这已经是极公道的价了,一亩水地都才三两银子,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园子华哥儿肯给一两半我都没想到。”   紫蓉却翻了个白眼,“你想想,他要是不急着用,干嘛给一两半?看那宅子的样子,他手里少说也有二三十两银子,你当时要是咬死不卖,说不定能多要三四两银子呢。”   庄寡妇赶紧打断她,“紫蓉,快别这么说了,被村里其他人听到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紫蓉撇了撇嘴,把手里的梳子回手丢到屋里炕上,从篮子里捻出一只梨子,用水冲洗后咬了几口,丢进了墙边的鸡圈里。   “还以为什么稀罕果子呢,值得送一趟。”   ……   早上十点多时,宋府的马车送迟清荷来了,到了大门口,巧音先跳下马车,放好车凳,扶迟清荷下车,车夫再熟门熟路地把马车赶到后面的园子里停好。   杜云瑟一般下午才会抽出一个半时辰时间教导孩子们读书,迟清荷早上到了后先与九九去西厢弹琴、绣花,一边玩一边闲聊,巧音则把带来的食材送去厨房,帮秋华年一起做饭。   与迟清荷相处的久了,秋华年发现她确实是位非常聪颖有才情的少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还知晓许多南方的风俗人情,九九从她口中知到了不少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渐渐与迟清荷要好起来,迟清荷本就感激九九的救命之恩,后来熟悉后更喜欢九九成熟懂事的性格,开始像姐姐一样照顾着九九。   无论是下棋、弹琴还是猜谜、斗草,只要九九想学,迟清荷都会教她,只有在吟诗作词上,无论九九怎么问,迟清荷都咬死了自己不通此道,一句也不肯多说。   可平时读书写文的时候,迟清荷的表现明明看起来很擅长诗词才对。   九九之前就知道迟清荷身上有许多秘密,她本来是事不关己不多问的,但现在她与迟清荷的关系越来越要好,难免会为对方感到担心。   可惜迟清荷不说,九九也不敢去探究,只能把担忧放在心里,平日里努力让迟清荷宽心高兴一些。   九九练完了琴,在迟清荷的指点下改进了几个指法,把点幽用绸缎缝的袋子套起来,小心翼翼放在架子上。   “今天华哥哥摘了新鲜梨子,我们去吃几个,然后去书房的书架上找几本书看吧。”   九九取了几个梨子洗好摆在正房桌上,之后想吃可以直接取,迟清荷捧起一颗梨子咬了一口,新梨清甜微酸的汁水在口中炸开,脆脆的口感催促着人继续咬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和南边的比如何?”   “北边的梨子比南边的大的多,虽然口感没有那么细腻,但却要更脆,就像北方的山水一样。”迟清荷感叹了一句,很快回神抿起嘴角,“好吃,我回去要给姑姑和姑父也带一些。”   九九也笑了,“这梨子几日就能摘半筐呢,你回去的时候我给你装上。”   两人吃完梨子洗了手,才去书房找书看,杜云瑟有事出去了,秋华年也不在书房,九九揭开书架上的布罩,上面有些够不到,迟清荷过来帮她。   “华哥哥说书架上的书我们可以随便看,不过要小心一些,有些是大哥从京中带来的古籍抄本,坏了可没地方补去——”   九九见迟清荷愣在原地,举起的手迟迟没有放下,迟疑地叫她,“清荷姐姐?”   迟清荷还是没有动作,九九踮起脚尖想看清她看着的书架最上面一层有什么,可只能看见一本书的轮廓。   “清荷姐姐!”   迟清荷终于回神,眼神慌乱地把布罩放下,“怎么了?”   “我想问你我们选这本小品文集怎么样?我认识的字有限,还得请你教我。”   迟清荷眼睛没有聚焦地看了看九九手里的书,胡乱答应道,“好,那就看它吧。”   九九咬了下唇,没有问迟清荷方才在想什么,打算等迟清荷离开后再搬个凳子去书架最上层看一看。   到了下午,跟随杜云瑟读完书后,迟清荷就得离开了,桃花镇距离杜家村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一位年轻小姐太晚回去路上不安全。   迟清荷走后,九九自己找了个书房没人的时候把午间看见的那本书从书架最上层取下来。   “《清池闲笔》……词集?”这册书封皮上的字不算偏僻,九九全都认得。   虽然秋华年说书架上的书全都可以看,但九九知道,华哥哥把这本书放在最上面,肯定还是希望他们尽量少看的。   下面几层的书都还没看完,九九对最上面的书没有很强的好奇心,一直没取下来过,现在看到那里摆着的居然是一本词集,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清荷姐姐明明一副对诗词敬而远之的态度,连大哥教授他们对韵的时候,都只是捡最平庸最简单的句子说,为什么她会对一本词集有这么大的反应?   九九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将词集先放了回去。   趁着天还没黑,她将前几日绣的帕子和针线放进篮子里,打算去找榴花嫂子再学一学绣花。   九九挎着篮子出了院门,刚走几步路,面前突然拦了一个眼生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喂,小村姑,干嘛去啊?”   九九看了眼她出来的方向,“你是庄婶子家的孩子吗?”   那小女孩抬着尖尖的下巴,头发上的红头绳一晃一晃,“我叫白玉钏,你呢?”   九九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我是九九。”   玉钏鼻子出气的笑了一声,下巴又抬高了几分,“你连大名都没有?这名字跟个丫鬟似的,我看你们家房子盖得不错呢,谁知道还是土包子。”   九九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凝目看着她说,“我是数九歌里九九的那一天出生的,我家里人给我取名九九,取的是‘数尽寒冬桃花开’的意境,你自己一知半解,怎么好意思说别人的名字?”   “何况一个人就算叫猫儿狗儿,只要长辈是真心实意觉得好才取的,也都是极好的名字,不容外人置喙,你一上来就随意贬低别人的名字,这就是你口中不‘土包子’的家教吗?那我倒宁愿是个土包子,免得与你同流合污。”   “你、你——”玉钏没想到九九的嘴这么厉害,不但话多语快,还全都有理有据,她竟找不到半点能插嘴反驳的地方。   怎会回事,姥姥明明说隔壁家的九九特别胆小怕人,和生人连话都不敢说的!   “你还要说什么,我听着。”九九眼中含怒,一步不退。   玉钏抓起手边的石头扔向九九的脸,九九侧身躲过,但石头还是擦过了肩膀,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你得意什么!我爹、我爹可是给京里王爷办事的!我爹说一句话,你们都得跪下!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玉钏放完狠话,哭着跑回了庄寡妇家,重重摔上了残破的木门。   ……   晚饭过后,杜云瑟收拾了碗筷,秋华年和他正在正房里说话,九九突然心事重重的走了进来。   “九九有事找哥哥?”   九九咬着嘴唇问,“大哥,你知道京中一共有几个王爷吗?”   杜云瑟和秋华年对视了一下,斟酌着回答,“京中如今能称为王爷的只有两人,一人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平贤王,一人是新封的三皇子晋王。”   杜云瑟虽然远在漳县杜家村,但他一直与吴深保持着联络,也时不时和王县令、宋举人小聚一番,所以对京中的大动静有几分了解,其中就包括三皇子封王。   “王爷是不是,特别特别厉害?”   “你认为如何可以称为厉害?”   “就是像赶集时的说书先生说的那样,随随便便就能要人的脑袋……我听说,听说我们隔壁县出过一位宫里的娘娘,她最早就是被什么王爷带走的,走的时候原本说好的人家全家都死了……”   隔壁县娘娘的故事在漳县民间流传的很广,毕竟那么一大家子人一夜之间全死完了,还和遥不可及的宫里扯上了关系,太适合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在九九期颐的眼神中,杜云瑟缓缓点头,“虽然国有国法,但……一位王爷想杀死几家平民百姓,确实十分容易。”   秋华年见九九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疼的把她搂过来揉了揉脑袋,“我们九九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问这些。”   “我、我——”   九九在秋华年怀里低着头把下午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担忧的问,“虽然那个白玉钏很讨厌,但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华哥哥,我是不是闯祸了?”   秋华年沉吟片刻,先笑了笑轻松的说,“九九也不想一想,如果白玉钏的父亲真的那么厉害,庄婶子为什么还住在杜家村,为什么还没有盖新房子?”   “你再拿白玉钏和你清荷姐姐比一比,看看她像不像正经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白玉钏不过是不知从哪听过一句京中的王爷,气急败坏之下拿来吓唬你罢了,快别信她了!”   见九九还是担忧地垂头不语,秋华年无奈的摇了摇头,假装压低声音笑道,“而且她父亲厉害,难道九九的兄长就不厉害吗?华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还记得前阵子住在咱们家的十六叔叔吗?十六叔叔的来历可不比京中王爷差哦。”   十六叔叔的来历这么厉害?   九九惊到瞪大眼睛,她被白玉钏口中一个虚无缥缈的“京中王爷”吓得心神不宁了许久,结果华哥哥却告诉她,她早就和来历差不多厉害的人一起生活过好久了。   “十六叔叔的事是秘密,华哥哥告诉九九,九九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我知道了,我和谁都不会说的!”九九郑重点头,她才不会像白玉钏那样大嘴巴呢!   九九终于放心离开了,秋华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西厢房的门后,才收起脸上轻松的笑意,皱眉问杜云瑟,“云瑟,你觉得这件事……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说:   注1:古琴相关参考《红楼梦》第八十六回 第47章 重罪   “云瑟,你觉得此事是真是假?”   杜云瑟微微摇头,“我亦不知。”   秋华年问的自然不是白玉钏的父亲很受京中王爷器重这件事的真假,就像他方才给九九分析的那样,如果白玉钏的父亲真的这么厉害,庄寡妇这位岳母怎么还会在杜家村过现在的日子?   但白玉钏也不会无缘无故说什么“京中王爷”,她必定是在父亲那里听到过相关的事情,才会拿出来放狠话炫耀。   庄寡妇说他家女婿是来漳县做生意,顺便送家眷回来探亲的,漳县有什么生意需要巴巴的专程来做一趟?   不怪秋华年多想,在十六这位太子贴身暗卫突然来杜家村住了数日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家人虽然目前还身在乡野中,但从未真正离开过京城诡谲风云的影响范围。   杜云瑟沉吟片刻,“若京中势力插手辽州,应该是为了边境鞑子之事。”   “吴深信中说的鞑子的军队配备了不少不知来源的新兵器,粮草也比往年充足的多?”秋华年记起此事。   “鞑子大军突袭靖山卫,本意是想撕开一条口子,长驱直入洗劫其后诸城,谁知被吴深硬生生挡了下来,他们军中的变化也暴露在了裕朝面前。”   杜云瑟看着窗外晦涩不明的天空,“朝廷一直在控制粮草与铁器流入草原,吴深的战报传回京中后,朝野必定震动,派人来边关严查,这样的大事京中的那几位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就算被幽禁的太子……十六之前去靖山卫,绝不会只是代替太子给‘表弟’送些药材那么简单。”   “幕后之人,想暗中扫清证据;争权之人,想借机扳倒敌人。”   秋华年摇了摇头,起身合上正房的门,院里起了风,狂风卷起沙石与草叶,在空中肆虐飞转。   “辽州、襄平府……要乱了啊。”   原本随着赵氏等人被赶走,他们生活中的烦心事已经差不多都消失了,还有不到一个月,第一茬棉花也可以收获了,秋华年渐渐习惯了平静的生活,心思全部放在柴米油盐与地里的棉花上。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来自裕朝权力中心的摧山排海般的黑云已经在不可阻挡的逼近,哪怕只是余波,也会对他无比珍惜的幸福生活造成难以挽回的损毁。   虽然杜云瑟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尚不起眼,但一个不慎,还是有可能被注意到,过早卷入难以自保的复杂谋局。   而且杜云瑟背后一直有一根握在帝王手中的线,如果边境事态发展到一定程度,有需要时,元化帝未必不会牵动着根暗线。   杜云瑟将秋华年揽入怀中,轻轻抚摸他单薄漂亮的脊背,“华哥儿,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隔着夏日薄薄的衣料,杜云瑟掌心的炙热连同颤意一起毫无保留的倾泻在秋华年的皮肤上,秋华年抬起双手,也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   “……杜云瑟,你也别怕,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反常的狂风拍打着窗纸,太阳已经落山,黑暗一点点侵蚀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在这座风雨欲来的乡间宅院中,他们紧密相拥。   ……   乡里少有新鲜消息,庄寡妇远嫁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回乡探亲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杜家村。   胡秋燕来秋华年家中闲话,一边补衣服一边说,“我刚嫁来杜家村的时候,紫蓉还在村里,当时庄寡妇的男人已经死了,一个寡妇拉扯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我婆婆时常让我去接济她们一下。”   “庄寡妇是个好的,但紫蓉这丫头……”   胡秋燕噤声摇头,没把当年那些鸡毛蒜皮的不愉快在背地里乱说,只说了一些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情。   “约莫十一二年前,紫蓉去镇上卖鸡蛋,回来时突然领了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外地男人,非要嫁给他。庄寡妇只有这一个女儿,哪里舍得把她嫁给不知底细的人,紫蓉见她不答应,哭天喊地闹了很大一场。”   “我当时还是新媳妇,和村里人没那么熟,不知怎么的庄寡妇后来突然又松口了,那男人在村里摆了几桌席就带着紫蓉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每年只托人带个信,庄寡妇不识字,还得去请族长家的人帮忙念。”   “有人说,紫蓉在外面锦衣玉食,早就忘了家里的老娘;也有人说,紫蓉怕是出了什么事,才一直不回来。她这次突然带着两个孩子回来,真叫人意想不到。”   九九学完玉钏的话后,秋华年就一直记挂着邻居庄寡妇家新来的那几个人,他不动声色的和胡秋燕打听,“当初那个男人是什么来头?村里没一个人认识?”   胡秋燕不确定的说,“好像是从京城附近过来做生意的,我只远远瞧见过一次,不知道底细。”   云康正在和秋华年家的两个孩子以及迟清荷在书房读书,杜云瑟让他们背诵讲过的内容,胡秋燕听着儿子朗朗的读书声,嘴角勾了起来。   “华哥儿,我亲戚已经回信了,他说今年边关局势有些紧张,快到秋收时候,官府居然征了两波徭役,都是去加固城墙搬运粮草的,他会尽力给你找人参籽的,但今年估计得的不多。”   秋华年现在手里还有十六送来的药,不急着用人参籽,他闻言点了点头,反而更关注另一件事,“边关开始征徭役了?”   “是啊,信里说他们那几个县每家每户都征了一遍,除了有功名的和家中只有一个男丁的,全都没逃过。”   裕朝注重让百姓耕作修养,往年除了夏日疏通河道耽搁不得外,官府都是等秋收农闲之后才征徭役的,一次也只征几个村子的部分人。   像胡秋燕说的这样几个县范围内每家每户都征一遍,上次发生还是将近二十年前,边敌尚且强大,圣上御驾亲征之前。   胡秋燕说到这样也有些犯愁,“咱们漳县离边关也不算太远,到时候人还是不够,不会把徭役征到杜家村来吧。”   “普通徭役倒也罢了,这次可是要去边关的……”   胡秋燕家的云康只有七岁,未到裕朝规定的年纪,所以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宝善不用去服徭役,秋华年家春生年纪尚小,杜云瑟还有秀才功名,更不会在征徭役的名单里。   可杜家村的其他人家大多都符合服徭役的条件,万一官府的命令送来,不少他们熟悉的人都躲不过这一遭,比如族长家的三个儿子就至少得去一个,如果征第二遍,还得再去一个。   这次每家每户都征,想花钱买别人顶名服徭役也难了。   秋华年宽慰道,“目前还只是边境上的那些县,离征到漳县还远,说不定到时候人已经够了。”   “但愿如此吧。”胡秋燕叹气。   就在这时,胡秋燕突然听到秋华年家院墙那边传来很大一声动静,书房里的读书声都被打断了。   秋华年也听到了,他起身出去查看,杜云瑟亦从书房出来,几人走到西边的墙根下,发现那里静静躺着一只漏了气的皮球,方才的响动应该就是皮球发出来的。   “砰砰砰!砰砰砰!”   院门被急促敲响,杜云瑟微微皱眉,拦了一下秋华年自己去开门。   秋华年微微侧头,目光擦过杜云瑟的背影,从打开半扇的门外看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肚子圆滚滚的,下巴抬的老高。   “我的皮球落你家院里了,快还给我!”   胡秋燕拉了拉秋华年,比口型道,“紫蓉的儿子,这也太……”   她没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很明显:紫蓉明明高嫁给了外地商人,过好日子去了,可养出来的孩子怎么连她家一直在村里长大的云康都不如?   自己乱扔球扔进了别人家院子里,上门找球,别说道歉了,连句软话都不说!   秋华年捡起皮球走到门边,“你看是这个吗?”   男孩看见皮球后,嘴瞬间撇了下去,“我的皮球怎么漏气了?刚才还好好的,这可是我爹送我的,你们赔我皮球!”   秋华年被他气笑了,虽然他知道一个大人不该和孩子多较劲,但有的熊孩子实在是讨人厌。   “所以你承认这是你的皮球了?”   秋华年见他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球,“那正好,你的球方才砸进我们家,打扰了我家孩子读书,你去叫你家大人来赔礼道歉,否则这个球不能还你。”   “你、你——”男孩张了张嘴,转头跑走了,“我才不呢!你等着,我要叫我姐姐来骂你!”   门边的动静太大,书房里的几个孩子也出来了,春生在背后冲那个男孩喊道,“来就来,谁怕你!我姐姐比你姐姐厉害多了!”   “……”   秋华年没忍住噗嗤一笑,杜云瑟脸色沉下来道,“春生,现在是读书时候,我可叫你出书房了?”   春生上一秒还斗志昂扬的气势下一秒瞬间蔫了,灰溜溜回书房读书去了,九九也想笑,掐着手忍了半天才忍住。   秋华年当然不会幼稚到等玉钏过来吵架,把大门一关,皮球随手丢到院里,继续回屋聊天去了。   傍晚时候,迟清荷要离开了,车夫把马车赶到大门口,九九送她到门口。   “明日是学琴的日子,我在家中等你来。”   “明日是不是要学新曲子了?我晚上再温习一下琴谱。”九九眼睛亮晶晶的说。   迟清荷抿嘴轻笑,“你已经学的够快了,读书、学琴、绣花,还要帮家里干活,也让自己松快一阵子吧。”   九九笑而不语,许多人都担心她太累了,但其实这样不断的学习才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和安全感。   九九目送迟清荷坐着马车离去,头一转突然发现庄寡妇家的门半开着,玉钏站在门里,正眼神阴阴的看着她。   两人对视,玉钏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狰狞起来,九九对她微微颔首,眼中也是一片寒霜。   看着九九的背影消失在漂亮崭新的如意门后,玉钏剁了下脚,愤愤骂道,“就是个秀才家的村姑,得意什么呢,换做以前在京里的时候,给我提鞋都不配!”   玉钏想到九九手腕上那个水头不错的玉镯,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白嫩手腕,气恼又委屈。   她原本的镯子可比这个小村姑的好,可惜离开京城的时候,她身上所有首饰全被嫡母和嫡姐派来的丫鬟撸走了,包裹里的好衣裳也一件没留下,现在只能穿寒酸的布衣。   “玉钏,过来帮姥姥舀碗水。”庄寡妇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玉钏翻了个白眼,强忍着才没骂回去,不过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愚昧村妇,真有脸摆姥姥的谱使唤她了。   她在家中时,可是正儿八经有丫鬟使唤的小姐,现在居然沦落到在村里干下贱的脏活。   爹爹不过是一时听信了嫡母的挑拨而已,只要弟弟还在,她们母子三人迟早会再回京中去的,到时候,她一定要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好看!   不过眼下,她得先把邻居秀才家的人收拾服帖了,免得本来就难受的日子过得更不舒心了……   玉钏眯起眼睛,褪了色的半红指甲掐入掌心。   ……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热起来,迟清荷身边的大丫鬟巧音就坐着马车来接九九了,这些日子,杜家村的人已经习惯了宋举人府的马车,看着穿绸戴金的九九,纷纷感叹自家村里的小丫头已经快成小姐模样了。   存兰手里攥着一把野花,躲在阴影里等到宋府的马车远去,才神情恹恹的走出来。   她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早起去后山割的猪草,赶着回家喂牲口。   存兰低头走了几步,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崭新的布鞋,布鞋的主人拦着她不让她前行。   存兰抬头,看见了那个最近村里人都在议论的庄寡妇家的外孙女。存兰听说她脾气不太好,不想与她多纠缠,可对方却抢先道,“你以前是不是和杜九九关系挺好的?”   “我听说她家以前可穷了,全仰仗你带她一起玩,可现在她哥哥考上秀才,家里盖起了大宅子,又攀上了举人家的小姐,就再也不要你了。”   “你看她头上戴着首饰,身上穿着绸缎,也不知道分你几件,知道的说你们是同族姐妹,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她的丫鬟呢!”   “我要是你,才不会让杜九九一直这么得意下去!她哥哥是秀才,你爷爷还是族长呢,你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来找我,我给你出主意好好给她家点颜色瞧瞧。”   “……”   玉钏说完一大通话后,径直走开了。存兰低着头站在原地,眼泪突然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沾湿了土壤,很快便无影无踪。   她丢下手中被揉皱的野花,擦着眼泪闷头跑回了家。   叶桃红正在家里干活,看见存兰哭着跑回来吓了一跳,“我们兰姐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出去割草,怎么哭了?”   存兰咬着嘴唇摇头不说话,叶桃红过来把她肩上的筐取下来,领着她一起去喂牲口。   “你不和娘说就不说吧,回头九九来找你玩,总能等到你说。”   叶桃红一边给骡子和猪添食,一边和女儿说话。   “说起来九九上次给你送的花样子还在柜上放着呢,你赶快看完给人家还回去,那东西可不便宜,估摸着值一钱银子,就算九九没要咱们一直留着也不好意思。”   “还有啊,九九每日这么忙,你别只等着人家来找你,你也去她家找她玩啊,华哥儿上次还说要请你一起打马吊牌呢!”   “……”   存兰吸了吸鼻子,又落了几滴泪,她蹲下来帮母亲一起给牲口添草,一句话都没有说。   ……   千里之外,威严皇城,春和殿四周执勤的禁军依旧无比森严,炎炎烈日下,这雄伟华美的宫殿竟给人一种冷清之感。   十六静静跪在侧殿内,等待前方不远处的人查看自己带回的东西。   许久之后,太子嘉泓渊才放下手中的书信,将它们凑到烛火边焚烧殆尽,黑色的灰烬轻轻飘落在地上,摔作碎末。   “吴深的伤如何了?”   “吴小将军伤到了小臂,属下看过,于长久并无大碍。”   十六一板一眼的回答,“吴小将军让我转告殿下,请殿下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忧思过度。”   嘉泓渊笑了笑,他记得吴深第一次回京见自己这个表兄时,正巧遇上自己病发,吓得本来无法无天的小少年顿时脸色惨白,之后每次见面,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殿下今日身体如何?”。   “你瞧吴深可有不忿?”   十六冷静道,“小将军不在乎论功行赏,只想尽快再次上阵杀敌。”   “也对,他以前在大将军府,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自然看不上这些。”   嘉泓渊嘴角仍然上翘,眼神却充满了冷意,吴深可以不在乎,但他这个表兄,却不能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尚还真心关心嘉泓渊这个人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嘉泓渊转头看向身后,十六的身体与昏暗的阴影融合在一起,几乎分不出边界。   “十六,上前一些。”嘉泓渊把蜡烛移了过来。   十六不明所以,但在嘉泓渊面前他向来只用遵命,哪怕太子殿下笑着对他说“十六,去死吧”,他也只会条件反射般毫不停顿的用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嘉泓渊借着烛火一点点细瞧十六,从眉间瞧到手尖,把这具单薄的身体全部映入眼底,十六一动不动的低垂着眼睛任他打量,双目放空,面无表情。   “你出去一趟瘦了许多,这些天好好休息,就与孤一起吃饭吧。”   十六点头,嘉泓渊掩唇咳嗽了数声,看向他的左臂,“你的那柄剑,怎么不见了?”   十六不解,“殿下,我来见您身上从不带武器,这是规矩。”   嘉泓渊摇头,“你若在殿外才取下暗剑,衣袖上必有痕迹,可如今却没有了。”   堂堂一国太子,却将一介暗卫身上的细节记得如此清楚,若此时嘉泓渊面前的人不是十六,恐怕早就不是感动到肝脑涂地,就是害怕到心惊胆战了。   可十六只是平静说道,“送人了。”   “送人?”嘉泓渊眉尖微挑,没有继续追问。   他看着十六低眉敛目的样子,突然问他,“十六,是不是无论孤说什么,要什么,你都会答应?”   十六一动不动道,“属下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是啊,忠心。”嘉泓渊脸色苍白地咳嗽过后,挥了挥手,“你且下去休息吧。”   十六遵命悄无声息地起身,在他退出侧殿前,嘉泓渊突然开口道,“十六,你还在找你的家人吗?”   十六愣了一下,“属下……不找了。”   嘉泓渊微微颔首,“十九年前,孤竹梅氏一族因守城不利,被判重罪,五服之内成年男丁发配岭南,家眷尽数没入宫廷,但梅氏本家之人早已殉城死绝,只剩一个被家人的尸体层层护在最下面的小哥儿。”   “……”   十六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脊背僵硬成一道直线。   殿下当然知晓他的过去,就像用一把武器总得知道它的斤重长短,可这些东西何必明说出来?他已经只是一道名为十六的影子了而已。   嘉泓渊从十六冷厉的脸上看出了无措,他心头蓦地一软,叹气道,“真的寻到了,也不要相认,梅氏的罪名一日不摘,被人知道,只有戍边与没入宫廷的结果。”   十六的嘴唇动了动,第一次竟然没发出声音,“属下明白。”   殿下说的这些,他当然全都明白,可被如此直接的当面说出来,还是像被撕开了血淋淋的伤疤一样,痛的人发抖。   他明明已经早就被训练到几乎失去对痛觉的感知了。   嘉泓渊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一个被软禁在东宫的半废太子,一言一行,竟都由不得自己。   “十六,你是母后挑给孤的人。”   “十六……去吧,去休息吧,休息过后,快些回到孤身边来。” 第48章 交心   九九从宋府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秋华年张罗着大家一起吃饭,天气炎热,秋华年按东北这边常见的吃法做了一锅水饭。   水饭是用煮粥的方式将粮食煮熟,再用大漏勺捞出来放进凉水里降温,吃的时候,端一个大盆到桌上,大家自助从凉水里面捞饭吃。   水饭口感有粥的绵软,却不似粥那么粘稠,有干饭的实沉,但比干饭润口的多。   清凉水润的水饭配上蒸熟后晾冰撕成条的嫩茄子,切成细丝的青椒,同样在凉水里湃凉的白煮蛋,以及恰到好处的红腐乳,简单好吃的农家解暑餐便齐全了。   饭吃到一半,院门突然被敲响,杜云瑟开门一看,居然是来送信的县里的皂吏。   “县令请你明日去县衙一叙?有什么事,怎么这么晚还送信?”皂吏走后,秋华年凑过来看。   杜云瑟把信递给秋华年,“王县令信中语焉不详,具体什么事情还要等去了才知道。”   “唉,安生日子总是嫌少。”秋华年叹了口气,回去继续吃饭。   这两天他重新调整好了心态,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接着便是,把每一步路都踏实走好才最重要。   第二日杜云瑟早早去了县城,秋华年无事可做,趁着太阳不太热去田头逛了逛。   三亩地的棉花已经长得十分茁壮,红色的花朵落去后,枝桠上到处都是沉甸甸的棉桃,零星几个棉桃的表皮已经开始干枯,估计离开裂吐絮的日子不远了。   田里雇来的帮工看见秋华年,纷纷放下农具笑着和他打招呼。   杜家村里有些人家人口多地少,靠几亩旱地根本吃不饱饭,青壮劳力只能外出做工养家。秋华年开始雇人后,这几个帮工在自家门口就能干活赚钱,再也不用去外面受罪了,几个人都很感激秋华年,希望秋华年家的日子一直好下去,这样他们也能一直有活干 。   秋华年雇的三个人里有两个是兄弟,一个叫云霆,一个叫云雷,他们家还没分家,共有六个兄弟,前面四个哥哥都已经结婚生子了,一大家子将近二十口人却只有四亩旱地,这两个小的只能去外面干活糊口。   云霆今年二十好几了,长了一张方正的红脸膛,是个憨厚精壮的汉子,一个人就能扛着上百斤重的醋渣袋子健步如飞。   秋华年一边看云霆补肥一边笑道,“我前两日听秋燕婶子说,云霆你要娶亲了?”   云霆的脸一下子更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弟弟云雷在棉花田另一边高声调侃兄长,“已经相看好了,是上梁村的一个小哥儿,算是华哥儿你的远亲呢,秋收后就办酒。”   “华哥儿你不知道,我五哥当时看了人家一眼,一下子站起来哐哐拍着胸脯说要给人家好日子过,立在那里人高马大跟个夜叉似的,差点没把未来五嫂吓哭。”   秋华年还真没听过这个八卦,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强忍住笑意,要是再笑,云霆估计要把脸埋进地里了。   不过云霆虽然不好意思,整个人却是喜气洋洋的,他的年纪在古代来说已经很大了,因为家里穷,才一直没有成亲,这次终于趁着帮秋华年家做工攒了六钱银子的聘礼,经媒人介绍定下了亲事。   想到未婚小夫郎,云霆咧开嘴傻笑起来。小哥儿当时虽然差点被他这个棒槌吓哭了,但回过神还是送了他自己绣的帕子,还小声叮嘱他干活别太累着,说自己会纺线和织布,以后嫁过来两人一起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那块帕子一直被云霆收在胸口舍不得用,暖呼呼的随着心脏跳动,让云霆干活时四肢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等秋收后,他就可以娶亲成家了……   ……   今日杜云瑟不在家,几个孩子们便在书房自己温习课业,九九写完了大字,秋华年正好又摘了半筐梨子出来,夏天梨子放不了太久,只能送人,九九见状自告奋勇帮秋华年送梨子,迟清荷还没在东北的村子里逛过,也想去看看。   最后,迟清荷带着大丫鬟巧音和车夫一起跟九九出门,四个人一起走在村间小路上,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他们走远之后,村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那位就是宋举人家的小姐?长得跟画上一样,风一吹就能散了。”   “真是大家闺秀啊,出趟门还带着两个下人,啧啧啧,我们八百辈子也混不上。”   “九九和她有说有笑的,气度上居然没被压下去……”   “我瞧着宋举人家的这位小姐本身就是好性子,活脱脱一副神仙模样。据说紫蓉带回来的玉钏也是位小姐,怎么小姐和小姐也差的这么大?”   ……   对村人们的注视和议论,迟清荷隐隐有所察觉,略显得不自在,但很快,她就被路边的小草、枝头的麻雀、土地上的小水坑和从未见过的土墙泥瓦吸引了注意力,在九九恰到好处的讲解下,渐渐开始主动提问。   蓝天白云、泥墙绿柳之间,迟清荷一直没有松动过的心结,竟稍稍松快了一些。   一行人来到族长家,叶桃红正在园子里摘果子,看见他们后迎了出来。   “九九今日又来送梨子了?喔唷,这位便是迟小姐了吧,真是画里美人儿一样。”   迟清荷不好意思地捂着帕子轻声道,“婶母好。”   叶桃红笑容更甚,“我娘家是桃花镇上的,咱们多多少少沾点亲戚呢,快进来坐,我去叫存兰。”   她把手里的篮子扬了扬,“我刚才摘的家里的脆枣,这种还没全红的枣子,吃起来又脆又清甜,也就这个时节有了,九九待会儿回去时给你家也带些。”   一行人进到院里,白日里大多数人都在地里干活,只有几个小孩子在家中,叶桃红让他们都见了见迟清荷,就赶着他们去别处玩了。   存兰拍着身上的草叶从后面出来,低着头站在母亲身后不说话,叶桃红还在和客人们说笑,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样,九九却目带担忧的皱了皱眉。   “存兰,你刚才在干什么呢?”九九看着别处问。   存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瞧,“给鸭圈换干草,之前那批卖了,我娘打算新养群小鸭子。”   九九轻咳了一声,“正好我今天没事,我帮你一起?”   存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你怎么能干这个。”   叶桃红也笑道,“就是,哪有叫客人干活的,鸭圈的事不急,存兰你先跟着九九去玩去吧。”   存兰一时不说话,九九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个小姑娘都低着头看着地面。   迟清荷瞧着她们眼眸微转,想了想轻声细语道,“鸭圈是在后面吗,我能不能瞧瞧?”   “这……那地方不干净……”叶桃红为难,迟小姐的衣裙用全是上好的绸缎料子,万一弄脏刮破了可怎么办。   迟清荷身边的巧音笑道,“婶子别见怪,我家小姐打小在宅子里长大,看外面的什么都稀奇,你觉得普通的她反而爱的不得了呢。”   叶桃红只好说,“那存兰你带迟小姐过去看看吧,当心些别磕着碰着了。”   存兰和九九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事情做,不近不远的一起朝后面走去。   鸭圈位于墙根角落里,用细密的柳条围了两尺高的篱笆,旁边就是小门,平日里可以直接从小门出去放鸭子。   存兰先前已经打扫过鸭圈,铺了一层稻草,鸭圈看起来很整洁,七八只小鸭子关在细口篓里,还没有放出来。   迟清荷好奇地凑近看鸭子,小鸭子扑腾着仰头叫了几声,吓得她下意识往后躲,存兰见状赶忙把篓子移开了些。   迟清荷有些不好意思,问存兰道,“鸭子不是生活在水里的么?它们这么小,养多久才能下蛋啊?”   存兰熟练的回答,“小鸭子容易养死,得先关起来养几天。再大一些后每天得赶着它们去后面的小河里放鸭子,养上四五个月鸭子就长大能下蛋了,鸭子下蛋不如鸡下蛋多,但鸭蛋卖的比鸡蛋贵,鸭肉也比鸡肉贵。”   “放鸭子?那一定很好玩吧。”   存兰闷声道,“就是用鞭子把鸭子赶出去,让它们在河里游泳,天黑前再赶回来罢了。”   迟清荷想象了一下那样子,轻声感叹道,“晨曦牧白羽,日暮携鸭归,真像五柳先生诗里的样子。”   存兰听不懂,更不知谁是五柳先生,但她大抵明白迟清荷是在夸赞,心情莫名松快了一些。   她指着鸭子说,“我娘腌的咸鸭蛋、做的熏鸭架都可好吃了,到时候我们送你一些。”   “还有……还有之前九九说鸭绒可以做衣服,我把鸭绒收起来也可以试试。”   九九听见存兰终于叫了她的名字,眼睛飞快眨了几下,“你试的时候叫我一起。”   “……好。”   两个小姑娘的目光又瞥向了相反的方向,谁都不在先开口。   迟清荷抿嘴笑了,“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在同龄女子中算是不错的,认识你们两个小姐妹后,才发现自己是坐井观天了。”   存兰听九九讲过坐井观天这个词,被迟清荷的话吓了一跳,九九倒也罢了,她一个大字不识半个的小村姑,哪里有本事趁这样的光?   “迟小姐,您快别这样说笑了。”   “哪里是说笑,我说的是实话。”迟清荷垂下眼眸道,“我虚长你们五六岁,却从来未能替家里分忧,反而让父母为我忧心操劳,整日牵挂不已……”   “反观你们,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方,和你们一比,我难道不是那书中骂的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吗?”   “难怪姑母对我讲,让我好好看一看身边的人,让我跟着九九好好学习……”   “我如今才知道,诗词里的东西固然好,可……”   迟清荷本来只想随口说说,却渐渐动了真情,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站在千里之外陌生的土地上,回忆着此生或许再也无缘见到的父母与故乡,迟清荷终于感受到一股与此前截然不同的酸胀的疼痛。   那是一种生长的痛,是明白了要向前走后依旧会为分离而悲伤的痛。   “迟小姐?”   “无妨,你是九九的族姐,和九九一样叫我清荷姐姐吧。”   “清荷姐姐,我再带你去园子里看枣树吧。”存兰不知道迟清荷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局促的提议。   想着迟清荷方才那心碎的模样,存兰既不解,又感到一种冥冥间的领悟。   她原本以为,像迟清荷这样有丫鬟伺候的,知书达礼的的小姐,过的一定是神仙般的日子。   可刚才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小姐的日子也不一定永远快乐,也有羡慕她这样的人的时候。   那么九九……她现在是不是也有了自己完全不理解的新的烦恼?   存兰带着九九和迟清荷去园子里摘青枣,族长家的园子里种了四五棵枣树,都是只有一人出头高的矮树,青中带红的脆枣挂在枝头,一串又一串十分喜人。   迟清荷犹豫了一小会儿后,跃跃欲试的拎着篮子自己摘枣,哪怕手指被枣树上的刺不小心扎了几下,也乐此不疲。   临走的时候,九九和迟清荷都拿了半篮子的青枣,迟清荷从自己头上摘了一朵挂着珍珠流苏的绢花想要送给存兰,存兰推却不要。   “我吃了你家的枣子,你也要拿我的花,这些东西不必计较价格,看的是那份心意,友人之间有来有往该是如此。”   存兰还是把绢花推了回去,她犹豫着看了眼九九,低头双手搓着衣角说,“那我能不能、能不能换一本蒙学的书?”   “存兰想要识字?”   “如果太贵了,借也可以,或者就不要——”   “怎么会呢?一本薄薄的蒙书而已,若算价格,还没有我这绢花贵呢,况且我方才就说了,这是不用算价钱的。”   “我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我常来杜家村,你有什么不会的,除了问九九也可以问我,九九说你是她在村里关系最好的姐妹,可别和我们客气。”   存兰闻言蓦地鼻子一酸,“这也太、太麻烦你们了。”   “圣人常说诲人不倦,我就爱教人识字呢,不信你问巧音?”   巧音笑着应和,“我家小姐是这样的,别人爱看书,她比自己爱书还高兴,如果不是我实在没长那个脑子,她都想把我教成秀才公呢。”   “巧音……”迟清荷被说的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存兰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也跟着笑起来。   ……   下午时候,宋府的马车接走了迟清荷,存兰看见马车驶出村子,磨磨蹭蹭的往九九家走去。   走到半路,她看见了也朝自己这边来的九九,两个小姑娘看见对方都眼睛一亮,复又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面的人。   “我们去小河边上说?”   “好,我正好多割些草。”   “我也要割草,春生这几日又偷懒了。”   两人噗嗤笑了一声,回家拿上朴刀和背篓,一起去村后的小河边上。   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存兰脚蹭着地小声说,“前些日子是我不好,我和你道歉。”   九九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开口,“我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该冲你生气的。”   “……”   沉默了一会儿后,九九一边割草一边问,“你怎么又改主意想读书了?”   “不是读书,我只是想认识几个字,别连信和契书都看不懂,日后不小心被人骗了。”   存兰双手利落地割着草,垂下的额发遮住她的眼睛,“我和你不一样,这话是真的,不是在赌气。你们家人口少,两个哥哥又能干,大哥还是文曲星下凡,你可以跟着春生一起读书。”   “但是我家,我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目前这一大家子人里,我大伯一家是长子,大哥云成又有出息,在家里的地位是最高的;三叔家接连生了三个儿子,爷爷最偏心他们;只有我们二房不上不下,儿子不多,也没什么出众的能力,是个累赘。”   “我要是、要是和你一样读书,其他人的唾沫渣子都能淹死我。”   “我们家现在也就供着大哥云成一人念书而已,哪里轮得到我来。”   九九轻轻皱着眉,“你每日来跟我学,用我用过的纸,不用花钱买书也不用花钱买纸笔都不行吗?”   存兰的嗓子有些哽咽,缓了一会儿后才小声说,“我每日有许多活要干,就算我提前把活干完了,看见我闲着他们也会不高兴的。”   “我、我本来也不配……”   九九生气的把装草的背篓重重放在地上,“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想的,我问你要不要读书,你可开心了。到底是怎么了,连我你也不说吗?”   “九九,你就别问了吧,问到了又能怎样呢?”存兰吸着鼻子悄声说。   九九吸了口气,话音也哽咽起来,“我不,我偏要问,至少为了我心安。”   “以前我娘不爱和村里人来往,我在村里一直没有朋友,性子怯懦、不敢和人说话,你是第一个拉着我玩的人,我们还是同族,我心里是把你当亲姐妹的,结果你现在把我当外人。”   “这几天你一直不理我,躲着我,不见我,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比你把书还给我说再也不学了时还难受。”   九九毕竟还是个孩子,存兰更是陪着她一路成长蜕变的同龄人,她越说越难过委屈,努力吸着气不叫眼泪掉下来。   “华哥哥发现了不对劲,我都没有告诉他,就是想等你哪一天和我和好给我解释,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用大人来帮忙。”   “我、我……”存兰听九九这么说,再想到迟清荷的那句“九九说你是她在村里最好的朋友”,一时间心如火煎,眼泪夺眶而出。   两个小姑娘站在夕阳下潺潺的小河边,在新割草叶浓郁的清香中看着对方哭泣,不知哭了多久,谁先一声笑了出来,另一个紧接着也笑了。   “我弟弟三岁就不这么哭了,太丢人了。”存兰小声嘟囔。   “我家只有春生才哭,我从来不哭的。”九九一边用帕子擦眼泪一边说。   存兰把刚才弄乱的草叶重新整理好,长长舒了口气,“哭过后心里舒服多了,好像突然就没那么堵得慌了……”   “所以快点说嘛。”   存兰坐了下来,捡了根细长的草叶编蚂蚱,“我一直知道家里有人不会喜欢我读书,之前脑子一热偷偷求你教我,在家里一直躲着人,结果还是被云哲发现了。”   “你三叔的大儿子?他比你大几天是吧?”   存兰点头,“当年三婶子和我娘差不多一起怀孕,云哲比我早出生几天。云成大哥考中了童生,爷爷觉得孙子辈科举有指望,打算过阵子送云哲去读书,不过我娘不太乐意,所以一直没成。”   “婶子为什么不乐意?”九九印象里叶桃红一直是非常热情殷切的。   “我和云哲差不多一起出生,云哲是儿子我是女儿,所以当时家里的很多东西都紧着三婶子和云哲来,三婶子每日都有羊奶喝,我娘坐月子却连鸡蛋都没吃过几个,她心里一直有怨气。”   “此外读书花销很大,云哲去读书也要花我爹娘挣的钱,就算以后每房都供一个,我弟弟今年才三岁,轮到他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我娘背地里说,大婶子对她照顾有加,云成也有出息,挣钱给云成她乐意,但云哲没瞧出来哪里聪明,她才不花这个窝囊又白费的钱。”   “虽然有爷爷压着,我娘不敢明着反对,但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和气,爷爷看出我娘的怨气,也不好强行送云哲去读书,这事就这么僵着了。”   九九一边点头一边说,“云哲肯定知道这个事,所以看到你居然在读书,就算不花家里一分钱,他也一定不乐意。”   “他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又不是你亲哥哥,再不成不是还有你娘吗?”   存兰摇了摇头,云哲当时给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虽然难听,却也不全是虚的。   她确实比不得九九,九九迟早要跟着哥哥们去城里做小姐的,但她过不了几年,就要就近挑个人家嫁了,强行读书学些本不该得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你一个整天割草掏粪的丫头凭什么翻书?也不怕你的脏手玷污了圣贤的话!”云哲虽然还没上学,但从云成那里听到过些耳音,总爱似是而非的摆弄这些词句。   “云瑟兄长中了秀才,还是院试的案首,九九已经是书里的贤媛佳人了,你一天天找人家玩,还腆着脸和人家要书看,我和你一家真丢人!”   ……   存兰慢吞吞站起来,把装满了青草的背篓背在肩上,认真地说,“我还是想识字,学些日后用得上到东西,但九九你读的那些书,我就不看了。”   “……”九九咬了下唇,“反正你先识字吧。”   存兰小心翼翼地问,“我都告诉你了,你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九九跺了跺脚,“谁真生气了,我是被你笨到了!笨到了!”   存兰笑了起来,村里很多人包括她母亲都说九九越来越有大人样子了,但在她眼中,小伙伴依旧一直是那个样子。   “对了,你家隔壁新来的那个白玉钏和你怎么了?她没把你怎么样吧?”存兰想起之前的事情,不安地问九九。   ……   秋华年等了大半日,杜云瑟终于踏着夕阳回到了家中。秋华年听到开门的声音,赶紧迎上去问,“王县令说什么了?”   杜云瑟知道秋华年着急知道结果,言简意赅道,“巡查边境的钦差大臣已到襄平府,据说与二皇子关系匪浅;朝廷要在漳县与附近几县征徭役,一户一人,不容拖延。” 第49章 人生四喜   “征徭役?这么快?”秋华年愣住了。   从胡秋燕口中得知朝廷在边境几县加征徭役时,秋华年已经料想到距离边境不算太远的漳县也躲不过,但他还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开始秋收了……”   “正因为要秋收了。”杜云瑟缓缓摇头,“秋收之后,我朝便会粮草充足,人手闲暇,草原王庭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势必会在秋收之前放手一搏。虽然吴深还未传来相关消息,但从边境几次加征徭役上来看,形势已经极为紧张了。”   被征到边关服徭役的人,要负责搬运粮草、军用器械,修筑工事,清扫战场,如果军队人数不够,还要填入军中上战场拼杀,是徭役中最九死一生的。   “边境几县已经征过两次徭役,为了守地也为了秋收,短期内不能再征了,可边境人手还是不够,所以只能从其他地方征收。”   秋华年忧心忡忡的皱眉,“我们这里会征第二波吗?”   杜云瑟神情未缓,“听王县令的口风,应当是躲不过的。”   “……”   秋华年叹了口气,他心里已经出现了许多要去服这次徭役的杜家村的人的名字与脸。   他来到杜家村这大半年时间,早已与这些人相熟,习惯了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这次之后,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位与二皇子有关的钦差大臣又是怎么回事?”   “这位大臣是朝中掰扯了许久,最终推选出来辽州严查边境走私一事的。”   “他名为赵田宇,是元化十六年的进士,那年进士的座师是二皇子的外公,赵田宇颇得其看重,本人也在营造构建上有些才能,擅长打理庶务,步入官场后升迁很快。”   元化十六年也就是六年前,赵田宇得中进士不过六年,就已经能成为钦差大臣,哪怕放眼整个裕朝历史,也是极快的了。   “怎么偏偏选出了二皇子的人?”   “或许是为了权衡吧,三皇子已经获封晋王,二皇子这边总也要补上一个注。除此之外,赵田宇本人的能力也适合担当此任。”   补注?谁来补注?补什么的注?   除了天子,谁还能在夺储之争中高高在上、把控全局的给竞争的皇子们补注?   元化帝到底想干什么?软禁太子,却迟迟不废,剩下两个最有竞争力的成年儿子,也被他掌控在手中,像摆弄天平一样拨动着。   这些事他们如今远在辽州,无法得知细节,也暂时没有必要细想。   杜云瑟换了个话题,“我此次还知晓了隔壁新来的杜紫蓉母子三人的来历。”   “什么来历?难道真的和京中的王爷有关?”秋华年来了兴趣。   这几天玉钏和她弟弟以及紫蓉总是在他家门口晃来晃去,不时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虽然造不成实质性损伤,但也烦人的很。   “二皇子手下有许多商贾,杜紫蓉的丈夫白彦文便是其一,不过他前几年因办事不利被二皇子冷落了,这次二皇子要派商贾来辽州配合赵田宇行事,杜紫蓉的丈夫正巧在辽州一带做过好几年生意,这才将功赎过随行而来。”   “原来是这样啊,替京中的王爷办事,倒也没说错。”   虽然二皇子尚未封王,但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儿子,母族也势力不小,成为王爷是迟早的事。   秋华年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被冷落了,但毕竟是替皇子办事的,家中资产应当不小,怎么他们母子几人的衣着打扮都很普通,一直住在庄寡妇家里,从不拿钱补贴一下。”   杜云瑟道,“王县令说,白彦文的正妻是二皇子妃的远房亲戚,杜紫蓉应当是妾,他们回到娘家,白彦文人在漳县县城一直不闻不问,其中应该有不少后宅隐秘。”   秋华年真没想到居然如此,回过头一想,却也合情合理。   紫蓉当时无媒而奔,跟着一位不知来历的富贵男人,回过头倒逼着母亲答应了亲事,之后多年不曾回家,两家也从没有过来往,连逢年过节送份年礼的人都没有,只有偶尔传回的只言半语,根本不像是结了亲家。   就算是村里人,过年的时候也要给亲家送点米肉走动。紫蓉嫁给富人,反而再没消息了。   如果紫蓉是嫁给了一位与皇子有关的富商做妾,而富商的正妻背景不凡,那这一切就有了解释,杜家村确实不是正经的亲家。   不过紫蓉能好好的在白彦文的后宅里待了十来年,还能生下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也不会很差。这次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故,才被送回了娘家。   秋华年想到玉钏那目无凡尘、瞧不起一切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难怪那小姑娘一副我们都是下等人的嘴脸,她之前确实见惯了繁华,也不知杜家村的朴素生活,她最终能不能适应。”   知道了玉钏母子几人的来历,秋华年彻底放心了,玉钏几人背后的人是富商白彦文,白彦文背后是钦差大臣赵田宇,赵田宇身后才是二皇子。   这么七拐八弯的关系,玉钏他们还因不知名的原因被白彦文弃置在此,怎么闹也不可能真正损害到他们。   “王县令急着找你去县衙,可有什么想法?”   “王县令接待了白彦文几天,拿不准赵田宇的意思,心里不安所以叫我商量探讨一番。”   “唉,希望这位钦差大臣能好好严查走私案,一举切断对草原的供给线,而不是只知争权夺势、中饱私囊吧。”   ……   杜云瑟回来的第二日,漳县县衙派衙役快马加鞭前往治下诸村,传达加征徭役的命令,一时之间农人人人自危,田地里成片逐渐由青转黄的庄稼都黯淡了起来。   云霆和云雷两兄弟在地头听见急忙找来的家人的话,放下手中的农具对视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去吧,五哥就要娶亲了,好不容易才说到的好哥儿,别耽搁了。”   “云雷,我……”   云雷摆了摆粗糙的手,咧嘴一笑,“别说了五哥,徭役一直都是没成家的去、年纪小的去,我是咱们兄弟里最没牵挂的,万一回不来你们以后给我名下过继一个孩子,别让我绝了后,没人扫坟就行。”   云霆无措地搓着手,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云雷重重的拍了拍兄长的肩膀。   “离出发去边关还有七日。五哥你去和嫂子家商量商量,要不把亲事提前办了吧,我吃完你的喜席再安心上路。”   “万一我出去后出个什么事儿,也不耽搁你结亲。”   云霆重重地喘了口气,“……好。”   除了云霆和云雷两兄弟,杜家村还有许多人家在争论谁去服徭役。   有些关系不好、兄弟少的人家,为此甚至频发口角,大打出手。毕竟这次徭役不同寻常,很可能会要命。   族长家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送走来传令的衙役后,族长把全家所有人都叫到了正房。   裕朝规定,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可服徭役,也就是说,族长的三个儿子以及长孙云成都在此列。   “七日后漳县新征的这批徭役便要出发去边关了,你们兄弟三人商量一下吧。”   三儿子宝礼皱眉道,“花上个五六两银子去那些家里贫穷,男丁多的人家买一个人顶名不就好了,乡里有钱的人家不都是这么干的。”   “就算这次每家每户都要征一人,也不过是价钱更贵些,还是找得到的。”   在钱面前,人命有时候并不算什么。   族长叹气摇头,不看三儿子而是问长子,“宝仁,你来说为什么。”   宝仁沉声道,“这次朝廷挨家挨户征人,可见事情有多紧急,许多人家本就不愿意去服徭役,爹作为族长不以身作则派儿子孙子去的话,恐怕会有人不服,徭役征的不顺利,县令也不会高兴的。”   族长缓缓点头,还没说话,宝礼家的大儿子云哲便仗着年纪小直冲冲开口,“那就让二伯去吧,二伯在家里最闲了,我娘肚子里又有孩子了,我爹可不能去。”   站在角落里的存兰的手霎地握紧,指甲刺痛掌心。   叶桃红忍不住开口道,“是宝礼他媳妇怀孕,又不是他自己怀孕,凭什么他去不得!难道他媳妇的肚子就一直都这么金贵?”   “老二家的,别在说正事的时候嚷嚷。”族长皱眉打断了叶桃红,“云哲,你一个小辈也别乱开口。”   叶桃红还想说话,被孟福月拉住了,孟福月很了解自家公公,他不会允许自家人吵起来,叶桃红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劣势。   宝仁不想看两个弟弟为此争吵,他虽然也不想服徭役,但知道此事避无可避,“爹,要不我去吧,我们家有我和云成两个人,我去更公平些。”   族长敲了敲拐棍,“什么你家我家,我们还没分家!从古至今除非迫不得已,哪有叫长子去冒险的?”   族长顿了顿后开口,“老三家的肚子里还有孩子,老三确实不好在这个时候出去,老二,这次就你先去吧。”   宝义心头一沉,对上父亲的目光,最后咬牙道。“好,我去。”   叶桃红眼睛泪汪汪的,存兰牵着尚不知事的弟弟大脑嗡嗡作响,云哲故意给她一个挑衅的眼神,存兰咬着牙没有出声。   族长沉吟片刻后说道,“让老二去是看在老三媳妇怀孕的份上,但也不能全叫老二吃亏。老三日后多干些活,老二家的,你回头去公中拿二两银子,给你和存兰一人做一身好衣裳吧。”   族长拍板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老大家的,你这几天多添添手,帮着给老二准备好行装。”   从正房出来后,宝义一家人回到自家住的厢房,叶桃红终于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宝义躬着腰宽慰她,“当初你刚嫁给我的时候,可瞧不上我呢,我这次出去怎么不趁你的意了?”   叶桃红红着眼睛呸了一口,“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就你记仇到现在。”   “大哥家只有一个云成,但云成有出息,老三家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肚子里的那个说不定又是,爹喜欢的不得了,就我们二房一直是个受气包。”   “你要是回不来,别想我一直守着,我带着存兰回娘家改嫁,儿子留给你们杜家养,反正闺女你们也不稀罕。”   宝义搂着她心疼道,“谁说我不稀罕闺女,咱家兰姐儿可是咱俩的心头肉,这次爹松口拿二两银子给你们做好衣裳,你不是一直偷偷羡慕华哥儿和九九吗,也不高兴高兴。”   叶桃红鼻子一酸,哽咽着说,“要是拿你的命去换,就算把凤冠霞帔挂在我身上,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把披麻带孝的东西买好算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凶险?你这才是咒我呢,快别想了。”宝义粗糙的大拇指一下下擦着叶桃红眼尾细纹上的泪珠,“我和你保证,我一定好好回来,咱们还要一起给兰姐儿攒嫁妆,给她寻个好人家呢。”   存兰看着哭成一团的父母,抱着弟弟在炕上默不作声地抽咽。她也不想要什么新衣服,她宁可不读书,不识字,天天干一大堆活,也不想承受失去父亲的风险。   ……   朝廷征徭役的阴云一直笼罩在杜家村上,哪怕秋华年家不用为此事心烦,也受到了影响。   原本关系好的村人们最近都不再走动串门,走在路上能打招呼的人也少了,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愁眉苦脸。   就这样过了三五日,村里终于传出一件喜事。   秋华年接过云雷送来的喜帖,笑着说,“云霆终于要成亲了,我们一定去帮忙。”   云雷客气道,“日子定的太紧了,准备的不是很周全,华哥儿你们愿意来就好了。”   秋华年问,“你们家是你去服徭役吗?”   云雷点头,“没错,我年纪最小,而且没有定亲,是最合适的。趁我出发前,把五哥的事儿先办了,也算给村里添个喜事儿。”   秋华年了然,除了云雷说的理由,云霆家这么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万一云雷死在外面,家里出了丧事,成亲就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云霆成亲的日子赶得很紧,第二天就是正式成亲的日子了,晚饭后秋华年收拾了一堆东西,带着九九去帮忙。   云霆和云雷两兄弟在他们家干了几个月的活,情分不浅,秋华年也想帮一帮这对勤劳能干、吃苦耐劳的兄弟。   云霆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之一,连摆席的桌子都凑不够,只能挨家挨户去借了一遍。   秋华年找出两张桌子,八个板凳,之前已经被云雷拿走了。   明天的席面定的是“四大碗”,这是村里一种形象的叫法。   说是大碗其实一个碗只有拳头大小,每桌席上摆一碗猪肉,一碗鸡肉,一碗丸子和一碗炒鸡蛋,凑够“四大碗”荤菜。   这些荤菜吃完了不会添,每人只能吃一两口尝个鲜,除此之外,还会再上几大碟子的酸菜、青菜等便宜素菜,吃完就添,保证大家可以吃饱。   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四大碗里装着的肉比较多,家境不太好的人家,哪怕是四大碗里也只能见到一点混在素菜的荤腥。   家里小菜园里的豆角和茄子长得正旺,秋华年各摘了大半筐全部送过来,除此之外又买了两斤猪肉,五斤豆腐,给明天的席面添菜。   云霆家自己去镇上买了五斤猪肉,一只鸡,还有一堆便宜的内脏剁碎了用来做丸子,平均算下来,每碗荤菜里也就只有那么几片肉。   这还是云霆和云雷两兄弟今年给秋华年家干活攒了一些钱,否则就连这样的席面,家里也摆不出来,不然云霆也不会二十五六还没成亲了。   秋华年被云霆家里的人拉着坐了一会儿,孟福月和叶桃红两妯娌也来了。族长听说云霆要成亲,体谅他们家艰难,让孟福月带了一只宰好的大母鸡和半筐鸡蛋送过来。   云霆家里人高兴地接过秋华年和孟福月他们带来的东西,有了这些添菜,明日的席面就能稍微阔一些了。   除了秋华年和族长家,其他村里人也都在能力范围内添了一些东西,不过毕竟大家家境都不太富裕,所以没有再添肉的。   秋华年和孟福月他们闲坐着聊天,最近村里最流行的话题,自然是服徭役。   “你们家是亲自送一个人去,还是花钱找人顶名?”   “我公公已经开口定好了,让宝义去。”   宝义?秋华年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若论长幼来算,云成才是最小的,不过他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前途无量,族长家的人怎么都不会让他去服徭役的。   可就算云成不去,宝义也还有个弟弟宝礼,两个人都已成亲生子,怎么偏偏跳过了最小的,选了老二宝义?   “我家三弟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公公心疼没出世的孩子,才不叫宝礼去的。”孟福月含糊解释。   秋华年发现叶桃红今天身上穿着绸缎衣服,存兰也做了一身,但娘俩脸上却没有一点穿新衣服的喜色,隐隐有了推测。   族长家的事,秋华年不好多嘴说什么。他想了想,对神情恹恹的叶桃红说,“宝义叔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婶子你和存兰闲着没事儿可以常来我家坐坐,九九和存兰关系好,她们小姐妹两个一起读书绣花多好。”   叶桃红正不是滋味着,公公催着她赶紧买料子给自己和存兰做衣裳,为的是叫宝义出门前能安心。   叶桃红和存兰专门去了趟县城,挑喜欢的绸缎裁了几尺,连夜赶成了衣裳。曾经她一直羡慕别人身上的绸缎,现在自己穿上了,却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叶桃红本来还在发愁宝义走后自己娘儿三个在家里怎么待,听见秋华年的邀请,立即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既然宝礼因为媳妇怀孕,不去服徭役,他家儿子又多,那家里的活儿三房多干点儿,是理所应当的吧?   反正她只干自己的那份,绝不替别人操心了。   到时候把该干的活干完,她就带着存兰去找华哥儿说话,存兰跟着九九一起多学一些东西,总比在家里整天被三房的那几个小子欺负好。   ……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来没多久,秋华年就听到院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秋华年打开院门朝外瞧去,看见云霆家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云霆骑着和秋华年家借的挂着红布的骡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敲锣打鼓的乐手,还有一顶四人抬的有些破旧的花轿。   乐手和花轿、轿夫都是从镇上雇的,选的最便宜的那档,就用一早上的时间,也花了一钱银子。   云霆新娶的小夫郎坐在轿子里,透过尺寸有些不合适的起起落落的轿帘,能看见他的红盖头和红喜服。   新夫郎的嫁妆昨晚已经送到了,两床被子和褥子都铺在了喜房炕上,一头新柜也摆进了屋里。   除此之外,新夫郎的娘家人还给他陪嫁了一个纺线用的摇机,这份嫁妆在农村里已经算得上丰厚了。   秋华年看着云霆喜气洋洋地路过自家院门口,高壮的汉子脸上的笑意就没下来过,嘴咧到了牙根上,不停和道路两边恭喜的人们打招呼,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跟在旁边,吵着要糖吃。   杜云瑟不知何时也来到门边,站在了秋华年身侧,眼睛却不看迎亲的队伍,而是径直看向自家小夫郎。   “等到明年,我们也来办一场婚礼。”   秋华年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和杜云瑟确实还缺一场盛大的、足以铭记一生的婚礼。   秋华年是一个喜欢仪式感的人,在现代时没有机会,到了古代,有了现成的合心意的恋人,婚礼自然不能落下。   不过……也不能让某人这么轻松得意嘛。   秋华年笑眼看杜云瑟,故意说道,“谁答应要嫁给你了?你想娶我,可没那么容易。”   杜云瑟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问,“那华哥要怎样才愿意?”   秋华年用指节抵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你可听过人生四大喜事?”   “请华哥儿赐教。”   “人生四大喜事,说的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以及——”   “金榜题名时。”   秋华年嘴角噙着笑意,将最后半句话说的缱绻又意味深长。   “杜大文曲星,俗话说好事成双,从没有单行的,后半句没成前,可别想前半句。”   他借着院门的遮掩,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突然凑近杜云瑟,双眸清亮,吐气若兰,令杜云瑟一阵心悸,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人揉碎进怀里。   秋华年欣赏着杜云瑟骤然暗沉隐忍起来的眸子,得意地眯起漂亮的眼睛。   谁让杜云瑟永远都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反正药还没吃完,肉肯定吃不到,他也要好好让这个人急一急。   喜庆的唢呐和锣鼓还在空中回荡,逐渐远去的喜乐声中,杜云瑟突然低头吻在了秋华年小狐狸一样上扬的唇角上。   一吻过后,杜云瑟看着秋华年微红的脸颊哑声道,“金榜题名时,便是洞房花烛夜。华哥儿亲自答应的,我都记下了。”   “我会给你最好的。”   他要在在一生中最得意、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在锦绣前程与光辉未来正式开启的时候,彻彻底底的拥有眼前的人,与他白头偕老。求一生一世,求生生世世。 第50章 送行   新夫郎已经迎回来了,婚礼也要正式开始了,村里大多数人听到动静都放下手里的活计,锁上院门去云霆家观礼蹭喜气。   云霆家的门栓上挂了红布,院子和门前的小路打扫的极其干净,连村里路上常见的坑坑洼洼都全部填平了,可见他们虽然穷,但对这场婚事是十分重视的,尽己所能做到了最好。   秋华年一家到的时候,新夫郎已经下了花轿,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要喜糖吃。他还没揭盖头,看不清表情,但局促的模样已经被肢体语言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胸前绑着大红布花的云霆接过一个贴了囍字的小篮子,挤过去递给自己的新婚夫郎,新夫郎看不见东西,云霆只好抓住他的手把篮子提手稳稳放进去。   两个人一肢体接触,周围的大人都开始起哄,孩子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跟着拍掌大笑,云霆可没有盖头遮脸,六七尺高的魁梧汉子尽闹了个大红脸。   他正举手无措,腰带突然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新夫郎冲他扬了扬篮子,云霆会意,赶紧一起发喜糖,好堵住这群看热闹的乡亲们的嘴。   喜糖是和秋华年买的高粱饴,秋华年看在云霆的面子上,只要了批发价,云霆家花五十文买了一百条高粱饴回去,又把每条高粱饴都切成了四段,每小段都有蚕豆大小,装满了盖着红布贴着囍字的小篮子。   云霆小两口站在院中间发着喜糖,所有人都凑过去讨,孩子们拿到后全都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大人们有的自己吃了,有的则转手给了自家孩子。   秋华年也拉着杜云瑟去要糖,有的人看见他后笑着调侃,“华哥儿,这糖就是你自己做的,你怎么也来要?”   “这可是喜糖,和普通的糖能一样吗?”秋华年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我要新夫郎亲手给我。”   盖着红盖头的新夫郎听到外面的对话,知道现在正在自己眼前站着的人就是秋华年了。   他虽然也是上梁村的小哥儿,但因为家里和秋家交恶,所以小时候和秋华年并不熟悉,对秋华年相关事情最深的印象,还是半年前那次惊天动地般的提坟,以及至今生死不知的秋富等人。   上梁村有的人夸秋华年厉害,也有的人念叨他心狠手辣,离经叛道,不是什么好种,新夫郎紧张地抓着篮子,还是云霆拍了拍他,才赶紧递出一块喜糖。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是温热的,柔软的,那道清澈悦耳的声音又笑着说,“终于骗到糖了,祝你们夫夫恩爱,百年好合。”   新夫郎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气,轻轻靠在身边高大壮实的男人身上,心里一点点甜起来。   拜了天地,吃了席,又闹了一阵子,村人们才陆续离开云霆家,新夫郎早就进了喜房,云霆也被族里的兄弟们起着哄推了进去,之后的时间都是属于这对新人的,大家都很有眼力见的没有打扰。   一场夫夫和美的婚事短暂地冲淡了杜家村头顶上笼罩的阴云,但徭役依旧近在眼前,无可避免,云霆成亲后第三天,就是漳县服徭役的役夫们启程的日子了。   一大早上,提前一天来的衙役便开始在村头清点人数,杜家村的人差不多都到了村头,没有人去耕地,也没有人去喂牲口、扫院子,所有人的心都牵挂在即将远行的同村乡亲们身上。   杜家村这次共有二十八个人去服徭役,宝义和云雷都在此列,宝义背着装着干粮和换洗衣物的包袱站在人群里,看着流泪不已的妻子和孩子们,拳头松了又握。   族长与衙役说完话,回头看见二儿子,心里也不好受,宝义这一去,他很有可能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三个儿子无论哪一个出事,他都舍不得,但全都舍不得,也必须舍一个出去。   族长自己子嗣兴旺,共有三儿两女,儿子们的子孙缘却一个比一个薄,大儿子作为长子,至今只有一个独苗儿子;二儿子成亲好几年媳妇都不怀孕,好不容易怀了,生下来还是个丫头,之后又是六七年没动静,三年前才终于生了个儿子,族长一想到就发愁。   只有三儿子两口子争气,这些年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现在肚子里又怀上了,族长嘴上不说,实际上心还是偏了过去。   三儿媳这一胎怀的凶险,打查出来起就又是吐又是闹的,隔三差五就要请一次大夫,族长实在怕宝礼一出去,三儿媳也不好了,最坏的情况下三个小孙子会既没爹又没娘,最后只能让老二宝义去了。   宝义察觉到父亲的目光,父子二人默默对视,宝义颤着声笑了一声,走过去说,“爹,儿子这就走了,您老人家多保重身体。”   “你……你也多小心,小心一些,一定要好好的,过两年存兰就能订亲了,你这个当爹的还要给她把关撑腰呢。”   宝义看了眼抱着叶桃红的腰垂泪不语的存兰,轻轻嗯了一声,“爹,今天说不定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了,我从来没张口和您要过什么,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我求您一件事。”   “……你说。”   “云哲要读书,我拦不住也没理由拦,但我家兰姐儿也要读书,但凡云哲有的,兰姐儿也要有一份,她的亲事由桃红一个人做主,必须留到十八岁之后再出嫁。”   宝义此言一出,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惊呆了,宝礼一家几口子震惊地看着这位二哥、二伯,连话都忘了怎么说了。   族长也没料到宝义会说这个,“你不给云英求,而是给存兰求?”   云英是宝义的亲儿子,今年刚满三岁,正懵懂无知地趴在娘亲叶桃红怀里啃手指。   宝义不舍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云英还小,等他能读书不知在多少年后呢,存兰才是最要紧的。何况……爹,我说句实话,云英毕竟是个儿子,您多少会顾着他,可我家兰姐儿如果我这个当爹的不为她求一求,她又能靠谁呢?”   “……”族长被说的无言以对。   “爹,我知道你怕我绝后,所以一直盼我尽早生个儿子,云英出生我也很高兴,但是存兰才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我和桃花这么多年里唯一的孩子,我心里对她的偏疼,比对云英还多。”   “爹,你答应我,让我放心走吧。”   “……”族长苍白的胡须颤抖着,半晌后闭眼道,“好、好,都按你说的办,宝义……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爹!”存兰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抱着宝义的腿抽噎,宝义像幼童时一样把她抱起来,很快又放了下去。   “我家兰姐儿真是长大了,爹都抱不动你了。”宝义摸着她的头说,“好好孝敬你娘,照顾弟弟,好好读书学习,爹知道存兰的厉害,一定会比别人有出息的!”   存兰大哭着点头,这个头一开,其他来送行的人悲伤的情绪越来越无法控制,很快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就响彻了村头的天空,像一曲提前奏响的挽歌。   宝礼一家虽然对让存兰读书的事颇有微词,但眼前这个情景下,谁都不敢出口反驳,否则宝义一定要找他们拼命,村里其他人的唾沫渣子也能淹死他们。   九九牵着秋华年的手站在一旁,看着与父亲诀别的存兰,眼眶渐渐红了。   “华哥哥。”她拉了拉秋华年的袖子,秋华年俯身听她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去边关服徭役呢?”   九九年纪尚小,没有经历过二三十年前的动乱年月,秋华年摸了摸她的头,指向村外成片的开始发黄的庄稼,“九九看那边,那些是我们种的田地,春天播种,辛勤耕作数月后在秋天收获,才能获得填饱一年的肚子的粮食,安安稳稳的生活。”   “如果边关外的鞑子打进来,骑马到了漳县,他们会烧掉我们的庄稼,抢走我们的粮食,杀掉男人,掳走女人和哥儿……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死。”   “所以,我们只能严守边关,拒敌于外,无论是边关的将士,还是去边关服役的役夫,豁出性命都是为了保护裕朝,保护他们的亲人和裕朝的百姓。”   九九红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轻声道,“他们都是书中说的大丈夫,是英雄。”   衙役开始催促了,他们要在中午前到漳县县城汇合,一起启程去边关服役。   村里仅有的三头骡子都拉了出来,族长家的、秋华年家的和云湖家的骡车排成一列,送这二十八位役夫最后一程。   秋华年站直身体,目送他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骡车的影子。去的时候是二十八人,回来时不知道还剩几人呢?   ……   村里骤然少了二十八个人,可该过的日子依旧得过,云霆成亲后第二日就继续来秋华年家干活了,秋华年也认识了他的新夫郎,是一个叫夏星的小哥儿,年纪和秋华年差不多大。   夏星出身自上梁村,不过因为夏家和秋家素来不对付,所以原主的记忆里没有夏星,夏星也不了解原主。   相处下来后,秋华年发现夏星的胆子很小,性格软糯乖巧,一不小心就会被吓到,五官只算是清秀,却莫名让人有一种保护欲。   云霆在地里干活,夏星时常在饭点拎着篮子给他送饭,一来二去与秋华年熟了起来,秋华年听说他会纺线,跃跃欲试地打算等收了棉花后以棉花为原材料见识一番。   又等了几天,一大早秋华年刚吃过早饭,云霆突然急冲冲来敲门,看见秋华年后喜笑颜开道,“华哥儿你快去看看吧!田里有好几朵棉花吐絮了!”   此言一出,家里所有人都干不了别的事了,全都迫不及待地一起去了棉花田。   田里的大多数棉桃都还没有成熟,只有零星几朵长得最快的变成了干褐色,裂开后吐出了洁白的棉絮。   秋华年拨开半人高的棉花走进地里,小心翼翼摘下一朵吐絮的棉桃,用手轻轻掰开,将棉絮一点点扯出来,免得它被弄脏了。   当一团洁白柔软毫无杂质的棉花落入掌心,秋华年脸上已经盛满了笑容,他双手捧着这朵来之不易的今年收获的第一朵棉花,在丛丛棉株间转身,高高举起双手。   “云瑟!看,棉花!”   风吹棉株,绿浪阵阵,站在田中央的人像一朵永不褪色的花,与周遭的一切一起构成一副天然无雕饰的神画,深深刻印在杜云瑟的眼底。 第51章 撷芳园   第一朵棉花吐絮后,棉田就像是正式进入了成熟的季节,很快接二连三的棉桃便裂开缝隙,蜷缩起外皮,露出其内洁白柔软的棉花。   一朵朵云彩一样的棉花在枝头随着微风轻轻摇晃,说不出的好看。   最早结出的那批伏前桃开始干裂吐絮,青涩一些的伏桃也累累挂满了枝头,等待绽放。   为了防止突然下雨打湿吐絮的棉花,让棉花质量受损,秋华年每隔三五日就要组织人去棉田里摘棉花。   现在成熟的棉桃还不多,自家人还摘得过来,等再过些日子,棉花大批成熟时,万一天公不作美,就要雇几个人抢收了。   随着棉花的成熟,杜家村地里的大多数庄稼都到了收割的时候。   玉米、高粱、小麦、黄米……一望无际的土地上,农人们匆忙而喜悦地收割着辛勤一年种出的粮食。   天气虽然还没有凉爽,但也没有夏天最热时那么热了,秋华年每天早晚去地里转一转,正中午的时候还是躲在家里纳凉。   有了宝义临走前的那番话,存兰读书识字的事儿过了明路,族长家里给她和云哲都买了纸笔,云哲被送去镇上孙秀才开的私塾读书,存兰则被叶桃红交给了秋华年。   杜云瑟每日都要教孩子们读一两个时辰的书,存兰过来不过是多添一张桌子,此前落下的课业也有九九帮忙补习,迟清荷也会指点一二。   存兰和秋华年家里本就熟悉,很快就适应了读书生活,宝礼家本来还想把云哲也送过来,一来离家更近,二来能蹭一蹭杜云瑟这个文曲星。   不等秋华年拒绝,叶桃红先阴阳怪气了他们一顿,族长也制止了他们。   秋华年和杜云瑟收下存兰是看在九九的份上,收云哲真没什么道理。   宝礼家虽然不忿,可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自我安慰镇上的私塾才是正经读书人去的地方。   随着秋日脚步的接近,没有深加工的皮棉已经收了有大几十斤了,满满当当堆了几个大箩筐,全收在后面的罩房里。   秋华年忙活了几日,在杜云瑟帮手下根据记忆复原出了去棉籽的脚踏撵车,又把一个罩房完全腾出来,摆了一张巨大的平桌,在房梁上吊起绳子,挂上棉弓,提前将弹棉花的场所布置好。   清晨和傍晚,趁太阳不热的时候,秋华年把没有去壳和籽的皮棉搬到院里,和孩子们一起剥棉花。   剥棉花是个细致活,棉桃的外皮干枯蜷缩后变得极脆,手劲稍微大一点,就可能让细碎的枯皮混入棉花里,污染棉花的白净,所以必须小心翼翼一缕一缕地往外剥棉花。   课余时间,九九春生都坐在院里帮忙剥棉花,存兰和云康只要在也会来帮忙,学会了再回去教自家人怎么做。   就连迟清荷,因为此前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棉花,也跃跃欲试。   孩子们把剥出来的棉花一团团放在大圆簸箕上,秋华年端着这些棉花走到脚踏撵车旁,开始去籽。   一只手转动旁边的摇杆,一只脚踩着脚下的踏板,把一大团棉花放在撵车的两个圆柱形滚筒上,手轻轻往前推动,棉花通过靠的极近的两个滚筒,里面的棉籽自动被剥离出来。   这些棉籽留下来处理过后,可以当来年的棉花种子。   去籽后剩余的棉花就是干净的处理好的精棉了。   不过想要棉花更加柔软舒适,更好地发挥御寒的作用,还有一道弹棉花的工序。   弹棉花很费体力,秋华年不急着干,打算等家里的棉花收的差不多,族长家和胡秋燕家的棉花也都收好,一起聚几天时间把所有棉花都弹了。   随着棉花的收获,秋华年整理了一整年的棉花种植农书的初稿已接近完成。   这本农书从选种子开始,一路从催芽育苗移苗,讲到施肥控旺,再讲到除虫补肥,最后还讲了棉花如何采摘、如何剥离、如何弹得松软舒适。   每一个步骤,秋华年都用简洁易懂的语言叙述,配上简笔画示意图,争取让读得懂字的人能明白原理,读不懂字的人只看图,也能大致猜到该怎么做。   想把话讲的晦涩难懂不容易,想把话讲的人人都懂,更不容易。   秋华年在措辞时几经修改,尽量保证话里没有任何歧义,没有任何故弄玄虚的地方,力求精准形象,去掉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   为了确保人人能懂,他还会专门找村里那些从未识过字,也没什么大见识的老人们听自己讲能书里的内容,如果老人们听不懂,就要再改措辞。   秋华年在修书的事儿,常在家里待的人都知道。有次迟清荷无意中看见秋华年写的内容,惊奇之余,略显犹豫。   “迟小姐可有什么想说的?”   迟清荷犹豫了一下,“秋公子的书字字实用,但文辞委实是太……直白了些,若被一些读书人看见怕是会被攻讦有辱斯文。”   秋华年无所谓地笑了笑,“实用就好了,要斯文干什么?这世上斯文的书多了去了,一本讲怎么种棉花的书,何必凑这个热闹。”   “况且我这书也不是给喜欢斯文的读书人看的,这些人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田地,学会了又能怎么样?让真正在地里种棉花的人能看得懂,才是我想要的。”   迟清荷听完秋华年的话愣了半晌,一双婉约的眼睛久久失神。   直到春生跑进门,报告他们又剥完了一簸箕的皮棉,迟清荷才恍然回神。   “是我想岔了,秋公子说的对,这书应该让不读书的人看得懂才对。”   秋华年道,“迟小姐也是好心提醒我。”   迟清荷笑了一下,脚步轻快地转身回去坐在九九身边,拿起一朵比幽兰还漂亮的棉花,手指轻轻地从里面抽离棉絮。   她真是越来越喜欢东北的生活了,虽然依旧每夜都会想起故乡,想起爹娘,但她也在此处感受到了新生。   ……   这天秋华年正在书房里画去棉籽和弹棉花装置的简图,给农书配图,突然听到大门外有人叫门。   秋华年去开门,发现门外站了一个陌生的衣着富贵的管事模样的人。   “请问这里是杜秀才家吗?”那管事笑问。   “你是?”   “我家老爷是从京中来辽州做生意的,在漳县停留许久,还未见过漳县的才俊们,正好近日得闲,所以和王县令讨了个便,在县城的园子里摆了几桌酒席,请漳县的秀才、童生们聚一聚。”   秋华年接过管事递来的帖子,打开一看,发现帖子署名之人是白彦文,心下了然。   这位隶属于二皇子,受钦差大臣赵田宇支配的富商白彦文,在漳县不动声色地待了许多天后,终于要有动静了。   杜云瑟与二皇子天然不在一个阵营,秋华年不清楚白彦文是普通的给漳县所有秀才、童生都递了帖子,还是另有所图。   按管事的说辞,至少明面上请帖是发给很多人的,挑不出异样来。白彦文有王县令做背书,杜云瑟肯定得去一趟。   只是不知道一个远道而来的商人,为什么非要请漳县本地的读书人摆宴呢?   秋华年接了帖子,管事拱手告辞,他转身走了没两步,庄寡妇家的院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庄寡妇去地里收庄稼了,家里只有紫蓉母子三人。这娘三来到杜家村后,一指头尖儿的活都不干,也没见着多有钱,看见村里人总是高高在上颐气指使的态度。如果不是看着庄寡妇的面子,早就有人忍不住吵起来了。   秋华年本来想关门,听见庄寡妇家的门响后放缓了关门的手,留了一条小缝,打算看一看情况。   按杜云瑟从县中得知的消息,紫蓉是白彦文的妾室,她的两个孩子是白彦文的儿女,三人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白彦文丢回娘家不管不顾。   秋华年听见玉钏的弟弟喊道,“范七,你是爹派来接我们的吗?”   紫蓉的声音紧随其后,“范七,我刚才在院里听见了你的声音,老爷是不是让你给我们送东西来了?”   管事的脚步顿了一下,并未上前,“我今日是来给杜秀才送帖子的,几位还是安心思过,不要痴心妄想了。”   玉钏那唢呐一样的声音高昂地叫起来,“范七你怎么敢这么和我们说话!你就是一个下人,我爹呢,我要见我爹!”   范七悠悠道,“我是个下人,可你们在族谱上已经过继给旁支了,也不是我的主子啊。”   玉钏怒道,“范七,当时在京里你可敢这么和本小姐说话?你这个捧高踩低的狗东西,等我回去一定要你好看!”   范七皮笑肉不笑道,“你还以为自己能威胁我?你现在可不是那个能拦着人把我妹子的腿打瘸了的威风小姐了,不收紧点皮,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老爷根本不想见你们,如果不是看在你们身上好歹有白家血脉的份上,你们早就死在祠堂里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老老实实在乡下种地吧。”   “你们再这样胡闹,当心我把你们在京中干的事情说出来,到时候这个村子恐怕也容不下你们!”   玉钏声嘶力竭地跳脚道,“你尽管去说!这个破村子我早就不想待了!”   “我爹就是一时生气,被那几个女人迷昏了头,他是最宠我娘和我们的,都怪你们这些狗奴才,趁我们不在说坏话,本小姐迟早会回去收拾你们!”   范七怪笑了两声,“那你还是尽早去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他转身回到马车上,扬起马鞭走了,徒留白玉钏和紫蓉在原地气急败坏地咒骂。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听完外面的复杂官司,轻轻掩上了门。   看来玉钏几人确实被白彦文厌恶的彻底,否则一个下人,也不敢和庶出的公子小姐这么说话。   紫蓉娘仨在京城时到底干了什么,才会被这样恩断义绝地送到乡下来?   秋华年把好奇心放在心底,打算以后有机会的话打听一二。隔壁住了这么几个不省心的对自家有敌意的人。还是得提前防备一下。   白彦文的帖子邀请秀才携带家眷,秋华年已经很久没去过县城了,地里的棉花刚摘过一波,目前正是空闲时候,他打算跟着一起去逛逛。   到了赴宴的日子,秋华年和杜云瑟都穿上了新做的有刺绣的衣服,家里的日子宽裕后,秋华年每月都会买一两匹新棉布,给大家做衣服。   秋华年带上了暖玉钗,杜云瑟用一块滚边的儒巾把头发包住。   两人的面貌都生得极好,稍稍打扮一下,便是一对才貌双全、气质绝佳的神仙眷侣。   云成是童生,也在受邀之列,秋华年和杜云瑟先把车赶到县学附近寄存,打算叫上云成一起去,互相有个照应。   杜云瑟来县学参加过几次考试,对这里熟门熟路,县学的皂吏们也都认识这位每次考试都名列第一的案首。   打过招呼后,皂吏进去叫云成,不多时候云成便从里面出来了。   云成这个年纪正是身体抽条的时候,才两三个月不见,秋华年觉得他长高大了不少,己经脱离了少年的模样,有了青年的轮廓。   五官端正,气质沉稳,颇有君子之风。   云成看见秋华年和杜云瑟后,眼睛微微一亮,过来问好,“云瑟兄长,华年阿嫂。”   秋华年知道云成一直是杜云瑟的小迷弟,笑着调侃了几句,成功让云成绷不住成熟大人的模样。   三人边走边闲话村里的事情。   这两三个月村里发生了不少大事,杜宝泉家分家、赵氏福宝下狱、杜云镜等人除族、征收徭役……不一而足。   云成已经知道自己家被派去服徭役的人是二叔了,再次提及此事,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在县学里抄了一些书,还有一些先生批过的题目,劳烦兄长帮我带给存兰吧。”   “只送给存兰?恐怕有人要闹了。”   秋华年最近对想把儿子送来读书、被拒绝后到处闲嘴念叨的宝礼一家烦不胜烦,说话略有些不客气。   秋华年这话不是针对云成,但说的毕竟是云成三叔一家,云成有些尴尬,却也知道这是三叔家的错。   “家里的徭役有我的一份,二叔替我去服徭役,我该有所报答,这些东西都是送给存兰的,云哲想要看,可以自己问存兰借。”   至于存兰愿不愿意借,云成不会多管。   云成作为小辈,又作为长孙,对家里的许多事看得其实比祖父更明白,祖父年纪大了,自觉一大家子和气致祥最重要,小矛盾总能压得下去,从别处补偿回来。   可云成却觉得,所谓的补偿如果没有得到受损失的人同意,不过也是一种好听一些的欺压。   随着他们这些小辈一个个长大,这个庞大的家庭,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云成父母只生了他一个孩子,同一个祖父的孩子里,只有存兰是女孩,虽然祖父一直要求他对二叔和三叔的孩子全部一视同仁,云成也努力做到了,但他心里对这个能干又懂事的妹妹总是更偏疼一些。   “二叔走后,存兰和二婶心里肯定很不好受,我在县学帮不上什么忙,劳烦兄嫂照顾她了。”   秋华年笑了笑,“存兰和九九玩的好,常来家里,在我们心里也像亲妹妹一样,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虽然族长时不时为了宗族和维|稳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太平,但好在宝仁夫妻和云成这个长孙一直行得正、拎得清。   秋华年知道,族长有时候会诟病宝仁做事过于犹豫和心软,可秋华年觉得,只要真的遇到大事时能做好决定,平时心软一些也不是坏事。   几人说完徭役后,又说起今天的这个宴会。   宴会在县城北城里最精美的撷芳园里举办,撷芳园是前任县令所建的园子,那位县令是江南出身,园子仿江南园林的构建,里面错落有致地种满了四季鲜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有花景可赏,因此命名为“撷芳”。   前任县令离任前把撷芳园卖给了漳县出身的一位富商,此后园子一直被封存着,很少有人进去。   只有漳县民间还一直流传着撷芳园多么精致美丽的传闻。   白彦文来漳县后买下了撷芳园,花重金请人修缮,前几日园子终于修整好了,这次宴会是它时隔多年后第一次接待客人。   “据说白彦文给住在漳县的秀才们全部派人上门送了帖子,童生只请了在县学读书的。”云成人在县学,很容易打听到这些消息。   这也无可厚非,秀才和童生别看只隔了一级,身份差距其实是很大的。   童生只是可以在县学免费读书,秀才才是真正的有特权的裕朝认证的功名,迈入了士人阶层。   “答应去的人多吗?”秋华年好奇地问。   “除非有事实在走不开,县学里收到邀请的学子都答应赴宴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农工商里商排在最末位,按理说读书人们是不爱搭理白彦文这样的商人的。   白彦文自己也清楚,所以此次宴会请了王县令做背书,消息灵通一点的人还能打听到他和新来辽州的钦差大臣有关系,背后更是站着二皇子,因此只要只要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的人都愿意给他一个面子。   “有人知道白彦文办这个宴会到底想干什么吗?”   云成摇头,“说辞都是见一见漳县的才俊们,没有说具体意图。”   秋华年缓缓点头,打算在宴会上见机行事。   县学位于漳县中心地带,三人走了不远的路,撷芳园的垂花门已经映入视线,园子门口许多马车来来往往,接送赴宴的客人。   秋华年余光扫过一辆停在园子门口的马车,脚步突然一顿。   他看见马车上下来了两个眼熟的人,是那个企图以报恩为名打探吴深消息,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的卫记调料铺的老板卫德兴,以及他家的小哥儿卫栎。   卫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看肢体语言,似乎有些恐惧和不乐意,却无法自主选择。   卫德兴殷勤地点头哈腰,和撷芳园门口的白家下人说了几句话,不由分说地拉着卫栎进了园子。   秋华年眉头微皱,三人走到撷芳园门口,把各自的帖子递给门口接待的下人。   秋华年意有所指地问,“今日宴会除了读书人和秀才家眷,还有别人?”   这些下人知道读书人的讲究,以为秋华年不高兴了,忙笑着说,“哥儿哪里的话,刚才那两个人不是来赴宴的。” 第52章 储存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让这位白家下人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白彦文从京里带出来的,而是来漳县后人手不足新买的,所以没有那种拿乔的底气,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现在轻松的活计。   秋华年对比了一下这个下人的口音,也发现他是漳县本地人。   这就奇怪了,在古代,豪门望族的下人大多是几代几代传承下来的,白彦文虽然只是个商人,但背靠着二皇子,不至于挑不出一群使唤惯了的下人跟自己来辽州。   白彦文到了漳县才新买了一批人,还直接放在门前迎客这样的位置上,可见他离京时带的人不多,当时并没有料到自己要在漳县买个园子,急需一群办事的下人。   究竟是什么让白彦文改变了原本的计划?   秋华年和杜云瑟、云成进了园子,园子里伺候的人果然也大多都是漳县附近地域的口音,因为人手混杂,园子里稍微有些乱,随着客人们一个个到达,这份乱象更加明显。   撷芳园里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太湖石等自然景观有意地错落分布,让视线有重重阻挡,不叫人一眼看清全貌。   撷芳园中央的一座水榭是整个园子最宽阔的地方,已经摆了六七个圆桌,圆桌上设了瓜果点心,供宾客在餐前享用。   秀才和童生的座位不在一处,云成与秋华年两人分开坐了,院试之后,杜云瑟原本已经没什么人记得的神童之名被重新提起,在漳县读书人圈子里成了大名人。   他之前不在县学读书,只有考试时出现,让想结交他的人找不到机会,这次终于在同一个宴会上相逢,稍微能扯上些关系的人都过来攀谈。   秋华年不想和这么多心思不纯的陌生人虚与委蛇,杜云瑟知道他的脾性,不动声色地起身,邀请那些人去一旁说话,将清净留给秋华年。   从村里到县城一路上都没有休息,秋华年喝了半杯茶水,起身问水榭里的丫鬟茅房的位置。   他和暂时抽不开身的杜云瑟说了一声,七拐八弯终于找到地方,解决完生理问题顺便用澡豆洗了手,准备回水榭去。   秋华年的方向感不错,虽然园子的路有些弯折,还时不时被一块屏石、一树紫藤、一丛太湖石遮掩住视线,但秋华年依旧按照记清的来路往回走着,没有出什么差错。   他半提着衣摆,脚步匆匆,即将绕过一架叶子半枯黄的荼蘼花时,突然听到视线看不见的那一侧传来脚步声。   园子里不知道有什么人,秋华年下意识停步,去另一边的月洞门里躲了起来。   荼蘼花后绕出来一个人,秋华年粗略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这个人三十多岁,穿着紫色的织金锦缎,面貌还算端正,但全身一股虚浮之气,身上还散发着酒气,看起来叫人不喜。   秋华年觉得他有些面熟,稍一回忆,记起来这个人的眼睛和玉钏姐弟有些像,八成就是白彦文了。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按在左手的衣袖上,那里藏着十六送的伏暑剑。   临出门前,秋华年忽有所感,从柜里取出它带上,只当是突发了玩心,好不容易正经出一趟门,想试试随身藏着暗剑的感觉。   没想到现在说不定还真用得上。   白彦文看了眼月洞门的方向,但没有发现已经藏起来的秋华年,“我要去宴会上了,让人把里面的那个看好,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可是要留给赵大人的,赵大人晚上就到了,丢了我可拿你们是问!”   白彦文身边的管事秋华年也眼熟,正是那日来送帖子的范七。   “老爷放心,那个卫德兴说了,他家这个哥儿是针扎到手上都不吭声的性子,绝对没问题。”   白彦文嗯了一声,“先这样吧,之后赵大人想带走,就收拾好送给他,不想带走,就给我送过来。”   两人转身离去,秋华年听不见脚步声后才松了口气,他朝身后看去,月洞门后面藏了一间小小的房舍。   卫栎在里面。   因为园子的许多下人是新买的,又正在办宴会,这里疏于看守,一个人影都没有。   秋华年想起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可怜小哥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在房舍窗纸上戳了个洞,确认里面只有被绑住手脚的卫栎后,快步走了进去。   “你——”卫栎满脸泪痕,声音发颤。   “别说话。”秋华年一边说一边拔出暗剑,削铁如泥的宝剑轻轻松松砍断了粗绳和铁锁。   他身上带了一钱银子和一把铜钱,全掏出来直接塞进了卫栎怀里。   “你怎么选我不管也不劝,只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从这儿出去直走到紫藤树,往西绕过去,看到题字的屏石后再往东走十几步是茅厕,茅厕正南边有一个小门,几乎没人看守,你想走,就趁现在。”   “我——”卫栎声音细的像蚊子。   “你也可以留下,晚上陪侍钦差大臣,运气好做他的侍妾,运气不好白彦文也想要你,只要你愿意。”   秋华年把暗剑收回袖子里,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出门,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园子,多留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   他走到门边,一只脚刚迈出去,卫栎努力想大声点但依旧细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秋华年回头,卫栎穿着细纱做的衣袍,妙曼的身躯与娇柔的五官被衬得无比诱人,他挂满泪水的脸在这一瞬间绽放出的光芒,却比身体还要美丽。   他鼓足全身的勇气为自己辩驳,“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人吧。”秋华年留下这一句话,转头走了。   卫栎吸了口气,脚步踉跄着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套下人换洗的衣服,飞速套在身上。   他装好秋华年给的钱,从盆栽里挖了一点土搓开抹在脸上,心脏咚咚跳着跑出房间,把屈辱的纱衣,把砍断的绳索,把一切的一切都远远甩在身后。   ……   秋华年面色如常地离开关着卫栎的房间,很快就回到了水榭附近,他正打算去找杜云瑟,突然被人喊住了。   秋华年转头,看见了醉醺醺的白彦文。   “范七,你是怎么办事的,怎么让人跑到这里来了?!”白彦文半醉着酒,突然在自家园子里看见这样的美人,下意识以为这是卫德兴送来的哥儿。   被训斥的范七匆匆过来,看了秋华年一眼后,赶紧拉了拉自家老爷,“老爷,这不是卫家送的那个哥儿!”   “不是?”白彦文顿时一喜,他因为计划好了要把卫栎送给钦差大臣赵田宇,本来还想忍一忍,现在却没什么顾虑了。   “你们从哪里买来的美人儿,我居然没发现,这样的姿色怎么不尽早送到我房里?”   范七急得额头浮出一层虚汗,老爷一喝酒就控制不住自己,什么胡话都直接往外说,回头酒醒后悔起来,吃挂落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   范七附在白彦文耳边,急切提醒,“老爷,他不是我们新买的下人,是杜秀才的夫郎,今日应该是随杜秀才来赴宴的。”   “就是那个中了小三元,老师是文晖阳,我们临走前‘那位’还专门提过一句的杜云瑟!”   范七自以为说的小心,秋华年一个乡下出身的小哥儿听不懂什么,可秋华年已经把他们话里的信息都记住了。   看来杜云瑟确实是这些人的目标之一,不过还没有起眼到成为主目的。   没想到出来一趟,还有意外收获。   “……”白彦文被范七提醒后,终于克制了一些,遗憾的目光从秋华年身上扫过。   秋华年感觉自己就像被泡在了发浑的猪油里,心里直泛恶心,他正欲反唇相讥,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搂住了。   “白老板,你发帖邀我们前来赴宴,却醉酒现身,用轻薄言语唐突我的家眷,是故意想给漳县的读书人们一个下马威吗?”杜云瑟的平缓的声音中含着令人心惊的怒意。   原本和杜云瑟交谈的读书人们都围了过来,目露不善。   本来书生与商人就存在社会地位上的高低之分,这些至少考中了童生的读书人来撷芳园赴宴,多少是看在了县令和小道消息里的钦差大臣的面子上,现在白彦文居然用宴会给他们下马威,这谁忍得了!   眼看赵大人交代的事情要办砸了,白彦文一个激灵,酒终于醒了。   他上次就是因为喝酒误事,才被二皇子冷落了,这次终于靠着正妻的运作以及自己在辽州做生意的经验重新回到了二皇子的视线里,可绝对不能再出大错了!   白彦文赶紧整理了一下衣领,挺直腰背,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浮邋遢。   “杜公子您这是哪里的话,我刚刚吃了些酒认错了人,怎么会是有心给你们下马威呢?我这就给您和您夫郎赔礼道歉,您可是朝廷未来的肱骨之才,千万别和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啊!”   白彦文反应过来后,变脸的速度和服软的态度令秋华年咋舌。难怪他能给二皇子办事,别的不说,就这份脸皮厚度就超出绝大部分人了。   书生们哪能和这样的商场老油条比厚脸皮,白彦文一下子就把姿态摆到最低,其他人都不好说什么了。   白彦文迎着杜云瑟怒意不减的目光,心里骂了一句,脸上的笑堆得更多了。   “这事千错万错都是我喝了几口酒的错,杜公子生气是应该的,我这就准备赔礼给您夫郎压惊,您可一定要收下。”   白彦文肉疼地给范七吩咐了几句,很快范七就取来了东西。   这么多人看着,又确实差点捅了大篓子,白彦文只能大出血,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细挑,范七捧着的匣子里少说装了十几件成色上佳的首饰,也不知之前是谁的。   白彦文忐忑地等杜云瑟的决定,杜云瑟却看向秋华年。   秋华年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如果杜云瑟身份没有这么特殊,如果不是已经提前知道了那位钦差大臣晚上会来,秋华年不介意撕破白彦文努力拉起来的遮羞布。   但现在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打算先收些利息暂时离开,回头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秋华年接过匣子,不等白彦文松气,嫣然一笑道,“白老板赔罪时出手这么阔绰,为什么要做那种抛妻弃子的勾当呢?”   抛妻弃子?众人没想到白彦文刚勉强解释清了自己的轻薄行为,又被爆出来一件德行低劣的事。   “我们杜家村有一位叫杜紫蓉的远嫁女,前阵子带着一对儿女回村,说是被丈夫赶出来了。看他们的长相和名字,以及自述的来历,那位丈夫估计就是白老板了。”   “可怜他们母子三人在乡下吃糠咽菜,白老板却在县里大摆宴席,白老板娶走我们漳县的姑娘后抛妻弃子,漳县的人谁还敢信你的话?”   “……”白彦文没想到居然会从秋华年口中听到杜紫蓉的名字,一时竟哑口无言。   不过是个妾,是两个被教坏了的庶子庶女,哪来的抛妻弃子?这个哥儿也太颠倒黑白了些!   他回过神想反驳,可秋华年却不给他机会,赔礼收了,面子揭了,人也不想继续待着了。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宴不是好宴,客也不必是好客,我们先走了,希望白老板日后多多自重。”   杜云瑟紧跟着说,“不是同路之人,何必同席而坐。”   两人携手离去,杜云瑟这位最能代表漳县读书人面子的“小三元”都走了,其他读书人的傲气也升了起来,不愿继续参加白彦文这样德行卑劣的商人的宴会,纷纷起身告辞。   只有一两个人的话大家还会有所犹豫,现在有杜云瑟带头,许多人跟着响应,原本犹豫的人也不犹豫了,毕竟读书人都要面子,这时候还留下,传出去的名声也太难听了!   白彦文徒劳地挽留了几声,见大势已去,只能努力保持笑意,催促范七等人安排人手送客,好歹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同时离去的客人太多,园子里所有人手都被叫到了前门充数,无人把守的小门旁,一道藏在树后的人影踟躇了几步,飞快推开门跑了出去。   ……   从宴会回来后,秋华年一直等着县里的动静,却只等到了白彦文离开漳县回京的消息,撷芳园宴会上发生的事似乎被人刻意掩盖了下去。   “赵田宇来漳县处理过白彦文就走了,王县令说他看不透这个人。”   秋华年摸着下巴,“这位钦差大臣真是雷霆手段,白彦文没办好事,他直接把人弄走了,也不知他原本叫白彦文来漳县办什么来着。”   杜云瑟提着茶壶的手一顿,接着继续给秋华年倒了一杯甜梨水,家里的梨子越来越多,秋华年玩出了许多花样,甜梨水就是其一,每日煮上一大壶,润肺又解燥气。   “或许……这反倒随了他的意。”   秋华年抿了口温热的甜梨水,“你是说赵田宇本来就想把白彦文弄走?”   这个推论实在是太反直觉了,但仔细想想,细节又都对得上。   如果没有秋华年放走卫栎,又被白彦文言语唐突,反击时让白彦文当众颜面扫地,事情的走向有可能是赵田宇来到宴会,看见白彦文准备的卫栎后当场勃然大怒,师出有名地把白彦文赶出辽州,还能顺便树立一个钦差大臣不为美色所惑的形象。   不过那样的话,作为筏子的卫栎的结局一定会极其凄惨。   杜云瑟摇头道,“只是一个虚无的假设,不能排除其他可能,目前已知信息只有赵田宇毫不犹豫就赶走了白彦文。”   “无论怎么说,白彦文离开漳县,赵田宇也远在襄平府城,我们的日子暂时没什么波折了。”秋华年长长舒了口气。   “棉花积攒的够多了,再过个几天就开始弹棉花,留下我们自己用的,顺便给祝经诚送信让他派人来收棉花。”   “另外秋天已到,我们也得趁着瓜果丰收,为过冬多做些储存了。” 第53章 丰收   伏暑已过,秋日渐深,杜家村外地里的玉米、高粱、大豆等作物已经差不多收完了。   粮食被农人们运回家中晾晒,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枝杆一垛垛躺在地里,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像一副安静的油画。   这些枝杆不会浪费,无论是做燃料还是与农家肥混合做肥料都是一绝。   棉花地里的伏桃也差不多都成熟了,棉花枝杆开始干枯,虽然还有一批占总产量百分之十几的秋桃还在生长,但它们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今年的使命。   瓜熟蒂落,棉开絮吐,一切的一切都遵循着自然规律,在农人的辛勤努力下迎来可喜的丰收。   秋华年雇了几位短工,分批次将三亩地里吐絮的棉花全部摘了下来,未处理的皮棉装在半人高的大柳筐里,堆满了两个后罩房的地面,让人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   短工们摘完棉花,继续处理皮棉,棉花去籽的机器只做了一台,秋华年教会他们怎么操作,几个人轮流来操作,其他人剥棉花,花了数日时间才把皮棉全部变成精棉。   精棉处理好后,秋华年挑了个风清气朗的早晨,拿出大杆称,非常有仪式感地把家里人叫到一起,给今年收获的棉花称重。   大杆称是秋华年专门买的,比小称大几倍,称杆有擀面杖粗,一米多长,最重可以称到一百斤。   这称秋华年自己提不起来,杜云瑟帮他提着称,秋华年负责拨秤砣看刻度,九九和春生则围在旁边,紧张又兴奋地看着称上的棉花与秤砣。   “肯定有六百斤,有六百斤的……”九九嘴里念念有词。   家里种了一年的棉花,九九耳闻目染下对棉花的产量早有概念,她知道棉花不遇灾害正常生长亩产在一百八十斤左右,遇上好年岁,最知农事的老农能种出亩产二百斤的棉花。   秋华年种棉花前放出的话是按自己的方法种棉花,亩产一定在二百斤以上,当时所有人都嗤之以鼻,觉得他在说荒唐的大话。   现在秋华年已经证明了自己真的会种棉花,但棉花产量到底是多少,真正上称之前还是个未知数。   三亩地的棉花绝大部分已经收在这里了,如果亩产到了二百斤,罩房里堆着的精棉的斤数该在六百斤上。   春生握紧双拳,一动不动地盯着装在麻袋里的精棉,也学着姐姐念叨,“有七百斤……有七百斤……”   秋华年被两个孩子逗乐了,笑了一声后与杜云瑟一起把装精棉的麻袋几个几个的绑在一起,挂在秤杆的钩子上称重。   罩房里装棉花的麻袋堆了上百袋,为了防潮下面垫着悬空半尺的木板,垒在一起像半堵墙似的,非常壮观。棉花密度小,一大袋子的重量还不到十斤,所以他们一次性同时称好几个绑在一起的麻袋。   “这几袋是四十三斤……”   “这几袋五十二斤……”   “四十八斤……”   秋华年一边精准地移动秤砣,一边报出每一次称重的最终斤数,春生像小旋风一样快速跑回书房,拿来一张用过的竹纸和蘸了墨的笔蹲在地上计数。   他的字写的七扭八歪的,毛笔没有润好墨,笔锋动辄戳破纸张,换做平时,九九肯定要说一说他,但现在全然没了这份心思。   杜云瑟双手稳稳提着称,秋华年每报出一个斤数,春生就急忙写在纸上,九九抿着嘴站在旁边,认真地盯着纸上的数字一遍一遍心算总和。   四百斤……五百斤……六百斤了!   九九猛地抬头,看见罩房里还有十多袋棉花没有上称。   难道真的有七百斤?不,甚至可能是八百斤!   秋华年也在心里算着数字,他没有九九那么紧张,可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辛苦一年得到的最终成绩。   “六十三斤……”   “五十一斤……”   ……   “最后这几袋是五十八斤。”   “一共有八百一十六斤棉花!”九九脱口而出。   地里还有一小批棉花没有收,算上那些的话,三亩地的棉花总产量接近九百斤,亩产几乎要到三百斤了!   秋华年确定了这个数字,唇角勾了起来。   亩产三百斤棉花放到现代农业里看,也是很不错的数字了,能达到这个产量,得益于东北地区本身就非常肥沃的黑土地,得益于秋华年不断实验改进的种植技术,也得益于从春到秋不间断的精心照料。   三亩地,接近九百斤的棉花,去掉税收,也能留下八百多斤了。   这是秋华年穿越到古代后到第一个丰收季,他相信未来凭借不断的努力,这样丰收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多。   “今天全家放一天假,待会儿去镇上买肉买调料,我们办一个丰收宴!”秋华年宣布。   “我要吃烧鸡!”春生立即积极响应。   “还要吃红烧肉。”秋华年笑眯眯补充。   春生又说,“姐姐肯定想吃酿豆腐。”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故意咬重前两个字,“夫君肯定想吃炸鹌鹑。”   “……”这都是秋华年自己爱吃的,杜云瑟无奈轻笑,“我都想吃。”   最后一家四口一起去了趟镇上。   家里每月卖高粱饴的入账在六两银子左右,秋华年吃药花掉二两,改善伙食和做衣服花掉一两,买纸笔供大家读书花掉一两,还能剩下二两。   为了防备意外,每月剩下的二两都被秋华年储蓄了起来,所以家里的日子虽然过得很宽裕,但也不是能随便花钱的,每一笔钱都要用在计划好的地方。   不过今天庆祝丰收,秋华年丢掉了预算,打算“大花特花”。   他们来镇上的第一站自然是孟圆菱家的豆腐坊,把骡车寄存在豆腐坊院里后,孟圆菱开心的拉着秋华年说小话。   从秋华年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也就过了大半年时间,孟圆菱脸上的婴儿肥已经差不多脱完了,一双扑闪的大眼睛在小脸上可爱极了,笑起来两颗酒窝还在原地。   秋华年看见孟圆菱卖豆腐和高粱饴的桌边摆了本蒙书,惊讶道,“我们菱哥儿什么时候也开始读书了?”   秋华年刚认识孟圆菱的时候,有问过孟圆菱想不想识字,但孟圆菱的兴趣不是很大。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农村男人都大字不识一个,一个哥儿识字确实没太大用处。   孟圆菱自己没意愿,秋华年便也没有劝。他没想到,不到一年时间,孟圆菱居然转了性自己学了起来。   孟圆菱不好意思地把蒙书往桌下一藏,“我就随便看看,没影的事呢。”   “随便看看哪里来的蒙书?”秋华年才不信,蒙书虽然页数少价钱相对低,但一本也得二钱银子。   “我自己花自己赚的钱买的。”孟圆菱说起这个,脸上浮现出骄傲,“还要谢谢华哥儿你把高粱饴分给我卖,自己手里有钱确实不一样,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这几个月也攒了快五两银子了。”   “应该的,我没那么多时间每日来镇上,交给你正好。当初我刚开始卖高粱饴,不也是你让我免费在你们豆腐坊里卖,还帮我推销的吗?”   孟圆菱嘿嘿笑着,“我听说我姑姑家还有你们家的棉花差不多收完了,怎么样?总共收了多少?”   秋华年比了个数字三的手势。   孟圆菱愣了一下,压低声音用气声惊呼,“总共三百斤,还是亩产三百斤?”   “你猜?”秋华年笑眯眯的说。   “……”孟圆菱学聪明了,“你这么问,那肯定是亩产三百斤了。”   他陈述出三百斤这个数字后,心中的激动与兴奋稳稳落下。   如果说云成是秋华年调侃中的杜云瑟的迷弟的话,那孟圆菱也称得上秋华年的“脑残粉”了。   在他眼中,华哥儿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说过的就一定能做到,所以亩产才一百斤是绝不可能的,那就只能是听起来天方夜谭般的三百斤了。   秋华年点头,孟圆菱欢呼了一声,“今年我要用自己赚的钱给家里人一人缝一对厚厚的护膝,到时候找你买棉花。”   “行,到时候给你挑最好的棉花。”   临走之前,秋华年见孟圆菱支支吾吾的,心下了然,“怎么,又要问云成?”   “华哥儿,你小点声!”孟圆菱急得直挥手,虽然秋华年的声音已经很低了,但孟圆菱还是怕被人听到。   “我听说每年秋收时候,县学会给乡下来的学子们放几日家回家帮忙,云成……是不是要回来?”   秋华年记起前几日孟福月闲聊时说过,“应该就是这几日,他们家不想让云成耽误读书回来,但今年宝义叔去服徭役了,家中人口没那么足,云成自己坚持要回来帮忙。”   庄稼收的差不多了,可晾晒、储藏粮食与收拾枯杆也不是轻松的活,云成回来帮几日忙,族长家能轻松一些。   孟圆菱拍了拍胸口,吐了口气没有说话。   秋华年给他出主意,“你家没怎么种地,你那几日可以去姑姑家帮忙,顺便带上蒙书请教云成。”   “这、这不太好吧。”孟圆菱犹豫。   “怎么不好了,你别想别的,就当自己是一心好学不就行了?云成肯定不会不教你的。”秋华年现在也可以勉强自称个“过来人”了。   “我、我到时候试试……”明明八字两撇都没呢,孟圆菱已经紧张到绷了起来。   ……   离开豆腐坊后,秋华年一家四人正式开始今天的采购,清福镇上这两条十字交叉型的街道被他们从头到尾逛了一遍。   秋华年从肉铺买了两斤猪肉,一斤羊肉,一只宰好的鸡,去调料铺子把家里缺的香料重新配齐,出来后又开始看街道两边小摊上的东西。   秋天到了,山中的猎物又多又肥,附近住在山里的猎户们猎到好东西,不想去县里的都拿到镇上卖。   秋华年如愿买到了一只肥嫩的鹌鹑,还买了一只剥了皮的野兔。   “你们猎到的皮子都是怎么处理的?”   猎户一边给秋华年打包一边笑道,“我们山里打猎的都会硝皮子,硝好后存起来,攒够一定数目就拿到县里去卖。东北的皮子有名,县里有外地来的专门收皮子的商人。”   “可惜咱们这儿的山里好猎物不多,平日里猎到最多的是兔子,偶尔有只狐狸。我有个远亲住在更北边,他还猎到过鹿呢!一整张好鹿皮收了十两银子的价!”   猎户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了一下。   “怎么了?”   “……我那远亲被征去边关服徭役,前阵子传来消息,说死在战场上了。”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猎户沉默着给秋华年把肉包好,临了才说,“哥儿你想买皮子的话可以找我买,肯定比铺子里零售的便宜。”   他看秋华年一行人大包小包的拎着,不似没钱的样子,秋华年又对皮子感兴趣,才说了这么一句。   “好,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来找你问的。”   秋华年确实在研究皮子,眼看就要过冬了,东北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家里四个人他是个病秧子,九九和春生是小孩子,杜云瑟虽然年轻体壮,但挨冻总归不好,秋华年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古代御寒的东西,一个是棉花,另一个就是皮子了。   得益于十六来的那几日不间断的“狩猎”,秋华年手里现在有五张兔皮,两张狐皮,还有一整张铺开后半个人那么大的野猪皮,秋华年打算合计一下再买一些皮子,做成帽子、手套和鞋子,在冬日寒冷的冰雪中把一家人全副武装起来。   买好了食材,秋华年又给九九买了几支纱堆的头花,给春生买了一个他看到后差点走不动道的红漆陀螺,最后一站去了镇上的纸笔铺子。   纸笔铺子的老板王诚看见秋华年一家人,愣了一下后笑着迎上来,“这不是秋公子和杜公子吗?今日想买些什么啊?”   “两刀宣纸,四支狼毫笔,再来两锭松烟墨。”秋华年报出购物清单,这些纸笔和墨够家里用两三个月的了。不怕坏的消耗品一次性多买些囤着,免得来回多跑。   “好嘞,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王诚乐呵呵地接下这个大单,一边从货架上取东西一边心里感叹。   想当初,今年清明节前,这位叫秋华年的哥儿还为了几两银子在自家店里从早到晚画了好几日的祭纸呢,现在不到一年时间,人家买一次东西就花上几两银子了!   听说他们家的宅子也盖的特别气派,杜云瑟还中了今年院试的案首。   真不知再过个几年,他们又会是什么光景!   ……   秋华年一家人赶着骡车满载而归,回到家门口正巧遇上了隔壁庄寡妇家的人。   自从紫蓉带着两个孩子回来,隔三差五地在村里给秋华年家找不痛快后,庄寡妇自觉理亏,主动断了与秋华年家的来往。   最开始的时候,紫蓉和玉钏姐弟都非常傲气,常瞧不起村里人,开口闭嘴都是“村夫”、“村妇”,动不动就拿乔嘲笑别人。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一直没有等来白彦文的接济,也没有白家人接他们回去,带他们来的白彦文甚至已经离开漳县回京了,紫蓉母子三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终于认清现实,稍微收敛了一些。   紫蓉看见车上的肉,身侧的手掐了一下,堆起笑容说,“华哥儿,你们家今日做肉呢?”   不等秋华年回答,春生直接没好气的说,“是啊,做红烧肉、烧鸡、炸鹌鹑、酿豆腐……还有一大堆肉呢!”   “不过都是我们家的,你馋也没有!”   春生还记得之前有一次,玉钏的弟弟白揽胜故意弄坏了自己的陀螺,紫蓉这个当娘的非但不管教孩子和赔偿,还反过来骂春生眼界低,拿一只陀螺当宝贝。   别看春生年纪小,他可是个记仇的人,紫蓉几人早就上了他的记仇名单。   紫蓉已经快一个月没尝过荤腥了,看见秋华年家买了这么多肉后稍微动了些小心思,谁知被春生直接说了出来,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九九温婉一笑,对怒目而视的玉钏点了点头,一副大家闺秀模样,一点都没有要教育弟弟好好说话的意思。   秋华年把一切收进眼底,淡淡笑道,“春生,九九,你们和我一起把东西搬进院里,云瑟,辛苦你去后院放骡车了。”   紫蓉看着秋华年直接无视自己,径直离开,在他身后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们被赶出来的时候,之前的首饰和衣服早就被收走了,白彦文只给他们留了十两银子,用这些钱买断所有关系。   紫蓉跟着白彦文过了十来年的富贵日子,因为儿子揽胜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白彦文的独子,她的地位甚至一度能与正妻平起平坐。   她习惯了过去纸醉金迷的生活,十两银子哪里够用,从京城回杜家村的路上这些钱就已经被挥霍完了,现在她手里一分钱也掏不出来,眼看着要过冬了,竟连像样的冬衣都做不起。   原本她以为白彦文在漳县会待很久,她身边带着两个孩子,又没有正妻添乱,时间长了迟早会让白彦文回心转意,所以不怎么着急。   谁知白彦文突然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漳县,将他们母子三人彻底抛弃在了杜家村,仿佛记忆里根本就没有过这两个孩子和宠妾一样。   紫蓉尚不知道秋华年在撷芳园用“抛妻弃子”攻击过白彦文,一定程度上助长了白彦文对这母子三人的厌恶和绝情。   但她依旧对隔壁的邻居充满了恼恨。   同样是杜家村的人,凭什么她灰溜溜的跌落云端,被赶回这贫穷肮脏的乡下,秋华年家的人却能过得那么好呢!   紫蓉怎么想,秋华年就算知道了也懒得管,回到家里后,他立即着手开始做饭,九九等人也过来帮忙打下手,一家人齐心协力,不到一个时辰所有饭菜就都上桌了。   除了之前定好的菜色,秋华年还做了一道冷吃兔,一道炙烤羊肉。   之前和春生开玩笑的那些不算,这两道菜才分别是九九和杜云瑟最爱吃的菜。   “华哥哥,是不是做的有些多了……”九九看着一大桌子菜犹豫着问。   秋华年一笑,“怕什么,一年一次的丰收,就该多做些大家爱吃的,现在天气已经凉了,实在不行吃不完的明早再吃一顿,又不会浪费。”   一家人开心畅怀地坐在院里的石桌上吃饭,不讲究礼仪,也不用说什么祝词,欢声笑语在秋日的宅院中回荡,浓郁的饭菜香气中夹杂着这些日子布满杜家村的粮食的清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直到天色黑了,大家才吃好了饭,起身收拾残羹冷炙。   秋华年吃饭时开了一小坛米酒,杜云瑟不准他多喝,好说歹说也才喝了两小杯,他本来还觉得没什么影响,洗漱过后酒劲却渐渐上头,半倚在炕沿上傻笑。   杜云瑟监督两个孩子睡下,确保门锁和窗户无误后回到正房,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漂亮的小哥儿脸颊微红,柔顺如绸缎的长发披在肩头,眼神半醉半醒,倚着炕沿软乎乎的傻笑着,也不知在乐什么。   杜云瑟叹了口气,过去想抱秋华年上炕睡好,“谁说喝两杯不碍事的?这就醉了。”   秋华年砸了咂嘴,“没醉,才没有醉。”   他整个人贴着杜云瑟,把头埋在杜云瑟肩上磨蹭,“不许说我,我就要喝!”   杜云瑟再次确定自家小夫郎确实是醉了,一边弯腰抱他温柔哄道,“好,今日先休息,明日再说好不好?”   谁知秋华年却挣扎着就是不让他抱起来,“我不睡觉,我还有事没做呢。”   杜云瑟护着他的头免得他磕到自己,“华哥儿要做什么?”   “我要……我要……”秋华年顿了顿,就在杜云瑟以为他不会说了时,终于大声宣布道,“我要看你写诗!”   写诗?现在?杜云瑟一时无言。   秋华年醉乎乎地推着杜云瑟的肩膀,把命令的话语说的像是在撒娇,“去给我写诗,就现在。”   “……华哥儿要什么诗?”杜云瑟开始认真考虑。   “情诗!我还没有收过情诗呢!”秋华年兴奋到双眼放光。   “……”   这天晚上,秋华年拉着杜云瑟在书房里折腾了半个时辰,最后才“逼”出一首满意的情诗来。   杜云瑟一直从善如流般顺着他,秋华年说什么就做什么,倒是秋华年第二天早上酒醒后不好意思了,把那首情诗折好藏进钱匣子最下面,不许任何人再提。   族长家和胡秋燕家棉花的产量也称出来了,他们第一次种,哪怕一直学着秋华年的样也有许多操作没有完全到位,最后亩产都在二百五十斤左右,虽然不及秋华年家的亩产三百斤,但也足够吓人了。   又过了几日,之前说好要收棉花的祝经诚终于到了杜家村。 第54章 卖棉花   祝经诚到杜家村的时候,秋华年正在后面的园子里收拾菜园,准备腌制过冬的酸菜和咸菜。   菜园子面积不大,但种的菜的种类多,在秋华年的悉心照料下,给一家人提供了一个夏秋的日常蔬菜,摘下来处理后还能再吃一个冬天。   秋天菜坏的慢,秋华年已经存了大半筐的刀豆和茄子,今日再摘一波,就能腌咸菜了,咸菜腌起来简单,只需把蔬菜切块后蒸熟晾凉,加入剁碎的辣椒、生姜和盐拌匀,加入白酒杀菌,然后放入高温消毒过的无水无油的干净坛子,密封后摆在阴凉地方放个十天左右就能吃了。   只要保存得当,不要被脏污东西污染,一缸咸菜足以吃到来年四五月份,天气不热的厉害就没有任何问题。   秋华年把豆架上的刀豆全部摘下来,已经开始干枯的茄子树上还剩下的茄子也挨个收了,最后整合了一大筐菜,能腌满一个中型的缸。   他从小板凳上起身拍了拍手,正打算回前面宅子,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春生跑过来说家门口来了一大队人。   秋华年出去看见祝经诚,有些诧异,他前阵子写信送到府城说地里的棉花差不多要收了,请祝经诚派人来收购,没想到祝经诚居然亲自来了。   “府城一别,我心里一直惦念着秋公子种的棉花,现下知道棉花丰收,实在等不得一刻,只好不请自来了。”祝经诚面色正经的解释。   秋华年笑笑,“祝大公子不必客气,就当是来朋友家做客游玩好了。”   “那我可就当是来访友,叨扰你们了。”祝经诚爽快笑道。   杜云瑟去村后的小河挑水了,很快回到家里,和祝经诚见过了礼。祝经诚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明明在府城声名显赫,却仍能踏实过着乡间生活的“小三元”,心中佩服愈甚,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祝经诚这次带了四个下人,两辆马车,秋华年指了两间罩房给他们,下人们自觉去放车和收拾罩房,祝经诚则被请入正房说话。   祝经诚说自己听见棉花丰收后等不及直接来了漳县,到地方后,却不急着看棉花,而是先说起了别的。   “我这次出来,经纬本来也想来的,谁料临行前他不小心染了风寒,我母亲担心他的身体,硬把他从马车上截了下去。”   秋华年把祝经纬的脸带入这个场景,愈发觉得好笑。   “劳烦祝大公子回去帮我问候小公子还有令慈。”   “应该的,经纬这半年长进很大,把红腐乳坊经营的有模有样,也不惦记那些害人的玩乐了,我母亲十分高兴,一直遗憾你们之前在府城停留的时间太短,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你。”   “我这次来带上了蒋二,由他给你说红腐乳坊的情况吧。”   蒋二是祝家颇有能力的老仆,是祝大夫人派给祝经纬帮他打理红腐乳坊的事的,秋华年之前在府城见过他一面。   几个月不见,蒋二没什么变化,他在门外等着,听见祝经诚的话后才进来把厚厚一叠账本递给秋华年。   “这是红腐乳坊一个季度的账的抄本,来之前账房先生已经专门算过了,公子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回去后说他。”   秋华年和祝经纬说好红腐乳坊的分红一个季度一结,从端午到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祝经纬本来想乘大哥的顺车亲自来一趟,所以提前叫人算好了账,可惜临走时突然染了风寒,直接被亲娘抓回去了。   秋华年暂不细看,只是看了第一页账房先生算好的账,这一季度红腐乳坊的净利润是三百一十二两,取整分给秋华年三十二两。   “这个利润,比我想得高。”秋华年实事求是的说,他原本估算一季度的净利润有一二百两就不错了。   看来大生意确实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蒋二笑着说,“经纬公子这几个月一心放在红腐乳坊上,想了许多法子,托了许多人,加上我们的帮衬,才有这个数目的。”   钱是可以生钱的,换做普通人,哪怕把红腐乳坊开起来,没有祝家的人脉、情报和长久经营出来的信誉,也很难把生意做到这个规模。   蒋二把一包银子双手递给秋华年,沉甸甸的银子落在手中,让人打心眼里高兴。   三人聊了聊府城的新鲜事和家常,才说起棉花。   听到秋华年家的棉花亩产接近三百斤,另外两家跟种的人家亩产也在二百五十斤左右后,饶是以祝经诚的见识和定力,也失神了一会儿。   祝家经营着大宗的布料生意,祝经诚每年都会南下收棉,亩产三百斤的棉花意味着什么,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   别说漳县这样的寒冷地方,哪怕是黄河流域气候最适合棉花生长的产棉地,也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产量!   如果不是早就清楚秋华年的本事和为人,祝经诚的第一反应一定会是怀疑。   “秋公子可否愿意出售的棉花种植之法?我祝家愿出重金购买,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秋华年笑着摇了摇头,在祝经诚继续出价前开口道,“我已经将棉花种植之法编成了一本农书,打算免费传授给天下百姓,届时祝大公子只需买一本农书即可,不必提前破费。”   祝经诚愣了一下。   他万万没料到秋华年会这么说。   就算秋华年只把种植方法卖给一部分人,凭他种出亩产三百斤的“神棉”的功绩,在买了种植方法的人的帮忙运作下,依旧可以得到朝廷的封赏,名利两收。   但秋华年却坚持要将种植方法免费传授给所有人,白白放弃了一大块利益。   祝经诚没有劝,他看得出来秋华年的决心与胸怀。   “漳县一行,真叫我收获良多啊。”祝经诚由衷感叹。   “不知秋公子的农书何时能修好?”   “初稿已经完成了,不过毕竟只种了一年,总共才五亩地的棉花,实验样本太少了,我打算明年再多种几亩地的棉花,重新验证和修改后再把书拿出来。”   祝经诚思忖点头,“二位明年是不是要去襄平府生活?”   “云瑟已经答应了清风书院闵山长的邀请,明年初春入学清风书院,我们全家都会过去。”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祝经诚发出邀请,“我们家在襄平府周围有几个庄子,秋公子到时候选一个种棉花,既方便又省钱,岂不更好?”   秋华年听得心头微动,他原本的计划是明年在襄平府城附近买几亩地种棉花,但一方面府城附近的地肯定比杜家村的贵,另一方面买多了他们也照顾不过来。   如果直接用祝家的庄子的话,不但能省一大笔钱,还有现成的庄子上的佃户照顾田地,不用再费心雇人。   “现在还早,明年开春再说吧。”秋华年没有拒绝也没有直接答应。   祝经诚发现了秋华年的意动,这就够了,只要有意愿,后续的合作细节可以慢慢谈。   祝经诚在杜家村只住了两日,因为祝家还有很多生意上的事需要处理,很快便告辞了。   他以一百五十文一斤的价格收购了秋华年家的棉花,族长家和胡秋燕家的也一起收购了。   秋华年之前在县城买棉花时价格是一百八十文一斤,但零售的价格和大宗采买的价格肯定不一样,那些商人从产棉地花费时间和金钱把棉花运到漳县,辛苦一趟当然要赚钱。   祝经诚给的价已经是他过去在产棉地收棉花时给品质最好的上等棉的最高价了。   族长家卖了二百斤棉花,余下四五十斤留着自家人用,胡秋燕家人少,卖了二百三十斤,秋华年则卖掉了八百斤整,剩下的零头和地里还没收的那一小批留着缝过冬的袄子和被褥。   最后族长家赚了三十两银子,胡秋燕家赚了三十五两,秋华年赚了整整一百二十两,一整年的辛勤劳作和大胆试错终于有了丰厚的回报。   祝经诚从县里的车局雇来七八辆货车,将装精棉的麻袋一批又一批搬出来摞在货车车板上,用油布盖住捆好,整个流程的动静可不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村里人就知道这三家的棉花全卖出去了。虽然不清楚具体数目,但看那么多麻袋,谁猜不出他们大赚了一笔呢?   春天时不相信秋华年会种棉花,持观望态度的村里人都后悔了,早知道他们也跟着秋华年一起种棉花了,到这个时候,发财的就也有他们家了!   祝经诚一口气结清了给族长家和胡秋燕家的银子,秋华年这里却暂时没给钱。   “两位在信中托我寻找好药材,我们祝家别的不说,在襄平府商道上还有有些面子的,我专程去一位倒腾药材的世交家走了一趟,挑到了年份和药效都上佳的药材,秋公子看看如何?”   祝经诚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药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小盒切片的鹿茸和一小盒冬虫夏草,品质虽然比不上十六送来的贡药,但也十分难得。   秋华年每日都要喝药,十六送来的那些药材已经用了大半,漳县这种小地方很难买到好药材,秋华年未雨绸缪在寄信时顺便托祝经诚帮忙找一找。   祝经诚把此事放在心上,办事效率极高,这次来的时候直接把药材带来了。   “这些药材作价几何?”   祝经诚知晓这二位为人处世的原则,没有弄虚作假,“一共六十两银子。”   秋华年点头,他恶补过药材知识,这些药的价值确实差不多是六十两,但有个词叫“有价无市”,有些好东西没有点关系哪怕拿着银子也买不到。   祝经诚这位祝家嫡长孙亲自上门去买,附带的价值甚至高过了六十两银子。   这样的示好比起直接砸钱更容易让人接受与感动。   “多谢祝大公子费心,这些药材正是我用得上的,我就留下了,买棉花的银子扣掉药费后给我六十两就好。”   祝经诚笑着说不必见外多谢,让下人拿了六十两银子的银票递给秋华年。   “你们安心修养身体,好好举业,有什么难事尽管给我写信,只要是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尽心尽力,咱们来年府城再见!”   “府城再见!”   ……   棉花一口气卖了出去,今年的大事又解决掉一桩,秋华年停下手头的活计,拉着杜云瑟在正房里数银子。   红腐乳坊三十二两的分成,六十两的棉花银子,加上之前每月零零碎碎攒下来的,现在家里一共有一百零七两银子,存银终于突破了一百两的大关。   除了祝经诚给的六十两银票,其余都是现银,四十多枚小银锭堆在桌子上闪着光芒,看起来颇为壮观。   秋华年双手捧起一把银子,哗啦啦松开,重复了好几次,听着银锭碰撞的清脆声音笑弯了眼睛。   上辈子他虽然手头很宽裕,但用的都是线上支付,连纸币都很少用,根本没机会亲手触摸这么多银子。   虽然纸币方便轻巧,但实体金属货币带来的满足感是独一无二的。   “这一百两银子留出来五十两明年去府城买一个一进的小院住,再留出来三十两做应急储蓄,剩余二十两日常花销,好好过个大年。”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被银子衬的更加白皙漂亮的手,拉过来捏了捏他水葱般的指尖。   秋华年觉得痒,笑着收回手,顺势不轻不重拍了他的手背一下,以表嗔怪。   “本来还有六十两银子的,结果买了两小盒药就用完了。”   秋华年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算上名贵的主药,自己现在每月吃的药的价钱在二十多两上,平均下来每日就接近一两银子了,这哪里是吃药,这根本是在烧钱!   幸好十六送来的药是免费的,祝经诚代买的药也性价比很高,不然秋华年现在根本吃不起。   好在这些药的价格虽然过于吓人,但药效也是实打实的肉眼可见。   原本按顾老太医的建议,秋华年应该先吃较为便宜的尽量控制身体情况不恶化的方子,等过几年杜云瑟发达了再换名药慢慢温养。   现在秋华年提前开始吃名药方子,身体底子已经一点点补了起来,虽然比起正常人还是虚弱,但至少比顾老大夫之前预计的好得多。只要不情绪大起大落,或者感染风寒急症,平日不要过于劳累,几乎不影响日常生活。   “你的身体才是第一要紧的,其他地方的钱都能省,只有养身体的药绝对不行。”杜云瑟严肃道。   “我也就这么一说,我肯定会好好喝药的。”秋华年赶紧保证。   前几日他不过是稍微倦怠了点喝药,误了那么一半个时辰,杜云瑟脸上的阴云简直比三伏天夜里的大暴雨还可怕,吓得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秋华年保证了好久。   “药差不多好了,我去给你端过来,你喝过了我们再说话。”杜云瑟起身去厨房。   自那天以后,每次秋华年喝药,杜云瑟都要亲眼看着,守到他喝完了才肯做别的事。   秋华年心虚又感动,再也不敢“无意”忘喝药几个时辰了。   看着杜云瑟端来的黑乎乎的药汁,秋华年运了几口气,接过药碗放到嘴边,又抬眼看向杜云瑟。杜云瑟不为所动,秋华年只能耷拉着眉眼一口气干完了汤药。   杜云瑟拿过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角,把碗收回去。秋华年看着他的背影一阵运气。   怎么回事,他不食凡尘清贵无双的‘小龙男’男朋友,为什么越来越往爹系上靠了!   杜云瑟收拾了药碗回来,看见秋华年还苦着脸坐在原地发呆,放缓声音问,“华哥儿怎么了?”   “太苦了,我要吃点甜的。”   “我给你拿蜜饯盒子?”只要有条件,秋华年从不在日常生活上吃亏,家里早就备了各种蜜饯和糖缓解汤药的苦味。   蜜饯盒子明明就在旁边架子上,秋华年自己伸个手就能拿到。   秋华年摇了摇头,突然狡黠一笑,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唇角,“今天要吃更甜的。”   杜云瑟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院子,如同被诱惑般情不自禁地俯身在秋华年唇角上落下一吻。   唇瓣的触碰稍触即离,对杜云瑟来说,大白日的在家里做出这种亲密举动,已经非常不易了。   秋华年伸出粉嫩的舌尖,慢慢舔了舔方才亲过的地方,意有所指的说,“好甜呀。”   杜云瑟眸光一暗,身体瞬间绷直,秋华年的目光扫过他的下半身,噗嗤一笑,故意不说话只朝他眨眼。   两人虽然还没有完成最后一步,但毕竟亲过摸过,也擦着边亲密过,现在每日处在一个屋檐下,晚上还睡在一张炕上,杜云瑟有什么反应秋华年自然一清二楚。   仗着药还没吃完,杜云瑟肯定不会拿自己怎么样,秋华年动不动就撩拨一下杜云瑟,一次比一次“得寸进尺”。   “要我帮忙吗,夫君?”眉心一点红痣的美人单手撑着下巴,明眸传情,吐气若兰。   秋华年知道杜云瑟不会答应,放心大胆的“作死”,心里甚至有些隐隐期待。   府城那唯一一次的越界后,因为秋华年身体的原因,他们再也没有真正亲密接触过,日常仅停留在轻吻与拥抱上。   果然,杜云瑟僵硬了几秒后,强行转移了话题,“家里接下来还有哪些事情要做,我们规划一下时间。”   秋华年半松口气半遗憾的重拾正事,“棉花都卖了,大事没有了,就是为过冬做准备。”   “过个几天地里剩下的棉花全收了后,棉花杆也要拔了,运回园子冬天当柴烧。”   “多买几匹布,把留下的棉花缝成厚被子和厚褥子,再买些皮子,和家里原本有的一起凑一凑,给咱们四个各做一套帽子、手套和皮鞋,这些都得尽早准备,免得突然变天后冻着人。”   “对了,云霆的新夫郎会纺线,现在快要农闲了,回头我请他来家里试着纺一种新线,如果纺成了,可以织成毛衣,冬天贴着里衣穿又轻便又保暖。”   毛衣是秋华年在知道云霆的新夫郎夏星的陪嫁里有一架纺机时突然想起来的,如果能用棉花掺杂羊毛纺出与现代类似粗细的毛线,就可以织毛衣了。   秋华年会织毛衣,但不会纺线,夏星也只会纺村里常见的麻线,连棉线都没纺过,所以事情到底成不成,还得试过才知道。   “剩下的也就是买东西了,园子里的刀豆和茄子都腌成咸菜了,存兰娘积的酸菜很好吃,我今年也积一缸,菜园子里的白菜不够,还得再买个百来斤。”   “粮食、肉、柴火、炉子……反正今年家里房子多地方大,咱们慢慢采买,不怕买多了就怕不够用。”   秋华年又数了一遍银子,把它们全部妥善收起来存好。   在东北农村,冬日气温最低能到零下二十多度,每年都有人因为缺衣少食和气温低下冻死、饿死,这些银子就是全家好好过冬的底气。   家里农闲之后,杜云瑟重新将读书提到日程最上面,明年八月就是秋闱,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一年时间,若能中举,一家人自然会提高地位过上更好的日子,若不能就要等三年后再考,秋华年的身体情况可耽误不得。   杜云瑟虽是惊才绝艳、稚龄便有神童之名的天才,也深知在科举一途上,勤苦用功的作用绝不比天赋低,只有全力以赴才能万无一失。   祝经诚来的时候,把自家书坊售卖的书剔除那些过于烂俗的后每种都各拿了一册,全部投其所好送给秋华年和杜云瑟,其中有许多科举用的书,正补充了杜云瑟缺少的部分。   杜云瑟在学习上一向肯下苦功,决定专心读书后,第二日便鸡鸣时起床,在书房苦学到夜里二更才熄灯,中间除了给家里挑水、给孩子们布置课业解惑以及盯着秋华年喝药外,几乎没有停下过。   每天早上秋华年睁眼,旁边的被褥已经收了起来,正房空无一人,秋华年看得心疼,但也不好劝他,只能和吃食以及灯油较劲,争取让杜云瑟吃的更营养均衡,晚上读书时油灯更亮。   秋华年自己买来了皮子和布料,这几天大多数时间用在和九九一起研究怎么缝衣服和皮制御寒用品上,他在女红上几乎没有点亮天赋,但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给款式提提意见还是没问题的。   魏榴花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没意思,时常带着柚哥儿提着装针线的篮子来秋华年家一起做针线,在她的指导下,九九的女红水平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村里人。   这天魏榴花进门后,不急着做针线,先说起另一件事,“华哥儿,你春天时候安顿我娘家村子好好种甜菜根,现在那批专门划地施肥种的甜菜根已经收了,果然比普通甜菜根甜得多!” 第55章 织毛衣   魏榴花娘家村子在一片山坳里,没有成片的易于灌溉的土地,村人们习惯在犄角旮旯里种些甜菜根。   秋华年做高粱饴,需要大量的甜菜根,很多都是拜托魏榴花从他娘家村子收购的。当时秋华年就发现这个村子出产的甜菜根少数的甜度比正常甜菜根要高。   目前裕朝常见的甜菜根与后世现代能用来榨糖的经济作物有很大区别,含糖量并没有那么高,不能像甘蔗一样用来榨糖。   秋华年记的,现代的经济作物甜菜根最早是由外国选种培育出来的。   所以在发现魏榴花娘家村子的部分甜菜根品质出现变异提升后,秋华年便嘱托魏榴花告诉自己娘家人,让他们今年选出变异甜菜根的种子,用好肥在原本的土地上种一片甜菜根做实验。   如今到了秋天,甜菜根全部收获,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专门种下的这批甜菜根里超过一半都比普通的更甜。   “种子都留好了吗?”秋华年问。   “种子全都留着呢,这事是我娘家弟弟负责的,他做事细心,把所有比普通的更甜的甜菜根的种子都收了起来,还专门挑了最甜的几个的种子单另放着。”   秋华年来了兴趣,他毕竟不是农学专业出身,不可能对农事无所不知。   但他最大的优势在于在现代培养出的眼界与统筹能力,他完全可以把握方向,寻找擅长种植之法的农人,与他们一起探讨试验出更多高效、高产的农业种植方法。   “如果方便的话,回头麻烦你弟弟带着甜菜根和种子来我家一趟吧,我想问他些事情。”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现在地里的活也差不多完了,我过两天回娘家,顺便叫他过来。”   魏榴花高兴地答应了,赵氏等人离开后,她开始在家里当家作主,也想多帮衬贫穷但疼爱她的娘家一些。   不过她毕竟已经嫁人了,不好把杜家的东西多往娘家送,思来想去,还是想办法给娘家找一些赚钱的营生更一劳永逸。   要说魏榴花认识的人里谁最会想法子赚钱,那当然是秋华年。   高粱饴,红腐乳,棉花……这一样一样新鲜东西,哪个不是赚大钱的?也就不到一年功夫,华哥儿家的宅子盖的多气派!   如果能搭上华哥儿这条线,魏榴花也就不用担心娘家的爹娘和兄弟们了,所以这大半年里她一直反复提醒娘家人好好种更甜的甜菜根,终于在秋天得到了成果。   魏榴花越想越兴奋,回去第二天就带着弟弟过来了,魏榴花的弟弟叫魏麦,他们家女孩儿全以花命名,男孩儿则以五谷命名。   魏麦今年二十有几,去年刚成亲,今年媳妇就生了一儿一女一对龙凤胎。魏麦高兴之余,也觉得肩上担子重了。   来之前姐姐反复嘱托过他,所以魏麦一上来就仔细给秋华年介绍了甜菜根的情况。   魏榴花说魏麦做事仔细,不是虚话。   他明明不认识字,不会用文字记录,但把这一年甜菜根的生长情况,浇水多少,用肥后的效果都记得一清二楚,一看就是动了脑子在种地,秋华年问的全答得上来。   秋华年和甜菜根也快打了一年交道了,只需切开看一看魏麦带来的甜菜根,就知道它的甜度确实比普通的高的多。   秋华年索性拿来纸笔,一边让魏麦说,一边自己总结归纳着记录。   魏麦从没想过这些种庄稼的脏活还能记在白花花的纸上,局促之余又有些高兴。   最后秋华年留下了一部分魏麦带来的种子,又写了契书,请来人见证,给了魏麦二两银子,买下他们村子的一亩地让魏麦专程负责育种甜菜根。   “现在这批种子性状还不稳定,甜度也没有足够的高,你按照自己这一年总结出的方法加上我说的思路再种一亩,看看明年能不能种出更好的。”   性状不稳定这个说法,魏麦倒能勉强理解。有时候长得特别好的庄稼留下的种子也不一定是良种,至少得选上个三五代才能稳定。   但是不够甜魏麦就不懂了,这些甜菜根明明都要比普通的甜上五成了,这还不够甜,那到底要怎么甜?   “你们应该知道白糖是用南边的甘蔗榨出来的,其实甜菜根足够甜的话,也可以用来榨白糖。”   “如果能培育出这么甜的甜菜根,你可以想想到时候能赚多少钱。”   秋华年笑着画了一个大饼。   魏麦瞬间呼吸粗重,眼睛都直了。甜菜根能用来榨白糖?如果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姐姐非常推崇的秋华年,魏麦肯定以为他在诓人。   “我回去后一定好好种甜菜根,明年就要种出来更甜的!”魏麦一连声保证。   秋华年给了二两银子,买地顶多用掉一两,剩下的一两就是给魏麦的工费。山坳里赚钱不容易,多照顾一亩地一年就能赚一两银子,已经非常划算了,魏麦怎么都不吃亏。   但现在魏麦有了更强的动力,为了赚钱养家,为了能榨出白糖的甜菜根,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种地的!   ……   东北人过年之前大多都会积酸菜,满满积上一大缸,够吃整个冬天加一个初春。秋华年家去年因为李寡妇身体不好没有积酸菜,后来吃的酸菜都是存兰娘叶桃红送的。   叶桃红在积酸菜上有些独门手艺,秋华年家几个人都爱吃她积的酸菜,秋华年今年积酸菜索性请她来帮忙。   酸菜比咸菜消耗量更大,秋华年打算用最大的深缸积酸菜,家里菜园子收下的白菜有三十多斤,秋华年又买了一百斤,白菜价格不高,一百斤堆满了板车也才八十文。   存兰每日都来秋华年家学习,叶桃红和秋华年走得越来越近,听见秋华年要积酸菜,欣然前来帮忙。   新买来的白菜要先放个三五天,让白菜的水汽蒸腾掉一部分,免得做出来的酸菜的口感不好,等白菜半干不干的时候,就可以开始积酸菜了。   两人给厨房里的两个大锅都烧上热水,把白菜外边的烂叶子剥掉后剩下的部分整棵浸在热水里,摆满一锅,盖上锅盖,烫个几分钟后全部捞出来,不用等凉直接放进缸里。   九九和存兰在边上帮忙,把捞出来的白菜放进缸里,用长擀杖压实,不留一点空隙,压上几层便撒一大把盐。   刚从锅里取出来的白菜有些烫手,必须吸着气快放快拿,九九和存兰一边喊着烫,一边冲着对方笑。   叶桃红积酸菜的经验丰富,她确认过酸菜缸全部压严实后,将之前摘下来的外层的白菜叶铺满缸口,把两三个从后河边捡来的洗净的大石块压在缸最上面。   积酸菜的要义,就是一定要压实,否则酸菜发酵不好,还容易胀气变坏。   大酸菜缸和小咸菜缸都放在厨房角落,做饭的时候容易取。   几人忙活了一早上积完酸菜,秋华年留叶桃红和存兰吃饭,叶桃红推辞了几下答应了。   小儿子留在家里她也不算担心,毕竟有大嫂孟福月照顾,这也是家里人口多的好处,如果人心齐的话总能互相有个照应。   中午吃饭的时候,叶桃红说起了宝义,之前边关战事紧张,朝廷一波一波的征徭役,就连县令王楚慈都觉得漳县会被征第二波。   好在这一两个月战事稍缓,裕朝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也成功将鞑子阻挡在了边境之外,没有让他们长驱直入,破坏秋收。   之前被征去的徭役们没有回来,但也暂时不用征第二次了。   “前两天咱们杜家村去的人送回了信,宝真家的小儿子断了一条胳膊,好在人都还活着,不知道今年过年能不能回来。”   叶桃红忧心忡忡,“宝义走的时候没想过要待这么久,没带几件厚衣服,我公公计划过半个月想办法托人给他送些东西,冬日的棉衣我已经缝好了,只是不知道还该送些什么。”   宝义一个人在外面那么危险的地方,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知有没有冻着饿着,有没有受伤但不跟家里说,叶桃红的心就从没放下过。   她想送些宝义用得上的东西,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除了衣服还能送什么。   “要不做些肉干?现在天气凉了,肉干放一两个月都不会坏,送过去无论是干嚼着吃还是煮粥都可以,还能和其他人做个人情。”秋华年建议。   叶桃红眼睛一亮,“我还没做过肉干,过两天我找公公要钱买些肉和华哥儿你学怎么做。”   叶桃红又说起家里的活计,她和秋华年熟了后,不会再拘谨着刻意忍着一些话不说。   “家里十亩地的麦子和稻子都收了,还有几亩地的玉米和高粱,几亩地的大豆,我们家的院子算大的了,也摊不开这么多粮食,得一批一批的晒,忙活到现在还剩下好些呢。”   新收的粮食必须在太阳下铺开晒干了再储存,否则很容易发霉,把粮食从地里收回来远不是农活的结束,后续要忙活的工序也不少。   族长家地多,粮食多,到现在也没完全结束农忙。   “原本家里的活是分工干的,三房分到的差不多。宝义走后,他的那一份没继续落在我和存兰头上,被我公公分给了三房,这本来就是应该的。”   “结果三房的人天天不服气,明里暗里的说闲话,我也懒得管他们,反正把我和存兰该干的活干完就行了。”   “今早我过来你这里的时候,我三弟妹大着个肚子,眼神恨不得把我吃了,也不想想,我好歹还干活呢,她这个秋收一指头尖的活都没干。”   “他们倒也好意思,当娘的怀孕我也就不说什么了,那几个半大小子也天天装病躲懒,最后活儿居然是云成给干了。”   云成从县学请农忙假回来几天了,每天都穿着短衣,扎紧腰带,忙前忙后的给家里干活,一点儿都看不出读书人的样子。   他来秋华年家找过杜云瑟几次,趁稍闲的时候和杜云瑟请教学问,有次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事,最后却忍住了。   秋华年现在闲了下来,开始观察身边的人的事。他倒是想试试能不能撮合云成和孟圆菱,可惜孟圆菱不知是不是害羞了,到现在也没来杜家村。   他正想着这件事,云成就来了家里,旁边还跟着孟圆菱。   “什么风把菱哥儿吹来了,还是和云成一起?”秋华年故意笑着问。   孟圆菱十分正经地绷着脸,“我来看姑姑,顺便来看华哥儿你,正巧云成要来请教学问,就一起来了。”   秋华年点了点头问云成,“你知不知道你菱表哥也开始读书了,趁现在他刚开始学,可要好好看乐子。”   云成有些诧异的看孟圆菱,不知为何不敢多看。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两个人的眼神都往外瞥。   “我刚见到菱表哥,还没来得及说这个。”   “那你现在知道了,正好你这些日子都在家,他有不会的也能问你。”   孟圆菱站在云成背后着急地冲秋华年摆手,秋华年假装没看见。   云成则严肃点头,“菱表哥读书是好事,我会知无不言。”   秋华年笑了笑,“那你们表兄弟好好学吧,如果菱哥儿没跟你学会什么,我可要连着你一起笑。”   孟圆菱看上去紧张不愿意,其实当晚就决定在杜家村住几天了,秋华年调侃他,他也不反驳,每天白天帮云成干活,中午和晚上则拿着书请教。   或许是爱情的力量在作祟,短短几天他还真认识了几个字,会背一些简单的诗了。   秋华年看他们两个相处的自然又亲密,周围的人也都没察觉出端倪反对,便决定先让他们这么正常发展着,回头再看情况。   地里的棉花全部收回来后,秋华年叫上另外两家人,把留下的棉花一次性弹好。   弹棉花的场所早就准备好了,秋华年做了三副棉弓保证效率。   古人发明的一整副棉弓由棉弓、背弓和弹花槌组成。   弹棉花的时候,先将背弓用布带竖着扎在腰上,背弓高高竖起超过头顶,垂下的绳子拴住将近两米长的棉弓,让沉重的棉弓能一直省力的保持在一个高度。   弹棉花的人一手抓着棉弓外侧,在平铺的棉花上缓缓移动,一手用弹花槌不停地有节奏地击打棉弓的弓弦,紧实成块的棉花在弓弦上下飞舞,渐渐变得蓬松。   因为是在室内弹棉花,秋华年没有做背弓,而是将棉弓直接挂在房梁上,这样更节省体力。   弹棉花很费力气,但操作起来并不复杂,秋华年大概示范了一下后大家都学会了。   几家人齐聚在后罩房,先把棉花分批平铺在大木板上,用棒槌敲击松散,再给棉弓的弓弦打上蜂蜡,轮流上阵用那三副棉弓弹棉花。   人多力量大,花了一两天时间,加起来有上百斤的棉花便全部弹好了。   棉花弹好后,体积更加膨胀。秋华年家留的一百斤棉花塞满了大半个罩房,幸好家里现在房子多,不然都没地方放。   之前秋华年忙活关于棉花的事时,村里的人顶多好奇一下,但不会多管。   自从棉花丰收赚了大钱,村里人都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秋华年弹棉花的时候,好几家人自告奋勇要来帮忙,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探秋华年的口风,想明年也跟他学种棉花。   明年秋华年就不在杜家村了,他把事全部推给了族长,由族长来安排,他今年已经尽心尽力教会族长家和胡秋燕家怎么种棉花了,明年可以由他们教别人。   不过有些事情也得提前提醒一声。   “之前漳县的棉花贵,是因为漳县不产棉,那些商人从南边把棉花远道运来肯定要大赚一笔,如果以后漳县种棉花的人多了,棉花的价势必会下降。”   “除此之外,十里八乡用得起棉花的人毕竟是少数,你们种出来,能不能全部好价卖得掉又是一说。”   “还有今年我家是怎么种棉花的,大家同在一个村里也都看得见。”   “种棉花需要上等水地,种子昂贵,还要时不时补肥以及喷洒农药,每隔几日就要控旺,需要的银子和劳力可不少,大家要不要种、种几亩地,心里该有个成算。”   秋华年这一大通道理讲下来,许多原本眼热的人都冷静了,就算有那些还想不清楚的,族长也会制止他们。   秋华年把话说到位,万一以后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怨不到他。   把这些事情说清楚、推出去后,秋华年终于有时间研究毛线和毛衣了。   云霆的新夫郎夏星早就等着了,秋华年腾出空来,他就把自己的那台嫁妆纺机在云霆的帮助下搬到秋华年家。   夏星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哥儿,当初他和云霆还没结亲,被第一次上门的云霆吓哭过,到现在还时常被人拿来调侃。   夏星和秋华年曾经都是上梁村的人,不过两人之前从未有交集,所以也没什么旧好叙的。   夏星在真正认识秋华年前,因为上梁村的风言风语,有些怕这个据说极有本事的哥儿。后来真正相处下来,夏星发现秋华年不仅做事利落,而且非常善解人意,渐渐的忘掉了害怕,一心的既佩服又崇拜秋华年。   也不知怎么的,从孟圆菱到夏星,秋华年总是很招同龄小哥儿的喜欢。   秋华年不知道毛线该怎么做,索性先让夏星做些麻线给自己看。   麻线原材料便宜,山上大把大把都是,但做起来十分费工夫,要从麻里面把丝一根根抽出来,再用纺机纺成线。   秋华年在旁边看着夏星用小木刀划开麻杆,凑近眼睛将比头发丝还细的麻丝一条一条挑出来固定在纺机上。   有了一小股后再摇动旁边的转手,一只手转一只手搓,慢慢的纺出了一根麻线。   看完之后秋华年就意识到这个活和女红刺绣一样,不适合自己干。   好在夏星打小就擅长这个,秋华年可以做一个快乐的甲方。   秋华年搬过来一篮子弹好的棉花,又搬过来一篮子脱脂处理过的羊毛。   给羊毛脱脂用的药粉是和会硝制皮子的猎户买的,秋华年之前和猎户买了好几张皮子,是大客户,买些药粉自然不在话下。   “羊毛和棉花都比麻丝短的多,你试试试能不能先把它们混合起来搓成细线,之后再把几根细线合起来,搓成软一些的粗线。”   秋华年说的这种做法和普通的棉线也不一样,夏星听都没听过,他犹豫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洁白柔软的新棉花,在秋华年鼓励和期待的目光中红着脸点头,“我、我尽力试试。”   “别着急,慢慢来,星哥儿手这么巧,多试几次肯定能行。”秋华年让他放松些,“也别怕浪费材料,想试新东西都是必须的。”   “你好好干,我像之前给云霆一样也给你开工钱。”   夏星得到了秋华年的鼓励,干劲十足地开始纺毛线。   他花了几天功夫学会了怎么把较短的羊毛和棉花搓成细线,但要么是细线含毛量太高过硬了,要么是搓的太松,稍微一拧就散开了,离秋华年理想中能织毛衣的线还差不少距离。   在用完了大半实验材料,搓出十几根配比和手法略有不同的毛线后,夏星终于试出了最合适的毛线配方。   第一次搓好的毛线只有两团,夏星拿着秋华年给的工资和奖金开开心心回家后,秋华年找出七八根提前削好的细长木签子,准备打一条短围巾试试手。   孩子们已经散了,杜云瑟还在书房里读书,秋华年也跑去书房蹭杜云瑟的灯火。   他搬了个凳子,坐在杜云瑟对面在不挡光的方位,熟练的打着毛线。   围巾是线织花式里手艺最简单的,起头后只需用平针来回织,不像衣服那样还要不停的数针和变针,秋华年手里织着,还有空摸鱼。   这里可没有电视给他看,秋华年索性边织边看对面的杜云瑟,美男如画,不失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杜云瑟沉浸在书海之中,恍然间抬头,正对上跳动灯火后秋华年笑意盈盈的眼睛。   屋外天色已暗,万籁俱寂,这一方被灯光映亮的小小空间,仿佛独属于他们的天地。   “华哥儿瞧我做什么?”杜云瑟看出秋华年跃跃欲试的想说话。   秋华年拿起织了一半的白围巾,隔空在杜云瑟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我想起了一个很远很远的说法。”   “什么?”   秋华年未说先笑,“据说在一个海外之地,那里的人想对心上人表示爱慕之意,往往会选择用毛线给他织一条围巾。”   “不过这心意也不是都能得到回应,所以围巾通常是白织了。”   秋华年说到这里,突然不往下说了。   杜云瑟也不问海外之地具体在哪儿,秋华年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他知道自家小夫郎身上有些奇异之处,但那又如何,他只知道这是自己认定的人。   “华哥儿这条围巾是织给我的吗?”   “是想给你,可惜毛线不够了,感觉最后只能缝起来做一个围脖。”秋华年假意嗔怪道,“反正我已经织出来了,就算丑你也得戴上。”   杜云瑟当真点头,“只要是华哥儿送的,我一定戴。”   秋华年见没戏弄到人,笑着摇头道,“算了算了,这丑东西你想戴我也不给你,你不好看,吃亏的不还是我?”   “等会儿我把它拆了,量一量你手的尺寸,给你织一个露指的手套,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你每天在书房读书写字,别冻着手。”   杜云瑟仍是点头,转而问他,“华哥儿,你今年的生辰打算怎么过?” 第56章 过生辰   秋华年的农历生日与原主一样,都在农历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是团圆与丰收的日子。   原主在秋家时从没有过过生辰,来到杜家后,因为年纪小加上家境一般,每年到日子也就是吃一碗面而已;至于秋华年自己,最深刻的生日记忆还是幼时的,自从大学毕业没有同学们起哄后,他就彻底忘了自己的生日。   现在杜云瑟提起来,秋华年才恍然意识到还有几日就是自己生辰了。   他本想说要不不过了,杜云瑟却说,“今年是我们真正相识的年份,也是一家人生活的新开始,于情于理都该好好办一办。”   “华哥儿,你该对自己也上心一些。”   秋华年手里的毛线不自觉停下,在指尖毫无规则地乱绕着。   看着杜云瑟眼中毫不掩饰的疼惜与关切,秋华年心里充胀着说不出的酸热,索性笑道,“好,那我们那日去县城的酒楼吃一顿,再买些瓜果糕点,晚上回来献月。”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到了中秋节当日,秋华年早上刚一睁眼,就敏锐察觉到屋子里有些不一样。   他稍一转头,就看见自己枕边放了一件叠好的半袖长比甲,双层比甲中间填了棉花,杨妃色的锦缎面,茜雪色的挂里,领口包了白缎,上面绣了几枝红梅,对襟和袖口上还镶了一圈白色的兔毛。   秋华年起身抖开比甲,这尺寸一看就是照着他的身量做的,针脚十分齐整,走线密密麻麻,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比甲里夹着两张花笺,是九九和春生写的。   九九读了大半年书,字已经练出了几分风格,娟秀小字看起来柔婉,整体却透着一股韧劲,花笺上的遣词用句很雅致,大意写了自己缝了一件衣服做生贺,希望兄长岁岁安康、百病无忧云云。   春生毕竟小几岁,心思又活泛,进步没有九九那么快,但也看得出是认真写了。花笺上的用词虽然努力想正经一些,却还是多跳脱之语,除了祝兄长生辰安乐,其余篇幅都用来炫耀自己是怎么在孟武栋的帮助下用弹弓猎到两只兔子拿来给秋华年做比甲的。   秋华年笑着看完两张花笺,妥善收进炕柜的小抽屉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秋华年知道他们应该还有布置,不急着出去,先起身用正房架子上打好的水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找出一件白色贴花长衫穿在里面打底,把新比甲穿上身,腰间用松绿色的长绦束着,之前府城诗会上杜云瑟赢的那根丹凤朝阳暖玉钗也插在了乌黑的发间。   屋里没有镜子,秋华年收拾好自己,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推开半掩着的门。   “怎么样,好看吗?”他笑眯眯的问坐在院里石桌上读书的杜云瑟。   杜云瑟一直听着正房里的动静,心思早已不在书本上,他看着打扮一新的秋华年,眸子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在鲜艳的缎面与洁白的兔毛的衬托下,秋华年的脸愈发俊秀如玉,腰间的长绦恰到好处勾勒出纤细的身段,像一株袅袅婷婷的梅树。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比美人兮。”(注1)   方才诗文中读到的语句,仿佛在眼前活了过来,诗经里的美人穿越千载时光,挑动着书生的情思。   秋华年走到杜云瑟身前,按下他手中的书册,“今日还看什么书,不该专心陪我么?”   杜云瑟从善如流地把书放在一旁,他把书拿出来,也只是为了静一静紧张的心。   “孩子们呢?”秋华年眼睛绕了一圈没看见九九和春生。   “去后山玩了。”   “后山?”春生确实爱玩,但九九可不像是大清早去后山玩的性格,秋华年眼波流转,“老实交代,你们偷偷打什么主意呢?”   杜云瑟含笑道,“华哥儿不妨猜一猜。”   “故意保密是吧?”秋华年扬起腔调,突然眼疾手快般把手伸向杜云瑟胸口,想看看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杜云瑟一只手轻松抓住秋华年的两只手腕,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胸膛,“华哥儿也太性急了些。”   秋华年挣不开手,反而让自己进退两难,杜云瑟眼带笑意看着他,想看看他还会怎么做。   两个孩子不在,他们这两个半大的大人一早上先闹了起来。   秋华年计上心头,猝不及防凑近在杜云瑟下巴上浅浅咬了一口,杜云瑟果然手劲稍松,秋华年乘机挣脱,站直身体像只偷到鱼的猫一样得意的笑。   杜云瑟无奈,“华哥儿今日便十八了,倒还像个孩子一样咬人。”   秋华年哼哼,“怎么,你有意见?”   “自然不敢,这样就很好,我倒宁愿华哥儿永远都这么高兴。”杜云瑟起身,从秋华年方才没有成功偷袭到的胸口取出一只锦袋。   打开锦袋,里面是一块质地温润的青玉材质的无事牌,方形的玉牌有半个手掌大小,上下雕刻着对称的云纹,中间一片空白。   无事牌是玉器饰品中的经典类别,“无饰”与“无事”同音,寓意着平安无事,同时无既是有,什么都没有就代表什么都有,也包含着事事顺遂、愿望成真的祝福。   秋华年没想到杜云瑟会拿出一块价格不菲的无事牌来,十分惊喜。   “这是哪里来的?”   杜云瑟将无事牌挂在秋华年腰间的长绦上,手轻轻顺下,让玉牌在美人身侧轻摇点缀。   “我这几个月去县里应试时,替人写了一些字,前阵子还受宋举人所托,为他的一位好友出的集子提了序,攒了十几两银子,去县里的首饰铺子定了这块无事牌。”   杜云瑟这个新鲜的院案首和“小三元”的名号还是值几个钱的。如果杜云瑟放开了给人写字题序,赚得肯定比这多的多,不过古人讲究名声,这么做难免会落个贪财市侩的恶名。   秋华年心中暖洋洋的,杜云瑟为了这个生辰礼物准备了许久,一直瞒着没叫他发现,今日才拿出来作为惊喜。   秋华年侧身低头拨弄着垂在腰下的无事牌,越看越觉得好看,嘴上却不饶人,“这次就原谅你攒私房钱了,要是有下次——”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才继续道,“要是有下次,下次也奖励你。”   “那这一次的奖励?”杜云瑟顺着他的话接。   秋华年眨了眨眼,“咳咳,晚上兑现。”   杜云瑟喉结微微滚动,眸子暗了下来,“好,我拭目以待。”   ……   两个孩子是为了给兄长们腾出独处的空间才出去的,过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秋华年谢了他们的礼物,摸着九九的头说,“你和我要之前余下的绸缎料子,说要给自己做冬日衣裳,怎么做给我了?”   “我已经有绸缎衣服了,华哥哥还没有,当然要先给哥哥做。”九九笑着说,“还剩下一些料子,我给自己也做一身和华哥哥一样的短比甲。”   秋华年心情好,索性说,“过年就该穿新衣服,我们今天去县城买两匹绸缎,一家四人都做一身新的。”   卖棉花赚了不少钱,秋华年舍得花。   九九小姑娘家正是刚懂得爱美的时候,眼睛一下子亮了,春生虽然对新衣服兴趣不是特别大,但也跟着姐姐一起高兴。   ——隔壁玉钏姐弟总是明里暗里炫耀他们以前在京城时穿的多么好,等自己的新衣服做好,看他们还怎么炫耀!   四人简略收拾了一下,驾车去县城过生辰,为了出行方便,秋华年早就买了一个实木打的车厢,和拉货方便的板车换着用。有了车厢,坐骡车就不担心风吹日晒了。   正午前到了县城,他们去县里口碑不错的食肆花五钱银子点了一桌佳肴,一壶清酒,庆祝中秋同时庆贺生辰,食肆的老板听到口声,专门下了一碗长寿面祝寿。   秋华年要表演一口气不咬断吃完一整碗面,杜云瑟一边独酌一边含笑看着,也不拦他,秋华年试了几口后,悻悻放弃了。   杜云瑟将半杯酒递到秋华年唇边,“别生气,喝一口你爱的酒。”   秋华年就着杜云瑟的手抿了半口,终于心满意足。他对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与其说是馋酒,不如说是起了叛逆心,越不让做的事越要做一做。   吃过了饭,一家人又去买绸缎,这家布料铺子的伙计是老熟人了,看见秋华年后立即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   “哥儿今日来想看点什么?”   “适合做冬衣的绸缎料子,你推荐一下。”   “好嘞!您来这边瞧。”伙计殷切地弯腰指引。   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位哥儿和他夫君的时候,两人都穿着洗的发旧的布衣,看着店里的绸缎料子只敢问价不敢买,当时谁能料到还不到一年时间,他们就从自家铺子里买了不下十匹布,现在更是来买绸缎了!   这样长得好还出手利落的大客户,谁不喜欢呢!   “冬日天气冷,景色寂寥,得穿颜色鲜亮的料子才好看,到时候一下雪,绸缎料子在雪景里闪闪发亮,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伙计卖了许多年布料,对这些说的头头是道。   “这一批绸缎料子是我们新进的,一水的团花纹,打南边传来的新鲜织法,在花软缎上面又薄薄织了一层绒线,穿起来比普通的绸缎保暖,还能防雪浸到衣服里面去,一层比得上别的两层呢!”   “您再看这些颜色,姚黄的、朱饰的、螺子黛的、白青的……从老到少,从男到女到哥儿都挑的到合适的颜色。”   “不是我自夸,这批料子打进到店里起,一日就能卖出去两三匹,来买料子的人看见它眼里都看不进去别的了!”   伙计搬过来一匹织绒花软缎给秋华年细瞧,秋华年摸了摸,果然摸到一层棉绒。   伙计所言不虚,这种料子确实更加保暖和防雪,不过价格也十分美丽,一匹要四两银子,比普通的丝绸贵了足足一两。   秋华年一口气挑了四种颜色各买了半匹,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一身新衣服,同时讨价还价让伙计送了一匹用来挂里子的上好棉布,一大包各色棉线。   在秋华年满意的笑容中,伙计痛并快乐地包好所有货物,收了钱。   ——这个哥儿讲起价来也忒厉害!   秋华年全当这是一种夸赞,就算手头宽裕了,花钱也不能大手大脚,精打细算才是长久过日子的过法。   ……   太阳西沉时,在县城游玩采购了一圈的一家四口才回到杜家村。   秋华年年纪轻,也暂时没有什么身份地位,恐折了福气不适合大张旗鼓的过寿,所以这次过生辰没有特意告知其他人,只打算自家热闹庆祝一番。   不过相熟的几家人还是通过各种方式知晓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骡车回到园子门口时,宋举人府上的车夫早就在门边候着了,看见他们后上前说,“老爷和太太知道今日是秋公子的生辰,特意让我送来几样贺礼。”   秋华年下车,“让宋老爷和太太费心了,也辛苦你等一趟。”   车夫忙不迭笑道,“表小姐说了你们今日要去县城游玩,我午后才从府里出来,等的时间不长。”   秋华年过生辰的消息应该是迟清荷回去告诉姑姑和姑父的。这孩子心细,应该早就发现了九九在偷偷做生辰贺礼,也知道他们不欲大张旗鼓,所以只建议叫晚些时候派人送生辰礼过来。   宋太太送了一副寿桃,一包寿面,都用红纸包着,是古代最基础和经典的生辰礼,除此之外还送了一双夹棉的绣花鞋面,一只小巧的铜手炉,礼虽不重,但都是用得上的东西,秋华年收下以后回礼也没什么压力。   又过了一会儿,同村的几家人知道秋华年他们回来了,也来送礼外加恭贺诞辰,叶桃红代表族长家送了一大筐家里园子结的红枣,胡秋燕送了一篮子腌好的鱼干,魏榴花出手最阔绰,绣了一扇数九寒梅图的炕屏。   炕屏虽然是魏榴花自己绣的,但材料费和人工费换算下来绝不便宜,秋华年觉得太贵了想推辞,魏榴花却按住了他的手。   “华哥儿,你一年也就过一次生辰,明年这个时候咱们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该叫我尽一尽心。”   “我和云湖还有柚哥儿有今日,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和我买甜菜根让我攒到钱给柚哥儿补充吃食,提醒我们注意李故儿,又赶走了赵氏几人,我们一家三口还不知在过什么日子呢!”   “这个炕屏是我早就想给你绣的,正好在你生辰前完工了,你不收才叫我心里放不下。”   秋华年只好收下炕屏,把生辰礼分门别类收好。晚饭杜云瑟不叫他动手,去厨房煮了一锅面,杜云瑟在外面游学多年,饭肯定会做,不过没有秋华年做的那么好吃。   秋华年在旁边指挥他先呛葱花再放滚水,加入盐和一点点金贵的胡椒粉调味,最后下面条,还叫他卧了几颗荷包蛋。   杜云瑟自觉自己做的不好,秋华年却吃的津津有味,爱人滤镜一加比山珍海味还好吃。   吃过饭收拾了碗筷后,月挂中天,一家人把桌子搬到院里,摆上新鲜瓜果和城里买的漂亮月饼献月亮。   九九和春生在外面逛了一天已经撑不住了,分食完月饼后秋华年赶他们去睡觉,他自己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手撑着下巴看着天空中的圆月发呆。   人因中秋瘦,月是故乡圆。   他真正的故乡此时是否也是中秋,他的那二十多年人生中的亲人们此时正在做什么呢?   都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可当风月也因时空错位而不同时,如水般清澈绵延的思念该寄托向何处?   杜云瑟从屋里拿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站在院里陪着他。   “我想家了,云瑟……”秋华年轻叹。   杜云瑟心头微动,他突然有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秋华年所说的家并不在所有人都知道的上梁村,并不指秋传宗等人组成的那个家庭。   “你想回家吗?”杜云瑟俯身蹲了下来,抬头看秋华年被垂下的发丝遮掩住的神情。   那张清丽秀美的脸上似哭似笑,万般情绪交错浮现,最后都被月光洗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回不去了。”   “我回不去了……”   秋华年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杜云瑟,眼中的无措与茫然让杜云瑟揪心般痛。   “回不去了,就为了我留下来,好不好?”   “你还有我们的家。”   是啊,我们的家。秋华年伸手摸上杜云瑟锋利的眉骨,向下划过鼻梁,薄唇,喉结,一点点描摹着他的样子,深深珍藏在心里。   他在月光下笑了起来,伸出双手,“腿坐麻了,你抱我回家吧。”   杜云瑟稳稳抱起秋华年把他放在炕上,端来水盆帮他洗漱,这一夜秋华年早上计划好的“奖励”终究暂时没有兑现,但两人相拥而眠,亲密无间,仿佛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爱侣。   ……   宋府专门送了生辰礼,秋华年作为晚辈该上门道谢一趟,正好第二日九九要去宋府学琴,秋华年蹭上了宋府接人的马车。   到了宋府,九九和迟清荷姐妹两人去迟清荷屋里说小话了,宋太太留秋华年在后堂闲聊。   “十里八乡都传遍你种出高产棉花的事了,我之前说的请封诰命你可有打算?”   宋太太作为曾经的官眷见多识广,很早之前就建议秋华年靠棉花弄一层身份傍身。   “现在整套种植方法还不成熟,我打算明年再试验一年,完善之后呈交给朝廷。”   想要快速在裕朝推广这种种植方法,让更多百姓受益,私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还是得借助朝廷政令。   宋太太点了点头,“你可给县令上书写明此事了?”   “只口头说过,没有书面呈交。”   宋太太提点道,“王县令是漳县的父母官,你在漳县首种棉花,以后上报肯定绕不开他,还是该正式写一份文书,万一日后掰扯不清也是证据。倒不是说不信王县令的为人,而是怕有些投机取巧的心里藏奸。”   宋太太暗示的很明白,秋华年种棉花的方法有几家人知道,万一有人经不住诱惑泄露出去,提前拿着方法邀功领赏,秋华年这位首创者反而会说不清楚。   秋华年也想过这个,不过宋太太不知道的是太子身边的得力暗卫十六曾经来过杜家村,带走了秋华年完成大半的棉花种植农书,日后真的有人起坏心思,十六手里可是有铁证的。   “我回去就正式写一份书信给王县令。”有备无患,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宋太太又和秋华年聊了几句家常事情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了迟清荷身上。   “华哥儿认识清荷有几个月了,你看我这个小侄女怎么样?”   “清荷小姐才貌出众,钟灵毓秀,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我们村子里认识她的人都夸她呢。”   宋太太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实不相瞒,我这侄女是因为家里出了些小事被送来投奔我的,眼看着她年纪不大不小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她父母托信嘱咐我替她做主寻一门亲事,免得耽搁了终身大事。”   “我和老爷在漳县养老,清荷的姑爷我也想找一位漳县的,免得她嫁过去后连一个能照应的娘家人都没有。”   “华哥儿觉得我的打算怎么样?”   “宋太太真心为清荷小姐打算,我听着都感动。”秋华年口中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宋太太给自己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秋华年和迟清荷非亲非故,宋太太突兀和他提起迟清荷的婚事,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寻一位漳县的姑爷……难道宋太太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那到底是什么人需要来探秋华年的口风呢?   迟清荷今年十四五岁,秋华年认识的差不多岁数的、人品和能力配得上迟清荷的男子,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一位……   秋华年心跳加速了几分,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此事。   宋太太喝了口茶笑道,“清荷年纪也不是很大,我的意思是留她几年再嫁人。不过亲事事关重大,好男子越晚越少,还是得提前仔细挑好了定下亲,免得过几年岁数到了却选不到如意郎君。”   “……宋太太说的是。”   宋太太见秋华年领悟了自己的意思,话锋一转道,“我这些日子身体越来越惰怠,打算去村里走一走,听清荷说你们家的院子修的很好,我就厚着脸皮去叨扰一番了。”   作者有话说:   注1:选自《诗经·国风·邶风·简兮》 第57章 青梅竹马   宋太太要去杜家村,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她又继续问,“听说杜家村族长家的长孙品学兼优,近日正在村里,我家老爷素来喜欢同乡的年轻读书人,以后有机会倒是想见见。”   秋华年已经猜到宋太太意在云成,含糊着说,“云成十五上就中了童生,再过两年就能考秀才了,若真能得宋老爷指点,也是他的造化。”   “乡里出一位青年才俊可不容易,你家杜案首是一个,这位杜小童生又是一个,可见杜家村是人杰地灵之地。”   秋华年笑道,“是他们自己努力,家人们也全力支持,才有今日。”   宋太太自然的问,“杜云成家里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让我听听这些同乡的好孩子。”   “云成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不过他还有亲叔叔和亲姑姑,堂表兄弟姐妹不少,其中存兰和迟小姐一起念书您是知道的,其他的不一而足了。”   宋太太听到只有一个孩子后,眸子略微下垂,没有再问什么。   过了两日,宋太太便如之前所言来到杜家村,还带了几本御书库编撰的书,说要替宋举人送给杜家村的学子们,秋华年叫村里读书的几个孩子的家人一起迎接。   村里读书的人极少,算下来也就是云成、云康,还有两家秋华年平时不怎么熟的人家。宝礼家的云哲由孟福月一起代表了。   举人身份地位高超,是正儿八经的上层阶级,宋举人又是做过知县的,没人敢怠慢。   宋太太和几家人的家眷都说了一番话,勉励他们支持学子们好好读书,特意与孟福月多说了一阵子。   宋太太走后,孟福月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太对劲,索性让在自家小住的娘家侄子孟圆菱去请秋华年过来问一问。   孟圆菱不知怎么了,像是情绪不太好,秋华年问也没问出来什么。   秋华年想好说辞来到族长家,找了个借口,先把孟圆菱支走。   孟福月在地上支了个小炉子,上面铺着平厚的铁板,正在烤大枣。   鲜枣摘下晾干后,在火上翻面烤上一阵子,直到两边焦黑再拿下来,就制成了可以长期保存的烤枣。   烤枣用来煮粥和泡水喝,比普通的干枣更有味道,还能做药引子。   孟福月用木铲翻着枣,请秋华年坐在旁边,家里其他人都不在这里。   “华哥儿,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   孟福月再怎么说也是族长家的长媳,族长夫人早逝,村里与家眷有关的事,多是孟福月着手办的,这些年下来婚丧嫁娶都经手过不少,隐隐能察觉出宋太太的意图。   “虽说今日宋太太和每家人都说了话,但和我说话的时候,态度明显不一样,我总感觉她明里暗里在点云成……”   焦香的枣香中,秋华年说,“婶子不是已经有所推测了吗?”   “这……唉,我们家祖上十代都是农人,哪里敢想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呢!”   “云成有出息,自然是有人看得上,婶子何必妄自菲薄。”秋华年不动声色的试探孟福月的想法。   “话虽这么说,但家境又好,又有出息的儿郎也不是没有。”孟福月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   她当然知道自家儿子好,可也清楚,是没好到杜云瑟那个程度的。   眼下儿子连秀才都没中呢,举人家的小姐就主动想来定亲,当娘的难免多想。   孟福月自然是见过迟清荷的,她稍微想了一下那位如同从画上走出来一样,哪里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家小姐,就不敢多想了。   这样的姑娘,如果没有什么内情,宋太太怎么会舍得来村里找亲家?   “华哥儿,这事你先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得再想一想。”   孟福月怕这个事被公公还有三房家的那几个知道。   三房家的想攀富贵,公公也想给云成找一门有助力的亲事,到时候他们一心想定亲,就由不得孟福月做主了。   孟福月的选择在秋华年预料之内,他虽不知道内情,但也明白迟清荷在漳县低选婿是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   别的人看中宋举人的财富和势力,孟福月这个当娘的却实打实只想为孩子打算。   秋华年不动声色的提醒,“云成今年十五六了,定亲后是要过一辈子的,也得听听孩子自己的想法,比起别的,两情相悦和情投意合更重要。”   “我知道,我就这一个孩子,哪里不希望他事事都顺心遂意呢?”   孟福月烤好了枣,给秋华年装了一篮子,秋华年出来,没有在外面看见本该等他的孟圆菱。   秋华年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孟圆菱,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到了晚上,秋华年正赖在书房和杜云瑟一起“办公”,突然看见云成急匆匆进来。   “华年嫂子,你下午瞧见菱表哥了吗?”   秋华年放下手里的毛线,杜云瑟也从书海中抬头。   “菱哥儿不该在你家吗?难不成走丢了?”   秋华年一方面觉得孟圆菱这个岁数不至于,一方面还是紧张地站了起来。   云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菱表哥给我们留了信,说要回家一趟,下午时候已经走了。”   “既然留了信知道去哪了,你还在找什么?”   秋华年见云成那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心头一动,请他进书房坐下。   “咱们是同族的人,我和你、和菱哥儿都很熟,你当我和云瑟是兄长的话,不妨说一说心事,看看我们作为长辈能不能宽解一二。”   厨房的小炉子上热着一壶烤枣水,秋华年放了小半把白糖,甜滋滋的好喝。   云成接过秋华年倒的烤枣水喝了一口,品不出滋味。   犹豫了半晌,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惹菱表哥生气了。”   “菱哥儿还能生你的气?”   秋华年这话不全是调侃,孟圆菱正是少年心事满怀的时候,哪里舍得生心上人的气。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们也不好评判。”   云成不知滋味的喝完烤枣水,终于下定决心,“这事本来刚回来就该告诉两位兄长的,是我不知如何开口,才耽搁了。”   “还和我们有关?”   “是与杜云镜有关。”   许久不听见这个名字,秋华年乍一听到,生出几分陌生感。   “我记得杜云镜现在好像在县城一家私塾里挂名当先生?”   秋华年没有特意关注过杜云镜,这还是有次听魏榴花说的。   “杜云镜有时也会来县学,找曾经的同窗好友们交际。”云成开始叙述。   “县学有一位先生曾有意择他为婿,出了李故儿的事后便作罢了,但杜云镜还不死心,一直与那位先生保持着来往。”   “我不耻他的行径,在县学从不与他说话。”   “直到秋收之前……”   云成顿了顿后含糊着说,“我听到他在外面公然贬损菱表哥的名声,与他发生了争执。”   “争执?”秋华年反问。   “我打断了杜云镜的鼻梁,也因此被县学责罚,一个月不许回去读书。”   “……”   云成本来就打算回家帮家里人秋收,这个责罚不算什么,县学的先生已经手下留情了。   秋华年没想到云成这永远年少老成、规规矩矩的性格,居然会在学堂公然与人动手,还打断了杜云镜的鼻梁。   要知道杜云镜可是十九岁的青壮年,而云成只是十五岁的少年。   该说云成厉害,还是说杜云镜体虚呢?   “我不想叫家里人担心,回来后一直没有说这事。今天早上,我在县学的一位同窗顺路来杜家村给我送先生的讲稿,和我说起与杜云镜的事,恰巧被菱表哥听到了。”   “菱表哥他……生了我的气。”   云成抿了抿唇,突然说不下去了。   云成知道,菱表哥曾经差点与杜云镜定亲,也知道杜云镜确实是舅舅他们属意过的郎婿人选。   可杜云镜明明嫌贫爱富,言而无信,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还在颠倒黑白,县学里当众贬低孟圆菱以衬托自己的抢手。   这样一个人,他打就打了,菱表哥却为此对他发脾气……   难不成在菱表哥心里,杜云镜这样的人才是好的?   云成心里又堵又闷,一阵发酸。他想不出原因,只能自我解释,他这是不想看着表哥惦记烂人,跳进火坑。   “我想下午时候再给表哥赔罪,谁知他竟一声不吭直接走了。”   “……明明昨日才说好,晚上要我教他写字的。”云成低着头小声的说,像一只无措的小狗。   秋华年看着他的样子,终于确定了什么。   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算什么?围观高中生拉扯谈恋爱吗?   云成不明所以的抬头,秋华年给小炉里加了几根柴,悠然开口。   “菱哥儿要是知道,你居然以为他对杜云镜有旧情未了,一定会气得恨不得抓花你的脸的。”   “你以为他为什么生气?他难道不是气你乱来,不顾自己的前程被县学处罚?”   “难道不是气自己成了那个让你受罚的诱因?”   云成皱眉道,“话是杜云镜说错的,人是我动手打的,与菱表哥何干?”   “这话你自己当面给他说去。”   云成想要起身,却又踌躇起来。   “菱表哥都被我气走了,我现在过去,他会不会更不高兴?”   秋华年也觉得奇怪,孟圆菱和云成是早上起了争执,而下午时候孟圆菱还替孟福月来找过秋华年。   怎么本来好好的,到了下午人就突然走了?   回想一下,孟圆菱应该是他和孟福月说话的时候走的……   难不成孟圆菱听到了秋华年和孟福月的对话?   “华年嫂子,你可知晓什么?”云成急切问。   秋华年组织了一下语言,“今天下午你娘请我去你家,和我商讨了一下你的亲事。”   “我的亲事?”云成没反应过来。   “是一户条件很不错的人家,家境好,家风正,姑娘和你差不多岁数,生的花容月貌,知书达理。”   秋华年没有明说是谁,这事儿八字才刚刚起了个头,两方人都在猜测着试探,直接把女方的名字说出来很不合适。   万一日后不成,岂不成了尴尬。   云成根本没管秋华年说的那位不知是谁的姑娘的条件,他满心想着的都是孟圆菱。   “这事和菱表哥……”   “菱哥儿八成是听到了我俩的话,心里难受,不知怎么继续待下去,才一走了之的。”   秋华年意味深长地看着云成,“他为什么会这样?还需要我继续点你吗?”   云成握着杯子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是欣是愁,一颗心在胸膛中怦怦直跳,口齿发麻,情如火煎。   他活了十五六年,还是第一次这样明白,所谓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是什么意思。   云成匆忙起身,脚不小心碰到凳子腿,发出突兀的响声。   “你要去干什么?”秋华年忙在他身后问。   可云成一点儿也等不得,他的话问出口时,云成半只脚都迈出院门了,根本无暇回答。   秋华年不知该怎么办,他既高兴云成显然也有意于孟圆菱,又担忧他们情急之下生出什么事。   “且由他去吧。”杜云瑟在书桌后说。   “我还是不太放心。”   “云成此前误了一阵子时间,现在眼前迷云尽数拨开,已经没有什么阻挡他了。”   秋华年舒了口气笑道,“你对云成真是评价颇高啊。”   “云成聪慧,更难得的是心思透亮,行事沉稳,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方名吏。”   秋华年拿起剪刀剪了剪油灯里的捻子,已经烧焦的部分落下,灯火倏一下明亮了起来。   “但愿他们俩好好的,回头我还能讨一杯定亲酒喝。”   “云成会竭力争取,他认定的事,族长已经管不了了。”   秋华年补充,“也好在宋太太的想法目前只有孟福月知道,不然族长家有些人恐怕不会轻易放弃。”   ……   月挂高天,薄云惨淡,秋风扫落枯叶,在清福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发出唰唰的寂寥声音。   家人们俱已睡下,孟圆菱在自己屋里辗转难眠,半开着后窗,呆愣愣看着高空中的月亮。   不知谁家的老猫嘶哑着叫了几声,惊起一阵扑愣愣的鸟雀。   万籁俱寂,只有少年心事难眠。   孟圆菱的手握着自己的头发,他时而想起身,时而又犹豫着坐下;时而似乎下定了决心,时而又泪水盈目,踌躇不前。   忽然,孟圆菱耳朵捕捉到后窗外一些不一样的动静。   此时已接近夜半三更,白亮的月光洒在地上 ,被后墙遮住一半,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孟圆菱的心提了起来。秋收之后,县里乡里的闲汉多了不少,还有一些打北边边境跑回来无家可归的徭役,都在清福镇附近晃悠。   镇上人担心这些人闹事,每夜都紧闭门窗,不许小孩子们跑远玩。   孟圆菱住在院子拐角的厢房里,后窗正对着后门外的小路,为了防盗后窗只有斗大,高度需要孟圆菱抬高手臂才能够到。   孟圆菱害怕外面是什么闲人,踮起脚尖想关上后窗。   窗外小路上的人听见里面的动静,压低声音喊道。   “菱表哥,给我开个门。”   孟圆菱圆圆的眼睛一下子睁大,纵使那声音有些沙哑失真,在夜里听起来颇为虚渺,他也听得出这是云成的声音。   这个点了,云成不在家里,怎么会出现在清福镇?   孟圆菱慌乱的在原地转了两圈,一把抓过旁边的外衣披上,悄悄打开房门,溜到后门。   他一只脚抵着门缝,一点一点推开后门,尽量叫声音不惊动家里人。   等后门开了一条人能通过的缝,孟圆菱抓着衣服溜出去,果真在月光与后墙的阴影交界处看见了云成。   “你、你怎么来了?”   孟圆菱惊疑不定,结巴着话都说不顺了。   云成微微喘着气,布衣凝结了一层寒霜,少年人的身体在夜色中随着呼吸起伏,一双眼睛在夜里亮的吓人。   他看着孟圆菱,本来有万般心思想要诉说,真急急忙忙一路从杜家村赶到清福镇,反而不会说话了。   孟圆菱双手抓着披在身上的外衣左瞧右瞧,没有看见别人,也没有看见骡车。   “你是怎么来的?”孟圆菱急问。   云成老实交代,“从村里一路走过来的。”   从杜家村到清福镇步行得一个时辰,云成就算连跑带赶,也不会少于半个时辰。   这么黑的天,他也没拿盏灯,拿个火把,一个人披着月光在荒凉的田间地头走了这么久,只为来看眼孟圆菱。   孟圆菱鼻子一酸,手把自己的衣襟抓皱成一团,“我早上还叫你多心疼自己,你晚上就这么干,是不是诚心怄我。”   云成在外素有机敏之名,此时却百口莫辩,“……我以为你早上是不喜欢我打杜云镜,才生气的。”   孟圆菱侧头轻轻呸了一口,“别说杜云镜只是鼻子破了,哪天把脑袋弄掉,我也只拍手叫好。”   “我是担心你,你怎么不明白?都这么大的人了,在外面还像小孩子一样打架。再过个两年你娶到新妇,要是还是这个样子,我这个做表哥的也……”   孟圆菱喉咙哽咽,足足吸了两口气,也没能继续说下去。   云成尚不知自己的心意时,目光便时常不自觉追着孟圆菱移动。现在明白了一切,看着孟圆菱眼眶红红的样子,心快化成了一滩柔水。   孟圆菱犹自数落着他,“现在已经入秋了,晚上霜这么重你也不添件衣服,不怕冻着自己。秋天山里的那些大畜生总爱往外面跑,万一碰着头狼,你该怎么办?真的磕着碰着,姑姑和姑父,我爹和我娘,我两个哥哥……还有我,你让我们可怎么活?”   云成像小时候一样,乖乖低着头听孟圆菱训话。他已经比孟圆菱高出一个头了,孟圆菱得仰着下巴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吗?”孟圆菱觉得云成没在听。   云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替孟圆菱拢了拢没系好的衣襟。   “你还说我不保重自己,夜里风大,你怎么衣服没穿好就出来了。”   云成的手背是凉的,手心却是滚烫,虎口擦过孟圆菱的手腕,令人心惊肉跳。   孟圆菱下意识要抽手,云成却一把抓住了他。   “你、你干什么?”孟圆菱缩着肩膀,一双大眼睛像只受惊的兔子。   云成自幼读书,是十分守礼的,哪怕两人青梅竹马般长大,孟圆菱的记忆里,也几乎没有与他这么亲近的时候。   “菱表哥……”云成张开嘴,“菱哥儿。”   云成的手修长、灼热,一路烫进了孟圆菱心底。   他口中前所未有过的称呼,让孟圆菱头晕目眩。   这一声菱哥儿,不像在喊表哥,活脱脱像在喊亲密无间的情郎。   孟圆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能这么想?这可是云成,这可是未来大有前途,要娶大家小姐的云成。   可是、可是……   孟圆菱心乱如麻地看着云成,晶莹的泪珠大滴从漂亮的眼睛里滚落。   云成看的揪心,伸出一只手去擦,拇指滑过孟圆菱脸上的酒窝,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孟圆菱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别以为……你就能这么欺负我。”   孟圆菱真的觉得自己被欺负了,虽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委屈极了。   云成单手捧着孟圆菱的脸,低声哄他,“菱哥儿,你嫁给我好不好?我一定不会再叫你哭了。”   孟圆菱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茫然的眨着自己的眼睛,像一只落入陷阱,突然又被人放出来的小兔子。   他不知怎么回答,云成说出这句话也用完了全部的勇气,两人保持着这个十足亲密的姿势站了片刻,身后的小门突然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咳嗽。   云成和孟圆菱像被烫到般立即分开,孟武栋抱着双臂看着他们,不知站了多久了。   “二、二哥。”孟圆菱圆润的耳垂红得像在滴血。   “武栋表哥。”云成握紧身侧的手,坚定地看向他。   孟武栋的表情不太愉悦,他冷冷看了一眼云成,过去先把自家弟弟拉了回来。   孟圆菱紧张的朝院里看,孟武栋拍了拍他。   “放心,只有我醒了。没有我在这儿守着,你们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年轻哥儿,大半夜在后门幽会,被人发现了知道会怎么样吗?”   孟圆菱低着头,脑袋里反复回响的尽是“幽会”二字。   孟武栋恨铁不成钢的把自家弟弟护在身后,语气不善地对云成说。   “你是读书人,总该比我这个大老粗知礼,你要提亲,应该请了媒人三书六聘的正经上门,哪有这样半夜跑来的,你把我家菱哥儿当什么!”   孟圆菱在后面急拉自家二哥,孟武栋暂且先不理他。   云成知道此事是自己的错,拱手正色道,“我着急给菱哥儿解释,本不该私下提亲,情难自禁,却于理不合。”   “今日问到菱哥儿的心意,只要他答应,我立即回家央请家人请媒人登门。”   孟武栋没好气的说,“谁的弟弟谁知道,他要是不愿意,我早就打断你的腿了。”   “菱哥儿回去睡觉,我赶骡车送你回杜家村,你自己想好说辞,不许把菱哥儿牵扯进去。”   “这是自然。”云成也没彻底失去理智,他在来之前就想好借口了。   孟武栋丢过去钥匙,招呼云成去不远处的豆腐房取骡车,转身点了一下弟弟的额头。   “这下高兴了?”   孟圆菱好像身在梦中,捂着额头半?才记起来问,“二哥,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的?”   “你整日茶饭不思,每次找借口去杜家村都要问云成,我哪能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家里目前也就只有我知道。”   “要不是我帮你遮掩,你以为就凭你能瞒到几时?”   孟圆菱心里琢磨着,傻笑道,“二哥对我最好了。”   “行了,少拍马屁,你和云成日后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孟圆菱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二哥你不喜欢云成呢。”   云成已经走远了。   孟武栋嘿了一声,“云成是咱家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又是个读书种子,你嫁过去后,婆婆还是自己姑姑不受气,我怎么会不满意?”   “刚才不过是故意给他点脸色瞧瞧,让他别以为求娶我家菱哥儿是件轻松事儿,免得他日后对你不上心。”   孟圆菱低头抿着嘴傻笑,“云成不会这样的。”   他的脸上还残存着云成手掌的温度,灼热的火焰在心里燃烧着,云成方才说的每一句话被他放在心里反复咀嚼。   孟武栋无奈的叹了口气,笑着把孟圆菱推进门,转身去豆腐坊取骡车陪云成回村。   ……   秋华年一直惦记着云成昨晚离去后干什么了,第二天早上还没等他去打听,云成便自己上门了。   他提着一篮红枣,一篮鸡蛋,放下东西后,认真朝秋华年拱手行礼,开门见山请秋华年为自己做媒。 第58章 年礼   秋华年擦了擦手过来,“你家里人同意了?”   昨天刚认识到心意,今日就提亲,这是什么速度!   古代有时保守,有时也挺超前的,一般互通心意后都是跳过谈恋爱直接结婚。   “我已与母亲商量过,母亲让我来请您上两家做媒。”   在辽州乡间,两家之间想结亲,就算已经有了默契,也不能贸然自己上门,而是要请一位媒人从中说合才算合适。   这种双方选定的情况,也不必请专门的媒婆,选一位和两家都熟的已经成亲的长辈就好。   秋华年这位“嫂子”确实是个好人选。   秋华年笑道,“你娘已经同意了,这是要用我的面子让族长他们也同意呢。”   秋华年和杜云瑟如今是杜家村最有出息的,在族长面前有几分薄面,由秋华年上门说亲,族长不同意的概率更小。   孟圆菱和云成的事也算是秋华年一路看过来的,两人最后能互通心意,还有秋华年一份功劳。   秋华年送佛送到西,高兴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他让云成先回去,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身干净的新衣服,才去了族长家。   族长不清楚秋华年的来意,孟福月心里却是门清,宝仁显然也知道的,夫妻俩跟在秋华年后面一起见族长。   秋华年在正房见到族长,说了两句家常后步入正题。   “族长,我今日上门是想替云成说一门好亲事,您听听怎么样。”   族长抽了口旱烟,不知情况,“华哥儿先说吧。”   “是福月嫂子的娘家侄子孟圆菱和咱们云成。”   秋华年拿出上辈子做大厂PR时穿针引线的口才,“菱哥儿这孩子,您是从小看大的。我瞧着他和云成打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才貌相配,故来撮合这门亲事。”   云成避嫌躲开了,孟福月和宝仁却在秋华年刚进门时就跟了过来,族长左右看了看大儿子夫妻,再一想秋华年说亲的人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肯定是宝仁夫妻已经看中了,才请秋华年过来说亲,好让自己也同意的。   族长又抽了口旱烟,如果秋华年不上门来提,在云成的亲事上,族长是想不到孟圆菱的。   云成是族长家小辈中最有出息的,年纪轻轻就中了童生,再过两年说不定就能考中秀才,堪称前途无量,迟早要离开杜家村这样的小地方。   族长更想索性拖个几年,等云成考中功名后,想办法为他求一位官家小姐迎娶,好成为他未来官途上的助力。   族长的心思秋华年能猜出来几分,这时候就是他这位媒人出力的地方了。   “族长,俗话说家和万事兴,说亲事要讲究小辈们情合意投,也要讲究两家人门当户对。这个门当户对不只指以后的身份地位,还指两家的生活习惯、处世观念等等。”   “若云成日后迎娶了一位官家出身的妻子或者夫郎,对方和对方的家人瞧不上云成的家人,云成到时候该怎么自处呢?”   蛇打七寸,秋华年这句话算是说到了族长的命脉上。   见族长有所动摇,秋华年继续说,“要我看以云成的本事,也不用非得要一位有权势的岳家助力。与其未来锦上添花,不如从微末时便互相扶持来的更好,我和云瑟就是现成的例子。”   “菱哥儿既孝顺又能干,这大半年跟着我卖高粱饴,手里已经攒了些钱,是会过日子的。他和云成走到一块儿,两个人都是我们疼爱的弟弟,我和云瑟未来自然是能帮则帮。”   “……”   秋华年看着族长的眼睛,笑着问道,“您看这事儿怎么样?要是成的话,我下午就拿上生辰八字和聘礼去菱哥儿家。”   秋华年这番话,算是在族长心里给孟圆菱加上了一个砝码。   孟圆菱确实不是官家出身,但他和秋华年关系肉眼可见的好,以后杜云瑟和秋华年发达了,他们俩也算是孟圆菱的背景。   娶孟圆菱,可以让云成未来与云瑟一家更加亲密。   族长看了一眼大儿子宝仁,宝仁的神情没有任何意外,甚至看起来如果他不答应,还要帮忙说几句。   孟福月就更不用说了,孟圆菱就是她娘家侄子,秋华年恐怕都是她请来的。   至于云成……族长回忆了一下,才发现云成也不是没有那个意思。   当爹的、当娘的和云成自己都愿意,孟圆菱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人选,族长没话说了。   “老大家的,你去库房把云成的生辰八字和旁边的单子都取来。”   孟福月高高兴兴的去了。   族长对秋华年说,“云成是长孙,他的聘礼单子我一直准备着,每次家里有大收成都会添一笔,劳烦华哥儿去孟家上门提亲了。”   “我想着宝仁夫妻只有云成一个孩子,我们和孟家也知根知底,早就走了很多年亲戚了,不如提早给他们把亲事办了,少年夫夫相互扶持也是一段佳话。”   “我的意思麻烦华哥儿你转告孟家了。”   宝仁夫妻只有一个儿子,一直是族长的心病,如果不是早前惦记着说官家的小姐或者哥儿,族长早就想给云成定亲了。   现在选了孟圆菱,亲自然是越早结越好,也算了却族长的一件心事。   族长这么想着,对孟圆菱这个长孙夫郎的人选更加满意了。   孟圆菱和云成两人是互相爱慕的,少年情动一刻都等不得,早结亲才称了他们的心,秋华年笑着应下,不担心这事儿不成。   云成避嫌没去正房,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在院里来回走动,等待结果。   见母亲从正房出来,云成急忙迎上去。   拉着儿子往库房走了几步后,孟福月笑着点了点他,“别着急了,事情成了,下午华哥儿就去你舅舅家提亲。”   “你从小就是那副针扎都不出个声儿的性子,看不出来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这个当娘的都没想到,你居然惦记上了菱哥儿。”   “早知如此,我当初还给杜云镜乱撮合什么,差点就肥水流入外人田了。”   孟福月高高兴兴的去取了钥匙开库房,云成娶孟圆菱,她是家里除了云成外最高兴的。   秋华年的那番话也说在孟福月的心坎上,她自认不是个恶婆婆,却怕未来的儿媳和自己身份差距过大,未来在后宅不好相处。   公公的心思她知道,为了儿子的前程,她也可以忍受委屈。   但再怎么说,还是选中打小就喜欢的娘家侄子更合她的心意。   “你的聘礼早就收拾好一部分了,全都单独放着,回头正式成亲时,还要再买一些添进去,你放心,娘一定给你把这事儿办得妥妥贴贴的。”   她也做媒保亲过不少夫妻和夫夫了,总算轮到了自家儿子。   族长留秋华年吃饭,秋华年以家里没人管,和自己还要喝药为由先回去了。   午饭过后,孟福月把生辰八字和聘礼单子送了过来。   秋华年翻看了一下,云成的聘礼单子在乡间算是十分丰厚的,聘银有足足八两,还有一匹绸缎,两匹棉布,一对银镯子。   这些是大宗的,除此之外的小东西,比如绿茶、新米等到成亲前再买也不迟。   孟圆菱从昨晚开始就心神不宁的在等了,下午看到秋华年上门,还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想拉着秋华年诉诉心事。   秋华年故意说,“我今日是有正事的,你的小心思先等等吧。”   孟圆菱撅着嘴,小声嘟囔道,“那你要快点,我等着你,再不和人说话我就要急死了。”   秋华年捏了捏他鼓起来的脸,“不行,这正事儿没你可办不了。”   孟圆菱傻乎乎的问,“为什么啊?”   “你去把你父母和兄嫂们都请过来,人齐了我再说。”   “神神秘秘的,怎么又和我父母兄嫂有关系了?”孟圆菱嘴上不解,还是依秋华年所说乖乖去叫人了。   等人都到齐了,秋华年问了好后直接道,“我今日上门是受人所托,给菱哥儿说一门好亲事。”   “啊?”孟圆菱愣住了,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茫然。   孟家其他人也不明所以,只有早就看清了的孟武栋笑了一声。   “华哥儿要说哪家的儿郎?”孟武栋故意问。   云成已经说过了前因后果,秋华年和他一唱一和,“是杜家村的杜云成,这孩子怎么样你们比我熟,生辰八字和聘礼单子我都拿来了,你们若觉得可以,就请阴阳先生合八字吧。”   “可以,当然可以!”孟圆菱不等任何人说话直接说,脆生生的声音带着激动。   也就是孟家氛围好,这里又没有外人,不然孟圆菱的反应传出去都不像个样子。   孟家人瞧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孟圆菱的大嫂笑道,“怪道菱哥儿前些日子时不时又哭又笑的,我当时就猜是不是孩子长大了,有了思春之情,武栋还说不可能。”   孟圆菱的母亲无奈摇头,“肯定是武栋和菱哥儿一起瞒着我们。”   孟武栋耸了耸肩,“菱哥儿脸皮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帮忙瞒着,把他逼急了怎么办?”   “反正现在是两个小的早就看上了,云成家也正儿八经请人来提亲了。菱哥儿是嫁给自己姑姑当儿媳,不用怕他受委屈受欺负,我看再挑不到更好的了,不如就答应了吧。”   孟圆菱朝二哥投去感激的眼神,孟武栋摆了摆手,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孟家人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孟圆菱和云成的亲事便这么口头说定了。   秋华年拿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去请阴阳合算,算出来的结果是天作之合,两家拿到算好的生辰八字,终于彻底放心。   族长家这边的意思是要早点成亲,孟圆菱虽然没有主动同意,但看表情显然是迫不及待,孟家人说了句“哥儿大不中留”,由他去了。   成亲日子定在了来年初春,留了一个冬日的时间准备。   定亲后没多久,云成就要回县学继续读书了,这次孟圆菱能光明正大的来送他。   两家大人默契的避开,把独处空间留给这对未婚小夫夫。   孟圆菱低着头,磨蹭到云成身边,给他塞了一包东西。   “里面是我给你缝的护膝,还有和华哥儿学的毛线手套。我才刚学,织的不好看,但是能保暖,你要是手冷别嫌弃不戴,回头我织出更好看的,再托人带给你。”   云成不会说情话,干巴巴的说,“你织的就是最好的,我一定天天戴。”   孟圆菱抿嘴笑,小声说,“我冬天要忙着缝成亲穿的嫁衣,还有新褥子,新被子……我爹娘说到时候聘礼全都给我,还要给我多添嫁妆。”   “云成,我好高兴,我到现在都不敢信这是真的”   “我也高兴。”   孟圆菱扑哧笑了一声,“你这个呆子,怎么只会学我说话。”   看着他笑,云成的心更软了,眼睛一直追着孟圆菱的酒窝。   他也递给孟圆菱一叠东西,“这是我这几天加急给你抄出来的,你看着识字更方便,我在县学离得远,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先问华年嫂子,等我过年回来再教你。”   孟圆菱想读书识字就是因为云成,现在得偿所愿,读书的事也不打算落下。   孟圆菱知道云成是大有前途的,他可不想大字不识一个,给云成丢面子,更怕因为不识字未来和云成没有什么可说的。   孟圆菱接过那些有有余温的纸张贴身收好,“好,我等你过年回来。”   ……   少年带着一身的牵挂离开家乡,为前程拼搏,天气一日比一日变凉。   云成和孟圆菱定亲的事传入宋太太耳中,宋太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也不提去杜家村的事,也不提云成。   迟清荷知道后,悄悄松了口气,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寒风刮下了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山色由青转黄,再转为死寂的深灰色。   早上和晚上出门,不多加几身衣服的话,寒风钻进皮肤渗入骨子里冻得人瑟瑟发抖。   夏星实验出纺毛线的方法后,秋华年给了他二两银子的奖金,让他专心把自己家里的棉花和买来脱脂处理过的羊毛纺成毛线。   胡秋燕和魏榴花从中嗅到了机会,各自买了一架纺机,带上礼物找夏星学习纺毛线的方法。   胡秋燕家自己就种了棉花,留下的棉花除了做新衣,全都纺成了毛线。   魏榴花没有原材料,用的是秋华年家的,她帮秋华年纺毛线,不收工钱,请秋华年织毛衣的时候,给自家的柚哥儿也织一个。   几个人一起做工,毛线纺得快,冬日不怎么出门,毛衣也织得快。   秋华年索性玩了个花活,用天然染料和买来的明矾给一些毛线染了色,织了一顶活灵活现的虎头小帽。   柚哥儿身体养的壮实,戴上虎头帽在院子里跑起来,活脱脱像一只小老虎。   他如今走路走得很稳,不知是不是小时候没力气一直躺在床上躺腻了,现在是能跑就不走,能走就不坐,魏榴花常既欣慰又无奈地笑着说,她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皮实的孩子。   秋华年想给毛线多染一些颜色,可惜能直接拿来用的天然染料有限,颜色的深浅和偏色也不好控制,只能等日后找到专业的染坊解决。   最后秋华年只染出了红色、黄色和深蓝色的毛线,颜色不是很均匀,但织成毛衣从远处看也看不出来。   叶桃红和秋华年学了怎么织毛衣,织了一件贴身穿的打算找人送到边关给宝义,夏星也给去服徭役的小叔子云雷织了一件。   秋华年惦记着吴深,吴深年纪不大,家里出事前一直是锦衣玉食的小将军,今年一个人在边关过年,日子恐怕过得不是很舒服。   秋华年和吴深只有一面之缘,但对吴深印象很不错,这大半年里,吴深一直和他们保持着书信来往,给他们说了不少边关的消息。   秋华年索性给吴深也织了一件毛衣,又请魏榴花出手,用厚厚的棉花做了袄子和棉鞋,最后把家里的烤枣、红腐乳、甜梨罐头等农产品收拾了一些,凑成一份年礼,托万事镖局的人送给吴深。   古人有送年礼的习俗,秋华年比照着样子又准备了五份,分别送给宋举人、王县令、黄氏姐妹、舒华彩夫妻和祝经诚兄弟。   这些年礼都是自家出产的东西,只是一份心意,没有因为收礼人身份的高低就有所不同。   过了一些日子后,秋华年陆续收到了他们的回礼。   王县令送来的除了一些惯例的过年用的东西,其余都是纸笔和书籍;宋举人家的应该是宋太太准备的,是四身尺寸什么正好合适的绸缎衣服,一家四人一人一身,迟清荷跟着杜云瑟读书,这礼是应该更厚一些。   黄大娘和黄二娘应该和郑家夫妻商量过,两家人送的东西是一个类别,但没有重样,襄平府离海比较近,他们送了一些干制的海货,过年的时候端上餐桌可以尝个鲜。   秋华年看着镖局送来的干海带、虾干、海鱼干、和干扇贝,心情不错的弯起唇角。   穿越到古代后,因为交通不便利,他还没吃过这些海货,过年终于可以换个口味了。   祝家的年礼来的晚了几天,不是请镖局送的,而是派了自家下人过来。   领头的除了秋华年认识的负责红腐乳坊的蒋二,还有一个叫方财的陌生管事。   “我家大公子收到您的年礼,对您织的毛衣极为感兴趣,大公子按您在信中所说的材料,让织造坊的人用棉花和羊毛仿制出了毛线,但织毛衣的方法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   “方财是祝家织造坊的管事,大公子让方财跟过来,当面问问您愿不愿意出售织毛线的方法,若是愿意方财回头带人来学。”   秋华年接过祝经诚的信看了一遍。   信里祝经诚先祝他们年岁安康,又说已经把他们送的年礼分给家人们尝了,他母亲、夫郎和幼弟祝经纬都十分喜欢,最后才委婉的提了买织毛衣方法的事。   秋华年只是在写信解释毛衣时顺手提了一下毛线的材料,没想到祝经诚居然直接叫人仿制出了毛线。   不过这也正常,祝家经营布料生意,对这个领域很熟悉,祝经诚的商业眼光不会看不出毛线、毛衣的前景。   祝家有着几个工坊的手艺高超的工匠,只要知道了毛线的原材料,手里又有实物,仿制起来并不算难。   如果不是给秋华年面子,知道拿着别人送的年礼悄悄仿制赚钱不好,祝经诚甚至不用派管事来找秋华年买织毛衣的方法,多等些日子自家工匠就能研究清楚。   在没有机械化,全靠手工的古代,绝对不能小瞧手艺人们的巧思。   织造坊是祝家的重头产业,这次祝经诚不可能和秋华年谈入股,但他知道秋华年家目前正缺什么,给出了另一个十足的诚意。   “余曾在襄平府城南购置一座二进别院,距清风书院所在岫岩山只需半个时辰步程,虽为寒舍,却环境清幽,有一二得趣之处,家居陈设俱是新制,二位贤弟若不嫌弃,可收下此宅以供落脚,届时云瑟轻松来往书院与家中,岂不美哉?”   祝经诚虽为商贾,却饱读诗书,写信遣词用句颇为文雅。   秋华年估算了一下,在襄平府较为繁华的地方,一座二进的宅院少说也得一百多两银子。   祝经诚的宅子虽然不在繁华之处,但他靠近辽州最出名的书院清风书院,相当于最好的学区房,价格不见得比繁华处低。   祝经诚自谦宅子为寒舍,可能入他这位祝家大公子眼的宅子肯定不会普通,里面他自己置办的家具陈设也绝对价值不菲。   这一座宅子的价值,恐怕在二百两往上。   更重要的是,换成秋华年自己去买,他不一定能买到离清风书院这么近的宅子。   杜云瑟在清风书院读书,住的近一些,总归更安心和方便。   秋华年想了想后答应了方财,“你回头挑三五个手巧的工匠来我家中学吧,这手法并不难,一共有五六种基础的针法,最多学个十日就顶天了。”   方财笑着把祝经诚给的房契递了过去,秋华年收好这昂贵的房契,放到了钱匣子的最下边。   有了这座现成的宅子,开春后去襄平府就更方便了。   祝经诚的年礼也送的很厚,而且都是秋华年一家无法拒绝的——他又送了足够吃两个月的名贵药材。   秋华年拿着信和年礼,在私下和杜云瑟感叹,“我总算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说,如果不是商贾身份限制了祝经诚,他肯定能在科举之路上大展宏图。” 第59章 配方泄露   过了几日,方财去而复返,带着五名精挑细选过的签了契书的织工来杜家村学习毛线织法。   这五名织工年纪都不超过三十,有两个哥儿,三个妇女,秋华年和他们聊天时知道,这五人都是匠户,家里所有人都从事手工业生产,世代不变。   裕朝的户籍制度非常严格,商户、军户、匠户一旦入了,轻易无法出来,除非朝廷有大恩典,否则整户人世世代代都只能从事这一个行当。   普通农人在种地之余做一做手工,买卖一些自己生产的农产品,不算在商户和匠户里,但若完全以此为生,不耕田地,官府就会找上门来“改户”。   想隐瞒逃脱是不可能的,古代有连坐制度,你真的违犯了法纪,邻居和亲戚们为了事发时不被连累,往往会选择向上举报。除此之外,不改户的人拿不到官府给的路引和经营许可,根本没办法好好谋生。   匠户在大城市里比较常见,城市居民没有足够的土地养家糊口,只能转向手工业生产,秋华年穿越来后还是第一次接触匠户,通过和他们聊天,增长了不少对古代城市生活的了解。   之前去襄平府考试只是走马观花般待了十几日,日后常住,要操心的事情肯定有所不同。   比如怎么买水,怎么倒夜香,怎么处理垃圾,怎么采买新鲜果蔬……一样样听下来,全都是要花钱的。   商户和匠户都不允许科举,杜云瑟要走科举之路,秋华年只能歇了自己在府城开个小铺子赚钱的想法。   那些有资格使用奴仆的达官贵人家,可以将铺子等产业寄放在奴仆名下逃避户籍制度,但秋华年一家目前还是白身,得等到杜云瑟考中举人后才能如此行事。   好在他用毛线织法和祝经诚换了一座非常合适的宅子,少了买宅子的花费,只要不大手大脚,家里现有的一百两银子在府城也够用很久了。   等方财带着学有所成的织工们离开,元化二十一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纷然落下。   秋华年早上睁眼,感觉室内的温度有些低,自己的被角被人牢牢掖住,才没有在睡梦中被冻到。   杜云瑟还是一如既往五更便起床去书房读书了,秋华年懒懒打了个哈欠,见纸糊的窗上泛着白煞煞的亮光。   他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寒风卷着细微的雪粒袭入室内,让他猝不及防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   秋华年赶紧合上门,找出厚袄子和野猪皮做的小靴穿上,又戴上内衬兔皮的风帽,帽裙垂在肩头,雪白的皮毛从里面翻出来,煞是好看。   全副武装之后,秋华年吸了口气,再次打开房门,寒意被暖和柔软的衣物阻挡在外,无法入侵分毫。   院里已经积了三寸厚的一层雪,窗户上白煞煞的光就是积雪的反光,院中央十字小路上的雪只有薄薄一层,旁边堆着雪堆,应该是杜云瑟早起清扫过了。   秋华年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九九住的西厢,游廊顶遮住了风雪,不用淋雪,也不踩脏鞋子。   九九已经起床了,刚洗漱收拾过,正在整理琴谱。   “今日下雪,路上不安全,宋府的马车应该不会来接人了。”秋华年说着进门。   九九点头道,“我整理一下琴谱,自己练一练,就算不去宋府学也不能落下练习。”   秋华年看她的琴谱,那些复杂抽象的谱子难以理解,但曲名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秋华年指着一本琴谱说,“今日初雪,不如就奏这曲应景的《折梅闻雪》吧。”   九九欣然答应,在秋华年的监督下换上一身不亚于秋华年的保暖衣物,将琴凳搬到游廊上,琴身平铺于腿,面对风雪奏响袅袅乐音。   古琴清雅悠然的乐音与寒风与白雪一起在院中回荡,杜云瑟放下手中的书籍,起身站在书房外默默欣赏,春生被琴音惊醒,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出门,看见姐姐在对面抚琴,安静了下来。   一曲结束,秋华年率先拍手,“九九弹的越来越好了,我看和那些大家比也不差什么。”   九九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初学,离大家还差得远呢。”   她抬头看向书房门旁的兄长,杜云瑟颔首认可,“手法仍显生涩,但已得几分意境。”   春生见姐姐终于弹完了,迫不及待跑过来问,“华哥哥,我们早上吃什么呀?”   秋华年点了点他的额头,“怎么穿着单鞋就跑出来了?快回去穿衣裳。早上我们先煮些粥喝,待会儿去村里问问有没有肉买。”   秋华年走到厨房,取了半碗白米淘洗干净,点燃灶火开始煮粥,灶台里的火烧起来后,室内温度一下子升高,手也不冷了,他取了一小把虾干剁碎,又剁了小半颗储存在库房里的大白菜,全部加进锅里,煮了一锅白菜虾干粥。   下雪之后,村里可有的忙,家中的牲口要照顾好,人用的保暖措施也要准备起来。   秋华年家里只养了几只鸡和一头骡子,没那么紧迫,把粥煮进锅里后他才去后面的园子查看情况。   鸡圈和马厩都是夏天盖房子时新搭的,一场冬雪不至于压塌它们,秋华年过去时,健壮的青花大骡子正聪明的站在马厩最里面躲风吹进来的雪,看见秋华年,甩着尾巴打了个响鼻。   秋华年家要干的活少,草料还喂得足,这头骡子比刚买来时更壮实了,油光华亮的黑青色皮毛在雪景中颇为醒目。   秋华年笑了笑,给食槽里添上过冬前囤好的干草,摸了摸凑过来吃饭的骡子的耳朵,继续去看鸡圈。   鸡圈的框架盖的很结实,但原本垫在四壁的稻草被风刮开了一个口子,几只母鸡正一个叠一个缩在角落里取暖。   秋华年从柴房里抱来一大捆干稻草,家里今年没有种稻子,秋收时秋华年花了十几文钱和村里人收了几车的稻草,预备着冬天用。   他把厚实的稻草重新铺满鸡圈,确保鸡不会被冻死,又撒了一把饲料,捡走几颗新下的鸡蛋。   回到前面院里,九九已经从柜里把之前缝好的厚实门帘找出来了。   全都是一水的红布面子,青布滚边,中间填了两斤的棉花,挂在几扇房门上,彻底隔绝了冬日的风雪和寒气。   秋华年家里应对的轻松自如,但不是所有人家都像他们家一样,好几户人家因为牲口圈年久失修,又没有提前准备,冻死了家畜。   为了减少损失,他们只能尽快把冻死的牲畜庖解处理成净肉,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有没有人愿意买。   常见的被冻死的牲畜是鸡鸭,这些小家畜抗冻能力一般,暴露在雪里几个时辰就僵了,农人们一年到头养几只家畜不容易,都是重要的财产,不是谁家都舍得留着冻死的牲畜自己吃的。   秋华年买了一只鸡和一只鸭,村里条件比较好的人家,例如族长家、胡秋燕家、魏榴花家也都买了一些,帮助乡亲们尽可能减少损失。   除了鸡鸭,村里还冻死了一只大牲口,宝真家摔断了腿的老羊冻死在漏风的羊圈里了。   羊的抗寒能力可比鸡鸭这些家禽强的多,这只老羊如果不是岁数太大,又断了腿没法找地方躲,也不至于冻死在塌了的圈里。   宝真家自从小儿子去边关服徭役断了一只胳膊后便愁云惨淡,如今刚入冬不久,就冻死了一只羊,更是雪上加霜。   他们本来打算趁冬日羊肉价高,把这只羊卖了,换来的钱留给小儿子回来以后成亲安家,现在只能亡羊补牢能卖出去一点是一点了。   一只老羊庖解后得了三十斤的肉,一张羊皮,还有不太值钱的内脏和骨头。   正常来说,这一头羊整只卖出去能得三两银子,现在能不能有一半都不好说——一斤羊肉零售价要六十文,乡下不是谁都吃得起的,拿到外面卖也不好卖。   叶桃红因为自家男人宝义也在边关服徭役,对宝真家的境况颇为同情,和公公商量后买了六斤羊肉,他们家人多,奢侈一把两三天就能吃完了。   秋华年买了两斤羊肉,但他看上了羊皮,直接花了一两银子买了下来,大大减少了宝真家的损失。   一到冬日,地里没了活计,天气又冷,人整天窝在屋里无所事事,秋华年把精力都放在研究美食上,不到一个月整个人都圆润了一圈。   晚上睡觉前,他脱了外面衣裳,只穿着里衣,手掐了两下自己腰上的软肉,长吁短叹。   杜云瑟揭开门帘一角推门而入,小心复原,防止冷风吹到秋华年。   “华哥儿怎么叹气?”   秋华年一脸严肃地说,“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杜云瑟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问,“怎么了?”   “我好像胖了,腰上都长肉了。”   “……”   杜云瑟半晌后笑叹,“哪里是胖了,不过是身体稍微养好了些,这要是胖,那天下还有瘦人吗?”   秋华年摇了摇头,“你别不信,我平日穿着衣服看不出来而已,你看我的腰,真的长肉了。”   秋华年侧着身子掐腰上的薄肉,短衣微微撩起,露出半截白皙漂亮的腰线。   杜云瑟呼吸一滞,情不自禁走到尚未有所自觉的夫郎面前。   “让我瞧瞧。”杜云瑟哑声说。   他的大手覆上秋华年的手,在原位置上隔着衣服缓缓揉着,秋华年猝不及防腰肢一软,脸一下子红了。   “你……”   “不是华哥儿叫我看看腰上有没有长肉吗?”杜云瑟一脸正常地反问。   秋华年张了张口,索性躺在炕上,拉过一旁的被子把脸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杜云瑟的手依旧放在秋华年腰上,隔靴搔痒般轻轻揉捏,秋华年抱紧被子,小声谴责道,“杜云瑟,你学坏了。”   杜云瑟轻笑,他的手握着自家夫郎纤细而富有弹性的腰|肢,把覆在骨肉上的一层软|肉揉得发烫,里衣下摆处露出微红的娇|嫩肌肤,浮着一层光泽的薄汗,温暖的室内活|色生香。   秋华年蜷缩着圆润的脚趾,低声呜咽了几声,没什么威慑力的警告,“你再这样,不做到底我可不依。”   杜云瑟把欲念敛入眼底,无辜而端正地说,“华哥儿在说什么?我只是仔细瞧瞧你有没有变胖。”   他说着又捏了两下,“一点点薄肉,反而更好看了,手感也是上佳。”   秋华年磨了磨尖尖的后槽牙。学坏了,杜云瑟真的是学坏了,那个克己受礼的翩翩君子,已经成了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司机”!   这要是哪天真开了荤,秋华年都不敢想到时候杜云瑟的样子。   秋华年眯了眯眼,猝不及防把杜云瑟扑倒在炕上,埋在他怀里低头咬他纤薄淡色的唇。   杜云瑟眼里盛着笑意,没有丝毫反抗地顺着秋华年的力,以免秋华年伤到自己。他一手环着秋华年的腰,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不动声色地加紧两人之间的贴合。   室外寒风不停,打在窗纸与门帘上嘭嘭作响,炉子里的柴火温暖明艳,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隐隐照亮这一室春光。   ……   入冬以后,因为天气寒冷外加积雪难消,高粱饴卖得慢了许多,一个月的销售额只剩下了五六两,分销平分下来只剩下不到三两。   孟武栋来对账时说起这个,神情间净是郁郁之色,要知道夏天高粱饴卖得最好的时候,每月的进账是接近十二两的!   秋华年宽慰他,“随着季节的变化,销量有起伏很正常,冬天进账少,最近附近几个村里总传来雪压塌房子,风冻死牲畜的消息,高粱饴又不是必需品,大家手头紧自然就买的少了。”   孟武栋摇了摇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我按我原本的预计,不会一下子少个一半的。”   秋华年毕竟不是亲自去销售的,没有孟武栋了解销量变化的合理程度。   “依你看是怎么回事?”   “村里镇里的高粱饴销量下跌我早有预料,但按理说,县城分销的那几家铺子的量不该减少太多。”   县城家境富足的人多,天气变化对他们造成的影响没有对农村的大。   “这一个月里,县城那几家铺子找我进高粱饴的量少了七八成,我问就说是生意不好做,买的人太少了。”   “我觉得不对劲,专门花了几天时间去县里盯梢,发现那些铺子的生意明明比他们说的要好,买高粱饴的人并不少。”   “我又托人去几家铺子买了高粱饴,发现他们卖的高粱饴有的细看不是华哥儿你做的。”   “是仿制品?”   自秋华年做出高粱饴以来,这一年里这种便宜又好吃的糖早已风靡漳县,还有向周围几县传播的架势。生意红火,自然有人眼热模仿,市面上早已出现过好几种仿制品,但距离秋华年做的都差些距离。   “华哥儿你看,这次的仿制品是真的像,几乎能以假乱真了。”   孟武栋这次来专门带了些那些铺子卖的仿制品,秋华年接过仔细查看,手里的高粱饴无论是颜色还是半透明的质感都与他做的很像,放入口中品尝,口感和甜度也差不多。   这就奇怪了。   高粱饴的原理说白了就是糊化淀粉作为基底,甜菜根提供甜度和清香,技术含量并不高,仿造的难度说白了在于想到“淀粉”这一步。   之前那些仿品孟武栋也带给秋华年看过,大多没有完全提纯淀粉,所以在口感和外形上都差一截。   秋华年没有怀疑过古人的智慧,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发现高粱饴的秘密,但之前毫无征兆,突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突破了淀粉的关卡,又完全复刻了秋华年所制的高粱饴的口感与外形,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意味着对方没花什么功夫就知道了秋华年做高粱饴的所有步骤,甚至材料配比。   孟武栋知道不对劲,他可不是吃亏的性子,已经着手调查过了。   “我蹲守了几天,发现那几家铺子还和一个叫卫德兴的商人进高粱饴。我托我在县城认的把兄弟请卫德兴喝酒打听,卫德兴肚子里就半瓶水在晃荡,喝高了酒,听了几句吹捧后就把不住嘴了。“   秋华年听见卫德兴的名字,眉头微皱,先让孟武栋继续说下去,“卫德兴怎么说?”   “他先说他的高粱饴方子是让自家下人试出来的,我把兄弟故意说自己不信,卫德兴才又透露了一些内情。”   “卫德兴说,他和原本做高粱饴的人的邻居买了情报。用的什么材料、怎么处理的材料,甚至分了几个步骤、用了什么工具、材料消耗的比例这些全都知道,有了这些东西,哪里还愁试不出来配方!”   “……”   秋华年眼神发冷,他抬起手,让目光忐忑的九九先不要说话。   孟武栋问,“华哥儿,我不是要挑拨你们邻里关系,但这事你还是留心查一查为好。”   “卫德兴比我在县城有人脉,高粱饴配方泄露出去,咱们一下子就少赚了这么多银子。”   “如果真的是邻居出卖了情报,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再使坏可防不胜防啊!”   秋华年点头,“不用查,我已经猜到是谁了。”   孟武栋当即拍大腿,“是谁?华哥儿你告诉我,让他爷爷我上门去把场子找回来!”   孟武栋还指望着冬天多攒些钱给弟弟出嫁添嫁妆呢,高粱饴配方泄露动到了他的命根子,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秋华年沉声道,“毕竟是村里人之间的事,劳烦孟二哥你先去族长家一趟,请个人过来,我们再一起上门。”   孟武栋急急出门后,九九懊恼自责地说,“华哥哥,你们去府城的时候,我在家做高粱饴,有时庄婶子会上门来借骡子,或者送些小吃食,看见我忙还会顺手帮个忙,我也没有刻意防着她,我、我……”   新宅子盖好后,秋华年做高粱饴都是在室内厨房做的,情报泄露只能是在更早之前。   庄婶子是看着九九长大的老邻居,之前九九去山上摘野菜就是跟着她一起的,想到这样的长辈会背地里出卖方子,想到自己的疏忽让家里蒙受了重大损失,九九心里一下一下地揪着疼。   秋华年摸了摸九九的脑袋,温和地说,“这些事本来就是只防君子难防小人的,我们比邻而居,真的有心偷窥的人总能找到方法,怨不得你。”   以前新宅子没有盖好,灶台还是露天的,院墙也不高的时候,路过多看两眼,大不了随便搭个梯子,就能看清楚秋华年是怎么做高粱饴的了,九九说的只是一个可能而已。   九九还是觉得难受,“庄婶子为什么这么做?”   秋华年体谅庄婶子寡居艰难,一直免费借骡子给她干活,有了什么好吃的经常送她一份,买她家的园子时也出了高价。   九九感激庄婶子曾经的照顾,在玉钏母子来之前常帮庄婶子干活,后来因为玉钏等人不停找麻烦,两家渐行渐远,但九九也没有连带着讨厌过庄婶子。   “人心是最难防的,好人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变成坏人,我们一起去问一问吧。”   秋华年没有让九九回避,这是重要的人生一课,九九迟早得面对。   孟武栋请了宝仁过来,一行人一起来到隔壁庄婶子家门口,敲响那扇破了缝的木门。   等了一会儿功夫,才有人来开门,门刚一开,秋华年就闻到了炖肉的味道。   庄婶子看见秋华年后眼神躲闪了一下,又看见孟武栋和宝仁,想到什么,脸色变得惨白。   她挤出笑容问,“华哥儿你们上门有什么事吗?”   秋华年拍了拍九九的肩膀,“婶子家在炖肉?我闻着好像是羊肉,这可是六十文一斤的好东西,恭喜婶子发财了。”   庄婶子反复搓着手,“哪里比得上华哥儿,就是冬天日子太难熬,挤出来点给孩子们打打牙祭罢了。”   秋华年笑了一声,“卫德兴这么小气吗,那可是一个月最多能赚十几两银子的方子,换的钱只够买点羊肉打打牙祭?”   庄婶子听见卫德兴的名字,心中最后一点侥幸被击碎,半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紫蓉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她在村里呆了几个月,脸上染了些风霜,没有刚回来时那么娇美可人了,但现在曾经消失的钗环又戴在了身上。   紫蓉吊梢着眉眼瞥了眼秋华年几人,掩不住的得意,“大冬天的不在自己家里取暖,跑来说什么胡话呢?” 第60章 爆米花   紫蓉并不像庄寡妇那样愧疚无措,她拨弄着雪白腕子上的鎏金臂钏,斜斜倚在门框上。   “什么卫德兴,什么方子?嘴馋了想讨肉吃别找那么多虚话,欺负我们一家孤儿寡母。”   看样子,紫蓉是打算咬死不承认了。   孟武栋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撸起袖子骂道,“好不要脸皮的东西,真是亏了先人!”   紫蓉慌忙往后退了几步,躲过孟武栋青筋毕露的拳头,眼睛滴溜一转,双手一扭,凄凄厉厉地开始哭喊。   “冤枉啊!造孽啊!我们这一家子孤寡是造了什么孽,被一群黑心的强盗欺负上门来。”   “你们一个是族长家的长子,一个是族长亲家,一个还是族长眼前的红人,看我们不顺眼,还不是想安什么罪名就安什么罪名?”   “老天啊!您老人家睁睁眼,为我们这一家子可怜人做做主吧!”   紫蓉哭得一句三个转音,抽噎着心碎,听起来当真叫人不忍,仿佛秋华年几人才是那个欺负人的恶霸。   玉钏和揽胜从屋里出来,一看见自己娘在哭,就像被按下开关一样,“训练有素”地跑到紫蓉腿边席地一坐,有高有低地哭了起来。   母子三人的三重奏在肃冷寒冬中传出很远,不少冬天猫在家里的村里人都穿着厚衣服出来查看情况。   这在京中富商后宅宅斗练出来的本事,放到村里,依旧好用且棘手。   看紫蓉和她的两个孩子熟练的样子,他们过去用这招应该是无往不利的。   “这、你们——”宝仁耳朵软性子平和,面对这个情况手足无措。   他知道华哥儿不会无的放矢,请他过来,一定是紫蓉她们偷偷出卖了高粱饴方子。可紫蓉这一家孤儿寡母哭成这样,宝仁原本十足的火气一下子就消解了一半。   万一、万一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围观的人们不知道高粱饴配方的事,见到这个情形,只当是紫蓉家又得罪了秋华年,秋华年忍无可忍上门找麻烦来了。   有些爱和事的劝道,“华哥儿,都是乡里乡亲的,紫蓉她们再不好,也别大冬天的逼她们娘几个在外面哭啊。”   “正好宝仁在,咱们把事情说开,该赔礼的赔礼,然后就过了吧。”   紫蓉捂着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乡亲们的话,眼中闪过一抹得意。   她们一家子孤寡天然处在弱势地位,稍微示个弱就很容易得到同情,反正秋华年手里绝对没有实证,只要她咬死了不认,他们又能拿她怎么样?   秋华年听着周围的声音,抿了抿唇。   这也算是强大起来的一个负面作用吧,随着他们家的境况越来越好,远远超出了同村的大多数人,也就越难得到共情与偏向。   就像现在,哪怕秋华年在村里一直与人为善名声很好,哪怕紫蓉一家之前做事很惹人厌烦,但因为双方差距悬殊,紫蓉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卖惨一哭,村里的人便不自主地偏向于弱者了。   孟武栋听得心烦,急眉赤脸地骂了几句,紫蓉和两个孩子立即吓得缩成一团,楚楚可怜,哭爹喊娘地求老天爷开眼为他们洗清冤屈,让村里人心中的天平又偏移了一些。   秋华年冷眼看着紫蓉,事情这么发展下去,他们似乎只能吃下这个闷亏,不轻不重罚一罚紫蓉。   但秋华年不想退让。   他要丁对丁卯对卯地把帐算清楚,否则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一步退就会步步退。   “那就听大家的,我们把事情说开吧。”秋华年上前半步,抓住紫蓉的手腕。   “说别的之前,你不如先解释一下,自己身上的钗环是哪里来的,脸上的胭脂水粉又是哪里来的,这些东西少说也值个几两银子,你们这一家‘孤儿寡母’本事真是不小啊。”   “……”   秋华年的提问听起来八杆子打不着,但却抓住了村里人的好奇心。   是啊,紫蓉家之前都穷到找人借米粮了,大冬天的是从哪里发的财?   紫蓉早就想好了说辞,哭哭啼啼地说,“钗环和胭脂水粉当然是我夫君买的,怎么,两口子的事还要我给外人证明?”   秋华年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你不是白彦文的妾室吗?你和他算两口子,把嫡妻放在哪里?”   紫蓉的脸一下子白了,她没料到秋华年居然知道这个。   之前白彦文身边的管事范七来秋华年家请人,紫蓉忐忑不安地打听过,知道范七只是来请漳县的秀才去撷芳园赴宴,才松了口气。   在她想来,宴会第二日白彦文就离开了漳县,根本没有时间与杜云瑟一家深交,也就不会暴露自己的秘密。   她提心吊胆安分了一阵子,一直没听到自己在外面做妾的事在村里传开,终于彻底放心。   紫蓉以己度人,她想如果秋华年家知道自己的底细,肯定会大肆宣扬,迟迟没有动静,那一定是不清楚。   没有隐患后,紫蓉又抖擞起来,出于嫉妒和不甘时不时给秋华年家找找麻烦。   她万万没想到,秋华年居然知道这么多她的事情,之前只是一直看着她跳腾没说而已!   “白彦文早因得罪钦差被遣返回京了,你的意思是,他专门派人来杜家村给你送了东西?”   “之前不闻不问,几个月后,突然想起来给一个被休弃的小妾,和因为犯错被过继给旁支的庶子庶女送东西?”   秋华年勾起唇角,放缓语气,“当然,我也不是怀疑你们的‘郎情妾意’,但我看你的钗环像是县里首饰铺子的样式,不像是京中的,你要不再仔细给它们想一个来历?”   这“郎情妾意”四个字,听起来当真是讽刺。   为了不让庄寡妇为难,秋华年之前一直没有把紫蓉是京城富商妾室的事情告诉别人。   紫蓉母子三人早已和他们撕破了脸,但庄寡妇的面子和情分秋华年还是念着的。   紫蓉当初不明不白领回来一个男人非要成亲,摆了酒席后便一走了之,多年不曾回家,庄寡妇承受了很多风言风语。   为了女儿的名声,庄寡妇这些年编了不少小谎话,让乡亲们相信紫蓉只是太忙了所以才不回来的。   若是被村里人知道紫蓉当初要死要活是跑出去给富商做妾去了,庄寡妇的脸真没地方搁了。   这年头正经的非奴籍、非乐籍的人家的女儿和哥儿,都以做妾为不耻,妾不过是好听一些的奴的叫法,是好好的自甘下贱。   “真的假的?好好一个闺女,怎么会……”   “我记起来了,当初紫蓉男人在村里摆酒席,连堂都没有拜,当初还猜他可能是要回自己家后再办一场,现在看来……”   “玉钏姐弟天天在村里摆小姐少爷的谱,原来是被过继出去的庶子庶女。”   “华哥儿不像是说虚话的人……”   庄寡妇抖着嘴唇嘶哑地说,“华哥儿,华哥儿你别乱说话,就算你恼了我们,可、可女子的名节是最重要的,两个孩子也还要做人——”   “婶子,我说的是实话,何来乱说?”秋华年淡淡地打断她。   对庄寡妇,秋华年觉得她可怜,但也不会圣母般一味原谅,做错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当面揭开紫蓉的遮羞布就是秋华年对庄寡妇的报复。   “你要是不信,可以亲自问问紫蓉。”   “紫蓉不承认也没关系,这件事是我们从县令口中听来的,大不了找上县令大人当场对峙一番。以云瑟和王县令的交情,想来他是愿意给这个面子的。”   秋华年看着紫蓉写满逃避与难以置信的眼睛,“白彦文这种背景的富商来漳县,王县令自然会调查清楚。你们到杜家村不久,我就知晓了你的底细。”   “之前放任你胡搅蛮缠一直不说,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秋华年淡淡地瞥了眼面如死灰的庄寡妇,“只可惜,好心没好报啊。”   庄寡妇踉跄了两步,秋华年的暗指和乡亲们的议论让她无地自容,她慌忙抓住紫蓉的衣角,近乎哀求地说,“紫蓉,紫蓉,你快说是华哥儿他们听错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都这个岁数了,我丢不起这个人啊!”   紫蓉被拉扯地心烦,听到县令二字,她就知道自己是赖不掉做妾的经历了,秋华年一家早就在漳县有权有势,到处都是关系,嫉妒地她发疯。   她烦躁地把衣袖从庄寡妇粗糙如老木的手中抽出来,破罐子破摔道,“是又怎么样?再怎么说,我也是正儿八经纳进府的好人家出身的良妾,能过锦衣玉食的主子的日子,谁图那点虚名当土里刨食的村妇!”   “笑贫不笑娼这句虽粗,但谁敢摸着心说不对?”   “你、你——”庄寡妇没想到紫蓉居然如此理直气壮,抬起手软软打了紫蓉一巴掌,跪在地上哭嚎道,“我对不起老杜家的列祖列宗啊,我怎么把女儿养成了这样!”   庄寡妇到底是不舍得,巴掌落在紫蓉脸上时更像是轻飘飘拍了一下,但对从小没挨过一下打的紫蓉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是一个这辈子没走出过杜家村的野蛮老妇,凭什么动手打她的脸!   “你装什么呢!当初我带白彦文回来,你开始说不行,后来看见白彦文的钱,不又同意了?你自己没见识不长脑子,想不到这种富人不会娶一个乡下姑娘做正妻,凭什么怪我?”   庄寡妇气得直哆嗦,脑子一热哭骂道,“那是你当时肚子里就怀了玉钏!我要是不答应,难道看你生下个不知道爹是谁的孽种被丢到河里淹死吗!”   居然还是无媒苟合,未婚先孕啊……   一些人开始赶围观的孩子和年轻小哥儿、小姑娘回家去,这种脏东西还是别听为妙!   玉钏咬着下唇摇摇欲坠,因为弟弟的缘故,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白府最受宠的小姐,连嫡姐也要避着她的锋芒,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出身竟会如此的、如此的……   秋华年对九九投以询问的目光,九九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回避。   杜云瑟和春生也被外面的动静吸引出来了,胡秋燕把云康和春生一起赶去自己家烤火,春生一听能和云康一起玩,不再惦记看热闹,高高兴兴走了。   秋华年冷眼看着内讧的紫蓉和庄寡妇,没有忘记高粱饴方子的事。   “既然你说不出你的钗环和胭脂水粉是哪里来的,就由我来提个醒吧。”   “你在打听白彦文的消息时,搭上了县城调料铺子老板卫德兴的线,将你娘从我家偷看去的高粱饴做法卖给了他,你买首饰、买胭脂和买肉的钱都是从他手里来了。”   “怎么样,记起来了吗?”   “……”   紫蓉辩无可辩,身上的遮羞布被揭开,此时就算她再想装可怜颠倒黑白,也不会有几个人信了。   杜家村的民风相对淳朴,赵氏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紫蓉连“笑贫不笑娼”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居然还能偷方子卖?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过?”   “呸,快别想了!祖祖辈辈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乡亲,哪能干这种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不怕半夜祖宗托梦劈死你?”   “华哥儿家对庄寡妇够好的了吧,春耕和秋收时,那骡子每家人只准免费借半日,只有庄寡妇想什么时候借就什么时候借,九九还经常帮她干活。”   “我看这事肯定是紫蓉撺掇的,不然庄寡妇早不卖晚不卖,偏偏等到这个时候卖。”   “不管是不是被人撺掇的,反正方子肯定是从她嘴里说出去的。”   ……   宝仁冷下脸,按规矩问庄寡妇几人,“华哥儿说的事你们认不认?认了,就赔礼赔钱,不认,就这么耗着,耗到你们在村里待不下去的时候。”   紫蓉冷笑一声,丹红的长指甲拨弄着青丝,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庄寡妇从地上半爬起来,急急忙忙对秋华年辩驳,“华哥儿,我不是有意要卖你的方子的,当时、当时那个卫老板只是问我你平时是怎么做高粱饴的,我想他听一听也学不会,家里、家里快一个月没吃饱过饭了,我就、就……”   在秋华年淡漠眼神的注视下,庄寡妇的声音越来越磕巴,最后全堵在了嗓子里。   秋华年冷着眸子轻笑,“这话,您自己信吗?”   “当初紫蓉带白彦文回来时,您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这个男人这么有钱,紫蓉又怀了他的孩子,说不定他真的这么痴情,说不定他就是紫蓉的好归宿呢?’”   “故意忽视隐患和坏的结果,以侥幸心理安慰自己,理所应当地获取利益,这不叫‘有意’,还有什么叫‘有意’?”   “……”   庄寡妇面如土灰般喃喃无言,回答不上秋华年的问题。   在四周越来越轻蔑的目光的压迫下,她哭喊道,“到、到底多少钱?我豁出去老命赔你还不成吗?!”   秋华年只是摇头,“您何必这么说?我要您的命有什么用,只会叫人觉得我对长辈咄咄逼人。因为方子泄露,我和孟二哥一个月就少赚了六七两银子,你要怎么赔?如何赔得起?”   “……”   铅灰色的天空中又飘起雪花,明明还在午后,室外的光线却阴暗到如同傍晚,御寒衣物不够的村人们渐渐站不住了,有些惦记着家里牲畜的已经离开。   杜云瑟从家里来风帽和包着崭新棉花布套的手炉,妥善塞进秋华年手里,秋华年笑了笑,乖乖让杜云瑟为自己戴风帽。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虽然揭露了紫蓉等人的真面目,可高粱饴的方子已经无法挽回,庄寡妇家里所有东西加起来都抵不上后续的损失,就算去告官,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也无法拿卫德兴怎么样。   “宝仁叔,按族里的规矩,这事应该怎么办?”   宝仁叹气道,“族里就没出过这样的事!”   “紫蓉是外嫁女,她的两个孩子也不是杜家的人,最多就是等雪停了把他们赶走,不许他们继续住在村里。”   “你损失的钱,可以找他们赔,但能赔多少就……”   紫蓉动了动嘴,把带着鎏金臂钏的手藏在身后,玉钏赶紧抓紧了身上新换的填了棉花的袄子。   秋华年懒得费时间去扒她们身上的东西,在寒冷的大雪里再听一顿哭天喊地。   “劳烦您带人找一找他们家里的钱,我只要钱就行了。”   紫蓉把得来的钱大多换了漂亮的衣服首饰,少数换了米面柴油,宝仁带着人粗略搜了一番,最后只找出二两银子并七十三枚铜钱。   秋华年拿了二两银子,分给孟武栋一两。   “天气太冷了,大家都回家取暖吧,别在外面站着了。”   秋华年谢过宝仁,待人散的差不多后转身回自家宅子,庄寡妇干瘪的嘴动了动,不知是该怨还是该谢,一肚子话语全部掩埋进了雪里。   ……   回到烧着炉子的温暖正房,孟武栋还是觉得气不顺。   “华哥儿,你可真心好,就这么放过那几个东西了?要是我,就把他们御寒的衣裳全扒了,一文钱不给,大雪天赶到村外去,任凭他们死活!”   秋华年摇了摇头,正如之前十六的评价,他这个法治社会长大的现代人放在古代背景下,有时候确实有些“心好”了。秋华年相信,如果有需要的话,杜云瑟这位端方君子都会比他心狠手辣的多。   秋华年也不着急非要改变自己,他是“心好”,但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烂好人,真到必要的时候,他不会因为不忍心出人命就掉链子,实在不行,还有杜云瑟看着他,提醒他。   “紫蓉母子三人的性格和行事作风,迟早会自取灭亡,不急这一时。”秋华年安抚孟武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弥补损失,找出破局之法,把失去的市场份额抢回来。”   破局?孟武栋愣住了,方子已经外泄,卫德兴连城里那些铺子的关系都打点好了,还能怎么弥补甚至破局?   “孟二哥难道不信我?”秋华年勾起唇角,还未取下的风帽外檐的一圈兔毛衬得他愈发面如美玉。   杜云瑟过来替他解风帽,秋华年微微抬起下巴,方便杜云瑟解绳子。   孟武栋心里感慨他们夫夫之间的日子过得真有滋味,摇头道,“哪能不信,但那卫德兴已经有方子了,还是说华哥儿你有更好的?”   “高粱饴的方子是无法改进了,但其他的未必不行。”秋华年微微一笑。   他卖了个关子,“今日雪大,孟二哥留下住一晚吧,待会儿我让春生去把后罩房的炕烧热,等到明日,你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孟武栋顶着一肚子疑惑,在秋华年家后罩房崭新热乎的火炕上睡了一晚,期间醒来了好几次,又强迫自己再次闭眼,等到窗外天大亮了才终于起床。   昨日的雪在傍晚时就停了,今天日头很不错,估计用不了多久,外面路上的积雪就会化了。   秋华年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起床,他收拾好自己,和来到前院的孟武栋打了个招呼,昨晚一晚没睡好的九九从大门外进来。   “九九去干什么了?”   “刚才听到院外有动静,悄悄看了一眼。”   九九抿了抿嘴唇,“华哥哥,我看到一辆马车赶早来到庄婶子家门外,把玉钏他们接走了。”   秋华年想了想后点头,“难怪紫蓉昨天有恃无恐,看来早就和卫德兴说好要走了。庄婶子家的房子年久失修,只要有机会,紫蓉不会委屈自己住在这里受苦的。”   九九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犹豫了片刻后说,“我悄悄看了全程,他们好像……没带庄婶子走。”   秋华年愣了一下,深吸了一口雪后清晨肃冷的空气,长长叹息。   “最后走到这一步……后悔又能如何呢。”   九九缓缓点头,她感觉自己好像隐隐明白了很多事,在一瞬间长大了不少。   秋华年只感慨了一小会儿,就转身去库房里,找出一大堆过冬前囤好的原材料,进入厨房准备大展身手。   他说要找出破局之法,把失去的市场份额抢回来,当然不是虚话,而且操作起来十分简单——   拿出被很多现代小伙伴恨得牙痒痒,却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捆绑销售”大法,就可以做到了。   这用来“捆绑销售”的主产品,秋华年把它的消费群体定位在县城里经济条件较好的人身上,销售区间不会有高粱饴那么广,但价格和利润更高。   为此秋华年根据现有的原材料几经比较,选择了最符合的产品——爆米花。 第61章 狼群   见秋华年拿着东西进了厨房,孟武栋穿好厚袄子,自觉拿着砍刀,说要去后山上看一看。   春生想跟着去,但冬天不比夏秋时节,天寒地冻,路上还有积雪,秋华年不放心,把他拦下了。   春生有些不高兴,秋华年给了他一个新任务,让他去云康家,问一问胡秋燕有没有多余的小筐拿一些。   如果没有,就请胡秋燕现编几个。   春生听到能去找云康玩,高高兴兴的走了。   秋华年把材料分门别类放好,准备开始做爆米花。   现代常见的diy爆米花,都是半成品,用的是加工过的玉米粒,撕开包装放进微波炉,叮个几分钟就好了。   其实天然的玉米粒也可以用来爆米花,只不过工序稍微复杂一些。   秋华年拿了几棒秋天收来囤着的玉米,从中间掰开,把剪刀竖着插进玉米芯子,一打一转,玉米棒自动裂开成几瓣,轻轻松松就取下了玉米粒。   做爆米花的玉米要选颗粒饱满圆润的,且最好是手剥而不是机器剥,这样开爆率更高。   秋华年秋天收玉米时都是挑最好的收的,非常适合做爆米花。   他将玉米粒放进锅里,烧着中火,将玉米粒均匀翻炒至滚烫后,加入一勺盐,半碗豆油。   很快玉米粒便在锅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个别已经迫不及待的裂开,爆出白色的花朵。   秋华年抓紧翻了两下玉米粒,将木制的厚厚的大锅盖压在锅上,防止玉米粒溅出来伤到人。   灶膛里的火烘烘燃烧,锅盖下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雨滴,共同奏响一曲美妙动人的交响乐。   每过一两分钟,秋华年便小心翼翼揭开锅盖,露出一条缝隙,将铁铲伸进去翻搅几下,让爆米花受热更加均匀,增加开爆率,防止糊锅。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锅里的动静渐渐平息,隔几秒才慢慢响一声。   秋华年熄了火揭开锅盖,原本只占着锅底一层的玉米,已经膨胀到了满锅。   洁白微黄的爆米花满满实实堆在锅里,像一团团轻盈的云朵。   他顾不得烫手,用指尖抓起几粒抛进嘴里,熟悉的蓬松微脆的口感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幸福地勾起唇角。   在古代还能吃到爆米花,真叫人感到满足。   不过此时的爆米花,只有玉米本身的一点清甜,还不是最终成品。   秋华年重新盖上锅盖,防止爆米花回潮变软。   他点燃另一边的灶膛,在锅里加入一碗清水、与清水等量的白糖,用小火慢慢翻搅熬煮。   这一部是熬焦糖,必须十分小心,对火候把控极有讲究,火候不到,焦糖太稀挂不住,火候过了,焦糖就会变干变苦。   焦糖可以用水来炒,也可以用油来炒,后者速度更快,前者更好把握。   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选择用水。   渐渐的,锅里无色的糖水变成了浓赤色的糖液,微小细密的糖炮不断翻滚,厨房里充盈着焦糖的香气。   九九怀里抱着一个罐子,急匆匆从门外跑进来。   “华哥哥,你叫我买的水牛奶买好了。”   杜家村只有一户人家养水牛,水牛奶产量不多,他们一般是留着自己喝的。   九九上门去买,那家人还颇为惊讶。   秋华年接过装水牛奶的罐子,给锅里的糖浆里倒了半碗的量,焦糖与牛奶混合在一起,原本的香味中又加上了奶香。   九九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的说,“真的好香啊。”   秋华年笑道,“别急,马上就好了。”   他没有熄火,趁着糖浆和牛奶的混合液还没有凝固,把另一个锅里的爆米花加进去,轻柔地翻拌均匀,让每一粒爆米花都裹满了焦糖。   普通的爆米花,一旦变冷就会不脆不好吃了,但裹了焦糖的爆米花,变冷后依旧是脆的,不影响风味。   秋华年做好了爆米花,春生也回来了。他虽然想和云康多玩一会儿。但知道秋华年还在等小筐,没有耽搁。   这个季节没有柳条可用,胡秋燕给的小筐是用竹子编的,都只有一升左右的容量,样式不一,全是她闲暇时编着玩儿摆在家里当摆设的。   秋华年把爆米花装进去,几根玉米爆出来的爆米花,足足装了六小筐。   春生看着裹着黄褐色焦糖的爆米花,口水差点滴下来。   “都去洗手,洗完手就吃。”秋华年招呼他们。   冬天直接用河水洗手太冷,秋华年在厨房摆了一个用稻草层层围起来的保温大桶,每次做完饭,都用锅里的余温加热上半桶水,留着家里人洗漱用。   九九和春生取了水,跑去洗手了,秋华年提起一个小筐,来到书房。   杜云瑟正坐在案前苦读,如墨黑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青丝垂在肩头,向下蜿蜒,落于雪白的纸张上。   眉骨锋利,薄唇浅淡,俊美如画。   秋华年推门而入的声音很轻,没有惊扰到他。   秋华年站在门边,欣赏了一会儿美男静读图,才故意抬手敲了敲门。   杜云瑟恍然抬头,看见笑意盈盈的秋华年,从书海中回神。   “杜云瑟同学,课间休息时候到了,要不要吃小零食?”   杜云瑟已经闻到了焦糖与奶的香味,他看着秋华年背在身后的手,“华哥儿已经做好了?”   秋华年轻快地走到案边,突然将藏在身后的小筐举到杜云瑟眼前。   “当当!”   秋华年从筐后探头,“快猜一猜这是什么。”   “……”   杜云瑟忍不住轻笑,华哥儿这样,当真是可爱。   他配合地取出一粒爆米花,仔细观察后看见了玉米外皮的残迹。   “这是玉米做的?”   “对,我打算叫它爆米花,漳县附近还没有见过,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   杜云瑟想了想摇头,“我外出游历时未曾见过。”   秋华年放心了,裕朝毕竟是一个平行时空,许多东西在细节上与现代世界的历史发展不太一样。   玉米也是“米”,叫爆米花没什么问题。   “爆米花做起来比高粱饴难,我做的时候又没有人看见,这次有人想仿造,可没那么容易了。”   “至少卖过这个冬日绝对没问题。”   秋华年自信地说着,卫德兴使小手段弄走了高粱饴方子又如何?他一定能把市场抢回来!   “云瑟,快趁热尝尝味道,虽然裹了焦糖后凉了也好吃,但还是热的最好。”   杜云瑟的手很干净,每次进书房看书前,为了不弄脏书籍,他都会仔细洁手。   秋华年举着小筐,杜云瑟拿起几粒爆米花放入口中,在秋华年期待的目光中颔首,“味道上佳。”   秋华年把小筐放在一边,“这些你留着慢慢吃,冬日人容易疲懒,注意休息,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嘛。”   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写帖子的纸,“来,先给我写两张帖子再继续读书。”   杜云瑟笑了笑,“原来这爆米花不是‘零食’,是‘贿赂’。”   秋华年故意挑眉,拍了下桌案,“你就说吃没吃,写不写?”   杜云瑟顺从地点头,“我如今吃住都靠华哥儿,自然是华哥儿说什么便做什么。”   秋华年强忍住笑意,板着脸轻咳一声,“这才对嘛,两张帖子一张给宋举人家,一张给王县令,就说我们冬日闲着无事,研究出了一种叫‘爆米花’的吃食,请他们尝一尝。”   杜云瑟提笔,斟酌了一下措辞,“再委婉请他们夸赞一番?”   “知我者云瑟也。”秋华年笑眯眯道,“如果能在会客时请客人尝一尝,当众夸赞几句就更好了。”   他弯着眉眼,漂亮的唇角上扬起一个雀跃的弧度,像一只聪明又可爱的小狐狸。   杜云瑟忍不住抬起手,从指尖轻轻擦去他唇角上一丁点的爆米花碎屑,鬼使神差般放入唇齿间。   是甜腻中混着奶香的味道。   ……   约莫半个时辰后,孟武栋从后山回来了,手里并没有带什么猎物,只砍了半捆柴。   “冬天山里的畜生都躲起来了,小的被大的吃了,大的很难捉住……”他一边卸柴一边说,“对了,我在山上发现了狼群的踪迹,华哥儿你们一定要小心,万一狼群饿急了进村,不仅会损失牲畜,还有可能伤到人命。”   原主的记忆中,狼群一旦在冬日进村,一定会造成伤亡,秋华年的心提了起来。   “你家的院墙高,砌的也牢,只要安心待在家里别出门,狼群进不来的。”孟武栋宽慰道,“只是千万记得,天暗下来后别轻易出门。”   秋华年点了点头,打算回头在院墙上弄些防护措施。   孟武栋尝了秋华年做出的爆米花,当即惊为天人,这种高油高糖的膨化食品在现代都很难有人拒绝,何况食物种类相对匮乏的古人。   爆米花进入口中的瞬间,按现代的说法,是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惊喜!   “华哥儿,这个爆米花是怎么个卖法?”孟武栋迫不及待的问,他就不信手里有钱的人能忍住不买!   “爆米花做起来麻烦,用的材料也贵,不会像高粱饴卖的那么便宜。”秋华年已经算过了账,“一升装的爆米花,我打算卖六十文。”   一升爆米花需要用两根玉米,一两糖,一两油,三两水牛奶,还有少量忽略不计的盐,成本价在三十文左右,餐饮对半利,秋华年给它定价六十文。   “六十文?这都顶得上羊肉了!”孟武栋惊呼,“这东西好生金贵。”   “它可是用糖、油和奶堆出来的,当然金贵。”秋华年笑道,“而且本来也不是想让人人都买得起的,我们的目的是逼县城的铺子,为了进到爆米花的货,不得不继续从我们手里买高粱饴。”   卫德兴的手插不到村里和镇上,销量受到影响的主要是那些县城的点心铺子和食肆。   等爆米花横空出世,在漳县引起风潮,这些商家为了赚钱,也为了客流量不被别家吸引走,肯定要想方设法进货爆米花。   到时候,不好意思,不买够规定量的高粱饴,也别想进到爆米花的货。   “华哥儿,我真是服了!”孟武栋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华哥儿说的“捆绑销售”是这个意思。   真是妙计啊。孟武栋隐隐觉得,顺着这个思路,自己还能想出不少点子。   “不过华哥儿,最开始该怎么让别人知道爆米花呢?”   “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之前高粱饴就接着桃花宴的东风火遍了漳县,这次爆米花完全可以效仿,利用名人效应进行宣传。   以他们几家之间的交情和杜云瑟的前景,想来宋举人和王县令接到帖子后,都很乐意帮这个忙。   卖爆米花可以同时提高高粱饴的销量,这次爆米花的销路又几乎都是秋华年安排好的,孟武栋主动没要分成,自告奋勇顺路帮秋华年把这事办了。   秋华年回头又做了一些爆米花,和帖子一起找人送给了宋举人和王县令,不出几日,孟武栋就带回了好消息,已经有好几家铺子回过头来找他谈生意了。   “我都是估计着他们能卖出多少高粱饴,按那个量开的条件,没有多要,做生意还是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反正让卫德兴做的卖不出去就行了。”   孟武栋来的时候,秋华年正在指挥杜云瑟搬水牛奶缸,孟武栋见状过来搭了把手。   村里的那头水牛产奶量不够用,秋华年找了附近几个村子,多定了一些货源,这样就不怕有人见机坐地起价了。反正现在是冬天,水牛奶能放很久不坏。   孟武栋没受过专业训练,但他天生就擅长和人打交道,又会敏锐观察学习,在做生意上颇有天赋。很快,爆米花就开始热卖了,高粱饴的销量也恢复了冬日该有的水准。   批发价六十文一升的爆米花,放到铺子里零售,涨到了七十五文,比羊肉还贵,注定是很多人吃不起的。   但这高油高糖的东西不只孩子爱吃,大人也馋得很,吃起来还脆脆的轻轻的没什么实感,一不小心就会吃完一筐,是以县城里买得起的富户们,经常一天一升地往家里买。   爆米花的销量超出了秋华年的预期,一日能卖出去二三十升,净赚了富人的钱。   一个月下来,收入都过二十两了!   不过这是因为冬天天气冷,高油高糖的食物更受欢迎,而且爆米花刚刚出现,大家都还稀奇着,等时间长了,销量就会自然下降了。   冬日为了取暖和照明,秋华年花了不少钱,现在终于有了大进项,秋华年重新数了银子,把总共一百二十两银子包好存进柜子最深处,打算等到府城时再拿出来用。   之后赚的钱,还要预备着过年办年货,以及买药方里的辅药,还有照明用的灯油,手炉添的炭火,零零碎碎算下来,估计剩不下多少。   年关将近,天气一日比一日的冷,早晚时候,泼出去一瓢水,几个呼吸后就会在地上结成薄冰。   漳县县城,卫记调料铺掌柜卫德兴的宅子,阴云一片。   二进院子的后罩房门口又被泼了一堆茶渣子,紫蓉对着光亮的铜镜梳着头发,玉钏绕过茶渣子,噘着嘴走进门。   “正房的那位又让丫鬟来泼东西了,大不了当众来闹,偷偷摸摸的算什么!”   紫蓉懒洋洋地用雪白的臂膀倚着椅背,屋里炭火烧的足,她只穿了一件单衣,窈窕的身躯毕露无遗。   “她也知道她人老珠黄,生了个哥儿还跑了,害老爷吃了挂落,在我手里讨不到好处。”紫蓉漫不经心地嘱咐,“最近看着些揽胜,别和正房闹,老爷为高粱饴和爆米花的事烦心呢,别让他记起我们和这个有关,免得被迁怒。”   玉钏不服气地抿了下唇,勉强把紫蓉的话听了进去。   她不喜欢卫家,虽然这里已经比庄寡妇家强上十倍了,但还是远远比不上她以前过的日子,在京中白府,现在这样的屋子,不过是有些脸面的下人住的罢了。   更重要的是,在白家时她虽然是庶女,但也是下人们敬着怕着的小姐,她的嫡母,有二皇子妃远亲的背景,也要给他们三分薄面。   到了卫家,她是个半道来的不姓卫的拖油瓶,卫家的几个下人根本不给她面子,正房的那位人老珠黄的泼妇,更是天天给他们找不痛快。   唯一让玉钏心里好受点的是,在白家的时候,她的地位和脸面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弟弟,现在到了卫家,卫德兴却看中她胜过揽胜。   这勉强慰藉了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可还是远远不够。   “你去前院打听的怎么样了,老爷今晚什么时候过来?”紫蓉问玉钏。   从京中二皇子手下的富商的贵妾,变成漳县调料铺老板私养的小妾,紫蓉当然不甘心,但为了不在乡下过苦日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玉钏把费心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马上就过年了,据说有一批漳县去服徭役的人被开恩放回来了,里面有人立了功,县令很高兴,要办个什么宴,老爷今天一天都在外面钻营这个,估计晚上回来的很晚。”   “我知道了。”紫蓉点了点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玉钏容貌随她,长得清丽秀巧,年纪半大不大,已经生出了勾人的桃花眼,尖尖的下巴颇有一种让人想捏住把玩的欲望。   紫蓉想起卫德兴背地里有意无意试探她的一些话。   “玉钏,你过来。”   紫蓉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一只红海棠绒花,别在玉钏乌黑的发髻上,又拿出胭脂,用长指甲挑出来一抹子,搓开晕在玉钏的两颊和唇上。   玉钏照着铜镜看,这么一成熟打扮,她一下子长大了几岁,像个小美人样了。   紫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去玩吧,看好揽胜,别惹事。”   玉钏高高兴兴地走了,紫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过身继续梳自己的头发。   ……   眼看着除夕接近,这一年踏入了尾声,村里开始有了节日的气氛。   秋华年买十几张红纸,裁开让杜云瑟写对联和福字,他自己则拿着剪刀剪窗花,把宅子装饰的漂漂亮亮的,连马厩和鸡圈上都贴了缩小版的对联。   一个写着“骡非马也值千金,人无它亦行万里”,一个写着“莫道农家无彩凤,丰年留客足鸡蛋”。(注1)   秋华年念的时候,杜云瑟差点没拿稳手中的笔,最后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认认真真写好,贴在了后院。   苍劲古朴的字迹配上着谐趣的对联,秋华年每次去后院看见,都忍不住笑。   村里识字的人少,但贴对联的习俗所有人家都要遵守,许多人上门来找杜云瑟写对联。杜云瑟和从县学返家的云成商量了一番,索性腾出一下午时间,两个人一起在书房为所有找上门来的乡亲们写了对联。   红纸自费,其余都不收钱。   天气越来越冷,山中的猎物几乎都捕完了,狼群开始向人类聚居地移动,杜家村前后几百米处已经出现了狼群活动的痕迹,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族长知道后,让两个儿子和云成挨家挨户去叮嘱,顺便检查一下各家的院墙,如果有缺口,立即集结人手补上,免得出了事后悔莫及。   宝仁来到秋华年家,看着院墙啧啧称奇。   “华哥儿,你这一圈放的是什么东西?”   “之前去县里的陶窑买的碎瓦片,用泥固定在院墙上摆了一圈,防狼的。”   现代很多农村房子会在院墙上放玻璃渣防贼,秋华年买不到玻璃,用碎瓦片替代也不错。   “宝仁叔看看还有哪里有隐患,我改一改。”   “哪里都不用改,你这都弄成铜墙铁壁了。”宝仁连连摇头,“别说这个高度狼根本跳不上来,就算跳上来,爪子也得被你这一圈密密麻麻的暗器戳烂。”   秋华年的瓦片墙给了村里人启发,以族长家为首的一些人家仿照样子也弄了一圈。   不过瓦片墙虽好,却不是所有人家都用得起的,有些人家连砌院墙的钱都没有,还得等族长接济,根本买不起碎瓦片。   宝仁几人风风火火检查完全村的墙后,没过两日,秋华年睡下后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动静。   他赶紧披着衣服起身,打开房门从门帘后探出头,杜云瑟还在书房读书,听到动静来到外面,把秋华年塞了回去。   “你穿好衣服,我去院门那边看看。”   秋华年心里着急,胡乱把一层层厚衣服系好,穿上小皮靴,急忙跑出去。   杜云瑟站在紧闭的如意门后面,惨淡的月光照亮他凝重的神情。   “怎么样了?外面是什么情况?”秋华年压低声音问。   “狼群进村了。”   作者有话说:   注1:第一个对联是瞎编的,第二个是瞎改的(改的哪一句大家应该都看的出来吧hh) 第62章 宝义   黑夜中,一阵阵不属于人的密集的脚步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秋华年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似乎听到了群狼露出森白的牙齿,呼呼喘气的声音。   厚实的门扉被撞了几下,门栓咣咣作响,如意门砖砌的门框和紧实的门扇阻挡了不速之客。   院墙外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攀爬。   秋华年紧张地抓住杜云瑟的衣袖,杜云瑟把他单臂护在身后,抓起放在门边的长棍。   秋华年想起什么,赶紧跑回正房把十六送的伏暑剑拿了出来,牢牢握在手中。   两人在大门后严阵以待了许久,院外的狼群闻着生人的气味,一直找不到进来的方法,渐渐失去了耐心,调转去了其他方向。   秋华年和杜云瑟仍没有放心,依旧没有回屋。   这一夜,注定是杜家村的不眠之夜。   冷冽的寒风将狼群的呜咽声四处扩散,变形成类似哭嚎的回响。   秋华年隐隐在风中听到了哭喊的声音。   “云瑟,你听到了吗?”秋华年低声问。   那声音时高时低,越来越近,越来越逼真,不像是幻听和错觉。   “孩子,我的孩子!云英、救救云英!”   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来到了大门附近,秋华年终于听清内容,一下子睁大眼睛。   “是存兰娘,桃红婶子!”   “你往后退,我出去看看。”   杜云瑟示意秋华年躲在门后,自己拿着长棍出门。   秋华年把伏暑剑拔出来,紧张的看着漆黑一片的门外,打算一旦有万一,就冲出去帮忙。   好在方才他家院子附近的狼群都失去耐心走了,附近没什么狼,很快杜云瑟就拉着叶桃红进来了。   秋华年取来一根蜡烛点亮,发现叶桃红还穿着单衣,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冻得瑟瑟发抖。   头发披散着,双目红肿,眼中写满了绝望与无措。   “婶子,外面都是狼,你怎么出来了?云英怎么了?”   叶桃红打着哆嗦哭道,“我晚上和大嫂在一起在厨房点着灯补衣服,存兰带着云英在厢房睡觉,存兰起了个夜的功夫,云英突然不见了!”   “我赶紧去告诉公公,公公让大哥和三弟出去找,我实在是心慌得待不住,也出来找孩子了。”   “突然不见了?”秋华年皱眉。   要知道云英今年才三岁,那么小一点人,刚能走稳路,怎么可能大半夜从炕上爬起来悄悄跑走。   “就是不见了,一转眼的功夫,家里到处都找不到,外面黑灯瞎火的,还有狼进了村子,万一、万一……”   叶桃红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嚎。   “宝义啊,你到底在哪儿啊?你来救救我们娘儿几个吧!”   杜云瑟叹了口气,“华哥儿,你扶着婶子去屋里取暖。”   叶桃红想要拒绝,她还想继续找孩子。   秋华年领会了杜云瑟的意思,劝道,“婶子,你现在这个样子碰到狼只有死路一条,万一孩子没事,你自己却出了事,岂不亏了?你留下来等一等,让云瑟去替你找吧。”   “这、这……”   “云瑟肯定比你找的快,你还有存兰,还要等宝义叔呢,别在这时候逞强。”   秋华年把六神无主的叶桃红劝进了正房,将伏暑剑递到杜云瑟手中。   他张了张口,万千挂念都堵在了喉咙中,“一定要当心,千万要安安全全的回来。”   “放心,我会平安归来的。”杜云瑟轻柔地吻了吻秋华年的额头。   “我就在门边上等你,你一叫门,我就开门。”   “好,去把手炉拿着,别冻着自己。”   目送杜云瑟离开后,秋华年关紧大门,把门栓牢牢卡在门上,防止狼群去而复返。   院里的动静吵醒了九九和春生,秋华年给两个孩子解释发生了什么,孩子们睡不着了,秋华年赶不走他们,只好由他们和自己一起在门口等。   九九把手炉拿出来添了碳,三个人轮流抱着取暖。   东北冬天夜里,室外的温度太低了,稍微静一会儿,身体就会冻僵,是以他们没有坐着,而是来回走动,通过运动散发的热量保持暖和。   院门外或近或远的狼嚎一声接着一声,不知谁家的牲畜正在遭殃,也不知谁家的人受到了袭击。   九九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些,春生的眼眶里已经有了眼泪,可还是坚强地独自站着。   在院外处于危险中的是他们的亲大哥,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亲人。   杜云瑟如果真的出了事情,这个家剩下的三个人都会痛不欲生。   但面对正在走向危险的叶桃红,和年幼不知所踪的云英,秋华年和杜云瑟不可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秋华年呼吸着冰冷肃寒的空气,拼命压制住脑海里冲动和不好的想法,命令大脑去想一些快乐的事情。   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快乐的事,哪一件不与杜云瑟有关?   秋华年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钟,或许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的双脚已经麻木了,只剩下一点点肿胀痛痒的感觉,本能般在门后走来走去。   突然,门外啊似乎有了些不同的响动,春生眼睛一亮,一下子冲到门边。   秋华年心里依旧紧绷着,喊住他,“别着急开门,先问清楚。”   下一秒,杜云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们回来了,华哥儿开门吧。”   春生赶紧抽开门栓,秋华年下意识想跑过去,刚迈开一点步子,便重心不稳,整个人朝前栽去。   一道身影从门缝中闪入,在秋华年摔倒之前接住了他,大手紧紧禁锢住他的腰肢。   杜云瑟一手还拿着伏暑剑,呼吸急促疲惫,秋华年被他拦在怀里,除了熟悉的清冽的味道,还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伤到哪儿了?给我看看。”秋华年急着挣扎,冻得麻木的脚站不稳,又歪了一下差点摔倒。   杜云瑟把他抱得更紧,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是狼血,我没事,华哥儿别急。”   秋华年摸着黑,在杜云瑟身上从上到下大致摸了摸,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他才终于有能力关注周围的其他事物。   杜云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回来了四个人,除了失踪的小云英,还有宝仁、云成,以及秋华年差点没认出来的宝义。   秋华年在杜云瑟怀里和他们几目相对,后知后觉闹了个大红脸。   云成年纪小,还没成亲,不好意思地撇过了头,心里却想到了自己的菱哥儿,心头一片温热。   宝仁哈哈笑了两声,示意秋华年别害羞,年轻小夫夫亲热点没什么。   许久未见的宝义变了许多,之前在杜家村时,宝义虽然会打猎,身强力壮,有些急勇,但本质上还是个憨厚朴实的农村汉子,去服了几个月徭役后,他身上多了一种冰冷的血气,也不知在外面经历了些什么。   宝义怀里抱着云英,孩子万幸没有缺胳膊少腿,裹着从宝义身上脱下来的袄子,在父亲怀里安稳地睡着了,月光下依稀可见满脸泪痕。   叶桃红听到动静急忙跑出来,看见门边的宝义,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桃红,我回来了。”宝义沙哑开口。   他往前走了两步,脱离了大门的阴影,秋华年才看见他脸上添了一道凶险的长伤疤,差一点就划到了眼睛。   叶桃红哇地一声哭了。   宝仁劝道,“万幸所有人都没事,天气冷,咱们进屋再说吧,别都在外面站着了。”   宝仁和云成手里都拖着东西,走到亮堂处,秋华年看见那是三匹皮毛发灰的狼的尸体。   大家都无心处理这些,先随便堆在了院子里。   秋华年走得一颠一跛,杜云瑟索性把他打横抱起来,有了刚才门边那尴尬一幕的铺垫,秋华年的脸皮暂时厚了不少,默念着“他们看不见我我只是一只大抱枕”,任由杜云瑟抱着。   杜云瑟把秋华年抱到正房放下,从柴篓里取出一把柴火放入炉子,进入温暖的室内,秋华年终于缓过来了些,方才被冻得麻木的脚后知后觉传来剧痛。   大家都知道他身子弱,纷纷让他先收拾一下自己,除了杜云瑟,其余人都去了春生住的东厢房。   秋华年艰难地想脱自己脚上的小皮靴,但脚已经肿了起来,动一下都疼。   杜云瑟取来脚盆,倒入炉子上热着的热水,掺成适宜的温度,端着脚盆和布巾走到秋华年身边蹲下。   秋华年不好意思地想收脚,被杜云瑟一把握住纤细的小腿。   “华哥儿别闹,忍一忍疼,很快就好了。”   秋华年红着脸抿着嘴低头看杜云瑟给自己脱小靴,脚是睡觉前洗过的,很干净,但被冻地肿了起来,娇嫩的皮肤上布满了红痕,像一块含着赤色的白玉,看上去可怜极了。   秋华年下意识蜷缩起圆润晶莹的脚趾,有些不敢看杜云瑟的眼睛。   杜云瑟用微烫的水沾湿布巾,用了些力道从上到下帮秋华年擦拭,秋华年打了个激灵,直吸凉气。   太难受了,又疼、又痒、又涨,被杜云瑟的大手桎梏住的脚踝还烫得厉害。   杜云瑟半心疼半责备地说,“现在知道疼了,当时为什么不好好穿上袜袋?”   秋华年自知理亏,轻轻晃了晃脚,假装自己没听到。   当时狼在外面,秋华年着急去院门那里看情况,哪有心思慢慢穿袜子,蹬上小靴子就出来了。   后来叶桃红来了,杜云瑟出去找云英,秋华年所有心思都用在了担忧上,哪里还记得自己没穿袜子,连脚被冻肿了都是刚才才发现的。   “你啊,教育九九和春生时说的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身上,总是这般粗心。”杜云瑟叹息,小心珍重地帮秋华年缓解着脚上的疼痛。   哥儿的身体普遍比男子娇小,秋华年的脚只有杜云瑟的手掌大小,握在手中,像一只精雕细琢的美玉玩件。   杜云瑟的眼神晦暗起来,喉咙滚动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秋华年未有自觉,脚稍微好了点后便迫不及待地问外面的情况。   “你怎么和宝仁叔他们碰上了,云英是在哪里找到的,云成又怎么出来了,还有宝义怎么回来了?”   杜云瑟耐心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   “我出去后,想着云英一个孩子跑不远,便去族长家附近寻找,在一只大柳树上看见了云英。”   “大柳树?”   “云英离地有八九尺高,抱着树干一直在发抖,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族长家的人或许路过了树下,但没有看见他。我也是因为游历时见过孩子爬到树上,家里人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事情,才专门看了树。”   “幸好你看见了,不然这个天气,云英待不了多久就会冻僵摔下来,就算幸运没摔死,村里还有狼……”秋华年松了口气,“不过,云英才三岁,是怎么上去的?”   任何人都知道三岁的孩子爬不到八九尺高的树上,所以宝仁他们找人时才下意识忽略了树。   “不知道,云英当时被吓得不会说话,得等孩子醒来再问他。”   脚上的皮肤渐渐不再那么红肿,杜云瑟用干净的布巾给秋华年擦干脚,把他塞进被窝里,让温暖的火炕继续治疗。   “所以是你发现的孩子?那之后又怎么遇到其他人的,还有那三匹死狼是怎么回事?”秋华年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杜云瑟把水倒到外面,一边洗手一边回答,“我把云英抱下来后,本来打算直接送到族长家,结果突然被三匹狼围住了。”   “三匹!”秋华年吸气,虽然杜云瑟已经好好站在屋里了,但想到当时惊险万分的场景,秋华年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杜云瑟坐在炕沿上,安抚般摸着秋华年柔顺如丝绸的秀发。   “我虽然身体强健,学习过武艺,但并非专精于此的武人,三匹狼确实不好解决。幸好朝廷开恩放一批徭役回乡过年,宝义叔日夜兼程赶回村子,正好路过我们附近,拔出腰刀与我一起击杀了三匹狼。”   “之后在附近寻人的宝仁叔与云成也闻声过来了,宝义叔听说桃红婶子在我们家,就说先来我们家接人。”   秋华年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清楚,但他实在是太困了,下意识打了个哈欠,意识渐渐远离身体。   “还有两个多时辰天就亮了,你快睡一会儿吧,身子不好别强撑着,我出去看看他们。”   秋华年伸手想拉住杜云瑟叮嘱两句,手指尖刚探出被窝,人就睡了过去,纤长漂亮的手软软落在枕头上。   杜云瑟帮他把手重新塞回被窝,低头在眉心的红痣上落下一吻。   “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华哥儿……”   杜云瑟将后半句叹息咽入口中,无奈又珍爱地替秋华年掖了掖被角。只有自身强大起来,才能更好地保护眼前的人……   ……   秋华年潜意识里惦念着事情,第二天天亮后没睡多久就醒来了。   杜云瑟今天没去书房读书,在正房守着他,监督他穿好衣服,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后才放他出门。   言谈间秋华年得知,昨晚宝仁父子连夜回家,给家里人报信叫他们安心去了,因为云英当时已经睡着,叶桃红和宝义怕孩子着了风寒,留宿在了秋华年家。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春生的东厢房,春生跟着九九睡了一夜。   秋华年按着发胀的额角出门来到厨房,叶桃红在里面做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华哥儿起来了?快回去坐着,你身子不好,昨晚肯定伤到了,也是怪我,被吓傻了都忘了劝你回屋暖和。”   “我熬了粥,用荤油炒了酸菜,马上就能吃了。”   叶桃红常来秋华年家,今年的白菜都是她帮忙搭手腌的,对秋华年家的厨房里有什么很清楚。   秋华年找出碗筷,把大锅里的粥舀进大盆里,端到桌上谁要谁添。   家里现在不缺米粮,后罩房里放了几石的米面,用不着像以前那样每个人吃多少饭都有定量。   除了叶桃红炒的酸菜,秋华年又找出炼猪油剩下的油渣子,撒上一层薄盐,当做佐粥的小菜。这种肥油炼完后剩下的渣子一点也不油腻,有着瘦肉的嚼劲,还又脆又香,比正经的肉还要好吃。   饭桌摆在正房,秋华年家本来就人口少,多了两三个人也完全坐得下,大家一起帮忙把饭菜摆好后,被宝义抱在怀里的云英终于悠悠转醒了。   小孩子睁开惺忪睡眼,一看见破了相的宝义,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么了,突然哇的一声开始哭。   叶桃红赶紧把孩子接过去,抱着哄了几下,云英才止住了哭声。   宝义摸了摸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三岁的孩子还不怎么记事,几个月不见,一时怕生而已。”秋华年宽慰他。   大家吃了一会儿饭,云英也喝了小半碗粥填饱了肚子,终于缓过劲来开始理人了,叶桃红抓住机会哄着他问昨夜的情况。   虽然孩子已经平安找到,丈夫也意外之喜地回来了,可云英无缘无故跑到了外头的树上的事还是叶桃红心头的一根刺,不问清楚,根本无法安心。   其他人也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放慢了筷子。   “云英,娘的宝儿,你昨天晚上怎么跑到树上去了?”   云英懵懂地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树!爬树!”   “对,爬树,你是怎么爬上去的?为什么要晚上去,不和大人说?”   云英拍着小手说,“爬树,玩!”   三岁的孩子已经能说一些句子了,但这个岁数的孩子通常喜欢躲懒,除非特意引导,否则能用词语表达的就不乐意费劲说句子。   叶桃红着急想一次性问清楚,反而让云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真实情况。   秋华年拿起一小块猪油渣逗他,“云英怎么知道爬树好玩的?之前爬过树吗?”   云英伸手抓油渣,顺着秋华年的话回答,“云哲哥哥说好玩!晚上更好玩!”   叶桃红的手一下子收紧了,云英吃痛挣扎,才赶紧松开。   秋华年轻轻吸了口气,控制着语气继续引导,“所以云英是听了云哲哥哥的话,才想晚上去爬树玩的?”   云英昨晚受了惊吓,小孩子的记忆保护机制让他选择性忘记了晚上发生的事,被再三询问后,才一点点记了起来。   云英猛地抱紧叶桃红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云哲哥哥带我爬树,把我拉到树上,就不见了。哥、哥哥说不许哭、不许喊,不然会有坏人来抓云英,呜,云英一直等、一直等……呜呜呜……”   “啪!——”   宝义猛地站起身,双手紧握,整个身体都在不住地发抖,手里的筷子和粥碗生生断了。   “好啊……好啊……”他的声音咬牙切齿,蕴含着令人心惊的怒气。   叶桃红一边抱着云英哄,一边哭着对宝义说,“你昨晚还和我说,你这次在边关立了功,有个武官当,能让我们在家中扬眉吐气了。我看这扬眉吐气也不必了,这家里的黑心肠东西别把我们一个个害死就是好的了!”   宝义颤声吸了口气,提起的双拳一点一点压了下去,眼中的怒火愈演愈烈,他出去这几个月,当真是不一样了。   他压着暴怒,从牙缝里挤出句子,“你放心,这个事,我有计较。”   “华哥儿,让你见笑了,弄碎的碗和筷子我回头陪你。”   秋华年摆手道,“这值几个钱,别计较了,谁听了这个事能忍得住?”   秋华年知道族长家的三儿子一房素来与叶桃红一房不和,三房仗着生的儿子多,很得族长偏心,叶桃红对此颇有微词。   后来村里征去边关的徭役,按长幼算该是三儿子去,但三儿媳怀了孩子天天闹腾,族长便派二儿子宝义去了。宝义以此给女儿存兰换了读书的机会,存兰得以光明正大地和九九等人一起随杜云瑟读书。   之前三房还想让他们的长子云哲也跟着杜云瑟读书,被秋华年直接拒绝了,之后在村里再见到,便一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可以说,族长家三房和二房之间的矛盾,在宝义去边关服徭役后,被彻底激化,摆在了明面上。   但秋华年还是没有料到,云哲这样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居然能狠心到把三岁的亲堂弟骗到外面,悄悄害死他。   无论此事背后有没有大人出主意,云哲一定付出了行动。   如果没有杜云瑟,没有宝义恰好回村,三岁的云英一定会死在刚刚过去的寒冷的冬夜里,他的父母和姐姐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宝义压着嗓音说,“云瑟,华哥儿,你们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记下了。看在存兰和她娘的面子上,能不能请你们跟我……回家一趟?” 第63章 军户   秋华年让九九和春生在家里读书,自己和杜云瑟收拾了一下,与宝义一家人前往族长家。   一行人到的时候,族长家很是热闹,昨晚狼群入村,今早天一亮,族长就带着家里人亲自去村里各户查看情况,陆续有蒙受损失的乡亲们来族长家统计,这些都是之后要上报给县令的。   实在活不下去的乡亲们,族长做主借给他们过冬的粮食,不要利息,来年秋收还了就行。   虽然在小事上偶有糊涂,在家庭中不掩偏心,但作为一个单姓村子的族长,杜珍禾还是强于很多人的。   一个传统的古代宗族社会的大家长,这是秋华年第一次见到族长时心里的评价,回过头看,当真是契合。   宝仁正在院里忙,看见他们,擦着额头的汗过来说,“好在前几天挨家挨户检查过院墙,这次狼群入村没人受伤,只咬死了一些养在外面的牲畜。”   “也有昨晚宝义和云瑟打死了三头狼的功劳,那之后狼群应该是怕了,很快就撤走了,我们昨晚回家的时候都没怎么听见狼叫。”   秋华年听见没人受伤,松了口气,虽然牲畜的损失对许多家境一般的农人来说,同样是难以承受的,但只要人好好活着,就有恢复过来的希望。   宝仁笑到,“宝义,你们回来的正好,爹刚才还让我赶快去华哥儿家叫你呢。过年前回来,总算叫他老人家安心了。”   宝义板着脸硬梆梆地嗯了一声,宝仁一愣,转头看叶桃红,发现二弟妹也是红肿着眼眶,一脸怒意。   再看一起过来的秋华年和杜云瑟,宝仁意识到,事情恐怕不简单。   昨晚云英跑到外面树上的事,细想全是蹊跷和诡异,宝仁想到家里几房之间的暗流涌动,再看宝义夫妻的神情,心猛地一沉。   他张了张嘴,徒劳地说,“爹在正房,你先去见见爹吧。”   宝义冷着脸摇头,“宝礼在哪?”   “……三弟妹说肚子不舒服,宝礼一直在他们房里陪她。”   也就是说,今早族长带着家里人去村里挨家挨户查看情况时,宝礼没去。   此时院子里也只有宝仁、孟福月和云成这一家三口在忙活。   昨晚云英失踪后,族长忙让大儿子和三儿子出门找孩子,没多久宝礼就回来了,然后三儿媳便开始肚子不舒服。   宝礼立即要陪着媳妇不去找了,嘴上还说“尽一尽心就好,大晚上的外头全是狼,哪里能活着。”   得亏叶桃红那时已经待不住出门找孩子去了,否则肯定会冲上去撕破他的脸。   当时三儿媳捂着肚子哭哭啼啼,闹得族长头有两个大,最后还是云成站出来,说自己出去替三叔找云英,此事才勉强作罢。   所以昨晚杜云瑟遇到的才是宝仁和云成父子。   叶桃红昨晚就知道了这事,听见三弟妹的肚子又不好了,冷笑道,“一月三十天,二十几天肚子不舒服,活是干不了的,吃食是要最好的,也没见真出什么毛病。”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惹得还在族长家的村人们纷纷转头看过来。   往常就算私底下再不和,为了家里的面子,叶桃红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这么说话。   “麻烦大哥把宝礼还有云哲那个畜生叫到正房,我要好好和他们算一账。”   宝义说完扶着妻子往正房走去,存兰跑过来,紧紧跟着他们。   宝仁和孟福月面面相觑,最后双双摇头。   “我去正房看着点儿,你去叫人吧。”   云成还在给借粮的乡亲们一边称粮食,一边记账,许多人表面上看着粮食,眼睛早就往院那头的正房看了。   族长听到二儿子说话的声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了二儿子一家满脸怒意的走了进来。   “宝义,你这是?”   “爹,儿子不孝,今天要给您添堵了。但这事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杜宝义妄为人父。”   族长惊疑不定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心里亦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但他还是不愿意往那上面想,或者说不愿意承认。   “你大老远回来,先去休息一阵子,好好摆一桌席,再祭了祖宗,有什么事不能回头慢慢说?”   宝义执拗地不肯退让,“不必麻烦,这个不先说清楚,其他什么事儿都不必做。”   “你、唉……”   族长发现,宝义出去这一趟,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强势到无人可以轻易左右。   他看着宝义脸上几乎贯穿眼睛的伤疤,心中一酸,没有再劝。   很快,宝仁就叫上云哲和宝礼来了。   宝义看见这位年仅十岁便恶毒到令人心惊的“侄子”,二话不说过去,一脚踹在云哲肚子上。   巨大的力道带着云哲向门外飞去,生生在空中飞出两三米,啪的一声,摔在了台子下面。   “老二你干什么?!”   反应过来的宝礼激怒交加的大喊。   云哲蜷缩着捂着肚子,在土院里疼的直哼哼,半天站不起来。   宝礼想跑出去看儿子,被宝义一把擒住。   宝礼干活喜欢偷懒,长年累月下来,虽然比宝义小个几岁,身体却一直不如宝义强壮。   如今宝义去边关待了几个月,上战场磨砺过,宝礼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宝义将宝礼的胳膊猛的往后一掰,一脚踹在他小腿肚子上,疼的他无法反抗。   “才一脚就心疼了?他大晚上把云英拐出去,丢到树上不管,差点被狼吃了的时候,你怎么不心疼?”   “你、你胡说什么呢?”宝礼瞪大眼睛。   “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反正问问你的好儿子,他肯定知道。”   族长被宝义突如其来的出手惊到了,他愈发觉得二儿子陌生。   这么干脆,这么狠辣,一言不合便动手,这真的是宝义?   宝义话里带出的云哲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族长惊怒交加。   “宝义,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是云英今早醒来亲口说的,他一个三岁的小孩,难道还会扯谎?”叶桃红抱着儿子怒道,“何况云英自己怎么可能爬到树上?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不是云哲,倒是再给我找个人出来!”   秋华年帮忙作证道,“是云英自己说的,没有人教他。”   族长皱眉,亲自问云英,“云英,你告诉爷爷,你昨晚是怎么出去的?”   云英已经想起来昨晚的事,躲在叶桃红怀里怯生生地说,“云哲哥哥说,爬树好玩,晚上带我去爬。”   “你怎么不叫大人悄悄去了?”   云英咬着手指,不明所以,“云哲哥哥就是大人呀?”   对着云英稚嫩中带着恐惧的目光,族长不知还能再问些什么。   云成在外面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没有因为害怕家丑外扬赶借粮的乡亲们离开,而是直接走到云哲边上。   云哲捂着肚子,五脏六腑像烧起来一样疼痛,他艰难地抬起头,想向这位平时最好说话了的堂兄哭诉求情。   他愣住了,所有话都在看见云成含着威怒与冷酷的眼神后粉碎。   他从未在堂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云成略微弯身,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云哲拎起来,走进房里放下。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云哲,“你自己来说。”   族长动了动嘴,没有阻止云成。   在他心里,云成这位长子长孙,是该管教所有的弟弟妹妹的。   “说、说什么?”   “从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说起。”   “我昨天晚上一直在屋里,我弟弟们都可以作证,我没出去!”   宝义直接说,“叫那两个小的也来问!”   宝礼不愿意,他觉得宝义现在就像个疯子一样,把两个小儿子叫来,又挨打了怎么办。   云成看着云哲,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们兄弟三个的屋子,就在我书房对面,你来说一说,昨晚我是几时亮灯,几时熄灯的?”   云哲脑子转了一下,赶紧说,“是巳时一刻亮的灯,听见云英不见后熄了灯。”   云成摇了摇头,“不对,已时一刻是我平时看书的时间,我昨晚忧心狼群进村,在院里四处转了转,巳时三刻才进书房点灯的。”   云哲忙道,“那就是巳时三刻,只差了两刻钟,我有些没记清。”   云成静静的看着他。   “你确定吗?”   云哲想向周围人求助,宝义又狠狠反绞了宝礼的胳膊一下,格啦一声后,宝礼疼得五官扭曲,根本无暇给儿子提示。   “你确定吗?”云成又问了一遍。   云哲哆嗦了两下,顶不住压力,咬牙说道,“确定,是巳时三刻!”   云成叹了口气,眉宇间难掩失望与冰冷,“你错了,之前村里有经验的人说,看狼群的足迹进村就在这一两天,我昨夜根本无心读书,一直没去过书房。”   他历声问道,“云哲,你昨晚究竟在哪里,究竟要掩饰什么,才信誓旦旦接二连三地撒谎说看见书房亮灯了?”   “我、我……!”   云哲虽然有些小聪明,还读了小半年书,但毕竟年纪不大,见识也少,被云成这么逻辑清晰地设陷阱逼问,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他涨红了脸,眼神躲来闪去,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余光瞥见宝义这个二伯,吓得瑟瑟发抖。   旁观的秋华年还没见过云成这个样子,有些惊讶的挑了下眉,打算回头给孟圆菱说,杜云瑟微微颔首。   族长心里确定了八九分,他狠狠敲了下拐杖,沉声骂道,“去把这个对亲兄弟动手的畜生绑起来,挂到房梁上,看他到底说不说。”   这是漳县乡村间最严酷的私刑之一,如果是成年人,绑着吊不到半时辰胳膊就废了,小孩子体重小,没那么严重,但也绝不轻松。   云哲只听大人们讲故事吓唬人的时候,说过再不听话就把你吊房梁上,还见过一个年轻时犯错被吊了房梁,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残废。   他还要读书,还要出人头地呢,胳膊废了可怎么办?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彻底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哭嚎着拉住宝义的腿哀求,“二伯,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年纪小不懂事,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了!”   宝义一脚把他踹远,“滚犊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小畜生害我儿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云哲哆嗦着还想挣扎,正巧滚到了角落里的存兰旁边,存兰见没人注意,若无其事的抬着头,绣花鞋狠狠踩在云哲的右手上,顺便左右碾了碾。   云哲又发出一声惨叫,但他刚才已经叫了够多了,没人多注意。   族长冷着脸不容求情,宝仁叹了口气,亲自去找麻绳。   就在这时,云哲两个更小的弟弟突然跑过来,说自己娘肚子不好了。   叶桃红哪里信这个,冷笑着说,“她这肚子不好,可真好使,打怀孕起使到现在了,现在听到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败露,又来耍这一招。”   孟福月也不太信,平时三弟妹的肚子是真的不好还是装的,她心里也有些数。   没人管两个小的说的话,宝仁左右看了看,拿着麻绳打算绑云哲。   三房住的屋子传来一身尖叫,族长家的三儿媳终于坐不住,抱着肚子跌跌撞撞跑出来。   因为怀孕后吃的太多,且不干活,她的身体养得过于丰腴,快跑到正房前的台子上时,突然脚底下一拐,啪的一声扑倒,肚子狠狠磕在了台子上。   沉闷的声响,吓了院里所有人一大跳。   孟福月赶紧三两步跑出去查看情况,叶桃红虽然对这家人全部恨的牙痒痒,心里也念了句佛。   孟福月小心扶着三弟妹躺平翻身,院里的乡亲们也过来搭手,宝义放开宝礼,宝礼赶紧跑过去。   秋华年看见族长家三儿媳厚实的冬衣下渗出了血迹,吸了口凉气,心头直跳。   杜云瑟握紧他的手,虚挡住他的眼睛,叫他别看这可怖的一幕,可空气中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依旧无缝不入钻入鼻腔。   三儿媳装了几个月的肚子不好,今日总算真情实感地叫了起来,女人凄厉的哭嚎声传出很远。   三儿媳被抬回自己房里,几个有点经验的接生婆看着,已经有人赶着骡车,紧急去镇上请大夫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根本瞒不住,云哲想方设法要自己三岁的亲堂弟的命,光是听见就让人心惊肉跳,云哲娘磕到了肚子也叫人心有戚戚。   很多村里人都关注着族长家的消息,想看看族长最后会怎么处理。   所有人都觉得一报还一报,云哲一房这是活该。但有人觉得云哲娘已经这样了,算是抵偿了过错,有的却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算,云哲还是得继续受罚。   不过在三儿媳情况稳定之前,族长肯定暂时不会处理云哲的事。   三儿媳在房里一直嚎到了接近中午,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出来端,镇上的大夫已经请到了,也没有什么好对策。   秋华年回家吃了饭,不太放心,换了身衣服后,抱着手炉过来看情况。   “现在里头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秋华年在院里问孟福月。   孟福月叹了口气,“说是孩子恐怕不太好,试试能不能生下来。”   秋华年皱眉,“孩子还不足月吧?”   “才刚刚七个月,就算活着生下来,也……”   秋华年心头沉重的摇了摇头,在现代,早产儿可以住进模拟母体环境的保温箱里,一直长到足月,但古代可没有这个条件。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孩子早产生下,又赶到这个事情上,恐怕凶多吉少。   宝礼在房外来回转着,嘴里不停念叨着狠话,说什么他这个儿子要是没了,他一定要让所有人好看,没人搭理他。   族长坐在正房里,一口又一口抽着旱烟,从三儿媳被抬回去开始,他便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夫和产婆出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三儿媳的命保住了,坏消息是那个七个月的胎儿终究没能活着生下来,胚胎已经成型,是一个看得出手脚的哥儿。   秋华年叹气,为一条未能来到世界上的生命惋惜。   换个想法,这个孩子不落在这样的父母和家庭手上受苦,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宝礼听见孩子没了,十分悲痛,听产婆说是个小哥儿,才又舒服了些。   三儿媳脱离了危险,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宝义可不管这个,他家云英的仇还没算清楚呢。   宝义像拎鸡崽子一样把躲起来的云哲抓住,扔进了正房。   “继续干正事,麻绳呢?给我把他吊起来。”   云哲哆嗦了两下,宝礼跑过来站在宝义打不到的地方护儿子,“杜老二,你能见好就收吗?我媳妇都这样了,你还要闹什么!”   “你媳妇又不是我推倒的,纯粹是你们自己造孽太多活该。云英的账没算清楚,你休想躲过去。”   眼看着两人又要撕吵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族长重重咳嗽了一声。   他低着头,在一片寂静中,长长叹了口气,“我是真的老了,老了,总笑别人家宅不宁,看看自己家,不也养出一堆畜生?”   “爹,你……”   族长挥手打断想劝解的宝仁,心灰意冷道,“别说了,分家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甚至没反应过来。   要知道族长可是最看重大家庭的,以前无论谁稍微提一句分家,都会惹得他大发雷霆。   族长默然不语。   他又能如何呢?事情闹到这一步,他喜欢男孩的偏心占了很大原因。再不分家,可真就要把亲兄弟变成世世代代的仇人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宝义最先反应过来,直接说道,“大哥是长子,是要奉养父亲的,按规矩,家里的宅子该给他,其余家产他也该多分。”   “家里这些年里里外外,都仰仗大哥大嫂照应,云成继续读书也要不小花费,我的意思是大哥分七成,爹,你看怎么样?”   听到这个分法,宝礼一下子瞪大眼睛。宝仁分走七成,剩下给他们分的就只有三成了。为了叫宝礼不好过,宝义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二弟,这事哪能……”宝仁不赞同自己拿那么多。   宝义摇头继续说道,“剩下的三成,两成归我,一成归三房,这是他们欠我们二房该给的。”   “杜宝义,你不要脸!”宝礼气的破口大骂。   只分一成和净身出户有什么区别?他还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个病秧子媳妇要养呢!   宝义寸步不让,不肯多给三房一分。   族长默然了一会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问自己的二儿子,“按这个方法分,你就不要再找云哲和三房的麻烦了。”   宝义抿着嘴,直到宝仁从后面推了他一下,才瓮声瓮气地说,“如果以后他们再惹到我头上来,别怪我更不客气。”   族长重重吸了口旱烟, “好,那就分家吧,老大家的,去库房把账本和银子都取来,在年前就把这事儿弄好,年后云成还要娶夫郎呢,别让新人进门就看到一堆破事。”   ……   分家的过程,秋华年没有旁观,是族长家闭起门来处理的。   第二天,三房就买了村里的一处闲置的草房搬了出来。   那草房原本住的人家搬去镇上了,他们家境不错,房子条件要比秋华年刚穿越来时住的好,但天寒地冻的,住惯了亮堂砖瓦房的三房还是吃了苦头。   秋华年后来听孟福月说,三房真的只分走了一成家产,银子买草房时已经花的差不多了,地分了一亩水地,三亩旱地,好好耕作,也就够一家五口人糊口的。   “其实公公还是不忍心,都在一个村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不会不帮忙的,现在这样是想让他们知道错了,好好改过。”孟福月把这些看得清楚。   “宝义一家还住在祖宅?”秋华年没听见他们搬出来的消息。   孟福月摇头说,“宝义好像在边境立了个什么功,有上司赏识他,让他参军,他打算年后就带着家小去边关安家,我公公不同意,这事正僵着呢。”   “参军,那不就成了军户了吗?”   按裕朝的户籍制度,军户一旦入了,是不能轻易脱离的,每户都必须有至少一人参军,父死子继,兄亡弟补,直到这家人再找不出一个符合条件的男丁。   “是啊,军户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这儿离边关不算太远,隔壁村镇也有几个军户,一旦打起仗来,人是一个接一个往外抓啊。”   “除非能向上做到正儿八经有品级的武官,否则都是去填人命的!” 第64章 除夕   裕朝的低阶武官是世袭制,只要没有犯下大错,百户以下,官职世袭,以上降一级袭职。   也就是说,普通军户是没有前程的,可一旦进入武官体系,哪怕只是最低等的小旗,也算给家里挣了官身,不可同日而语。   秋华年觉得宝义参军的事不简单,他不像是冲动的人。果然,三房的事一了,宝义便上门拜访了。   今日正好是腊八,秋华年把早就准备好的腊八粥材料找出来,一大早就开始熬粥了。   大米、小米、玉米、花生、干桂圆……五颜六色的谷物在翻滚的粥水中逐渐变得绵软,融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安心的碳水独有的香味。   宝义踏着一院五谷粥香进门,秋华年把他让到屋里坐。   “宝义叔,之前你们打死的那三头狼,狼皮我交给外面的猎户处理,刚送回来,你看是怎么个分法?”   宝义摆了摆手,“还分什么,要是没有云瑟,云英连命都没了,那狼皮你们留着做褥子吧。”   “如果有剩下的狼牙,你给我几颗,我给云英镶个链子戴。这孩子被吓到了,给他招招魂。”   狼肉和狼爪都被猎户作为报酬留下了,狼牙倒是挑最好的尖牙给了六颗,已经粗糙打磨过,秋华年找出来全给了宝义。   宝义把狼牙放进怀里收好,取出一封信来,“华哥儿,这是给云瑟的。”   秋华年带着宝义去了书房,杜云瑟拆开信后,略有惊讶。   秋华年看了眼,发现这封信居然是吴深写的。   “我们这些人到边关后,被分散在几个卫所里,我和几个同村的人被分在了靖山卫。”   “鞑子秋天没打劫到粮食,入冬后缺衣少食,进攻愈发狠了,每隔三五日就要来打一次,兵卒们补充不上,我们这些做杂活的徭役就要顶上。”   宝义回忆着那些在战场上的日子,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我身强体壮,又会打猎,使兵刃比其他人使的好,斩首了几个鞑子,立了点小功。”   “驻守靖山卫的吴小将军看重我,把我叫去问话,才发现我们当时在漳县杜家村见过一面,这次我回来,他让我给你们捎一封信。”   宝义说的轻描淡写,但秋华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从一个从没见过血的农家汉子,到斩首几人被吴深赏识的兵卒,中间跨越的哪可能简单。   “因为吴小将军的看重,我在边关过的还不错,这次朝廷开恩放一部分徭役回乡过年,我放心不下家里,求了上司早放我几日,再过几天,村里其他人也能陆续回来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一起看吴深的信。   度过最初的不适应期后,吴深在边关如鱼得水,屡屡立功,让原本还怀疑有其父未必有其子的边军心服口服。   之前几次立功,因为父亲获罪被流放的原因,吴深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和晋升,功劳越积越多,终于压不住了。   辽州总兵专门为吴深上了折子,请兵部有功论功,有过论过,吴深总算向上提了一级,成了试百户。   试百户是从六品,再往上就是迈入中阶武官行列的百户了。试百户是百户的试职而非下级,俸禄只有百户的一半,除此之外权职与百户无异,都是下辖两个总旗,一百号人。   吴深照例在信里开心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功绩和晋升,但字里行间明显成熟了一些。   他谢谢了秋华年准备的年礼,说毛衣很好穿,贴身穿着轻便又保暖,好几位同僚都和他打听是哪里来的。   他也给秋华年家准备了年礼,等过阵子闲了,委托万事镖局的人送过来。   秋华年看完信后问宝义,“吴深要推举宝义叔做小旗?”   宝义点头,“我的功劳差不多够一个小旗,吴小将军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从军去他麾下做小旗。”   小旗是裕朝军制中最低一级的武官,下辖十个人,吴深如今是试百户,有资格推举自己麾下的小旗。   哪怕只是最低一级,小旗也是从七品,武官没有文官值钱,那也是个官。   秋华年终于知道宝义为什么愿意入军户带着家小去边关了,在赏识自己的上司手下做事,还有从七品的官职,确实是个好去处。   “我本来打算回来就和家里说,出了云哲那个小畜生的事后,压了下来,否则这家恐怕没那么容易分。”宝义如今也有了心眼子。   “那家子恐怕现在还以为我只分了两份家产,和他们一样不好过呢,等回头知道我有小旗当,嘿!”   ……   过了两天,杜家村出去的徭役回来了,这次回来的有十个人,宝真断了一条胳膊的小儿子和云霆的弟弟云雷都在其中。   迎接回亲人的人家都喜气洋洋,没见到亲人的则黯然伤神,过了腊八就是年,新年的氛围在小村庄里弥漫。   族长家分家的细节是宝仁夫妻操办的,他们没有刻意为难宝礼,衣服、被褥和过冬吃的米粮都给他们带走了,但宝礼一家被分出去后,日子过得还是非常不顺。   原本隔三差五就有肉吃,现在肚子里没有半点油水;原本早上不用扫院,晚上不用烧炕,吃饭不用下厨,现在却处处都是活。   宝礼媳妇在炕上躺着养了几天,宝礼就忍不住了,赶她下炕干活,三个小儿子也各安排了活计,云哲肚子上的淤青没消,右手甚至无法伸直,也要每日背着筐去后山拾柴。   分了家后,二房和三房之间的最后一丝体面也没了,云哲心里记恨二房,也记恨帮着二房的秋华年家,在后山碰见拾柴的存兰和九九后,气急败坏地拦着她们,说了一大堆恶毒的狠话,还想把她们推下山,可惜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反而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   存兰和九九回家,把事情告诉了家里人,宝义当即怒了,秋华年和杜云瑟也阴云密布。   宝义直接找到宝礼家,当众把云哲抓出来绑在树上抽,闹得鸡飞狗跳。   杜云瑟给镇上开私塾的孙秀才写了信,言明云哲的恶劣,请孙秀才务必不要再收此子为学生,秋华年则沉着脸去拜访了族长。   秋华年离开后,族长长长叹气,原本因为宝礼和三个孙子每日来哭诉软了一些的心,重新硬了起来。   吴深的年礼也送到了,居然是一整张鹿皮、两张雪白的狐皮,还有一盒上好的鹿茸。   靖山卫附近多深山,出产皮子和药材,吴深在同年礼一起送来的短书中说,皮子和鹿茸都是他自己闲暇时猎来的,叫杜云瑟和秋华年安心收下,不用想值多少钱。   家里衣服不少,秋华年把皮子妥善保管了起来,等日后有需要再用。在古代皮子和丝绸一样都是硬通货,提前存一些总没错。   那夜群狼进村,秋华年先是担惊受怕,后又四处操心,到底是受了些风寒,这几天一直恹恹的。   杜云瑟不放心他,索性不去书房了,每日都在正房陪秋华年,给他念书听。   秋华年闲着无聊,把冷落了许久的马吊牌重新找出来,一家四口人正好凑一副牌搭子。   杜云瑟不爱牌戏,但秋华年想玩就会陪着,马上就要过年了,秋华年把孩子们的课业也大手一挥免了,好好给他们放了个年假。   宝义要当小旗了的消息最终没瞒住,因为王县令派衙役送来了贺礼,还邀请宝义一家去县城赴宴。   王县令消息灵通,早就知道宝义在边关立功受到赏识之事了,等靖山卫正式发来给杜宝义转为军户的文书后,立即送来提前准备好的贺礼。   漳县出个本土的武官不容易,杜宝义今年三十有三,正当壮年,前途光明,王县令自然愿意交好。   听送礼的衙役说完因由,族长又喜又悲。   喜的是二儿子有了官身,能跳出杜家村的地界走向广阔天地;悲的是这么大的事情宝义硬生生瞒着,连他这个亲爹都没告诉,可见隔阂之深。   宝礼一家原本还有一个“杜宝义要去当军户,日子更不好过”的念头做心理安慰,随着送礼的衙役的到来,最后的防线彻底崩溃。   叶桃红才懒得管那些酸话,县令送的贺礼除了银子和布料,还有一些卤制的熟食和点心果子,叶桃红收拾了一下,给村里关系好的人家分了,让大家都沾一沾喜气。   小儿子胳膊断了的宝真家,叶桃红特意多分了一些,至于宝礼家,叶桃红连去都没去,一口果子都不给。   叶桃红和存兰、云英换上最好的衣服,与宝义一起去县城赴宴,叶桃红心里没底,去之前来找秋华年,想取取经。   秋华年告诉她,王县令虽然喜欢诗文,但不是酸腐之人,这次宴席是王县令专门为宝义办的,不会为难宝义的家眷,叫她只管放心去。   存兰那边,有九九忙前忙后地叮嘱,九九还把自己的首饰借给了存兰,生怕存兰吃一点亏。   上午时候,王县令派马车来接宝义一家,直到深夜才送回来,宝义喝了些酒,在门口放声大笑,眼睛扫过不远处偷看的云哲,吓得云哲撒腿就跑,摔了个狗啃泥。   叶桃红也小小尝了一点酒,双颊红扑扑的,眼睛无比明亮,都忘了管着宝义让他别吵着人。   那可是漳县的父母官,那可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家眷们,今日居然全都好声好气和她说话,变着方的夸她,换成前两天,谁敢想来!   第二日,存兰来找九九还首饰,给九九讲了宴席上的见闻,存兰离开后,九九若有所思地找上秋华年。   秋华年正在桌案上随笔涂画,打算画个小画册玩。他放下手中的毛笔问九九,“存兰在宴席上遇到什么有趣事了?”   秋华年喜欢听故事,喜欢热闹,这点家里人都发现了,春生和九九时常会给他讲他们自己觉得有意思的见闻。   九九端端正正坐下,与迟清荷相处久了,加上诗书与琴艺的薰陶,九九的一举一动越来越文雅风秀,换身衣服,完全可以看成官家小姐。   “因为宝义叔带了家眷,王县令让作陪的人也都带了家眷,小辈们特意选了和存兰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和哥儿。”   “存兰说,那些孩子想和她玩,但根本玩不到一起去,存兰不会他们的游戏,他们也不清楚村里的玩法。”   “最后没办法,只能聊天,有几个孩子有些傲气,故意说些文邹邹的东西,但存兰也是与我们一起读了几个月书的,一下子就听懂了,当场讽刺了回去。”   九九学了一些具体的对话,听得秋华年直乐,之前没觉得,现在看来存兰是有些牙尖嘴利在身上的,而且她怼人都是直来直去,有理有据的,天克那些喜欢阴阳怪气的人。   九九说完这些有意思的,讲了另一件事。   “对了华哥哥,存兰说她在宴席上看见了玉钏。”   “庄婶子的外孙女玉钏?”   紫蓉带着两个孩子被卫德兴接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一直没有送东西给庄寡妇。庄寡妇现在逢人就躲,白天几乎不出门,只有饭点厨房里冒出的白烟证明她还好好活着。   紫蓉当时买的米面粮油还剩着,秋华年知道庄寡妇活得下去,没有管她。   他虽然善良,但也不是没脾气的老好人,事已至此,该断的情分早就断了。   “存兰说,玉钏是跟着卫德兴来的,卫德兴介绍玉钏是自己的女儿,除了玉钏外谁都没带。”   “玉钏的衣着打扮和席上同龄人都不一样,还涂了胭脂水粉,如果存兰不提前知道她的年纪,估计会以为她已经十四了。”   “华哥哥,紫蓉是不是跟了卫德兴……做妾去了?”   秋华年点头,“紫蓉年轻貌美,又忍受不了贫苦生活,对她来说,给卫德兴做妾不是什么拉不下脸的事。”   至于玉钏……   秋华年想到了几个月前撷芳园里,被卫德兴当作礼物毫无尊严地送出去,被他撞见放跑了的卫栎。   卫栎失踪,卫德兴一定十分恼火,准备多年的利用孩子攀龙附凤的计划中途流产,他肯定不甘心放弃。   这时候,紫蓉带着长相是个小美人胚子的玉钏来了。   卫德兴对亲生的卫栎尚且那样,对玉钏一定更不会留手。   现在对玉钏的抬举和偏爱,不过是为了到时候好加价罢了。   九九皱着隽细的眉毛,思索着问,“华哥哥,卫德兴对玉钏像亲女儿一样,可我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劲?”   “你说一说?”秋华年引导九九思考。   “世上常见继母,少有继父,但人之常情想来是一样的,不是自己亲生的,又没相处过,哪可能那么喜爱?就算爱屋及乌,紫蓉和卫德兴之间的感情也不见深厚。”   九九启蒙快有一年了,在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合力教导下,思辨能力越来越强。   秋华年点头认可,“所以卫德兴必是有利可图,才会表现的如此喜爱玉钏。”   “有利可图……”   九九喃喃自语,“华哥哥,我能生在咱们家,做你和兄长的妹妹真是太好了。”   秋华年忍俊不禁,点了点她的鼻尖,“今天是怎么了,我们九九居然撒娇了?”   九九闹了个大红脸,“华哥哥!”   她刚外露了一点真情,就被秋华年打断了,鼓着腮帮子气汹汹地用眼神谴责。   秋华年抓了几粒爆米花哄她,“好了好了,马上就除夕了,小姑娘可不能乱鼓嘴,不然脸就不好看了。”   九九听了,一下子端正了表情,接着反应过来这话毫无逻辑,分明是华哥哥又在逗她。   九九想找杜云瑟拉偏架,秋华年挑了下眉,杜云瑟便转过头去继续帮秋华年研墨,一脸正经,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   九九跺了下脚,忍不住噗哧笑起来。   ……   几天时间在对新年的期待中飞快溜过,转眼就到了除夕。   秋华年明明记得要早些起来,可还是睡过了头,冬日外面冷屋里热,日头又少,很容易让人懒散惰怠。   反正都这个点了,他醒了也不着急起床,在柔软棉花填充的褥子上懒洋洋伸了个腰,把新换的绘着吉祥图案的窗纸、干净整洁的砖铺地面、烧着柴火的温暖炉子和所有充满生活气息的陈设,一一看了一遍。   秋华年又翻了个滚,生出一种充实的满足感,这才叫生活啊。   窗外传来春生刻意压着的惊呼,像是有人送来了什么东西,秋华年回神起身穿衣出门,在细雪中看见了宝义和存兰姐弟。   原来吴深通过书信知道了一些宝义家里的情况,提前给宝义支了一个月的俸禄,托万事镖局送来。   小旗月俸是十二两,足够过一个宽宽裕裕的年了,宝义在生死线上搏杀数月,无比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日子,问存兰和云英过年想要什么。   两个孩子都想要玩炮仗,宝义没有小气,直接起了个大早去镇上买了五钱银子的炮仗,让他们玩个够,给秋华年家也送了一些。   九九对炮仗还好,春生可是高兴坏了。云英年纪太小,只能在旁边看别人放炮仗,春生就自告奋勇充当这个角色。   秋华年叮嘱他小心别炸着手,笑看几个孩子在院里放炮仗。   有拿线香点炮的,有跑远捂耳朵回头看的,有假装不在意的,还有一叠声指挥的,全都穿着鲜艳颜色的新衣服,在雪景中无比醒目。   大红的炮仗一个接一个炸裂,汇聚成热闹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一如秋华年遥远记忆里小时候在农村过年时的感觉。   秋华年找出裁好的红纸和铜钱,一个里面包两枚,折成漂亮的元宝形状,给存兰和云英压岁。   这两个孩子最先上门,也最早拿到秋华年的压岁钱。   存兰把云英拉过来,认认真真给秋华年和杜云瑟拜年说吉祥话,存兰算是杜云瑟的学生,杜云瑟单独给了她一副笔墨,叮嘱她到了边关也别落下读书。   靖山卫还等着宝义回去,年一过他们一家就要走了,下次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能不能见到面。   存兰和九九都是第一次面对与好友的离别,这几日每次想到这个,两个孩子都恹恹的。   秋华年没有刻意去疏导九九,他相信九九可以走出来,这是成长必须经历的阵痛。   年夜饭的食材早就准备好了,东北冬日的室外是天然的大冰箱,食物包起来随便往外面一放,不到半日就冻得硬梆梆的,根本不可能坏。   秋华年把年夜饭的活分了几日做,肘子、鸡、鸭、肉丸子这些硬菜都已经提前做好了,只需拿进室内消冻,重新蒸一遍或者炸一遍。   除夕秋华年只新做了一道年夜饭必不可少的鱼,是家里人最爱吃的酸辣可口的酸菜鱼。   这几天鱼卖得特别好,胡秋燕家把鱼塘上的厚冰砸开,捞出里面储存着的冬鱼卖了,大赚了一笔。   年夜饭桌上,荤素加起来九菜一汤,象征着十全十美,每道菜的量都不多,免得吃不完浪费。   秋华年和杜云瑟给祖先上了香,带着九九和春生磕了头,关起门来洗手吃饭。   秋华年早就买好了一壶除夕夜喝的甜酒,杜云瑟允许他多喝了几杯,很快,秋华年就倚着杜云瑟开始说胡话了。   两个孩子收拾了碗筷,待不住要去院里放炮仗,杜云瑟叫他们穿好衣服小心些,自己在屋里陪秋华年。   杜云瑟给炉子添上柴火,转过身来,秋华年已经半醉半醒地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红润姣好的唇瓣微微张合,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杜云瑟无奈地过去,试图将他抱到炕上,秋华年环着杜云瑟的肩膀,呆呆看了一会儿杜云瑟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小龙男,真好看呀……”   杜云瑟不解其意,秋华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免得不小心把人摔了。   他一边把秋华年放在炕上,一边低头问他,“华哥儿在说什么?”   秋华年仰头看他,没有将杜云瑟肩头的手放下来,“说你是小龙男。”   龙在古代可是有专门代指的,这话也就只有两人关起门来敢说了。杜云瑟知道秋华年的“小龙男”绝不是那个意思,半好奇半纵容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秋华年大胆地摸了摸杜云瑟的脸,坦坦荡荡地说,“因为帅!”   “好看!有气质!不食人间烟火!像仙子一样!”   “……”   杜云瑟低声笑了起来,他平日总是深沉内敛的模样,今夜是真的高兴,笑声里带着畅意。   杜家村这丰收富足的一年已经临近尾声,在丰年的最后一夜,他们相拥在一起,有数不清的过去与说不完的未来。   杜云瑟低头深深吻住了秋华年水润的唇瓣,秋华年眨了眨眼,搂着脖子仰头反咬他,没什么力气,痒痒的像是在撒娇。   窗外细雪又开始飘落,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春生放炮仗放疯了,九九在教育他,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吵吵嚷嚷,秋华年已经听不清具体内容。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秋华年大脑开始缺氧,无意识地推着杜云瑟的胸膛,杜云瑟才放开了他。   秋华年小声喘着气,半天后轻轻打了杜云瑟一下,“杜云瑟,你、你伸舌头!”   他的舌根又软又麻,稍一回想,便脸红心跳。   杜云瑟笑了笑,把他抱得更紧了。   “华哥儿,春风拂衣又一年。”   欲邀明月共霜雪,春风拂衣又一年。   【第一卷·丰年村话(完)】 第65章 府城   元化二十二年的头几天,秋华年家就没断过来客。   按辽州这边的风俗,大年初一是亲人们互相拜年的日子,大年初二家眷回娘家,大年初三则轮到亲朋好友走门串访。   秋华年没有娘家可回,第一天称了一些瓜果和白糖,还有自己做的爆米花,去杜家村的交好的长辈家拜了年。   第二天和第三天都待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拜访。   不知是谁传出去,秋华年给压岁钱给的很大方,村里许多孩子自发结伴来拜年。   稚语童声一个学着一个的样子说吉祥话,很是可爱。   反正一个红包也就两个铜板,秋华年给每个孩子都包了,全当是大过年的,给家里添些热闹。   九九和春生自然也有红包,而且大的多,秋华年给他们每人都包了二钱银子。   九九不放心春生拿这么多钱,当即就给他收走了,让春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秋华年想起现代经典的“压岁钱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再给你”,忍不住笑了。   宝义急着回靖山卫上任,年后没几天就要走,为了赶上见证云成的婚事,族长家和孟家商量了一番,决定提前十几日成亲。   新的吉日选在正月初五,婚事已经准备了一个冬日,各项事物全是齐的,提早一点也没有手忙脚乱。   元化二十二年正月初五,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难得是一个不下雪的晴天。   天微微亮,云成便骑着借来的高马,穿着大红的绸衣,背后跟着一整支吹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前往清福镇迎亲。   少年人的身姿在马背上挺拔如松。   秋华年作为媒人,也在迎亲的队伍里,队伍里除了簇新的花轿,还有两辆结着红缎花的骡车,用来接娘家人。   秋华年和杜云瑟都坐在骡车上,跟着队伍,在鼓乐声中不急不缓的前进。   到了镇上,孟家人也早就准备好了,孟家大门敞开,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贴着大红喜字。   远远听见迎亲的队伍来了,孟武栋点燃门口的鞭炮,足足八十八响鞭炮在清晨的空气中炸开,惊的孟家人全部手忙脚乱起来。   孟圆菱待在自己房里,早就换好了布满精致刺绣的嫁衣,手里拿着盖头,娘和嫂子在旁边陪他。   “来了吗?是不是来了?”   “哎哟,你别急!今天肯定稳稳当当把你嫁出去。”孟圆菱的娘瞪他。   “娘,你叫我别急,你把我手都抓疼了。”   “……紫草啊,你出去看看,迎亲的是不是进门了。”   孟圆菱的大嫂孙紫草应声出去,正看见杜家迎亲的一群人打大门进来。   孟家的院子没有那么大,花轿和乐队都留在门外,只有云成和亲戚们进来了。   秋华年作为媒人和孟圆菱的好友,先去房里看孟圆菱。   他打开一点门,从门缝里溜了进去,不叫外面人看见新夫郎的样子。   孟圆菱看见秋华年,眼睛一下子亮了,“华哥儿!你们终于来啦!”   孟圆菱的娘在旁边咳了两声,孟圆菱赶紧闭嘴,秋华年忍不住笑了。   “别人出嫁都哭哭啼啼的,怎么只有你这么高兴?”   “我就嫁去杜家村,想回来随时能回来,为什么要哭?”   孟圆菱的娘点了点自家小哥儿的额头,“就属你命好。”   是啊,在古代许多女子和哥儿一旦嫁人,一辈子都回不了几次娘家,独自去陌生的地方生活,其中的困难和苦闷可想而知。   而孟圆菱不但嫁的近,还嫁回了自己堂姑家,丈夫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弟,怎么不算是命好呢?   秋华年能进来,云成想进来却得费一番功夫,之前他是孟家的外甥,今日却是孟家的儿婿,想娶走他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哥儿,可没那么容易。   孟家人在屋外设计了好几道关卡,阻拦云成进门。   云成这边也带了人,都是杜家村的同辈,有帮忙喝酒的,有帮忙拦人的,务必保证新郎倌能接到新夫郎。   孟圆菱听着外面的动静,每隔几秒就忍不住想出去帮忙,都被他娘给强行镇压了。   最后一关,云成已经到了门口,该由秋华年出面了。   “华哥儿,你别太为难他。”开门之前,孟圆菱在后面说。   孟圆菱的娘拿过他手中的盖头,直接盖在了他头上,堵住了其他话。   秋华年打开门,站在门口,阻挡着云成看向屋里的视线。   云成拱手行礼,“华年阿嫂。”   秋华年点了点头,“菱哥儿刚刚嘱咐我,叫我不要太为难你。”   云成愣了一下,旋即白净的脸霎得红了。   秋华年笑道,“这样吧,你是个读书人,我们文雅一点,你做一首催妆诗,做得好我就放你进去,如何?”   与杜云瑟不同,云成在诗词一道上实在不开窍,应试的时候,只能规规矩矩凑出一首对韵的律诗,没有半分诗情。   让云成当场做诗,实在是为难他了。   但这事也不好让别人替代,总不能迎亲时候念给自己夫郎的诗,是别人写的吧。   秋华年抱着胳膊,站在门内,笑意盈盈的等云成作诗。   云成简直比去府城应试时还要紧张,认真思考了许久,才勉强做出一首符合情景的七言绝句。   大约是有感而发的缘故,比起他平时练习时所做的诗,强出了百倍。   杜云瑟配合着秋华年点评,“此诗当为你所做之最佳。”   云成的脸更红了,秋华年笑着让开门,“快进去背菱哥儿出来吧,别误了吉时。”   云成进门,局促地站在穿着嫁衣、盖着盖头坐在炕上的新夫郎面前。   虽然盖头把脸遮的严严实实,但云成可以想象到,自家菱哥儿今日有多么好看。   “菱哥儿,我来接你了。”   “嗯。”孟圆菱在盖头后矜持地嗯了一声,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绕来绕去。   孟圆菱的大嫂和娘扶起他,把他放到了云成背上。   云成虽然还是少年,但出生农家,从没落下过农活,力气很大,轻轻松松就把孟圆菱稳稳背了起来。   门外的乐队开始吹锣打鼓,云成背着孟圆菱一步一步往外走。   出大门时,孟武栋拦了一下,“我弟弟就交给你了,你要对他好一辈子,要是以后让我知道你对不起他,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云成腾不出手,只能认真点头道,“二哥放心,我一定把菱哥儿看得比我的命还重。”   盖头下的孟圆菱鼻子一酸,想和自己二哥说些什么,孟武栋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轿吧,别误了吉时。”   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又回到了杜家村,族长家门口放了数不清响的鞭炮。   院子里和园子里都摆满了桌子,除了本村的人,还有许多其他村子、镇子,甚至县城的人过来观礼。   族长这些年的故交,宝仁夫妇的亲朋,还有云成自己在县学的同窗好友们都来了。   孟圆菱被扶下花轿,踩过地上的马鞍,跨过火盆,又被云成背起来,送入了布置好的新房。   到了吉时,一对新人来到正房,上首坐着族长和宝仁、孟福月夫妻,屋子里围满了乌泱泱的人,外头还有站不下的挤着。   拜天地的时候,两家的长辈们都十分动容,改口叫起了亲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夫对拜,送入洞房。   礼成之后,外面的宴席便开了起来,孟圆菱在新房里等着,云成出来敬酒。   云成没有亲兄弟,但作为族长家的长孙,父母又在村里人缘很好,自然有一堆同辈的村里人帮他挡酒。   族长家给了很厚的彩礼,孟家也没有吝啬嫁妆,从被褥到衣服到新打的家具,再到各种全新的生活用具,足足有四抬,还有十两银子,三亩杜家村附近的水地,给孟圆菱长足了脸面。   按照裕朝法律规定,陪嫁嫁妆是独属于女子或者哥儿的,婆家无权处理,是他们立身的根本。   孟圆菱的嫁妆抬出来,不知有多少人暗自羡慕。   宴席摆到了晚上,礼金一共收了五两银子,也全部交给云成小两口了。   随着观礼的人陆续离开散去,族长家院里只剩下最亲近的一些人,婚礼也接近了尾声。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云成的脸色越来越不自在,走起路来都同手同脚。   叶桃红在旁边打趣他,“我看云成这么紧张,要不今晚就去别处歇着吧?”   云成赶紧摇头,反应过来后脸色涨红,往日少年老成的模样,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孟圆菱一直待在喜房里,云成中途偷偷给他送了吃的,叮嘱他累了就躺一会儿,别委屈自己。   孟圆菱吃了点心,在炕上美美打了个盹,这会儿醒来神清气爽,听着外面的动静,也脸色通红。   按照习俗,新婚夜需要一位儿女双全的长辈铺床,叶桃红自然是最合适的。   她进入喜房,把炕上簇新的褥子和被子铺开,撒上花生和大枣,嘴里念叨着“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   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把两个小两口安顿好后,温暖的布满大红色的喜房门关上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与剩下的人一起往外走,今夜接下来的时间,都属于新人彼此。   秋华年走在路上,深深伸了个懒腰。   “我第一次见菱哥儿和云成,就在族长家园子里,当时菱哥儿拉着我说话,云成牵着骡子帮我磨玉米和高粱。”   “那时候云成还管菱哥儿叫菱表哥,菱哥儿和我说杜云镜一家干的坏事,云成提醒他声音大了……现在回过头看,他们两人,早就暗生情愫却不自知了。”   那时候也是秋华年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云成和孟圆菱,是他最早认识的有善意的那批人。   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秋华年心里开心又欣慰。   ……   云成成亲第二日,宝义一家就要启程了,边关战事紧张,这已经是拖到了极限。   回乡过年的徭役们也要返程,杜家村里又是一阵离别气氛,冲淡了浓郁的年味。   宝义给宝真家小儿子云空求了情,这次返程,断了胳膊的他就不用去了,宝真专门来谢宝义,宝义把他扶着坐下。   “老哥哥,都是一个村子的,讲究这些做什么。云空左胳膊没了,但也还能干活,我和我大哥商量过了,之后有什么活先想着雇他,肯定会让他有口饭吃!”   宝义是杜家村出去服徭役的人里年纪和辈份最大的,云空与他一起出去左胳膊断了,宝义一直心里不是滋味。   这件事传出去后,村里原本那些觉得宝义当了军官,就心狠忘本了的声音很快听不到了。   族长私下对长子宝仁感叹,“老二是真的成了,但老三……唉!”   分家之后,族长开始把更多的事情交给宝仁处理,颇有一种马上就要颐养天年,当甩手掌柜的意思。   宝礼依旧时常带着三个儿子来哭诉,族长却渐渐不大爱见他们了。   宝义一家和其他徭役出发那天,依旧是全村人到村口送别,九九和存兰都哭红了眼睛,互相送了礼物,千叮万嘱一定要经常通信。   杜云瑟将要带给吴深的信交给宝义,宝义妥善收好,冲他们挥了挥手。   “云瑟,华哥儿,你们一家这么多日子的照顾和恩情,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在靖山卫等着云瑟金榜题名的好消息!”   “宝义叔,战场刀剑无眼,务必当心,我们也等你立功升职的喜报。”   宝义哈哈大笑,坐上骡车,带着家小离开了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庄。   一行人绝尘而去,渐渐消失在荒凉的冬日田野尽头。   ……   光阴不等人,没有太多时间为离别伤感,秋华年一家也要准备离开杜家村去府城了。   清风书院的入院考试在正月十六,要想赶上,他们得抓紧出发。   孟圆菱和云成新婚几日后来秋华年家拜访,聊起一个打算。   “你们也打算去府城,去清风书院读书?”   孟圆菱点头,“爷爷说云成既然要走科举之路,不如就去能去的最好的学府,免得耽误光阴。”   原本族长是不舍得放云成这个长孙远行的,去县学已经是极限了。   但最近的分家之事和对三个儿子的重新认识,改变了老爷子顽固的想法。   与其用大家庭把小辈们拴在一起,最后闹得一地鸡毛,不如尽早让他们各奔前程。   云成已经成亲,是个大人了,小夫夫一起去府城,还有杜云瑟和秋华年在,家里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杜云瑟点头,“清风书院分为甲乙丙三班,你如今是童生,以你的学问,应当可以考入丙字班,努力一二年,进入乙字班,考上秀才不难。”   秋华年叮嘱,“决定去的话,要赶快收拾了,到了府城还得安顿,这一两日就得走。”   孟圆菱连连点头,“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   真到了要远行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早已积攒了不知多少东西。   考虑到路途遥远,而且府城已经有了现成的住处,秋华年打算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余都不带。   能卖的卖,能长久保存的锁进柜里,能送人的送人。   秋华年一家人离开后,云康就要去镇上孙秀才开的私塾读书了。他长大了一岁,学业上跟着杜云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胡秋燕见儿子有些天赋,打算供他好好读书。   胡秋燕和秋华年原价买下了那头健壮的青花大骡子,方便用骡车接送云康上下学,她家种棉花赚了一笔,卖鱼的进账也不少,掏出七两银子不难。   家里的三亩地,秋华年斟酌后,委托给了云霆和夏星小夫夫两个。   云霆家儿子多地少,地里的粮食不够一家人吃,只能到处做工糊口。与其这样时有时无的做工,不如稳定承包下秋华年家的土地。   秋华年让云霆种一亩棉花,两亩水稻,由秋华年提供种子和肥料钱,秋天收成之后,秋华年分七成,云霆分三成。   这个分成比一般的佃户都高,佃户还要自费种子和肥料。上等水田收成不少,三成够小两口一年的嚼用了,云霆和夏星千恩万谢,保证一定会照顾好田地,秋收后给他们把粮食送到府城。   新一些的被褥、枕头和茶具、摆件,秋华年全都打包打算带到府城去,旧的放进柜里,从内到外锁上门,在他们回来之前,正院的门不会再打开了。   后院的钥匙,秋华年给了魏榴花一把,后院的骡子已经卖了,菜地也不会种了,主要是那棵大梨树结果后需要打理,那么多果子,不能白白浪费了。   前院新栽的桃树距离结果子还要长个几年,让它自然花开花落就行。   最后鸡圈里还有四只下蛋的母鸡没有处理,加起来也值半两银子了。   九九跟着秋华年一样一样归整东西,看着咯咯叫的母鸡们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开口。   “华哥哥,我们要不给庄婶子两只鸡吧。”   秋华年看过来,九九定了定神说,“我知道她做了不好的事,但她曾经也照顾过我和春生,我们这一走,估计再也没机会见面了,她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就给她两只鸡,让她稍微好过一点。”   秋华年笑了笑,“好,那你抓两只送过去吧。”   不过度的善良是可贵的品质,秋华年希望九九能保持下去。   九九松了口气,抓起两只鸡塞进细口柳筐里,拎起来走到庄寡妇家门前。   庄寡妇已经许久不和村里人来往了,九九敲了半天门,她才小心翼翼开了点门缝。   九九看见她头发更加斑驳,脸色似乎又苍老了十岁,眼神中带着胆怯与微不可查的期颐,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们要走了,这两只母鸡婶子你养着吧。”   九九放下柳筐走了,别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庄寡妇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柳筐里的鸡扑棱了一下,才惊觉回神。   她低头把柳筐拎进门,门前干涸崎岖的土地上,落下几滴水印,很快风干。   剩下两只鸡,秋华年宰成了肉,和其他不方便带走的吃食一起做了几桌席面,邀请相熟的人聚了一聚,权当是告别。   大家知道他们要走了,都送了礼物,其中数宋举人家送的最重,直接送了一辆马车,马在驽马里算上乘的,估摸着要三十两,马车用了上好的木料,打的很结实宽敞。   “你我是同县出身的读书人,我虚长年岁和资历,应当帮扶于你。我知道你前途不可限量,日后飞黄腾达,我有需要找你时你也别忘了就好。”   杜云瑟郑重应下,这一年里,他与宋举人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忘年交情谊。   宋举人当初没有考上进士,直接补官了,他的学问虽然不是顶尖的,但担任了二十多年的县令,对基层庶务的了解,正好弥补了杜云瑟因为年轻缺失的经验。   迟清荷单独给九九准备了一套首饰,宋太太也添了一两件,还叮嘱她别落下弹琴。迟清荷舍不得九九,九九请她闲暇时去府城玩,迟清荷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出发那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早上六七点,天就有亮光了,可以想见白天的阳光有多么好。   秋华年一家四口乘坐宋举人送的大马车,又从县里雇了一辆马车拉行李,云成和孟圆菱小夫夫也雇了一辆马车。   宝仁夫妻就这一个儿子,云成这次出门,是带了一些家底的,加上孟圆菱的嫁妆,不愁在府城活不下去。   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打包好的行李一件件抬上了马车,临走之时,庄寡妇家的院门突然开了条缝。   “……我烙了点鸡蛋饼,你们路上吃吧。”庄寡妇局促地把饼子递给九九,不知该说什么,逃也似的跑回了院子。   来帮忙的人面面相觑。   “华哥哥?”   “带着路上饿了吃吧。”   孟福月暗自点了点头,心想回头还是该偶尔探望一下庄寡妇,都是一个村子的,一大把年纪了别出了事。   宝仁八成是下一任族长,孟福月也在学着帮助他管理村子。   因为秋华年身体不好,每日还要喝药,他给车夫多付了一些钱,让他们走慢一点,每日多留些时间投店休息。   就这样不急不缓走了四五日,正月十二这天,秋华年和孟圆菱两家人终于到了府城。   车夫多收了钱,直接将他们拉到了祝经诚送的宅子门口。   这里虽然不是襄平府中心地带,但因为靠近清风书院所在的岫岩山,有许多学子和士人来往居住,房屋修建的整齐漂亮,街道也很繁华。   秋华年早就写信给祝经诚,说了自己一行人大概到达的时间,三辆马车刚停在门口,就有祝府的下人迎了上来,怕秋华年不认识,为首的人是之前带着织工去杜家村学过毛线织法的方财。   方财看见秋华年和杜云瑟下车,上前笑到,“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辛苦了,这处宅子我家大公子已经叫人打扫过几遍了,前几日听说你们要来,又重新添置了一些东西,一应用度都是齐的,只需入住即可。”   方财又看向其他人,“这两位就是小姐和小公子吧?真是钟灵毓秀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杜案首的弟妹!”   春生不适应被这么夸,下意识想挠头,九九不动声色拉住了他。   方财又看向云成和孟圆菱, “这就是信中说的杜案首的族弟和他夫郎了吧?嗳哟,这么年轻就来清风书院念书,杜案首家真是人才辈出,叫人好生羡慕。”   孟圆菱不太自在,朝秋华年投去求救的目光,秋华年笑了笑,打断了方财的恭维,“你家大公子呢?许久未见,我们该当面道谢。”   方财赔罪道,“大公子本该亲自来的,可今早生意上突然出了些事,着急走了。不过大公子走前和我千叮万嘱,让我好好招待贵客们,还叫我家大少夫人代替他来迎接诸位。”   大少夫人?   秋华年知道祝经诚已经成亲几年了,但几乎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伴侣,因此对对方一无所知。   他正欲细问,最早跑进宅子传话的小厮跑了出来,把宅子的大门推开,门里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哥儿。   大冷天气,他披着一件火红狐狸毛的斗篷,内里却穿着素净一色的衣服,细看布满提花暗纹,十分华贵。嘴唇轻薄,眉眼冷淡,带着一股悠远的书香之气,像古画里独立寒潭的野鹤。   方财看见他,赶紧迎上去打稽首,“大少夫人。”   那位哥儿只垂了下眼睑,便看向秋华年几人,抬臂施礼道,“几位,久仰了。”   “你们叫我苏信白便好,宅子我已经全部看过了,请几位与我一同进去,由我讲解吧。” 第66章 狮子猫   秋华年与杜云瑟对视一眼,点头道,“有劳苏公子了。”   方财很有眼力见的让带来的丫鬟小厮们搬卸行李,秋华年一行人则随苏信白迈入宅邸大门。   这座宅子十分小巧,构建却非常精致,大门是屋宇式的,也就是一座单独的房屋,既是门也是屋子,方便避雨也方便迎客。   进到门屋里,中间大门通道有两丈宽,两边是糊着淡青色薄纱的隔扇,透光但遮掩了隐私,隔出空间来。   苏信白的声音清冷薄寡,“此宅为原主人在清风书院就读时修建,六年前,原主人考中进士,欲前往任地置宅,出售此处筹集资金,被大公子买下,之后一直未曾住人。”   “外院的东西隔间,一处是书房,一处是会客的外堂,已经按原本的用处收拾过了。”   丫鬟打开隔扇门,秋华年看清东西隔间的全貌,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两边的隔间都是完全打通的,各有一间现代教室大小,尽头还拐了个弯,呈L型。修建房屋的工匠非常有水平,哪怕没有朝南的大窗,屋子里的采光也很充足。   东隔间里摆着一人高的一对大瓷瓶,一水木香樟木的雕花家具,桌上供着通草花卉,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是会客的地方。   西隔间紧着墙壁的尺寸打了一溜的多宝阁,有的上面已经放了书籍或者雅致的摆件,有的空了出来,等待新主人摆放东西,书桌书案一应齐全,只需搬进来就能读书了。   苏信白的话不多,只在必要处做一二解释,留出充足的空间让他们自己细看。   走出屋宇式大门,就是第一进院子,院子是用小石子和青砖铺的,勾勒着吉祥花纹,西边一间小房是厨房,对应的东边没有盖房子,而是扎了一架秋千,旁边还种了一树蔷薇花,冬天蔷薇花杆灰扑扑的,但可以想象春天开花时多么好看。   迈入后面的垂花门,则到了二进院子,正上方是面阔五间的正房,但现在已经隔开了,中间三间还打通着,东西两边各隔出了一间小花厅。   苏信白解释,“原主建宅时已是举人,正房盖了五间,商贾用五间房违制,因而大公子在正房两边建了墙。”   不得不说,祝经诚是很有审美的,他没有单纯只隔开房子,而是把两边花厅的南墙拆了,换成了糊纱的斑竹格栅,减少逼仄感,上面有一体的可以推开的大窗,看起来非常漂亮。   二进院子总体是长方形的,东西两侧各有两座厢房,一共四座,都是三间的大小,院子铺着青石砖,中间有一个不小的花圃。   房屋前后种了青竹、桂树和紫藤花,院子西南角有一口井,一座小柴房。   襄平府比漳县更偏南,一些漳县长不了的花卉绿植,在这边都能见到。   秋华年发现,苏信白说到商贾无法用五间面阔的房子时,方财和一众祝家下人的脸色有些古怪。   苏信白自己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便走向了别处。   正房后面有一排后罩房,穿过正房花厅两侧的门厅就能到了,可以做库房,供下人居住。   后面墙上开了一扇能供马车通行的小门,侧面建了马厩,秋华年家的马车已经被祝家下人牵进来放好了。   整座宅子虽然小巧玲珑,两进加起来也有二十几间大小的屋子,原宅主是带着家小和两房下人一起住的,换成秋华年一家,能空出来一半。   苏信白带着一行人看完宅子后,便不说话了。   祝府的下人们已经把行李全搬了进来,方财上前问秋华年和杜云瑟怎么安排房间。   秋华年看向孟圆菱小夫夫,“菱哥儿,你们就别到外面找住处了,直接跟我们一起住吧。”   “这、太麻烦你们了吧。”   孟圆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漳县,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房子。   他原以为华哥儿家在杜家村的新宅子已经够气派了,与眼前的宅邸一比,依旧相形见绌。孟圆菱站在宅子里,看着祝府的下人们训练有素地搬运行李,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云瑟和云成去清风书院读书后,每逢休沐才能回来,你一个人住在外面,谁能放心?这座宅子这么大,你就陪我住下吧,无聊的时候还能说话消遣。”   云成确实不放心让孟圆菱一个人,两人谢过后答应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自然住在正房,东边的两座厢房,九九和春生一人一座,西边的两座里分给云成和孟圆菱一座,还有一座暂且空着,日后来客人了住。   分配好房间后,下人们便分门别类的把行李送到对应的屋子。   苏信白见收拾的差不多了,指了一位厨娘留下。   “你们舟车劳顿,我先不打扰了,日后大公子回来,再让他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这个厨娘你们先用着,有什么短缺,只管让她来祝府拿。”   秋华年没想到,苏信白会留一个厨娘。   应该是看他们人不多,全是年纪小的,身体不好的,初来乍到,怕他们不适应。   苏信白看起来冷冰冰的,做事却非常细致,谈吐优雅高贵,气质融进了骨子里,不会让人感到骄傲和冒犯。   苏信白离开后,厨娘上前问他们,“还有一个时辰该用晚膳了,公子们想吃什么?”   厨娘名唤孙巧,祝府的人一般都叫她巧婆子,今年四十多岁,一家子人都是祝府认的“干亲”,也就是商贾使用奴婢的另一种说辞。   儿子在外头铺子里做事,女儿是苏信白房里的丫鬟,丈夫是祝府管花树修剪的,自己之前在祝府的大厨房做帮工。   这种人是祝家的核心下人,一大家子的生计都在祝家手里,不怕有什么小心思,苏信白让秋华年放心用。   秋华年说,“搬进来第一天,简单做一点吧,我们在路上颠簸了几日,没什么胃口。”   “米面粮油这些主食,我们自己带了,应该在厨房里,你去看一看缺什么,再去外面找找附近食材都在哪里买,估摸着做我们几人的量就行了。”   孙婆子应声离开了,秋华年让两个孩子自己收拾自己的行李和屋子,他则去收拾正房。   九九和春生都是村里长大的孩子,这点自理能力是有的。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更不用说。   正房里大件的用具都是齐全的,小件的秋华年带了一些,不急着收拾,先把被褥和枕头取出来,在炕上小憩一会儿。   他实在是太困了,虽然马车的速度已经放缓了不少,但一连数日旅途的劳顿依旧显著,虚弱的身体经不得这样的颠簸。   杜云瑟从院角的井里打出水,在取暖用的火炉上烧热,秋华年稍微洗了洗手脸,缩进提前烧热的小炕,很快眼皮就打起了架,神情迷迷瞪瞪。   杜云瑟爱怜地替他掖了被角,放下炕边一圈沧浪色的垂地绢帘,小炕上的空间顿时昏沉起来。   杜云瑟脱了外面衣裳,侧躺在秋华年身边,半搂着他,轻轻拍着薄薄的脊背哄他睡觉。   虽然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但闻着杜云瑟身上的味道,听着熟悉的呼吸声,秋华年很快就陷入了安稳黑甜的梦乡。   再次睁眼,帘子里面还是一片昏沉,秋华年不知道具体时间,轻轻动了动,从发梢到指头尖都懒洋洋的。   杜云瑟听见动静揭开帘子,喂秋华年喝水,秋华年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   “几时了?”   “酉时刚过,孩子们和菱哥儿也睡着了,我让巧婆子把饭菜在厨房热着,和云成去书房规整了一下书籍,等你们起来再用饭。”   秋华年嗯了一声,双手挂着杜云瑟的脖子,耍赖让杜云瑟把自己拉起来。   杜云瑟没有办法,只能把水杯放在一旁,结实的臂膀搂着秋华年纤细的腰肢,轻轻松松把人从炕上抱了起来。   “住在府城,有厨娘帮忙做饭,你总算能躲懒休息了。”   他轻轻掂了掂怀里的人,“大半个冬日,也没长出几斤肉来。”   秋华年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眯着眼睛在杜云瑟怀里又缓了一会儿,“可惜你要去书院读书了,以后不能经常见到了。”   杜云瑟手指穿过他柔顺光滑的黑发,“华哥儿舍不得我?”   秋华年哼哼了两声,说他明知故问。   杜云瑟吻着他的耳廓,轻笑道,“这里到清风书院赶马车只需半个时辰,书院每五日一次休沐,我一定早早回来陪你。”   秋华年清醒了一点,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说,“你在书院要照顾好自己,家里钱是够用的,别省吃俭用,吃饭要吃肉,看书要点灯,冷了就花钱添炭,要是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   秋华年咬住杜云瑟干净修长的脖颈,磨了磨自己尖尖的小虎牙,留下一个暧昧的水印。   “……我总有办法治你。”   杜云瑟呼吸霎地粗重起来,身体僵直,立即将秋华年放回了炕上,不敢叫他继续贴着。   秋华年目光玩味地从下到上一寸寸扫视杜云瑟挺拔的身体,修长的双腿、劲瘦的腰肢、饱满的胸膛、滚动的喉结、暗沉到仿佛想一口吞掉自己的眼神。   他笑眯眯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你能奈我何。   ……   两人在屋里闹了一会儿,秋华年彻底清醒了,穿上御寒的衣物走出屋子。   孟圆菱也醒了,秋华年让巧婆子把饭菜热了端上来,自己去叫两个孩子起床。   休息这一两个时辰已经足够了,再这么睡下去,晚上该睡不着了,不吃晚饭对胃也不好。   饭桌摆在一边的花厅里,一大伙人热热闹闹,围着圆桌子坐下,秋华年让巧婆子也上桌吃,他们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家,没那么多讲究。   巧婆子在祝家的大厨房帮厨多年,手艺很不错,秋华年让她简单做点,但她也想第一顿饭在新雇主面前露一手,于是做了一大盆考验功夫的酸汤鱼丸,蒸了一屉包子。   鱼丸洁白Q弹,口感上佳,一吃就知道是用鱼肉先打的,浓白的鱼汤混着酸菜的鲜味,里面还加了细细的龙口粉丝,只喝一口汤,便让人觉得食欲大增。   秋华年边吃边问巧婆子这顿饭的花费,巧婆子细讲下午出去见到附近的情况。   “从咱们这条街出去,往后走两条街,有一个菜市,新鲜菜果和鱼啊,肉啊,应有尽有,还有卖海货的,现在冬天果蔬少,我打听过了,到了春夏,能买到的就更多了。”   “菜场门口路边上,还有许多打别处来的人买卖小吃,今天用的酸菜就是从那儿买的。”   “一条两斤的鲫鱼三十文钱,酸菜十文,粉丝十文,其余菜加起来也有十文,除了鲫鱼,其他的都没有用完。”   秋华年心算了一下,这一顿饭就吃掉了六十文钱,襄平府的食材价格几乎比漳县贵出一倍,原本园子里随手就能拔到的蔬菜,现在都得花钱买了。   难怪说生活在府城里,连吸口气都要花钱呢!   “你在祝家,一个月月钱多少?其余人的呢?”   “我这样的帮厨,一个月八钱银子,一般来说离主子近的工钱多,离主子远的工钱少。我闺女在大少夫人房里,一个月有一两,我男人修剪花枝,一个月也就五钱,不过我们吃的住的主家都是包的。”   秋华年点头道,“以后你的月钱从我这里取,不用再拿祝家的了。”   苏信白留下一个知根知底的厨娘,已经帮了大忙,秋华年不打算在月钱上占小便宜,反正也不是出不起。   “你会记账吗?”   “我不认识字,但我们做下人的,也有自己记账的方法,只要给我纸笔就能记清楚。”   “好,那你待会儿跟我来支月钱和买食材的银子,我们家一日的伙食费是一百文,平时做家常菜即可,如果需要做席面,我会再单独给钱。”   “买食材的银钱,每五日领一次,你记好账,每次对好了前五日的账,再领下五日的。”在管理人员方面,秋华年驾轻就熟。   巧婆子原本想着这一家人来自乡下,估计没什么见识,需要自己提醒指点。现在见秋华年行事有条有理,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忙把原本的那些小心思压了下去。   孟圆菱呆呆的看着秋华年,吃过饭后小声对秋华年说,“华哥儿,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和那位厨娘连话都不敢说,生怕说错了她笑我。”   秋华年掐了掐他的脸,“巧婆子是我们雇来做饭的,你是甲方——你是主家,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你说的有道理,还怕她不听吗?”   孟圆菱没有问秋华年甲方是什么意思,以为只是华哥儿口误了。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来到府城后,他还有许多需要适应和学习的。   清风书院的入院考试在正月十六,今天已经是十三了,没剩下几天了。   杜云瑟和云成稍微适应了一下环境,便在书房苦读了。   比起杜云瑟,云成的压力更大,虽然杜云瑟已经评价他可以考入丙字班,但清风书院毕竟是全辽州最著名的学府,每年想过试入学者数不胜数,通过者寥寥,云成肩上的担子不轻。   两个学子在书房苦读,秋华年几人没有打扰他们,这两日一直待在家里,收拾行李,熟悉宅邸。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是杜云瑟的生辰。   杜云瑟和秋华年一个生在正月十五,一个生在八月十五,放在一起一看,叫人不得不感慨缘分的奇妙。   因为第二天就要去考试了,这个生辰只简单的过了一下。秋华年让巧婆子煮了长寿面,多做了几道好菜,自家人吃了一顿席。   秋华年早就给杜云瑟织了一个花色复杂的毛线垫子,里面填充着鼓囊囊的新棉花,作为生辰贺礼。   去书院上学的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带上这个,会舒服不少,秋华年也是有丰富上学经验的人。   对杜云瑟来说,比起礼物的价值,秋华年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华哥儿瞒着自己织了许久,才织出这个垫子,杜云瑟都有些舍不得用了。   过完生日后,就到了清风书院的入学考试。   天刚一亮,杜云瑟和云成便起床了,两人换上书生打扮的衣服,头发用儒巾包住,背后背上了书箱。   云成衣服里面鼓囊囊的,被孟圆菱拉着硬加了不少层衣服,杜云瑟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在两人都是身高腿长的,身材优越,这么穿也不显得臃肿,自家夫郎的心意,只能好好应下。   秋华年和孟圆菱都艰难的早早爬起来,吃过巧婆子准备的早饭,送他们出门应试。   云成把马车从后门牵出来,载着两人朝清风书院的方向驶去。   孟圆菱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华哥儿,你说云成他能考进去吗?”   秋华年笑他,“都已经到府城了,你才想起来担心这个。”   孟圆菱不好意思的说,“我知道云成肯定能行的,但我就是……哎!”   “说不出来就别说了,走吧,趁家里现在没事,你陪我去附近逛逛,转一下心神。”   他们所居住的宅子在一大片居民区里,环境很是幽静,要朝外面走过一两条街,才能看见铺子和络绎不绝的行人。   今日清风书院开山门,街道上十分热闹,一辆又一辆马车朝着岫岩山的方向驶去。   也有雇不起马车的书生,只能背着书箱,徒步走到山上。   孟圆菱看着那些书生,再次意识到自己和云成有多么幸运。   “华哥儿,我和云成昨晚商量过了,在府城常住,我们不能总白吃白喝你们的,我知道房租你肯定不收,但伙食费你至少该收些。”   秋华年了解云成小两口的秉性,点头道,“那就按一日二十文算吧,吃更好的也不用再补。云成不常回来,你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孟圆菱终于安心了,笑出了两个小酒窝,耐不住好奇的性子,蹦蹦跳跳的看街道两旁的风景。   “华哥儿你看,这家铺子的绸缎居然就这么摆在外面,也不怕晒坏了。”   “这家铺子是卖什么的?味道好香啊。”   “这家、这家,他家门口怎么还有说书先生呢?”   ……   秋华年之前在府城时逛过几次街,没有孟圆菱这么大惊小怪,但时隔大半年再次看见繁华热闹的街景,还是非常开心的。   两人慢悠悠从这头逛到那头,逐渐走到了巧婆子之前说过的菜市。   菜市门口有许多卖小吃的人,还有撂地卖艺的,掐指算命的,买卖活物的,热闹极了。   孟圆菱的眼睛一直盯着一只穿着人的衣服的猴的看,耍猴的看见,指挥猴子过来,递给他一颗蚕豆,不停地作揖。   孟圆菱被逗乐了,给了小猴子一枚铜钱,那耍猴的又是一大串吉祥话。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秋华年的目光被一个笼子吸引。   到人小腿高的竹笼里,端坐着一只三个月大小颜色雪白的猫。   长而柔顺的毛发,一蓝一金的鸳鸯眼,端庄优雅的姿势,微微抖动的耳朵,无一不彰显着他的身份。   ——山东狮子猫,颜值相当高的中华本土猫咪,在秋华年曾经所在的那个现代,纯种的山东狮子猫几乎已经绝迹。   秋华年很喜欢小动物,之前做生活博主时,散养了两条狗,一只猫,还有三只兔子,萌宠为视频增色不少。   现在到了府城,有条件了,秋华年想再养一只宠物。   秋华年问笼子后面的人,“老板,这只猫怎么卖?”   “五钱银子,再买一条鱼聘它回去。”   孟圆菱瞪大眼睛,“这猫也太贵了,农村的猫崽子都是生下来谁想要就送谁的。”   卖猫的老板笑道,“这只猫的品相,就值这个价,它可是狮子猫,漂亮而且脾气好,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家眷都抢着养呢。”   秋华年也觉得有些贵了,但不是不能接受,这只猫合他的眼缘,正巧出来碰上,都是缘分。上辈子没机会养一只纯种狮子猫,这辈子怎么能错过。   “这只猫我定下了,我去菜场买鱼,麻烦老板等一下。”   “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是古人养猫的浪漫仪式感。买猫不止要花钱,还要给猫出一份聘礼。   秋华年挑了一只一斤的鲜嫩鲫鱼,拎着串鱼的草绳回到原地方,隔了几米,听见了争执声。   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指着猫贩的鼻子,语气尖利。   “你这个人好不识好歹,任凭你说你的猫定给了谁,我家小姐想要,都只能是她的!”   “不就是想多要钱吗?一两银子够不够?二两?三两?”   “我劝你见好就收,我家小姐可是辽州左布政使苏大人家的千金,真惹恼了她,把你抓进大狱里打一顿,猫笼收公,一分钱都没有!” 第67章 苏信白   那位卖猫的也是个倔脾气,梗着脖子道,“我管你左布政使、右布政使的,这猫已经卖出去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改口!”   他原本带着个老气的貂绒瓜皮帽子,半张脸埋在厚实的毛线围脖里,此时情绪一激动,抬手取下了头顶的帽子散热,几缕汗湿的额发垂下,露出眉心隐约可见的红痣,竟也是一个眉眼精致,年纪不大的小哥儿。   苏小姐的丫鬟气得直骂,“你、你!刁民!居然敢这么称呼布政使大人,我这就让衙门来抓你!”   卖猫的小老板毫不弱,“好啊,我就怕你不去,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尽管来清风书院抓我闵乐逸!”   原本一直矜持站在丫鬟和婆子们的簇拥中的苏家小姐,听见清风书院和闵这个姓,帷帽后的脸上神情终于变了一下。   “紫竹,回来吧,这只猫品相一般,我要挑个更好的。”   丫鬟紫竹悻悻瞪了眼闵乐逸,啪的踢了脚猫笼,“什么野玩意儿!”   小狮子猫受了惊,嗷呜叫了几声,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闵乐逸怒气上头,大冷天气,居然一下子撸起了袖子,露出两只雪白的小臂,在空中挥舞,“苏信月,你是不是找打!”   苏家小姐苏信月抿了下唇,往下拉了拉装饰着珠翠的帷帽,后退了半步,一群丫鬟婆子赶紧把她护在身后。   她们大多已经想起来这位闵乐逸是谁了——传说中月前在辽州按察使夫人举办的宴会上,和几位官家小姐公子大打出手,最后被抓回家里禁足的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的幼子!   这个不久前从南边来襄平府的哥儿,没有一点氤氲水乡养出的温柔小意,争强好胜,粗鄙不堪,都快成襄平府官眷中流传的笑话了!   苏信月自然看不起闵乐逸,但她不想在这里和闵乐逸发生大冲突。   万一传出去,她也要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我听说你被闵山长禁足来了两个月,怎么跑出来了,还穿的这么不伦不类?我不和你多争,免得让人以为我和你一样,带累坏了苏家的名声。”   苏信月转头就走,脚步加快了几分,丫鬟婆子们全部跟上。   闵乐逸在后面挥舞着小拳头骂,“你名声好?不就是躲在后面让丫鬟帮你干坏事吗!害怕了逃跑就直说,别装模作样的!”   直到苏信月走远,他才缓过口气,目光猝不及防对上拎着鱼的秋华年和孟圆菱,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闵乐逸把帽子戴回头上,围脖重新拉起来,想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秋华年笑了笑,过去蹲下来,把一斤重的小鲫鱼塞进笼子里,小狮子猫看见了鱼,伸出雪白的爪子,好奇地拨弄,忘记了方才的惊吓。秋华年隔着笼子摸了摸它的耳朵尖,小猫喵喵叫了两声,没有躲。   闵乐逸见秋华年和小猫友好互动,嘴角勾了起来。   “方才谢谢闵小公子帮我留着猫了。”   闵乐逸声音充满元气,“本来就说好卖给你的,况且苏信月这种人,不论给多少钱,我也不可能把猫卖给她的。我来卖猫是想找有缘人,又不是为了钱。”   秋华年知道闵乐逸与清风书院有关后,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初来乍到襄平府,他也想多了解一些信息,于是问闵乐逸,“闵小公子与那位苏小姐认识?她最开始好像没认出来你。”   “之前没见过,但都在襄平府,肯定听说过彼此,何况小爷我挺有名的。”   “那位苏小姐看起来不会善罢甘休,闵小公子要当心些。”秋华年提醒。   在裕朝,布政司是一州的总行政机构,设有左右布政使总领全州政务,裕朝以右为尊,是以右布政使比左布政使的职权高那么一些,二者为一正一副。   辽州左布政使,按照现代的官职类比,相当于辽省副省长,那位苏信月相当于是副省长的女儿。   “没事,左布政使苏大人风评还是不错的,我父亲也有些面子,她为难不了我。”   闵乐逸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把装猫的笼子拎起来,“我得赶回去了,不能被家里人发现出来这么长时间,小猫就交给你了,我看你是真心喜欢猫的,银子我就不要了。本来收钱也只是为了让那些只想占便宜,不真心养猫的知难而退。”   他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问,“对了,能不能、留一下名字和地址呀?等我解了禁足,想去探望小猫。”   秋华年见他依依不舍,问他,“闵小公子为何不留着自己养呢?”   闵乐逸遗憾地摇了摇头,“它原本是辽州按察使家的猫,母猫生了四只小猫,当时只有两个月大,被一群丧天良的围起来,让下人们抓住摔着玩,我看见的时候,四只已经只剩下一只还活着了,我说不过那些人,索性和他们打了一架,把猫抢了下来,然后就被我父亲禁足了。”   “你父亲?”   “我父亲是清风书院的山长,你应该听说过吧?我是在南边跟着祖母长大的,最近两个月才来襄平府。”   闵乐逸继续说猫的事,“父亲倒是没有对小猫赶尽杀绝,让我好好养着,但那些虐猫的人因为没打过我,怀恨在心,总是来找麻烦,我怕他们伤害小猫,只能偷偷出来找个喜欢猫的有缘人照顾它。”   “你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猫在你这里的,他们有什么冲我来好了,欺负猫算什么本事!”   闵乐逸踮脚挥了挥拳头,“就那些三步两咳的家伙,来十个也打不过我。”   秋华年被他的情绪感染,笑着报了名字和自家地址,“闵小公子尽管上门来找我玩。”   “你就住这附近呀?好,等我得闲了一定来,你叫我逸哥儿就好啦,我家里人和南边的朋友都这么叫。”   闵乐逸收拾了一下东西,打算回去了,秋华年看着他脖子上的毛线围脖问,“逸哥儿这围脖倒是新奇,不是皮子的。”   闵乐逸取下围脖给秋华年看。   “这是毛线织的,今年冬天新流行起来的,比皮子的透气轻便。我这条是貂毛纺的线,比市面上卖的普通羊毛线的更好,你要是喜欢,我下次给你带两条。”   秋华年目送闵乐逸离开,他没想到,短短数月,毛线已经进化出不同的原料品种,分出高低档次来了,祝经诚的经营手段确实厉害。   秋华年带着小猫回到家,九九和春生都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   在村里的时候,出门随处可见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府城,一整天看不见几个除了人以外的活物,孩子们都有些不适应。   秋华年找来一个扁平的竹筐,放在穿堂避风的角落,九九把旧垫子、旧布头铺进去,做了一只简易舒适的小窝。   小狮子猫不挑地方,从打开的笼子出来,非常聪明地左右看了看,轻轻一跃就跳进了小窝,尾巴卷起来,前肢并拢直立,乖乖坐着任凭所有人打量。   “它好漂亮……”九九小声说,“华哥哥,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取一个名字呀?”   春生绞尽脑汁,“叫……咪咪?”   九九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无语。   孟圆菱不作声,因为他也想不出除了咪咪之外的名字。   秋华年伸出手指在小猫眼前晃了晃,小猫优雅地轻轻移动碧蓝和金黄的眼珠,尾巴尖一点一点。   不愧是纯种的狮子猫,看上去机敏又高贵。   秋华年想了想,“就叫它奶霜吧,颜色像奶又像草叶上的薄霜,性格也既温婉又高冷。”   就这样,奶霜的名字定下了,九九和春生得了新玩伴,一日里半日时间都在逗猫玩,秋华年和孟圆菱两个大一些的也不能免俗。   奶霜刚开始有些认生,熟悉环境后便亲人起来了,尤其喜欢用小鱼聘它回来的秋华年,每次秋华年一出屋,便翘着尾巴小步跑过来,绕着他的腿打转,让其他人非常羡慕。   过了两日,清风书院今年入学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总共有二百多人报考,最后只录取了三十八人,其中丙字班二十一人,乙字班十二人,甲字班只有五人。   一般来说,乙字班是秀才和学业非常优异的童生,甲字班是举人和距离举人只有一线之遥的秀才,丙字班则是普通童生。   云成只考入了丙字班,对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接受良好。清风书院毕竟是聚集了一州优异学子的地方,他年岁尚轻,能考进来已经很难得了,假以时日,必然可以进入更上层的班级。   让人意外的是杜云瑟,他居然真的一次就考入了甲字班,除了他,其余四位新录取的甲字班学子,都是已经中了举人,打算潜心攻读一年为明年会试做准备的。   就连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之前都认为,杜云瑟需要在乙字班读上半年,才能升入甲字。   阅完所有试卷,取开糊名登记被录取的学子的姓名时,闵太康看着被阅卷官们推为本次入学考试第一名的卷子上杜云瑟的名字,久久不语。   他似乎正在看着一条潜龙飞出浅渊。   闵太康想到杜云瑟的年纪,有些惋惜他这么年轻,居然早早就有了夫郎,转念想到自家那个让人头疼的孽障,又把这个念头抛开了。   不般配,还是别想了。   在乡下老家老母把逸哥儿大老远送过来,说逸哥儿到了年纪,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参谋一桩好亲事。可逸哥儿被宠成了那样的性子,刚来没几天,就在宴会上和人大打出手,“美名”传遍了襄平府,哪户正经人家不敬而远之,让他去哪里寻好姻缘呢?!   闵太康重重叹了口气,头疼过后,还是得为亲生的小哥儿好好打算。不知道能不能请几位在襄平府名声好的哥儿带一带他呢……   ……   清风书院入学考试结果出来后,没个几日,就要正式入书院读书了。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收拾好行李,顺便好好算了算在府城的花销。   “我们一日的伙食费是一百文,菱哥儿他们摊掉二十文,一个月下来也要差不多二两半银子。给巧婆子的月钱八钱,柴火、灯油、马饲料、猫的口粮和倒夜香加起来算上一两,光是这些必须的花销,一个月就得四两多了。”   在杜家村的时候,缺柴火就去后山拾,缺菜就去菜园里摘,果子和鸡蛋这些都是自家有的,到了府城,却全都得花钱,得亏新宅子里有水井,不然就连用的水都得花钱买。   古代的城市是比乡村繁华的多,但生存起来,也不容易的多。   “府城的物价比漳县涨了三四成,一匹棉布要六百文,丝绸锦缎普遍在五两以上,不过颜色和花样都比漳县的更好看。每个季节做一套新衣服的话,一年二十两银子还打不住。”   “首饰、胭脂水粉这样,我不怎么用,但九九也快到需要打扮的年纪了,迟早得备着。”   秋华年放下记账的笔,长长叹了口气。钱啊,到了府城,钱是真不经花,之前存下的那一百二十两,不精打细算,根本不够用。   要知道,他还没算一个最大的开销——那每日都得喝,真正的价格说出去吓死一群人的名贵药方!   红腐乳坊的分红,每季度有三十多两,爆米花和高粱饴临走前与方子一起全交给孟武栋了,也是分红的模式,一季度估摸着有十几两,这些进项加起来不少了,可还是不太够开销。   杜云瑟帮他揉着额角,吻了吻他的额头,“只要吃饱穿暖,保证你的药,其余短缺一些没什么,别累到自己。”   秋华年靠在杜云瑟怀里点头,心里却在想,在府城有什么办法能绕过非商户的限制,搞一些钱出来。   他想起上辈子自己视频评论区常见的“卷王”两个字,忍不住笑了一声。   “卷王”好像确实是他放不下的属性,已经能活下去了,还想要活得好,永远都在为了理想生活奋斗的路上。   秋华年甩了甩头,把心思重新拉回正事上。   “清风书院一年的束脩是六两银子,吃饭需要另花钱买,我给你一月一两银子的饭钱,如果不够一定要说,千万别省这点钱。”   杜云瑟点头,秋华年还是不放心,“每天要保证足够的……每天肉、主粮和蔬菜都要吃够量,这样脑子才灵光。”   秋华年把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和食物纤维等过于超前的词咽下去,换上了在古代更正常的词汇。   杜云瑟无奈应是,华哥儿强调了这么多遍,他早已倒背如流,哪怕为了华哥儿的心意,也断然不敢违逆。   给杜云瑟交一年的束脩、购买住在书院用的东西,花掉了十两银子,家里的银子剩下了一百一十两。   之后每月日常花费五两半银子,买药方里的配药三两银子,加起来是八两半,最极端情况下,够花一年。   但考虑到做衣服、人情来往、喝完现有的主药后购买珍贵药材,预算捉襟见肘。   而且杜云瑟如果今年秋天秋闱就中了举人,还得准备来年春天去京城参加会试的花费。   车到山前必有路,秋华年把账全部算清楚,心里有了底,也就没那么焦虑了,他的身体状况经不得郁结愁思,好在秋华年本身心态就是绝佳,不怎么受到外界的影响。   祝经诚去了南边谈生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依旧是苏信白来替他向杜云瑟几人道贺。   苏信白自己带了帮厨和一众食材,让巧婆子看着做宴席,不叫秋华年家为难,他为人处世看似冷冰冰的,实则非常周到,但这周到是隔着东西的,让人感不到一丝温度。   秋华年心里对他的印象,是一个才华出众、气质出尘的冷美人。   这种冷和十六的“三无”不太一样,十六像是已经失去了大多数感情,苏信白则更多是压抑着,将情绪隐匿在冰山之下。   吃过宴后,云成小两口和孩子们都去休息了,下人们收拾着东西,苏信白和秋华年说话。   “大公子信中说,要将一座府城附近的庄子委托给秋公子试种棉花,我找出了三座近一些的庄子,秋公子看看。”   三座庄子一个是六十亩的,两个是四十亩的,都是中小型庄子,其中一个靠山,能猎到野物,一个有几亩鱼塘,一个有温泉。   苏信白把庄子的情况写的很清楚,他的字和他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太一样,非常飘洒俊逸,文采风流。   秋华年选了那个四十亩的有温泉的,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最近,一方面是想看看古代的温泉是什么样的。   苏信白点头,“这座庄子是我的陪嫁,过两日我叫庄头来见秋公子。”   秋华年有些诧异,苏信白会把自己陪嫁的庄子放在可选项里,按理说这是祝经诚应承的事情,只需拿祝家的出来就行。   苏信白对祝经诚的称呼是规规矩矩的“大公子”,听不出半点夫夫之间的情谊,祝府下人们的态度也很微妙,苏信白与祝经诚的感情估计没有那么融洽。   “秋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公子请讲。”   “我听大公子说,你编撰了一本种植棉花的农书,可否让我一阅?”   “书稿在书房里,苏公子随我来吧。”   秋华年不介意农书被别人看到,反正他是准备完成后免费供所有人阅读的。农书原稿已经给王县令看过,十六也带走了一份,不担心有人窃取后颠倒黑白。   苏信白出身大家,没有接触过农事,他原本是想看看一位哥儿编的书能编成什么样子,看着看着,却渐渐入迷了。   直到看完整个选种育种的篇章,苏信白才恍然从书中抽身。   “苏公子觉得如何?”对这本农书,秋华年相当上心,想多听听不同的意见。   苏信白开口,语气与以往有些不同,“遣词用句,与世间大多书籍不同,但却是极好的。”   秋华年笑道,“我之前常听到的都是这样粗显的词句不好,苏公子倒是不同。”   苏信白摇头,“此书就连我这个从不曾做过农事的人看了,都知道该怎么育种棉花,语句生动简达至此,多少大家都未必做得到。书本来就该让需要的人看得懂才对,传道授业是本职,那些故作玄虚的人,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苏信白的语速加快了几分,语毕后顿了一顿,重新敛目,“抱歉,失态了。”   秋华年笑着摇头,“这算什么失态,苏公子有见解,愿意讲出来,我也愿意听,反正这里也就你我二人,传不到别人耳朵里去。”   苏信白放松了些,清冷的眸子染上几分生动,“我不怕这话传出去,我早就当众说过,只不过当时……”   “秋公子这书是绝世好书,但恐怕坊间有人不识货,以后需要刻印出版,可以来找我。”   “苏公子有这方面的门路?”   “祝家以书坊起家,虽然后面丝绸布料生意做的更大,但书坊也没有落下。如今祝家的书坊都是在我手里管着的。”   就算不是最赚钱的生意,所有书坊加起来,也是不小的产业了。苏信白这么年轻,嫁入祝家的时间不会太长,能直接管着这么多产业,他在祝家的地位,比秋华年想得高的多。   苏信白……秋华年心头一动,因为方才已经与苏信白聊熟了些,直接问他,“苏公子与辽州左布政使家有亲戚关系吗?”   苏信白垂下漂亮冷淡的眉眼,低声嗯了一声,像是不太在乎,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辽州左布政使苏大人,是我父亲。”   说者语气平静,听者却无法淡定。在古代士农工商等级如此严格的背景下,一位辽州二把手,朝廷从二品大员家的哥儿,嫁给了商人之子,哪怕祝经诚是祝家长子长孙,也称得上惊世骇俗的下嫁了。   见秋华年欲问又止,苏信白直接把他想问的都说了,“我是父亲原配所出,家中还有继母和妾室所出的弟妹。这些事在襄平府不是秘密,你熟悉之后,随便打听就能知道了。”   “……”   苏信白的眼睑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他不想要所有关于这些事情的评价,无论是奚落还是同情。   “今日叨扰了,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等等。”秋华年叫住他。   苏信白回头,那位漂亮且充满生机的哥儿冲他展颜一笑。   “我觉得苏公子对书的见解与我不谋而合,苏公子有没有喜欢的好书,推荐我几本?” 第68章 烫锅子   杜云瑟和云成进入清风书院读书后,家里清静了下来,不过秋华年很快找到了新的事情做。   那日苏信白与秋华年聊了一会儿襄平府市面上的书,隔几日又下了帖子,邀秋华年去书坊坐坐。   孟圆菱刚开始读书识字不久,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是以留在家里看孩子逗猫,秋华年自己出门。   苏信白邀请秋华年去的书坊,与去年秋华年去过的不是同一座,它应该是祝家产业中最大的书坊,位置也在清风书院附近,占地至少有一千平米,修成了院落的模式,里面还有花园与小湖。   院落最里面,客人们到不了的地方,竹影交杂中,有一座两层高的精巧小楼,斗拱檐柱具绘着彩绘花纹,坐在二楼隔窗望去,可以看见九曲桥与花园。   小楼名为苦舟楼,取的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之意,入门处的牌匾与对联皆是名家所写。   小楼的二楼空间开阔,不设阻挡,中间摆着长数丈的平阔桌案,分门别类放着一摞又一摞书稿。   苏信白对秋华年说,“襄平府的文人们写了书,会投给书坊,被书坊选中,则可刻印出版,得到一笔润笔费。”   “这里是祝家书坊近几个月收到的书稿,想看些不一样的书,可以直接从里面找。”   秋华年还真没了解过古代出版业,这么听起来,书坊不只是印刷厂,也不只是书店,还有出版社的作用,一坊身兼数职。   秋华年发现,那些与科举有关的书籍的书稿,全都被摞起来放在一边,看来苏信白对此不甚感兴趣。   想到今天秋华年要来,其余种类的书稿,苏信白全都让人找出来放在桌案上,供秋华年翻阅。   古代没有手机和互联网,书籍算是最集中的接触大量信息的渠道了,这么多书稿摆在面前,秋华年就像连接上了网络,看的津津有味。   未经书坊选择出版过的书稿,种类更丰富,内容也更加大胆。   秋华年至少看到了十几本志怪小说,有人鬼恋,有人妖恋,有写伦理的,有写恐怖悬疑的,有故意谐趣搞笑的。   有的里面是男人和女妖,有的里面是女人和男妖,有的更加大胆,什么三人行,什么兄弟盖饭都出来了,那些词句虽然是古风浓郁,婉转多情的,但怎么看都是小黄书的内容。   诸如“梨花一枝春带雨”、“露滴牡丹开”、“曲径通幽处”之类的句子,都不能结合前后文细想。   谁说古代人保守?但凡看两本古代小说,都说不出这话来。   这些志怪小说虽然新奇,但读多了就会发现,也就是那么一两种套路,情节比起后世的网文和电视剧,显得粗糙平直,秋华年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   苏信白在一旁看其他东西,见秋华年放下了那些志怪小说,眼中闪过赞许。   “这样的书,千百本里能挑出一本好的,但大多不过是为了润笔费跟风模仿,多看些就知道,没什么好看的。”   秋华年点头,又去看“出版社”的其他稿子。   秋华年最感兴趣的无疑是游记,但游记类书籍在桌案上较为少见,总共也就那么四五本,还都是语焉不详,记述不清的那种。   古代文人出门少,游记又不如志怪小说卖的好,是以没什么人写。   而秋华年想找的关于农业种植的技术类书籍,更是一本也没有。   从祝家书坊收到的投稿里,可以看出如今市面上各种书籍的分部情况。   秋华年问苏信白,苏信白解释道,“京中的御书库每年都会编一些农书,呈给圣上,民间是没有人编的。”   他让人去找御书库所编的农书,很快下人就捧着书来了。   秋华年看了一下,发现这些书虽然有可取之处,但显然是给士大夫们看的,语句艰难晦涩不说,还没有配图解释,就连秋华年读起来都有些吃力,更别说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人了。   “御书库编撰的书,由圣上批可后,所有书坊都会翻印,不过只有想充门面的人会买罢了。”   原本是为了发展农业生产,传播种植技术的农书,最后只顶着御书的名头,高高摆在达官贵人家的书架上,何其可笑。   秋华年心头一动,“祝家书坊刻印的书,都是由苏公子选的吗?”   苏信白摇头,“若让我选,恐怕一月也出不了一两本,刻印出版的书都是由书坊的管事们选的,我不过闲暇时过来看看。”   “苏公子觉得这些书不合心意,为什么不主动收些好书呢?”   “如何收?”苏信白不解。   “投稿的人多是为了润笔费,肯定会选择好过稿的书去写,书房的管事们爱出志怪小说,他们也就爱投志怪小说。”   “如果苏公子放出话去,定了标准,要收什么类型、什么语言风格的书,施以重金奖励,还怕有人不写吗?”   “……这,以银钱诱写书稿,到底不雅。”苏信白还是有出身带来的顾虑。   秋华年笑着摇头,“人活在世上总要吃饭,哪里不雅了?如果苏公子能让那些有才学的人把能力用到正处,而不是为了糊口,只能写一些跟风的粗浅玩物,岂不是好事?”   “苏公子手里有书坊,有银钱,又有独到的见解,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做这个呢?”   苏信白怔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外,室内炭火烧的充足,半开的窗户外,园子里还是一片萧瑟之景,一只寒鸦从冰冷的水面上掠过,扑腾着飞向远方。   “我此前从未想过……我要再想一想。”   秋华年不多劝他,只是意有所指道,“无论做不做,人都该有一个目标,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才不算白活。”   目标……   苏信白修长纤细的睫毛颤了颤,掩下清亮眸子中的波光。   恍然回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久。   生活已经重新归于平静,当初的那些志气与梦,现在捡起来,还来得及吗?   ……   那天在书坊里的对话,对苏信白到底造成了多少影响,秋华年还不得而知。   他现在每日在家,不是逗猫,就是画画、看书、聊天,天气好的时候出门逛一逛街,平时想一想新鲜的吃食,让巧婆子试着做。   夜深人静,算算杜云瑟什么时候休沐,想想杜云瑟正在做什么,带着笑意陷入梦乡。   直到苏信白带着自己陪嫁庄子的管事上门拜访,秋华年才活动了一下疏松的筋骨,重新找到正事。   苏信白与秋华年的关系升温的很快,虽然苏信白一直是一副冷冷的模样,但从他邀请和拜访秋华年的频率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位新友人多么满意。   庄头姓邓,今年五十多岁,周围人多称呼他为老邓头,已经管着庄子十几年了。   知道庄子今年要被交给别人代管,老邓头把自己儿子和长孙都带上了,好让主家认一认人。   老邓头交上庄子近几年的账目,苏信白不太爱看这些,直接递给了秋华年。   庄子四十亩地,有三十亩农田,五亩梅树林,其余是住人的农庄,有温泉泉眼的地方,盖了一座宅院,平时空着,等主人家闲暇时去住。   三十亩农田里十亩上等田,二十亩中等田,全种的是水稻,这几年平均产粮在五十石,也就是差不多五十两银子。   五亩梅树林的梅树都在盛果期,夏秋时节,产的梅子总共能有四五千斤,也有五十两银子。   庄子上的佃户们可以免费住庄子上的房舍,种地不用掏种钱和肥料钱,一年分二成的收益。   也就是说,这一个四十亩的小庄子,每年能给苏信白赚七八十两银子。   而据苏信白所说,他的嫁妆里这样的小庄子有十来个,大庄子有三个,还有一些铺子、银楼和酒楼,光是产业,每年的收益就在几千两上了。   这些嫁妆有一半以上,是祝家出的,送给苏家转了个手,成了苏信白的家底。   为了娶从二品大员家的哥儿,祝家无疑大出血了。但他们也得到了足够的好处,有本州的布政使做亲家靠山,在辽州的生意是越做越大。   秋华年第一次听到,难免想到自己的两斗高粱,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过多放在心上。   靠着一家人的努力,他会把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的。   秋华年很快看完了账目,心里有了底,抬眼看站在地中央的老邓头。   老邓头原本很放松自信,被秋华年这么看着,心里逐渐打起了嘀咕。   这位哥儿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之前没听说过,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华年,可有不妥?”苏信白问他。   秋华年摇了摇头,对老邓头说,“你们先去后面坐坐吧,待会儿有事再叫你们。”   老邓头看着秋华年挑不出一点毛病的笑容,心中更加忐忑了,管了十几年庄子,第一次手心冒汗。   老邓头几人被巧婆子领到后面罩房喝水休息,秋华年才给苏信白指出庄子的问题。   “庄子的上田和中田的产粮量,虽然分开记了,但用肥量却是一样的,这不符常理,虚报的肥料钱的去处必有猫腻。”   “其次,庄子种水稻和梅树之外的五亩地,不可能全是房舍,应该还种了蔬菜,养了鸡鸭猪羊等家禽家畜,可收益也没有记在账上。”   “这账目不全,按我估算,一年被隐掉了二十来两银子。”   苏信白皱起好看的长眉。   他倒不在乎这点银子,可这庄子是他以为没问题,才挑出来交给秋华年的,现在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让他脸上有些难堪。   苏信白抿唇,“我不太善于经营管理家业,出嫁之前,只粗浅学过一些,每年看庄头和管事们对账,大抵对得上便罢了。真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许多门道。”   秋华年笑道,“这些东西,不在村里生活过,也没几个人知道,庄头做的巧妙,不怪你没看出来。”   其实老邓头贪的不算特别多,达官贵人家的庄子里,主人家不懂农事,估计全都有类似的问题。   但秋华年是要用庄子试验完善棉花种植之法的,为了让佃户们不弄虚作假,中饱私囊,导致试验数据出现偏差,必须从一开始就严格要求,杀鸡儆猴。   苏信白舒了口气,“华年,这个庄子怎么管,我全交给你了,其他的产业,我最近也要好好理一理,钱是其次的,不能叫人这么糊弄。”   认识秋华年短短一阵子,苏信白居然给自己重新找到了不少事情干。   秋华年和苏信白熟了,开玩笑道,“‘钱是其次的’,这话我什么时候也能轻松说出口啊?”   苏信白眼底也浮出几分轻松笑意,“等杜公子中举,朝廷赏赐下十五亩农田,免五十亩地税,你再买个十来亩,也就有小庄子了。”   “到时候再买几房忠仆,以他们的名义去经商,铺子等产业起来,便不会缺钱了。”   苏信白知道秋华年比自己擅长经营的多,年纪轻轻,手腕老练,根本不像个乡野出身的小哥儿。   “中举啊……”   乡试三年一届,秋天举行,俗称秋闱,一旦通过,便是真正跨越阶级的举人了。   最近的一次秋闱就在今年秋天,满打满算还剩不到八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秋华年看向门外,院里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苏信白带来的丫鬟怕冻着贵人,把大红撒花的门帘放下,隔绝了院中的雪景。   “不知道云瑟……咳。”秋华年记起苏信白还在,尴尬噤声。   苏信白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艳羡,善意转移话题,“又下雪了,不知还要多少场雪才能到春日。”   秋华年算了算日子,“还有几日便是二月二龙抬头,紧接着惊蛰,之后春分、清明,春天便盛了。”   “对了,祝大公子是不是快回来了?”   “按之前的来信,应该在这几日。”苏信白想到外面的雪,沉默不语。   “等他回来,应该会挑一个杜公子休沐的日子,宴请你们。”   苏信白没说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出席,秋华年也没多问。   苏信白对自己的丈夫,一直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但秋华年隐约觉得,他其实并不讨厌祝经诚。   雪下大了,秋华年让巧婆子把自己昨日和孟圆菱出门淘的铜锅找出来,烫锅子吃。   铜锅全由黄铜打造,是中间一个添碳的圆筒,旁边围着一圈圆槽的样式,和现代的老北京涮羊肉锅差不多,秋华年发现它,很是惊喜。   这意味着他可以烫火锅了。   秋华年给巧婆子细细吩咐。   “先去买几根大骨头和鱼骨,油煎一下后,熬成骨汤,再把鱼刺和骨头都滤出来,加入淘洗后切成细丝的酸菜,加一点大料煮着,做酸菜锅底。”   “烫菜去称一斤羊肉,切成薄片,做一碟鱼丸,挑嫩的玉米、冬瓜和白菜切块切片端上来,泡软的粉条也来一碟。”   “料碗要韭花酱、麻酱和香油,加一点点糖提鲜,每人配小半碗,你看着调味。”   ……   巧婆子记住吩咐退下后,苏信白说,“华年在吃食上颇有研究。”   更讲究和精致的饭菜,苏信白早就吃腻了,都不如秋华年这几段话的描述听得他产生食欲。   秋华年笑道,“反正外面下雪,你吃过饭再走吧,你带来的下人们人多,让他们自己再做一桌吃的去后面吃。”   苏信白轻轻清了下嗓子,矜持道,“也好。”   奶霜从门帘外钻进来,喵喵叫了两声,跳上秋华年的膝头,双腿并立,优雅无比,秋华年看看奶霜,再看看苏信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信白不解,秋华年眯眼笑着,连连摇头,不做解释。   趁巧婆子做饭的功夫,秋华年处理庄子的事,他让老邓头爷孙三人到书房,拿出纸笔,边问边写。   庄子上一共有多少人,什么岁数,什么性别;每个月施几次肥,每次花多少时间;庄子里的人平日吃什么,还不能下田的孩子们干什么活……   老邓头开始还能周全回答,到了后面,渐渐捉襟见肘,额头浮现出一层冷汗。   每次他的回答里有和前面对不上的地方,秋华年就故意停下,把前面的记录翻出来,直接指给他看。   比如庄子里的人平时主要吃野菜,为什么孩子们不挖野菜,野菜是哪里来的;施一次肥需要半日时间,账目上怎么记了三日的量……   有时候,老邓头好不容易想好了说辞,秋华年又不让他说了,转而让他的儿子或者孙子说,急得老邓头抓耳挠腮。   全程下来,秋华年没有说一句重话,一直脾气温和,面带笑意,可老邓头却觉得,这个不知来历的哥儿,比祝府里主子身边凶巴巴的管事们更可怕。   明明这样的好相貌,住着这么好的宅子,衣着打扮具是不凡,还和大少夫人是好友,高低是位富家小公子,怎会对农事如此了解,根本无法糊弄!   苏信白坐在秋华年旁边,一言不发,也给了老邓头足够大的心理压力。   最后,在老邓头崩溃之前,秋华年轻飘飘道,“邓庄头记的账太糊涂了,回去后好好查一查,下次我去庄子上验收,要看到新账。”   苏信白开口,“之前的东西,我可以不追究,今日之后你若还糊涂着,庄子的庄头,就换个人来吧。”   老邓头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虚汗,知道以后肯定没法糊弄了,忙不迭答应,至少保住庄头的位置。   老邓头几人走后,苏信白才蹙眉问,“直接换一个庄头不好么?”   如果不是秋华年说下次要看老邓头的新账,苏信白本打算直接换庄头的。   秋华年说,“他管着这个庄子十几年,换人的话,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且看着吧,这种人只要降住了,‘戴罪立功’反而更加卖力。”   苏信白想了想,摇头道,“我学这些,还是太难了。”   “不学也没事,哪有人什么都会的,反正你有忠仆和管事,也无心于经营,大差不差守住产业就行了。”   秋华年笑着边说边站起来,懒懒伸了个腰,“我好像闻到酸菜骨汤锅底的香味了,我们快去里面院子吃饭吧,锅子得趁热烫菜才好吃。”   浓郁的骨汤和酸菜的香气融入腾腾热气中,从紧挨着书房的厨房里飘出,勾得人一阵嘴馋。   秋华年揭开书房门的厚帘子,快步走到院中,雪下得有些大,一下子沾白了他的睫毛,丫鬟们忙撑起油纸伞,给他和苏信白挡雪。   巧婆子端着做好的锅子出来,黄铜色的锅上冒着浓郁的白气,在雪景里升腾,乳白色的骨汤还在翻滚,中间的圆柱里可以看见黑红的炭火。   “快快快,开饭啦。”孟圆菱早在厨房守着了,赶紧招呼他们。   几人冒着雪到了花厅,桌上已经摆好了待会儿要烫的菜品,巧婆子给冬瓜上雕了花纹,是兔子的模样,看上去晶莹可爱。   秋华年教大家把菜放进翻滚的锅里,烫个十几秒到几分钟不等的时间,捞出来蘸着料碗吃。   苏信白第一次见这种吃法,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渐渐被热闹的氛围感染,主动烫起了菜,到最后,一斤的羊肉居然不太够他们几人吃的。   苏信白意犹未尽,“下次我带些东西来烫锅子。”   “烫锅子”三个字,从苏信白这样的冷美人口中说出来,有种别扭的喜感。   秋华年打趣,“苏公子想烫锅子,在哪里烫不得,还得专等下次过来。”   苏信白摇头,“这种吃法,人多了才有意思。”   苏信白在秋华年家一直留到天色渐暗,才启程返回。   祝府宅邸庞大,四五房人住在一处,有几十个主子。苏信白回到祝府,家里的下人们全都恭恭敬敬,其他房里的人看见他,表面上也都好声好气问候。   苏信白知道,自己是祝家请回来的金佛,日子没有不顺心的地方,可也没有任何称得上称心如意的。   他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发现书房里面亮着灯,找来扫院子的小厮询问。   “回大少夫人,是大公子回来了。”   “什么时候?”   “午时刚过。”   午时刚过,到现在半日了,也没有人来叫他这个大少夫人回去,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苏信白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扫下落雪,嗯了一声,“好好照顾大少爷。”   说完后径直走向正房,准备换衣服休息。   祝经诚听见外面的动静,正在翻看账簿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起身出去。   还是别去碍眼讨人嫌了吧…… 第69章 万物复苏   祝经诚回来后,挑了一个杜云瑟休沐的日子,提前下了帖子,请他们一家到祝府小聚。   之前几次都太过匆忙,现在在府城常住,确实该上门拜访。   好不容易等到休沐,云成小两口有许多话要说,秋华年留他们看家过二人世界。他和杜云瑟带上九九和春生,拿了一盒自家做的各色果子做薄礼,驾车前往祝府。   祝家大房住在主院侧边的院落,大小有三进,装饰富丽堂皇,祝经诚和苏信白成婚后搬了出来,住在旁边稍小一些的院落。   小宴设在祝经诚居住的院子里,但过去之前,还要先去大房的院子拜访一下祝经诚和祝经纬的母亲。   大房夫人姓盛,嫁给祝家兄弟的父亲后,共育有两子,丈夫已经去世好几年,原本的妾室差不多遣散了,只留了一位生了小姐的姨娘。   盛夫人去年就想见一见秋华年,今日总算能见着了,早早就让人预备着。   她知道大儿子十分看好杜云瑟,也知道小儿子的转变多亏了秋华年,自然不会拖后腿。   因为庶女的年龄十一二岁,和九九差不多大,所以盛夫人让人叫姨娘和庶女也出来见客。   小姑娘名叫祝娴,模样随了亲娘,脸庞饱满,五官端正,是很大气的长相。   从几人的交谈中,秋华年得知这位冯姨娘最早是盛夫人的陪嫁丫鬟,两人相处的很融洽,盛夫人对家里唯一的女儿祝娴也很好。   祝家虽是商贾,但非常重视家风和对子孙的教育,祝娴小小年纪,也已经开始读书了。   盛夫人问九九都读过什么书,学了什么东西,九九一一回答,盛夫人笑道,“到底是院案首的妹妹,比我家娴儿学的更好呢。”   冯姨娘跟着打趣,“以后可得让娴儿好好跟着杜小姐学一学了。”   盛夫人想撮合九九和祝娴结交,秋华年发现九九来到府城后,还没有什么好朋友,见祝娴这小姑娘脾气温和大气,没什么意见。   盛夫人送了九九一对缠丝金镯子,一套笔墨纸砚,让丫鬟们带着两位小姐出去玩。   九九和祝娴刚刚聊了两句,两人都对对方印象不错,九九得到秋华年许可后,和祝娴拉着手出门了。   见姐姐出去,春生也有些坐不住了,盛夫人便让几个丫鬟好好带他出去逛逛,祝经纬不想待在屋里,也要跟着去。   “小弟顽皮,叨扰夫人了。”   “哪里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你别看经诚现在这么稳重,他小时候也可缠人了。”   “我啊,现在到了年纪,整日呆在宅里,就想多看些小孩子热闹热闹。”   盛夫人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突然淡了一点,很快又恢复正常。   祝经诚沉默不语,没有接母亲的话。   就在这时,丫鬟快步进来禀报,说大少夫人回来了。   盛夫人坐正了些,冯姨娘赶快整理了一下衣摆。   不多时候,苏信白从门里进来,先向盛夫人请了安,然后略带歉意的说,“本该在家里等客人的,结果今早苏府突然有事叫我回去,耽搁了一会儿。”   盛夫人没有为难苏信白,“你娘家的事更要紧,家里没什么大事。”   祝经诚问苏信白,“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苏信白垂眼道,“已经解决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了,苏信白走到祝经诚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不互动。   盛夫人轻轻皱了下眉,冯姨娘眼观鼻口观心一言不发。   盛夫人和秋华年聊了一会儿,谢了秋华年给自家二儿子找了个正经营生做,让秋华年闲暇时只管来祝府做客,后面便说自己乏了要去休息,让祝经诚和苏信白好好招待客人。   祝经诚早就让厨房做了一桌宴席,摆在自家院子的穿堂里,与秋华年一家边吃边聊,很是惬意。   下人们把九九和春生全须全尾领回来了,春生还得了一大堆玩具,都是祝经纬给买的。   见祝经诚要说自己,祝经纬立即举手告饶,“大哥,你们都说这大半年我长进了,就别当着客人的面训我了吧。”   祝经诚无奈摇头,“你早就到该说亲的年纪了,一直这样的玩性,娘都不好给你找夫人,还是稳重些吧。”   祝经纬耸了耸肩,“这事情总得讲缘分。反正我是小儿子,不用我管家业,我只要找个顺心顺意的,总不能像——”   祝经诚放下手中的酒杯,在桌上不轻不重发出声响,祝经纬赶紧噤声。   苏信白搛了一小口菜送入口中,神情自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秋华年左右看看,与杜云瑟对视一眼,理智的没有选择插话。   祝经诚有些时局上消息不好叫太多人听见,吃完饭后找了个借口,请杜云瑟去书房细聊。   祝经纬带着孩子们玩去了,春生还有好几个玩具没弄懂怎么玩,缠祝经纬缠得很紧。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有些冷,苏信白请秋华年去自己屋里坐。   苏信白自然是住在小院正房的,秋华年进去后,发现这三间正房摆满了书架与书案,装潢很雅致,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架子上全是苏信白平日喜欢看的书。   “我这里平日不来客,没什么坐的地方,我们别见外,你跟我去里间的胡床上坐吧。”   玉色柔绢帘后面的里间,除了小炕,还设了一张紫桐透雕宝象纹的胡床,胡床前面摆着烧着银木炭的火盆,上面铺着丁香色提花缎的褥子,洁白的羊羔皮,摆了几个朱柿色花鸟纹的软枕,看上去既富丽又舒适。   秋华年发现,苏信白的衣着打扮和这座房子的布置一样,是冲突的,既有素净清雅的地方,也有华贵富丽的色彩。   这样的冲突并不难看,反而让他的气质愈发神秘高贵了起来。   秋华年坐在柔软胡床上,笑着伸了个懒腰,在暖和的室内打趣,“胡床坐起来比椅子舒服多了,信白你也挺会享受生活的。”   苏信白没有接话。   一旁的婆子笑道,“这是大少爷安置的。”   原来是祝经诚的布置,难怪苏信白不说话。秋华年也不知该说什么,眼睛在室内扫了一圈,发现了违和之处。   里间的小炕上,只有一副有使用痕迹的被褥,紫铜雕花的衣架上,也只有苏信白常穿的衣物。   看起来,这个里间似乎只有苏信白一人在住。   秋华年微不可察的蹙眉,祝经诚和苏信白夫夫二人的关系,比他想的还要僵硬。   在秋华年看来,两人明明都是不错的人品,性格爱好什么的也很相配,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也不知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凑成了两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直到苏信白叫他,秋华年才从思索中回神。   “信白,你刚才说什么?”   “二月十二的花朝节,襄平府的贵眷们要去岫岩山踏青,我问你要不要带着九九去。”   “你要去吗?”   “我估计要带娴儿,再带一位娘家的妹妹。这次家里叫我回去,主要就是为了这个。”   “苏信月?”秋华年想起买猫时遇见的那个苏家小姐。   苏信白有些诧异,“不是她,不过华年怎么认识她?”   秋华年含糊道,“之前在外面逛街时遇到过。”   苏信白看秋华年的脸色,已经猜了个七八分。   “想来是她冒犯到你了。”   “与她起冲突的另有其人,我只是旁观罢了。”秋华年索性说了心里话,“你这位妹妹的性格,和你可真是一点儿也不一样。”   苏信白摇头,“她是姨娘带大的,继母不怎么管她,就那么由着她去了。继母知道她的秉性,不放心她带小妹妹出去,才来委托于我。”   “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妻啊妾啊的一大堆,孩子也一大堆,关系真不好认。”   苏信白轻浅叹息,此时屋里只有从小陪他长大的下人们,他说话可以肆意些。   “我父亲的后宅,已经算干净的了,也就一前一后两位正室,还有两位姨娘,要知道有些不过七八品的小官,后宅都要置妻妾十余人。”   “就算是祝家,其余几房,能称作半个主子的姨娘和妾室也动辄十几个。”   “世人都说这是家族兴旺,子嗣繁盛的兆头。”苏信白声音顿了一下,“就当它是好事吧。”   从小陪苏信白长大的小哥儿点墨撇了撇嘴,“哥儿何必这么说呢?您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苏信白要训点墨无礼,秋华年却笑道,“点墨说的是,这里又没旁人,何必说假话,一直不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压久了人也就病了。”   苏信白不说话了,可也没有反对。秋华年知道,苏信白的性格,有时真像个锯嘴葫芦,不指望他自己说,直接和点墨交流。   “你来说说,你们哥儿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些年苏信白一直走不出来,点墨看着只能干着急,好不容易遇到秋华年这样说话苏信白能听得进去的人,赶紧抓住机会。   “别的事情,我也不好说,就说纳妾吧。今儿个哥儿回娘家,夫人跟哥儿提了一嘴,说虽然祝家敬着我们苏家,但哥儿嫁过去几年一直没有动静,祝家大公子这位祝家长孙年纪也不小了,祝家人心里肯定在犯嘀咕。”   “实在不行,让哥儿主动挑几个好的收进房里,先生个一子半女,免得让外头人说闲话,给哥儿扣上善妒无出的名声。”   “秋公子你是不知道,我家哥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要不是当时还有别人在,怕是眼泪——”   “点墨!”苏信白打断了后文。   点墨吐了吐舌头,“您别怪我多嘴,这事不是能躲过去的,趁现在还没闹起来,您和秋公子商量商量,让他帮您出出主意也好啊。”   “……”   “难怪我只不过感慨一下大户人家人口多,你就说了一堆关于纳妾的事情,原来是遇到事了。”秋华年握住苏信白冰凉的手。   哪怕在烧着炭火的室内,苏信白的身体依旧是凉的,秋华年这个长期病号都比他温热些。   秋华年能感觉到,虽然苏信白一直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清冷模样,但他的手指尖和眼睫一起,正在微微颤抖。   “你既然在乎这个,为什么不好好和祝大公子说呢?”   “以经诚的为人,只要你说了,他肯定会尊重你,祝家人也不敢勉强你。而且,我看经诚对你分明很上心,这屋里的陈设,除了胡床,应该还有不少是他添置的吧?”   点墨在一旁点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所有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大公子从没落下过一点,全是他亲自按我家哥儿的喜好挑好送过来的,都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   “本来老爷要把哥儿嫁到祝家,我心里也不平的很,但一年年看下来,祝家大公子这位姑爷,确实是极好的了。模样人品才学都是上乘,更重要的是对哥儿上心,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是哥儿还是……”   苏信白微微皱眉,吐气道,“你们不懂。”   秋华年和点墨等他自己说。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艰难开口,每说出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   “我刚来祝家的时候,心气不平,太傲了些,与他……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他如今对我好,不过和祝家其他人一样,是看在苏家的面子上。我也、不想去勉强这个。”   苏信白像是已经用完了所有开口的份额,微微扭过头去,摆出不想再谈的架势。   “等他亲口跟我说,他要纳妾,我就答应。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信白被灯火映亮的清绝侧脸上,纤长的睫毛有些晶莹,眼尾泛出红痕,像添在茫茫大雪中的一抹朱砂。   “……”   秋华年知道,这样的心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先不去刺激他,回头有机会,再好好劝解。   今年的花朝节春游在岫岩山举行,清风书院也在岫岩山上,据说书院的闵山长已经点头,届时会让贵眷们进入书院游玩休息。   秋华年想去清风书院,看看杜云瑟平时学习的环境,答应到时候带着九九一起去。   春游的名额和帖子,他都不用操心,以苏信白的面子,加几个人轻轻松松。   ……   时间过得飞快,二月二龙抬头一过,雨水节气后,大地化冻,万物开始复苏。   淅淅沥沥一场初春的寒雨,宣告着又一个播种季节的伊始。   秋华年约了苏信白,一起去郊外的庄子上实地看看情况。   一大早,苏信白先来秋华年家汇合,他进来的时候,秋华年正在苦着脸喝药,小半碗的黑色药汁分了好几口才喝完,一放下碗,立即去抓蜜饯吃。   “你这身体,也太难养了。”苏信白还是第一次遇见一年四季每日都要喝药的人。   秋华年苦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药又快喝完了。”   这一天天的,银子像流水一样都成药了。   苏信白说,“缺了哪几味,你告诉我,我让人去给你找。”   秋华年松开苦得团起来的眉眼,“我打算把剩下的喝完后,去找顾老大夫复诊一下,到时候如果有新方子,再按新的配药。”   “是曾经在宫中供奉的顾圣手?”   “应该是他,云瑟说顾老大夫是打宫里出来的太医。”   苏信白点头,“顾圣手返乡后一直隐居民间,平时只让儿子问诊,轻易请不动,有他替你号脉,我就放心了。”   秋华年好奇地问,“顾老大夫医术这么好,为什么会返乡?如果能透露的话给我讲一下,不能就算了。”   认识苏信白后,秋华年的“吃瓜”版图再次扩展,苏信白的出身和生长环境,让他知道许多普通人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的事。   苏信白在秋华年对面坐下,秋华年请他吃蜜饯。苏信白矜持了一下,放入口中。   “我也只知道外面流传的说法,这事与太子有关。”   “太子?”秋华年想起了十六,也不知那位对他总是口是心非的三无美少年最近怎么样了。   “世人都说,当今圣上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先皇后在圣上起兵之时一路追随,熬坏了身体,圣上登基没两年便去世了,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也紧跟着突发急病。”   “圣上召集全国名医为太子治病,所有大夫都找不出病因,只有顾圣手在查阅无数古籍后,断言太子这不是病,而是一种奇毒,且是从娘胎里就中毒了。”   “圣上当时急怒攻心,说顾圣手危言惑君,要治顾圣手的罪,还是当时尚在翰林院的大儒文晖阳挺身直言,救下了顾圣手。”   “之后顾圣手便告老还乡,不再继续做太医了。”   这些往事只是平平叙述,都能感觉到当年的刀光剑影,秋华年咋舌,“那太子的病究竟……?”   苏信白摇头,“这便是外人不得而知的隐秘了,究竟是病还是毒,一直没有定论,反正太子平安长到了二十余岁,不过病情一直反复发作,是以二皇子都大婚几年了,他还没有大婚。”   “这些事情,我们私下可以说一说,别当着外人的面议论,被治个妄议储君之罪便不好了。”   秋华年点头,心里有些发沉。   杜云瑟、吴深与太子都关系匪浅,十六更是太子的贴身暗卫,如果太子出了事,不知他在乎的人们会怎么样。   无论远方的乌云如何翻腾酝酿,也阻止不了点点绿意破土而出。   秋华年和苏信白乘坐马车出了城,郊外裸露的黑土地上,已经能看见一层青纱般的草色,靠近却又消散无踪。   秋华年家本就住在城南,距离南城门不远,马车行驶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先前挑好的庄子。   老邓头提前收到信,专门带着所有佃户来庄头迎接他们,姿态摆的很足。   “大少夫人,秋公子,咱们庄子上的佃户,除了一个新逃荒来的哥儿身体不好,暂时起不来,其余都在这儿了,请您二位过目。”   秋华年对苏信白使了个“你看”的眼色,听老邓头这次怎么介绍。   庄子上一共住了十三户佃户,有那种一户十几个人的大家口,也有逃荒来的,一两个人成一户。   壮年男女有二十八人,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有七人,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十一人,加起来总共四十六人。   种三十亩地用不了这么多人,人手主要是照顾那五亩梅树林的,每年夏天摘梅子可是大活计,有时候摘不完了还得从外面雇人。   苏信白家业大,对庄子管得松,这些佃户们生活过得不错,没有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   秋华年算了算,按两个人照顾三亩棉花地来算,这些人手勉强够用,摘梅子的时候再想办法。   “邓庄头,你的新账整理的怎么样了?”   “早就弄好了,就等着给秋公子验收呢!”   邓庄头呈上了新账本,秋华年让他先走着,看一处介绍一处。   经过秋华年敲打,这次账本上还添了两亩菜地,五只羊,六头猪,一头奶牛,一群鸡鸭大鹅。   秋华年每看一个地方,就和其他佃户们问一些相关问题,都是能互相印证的。   老邓头心脏怦怦跳,庆幸自己这次没有耍滑头,否则很有可能这个庄头真做不了了。   被这么不动声色地敲打了几次,至少几年内,老邓头是不敢乱来了。   确认庄子没问题后,秋华年叫他们别急着翻地,先做棉花育苗。   这次他没有口述,而是带来了自己的农书的育苗篇的抄本,将佃户们分为识几个字的和完全不识字的,让他们照着书学,他就在一旁看着。   以老邓头为首识几个字的人学的很快,完全不识字的人,只看图理解,还是出现了偏差,秋华年把问题记下,打算回去后改进一下图示。   对秋华年要用庄子种棉花的事,佃户们虽然惊奇不解,但没有人提出疑问。   反正苏信白已经说无论种的怎么样,今年都会按去年的量给他们发粮食了,他们只是佃户,干活就行,管那么多干什么。   忙到了下午,秋华年有些累了,苏信白提早叫人打扫了庄子里的宅子,问他要不要泡温泉。   秋华年来了兴趣,笑着说好。   宅子后院盖了一个暖阁,里面是一个石砌的小池,引入温泉泉眼的水。秋华年在里面能到胸膛以下,换成杜云瑟,估计只能到腰迹。   暖阁已经放好了温泉水,氤氲水汽模糊了秋华年的视线,下人们在温泉池中央架了一扇屏风,秋华年看不见那头的苏信白,但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   秋华年整个人缩在温热微烫的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手拍着水面玩。   “这里的温泉能煮鸡蛋吗?你试过吗?”   苏信白清冷的声音被水汽缠绕地有些模糊,“……煮鸡蛋?我此前未来过,你要试试吗?”   “算了,不想出去,下次再说吧,反正庄子跑不了。”   秋华年盯着水汽看了一会儿,轻声问苏信白,“信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不能说一说,你对经诚究竟是什么想法?”   “一辈子夫夫,能有什么想法?”   秋华年轻笑,“你嘴太硬了,那就别怪我问的露骨。”   “你直接回答,你愿意看他和别人生孩子吗?你愿意给他生孩子吗?”   “……”   屏风那边,连细微的水流声似乎都消失了。   秋华年等了许久,就在他以为今天也问不出什么来时,苏信白缥缈沉闷的声音才顺着水汽传来。   “……那也得,他想和我生。” 第70章 春游   秋华年眨了眨眼,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哗哗的水流声在暖阁内响起,秋华年在水里漂着,脚尖点着铺着细密鹅卵石的池底,靠近了中间的屏风。   苏信白好像躲远了一点。   秋华年笑道,“你刚才说的时候没有不好意思,怎么又开始躲了?”   他的八卦之心已经被完全激发了出来,除此之外,逗苏信白这样的清冷傲娇美人也挺有意思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帮友人解开心结,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如果苏信白真的对祝经诚毫无感情,只把他当作一个联姻对象,那秋华年也不会多管闲事,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秋华年靠着霞影纱糊的屏风,隐约看见那边苏信白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   见他一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绝不罢休的架势,苏信白吐气道,“平日多少书不够你看的,还要听别人的故事。”   秋华年把手肘搭在温泉池里漂着的小木盆里,撑起下巴,“看那些乱编的书,哪有听当事人亲口讲有意思。”   “……我是怕了你了。”   苏信白的视线被蒸腾的水雾充斥着,只能看清方寸之间的东西,温热的温泉水无孔不入包裹着他,像世上最安全的胎衣,一点点消解着他的警惕,释放着他的疲惫,诱惑他倾诉吐露。   “一定要说,只能从头说起。”   “从盘古开天地起?”   “……”苏信白轻轻笑了一声,放松了一些。   “我自幼不喜欢闺阁哥儿喜欢的东西,打记事起,便只爱读书。我父亲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对我的喜好颇为赞赏,专门请进士为我启蒙,家中书房也任我出入。”   “最早十几年里,我听到的只有夸赞,想来书在世人眼中是高贵的,那么爱读书的人也就连带着沾了些光。”   苏信白呵了一声,像是在自嘲。   “当年的我尚不明白,不把自己当个哥儿看,男人们读书科举做文章,我也照着读书科举做文章,先生说我的文章比那些书院的秀才还写得好,我渐渐的,生出了许多傲气。”   “后来,我父亲调任辽州左布政使,初来乍到,施展不开拳脚,又碰上了前任官员留下的烂摊子,还有右布政使的绊子……官场之事,我了解不深,也说不清楚,总之,我父亲决定与在辽州根基颇深的祝家联姻。”   “家中年龄最合适的是我,庶妹苏信月的年纪也勉强可以,父亲在我们二人之间,选择了我。”   秋华年联想那些小说电视里的狗血豪门故事,试探着问,“是你继母?”   “与继母无关,当时继母的意思是让信月去,但我父亲他……另有考量吧。”苏信白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生母早逝,自己又是个书痴,不怕你笑,其实家宅里许多事我是不懂的。”   秋华年认真听苏信白倾诉,没有打断,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这样沉默的听众正是苏信白所需要的。   “在那之前,我从未认真想过未来要嫁给什么样的人,但至少要懂书、爱书,要能与我谈吐相称。”苏信白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未来会嫁给一个探花郎。”   “为什么不是状元?”秋华年好奇。   “……因为探花一定长得好看。”   秋华年笑了起来,苏信白把自己埋在了水里,只露出一双被水汽薰红的水光潋滟的眼睛。   秋华年催他继续讲故事,苏信白从水里抬头,哗啦的水波声后,声音再次沉闷起来。   “我是听见下人们议论,说‘白哥儿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这下被嫁去商贾家,以后日子有的受了’,才知道父亲要把我嫁给祝家,生辰帖子都换过了。”   “我那时刚来辽州,不知道祝家姓甚名谁,第一反应就是不愿意,我去找父亲说,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遂我的意。”   “他说……”   “‘你的婚事我已经做主了,你到了岁数,不嫁人还能干什么?难道真以为,一个哥儿能去科举做官?’”   “……”   秋华年吸了口气,他能明白,苏左布政史以父亲身份说出的那句“不嫁人还能干什么”,当时如何击碎了苏信白的骄傲,在他心上狠狠划了一刀,至今仍未痊愈。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我读书,与男人们读书是不一样的。男人们读书或是去治国理政,或是去辩经立说,而我读书是只是给瓷瓶上添几道漂亮的彩釉,未来送人时更好看些。”   苏信白回忆那些在脑海中鲜活而刺痛的画面,“我满腔悲意地嫁到了祝家,新婚之夜,大公子拿出价值千金的孤本珍藏赠予我,还说为我布置了书房,让我以后可以和在娘家时一样随时读书,我却觉得他在笑话我,毕竟我和他,一个商贾之子,一个心比天高的哥儿,都不是该读书的人。”   “我把孤本和盖头一气摔在了他脸上,他默默拾起来,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了。”   “……”秋华年小心地问,“那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苏信白摇了摇头,想到秋华年听不见,才闷声开口,“后来我渐渐发现,大公子虽然是商贾出身,但没有半点轻浮虚躁之气,且博览群书,想来那天晚上,他是真心那么说的。”   秋华年没忍住给他补充,“而且样貌也不错。”   苏信白那边响起哗啦水声,清冷的声音中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乃至恼羞成怒的味道,“……你说这个做甚么!”   秋华年舒了口气,苏信白的心结确实不小,但至少他和祝经诚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听苏信白的用词,他的态度早已软和了。   “你如果后悔,而且觉得祝大公子人不错,为什么不道个歉和他说开呢?把日子过成现在这样,你自己不难受么?”   苏信白闷闷道,“你不明白。”   “他现在,根本不理会我,想来是心里早就恼狠了,不过是为了苏家的面子,还得维持着关系。”   秋华年眨了眨秀丽的眼睛,想起那日去祝府见到的二人相处的情景,客观评价道,“我看你也没怎么理会他。”   苏信白小声嘟囔,“他不理我,我怎么理他?”   “万一他也是这么想的呢?那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理一下彼此?”   苏信白沉默了一会儿,放弃般回答,“……别说笑了,如此就好。”   他从温泉里起身,像是想逃一样,“温泉不宜久泡,我略有不适,先出去了。”   方才说的很畅快,一离开温泉水的包裹,他又失去了那种虚假的安全感,有些后悔没忍住说了那么多难堪的话。   秋华年在心里叹气,苏信白和祝经诚与他不同,是两个纯粹的古人,很多在他看来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对这二人来说,却没有那么简单。   别看苏信白今日吐露了不少心声,那是因为秋华年得到了他的信任,且与两边都没有很深的关系,温泉的温热密闭的环境也适合放松心神,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换成祝经诚在这儿,秋华年可以确定,苏信白会继续变成一只锯嘴葫芦,甚至可能故意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自我保护。   祝经诚真的在恼苏信白吗?虽然没有证据,但秋华年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也不知这两个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坦白和好啊。   ……   雨水节气之后,天气渐渐转暖,家里院子里的草木不知何时悄悄吐出了绿芽。秋华年收起冬日的大衣裳,苏信白送来几匹新花样的丝绢,让他们添春衣穿。   秋华年要付钱,苏信白逗着奶霜,眉毛微微一皱,不说话,但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点墨等下人更不敢收这个钱。   秋华年没办法,只好收下了来自富哥友人的关爱。   等衣服做出来穿上身,苏信白这才满意,打量着秋华年说,“我看见这个颜色就知道称你。”   秋华年长大了一岁,模样又长开了些,眉眼间的些许稚气彻底褪去,灵动明亮的眸子在清丽的脸上眨动,像初春早开的粉白梨花,与梅子青色绣着百花图样的夹纱锦缎袍交相辉映。   如果不是秋华年拦着,苏信白估计会把觉得不错的料子全送来一匹,对他来说,钱不过是几个数字,有钱就是任性。   苏信白和秋华年说起今日上门的目的,“娴儿到了该换先生的时候,正好祝家亲戚中有好几位年纪不大的姑娘和哥儿,母亲想索性叫他们一起在家里办一个学堂,我来问问九九要不要去?”   “换先生?”   “之前是位教识字和女红的女先生,这次打算换成秀才,再请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教礼仪规矩。”   秋华年叫九九过来问,九九到府城这大半个月快要闷坏了,听见能去外面和同龄人上学堂,十分高兴。   秋华年答应了九九的事,又想到了春生,“府城可有春生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去的学堂?”   “有秀才们开的私塾,也有大户人家设的家学,如果你放心,苏家和祝家的家学我都可以帮你问问。”   秋华年还真不放心,春生不比九九,年纪小又调皮,放出去不知会怎么样,“我回头和云瑟商量一下再说吧。”   苏信白点头,“过两日就是岫岩山春游了,这是帖子,给菱哥儿也写了一张,你们提早准备,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苏信白说,到春游那日,会有专人在岫岩山的道路附近围起布障,严加看守,不让无关人等冲撞到贵眷们。   秋华年咋舌,心想不愧是古代的特权阶级,他也算是沾了苏信白的光。   “春游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你们带上果子吃食,去踏青赏春便好,沿着山路走到清风书院,拿帖子就能进去,不过只能在清风书院的外院游玩,里面学子们读书和居住的地方是不让去的。”   “这春游没有别的目的?”秋华年不太信。   苏信白解释,“有自然是有,春游时襄平府诸多贵眷聚集在一处,可以乘机相看一下各家未婚的小姐和哥儿,扬一扬名声,好得个称心的亲事。所以家里才让我带一带两边的妹妹,有些年轻人去玩的地方,长辈们不好去。”   秋华年笑道,“你以前肯定不去这种场合。”   苏信白浅笑,“总得长大些了,总归我已经成亲,没什么麻烦事。”   到了二月十二花朝节那日,秋华年把春生送到祝府,让他跟着祝经纬玩,自己则和九九、孟圆菱去岫岩山踏青。苏信白借了他们一个车夫,赶车与存车更方便些,他自己还要去苏府接人,不能与秋华年他们一路。   经过一整个寂寥的冬日,襄平府重新焕发出活力,街道上行人们的衣饰颜色鲜艳明丽,路边不时有叫卖早春鲜花的小贩。   秋华年叫车夫停车,买了一大捧杏花,车厢里填满了杏花清淡的香气,带着露珠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九九嗅着花香,熟练地给自己鬓边装饰了几朵,孟圆菱亦是迫不及待,秋华年拗不过两人,在他们的合力劝说下,在眉心贴了几瓣花瓣,脸上的颜色瞬间生动起来。   九九夸道,“像画像上的小神仙。”   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孟圆菱还在旁边故意说,“待会儿云瑟兄长看见,一定移不开眼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孟圆菱和云成结婚后,都能翻身调侃秋华年了。   秋华年眯起眼睛,掐了掐孟圆菱可爱的小脸,“你熬夜偷偷绣荷包的事,我一定会如实转告给云成的。”   九九瞪大眼睛,“菱哥哥,你还说荷包是你早就绣好的,原来是这两日才赶工出来的吗?”   孟圆菱可不想被云成板着脸训,赶紧告饶,“我错了,华哥儿,你千万别告诉云成。上次他休沐回来,正赶上我夜里少穿了件衣服,有些咳嗽,他训了我大半个时辰,还、还……”   孟圆菱说着说着,小脸突然通红。   秋华年好奇,“还怎么了?”   孟圆菱哎呀了一声,“什么都没有,总之不许你乱说!”   秋华年噗嗤笑出声来,“你说说你,明明是当表哥的,怎么被云成管成这样了?成亲前就一门心思在云成身上了,成亲后更是被吃的死死的,能不能有点出息?”   孟圆菱面红耳赤,恨不得原地挖个坑钻进去,半晌后才低声辩解,“云成对我也很好的。”   秋华年吃了口狗粮,又调侃了几句,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初春景色,一颗心早已跑到了杜云瑟身上。   杜云瑟直接考入了清风书院甲字班,引发了轰动,但他毕竟初来乍到,融入清风书院这样历史悠久的学府并没有那么容易。   杜云瑟自己从不说什么,秋华年只能在他休沐回来时,从他略带疲惫的眼神中推测,他在书院应该遇到了许多难事。   秋华年问他,杜云瑟却不细说,只是将他揽入怀中,静静抱了许久。   “华哥儿,如果连这些也要你费心忧神,我未免太无用了些。”   “你一心一意顾着我们的家,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秋华年靠着杜云瑟愈发沉稳宽厚的肩膀,伸手去摸他的喉结,感受他说话时的震动。   不止是他长大了一岁,杜云瑟同样长大变化了,这一年的种种经历在他身上演绎消化,化为内在的沉淀,将他打磨地如水磨玉石般光华内敛,坚质琳琅,酝酿着让人轻易看不透的内里。   有时秋华年甚至会忘了,杜云瑟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马车到了岫岩山下,那里早就划出一块地方,扎着彩棚,供来踏青的贵眷们停放马车,秋华年几人拎着食盒下车,让车夫找个地方停车自便。   拿着帖子,他们很容易便进入布障之内,已经有一些打扮富丽的夫人、太太们和嬉笑打闹的年轻小姐、哥儿们到了,岫岩山上春色满溢,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秋华年他们不认识人,便自顾自地沿着路赏春。来府城大半个月,还没怎么亲近过大自然,看着寒冬后难得的春色,秋华年几人都有些兴奋,不时停下来折一枝花,赏一片景。   也就是这个时代没有照相机,没有网络,不然秋华年的微信朋友圈估计会被美景图刷屏。   沿着山路步行两刻钟,清风书院的山门遥遥在望。   清风书院始建于前朝末年,已经有百年历史,因为地处山中,避开了战火洗劫,经过多次增建,形成了如今的规模。   登上高高的阶梯,进入山门,首先进入的是前院,周围是一圈游廊和厢房,中间是一大片广场,立着圣贤先师的雕像,旁边两溜大水缸,夏天时有荷花盛开。   往后则是学堂和供学子们居住的宿舍,侧边还有几个小院,是清风书院的山长与先生们居住的。   秋华年三人进入前院后,请一位杂役去后面请杜云瑟和云成出来,因为不确定具体到来的时间,他们没有提前约定,免得影响两人听课。   等人的功夫,秋华年他们去看前院游廊柱子上挂着的对子,在云成的监督和激励下,孟圆菱进步的很快,已经差不多能认全字了。   三人沿着游廊向前走,渐渐走到了院子另一边,隐隐听到了人声,秋华年觉得其中一道声音有些耳熟,孟圆菱听了几耳朵,低声说,“华哥儿,好像是那位卖猫的逸哥儿。”   孟圆菱打小在自家豆腐坊里帮家里卖豆腐,人来人往锻炼下来,认人记事的本事那叫一绝,一下子就记起这个声音之前在哪儿听过。   说着话,他们又走近了一点,闵乐逸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见,是从院墙那边传来的。   “你说这纸鸢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纸鸢上有我亲笔所题的诗,还请闵公子不要胡闹,还给我吧。”   “好,那我可要问你了,你的纸鸢昨天中午砸下来,吓到我了,你要怎么赔?”   “……一个纸鸢,哪里能吓到人!”   “你说话声音太大了,又吓到我了。”   “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你明明,你不是——”   “我怎么了?”   “你不是一个人能打过十个男人吗?”   “谁说的?!谁这么败坏小爷的名声?”   “……我看他们说的也没什么错。”   “……”   秋华年和孟圆菱与九九使了个眼色,三人放轻脚步,朝远处避开,免得惹上麻烦。秋华年想了半天,想起和闵乐逸争吵的声音的主人是谁。   那也是一个老熟人,是去年院试时,和杜云瑟同场应试,最后屈居第二名的辽州郁氏一族的少年天才郁闽。   三人刚走开一些,郁闽便神情闷闷不乐地从墙上的小门里出来了,看样子,最后也没能把纸鸢从闵乐逸手中要回来。   郁闽超前闷头走了几步,看见秋华年几人,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华哥儿,你认识?”孟圆菱低声问。   “孽缘。”秋华年如实告知。   回想去年的几次见面,他有一种无语又荒诞好笑的感觉,郁闽虽然有天才之名,但阅历过少,行为处处透露着幼稚,像个不服气的小孩子一样。   郁闽确认了几次,差点想揉一揉眼睛,最后才确认,站在清风书院前院的,确实是去年端午前后见过两面的小哥儿。   比起去年,他身上的衣饰好了不少,终于勉强能入眼了,也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院。   郁闽想了想,过去问他,“你知道去年襄平府院试的结果吗?”   秋华年无奈地回答他这没头没尾的问题,“知道。”   郁闽清了清嗓子,“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郁公子名声显赫,我自然不会忘记。”   郁闽见秋华年一副平静的样子,努力撑着脸皮追问,“你,你知道我在第几名么?”   “郁公子是第二名。”   “那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郁闽不高兴地问。   秋华年只好叹气,“……因为我夫君是院案首。”   “……啊?”郁闽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你,你是杜云瑟的夫郎?”   “那个会做红腐乳,特别厉害,杜云瑟天天挂在嘴边上的夫郎?”   他大脑一团乱麻,下意识用手指着秋华年,不等秋华年避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便从侧方抓住他的胳膊,一寸一寸不容反抗地将其压了下去。   “郁公子,请自重。”   秋华年眼睛一亮,“云瑟,你来啦!”   杜云瑟走到秋华年面前,垂眸看着他额间的杏花,浅笑着用指节轻轻蹭了一下,窃走一缕春色。 第71章 书坊   杜云瑟低头看着秋华年,“方才先生留我探讨问题,稍微耽搁了一下,抱歉。”   秋华年轻笑,“我们闲着没事,在前院看看风景挺好的,你的学业要紧。”   云成也出来了,孟圆菱赶紧黏了过去,抓着他的袖子说小话,云成的脸老成地板着,但目光一直放在孟圆菱身上,不时认真点头。   郁闽左看右看,瞠目结舌,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碎了。   他吸了口气,满脸郁闷地说,“你,我,杜云瑟,我只是有些惊讶,不是有意冒犯……”   杜云瑟淡淡道,“郁公子还是早些回去读书吧。”   “要不是我的纸鸢……算了,我回去了,不如多看两卷书。”   郁闽理了理衣襟,往内院闷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道,“最迟下个月,我也会到甲字班的。”   秋华年没有回答,杜云瑟颔首,“我在甲字班静候郁公子。”   郁闽深深吸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华年看着他写满不高兴的背影,眼前突然被杜云瑟的手遮住。   “嗯?”秋华年歪头眨了眨眼。   杜云瑟的拇指擦过指肚,声音晦涩不明,“华哥儿太招人了些。”   秋华年愣了一下,透着薄粉的脸颊有些发热,“别乱说,哪有?”   杜云瑟垂眸,将情绪尽数压入眼底,正如他此前说过的,明珠择主,理所应当,但只有他才会是那唯一的良人。   云成几人已经看过来了,秋华年莫名有些小心虚,招呼他们道,“我们出去找个地方野餐吧。”   几人和看门的杂役打过招呼,走出清风书院山门,就近登上附近的一个小山坡,在一尾顺着石壁流淌而下的小瀑布旁找到一块平整位置。   瀑布只有一抱之宽,深黑色的石壁在清澈而浅薄的水流后清晰可见,水珠溅在地面上,激起清凉的水雾,在水雾的滋润下,这一小片区域的绿意比其他地方更浓郁,一旁的杏树已经开花了,粉白的花瓣落了半地。   秋华年取出准备好的深青色的布铺开,把带来的食盒放在布上。   其余人都没见过这种“野餐”配置,不过他们早就习惯了秋华年的突发奇想。初春之时,坐在杏花树下,沐浴在缤纷落英中,一边赏景一边享用美食,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休闲放松?   为了携带方便,食盒里没有热食和汤食,但秋华年花了很多心思,准备了不少冷食小吃,酸甜辛辣都有几道。   糕点类是绿豆糕和栗子糕,内陷是泡发绿豆和栗子分别磨成的细糜,加入白糖和熟油揉搓均匀,再加入一点炒熟的芝麻提升香味,口感细腻极了。   把内陷分成棋子大小,外面包上薄薄一层酥脆的水皮,能隐约看见里面的淡黄色馅料,像玉石一样半透不透,一口就是一个。   现在冬天刚过,原材料不够丰富,等百花都开了,再结了果子,还能做青梅糕、桂花糕、雪梨山楂糕,玫瑰山药糕……一年四季,数不清的应季美食等着制作品尝。   蜜饯类除了杏子和桃干,还有庄子上送的去年存的青梅蜜饯,有温泉的小庄子已经被秋华年完全承包了,庄子的种植和产出都归秋华年管,等今年结束,再和苏信白对账分钱。   高粱饴和爆米花是广受好评的经典小吃,秋华年做了不少。   除此之外,秋华年这次还做了一种新吃食,与其他小吃不是酸口就是甜口不同,这次的小吃是甜辣的。   在家中做成之后,孟圆菱问他新小吃的名字,秋华年下意识说“北京烤鸭”,见孟圆菱满头问号,他才笑着起了个新名字。   秋华年把装新小吃的盒子取出来,还没揭开上面的油布,充满刺激性的香味已经蔓延开了。   他神神秘秘问,“这道小吃叫‘一品烤鸭’,猜猜是用什么做的?”   他这么问了,那就说明原材料肯定不是鸭子,云成朝孟圆菱投去求助的目光,孟圆菱吐了吐小舌头,故意不给他透露。   杜云瑟想了一下,配合着问,“寺庙多用豆腐制作素荤膳,莫不是用豆腐?”   “答对了一半,虽然不是豆腐,但也是豆子做的,算是一种豆腐干吧。”   秋华年揭开油布,露出里面又油又亮,看起来颇为酥脆香辣的“一品烤鸭”辣条。   在说好要春游踏青后,秋华年就开始馋辣条了。为了清雅,襄平府许多贵眷出游只会带清淡的糕点,秋华年则不然。   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哪有吃好喝好重要,没有辣条的小吃盒是没有灵魂的!   他专门去了一趟红腐乳坊,让里面做豆腐的人帮自己做了两锅在现代被称为“素鸡翅”的豆腐干。   这种豆腐干的做法和豆腐如出一辙,只是在点完豆腐后压制的步骤里,压的更薄一些,时间更久一些,压好后切割成鸡翅的形状,再晾晒成干,就做好了。   把素鸡翅做成现代经典“北京烤鸭”辣条也不难,秋华年试验了几次,就成功了,后面又改进了一下口味。   先把素鸡翅在炸过香料和葱姜的料油里炸透,再在锅里留底油,加白糖、酱油、少量的醋和白芝麻调成料汁,加入切成细丝的干辣椒增加辣味。   接着把炸的酥脆的素鸡翅放进去,均匀地裹上粘稠的料汁,最后撒一把炒香的白芝麻,异世界古代版辣条就出炉了。   虽然没有味精和蚝油,缺少了一些味道,但秋华年的口味已经与没有添加剂的古代美食相适应了,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他在厨房做东西的时候,巧婆子一直在旁边劝,让他别碰锅灶,说这不合规矩,哪有已经雇了做饭婆子还让主家下厨的。   秋华年让她安心,说不会因为这个就扣她月钱,或者给苏信白告状的,巧婆子一连声地“哪敢”,站在厨房外面唉声叹气。   直到前所未闻的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巧婆子才不得不承认,秋华年做的这些新东西,她确实是不会。   今早去祝府送春生的时候,秋华年给苏信白带了一盒“一品烤鸭”辣条,请他也尝尝鲜。   几人在杏花树下坐了一会儿,小食吃的差不多了,杜云瑟和云成也该回去继续上学了,非休沐的日子,他们不能离开书院太久。   几人收拾了东西,朝山坡下走去,杜云瑟和秋华年商量。   “春生读书的事,我在书院问过了,有一位家风严明的同窗家中正好在开私塾,我想送春生去那里,春生年纪太小,玩心又重,我不太放心他去豪门望族的家学。”   这也是秋华年所担心的,大户人家的家学鱼龙混杂,杜云瑟和秋华年目前还没有过硬的背景,秋华年怕春生去了吃亏,或者被带坏了。   秋华年上辈子世界里的名著《红楼梦》中,贾府的家学就是那样,全都是招猫逗狗的,结党打架的,巴结奉承的,根本没几个人在认真读书。   要正儿八经去上外面的学堂,两个孩子的大名也该提上日程了。   “九九和春生乳名叫了许久,如今出去上学,该取大名了。”   杜云瑟点头,“春生的名字是现成的,按云字辈排辈,从乳名中取一个字便好,与我对应,可取同音为‘笙’,九九的名字倒是要好好想想。”   九九听两位哥哥讨论自己的大名,脚下雀跃了几分,眼巴巴的期待。   秋华年笑着问她想叫什么,九九不好意思的抿了下唇,说只要是哥哥们起的都喜欢。   秋华年仔细想了想,“取大名应当与乳名有所关联,九九出生在冬去春来的日子,不如就叫却寒吧。”   “寒气退却,春光渐好,听着前面,想到的却是后面的意境。”   孟圆菱摸着下巴说,“杜却寒?这个名字真雅致,就是不太像女儿家的。”   在村里,姑娘和哥儿起名字大都要带些花草植物,或者鲜亮的颜色。   九九却很喜欢这个名字,有几分诗词的风骨和道家的韵味,而且和她的乳名是同一个意思。   她已经想好回去要怎么给存兰还有迟清荷写信,郑重告知两人自己的新名字了。   一行人来到清风书院山门口,依依不舍的道别。   这个时候,清风书院山门附近已经有不少贵眷在进出休憩了,许多人戴着装饰珠翠的帷帽,或者长纱席地的幕篱,看不清面容,只能闻到空气中的阵阵香风。   看到杜云瑟和云成两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出现,年轻一些的往旁边避了一避,胆子大些的,隔着纱看他们。   孟圆菱莫名有些紧张,赶紧去拉云成的手,云成紧紧回握,有些人注意到后移开了视线。   秋华年故意清了清嗓子,孟圆菱脸红了,但没有松手。杜云瑟屈起指节,点了点秋华年的眉心。   “记得好好吃药,下次休沐我会早些回去。”   秋华年替他理了下衣领,“别的我都放心,别累着自己。”   秋华年看着杜云瑟的衣角消失在山门之后,略感怅然,虽然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充实,但没有杜云瑟在身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九九见秋华年和孟圆菱情绪都有些低落,活跃气氛道,“我们往山下走一走吧,把食盒放回马车上,去斗草和打秋千。”   岫岩山山脚的位置,有一片小湖,小湖旁修了七八座凉亭,还有一大片空地,已经扎上了彩棚,是专门为这次踏青准备的。   秋华年道,“信白应该已经到了,我们去那里找他吧。”   三人下山找到等着的车夫,让他将食盒和餐布放回马车,然后转头朝小湖的位置走去。   他们到地方的时候,加上各家贵眷带的下人们,已经有几十个人在这里了,好在地方宽阔并不拥挤。   九九看着空着一半的十几架秋千,心里痒痒的,孟圆菱也有些想玩。   祝娴远远就看见了九九,朝他们走来,贴身大丫鬟在身后跟着。   “九九,两位哥哥,你们来啦。”   “我们刚从山上下来,怎么不见信白?”   “大嫂在那边的凉亭呢,苏家小妹妹不喜欢玩,大嫂在劝她。”   还有小孩不喜欢玩的?秋华年有些不明白,跟着祝娴去见苏信白。   苏信白看见他们,放下手中的茶杯,“已经去书院见过二位杜公子了吗?”   “刚刚见过,还野餐了一顿,山里的小溪和瀑布都化开了,花也开得不错,你怎么不去山上走走?”   不等苏信白回答,坐在苏信白手边的七八岁的小姑娘双手撑着下巴,摇头晃脑的说,“白哥哥,我求你了,你让我在这睡一会儿吧,我人都来岫岩山了,这不是已经踏青了么。”   小姑娘脸庞圆嘟嘟的,长得玉雪可爱,头顶上两团小发揪随着动作晃来晃去,让人很想上手掐一把。   苏信白淡定地喝了口茶,“我今日带你出来,不是来睡觉的,你至少得玩儿半个时辰才能回去。”   小姑娘打了个哈欠,哭丧着脸,“早知道我就……”   “嗯?”   她撅着嘴小声说,“我就装病好了。”   “那母亲至少要给你熬半个月药,再去寺庙里住几晚祈福。”   小姑娘老实而沮丧地认错,“我错了,我只是说一说。”   秋华年被逗乐了,“信白,这位是?”   “我娘家的小妹,是父亲续弦所出,叫她信瑶便好。”   秋华年问苏信瑶,“那边有许多孩子在打秋千、斗草玩,你不喜欢吗?”   “喜欢,但我更喜欢睡觉。”   “你昨晚没有睡好吗?”   跟着苏信瑶的婆子无奈的说,“小姐晚上睡了六个时辰,今早在车上又睡了半个时辰。”   六个时辰,那就是十二个小时了,虽然小孩子睡眠多一些很正常,但苏信瑶也是确实能睡。   你若问她,她也有她的道理。   “人每天用在睡觉上的时间是最多的,可见睡眠是最重要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为了不重要的事,影响做最重要的事呢?”   苏信瑶说的头头是道,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着苏信白,可怜巴巴的等他改主意。   苏信白像是早就听惯了她的歪理,不为所动。   “娴儿、九九,麻烦你们带着这丫头去打秋千吧。”   苏信瑶求情无果,被强行镇压,一步三回头的被丫鬟婆子牵走了。孟圆菱摩拳擦掌地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秋千那边。   “这里有茶水,你坐下润润嗓子吧。”   秋华年喝了口茶,笑着调侃苏信白,“原来你带孩子是这样子的。”   虽然不敷衍,也很有耐心,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高贵冷艳”四个大字。   苏信白叹气,“信瑶自出生起便十分懒怠,早些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家里人怕她有什么隐疾,请了许多大夫,都说并无大碍。”   “后来她长大了些,歪理邪说便一套又一套,能被人抱着就不坐,能坐就绝不站,我继母对她很是头疼,过几日祝家内宅的小学堂开起来,她估计也要去。”   “苏家应该有自己请的先生吧?”   “家里的先生和丫鬟婆子全被她驯服了,起不了什么作用。把她送到外面,和一堆同龄人在一起,才能叫她不好意思偷懒,稍微勤快一些。”   秋华年还是第一次见懒成这样的小孩,不过苏信瑶虽然懒,人却是聪明机灵的,性格很讨人喜欢。   秋华年把九九和春生的大名,以及春生打算去外面上私塾的事告诉苏信白。   苏信白点头,“苏家的家学有我父亲监督,情况稍好一些,祝家的我不甚了解。春生的情况确实不适合去两边家学,杜公子有打算就好。”   苏信白转而说起九九要去上的小学堂。   “新请的先生已经到祝家住下了,是一位学问很扎实的老秀才,宫里出来的嬷嬷过两日也会到,届时教导他们礼仪和庶务。”   “母亲打算四日之后,也就是二月二十日正式开始办学。九九的一应用度都和娴儿一样,由祝家出了,你不必操心,每日辰时三刻前将她送到祝府,酉时三刻再接回去便好。”   “这太让你们破费了。”   苏信白一句话终结话题,“你知道的,祝家不缺这个钱,我们之间的情分,也不需讲这些。”   秋华年只能答应,苏信白的性格从不把钱财放在心上,秋华年如果一味推却,反而会让他不高兴。   苏信白看着远处的春山,山上的草木发了芽,青翠的绿意浓烈欲滴,在春日暖阳中一片朦胧。   空气清新的小湖边上,四处洋溢着银铃般的笑声,彩棚那边,苏信瑶被强行放上了秋千,九九在后面推了她一下,她尖叫了一声,连连告饶,很快又咯咯笑了起来。   孟圆菱已经认识了几位朋友,被他们拉着去斗草,大杀四方,无往不利。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美好,静谧平和的时光在料峭春风中酝酿。   苏信白轻轻舒了口气,“我有一件事要委托于你,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   “你上次说的悬赏收书稿之事,我决定试一试,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外头的管事也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我要不要连手来办?”   秋华年来了兴趣,“怎么个办法?”   “我打算拿出一笔银子,单独办一个书坊,和祝家的分开,只有印刷工匠这些仍共用现成的。”   “这样也好,免得亏损不定,交账的时候你和祝家其他几房不好说。”   苏信白点头,“我想办一个我自己的东西。”   “我们第一步是不是该想想收什么样的书稿?”   苏信白早就有了想法,“要收市面上不常见的,不媚俗陈套的,读过后能叫人受益的书。”   “那我们先把书稿大致分成几类,游记见闻一类,实践经验一类,世情评析一类……”   秋华年和苏信白开了个头后,便兴致冲冲地停不下来了,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讨论到天色渐晚。   “我回去把今天说的整理成文,改日再与你商议。”   苏信白先把累得生无可恋的苏信瑶送回苏家,又把祝娴送到大房院子,一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就让人在书案上掌灯,找出笔墨纸砚。   祝经诚结束应酬回到家中,看见苏信白住的正房窗内隐隐约约的影子,愣了一下。   “这个时辰了,夫人怎么还在书案边写东西?”   “大少夫人打岫岩山踏青回来后,便一直没动过了,我们这些下人不敢打扰,点墨劝了也劝不动。”   祝经诚皱眉,踟蹰了一下,朝正房走去。   丫鬟帮他打起门帘,祝经诚跨门而入。   苏信白坐在桌案前,笔杆无意识地抵着有些干涩的唇瓣,清冷的眸子凝视着案上的纸页,没有察觉到祝经诚的到来。   祝经诚示意下人们噤声,放轻脚步靠近。   他本打算告诉苏信白自己来了,无意中看清纸上的内容,竟渐渐陷了进去,忘了目的。   直到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晃了一下,遮在了纸页上,苏信白才猛的回神。   他下意识抬头,看见祝经诚后惊了一下,“你?”   “……我听下人们说夫人回来后便没有动过,放心不下,来提醒你早些休息。”   苏信白点了点头,把视线从祝经诚身上移开,一时无言。   祝经诚握了下放在身侧的拳头,“夫人在写什么?”   苏信白犹豫片刻后开口,“我打算办一个书坊,收些不一样的书稿。”   祝经诚的眼睛当即亮了,声音提高了几分,“果真吗?”   “嗯?”苏信白发出疑惑的单音。   “我只是有些高兴,你终于……”祝经诚吐了口气。   他当真是高兴极了,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   “以你的才华,一直蹉跎在商贾之家的后宅里,我心中常常有愧,我——”   祝经诚逐渐冷静下来,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苏信白轻轻抿着唇,冷着脸,一直不去看他。   祝经诚在心里叹了口气,失落的道歉,“是我失礼说了胡话,你不高兴便冲我发出来吧,别藏在心里。”   书案上的烛火啪的响了一声,打破了仿佛亘古不变的沉默。   就在祝经诚以为苏信白不会回答时,眼睛一直瞧着别处的清冷美人微微抬起下巴,下颚线勾出漂亮流畅的弧度。   烛火在他云雾般的眸子里跳跃。   “……谁想冲你发脾气了?” 第72章 算学   祝经诚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你……”   苏信白咬了下唇,回想起秋华年的话。   万一……   可那怎么可能?况且就算祝经诚真的不恼他了,他也总不能主动开口问……   苏信白身体往远处躲了躲,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我也乏了,大公子还是回屋休息吧。”   祝经诚有些失落地嗯了一声,转身要走。   苏信白这才看见他的衣摆处有一大片脏污,没有更换处理,发髻也有些许散乱,不像祝经诚的习惯。   “你的衣服?”   祝经诚反应过来,把脏了的那块衣摆藏在后面,“今日钦差赵田宇大人召集襄平府的商贾们去城外兵营走了一趟,我刚刚回来,没来得及换洗,让你看着心烦了。”   苏信白舒展的长眉皱起,心里升起不悦。   那一大片污渍看形状应当是快马踏过泥坑时,站得极近才会溅上去的。钦差无缘无故叫商贾去兵营,让人当面纵马扬威,连更换衣物的空当都不给,究竟是要干什么?   苏信白看着祝经诚脸上那习以为常的神情,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夫人?”   “你……”苏信白顿了顿,“小心一些,遇到为难的事,可以去找我父亲。”   “反正这个儿婿是他自己选的。”他咕哝了一下。   烛光照映下,惊喜在祝经诚的脸上渐渐绽开,“夫人可是在关心我?”   “……”   苏信白把笔搁回笔架上,声音略微有些大。   他起身绕开祝经诚,快步回到了里间,席地的软绢帘遮住了他的身影,叫人无法窥探。   下人们噤声不语,祝经诚在原地愣了半晌,心底泛起柔软的暖意。   信白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他把视线投回桌案,将那份已经初步成型的新书坊计划读了一遍,记下了几个要点,打算明日抽空提前清理一番,免得家族内有那些不长眼的扫了苏信白的兴致。   祝经诚走到里间前,隔着帘子说,“我去书房歇息了,夫人好梦。”   过了几秒,苏信白嗯了一声,声音还是冷冷的,但尾音轻了不少。   祝经诚壮着胆子问,“日后夫人收到喜欢的书,能不能先给我看看?”   “……你想看就来取吧。”   ……   祝经诚带着笑意回到书房,等着他的贴身小厮释卷不明所以。   “公子像被灌迷魂汤了,白日受了好大的气,这会儿居然笑了。”   祝经诚笑意不减,叹息道,“自古以来,商贾虽手握万金之利,却处于阶层之末。王非王,侯非侯,绫罗锦缎、金银珠宝转眼成灰,世代不得向上,不过是官取利于民的一个工具,一个幌子。”   “如今这幌子中有的竟被人用来给外族运输物资,资敌扣边,惹得朝廷震动,龙威大怒。钦差大臣动不得那始作俑者,可不是要拿着工具们出气做做样子?”   “这些东西,看清楚了,也就受得住了。”   祝经诚脱下脏污的外衣,抖了一下丢上紫檀木衣架,挽起袖子走到桌案旁。   “可有人为此心疼我,尤其是他,我自然高兴。”   祝经诚摊开裁好的纸张,略微思忖了一下白日的种种情形,提笔写了一封信,糊好交给释卷。   “你再辛苦一趟,去清风书院将此信送给杜云瑟杜公子,切记避着些人。”   “公子放心,好几次了,我已经熟门熟路了。”   ……   春游踏青之后,秋华年开始忙着准备九九和春生上学的事情。   两个孩子之前启蒙都在自己家里,这还是第一次去外面上学,秋华年这个当家长的难免有些担心。   担心九九与祝家亲戚家的小姐和哥儿们相处不好,因为出身乡村,平白受气。   担心春生适应不了私塾先生的严厉管教,再次叛逆起来。   九九和春生倒是很兴奋,只要能出门去新地方,什么都有意思。   秋华年看他们这样,心里也渐渐安稳了。   他坐在书房里清点两个孩子上学用品的单子,奶霜自己用爪子推开隔扇门,轻巧地跳了进来,脖子上的小金锁一晃一晃。   秋华年弯腰把它抱起来,掂了一下。   “你是不是胖了,嗯,小家伙?”   “咪哦~”奶霜打了个哈欠,奶声奶气叫了一声。   跟着跑进来的两个孩子顺手关上门。   “华哥哥,奶霜是长大了。”九九笑着说。   小猫长得很快,这才不到一个月,原本秋华年能轻松一只手抓起来的猫,现在用两只手才能捧住。   狮子猫本就是中大体型的猫,奶霜吃饱睡足,蹭蹭蹭的往大长,白色的长毛像蓬松的雪团。   秋华年把奶霜放在膝盖上,勾了勾它脖子上的小金锁。   “你可真是只富贵的小母猫,才几个月大就勾搭上富哥,有纯金的小锁戴了。”   奶霜舒服地抬起下巴,眯着眼睛喵呜,成功逗乐了秋华年。   苏信白看奶霜特别投缘,奶霜也亲他,每次苏信白来,都会一改高冷矜持,目标明确地围着苏信白撒娇,这才多长时间,苏信白就专门打了一只有奶霜名字的小金锁给它挂上了。   给人送东西,秋华年还好拒绝,给猫送他可真没有办法,只能富哥开心就好。   秋华年一边挠着奶霜手感颇佳的下巴,一边给九九和春生看单子。   “你们两个,一人一只书箱,一套笔墨和砚台,一只镇纸,一只软垫,一个饮水的杯子,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家里原本有的就不买新的了。”   秋华年对九九说,“信白说会送你一份和祝娴一样的东西,你到时候看看哪些能换。”   九九已经想好了,“华哥哥,家里给我准备了的东西,我就不要祝府的了。”   “我是怕你用的东西朴素了,在祝府被人小瞧。”   秋华年没上过古代的学堂,不清楚校园暴力、校园霸凌之类的事情常见不常见。不过联想一下那个嫉妒杜云瑟到扭曲了的杜云镜,就知道学堂肯定不会完全没有矛盾。   九九说,“我是去读书的,只要衣冠整洁,学习用功便可以了,如果有人因为这个笑我,那是他品行不端,不是我的过错。”   秋华年摸了摸九九的脑袋,一年过去,九九长高了有十厘米,秋华年现在摸她的头手肘得抬高点了。   “你能想到这里,哥哥很高兴。”   秋华年又嘱咐春生,“到了私塾要尊重先生,上课时不能走神,不能与同窗们在学堂打闹呼喊,知道嘛?”   “华哥哥放心,姐姐已经和我说过好多次了!”   秋华年刮了下他的鼻子,“那就看你表现。”   以后每日都要送孩子们上下学,秋华年想了想,决定把家里的马车最大幅度利用起来,雇佣一位车夫。   来府城也有些日子了,除了刚来时见过一面,他还没有与舒家夫妻和黄氏姐妹好好叙过旧,趁天气晴朗,秋华年索性与孟圆菱一起出门访友,顺便打听一下哪里能雇到合适的车夫。   两人到了舒意楼所在的贡院附近,黄家姐妹在府城新开的鲜味居也在这几条街上,上午不到饭点,两层的食肆客人还不多,黄二娘在大堂里招揽客人,黄大娘在柜台后面理账。   看见秋华年,黄二娘眼睛一亮,把白色布巾搭在肩头,三步并两步迎出来。   “华哥儿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都没好好准备。”   “兴之所至就来了,哪能次次麻烦你们准备。”秋华年介绍孟圆菱,“这是我的友人,也是我们家族弟的夫郎,清福镇的小哥儿,叫孟圆菱。”   孟圆菱一点也不认生,笑着和黄二娘以及过来的黄大娘打招呼,几人都是漳县出身,很快就熟络起来了。   “怎么感觉华哥儿身边的人都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呢,我们姐俩儿都跟着沾光了。”   “你们姐妹康健又勤快能干,当然好看了。”   “哈哈哈,到底是华哥儿读书识字会说话,下次再有喝醉酒的王八羔子说我粗手大脚,我就拿这话回他。”   姐妹二人把秋华年和孟圆菱让到食肆里,黄大娘和跑堂的伙计吩咐了几句,招呼他们去楼上雅间聊天。   “上次没细问,大娘你们的食肆经营情况怎么样?”   “府城比县里难立足,但只要稳住脚,赚得也比县里多。凭着百味试第一的名头,我们这几个月已经打出招牌了,祝府的小公子时常带人来我家用膳,给我们招揽了不少客人呢。”   黄大娘能这么顺利地带着妹妹重回府城,秋华年和杜云瑟有很大功劳,她也不藏私,“现在食肆一个月的收入流水有五十多两银子,刨去房租、食材这些成本,落到手里有个二十多两。”   这个生意是相当红火了,不过黄家姐妹以女子身份经营这么大的产业,遇到的困难和委屈绝对不少。   黄大娘热情地说,“我这就去请意姐儿他们,你们等着,我中午露一手,咱们好好聚一聚。”   食肆的食材都是提前清洗备好的,不过半个时辰,黄大娘就端上来一桌子美味佳肴,郑意晚和舒华采也带着如棠来了。   十来岁正是女孩子的发育期,大半年不见,如棠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身姿拔高了一截,穿着银红色的夹袄,青绿色滚金线的百迭裙,乌黑的发髻上插了几枝含苞欲放的桃花。   郑意晚说,他们给如棠请了一位女先生,教如棠一些简单的文字,还有记账与女红。   比起诗书,如棠对算术更感兴趣,央求爹娘给她买了一本裕朝流传最广的算学典籍《算经》,可惜读不太懂,很是沮丧。   秋华年听如棠这么说着,心头一动,有了些想法。   得知苏信白打算办一个收实用书稿的书坊后,秋华年也想写一些书,一来赚钱补贴家用,二来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自己的痕迹。   农书关系到万千农人的收益,没有确定的数据,秋华年不敢托大乱写,一本农书想成书需要很长时间,其他种类的书籍,秋华年之前一直没定下写什么。   他上辈子是个理科生,做了自媒体博主后,练出了想点子和写文案的本事,但要写古代那种字字珠玑、引经用典的美文还是太难了。   听如棠说完学算术的事,秋华年找到了合适的赛道,还有什么比简单易懂的启蒙类数学书籍更实用、更适合他写呢?   在以经文典籍为尊的古代,读书人的算术水平普遍较低,很多人不用算盘算个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都捉襟见肘,九九和春生被秋华年抽空培养了一年,算术水平在同龄人中已经傲视群雄。   如果有合适的启蒙类数学书,不但能提高大众的数学平均水平,还能方便真正对数学感兴趣的人入门。学会简单的有了基础,再去研读深奥的术学典籍,事半功倍。   “《算经》对初学者太难了,不过如棠别放弃,等一阵子我送你本书,绝对能看得懂学得会。”   如棠高兴地问,“是叫什么名字?我下午就让爹娘给我买。”   “别急,书还没印呢,一旦印出来我第一时间送给如棠。”   秋华年暗自腹诽,何止是没印出来,这书连一个字都没写,出书的书坊的名字也没定呢。   吃饭中途,秋华年提起要雇一位车夫的事,说了自己的要求。   其他两家人是做生意的,常年雇人做工,对府城怎么雇人都很有心得,给秋华年出起主意。   “华哥儿你用车的时间固定,像我们雇伙计一样,叫他早上来晚上走,管中午一顿饭就行,不用在家里住着。杜公子和他族弟平常不在家,宅子里住一个车夫也不安全。”   秋华年正有此意,“我还想雇个年纪大一些或者小一些的,反正一般只在城里赶车活不重,壮年的总有许多顾虑。”   黄大娘补充,“要一家子都有稳定的活计干,有人担保的,那种来历不明的虽然便宜一些,但我们这种没背景的小户人家可不敢乱用。”   她和黄二娘两个无亲可依的女人在外打拼,雇人时更加小心谨慎,生怕雇到一个祸害。   “我心里有几个人选,华哥儿,索性这么着,我晚上去挨个问问他们的意思,有合适的明早带去你那里,你看看能不能用。”   秋华年自无不可,认真地道了谢,看到了饭点食肆忙了起来,不打扰大娘他们的正经活计,告辞离开了。   第二天黄大娘带来一个五十多岁姓周的老汉,据说年轻时在车局跑那种长途的马车,后来年纪大了熬不住了才退下来,赶车的技术很稳。他的儿子在舒意楼跑堂,老伴在鲜味居后厨帮忙洗菜切菜,一家人干活都勤勤恳恳,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秋华年和周老汉聊了一会儿,确认这个人为人老成,在车局干活的经历没掺水分,把他雇了下来。   一个月四钱银子,中午管一顿饭,每天早上来赶车把九九和春生送去各自上学的地方,晚上再接回来,有时秋华年和孟圆菱需要出门赶一下车,再没有别的活了。   这钱赚得轻松,还是给读书人家赶车,周老汉答应得心满意足,拍着胸膛保证一定把车赶得又稳又快。   秋华年把车夫的月钱添在账上后,看着一条条支出项目,有种恍惚感。   一年前他刚穿越到裕朝时,家里只有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路要靠双脚走,活要咬着牙攒着力气一点一点亲手干,库房里白米白面只有几斗,吃一顿鸡肉就能高兴好几天。   这才一年时间,他已经住在府城的精致宅院里,有马车,有存款,雇了两个人帮自己干活,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从早到晚都无所事事地玩乐。   祝经纬早上遣人把上个季度的红腐乳坊的收益送来了,冬日红腐乳卖得更好,足足有四十两银子,秋华年把账对了一遍,银子收好,存款再次充盈起来。   他抱起奶霜,在铺着柔软垫子的躺椅上一摇一晃地撸猫,用耳朵尖撸到尾巴,再坏心眼地逆着毛撸上来。   奶霜一个激灵挣扎起来,跳到旁边的椅子上,谴责般喵喵叫了几声,把自己团起来,认真地一下一下重新把毛发舔顺。   秋华年躺了一小会儿,认命般重新坐起来。   他大概天生和躺平二字无缘,一想到各种计划,便迫不及待想去做。   秋华年来到书房,铺开做草稿的便宜竹纸,提笔先写下“小学数学”四个字,末了又圈起来,补充“实用”、“实例”、“取舍”等字样。   提起小学数学,秋华年和许多现代人一样,率先想到的是背起来让无数小学生欲哭无泪,可一旦背会,就真的扎扎实实用了一辈子的“九九乘法表”。   九九乘法表并非现代人的发明,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很多典籍中都有记载,除了九九乘法表,华夏人还发明了十进制,在漫长的时光中传遍世界,成为世界数学的基础。   不过这项宝贵的文化遗产,在目前的裕朝还没有被大众所重视。   秋华年把九九乘法表按后世最常见的那种易于背诵的阶梯式样式默写出来,大笔一挥,在旁边写上“背诵”二字。   所有学问都离不开大量的基础背诵记忆,此等利器,自然要全篇背诵。在异世界一起感受所有现代小学生的痛苦吧!   一边回忆一边书写这些在遥远现代学会的东西,秋华年写得很开心,赶工了几日,在九九和春生上学前完成了一个小篇章。   秋华年先把春生送去私塾,再和九九一起去了祝府,九九跟着祝娴去小学堂上学,秋华年则去找苏信白。   苏信白起了个开书坊的念头后,这几天想法不断,许多计划写下来后又觉得不妥,推翻重新修改,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院子。   祝经诚也有意识地把许多事务带回家里处理,时不时去正房转一转。   在发现苏信白对自己态度有所缓和后,他大胆了许多,已经开始和苏信白讨论书坊建设,提一些自己的意见了。两人这几日说的话,比成亲几年说的都多。   下人们带着秋华年走进院子时,苏信白和祝经诚正好都在,来通传的人也就快了一步,苏信白听见秋华年来了,下意识从书案前站起来,想把祝经诚藏到屏风后面。   祝经诚被苏信白拉着袖子,满头问号,不知是该先高兴,还是该先配合。   已经来不及了,秋华年走进院子,就看见两人拉拉扯扯的样子。   苏信白像被烫到般立即松手,清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率先出来。   秋华年笑了,“这是演哪一出呢?难道我来得不巧了?”   苏信白面无表情,目光仿佛能戳破云层,无声地警告秋华年不要乱说,耳垂上的浅粉色渐渐蔓延变深。   祝经诚落后一步出来,帮自家夫郎解围,“华哥儿是来和信白商量书坊的事的吗?我们已经商讨出了些结果,你听听怎么样?”   秋华年顺水推舟,“我这里也有本新奇的书稿,大家一起看看。”   在祝经诚身后,秋华年冲苏信白意味深长地一笑,无声地做了个“我们”的口型。   苏信白身体绷得紧紧的,十分气闷,他刚才一定是昏了头,好好的在自己家里,一听见秋华年来了,为什么会想把祝经诚藏起来?   不就是一起在正房里聊了会儿新书坊吗?又、又不算什么逾距的事情。   比起新书坊的章程,苏信白和祝经诚都对秋华年说的新奇书稿更感兴趣,一进屋子就催促秋华年拿出来看。   秋华年把用针线简易装订过的薄薄书稿给他们。   两人都饱读百书,看见写在第一页的九九乘法表,很快便记起了出处。   “我记得先秦之书《管子》中便有‘安戏作九九之数以应天道’之语。”   祝经诚点头,“其他书籍中也有记载,不过大都是以‘九九八十一’开始,到‘二二如四’或‘一一如一’结语,华哥儿这样的写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虽然奇特,但确实更加清晰,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规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自然地讨论起来。   秋华年面带笑意,提醒他们,“这是我写的供人入门的算学之书,目前只完成了一小章,后面还有些内容,你们别只看第一页。”   祝经诚不解,“华哥儿怎么会想到写算学的书?”   “我教孩子们算术时自己研究出了些门道,觉得现在与术学有关的典籍都太难懂了,索性写一本启蒙的,让有需要的人能更轻松地学会简单的算术。”   “祝公子常年与算术打交道,应该对此深有感触吧?” 第73章 钦差   祝经诚是祝家寄予厚望的长子长孙,路都走不稳便开始摸算盘看账本了。这些年管着家里的大小生意,肯定不是全靠账房和管事,本身的算术水平放在裕朝遥遥领先。   秋华年在第一章里简单易懂地讲了“数”的概念,然后条理清晰地传授了最基础的四则运算法则。   接着以实用为目的,引入了披上古代皮的方程,用许多具体的例子来掩饰列方程式的思路,目前只写了生活中常用得上的一元一次方程和二元一次方程组的内容。   谈到方程,自然绕不开古代数学经典的鸡兔同笼问题,秋华年把这个例子放在了最前面。   祝经诚是看过鸡兔同笼问题,还亲自上手算过的,理解起来比第一次看得人容易得多,他看了几遍这种名为“方程”的解题之法,下意识地点头,重新念了一遍秋华年写在方程概念之前的概述。   “用方程解决问题,是一种顺向思维,可以高屋建瓴般理清思路,让问题一目了然,同时也更容易发现漏洞,调整布局。”   祝经诚抚书惊喜道,“第一次读过去,还不知道‘顺向思维’是什么意思,心想是否有些言过其实。看完后面的再回过头来看,才知道这确实是最贴切的说法了。”   “华哥儿,这些全都是你自己想的吗?怎么想出来的!”   秋华年早就想好了说法,他不想也不敢全部揽功,只能找一些托辞。   “我早年在乡间时,曾经在山里迷了路,遇到过一位异族长相却会说汉语的人,他给我讲了许多术学之理,不过我当时年幼,又用不上,所以渐渐忘了。近期受信白开设书坊之事的感发,才准备重新拾起来,整理成书让更多人看到。”   “那位异族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他叫韦达,我遇到他时他已年过八旬,后来不知所踪,想来已经不在人世了。”   祝经诚叹息,“我早听南方商贾说过,海外有异族之人颇通算术之法,想来这位韦达就是其中之一了,可惜无缘得见。”   苏信白对算学不感兴趣,之前没研究过,不像祝经诚那样一下子就能看懂,不过还是把方程式的原理和思路大致理解了。   “虽然是异族人传授,但你小小年纪便能学会,如今还能用本朝的语言和例子整理成书,聪慧与苦心都是绝佳的。”   祝经诚附和苏信白,“华哥儿若是出生在大户人家,别被耽搁了,多少也是位神童。”   秋华年笑了笑,接受了这些夸赞,神童什么的虽然有些夸张,但按裕朝人的平均数学水平看,小学时候的他也不是当不起。   苏信白翻到后面的练习题,读了一下题干,“为何会有二十石的粮仓一边储粮一边放粮?一刻钟储存五石,放出一石,问多久可以填满粮仓……”   把“水池一边进水一边放水”的经典问题稍加变形的秋华年理直气壮地说,“这只是锻炼列方程能力的一个模型,现实中情况会更复杂,但类似的问题也不是没有。”   祝经诚若有所思,已经联想到了好几个实际问题,不过都不是用目前书稿上简单的方程式可以直接解决的。   他忍不住催促,“华哥儿这书打算写几章,其余的什么时候出?”   “我打算第一本只讲方程,后面还有两三章的内容,我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先提出一个思路,等更多擅长数学的人来完善它的实用方法。”   华夏古代数学史出过许多烨烨生辉的人物,秋华年相信裕朝也有这样的人才,只是缺少启发以及展示才华的机会。   苏信白点头,“书坊的章程差不多定下了,我过几日便会开始收稿。”   苏信白给秋华年看自己的计划,新书坊的名字定为“齐民书坊”,借了已经流散失传的古书《齐民要术》之名,以此表达书坊“齐天下万民之需”的理念。   收书稿的告示也写好了,届时会在贡院附近的布告栏和祝家产业张贴。   书稿凡过初选,皆会给评语与五两银子的润笔费,可以修改后重投,如果最终选用刻印,还会再给二十两银子的润笔费。   之前祝家的书坊收书,小说话本等常见的闲书统一是五两银子,名气极大者会提高到八两,其余书籍根据质量出十两到十五两不等。   齐民书坊的开价在襄平府书坊中独树一帜,但要求也是最高的,按苏信白在收稿告示中所写的标准,没有点真本事,根本不可能过稿。   看着一应俱全的章程,苏信白心头微烫,原本死寂如雪的精神重新活了过来。   这个书坊真正办起来后,大江南北,世代春秋,他的名字都会与书紧紧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只在祝家的族谱上记一笔苏氏。   他站在桌案前发怔,从清淡的眉梢到单薄的肩膀,全部映入祝经诚盛着柔情的双眸。   ……   除了隔几日去庄子上检查一下棉花育苗情况外,秋华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数学书上。   苏信白的收稿告示张贴出去后,在襄平府文人间引发了不小的讨论。   那些平日靠写书为生的落魄文人,有的虽然眼馋高额的润笔费,但不会写齐民书坊要收的几种书,有的则暗暗有了想法,决定动笔一试。   不靠这个赚钱的读书人们看见“齐天下万民之需”的理念和收稿告示上的要求,也各有想法。   “就该如此,现在书坊里的书,除了圣人言语,其余的全是些男盗女娼,狐妖鬼魅之事,让人看着生厌。”   “工学、农学、山川地理……虽然还是比不得经学的小道,但至少实用。”   “这个齐民书坊是什么来头?主人家如此大的手笔,见识也不像寻常商贾。”   “听说是左布政史大人家出嫁的哥儿开办的。”   “我对这位公子有些印象,也是位少有文名的才子,后面嫁给祝家,好些人惋惜呢。”   “祝家也是爱读书的儒商之家了,苏公子能开设齐民书坊,少不了夫君的支持,当时大家不看好这门亲事,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家的事谁说得准呢?”   几位书生打扮的人一边议论收稿告示上的内容,一边穿行过有些拥堵的街道。   前面碰撞堵住的马车移开了,行人和车马再次流动起来。秋华年隔帘听完外面渐行渐远的对话声,轻轻勾起唇角。   他今日起得早,送完春生和九九上学后,准备去城外庄子上看看。   棉花育苗有十多天了,在农书的指导下,庄子上所有干活的人都学会了育苗方法,因为襄平府的气温比漳县热一些,棉花苗的涨势比去年快,估摸着很快就该移苗了。   考虑到不同地方的气候不一,秋华年在农书修订版中用棉花苗的形态而非具体天数来判断育苗期是否结束,这就需要观察大量棉花苗,进行特征总结。   秋华年到庄子的时候,太阳刚升到半空,春日和煦,暖风阵阵,庄子的佃户们纷纷在外面翻地,预备着过几天移苗。   庄子虽然有头牛,但一头牛肯定耕不过来四十亩地,绝大部分地依旧是佃户用农具辛辛苦苦翻松的。   秋华年看着翻地的情景,想起自己去年想研制但最后没有成功的单人手推犁,如果那个东西做出来,农人们能省不少力气,节省出时间耕更多次田地,间接提高粮食产量。   之前在杜家村,他研究东西只能单打独斗,现在到了襄平府,府城里有许多能工巧匠,他完全可以寻一位靠谱的,让对方拿着外形图纸根据描述深入研究。   秋华年走神的功夫,庄头老邓头已经闻讯赶来了。   “秋公子,您来啦?今日是先看棉花苗,还是先去田间地头逛逛?”   “你带着周老汉去停马车,给马喂些草料,我自己逛一逛。”   秋华年沿着小路朝田地中央走去,佃户们都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秀丽无双的哥儿如今是庄子的管理者,见他过来,全都堆着笑意问好请安。   秋华年偶尔停下来,看一看土地的情况,温声问他们一些关于庄子的问题,让佃户们激动不已。   对没有自己土地的佃户来说,最怕的事情莫过于被庄子赶出去,成为居无定所的流民,所以秋华年这位管理者在他们眼中,比青天大老爷还让人敬畏。   走到已经冒出绿叶的梅树林边上时,秋华年看见几个扎着双鬟的小孩,最大的也就五六岁,正牵着一只纸鸢在田埂上奔跑,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土地上回荡。   秋华年停步看了一会儿,几个孩子看见他,赶紧规规矩矩站好,纸鸢也掉了下来。   秋华年捡起落在自己脚边的纸鸢,朝他们笑了笑,“继续玩吧,别让我影响到你们放纸鸢。”   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年纪最大的那个鼓足勇气说,“公子,我们是给家里人送完净水后来放纸鸢的,待会儿还要送饭,没有偷懒干吃饭。”   佃户受庄头管辖,必须日日勤苦劳作,保证庄子主人的收益,这些孩子们虽然小,但也隐约听说过其中的利害关系,担心秋华年一生气惩罚他们家。   秋华年摇摇头,过去把纸鸢交给孩子们,“这样吧,就当是我想看纸鸢了,你们放给我看,算你们在干活。”   孩子们到底年纪小,闻言立即重新雀跃起来。秋华年看着纸鸢重新飞向空中,问身边的孩子,“这个纸鸢是你们自己扎的还是买的?”   头上插着淡黄色迎春花的女孩回答,“是月哥哥给我们扎的,他的手可巧了,还会绣花打络子呢!”   “月哥哥?”秋华年还没把佃户们认全。   “月哥哥是和卫婆婆一起新来庄子上的,他身子不太好,不怎么来地里干活,在屋里收钱帮人补衣服做饭。”   秋华年记起来,老邓头给的佃户名册上有一户新来的人家,是老姑母带着小侄子流浪到这边来的,那个小哥儿名叫卫月,和秋华年在漳县救助过的故人“卫栎”同音,秋华年第一次看见,就联想到了卫栎。   也不知卫栎一个此前从未独自出过远门的年轻貌美小哥儿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能安稳生活的地方,脱离了心狠生父卫德兴的魔爪,却彻底无家可归,对他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无论如何,秋华年当时的能力只能给他一个选择,卫栎选择了逃离,秋华年剩下能做的只有祝他平安顺遂了。   秋华年花了一个多时辰时间,大致看了一遍庄子上已经翻好的田地,确保翻土深浅和垄沟间距都是完全是按照农书中的来的。   到了午饭时候,老邓头挑庄子上厨艺最好的人,做了一桌饭菜,请秋华年去用膳。   几人正往宅子的方向走,老邓头的大儿子突然急急忙忙跑来了。   老邓头训斥他,“急什么急,平日怎么教你的?毛毛躁躁的冲撞到秋公子怎么办?”   邓老大喘了口气,脸上的焦急忙乱不减分毫,“秋公子,爹,外面、外面钦差来了。”   “你、你说什么?”老邓头也急了。   “钦差!戏文里都说有尚方宝剑的御前大官!”   秋华年皱眉,安抚邓老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害怕,把他们是怎么说的原模原样告诉我。”   邓老大又前言不搭后语了几句,总算是恢复了语言组织能力。   “刚才来了几位骑马穿官皮的人,说钦差大人的车马陷进坑里了,想就近找个庄子吃饭修整一番,找上了我们。他们快马来让我们准备,再有一刻钟大队人马就要来了。”   钦差大臣赵田宇最近确实人在襄平府,光天白日的,冒充钦差可是灭族大罪,秋华年没有怀疑邓老大所言的真假,立即吩咐道,“把主家住的宅子的大门打开,庄子上的好吃的全拿出来,多叫几位帮厨的快快添几道菜,准备迎接钦差。”   他到自家马车上把白纱长至膝间的幕篱取下来,戴在头上。   秋华年平日出门不太喜欢戴幕篱和帷帽遮挡视线,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在马车上备了一个,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这位钦差大臣赵田宇,是二皇子的外公的得意门生,成为进士不过六年,便身居高位,在处理庶务上颇有才能。   去年鞑子反常的装备和粮草被边军发现上奏朝中,朝野一片震动,几方人马斡旋之后,选出赵田宇来辽州细查此事。   赵田宇到来后,用雷霆手段处置了一大批人,暂时斩断了鞑子获得物资的渠道,但罪魁祸首一直没有抓住,所以圣上一直未让他离开。   秋华年没见过这位钦差大臣,只在玉钏的生父白彦文口中间接听到过。当时白彦文按赵田宇吩咐在漳县设宴款待本地读书人,顺带迎接他,白彦文还收了卫德兴送去的卫栎,准备作为礼物送给赵田宇享用。   因为秋华年和杜云瑟的缘故,撷芳园宴会不欢而散,白彦文身败名裂。赵田宇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后面更是直接把白彦文赶回了京城,反倒成全了他自己的好名声。据见过赵田宇的王县令所说,赵田宇这位钦差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秋华年不想和这种与权力纷争离得过近且心机深沉的人产生纠葛,用幕篱把全身遮的严严实实,打算待会儿请个安就立即告退。   如果不是邓老大刚才已经告诉来探路的人,庄子的管理者正在庄上,秋华年都想全程躲着不露面。   不多时候,又有人骑着马来传信,说钦差大臣即将抵达,庄子上所有人都被聚集在一起,迎接这位尊贵的大官。孩子们的纸鸢被藏了起来,佃户们低着头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钦差,被砍了脑袋。   秋华年站在最前面,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古代的特权阶级啊,因为他一句吩咐,所有人都要停下手里的活计,按他的意思等候迎接。   在这位钦差眼中,一个庄子的农人和田地,轻如鸿毛,一文不值。   赵田宇在一众小吏的簇拥下骑马抵达,没有下马,叫庄子的管事者出来说话。   他今年三十出头,面容瘦削,留着小胡,一双眼睛极其犀利,光是盯着人看,就能叫心智不坚定的瑟瑟发抖。   秋华年刻意压低声音,回答了几句,只说自己是祝家大少夫人请来管庄子的,没有详细解释其中的关系,庄子的土地还没种上作物,赵田宇不可能看出不同之处。   赵田宇的管家丢给秋华年几块碎银,让他安排吃住,老邓头有眼力见的伸手接了,殷勤招待他们去宅子里休息,秋华年以自己已婚不方便为由,退到了一边。   赵田宇打马经过一众低头的佃户,目光扫过一处,突然勒住了马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去,被他瞧着的地方,一个穿着粗衣单薄瘦弱的身影正在不住地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碎。   赵田宇摸着马鞭,神情难测地说,“一个庄子的佃户,本该是裕朝的良民,为何见到本钦差会怕成这样?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老邓头心头突突突地跳,强压着惧怕赔笑道,“就是个年纪轻没见识的小哥儿,听见大人的威名,害怕是有的,还请大人原谅他失礼。”   赵田宇没有说话,他身边的管家骂道,“大人问的是他的身份,你快速速报上来,少说这些虚话!”   站在一旁的秋华年深深皱起绣眉,赵田宇突然发难,怎么像是来找茬的?   秋华年记得之前听苏信白说过,赵田宇对商贾很不客气,几次为难代表祝家的祝经诚。难道因为刚才听到这个庄子是祝家大少夫人的,他想顺手拿此做个筏子?   老邓头擦了擦头上的汗,老老实实道,“这个哥儿叫卫月,是跟他老姑母一起来庄子上的,身份文书是齐的,都是本本分分的农人,绝无半点差错。”   “卫、月?”赵田宇舌尖上吐出这两个字,有些许耳熟,“哪个‘月’字?”   老邓头还真没注意过,“想来是天上月亮的月。”   赵田宇嗯了一声,突然松开马鞭,凌空啪的一声后,那个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的单薄身影终于支撑不住,抱着双臂跪倒在地,头依旧紧紧埋着。   管家看了眼赵田宇的脸色,吩咐小吏,“让他抬头!”   两个小吏下马要去抓人,秋华年吸了口气,进退两难。他能猜到赵田宇就是要在庄子上闹一些事情,逼苏信白乃至祝经诚出面,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管,可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怎么可能不管?   小吏走到倒地的小哥儿身边,抓着膀子把他提起来,简单粗暴地捏着下巴,往上一抬。几缕青丝从他脸庞两侧滑下,露出一张布满惊恐和泪痕的脸来。   赵田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倒是个美人,这个庄子,可真是人杰地灵啊。”   秋华年抬起的脚顿住了,他看见了一张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绝不会忘记的脸。   这位跟着姑母来到庄子,心灵手巧会给孩子们扎纸鸢的“卫月”,居然真的是被狠父送人后又被秋华年救下的卫记调料铺的小哥儿卫栎!   卫栎的脸上全是绝望,秋华年可以理解这种绝望。   他被父亲当做礼物送给钦差大臣,好不容易逃脱,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位钦差居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抓住了毫无反抗之力他,这叫人如何不绝望呢!   秋华年吸了口气,几步走到卫栎旁边,伸手想把人接过来,小吏们知道他是庄子的管理者,与从左布政史苏大人家嫁到祝家的大少夫人关系匪浅,对他还算客气,但没有放手。   秋华年拢了拢幕篱,对赵田宇说,“大人来庄子休整,令此处蓬荜生辉,是我管理不当,让胆子小的月哥儿扫了大人的兴致。”   “虽然大人勤政爱民,深受圣上赏识,定然不会迁怒于一个乡野小哥儿,但我心里依旧戚戚难安,还请大人把月哥儿交给我,让我好好约束管教他。饭菜已经备好了,大人先去宅子休息吧,如果继续耽搁大人用膳,我们更罪该万死了。”   赵田宇把视线移到秋华年身上,幕篱把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让赵田宇看不出究竟,只能大概判断出眼前言辞滴水不漏,绵里藏针的人年纪并不大。   庄子上有聪明人,刚才突然想出的小计划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赵田宇似笑非笑道,“那你先好好管教他,回头我让人来检查管教的成果。” 第74章 侧妃   两个小吏放开了卫栎,秋华年压着情绪,让老邓头招呼赵田宇一行人去宅子里用膳休息,待他们消失在视线里,立即让周老汉备马车回城。   “我突然身体不适,要回城用药,不敢再为这点小事去打扰钦差大人,就不当面辞行了,若之后大人问起,就按我的原话告罪。”   卫栎靠在秋华年肩上,身体仍在不住地发抖,他轻的像寒风中的一枚枯叶,秋华年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重量。   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从人群中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秋公子,我求求您救救栎哥儿,他是个吃过太多苦的好孩子,您救救他,我们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   秋华年赶紧让人把她拉起来。   据秋华年所知,卫德兴并没有亲姐妹,这位卫婆婆究竟是不是卫栎的姑姑,还有待询问。不过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婆婆放心,我带栎哥儿回去,按钦差大人说的‘管教’他,不会让他有事的。”   周老汉把马车赶出来了,卫栎六神无主,秋华年拉着他,他乖乖地跟上了马车,卫婆婆紧张徒劳地小跑了几步,看着疾驰的马车在田野间渐行渐远。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秋华年让巧婆子立即去祝府请苏信白来一趟。   孟圆菱不明所以,见秋华年神情严肃,也跟着紧张起来,秋华年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一下,请孟圆菱费心照顾一下卫栎。   孟圆菱心软,听了卫栎的遭遇,眼眶都红了,拉着人去自己屋里烧水洗漱,又找出干净的里衣给卫栎换上,让他去炕上睡一会儿。   哄着卫栎睡着后,孟圆菱在书房找到了秋华年。   “栎哥儿怎么样了?”   “他害怕的很,但脑袋一沾上枕头,很快就撑不住睡着了。我帮他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他身上好几道伤疤,真叫人……”   孟圆菱说不下去了,长吁短叹,忐忑不安地问秋华年,“华哥儿,我们是不是遇上大事了。”   秋华年点头又摇头,“这事不是冲我们来的,等信白到了问问他吧。”   赵田宇是听说庄子属于苏信白后突然发难的,秋华年只是赶了个巧,如果他当时不在,庄子上的事依旧会发生,而且闹大起来。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苏信白已经到了,他连见客的衣裳都没换,家居常服外面披了一件夹缎斗篷便出来了。   “点墨通报说,巧婆子说你从庄子上回来后脸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   秋华年把赵田宇在庄子上的言行复述了一遍,苏信白修眉紧蹙,心生不悦。   “任凭如何,也该讲道理,若不是钦差的名头,他也就是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三番两次挑衅生事,真当辽州没人能治他不成?”   虽然已经出嫁,但苏信白毕竟是从二品大员家的嫡公子,一个本职从五品的京官,还真不被他放在眼里。   秋华年没有苏信白那么了解裕朝官场职位,提醒道,“他能担任钦差,肯定在朝中有人,我们还是不能太大意。”   苏信白冷静下来点头,“偏偏经——大公子今日不在府城。”   苏信白索性站了起来,“你与我一起去一趟苏府吧,官场之事,还是问我父亲更合适。”   “会不会太麻烦苏大人了?”   “赵田宇一直冲大公子、冲我找麻烦,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父亲是辽州左布政使,否则普通商贾哪里值得他费这个心思?”   秋华年听得有道理,嘱咐了孟圆菱几句,让他安心待在家中,好好照顾卫栎,自己则与苏信白一起坐上祝府的马车。   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秋华年已经没有那么慌忙了,他看了眼苏信白,半是关心半是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与苏大人父子之间的关系有些僵硬呢。”   苏信白怔了一下,他确实为了婚事与父亲闹过很长时间的别扭,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苏家和父亲没有那么抗拒了?   是因为最近与祝经诚关系缓和了不少吗?   “今日衙门休沐,我父亲应当在家,我们到了先去后堂拜见继母,然后直接去书房。”苏信白转移话题。   “你和继母关系不错?”   “继母操持中馈多年,处事公道,对我从未有过偏颇,我应当敬她。”   秋华年点头,“难怪你对苏信月和信瑶两位妹妹的态度截然不同。”   “就事论事,信瑶也比信月可人疼的多。信月只比我小两三岁,自幼处处喜欢与我相争,我不愿搭理她。”   话题打开后,苏信白给秋华年大致讲了讲苏府的情况,马车也行驶到了目的地。   两人被下人迎接进门,在后堂见到了苏信白的继母寇夫人。   寇夫人是苏大人在发妻病逝几年后迎娶的续弦,娘家祖父是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是正儿八经的京官家的小姐。她比苏大人小十余岁,今年只有三十出头,因为保养的好,看上去非常年轻,就是发型和衣饰有些庄重老气。   寇夫人让人给苏信白和秋华年看茶,她坐在上首,心平气和,气质雍容。   “我已经让人去书房告诉老爷了,老爷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请你们过去。”   “别着急,回娘家来好好坐一会儿,哪里有天大的事呢?”   寇夫人聊了几句家常,转头说起了苏信瑶,“信瑶这些日子去学堂勤快了不少,与娴儿还有却寒玩的很好,娘多谢你费心了。”   寇夫人口中的却寒,是九九的大名。   秋华年每日都听九九讲小学堂的日常,祝府内宅的小学堂一共有八位学生,除了祝娴、九九和苏信瑶,还有五位祝家亲戚家的孩子。   祝娴作为主人家的孩子,行事细心大方,身份最高的苏信瑶是个聪明的小懒蛋,加上苏信白时不时去看看情况,小学堂的氛围很不错,没有出现秋华年担心的校园矛盾。   不过苏信瑶在学堂的表现,只能用“勤快了一点”来夸了。事实上,她除了每日坐在那里上学堂,其余东西是一概不管的,连课业都懒得写。   苏信白对此心知肚明,“信瑶年纪小,慢慢就学会了。”   提起小女儿,寇夫人脸上笑意明显了几分,“这个孩子我也不指望她多出息,富贵平安的长大,以后挑个家里人少、懂事会疼人的夫婿,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就够了。”   无忧无虑,这何尝不是最奢侈的期望呢?苏信白笑了笑。   几人坐了一会儿,书房的人来说苏大人闲下来了。   “你们去说正事吧,我让厨房准备着,说完后正好用膳。”   两人到了书房,见到了辽州左布政使苏仪。   苏信白兄妹几人都是大小美人,苏仪这位做父亲的容貌自然不会差,他是元化元年那届恩科的探花郎,年轻时是傅粉何郎,上了年纪蓄起髯须,面容依旧清俊矍铄,仪表堂堂。   因为休沐在家,他穿着常服,通身的官威收了起来,没有让秋华年感受到压力。   苏仪听到秋华年的夫君是杜云瑟后,多看了他一眼,让秋华年不明所以。   苏信白说了赵田宇的事,苏仪沉吟点头,“我知晓了,赵田宇很快便不会有精力计较一个小庄子上的事情,这点你们可以放心,不必惊慌。”   苏信白又问,“父亲,赵田宇为什么会与苏家过不去?”   苏仪抚须,“你以前一向不上心这些,如今倒是想知道了。”   苏信白沉默不语,苏仪说,“为父为边境之州的布政使,虽一心忠君爱国,但也避不开党争各派的拉拢陷害。赵田宇这样的人,为父见过不少了。”   “有些陈年旧事,我不好亲口对你讲,回头让你母亲讲给你听吧。”   苏信白想到了什么,眼睫微微抖动,心情不知是喜是悲。   苏仪公务繁忙,两人很快离开书房,寇夫人早就让人在外面等着,请他们去花厅用膳。   苏信白回来好一阵子,一直没看见每次回家都要来阴阳怪气几句的苏信月,问带路的下人,“怎么一直没看见大小姐?”   “花朝节春游之后,大小姐和方姨娘就一起被夫人禁足了,还没放出来呢。”   这也有好几日了,苏信白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寇夫人对苏信月母女二人一直是爱管不管的态度,但她如果真的要下手整治,苏府里也没人拦得住她。   秋华年早饭后直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早已饥肠辘辘,专心吃起了饭,苏府的厨子非常不错,每道菜的口味都是绝佳。   用过膳后,已经得到苏仪传话的寇夫人留苏信白说话,秋华年想回避,苏信白却拉住了他。   “今日的事是我带累到了你,你一起听一听吧,以后再有其他事我们可以直接商量。”   见苏信白不介意秋华年旁听,寇夫人没有多言,应该是苏仪说过什么。   寇夫人让下人们上了玫瑰花露冲的甜茶,做膳后甜点,接着屏退了所有人,关上了门窗。   “老爷让我给你讲一讲当年你婚事的始末,已经有几年了,你听一听,别往心里去。”   果然是要说这个,苏信白的心提了起来,但没有像曾经以为的那样无助逃避。   “当时你年纪小,脾性也大,老爷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毕竟这些事实在是关系重大。”   寇夫人品了口茶,悠悠叙述,“你父亲背后没有大族支撑,一路走到从二品大员的位置,入了二皇子的眼。当时正是朝中给二皇子议亲的时候,二皇子背后的人见你年岁合适,又素有才名,想运作一番定你为侧妃。”   “我祖父是太常寺少卿,太常寺主管祭祀和礼仪,他机缘巧合下提前得知了此事,立即暗中传信给我们。你父亲不欲掺合夺嫡之事,但也不敢明着抗旨违逆皇子,只能趁此事还未真正定下,先赶紧把你嫁出去。”   “恰巧你父亲当时在辽州四处碰壁,打算与在辽州扎根多年但缺少官员庇护的祝家联姻,借此突破重围、立稳脚跟。”   “当时你和信月都是适龄,我的意思是把信月嫁到祝家,就算是庶女,也是祝家高攀了。给你则在襄平府挑一个人品不错的小官,你父亲庇护起来也方便。”   “然而你父亲亲自见过祝家长孙祝经诚后却改了主意,说信月不好,嫁到祝家恐怕不是联姻而是去结仇的,转手定了你的生辰八字。”   “我知道此事你受了委屈,但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们也只能选个尽量两全的法子。”   “……”   苏信白一时无言,没想到当初那场突如其来的惊世骇俗的联姻,背后还有这许多隐秘。   苏信白不敢想象,如果当时曾外祖父没有提前得知,他真的被赐婚给二皇子远嫁入京做侧妃,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更不敢想象,嫁给祝经诚的人是苏信月……   苏信白一颗心起起落落,百转千回,最后垂眸开口,“祝经诚……确实是好的。”   寇夫人有些诧异,勾唇笑道,“你现在能这么想,我和你父亲就真正放心了。”   “赵田宇是二皇子外祖父的门生,二皇子对你父亲有所不甘,赵田宇来辽州后,一直在打压和拉拢他,你和经诚因为选侧妃的往事,也受到了些波及。”   苏信白想到祝经诚每次从外面回来,那疲惫却对他永远柔情万分的眼神,有些揪心。   “是我带累到他了。”   寇夫人摇头教他,“祝家因为娶到你,这几年已经隐隐有辽州商贾之首的架势,祝经诚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你们夫夫早已是一体,谈什么带累。”   “如果赵田宇变本加厉怎么办?”   “朝中并不是只有二皇子一脉势力,你父亲在官场经营多年,也非全无还手之力,赵田宇来辽州也有小半年了,你瞧他可肆无忌惮了?”寇夫人宽慰,“这些事你父亲肯定有计较,你夫婿也不会毫无准备,你只需小心一些,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寇夫人语重心长,“一家子人,要同舟共济,各有所专,才能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此前苏信白心思一直不在这些上面,寇夫人不好教他,今日关起门来说了些心里话,苏信白若有所悟。   苏信白舒了口气,“听说母亲禁足了方姨娘和信月,她们怎么了?”   寇夫人摇头,“心比天高,脑子都不清醒了,叫她们冷静冷静。”   “当初二皇子要选你做侧妃的事,方氏隐隐听到了些风声,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打起了让自己女儿去做侧妃的主意。”   “也不想想,皇子娶亲,就算是侧妃,那也是千挑万选的。你是什么样的,她女儿又是什么样的,你父亲连祝家都不忍心她去祸害,就算不谈嫡庶,她也差太远了。”   “现在赵田宇一直盯着府上,我怕节外生枝,先把她们禁足了。”   苏信白惦记着祝经诚,秋华年心里也有其他事情,两人知晓了前因后果,吃了颗定心丸,坐了一会儿决定告辞。   临走之前,寇夫人叮嘱苏信白。   “上次你回来,我当你实在不愿意和祝经诚过日子,让你挑几房妾室,别在子嗣上让祝家为难,被人说闲话,自己挑的总比以后别人塞的放心,但瞧着你不太情愿,就没继续说。”   “知道你心意转变,我也就不劝你这个了。趁你和祝家姑爷都年轻,这几年好好添几个孩子,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苏信白脸腾的一下红了,眼睛里写满了羞涩无措。   寇夫人见他这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的模样,疑惑道,“你……你成亲之前,我派嬷嬷教过你房中之事,可要再让她教一教?”   苏信白头顶冒烟,艰难地挤出几个轻到听不清的字,“不用……我会。”   寇夫人知道他脸皮薄,没有继续问,“那我和你父亲就等着抱外孙了。”   “……”   两人在下人的行礼中离开苏府,在马车上,苏信白脸上的烫意还未散去。   他看了眼神情戏谑的秋华年,闷声道,“不许说话。”   肯定没好话!   秋华年笑了,“苏公子好霸道,连话都不叫人说,不愧以前是准皇子侧妃。”   苏信白抿唇,“侧妃算什么,正妃我也不稀罕,我现在过得比去皇子府舒心多了。”   “我知道,也就咱们两个人的时候笑一下,这事不能乱讲。”   在古代,皇室威严浩大,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最好一点都不要沾惹。   “我要去祝府等大公子回家,你呢?”   秋华年想了一下,“把我送到家就好了,我看看卫栎,然后去一趟清风书院。”   苏仪今日听到杜云瑟名字后的反应,秋华年注意到了。   过了一年多的平静生活,杜云瑟一直与他在微末中携手并进,秋华年有时都忘了,自家男朋友身上是盖着“皇帝严选”的暗章的。   京中的事,杜云瑟有的和秋华年交了底,有的因为过于隐秘并没有说。来到府城后,杜云瑟大多数时间都在清风书院读书,不日日待在一起,秋华年不太清楚他还在做些什么。   回过头想,杜云瑟休沐回来时脸上的疲色,不会只是因为学业繁忙。   秋华年知道,杜云瑟是担心他的身体,不想让他担惊受怕,才有所隐瞒的,他无意怪杜云瑟,也不想现在就寻根究底,只是很想立即见到对方。   ……   送走苏信白和秋华年后,寇夫人脱了见客的衣裳,换上轻便的日常服饰,让人拿来府里的账目继续查看。   书房的小厮来请她过去,她放下账目,起身出门。   路过后院一处精巧的房舍,寇夫人看见门口有些凌乱,叫来人问。   下人不敢有所隐瞒,“大小姐又砸了一批物件,管家正在叫人清理,本打算理清数目后再去禀报夫人。”   寇夫人皱眉,“好好的只会糟蹋东西,只把必须用的挑便宜的摆回她们屋里,摆设玩器之类的都别设了。”   寇夫人朝前走去,把房舍里传出的意有所指的咒骂轻飘飘丢在后面。   到了书房,苏仪正在整理书信,见寇夫人来后,暂且放在一边。   寇夫人看见有封御前黄签的信,上面盖着东西,露出来的几个字里有个“杜”字。   寇夫人移开目光没有多看,“已经给信白说清楚了,信白对祝家姑爷的态度亦有回转,老爷可以放心了。”   苏仪按了按额角,“祝经诚这个人配信白,是配得上的,但祝家毕竟只是商贾。唉,如果不是当时形势紧张,信月又……”   寇夫人淡淡道,“当初我嫁到府上,看见信月不成样子,是想尽心管一管的。但方氏防我像防贼一样,信月自己也觉得我不安好心,闹到老爷面前,老爷叫我别再管了。如今这样,也是没什么办法。”   苏仪叹气,“我并无意怪罪夫人。先把信月拘在府里吧,等事情平息,我们再给她挑个合适的人家。” 第75章 乡君   秋华年到清风书院时,天近傍晚,书院先生已结束授课,留学子们自行温习。   秋华年对山门处的看门人说明来意,很快杜云瑟便出来了。   杜云瑟穿着白色青领的上衫,玄色下裳,束腰劲廋,外罩着清风书院湖绿色的罩衣,在夕阳中款步走来,君子如玉。   “华哥儿怎么来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秋华年摇摇头,拉着杜云瑟的衣袖,“让周老汉看着马车,你陪我去旁边走走。”   山中花草正盛,溪水潺潺,不知名的鸟雀躲在树荫里鸣叫。   秋华年讲了白日发生的事情,杜云瑟牵着他的手紧了些。   “你是不是在做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不方便的话,可以先不用说。”秋华年虚遮住杜云瑟的唇。   “我今日只是想来看看你。”   秋华年在山水间展颜轻笑。   杜云瑟深沉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   “三日之后。”   “什么?”   “三日之后,是下次休沐,我陪你去顾老先生那里重新开方子,再陪你好好游玩一番。”   秋华年眨了眨眼。   这是三日之内此事就有结果的意思吗?   杜云瑟背对着夕阳,英俊清贵的脸埋藏在阴影中,晦涩不明,一线发光的轮廓锋利如剑。   但那双注视着秋华年的眸子里,依旧是秋华年最熟悉的温柔爱慕。   “如果只告诉我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杜云瑟低声开口,“来到府城不久,我接了一道圣旨。”   秋华年的心跳漏了半拍,虽然不是从未想到过,但依旧觉得紧张。   杜云瑟拉起他的手,抵在唇边珍重地吻了吻。   “华哥儿,好好种你的棉花,写你的书,实现你心怀黎民的抱负,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这不是杜云瑟第一次说要保护秋华年,但这次秋华年有了更深的实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杜云瑟已经默默做了很多。   秋华年意识到,京中骤变回乡后,经过一年的韬光养晦与打磨,杜云瑟无论是心性还是谋划都已更上一层楼。   一直在他身边过细水长流生活的秋华年,反而因为身在此山中,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真不知离开了秋华年的视线,褪下温柔的外衣,如今的杜云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秋华年想到这里,竟隐隐有些兴奋。   说起钦差与圣旨面不改色,淡然说出三日这个期限的杜云瑟,与以往的形象天差地别,实在令人心动。   秋华年带着期待安心回到家中。   第一日,庄子上来人说钦差府上的管家来索要卫栎,秋华年没把这事告诉神魂无主的卫栎,找了个借口,拖了几日。   苏信白告诉秋华年,赵田宇又从辽州商贾中找出几户与边境走私有关的,全都抄家下了大狱,令商贾人人自危。   第二日,赵田宇登门拜访辽州左布政使苏仪,离去时面带畅意,之后苏仪便称病告假,不去衙门。   与此同时,襄平府民间传出消息,说钦差大人要挪官仓之粮运往边关,官仓的缺损,由辽州百姓加税补足。秋华年从外出买菜回来的巧婆子口中得知此事,皱起眉头。   第三日,秋华年没有让九九和春生去上学,派周老汉驾车去两处学堂告假。   他有些心神不宁,家里其他人不知原因,都乖乖待在宅子里等着。   午饭之后,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一家人耳中。   外头街市之中早已议论纷纷。   “咱们襄平府的那位钦差大臣被抄家了!”   “怎么可能,戏里不是都说钦差有尚方宝剑吗?谁抄得了钦差?”   “光天白日下,大家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都指挥使司调了兵马,已经把钦差的宅邸围了,据说带头的居然是个极其年轻的书生。”   “能动得了钦差,难道是另一位钦差?”   “这谁能知道?据说抄家的罪名是贪赃枉法,他贪了那么多钱,还要拿百姓的粮食填官仓,真是活该!”   “我听说辽州很多大商人为了自保,给他送了无数珍宝古玩,那些东西全部抄出来,得有多壮观?”   ……   襄平府城中心,坐落于繁华市井中的钦差府已被官兵团团包围。   负责抄家的官兵们把钦差家眷控制在一处,几房貌美的小妾垂泪瑟瑟发抖。   赵田宇一人坐在正堂,手边放着一盏喝了大半的茶,圣旨未到,暂时没有人敢动他。   院中平坦的石板路上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赵田宇抬头,屋外的阳光十分刺眼,他眨了几下眼,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杜云瑟,你果然是太子的人,圣上对太子果然念着旧情。”赵田宇的声音嘶哑晦暗。   杜云瑟穿着清风书院的湖绿色罩衣,仿佛只是一位闲庭信步的书生。   他在门外垂眸看着赵田宇,眼中带着怜悯,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失败的优伶,那怜悯深深刺痛了赵田宇。   “成王败寇,不必多言,直接宣旨吧。”   杜云瑟抬手让身后的兵卒暂且停下。   “赵大人以为,自己今日之败,只因为党争吗?”   “不然如何?”赵田宇怒道,“我对朝廷忠心耿耿,若非没有算到你这个变数,被你设计抓住了证据,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忠心耿耿。”杜云瑟缓缓念出这四个字。   “借钦差之名敲诈商贾敛财,无背景亦无重金贿赂者,一律不分青红皂白抄家下狱,便是赵大人的忠心吗?”   赵田宇冷笑,“那又如何?我奉圣命执鞭笞责辽州商贾,此为职权之内!商贾不过下等贱民,抓了一批,还有下一批。只要我做好本职,遏制了边境走私,这等小事根本无有大碍。”   “那三番两次夺利于民,意图取官仓之粮中饱私囊,赵大人又作何解释?”   赵田宇言辞凿凿,“官仓之粮大多运往边境,我只取其中几厘,无关大局。夺利于民更是无稽之谈,若无我等朝廷命官用圣人之语指引,愚民百姓怎能得利?不过是让他们多交一些本就是他们沾光才得来的东西。”   “我来辽州之后,截断走私路线,补充边境物资,兢兢业业,无一错处。”   “杜云瑟,少假惺惺的做这些冠冕堂皇,颠倒黑白之言!”   杜云瑟缓缓点头,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赵大人当真是,无药可救。”   “你——”   “在你眼中,商人是贱民,农人是愚民,只有士人最为高贵。”   “可恰恰是你口中的愚民与贱民,养活了你这种不事农桑、高高在上的蛀虫。赵大人连田中五谷都未必分得清,有何颜面说自己指引了农人?”   “……强词夺理,无稽之谈!”   杜云瑟摇头,从袖中取出明黄色的圣旨。   “我根本无需与你夺理。”   “钦差奉旨查办商贾,我亦奉旨查办钦差。”   “好叫赵大人知道,在杜某眼中,每一位黎明百姓,都不是小事。”   他抖开圣旨,最后补充道。   “这道旨意,一个月前便在我手中,大人最后一个月的表演,当真精彩。”   “你——”   “不必寄期望于左布政使苏大人搭救,你抓到他的把柄,一直是假的,祝家的破绽,是祝经诚故意漏给你的。”   轻飘飘的言语,杀人诛心,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田宇大脑一阵轰鸣,看着杜云瑟的嘴唇煽动,耳朵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革职,抄家,刺面,发配,已成定局。   连带着赵田宇背后之人在边境之地的布置,被一口气拔去了大半。   抄家之人一直忙碌到深夜,十几大车金银财宝贴上封条,从宅邸中运出,短短半年便积攒如此之多,令人瞠目结舌。   杜云瑟踏着夜色回到家中,见正房仍点着灯,快步走进去。   “我还以为今日你回不来了。”   “我知道你在等,怎么会不回来?”   “都忙完了吗?”   “告一段落了。”杜云瑟拉着秋华年坐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秋华年浅浅打了个哈欠,“不好说便先睡吧,你一定忙了许多日了。”   “好,我去给你烧水。”   秋华年扑哧一声笑了,“外面都在传神秘的年少钦差多么厉害,谁能想到他回家里,还要亲自烧水。被人知道,怕不是要惊掉下巴。”   “为自家夫郎烧水,有何问题?”   杜云瑟端着水回来,散开秋华年如云般的长发,半抱着他帮他梳头。   秋华年也紧张了一天,舒服地靠在杜云瑟怀里,眯着眼睛蹭来蹭去。   杜云瑟只能把他抱紧些,免得他滚下去。   “这件事之后还有什么吗?”   “自然是继续读书科举。”   秋华年不满的撇嘴,“你都还没被正式录用呢,就要给朝廷打工,连工资都不拿,太亏了。”   杜云瑟被他的话逗笑了,低沉悦耳的笑声惊动烛火。   “谁说没有工资了?”杜云瑟学了秋华年的用词。   秋华年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难道有赏赐?是金银吗?”   杜云瑟刮了刮他的鼻尖,“小财迷。”   “我可是要养一家人呢,不财迷一点怎么行?”秋华年有理有据。   杜云瑟眼中盛满柔情,“不是金银,但我为华哥儿请了一道旨,华哥儿以后养家更方便了。”   “什么?”   “我上奏了棉花之事,请圣上先封你为乡君,以后农书正式上献,还会有更高的封赏。”   秋华年知道,裕朝给女子和哥儿的身份封赏共分为四档。   分别是公主、郡主、县主和乡君。   皇帝子嗣为公主,亲王子嗣为郡主,郡王和国公嫡出子嗣为县主,庶出子嗣为乡君。   除此之外,对朝廷有极大贡献的女子和哥儿,也有可能被封为乡君或县主,更上面的品级,便非皇亲国戚不可封了。   对秋华年来说,乡君这个身份,除了有月俸领,更重要的是方便他做许多原本暂时不能做的事情。 第76章 下人   钦差大臣赵田宇突然被抄,流放千里,消息一经传出,立即引发朝野动荡。   在辽州落马的不仅是赵田宇,二皇子及其外公在边境的布置,大多都折了进去,暴露在阳光之下,其中还隐隐牵涉到了平贤王。   此事一出,正如去年太子身上的江南结党贪墨案一般,二皇子势必会吃个大挂落。   此前已经封王的三皇子,更加得意瞩目,风头无两。   因为负责查抄赵田宇之人,是教导过太子的文晖阳的弟子杜云瑟,皇上对软禁太子的态度,也重新被有心者评估了。   之前压错了宝或者蠢蠢欲动之人,心里都有了计较。   无论时局如何风云动荡,杜云瑟都按之前所约,在休沐之日陪秋华年一道去复诊。   两人乘坐马车,穿过繁华的府城市井,昨日查抄钦差之事,仍是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   秋华年在马车里听到不少人在议论昨日带头的英俊书生。   有人说那书生是另一位钦差大臣,有人说那是京中的宗室贵人,还有些人编了些风月情话,虚构了几位红粉佳人,生生凑出一场夺情大戏来。   秋华年听得乐不可支,朝杜云瑟使眼色笑。   杜云瑟无奈叹气。罢了,华哥儿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赵田宇的家眷会怎么处置?”   “赵田宇的发妻与孩子并未带到辽州,他的妻子是大族出身,应当可以运作和离,不被发配。在襄平府的都是这半年收的小妾,连纳妾文书都没有,只能按丫鬟小厮来算,被收没充公了。”   “充公?”   “朝廷有专门的官牙,抄家所得奴人会被运往别地售卖,所得银钱充公。”   “唉。”秋华年叹了口气,有些警醒,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在古代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太容易了。   他没来由的想起了十六,十六似乎就是家族被抄之后,充入掖庭,被训练成了暗卫。小小年纪起便吃足了苦头,连原本的名字都无人知晓了。   杜云瑟拂起他鬓角的散发,“封号下来后,华哥儿便可以用下人了,到时候可以更轻松些。”   秋华年点头,穿越到这个时代,杜云瑟又迟早要科举做官,秋华年没有特别排斥使用下人。不过他肯定不会像很多古代人一样,不把下人当人看的。   “我去和信白问问,有几个就够用了,现在还不能铺张浪费。”   周老汉按指引把马车赶到了顾老大夫儿子所开的医馆,其子医术虽不如父亲,但也称得上名医,医馆门口有许多人来往。   杜云瑟提前递过帖子,顾家人把他们领到后面的宅子里。   神医在任何时候都是很吃香的,顾老大夫虽然是被迫离京,但日子过得很好,宅院修建的精巧别致,家宅和睦,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秋华年坐在顾老大夫对面,顾老大夫拧着胡须望闻问切一番,缓缓点头。   “你的身子比我去年预计的要好,可见保养得当,名贵药材也从未停过。”   杜云瑟的神情一下子缓和了,郑重施礼道,“请老先生再赐下对症的新方。”   顾老大夫摇头,“我只是个退隐居家的老人,当不起你这炙手可热之人的礼。”   “医者仁心,方子我自然会开。你也切莫忘了自己最初的许诺,不要辜负了这一切。”   顾老大夫写下方子,让家里人拿着去前面的医馆抓药,除了几样难得的药材,其余药都配齐了。   这次他们二人有钱了,顾老大夫不再客气,连同诊金一起收了十两。   价格昂贵,但也物有所值。毕竟襄平府很多权贵想找顾老大夫看病,都请不动人,排不上号呢。   “这个方子药性不大,是细水长流的道理,你一直吃到今年冬天,再来找我看。”   顾老大夫再次给秋华年诊了脉,重新确认了一下。   “如果一直这么养着,再过几年,说不定还是能有子嗣的。”   “不过还是要看到时候的身体情况。”   作为一名医者,顾老大夫说的十分平常自然,秋华年脸上却开始发热。   之前还看苏信白的乐子呢,现在也轮到他自己了。   秋华年眼观鼻口观心,没去看杜云瑟,假装若无其事。   反正和苏信白相比他还早呢,怎么样也能拖到个金榜题名吧。   秋华年和杜云瑟告辞出来,杜云瑟扶着秋华年上了马车。   秋华年把药放在一旁,发现杜云瑟的心情甚是愉悦。   “听到还可能有孩子这么高兴?”   “我是高兴你身子好了许多。”杜云瑟说,“至于子嗣,只要还有一点风险,我都不会让你生的。”   古代有靠谱的避孕方法吗?秋华年没来由想。   “避子的汤药由我来喝。”杜云瑟面色平静而认真。   秋华年扭头看向车窗外,发丝下小巧的耳垂泛起嫣红,唇角不自觉勾起。   ……   十日之后,官驿的快马带来了秋华年被册封为乡君的圣旨,一同而来的还有圣上终于解了太子禁足的消息。   据说是二皇子之事,让圣上意识到太子之错并非无药可救。   太子趁机拿出秋华年的农书初稿,以及许多御书库所编农书,说自己禁足一年里潜心改错,研读农书,如今一心只在农桑之上,请父皇放他去皇庄种田,为天下农人作表率。   与太子相比,纵容窃取民利之恶官的二皇子显得尤为可恶。   圣上解了太子的禁足,不过仍未恢复他听政的权利,也未重开文华阁让重臣教导他。这个太子依旧是有名无实。   秋华年的农书还未成稿进献,也没有确认效果,就得到了乡君的封号,除了杜云瑟的请旨,太子也在其中发挥了作用。   接旨那天,杜云瑟从书院请假回家,二人一同沐浴更衣,接了圣旨。   宣旨之人离开后,家里其他人才知道这个惊天的好消息。   秋华年妥善收好明黄色的圣旨,放进雕花木匣里,供在正房上桌。   这个东西,哪怕只放在这里,也是一道护身符。   秋华年这个乡君是皇帝亲自下旨封的,礼部的人不敢怠慢,乡君的吉服和封赏也赶出来一起送来了。   裕朝乡君所穿吉服统一用的是银朱色太平花纹宫绸,上绣祥云仙鹤,头冠用玳瑁珍珠。女子和哥儿的款式有所不同,但都非常端庄大气。   因为不知道秋华年的身体尺寸,吉服多做了些放量,送到后请手艺好的绣娘稍加修改一下便好。   名贵的银朱色宫绸,哪怕在室内依旧流光溢彩,上面的刺绣栩栩如生,宫廷织造坊的手艺,代表着裕朝的最高水平。   吉服打开后,所有人都催促秋华年换上看看,秋华年也有些激动,去屏风后面脱了外衣,穿上整套吉服出来。   银朱色的绸缎在他身上滑动,暗纹忽明忽显,丝绸的光彩映在娇嫩白皙的肌肤上,让年轻的美人仿佛散发着朦胧的光,如明月出云。   杜云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秋华年冲他展颜轻笑,仿佛从古画中走下来的小神仙。   “好看吗?”   “好看,你一直好看。”杜云瑟眸中含光。   周围还有其他人,秋华年不好意思,转头去看别的赏赐。   乡君每月领月俸十五两,每年还有三十石的禄米,足够让一家普通人过上十分富足的生活了。   秋华年拿到了乡君的身份令牌,之后可以按时去当地衙门领取俸禄,月俸一月一领,禄米是秋收时一口气领的。   令牌和吉服是标配的赏赐,除此之外,皇帝赏了他两名巧匠,令他认真研究农事,不负圣恩,巧匠无法快马运送,随后几日就到。   太子也跟着赏了几匣上品贡药,理由是欣赏他所写的农书。   让秋华年没有预料到的是,宫里的康贵妃娘娘居然也给了赏赐,足足有十二匹宫纱宫绸,还有两匣宫造首饰,极其丰厚。   虽然康贵妃的理由是为同乡人贤才道贺,秋华年仍疑惑不解。   经过杜云瑟的提醒和解释,秋华年才回忆起来,一年前杜云瑟和吴深无意中破获的拐子案,与康贵妃幼年被拐的弟弟有关。   康贵妃当时就想赏赐,但因为许多原因并未做成,这次算是借着秋华年封乡君的理由,把前面的一起给了。   说起拐子案,当时的受害人之一卫栎还住在宅子里。   赵田宇被抄家后,卫栎已经没有了危险,但他流浪时熬坏了身体,惊惧之下一病不起,秋华年怜惜他,让周老汉去庄子上把他姑母卫婆婆接来,陪他再住一阵子养病。   这位姑母确实不是卫栎的亲姑母,但两人都姓卫,在流浪途中认识,相依为命。   卫婆婆正好有一位叫卫月的侄子,逃荒之时不幸死在途中,卫婆婆便让卫栎顶了这个身份,好能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家里的客房空着也是空着,秋华年告诉卫栎赵田宇已经伏法,让他安心养病,顺带想想以后的去处。   卫栎双目怔怔,垂下两行清泪,突然跪在地上,要下半辈子当牛做马报答秋华年。   秋华年赶紧把他扶回炕上,让他千万不要多想。他救卫栎是出于本心,不是为了报偿。   秋华年被封为乡君的消息传出去,认识的人们都纷纷前来道贺。   虽然只是最低一级的乡君,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封号,迈入了贵族行列。   以后秋华年可以见官不拜,参与贵眷交际,呼奴唤婢,受人敬称了。   离的最近,最早反应过来的自然是苏信白。   圣旨早上传来,下午他便登门拜访了。   “这下好了,虽然你的心不在争荣夸耀上,但有了乡君的身份,做什么都方便些。”   “这样的大喜事,我的礼你可不许不收。”   苏信白提前打预防针,当然是大手笔,他直接把那个种棉花的小庄子送给了秋华年。   秋华年拿着地契哭笑不得,“这……”   四十亩地的庄子,其中五亩是梅树林,还有盖的很不错的宅子与温泉,价值绝对在二三百两银子上,苏信白居然就这么大手一挥送了。   “你因棉花受封乡君,这庄子在你手里比在我这里强上百倍。”   “况且你对我的帮助与情谊,岂是一个小庄子能比的?”   秋华年只得收下,“以后你孩子出生,我一定备一份厚礼还上。”   苏信白清冷的脸瞬间不自在起来。   两人在花厅说话,附近没有旁人,秋华年饶有兴趣的问,“怎么样了,进展如何?”   苏信白装作不明白,“什么如何?”   秋华年笑眯眯的说,“自然是情投意合,鸳鸯戏水……”   苏信白急的去堵秋华年的嘴,“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秋华年呜呜告饶,“我这不是在关心你吗?你刚才还说我们的情谊呢,有为难的地方,我帮你出主意。”   苏信白坐端正了,难以启齿。   “难道是你不行?还是他不行?”   苏信白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必须立即开口,免得秋华年再口出惊人之语。   “我与大公子虽关系缓和许多,但仍止乎于礼。几年一直如此,我该如何、如何……”   苏信白抿着唇,扭过头去,修长的手指抓皱了衣袖。   秋华年想了想,其实他也没有实践经验,和苏信白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教。   “要不你参考一下那些话本?”   “嗯?”   “话本粉戏里,这样的情节不少,你生得如此好看,稍微用用功,还怕对方不心动吗?”   苏信白博览群书,那些不能明说的东西也好奇看过,“那也太过轻浮。”   他不知想到什么,一张清冷的脸霎地红得透粉,像晶莹玉润的冷玉被添了暖色,长长的睫羽上下颤动。   “夫夫之间,闺房之乐,怎么能叫轻浮?”   秋华年笑道,“实在不行,你去买一壶春酒吧,骗他喝下去不就好了?”   “……”苏信白沉默了片刻,“我就不该问你。”   秋华年乐不可支,打算以后每隔几天就问问苏信白逗他玩。   成为乡君后,秋华年有意办一次宴席,一方面为了庆祝,一方面也认一认人,好踏入交际圈子。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家里现有的资产,掏出一匣子尘封的首饰。   “我不太懂首饰的工艺和价钱,信白,你帮我看看这些大概值多少?”   这些首饰是去年在漳县,撷芳园宴会上,秋华年从白彦文手里敲诈来的。   因为当时还不清楚背后的利害关系,秋华年一直没有出手变现。   现在钦差赵田宇都被抄家收押了,秋华年终于能拿出它们换钱了。   苏信白大致翻了翻,他也没有比秋华年了解太多。   “大多是银的和鎏金的,有几个上面的珍珠品相还不错,最贵的应当是这支累丝镶宝牡丹簪。我带回去帮你问问懂的人。”   秋华年道,“没什么问题的话,顺便卖了吧,换来的钱我办一个小宴。”   苏信白叮嘱,“这是你第一次以乡君的身份办宴,邀请哪些人,宴会上怎么安排都要想好。可惜我也不太擅长这个。”   新的身份带来了新的技能需求,秋华年点头,“还有些时日,不着急,我慢慢摸索一番。”   说到办宴,自然就要买人了。   苏信白告诉秋华年,虽然私牙手里也有不错的下人,但有可能来历不明,而且没有办事经验。   秋华年现在有资格去官牙买人,最好还是买官牙的,挑那种从罪官家里抄出来的,经验丰富的下人,而且按家按亲的一起买,别买孤仆,这样才治得住。   秋华年受教,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先去领了自己的月俸,然后找上官牙说明需求。   官牙的管事给秋华年行礼请安。   “乡君来的正是时候,这个月打南边和西边送来了好几波人,还没被挑完呢,我给乡君推荐几个。”   抄家被收走的下人和被没为奴籍的人,通常不会在本地附近处理,官牙会把他们按小家打散,送到远处发卖,让他们彻底翻不出水花来。   秋华年的要求简单,要一个厨艺好的,一个会赶车的,最好还会些女红,其余的便没了。   官牙的管事很快就想到合适的,“我们这里有一对刚过五十的夫妻,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孙女,之前是在南边某府的通判府上的,通判犯事被抄家,他们也被收官了。”   “女人之前是在厨房里干活的,女红也会一些,男人是喂马的,自然会赶车。那小孙女也能干活,乡君家如果有年纪小的主子的话,可以先用着。”   官牙的管事对这些下人的情况如数家珍。   “怎么只有老夫妻和孙女?他们家其他人呢?”   “他家儿子没等到抄家就死了,儿媳有几分姿色,被专门划到其他地方卖去了,怕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呢。”   管事见秋华年不说话,忖度着意思说,“那小丫头今年十二,长相不随亲娘,十分普通,人也老实听话,乡君不必担心。”   有的人挑下人专挑好看的,有的人却只要容貌普通的,管事见得多了。   秋华年当然不是担心这个,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带我去瞧瞧吧。”   管事笑着应声,弯腰在前面引路。   这三个人老的老小的小,也没个特别擅长的手艺,要买还只能买一家子,其实并不好卖。   不过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对秋华年来说,这三人已经够用了。   官牙后院盖了几长排低矮的排房,里面一应是大通铺,等待售卖的下人们按小家庭住在一起。   毕竟是要卖了赚钱的,官牙的人没有刻意磋磨他们,里面的下人们都还算衣衫整洁,脸色健康,但神情具是惶恐不安。   管事领着秋华年过来,站在院中,所有人都规矩的低下头,忍不住偷偷瞄秋华年。   见秋华年年轻面善,不像那种爱折磨人的主子,许多人都祈祷他能把自己一家买走,别继续挤在这里担惊受怕的吃苦。   如果一直卖不出去,官牙也不会养闲人,谁知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   角落里一个形单影只的年轻姑娘咬了咬牙,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些意动。   这个哥儿这么年轻,自己出来买人,肯定是已经成家了。他家男人年纪也不会大,只要能进去,总有办法往上爬,只怕这哥儿有些心计,不愿意买漂亮的丫鬟回去……   她掐着辛苦留住的葱长的红指甲,犹豫要不要拼一把。   走神的时间有些长,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皂儿,管事让我们各自去干活呢,你愣在这里干什么?”   管事洞察般的目光已经看过来,皂儿咬碎一口银牙,只能转身离开。   太可惜了,如果今日这个哥儿的男人陪他一起来,她就能找个法子摔一跤扭一下,扑进怀里勾引对方带他走了。   下一次再有主家来挑下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曾经可是像副小姐一样,从小陪着过去的主家小姐享福的,何曾住过这样腌臜的地方!   都怪那个人面兽心的宋太太,表面上慈悲心肠放她走,实际不过是演个戏让迟清荷宽心,转头就给县衙送了帖子告她偷盗主家财物,她去县衙消奴藉,被逮了个正着。   她被官牙收了后,运到西边去卖,好不容易爬上了小妾的位置,又得罪了正房夫人,被重新送回官牙,兜兜转转带回了襄平府。   皂儿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回到襄平府,这万里挑一的几率,何尝不是天意?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发达,绝对不会放过害自己沦落至此的宋太太和迟清荷!   ……   秋华年没有亲眼见过皂儿,自然没认出这个当初为了自己能回家,教唆小姐迟清荷投河自杀的丫鬟。   他的目光放在被管事带来的那爷孙三口身上。   三人大抵知道自己不好卖,都有些忐忑,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容,祈祷能入秋华年的眼。   秋华年温声问了他们都会什么,与管事说的大差不差。   三人的脾气都很温驯,看手脚和身形,是常勤快干活的样子。   秋华年问管事价钱,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小姑娘转身拉奶奶的手,年长的女人赶紧示意她继续站好。   “老的这两个一个二两,小的是三两,若是一家全带走,便宜个五钱,六两五钱银子就可以了。”   不是青壮劳力,不是美人坯子,也没有特别的手艺,一个人不值一亩好地。   秋华年沉默不语,从刚领的月俸中取出六两五钱银子,签了文书,拿过三人的身契,带着三个人回了自家宅子。   已经买了人,那巧婆子和周老汉就不用了,秋华年给他们结了月钱,周老汉干了不到一个月,也按一月的算了。   新来的三个下人见秋华年如此行事,心里更加放心,抄家之后被一路运到北境的心酸与紧张,终于彻底放下了。 第77章 蚝油   周老汉拿了工钱,给新来的人指清楚常走的几条路就回家了,巧婆子还要留几日,交接清楚了账目和活计,再回祝家交差。   这家人本姓金,老汉当初兄弟行三,叫做金三,老伴常年被称为金婆子。   至于小姑娘的名字,金婆子说原先那个是之前的主家起的,不吉利了,请新主家再起一个。   秋华年看他们的神情,知道这个名字不起,反而会令他们不安。   不过这个名字他不打算自己起,而是交给九九。   九九如今在祝家小学堂读书,同窗好友里无论是祝娴还是苏信瑶,身边都带着丫鬟,秋华年打算让新来的小姑娘跟着九九,不要求她干什么活,起个陪伴的作用就够了。   秋华年对金婆子说,“我们家人口少,宅子也不大,事情并不多。你和巧婆子多问问,以后管好一日三餐,再做些日常穿的衣裳就行了。”   接着他吩咐金三,“你照顾好马,顺便充当门房,每日赶车送孩子上下学堂,早起把院扫了,把水从井里打出来就行。”   “等我妹妹回来,让你们小孙女跟着她,各项事宜由她安排。”   “后院的罩房空着好几间,你们挑一间自己打扫了住进去。待会儿我开库房,给你们布,你们做一身新衣服穿。”   “至于月钱,你们两个一月各二钱银子,小孙女拿一钱,以后是涨是跌再说。”   金家三口这种正儿八经签了卖身契的下人,月钱是要比普通雇佣低的多的,遇上黑心点的主家不给也没办法。   金三和金婆子都没想到能遇到这么宽厚的主家,用带些口音的官话连连感恩戴德。   秋华年开了库房,家里的棉布有些积存,他指了三匹颜色合适的,让金婆子自己拿木尺和剪刀把做衣服的量裁出来。   之后秋华年便回书房继续编自己的数学书了。   云成每次回来都要检查孟圆菱的课业,孟圆菱也在埋头苦读,卫栎和卫婆婆轻易不出房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金家三人挑了一间后罩房,把柜里的铺盖全部取出来铺好,清扫了一下灰尘。   金三不敢偷懒耽搁,去旁边的马厩看马的情况。   金婆子领着小孙女裁缝衣服,希望能尽快穿上新的,让主家看着舒心。   小孙女十二岁的年纪,已经算半大不大的姑娘了,自然会做女红,针脚缝的又直又快。   金婆子低声给她说,“新主家当家的哥儿是乡君,男人是读书的,未来肯定平步青云。前主家抄家之后,咱们被一路运到这里,本以为以后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谁能想还有这个造化。”   “我和你爷爷年纪大了,不敢多想,你一来就被安排去小姐身边,小姐现在还没有别的丫鬟,你可一定要好好伺候,以后到底怎么样全看自己了。”   他们在南边某府的通判府的时候,只是下等仆役,最羡慕的就是那些主子身边的人,尤其是堪称副小姐的小姐的贴身丫鬟。   小孙女抿着嘴点头,这些道理她自然明白。   金婆子叹气道,“你把这个造化接住,以后不受苦不受累,我们也算对你爹娘有交代了。”   晚饭时候,金三驾着马车把九九和春生接了回来,两个孩子虽然知道秋华年要买下人,但一时还是有些不适应家里突然多了人。   九九给金家小孙女起了名字,叫珊瑚,是按她喜欢的首饰材料起的。   家里来了一个同龄人,九九是高兴的,她让珊瑚睡在自己所住的厢房的外间,以后陪自己出门。秋华年有意培养九九处理这些事情的能力,没有插话。   晚饭是巧婆子和金婆子一起做的,金婆子打南边来,手艺与北方不太一样,做出的菜别有一番风味。   她还在摸索主家人都喜欢吃什么,巧婆子马上就要回祝家了,并不藏私,只要她问都告诉她了。   巧婆子尤其强调,“咱家的华哥儿在吃上极有想法,自己也会做许多新奇吃食,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他要进厨房你也别管,他叫你搭手你再进去。”   金婆子全都牢牢记住。   ……   秋华年这个乡君的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因为是皇上亲自下旨封的,而且他的夫君还是奉旨查抄了钦差的杜云瑟,所以襄平府城有些颜面的贵眷纷纷递了帖子道贺。   秋华年把帖子全收起来放在书房,集中查看,边看边列了个表。   苏信白抱着奶霜坐在一旁,看秋华年在纸上写写画画。   “你真是做什么事都要列个图表。”   “图像比文字简明易懂的多,一眼就看清楚了,能列表的为什么不列呢?”   这是秋华年在现代学习和工作中培养出的好习惯,杜云瑟已经学了去。   秋华年把帖子整理出来,他一共收到了四十多张帖子,其中十几户是官家,二十几户是商家。   因为此前没有交集,所以贺礼都不重,多是一些比较新奇的小玩意儿,秋华年最感兴趣的是有一户在渤海湾一带有大渔船的商户送的海鲜。   海鲜最重要的是个鲜字,海虾和海鱼当即就吃了,一整筐生蚝秋华年让金婆子先留着,预备试一试做万能调味品蚝油。   他现在已经能做生意了,好卖钱的新东西自然得试起来。   秋华年通过苏信白的描述,对送帖子来的这些人家有了个大概印象。   “我办宴的时候,给每家人都送一张帖子,不过其中应该只有一半会来。”   又不是多么重要的宴会,秋华年的身份也没有足够高,那些有事情的或者不想出门的人,不会专门过来。   不过就算心知肚明,帖子也还是要下的。这是交际场上的潜规则。   到时候宴会上,还能顺便给新生意宣传造势。   苏信白见秋华年像小狐狸一样笑弯眼睛,“你一定又在想什么主意了。”   “哪儿有?不过是想想生意罢了。”   “我打算挑个铺子买下,然后把店挂在金三名下,卖东西赚钱。”   “你书还没编完,又有其他活计了。”苏信白摇头,他时常会感叹秋华年旺盛的精力。   明明成天喝药的病弱身子,却充满了积极向上的生命力。   “有句古话,叫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秋华年笑眯眯的放下笔,双手抬起,伸了个懒腰。   苏信白膝盖上的奶霜,也恰到好处打了个大哈欠,团着尾巴换了个姿势。   “别的我不管,齐民书坊已经收到了一批书稿,我挑出一些尚可入眼的,过几日请你一同审阅,你可要把时间留出来。”   秋华年拿起旁边一本薄册翻了翻。   “放心、放心,空了好几个时辰呢。”   苏信白看那薄册上细细记着的全是事务安排,时间规划精确到每个时辰。   “……”   如果苏信白会一些现代词汇,那么他现在脑海里一定只有两个字——“卷王”。   卷王秋华年的日程表并没有完全严格执行,被再次休沐回家的杜云瑟制止了。   书房里,秋华年见杜云瑟神情平静,眼神发暗,有些心虚的移开眼睛。   “咳,我让金婆子熬制了一种叫蚝油的调味品,晚上用它炖鸡吃,你歇息一会儿就能吃上了。”   杜云瑟的目光从日程表上抬起。   “华哥儿自己怎么不明白歇息的道理?”   没藏好日程表,一时不查被杜云瑟发现的秋华年悔不当初。   “也就忙这些日子,都是立即就能做的事,我想快点安排好。”   一旦有了计划,秋华年就有些闲不住了。   杜云瑟盯着他看了两秒,放下日程表,俯身把秋华年拦腰抱了起来。   他们差着一圈的体型,秋华年被稳稳当当抱起,下意识抓着杜云瑟的肩膀。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去!”   “自然是带华哥儿陪我一起歇息。”   杜云瑟抱着秋华年走出书房,穿过一进和二进院子,在满院花香中迈入正房。   秋华年只能庆幸,幸好九九和春生上学去了没回来,不然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刚刚孟圆菱绝对在门后看见了,被云成拉进屋前,还冲他眨眼睛呢!   秋华年被放在炕上,不轻不重捶了下杜云瑟的胸膛。   “你现在脸皮越来越厚了。”   杜云瑟把笑意藏在眼底,意思很明显——什么时候薄过了?   皮薄馅黄的现代人秋华年只能气闷。   杜云瑟过来帮秋华年脱掉了外面的衣裳,只留下薄薄一层里衣。   他的手隔着轻薄的衣料触碰秋华年的肌肤,滑过紧致的后背,漂亮的蝴蝶骨,还有纤细的小腰。   触之即离,缱绻弥漫。   不小心碰到痒痒肉,秋华年倒在炕上笑了一会儿,告饶道,“我改日程还不行吗?”   杜云瑟也脱了外衣,放下帘子,在昏暗中把秋华年抱进怀里。   吻落在他乌黑如云的发顶。   “我盼你心想事成,大展身手,也盼你平安康健,百岁无忧。在书院闲暇时的每一刻都在想你,怕你不好好吃药,又累到自己。”   “华哥儿,别忘了我们的岁岁年年。”   杜云瑟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昏暗中无比清晰,秋华年的心像被泡在温泉中,融化在了杜云瑟怀里。   他不好意思的小声认错,“这几日确实是太忙了些,我会调整一下的。”   杜云瑟只是怕秋华年不顾身体,哪里真的怪他了,见秋华年服软,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两人依偎在一起小憩,秋华年闭目养神,半梦半醒的睡了一会儿,精神和身体都放松了许多。   他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前几日积累下的疲惫。   是该休息休息了,他这个身体,可不能马虎。   秋华年对杜云瑟说,“好几日没去庄子上了,差不多到了给棉花移苗的日子,我们明日去逛逛吧,还能泡个温泉。”   苏信白把庄子送给秋华年后,秋华年就惦记着要和杜云瑟一起泡温泉了。   现在家里有下人照应,九九和春生也各自有学上,秋华年可以轻松出门。   杜云瑟自无不可。   秋华年伸了个懒腰,仍然赖在炕上,侧躺着撑起尖尖的下巴。   “赵田宇是不是要被发配了?”   赵田宇被下狱后,没有立即发配,而是关起来问了许多口供。左布政使苏仪亲自负责此事,把二皇子一系人贪赃枉法之事坐实了。   苏仪本不想参与皇子纷争,但这是皇上亲自下的旨,他也只能尽力办事。   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反正这一次,他算扬眉吐气报了仇。   “三日之后,囚车会在正午过襄平府主干道,将他押送出城。”   这是要游街示众?   秋华年点了点头,他对赵田宇没有半分好印象。   虽然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来到辽州后,利用二皇子一脉的资源,三下五除二就把给草原运送物资的商道找出来截断了。   但他自视过高,贪财好色,鱼肉百姓,不将平民当作人看,桩桩件件都踩在秋华年的雷点上。   “二皇子的人还会救他吗?”秋华年不太想让他在流放之地还能继续过好日子。   杜云瑟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片模糊。   “他会死在路上。”   “谁要杀他?他已经被革职流放了。”秋华年睁大眼睛。   “二皇子。”   “……”   杜云瑟摸了摸秋华年的头发,“华哥儿怕了吗?我以后尽量不和你讲这些。”   秋华年摇头,倒不是怕,只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人命没办法看得那么轻,哪怕他非常讨厌赵田宇。   秋华年再次意识到,杜云瑟与自己的不同,杜云瑟是一个纯粹的古人,是一个杀伐果断、绝不会拖泥带水的政治生物。   但也是与他心相通,有着治国安民的崇高抱负的他的爱人。   秋华年仔细想了一下,“皇上把赵田宇派来辽州处理走私,等赵田宇和他背后的二皇子办好了事,又下旨对他们发难。”   “这是在——”   “借刀杀人,而后兔死狗烹。”杜云瑟淡淡的说。   “那也是亲儿子啊。”秋华年叹息。   “二皇子有夺嫡之心,他以为他的对手是太子,但当他将目光放在皇位上时,皇位真正的主人,同样会警惕戒备,这种时候父子又如何?”   秋华年摇了摇头,“皇权之争离我太遥远了,我现在只希望十六不会有事。”   杜家村短暂而温馨和谐的相处时光,一直留在秋华年记忆中,十六的帮助和照顾历历在目,秋华年希望这位许久未见的友人能够平安顺遂。   晚饭时候,金婆子在门外说饭已经做好了,秋华年和杜云瑟起身,重新穿好衣服。   饭摆在花厅,独特的香气已经在院中弥漫。   “这是什么味道?好鲜香啊,有些像酱,但酱怎么会有这么鲜?”孟圆菱蹦蹦跳跳过来。   “这就是我前几日说的蚝油。”   孟圆菱又美美吸了一口气,“之前华哥儿你把那一大筐生蚝留着说要做什么油,我还可惜呢。谁能想到居然这么香!”   金婆子熬蚝油的时候,孟圆菱正好出门了,没闻到味道。   春生去外面私塾读书后,长大懂事了许多,没有再像以前一样遇见美食就闹哄哄的冲了,但眼中写满了期待。   “别在外面站着了,咱们进去吃吧。”   饭桌上是秋华年一家四口,加上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金家三人在他们吃完后再单独做饭吃,卫栎的身体还没养好,饭是给他送去屋里的。   今天的主菜是秋华年专门吩咐过的蚝油仔鸡。   将三黄鸡现宰后剁成碎块,加入葱姜料酒腌制,再加入一点蚝油增加底味。   腌制半个时辰后,在锅里加油,大火放鸡肉直接翻炒,炒得鸡肉蜷缩脱水,微焦变黄,再加入酱油、白糖、蚝油和一点胡椒粉调味。   最后加入没过肉的开水,盖锅盖炖煮一刻钟,一道鲜嫩多汁、口感丰富的蚝油仔鸡即便做好了。   三黄鸡选的是上好的三个月的小公鸡,皮是黄的,肉是红的,口感极其紧致。   而超出时代的蚝油的鲜味,则为这道菜增加了无可替代的光彩。   在秋华年那个世界,蚝油是直到十九世纪后半期,才偶然间被南部沿海的一位商人发明出来的,一经问世,便成了华夏人餐桌上不可取代的大宗调味品。   把蚝油拿到裕朝,给味蕾没有接受过现代食品添加剂的古人,绝对会让他们惊为天人。   春生连连往嘴里夹菜,其余人也都比平日多吃了些,就连杜云瑟,都没有逃出它的魅力。   “华哥儿,这蚝油是要拿去铺子里卖的吧?”孟圆菱吃完抹嘴,才想起问它。   “没错,不过这个造价太高,所以我打算换个卖法。”   襄平府距离渤海湾不算远,生蚝的价格勉强能够接受,但也不便宜,加上做蚝油需要许多人工,所以初期产量注定不会高。   这次秋华年不走薄利多销,他要走饥饿营销的路子。   古代贫富差距巨大,绝大部分财富集中在少数上层人手里,富贵人家一顿饭钱就能让贫苦人过一年。   秋华年有了乡君的身份,算是进入了这个圈子,当然要抓住机会,好好赚富人的钱。   过几日他在家里举办宴会,会分享用蚝油做的菜。   等参加宴会的贵眷们对此味道念念不忘,百寻不得,再正式推出蚝油,用这超前的美味的调味品,大把大把的把银子从有钱人口袋里掏出来。   “华哥儿,这蚝油是什么价格?”孟圆菱想帮自家二哥问问能不能在漳县分卖。   秋华年摇头,“它在漳县卖不成,太贵了。我打算一只巴掌大的瓶子装的蚝油,卖一两银子。”   孟圆菱睁大眼睛,“这岂不是几顿饭就能吃掉一两银子!”   秋华年自信笑道,“有些豪富人家,一颗蛋就值一两银子,一道茄子要五六只鸡配呢,这算什么?要是便宜了,他们反而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家底,贵了才会抢着买。”   孟圆菱想了一下那样的奢靡的饭菜,打了个激灵,不再提能不能在漳县卖了。   云成眼底浮出笑意,在桌下牵起他的手。   两人眉来眼去,情意浓浓,秋华年笑了一下,让金婆子收拾桌子,各回各屋过二人世界。   ……   第二日,等金三送孩子们上学回来,秋华年和杜云瑟准备去城外的庄子。   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还没起来,房门紧闭,窗户关着,里面静悄悄的,想来是昨晚偷偷闹了半宿。   秋华年没打扰他们,给金婆子嘱咐了几句,和卫栎打了个招呼,便坐马车离开了。   春意渐浓,郊外绿草如茵,禾苗碧翠,野花成片开放。   到了庄子上,老邓头父子几人早已得信出来迎接,态度一个比一个恭敬。   他们知道秋华年现在是庄子真正的主人,也知道秋华年封了乡君。   除此之外,还打听到秋华年的夫君杜云瑟,就是之前坊间盛传的查抄了钦差府的青年书生。   在老邓头几人的脑补中,钦差赵田宇来庄上找了麻烦后,短短三日,杜云瑟就抄了他的家,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秋华年和杜云瑟比钦差更不能招惹!   “乡君,我们已经把三十亩地全部深翻过了,棉花苗也都长成了,您看什么时候移苗合适?”   “我们先去看看棉花苗。”   秋华年和杜云瑟去了专门腾出来的保温育苗的屋子,仔细检查了棉花苗的情况。   秋华年懂种棉花,老邓头已经习惯了,见杜云瑟居然也对棉花知之甚多,老邓头一片愕然。   这位不是能查抄钦差的贵人吗?怎么比他这老农民还熟悉庄稼呢?!   秋华年和杜云瑟抽查了小半个时辰,确认总共几万株棉花苗都没有问题。   秋华年让他们从明天开始往地里移苗,要严格按农书上的间距来,及时补苗,如果有不懂的就进城来问,不要因为害怕不说。   秋华年和杜云瑟牵着手,在田间走走停停,吹着和煦的春风,回忆当初在村里种地的时光。   忙碌之余,抽出这样一个平凡的日子,在春暖花开中,来一场轻松幸福的约会。   中午,两人吃过庄子上准备的简单美味的农家菜,老邓头来说温泉已经收拾好了。   秋华年来时就准备好了衣物,让无关人等出去,换上轻绢制成的里衣,拉着杜云瑟跃跃欲试去了后面的暖阁。   暖阁早就彻底清扫过,中央的小池里引入了新的温泉水,水汽氤氲,荡漾心神。   进了暖阁关上门,秋华年才后知后觉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之前和苏信白来的时候,为了避免他们尴尬,庄子上的人在小池中央设了屏风。   但这一次,秋华年是和杜云瑟一起来的,在庄子上的人看来,夫夫之间哪用得着什么屏风,所以小池上空无一物,毫无阻挡。   秋华年心跳加速了几分,偷偷瞄了一眼杜云瑟的胸膛与小腹,飞快收回视线。 第78章 温泉   照常理说,秋华年应当叫人过来,找个借口,让他们把屏风搬进来。   但是……   秋华年的目光再次飞速掠过杜云瑟挺拔的身姿、结实饱满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腹。   水汽氤氲中,他的神情不甚清晰,更有隐隐约约的味道。   在杜云瑟看过来前,秋华年目视前方,假装十分自然的穿着里衣走进温泉池中。   温热的水浸湿轻软的绢纱,贴在他瘦薄的肩膀上,透出漂亮的肉色。   杜云瑟的呼吸沉重了几分。   他原本打算出去让人搬一座屏风、或者挂一袭布帘,现在却无法移动脚步。   杜云瑟喉结滚动,迈步走向温泉池,被秋华年叫停。   “你怎么不脱衣服?”   “嗯?”   杜云瑟愣了半刻,哑声笑道,“华哥儿穿着,叫我脱?”   秋华年理直气壮地指使,“弄湿了衣服还要晾干,多不方便。你、你把上衫脱了就行了。”   说完他立即把发烫的脸半埋进水里,只露出一双末尾弯翘的大眼睛,在水面上扑闪眨动。   杜云瑟低笑,声音如滑过琴弦尾端的重音,他从善如流地解开了上衫的衣带,背过身去,把褪下的上衫整理好挂在门后的木架上。   失去衣物的遮掩,挺阔的肩膀、紧实流畅的腰线、自然起伏的背肌在水汽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湿意。   在杜云瑟转身的那一刻,秋华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不敢睁开。   他听见了脚步声与水流声,一步步靠近自己。   接着被揽入了一个熟悉又不熟悉的怀抱,触碰到了大片发烫的皮肉。   “华哥儿别闷着气,小心头晕。”杜云瑟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如常。   秋华年睁眼,又赶紧闭上。   这近在咫尺、毫无阻挡的饱满|胸|肌也太太太——   秋华年吸了口气,从心的靠上去蹭了蹭。   也太美好了吧!   杜云瑟抱着怀中的人,手臂青筋毕露。   秋华年身上那一层轻薄的衣物几近于无,湿透后反倒添上了别样的韵味。   如果不是最后的理智仍在发挥作用,他下一刻就会把这只磨人而且自知的小狐狸按在池边,就地正法。   秋华年不清楚自己处在怎样的危险中,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无法抑制。   与杜云瑟互相确认心意这么久,两个年轻人一直住在同一屋檐下,虽然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但平日里的亲亲摸摸抱抱,肯定是有的。   不过因为处于古代,两人亲密时通常都是黑灯瞎火,穿着里衣的。   这样色香味俱全的香|艳场面,秋华年还真是第一次见。   水汽氤氲的温泉池,美好的肉|体,亲密的相拥,近在咫尺可以看更可以上手摸的肌肉……现代最火的第一视角氛围感小视频也吃不了这么好吧!   秋华年矜持地清了清嗓子,视线朝下看去,杜云瑟穿着下裤,紧实的腰腹裸|露在外,只可惜隔着摇晃的水面,看不太清楚。   “华哥儿还要看什么?”   “……”   秋华年耳尖红到发烫,幸好有水汽的遮掩。   杜云瑟的声音暗沉沙哑,如同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头狼,“还是……华哥儿要我全都脱掉?”   秋华年终于察觉到危险的味道,赶紧摇头。   他虽然一颗心通黄通黄的,充满理论经验,但毕竟从没经历过,真不敢在这儿彻底招惹狠了杜云瑟。   但这么好的机会,直接放弃也有些可惜。   秋华年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   他挣开杜云瑟的怀抱,往远处漂了几步,靠在温泉池边,保持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距离。   “我想摸摸腹肌。”秋华年快速补充,“就摸一摸!”   “你稍微过来一点,对,就在这里,站着别动。”   杜云瑟站起来,温泉池的水正好卡在他腰腹的位置,秋华年试探着伸出手,白皙纤细的指尖点了一下,轻轻覆了上去。   杜云瑟虽然是一位书生,但从未疏于锻炼,擅于骑术,还略通武艺,他的核心力量有多强,秋华年是见识过的。   手掌下的腹肌块块分明,形状漂亮,紧实而富有弹性,秋华年抽出一点心神数了数,先数出了六块,正待确认下面还有没有第七块和第八块,掌下的肌肉突然绷紧,烫得他心头一跳。   一只青筋分明的大手紧紧握住秋华年使坏的手腕。   秋华年抬头,对上一双晦涩深沉的眸子。   清俊无双的男人薄唇轻启,“华哥儿不如摸一摸别的。”   腾的一声,秋华年从心肺到大脑全部烧了起来。   杜云瑟的暗示抑或是明示,他当然明白。   兴奋自尾椎处升起,秋华年艰难挤出一声应答,下一刻,激烈的水声在暖阁内响起,他已经无暇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水声阵阵,惹人心醉,意乱情迷。   杜云瑟单臂揽着秋华年的腰,防止他沉入水中,直到秋华年的手都酸了,杜云瑟才餍足地啄吻了一下他水润嫣红、印着齿痕的唇瓣。   发泄过后,秋华年累得说不出话,懒洋洋挂在杜云瑟肩膀上,杜云瑟托着臀部把他从水里抱起来,秋华年双腿缠着杜云瑟的腰,就是不松开。   杜云瑟只能抱着他去门边,拿了干净的衣服,背过身去让他换上,再抱着他去屋里休息。   幸好秋华年早有所感,准备了不止一套衣服,不然他们只能湿着出暖阁了。   秋华年抱着枕头趴在干净的炕上,盖着一层薄被,杜云瑟坐在一旁帮他擦干头发,怕他着凉。   缓了一会儿,秋华年终于回过味来,有气无力的哎了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   杜云瑟怕他闷着,把他捞出来。   秋华年不敢看他的脸,抱着枕头翻了个滚,连着被子一起翻到了里面。   他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温泉里跳动的触感,以及惊人的形状和尺寸,白嫩的脚趾不自觉蜷缩,打了个轻颤。   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他会被|干|死在床上的吧……   秋华年抱着枕头自闭了一会儿,突然没来由的问,“金榜题名,是乡试之后,还是殿试之后?”   杜云瑟愣了一下,低声轻笑,“华哥儿想是什么时候?”   乡试之后,就是今年秋天,殿试之后,就是来年春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时间并不远了。   秋华年满脸通红,却在慌乱之后,不可否认的期待起来。   ……   那天之后,秋华年刻意清减日程,放缓了一点脚步,不过事情还是在他的规划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所有事务中,首先要办的自然是宴会。眼下正是最合适的社交时机,如果距离获封乡君的日子太久,会让人觉得他傲气了些。   秋华年写了帖子,让金三挨个送上门去,又请来黄大娘做主厨,定下了宴会菜单。   两三日后,送出去的帖子挨个回了过来,有二十三家答应届时前来赴宴,其他人家找得体的理由回绝了。   秋华年开始安排座次,把身份近的,关系好的人安排在一处。   对他来说,这些事做起来很简单。作为曾经的大厂pr,开拓与维护友好的媒体关系是他得心应手的本职工作之一,换成古代各家贵眷,也没什么大区别。   秋华年的年纪和身份摆在这里,回帖里来赴宴的都是小辈,没有长辈。身份最高的是苏信瑶,比较特别的是清风书院山长家的闵乐逸。   闵乐逸之前在辽州按察使家的宴会上和人大打出手,一战成名,后来襄平府的宴会都刻意避开了他,但秋华年给他送了帖子。   与闵乐逸有夺猫之仇的辽州按察使家的人不来,苏信月还被拘在家里禁足,也来不了,不用担心闹出矛盾来。   除了安排宾客,主人家自己也要好好打扮一番。   苏信白把那一匣子首饰交给祝家懂行的管事卖了,换了三十两银子,给了秋华年。   秋华年现在每月都有月俸领,还可以做生意赚钱,手头宽裕,直接带着全家去城里风评极佳的成衣铺子买衣服。   成衣铺子可以挑款式和样子订做衣服,也可以选已经做好的改尺寸。   时间紧张,秋华年选择后者。   他自己和杜云瑟选择了两件配色和刺绣都堪称情侣款的衣服。   主料都是上好的季青色连云纹提花缎的料子,杜云瑟订的是道袍,外面罩一层白雾色的半透鹤氅,秋华年的是上衫下裙,外搭对襟褙子,领抹上绣着水仙花。   两人换上衣服出来,让铺子伙计量尺寸改进时,铺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饶是在襄平府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见过无数的美人贵眷,他们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当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神仙眷侣。   九九挑了一件褪红色的襦裙,上衫是洒金贴里的琵琶袖,领抹和袖口都绣着迎春花,穿上俏生生的可爱又活泼。   春生选的是窄袖束腰曳撒,黑底锦缎上绣着金色的虎豹纹补子,样式有些像现代世界的飞鱼服,春生一穿上,个子都拔高了几分。   铺子伙计量好身材尺寸,记下他们的地址,约好三日内改合身送过去。   这四身衣服都是用了上好的绸缎面料,重工刺绣的,漂亮好看的同时,价格也十分美丽。   四件加起来,总共花了十二两银子,几乎值乡下一院砖瓦房了。   曾几何时,秋华年连镇上铺子里棉布都买不起,现在花十几两银子买衣服,竟也不觉得心疼了。   出了成衣铺子,今日的事还没办完,秋华年又带着大家去了隔壁的首饰店铺。   秋华年不喜欢戴太多首饰,给自己只选了一支镶玉鎏金钗,一对珍珠耳珰,看起来没那么素就行了。   九九挑了两支缠花,一支是玉兰的,一支是桅子的,好的缠花使用昂贵的蚕丝线制成,上面光华流彩,价格不比一般金银首饰低。   秋华年又给她选了一只鎏金臂钏,一个八宝璎珞,一对打成铃兰花样式的白玉耳坠。   九九觉得太多了不好意思,秋华年让她只管戴着。   九九爱美,秋华年也喜欢打扮她。给自家小姑娘买新衣服、新首饰,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秋华年自己也开心。   这些首饰加起来,一共花了八两银子,三十两银子己经花了大半。   之后就是给院子扎起彩棚,购买食材、点心、茶叶、酒水……零零散散加起来,最后十两也花完了。   一场中规中矩的小宴,就花了三十两银子,秋华年体会到了富人家花钱如流水的感觉。   好在随着身份的提升,花的钱多了,赚钱的机会也多了。   宴会当天,杜云瑟专门和清风书院请了假,陪秋华年一起接待客人。   一大早,金婆子和金三就清扫干净院子,再次确认各项东西都是齐全的。   两人之前在南边的通判府上经手过许多宴会,熟门熟路,这就是经验的好处。   黄大娘和黄二娘也早早来了,这是秋华年的大事情,姐妹二人停了一天鲜味居的生意也要来帮忙。   黄大娘是主厨,黄二娘打下手,卫栎和卫婆婆待不住,也到厨房帮忙。   巳时之后,陆续有宾客上门,金婆子把客人们迎接进门,金三则指引马车去后街上停放。   家里一进院子的会客厅和二进的两个花厅都布置了茶水,供宾客们休息闲聊。   秋华年和杜云瑟忙着和客人们说话,九九接待年纪小的客人,春生亦步亦趋跟着他一起。   孟圆菱也来帮忙,他活泼开朗会说话,又有秋华年的介绍,很快就和一些人聊热络了。   有些自持身份的,和秋华年打过招呼,便与交好之人找个地方闲坐了。   有些想讨好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则一直在他们附近搭话凑趣。秋华年把人认了一遍,一切都看在眼里。   主院中搭了彩棚,摆了五套租来的精致的黄花梨木雕花桌椅,预备着宴请客人。   后面罩房前的空隙也摆了几个桌子,用来招呼宾客们带来的下人。   九九带着年纪不大的客人们去一进院子玩秋千,有祝娴和苏信瑶帮忙,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此前与秋华年家不熟的人看见,心里都对九九有几分赞许,有些还动了心思打听,秋华年一律回绝了。   开什么玩笑,九九才十岁出头,他才舍不得,只是定亲也绝对不行!   杜云瑟虽然没出声,但也是一个意思,有想法的人只好歇了心思。   来参加宴会的人都带了恭贺的礼物,孟圆菱自告奋勇帮忙登记造册,东西暂且收进库房,回头闲了再看。   闵乐逸除了带正经礼物,还带了许多给猫的玩意儿,进门聊了两句,就直奔奶霜而去。其他贵眷们不爱和他说话,他也乐得如此。   宴会几日前,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纠结犹豫再三,厚着脸皮找到杜云瑟,请杜云瑟给自家夫郎说好话,稍微带一带闵乐逸。   秋华年听得好笑,决定回头单独请闵乐逸出来聊聊。   闵太康是杜云瑟目前学校的校长,对杜云瑟一直赞赏有加,多有关照,这个面子秋华年还是要给的。   午饭时候,真正的重头戏来了。   黄大娘自从拿到蚝油这种调味品,便彻底沦陷进去,根据秋华年的叙述,寻找改进出了好几道将蚝油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的菜品。   方才鲜美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就已经有许多宾客注意到了。   矜持的尚且等得住,性子大方且和秋华年聊熟了的人,已经忍不住问了。   秋华年卖关子道,“这是我自个儿研制的一种私房调料,味道鲜美非常,可以加在许多菜里,这次是为了款待大家才专门拿出来的。”   秋华年强调了私房,也就是说不卖,打听的人都有些可惜。   他们知道,目前府城十分流行的秋记红腐乳就是秋华年研制的。   秋记红腐乳在襄平府打开销路后,陆续有商人从京城附近买到方子,也做这门生意,但味道就是不如秋记的,销量也没有秋记的好。   如果新调料也和红腐乳一样售卖,他们就能买回家了。   品尝过宴席上的美味佳肴后,有此遗憾的人更多了。   许多菜品他们明明常吃,但一加那种名为蚝油的调味品,味道立即不一样了。   就连最上乘的海鲜也没有这种鲜美!   吃过加了蚝油的菜,此前吃的那些菜瞬间黯然失色。   有些爱吃的人忍不住劝秋华年,希望他能把这蚝油做成生意。   秋华年笑眯眯的打着太极,没有否认,但也没有答应。   既然要饥饿营销,那就得一开头就把胃口吊足了。   秋华年不松口卖蚝油,反而会让今日品尝到美味的人更加念念不忘,将它当做新奇珍贵的体验,口口相传出去。   这和现代那些外国奢侈品走的是同一个路子,明明能做许多,但就是要限量,就是要限制身份购买,让人们趋之若鹜的追求溢价商品。   与那些华而不实的奢侈品相比,秋华年的蚝油至少用量扎实,也实实在在的好吃。   吃过午宴,撤了桌子,宾客们又在院里闲聊游玩了一会儿,申时之后才陆续告辞离开。   秋华年已经累得站不动了,让金三他们看着收拾院子,自己脱了外面衣裳,半倚在炕上看今日收的礼。   上门来赴宴的人送的礼比之前厚许多,种类五花八门,有香料,有绸缎,有屏风摆设,还有名贵的笔墨纸砚。   所有礼物加起来,价值超过了办宴的花费。   不过这也意味着以后他们宴请秋华年,秋华年也得带差不多价值的礼物去。   许多人家都是把收到的礼物收起来,需要时再拿出来送给别人,只起一个中转作用。   家里读书人多,秋华年把笔墨纸砚拿出来用,再留了一个精致漂亮的苏绣炕屏摆在炕上,其余的都收进了库房里,妥善保存起来。   不出秋华年所料,蚝油的名字,短短几天就传遍了襄平府上层圈子。   在秋华年的有意推动下,它一时成了琼浆仙露的代名词,没有吃过,简直是人生一大遗憾。   许多人明里暗里给秋华年递话,希望能讨要一些蚝油,有的人甚至神通广大的找到了那日的主厨黄大娘,想从黄大娘口中探听风声。   因为秋华年明说了蚝油是哪两个字,还有的人试图用生蚝来仿制。   但他们中真正吃过宴会上菜品的都是少数,更没有一个人见过黑色粘稠质地的成品蚝油,怎么可能仿制得出来。   只能徒劳的浪费材料,始终不得其法。   就这样发酵了十来日,递上门的帖子越来越多,秋华年终于“勉为其难”的松口了。   他拿出五十两银子的积蓄,在襄平府繁华路段买了一间四十平左右的铺子。   商铺比宅子贵一些,好地段的商铺更是难买,但听说秋华年要用铺子卖蚝油,许多家资丰厚的人直接上赶着要卖给他,只盼他早点开起来。   秋华年不着急,又花二十两银子,在府城偏僻的地方买了一座小院作蚝油工坊,同时与一家在宴会上聊得不错的,在海边有大渔船的商人约好大批量购买生蚝。   这七七八八的花下来,家里储蓄的银子没了大半,但秋华年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产业。   铺子和院子的所有权自然是秋华年的,这点裕朝的法律不会管。   秋华年让金三象征性的把这两个地方从自己手中租下来,以他的名义开铺子和工坊,但金三的身契又在秋华年手里,所以产业实际上一直属于秋华年。   这样就规避了商户的问题。   其实裕朝法规允许奴仆经商,本就是开给达官贵人们的后门。   只有普通人会受到商户的限制,哪怕经商发达了,也世世代代脱离不了商户的身份。   院子买下,原材料也到位,正式制作提上日程。   制作蚝油的第一步是把生蚝肉从壳里取出来,然后用刷子刷的干干净净,让上面没有一丝黑色杂质。   这是所有步骤中最耗时,最耗人工的,秋华年雇了几个有担保的、住在附近的人做这个活。   接着把生蚝肉切碎,放进锅里加水加盐熬煮,熬煮上数个时辰,生蚝肉会渐渐缩小,锅里的液体变成深褐色的粘稠物质。   到了这一步,锅里的已经是最简单的手工蚝油汁了,但拍摄过蚝油制作视频的小卷王秋华年自然不会止步于此。   他在现代,一向是以卷闻名,能做到极致的绝不敷衍,才在人才济济的生活区里杀出一条血路。   虽然古代没有味精能加进蚝油里增鲜,但其他香料并不少。   秋华年按照记忆写了能配齐的香料方子,实践调整了几次,确定了最好的配比。   这第三步,就是把香料熬煮成汁,与过滤出来的蚝汁混合在一起,重新放进锅里熬煮浓缩,直到成为半流不流的质地,再起锅装瓶放凉。   与红腐乳一样,整个配方的精髓与不传之秘也在香料配比上,只要无法破解香料方子,哪怕照猫画虎的学去其他步骤,也复刻不出一模一样的美味蚝油来。   秋华年吃一堑长一智,在高粱饴配方泄露后,更加注重自己产品的“独特性”。   这个独特性不只指产品本身,也指外在的附加价值。   比如身份加持、比如捆绑销售、比如饥饿营销,比比皆是。   秋华年现在是皇帝亲封的乡君,不必担心因此得罪人,遭遇不好的事情了。   遇到不长眼的,实在不行,他就往后一躲把圣旨供出来。   第一批蚝油做好后,秋华年买下的铺子也简单装修好了。   他翻开历书,选了一个宜开张的黄道吉日。   铺子的匾额依旧是请杜云瑟写的,古朴遒劲的字迹被能工巧匠翻刻在黑漆实木上,上面挂着鲜艳的红绸。   随着鞭炮声响,红绸落下,新铺子的名字落入所有围观者眼中。 第79章 秋记六陈   随着红绸落下,黑漆实木牌匾上的描金大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秋记六陈”。   六陈铺子是粮食店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杂货店,柴米油盐、小吃调料,乃至日用百货,无一不包。   秋华年给铺子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不打算只卖蚝油。   秋记六陈是一个总名称,以后他还会添加新产品,开设更多分店。   目前六陈铺子里除了噱头最大的蚝油,还有高粱饴、爆米花、一品烤鸭辣条,以及从祝经纬负责的红腐乳坊那里进来的红腐乳。   铺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柜台专门定做了现代蛋糕房里常见样式的柜子,没有玻璃就用薄纱糊上可推拉的柜门,将美食直观地展现在客人面前。   府城的什么都比县里乡里贵,秋华年给高粱饴和爆米花都提了价,高粱饴零售两文一条,八条一整包卖十五文,爆米花十五文一包,一品烤鸭也是十五文一包。   秋华年专门定制了印着秋记六陈图样的油纸,统一包装。   原本冲着蚝油迫不及待进来的人看见这些新奇的、色香味俱全的零食,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询问价格。   其中高粱饴和爆米花在漳县卖了许久,襄平府城有人仿制,但无论是卖相还是香气,都远不如秋记六陈铺子里的。   至于一品烤鸭,秋华年之前只在自己家做过,铺子开业拿出来,请人免费试吃,辣条的魅力,轻轻松松就俘虏了一大批人。   最后还没见到蚝油,所有人手里先拎了几大包零食。   秋华年雇了经验丰富的伙计,与孟圆菱一起在铺子里忙活,不过他现在毕竟是乡君,迎来送往的活不用做,也没人敢叫他做,只用坐在铺子里面把握大局就行了。   铺子开业第一天,秋华年并没有把蚝油拿出来售卖。   蚝油的出产率很低,一百斤带壳生蚝只能得一斤左右的蚝油,成本高昂,同时费工费力,目前注定无法大规模生产。   物以稀为贵,秋华年打算把这点做到极致。   他对所有来打听蚝油的人说,“蚝油目前还在做着,大概三日后能得一批,也就二三十瓶。”   “实在是这东西做起来费工费力,金贵的很,以后铺子每逢五、十之日开售一次蚝油,每次卖二十瓶,大家想买的可得尽早,迟了就没有了。”   定时限量销售,排队来买吧您。   被派来买蚝油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家的仆役,他们听见秋华年这么说,没有觉得不高兴,反而觉得本该如此。   不这么金贵,哪里值得主家费心呢?越难买,买到了越显得他们办事利落不是吗?   至于一两银子一小瓶的价格更不算什么了,想尝尝蚝油的,谁家差这点钱。   秋华年已经定做了上面有秋记六陈标志的小瓷瓶,一个瓷瓶大概能装二两蚝油,也就是耗费二十斤生蚝原材料。   靠海的地方,生蚝相对来说并不贵,秋华年和那户有大渔船的商贾大批进货,压了价格,一斤带壳生蚝只要十文钱,二十斤就是二百文。   其余人工费、添加香料的钱、包裝费等杂七杂八加起来,平摊到每瓶差不多是一百文成本。   总共算下来,一瓶蚝油售价一两,成本三钱银子,如果每次开售的二十瓶都能卖完,一个月卖六次,总共销售一百二十瓶,净利润就是八十四两。   秋华年列表算清楚这个账后,忍不住吸了口气,光是蚝油一项,一个月的收益,都比得上一个小庄子一年的收成了。   果然还是高门贵户的富人家的钱好赚啊。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下提前封了乡君,他也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   高粱饴、爆米花等小吃,秋华年已经不自己做了,制作场地也在新买的小院里,他雇了工人完成基础步骤,只在最需要保密的配方环节,自己动一动手,或者让孟圆菱来。   秋华年现在也不怕配方被人偷去了,就算有人一比一复刻他的零食,也没有秋记六陈这样的大客流量的铺子卖它们。   每隔五日来一次,在铺子门口排长队买蚝油的达官贵人家的仆役们,是对秋记六陈最好的宣传。   买不起秋记的蚝油,买点秋记的物美价廉的小零食也算赶了潮流嘛。   那别出心裁的包装纸,还能作为装饰摆在家里,显示自己用了秋记的东西。   铺子开业第一天,准备好的零食一卖而空,秋华年和孟圆菱回到家里,对着账本算一天的收益。   “高粱饴是最卖不动的,不过也卖了不少,一品烤鸭早早就卖空了,爆米花稍微慢了点。府城的成本比村里高,这一天的净利润有个二两多银子。”   在秋华年的指导下,孟圆菱已经学会了更简明的偏现代式的记账方法。   秋华年边看边点头,“府城的人没那么稀罕糖,重油重盐的东西卖得更好。铺子刚开始生意最红火,后面稳定下来肯定要降一些,零食一个月大概能赚三四十两吧。”   “加上蚝油,那一个月岂不是超过一百二十两了!”   孟圆菱兴奋地叫起来,眼中全是高兴,没有一丝嫉妒之色。   秋华年笑道,“我看你今日在铺子里能说会道的很厉害,以后我雇你做铺子掌柜怎么样?”   “啊?华哥儿我不行的。”孟圆菱连连摇手。   “哪里不行了?你认识字、会记账,从小帮着家里经营豆腐铺,擅长和人打交道做生意,外头的掌柜很多都不如你。而且比起从外头雇人,我更信你。”   孟圆菱作为被雇佣的掌柜,前头有金三顶着,不算是经商。不然那些穷困潦倒,只能去做账房先生的童生和秀才,就要被一网打尽了。   孟圆菱被秋华年说的满脸通红,他一直很崇拜秋华年,被偶像认可的感觉,让他飘飘欲仙。   “那我来试试,我有不懂的华哥儿你要教我。”   “放心,我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就是怕忙不过来。”   秋华年除了秋记六陈,还有棉花庄子以及数学书的事要忙,苏信白的齐民书坊审稿时他也要看一看,不可能全天只管着铺子和工坊。   秋华年比照着襄平府最上等掌柜的工钱,给孟圆菱开了一月三两银子的钱,孟圆菱摩拳擦掌,发誓一定要管好秋记六陈。   他从清福镇来到府城后,离开了熟悉的生活环境与亲友,云成又常常不在身边,也没有正经事情做,其实一直有些不适应。   秋华年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现在终于找到了能让孟圆菱发光发热的地方。   云成回来休沐时,孟圆菱开心地拉着心上人的手,像黄鹂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讲自己管铺子的事情。   云成严肃着脸认真的听,末了在孟圆菱眉心的红痣上亲了一下,孟圆菱抬手捂着额头,赶紧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松了口气,圆鼓鼓的小脸羞得通红。   ……   卫栎的身体静养了十来日,终于渐渐好转。   知道赵田宇被抄家,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威胁到他,他放下了最大的心结。   但有时午夜梦回,仍会想起流浪时的痛苦记忆,想起回不去的家与狠心的爹娘。   秋华年在书房里整理即将完成的数学书草稿时,卫栎主动找了过来。   秋华年没想到会看见他出屋,愣了一下,请卫栎坐下。   “秋乡君,我们已经在贵府叨扰多日,实在难以心安,明日我就和姑母回庄子上吧。”   为了攀龙附凤,卫德兴下了不少功夫培养卫栎。解开心结后,卫栎的教养在言辞谈吐间自然体现出来。   秋华年把手里的草稿放在一边,“你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   卫栎点头,“比起被关在深宅里,我更喜欢在庄子上自由自在,脚踏实地种地的感觉。我和姑母虽没有血缘,但早已亲如一家,我以后就在庄子上好好奉养姑母。”   “是秋乡君的庄子的话,我不怕有人欺负我。”   经过这么多事情,卫栎也成长了,没有之前那样胆小懦弱了。   秋华年放心了,“正好明日我要去庄子上看看工匠,你们乘我的马车一起走吧。”   到了第二日,九九和春生的学堂都赶上休沐,两个孩子许久没去别处玩过,央请秋华年带上他们。   于是最后,一起去庄子上的加上九九的丫鬟珊瑚,一共有六个人,幸好家里的马车足够宽敞,并不拥挤。   皇上赐下的两位能工巧匠前两日到了,秋华年见两人风尘仆仆,让金三先把他们带到庄子上安顿,休息好了再说别的。   这两位能工巧匠,都是入了宫籍的奴仆,人身并不自由,如果没有被赐出来,会在宫里的制器坊孤独终老一辈子。   虽然只能听秋华年差遣,但能够出宫,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大造化了。   秋华年到了庄子上,先让卫栎和卫婆婆去他们的住处休息,嘱咐过安全后,放九九和春生去玩,然后叫来两个工匠问话。   这两个工匠是一对年近三十的兄弟,本家姓木,十几年前外祖父和舅舅戍边不利被查抄五服内亲眷,他们当时年纪不满十二,没被发配戍边,但也被没入宫廷为奴。   幸好两人从小心灵手巧,被制器坊的人看中要走,没有受更多搓磨。   入了宫,原本的名字不能用了,两人按制器坊学徒时的排行有了新名字,一个叫木丙七,一个木丙八。   丙七和丙八都没有细谈当年落罪之事,秋华年也没揭人伤疤多问。   兄弟两人都经验丰富,各有所长,丙七擅长设计各种机关巧物,丙八的动手能力更强,擅长雕刻钻磨。   秋华年问了几句,确定这兄弟二人心性不错,没有奸滑之气。   “你们是圣上赐下来的,不出意外一辈子都要跟着我走了,我不拘着你们,只要你们好好完成我交代的事情,不要外泄图纸等机密,你们可以在庄子上包几亩田耕种,想娶亲生子,我也不拦着。”   丙七和丙八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惊喜与安心。   两人纷纷表示,一定会按秋华年的吩咐办事。   秋华年把自己做到一半的单人手推犁图纸拿出来,让兄弟两人细看。   丙七琢磨了一下,对秋华年一直解决不了的难题,有了些想法。   秋华年让他们好好做,如果真的能做成,他会给予奖赏。   安排好了工匠,秋华年出门,在田间地头漫步行走。   三十亩棉花已经有一大半完成移苗了,剩下的一些正在赶工,碧翠的棉花苗在地里排列成行,一望无际。   等过了缓苗期,这些棉花苗就会茁壮成长,经过三个季节的浇水、施肥、控旺、防虫,最后变成一团团洁白的棉花。   秋华年走了一会儿,突然看见春生从远处跑过来。   长高长壮实的小家伙撅着嘴,显然不太高兴。   秋华年拦他,“不是跟姐姐去玩了吗?这是怎么了?”   春生刚才只顾着生闷气,没看见秋华年。发现秋华年在这里,脸色一下子变了,支支吾吾的不说话。   秋华年笑着摇头,“你现在不说,我待会儿问九九是一样的。”   “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秋华年把春生牵到小路边的大榕树下,挑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摆出一副谈心的架势。   家里的两个小孩,九九是向来不用人操心的,春生去外面上私塾后也成长了许多,秋华年好久没遇到孩子的成长小问题了,甚至有些怀念。   春生坐在秋华年脚边,双手托着下巴,可爱的脸皱成一团,颇有大人意味的叹了口气。   “华哥哥,你说我以后是不是交不到朋友了?”   “嗯,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我们在那边碰上庄子里的孩子们玩陀螺,我也想玩儿,就加入了他们。”   “他们把最好的陀螺给我玩儿,还一直让着我,次次都叫我赢,我全都看出来了。可我不想这样,我只是想好好玩陀螺,我——”   春生沮丧地低着头。   “姐姐告诉我,因为华哥哥是庄子的主人,而我是华哥哥的弟弟,所以他们都会怕我,怕惹我不高兴,连累到家里。”   “我在私塾的时候,只能专心读书,没有朋友玩,来到庄子上,也没有朋友玩。”   “我想回我们杜家村,我想云康了。”   春生说着说着,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溢出来,他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一下,捂着脸不叫秋华年看。   春生今年刚满七岁,放在现代就是小学一年级的年纪,还是个小孩子。   秋华年揉了揉他虎头虎脑的圆脑袋。   “春生想要什么样的朋友?”   “能和我玩到一处的,不会故意让着我的,经常能见面一起玩的朋友。”   秋华年温声问,“以前春生有云康这样的好朋友,但现在云康离得太远了,春生感觉寂寞了对不对?”   春生吸着鼻子连连点头。   “但是人都是要长大的,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朋友,只有学会告别,才能交到新的朋友。”   “你看像你姐姐,在村子里的时候,她和存兰玩的最好,到了府城,也新交了祝娴这样的好朋友。春生也可以交到新朋友的。”   “可是、可是,去哪里交呢?”   “春生在私塾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同窗?”   春生摇头。   “那比较特别的呢?”   春生仔细想了想,犹豫着说,“有个同窗特别讨厌,每次我不好好写课业,他都会揭发我,但上次我不小心弄脏了讲义,他主动借给我他的让我补了。”   秋华年笑了,“你是真的觉得他讨厌吗?”   春生撅着嘴,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不说话了。   “这样吧,九九的同窗我认识几个,你的同窗我还没见过,下次你们私塾休沐,我给你几张空白帖子,你请一些同窗来家里玩。”   秋华年笑眯眯地调侃,“让我好好瞧瞧你讨厌的同窗是什么样子。”   春生张了几次口,逃不过秋华年的镇压,只能答应下来。   ……   午饭时候九九带着珊瑚回来了,两人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野菜。   秋华年看见后眼睛一亮,“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庄子旁边的山上有许多,我们没敢往里走,就在山坡下随便摘了摘,珊瑚会爬树,还摘了些香椿。我知道,华哥哥肯定想吃。”   去年春天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他们很长时间是靠吃鲜嫩野菜过日子的。   许久没吃过,秋华年还真馋了。   他叫庄子上的人把野菜接过去,香椿炒鸡蛋吃,其他野菜用水炸过,剁碎后加醋加盐加辣椒凉拌,午饭再做一道腊肉粥就行了。   庄子是一整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基地,秋华年作为庄子主人,想吃什么都有。   精致的菜肴吃惯了,偶尔吃一顿野菜,反而更加美味。一大盘香椿炒鸡蛋很快就被消灭了,凉拌野菜也以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速度飞快见底。   来添菜的庄子上的阿叔见他们把野菜吃的津津有味,忍不住暗暗摇头。   秋华年见状笑道,“阿叔怎么了?”   阿叔回答,“到底是贵人和我们不同,我们都说肉好吃,乡君家的贵人们怎么反倒爱吃山上到处都是的野菜?”   “野菜也有野菜的好吃,我们家也是从土里刨食过来的,哪来的贵人讲究。”   “以后我们来庄子上,大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刻意让着,不然反而让孩子们不自在了。”   秋华年稍微点了一下,没继续说。   阿叔听明白秋华年的意思,出去后叫来庄子上的孩子们安顿了几句。   春生放心了,又美美夹了一大筷子野菜。   ……   秋华年一家人玩到吃过晚饭才回城,天色渐暗,庄子上的佃户们纷纷结束劳作,回家歇息。   佃户聚居区域角落,一座三间的草房,窗户和门都换了新的,地面也平整过了,篱笆修了一半,看架势最近几日就能完工。   丙八扛着一捆柴进来,丙七递给他半个馍,他就着陶碗里的水几口吃了,抹了把嘴。   “帮庄子上修了几辆板车,混了好几日的吃食了。在宫里待的久了,都快忘了外面的人是怎么讨生活的。”   丙七笑道,“当初没进宫的时候,我们也不用讨生活啊。”   “……”   兄弟二人沉默下来,默默出门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月亮。   许久之后,丙七叹气道,“咱们算命不错了,刚进宫就被制器坊挑走,虽然制器坊在皇城最边角,不能去后宫走动,见不着贵人,没有什么前程,但至少没当太监,没稀里糊涂得罪人丢了小命。”   丙八摸了摸后脑勺,“我就是突然出了宫,有点……”   “别多想了,回头咱们一人租一亩地,好好办秋乡君交待的差事,攒两年钱,说不定还能讨个媳妇呢。”   “不过咱们在宫里做的都是奇巧玩物,这农具真没做过,地也不会种,还得好好下功夫钻研。”   丙八囫囵点头,面露犹豫,“大哥,你看那秋乡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丙七摇头,“这世上苍生有千千万之众,总有那么些容貌相似的。就像宫里的那位贵人,出生乡野,祖上隔了十万八千里,没有一点关系,却和先皇后长得那么相似,现在离后位仅一步之遥,这都是因果造化啊。”   康贵妃的传奇经历,就连一直待在宫城角落的制器坊的工匠们也如雷贯耳。   “我知道,外祖父本家的人除了一个,早就死绝在丰山县了,想想罢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   “出宫之前,我们那日傍晚在制器坊门口匆匆瞧见的一面的,就是舒哥儿吧。”   “……应该是吧,他肯定也被收进宫里了,可恨我们这么多年,一直没打听到。”   “真是舒哥儿,他怎么、怎么也不来和我们打个招呼,也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丙八鼻子一酸。   丙七抬头看着月亮,手扶在额头上,坚毅深邃的五官撒着一片银霜。   “我瞧舒哥儿的打扮和气势,他这些年过得怕是不简单,不来认我们这两个没用的表兄,肯定有他的道理。舒哥儿安排把我们送出来,我们就好好在宫外活着吧,说不定有一日,还能再见。”   “大哥你的意思是?”   丙七没好气地拍了下弟弟的后颈,“如果没人帮忙,出宫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我们两个没钱没靠山的罪臣之后身上?”   “我们前脚在制器坊门口看见舒哥儿,后脚出宫的名额就定在我们身上了,你也不动脑子想想。”   丙八抹了把脸,心里比起感动,更多的是忧心和心疼。   “当年外祖父还在时,舒哥儿是我们内外几家最淘气受宠的小孙子,我们这些年还有彼此,但他、我一想到他现在,我……”   丙八的话堵在喉咙里,哽咽无声,丙七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抬头看天。   无边黑夜中,那是一片万里同明的圆月。 第80章 上巳节   襄平府位置偏南,又靠近渤海湾,春日比漳县来得早许多。到三月初时,城中早已四处鲜花盛开,绿草弥漫。   秋华年家宅子中的蔷薇花、紫藤花以及花圃里的各色玫瑰都盛开了,每日晨起昏时,都能嗅到浓郁的花香。   城里没有鸡鸣,但有更夫打锣,秋华年隐隐听到五更的锣鼓响过没多久,院里就有了动静。   他懒懒打了个哈欠,躺在炕上隔着窗子问,“是菱哥儿起来了吗?”   金婆子在外面回话,“乡君,菱哥儿收拾一下,要去看工坊和铺子,他让你继续睡着。”   孟圆菱被秋华年委任为掌柜后,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每日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看生意。   秋华年撑不住,眯着眼睛在枕头上蹭了蹭。   “叫他吃饱再出门,注意安全。”   吩咐过后,旋即继续陷入黑甜的梦乡,睡起了回笼觉。   再次睁眼,天光已经大亮,院子里静悄悄的。   秋华年起身,披着衣服出门,金婆子给他打来洗漱的水。   清晨的阳光清新温暖,带着露珠的花瓣上洒着金光。   “待会儿剪几枝花插在瓶子里,送到书房去。”   金婆子应是,秋华年洗漱过后,简单吃了些早饭,乘马车去了之前去过的祝家书坊。   书坊后院的苦舟楼里,苏信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秋华年登上二楼,透过开轩看下面的花园与小湖,春日的风景比冬日更加美丽,和风阵阵袭来,空气中裹着花香,沁人心脾。   秋华年今日是来交数学书的稿子,顺便审审其他书稿的。   齐民书坊的收稿函贴出去快半个月了,在重金润笔费和“齐天下万民之需”理念的鼓舞下,苏信白已经收到了一批书稿。   这些书稿许多不是现写的,而是之前就写好,但始终没有投出去的,齐民书坊的出现给了它们新的机会。   剔除那些换汤不换药的,苏信白初步选出了三本书稿。   两本是游记,一本是经商心得。   虽然文字风格、所写内容区别很大,但都有自己的可取之处。   苏信白让人上了粉嫩的桃花酥、薄如雪片的云片糕、添了陈皮的绿豆糕和翠绿色的青团子。   四样糕点都造型小巧精致,摆在高脚瓷盘里,看着十分诱人。   他邀秋华年坐在窗边,一边欣赏楼外风景,一边品茶吃茶点,在悠然闲适的气氛中翻阅书稿。   解开心结后,苏信白越来越会享受生活了。   点墨笑着说,这些糕点连同做糕点的师傅,都是祝经诚特意为苏信白寻来的。   苏信白低声训斥他多嘴。   秋华年挤了下眉眼,苏信白扭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美食美景不可辜负,秋华年只当今日是来放松的,在花香中一页一页翻看书稿,不时与苏信白交流一两句,在手边的纸张上记录一下。   中午时候,苏信白带的小厮去外面的食肆打包了几样饭菜。   四菜一羹,里面团鱼、鲜虾、鸡豚具备,口味偏清淡,苏信白吃得不多,他们吃过后也不怕浪费,点墨等下人会收拾下去吃完。   直到日头偏西,秋华年才细看过了三本书。   “两本游记,一本重山川地理,一本重风土人情,都是极好的,尤其山川地理那本,记的是西北那边的地貌,与辽州大有不同,可以增长见识。”   “经商心得那本,虽然别出心裁,但有些简陋,写书人应该是懂经商的,不如把书稿返回去,叫他再详细补充一下。”   苏信白点头,“我最拿不准的就是这本,既然你这么说,就返回去让他重改吧。”   “你的算书和两本游记,我先叫人去画图和刻版,过些日子就能印出来了。”   时下虽然早已有活字印刷术,但想加入插图,精致排版,依旧需要新雕版面。   苏信白和秋华年聊了两句,说到了过两日的上巳节。   “三月三上巳节,襄平府无论贵眷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去爱河边上踏青祓禊,你今年收到帖子了吗?”   “收到了好几张,邀我那日出去踏青,不过因为都不太熟,我回绝了。”   秋华年现在是乡君,不时会受到邀请交际的帖子,他有的会去,有的则不去,除了必要的全凭心情。   苏信白点头,“娴儿那日想邀请九九和信瑶出门游玩。”   “那就让她们去吧,反正有许多下人跟着,不怕出事。”   苏信白看了秋华年一会儿。   秋华年笑了,“你有话便直说吧,光在这里猜,我能猜到什么。”   其实秋华年已经猜到了大概。   三月三上巳节,不只是祈福、驱邪、祓禊的日子,还可以看作古代情人节。   互有好感的年轻人会在这日相约出游,已婚伴侣们也会在这日祈福求子。   苏信白大概是想叫祝经诚一起出门,却拉不下这个脸来。   苏信白还是定定地看着秋华年,轻咬了下嘴唇。   秋华年好笑告饶,“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回去就写帖子,以我和云瑟的名义,邀请你们夫夫二人上巳节一起出游,可以了吗?”   苏信白骄矜地点了点下巴,终于满意了。   他吩咐下人多做几样秋华年爱吃的糕点,给秋华年带回去。   “这是贿赂?”   苏信白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   “这是堵你的嘴。”   ……   转眼到三月初三,上巳节是裕朝的大节,清风书院放了假,云成和杜云瑟都回家了。   一大早,九九就和祝娴他们出门玩了,云成小两口也早就看好了活动地点,春生则想去庄子上玩,秋华年让金三好好跟着。   家里的人各有各的去处,秋华年和杜云瑟也换上了轻便簇新的衣物。   秋华年做衣服的时候,喜欢给自己和杜云瑟挑一样的料子,做不同的款式,走在一起,谁都看得出来是情侣装。   杜云瑟对这个爱好毫无异议,甘之如饴。   别说只是几件衣服,哪怕秋华年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他身上,他也不会犹豫。   两人穿着同款布料的衣服出门,在节日氛围浓厚的大街上步行,朝爱河方向走去。   踏青的节日,乘坐马车反而没意思了。   上巳节最重要的习俗是水边祓禊,通过清洁身体,祓除疾病与晦气,去灾辟邪。   杜甫曾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襄平府虽比不上京城,但作为一州都府,也足够繁华。   越靠近襄平府最大的河流爱河,路上的行人便越多,到缘正街时,已经是摩肩接踵,纱衣如云。   空气中充满了兰草的香气,人群中随处可见戴着幕篱或帷帽,被下人们拥住的贵眷,银铃般的笑声引发无限遐想。   秋华年和杜云瑟牵着手,防止被人群冲散。   缘正街沿爱河修建,道路两边摆着许多小摊,售卖上巳节用的香烛、彩蛋、兰草。   秋华年挑了个人相对较少的小摊,买了两捆扎成束的新鲜兰草。   摆摊的阿叔见秋华年和杜云瑟大大方方牵手出行,知道他们肯定是夫夫,笑着推销。   “哥儿要不买几颗彩蛋?都是这两日才下的新鲜鸡蛋,上面画了高禖娘娘的像呢,在水里一定浮得起来!”   高禖是主管生育的女神,上巳节这天,已婚的人会去高禖庙祈福,给熟鸡蛋画上吉祥花纹,放进水里,如果能浮起来,就是求子嗣成功了。   秋华年的手顿了一下。   “华哥儿,我们去河边袱禊吧。”杜云瑟叫他。   秋华年犹豫片刻,买了两颗花纹一模一样的彩蛋。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杜云瑟笑笑,“走吧,去河边。”   他们虽然邀约了祝经诚和苏信白,但不急着去找二人汇合。毕竟上巳节这么好的日子,谁都不想去当电灯泡,也不想遇到电灯泡。   秋华年和杜云瑟走到河边,顺着打开的河堤下到河畔,这里已经有许多人在游玩,有些胆子大的女郎和哥儿,故意用扎成束的兰草沾了水,洒在俊俏的郎君身上。   杜云瑟抬起袖子,挡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滴。   秋华年微微眯眼,用兰草沾了洁净的河水,抓准时机,轻轻一抖,洒了猝不及防的杜云瑟半身。   人群中有人在叫好,还有人喊再来一下。   秋华年弯着腰笑疼了肚子,杜云瑟眼中闪过无奈,护着秋华年找了个稍微空旷的地方。   他用自己手里的兰草沾了一点水,轻轻扫过秋华年的脸,在眉心殷红的小痣上留下晶莹的水珠。   “百病祓除,百毒不侵。”   秋华年眯了下眼,旋即睁开,几滴水珠顺着他清丽的脸滑下,像清晨挂满露珠、含苞待放的梨花。   河畔有人卖折枝芍药,按上巳节的习俗,男子若有意中人,往往会以芍药相赠。   杜云瑟买了一支盛开的粉白芍药,插在秋华年的鬓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杜云瑟脑海里闪过这句千年前的古句,把惊艳收入眼底。   身周的声音太嘈杂了,杜云瑟有些幽暗的不悦,他瞧见许多长纱遮身的幕篱,觉得华哥儿也该戴一个才对。   不过华哥儿不喜欢,所以他只是想一想便罢了。   秋华年不知道杜云瑟充满占有欲的心思,他玩了一会儿水,渐渐有些累了,对杜云瑟说,“我们去找信白他们,然后去高禖庙吧。”   两人按照帖子中的约定,到了缘正街上的一座茶楼,祝经诚提前重金订了雅间。   本该早就来了的祝经诚和苏信白还没到,秋华年笑道,“他们不知道在哪里玩呢,可别把我们彻底忘了。”   杜云瑟叫了茶点,两人坐在雅间里,透过打开的轩窗欣赏爱河两畔游人如织的美景,等了小半个时辰,苏信白和祝经诚终于到了。   两人手里拿着兰草,身上衣服有些湿,应该已经在水边袱禊游玩过了。   苏信白手里拿着一支纯白色的芍药,进雅间的时候,悄悄往身后藏了藏。   秋华年假装没看见。   “你们迟到了,快自罚三杯!”   苏信白不好意思,祝经诚替他说,“是我们二人的错,还望云瑟和华年不要怪罪。晚上我做东请客,备薄酒赔礼。”   “自然不会怪你们的。”秋华年稍微加重了“你们”二字,苏信白抬了下眼,立即看向别处。   四人坐了一会儿,继续去离此处不远,修建在爱河边上的高禖庙。   他们之中,虽然有两对年轻夫夫,可一对因心结和误会浪费了几年时光,一对因为身体原因和仪式未全不愿逾矩,没有一个是符合求子条件的。   如果高禖娘娘显灵,看见他们恐怕也会无语。   ——连夫夫之实都没有,怎么保佑,总不能有感而孕吧?   四人虽对此心知肚明,却都没有提出异议,各怀心思地走向高禖庙,仿佛这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习俗。   每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秋华年早就发现,自己之前所在的世界,与目前身处的世界有许多相似之处,仿佛平行时空一般。   比如主管婚姻和生育的高禖神,现代世界也有,但现代世界的高禖神最早是成年女性形象的女神,后来渐渐演变成了男性形象,而裕朝的高禖神依旧是女神形象。   爱河边上的高禖娘娘庙香火不断,屋舍俨然,上巳节这天,游人数不胜数。   哪怕是高门贵眷,也得乖乖排队。   四人排了许久队,才进入庙中,被引到正院,这里引了爱河的活水,开了一条浅浅的蜿蜒曲折的小渠,颇有曲水流觞的雅趣。   不过上巳节这天,曲水里漂流的不是酒觞,而是五颜六色的彩蛋。   为了叫香客们不失望而归,曲水边还站了几个拿着长杆网的道童,务必让所有彩蛋都不沉底或卡住,顺利漂到对应的人手中。   “高禖娘娘慈悲,只要是平日积善积德,真心来求姻缘求子的,必不会让他们愿望落空的。”   秋华年原本不怎么信神,可穿越的事都发生了,不由得他完全不信。   他从袖中取出之前买的两颗彩蛋,对杜云瑟说,“云瑟,你去下游等着。”   庙里那些伴侣两人一起来求子的,都是一个人在上游放彩蛋,一个人在下游等彩蛋顺水漂下来,捞起后分食。   杜云瑟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秋华年莞尔一笑,“身体的事以后再论,这么好的日子,先求一求。”   “我就是觉得,在这个世上生活一辈子,有缘的话,有个与你与我都血脉相连的孩子,挺好的。”   “好。”   杜云瑟郑重点头,撩起衣摆去下游处蹲下。   秋华年走到上游,提着一口气,轻轻将两颗彩蛋一起放入水中。   彩蛋在浮力的作用下起起伏伏,一直贴在一起,没有被转弯阻挡,顺顺当当一路漂到了下游。   曲水边的小道童齐声唱和,“姻缘美满,贵子临门。”   杜云瑟把彩蛋小心翼翼捞起来,才松了口气,虽然知道不能盲目信神,但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是安定了许多。   高禖娘娘保佑姻缘美满,那华哥儿的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秋华年过来找杜云瑟,两人像身边其他来求子的伴侣那样,分食了鸡蛋。   苏信白站在稍远的地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曲水求嗣图,祝经诚也没过去,就默默站在苏信白几步外。   苏信白垂着手,袖子里藏着那支卖花小童推销给祝经诚的芍药花。   看见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彩蛋顺利漂到了下游,祝经诚找话题道,“待会儿可以去恭喜他们了。”   苏信白嗯了一声,“你不去买彩蛋么?”   “什么?”高禖庙里人声嘈杂,祝经诚没太听清楚。   苏信白轻轻扬起漂亮的下巴,“那边庙门旁,有人卖彩蛋。”   祝经诚看着他,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祝家大公子目光怔愣,像是还没听懂。   苏信白皱眉,轻轻吸了口气,把手里的芍药花丢在祝经诚身上,扭过头去,“你不想买就算了。”   祝经诚匆忙接住花枝,发现是自己之前在河畔买下的那一朵,他原以为苏信白早就扔了,没想他竟一直拿在手中。   祝经诚脑中如开天辟地般闪过光芒,立即拿着芍药,撩起长衣下襟,不管不顾挤入人群跑向庙门口。   苏信白瞧着他的背影,吐了口气,乌发遮掩下的耳尖在阳光中粉得透明。   ……   秋华年和杜云瑟走完整个曲水求嗣的流程,回头寻一起来的友人,一时没有找到。   秋华年环顾四周,最后在曲水边上看见了二人,瞧着也是去放彩蛋的。   秋华年笑了笑,心想自己那份还苏信白的礼可以备着了。   “我们别管他们了,去给高禖娘娘烧香吧。”   秋华年和杜云瑟走到神殿前,上了布施,点燃线香,在烟雾缭绕中各自许下愿望,一齐叩首。   两人没打扰苏信白和祝经诚,出去找到跟着他们的小厮,表达了先行告辞之意,晚上那顿祝经诚“赔罪”的酒宴就先欠着好了。   等苏信白和祝经诚出来,秋华年和杜云瑟早已不见踪迹。   苏信白抿了下唇,祝经诚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回头华年又要笑我了。”   “我们两人是正经夫夫,笑又怎么了。”祝经诚勾起唇角,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夫人,我们也回去吗?”   苏信白轻轻点头,祝经诚赶紧让小厮叫马车过来,两人一路回到祝府的小院,厨房上了晚饭,俱是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到了天黑时候,苏信白自行去里间洗漱了,释卷等人也像往常一样给祝经诚收拾好了书房。   “大公子,水已经烧好了,您现在去洗正好。”   苏信白掬水的手顿了一下,清澈的水顺着指缝流下,服侍的丫鬟小心看着他的模样,不知该不该递帕子。   祝经诚余光看了眼被绢帘半遮着的苏信白,轻咳一声,“不用了,你们都退下吧。”   房里没人动,像是都没听明白。   苏信白拿过帕子,擦净纤长的手指。   “都出去吧。”   这一声后,屋里伺候的下人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快步退出屋子。   点墨脸上已经忍不住浮出笑意,最后一个出门,把门扇妥善合住,挥手叫院里的下人们全都退远些,千万别打扰到主子们。   上巳节,高禖娘娘,真灵验啊!   随着门扇关闭,正房彻底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   博山炉里暖香袭人,锦被华衾惹人向往,昏暗烛火跳动,映亮美人的容颜。   祝经诚情不自禁朝苏信白走去,苏信白有些紧张,但没有避开。   “夫人,我们……歇息么?”   苏信白眼睫快速抖动了几下,烛火在他眼下投下根根分明的影子,“等等。”   他转身去紫檀木打的缠枝花纹炕柜里摸索一番,取出一只小小的精巧酒壶。   “这是?”   苏信白抿着唇,脸色冷冷的,脖子却都红透了。   他薄唇轻启,“酒。”   做什么用的酒,祝经诚已经意会。   “谁教你……”祝经诚摇头轻笑,“你是几时买的,哪里用得着这个。”   他从苏信白手里接过酒壶,苏信白犹豫一下松手。   祝经诚看了一眼,笑叹道,“早叫我知道,信白,何必等到今日。”   苏信白局促又羞涩的视线中,祝经诚打开酒壶口,轻轻嗅了嗅,“是上好的春酒,以补助兴,于身体无碍。”   苏信白突然有些不悦,“大公子对此道颇有研究?”   “做生意难免接触三教九流,家中怕我着道,早早就专门教过了。夫人切莫冤枉我,为夫为你守身至今,誓无二心。”   苏信白愣住了,“你、你何曾?”   “八年之前,京中元宵诗会,我便见过你。”   苏信白震惊不已,还想再问,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祝经诚扬起酒壶喝了半口,就着这个姿势揽住苏信白,俯身吻上他的唇瓣。   “唔……”   苏信白无助地仰着头,抓着祝经诚的胸口,香甜的酒水从嘴角流下,一路滑入严实的衣襟。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祝经诚的眼神像要择人而噬。   “信白,叫你想到要用酒,是我的失职。”他抱起站都站不稳的夫郎,走向床铺,“我会告诉你,我究竟有多心悦于你。”   苏信白头晕目眩,耳边传来祝经诚沙哑的低喃,“……有多想要你。”   那酒的效力真的这么厉害吗?苏信白迷离地想着,蜷缩起膝盖,被祝经诚压在身下,半强迫地迎合。   他白到透明的肌肤浮出一层薄汗,唇齿间压抑着低吟,烛火在墙壁上投出暧昧的晃动的影子。   芙蓉帐暖度春宵。   这个夜还很长很长,足够有情人在情动中互诉衷肠。 第81章 《算学浅要·方程》   上巳节之后,日子继续平静而充实地一天天过着。秋华年惦记着齐民书坊的事,邀约了几次苏信白,却都没有约出来。   十来日后,两人才终于再次在苦舟楼见面。   苏信白一进来,秋华年就撑着下巴打量他。   从外表上看,苏信白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张清冷淡薄的脸,骄矜的神情,进退有礼的举止。   不过他眉间的郁气已经彻底消散,眼波流转,偶尔会闪过几丝温柔。   秋华年笑道,“可算是把你这个大忙人等来了,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苏信白没有说话,脸色微烫。   这十来日祝经诚夜夜都宿在家里,缠着苏信白不放,二十几岁的男人正是龙虎年纪,开了荤后一发不可收拾,苏信白每天腰都是酸的,大腿根麻得走不了路。   祝经诚身体力行地让苏信白明白,初|夜时的疯狂情动,绝不是因为酒。   苏信白要面子,怕被秋华年看出端倪调侃,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昨日祝经诚终于闲不得,出城处理生意去了,苏信白今日才能顺利出门。   秋华年瞧他的神情,知晓两人关系肯定大有进展,把笑意藏在眼底。   苏信白轻咳一下,“你的算书已经雕版好了,这是管事送来的样书,你瞧瞧有没有要改的?”   秋华年接过样书,他写书时尽量凝练语言,书面文字言简意赅,整本书只有两指厚度,用麻线装订着。   深蓝色的封皮上写着《算学浅要·方程》的书名,翻开后,里面是排列整齐的文字以及必要的插图。   祝家书坊的工匠经验丰富,手艺高超,书的雕版做得很好,全都按秋华年的要求做到了。   秋华年点头,“就照着这个印吧,这本样书我拿走了,之前答应要送人的。”   苏信白说,“书大量印出来后,我会给辽州学政还有各大书院都送一些,你也上个折子,给圣上进献几本。”   秋华年还真没想到这个,他这个乡君,确实有资格递折子。不过皇帝会不会亲自看,他就不能保证了。   “这些事情,恐怕不是你自己想到的吧?”苏信白的性子根本不关心这个。   苏信白微微避开视线,“是经诚提醒的。”   “怎么不叫大公子了?”   苏信白直接转移话题,“著书立说,都是功绩,圣上以农书封你,你再把这算学的书呈上去,又是一件功劳。”   “若能得到圣上的一二赞赏,这书就能推得开了。”   时人普遍不重视数学,《算学浅要》想大力推广,还得借一些金招牌。   秋华年明白这个道理,打算回去好好合计一下。   两人在苦舟楼喝茶聊天坐了一会儿,突然有祝家下人进来禀报。   “什么事?”苏信白问他。   下人看了一眼秋华年,口齿清晰地快速说道,“回大少夫人的话,家里的小学堂闹了些事情,因为大夫人出城礼佛去了,一时半会儿请不回来,我们只能先来请您。”   祝家小学堂,就是祝娴、九九和信瑶她们上学的那个。   秋华年皱眉,“出了什么事?”   “小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朱家亲戚姑娘和娴姐儿吵了起来,杜家姑娘也发了脾气,这些事传出去不好听,才急需个长辈管一管。”   秋华年一听里面有九九的事情,顿时坐不住了。   苏信白站起来,“去备马车,我和华年一起回去。”   “从苦舟楼到祝家,马车赶快些只用一刻钟出头时间,你别着急。”   秋华年点头,他相信以九九的聪明肯定不会吃大亏,但谁家孩子谁心疼,受一点委屈他都舍不得。   马车疾驰回到祝府,早就有人提前跑回去报信,看门的小厮们卸掉了侧门的门槛,让马车可以长驱直入,一路停到小学堂门前。   苏信白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小学堂门边已经站着个年轻妇人,眉头微皱。   点墨上去帮他问,“二少夫人,您在这儿干什么?”   祝家几房还没有分家,孙辈们是一起算的排行,二公子是二房的长子,也管着祝家一些生意,但比起祝经诚来差远了。   苏信白的身份摆在那里,祝家没人敢当面不给他脸面,那位二少夫人将一抹发丝捋在耳后,绰绰约约地笑道,“大嫂回来就好了,我听说我家霞儿在学堂和娴儿以及秋乡君家的小姐起了争执,心里不安,赶紧跑来赔罪。”   “……”   苏信白皱眉,他总觉得这话听起来不舒服。   秋华年看着这位二少夫人,心下了然。   且不论冲突的前因后果,不论事情究竟是谁先挑起来的,二少夫人几句话先把自己摆在了弱势地位上,暗指大房势大欺人。   这位二少夫人姓朱,单名一个露字,家里是开银楼的,父亲和祝家二爷交好,早些年就定下了儿女亲家。   她口中的霞儿是她的亲妹妹,大名朱霞,今年十二岁,作为祝家亲戚,也在小学堂读书。   苏信白身边的下人低声三言两语,给秋华年解释清楚里面的关系。   朱霞?秋华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苏信白听不明白朱露的茶言茶语,但觉得不舒服,索性不听了。   他直接朝小学堂内走去,其他人都赶紧跟上。   秋华年走进这座单独的临水而建的三间厅堂,在屋中央看见了九九。   九九皱着眉,揉着手腕,珊瑚在旁边护着她,好些打扮不一的下人们围在她旁边,但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苏信瑶今日身体不舒服,没来学堂,祝娴站在九九身边,大气的脸上面色阴沉,充满纠结之色。   而她们面朝的两三步外,一个小姑娘正捂着帕子哭泣,婉转呜咽,凄凄楚楚,好不叫人心疼。   朱露走过去,一把小姑娘揽进怀里。   “霞儿,别怕,姐姐来了。”   小姑娘啜泣着抬起头,清秀的面容与朱露有五分相似,脸上布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看屋里各人的神色和架势,像是九九打的。   秋华年皱着眉,也走到九九身边。   九九转头,看见华哥哥来了,吓了一跳,收起刚才针锋相对的气势,垂下了头。   朱露凌长的眼睛扫过秋华年,又放回自己妹妹身上,“霞儿,跟姐姐说说怎么了?”   “你别担心,大嫂在这里呢,他是大家出身,最公正不过了,实在不行还有老太太能给我们做主,你只管说。”   朱霞啜泣了几声,哑着嗓子委屈道,“杜却寒、杜却寒她突然打我脸。”   此言一出,屋里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九九和秋华年身上。   苏信白觉得事情不对。   饶是他这种从不关心后宅琐事的人,也清楚一个未婚小姑娘传出去打人的名声,有多么不好。   清风书院山长家的闵乐逸,就是因为在宴会上为了小猫打了一架,到现在还被排斥在襄平府贵眷交际圈外,想定亲也定不到好人家。   苏信白凭直觉先道,“今日的事,就限在这间屋子里,不许传出去。”   他话音刚落下,朱露便哭哭啼啼地叫屈,“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家霞儿就白挨打了吗?”   朱露哭得声泪俱下,不等苏信白回应,先一句句反思起自己。   “我知道乡君家的小姐金贵,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穷亲戚比不得,我妹妹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委屈,都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不争气,这几年给祝家添儿添女,给夫君纳妾服侍,功劳和苦劳一件都没落下。”   苏信白听得更不舒服了,心里总感觉有根刺在扎着。   苏仪为官清正,从不以身份欺压百姓,苏信白自己也性格内敛,虽然娘家身份很高,但在祝家从来没真对谁蛮不讲理使过脸色。   可现在听朱露的口气,好像她在苏信白身上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她口中的什么纳妾、什么生儿育女之词,更是让苏信白没来由地烦躁。   偏偏她全程都在怪自己,令苏信白不知该说什么。   苏信白这个书痴冷美人听不明白,秋华年可不一样。   他笑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哭成一团的朱家姐妹也愣了一下。   秋华年牵起九九的手,细细看了一下,替她揉了揉,“还疼不疼?打这样的厚脸皮,伤着自己怎么办?”   “华哥哥?”九九愣住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冲动打人,但当时实在是没忍住,已经做好了被华哥哥责罚的准备。   谁知华哥哥非但不怪她,还帮她说了这么重的话。   根本一点里子和面子都不给朱露这位祝家二少夫人。   “你、你——”   朱露没想到秋华年说话这么直接,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真的和一位乡君撕破脸,她又不敢。她知道如果彻底闹起来,祝家肯定是站在秋华年和杜云瑟那边的,而她的娘家朱家微不足道。   秋华年看她,“二少夫人叫我有什么事吗?”   朱露吸了口气,强撑着说,“乡君家的小姐气性太大了,乡君该好好管一管,今日打了我妹妹事小,往后惹个大的就来不及了。”   “这就不需二少夫人费心了。我一向教孩子是非分明,敢作敢当。”   秋华年摸了摸九九的脑袋,“九九给哥哥说一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秋华年相信九九绝不会突然动手。   九九看了一眼祝娴,又看了一眼苏信白,对秋华年摇了摇头。   秋华年会意,“信白,除了当事的几个孩子,叫其他人都出去吧,这事不好叫太多人听见。”   朱露掐着手心,“有什么不好的?其他人都是证人,大家一起听听怎么了。”   苏信白没理她,直接按秋华年说的吩咐了。   有苏信白在,根本没人听朱露的,气得朱露眼泪在眼眶里灵活地打转。   苏信白叫其他人出去后,小学堂里只剩下他自己、朱家姐妹、祝娴、秋华年、九九和他们各自的贴身下人。   祝娴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却依旧满脸沉闷。   九九有秋华年撑腰给底气,直接问捂着帕子抹眼泪的朱霞,“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   无关人等离开后,朱霞和朱露的气焰都短了一大截。   九九长话短说,“我和娴姐姐还有信瑶平日一直是坐在一处的,今天信瑶没来,朱霞就坐了过来,我们起先没有多想,谁知中午休息的时候,她突然拉着我们说起了小话。”   “朱霞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娴姐姐的两位亲哥哥,还说自家有几个堂姐堂兄,全是多才多貌,温柔小意的。”   “她以为她问得隐晦,实际上谁听不出来,娴姐姐不想理她,直接说自家小哥哥还不想议亲,自家大哥也不会纳妾。”   “朱霞被戳穿了,恼羞成怒,竟然讽刺娴姐姐,说她也就是一个妾生的庶女,学什么不许男人纳妾的妒妇模样。”   祝娴红着眼眶拉了拉九九,九九咬了下唇。   苏信白面色不虞,终于明白过来。   “无妨,九九继续说吧,这里没别人,不用给我留面子。”   九九继续,“这话连信白哥哥都骂了进去,娴姐姐生气了,却不敢声张,怕别人听到后反而背地里议论信白哥哥。”   “我帮娴姐姐说话,和朱霞理论。我说世上自有真情存在,她遇不到、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从一而终的爱侣。”   “朱霞不正面和我辩,胡搅蛮缠地说,等我兄长以后做了大官,后宅里纳十来房妾室,看我还能不能说出这样不要脸的羞话。”   “她说我,我会和她辩论,但她诽谤我兄长,挑拨哥哥们的感情,我一下子就……”   九九一直记得,短短一年前,她还在杜家村过着一年沾不了几顿荤腥的穷苦日子,直到兄长回来后,和华哥哥两人一起恩恩爱爱地携手经营好了这个家。   杜云瑟和秋华年的感情,一日日全部落入九九眼中,成了最好的启蒙教育,让她愿意相信真情和真爱。   朱霞拿这个胡说,无疑触到了九九最不容侵犯的逆鳞。   于是朱霞脸上便落了那一巴掌印子,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之前她们在座位上说话,刻意压低了声音,周围人都没听见具体内容。   九九动手后,小学堂里的人才被惊动,九九和朱霞都不愿低头,祝娴这个主人家的小姐也满心烦乱苦闷,无法处理争端。   下人们谁都得罪不起,只能匆匆出门,请苏信白回来。   苏信白的眼神冷冷看向朱露和朱霞,朱霞已经六神无主,朱露还强撑着。   “大嫂,小孩子说话直来直去了些,你别介意。况且霞儿说的也是真话,是为祝家好,大哥是长子长孙,一直无后,祝家的福气都要断了。”   朱露知道,娘家的谋划暴露后,自己势必会得罪苏信白,但只要他们想给祝经诚房里塞人,迟早会得罪他,早一点也没什么。   在这点上,她不怕苏信白。   因为祝经诚成亲多年始终无嗣的问题,一直是祝家长辈的心病,只要没撕破脸,真闹到老太太那里,她也不会吃亏,长辈们说不定还会高兴她把这层遮羞布戳破了。   至于大哥祝经诚,朱露相信,没有男人能忍受无人伺候,她家男人做生意出门几日,都要带几个丫鬟小厮泻火,祝经诚肯定早就一肚子火气了。   到时候她顺势一提,把娘家年轻貌美的堂亲们接进来,一年两载生几个孩子,大房的继承人就握在了她娘家手里,岂不妙哉?   反正她也是祝家正儿八经的少夫人,又不是奴婢,苏信白这尊冷冰冰万事不关心的金佛能拿她怎么样?   朱露心里想着,又挤下了几滴眼泪,一转攻势。   “大嫂实在生气,我们甘愿领罚,不如这就把我们带到老太太那里,把事情说清楚受罚吧。”   苏信白冷着脸吸了口气,手有点抖,被气到不知该说什么。   秋华年摇头,拍了拍苏信白。   苏信白解开心结,开始与祝经诚相濡以沫后,那些原本不在意的后宅纷争,也就找上了他。   苏信白一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痴冷美人,在娘家时,前有母亲,后有继母,都把后宅治理得井井有条,不需他操心。   第一次碰上朱露这样的人,让他手足无措。   秋华年心想,这就是大家族人口众多,妻妾成群的坏处,以后他们家的人,无论是嫁还是娶,都必须规定不许纳妾。   而为了实现这一点,他和杜云瑟必须好好努力,提高身份,这样才能护得住家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信白应该是祝家的宗夫吧?”   宗夫或宗妇,指的是大家族嫡长子或嫡长孙的伴侣,无论家族怎么分家,他们都是主脉主支,有权力管理家族除直系长辈外的所有人。   苏信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秋华年这是在提醒他,他完全有资格直接处罚朱露,不需要听她的去见老太太。   朱露张了张嘴,没料到秋华年来了这么一出。   苏信白确实是祝家的宗夫,但他从不管祝家后宅,以至于朱露下意识忘了,如果不是秋华年提醒,苏信白自己都没记起来。   苏信白冷着脸吐了口气,“送朱霞小姐回朱家,以后小学堂不用再来了。”   “至于二弟妹,去祠堂跪着抄三卷经文,抄完才许出来。”   ……   苏信白第一次罚人,罚得不重,秋华年没有多说什么,苏信白又不是九九,不需要他来教。   况且秋华年相信,等祝经诚回来知道这些事情,祝经诚会要所有让苏信白不高兴的人好看的。   这两个人是互补的,精明强干的祝经诚在复杂的环境里护着苏信白,而纯粹高才的苏信白也满足了祝经诚对书文生活的所有向往。   点墨领了苏信白的命令,带着几个婆子和阿叔把朱露、朱霞带走了。   苏信白留秋华年吃饭,秋华年摇头,“你去好好歇歇吧,今日学堂办不成了,我带着九九先回去了。”   金三驾着车在祝府外等着,秋华年带着九九和珊瑚坐上马车。   九九恹恹靠着秋华年,不知在想什么。   秋华年吩咐金三,“先不回家,去一趟甜水巷的舒宅。”   “华哥哥去舒家干什么?”   “给你如棠姐姐送书,《算学浅要·方程》已经有样书了,我之前答应一旦印出来就给如棠送一本。”   九九来了兴趣,迫不及待接过书翻看一遍,“华哥哥我也想要。”   “等齐民书坊印出来,肯定有你的。”   见九九情绪好转,秋华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九九刚才在想什么?”   “我就是看见信白哥哥这样身份高、读书厉害的人,也会被朱霞的姐姐拿捏气到,我就有些怕我以后……”   九九抱着秋华年的腰,把毛茸茸的脑袋埋在秋华年怀里,寻找安全感。   古人普遍成亲早,九九知道已经有人和哥哥们问她了,虽然哥哥们肯定不会这么早答应订婚,但九九还是有了心事。   秋华年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九九是好姑娘,一定会遇到好姻缘的,哥哥们也会帮你认真挑选,实在不行,我们就招赘,这样就不怕受气了。”   九九脸烫得厉害,“华哥哥别开玩笑,我有兄有弟,哪有招赘的,对家里名声多不好。”   秋华年刮了下她的鼻子。   “管那些干什么?让你兄长好好奋斗,到时候说不定无数人上赶着想当杜家的上门女婿呢,九九出门都能遇上‘毛遂自荐’的。”   “华哥哥!”九九羞恼叫道。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金三把马车赶到了甜水巷,秋华年打开车帘,又放了下去。   “华哥哥,怎么了?”   九九边问边揭起车帘一角,朝秋华年刚才看的方向看去。   好巧不巧,她竟看见了应该被祝家的马车送回家的朱霞。   九九知道华哥哥是懒得惹烦心事,放下车帘,压低声音问秋华年,“朱霞难道也住在甜水巷?”   秋华年点头,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朱霞这个名字耳熟了。   去年院试,他和杜云瑟借住在舒宅,如棠曾经跟他讲过关于父母的心事。   其中便提到自己曾经有一个叫朱霞的邻居朋友,那个朱霞父亲也是开银楼的,家里正妻有儿有女却依旧不停纳妾,如棠去宽慰朱霞,反倒被朱霞呛了几句,说如棠父亲一直无子,如棠应该劝母亲给父亲纳妾。   如棠气急了,再也不和朱霞来往了。   现在看来,彼朱霞就是此朱霞了。   秋华年给九九讲了前因后果,九九咬牙道,“看来朱霞是早就这样了,她之前装得好,我都没看出来。”   秋华年感慨,“祝经诚和祝经纬两兄弟都不会让朱家如愿的,让他们白费功夫去吧。”   等朱霞消失在视线里,秋华年才叫金三把马车往前赶一赶,带着九九和珊瑚下车。 第82章 献礼   舒华采和郑意晚夫妻白日一直在客栈忙碌,舒宅只有如棠、舒婆子和舒家请来的女先生。   舒婆子见秋华年带着九九来了,赶快请人进门看茶倒水,再匆匆出门请舒家夫妻回来。   秋华年让她不用麻烦,“我是来给如棠送书的,坐坐就走,别耽误他们做生意。”   秋记六陈的蚝油,一直是每隔五日开售二十瓶,只有两个例外,那就是贡院附近的客栈舒意楼和食肆鲜味居。这两个地方,每月都会单独得到两瓶蚝油,买不到蚝油的人,可以花重金去用膳解馋。   舒意楼和鲜味居的生意在蚝油效应的带动下,红火了不止一倍。   这是秋华年对两家人当初悉心照顾的报答。   秋记六陈的蚝油如今是襄平府乃至整个辽州最风靡的东西。   蚝油每隔五天才卖二十瓶,在市场上供不应求,那些家口大的人家,如果放开了吃,买的速度还跟不上吃的。   为了完成主家的命令,每到蚝油开售的时候,秋记六陈门口就会被仆役们堵满,生怕慢上一点,就抢不到吃了挂落。   秋华年和杜云瑟的身份放在那里,背后还隐隐有祝家和辽州左布政使苏仪,没人敢闹事使坏,只能乖乖排队。   秋华年听祝经诚说,现在蚝油甚至成了大户人家送礼的“时尚单品”,能在礼单上单独起一行。   对此秋华年乐见其成,没有盲目扩大销量的打算。   东西多了,就不稀罕了,生意做得过于大,他和杜云瑟目前也不一定守得住。   还是先边适量赚钱,边饥饿营销给蚝油和秋记六陈打响知名度、提升逼格为好。   秋华年和九九来后,如棠暂停读书,出来见客,教她的女先生也一起出来了。   “见过秋乡君。”   “都坐吧,不用多礼。”   教如棠的女先生今年二十出头,名叫原葭,秋华年感觉她有些眼熟,原葭轻笑道,“我家弟弟原若和贵府小公子是同窗,之前杜小公子邀请同窗好友去府上玩,是我送弟弟去的,和乡君打过一个照面。”   知道春生的苦恼后,秋华年在家给春生办了几场同学小聚会,帮春生交朋友。   原若就是那个在学堂总是告春生的状,但会借春生讲稿的同窗。   两个孩子算是不打不相识,现在已经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   “原来是原若的姐姐,我最近太忙了,居然没记住人。”   “乡君聪颖多才,百事繁忙,之前没说上话,一时忘了是有的,今日之后就记住了。”   原葭说话声音轻柔,但吐字清晰,有条有理,在裕朝能出门做女先生的,都不会简单,自己要有本事,家里也要支持。   秋华年把《算学浅要·方程》递给如棠,如棠立即兴奋地拉着原葭一起翻看。   原葭想告罪,秋华年让她别拘谨,他不在意这些虚礼。   于是这师徒二人立即忘乎所以地读了起来。   如棠对算学的兴趣,有一部分源自原葭这位先生,原葭的算学素养比秋华年想得高不少,边看边提问,全都问到了点子上。   读了十几页,她才勉强忍住继续读下去的冲动,由衷说到,“我能给如棠当先生,沾光先人一步读到这样的奇书,真是一件幸事啊。”   如棠笑道,“以后原先生可以日日都和我一起读,我还要原先生教我呢。”   “这是自然。”   几人坐了一会儿,说起了刚才在外面看见的朱霞。   听见朱霞得罪了祝家大少夫人,被赶出祝家小学堂后,如棠脸上并没有高兴,而是一片郁郁。   “我和朱霞,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手帕交。”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想到朱霞近两年一步步的变化,如棠心里不是滋味。   虽然她已经因为观念不合与口角纷争与朱霞断交了,可提起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依旧无法做到幸灾乐祸。   九九好奇,“朱霞以前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   秋华年喝了口茶,让九九自己询问,自己思考,自己领悟。   “朱霞以前从来不把纳妾、子嗣、贤良这些挂在嘴边上,每天就是和我们一起玩,一起踢沙包、荡秋千、捉迷藏、斗草插花……她玩得比我还疯。”   “后来她爹想方设法把她姐姐嫁进了祝家,她就渐渐不一样了。”   “如果她一直那样,我也不会在听说她爹不停纳妾后去宽慰她。直到她和我吵完,我才发现,朱霞彻底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如棠难过地低下头,原葭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   “父母与长辈的言传身教,对孩子太重要了。”   九九若有所思地点头,“就算是璞玉,一直陷在泥沟里,也只能做块破石头。”   秋华年和九九在舒家待到快到春生放学的时候,直接坐马车去接春生,顺路捎上也要接弟弟的原葭。   春生读书的私塾是杜云瑟在清风书院的同窗家所开,里面都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春生的衣着打扮在里面已经算最好的了。   金三熟练地把马车靠街停下,等了一阵子,私塾院门打开,学生们陆续出来。   春生和一个模样清秀可爱,碎发遮住前额的孩子吵吵闹闹走出院子。   看见马车里的秋华年,春生眼冒惊喜,立即跑了过来。   “华哥哥!你今天怎么来接我放学啦?”   和春生打闹的孩子也看向车里,“姐姐?”   原葭板起脸,“原若,还不赶紧问好。”   原若立即抬手压了下自己的额前的碎发,端端正正站好,“秋乡君好,却寒姐姐好。”   秋华年笑了,“都上车吧,我们顺路送原葭和原若一程。”   ……   苏信白突然转性,罚了二房的长媳朱露,消息很快传遍偌大的祝府。   虽然去祠堂抄三卷经书这个惩罚,相比起其他家法,是极轻的了,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苏信白要插手祝府后宅事务的信号。   祝府家大业大,处处都是利益纠葛,原本高高在上的金佛突然要插|进来,顿时闹得人心惶惶。   就连祝府的老太太,都想叫苏信白过来问一问,却被身边的嬷嬷劝住了。   “大少夫人刚罚了二少夫人,您老就叫人过来问,岂不是不给大少夫人面子,不给苏家面子?”   祝老太太叹气,“唉,你说这事——经诚什么时候回来?”   “门房那边传了话,大公子晚间就能回来了。”   “罢了,这事无论谁都不好问,还是叫经诚自己管去吧。”   嬷嬷笑道,“老太太能看透就好。”   祝老太太挥了挥手,让捏腿的丫鬟退下,“经诚八年前元宵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就丢了魂。我叫来跟他去的下人细细询问,才知道他是看上了一位京中大官家的嫡子。”   “我们这种人家,虽然金银财宝不缺,但哪里敢想这个。可经诚就像着了魔一样,日日夜夜都惦念着,还不许家里给他议亲。”   “我问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说等那位哥儿真许了人家,他再死心。”   祝老太太说起这些往事,笑着唏嘘,“谁知道那位大官来辽州做了布政使,阴差阳错之下,还真把哥儿屈尊嫁到了我们家。”   嬷嬷拿起小木锤帮她捶背,“可见这是老天要撮合的姻缘,咱们大公子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祝老太太叹气,“我们祝家祖宗几辈都妻妾成群,偏偏生出这样一个多情种子,二房的算计太蠢了些,经诚要真愿意往房里放人,还会至今一个都没有吗?”   “我和老爷子这几年越来越精力不济,老大走的早,可经诚这个长孙争气,如今府里大半生意都在他手里,他若不愿意,谁能勉强得了他?”   嬷嬷一边捶背,一边温言宽慰。   “大公子的院子是消息最严的,里面什么样谁都不知道。但我这两天听到点风声,说大公子和大少夫人关系亲密了不少,说不定再过两年,老太太您就能抱到嫡重孙了。”   “唉,但愿吧。”   ……   苏信白吃过午饭,坐着看了会儿书,心里一直没来由的烦躁。   索性放下书册,去胡床上靠了一会儿,一不留神,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进了屋子,想睁眼,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来人走到胡床前停步,俯下身体,苏信白鼻腔里嗅到了冷意。   紧接着,他的唇被人咬住,摩擦了几下,长驱直入。   “唔——”   苏信白迷迷糊糊地睁眼,抓着对方的肩膀,等偷袭者肆虐完毕,才终于能喘口气。   “几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祝经诚把苏信白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一边亲一边回答。   “刚刚回来,等不及见你。”   苏信白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浅浅打了个哈欠。   刚开始几天,天还没黑,祝经诚就在屋里胡来的时候,苏信白还会反抗一下。   但反抗一直无用,他也只好习惯。   屋子里伺候的下人,早就有眼力见地全出去了。   祝经诚的手摸着苏信白漂亮流畅的腰线,蠢蠢欲动想立即探进去。   苏信白察觉到危险,扭了扭身体。   “天还没黑。”   “信白,我快两日没要你了。”   苏信白脸烫得厉害,还是坚持道,“那也要等天黑。”   亲一亲摸一摸也就罢了,真那样,岂不真成了白日宣淫。   苏信白的底线已经倒退到别在白天办“正事”就行了。   恐怕用不了多久,还会继续倒退。   祝经诚略感遗憾地松开手,吻了吻苏信白的眉心。   “我让人到厨房传饭,再叫人打水进来,你洗漱一下。”   祝经诚走到院里,吩咐过下人,院外突然有人传话,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来了。   祝经诚走到院门外和对方说话,正房里苏信白听到动静,抿了下唇。   祝经诚隔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苏信白已经洗过了手脸,额前的碎发有些濡湿。   “祖母给你说什么了?”他假装不在意地问。   祝经诚走到苏信白面前,抬起手替他拂开几丝遮住眼睛的额发。   “说我们信白厉害了,今天罚了二房的人。”   苏信白垂下眼睛,“你、怎么看?”   “当然是罚的好,就是太轻了些,夫人如果觉得不解气,为夫帮你收拾他们。”   “谁和你开玩笑了,我是问——”   苏信白话音戛然而止。   祝经诚笑看着他,“我也没有开玩笑。”   他眼含笑意,声音却逐渐发沉,“敢让你不舒心的,自然要好好收拾。”   苏信白心跳快了几分,脱口而出,“那你究竟想不想纳妾?”   祝经诚愣了一下,皱起长眉。   “我以为我已与夫人倾诉衷肠,夫人难道还在怀疑我说谎?”   苏信白扭过头去,紧张地攥着手,嘴上却不饶人。   “你这么爱干那档子事,迟早有一天要腻了,然后就——”   他眼眶红了,倔强地不肯低头,祝经诚心里的那一丝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怜惜。   他挥手让不敢抬头的下人们全退下。   祝经诚拉住苏信白的手,蹲下来仰头看他。   “信白难道看不出,我到底是爱做那档子事,还是爱极了你才想做吗?”   “夫人这么想我,叫我好生伤心。”   苏信白听到这么直白的情话,喉咙发紧,害臊的同时有些后悔,不该因为急躁这么说祝经诚。   祝经诚一笑,“夫人怀疑,想来是我做的少了。不如夫人再细细体味一番?”   祝经诚起身,抱起苏信白,苏信白犹豫了一下,红着耳尖缩在他怀里,任由祝经诚把自己放在炕上。   柔软的绢帘垂下,遮住满室春光。   厨房送来了饭菜,但小院的主人已经无暇享用。   点墨和释卷对视叹了口气。   “先提回厨房热着吧,要用的时候,我们叫人去取。”   一直到天色黑了,正房的门才重新打开,祝经诚披着衣服出来,叫人送热水。   他亲自帮苏信白擦洗过身体,把累得抬不起手的夫郎抱在怀里,伺候他吃饭。   苏信白反对无效,只能红着脸一口一口吃饭。   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后,这小院的正房,是越来越没有下人立足的地方了。   祝经诚捡苏信白最爱吃的菜,乐此不疲地投喂,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两人吃了个半饱,他便放下筷子。   “二房那边,夫人不用再操心了,交给我来处理。”   苏信白环着祝经诚的肩膀,嗯了一声。   “我本来就不爱管这个。”   “我知道,府里有些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怕你给他们找麻烦,他们也配?”祝经诚吻着苏信白的耳廓。   “信白的时间多么金贵,哪能浪费在他们身上?”   苏信白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当心一些,不好办就算了,万一你出门他们给你使绊子怎么办,我在家顶多听几句烦心话。”   祝经诚笑了,“小笨蛋。”   “你、你说谁笨呢?”苏信白惊讶到睁大眼睛。   二十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字评价自己。   祝经诚哄他,“我说什么了吗?信白听错了吧。”   苏信白严肃地看着他,在祝经诚眼里,就像只应该千娇万宠的小猫。   他没忍住,又吻了上去,苏信白呜呜了几声,忘了兴师问罪的事。   ……   秋华年经苏信白提醒后,决定主动上折子,把算学书献给皇帝。   要给皇帝献礼,光送本书显然不够,秋华年来到庄子上,想看看丙七和丙八兄弟俩研究的手推犁怎么样了。   春日渐深,午间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已有热意。   秋华年穿着窃蓝色的单衣,步行在庄子地头,佃户们早就熟悉了这位时不时来庄子上的主人,打过招呼,继续干活。   棉花苗早就移栽完了,缓苗期也差不多结束,一株株棉苗长势喜人,已经可以预料秋天丰收的场景。   秋华年在木家兄弟承包的两亩地旁找到他们。   这地是两家承包的地多的人家分出来的,丙七丙八是秋华年亲自送来的,又会木匠手艺,和佃户们相处的很好。   秋华年来时,两人正在地头试验单人手推犁。   “秋乡君,您来了?”   “今日无事,过来看看,手推犁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能用了,再稍微打磨一下,就能出最终图纸了。”   秋华年接过手推犁,亲自试了试。   木家兄弟融合了机关技术,改进了秋华年之前做的原型,让它推动起来更省力,犁头也没有那么容易损坏了。   秋华年的力气也可以轻松用它破开土壤,翻松土地。   比起传统的单犁,既省时又省力。   更难得的是,它的用料并没有增加,除了工艺复杂一点,不会造成额外的支出。   “太好了,你们这几天加紧一点,把最终成品和图纸弄好,我回头一起敬献给圣上,说不定还能给你们讨个赏。”   丙七和丙八兄弟对视一眼,干劲满满。   之前在宫里,他们一直做给贵人们取乐的玩意儿,做好便不得见,虽然手艺高超,却没什么自豪感。   如今出了宫,做起农人们实实在在用得上的东西,在一声声感谢与夸赞里,渐渐找到了自我。   秋华年问,“快到吃午饭时候了,你们是回家吃,还是已经带了?”   木家兄弟还未回答,卫栎提着个篮子过来了。   看见秋华年,卫栎不好意思地问好。   “栎哥儿和卫婆婆身体不好,我们帮他们种地,他们帮我们做饭。”   卫栎打开篮子,里面装了四个玉米面烧饼,一碗野菜,两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小盆高粱粥。   丙七接过篮子,取出里面的东西,“谢谢栎哥儿了,太阳越来越毒了,回头我给你做把伞。”   卫栎连连摆手推辞,丙八笑着冲兄长使了个眼色。   “我哥的手艺,做伞信手拈来,回头做好了给你送去。”   卫栎只能应下。   饭送到了,卫栎打算离开,空着的碗筷和篮子一起等木家兄弟晚上送回去。   秋华年和他一起往回走。   路上秋华年关心地问卫栎,“这些日子在庄子上住得惯吗?”   “住得惯的,比起我在外面逃命的时候,这里已经是天上的日子了。”   “那就好,你好好休养身体,缺什么可以来找我。”   卫栎主动提到,“乡君,我是识字的,也会一点丹青,庄子上的农事,我可以记下来整理给你,方便你修编农书。”   秋华年闻言高兴,“太好了,我正愁没法时时来庄子上看庄稼呢。”   他当即说,“我回头和老邓头吩咐一下,再叫人给你送来笔墨纸砚,以后你就全权负责记录庄稼涨势和生长问题。”   卫栎眉眼染上笑意,乖巧点头。   无论是读书还是绘画,他都曾打心眼里排斥着,因为父亲请老师教他,不过是希望借此攀上高枝。   但现在,他接受了这一切,与过去的自己重新拥抱在了一起。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漳县的卫家很快将不再是他噩梦中无法逃脱的场景。   卫栎勾起唇角,脚步轻快起来。   他下意识回头,背后蓝天碧野,一望无际,一丛丛野花在田野间盛开。   远处丙七拿起他烙得有些焦的玉米面烧饼,大大地咬了一口。   ……   等丙七和丙八把单人手推犁彻底完善好,齐民书坊也印出了第一批《算学浅要·方程》。   秋华年取了十二瓶库存的蚝油,连带六本新书、单人手推犁的图纸和样品一起,用乡君的令牌请官驿护送进京。   与献礼一起呈交的奏折是秋华年自己写的,杜云瑟帮忙润色了一下,免得有不得体的地方,被人挑错。   不到十日,献礼便被官驿快马送入京中,折子也摆在了元化帝案头。   这是大太监温幸专门挑出来的,他知道,关于杜云瑟的东西,圣上会感兴趣。   下午时候,元化帝翻到了秋华年的折子。   “朕封的这个乡君,倒是没有白封。”   “陛下?”   “传旨下去,乡君秋氏著书、研制农具有功,赏银百两,玉如意一对,贡药十盒。宫中所出二工匠各赏银十两。”   “把秋氏献上的农具送到皇庄,交由太子负责。”   “算学之书送到御书库,令二皇子率领御书库官员研读,朕要看到他以此为基础,编出一本实用的书来。”   元化帝话音落下,坐在外间的执笔太监已经开始起草圣旨。   这个旨意传出去,又是一群有心人摸不着头脑。   太子自从解除软禁,一直是一副醉心农事的模样,每日都往返于皇庄。无论是不是装的,至少让他负责农具说得过去。   可二皇子嘉泓漪,是一位公认的最像陛下的武人皇子,在朝中的支持者多为武将或勋贵。   陛下让二皇子负责御书库,到底是还在冷落他,还是想为二皇子培育文臣势力? 第83章 花露   元化帝的圣旨来到襄平府时,四月已过了大半。   秋华年换上乡君吉服接旨,回头夜深人静时,和杜云瑟吐槽。   “我还以为圣上赏赐都是以金作单位的呢。”   杜云瑟笑笑,“赏银赏金是有礼部定例的,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得不到几次金赏。不过其他赏赐之物,全看陛下心情。”   秋华年想到那十盒品质上佳的贡药,稍微满意了一些。   贡药加上玉如意,价值也在千两以上了,有了它们,秋华年能不用买名贵药材一直吃到明年殿试。   可惜丙七和丙八兄弟并没有额外赏赐,只有一人十两银子。   因为他们曾经是宫里的匠人,被元化帝赐下去,帮秋华年做事是本职,只有赏而无功。   秋华年把元化帝的赏银全部交给木家兄弟,自己又各添了五两。不多给,是因为数额不能越过皇帝。   丙七和丙八手里各有十五两银子,日子一下子松快起来。   元化帝把农具交给太子,算学书交给二皇子,把这些东西牵扯入夺嫡之局,秋华年始料未及。   他一心只想让自己的制品造福百姓,改善裕朝人民的生活,但到了上位者手中,就由不得他了。   杜云瑟发现他的想法后劝道,“陛下虽然另有目的,但也已下旨令人研究推广,皇子们的名望和势力,若用得好,同样是一大助力。”   秋华年点头,“只能先这样了。”   御书库开始研究算学和方程,辽州这边民间的推广也未落下。   齐民书坊的书陆续推出,在辽州学政冯铭均的大力赞赏下,这些书被人争相购买,苏信白也声名大噪。   甚至有一些书商专程找来,想要大规模进货运到南边去卖。   虽然比起经学,算学等实用学问依旧是小道,可民间研究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这一两个月,秋华年家隔三差五就会迎来一位客人——清风书院山长家的小哥儿闵乐逸。   闵乐逸来的时候,身边几乎不带下人,一进门就直奔奶霜而去。   一边逗猫,一边聊天吃点心,顺便说说襄平府里的有趣见闻。   闵乐逸玩心很重,不喜拘束,生性中带着一股豁达,胆子也是出奇的大。   据送他来的闵家下人说,闵乐逸时常就想个办法遮住额上的红痣,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偷偷跑出去四处玩。   老父亲闵太康中年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弦,拿他没办法,只好拜托秋华年,好好带一带闵乐逸。   对不熟悉秋华年的人来说,秋华年是一位标准的“贤良淑德”的哥儿。   全力支持夫君杜云瑟科举,悉心照顾杜家幼弟幼妹,心灵手巧会赚钱,还有皇帝亲自封的乡君做认证。   所以闵太康以为,把闵乐逸塞给秋华年,能把他的性子改“好”。   对此秋华年很是无奈,他自己都满脑子大逆不道的想法,哪里能教闵乐逸那些。   而且在秋华年看来,闵乐逸的性格并不是坏的,强行规训改变他,反而是一种残忍。   闵乐逸知道秋华年不像那些一上来就指着他鼻子教训的人,越来越爱缠着秋华年,有时还会拿秋华年做借口,光明正大地去玩。   “华哥儿,你听说了吗?辽州都指挥使的寿辰要到了,最近好多将官来襄平府祝寿呢。”   辽州都指挥使,也称辽州总兵,相当于省级军区司令。   秋华年还真不知道,他放下手里的账本。   “都有哪些人?边境上驻守的会来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无意中听书院的学子们说的。”   清风书院消息聚集,闵乐逸时常能提前知道一些事情。   秋华年想到了吴深,他们家每月都和吴深有书信来往,这个月的还没收到。鞑子去年冬天被打狠了,还没缓过气,最近边关战事似乎不紧张,不知道吴深会不会来。   “华哥儿,不如我们出城去玩吧?”闵乐逸见秋华年感兴趣,开心地撺掇。   城外说不定能看到热闹,见到几个不一样的将官呢。   闵乐逸从小喜欢骑马,看戏也爱看那些舞刀弄棒的热闹武戏,来辽州后,一直惦记着要见见真将官是什么样的。   秋华年没好气道,“是不是被家里禁止单独出城了?”   闵乐逸双手合十,可怜巴巴,“拜托拜托。”   秋华年摇头,“我要去庄子上,你想去就一起走吧。”   闵乐逸欢呼一声,抓起一旁垫子上的奶霜亲了一口。   奶霜矜持地用异色双瞳翻了个白眼,喵喵两声朝秋华年求助。   秋华年把奶霜接过来,“你别逗它了,小心抓花脸。”   “我们奶霜才不会呢,对不对?小奶霜?”   闵乐逸从袖子里摸出一根肉干,递给奶霜。   奶霜啊呜一口咬在嘴里,蓬松的长尾巴团起来,蹭了蹭闵乐逸的手掌,和他和好了。   秋华年忍俊不禁。   “你又在袖子里塞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闵乐逸苦起脸,“之前我父亲不知听谁的话,请了个嬷嬷教我,把我衣服上的暗袋全拆了,这还是我自己偷偷重新缝的呢。”   闵乐逸要带奶霜一起去庄子玩,秋华年只能找了个轻便的笼子,把奶霜的小木碗和布沙包一起装进去。   到了庄子上,闵乐逸一点儿也不嫌脏,立即跑去和大黄牛还有小鸡小鸭们玩。   他是跟着在南边乡下老家养老的祖母长大的,虽然父亲是位广有学名的进士,家资条件一点不差,但打小的生活并不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哥儿那么压抑。   羊圈里两头山羊顶着角打起了架,闵乐逸挥着小拳头在旁边助威,恨不得自己上去打。   要是不说,谁敢信他是清风书院山长家的哥儿。   一直玩到累得抬不起手,闵乐逸才终于消停下来,回到庄子上的主宅跟秋华年喝茶聊天。   闵乐逸不喜欢有苦味的茶叶,喝的是自己带的玫瑰花露兑的水,给秋华年也沏了一杯。   “这是南边的东西?”秋华年打量那个精致的瓶子。   “是江南的花露,一瓶要二三两银子,天热了容易放坏,得用冰存着。”   “你老家祖母送来的?”   “不是,是赔礼。”闵乐逸神秘一笑,有些显摆的意思。   秋华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郁闽的赔礼?”   闵乐逸一下子僵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   秋华年花朝节踏青时,无意中隔墙听到过二人为风筝起的争执。   郁闽显然吵不过闵乐逸。   秋华年想到闵太康话里话外透露的要给闵乐逸找亲事的意思,再想到闵太康最近对闵乐逸的要求越来越严格,若有所思。   “华哥儿,你想什么呢?”闵乐逸眨着大眼睛问。   “你袖子破了个口子。”   “哎呀!应该是看山羊打架的时候钩破的,华哥儿快帮帮我,不然我回去又要挨训了。”   秋华年的针线比闵乐逸还差,只能从庄子上找了个手艺不错的阿叔,帮他补好袖子。   看着闵乐逸长舒口气,重新高兴起来,秋华年垂下眼睛,盯着手里的玫瑰花露冲的茶水。   郁闽出身辽州豪族郁氏一族,是郁氏嫡系,郁氏可与商贾之家祝家不同,世代为官,诗礼簪缨,规矩极大。   闵乐逸是不受拘束的自由性子,郁闽则还是孩子脾气,这两个人,当真是良缘吗?   “华哥儿!你看奶霜,它会滚球啦。”   闵乐逸在梅树林里捡了几颗刚成型的酸涩梅子,丢着逗奶霜玩,丢远了的奶霜懒得去捡,只用爪子拨拉近的那些。   “奶霜把毛玩脏了,回头罚你给它洗干净。”   “洗就洗,我正好多待一会儿。”闵乐逸嘿嘿地乐,清隽的小脸上满是笑容。   ……   见秋华年喜欢玫瑰花露,闵乐逸回去后让人送了两瓶过来。   微微透光的浅粉色瓷瓶里装着清亮香甜的汁水,巴掌大的一瓶就要二三两银子,江南的特产,在辽州有钱都买不到。   九九、春生和孟圆菱都喜欢玫瑰花露的味道,冲水喝加上做糕点吃,没几天就吃完了。   秋华年自己也有点馋,看着二进院子中央花圃里盛开的玫瑰花,决定自己做着试试。   对秋华年“突发奇想——研制——成功——大吃特吃”的整套流程,家里人早就习惯了,秋华年一说,大家已经等着品尝美味了。   “等华哥哥做出来,我要请原若尝尝,他可想知道花露是什么味道了。”   “一直吃祝娴姐姐和信瑶带的东西,我也想带去学堂请客。”   “我们秋记六陈可以上新货了!这比蚝油还卖得贵呢,又能赚好多银子啦。”   ……   秋华年失笑,“你们就不怕我做不出来?”   所有人异口同声,“怎么可能!”   秋华年心灵手巧、聪颖多才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现在他做东西都不用找什么“亲娘曾经教过”的借口,大家默认只要他想,所有东西都研究一下就能学会。   所谓玫瑰花露,其实就是将玫瑰花瓣蒸馏,取得到的纯露。   秋华年在现代拍视频时倒是蒸过花露,但当时还是用了一些现代工具。   在古代没有橡胶管,没有玻璃器皿,没有温度计,蒸馏并不如后世那么容易。   秋华年回忆了一下中学化学知识,把蒸馏的要点记起来,在纸上涂涂画画,自己设计了一套土法蒸馏流程,等待验证。   他让丙七和丙八帮自己做了一个水盆大的陶锅,上面配着内凹的、内外都十分光滑的薄锅盖,锅盖和陶锅严丝合缝,只开着一个筷头大小的小洞。   陶锅送来后,秋华年号召全家帮自己一起摘玫瑰花。   已经蔫了的和干枯的花瓣不要,只摘最新鲜的,一共摘了十斤。   秋华年把红色的花瓣分批放进陶锅里,加入纯净的井水,正中间放一个深碗,盖上内凹的锅盖。   然后点燃小炉,加热陶锅。   等锅内的水沸腾,隐隐冒起热气,秋华年把刚从城里冰窖处买来的冰块敲碎,堆在内凹的锅盖上。   轻薄的锅盖骤然冷却,密封的锅里水蒸气瞬间凝结其上,沿着锅盖的弧度向中间流去,汇聚起来,一起滴进正中央的深碗里。   这个时候深碗里的,就是玫瑰精油和玫瑰纯露的混合物。   没有温度计,秋华年只能通过火势来判断温度,实验了几次,找到了最合适的温度与时间。   精致的宅院里早已满是花香。   去掉实验浪费的,十斤玫瑰花差不多能得五小瓶玫瑰纯露。   这个时候纯露的颜色是透明的,再把锅里剩下的玫瑰花汁过滤出来,给纯露里添加一点,增加淡淡的粉色,就得到了和江南所产大差不差的玫瑰花露。   透明的玫瑰纯露可以用来做护肤品,当香水使用。   淡粉色的玫瑰花露则能冲玫瑰茶,做糕点吃。   秋华年把纯露和花露各留了三瓶。   正好赶上清风书院休沐,晚上时候,云成和杜云瑟回来了。   秋华年让金婆子用锅里多余的玫瑰花汁煮玫瑰粥喝。   深粉色的粥晾得不温不凉,加上一勺蜂蜜,一点点花生碎末,香甜可口。   晚上洗漱过后,秋华年在屋里拿着玫瑰纯露擦手擦脸。   “云瑟,你也来试试,据说这个能让皮肤生光呢。”   杜云瑟走过来,嗅着浓郁的花香,抚摸秋华年湿润的皮肤。   “嘶——痒!”秋华年缩着脖子笑道。   杜云瑟的眸子暗得深沉,指肚擦过秋华年的唇角。   他接过纯露瓶子,没有往自己身上抹,而是哑声道,“我帮华哥儿其他地方抹一抹。”   秋华年下意识看向窗户,天色黑暗,院中没有动静,所有人都回屋休息去了。   他吞咽了一下,紧张的同时,隐隐有些兴奋。   “抹哪里?”   杜云瑟笑了,打开纯露瓶子,滴出几滴透明水润的液体,浸湿了修长的手指。   “华哥儿觉得,抹哪里好?”   跳动烛火中,君子面如冠玉,却带着隐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情欲。   秋华年咬了下唇,单手抓着衣襟,半爬过去探头,吹灭了屋里的灯火。   “你、轻一点……”   回应他的,是黑夜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灼热急切的吻。   满室花香飘逸,遮住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与皮肉摩擦的动静。   半个多时辰后,正房的灯重新点亮,杜云瑟披着衣服起身去烧热水。   虽然可以叫金婆子来,但杜云瑟知道,华哥儿在这事上脸皮薄,还是不要惹他不高兴了。   听见开门关门声,秋华年趴在炕上,抱着枕头,薄被半盖下,修长漂亮的双腿无意识蹭了蹭。   “嘶——”   秋华年吸了口凉气,欲哭无泪。   虽然依旧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但杜云瑟真的越来越会了。   刚才他并着腿,意乱情迷中,被冲撞得心惊肉跳。   大腿内侧娇I嫩的肌肤,有纯露润I滑保护,依旧被磨得红I肿不堪,又麻又痒,明日怕是走路都成问题。   有好几次,秋华年感到杜云瑟理智失控,差一点点直接撞进去,但都在最后生生忍住。   秋华年红着脸,害臊庆幸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空虚。   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只好先这么忍着了。   但愿继续这么忍下去,杜云瑟别进化到真正洞房那一天,让他彻底下不来床……   ……   确认制作玫瑰花露的方法可行后,秋华年开始了大批量制作。   纯露和花露的产量更低,而且没有异味,不需要单独开工坊,秋华年直接在自家宅子开始做了。   他让丙七和丙八又做了几口锅,找陶瓷工坊定制了瓶子。其他的原料,家里花圃的玫瑰花足够多,用完了还能去外面买,在襄平府买冰也很容易,根本不用愁。   古人的智慧不能小瞧,在秋华年之前所在的那个世界,从宋代开始,城市平民便普遍用上了冰。   裕朝的储冰技术很发达,盖好冰窖后,冬天把冰运进去,天热了拿出来用,十分方便。   第一批纯露和花露做出来后,秋华年给亲朋好友们各送了一瓶,其他的放在了秋记六陈铺子里。   比起前所未见的蚝油,花露这东西襄平府富人们还是熟悉的。   可越是熟悉,越是震惊。   花露一向是江南之地的特产,价格昂贵,保存不易,想要只能派人去南边采买。   秋乡君怎么自己在襄平府就做出来了?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不信邪的人从秋记六陈买花露回去试,品质竟真的不比江南的差多少。   除了好吃的花露,还有据说能让人容光焕发的纯露。   每瓶卖二两银子,比从南边买划算不少。   不过产量比蚝油更低,每隔五天,只各上新十瓶,让襄平府大户人家的下人们排队的任务又加重了。   等秋华年安排完花露之事,吴深的信件终于姗姗来迟。   秋华年看完信后笑道,“他还真的要来,一年多没见了,到时候好好聚一聚。”   正在院里给奶霜搏斗洗澡的闵乐逸好奇地问,“谁呀?”   “我和云瑟的友人,边关的一位百户,叫吴深,他要来襄平府给都指挥史祝寿。”   经过几个月的奋斗,吴深已经把职位前面的“试”字去掉,正式成了百户。   闵乐逸听见后兴奋提问,他很想知道边关将领是什么样的。   “吴深之前性格有些跳脱,不过在边关磨砺一年多时间,他有了十足的变化,现在是什么样我也不好说。”   闵乐逸有些失望地点头。   秋华年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央请我,到时候叫你一起见见他呢。”   闵乐逸有几分心动,却还是摇头。   “我过阵子要好好待在家里,得乖一些,不能乱跑,华哥儿你这儿我也不能来了。”   “这是怎么了?”   闵乐逸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郁氏一族的人要来襄平府。”   这是为了定亲来的?秋华年猜测。   闵太康是郁闽的恩师,他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中年辞官后,来到襄平府,成为清风书院山长,才名和家风都不缺,足够做辽州郁氏的亲家。   但以郁氏之挑剔,估计还要派长辈亲自来襄平府见一见闵乐逸,再做决定。   秋华年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太好的预感。   他沉声劝道,“你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要乖一点,那就好好做到,别让自己吃亏。”   闵乐逸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秋华年这么严肃。   “我会注意的,你就放心吧。”闵乐逸握拳。   “郁闽那边是怎么想的?”   闵乐逸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和他暗示了一下,他自己写信回家,让家里人过来主持亲事的。”   看来这婚事郁闽是心甘情愿的,秋华年放心了些。   “你们俩不是一见面就吵吗?什么时候感情好了?”   “也就是刚开始吵一吵,后来他吵不过我,就开始避战了,还非说是让着我。”   闵乐逸压低声音,“最早我父亲问我郁闽怎么样,吓了我一跳,我根本没想过。”   “后来再想,他读书挺厉害的,性子不惹人讨厌,模样也好,我就觉得挺不错的了。”闵乐逸故作大度地说,“看在他主动给家里写信的份上,我也给他点面子好啦。”   秋华年笑着看他把奶霜从盆里抱出来,用布仔细擦干净毛发。   “奶霜乖乖,哥哥要有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了,你可一定要记得我呀!”   ……   那日之后,秋华年再没见过闵乐逸。清风书院和闵太康住的院子虽然挨在一起,却不互通,杜云瑟和云成也不清楚闵乐逸的情况。   只知道辽州郁氏的人确实来了,是郁闽的大嫂,而闵乐逸现在几乎不出自家院子。   很快到了吴深信中所说的到达襄平府的日子,杜云瑟专程和书院请了假,在家中等吴深上门拜访。   秋华年吩咐金婆子提前预备好食材,做一桌大宴,给吴深接风洗尘。   快到午时,一直守在大门边的金三急匆匆喊道。   “来了来了,主家的贵客来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起身去门口迎接,吴深骑着马,身后跟着几个亲兵,还有一辆马车。   “云瑟、华年,终于又见面了!”   吴深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二人身前。   旋即又后退半步,拱手行礼。   “小弟边关一年,多谢兄嫂牵心照顾。”   杜云瑟拍了拍吴深的肩膀,两人对视,目光中闪过无数艰险隐秘,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秋华年笑道,“路上辛苦了吧,快进来坐一坐吃饭。后面马车上是谁?”   吴深神秘一笑,“自然是惊喜,猜一猜吗?”   他正经了一小会儿,又变成了那个性子跳脱的少年郎。   不用秋华年猜,马车上的人已经自个儿下来了。   “云瑟、华年,我和存兰来府城看望你们了。” 第84章 挑剔   “桃红婶子,还有存兰?”秋华年眼睛一亮。   叶桃红笑道,“小半年没见了,听说吴小将军要来襄平府,我们索性趁路来探望你们还有云成和菱哥儿。”   “云英呢?”   “云英年纪小,宝义怕出远门我带不过来,留在靖山卫,让婆子看着了。”   秋华年让所有人进宅子去坐,马车和吴深带来的兵卒带到后面罩房。   叶桃红和存兰的打扮不同以往,看见秋华年家精致的宅院,也没有露出异色。   两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名叫冰草,说是在靖山卫买的,家里服徭役死了几个壮劳力,人口多活不下去,只能卖儿卖女。   “九九出门上学去了,晚间回来看见存兰,不知该多高兴。”   “存兰这小半年也天天惦记着九九,每次通信,都要翻来覆去读好一阵子呢。问她写了什么,她还不说。”   秋华年问存兰,“去边关可在继续读书?”   存兰点头,“边关先生少,我在一个私塾上学,挂着帘子不和其他学生说话。”   “我这里有些新奇书,回头送你。”   “好。”存兰大大方方地笑。   金婆子早就把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多两个人也够吃。   金三数了数亲兵的人数,让金婆子另起锅,再做几道菜送过去。   宴席上,吴深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这一年多在边关的见闻说了一遍。   有些惊险稀奇的事情,听得人心惊胆跳。   “鞑子的马比我们好得多,每次打退他们的进攻,清扫战场时,那些没人骑的好马,都会被我们收回来。”   “有些鞑子便挑这个时候,藏在马肚子下,趁机杀人。”   “有次刚好叫我遇上,我手里还没兵刃——”   ……   吴深说得绘声绘色,十分享受众人惊奇赞叹的目光。   他这一年长了许多本事,但这爱显摆,喜欢听人夸的脾气还是没变。   吃完饭后,杜云瑟问吴深,“这次在襄平府待多久?”   “辽州都指挥使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正巧边关战事不紧,我才换防回来祝寿,不过也不能一直耽搁,去掉路上的时间,最多待五六日。”   “你这几日便住在府上吧。”   “那是自然,我在襄平府又没宅子,不蹭你们还蹭谁?”   吴深用肩膀撞了撞杜云瑟,“我就说你走了天运吧,如果不是华年,你哪能才一年多就过得这么好?”   杜云瑟颔首,“得遇华年,是我此生幸事。”   秋华年听得不好意思,转头让金婆子收拾客房。   单独空着的那间厢房给吴深住,叶桃红母女俩跟着九九住,其余亲兵们在后面的罩房挤一挤。   幸好这宅子虽然小巧精致,但房屋够多,不然都有些住不下。   学堂下学后,金三把九九和春生接了回来,看见存兰,九九果然异常惊喜。   两个小姐妹拉着手,一阵又一阵地笑,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家一进院子的秋千可好玩了,旁边有整树的蔷薇花,回头带你玩。”   “缘正街上有几家好吃的糕点铺子,你一定要尝尝。”   “对了,我还新学了两首曲子,今天晚了,明日弹给你听。”   ……   和祝娴还有苏信瑶在一块的时候,九九虽然也开心,但还是下意识端着的。   只有在存兰这个从小一起割猪草、喂鸡鸭长大的小姐妹面前,九九才能彻底放松。   秋华年笑道,“给你在学堂请个小长假,这几日好好带存兰玩一玩。”   九九开开心心地应下了,春生竟没有闹腾。   “我还以为春生也想要小长假呢。”   春生煞有其事地回答,“我要好好读书,不然就落下功课了。”   九九揭他的短,“他是怕请几天假后,和原若的差距更大了。”   春生不好意思,噔噔噔地跑回房屋子去了,众人齐齐大笑。   靖山卫附近的深山盛产皮草,吴深给秋华年家带了几块好皮子做拜礼,叶桃红也带了皮子,秋华年家和云成小两口各有两张。   在东北这样的寒冷之地,漂亮又御寒的皮子无疑是硬通货。   秋华年把皮子妥善收进柜里,加了防腐防潮的香包,今年冬天拿出来做衣服。   他问叶桃红这次回来去不去漳县,叶桃红摇头。   “时间太紧了,这次就不去了。”   “你们和家里还联系着吗?”   “哪能不联系?每月都捎信捎银子回去,猎得的皮子也寄了两块,那毕竟是亲爹。”   “不过东西全是指名道姓给大哥大嫂的,大哥大嫂会给爹用,老三家一点儿光都别想沾。”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提起三房那家人,叶桃红还是恨得牙痒痒。   这可是杀子之仇,根本无法化解。   古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在现代时,通讯技术发达,随时随地就能视频通话,秋华年对这句话感触不深。   到了裕朝,亲友们一旦分开,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不见,秋华年才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叶桃红几人远道而来,他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好好招待。   现在家里根本不缺钱,秋记六陈铺子之前一个月就有一百两左右的纯利润进账,加上花露和纯露后,估摸着能到二百两。   还有皇帝给的一百两赏赐,每季度三四十两的红腐乳分红,十来两的漳县小吃分账。   秋华年前两日数了数钱匣子,家里的存款已经接近三百两银子,厚厚一沓银票拿在手里很有分量感。   既然不缺钱,那招待客人的时候,就不用抠搜计算了。   秋华年直接把襄平府里知名的酒楼定了一遍,和孟圆菱还有九九一起,带着叶桃红母女俩好好游玩。   吴深还有其他交际,和他们走不到一处,问了哪些地方有意思后,自己在襄平府游逛。   多亏了极具探索精神的闵乐逸,秋华年和他聊天时记了不少,把襄平府哪里好玩说得头头是道。   今日看戏、明日逛画楼、后日裁衣服……秋华年穿越来后,还没有这么放松过,一连好几天,全天时间都在休闲娱乐,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不过他了解自己,这样放松几天还好,时间一长,他就忍不住要继续搞事业了。   当初从大厂辞职后,休息了一阵子,他不就开始了生活区小卷王视频博主征途。   有些人天生闲不下来,但他可以从忙碌奋斗中获取满足与力量。   这天,秋华年几人正在一家风评不错的乐馆二楼听清乐,突然听到楼背后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叶桃红想起身自己去看,又坐下,“冰草你下去问一问,小心一些。”   冰草应声下去,她是边关长大的贫家女子,骨架大身体好,性子一点也不扭捏。   秋华年则来到窗边往下看,挑起了眉毛。   “华哥儿怎么了?”   “婶子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叶桃红过来往下一看,也皱起了眉毛。   “谁呀?谁呀?”孟圆菱问。   “瞧着像是……赵氏的儿媳妇李故儿。”   孟圆菱记起来这么个人,李故儿是杜云镜的表妹。杜云镜府城院试之时,与其行苟且之事被当场抓住,在学政赐婚下,迎娶了李故儿。   后来杜云镜一家被赶出杜家村,李故儿自然也跟着走了。   孟圆菱清楚这个,是因为他之前差一点和杜云镜定亲,被杜云镜下过面子,所以对这家多关注了些。   楼下的李故儿穿着有些妖艳的绸缎衣服,正在和其他几个差不多打扮的女子争吵。   冰草下去问了问,很快回来。   “掌柜的说那是附近楚馆的姑娘,出来买胭脂水粉,不知怎么的吵起来了,他已经叫人驱赶了。”   秋华年几人面面相觑。   叶桃红喃喃道,“她不是已经嫁给杜云镜了吗?杜云镜再怎么说,也是个秀才,这怎么能、怎么能出来干这档子营生?”   一个曾经认识的良家女子成为了妓I女,对几人的冲击委实是大了些。   秋华年想起来,十六说过,李故儿手里有窑子里常见的粗糙春I药和迷I药。当初算计杜云镜一家用的就是它们,还曾试图给三岁的柚哥儿下药。   恐怕李故儿早就和这个行业的人有牵扯了。   只是不知她是自己主动离开的,还是被杜云镜赶出来的。   秋华年大致说了说李故儿用药的事情,同时提醒大家要小心这些神出鬼没的脏东西。   许久之后,叶桃红叹了口气。   “这可真是有因有果,报应不爽啊。”   几人失去了继续游玩的兴致,待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正巧吴深也回来了。   秋华年瞧他衣服有些脏,下摆还破了个口子,叫金婆子收拾了帮忙补一补。   吴深去屋里换了衣服,简单洗了洗手脸,满脸郁闷。   “吴小将军今日遇到什么事了吗?”   “别提了,可真倒霉,不过也算做了件好事。”   金婆子端来茶水,吴深喝了口压下火气。   “华哥儿说襄平府城西南沿着爱河走一里多地,有个有许多民间艺人撂地摆摊的地方,我见完同僚闲着没事,正好在附近,就过去瞧了瞧。”   那地方是闵乐逸推荐的,秋华年自己没去过。   “你去瞧卖艺的,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我习武多年,眼睛比较机敏,发现几个卖艺的走手不对,想抓住他们逼问。”   “结果不知哪儿来一个小子,听见卖艺的哭喊,以为我在仗势欺人,突然从后面给了我一下子,把我弄倒在了地上。”   吴深觉得丢人,他一个正儿八经的武官居然被一个无名小卒放倒了。   虽然那个小子是乘人不备,而且确实有些力气,他也很快就爬了起来,没真的受伤,但还是太丢人了。   秋华年瞧吴深的样子,知道没真出什么事。   “然后呢?”   “然后我只能解释,证明我不是无故发难的。还好我从那几个艺人的箱笼里找到一个昏迷的姑娘,不然八个嘴都说不清。”   吴深运气,“那小子知道自己冤枉了人,道了歉后,丢下点银子赔礼,直接跑了。”   “我要扣着贼人等官府的人过来,没法去追他。”   “还说我不像好人,明明他才打扮得鬼鬼祟祟,下次再让我看见他——”吴深愤愤不平地比了个手刀。   秋华年忍笑,“那人也是打抱不平,已经知错道歉了,跑了想必是不好意思,小将军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   “不过小将军来襄平府祝寿,又破获了个拐子案,都能叫拐子克星了。”   吴深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不计较也可以,但至少得抓住他,给我念一百遍的吴深将军英明神武!”   吴深发完牢骚后提醒,“我押送贼人时和提刑按察使司的人聊了聊,他们说最近襄平府一带拐子猖狂,而且专挑那些家境不错、知书达理的小姐们下手,九九要小心些。”   秋华年心中一凛,认真记下。   在现代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都很难找到,更别说古代了。   尊贵如康贵妃,找自己在乡间时被拐走的弟弟也找了许多年,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根本不可能有线索。   无论是寻常人家的,还是达官贵族家的,一旦被拐子得手,都极有可能与家人此生不复相见。   秋华年严肃叮嘱,“九九以后外出身边除了珊瑚,还要跟上金三,能坐马车就坐马车,不要去偏僻的地方,春生也一样。”   两个孩子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的,纷纷认真点头。   “提刑按察使司可有眉目?”   提刑按察使司相当于现代的警务厅,在府一级设立,负责治安管理和案件侦破。   “说是抓住了点小辫子,线索指向了府城里的几家青楼楚馆,这是惯爱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过离破获还需要些时日。”   隔日到了辽州都指挥使的生辰正日,吴深前往祝贺,秋华年给他把蚝油、花露、纯露各拿了两瓶,添在了贺礼单子上。   这独一份的贺礼让吴深出尽了风头,那些其他人费尽心思寻来的奇珍异宝,都被比了下去。   辽州都指挥使也觉得有面子,喝醉了酒,当场大笑着夸吴深“虎父无犬子”,还和被革职流放远在南边的吴定山大将军隔空称兄道弟起来,惹得众人冷汗涟涟。   与此同时,秋华年一家和吴深关系匪浅之事也被众人所熟知。   反正在接了元化帝的那道旨意,查抄了钦差赵田宇府后,杜云瑟早就被有心人彻底划入了太子阵营,再爆出和太子表弟交好也没什么。   秋华年听苏信白说,二皇子如今被《算学浅要·方程》整得烦躁无比,连带着对他这个写书的“太子的走狗”也颇有微词。   不过二皇子在辽州的势力被拔了个大半,现在还被元化帝盯在眼皮子底下,天天按时按点研究“算学”,不敢做什么报复举动。   秋华年听过后记了一下,知道短期内不会有事,便丢开了。   一直惦记着也没办法,这是皇帝的安排,他根本无权反对。古代皇权大过天,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就是这么无奈。   躲是躲不过的,只能小心谨慎,处处权衡,见缝插针地给自己和家人争取更多好处。   相聚时难别亦难,寿宴之后,吴深和叶桃红母女要启程回靖山卫了。   秋华年给他们装了许多特产,所有人一起一路送到城门外,云成和孟圆菱坐不下,另雇了一辆马车。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云瑟,期待再见之日,你我皆已得偿所愿。”   吴深在马上回头拱手,猿臂蜂腰挺拔无比,一派潇洒意气。   杜云瑟沉声回礼,“多加保重,来日再见。”   叶桃红和存兰从马车中探头,冲他们挥手,九九不自觉红了眼眶。   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视野里,秋华年几人才启程回家。   九九突然叹气道,“也不知清荷姐姐怎么样了,还有秋燕婶子,榴花嫂子,柚哥儿,夏星嫂子……”   秋华年揉了揉她的脑袋,“等秋天乡试之后,咱们回家看看,住一阵子。”   “真的吗?”九九和春生都高兴起来。   “当然,你们兄长中了举,也得回乡祭祖。”   秋华年话到一半,突然揶揄地笑了一下。   “倒是没想过他能不能考上。”   杜云瑟无奈,“自当竭尽全力,好让华哥儿能风光回乡游玩。”   “已经到了五月,马上又要端午节了,满打满算也就三个多月,终于快到时间了。”   寒窗苦读十余载,金榜题名天下知。   ……   襄平府,郁氏一族的别院,雕梁画壁,草木青青。   郁氏一族年轻一代的宗妇正在处理各项拜帖。   她来襄平府不到十日,帖子已经积了厚厚一叠,这就是辽州世家的号召力。   三十出头的妇人锦衣华服,衣冠严整,端坐在那里,有一股雍容华贵、不怒自威的气势。   仆妇从门外进来。   “大夫人,都指挥使的寿宴过了,眼看就端午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老夫人从族地传来信,送了一对祖传的玉镯子,让您好好看看闵家哥儿成不成,成的话就定下。”   郁氏大夫人点头,她专程来襄平府,自然不会只为了一件事。   “镯子先收着吧,不急在这一时。”   “大夫人是没瞧上?”   郁氏大夫人沉吟道,“我在襄平府打听了一下,这个哥儿的名声确实不好,亲自见过,也发现不太稳重。”   “那就回绝了?”   “都不急,闵山长毕竟是闽儿的恩师,总要给些面子。况且闽儿虽是嫡系,却非嫡长,族内的资源不可能一股脑都给他,往后官场上,他得自己考、自己搏,有这样一位岳丈,对他助力不小。”   郁闽有好前程,郁氏一族也会受益,这点大夫人看得明白,认认真真为郁闽打算。   “如果不是闵家哥儿本身性子差得远,我这次来是打算定下的。”   大夫人拿起手边写好的帖子。   “回头你把这帖子递出去,我为闵家请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好好教一教他,看看能不能掰过来。要是能自然皆大欢喜,要是不能,只能说无缘了。”   仆妇点头,“我是怕小公子不高兴。”   大夫人笑了笑。   “闽儿去年回家时,遮遮掩掩地要找人,我留了心,追寻了一下,知道他是要找一个去年端午见过一面的,极有脾气的漂亮小哥儿。”   “后来他不找了,转而瞧上了听形容差不多的闵乐逸。不过都是年少慕色,又不喜欢沉闷性子,图稀奇罢了。哪儿能像那些世俗野话里说的那样,一下子就爱狠了。”   “况且我又不是说不成,只是往后推一推,先让嬷嬷教教看。”   仆妇心服口服地点头,“那我就按大夫人说的分别回话去了。”至于怎么和不同的人说,当然各有话术,不可能全都明明白白说出来,那就得罪人了。   ……   转眼就到了端午,秋华年还是没见着闵乐逸。   据说郁氏一族的大夫人已经回去了,亲也没有订,但她给闵乐逸推荐了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闵乐逸现在每天都在学规矩,连出门见秋华年的空档都没有。   秋华年不知两家到底是怎么商量的,只能祈祷一切顺利。   去年端午,他也是在府城过的,但当时借住在舒家,今年有了自己的宅子,秋华年早早就开始准备了。   粽子、五彩线、艾草、雄黄一应俱全。   秋华年在甜咸口上是个异端,他既喜欢吃蜜枣粽子,豆沙粽子,也喜欢吃咸肉粽子,还喜欢吃白粽蘸蜂蜜。   换成现代,放在网上,是要被甜咸党们挂起来“声讨”的。   但在古代,家里一切事都由他说了算,所以他大手一挥,让金婆子把每种口味都包了几个。   今年没有赛诗会,但是有龙舟比赛,杜云瑟休沐回家,一家人一起去爱河边上看龙舟。   爱河两边人山人海,除了那些忙着做生意的,所有人都出来过节了。   贡院附近的甜水巷,原本很热闹的地方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朱霞一个人坐在宅子后门的门槛上,撑着下巴,不叫下人在身边跟着。   自从她和姐姐在祝家得罪了苏信白,朱家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祝经诚发狠整治祝家二房和朱家人,短短十来日,他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   朱霞的姐姐朱露去找祝家老夫人哭诉求情,老夫人避而不见。回头找自己丈夫,祝家二房的长子反而训斥埋怨了她一顿,继续去妾室肚皮上快活了。   明明当初给祝经诚房里塞人的计划,是他首肯的。   朱家内忧外患不断,自然没心情过端午节,朱霞不想听那些无休止的争吵谩骂,跑到后门来躲清闲。   她抿着嘴,眼睛失神,呆呆地看着外面露出一角的大榕树。   曾几何时,她和许多朋友每天都在那里丢沙包、斗草玩。   朱霞的视线里闪过一道非常熟悉的人影,是她曾经的手帕交舒如棠。   如棠的父母忙着做生意,端午节她也只能在家待着,没人带她去玩。朱霞想到这里,高兴了一点。   如棠手里拿着一本书,提了一串粽子,没看见坐在门槛上的朱霞。朱霞撇了下嘴,也转过脑袋,不再看她。   过了几秒,朱霞皱眉,重新把头转回来。   她看见如棠身后十几步外跟着两个像是她亲戚的男人,但都很眼生,至少她和如棠交好的时候没见过。   朱霞犹豫了一下,从门槛上站起来,跟在了后面。   往前走了一会儿,朱霞看见那两个男人离如棠越来越近,其中一个伸出了手。   朱霞不敢再犹豫,下意识喊道,“舒如棠,小——”   一只大手用充满刺鼻味道的帕子从后捂住她的嘴,把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朱霞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视线里,看见了回头的如棠惊恐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集中给大家说一下辽州的几个衙门和官职,以及他们目前分别的剧情——   (官制魔改自明朝制度)   1.承宣布政使司【有个“政”字,记成省政府】   长官是左右布政使,也就是正副省长,苏猫猫的父亲是左布政使(私设裕朝以右为尊)   2.都指挥使司【有个“指挥”,记成管军队的】   长官是都指挥使,相当于军|区司令,本章过寿的就是他。   他对吴深有知遇之恩,吴深之前一直被压着,能升试百户,多亏他直接给兵部上书让兵部“有功论功”。   3.提刑按察使司【有个“刑”字,记成管案件的】   长官是按察使,相当于公|安厅厅长,私设降到了府也就是市一级。   奶霜的原主人家,闵乐逸就是在他家宴会上打架抢猫的。目前负责侦破襄平府层出不穷的拐子案。 第85章 嬷嬷   秋华年一家人傍晚时分才游玩回来,远远就看见家门口站着个焦急的人。   “舒婆子?你怎么来了,意晚他们有什么事吗?”   舒婆子急得满嘴燎泡,“祖宗啊,您几位可算是回来了!求求您帮帮忙,找找我家如棠小姐吧!”   “如棠怎么了?”秋华年心头一跳。   “如棠小姐不见了,像是被拐子拐跑了!”   秋华年吸了口凉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们进去说。”   舒婆子抹着眼泪踉跄进门,“今天是端午,但老爷夫人忙着做生意,把小姐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小姐很乖没有闹,只是坐了一会儿后,说想去找原葭先生一起吃粽子。”   “夫人临走前嘱咐过,小姐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去原葭先生家玩,我就收拾了粽子准备带她去。”   “结果临出门前,我突然肚子疼,去了趟茅厕,再出来后如棠小姐就不见了,我把附近几个巷子前前后后找了一遍,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想起之前乡君托人传信说,最近襄平府犯拐子,知道事情不好,赶紧去找老爷和夫人。老爷和夫人已经动用所有关系找孩子了,但我们这样的小商人家根基太浅,根本不认识关键的大人物。”   “老爷和夫人派我在这儿等着,您几位一回来,就求您帮帮忙,替我们找一找如棠小姐。”   杜云瑟和秋华年对视,神情凝重。   “九九和春生好好待在家里,金婆子看好门,圆菱和云成回来让他们留在家里,谁都不许出去。”秋华年沉声道,“我去祝府找信白问问。”   “我去拜访知府司泾大人。”杜云瑟点头。   秋华年脚不沾地,刚进门又出来,让金三赶着马车送自己去祝府。   他在襄平府其实也不认识特别有权势的人,最沾边的就是苏信白这位祝家大少夫人,左布政使家的哥儿。   到了祝府,苏信白和祝经诚也才刚游玩回来不久。听秋华年说完后,祝经诚起身道,“华哥儿稍等,你们坐着,我出去问问。”   秋华年坐下,苏信白让人给他上了茶,秋华年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这事是最近连续犯案的那群拐子干的吗?”   苏信白点头又摇头,因为家里有祝娴和苏信瑶两个妹妹,他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那群犯案的拐子,多挑大富商和官员家的小姑娘下手,你说的这位如棠姑娘,身份还是稍低了些,按理说不该在他们的目标里。”   秋华年叹气,如果是那群拐子,照吴深所说,提刑按察使司至少有些眉目了,如果不是,那可真是大海捞针。   过了一会儿祝经诚回来了,他眉头紧锁,显然不太顺利。   “怎么了?”   “二房家朱露的妹妹朱霞也丢了,和如棠是一个地方差不多时间不见的,怕是一起被拐走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满心担忧。   虽然朱霞被家里带得满脑子贤良淑德的封建规矩,还嫉妒成性,有些小心眼。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没真干过什么坏事,落在拐子手里,实在叫人可怜。   “二房已经拿了家里的帖子,送到提刑按察使司了,那边说一有消息就会上门来报。”   苏信白点头,“我待会儿也写个帖子去,让他们多留心。这是不是得给些钱?”   祝经诚笑了笑,“朱家和二房一起包了二十两银子去打点,我刚才又添了一百两,应该足够了。”   苏信白舒了口气,“那就好,他们没说什么吧?”   “朱露不信我会帮忙,以为我是要使绊子,我没多解释。”祝经诚淡淡道,“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亲戚姑娘,尽些心破了案子,也是我们积福积德了。”   祝经诚看了一眼苏信白的小腹。   苏信白身体微僵,目光移向别处。   以他和祝经诚胡闹的频率,孩子估计今年就会有了,是得好好积一积福气。   秋华年坐了一会儿,得了一旦提刑按察使司有消息就通知他的承诺,起身离开了。   回到家时,杜云瑟也回来了。   司泾是襄平府知府,发生在襄平府地界上的拐子案,他一直密切关注着。   杜云瑟上门拜访,说明来意,司泾没有敷衍这位大有前途的天之骄子,找出卷宗给他详细说了说情况。   “目前提刑按察使司那边已经有了些证据,知府大人手里也有,不过知府大人和按察使有些不和,所以具体计划还没定下。”   “知府大人还能与人不和?”   司泾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的好脾气,连秋华年都听过他的名声。   “正因为是司泾大人,才只是不和而已。”换成别人,可能更加严重。   秋华年叹气,“只希望这些官场斗争,还有官员自己的脾气,别影响到破案,害了无数黎民百姓。”   秋华年和杜云瑟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舒家夫妻,失去了孩子的父母,根本无法宽怀,脸上一片浑浑噩噩。   郑意晚年轻时做生意太拼命,伤了身子,生下如棠后便无法再怀孕生子。舒华采与她夫妻情深,发誓终生不另娶不纳妾,如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如人间蒸发般丢了后,对他们的打击更胜于其他人家。   黄大娘和黄二娘姐妹陪着两人,继续大海捞针般找孩子去了。   秋华年唏嘘叹气,让人时刻关注着祝家那边有没有新消息,同时更加严肃地教育九九和春生注意安全。   端午后第二日,如棠和朱霞失踪之事尚未有进展,秋华年先久违地见到了闵乐逸。   以往闵乐逸来拜访秋华年,都是一个人松松快快地来的,这次上门,身边却跟了一位嬷嬷,两个小厮,还有两个婆子。   进门之后,也不再像以往一来就找奶霜玩,而是规规矩矩地和乡君问好。   秋华年被他这问好弄得浑身不自在,伸手扶他,两人对视的时候,闵乐逸突然极快地眨了下眼睛,逗了个乐子。   秋华年哭笑不得,假装没看见,放下心来。   秋华年把他让到一进院子的会客厅坐,伺候的人们也都跟了进来,有的站在门口听命,有的站在闵乐逸背后,那位嬷嬷则站在侧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闵乐逸坐下来,刚想把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看了眼嬷嬷,又乖乖交叠着放在了腿上。   秋华年也被他的反应影响,下意识坐直了些。   “乐逸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我想起之前借了乡君一本书,一直忘了归还,时日太久,所以亲自上门来赔罪。”   闵乐逸身后的小厮拿出一本书,秋华年看了一眼,那根本不是他的书,不过也没有揭穿。   “你不说我都忘了,劳烦你专门还一趟。”秋华年努力演着戏。   两人又这样假装半生不熟地聊了几句,秋华年找了个话头。   “对了,乐逸,我新做了几件衣裳,你跟我去里面,我换上后你帮我瞧瞧哪个最好。”   闵乐逸立即起身,差点按捺不住。   秋华年赶在嬷嬷开口前说,“是预备着过几天赴宴时穿的,我不想叫太多人看见,金婆子你好好招待乐逸带来的人。”   主人家都已经这么说了,那位宫里出来的嬷嬷也不好说什么。   闵乐逸跟着秋华年穿过垂花门,来到主院,直到进了正房关上门,闵乐逸才长长舒了口气,一下子倒在躺椅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秋华年忍俊不禁,“哪里来的猴儿现原形了?”   奶霜正好在正房里,闵乐逸一把将它捞过来,埋头吸了几口,终于活了过来。   “华哥儿你不知道,我最近好惨的。”   “每天五更天就要起床,寅时才许睡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吃饭!”他满脸悲愤,“都只许夹离自己最近的菜,还每次不能超过一筷头。”   秋华年拿起旁边的爆米花篮子给他,闵乐逸抓了一把,嚼得咯吱咯吱响。   “这嬷嬷的规矩这么严?”   闵乐逸嗯嗯点头,“是啊,是啊,她还嫌弃我女红不好,请了位绣娘天天盯着我练。”   “你瞧我的手,上面好多针印子。”   闵乐逸可怜巴巴地伸出一双白皙漂亮的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肚上,一片红肿,布满了针痕。   秋华年皱眉,有几分心疼。   “你这次怎么这么听话?以往谁能这么管教你,你父亲怎么说?”   闵乐逸放下爆米花,垂头叹了口气。   “前阵子郁氏大夫人来的时候,我装了几天乖,实在忍不住,又偷偷跑出去玩儿了,结果差点就不小心闯了祸。”闵乐逸没具体说是什么祸。   “那天我偷偷溜回去,被我父亲拦住了,我以为他会发火,结果他只是看了我许久,一直没有说话。”   闵乐逸难受地说,“我丧母后就一直跟着祖母了,那天我才发现,我记忆中文采潇洒的父亲,已经有了许多白发。”   “我没了生母,也没有继母,父亲后宅里甚至连个能管一管事的妾室都没有,他只能百忙之余亲自费心操心我的婚事。”   “我和嬷嬷闹起来,丢的是他的人。”   闵乐逸闷闷道,“我不想叫他再为我烦心了。”   秋华年拍了拍他的肩膀,“郁氏那边到底怎么说,怎么没定亲,先送个嬷嬷来教规矩?”   “郁氏大夫人说,郁闽的婚事,她一个人没法做主,而且现在定下太匆忙了,很多礼数都不全,索性等秋天郁闽乡试后再定。”   “她说郁氏很重规矩,怕我到时候不适应,提前帮我请一位嬷嬷教一教。这位嬷嬷是三皇子的生母颖妃娘娘宫里放出来的,一般人轻易请不动,愿意来是看在郁氏的面子上。”   秋华年听完后点头,“郁氏那边的意思是乡试后定亲?”   “他们是这么说的。”   闵乐逸吸了口气,握着双拳给自己打气。   “还剩两个多月了,我可以的,一定能坚持住!”   秋华年正待说些什么,金婆子突然来敲门。   “乡君,祝家来人说拐子的事儿有消息了。”   秋华年赶紧开门出去,闵乐逸也很上心地跟在旁边听。   祝家来报信的人长话短说,“大公子专门重金打点了提刑按察使司下面的皂吏和捕快们,那些人下了大力气排查,找出了几个看见了疑似拐子的人的证人,还找到了一块有药的帕子。互相对比验证之下,确定了拐走如棠小姐和朱霞小姐的,就是最近犯案最猖狂的那批人。”   闵乐逸听了一小会儿,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得撸起袖子,露出白嫩的小臂,“都有证据了,怎么还不排查抓人,这群拐子在襄平府犯了这么多案子,还能好好地继续猖狂,别是有狗官收了好处庇护吧!”   宫里出来的嬷嬷重重咳嗽了一声,闵乐逸僵硬了一下,放下胳膊,袖子盖住手尖,乖乖站好。   “乡君这里有正事,我们就不叨扰了,请闵小公子回府歇息吧。”   闵乐逸苦着脸,依依不舍地用眼神和秋华年告别。   秋华年安抚他,“过几天我下帖子请你来我们府上聊天。”   闵乐逸终于高兴了些,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闵乐逸的话给秋华年提了醒,这群拐子拐了许多富家小姐居然还没被彻底清扫,背后一定有利益牵扯。   他们不能完全指望提刑按察使司,得另辟蹊径。   秋华年让金三把舒家夫妻接过来,黄大娘和黄二娘也一起来了。昨日起两家生意全都停了,黄大娘和黄二娘没有亲生的后代,如棠是所有人眼里的宝贝疙瘩。   秋华年同步了一下信息,对几人说,“现在已经确定拐走如棠的是那些专拐富家小姐的拐子,按以前的卷宗看,如棠不该在他们的目标里,可如棠却被拐了,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在这方面,秋华年不是专业的,连侦探小说都没看过两本,但他知道凡事都要从最细末的违和处入手,找到突破口,才能继续调查。   “……这。”舒家夫妻大脑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思考。   倒是黄大娘见多识广,有了想法,“咱们先别管什么拐子不拐子的,既然如棠被拐蹊跷,就想想谁会对如棠出手?”   舒家夫妻愣愣地看着对方,突然一起吸了口气。   “可是想到什么了?”   舒华采咬着牙说,“我只有如棠,又不纳妾不另娶,老家的爹娘便惦记着让我过继弟弟的儿子,其实就是想等我们死了吃绝户罢了。”   “我一再回绝,最后实在受不了,把他们从府城赶回了老家,自此便结了仇。”   “一个月前,我那个弟弟突然醉醺醺地来敲门,说自己欠了赌债,张口就要二十两银子,我没有搭理。之后我和意晚小心了许多天,一直没再见他来闹事,才渐渐放下心来。”   郑意晚捂着胸口吸了几口气,一夜未眠,焦心劳神之下旧疾隐隐有复发之势。   “那家人当初把华采从家里赶出去,他光着脚逃荒到府城,结识了我,我们一起拼出了这份家业。现在看华采发达了,又觍着脸认亲,还想吃绝户,他们怎么不去死!”   舒华采把郑意晚搂在怀里,支撑着她,怕她激动之下昏迷过去。   秋华年让金三去请大夫,把郑意晚让到客房的炕上躺一会儿,自己则去了书房。   他斟酌了一下,把事情写下来,没有给提刑按察使司,而是给苏信白一份,再以杜云瑟的名义给知府司泾送了一份。   ……   朱霞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大脑疼痛欲裂,鼻子和嗓子里还残留着恶心的味道,她试图说话,反而差点扯烂了喉咙。   眼睛无法适应昏暗的环境,她隐约看见身边还有个人影,呜呜了两声。   那人影开口,声音也是嘶哑,“我们被拐子拐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朱霞听见舒如棠的声音,终于想起来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全身发抖。   拐子用铁链锁着她们的脚,手倒是放开着,能撑地坐起来。   如棠靠着堆积的旧箱子坐着,“我比你早醒一点点,刚才拐子的人来过了,放了吃食和水,还有恭桶,都在那边,让我们自己收拾好自己。”   朱霞愣愣地躺了一会儿,突然又哭又笑起来。   如棠也在发抖,她心情复杂,“拐子是冲我来的,你、你为什么要跟上来提醒我?”   朱霞没有说话。   如棠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后悔了,想和我和好呀?”   “胡说!”朱霞恶狠狠开口,“我才没有后悔,我就是不想和你好了。”   她吸了口气,一股脑说道,“谁要和你好,你家里那么干净,你爹娘那么恩爱,你那么受宠,谁都喜欢你,谁要和你好了!”   “你、你不是说我爹娘都是假恩爱,我爹迟早要纳妾吗?”   朱霞啜泣着骂道,“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你这样的到我家活不过三天!连话都不会听,我不知道你爹真心爱重你娘吗?我不知道祝家大公子是什么样的痴心人吗?我不知道杜却寒她兄嫂多恩爱吗?”   “我就是嫉妒!”   她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低喊,“我就是嫉妒!”   “就是嫉妒你!”   “可我也没想真让你死,你满意了吗?!”   “你!”如棠有些生气,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感觉,“这种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的,‘嫉妒’什么的,你说得真理直气壮。”   朱霞惨然一笑,也爬了起来,“我都要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什么?”   “舒如棠,今天是什么日子?”   如棠愣了一下,下意识道,“端午后一天,你……十二岁生辰。”   朱霞又笑了,昏暗中如棠只能看见她模糊的影子,她隐约觉得朱霞把两只手抬了起来,伸进了自己的喉咙。   她浑身抖如筛糠,手在嗓子里抠了几下,试图把舌头拽出来,都没成功,大滴的泪珠不断涌出眼眶。   如棠终于发现不对劲,急忙挣扎着前扑,把她撞倒在地。朱霞被如棠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呜呜哭了起来。   “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如棠猜测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朱霞脸贴着地面,灰尘混着泪水沾花漂亮的小脸,“自尽。我是胆小鬼,我不敢。过两天应该就敢了。”   自觉死期将至,她说话坦率无比,这坦率噎得如棠胸口疼。   “为什么?就为了那什么见鬼的贞洁名声?什么东西比命重要?”如棠难以置信。   受双双和离的黄大娘和黄二娘的影响,如棠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从不过度在意。   朱霞没有正面回答,“我们是被拐子拐了,你知道这样的人的下场吗?最好的是卖给人家做奴婢,最坏的……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不如提前死了干净。”   如棠气闷,转移话题,“你刚才那个,从哪里学的?拔舌头,能自尽?”   “我亲眼看见的,还是你认识的人。”   “怎么会?谁?”   朱霞恶劣地说,“红萝,你记得她吗?”   “你家的丫头,你家发达前下人只有她和一个婆子,她不是三四年前被放回老家了吗?”   “放回家?骗人的,一个私牙手里买来的无亲无故的奴婢的去处,没人查谁知道。”   “四年前,我爹不知从哪里想的办法,攀上了祝家二房,把我姐姐嫁了进去,从此朱家发达,我爹扩建了宅子,一房一房的往家里抬妾室。”   “我娘当时气性大,动了和离的心思,她不识字,让红萝想办法偷偷帮她请一位先生写文书。红萝被叫了出去,我亲眼看见她被我爹新收的小厮拔了舌头,一下子,连着根拔起来,人立即没气了。”   朱霞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原本想吓如棠,却自己先说不下去了。   如棠手脚冰凉,贴着朱霞,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发抖,从未停止。   她回忆着红萝,那是个喜欢扎两条油亮辫子在头上盘起来,西边口音,嘴角有一颗痣的姑娘。当初朱家还没有发达,红萝经常牵着小小的朱霞的手,来巷子里的大榕树下,给她们做裁判丢沙包玩。   “后来呢?”如棠颤声问。   “后来,我吓晕了过去,弄出了动静,被揪了出来。我爹把我和我娘关起来,我姐姐从祝家回娘家劝我娘,我娘之后再没说过和离。红萝……我没看见,我娘后来悄悄给我说,她花钱买棺材把红萝厚葬了。”   如棠声音发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比邻而居的幼年好友家里,居然发生过这样可怕的事情!现在回想,好像就是从那个时间段后,朱霞渐渐和她不热络了。   “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朱霞笑了一声,声音突然转冷,像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你看,你乖乖听男人的话,就能平安无事,享受荣华富贵;不听男人的话,他就能轻松要你的命。”   “你猜我为什么要一个劲地学贤良淑德?”   “你猜,我为什么嫉妒你。” 第86章 青梅   朱霞说完这些话后,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不再开口。   昏暗无光的环境里,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时辰,唯有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关着她们的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子。   “新来的货都在里面了?刚走了一批,怎么又抓来了。”   “这两个是抓一个送一个,舒二牛提供的情报,拿来抵赌债的,出身稍低一些,可质量也不差。”   “是吗?我进去瞧瞧。”   如棠和朱霞恐惧地看着门缝越开越大,照进亮光。   一双粉色缎面绣花鞋停在他们眼前。   有个人抓起她们,粗暴地擦了擦脸。   “故儿姐,您瞧,都是小美人坯子。”   烛火在朱霞和如棠瞳孔中跳动,她们看见一个年纪不到二十,长相普通中带些清秀,神情如同恶鬼般的女子。   “是不错,先分在甲等吧,但能不能真送到那个地方,还得看她们造化。”   “知道了,故儿姐。”   李故儿嗯了一声,手漫不经心摸过自己的脸。   她的容貌还是吃亏些,保不齐哪天干哥哥就被别人勾走魂了,得防患于未然才行。   “挑两个性子乖的,十五六岁的乙等货,待会儿送到我房里,我有用。”   房门重新合上,室内归于昏暗,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霞眼中写满绝望,如死尸般静静坐着,一声不吭。   如棠吸了口气,刚才那几人出现又离开后,她发现了些东西。   她轻轻推了推朱霞。   “听他们走路的声音,咱们像是在一栋楼里,刚才我好像还听到了点水声。”   “那又怎么着?”朱霞恹恹回应。   “我们想想办法,弄清楚自己在哪儿,如果还没出襄平府城,说不定有机会逃出去。”   “你做什么梦呢?”朱霞说着,眼睛却亮了点。   如棠摸了摸脚上的锁链,发现弄不开,但不影响在屋里活动。   她摸索着在这个狭小的室内转了一圈,不时轻轻敲一敲。   朱霞忍不住问,“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如棠故意说,“你看过齐民书坊的书吗?《算学浅要·方程》那种。”   “啊?”朱霞愣住了。   ……   把舒华采的赌鬼弟弟的事情通知出去后,秋华年已经没有其他可做的,只能静待结果。   当天晚上,襄平府万家灯火,平和安详,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在暗流涌动。   第二天一早,秋华年亲自起来,坐马车把春生和九九分别送到学堂。   目送九九进了祝府后,他正打算离开,却和苏信白派出请他一叙的下人撞了个正着。   “拐子案破获了?”   “只是打了个窝点,主谋还没审出来,许多被拐的人也没下落。”   “但朱霞和舒如棠还有最近几日被拐的姑娘们都救出来了。”   苏信白直接把帖子拿给秋华年瞧。   秋华年粗略地看了遍帖子,“……知府大人从舒华采的弟弟舒二牛身上找到突破口,昨夜亲自指挥人围了有嫌疑的几家楚馆。”   “结果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贼人竟早有准备,差点无功而返。恰巧如棠和朱霞弄出了动静,这才把他们暴露出来。”   秋华年看完后舒了口气,虽然主凶仍未落网,但至少两个小姑娘平安了,还救出了一些其他受害者。   “如棠他们人呢?”   “都是家境不错的人家的孩子,救出来录了个口供后,全都先送回家了。”   秋华年知道如棠刚刚脱险,需要休息,舒家夫妻也需要好好与女儿团聚,所以不着急上门祝贺探望。   苏信白留秋华年多坐一会儿。   时下天气渐热,苏信白今年不知怎么了,比往常更怕热些,小院里已经用上了避暑的东西。   他穿着一件素色团花纹轻纱的单衫,领抹上绣着仙鹤,外面罩了一件做工精致的竹衣。   竹衣是古代很流行的一种避暑衣物。   将筷子粗细的中空竹管用石灰水浸泡几日,褪色变韧后捞出,剪成半寸长的小段,再用石灰水处理过的树皮搓细线穿起来,编织成带孔的衣衫。   竹子本身就适合散热,竹衣披在身上透气又清凉,是很受欢迎的夏日好物。   苏信白身上这件竹衣极其精致,每个孔都是均匀的铜钱眼大小,还编出了回字纹的样式,领口处有山青色的缎带。   北边能编竹衣的竹管很少见,这件瞧着应该是从南边采购来的。   “端午才刚过呢,你这就避上暑了。”   苏信白轻轻摇着手中的竹制玉板扇,扇子上的题诗是祝经诚写的。   “今年天热些。”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秋华年感觉和去年差不多。   “经诚又出去做生意去了?”   “嗯,祝家南下的商队快回来了,好像带了不少货,你有想要的回头看看单子。”   “那我就直接从商队手里买一手货了,外头铺子不一定能买到好货。”   南边的货品比北边精致许多,生活用具也更加讲究,马上就要过夏了,秋华年想挑挑避暑的好东西,提高生活质量。   两人中午吃了饭,苏信白大概是真怕热,食欲不振,食量比他往常还要少许多。   秋华年觉得自己饭量明明很正常,在他的对比下,竟像是个吃货了。   桌上一小盘龙井虾仁,苏信白只吃了两三口,余下的都被秋华年消灭了。   那些味道更重的菜,譬如葱烧海参、松瓤酿鸭子、炸鹌鹑,他吃得就更少了。   一旁的点墨看得发愁,“哥儿的食欲突然就不好了,过两天大公子回来,这可怎么交代。”   苏信白看了他一眼,“给他交代什么?”   点墨一笑,不作回答。   苏信白与祝经诚关系融洽后,祝府的下人们见风使舵,府里有什么事都会来报一声。   两人刚吃完饭,桌子都还没收拾,就有人来说了些什么,点墨出去听完,进来传话。   “哥儿,外头说二少夫人要请家里常供奉的女冠到府上。”   女冠就是女道士,裕朝佛教和道教都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互有融合之势,像祝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佛和道都供着香火。   点墨说完后补充,“最近也没个节庆,不是谁的什么日子。”   按理说,朱露这位二房的长媳的动静,是不用告诉苏信白的。但谁叫祝经诚之前收拾二房和朱家,护短护得太明显了,下人们也就爱拿这些消息来卖好。   苏信白皱眉,“她不回娘家看妹妹,请什么女冠?”   “说是已经让人备车了,请来女冠后带着一起回娘家。”点墨猜测,“是不是要给朱霞小姐祈福消灾?”   苏信白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脸色都白了几分。   点墨吓了一跳,“这也不关咱们的事,哥儿你就听一下,别往心里去。过两日大公子就回来了,什么事都有他呢。”   祝经诚疾风骤雨般的手段和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已经折服了点墨这个自幼跟着苏信白的贴身小厮。   秋华年见苏信白不舒服,没再多留,让他好好休息,先一步离开了。   ……   朱霞躺在闺房的炕上,贴身丫鬟不在身边,屋里站了一个婆子,门口站了两个小厮。   她手上包着布,刚换了药,血还没完全止住。   昨晚她和如棠听见外头隐隐有衙役搜查的动静,靠如棠算出来的方位,拼命把木板隔墙砸出了个口子,木刺把手割得鲜血淋漓。   录完口供后,如棠被她家里人千哭万笑地接走了,朱霞也被领回了家。从没在闺房里看见自己的贴身丫鬟起,朱霞就知道,新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屋外传来了动静,朱霞心跳快了几分,压抑着颤意问,“家里谁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姐姐一个人?”   “还请了女冠为小姐祈福。”   “我娘呢?”   “夫人一直在小祠堂念佛呢。”   朱霞心脏狂跳,蜷缩进了被子里。   朱露带着人回到娘家,所有下人都毕恭毕敬,明面上,朱家能在短短几年内发达,全都靠她这个嫁到祝家的二少夫人。   听见自己母亲像往常一样,仍在小祠堂里念着佛,朱露嘱咐了几句,到了父亲的书房,屏退了所有外人。   朱露皱眉道,“究竟是什么情况,竟能把霞儿也抓走?”   “新来的干的事情,不知道我们家在里面的干系,自然不认识霞儿。”朱父神情不悦。   “可惜了,原本还想着凭祝家的交际关系好好运作一番,把她嫁个有用的人家。现在这样,到秦楼楚馆里走了一遭,过阵子消息传出去谁还要?”   “事已至此,只能及时止损了。本来装着不管也就罢了,谁知道她还能逃回来。”   朱父见大女儿神情不自在,冷笑了一声,“你都把女冠带来了,早就想好了办法,现在又不是在人前,装什么装?”   朱露叹了口气,“我和女冠说好了,给她五十两银子,让她待会儿说霞儿与道门有缘,收去做俗家弟子。等风声一过,再让人把她从道观‘拐’了,卖到南边去。在道观丢了,外头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朱父点头,“你学得越来越好了,当初选你嫁到祝家二房,确实不错。”   朱露脸上浮现出笑意,父女二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可惜你母亲不明白,霞儿也没有你通透,瞧着乖巧,心里总有股邪气,我信不过她。”   “以防她因为遭过拐子有了见识,日后发现家里这要杀头的事情,走漏风声坏了大事,还是把她远远打发了吧。”   朱露正待说些什么,外头突然传来动静,两人立即警惕噤声。   “不是说了我要和爹好好说几句贴心话吗?有什么事?”   “老爷,大小姐,外头舒家的人来了。”   舒家?朱父皱眉。   最早的时候,他们家和舒家的家资条件差不多,两家人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经常走动。后来朱家发家,来往便少了。   不过最近舒家凭借蚝油也起来了,舒家人和襄平府大名鼎鼎的秋乡君关系匪浅,朱父不想明着得罪。   “他们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舒家人说他家如棠小姐想见霞小姐。”   “不见,就说霞儿身体不好还没醒。”朱露直接说。   “这……”下人犹豫。   “怎么了?”   “当时夫人正巧去看小姐,外头的人有些松懈,听见舒家来人后,夫人直接答应让霞小姐跟着走了。”   “……”   朱父一把推倒屋里的案几,哗啦一声巨响,笔墨纸砚和香炉茶具全部摔碎在地。   “好、好得很,她今日是突然活了?!”   朱露面色阴沉,“我去舒家把霞儿接回来。”   “接回来?见了那个泼妇,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朱露吸了口气劝道,“再怎么说,舒家也是外人家,霞儿不可能待太久,总有办法。”   “您别着急,我再去劝劝母亲。外面的生意最重要,知府还在查呢,按察使大人虽然现在向着我们,但以后心里说不准是怎么想的,您别因小失大。”   ……   如棠大难脱险后,第二天秋华年专门备了礼品,带着九九去探望她。   舒家夫妻对秋华年千恩万谢,如果没有秋华年提醒,以及写帖子通知知府司泾,如棠不会这么顺利逃出来。   黄大娘和黄二娘一直住在舒宅的跨院,变着法的给如棠做好吃的压惊。   秋华年意外在舒宅见到了朱霞。   朱霞和如棠一样包着手,拿东西不太方便,自己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努力用着筷子。   看见秋华年和九九后,她神情有些僵硬,躲进屋里去了。   “朱霞怎么在这儿?”   黄大娘叹气,“也是个可怜孩子,她为了如棠遭了难,我们先把她收留下来。”   如棠低声讲了她们被拐后发生的事情,听得秋华年和九九都暗自心惊。   说到红萝之死时,九九差点惊叫出来。   听说拐子里有个叫故儿的年轻女人,秋华年不免产生联想,这条线索又可以同步给知府司泾了。还有朱家手里有人命,也该好好查一查。   上次消息泄露的蹊跷,这次得更小心些。   ……   到了五月份,棉花的棉株已经长得许高,间或开起了红色的花。   这时候是棉花需水的高峰期,但浇水也要注意方法技巧,遵循一定的频率,棉花怕旱又怕涝,如果水太多又不透气,就会捂坏棉花根。   与此同时,棉铃虫开始出现,防虫工作也要稳步推进。   今年地里种了三十亩的棉花,马虎不得,秋华年时常到庄子上亲自督促。   卫栎非常细心聪明,充当着秋华年和庄子上佃户之间的传声筒,给秋华年节约了很多功夫。   今天杜云瑟休沐,两人一起来到庄子上。   太阳有些晒,杜云瑟先下马车,撑起一把七十二骨的玲珑纱面伞,为秋华年遮住阳光。   秋华年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朝庄子里走去。   老邓头等人都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他们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恩爱的小夫夫。   卫栎知道秋华年来了,拿着记录好的纸张交差。   “三十亩地的棉花目前都大差不差,前日有位佃户浇水时,不留神多放了半时辰水,那块地的棉花叶子有点蔫,不过缓几日应该能好。”   秋华年说,“究竟多放了多少水,叶子蔫到什么程度,多久开始好转的,这些都要记下。”   卫栎表示自己知道了,负责记录庄子上的农事以来,他跟秋华年学了许多,越来越得心应手。   秋华年看了一会儿棉花的情况,一位庄子上的阿叔送来一小篮梅子。   “梅子已经熟了?”   “离大批成熟还有些日子,但最早一批的青梅已经能吃了,给乡君尝尝味道。”   秋华年拿起一颗青翠漂亮的梅子,用帕子擦了擦,递到杜云瑟唇边。   “你先尝尝酸不酸?”他笑得可爱,语气理直气壮。   杜云瑟张口咬住。   “怎么样?”   “清甜中略有微酸。”   “真的假的?”秋华年将信将疑地挑了一颗,擦了擦后也咬了一口。   酸甜的果汁在唇齿间迸开,梅子独有的清爽味道让人在夏日里精神一振。   果然只是微酸,杜云瑟从不戏耍他。   秋华年满意点头,“待会儿摘上半筐,我走的时候带上送人。”   秋华年想到苏信白胃口不好,吃些新鲜梅子,应该能改善一下。   “以往的梅子都是怎么处理的?”   “大宗的卖给专门做果脯的商人,一部分运到城里去卖,一部分主人家留着吃。”   秋华年点头,“今年也这么着,摘梅子的时候人手不够了,让老邓头看着雇人,我依旧要看账的,让他记好。”   秋华年和杜云瑟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杜云瑟一直稳稳地打着伞,不叫秋华年被太阳晒到。   秋华年想起来,现代时候他听过一个说法,所谓模范男友,一定要愿意大夏天一直帮你举防晒伞。   按这个标准算,杜云瑟绝对是模范男友了。   而且不止模范在这一个地方。   秋华年看了一眼杜云瑟清贵英俊的脸,勾起唇角。   杜云瑟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也柔和了些。   相处了这么久,华哥儿的心思他也能摸到几分。   方才这个表现,定是又觉得他的脸好看,心里高兴了。   杜云瑟并不注重外貌,但秋华年如此喜欢自己的脸,让他感到愉悦。   如此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两人走到丙七和丙八包的地头,兄弟二人正在给棉花喷洒生物酵素。   秋华年制作的喷壶装置,经过二人的改良,效果更好,操作也更方便了。秋华年没有小气,又给了他们一人五两银子的奖励。   丙七和丙八并不是佃户,两人立稳脚后,秋华年有问过他们想不想去别处置宅生活。   但丙七和丙八一起拒绝了。   “我们兄弟二人在宫里小心翼翼了十多年,现在就想过过普通日子,庄子上的生活简单,还有许多人一起住,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丙七和丙八干完了活,邀请秋华年和杜云瑟去他们家里坐坐。   兄弟二人心灵手巧,手里又有赏银,已经把落脚的草房前前后后修整了一遍。   推倒重盖没时间,但墙壁全都用木板加固了,院子用砖砌了,窗户和门框门扇也都换了新的。   屋子里全都是量着尺寸打造的定制家具,丙八擅长雕刻,家具上都雕着花纹,审美极好,换个珍贵木料的话,放到外面绝对能卖出大价钱。   正房用来待客吃饭,两边耳房兄弟俩一人一间,饭一直是卫栎和卫婆婆做好送来的,所以没有厨房,只有个能烧水的灶台。   丙七和丙八给秋华年二人倒了水,秋华年没有嫌弃和犹豫,自然地喝了一口。   丙七坐了下来,坚毅的面孔罕见有些踟蹰。   秋华年说,“你们是陛下赐下来的,不出意外要一直跟着我。我敬重手艺人,拿你们当自己人,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   丙八挠了挠后脑勺,“倒也不是难处……”   丙七难以启齿,“还请乡君不要把今日我问的事情说出去。”   “我想问问栎哥儿的来历。”   秋华年愣了一下,心里明白过来。   丙七和丙八之前一直在宫里,没有机会婚配,现在出来了,终身大事肯定得考虑。   两人年纪不到三十,有手艺有钱,而且都是头婚,在庄子附近很是抢手。   老邓头之前进城给秋华年看账的时候提过,丙七和丙八家里来过几波媒人了,不过兄弟二人出于种种考虑,一直没有答应。   听丙七问话的意思,他这是看上了卫栎?   秋华年不动声色,“卫栎自然是卫婆婆的娘家侄子,两人一起逃荒来的,你随便打听就知道了,怎么还专程问我?”   丙七叹气,“不怕乡君笑话,我自认条件还可以,动了心思后,专程上门去问了卫婆婆。”   “结果卫婆婆说栎哥儿不会答应的,叫我别吓到他。我不明白,又打听到了当初那位被抄家的钦差在庄子上的事情,才知道里面恐怕有些蹊跷。”   秋华年想了想后开口。   “栎哥儿的来历,我不能自作主张告诉你,只能说他是个可怜人,能走出来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他自己是打算一辈子在庄子上陪着卫婆婆的,听口气并不想嫁人。”   丙七神情黯淡下来。   “你想知道他的过去,只能是他自己愿意开口。但你现在不要问他,他刚好了些,就像卫婆婆说的,别吓到他。”   “你若只是想找门好亲事,我劝你再往别处瞧瞧。”   “你若诚心要等,可以继续等着,但我不保证能等得到。”   丙七认真点头,“多谢乡君解惑。”   听他的语气,应该是不想放弃。 第87章 清凉油   五月以来,间隔不长接连几日的瓢泼大雨,非但没有降低气温,反而让天气一日赛一日的热。   当院子里的蔷薇花和紫藤花谢了大半,哪怕没有太阳,也能感到热意时,秋华年意识到,今年的夏天真正来了。   过夏虽然不如过冬严峻,但也有许多需要准备的。   秋华年让金婆子把冬衣、厚被子全部拆洗晒过后收起来,暖炉这些也妥善收入库房。   祝家南下的商队已经回来了,秋华年受邀带着九九先一步挑好东西。   南边最出名的东西之一是纱绢,有薄如蝉翼的玉水纱,远看像烟霞般的茜烟罗,浮光流动的洒金绢……   秋华年挑了两匹玉水纱回去蒙窗户,这纱透气透光、颜色漂亮,夏日用起来比窗纸好多了。   除此之外,他又买了四匹普通的纱绢,四匹织法与众不同的名贵纱绢,前者做成夹层的薄被,后者给家里人裁夏衣穿。   金婆子和珊瑚两个人做针线,九九闲暇时也帮一帮忙,很快就能赶出来了。   在服装搭配上,九九一直有自己的想法,家里人做衣服用的纱绢颜色,全都是她挑的。   秋华年和杜云瑟要穿一样的主色,这是大家默认的,其他人的九九也全都挑得很合适。   除了纱绢布料,苏信白正用着的竹衣、摇起来散发木香的檀香扇、装冰降温用的冰盆、避暑的香珠等东西,秋华年也都各挑了一些。   这些货都是祝家商队打南边采买来,还没送去各处铺子,最顶尖的一手货,秋华年买得多,受祝经诚嘱托的商队负责人打了个折,几乎算是南边的原价了。   天气一热,人就爱吃冰,古代虽没有现代那样琳琅满目的雪糕,但冷饮是有的。   其中有一道酥山,是将冰用刨刀刨成细细的碎末,在大盘子里堆成山的形状,然后浇上浓郁的牛乳,再添加一些时令水果。   吃的时候用勺子挖一勺,冰冰凉凉,奶香浓郁,还有水果的清甜,一点也不比后世冷饮店的冷饮差。   秋华年惦记着要吃酥山,专门定做了一只大的刨冰刀,试做的时候,不光孟圆菱不出门看生意专程等着,连苏信白都闻讯来了。   “我不信祝家没有酥山吃,难道是我家的能更香不成?”   苏信白解释,“一个人吃没意思,也吃不了那么多。”   点墨在旁边笑道,“哥儿这几日吃不下饭,每顿都要大公子哄着吃。今日原本说好要出门逛逛的,结果大公子突然有事走了,哥儿不爱在家里待,想起乡君家要做酥山,索性来了。”   两家人太熟了,没有外人,点墨说话很随意。   “原来是大公子不守信用,我这儿是个备选。”   苏信白清冷的脸上有些不自在,还好秋华年没有继续调侃。   “正房用了冰,我们去里面坐吧,你来得正好,酥山已经在做着了,待会儿就能端上来。”   几人去正房坐着,不多时候,金婆子就端着一大盘酥山上来了。   晶莹的冰沙堆在黑色陶盘里,醇厚的牛乳从上浇下,浸透每一片碎冰,切成小丁的青梅、香瓜、葡萄点缀其间,秋华年还让金婆子浇了一勺稀释过的桂花蜜。   光是看着,便让人在炎热的夏天里食欲大动。   苏信白原本不是很想吃,此时也有些馋了。   金婆子拿来三副小碟和勺子,三个人就这么围着吃起来。   孟圆菱急急吃了几勺,有些冰嗓子,才放缓速度。   秋华年说,“你注意些,别吃得太急闹肚子,看云成回来了你怎么解释。”   孟圆菱小声叨叨,“我才不怕他呢。”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暂时放下了勺子。   秋华年专挑有蜜的、果丁多的地方吃,反正是自家做的,大不了再补些蜜和果丁,可以随便放开了吃。   秋华年吓唬着孟圆菱,谁知竟是只吃了几口的苏信白不舒服起来了。   苏信白皱着好看的眉毛,脸色略有苍白,单手捂着小腹,努力想让自己不显得失礼。   秋华年吓了一跳,赶紧让人去请个大夫瞧瞧。   他和孟圆菱都好好的,应该不是酥山的问题,不过现在也吃不了了,他让金婆子把酥山撤下去,和金三以及苏信白带来的下人分着吃。   秋华年让苏信白去躺椅上坐着,苏信白躺了一会儿,终于没那么不舒服了。   最近天气热,奶霜每天都藏在花树下打盹,刚刚才顺着门边溜进正房蹭冰气。   秋华年把奶霜抱起来,放在苏信白膝头。   “大夫马上就来了,你摸摸猫,转移一下注意。”   奶霜乖巧地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苏信白的手指,乖乖趴着任苏信白抚摸。   苏信白的身体可容不得马虎,祝府的下人紧跑慢跑,很快就接来了附近街上的大夫。   大夫拎着药箱被领进门,全程不敢抬头,用帕子搭着苏信白的手腕,把了一会儿脉。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又问了几个问题,点墨一一回答了。   大夫重新把了一遍脉。   “公子应当是有了身孕,骤然吃冰有些受不了,缓一缓就好了。”   什么?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苏信白愣在原地,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点墨最先反应过来,急急问大夫,“多长时间了?分明十来天前把平安脉的时候还说没有呢。”   “一月有余,这时候的孕脉弱,摸不出来很正常。老朽也是自诩经验丰富,加上其他反应验证,才敢这么说的。”   苏信白纤细的指尖抖了抖,轻轻吸了口气,努力定下心神。   “点墨,给大夫赏银,还有……让人告诉经诚。”   “自然要立即告诉,哥儿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安排。”   为了不打扰苏信白,点墨风风火火带着人走了,正房里只留下苏信白、秋华年和孟圆菱。   秋华年和孟圆菱的视线都落在苏信白身上,苏信白脸上镇定,耳朵尖和脖子却都红了。   秋华年笑道,“一月有余,那也就是上巳节拜完高禖娘娘一个来月,大公子的效率挺高的啊。”   苏信白羞得无言以对,“华年!”   孟圆菱也有些不好意思听,他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赶紧装作无事地抬头。   他和云成年纪都小,成亲前娘和嫂子叮嘱过,成亲后孟福月这个姑姑也不催,不急着要孩子。   云成记这叮嘱比他记得还牢,除了成亲那天晚上情不自禁没守住规矩,之后都一直克制着,没弄到里面去过。   自然也就不会有孩子。   结果现在屋里两个真正有经验的,反而被秋华年一个没正经经验的压住了,理论知识,恐怖如斯。   祝府的下人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祝经诚,祝经诚赶来的时候,顾不得仪态,额头上全是夏天烈日晒出的汗水。   他眼睛发亮,急匆匆进门,视线里只剩一个苏信白,想要立即过去,又想起自己现在身上满是热意和风尘,硬生生停下。   苏信白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低声问,“你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家里最常用的大夫,好好再把一次脉,给你开安胎药,以后我就守着你,哪也不去了。”   苏信白脸上发烫,“你守着我不干正事,那我成什么了?”   祝经诚现在简直像个愣头青,那些在他手上吃过大亏的生意人看见,怕是会惊掉下巴。   秋华年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屋里还有他和孟圆菱在呢。   苏信白背过身去,不理人了。   祝经诚这才反应过来,对秋华年和孟圆菱拱手道,“多谢二位照顾信白。”   “应该的,大公子别忘了请客就好。”   祝经诚点头,“等孩子出生,自然要大宴全城。”   祝经诚专程请来的名医再次为苏信白把脉,开了安胎药,说了许多注意事项。   祝经诚听得比价值千金的生意还认真。   等苏信白身体上的不适消失了,祝经诚才让人把紧急改装得更舒适的马车赶来,接苏信白回府。   坐在马车上,祝经诚脸上的笑意仍未褪去。   苏信白受不了,轻轻拍了下他。   “你收敛些吧,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怎么着了。”   “夫人有了我们的子嗣,还不许我高兴吗?我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回去就立即给岳父府上送信,还有许多友人……”   祝经诚在用了冰的凉爽车厢里搂着苏信白,兴致勃勃说了好一会儿,庆幸地感慨道。   “幸好我最近生意忙,做那事没之前那么频繁,看见你睡着了不忍心打扰,多是亲一亲摸一摸就罢了,没影响到孩子——”   苏信白抬手用指尖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张清冷漂亮的脸早已经红如翡玉。   ……   府城的日子一日又一日地过着,随着秋闱的接近,家里有考生的人不免紧张起来。   秋华年收到许多帖子,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某某寺庙、某某道观里为杜云瑟的科举敬香祈福。   还有些供着文曲星、文殊菩萨的寺庙上门来化缘,保证只要点多少斤的灯油,就能得到保佑。   秋华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合理范围内给了些布施,至于那些想骗钱的,绝不上当。   苏信白怀孕之后,成了祝府上下最要紧的宝贝疙瘩,他怀孕反应严重,不怎么出门了。   孟圆菱忙着管秋记六陈的生意,最近城里多出了许多家仿照他们开的店铺,蚝油的仿品也是越来越多。秋华年想了一些办法应对,孟圆菱是执行者,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秋华年闲暇之余找不到人出去消遣,只好接一些其他帖子。   那些约着去烧香拜佛的帖子,无疑是最多的。秋华年知道自己礼神的心不是特别诚,一般不去,只有那些特别感兴趣的会多看一看。   “这青芜庵离府城有足足十多里地,平日没怎么听说过,怎么突然要请许多人去那儿拜神?”   秋华年把帖子合上,瞧了眼题跋,“还是知府夫人下的帖子,真是奇了怪了。”   休沐回来的杜云瑟闻言皱眉,拿过帖子扫视一遍。   “你不要去。”   “我肯定不去,这大热天的,坐马车走那么远路,庵里还肯定没有冰,也没有冷饮吃,谁去受那罪。”   秋华年故意笑道,“你要是害怕自己考不上,求一求我,看在我是你夫郎的份上,我可以勉为其难去一下。”   杜云瑟失笑,把帖子放回原处。   “若求这个,我不如直接求华哥儿。”   “求我什么?”   “你对我说一句,比神佛的千万句都管用。”   秋华年愣了一下,勾起唇角。   “那今年乡试,你能是解元吗?”   乡试第一名称解元,会试第一名称会元,殿试第一名称状元。   三试均为第一,则为连中三元,是几百年难出一次的奇迹。   “我说过,要给华哥儿考状元。”   状元之前的每一试,也一定会拿下。   作为一位贫寒书生,这是他能献给心上人最好的礼物。   秋华年和杜云瑟贴了一会儿,眼尖地瞧见杜云瑟衣领里有蚊虫叮咬的痕迹,手臂内侧也有些热痕。   清风书院虽然是辽州第一书院,但学子众多,不乏贫寒出身,学堂和宿舍里不可能一直用得起冰。   如今天气炎热,杜云瑟每日辛苦读书,着实是吃了苦头。   想到自己每天吃着冷饮,吹着冰风,坐在纱窗里,抱着猫在躺椅上乘凉,杜云瑟却闷在罐头般的室内辛苦读书,秋华年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轻轻吹了吹衣领内蚊虫叮咬出的红痕,如羽毛般的凉意划过皮肤,杜云瑟的身体瞬间绷紧。   秋华年未有察觉,伸出手指戳了戳。   “给你送去了避暑的香珠,不管用吗?”   香珠是用众多中药材碾碎和蜜揉成的,挂在身上,有避虫和提神的效用,秋华年买的都是最好的。   “管用的,但山上蚊虫多,不可能万无一失。”   杜云瑟出身农家,十岁离家随恩师穷游走遍大江南北,什么苦没吃过,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条件。   只要秋华年和九九、春生过得好,他自己怎么样无所谓。   秋华年皱眉想了一会儿,杜云瑟骨节分明的手指抚平他的额心,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揽着他的腰。   “我想到了!”   “嗯?”   “我要做清凉油。”   “那是何物?”   “保护你这个小龙男不被虫子咬的。”   杜云瑟困惑之后,轻笑着摇头。   “那我就等华哥儿为我做出来了。”   古法清凉油的材料虽然贵,但只要有钱,在古代并不难买到。   今天已经迟了,秋华年只能等第二天再研究制作。   脑子里过完这些事,秋华年重提起刚才的事情。   “知府夫人的邀约有什么问题吗?你直接叫我不要去?”   秋华年隐隐能感到其中的蹊跷,知府夫人虽然喜欢礼神拜佛,但很少一次性邀一群人一起,还是去青芜庵这样偏僻的小庵。   虽然是多心,但秋华年不免联想到还未侦破的拐子案。   自从知府司泾带人破获了一个窝点后,那群拐子的嚣张气焰瞬间低了下去,许久未再犯案,这也就增大了破案的难度。   现在这事主要由司泾亲自负责,提刑按察使司从旁协助,按察使素来与司泾不和,称病不管。   古时候,寺庙尤其是专收女尼女冠的庵观,很容易和人口买卖牵扯。   对不清楚拐子案始末的人来说,知府夫人的举动顶多是突发奇想,但知晓前因后果的秋华年却能想到更多。   杜云瑟语气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知府大人暗中请动了都指挥使大人手下的兵马。”   “嘶——”   难怪杜云瑟让他不要去,原来是已经风雨欲来了。   “青芜庵真的和拐子有关?”   “不一定是它,但它肯定是明面上吸引目光的靶子。”   秋华年心事重重地点头,心中祈祷,拐子案能尽早告破,坏人们都被绳之以法,受害者都能与家人团聚。   ……   第二日秋华年和孟圆菱一起出门,采买了干薄荷、樟脑、桂皮、丁香、茶油、蜂蜡,都是换着铺子打散买的。   在现代世界,清凉油最早出自清末,是一对在缅甸开药铺的福建父子发明的,缅甸气候湿热,蚊虫众多,这对父子将中药与东南亚流行的药草配方结合,制出了清凉油。   清凉油又称万金油,不仅可以防虫止痒,提神醒脑,还能活血消肿,治疗轻度烫伤,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良药。   哪怕发展到现代社会,清凉油依旧流行,秋华年作为一位合格的生活区视频博主,自然复刻过。   回到家后,秋华年开始制作清凉油。   第一步是将干薄荷、樟脑、桂皮、丁香等药材用药碾碾碎。东西太多,秋华年操作了一会儿沉重的铁碾胳膊就酸了,索性叫金三来做,他在旁边看着。   所有原材料都变成粉末后,秋华年把它们按一定比例混合起来,倒入茶油全部浸湿,搅拌成均匀黏稠的糊状,静置上一天一夜,让茶油充分提取香料里的有效物质。   到了时间,再盖上盖子,上火蒸两刻钟,做最后的提取。   这一步之后,就可以用白纱布过滤糊状混合物,将茶油全部挤出来。   此时的茶油已经有了浓郁的复合型香味,和清凉油所差不多了。   但这时候的茶油保存使用不易,还得再来一道步骤。   那就是用小火加热茶油,在里面加入干净的蜂蜡,蜂蜡融化后,搅拌均匀,趁热将小锅里的液体分装入比铜钱稍大些的广口矮身小罐中,冷却之后,就凝固成了清凉油。   无论是色泽、质地、味道还是功效,都与现代卖的清凉油所差无几。   做好之后,秋华年迫不及待地用食指揉了一点,涂在太阳穴上,大脑顿时凉飕飕地清醒了。   秋华年知道这是做成了,立即拿了一大包,去清风书院送给杜云瑟。   清凉油的原材料并不便宜,但材料转化率高,秋华年大致估算了一下,平均下来一两银子的原材料能做出十小罐。   而且这东西每次用量不多,节省一点的话,一小罐就够用一两个月了。   秋华年拿这么多,除了要分给云成一些,也是方便杜云瑟送给同窗和师长们。   费些自己做的东西换人情,非常划算。   清风书院外院游廊上,秋华年和出来的杜云瑟找了个角落说话。   秋华年拿出一罐清凉油,打开盖子,纤长透粉的食指在墨绿色的膏体上打着圈揉了几下,垫着脚抹在杜云瑟两侧的太阳穴上。   秋华年发现,杜云瑟最近又长高了些,而他自己像是不长了,两人的身高差更大了。   一阵风吹来,清凉油提神醒脑的效果瞬间发挥,明明处在炎夏中,杜云瑟却感觉到了凉意。   “被蚊虫咬了,在咬痕上涂一点就不痒了,觉得闷热的时候也可以在太阳穴上涂一点,这味道还能驱虫。”   秋华年给杜云瑟殷殷叮嘱,“东西不贵,你放心用,要多少都有。”   “这几小罐给云成,这几小罐我待会儿去看看闵乐逸,余下的都是你的,你可以送给师长与关系好的同窗,不够了就回家拿。”   杜云瑟含笑点头,表示自己全都认真记下了。   杜云瑟进去后,秋华年打算去看闵乐逸。   这些日子他给闵乐逸下了许多帖子,但闵乐逸只来了一次,那位郁氏推荐的嬷嬷,严格到让秋华年直皱眉。   秋华年想起祝家的小学堂也请了位宫里出来的嬷嬷,不放心地问过九九。   九九说祝家的嬷嬷远没有那么严厉。   “嬷嬷会教我们一些规矩礼仪,也会讲许多她亲眼见过的故事,提点我们其中的内情,告诉我们该如何行事。”   “但嬷嬷说这些东西知道就好,必要的时候能做出来,不吃亏就够了,没必要处处绷着学成个能供进庙里的泥像。”   “不过嬷嬷也说,如果我们日后要嫁到那种规矩森严的地方,比如说宫里、王府里、讲究极多的世家大族里,学成现在这样是不够的。但我们年纪还小,家里也没有要求,所以她就宽松着来了。”   秋华年听完后放心了些,摸了摸九九的头,顺便强调九九以后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所以永远不用那么学。   但与此同时,他对闵乐逸的担心却更重了。   闵乐逸还以为自己只要熬过几个月,熬到乡试之后就能结束折磨。   但听了九九转述的那位嬷嬷的话,秋华年不免想到,郁氏一族内部的日子,对闵乐逸来说恐怕比现在还要可怕。   秋华年来到与清风书院相邻的闵府的正门,对门房说明自己的来意。   门房却说闵乐逸接了帖子,出门赴约去了,秋华年只能让门房转交清凉油,遗憾离开。 第88章 体罚   秋华年虽然不去知府夫人组织的青芜庵礼神活动,但一直关注着相关消息。   现在不好打扰苏信白,秋华年便让接触的人多的孟圆菱多留意一些,也让金三和金婆子注意外面的风声。   事实上,他根本不用做这些叮嘱,因为青芜庵发生的事情,在帖子邀约的当天就传遍了全府城。   “你说知府夫人在青芜庵发现了来历不明的女冠?”   金三点头,“千真万确呢,提刑按察使司的捕快们出动了不少,现在城里都在传,之前丢的那些小姐和哥儿,都是被寺庙拐没了。”   秋华年点头不语。   这事其实有些蹊跷,毕竟知府夫人是提前几天大张旗鼓要去的,青芜庵就算真有问题,幕后之人也该早就清理干净了才对。   怎么会放在那里,一下子就被知府夫人发现?   说不准,这是知府司泾设的一个局,为的是打草惊蛇,把幕后之人引出来。   听到这些消息回来的孟圆菱说,“华哥儿,我听说闵家小公子今天也去青芜庵了。”   “乐逸?”秋华年叹气,“只要收到帖子,那嬷嬷肯定要他去,不管他是不是受到排挤,能不能和其他人相处得来。”   “乐逸这次没出什么事吧?”   “应该没有?我听到的消息是那青芜庵里的贼人藏不住了,想把身份不明的女冠杀人灭口,被闵家小公子发现救了下来。这是好事啊。”   “乐逸受伤了吗?”   “我专门问了,说是没有,他的身手肯定不会受伤的。”   秋华年说,“我准备些礼品,回头上门慰问一下他吧。”   ……   青芜庵已经被官兵团团控制住,今日神佛自然是拜不成了。   为了防止知府夫人请来的贵眷们出现意外,所有人被统一护送到了知府家的附近的大庄子上。   事发突然,闵乐逸和跟着自己的下人们没在一辆车上,他也不想去找,一个人蹲坐在僻静处发呆。   脚步声打断了闵乐逸的思绪,他回头,看见的不是嬷嬷,而是个更讨厌的人。   “苏小姐,有什么事吗?”   苏信月居高临下看着闵乐逸,一副找事的样子。   “看来传闻不错,你确实规矩多了,终于不再满口的村言粗语污人耳朵了。”   闵乐逸眉毛一竖,“苏信月,听说你被嫡母关了将近三个月的禁闭,刚被放出来又想关进去吗?”   “你——”   苏信月正欲争吵,突然听到一声咳嗽,两人回头,看见了带闵乐逸的那位嬷嬷。   苏信月立即收敛神情,举止娴静地站在一旁。   闵乐逸低着头站起来。   “闵小公子,老身终于找到你了,这里人多眼杂,请小公子跟老身走吧。”   闵乐逸脚步犹豫,他知道他肯定又要挨训。   “闵小公子?”嬷嬷语气平静地又叫了一声。   闵乐逸余光看见苏信月幸灾乐祸的眼神,一时气闷,跟在后头走了。   嬷嬷把闵乐逸带进一间房间,里面空无一人,桌上设着茶水。   “这里是庄子上管事分给小公子的暂歇之处。”   闵乐逸吞咽了一下,嗯了一声。   嬷嬷转头,“这里无人,老身就在此处问一问小公子规矩吧。”   “今日在青芜庵,小公子为何以身犯险?”   “我敬完香,走到侧面想躲个清静,突然听见呼救和挣扎的声音,我怎么能不管?”   “小公子可以出来叫人过去。”   “当时近处只有贵眷,我是最能打的了,等去外面叫护卫和小厮进来,人都已经被勒死了!”   嬷嬷淡淡道,“那也是她的造化,是老天要她死。小公子千金之躯,怎能立于危堂之下?”   闵乐逸吸了口气,想要辩驳,生生忍住。   嬷嬷见他不服气的样子,皱起眉头,脸上皱纹加深,像严峻的沟壑。   “这样要命的事,小公子还不知反思?小公子本就因为打架名声不好,这次动手的事情再传出去,不怕给家中蒙羞吗?”   “我都是没办法才出手的,上次是为了救猫,这次是为了救人!”   嬷嬷目光冰冷,看得闵乐逸浑身不自在。   “小公子今日这是第几次出言顶撞了?如果不想让老身教,老身即刻便可辞馆离去。”   闵乐逸想到父亲和郁氏一族,怕真气走嬷嬷,自己没法交代,只能服软。   “嬷嬷别生气,我不会再乱说话了。”   但这一次,嬷嬷并不打算就此收住。   “小公子还未认错。”   闵乐逸抿了下嘴,握紧小拳头,倔强地保持沉默。   嬷嬷皱眉,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根柳条。   “我还从未这么和小公子立过规矩,看来今日是不得不动手了。”   筷子粗细的柳条长约一丈,柳叶被摘了,树皮还带着青色,末端被嬷嬷拿在手里,微微摇晃。   “小公子伸手吧。”   闵乐逸僵硬了一瞬,把两只手并在一起伸起来,拇指和食指上的针痕还未消去。   “小公子认错吗?”   闵乐逸不说话,他不想承认自己救人是错的。   唰的一声,柳条打在细嫩的手心,瞬间留下两边凸起的红痕。闵乐逸肩膀抖了一下,一声不吭。   “小公子认错吗?”嬷嬷的声音愈发冰冷。   闵乐逸还是不说话。   又一道柳条落下,鞭打在细肉上,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   “小公子认错吗?”   ……   一连打了数十下,一次比一次重。直到手心已经红肿一片,几丝破了皮的地方露出鲜红的肉,闵乐逸依旧一声不吭,倔强地死活不开口认一个错,哪怕是假意认错他也不肯。   嬷嬷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硬点子,她知道闵乐逸的手不能再打了,不然就真要留疤留伤了。   她放下柳条,淡淡说道,“小公子先好好想一想,明日老身再来问你。”   听见身后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闵乐逸呆呆站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手上的伤钻心地疼,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这样挨过打。   之前在南边乡下,小时候的他太淘气,祖母必要时也会打他几板子,教他道理。   但那时候挨的打,和今日挨的打,一点儿也不一样。   闵乐逸茫然地走出屋子,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避着人走着。   一直走到没人的墙角边,几丛花树下,他又被熟悉的人拦住了。   苏信月瞧了眼闵乐逸发红的眼睛,藏在袖子里的手,脸上止不住的得意。   “我就知道你要挨打了,痛哭流涕的时候是不是后悔死了?”   她是专门等在这里看好戏的。   闵乐逸反应过来,忍着手上的疼痛扬声道。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后悔!”   “还嘴硬呢?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闵乐逸不明白。   “有娘生没娘教的野哥儿,太可笑了。你真没看出来?郁氏根本就没瞧上你,不然早就定亲了。”   “郁氏一族的大夫人如果真没权利给郁闽定亲,她何必专门来一趟?不过就是看你不行,才找借口推脱,说她一个人决定不了,再送个嬷嬷教你,给你个机会好好改过。”   苏信月看着闵乐逸,眼神复杂,有嘲讽也有嫉妒。   “如果不是你父亲是郁闽的恩师,你连这个机会都没有。辽州郁氏是何等人家,郁闽又是公认的天才,你这种野货也配?”   “你胡说!”闵乐逸下意识反驳。   “瞧出来郁氏打算的又不止我一个,这些日子你在外头赴宴,谁不把你当笑话?背地里都打赌你究竟能不能改好呢。”   苏信月见闵乐逸眼睛红了,畅快而满意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好好学规矩吧,不知道能不能成的郁氏小夫人。”   ……   秋华年一直打听着青芜庵的消息,天色渐黑时,听说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官兵从庵中抓出数位有嫌疑的贼人。   那些跟着知府夫人出去的贵眷们,也都妥善护送回家了。   秋华年松了口气,让金婆子做些闵乐逸爱吃的糕点,打算明天上门看望他。   与此同时,岫岩山清风书院,昏暗的天色里,郁闽有些踟蹰。   刚才大嫂请的嬷嬷托贴身小厮来书院告诉他,说闵乐逸今日脾气太倔受了些教训。   嬷嬷给他说这个,是让他知道一下,撇清关系,免得他日后从别处听到风声说不清楚。   郁闽想到闵乐逸的脾性,能猜到这教训恐怕不轻。   他犹豫了一下,朝书院外走去。   自从两家有心定亲后,为了避嫌他就再没见过闵乐逸了,但他猜闵乐逸或许在那里。   闵府后花园,靠山外的地方,有一大块太湖石,顺着它爬上去,能爬到墙外的亭子里。   郁闽到的时候,果然在亭子的阴影里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   闵乐逸抱着膝盖低着头,昏暗的光线照不清他的脸。   郁闽上前,站在几步外,不知该说什么。   他从未见闵乐逸这样沉寂过。   其实他并没有特别了解闵乐逸。   这个哥儿是张扬的、放肆的、大胆的,看似蛮不讲理,实则最讲道理。像清晨长河水面上红彤彤的太阳一样漂亮。   不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闵乐逸先说话了。   他声音嘶哑,听着就痛。   “郁闽,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大嫂她不喜欢我,知道她说没法做主婚事是骗人的?”   郁闽愣了一下,闵乐逸怎么突然问这个?   “说,不许撒谎。”闵乐逸咬着牙。   “……我只知道祖母给了大嫂定亲的镯子,但大嫂没拿出来。”   闵乐逸低低笑了几声,指甲戳进受伤的手心,疼得他发抖。   “所以你们骗我,说秋闱后定亲是假的,让我以为事情已经定了,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   郁闽急道,“怎么会?只要你改好了,我们怎么会不定亲呢?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未婚夫郎看的。”   “连你也觉得我不好,我得改是吗?”   闵乐逸猛地抬头,布满整张脸的泪痕让郁闽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闵乐逸泪眼蒙眬地看着郁闽,那一点年少的心生出的些微好感,如镜花水月般破碎,被风吹散,徒留填不平的疮口。   他急急从腰上解下郁闽送的玉佩,砸在对方身上。   “你们爱娶谁娶谁,爱教谁教谁,小爷我不嫁了!”   他不看郁闽,咬紧牙关,拼命朝山下跑去,怕稍留一步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郁闽慢了一拍,没拦住他,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手里冰冷的玉佩似有千斤重。   他挑的时候,没有特别上心,此时拿在手里,却像是贵重到拿不动一样。   就像闵乐逸,亲耳听见他说出“不嫁了”,郁闽才后知后觉感到了慌张与心痛。   他握着玉佩,浑浑噩噩回到书院,晚间的课堂已经结束,学子们正在各自洗漱休息。   郁闽迎面碰到杜云瑟,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救星。   “杜公子,我……有事问你。”   杜云瑟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除了秋华年,他不喜欢任何人这么接近。   “郁公子请讲。”   “你和秋华年,你和你夫郎,为什么事吵过架吗?”   杜云瑟微微皱眉,眼神冰冷。   “郁公子的问题未免太失礼,我与夫郎的私事,为何要告诉你?”   郁闽知道自己问得荒唐,但他心里堵得厉害,实在是忍不住。   “怎么可能不吵架呢,对吧?总有些小问题,有合不上的小地方。”   杜云瑟淡淡地打断他,“在我眼里,我夫郎什么地方都是最好的,更不忍用争吵让他伤心。至于郁公子怎么样,与我无关。”   “还有,我夫郎与郁公子素昧平生,还请郁公子少提他的名字。”   杜云瑟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郁闽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月下,直到露水打湿他的薄衫,也没有移动。   ……   夏日天黑得晚,春生上的私塾放学也晚些。   秋华年几人等春生回来后开始吃饭,刚吃完饭,原葭就带着原若上门了。   秋华年一听,原来是为了清凉油的事。   春生带着清凉油去学堂,原若没见过很好奇,春生就把自己的送给了他,回来告诉秋华年,秋华年又给他补了一个。   原葭替弟弟道谢,“原若年纪小,看见新鲜的好东西,免不了多问几句,春生和他关系好,人又大方,直接给了他,给乡君添麻烦了。”   秋华年笑道,“这是他们俩的同窗情谊,一瓶清凉油不值什么,不用专门过来的。”   原葭摇头说,“乡君大方,但我这个做姐姐的却不能不教他,不能让他养成要东西的习性,所以特意带原若来给乡君道谢。”   原若头上戴着一条漂亮的绣花抹额,红唇白齿,像观音座前的童子。   他乖乖对秋华年拱手施礼,“谢谢乡君。”   秋华年被萌了一下,拿旁边的果子给他吃。   “这罐你们先收着,过两天清凉油就在秋记六陈里卖了,一罐两钱银子,不限量,你们觉得好用的话,以后可以去铺子里买。”   原葭放下心来,和秋华年说了一会儿话。   秋华年没有看错,原葭确实在数学上很有天赋,秋华年写的那本《算学浅要·方程》,她已经全部吃透了,还无师自通想到了更深入的问题。   “我父亲生前曾任某县的主簿,负责清算粮仓,监督水利工事,每天都和算术打交道,我耳闻目染下也学了一些。”   “原来是家学渊源。”   “只是些小技罢了。”   秋华年觉得原葭的想法值得深入研究,鼓励她也写一本书,投稿给齐民书坊。   原葭有些犹豫,这世道女子和哥儿写书出书的太少了。秋华年好歹是乡君,有贵族身份,她一个平民女子,根本不敢想。   “你应当知道,齐民书坊是苏家公子办的,他收稿只看书,不论出身,只要你写得好,不怕他不用。”   原若在旁边脆生生地劝她,“姐姐试一试吧。”   原葭吸了口气,“好,我来试试,有了初稿再来请乡君过目。”   ……   送走原葭和原若后,秋华年让金三锁好各处的门,打算休息。   谁知没过多久,大门外又传来叫门声。   “今天可真是热闹,怎么这么多人来访。”   秋华年把脱下的外衣穿上,让金婆子去看是谁。   等他走到院里,竟看见一个根本没想过的人。   “逸哥儿,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闵乐逸吸了吸鼻子,眼泪流尽了,眼眶又干又疼,嗓子像染了十多天的风寒。   “华哥儿,你收留我吧,我无处可去了。”   秋华年让金婆子去煮些热汤,被吵醒的其他人继续睡觉,拉着闵乐逸去屋里坐。   “究竟是怎么了?你告诉我,我听听能不能帮忙。”   秋华年给闵乐逸拿了条小被子,闵乐逸裹紧自己,喝了口热汤,终于找回了些神智。   他抽噎着把今天发生的事大概讲了一遍,秋华年静静听着,不时给他再递一口汤。   闵乐逸的眼睛有些茫然。   “华哥儿,我真的错了吗?我该认错吗?”   秋华年摇头。   “你没有伤害到任何人,还救了人,哪里有错呢?”   “嬷嬷的说法有她的道理,却和你的天性不合,你认准了自己想做的事,就不要自我怀疑。”   那位嬷嬷教的是明哲保身的道理,在古代社会,人似乎就该分三六九等。   但闵乐逸是能为了一只小猫的性命出头,不畏强权,不守所谓规矩的人。   除非他不再是他,否则他永远接受不了“是老天要她死”这样的说法。   闵乐逸听见有人支持自己,缓缓吐了口气,焦躁茫然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他又喝了口热汤,手上的痛意传入脑海,低叫了一声。   秋华年看他的手,挨过打后一直没有处理,手心肿得老高,布满了抽打的痕迹,有的地方已经结了血痂,有的地方有些发炎。   秋华年转身去柜子里拿出常备的外伤膏药,给他抹在手上。   久病成良医,秋华年自己天天吃药,都快成了半个大夫,他在家里专门置了一个小药箱,放了许多不同功效的内用外用的成品药。   闵乐逸一边吸气,一边伸着手任秋华年帮自己抹药。   秋华年涂了厚厚一层药膏,拿出干净的裁成条的白纱布,把他的手包起来。   “你这苦头吃的,唉。”   秋华年也没想到,郁氏打的是这样无本万利的主意。   冠冕堂皇地找了个理由,“怕闵乐逸到郁氏不适应”,推荐嬷嬷教导闵乐逸。   实际上是想看看闵乐逸能不能改成他们满意的样子,能的话再定亲,不能就到时候推掉。   闵乐逸用包得严实的手揉了揉眼睛。   “郁氏是大族,但也不是人人都稀罕,我又不是奔着这个去的。”   “反正我已经说不嫁了,死也不嫁。我不敢回家,回去嬷嬷指不定又要教训我,华哥儿你就收留我吧。”   秋华年摇头,“我让金三去告诉闵山长一声,说你在这里,让他别着急,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我们再说。”   闵乐逸今天遭遇了太多事,又急又怒又累,已经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古代社会规矩森严,闵乐逸一个这样出身的小哥儿很难完全脱离家庭、自立门户。   而且秋华年觉得,以杜云瑟的评价和他自己的了解,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并不是那种完全不近人情的人。   闵乐逸与他好好谈谈,说不定能解决问题。   闵乐逸乖乖点头。   “华哥儿你最好了。”   “好好休息吧,我让人去给你收拾客房。”   已经在猫窝里睡着的奶霜像是听见了闵乐逸的声音,伸了个懒腰跳进屋子,挨着闵乐逸脚边坐下。   闵乐逸没有手抱它,伸着胳膊示意它自己跳上来。   奶霜纵身一跃,窝进闵乐逸怀里。   闵乐逸满怀抱着它,将脸贴在它长长的白色软毛上。   “好奶霜,我救你没错的。”闵乐逸喃喃着,“有错我会认会改,没错的事别想让我认下,大不了就回南边,一辈子不嫁人了,乐得轻松自在。”   “我才不怕呢。”   奶霜喵呜叫着,回应着他的话。   ……   闵乐逸在客房里睡了一晚上,秋华年找出自己的衣服让他换洗着穿。   第二天早上,九九和春生依旧上学去了,孟圆菱也出门了。   最近秋记六陈要上新清凉油,他在忙着按秋华年的嘱咐放出消息,推广产品。   秋华年起得晚,和闵乐逸吃过早饭,帮他换了药,见他手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大半,放下心来。   “乡君,门外有人来了。”金三近来说。   “这次又是谁?”   “一位穿着清风书院衣服的书生,自称叫郁闽,想见闵小公子。”   闵乐逸不自在起来,坐立不安。   秋华年皱眉,“你如果不想见,我就直接让他回去。” 第89章 结怨   闵乐逸垂头想了一下,额发遮住他杏圆的眼睛。   “还是听听他要干什么,把话说清楚吧。我才不是不讲理的人。”   “那好,我去外面院子看看。”   秋华年起身来到大门口,一夜未眠的郁闽看见他愣了一下,移开视线。   “秋乡君,我想见一见乐逸。”   秋华年看不出他要说什么。   “跟我来吧。”   秋华年把郁闽领到客房,闵乐逸在里面坐着。   “你们说吧,我就在院里。”   秋华年离开后,郁闽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小心放在闵乐逸手边。   闵乐逸把手收了回去。   郁闽鼓足勇气问,“乐逸,我来给你送药,能让我看看手吗?”   闵乐逸把手藏进袖子,“已经换过药包好了。”   “……”郁闽沉默了一会儿。   “乐逸,我想了一晚上,我想问你,你能不能等一等我?”   “等你?”闵乐逸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如果这届,不成就下届,等我考上进士做了官,我带你去外地赴任,就不用守家里的规矩了。”   郁闽说完这话,心跳如擂鼓,忐忑地等待闵乐逸的回答。   许久的沉默之后,闵乐逸用气声笑了一下。   “如果这届不成,下届也不成呢?一届就是三年,要等多久,谁能算出来?”   “况且你就算做了官,难道还能不认郁氏,还能永不回家?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等你,谁来等我的一辈子呢?”   “……”郁闽无言以对。   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他只是不甘心放弃,少年情谊因慕色而起,即将破裂之时,反而令他抓心挠肝起来。   闵乐逸低着头,下了逐客令。   “你如果只说这个,就走吧。伤药也拿走,我已经有了。”   “逸哥儿——”   “别这么叫我了。”闵乐逸短促地吸了下鼻子,“只有我家里人和好朋友才能叫。”   “我的话昨晚就说了,不会变的。”   郁闽想起闵乐逸昨晚的话。   ——“我不嫁了”。   他如遭雷击,浑浑噩噩地拿起药瓶,一步一步离开了屋子。   穿过院子,他没听见秋华年的声音,也没看见金三等人,像是只剩下行走的本能。   郁闽一路回到清风书院,在暑气里满头大汗,看着紧闭的山门,才发觉自己已经回来了。   他是天刚一亮就匆匆下山的,没有告假,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正是上课时候,他被关在了门外。   郁闽正待叫门,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竟不在书院,而在外头。   郁闽不敢看他,不敢看对自己谆谆教诲的恩师。   闵太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跟我来。”   郁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来到隔壁的闵府。   闵府的大门开着,几个下人还在收拾东西,像是刚送走了什么人。   闵太康开口,“我让那嬷嬷走了,你自己写信给郁氏一族的宗妇说明吧。”   郁闽胸口堵得说不出话来,一路随闵太康来到书房。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闵乐逸,是在这个书房,但闵乐逸没看见他。   隔日放纸鸢时,他不知怎么想的,故意靠近了闵府的院子,纸鸢线还真的断了,一头砸进了院子里。   他隔着墙听见闵乐逸的声音,先是被吓到,又脆生生地喊谁放的纸鸢来暗算人。   他便找了个花朝节的机会上门讨要。   ……   郁闽回神时,他眼前已经放好了纸笔。   “写吧。”   “写什么?”   闵太康单手扣着桌面,“我来念,你来写。”   郁闽润好笔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提笔。   “贵府世代官宦,乃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太康亦为两榜进士,为官屡评优绩,治学桃李满园,故交遍布,浅有学名。”   “太康有小儿天真烂漫、赤子心肠。原见弟子郁闽有意于小儿,思其才思敏捷,且与我有师徒之名,堪为良配,故试与贵府结缘。”   “不料贵府心口不一、口蜜腹剑——”   郁闽笔锋停顿,墨在纸上洇出一团污渍。   闵太康皱眉教训,“你连抄写都做不好,日后乡试如何能过?”   郁闽告罪,重取了一张纸,屏息凝神又抄了一遍。   闵太康继续说道,“——巧言戏耍于我,名为推荐宫中嬷嬷教导小儿,实为磋磨打压,乃至损伤身体。”   “太康虽出身寒微,不比郁氏权势浩荡,但一片爱子心肠,怎能容忍此事继续发生?”   “结亲之意,自此收回,望贵府自重,秉持门风,日后少行此等罪人之事。”   “清风书院,闵太康。”   正经科举出身的文人,不可能不会犀利的言辞。闵太康短短数句话,毫不留情地将郁氏一族指责了一遍。   反正这事只要闵太康计较,肯定是郁氏一族理亏。以闵太康的文名、弟子和故交,也不怕郁氏翻脸报复。   待郁闽落下最后一个字,闵太康嘱咐道,“把你要说的也写下来,一起封好,立即送去。”   在闵太康的注视下,郁闽不敢耽搁,简单写了几句叙述事情经过,便放在一边等待晾干了。   郁闽垂手而立,低头认错,“老师,是我让乐逸委屈了。”   闵太康淡淡道,“不,你与他非亲非故,毫无干系,如何能委屈他?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让他在我眼皮底下遭了这样的罪。”   郁闽无地自容。   闵太康喟叹,“我时常说是家中老母纵坏了他,可他来辽州数月,每次出门玩耍,我都未认真阻止,闯了祸事,也不狠心惩治。我自己又何尝不纵着他呢?”   “我怕他的性子吃亏,又不忍管教。想你与我有师徒之名,自古师徒如父子,欺师乃无立足之处的大罪,有这一层关系,你日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对他不好。”   “谁知竟是我这心思,让他受了最重的管教。”   “……”郁闽心中羞愧之余亦有疑惑,“老师是如何得知——”   “逸哥儿昨日回来神思不宁,捂着手不让任何人看,在外头山上的亭子待了许久,我怎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那么待着。”   郁闽羞愧难当,无颜再说什么。   闵太康淡淡道,“你回去继续读书吧,乡试在即,莫要误了前程。”   “……弟子遵命。”   闵太康看着郁闽的背影,缓缓摇头。   此事虽然大错不在郁闽,但他心里还是留了痕迹,日后怕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无私教导郁闽了。   ……   闵乐逸早上见过郁闽后,便开始找事情做。   一会儿和奶霜玩一玩,一会儿看秋华年蒸花露、做清凉油,一会儿又去荡秋千,手握不住秋千绳,只能坐在上面,用脚尖点着地前后晃荡。   秋华年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心里还是藏着事。   他把新做的一大批清凉油分装好,对闵乐逸说,“外面太阳热起来了,快进来,想想中午吃什么。”   “要吃酥山!”闵乐逸馋这个好久了,自从那嬷嬷来了,他就没吃到过。   “酥山是冷饮,想个正经的饭。”   “天气太热了,不想吃热的、油腻的。索性炖一道山药排骨汤,拌些凉粉和时蔬吃吧。”   “你倒是好养活。”   闵乐逸笑了,“我祖母也爱这么说。”   “嗯?”   “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逗趣了几句,闵乐逸放松了些,进屋坐在散发着寒气的冰盆旁边。   “我这跑出来,自己是爽快了,就是又要让我父亲操心了。明明之前还在心里立誓这次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让他为我劳神的。”   秋华年拍了下他的头,“你懂事孝顺父亲是好的,但若为此瞒着他,不叫他知道你受的委屈,日后他发现了岂不更心疼?”   “要换成我家九九或者春生,我能气到晚上睡不着觉。”   闵乐逸低头嗯了一声,像是想明白了点。   秋华年本打算找机会劝闵乐逸去和闵太康聊一聊,谁知中午金婆子的饭还没做好,闵太康便来了。   闵乐逸没想到自己会惊动事务繁忙的父亲亲自过来,看见闵太康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闵太康和秋华年问了好,让闵乐逸坐着。   他过来要看闵乐逸的手,闵乐逸藏了一下,乖乖伸出来了。   闵乐逸的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正好差不多该换药了,闵太康帮他把纱布取下来。   随着一层层白纱解开,结着血痂红肿尚未褪去的手露了出来。   闵太康长须抖动,半晌没说出话来。   “……父亲。”闵乐逸小心地抬眼看他,眼神湿漉漉的。   闵太康叹气,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是父亲不好,让我们逸哥儿受苦了。”   “那嬷嬷我已经打发了,郁氏的亲我们也不结了,逸哥儿不用怕了。”   闵乐逸鼻子一酸,没忍住扑进父亲怀里,抱着他的腰撒娇。   “都是郁氏的人坏!才不是父亲不好呢。”   闵太康失笑,“你都这么大了,还和当初从我身边离开时一样。也不怕秋乡君看了笑话。”   闵乐逸眼珠转动,看了一眼旁边带着笑意的秋华年。   “你们好好聊,我去厨房看看,让金婆子添几道菜。”   秋华年出门后,闵乐逸还是没有松手,闵太康拍了拍他的背。   “这事也有我太过贪心的原因。嘴上说着你的不是,心里却总觉得自家哥儿哪儿都好,该配一个家世才学样貌俱全的,才不算辜负。”   “结果挑来挑去,挑中了个——唉!”   “你母亲去得早,我无心续弦,也没有纳妾,对后眷交际的门道一知半解,办坏了这事,真是……”   闵太康后悔又庆幸,逸哥儿这顿打挨的受罪,但至少把问题露了出来。否则真叫那嬷嬷再教上个把月,和郁氏勉勉强强定了亲,就更难收场了。   闵太康帮闵乐逸换了药,重新包好手。   “我和你母亲都是内敛的性子,你兄长也甚是稳重,偏偏你是这样一个爱闹的。”   闵乐逸想狡辩,闵太康点了下他的鼻尖。   “我算是想清楚了,你的亲事还得你自己挑,家世和才学都是次要的,人品好、真心喜欢你的性子才要紧。门户低些也好,多置上几十抬嫁妆,带足下人,就不怕你受委屈了。”   闵太康行事传统,这还是他第一次和闵乐逸正面谈论亲事,闵乐逸有些不好意思。   “逸哥儿想要什么样的?”   闵乐逸小声嘀咕,“不要读书的了。”   闵太康无奈失笑,“小孩脾气。”   “罢了,总归你年纪不大,多等等多挑挑,说不定后面还有良缘等着。你兄长就要调任进京了,过些时日我送你进京散心吧,襄平府如今乱糟糟的,别留着受他们的气。”   闵乐逸眼睛一亮,“兄长要任京官了?”   这些日子他躲着闵太康,都不知道这个好消息。   闵乐逸是幼子,他的兄长比他大七岁,名叫闵乐施,闵太康一共就两个孩子,男子和哥儿排了一样的字辈。   闵乐施有闵太康这样的父亲指导,学问非常踏实,三年前中了进士,外放到西南任县令去了。   “只是个正七品的大理寺评事,不过能调任进京,已经难得了。”   “你兄长上半年娶了妻,路途遥远,我未能赶到,请托一位故交做了见证。这次进京赴任,新妇自然跟着,你要和嫂嫂好好相处。”   闵乐逸连连点头,心里的不快因为这个好消息冲散了大半。   “我和新嫂嫂虽然没见过,但通了好多书信了。而且兄长喜欢的人一定会喜欢我的!”   ……   几日之后,郁闽和闵太康的书信,与那位被闵太康请离的嬷嬷,前后脚到了郁氏一族的族地。   郁氏一族的大夫人读完信件,蛾眉微蹙,旋即松开。   她将信放在一边,抬眼看向坐在外间喝茶的嬷嬷。   “管嬷嬷一路辛苦了,留在府上住些日子吧,刚巧有人送了六瓶秋记六陈的蚝油,嬷嬷尝个鲜。”   管嬷嬷微微起身谢礼。   “未能好好完成大夫人嘱托,老身心中有愧。”   大夫人摇头,“闵家的情况,也是我估计错了,本来就是看中闵太康,想试试能不能把闵乐逸改好,结果闵太康竟是如此溺爱孩子。”   管嬷嬷认同,“我教闵小公子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他那面上听话,心里不改的模样,定是被纵出来的。”   “见他学了许多日,不但没真改过来,还又闯了祸,我只能下剂猛药上些刑罚,谁知这哥儿是一点罚都不许受的。”   管嬷嬷想起当日被闵太康“请离”时的场景,心中不太痛快。   虽然顾忌着她是颖妃娘娘宫里出来的,照顾过幼年的三皇子,也就是如今诸多皇子中唯一封王的晋王,闵太康明面上是客气的。   但因为管教学生直接被不由分说地请出府,她还是第一遭遇见。   大夫人说,“不成便不成吧,总比娶进门来才发现不合适来得好。”   “闽儿年幼多才,家中长辈宠了些,至今仍是孩子脾气,娶亲应该选一位毓质名门的大家闺秀,能照顾和管束他。”   管嬷嬷说,“老身看明白了,以闵家小公子的出身,往低处挑总能嫁出去,不用我们费心。但配郁闽公子是万万不够的。”   大夫人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手边的信。   “这事唯一的不好,就是得罪了闵太康。罢了,回头备些礼去赔个罪吧。”   大夫人转而说起别的事。   “下个月便是晋王殿下的生辰了,我这里备了几个礼单子,不知道合不合适,请嬷嬷帮我瞧瞧。”   管嬷嬷脸上笑意加深。   “您和颖妃娘娘是同一母家,论亲说是晋王殿下的堂姨,准备的东西哪有不合适的呢?”   ……   闵太康拒亲的信送出去数日后,郁氏一族派人到了清风书院。   来人是郁氏旁系能说得上话的人,带着重礼,给闵太康当面赔罪。   闵太康没有回应,让他把礼全部收回去。   摆明了是不接受这个赔罪的意思。   郁氏来的人没办法,又去清风书院接郁闽,他们要带郁闽回族学继续读书。   闵太康淡淡道,“你家里是怕我心存怨念,故意教坏了你。”   郁闽惶恐拱手,“老师这几年对学生的教诲,学生铭记于心,怎敢生出这样不敬的想法?”   闵太康不再说此事。   “离乡试只有两月有余,你此番回去专心读书吧,往后前程如何,便与我无关了。”   郁闽心中难受,但自知理亏,再三拜别恩师后,与家人一道离开了。   自此清风书院甲字班少了位风流簪花的少年才子,郁氏一族的族地里多了位沉默的读书人。   闵乐逸手上的伤养好之后,恢复了快乐的生活。   有闵太康的保证,他现在出门都不用偷偷摸摸的了,整日不着家的乱晃悠。   “虽然襄平府的一些贵眷讨人厌的紧,但府城好玩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就这么走了,真有点舍不得。”   闵乐逸一边吃冰,一边对秋华年说。   “你什么时候走?”   “估摸着在乡试之后,我兄长和嫂嫂要先在京城安顿下来,诸事收拾妥当了,我再过去。”   古代人出一趟远门不容易,从襄平府到京城需要十来日路程,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要考虑到,到了京城也要用许多东西,闵乐逸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到了京城,达官贵人更多,你父亲也不在身边,你要小心些。”   闵乐逸连连点头,“自从那次出门差点闯了个大祸后,我再也不会没弄清楚就乱来了。”   “嗯?你还闯过什么大祸?”秋华年失笑,闵乐逸身上的故事真是挖都挖不完。   “是差一点啦,我之前提过一句的,就是没细说。”   秋华年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郁氏大夫人来的那几日,我不是偷偷溜出门玩了嘛。当时我在外面看见一个人欺行霸市,没忍住打抱不平,结果那人才是好的,差点叫我冤枉打伤了好人。”   闵乐逸庆幸地说,“幸好那人身手不错,没有伤到,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赔罪。自那之后我就长记性了,行事前一定会三思的。”   秋华年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听过。   闵乐逸和兄长来信很频繁,趁这个机会,秋华年也了解了一些在京城安家的行情。   杜云瑟明年殿试之后,如果留京任官,他们一家也得过去,秋华年想提前有个底。   京城的房价比襄平府翻了近一倍,如果要靠近皇城,方便上班,又要贵上一番。   闵乐施买了一座什么都不带的二进小院,就花了足足三百两银子。   秋华年在府城已经住惯了大宅子,到了京中,也不想住得太局促,到时候光是买宅子,恐怕就要花费大几百乃至千两银子。   京中的物价和人情往来也要贵得多,哪怕秋记六陈每月都能赚二三百两银子,秋华年也不能完全放心。   毕竟秋记六陈最赚钱的货品之一的花露,是季节性的,等秋冬百花凋零,就做不了了。   最近玫瑰花已经不够用了,不过秋华年举一反三,又做出了木樨清露、茉莉清露等应季产品,弥补了空缺。   他心算了一下家中的银钱,大致有了计较。   ……   甜水巷,舒宅。   天色近晚,朱霞一个人坐在屋里,一边刺绣一边发呆,针尖不小心戳到手,刺得她一个激灵。   如棠走进来劝她,“手还没好全呢,你着急绣花干什么?大家都说让你好好养着。”   朱霞垂首不语。   她在舒宅住了许多天了,朱家三番两次想把她领回去,都被舒华采等人回绝了。   朱霞生长环境复杂,心思比同龄人成熟,她知道自己一旦回去,绝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一直缩在舒宅里不出门。   但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   “我心里乱,做点活计静一静。”   朱霞没有说,她是想试试能不能以此为生。家里对她要求一贯严格,她的女红手艺学得很好,一件绣品卖个几十文,一月也能攒几钱银子。   朱霞想到晦朔不明的未来,心中一片凄然。   离开朱家那天,母亲破天荒出了小祠堂来看她,却对她一顿训斥。   母亲说她行事不小心,被拐子拐去秦楼楚馆一趟,丢尽了家里的人,不配做朱家的女儿。正巧当时舒家来人请她,母亲立即把她赶了出去。   这些日子,也再没派人来问过她。   如棠见朱霞眼眶红了,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敢再提她的伤心事。   朱霞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性子好了不少,或者说,终于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加上共患难的情谊,如棠已经把早先的那些不愉快忘了大半。   当天夜里,朱霞在如棠隔壁的房间睡下,一直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夜半时分,她突然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动静,赶紧起身披衣出来,其他人也都被惊动出来了。   “怎么了?我怎么听有人喊走水了?”   舒华采开门朝外看了一眼,脸色惊愕凝重,“朱家,起火了。” 第90章 夏去秋来   朱家的大火烧了整夜,甜水巷上方的天空都被映红了,火兵和邻里们忙了数个时辰,才勉强扑灭了这场蹊跷的大火。   而此时的朱家,所有房屋尽已烧毁,官衙的仵作从废墟中找出数具无法肉眼辨认的尸体,还待进一步的确认。   天光破晓,喉咙嘶哑、脸上布满黑灰的朱霞愣愣地跪在废墟旁,仿佛丢了魂。   衙役们过来,要带她这个朱家的幸存者去问话。   舒宅的几人不放心,只能又找上秋华年。   “朱家被大火烧没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脑海里闪过“杀人灭口”四个字。   他曾经写帖子告知过知府司泾,朱家手里有人命官司,但司泾一直没有动朱家。   秋华年问杜云瑟,杜云瑟说这条线索指向了拐子案,为免打草惊蛇,知府暂且按兵不动。   现在朱家突然这样蹊跷的满门尽灭,恐怕是幕后之人动手了。   秋华年站起来又坐下,看了看自家的宅子,心跳砰砰不停。   心里上的紧张瞬间牵动了病弱的身体,让他无法自制地呼吸困难。   那幕后黑手在一夜之间杀死一府之人,纵火灭迹,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金三,去书院请云瑟回来。”   金三知道这事紧急,立即赶车去清风书院,不多时候杜云瑟便匆匆来了。   乡试在即,杜云瑟课业繁重,还有许多暗处的杂事缠身,面色有些疲惫。   但听见秋华年找自己,他立即推掉所有事务,赶到了爱人身边。   两人避开别人,去正房里间说话。   杜云瑟拉着秋华年有些冰凉的手,心疼地放在唇边蹭了蹭。   “你脸上都没血色了,先躺一会儿,我就在这里。”   他把秋华年抱起来,放在炕上,蹲身帮他脱掉鞋袜,解开外衣。   秋华年突然伸手紧紧抱住杜云瑟,带着杜云瑟一起倒在炕上。   柔软的绢帘飘动,将他们笼罩在内。   杜云瑟低笑了一声,“又淘气了。”   与心上人紧紧贴在一起,听着有力的心跳,给了秋华年无与伦比的踏实感,所有未知的恐惧都被杜云瑟宽阔结实的胸膛挡在了外面。   杜云瑟一下一下拍着秋华年单薄的脊背,两人的体型差让他可以将秋华年完全包裹在怀里。   秋华年闷声说,“我刚才眼前突然看见了家里着火的样子,一下子慌神了。”   “那现在呢?”   “现在你回来了,就看不见了。”   杜云瑟吻着他的脸颊。   “华哥儿别怕。”   秋华年轻颤了一下。   杜云瑟低沉中带着磁性的嗓音在他耳边循环念着,“十方正神,三魂七魄。魂魄自在,身无挂碍。千里魂灵至,急急入窍来。”   这是漳县一带流传的给小孩子叫魂的口诀。   秋华年静静听了一会儿,笑了一声。   “你把我当小孩子呢。”   “你比小孩子还让我牵挂。”   叫魂口诀好像真的有用似的,秋华年的手脚渐渐不冰凉了,麻木的身体恢复了知觉,紧绷的心也放松下来。   “上次不是说,知府大人查到朱家牵扯了拐子案吗?朱家的大火,与此事有关吗?”   杜云瑟嗯了一声。   “知府大人查到青芜庵,线索便断了。他索性设了个局,让夫人大张旗鼓地去青芜庵礼神,故意惊动他们,顺着他们慌忙处理罪证的路线摸查。”   “还刻意捣乱让贼人自乱阵脚,没有处理干净罪证,当场被发现,这样之后动手,贼人们便不会怀疑是朱家那条线暴露了。”   秋华年皱眉,“结果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困兽之斗而已。”杜云瑟淡淡说。   “上次是为了钦差,为了他背后的二皇子,这次你又是为什么打工?”   秋华年听出来,杜云瑟又在这件事里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这批拐子不止在一个地方作案,他们背后有官员庇护,专门拐骗大家出身的女子,按容貌才情等分为几等,最顶尖的会送到南边,训练之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隐有证据指向其中一些甚至改名换姓,进了达官贵人家的后院,组成一张不起眼的大网,帮助幕后之人收集情报。”   “皇城里的那位怀疑,此事真正的受益者,是晋王。”   晋王嘉泓瀚,在皇子中行三,岁数不比太子小多少,母妃颖妃出身世家大族,素有贤德之名。   作为第一位封王的皇子,他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但他并不像二皇子那样把野心明晃晃摆出来。   “先是二皇子,又是晋王,你……决意要站在太子一方了吗?”   “是皇位上的人要我站在那里。”   “而且……”   杜云瑟的眼睛在昏暗的帘子中亮起寒光。   “不想坐以待毙,任人揉捏。从龙之功,怎能不搏?”   这个时候的杜云瑟,锋锐、深沉、仿佛积雪压成的寒冰,但他的怀抱依旧是柔软的、温暖的。   怀里的人是他此生最大的软肋。   秋华年紧紧抱着杜云瑟,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人,当真与他相爱相守,将他视若珍宝了。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秋华年忽然问。   “虽然晋王有潜心好学、爱重士人的美名,但论才学,所有皇子加起来也比不得太子。”   杜云瑟是真正和太子同窗读过书的,他知道那个病弱的、目前地位看似岌岌可危的皇天贵胄,有怎样的能量。   “太子素以宽和闻名,宫中之人都说他像先皇后。”   “实则不然。”   杜云瑟言尽于此,妄议储君,就算是背过了所有人,也十分危险。   秋华年现在离这些还太远了,知道的多了,反而增加风险。   秋华年也没再问。   从之前太子把农事作为人设,至今还在皇庄里研究耕种和农书时,秋华年就知道他绝不简单。   看似不争不抢,一心远离权势,实则握住了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命脉。   如今三皇子领先一步,二皇子声势浩大,倒是让半废不废的太子避开了最激烈的斗争。   ……   朱霞在衙门内堂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坐了很久。   因为打过招呼,办案的差役没有为难她,她只是感觉不断有人进来问她问题,到最后,她已经忘了问题是什么,她是如何回答的。   傍晚时分,仵作确认了朱宅所有尸体的身份。   朱宅连同仆役与回家探亲的大小姐朱露在内,一共十九口人齐齐葬身火海。   烧得面目模糊的尸身上有刀刃的痕迹。   朱霞被再次请回了废墟。   衙役们在她母亲近几年最长待的小祠堂废墟上开挖,原本蒲团所在的地方掘地三尺,挖出了一只密封的盒子。   朱霞突然明白了一切。   她脱力地跪在地上,张大嘴嚎啕,发不出一丝声音,流不出一滴眼泪。   次日,圣旨查抄提刑按察使司,皇帝的手依旧是早就到了襄平府。   襄平府按察使畏罪自尽,把一切明面上的线索断在了自己身上。   朱家大火的始末也被审问出来揭开了。   原来朱父发现自家的勾当暴露后,心生退意,想携家口逃跑,朱露专门回到娘家,与父亲商议。   然而幕后之人怎么可能放心放他们离开,收到消息后,早早就定下了悄无声息灭门的计划。   那场引发所有人关注的大火,并非他们的本意,是朱霞的母亲在挣扎中点燃的。   她藏在小祠堂地下的证据,也被询问朱霞的查案之人敏锐察觉,暴露在阳光下,成为指向襄平府按察使的关键证据。   经此一事,真正的幕后人虽然侥幸藏身,但人手几乎损失殆尽。久经训练的死士和完善严备的组织,被摧毁后都不是能速成的。   朱露死亡的消息传来后,祝家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将二房众人关了起来。   二房长子先是大喊偏心,随着事情一点点揭露,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逐渐慌张起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朱家是干这个的!我只是、只是喜欢他们送我的人,要什么样的都有……”二房长子目光躲闪,痛哭流涕。   祝老太太握着拐杖,气得发抖,“当初你突然说自己对朱家长女一往情深,我们想你终于正经了些,便遂了你的意。”   “结果你大婚后不见丝毫情谊,一房一房地抬妾室,在外面还养着外宅。我虽心中疑惑,可见朱露自己都十分支持,便没有多管。”   “原来你娶的不是心上人,而是位老鸨,把长辈们全骗了进去!”   祝经诚扶住祝老太太,吩咐下人们带她回去休息。   “祖母别气坏了身体,这里交给我处理吧。”   “好、好。”祝老太太吸了口气安顿他,“我和你祖父是一个意思,这样的孽畜我们祝家不能袒护,把他交给官府审问,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明白了。”祝经诚点头。   “祖母——祖母!我不去官府!求求您给知府递个帖子,知府会给我们祝家面子的!”   “大哥、大哥!之前的事是我错了,您看在我是您亲弟弟的份上,看在大嫂肚子里孩子的份上,给孩子积福——”   “我去你的吧!”一旁的祝经纬没忍住骂道,“我才是亲弟弟!你算哪门子的亲弟弟!给我大哥提鞋都不配!”   祝经诚拦着想冲上去暴揍二房长子一顿的祝经纬。   他居高临下看着痛哭流涕的二房长子,碾碎对方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   “把你交给官府,把你做的脏事一一审出来,好好补偿受害之人,才是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   祝经诚让下人主动将二房长子和他的贴身仆役送去官衙,同时清点对方的姬妾与外宅,务必全部问出来历。   一项项事务安排下去,祝经诚走出屋子,看见了苏信白身边的点墨。   想到苏信白,祝经诚身上的气势瞬间消失。   “哥儿让我问问大公子今日回去用饭吗?”   “当然回去。”祝经诚顿了顿,“我擦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就回去。”   “让信白好好休息,外面的糟心事别告诉他。”   点墨连连点头,“哥儿每天又恶心又休息不好,哪敢让他知道。”   祝经诚皱眉,“我回头再去附近府县请几位大夫和厨子。”   ……   朱家大火十日之后,秋华年收到了黄大娘和黄二娘的邀请。   “大娘要收朱霞做干女儿?”秋华年愣了一下,笑道,“这是好事,我一定备份厚礼到场。”   朱父干的事情,哪怕死亡也不能逃脱追责,被处以尸刑,流放三族,以告慰这些年被他害死之人的魂灵。   但司泾感念朱霞之母的遭遇和功劳,以小祠堂蒲团下埋藏的盒子中的那份满是缺字错字的和离书为凭,判了她与朱父和离。   被母亲想方设法赶出去逃过一劫的朱霞,随母和离,不再算做朱家人,不用流放。   朱霞与舒家和黄家姐妹住了许多时日,渐渐有了感情。   黄家姐妹没有亲生孩子,见朱霞孤苦无依,可怜她的遭遇,动了收干女儿的心思。   “官府的人要你改名字,朱这个姓确实不该继续叫了。我也不让你随我的姓,你母亲是位奇女子,你便随她姓魏吧。”   黄大娘拉着朱霞的手轻拍,“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书,起不了好名字。你看是让我给你取,还是找位先生花些钱取?”   朱霞刚刚安葬了母亲,司泾为她请了“烈妇”的封赏,坟墓规格高出庶民,坟前的牌坊正在建造。   朱霞喉咙动了动,“您给我取吧,干娘。”   黄大娘其实已经想了几天几夜了,就是总觉得自己起的不好听,太俗了。   “那好,我想你大难脱险,必有后福,咱们讨个吉头,就叫魏福霞怎么样?”   朱霞轻轻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回头看了眼母亲的坟墓。   “这个名字好听,就叫它了。”   过了几日,黄家姐妹摆了几桌席面,请了在府城的亲朋好友,正式把干女儿魏福霞介绍给大家。   魏福霞还在给生母守孝,没有上桌吃席。黄大娘专门给她做了好几道精致美味的素菜,让她别委屈自己。   魏福霞眼睛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我的儿,今天是好日子,千万别哭,外头秋乡君已经来了,如棠去见客了,你也快过去玩吧。”   秋华年带着九九上门道喜,送了魏福霞一块在神前开过光的玉质平安扣,笔墨纸砚和书籍也送了一套。   魏福霞尴尬地看着九九,道了声歉。   九九叹气,拉着魏福霞的手晃了晃。   “我不怪你了。以后如棠来我家玩,你也要一起来,我带你们读书打秋千。”   ……   拐子案轰轰烈烈调查了半个多月,掘地三尺,最终结案,一干十恶不赦的罪人全被拉去菜市口问斩。   舒华采的弟弟舒二牛也被判了斩刑,所幸没有累及家人。   舒华采的名字是逃来府城后,家道中落能识文断字的郑意晚帮他改的,他之前叫舒大牛,如棠知道父亲曾经的名字,忍了好久才没笑。   古人有个奇怪的爱好,那就是看砍头,砍的是十恶不赦的人的话,还会一起叫好。所以行刑的地方一般是闹市区。   拐子案一干罪犯在菜市口被处以斩刑时,黄大娘等人还问秋华年要不要去看热闹。   秋华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有些抗拒。   杜云瑟直接帮他拒绝,“华年身体弱,还是不要受血腥冲撞为好。”   黄大娘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替他拢起发丝。   “华哥儿不是酿了青梅酒嘛?取来与我共饮一杯吧。”   说是青梅酒,其实就是在清酒里泡了一些选好的青梅,发酵了几日,取一些其中的清香。   杜云瑟一直管着秋华年,不许他乱喝酒,今天破天荒要一起饮酒,秋华年立即把酒抱了出来。   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亭台楼阁笼罩在烟雾中,湿润的气息吸入肺部,叫人怅然。   秋华年取了一只大杯,一只小杯。   “你一杯,我一杯,我们不醉不归?”   杜云瑟看穿他以退为进,想多喝几口的心思,“那我就一杯便醉。”   秋华年嘟囔,“小气。”   杜云瑟轻笑着帮他斟好酒,轻轻碰杯。   “今日细雨祭冤魂,应当庆祝,便多喝两杯吧。”   秋华年抿了口酒,这酒其实与后世的果味酒精饮料差不多,对现在的他来说刚刚好。   虽然没有去菜市口凑那古怪的热闹,但官府早就把受刑之人的名字和罪证贴在了各处布告栏里,秋华年也看了。   他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李故儿。   “自作孽,不可活啊。”   ……   转眼间五月结尾,六月弹指而过,花圃里的花已经全谢了,天气由湿热转为干爽,城郊的田地也变成了喜人的金黄色。   元化二十二年辽州一地风调雨顺,无灾无乱。   在城里感觉不到,一出城门,所有人都会被丰收的热浪席卷。   秋华年的庄子上的棉花已经收了好几波,还有一部分秋桃等待成熟。收下的皮棉当场就用脱籽机处理过,变成雪白的净棉,一大包一大包堆满了庄子上的库房。   这一年秋华年证明了自己的棉花种植方法在别处依旧可行,农书在一步步修改下也趋近完善。   三十亩棉花丰收的消息传出去,原本还在观望的人陆续抱着不同的目的上门,其中甚至包括知府司泾,还有辽州都指挥使。   秋华年熟练地处理着这些帖子,心思却不全在棉花上。   时间到了七月,不只意味着庄稼的丰收,杜云瑟参加乡试的日子也即将到来。   今年到底是不是一个彻底的“丰年”,全等乡试放榜那一日揭晓。 第91章 乡试【一百票加更】   乡试每隔三年举行一届,有秀才功名且无罪、无重孝在身的学子可以报名应考,考试共分三场,每场三日,由皇帝亲派的翰林主持。   乡试上榜,即为举人,拥有了做官的资格,可以使用奴婢,有赏银与赏田,免五十亩地的赋税。   对古代许多读书人来说,功名考到举人这一步,已经称得上功成名就了。   这是真正称得上鲤鱼跃龙门的考试,襄平府是辽州都府,府城里读书人众多,时间来到七月,大街小巷上似乎都传递着考前的紧张氛围。   许多家住的远的、祖籍在辽州的秀才已经提前来到襄平府,预备着八月份的乡试。   秋华年出门逛街时,常看见路边有小摊小贩售卖讨好彩头的东西,那些书坊书肆,也把历年各地乡试的锦绣文章重新刻印,大赚了一笔。   祝经纬如今算半个闲人,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趁杜云瑟休沐上门拜访,美名其曰在办正事。   “坊间都在赌这一届辽州乡试的解元是谁,开了好些盘呢。”   秋华年感兴趣地问,“哪些人身上的注多?”   “云瑟兄自不用说,除他之外,还有位祖籍在辽州的秀才,今年二十有八,名叫祁雅志,学名不低。”   “如今解元的人选里,呼声最大的就是他们二人了。”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   “这位祁雅志是谁?你见过吗?”   杜云瑟点头,“他七月初来襄平府,到清风书院拜访过闵山长,也与甲字班的学子们切磋了一番。”   “如何?”   “是位学问扎实的实干之人。”   这个评价相当高了,秋华年点头,并没有太过担心。   祁雅志厉害,但他也十分相信杜云瑟的能力,有位惺惺相惜的竞争对手,其实是件好事。   官场上有同榜、同乡之说,如果祁雅志能力出众、人品上佳,未来一同入朝为官,互相也是一个照应。   秋华年问祝经纬,“你不会也下注了吧?”   祝经纬脸上一苦,苏信白有身孕后,祝经诚的精力几乎全集中在了自家夫郎身上,他这个弟弟松快了许多,不免多出去游逛。   要是让兄长知道,他肯定又要挨教训了。   “只浅浅压了五两银子,就当讨个好彩头嘛。况且我相信云瑟兄肯定不会让我输钱的。”   秋华年劝诫,“无论如何,赌博不是正道,上瘾都是从小注开始的,你去把钱要回来,别赌了。”   祝经纬怕被祝经诚知道挨训,也不在乎赚的那点银子,点头应是。   秋华年转而说道,“我还以为郁闽也是有力的竞争人选呢。”   祝经纬这些日子把这打探的清楚。   “也有一些人压郁氏一族的天才,不过比起云瑟兄和祁雅志就差远了。”   “乡试是整个辽州的厉害秀才一起考的,和院试不一样,大家更看好年纪大些,经验丰富的。”   “如果不是云瑟兄书生钦差的名头传的响,他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看好。”   元化二十二年八月前夕,所有辽州籍有把握下场举业的秀才齐聚襄平府,预备着鲤鱼跃龙门的那一试。   作为舆论的焦点,被无数人看好的解元人选,杜云瑟依旧神情平静,一切如常。   所有在考前试图递贴子与他攀谈的人,都被拒绝了。杜云瑟照常在清风书院认真读书,每五日休沐时早早回家,与秋华年对坐闲谈,相拥而眠。   被他波澜不惊的表现感染,家中其他人也不再紧张,静静数着日子,等待乡试的来临。   乡试的地点也在襄平府贡院,贡院的人已经提前搭好了合适数量的号房。   因为一场要考三天,考试时考生不许离开号房,所以号房比院试时的稍大一些。   但因为地方紧张,大的也有限,里面依旧是一高一低两张木板,低的当板凳,高的当桌子,睡觉时就把两张木板拼起来。   除此之外,再给一盆炭火,两根蜡烛,褥子什么的都要自带,并且不许有夹层,防止舞弊现象。   秋华年打听了许多经验,早早就开始帮杜云瑟准备乡试用的东西,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他不求省钱,只求东西是最好用的。   带进场的东西不许有夹层,秋华年便买了两大张纯色狐狸皮拼起来的褥子,轻便又保暖,既可以垫在干硬的木板上,也可以在湿冷的号房里御寒。   衣服也不能穿夹层的,就多做几层,现在天气转凉,不怕热就怕冷,大不了白天脱下来垫着,晚上再穿上。   秋华年思及自己在现代考试时的经验,把衣服做的很宽松,还别出心裁地做了一双“拖鞋”。   连坐一整天不换鞋,脚绝对会肿。   而穿宽松睡衣去考试的快乐,大学生只要体验过,就绝不会忘记。   秋华年把这一样一样东西拿给杜云瑟看,杜云瑟一直配合着,让试穿就试穿,让夸赞就夸赞。   “如果用起来不错,说不定还能卖呢。”   秋华年这句话说完,杜云瑟的脸瞬间沉了一下,像是不高兴了。   秋华年挑眉,“怎么?这个醋你都吃?”   杜云瑟顿了顿,“没有。”   秋华年笑了,“那我就让人照着样子抓紧多做一些,在秋记六陈卖,多少能赚一笔。”   杜云瑟浅浅嗯了一声。   秋华年大胆地挑着他的下巴,端详一番。   “怎么总感觉好像能闻到股变态的酸味儿?”   “……”   秋华年在杜云瑟脸上飞快亲了一口。   “开玩笑的,有些东西,我也只想给你。”   “在感情上,我可是很自私的。”   杜云瑟忍耐不住,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用深吻回应。   一吻结束,他微微喘息着,在秋华年耳边低语。   “你已经够无私了。就在我身上,多自私一些吧。”   ……   转眼到了八月,负责辽州乡试的一正一副两位主考官已经到达襄平府。   正副主考官与辽州学政、贡院官员一起组成监考机构,又分为内帘官与外帘官,内帘官负责批阅试卷,外帘官负责监察舞弊。   八月初六这日,所有考官一起抵达贡院,称为入闱,两位主考官主持了上马宴。   上马宴后,内帘官便进入了单独的院子,大门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联络,直到批阅完所有试卷,桂榜张贴之后,他们才能出来。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串通阅卷之人,营私舞弊,破坏乡试的公平性。   八月九日,乡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杜云瑟提前几日便回到家中居住,正式考试这天,金三赶着马车,把他与秋华年一起送到贡院外。   天还未全亮,贡院附近的街道已是车水马龙,到处都是送学子考试的马车,幸好他们出发的早,否则恐怕要堵在路上。   秋华年把大篮子递给杜云瑟。   “两张狐皮都在里面,还有三日的吃食,都是我精挑细选过好吃且味道不重的,号房里有炭火,你热一热再吃。”   杜云瑟下了马车,对秋华年点头,接过篮子转身去排队入场。   秋华年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一步步前行,贡院官员们早就知道他的名号,没有过多为难,照流程检查过篮子和穿戴后,便放他进场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杜云瑟的身影,秋华年才坐回马车座位上,靠着车厢舒了口气。   金三在旁边凑趣,“咱们公子可是公认的文曲星下凡,乡君就备好赏等着报喜的人吧。”   秋华年笑了笑,想的却是杜云瑟要在那狭窄潮湿的号房里待足足三日,做八道大题,写将近两千字不容出错的锦绣文章。   这还只是第一场,中间只出来休息一夜,便又要考第二场、第三场。   古代的科举不仅考文采,对身体的要求其实也不低。   身体真的差的,根本撑不过这密集的三场九日考试。   第一场考试主考四书五经,一共三道四书题,四道经义题,外加一首五言八韵诗。   这场考的是学子们的基础功夫,在古代无论做什么学问,四书五经都是必不可少的正统。   杜云瑟在里面考试,秋华年在外面也睡不安稳,不只是他,九九、春生、孟圆菱和云成也都十分紧张,只有奶霜仍无忧无虑地玩着自己的毛线球。   三日之后的下午,秋华年就坐着马车去贡院门口等人了,傍晚时分,贡院大门打开,学子们陆续涌出,秋华年一眼就看见了杜云瑟。   在一众或欣喜或懊恼的人群里,波澜不惊如闲庭信步的他无比瞩目。   杜云瑟上了马车,秋华年立即递给他准备好的热甜羹。   杜云瑟喝了几口,靠在秋华年身上闭目养神。   秋华年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体温正常。   “怎么样?”   “一切如常。”   秋华年放心了,“你快眯一会儿,到家了我叫你。”   第一场结束后的第二日,也就是八月十二日早上,参加乡试的学子们不容多休息,再次来到贡院参加第二场。   有了第一场的经验,秋华年依旧早早送杜云瑟到贡院外。   第二场考试固定要写诏、判、表、诰各一道,换算到现代也就是应用文写作。   诏是皇帝颁发的命令文书;判是官员对案件下达的裁决文书;表是陈述重大事件的正式文书;诰是帝王任命或封赠的文书。   在古代做官一定要握得住笔杆子,只会四书五经不会写应用文是做不好官的,而第二场考试的这四种文体覆盖了绝大多数实用场景。   每一种文体不仅有不同的格式要求,也有不同的行文风格要求,想要全都写的出彩,十分不易。   第二场考试又是三日,秋华年发现已经有学子在贡院门口晕倒,那些没晕倒的,大多也是满脸疲色,浑浑噩噩。   相比起来,杜云瑟的情况已经算最好的了。毕竟他不是一个只会坐在房间里寒窗苦读的书生,身体素质好的多。   秋华年远远看见了一眼郁闽,他一出贡院就被郁氏的人接走了,秋华年收回目光,没有多看,帮杜云瑟轻轻按摩太阳穴。   “这一场怎么样?”   “依旧如常。”   杜云瑟的如常,在秋华年耳中可以自动换算为十分好。   “家里给你煮了四神汤,炖了一锅鲜嫩的羊羔肉,快回去好好歇一歇吧。”   转日便是第三场考试了,在贡院前排队的学子明显少了一些,有些人甚至是被家人搀扶来的。   乡试三年只有一次,寒窗苦读许多年,除非迫不得已,实在撑不住,没有人愿意放弃。   第三场考的是真正的实践,一共五道时务策,要求考生们结合经学要义评论时事政务,发表见解,提出解决之道。   前面两场,杜云瑟自然擅长,到了第三场,才是他真正超脱于所有人的地方。   多年游历的见识、扎根乡野的微察、深陷权势斗争的机敏与聪颖天资相结合,让他在时事政务上无比老辣,如有神助。   五道时务策看过题后稍打一下腹稿,答案立即如行云流水般呈现在试卷上。   写完之后,杜云瑟不急着誊抄,又细读一遍,润色修改,在第三日下午,才不紧不慢地用规整的馆阁体抄写在正式答卷上。   一切完成,他长舒了口气,把号房里自己带的东西一件件装入篮子,垂眸静待外帘官收取试卷并糊名。   考试结束,钟声响起,一切尘埃落定。   杜云瑟挥袖起身,拎起篮子,穿过一个个或忐忑、或沮丧、或痛不欲生的众生百相,没有理任何人的攀谈,径直走向贡院大门。   家里的马车和秋华年依旧在原地方等待着他。   这一次秋华年没有问考得如何,而是塞了他一大捧用黄绸束着的木樨花,幽幽清香在鼻尖荡漾。   杜云瑟将花放在膝头,靠着秋华年,就像一个在雨天徒步行走用尽了所有力气的人,终于来到一处完全安心的温暖所在,沉沉睡去。   秋华年还在说着什么,一转头便看见杜云瑟安静的睡颜。   他愣了一下,轻轻吻了下爱人的额头。   他压低声音,话尾轻轻翘起,“辛苦啦,好好睡一觉吧,杜云瑟。” 第92章 解元   金三将马车一路平稳地赶回家中,车厢外嘈杂的人声没有惊扰杜云瑟的睡眠。   马车到了门口,家里人都在门边等着了,金三揭起帘子,秋华年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家看见熟睡的杜云瑟,纷纷默契地保持安静。   金婆子用极低的声音问,“按乡君出门前说的做好了锅子,是先热着吗?”   “汤在锅里一直用小火滚着,时间长了更入味,其余食材先罩起来,吃饭的时候再拿出来。”   金三把马车停到街边,秋华年没有下车,就这么与杜云瑟一起静静地坐着。   杜云瑟睡着后,神情很是无害,秋华年还是第一次在白日这么近距离观察他的睡颜。   线条完美的年轻面庞合着双眼,鸦羽般的长睫毛微微翘起,高挺的鼻梁下,薄唇依旧闭着。   秋华年恍然记起来,杜云瑟今年也只有二十岁出头。   在这个年纪,他已经是学富五车,名声显赫,能踏入储君之争悉心谋划之人了。   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街道两边亮起烛火,杜云瑟才幽幽转醒。   他睁眼的时候怔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秋华年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终于醒啦,杜大才子?再不醒我都要饿了。”   杜云瑟起身,秋华年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肩膀。   “华哥儿?”   “你一出考场就睡着了,我没叫人打扰,在车里陪着你。”   杜云瑟敛下眸子,伸手帮秋华年按摩肩膀。   “华哥儿该先叫我醒来,在车上坐这么久,你的身体一定难受了。”   秋华年亲了下他的脸。   “我乐意宠着你,怎么于盐屋了?”   杜云瑟失笑,骨节分明的大手忍不住从肩头向下,隔着衣物重重抚摸过秋华年轻薄的脊背、漂亮的腰线,还有更下面圆润挺翘的臀部。   “还在外面呢。”秋华年小声说,脸有点红。   “我知道。”杜云瑟哑着嗓子。   乡试已经结束,有些事该提上日程了。   再这么忍下去,他真要成柳下惠了。而且瞧华哥儿的样子,自家小夫郎也忍得挺辛苦的……   杜云瑟早就发现,华哥儿虽然脸皮薄,动不动便不好意思,但慕色之心其实挺重的,胆子也不小。   好在他慕色的对象,始终只能是自己一个人。   杜云瑟咬了下秋华年的下唇。   “我们下去吃饭吧。”   秋华年的身体不好,在车里坐久了,血液循环不畅,四肢有些发麻。   杜云瑟把他打横抱起来,径直走进宅子。   街坊邻居们知道这家住的是今年乡试解元的热门人选,都探头探脑地瞧着。   看见杜云瑟抱着秋华年进门,许多人下意识移开目光,心想杜才子爱重夫郎的传言,果然不假。   有的人想一想便丢开了,有的另有打算的,就不那么高兴了。   杜云瑟抱着秋华年进来后,金婆子立即和珊瑚一起张罗晚饭。   秋华年提前叫金婆子用牛骨、羊骨和鱼熬了一大锅鲜美的清汤,预备着烫锅子吃。   在秋华年的认知里,家里搞庆祝就该吃火锅才对。   牛羊肉和鲜嫩的鸡块各准备了几斤,除此之外,秋华年还专门买了鲜虾、扇贝、鱿鱼等海鲜,都是从海里捞上来后,一路用冰送到襄平府的,运费比食材本身还贵。   也就是现在手头宽裕,才敢这么“奢侈”一顿。   料碗准备了酱油、陈醋、白糖、油泼辣子、蚝油、麻酱、红腐乳、香油还有韭花酱。   都用小碗装着,一溜排开,大家想吃什么就加什么。   春生不得其法,觉得每一样都好吃,挨个加了一两勺,尝了一口后立即丢开。   九九点了下他的头,“哪有你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的?重新拿个碗,我帮你调。”   秋华年笑着,“九九越来越有姐姐的样子了。”   九九也笑了,“那是因为春生太笨了。”   春生噘着嘴,口中嘟囔着回头要告诉原若评评理。   一大家子人在花厅里边说笑边烫锅子吃,一直吃到了月挂中天。   孟圆菱满足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好饱啊,真希望每天都这么开心。”   云成默默伸手帮他揉肚子。   家里没外人,孟圆菱索性挂在了云成身上。   他眨了眨眼,提起一个话题。   “华哥儿,你今年的生辰正好赶上乡试,只吃了碗长寿面。现在云瑟兄长已经考完了,咱们要不给你补过一个摆几桌席吧?”   秋华年没觉得哪里不对,“都已经过了,就别补了吧。”   他刚拒绝,不料云成也开始劝了。   “阿嫂参加了许多生辰宴,自己办一场,能收到不少礼。”   “……”   云成这句话说得朴实无华,但一针见血。   秋华年想起自己在现代时不断参加朋友们的订婚宴、婚宴、孩子满月宴、周岁宴……   礼金几百几百地掏出去,自己却根本不可能办同样的活动。   人生一大烦恼,不就是凑出去的份子收不回来吗?   秋华年可耻地心动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孟圆菱朝云成比了个大拇指。   杜云瑟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开口。   “此番乡试若能中举,亦须摆宴庆祝,不如便合二为一大办一场吧。”   秋华年一想是这个理,反正肯定要办一次宴会,多加个由头办大一点,还能多收一份礼。   “那就在出榜后选一个日子?”   孟圆菱当即举手,“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办生辰宴的,这次宴会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九九也连连点头,“我帮忙做副手。”   他们几句话就分工完了,秋华年只能答应。   “家里的钱你们看需要随便支取,记个账就行了。不用减省,但也不要太铺张浪费。”   孟圆菱神秘一笑。   “华哥儿好好休息几天,到时候等惊喜就成了。”   ……   乡试结束后,内帘官阅卷还需要数天时间,这些日子,杜云瑟不再回书院读书,一直留在家中陪秋华年休息游玩。   之前的大半年,杜云瑟一直每隔五日才能回一次家,现在终于闲了,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两人每天如胶似漆,感情更上一层楼。   正值丰收季节,秋华年时常与杜云瑟一起去庄子上。   最后一批秋桃也已经收完了,佃户们正在把地里的枯枝拔出来,运回去冬天当柴烧。   他们积着酸菜、咸菜,缝制冬衣,检修房屋,储备柴火和粮食,为过冬做准备。   今年棉花收得好,秋华年没有小气,按人头给庄子上的每个人发了三斤棉花,如果还想买,可以以一百文一斤的低价购入,为了防止倒卖,每人限购两斤。   消息传达后,庄子上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这么多新棉花,可以让他们过好几个温暖舒适的年了。   三十亩地的棉花一共收了九千斤左右的净棉,交了税后还剩八千斤出头。   如果按市场价全部卖出去,能得一千多两银子,给佃户们分二成,到手就是一千左右。   秋华年和杜云瑟走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地头,秋高气爽,阳光金黄。   “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村里准备过冬呢,我记得当时我专门买了一大车白菜,请桃红婶子帮忙积酸菜。”   “今年也积一些酸菜吧,许久没吃过,我都有点馋了。酸菜炖粉条和排骨特别好吃。”   秋华年说着,杜云瑟一直静静地听。   几个孩子冲两人迎面跑来,手里放着不同造型的纸鸢。   “秋乡君好,杜公子好。”因为他们常来,孩子们都不认生怕人了。   “这些纸鸢也是卫栎做的吗?”   “是丙七大哥做的,但卫栎哥哥帮忙画了画。”   秋华年笑着让他们继续去玩。   丙七和卫栎至今没有什么进展,卫栎被过去的经历伤得太深,很难有勇气开启一段感情,而丙七应该是想走润物细无声的路子。   秋华年牵着杜云瑟的手,给他说最近的事。   “前阵子辽州都指挥使给我送了帖子,因为你正忙着备考,我当时没告诉你。”   杜云瑟问,“为了棉花?”   “是,辽州此前不产棉,每到秋冬,都要花费人力物力去南边采购棉花,加上长途运输的损耗,以及各地官员的贪污,一千两银子还买不到三千斤棉花。”   “都指挥使大人想把我手里的所有棉花包圆了。”   “他是不是还想压价?”   秋华年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武人大多性子直爽,不讲弯绕,都指挥使大人尤甚。”   翻译一下,就是说这位大人向来“不要脸”。   秋华年浅浅伸了个懒腰,“如今大批采购棉花的市价在一百五十文左右,都指挥使大人想以一百二十文的价格收购。”   “其实我能理解,他这么压价,钱也落不进自己的口袋,只是想尽可能让边关将士们多穿些棉花罢了。”   “华哥儿决定了?”   “嗯,我们受边关将士保护,尽一份心是应该的。”   “况且吴深还有宝义叔他们都在边关呢,将士们穿得暖和,战力提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杜云瑟侧头看着秋华年,目光中除了深情与柔软,还有许多其他东西。   “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好的。”   秋华年一笑,“我更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归家,团团圆圆。”   ……   乡试放榜前夕,杜云瑟和秋华年再次去拜访了顾老大夫。   顾老大夫头上戴了顶毛线帽子,正在和小孙女翻花绳玩,谁输了谁就背一遍药汤歌。   看见他们进来,老顽童清咳一声,正襟危坐。   秋华年把毛线的概念引入裕朝后,经过劳动人民的研究发展,毛线制品已经趋于成熟。   不过顾老大夫头上的毛线帽子款式与现代大不相同,还是更符合古代风格与审美的。   “上次老先生说新方子可以吃到秋天,如今已是秋收之后,请老先生看看需不需要再换方子。”   顾老大夫伸手替秋华年把了脉。   他微微点头道,“乡君的身体情况比上次更好了,如此将养下去,三五年后,可不再以此为患。”   杜云瑟眉眼舒展开来。   “请老先生再赐下药方吧。”   “这是自然。”顾老大夫乐呵呵地在纸上一气挥就,让家人去前头药铺抓配药。   两人交了钱,离开之前,顾老大夫突然意味深长地开口。   “你们正是年轻时候,有些事情,现在可以做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顾老大夫已经转头,继续和小孙女翻花绳去了。   秋华年拉着杜云瑟的手,逃也似的离开了顾家宅子。   ……   第二日便是乡试放榜的日子,秋华年本想亲自去看,结果听说每届乡试放榜贡院门前都是人山人海,时常有人被踩伤。   秋华年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遗憾选择放弃。   想到那些榜下捉婿的传闻,他把杜云瑟也留了下来。   杜云瑟对看榜没有很迫切,反正成绩已定,不过是早知道与晚知道一些罢了。   最后他们只让金三出去看榜,记下前面的排名后回来禀报。   秋华年昨夜没有睡好,感觉身上有些黏腻,索性让金婆子烧水洗了个澡。   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后,秋华年穿着里衣,披着衣裳出来,让人把躺椅搬到桂树下面,嗅着花香乘凉。   杜云瑟拿着一块干布巾过来,细致地帮他擦干头发。   温馨悠闲的气氛在小院里回荡。   过了一阵子,金三还没回来,秋华年隐隐听见外面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是不是报喜的官差?”   “或许吧。”杜云瑟还在专心擦头发。   九九都忍不住了,“哥哥们真是心大。”   孟圆菱站起来,“不管了,我先去外面门口瞧瞧。”   孟圆菱出去一小会儿,敲锣打鼓的声音便更大了,很快就踏入了一进院子。   孟圆菱惊喜的声音穿过垂花门,传入所有人耳中。   “来了!真的是来给我们报喜的!”   所有乡试中举之人,都会有官差亲自上门报喜。   杜云瑟垂眸吻了吻手中绸缎般光滑的如墨青丝,挥袖转身。   他走到垂花门前,报喜的官差们恰巧进来。   一小队人有的拿锣,有的拿鼓,有的拿着唢呐,还在不停吹打。   乐声停止后,为首之人上来打了个千。   “恭喜杜举人!举人为元化二十二年辽州乡试解元,金榜题名,名列榜首!”   “明日明凤台上举办鹿鸣宴,举人一定要来赴宴,好叫大家领略解元的风采!”   报喜之人话音落下,院里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喜气洋洋的色彩。   虽然他们都暗暗觉得杜云瑟一定能高高的中举,但亲耳听到,尘埃落定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秋华年从躺椅上站起来,笑着嘱咐金婆子。   “把包好的红封拿出来,请官差们好好吃口茶。” 第93章 负心人   金婆子应了一声,忙不迭跑回屋里,从柜中取出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满满的红纸包的红封,每个里面都包了二钱的银角子。   这是秋华年早就准备好的赏银,专等着出榜这一日发的。   官差们一人得了一只红封,稍一掂量,便知份额不小,脸上笑意更甚。   “茶便不吃了,这一片还有些中举的老爷,我们得赶着去报喜呢。”   报喜的队伍分了区域,按名次由高到低上门,杜云瑟作为解元是第一个收到喜讯的。   秋华年不留他们,让金婆子把人好好送出去。   孟圆菱把之前买好的鞭炮找出来,春生在后面兴奋地蹦哒。   “快!放炮仗!”   秋华年索性把线香交给他,让金婆子好好看着。   春生到大门口放下鞭炮,站得远远的伸长胳膊,点燃引信,立即丢了香,捂着耳朵跑回门内。   他背后鞭炮炸裂,升起硝烟,噼里啪啦足足响了三百声,惊动了附近所有的街坊邻居。   一州的解元出在附近,所有人都喜气洋洋,觉得蹭到了文曲星的才气。   不多时候,陆续就有人家派人带着礼上门道贺了。   杜云瑟中了解元,现在他们家可是全辽州最受人瞩目的地方,秋华年直接叫把大门打开,门槛去掉,敞敞亮亮地迎接所有来客。   凡是来替主家上门道喜的下人,都给了红封包着的赏银。   礼物凡是不太出格的,一并收下,由孟圆菱负责登记造册,记下人情日后好还。   等金三终于满头大汗地看完了榜,挤回家里时,宅子已经迎来送往了无数波贺喜之人了。   金三知道主家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名次,还是说了一大摞吉祥话。   无论是他,还是金婆子与珊瑚,这会儿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朵根上了。   主家前途光明,仆役们也能获得好处,都是为奴的,也会分个三六九等。   当初他们的前主家落罪被抄,一家人四处零散,被官牙带到千里之外售卖,一度以为人生无望。   谁承想不过短短大半年时间,他们就成了解元家的仆役呢!   杜公子这么年轻,就中了解元,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光是想想就让人心跳加速。   金三说完想了一路的吉祥话,咂咂干燥的嘴,说起别人的名次。   “这届乡试一共录了三十二位举人老爷,咱家公子是解元,那位祁雅志公子是亚元,清风书院本次有六人上榜,公子专门问的那几个人里,王引智公子上榜了,排在第三十二名。”   亚元是乡试第二名,作为另一位被大众普遍看好的解元的有力竞争人选,祁雅志发挥的也很不错。   秋华年记得,这一届辽州乡试共有一千余位秀才报名参加,最后只录取了三十二名,录取率还不足百分之三,真是严苛。   清风书院能有六人中举,不愧辽州第一书院之名,今年的榜传出去,清风书院和其山长闵太康又要出名了。   秋华年多问了一句,“郁闽呢?”   杜云瑟眼睛微微动了一下。   “郁公子未在榜上,我看榜的时候远远瞧见了他,不过他坐在马车上,我没看清楚。”   “好了,你去前院帮金婆子一起收拾礼物吧,许多人家送了易碎的物件,小心一些。”   金三离开后,秋华年笑着看向杜云瑟。   “你刚刚是不是偷偷看我了,想什么呢,快老实交代。”   “……华哥儿对郁闽很是关注?”   秋华年失笑,“好歹是位熟人,好奇问问他考得怎么样罢了。不过他居然没有上榜。”   杜云瑟中肯地说,“郁闽长于文采,在时务策上略显稚嫩,应这一届乡试,本就勉强。就算中举也只会排在低位。”   “他考前两月又离开书院,换了环境读书,未中举人在预料之中。”   秋华年感慨,“多沉淀沉淀也好,做官还是要有实践能力更好。只是不知道郁氏会不会后悔。”   他感慨了一句,就换了话题。   “那位王引智也是清风书院的人?你专门问了他。”   “他是乙字班的学子,年近三十,家境贫寒,去年刚中秀才,已无余力再专心读书,所以报考这届乡试放手一搏,若不中举,便退学回乡,开私塾谋生。”   “乙字班啊,这可真厉害。”   清风书院的班级是按学生水平划分的,许多甲字班的秀才都没中举,王引智一个乙字班的居然中了,谁听了不说一声励志。   “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置死地而后生了,每届乡试都有许多不同的情况,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杜云瑟解元的名声如风一样传遍了襄平府,祝经诚与祝经纬亲自上门道贺。   苏信白身体不方便出不了门,但亲自挑了礼物,由祝经诚带过来。   “解元,哈哈,我祝经纬竟能有一位解元朋友!去年端午跑去爱河边上看龙舟,真是看对了!”   祝经诚看了他一眼,“你不好好读书,背着先生偷跑出去游玩,还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祝经纬赶紧认错,“大哥,您是我亲大哥,大好的日子别计较了。”   祝经诚脸上浮现出笑意。   “虽然逃学是你的错,但结识了云瑟与华年,确实该记你一功。”   祝经诚最早费心结交杜云瑟,一方面是因为钦佩杜云瑟的才华,一方面也是为祝家提前投资有潜力的读书人。   当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投资见效的这么快,才一年多就投资出了一位解元。   按杜云瑟的势头,估计再有半年,还能投资出位进士。   甚至……探花、榜眼、状元。   杜云瑟中了解元的消息传来后,祝家老爷子按捺不住,专门见了祝经诚,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经营与杜云瑟一家的关系。   老爷子看得明白,这世道想要好好经商,背后一定要有官身依靠。   如今这一辈,祝家得了苏仪的青眼,靠上了辽州左布政使。   到了下一辈,或许靠的就是杜云瑟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祝家的礼备的极其讲究。   兄弟二人先把他们自己备的礼拿了出来,背过所有人,又拿出了一个盒子。   里面装着两张京城铺子和一张京郊庄子的地契。   铺子一个是平房,一个是二层楼,面积都不小,处于繁华地带,庄子有六十亩地,算是中型庄子了。   按京城的房价地价,这些东西少说也值三四千两银子。   而且京城是一个朝代最繁华稳定的地方,除非家业败落到迫不得已,京城的铺子和庄子向来只买不卖,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这一份礼大到让秋华年震惊,难怪要背过所有人。   祝经诚郑重地看着杜云瑟。   “相识一年有余,云瑟应当已看清我的为人与祝家整体的行事作风。这一份礼是整个祝家送上的,还请云瑟收下。”   这是明摆着要向杜云瑟投诚了。   秋华年没有插话,这些官场上的门道,他全交由杜云瑟权衡。   官与商本就是无法彻底分割的,商需要官作为依靠,官也需要商打通渠道,做许多不方便亲自插手的事情。   只要不要官商勾结,谋取民利,残害百姓,其实不必对此过于排斥,完全不沾尘埃的清流,未必是位能办实事的能吏。   杜云瑟伸手接下地契,与祝经诚对视。   “我收下它们,是因为祝家下一任的话事人是你。”   祝经诚笑道,“多谢云瑟信任抬举了。”   祝家送的这些地契,不只价值高昂,也送到了实用处。   有了它们,秋华年到京城无论是开秋记六陈铺子,还是研究农事,都有现成的地方了。   这份诚意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挑不出毛病,杜云瑟接了,秋华年也就放心收了,他相信杜云瑟的判断。   乡试放榜第二日,便是传统的鹿鸣宴。   从京中来的翰林主考官们与其余考官一起,与新举子们举杯称贺。   襄平府大街小巷,上至才子佳人,下至走夫贩卒,谈论的都是今年乡试榜上的新举人老爷们。   杜云瑟年纪轻、容姿佳、名声出众、名列榜一,简直是个无可挑剔的六边形战士,吸引了最多的赞叹。   有人挖出来如今襄平府最红火的铺子秋记六陈是新解元的夫郎开的,全都跑去凑热闹。   孟圆菱从铺子里回来说,“本来秋天没花露卖,清凉油也卖不动,铺子已经没那么红火了,结果这两天又热闹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每人买一点爆米花、一品烤鸭之类的零食,加起来数目也不小了,零食的销售量翻了个倍!”   孟圆菱记账这些是跟着秋华年学出来的,用的是秋华年熟悉的词汇。   “让伙计们给所有买零食的人都多称两成的货,就说是一起沾沾喜气。”   “知道了!”孟圆菱笑着说,“好多来铺子的人都想见一见传说中的解元夫郎呢。”   “回头有空我多去铺子里逛逛吧,等棉花的事情处理完。”   这几日已经有许多新举人在设宴待客了,杜云瑟作为解元,几乎家家都有邀约,少不得出去应酬。   秋华年问,“你和九九神神秘秘的不让我管宴会的事,进展到底如何了?”   孟圆菱和九九负责合办秋华年的生辰宴与杜云瑟的中举宴,已经准备了些日子,花钱采买了许多东西。   每次秋华年想了解一下情况,都会被他们以哪有寿星给自己办生日宴的理由回绝。   瞒的这么死,让秋华年有些期待到底有什么惊喜等着。   孟圆菱口风很紧地说,“已经算好日子了,就在七日之后,明日绣娘上门替你和云瑟兄长量一下尺寸,做身新衣服穿,华哥儿你留好时间。”   这是连衣服的布料和样子都不让他看。   秋华年无奈点头,“好吧。”   “对了华哥儿,你的出生年月我知道,但具体时辰不清楚,把你的八字给我一下,我们要去神前给你点个灯。”   “你什么时候这么信神了?”   “我打听过的,襄平府的人家过生辰都去点灯,咱们也不能少。”   秋华年只好把自己的生辰八字换算了一下写下来。   他真实的生辰八字前面几个字和原主一模一样,后面具体到时辰有了不同。出于一点点迷信心理,秋华年写了自己的。反正已经没人知道原主的具体出生时辰了。   孟圆菱拿着八字高高兴兴走了。   九九在远处看着,孟圆菱对她比了个顺利完成的手势。   ……   乡试之后,襄平府的举子们接连不断地办着宴会。   杜云瑟作为新榜解元,每日都会收到无数帖子邀约,为了结交同乡进士,他大多都会去一去。   这日是一位家资颇丰的李姓举人在自宅举办宴会,他已经办了许多次,杜云瑟本打算不去,却被王引智找上门来。   “王兄想约我一同去李家?”   王引智赧然。中举之后,他如神魂开窍,许多原本模糊的问题,胸中都有了答案。   他想趁此感觉一气呵成,来年春日去京中参加会试,再搏一把。但以他的家境情况,哪怕举人有朝廷赏下的十五亩地,也很难在明年春天攒够上京赶考的资费。   一个排名末位、已经婚配的举人,没有什么豪商世家资助。   那些只想借个举人的名头为非作歹的人的钱,王引智也不敢接。   王引智想以举人的身份,去有钱人家做半年西席先生,攒些银钱,这几日正在为此奔波。   他不善交际,之前宴会上,多亏杜云瑟照应一二,这次也只能腆着脸找上门来。   “听说今日李举人家除了同榜举人,还有许多襄平府大族的人……”   杜云瑟了然起身,“那我陪王兄去一遭吧。”   秋华年从里面出来,王引智赶紧低头见礼。   秋华年笑道,“王举人别客气,你和云瑟既是清风书院的同窗,又是同年同榜的举人,往后少不得互相照应。”   “我让金三去准备马车,送你们过去。”   秋华年上前帮杜云瑟整理了下衣襟,“宴上别多饮酒,早些回来。”   王引智看着他们一笑,想起在老家母亲、夫人和孩子们,心中柔软。   等定下个薪资不错的先生差事,就能把家人接到襄平府好好游玩一阵子了。   农耕人家的贵子,身上担着的是全家的生活与希望。   金三赶着马车把两人送到李宅,今日的宴会在李宅花园里举行。   李举人也算少有才名,年纪轻轻时就被家乡一位富商看中,许配了女儿。商人不许科举,但商人的女婿可以,嫁女儿是很多商人傍官身的方法。   不过这方法见效太慢,且很可能血本无归。   之前李举人尚未中举,奢靡花销全靠岳家资助,在夫人面前少不得低了一头。   但如今他考中举人,还是排名第三的经魁,前途一片光明,与岳家的高低形势立即变了。   他的岳家在放榜当日,就从族中挑了一位年方二八的美貌姑娘送了过来,生怕送慢了就失了先机。   放榜不到十日,李举人已经抬了三房妾室,买了十几个漂亮丫鬟与小厮。   据说李夫人一直闭门不出,除了娘家族妹被送来时出来见了一面,其余时候一直称病,而李举人也乐得自在。   杜云瑟和王引智进到园中,很快就有下人领着他们入席,许多人看到杜云瑟后上前攀谈,王引智跟着他也结识了不少人。   李家的园子丹桂飘香,中间挖着一方小湖,荷花已经谢了,丝绢堆成的假花在水中争奇斗艳。   沿湖而建的亭台楼阁里,美貌的侍女与小厮衣袂飘飘,来往穿梭,侍奉着宾客。   杜云瑟泰然自若地坐在席上,王引智略有些不自在。   很快李举人这个主人便出来了,他叫乐人奏响丝竹,对宾客们拱手。   “都说雅宴需意趣,否则便索然无味了。正巧我前两日新得了位姬妾,略通舞艺,就让她出来为大家献舞一曲吧。”   席上有人悄声议论,“这次又是李经魁的哪位妾室?”   “好像是新抬的第四位,从官牙里买出来的,据说水灵灵的,李经魁一眼就看中了。”   “嘿,那我们今日岂不是能大饱眼福了。”   王引智暗暗皱眉,压低声音对杜云瑟说,“贤弟,我们待会儿找个借口离开吧。”   这宴会越来越乱,他实在不习惯。   杜云瑟颔首,如果不是要陪王引智,他根本不想来。   两人打定主意,打算等池中水榭上的舞表演完就告辞。   谁知舞刚一结束,李举人就带着新妾室过来了。   “杜解元怎么刚来就要离席?可是我这新美人的舞不尽意啊?”   “皂儿,还不给解元公子赔罪?”   名唤皂儿的女子轻纱掩面,红色的绫罗裙裹着盈盈一握的腰肢。   她美眸流转,看了眼杜云瑟的脸,心跳快了几分。   这位解元公子,当真是年轻有为,俊美无双……   “皂儿?”李举人有些许不悦。   皂儿立即回神,摇曳下拜,“是皂儿舞技不精,请解元公子恕罪。”   杜云瑟淡淡道,“无妨,我家中有事,先告辞了。”   李举人拦下他,挥扇调笑,“杜解元这么着急回去,可是家中有悍夫啊?”   杜云瑟眼中闪过寒光。   李举人尤未察觉,哈哈笑道,“杜兄已是解元,怎么还怕这怕那的,贵夫郎就算是乡君,铺子开得再好,往后家中不还得靠你这位前途无量的官身?要不要愚兄教一教你怎么立威啊?”   许多参加宴会的人已经看了过来。   杜云瑟年轻有为,膝下无子,背后还没有大家族,早就有人惦记着送美人拉拢了。   如果不是秋华年是皇帝亲封的乡君,杜云瑟又一向爱重家中夫郎,摸不准态度,怕是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出手了。 第94章 求婚【二百票加更】   杜云瑟静静看着他,目光如无波古井。   李举人一直得不到回应,笑容变得讪讪。   虽然这次乡试他幸运地提前准备过好几道大差不差的题,超常发挥,得了个辽州第三的经魁。但面对解元,他依旧心里犯怵。   毕竟经魁已经是他在运气加持下的最好结果了,杜云瑟的解元,他根本不敢肖想。   想到这是自己家办的宴会,李举人重新定下心来,语气却收敛了一些。   “贤弟怎么说?要不要今夜留下来与愚兄一叙?”   王引智有些后悔今日上门请杜云瑟陪自己来这里,咬了下牙,准备出头岔开话题。   不等他开口,杜云瑟突然抬手,拔出了李举人腰上装饰用的文人剑。   剑未开刃,依旧闪过寒光,金玉鸣击般的出鞘声让席间陡然一静。   李举人脸上的肉抖了抖,酒醒大半,连日得意忘形的心终于紧了起来。   “贤、贤弟好好的,何必动这不祥之物?”   杜云瑟目光扫过剑身,“一柄永远不会开刃的剑,何来不祥?”   他眉眼微抬,鸦羽般的眼睫一扫,闪过凌厉的光芒。   剑芒亮起,转眼落下。   哗啦一声,随着李举人的尖叫,他宽大冗长的衣袖被齐齐砍断,杜云瑟竟用一把未开刃的钝剑,生生劈开了绸缎。   李举人胳膊发麻,明明没有受一点皮肉伤,可他总觉得,自己的胳膊也被一起砍下了。   这哪里是个书生?这怎么可能是书生!   “鸿雁自有贞洁,不与莺燕为伍。今日席上诸人见证,我与你割袖断义。日后再有人做此等言行,下场便犹如此袖。”   杜云瑟用剑尖挑起砍断的布料,待席上之人看过,连同剑身一起丢回李举人身上。   他挥袖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王引智跟在他身侧,没有人敢和稀泥劝拦。   两人走出李府大门,王引智后退半步,拱手道歉。   “贤弟今日因我受这无妄之气,实在叫我惭愧。”   如果不是他没有底气,专程上门请杜云瑟同行,杜云瑟今日原本不会来。   杜云瑟淡淡摇头。   “错不在你,在李睿聪。趁这次机会让蠢蠢欲动者认清现实也好,免得日后闹到华年面前,惹他不高兴。”   提起秋华年,杜云瑟的神情一下子柔和了,就像从云上回到了人间。   王引智喟叹,“贤弟如此年轻有为,还能不忘本心,实在叫我佩服。”   “好在这次席上,我与同知大人家的大公子说好了,给他家明年打算考童生的小少爷做几个月先生,一月六两银子,总不算白来。”   杜云瑟点头,“恭喜王兄。”   王引智笑了,“有了进项,我总算安心了。回头接家人来襄平府,安顿好了请你们小酌几杯。”   ……   杜云瑟在本次乡试经魁李睿聪家宴上的惊人之举,过了两三天才传入秋华年耳中。   还是他去秋记六陈铺子巡看,听买东西的顾客议论的。   那日宴会邀请了诸多宾客,事情涉及解元和经魁,又有世人最爱听的爱恨情仇纠葛,流传得很广。   民间百姓普遍嫉恶如仇,不齿李睿聪这样的一朝中举就言行大变的负心人,为杜云瑟叫好。   士人中却有不一样的声音。   一些发迹后如李睿聪一样撇开发妻,另寻可意人的,觉得杜云瑟连同自己一起骂了进去,心中不忿;一些自认为擅长权衡周旋、深谙为官之道的,觉得杜云瑟年轻气盛,过于清高和冲动。   “好歹是同乡同榜,何必这样当众闹僵?就他不忘本心、爱重夫郎不成?”   “年少有才,就是容易清高。自古男子纳妾天经地义,他现在是还年轻,和夫郎正热络着,过个几年就明白了。”   “官场可不是一个人能闯荡的,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同乡举子,日后有这位杜解元后悔的。”   ……   随后几天,有好事者找了个机会,问秋华年怎么看这些说法。   秋华年笑了笑,看向他的腰间。   “你怎么没配把剑呢?准备得不够啊。”   对方明白过来,脸上满是羞恼之色,搪塞了几句便匆忙离开了。   很快,府城里就流传开了秋乡君和杜解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样的“不合时宜”、“以武服人”的说法。   秋华年背地里对杜云瑟叫委屈。   “他们太冤枉我了,我哪有那个力气?”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我连张纸都砍不开的。”   杜云瑟好笑地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我们华哥儿是最温柔讲理的,都是外面的人胡说。”   “温柔讲理”的秋乡君满意点头。   “下次我要把十六送的伏暑剑带在身上,力气不够宝剑来凑,他们不带,我自己准备。”   秋华年到底是没等到用得上伏暑剑的机会。   因为隔日圣旨就到了襄平府。   辽州乡试的结果被快马加急送入京中,再次核对后,全榜举人都迎来了正式的嘉赏。   按照定例,所有举人都有一卷黑牛角轴的圣旨,一身玄色蓝领孔雀绣纹举人袍,十五亩赏田,再免五十亩地赋税。   但到了杜云瑟身上,这赏赐尤为不同。   不但单独另赏了十五亩田,还不像其他举人那样在祖籍赏田,而是赏在了地价尤贵的京郊。   甚至连圣旨的卷轴都比普通举人高一档,用的是贴金轴的。   送到杜家的圣旨,不只有杜云瑟的,还有一道给秋华年。   秋华年辛苦两年终于完成的棉花种植农书,已经呈交上去了,元化帝翻阅之后,颇为喜欢,己命令工部与太子共同研究,明年在裕朝各地试种推行。   秋华年的爵位没有升,但得了一大堆珍宝赏赐,还多了个封号。   ——齐黍。   原本他只是个普通的乡君,现在却可以被称为齐黍乡君了。   不仅本身地位比无封号的乡君高出一等,也可以从中看出圣眷之隆。   这两道旨意传来后,襄平府士人们终于记起来杜云瑟的不同。   他尚是秀才时,就能奉旨查抄钦差府,刚中举人,又得了独一无二的待遇。   再加上一位擅长农事,颇得圣眷,从乡野草民升至乡君的夫郎。   杜云瑟和他们走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路子。   那是他们想走也走不了的路。   杜云瑟自然不必非要与他们这些人“合群”,相反,日后得是他们巴结仰仗杜云瑟这位同榜同乡。   之前那些高谈阔论、评头论足的人,已经隐隐有些后悔,期望自己的话还没传入杜云瑟和秋华年耳中。   千里之外的京城。   文晖阳府已被封了一年有余,才一进的小院在偌大的皇城中毫不起眼,守卫的兵丁们百无聊赖地站着。   正房窗下,留着美髯的大儒文晖阳正在专心致志研修史书。   他被关了一年多时间,不仅没有缺衣少食,吃住甚至比以前在外游历时好得多,脸色都圆润了点。   除此之外,一整套的历朝编史也快要修完了。   简直能说是因祸得福。   不过也只有文晖阳的心境才能做到如此。   换成大多数人,被皇帝大发雷霆降罪软禁后,能咽得下饭都算心态好的,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修书。   文晖阳在纸张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在笔架上,悠闲地整理好桌案,拿出一本齐民书坊出的书读。   照顾他的小厮如是哼着浅浅的小调进来倒茶。   文晖阳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地问,“你近日心情不错?”   如是一笑,“当初先生说,等云瑟公子进京赴会试和殿试,离咱们出去的日子就不远了。”   “现在云瑟公子已经考中举人了,咱们岂不是也快要出去了。”   文晖阳哂笑,“原来是小儿思世。”   如是不服气道,“难道您就不想出去,不想早点见到云瑟公子和齐黍乡君吗?”   文晖阳捋着胡须,“我是想吃东市那家羊肉烧饼了,但愿云瑟早日考来吧。”   他顿了顿,询问如是。   “自古师徒如父子,到时候我见齐黍乡君,该备个什么礼?”   如是诚恳回答,“先生,您除了写幅字,什么都送不起。”   ……   转眼就到了生辰宴和中举宴的前夕,杜云瑟带秋华年出门,说要给他看新做的衣服。   “怎么你都知道新衣服的样子,就瞒着我?”秋华年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杜云瑟牵着他的手笑道,“已经到了,华哥儿看看便明白了。”   他们来到的并不是绣楼或成衣铺子,而是一座离家不远的单独院落。   秋华年踏入门槛,愣了一下。   这院子只有一进,入目所及之处,竟挂满了红绸,处处张贴着红色的喜字。   他心跳加快了几分,大脑一瞬间出现空白。   “这?”   “华哥儿随我来。”   杜云瑟合上院门,牵着秋华年一步步走过正中央挂着红绸的道路,来到正房。   秋日温暖和煦的阳光中,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微风,吹起片片红色,迷了秋华年的眼睛。   正房的门开着,里面也是喜庆而精致的布置,里间的衣架上,静静挂着一套翡红色的乡君规格的婚服。   凤冠霞帔,一应俱全。   秋华年眨着眼,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说是办生辰宴,其实是——”   “是办我们的婚宴。”   杜云瑟牵着秋华年一直走到婚服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你我早有前缘,一见倾心,相处日久,情深愈浓。”   “愿佳偶天成,良缘永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明日良辰吉日,请华年嫁我为夫郎,自此生死相随,世世不离。” 第95章 夫君   秋华年手心烫了起来。   溪流般的热意从皮肤相连的地方出发,在全身冲撞,到了眼眶,一片酸涩涌动。   这是杜云瑟给他最大的浪漫,更浪漫的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任何掺杂和夸张,全是出于事实和真心。   秋华年小小吸了口气。   “好。”   杜云瑟展颜一笑,就像霜雪在竹叶上化开。   “华哥儿今夜在这里等我,明日吉时,我来迎亲。”   秋华年低低嗯了一声,“这小院是你们买的?”   “是,待会儿九九会来陪你。”   九九是杜云瑟的亲妹妹,但也是秋华年一路照顾过来的妹妹。   秋华年与秋家恩断义绝,九九便来做这个娘家人。   为了婚宴上迎亲的步骤,大婚之前,秋华年与杜云瑟不得不分开一晚。   杜云瑟离开之时,从正房走到外面大门,情不自禁地回了数次头。   每一次停顿的时间都更长一点。   秋华年倚着门框,忍不住笑起来。   “快去吧,明日做新郎,要养精蓄锐。”   说完后他脸上泛热,啪嗒一声把门扇合上了。   杜云瑟看着紧闭的门扉,心中亦是一片火热。   不多时候九九便带着珊瑚来了。   秋华年捏了捏她的脸。   “九九可真是长大了,居然连哥哥都瞒过去了。”   九九抿嘴一笑,“兄长说要给华哥哥一个惊喜,我们当然得好好瞒着。”   “华哥哥来看,明日大婚用的婚服和首饰,都是我们千挑万选后定的。”   “本来比照着成亲的礼制,还该给华哥哥凑一份嫁妆出来。但兄长说家里所有东西都是华哥哥的,不用单独分嫁妆,反而显得少了。”   “我就把华哥哥的钱匣子搬过来了。”   九九抱出一只核桃木做的大木匣子。   秋华年对钱看得不严,他信任家中所有人,家里钱在哪儿放着,九九等人都知道,只是平日不会去动。   大木匣子里,装着杜家村房子和田地的地契、一大一小两个襄平府宅子的地契、府城和京城庄子铺子的地契,连皇上新赏杜云瑟的那三十亩地都在里面。   此外还有这半年里秋记六陈铺子赚的钱加上接的赏赐,凑整换出的八百两银票。   九九对秋华年说,“全都去官府那边登记过了,都是华哥哥的嫁妆。”   感情是相互的,秋华年近乎无私地对待九九和春生,两个孩子有十足的安全感和自信,也就不会为了钱患得患失。   家里的钱本就是华哥哥一点一点赚出来的,全部给华哥哥做嫁妆,春生和九九都没有任何其他想法。   反正华哥哥永远都不会对他们不好。   秋华年看了看自己的家底,笑着把钱匣子合上。   “不知不觉,家里居然都这么有钱了。”   虽然肯定不能与那些大家族比,但和普通的富人家相较,已经不差什么了。   之前杜云瑟是贫门贵子,现在再算家境,在一众举人里,他也是偏上的了。   秋华年问,“你们是怎么下帖子请人的?我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正经要请的,早就单独请过了,其余的今天才发帖子,兄长的意思是来不来不要紧,让所有人都知道明日你们办婚宴就行了。”   秋华年忍不住笑了,这倒是挺符合杜云瑟的办事风格的。   重要的早早就安排妥当,不重要的不多放在心上。   “你们都提前请了谁?”   “华哥哥猜猜?”   “祝家兄弟、信白、大娘和二娘、舒家一家三口、卫栎、原若和原葭、丙七丙八……”   秋华年把自己在府城的熟人好友们数了一遍,这大半年里他又认识了许多人。   “难怪上次我去祝家看信白,他居然破天荒地拉着我看了半天首饰样子。”   九九笑了,“信白哥哥是最早知道的,这些日子能瞒住你,多亏他帮忙,经常请你去祝家聊天,让我们有机会布置。”   “华哥哥刚才猜的人都提前请了,不过猜少了,少了一半呢。”   “一半?这么夸张?”   九九神神秘秘的,显然不想多说。   秋华年索性笑道,“那我便明日等惊喜吧。”   这一晚秋华年一个人睡在陌生的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想到明晚就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他抱着被子翻了个滚,把脸埋进枕头里。   紧张之余,更多的是期待和兴奋。   不过这些东西怎么都不能和九九这样的小姑娘说,秋华年只好一个人消化。   第二天天蒙蒙亮,秋华年就迷迷糊糊地被叫起来了。   他下意识想张口叫杜云瑟,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里。   孟圆菱和苏信白很快到了,卫栎也从庄子上过来帮忙。   苏信白怀孕过了五个月,已经显怀,被点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进屋子里。   其他人手忙脚乱地帮秋华年换婚服、梳头发、点面妆。   哥儿天生的眉心一点红痣就是最好的装饰,秋华年生的红唇白齿,肌肤匀净,脂粉这些也不用多上,卫栎最后只拿着刷子在他脸上轻轻扫了扫。   就当是为了仪式感。   两处宅子离得不远,换好衣服、装饰完毕后,距离吉时还剩一些时间。   秋华年拢起衣袖,提着下摆,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下,生怕弄坏了这精致华丽的婚服。   孟圆菱出息了,发誓今日一定要调侃一下秋华年。   “华哥儿,待会儿云瑟兄长来迎亲,你说我们设几道关卡好?”   “要是太难了,万一他过不了,娶不到我们华哥儿怎么办?”   秋华年笑眯眯道,“你试试怎么让他过不了,我很期待。”   孟圆菱,“……”   ——是好难哦,对他自己来说。   苏信白没忍住笑了一声。   秋华年看向他,“你今天身体舒服吗?起这么早出门没事吧?”   苏信白摇头,“这个月来好多了,你办婚宴我肯定要来。”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院墙外头终于传来浩大的喜乐声。   珊瑚跑出去扒着门缝看了一眼。   “来了来了,公子来迎亲了。”   院门口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一阵又一阵,久久不息。   秋华年把手边满绣的红盖头搭在头上,视线变得昏暗,只能向下看见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   他听见外面杜云瑟的声音,心跳霎地剧烈起来。   迎亲的关卡是孟圆菱几人早就商量好的,文要作诗作赋,武要投壶射箭,杂七杂八的还有饮酒、答题、猜谜等项目。   院门大开着,动静早就吸引来了无数街坊邻居围观。   杜云瑟作为一位六边形战士,一路上没有任何关卡阻挡得了他。   见他游刃有余地一步步前进,许多人都起哄叫起好来。   穿着同款大红喜服的杜云瑟一直走到屋里,站在盖着盖头的秋华年面前,才终于略显紧张。   秋华年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   “我这里还有最后一关,过了就让你迎亲。”   “华年请讲。”   到了这一步,就算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能叫他退缩。   秋华年伸出白净纤细的双手。   杜云瑟会意握住,没有管什么规矩。   “我问你,我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杜云瑟却隐隐约约间若有所悟。   杜云瑟握紧了他的手,牢牢抓住眼前的人。   “你是秋华年,是去年清明前夕与我第一次相见,我今日要迎娶的夫郎。”   秋华年笑着应了一声,算他过关了。   孟圆菱小声嘀咕,“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苏信白微笑,“他们自然有他们二人才懂的话。”   杜云瑟撩起衣摆,背身蹲下,孟圆菱、卫栎和九九把秋华年扶到他背上。   之前杜云瑟“运送”秋华年多是用抱,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背。   杜云瑟的肩膀很宽阔,秋华年稳稳趴在他的背上,手指尖从喜服袖子里露出来,抓在他胸前。   在喜乐声和贺喜声中,杜云瑟背着秋华年踏出院子,鞭炮再次响了起来。   春生点完炮仗,跑到九九身边,嘿嘿笑着。姐弟两个拿着小篮子一路给看热闹的街坊们发喜糖。   秋华年被送上花轿,杜云瑟拉着他的手停顿了几秒,才不舍松开。   小宅子到大宅子只有几分钟路程,很快迎亲的队伍就到家了。   秋华年按照习俗下了花轿,跨过火盆和马鞍,与杜云瑟一人抓着大红绸花的一端,到正房拜堂。   两人没有直系长辈在世,正房桌上供着杜云瑟父母和梅雪儿的牌位。   杜云瑟和秋华年默契地同步拜完了天地与父母,面向对方,深深拜下。   此生余年,无论经多少风霜雨雪、得多少春华秋实,他们都会携手并肩地走下去。   ……   拜完了堂,秋华年没有一直待在屋里,由杜云瑟亲手取下盖头后,便和他一起出来了。   他们是补办婚宴,并不是真的第一次进门,没有那么多严格的讲究。   两进院子里已经摆满了席位,秋华年刚离开的小院子也摆了,来贺喜的人坐不下的,在这边见过新人,被领到那边去吃宴。   秋华年在院里看见了许多熟人,终于明白九九那句“少了一半呢”是什么意思。   “福月婶子、秋燕婶子、榴花嫂子、夏星,还带了云康和柚哥儿……你们怎么都来了?”   孟福月笑着说,“云瑟给村里寄中举报喜的信时,把这事一起说了,邀我们来府城观礼。”   “村里已经秋收完了,正是农闲时候,我们大家一商量,觉得不能错过你们的大好日子,就一起来了。”   柚哥儿四岁多了,近一年多养得好,白白嫩嫩的看不出半点小时候差点被赵氏饿死的样子。   秋华年摸了摸他头上的小啾啾。   “柚哥儿还记得我吗?”   “是家里有糖吃的大哥哥。”   魏榴花拍了拍自家小哥儿,“你瞧这孩子。”   秋华年笑了,“大哥哥家的糖更多了,柚哥儿多留几天,好好都吃一遍。”   九九他们提前邀请的关系好的朋友,杜家村和府城的一起拖亲带友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四十个,其余的人都是昨天接到帖子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两处院子加起来,一共摆了五十桌席面,勉勉强强够接待婚宴来客。   婚宴的帖子是昨天下午才大规模发出去的,很多人家来不及调整时间,无法亲自上门。   但消息传达到了,礼肯定得送,杜云瑟是炙手可热的新榜解元,凡收到帖子的,至少都派下人带着礼来了一趟。   九九负责盯着这些事情,一整天记礼的地方就没停过。   那一张张长长的礼单子,看得孟福月、魏榴花等人瞠目结舌。虽然早就知道杜云瑟和秋华年一家人境地不同往日,亲眼看见,还是叫他们惊叹。   不过刨去秋华年之前送出去的,还有以后要还礼的,真正落在手里其实也没有特别多。   一场全府城瞩目的婚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终于到了晚上,宾客们陆续离开。   几位已经结婚生子的长辈按习俗铺好了婚床,说完吉祥话,默契地合上门,把时间和空间全部留给氛围缱绻的一对新人。   室内红烛高照,茜纱含春。   杜云瑟喉结滚动,走到秋华年身边,伸手解他的喜服。   “这衣服太重了,华哥儿穿了一天,脱下来歇歇吧。”   秋华年按住他的手。   “当真只是为了叫我歇歇?”   杜云瑟笑而不语,眼中的情I欲已将秋华年严严密密地包裹起来。   两人脱了外衣,卸下装饰,举杯轻碰,用相连的酒杯饮下了浓烈的合卺酒。   一步步走到换了红纱帘帐,铺着大红喜被的炕边坐下。   杜云瑟俊美无双的脸在此时此刻染上了别样的魅力,仿佛假扮神佛诱人堕落的魔鬼,让秋华年下意识绷紧神经,口干舌燥。   他清了清嗓子,想把握一点主动权。   “云瑟,你应该没有实践过,不会吧?”   杜云瑟缓缓挑眉,“难道华哥儿实践过?”   “当然没有!”秋华年强忍着脸上的烫意。   都洞房花烛夜了,大胆一点怎么了?   “但我们现在是在家里,你得听我的。”秋华年努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   杜云瑟掠下眼睑,勾起唇角。   “那华哥儿来教我。”   教、教……   秋华年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炸裂理论知识。   他心跳加速,在昏暗的烛火中主动上前,抬腿跨坐在杜云瑟身上,紧贴着对方的腰腹。   两人身上都只剩一层薄薄的里衣,秋华年能感觉到对方滚烫的肌肤。   杜云瑟唇角带着笑意,注视着秋华年,像一匹矜傲的白狼,纵容地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秋华年伸手拨开杜云瑟的衣领。   手指划下。   秋华年身体一顿,猝不及防打了一个激灵。   杜云瑟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天旋地转后,将秋华年牢牢圈禁在怀里。   杜云瑟呼吸急促,肌肤上汗光淋漓,不见丝毫清贵君子的模样。   秋华年并不害怕,反而勾起唇角,揽着他的脖子,故意在他耳边吐气若兰。   “夫君,洞房花烛夜,还等什么呢?”   “呜……”   衣物扯开,密集到仿佛要掠走一切的吻不断落下。   秋华年的耳膜被剧烈的心跳声敲击着。   他小声啜泣了几声,下颚线与脖颈连起漂亮脆弱的弧度,像一只引颈的白天鹅。杜云瑟的手臂紧紧地搂着他,仿佛要把他融进骨血里。   秋华年在杜云瑟背上乱抓乱挠,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   杜云瑟心疼放慢,他又开始催促。   许久之后,杜云瑟最后的理智控制自己想要退出来,秋华年却不叫他离开。   他声音断断续续,又软又糯,像撩过肌肤的细微羽毛。   “你都、喝药了。”   “第一次……”   “……弄进来吧。”   杜云瑟俯身吻住他的唇,堵住所有言语,让怀里的人彻底沾上了自己的气息。   秋华年脱力地缩在杜云瑟怀里,感觉自己像一块化开的奶黄包。   两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杜云瑟要起身去取热水帮秋华年擦洗。   秋华年却手脚并用地缠着他。   “夜还长呢,再来一次吧,夫君。”他现在叫这个顺口极了。   杜云瑟眸光深沉,眼底酝酿着令人心惊的欲I望。   “你身子还没完全养好。”他的声音嘶哑性I感。   “就今晚,放纵一下。”秋华年食髓知味地撒娇,“我身子怎么样,你刚才不是检查过了吗?没查清楚的话,再检查一次吧。”   杜云瑟脑海里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他俯下身体,把自己的天生就最会勾人的小狐狸再次压在身I下。   一夜锦被翻红浪,恩爱鸳鸯交颈眠。   …… 第96章 还乡   新婚第二日,秋华年在床铺上悠悠转醒。   他昨晚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此时身上干爽,穿着干净的里衣,应该是杜云瑟后面帮忙擦洗换过了。   想起昨夜种种,秋华年姣好嫣红的唇瓣咂了咂,心跳飞速加快。   他的腰有些发I软I无力,大腿根到现在都是麻的,从胳膊到指尖全是酸痛。   就算这样,秋华年还是遵循本心,移动自己搭在杜云瑟胸膛上的手,又蹭又摸。   不听话的小手很快就被一把抓住镇压。   “华哥儿醒了?”   “嗯。”秋华年懒懒嗯了一声,手指尖继续往衣领里面摸。   杜云瑟呼吸一滞,抓紧了他。   秋华年嘀咕他。   “昨晚哪没摸过?还有我留的印子呢。真小气。”   “我怕我大方一点,华哥儿今日别想出屋子了。”   这个“威胁”很有效,秋华年终于不乱挑I逗了。   杜云瑟把秋华年抱起来,隔着里衣帮他按摩腰背,秋华年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也没有多少重量,舒服地轻轻哼哼。   杜云瑟低头亲吻他的发顶与额间,竟希望时间永远驻足在此刻。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句话,他总算彻彻底底体验过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喜事凑到一起,再也没有什么时刻能比现在更让他幸福。   杜云瑟的手掌修长灼热,力道恰到好处,他对秋华年的身体足够了解,按了一会儿,秋华年便没有那么难受了。   秋华年软软嘟囔,“虽然早就知道你体力好,但还是……出乎预料。”   昨晚后面,杜云瑟甚至单臂就把他悬空抱了起来,一边冲I撞,一边四处点I火,逼得他只能紧紧抓着杜云瑟的肩膀,叫夫君告饶。   秋华年发现,每当自己叫一声夫君,杜云瑟都会更兴奋几分。   “是华哥儿自己非要招我的。”   秋华年哼哼了两声,装死没听见。   屋外天光已经大亮,光线透过红色的纱帘,昏暗了几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外面居然没有声音。”   “巳时快过了,早上金婆子来问过,我让她不要打扰。”   那不就快早上十一点了吗?   古人的作息都是睡得早起得早,秋华年穿越来后,哪怕睡懒觉也没有睡到过这个时辰。   想到家里还有其他人,他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不讲理地低声埋怨,“都怪你!”   杜云瑟失笑,捏着下巴亲他,“好,怪我。”   至于具体怪的是什么,就看各自的理解了。   又磨蹭了一会儿,秋华年才在杜云瑟的伺候下穿好衣服,挂在他身上,一步步磨蹭到门边。   然后松开杜云瑟,整理了一下衣襟,镇定自若地推门出去。   杜云瑟在他身后轻笑摇头。   秋华年来到院中,还真没有看见什么人,只有金婆子听到动静从厨房过来。   “家里其他人呢?”   “云成公子、菱哥儿和小姐小公子他们带着亲戚们出去逛去了,说是不打扰乡君和老爷休息。”   杜云瑟成了举人,这称呼就变成了老爷。   秋华年有些不适应,稍微反应了一下。   “回头让婶子他们来家里住吧,另一边的小院也能住些人,外面的客栈又费钱又不舒服。”   金婆子点头应是,“我下午就去收拾。”   中午时候,九九他们回来了。   杜家村来的一大群人在二进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就像回到了村里的时光。   宝仁这次是和孟福月一起来的,除了参加杜云瑟和秋华年的婚宴,也想来看看大半年没见的儿子和儿媳。   “云瑟、华年,你们真的把云成和菱哥儿照顾得很好,叔婶在这儿谢过你们了。”   秋华年笑着摆手,“菱哥儿也给我帮了很多忙,都是一家人,在外面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宝仁转口道,“云瑟在信中说要回乡祭祖,咱们杜家村十几代人只出过这么一位举人,还是解元,确实该大办一场。”   “父亲收到云瑟考中解元的消息后喜不自胜,祭祖的各项事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看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思忖片刻后道,“五日之后一起回村吧。”   “好!我们杜家村此后可真要出息了!我们出来前,好多附近的杜姓都上门,想和我们认亲联宗呢。”   ……   从杜家村来的亲戚们多是成对来的,比如云霆和夏星小两口。   他们承包了秋华年家的三亩地,按秋华年走前的吩咐种了棉花和粮食。之前秋华年送信回去,让他们把收成都换成钱。   今年杜家村不少人家都试种了棉花,不过因为没有系统科学的指导,收成没有秋华年种得那么好,亩产大多在一百五十斤左右。   云霆之前给秋华年家做工,棉花种得熟练,照顾的那一亩棉花收成了二百多斤,是村里最好的。   “收成怎么会差这么多?”秋华年详细问他们。   “村里人种棉花,大多是和我还有宝仁叔学的,有些地方我们自己都记不清了,自然就说不准。有些地方我们说了,但村里人也不愿意完全按我们说的做,有自己的想法。”   说白了,这就是口口传授的缺点,很考验传授人本身的掌握程度与口才。   不过等以后农书正式颁布,大规模传播开来后,有了统一的权威标准,这些问题便不再是问题。   “棉花卖得怎么样?”   “就像华哥儿走前说的,漳县有人种棉花后,棉花价就跌了。我们也没门路运到远处卖,族长出面找了位风评好的商人,村里人都以一百四十文一斤的价钱统一卖了。”   去掉交的税,三亩地一共收了三十一两银子,按三七分成,云霆和夏星小两口落个九两,秋华年得二十二两。   秋华年接过银子包后放在一边。   “你们家人多地少,五个兄弟迟早得分家,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云霆和夏星对视,“华哥儿的意思是?”   “等云瑟考中进士,去别地任官后,杜家村的地我就更顾不上了。你们手里正有银子,有意的话,就以三两银子一亩的地价把这三亩买去吧。”   秋华年家的地离村子近,还是三亩连在一起方便照顾的水地,云霆小两口当即心动了。   但他们还是提醒,“华哥儿,云瑟考中举人后,好多姓杜不姓杜的人都想来杜家村攀亲安家,村子附近的地价已经涨了,现在水地要四五两一亩。”   “这么快地价都涨了?”秋华年失笑。   这叫什么,这叫杜云瑟同学以一己之力把杜家村带成了著名学区,房子和地全都跟着涨价。   “咱们的交情,就不凑这个涨价的热闹了,还是按三两一亩算。”   “不过你们日后要好好耕种,土地是农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别看地价高了,就忍不住高价卖给别人。”   “我们知道!等回去就拿银子和华哥儿你买地。”   秋收分到的九两银子,刚好够买下三亩地。   夏星会纺毛线,云霆干活勤快,这一年下来小两口手头攒了些许闲钱,不至于因为买地倾家荡产。   说完买地的事情后,秋华年问他们,“别人都是成家成口来的,怎么只有秋燕婶子一个人带着云康来?”   秋华年当时就觉得疑惑,不过出于谨慎,没有当面问。   云霆看向夏星,两人脸上有为难之色。   “真的出什么事了?”秋华年下意识皱眉。   秋华年和胡秋燕的丈夫杜宝善不是特别熟悉,他们家平时与胡秋燕接触更多。   杜宝善是杜家村宝字辈里年纪最小的几个之一,今年还不到三十。   “华哥儿你知道的,宝善叔和你公公宝言叔是一个爷的堂兄弟,宝言叔没有亲兄弟,按亲缘论,你们两家在村里是最亲的。”   秋华年点头,这个在他刚穿越来第一次见胡秋燕时,胡秋燕就说过了。   “云瑟高中解元后,很多人来杜家村攀亲,找上了宝善叔,虽然有族长还有宝仁叔压着,但宝善叔还是收了不少东西。”   “我们临走前,秋燕婶子为此和宝善叔吵了一架,宝善叔就没来。”   “……”   秋华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比起生气,更多的是无奈与感慨。   他记忆中的宝善,年纪轻,有些小聪明,很会来事,虽然有小毛病,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   人真是一种善变的动物啊……   “华哥儿别担心,都在一个村里,有族长看着,宝善叔不敢真的乱来的。”   秋华年点头,他没有很怕这个。反正他们很快就要回杜家村了,这次回去,正好长久解决一些后患。   在古代为官,很难与自己出身的宗族切割,杜云瑟和杜家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与其放着不管,不如一开始就制定好规矩,以防万一。   秋华年回头和杜云瑟说起此事,杜云瑟放下手中的笔,拉秋华年到身边。   秋华年直接坐在他腿上。   “重不重?”   “不重。”杜云瑟亲了亲他的脸,把他往自己怀里抱得更深了点。   洞房花烛夜走完最后一步后,两人在人前还装一装,私底下相处越来越黏糊,快要贴成一个整体了。   秋华年靠在杜云瑟怀中,就着这个姿势,看杜云瑟从旁边拿出来的纸张。   “这是……族规?”   “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此前族中没有成文的族规,处理事情全凭族长决断,难免存在疏漏,有人不服。”   秋华年大致翻了翻这写了满满三大页的族规,杜云瑟从基础的婚葬嫁娶、奉老育幼、财产分配,一直写到各种矛盾和罪行,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写得明明白白。   语言简洁凝练,文辞优美,该通俗的地方通俗,该厚重的地方厚重,贴出去甚至能当成篇美文看。   ——这可是解元亲笔,水平当然高超。   秋华年一时没找出来需要补充和修改的地方。   “回去祭祖后,把族规给全族人看过,若无意见,便请族长日后照此执行。”   秋华年笑了笑,“你现在可是杜家村最大的香饽饽,谁会有意见?”   马上就要回村了,秋华年有不少东西需要准备。   在府城住惯了,回村小住些日子,日常用的各种物件都得打包带上,免得到村里买不上不习惯。   四个人每人带几套衣服、被褥,取暖用的暖炉、照明用的油灯、读书写字用的纸笔、盥洗用的牙粉布巾、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各味调料……一件件小东西加起来,竟装了一大车。   之前送闵乐逸去京城时,秋华年还惊讶他光是行李就带了一车,现在轮到他自己,也没好多少。   在古代想舒舒服服出个门,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秋华年除了准备自家的,也给来襄平府参加婚宴的杜家村亲戚们包了返程马车。   他现在不缺这些钱,能大方的地方都会大方。   这几天魏榴花等人在府城,吃住都在秋华年家,秋华年还塞了他们一些零花钱,让他们趁这个机会好好逛逛。   秋华年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挂在杜云瑟身上。   “还要给关系好的熟人们准备礼物,预备下给上门贺喜的人的回礼……”   杜云瑟抱着他轻拍,“华哥儿辛苦了。”   “有人帮忙,我也就动动嘴皮子,而且我挺喜欢干这个的。”   秋华年自己先扑哧一声笑起来,“第一次来府城……第二次来府城……现在回村,我们可算是正儿八经的荣归故里吧?”   “有句话说得好,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如今带着位解元夫君回去,我当然得好好准备,让所有人都羡慕。”   杜云瑟纵容地抚起秋华年鬓边的碎发,捏了捏他透粉的耳垂。   “是他们应当羡慕我有华年才对。”   ……   转眼就到了回乡的日子,云成和孟圆菱这次也回去,家中无人看管,秋华年只好拜托朋友里最闲的祝经纬多照管一二。   祝经纬拍着胸脯保证,派之前在秋华年家做过厨娘的巧婆子过来,住下看院子,防备贼人和走水。   奶霜和苏信白亲近,索性送去祝府暂养,苏信白现在活动不方便不好出门,有只猫猫陪他,他虽然嘴上不说,但眉眼里全是喜悦。   秋华年家行李装了一辆车,秋华年和杜云瑟坐一辆车,九九和春生坐一辆车,一共用了三辆大车。   金三负责赶车,又雇了两个车夫,珊瑚跟着九九,金婆子则在装行李的车上照看。   出发之前,魏榴花看着眼前的架势笑叹,“华哥儿家现在真有大户人家的样子了。”   孟福月在一旁说,“华哥儿是乡君,云瑟是举人老爷,本来就是大户人家。”   秋华年笑道,“你们快别调侃我了,再怎么样,不还是叫着婶婶嫂嫂吗?”   众人笑了起来,胡秋燕也笑了笑,神色却没有其他人那么松快。 第97章 人心不足   从府城到杜家村,坐马车最快也要三天时间,秋华年他们不赶时间,让马车松松快快地走,时不时停下修整一番,花了五六日才抵达漳县。   这一路上,他们每停一个地方,都有人闻名而来,有的试图送礼结交,有的想沾一沾文气,好回去吹嘘。   杜云瑟一律全部回绝了。   他如今是有了官身的举人老爷,哪怕不假辞色,那些人也都客客气气的,不敢露出不满。   马车终于到了漳县,秋华年揭开绣着漂亮花纹的车帘,看着外头。   “快一年没回来了,县城好像没什么变化。”   金三坐在外面笑道,“乡君说笑了,才一年时间能变多少呢。”   一大队马车驶入漳县县城,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秋华年他们打算在县城里吃口热饭,休息一下,再回杜家村。村子已经近在眼前了,没那么着急。   进到县里后,秋华年让金三下去打听如今县城哪家食肆味道最好。   金三应了一声,没走出两步,秋华年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敢问车上可是杜解元与齐黍乡君?”   秋华年重新揭起车帘,看见外头站着清福镇上纸笔铺子的老板。   “王诚?王老板今日在县里?”   王诚看见车里的秋华年和杜云瑟,喜笑颜开。   “到底是贵人记性好,还记得我呢。”   秋华年刚穿越来的时候,家里非常穷,靠着清明节前给王诚画祭纸,赚了对当时来说不小的一笔钱。   王诚结算工资很爽快,还帮作画的秋华年买吃的,对于他,秋华年印象很不错。   王诚主动问道,“解元和乡君这是要回乡探亲?”   “云瑟中了解元,我们回来祭祖,顺便住些时日。”秋华年说,“在县里吃口饭,休息一下就走。”   王诚邀请,“我带贵人们去个好地方,那儿的饭好吃,还有个大院子能把马车全部停下。”   “是我一位友人新开的食肆,乡君肯定喜欢。”王诚卖了个关子。   秋华年自无不可,王诚在前面带路,金三和其他人慢慢赶着马车跟上。   王诚带着他们一路走到偏向南城的地方,在一座两层的小楼前停下。   “孟二哥,来贵客了,快出来瞧瞧。”   秋华年愣了一下,看见许久没见的孟武栋从里面出来了。   后面马车上,孟圆菱听见声音已经跳了下去。   “二哥?二哥!你什么时候在县城开食肆了,我都不知道!”   孟武栋笑着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我怎么瞧着菱哥儿好像长高了?看来云成把你养得不错。”   云成下了马车,和孟武栋见礼。   孟圆菱现在可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了。   他双手叉腰,摆出气势,“别说我,快说你的食肆是怎么回事?”   孟武栋咳了两声,“是这个月刚开的,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而且这也不是我的食肆,我只是出了些钱,占了点股。”   孟圆菱眯起眼睛,直觉告诉他有情况。   孟武栋告饶,“好了好了,别审问我了,你们这么多人,快把马车停到后院去,进来点菜吃饭,这顿我来请。”   菱哥儿出去大半年,怎么好像聪明了不少?   孟武栋嘿地笑了一声。   秋华年和杜云瑟下了马车,与孟武栋叙了几句旧。   孟福月等人也不知道孟武栋在县城里弄了座食肆,又是称奇,又是调侃。   一大群人在一楼大堂里落座,这会儿不到饭点,食肆里没几个人。   秋华年让孟武栋捡些家常菜上几桌,他们舟车劳顿了几日,不适合吃太油腻的。   孟武栋下去安排,孟圆菱凑到秋华年身边嘀咕。   “华哥儿,我怎么总觉得二哥有事情瞒着我呢?你快帮我想想。”   秋华年笑着看了眼云成,云成不动声色地把孟圆菱拦腰拉了回去。   “哎!哎!”孟圆菱抓住云成的手,“干嘛呀!”   “先好好吃饭,待会儿我们问二哥。”   孟圆菱点头握拳,“一定要好好问他!”   云成拿起桌上的果子,投喂进孟圆菱口中。   等了几刻钟时间,孟武栋和跑堂的一起上了几大桌子菜,按秋华年所说,都是些家常菜,不过味道非常到位,量也不小。   这家食肆开在城南的平民区,装修也简单质朴,走的是平价多销的路线。   与孟武栋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这家食肆的老板,同时也是厨娘。   “见过乡君,见过举人老爷,贵人们没有点菜,我就按自己擅长的做了,贵人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觉得有不好的地方提点我一二,就是我的造化了。”   这姑娘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布衣,腰里系着围裙,袖子用襻膊束至手肘,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很是干练。   秋华年很欣赏她说话利落、热切又不谄媚的态度。   “孟二哥,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友人?”   孟武栋赶紧说,“她叫沈赛,是跟着寡母从隔壁县嫁过来的,先父是厨子,学了一手好厨艺。我在县城里卖东西的时候认识了她,一拍即合,各拿了些钱,开了这家食肆。”   “这才开了不到十日,连正经名字都没定呢。”孟武栋这话是给孟圆菱解释的。   孟圆菱抱着胳膊噘着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沈赛姑娘的名字在这个时代有些奇怪,不像是给女孩起的名字。   不过秋华年没有多问,只要自己喜欢,什么名字都是好的,不用非得规定男孩该叫什么,女孩该叫什么。   秋华年看见沈赛,再看看孟武栋瞧向沈赛的眼神,把孟武栋在瞒什么猜了个七七八八。   孟圆菱也明白过来,凑到云成耳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孟武栋罕见地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   “华哥儿你们先吃着,如果觉得好吃的话,咳,能不能给我们这食肆起个名字,再请云瑟写个牌匾啊?”   孟武栋搓着粗糙的大手,脸色涨红。   虽然他和华哥儿家交情不浅,按往常的相处,开这个口不难。   但华哥儿毕竟成了乡君,云瑟又是连县令都要郑重礼待的解元老爷……   “劳烦孟二哥备下笔墨,用过饭后我便来写。”杜云瑟开口。   这是他一路以来第一次答应为人写牌匾。   秋华年也笑道,“名字我来起,就叫赛百味怎么样?”   “好、好,都好。”孟武栋连忙说。   沈赛也笑着连连道谢。   秋华年有点收不了场,“赛百味这名字……是我开玩笑的,我再想一个吧。”   孟武栋不解,这名字分明很好,怎么成了玩笑?   秋华年总不能说,这是另一个世界一家卖三明治的连锁餐饮的名字,只能打了个哈哈。   然而或许是赛百味这三个字太魔性了,他一时竟想不出来别的合适的了。   沈赛见状说,“乡君说是开玩笑,但我却觉得这个名字既好听又和我有缘,乡君要是不介意,我就选它吧。”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秋华年自然没别的话。以后裕朝就要有一个由他起名的赛百味了,这么一想,还挺有趣的。   “待会儿把这个名字写帅点。”秋华年低声给杜云瑟说。   杜云瑟含笑点头。   一行人吃完了饭,杜云瑟挥笔写了牌匾,车夫们把马车赶出来,准备再次启程。   孟武栋出来送他们。   他对孟圆菱说,“你回去后在杜家村住几日,也回家里来住几日,反正离得近很方便。”   孟圆菱拉着自家二哥的袖子,“我回家里,你可也要回来,有事情问你呢。”   孟武栋脸上一苦,“菱哥儿,算二哥求你了,你在家可千万不要乱提赛姐儿的事。”   “为什么啊?你这个年纪还没成亲,爹娘都急呢,这不是好事吗?”   孟武栋赶紧比手势让孟圆菱声音低一点,左右看看,确保沈赛没在旁边没听见。   “唉,一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我回去找个机会给你说,反正你先别乱提。”   孟圆菱不明所以,只能点头。   马车离开漳县县城,又走了两个时辰左右,终于到达了杜家村。   秋华年揭开车帘,看着外面熟悉的景色,心里像有涓涓细流不断流淌。   他拉杜云瑟过来一起看。   “你瞧那里,有次我们一起去镇上买东西,半路骡子脚掌不舒服,不走路了,我们就在那儿下了骡车休息了会儿,你给我摘了柳条和野花编花环。”   “还有那里,那条小溪的水特别凉快,里面还有河虾,你扶着我踩水玩,我一不小心没站稳,差点摔了,吓得你黑了几天脸呢。”   “快看快看,前面那是不是我们的地?”   “可惜这会儿庄稼全都收完了,不然还能看见棉花和麦田呢。”   ……   秋华年兴奋地说着,回忆曾经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从靠近杜家村起,嘴几乎没停过。   杜云瑟充当着最完美的唯一听众,单手揽着秋华年的腰,唇带笑意。   那些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随着秋华年的声音,如花朵般绽开。   说累了后,秋华年向后靠在杜云瑟怀中。   “云瑟,我……”   他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杜云瑟放下车帘,低头深深吻住他的唇瓣。   ……   真正到达杜家村村口时,已经快到傍晚了。   有人远远看见他们的车队,跑回去通知,村里所有人都来村口迎接本村的举人老爷和乡君。   杜氏一族的族长杜珍禾拄着拐棍,站在最前面。   一年不见,他苍老了不少,腰背没有那么挺直了。   时间在老人和小孩身上总是过得更快些。   秋华年瞧见村里好几个孩子都长大了一截,有的到了青春期,甚至让他不敢认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下车后,族长快步上前,杜云瑟和后面的云成忙扶住他。   族长拍着杜云瑟的胳膊。   “好、好!我们杜家村出了位举人,还是解元,泉下列祖列宗若知道,不知该多高兴啊!”   “我百年之后,也算有脸去见先人们了。”   杜云瑟说,“族长老当益壮,何必作此不祥之语。”   族长大笑着摇头。   “到了我这个年纪,能活多久,早就看开了,控制着自己别老糊涂犯大错就难得了。”   知道杜云瑟一家要回来祭祖,他们家的院子早早就由孟福月带头收拾过一遍了。   秋华年等人开门进去后,看着熟悉的生活场景,一时无言。   金三、金婆子和珊瑚忙着清扫不明显的灰尘,再把行李搬下来,按主家的生活习惯摆放好。   院里那棵盖宅子时移栽的桃树长大了一圈,叶子还没落完,石桌和石凳上有了一点点细微的裂痕,但不影响使用。   秋华年走进正房转了一圈,一切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金三从村后小河打来水烧热,金婆子铺好床铺,让劳累的主家先洗漱休息一会儿。   秋华年嘱咐道,“路上辛苦了几天,你们也都累了。你拿钱去邻居家买些家常食材,随便做些吃的对付一下,今日大家都早早休息吧。”   金婆子笑着应是。   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像齐黍乡君这样体恤下人的主家。   半年前被乡君看中买下来,真是他们爷孙三人的造化。   秋华年原本以为自己许久没回来,会睡不惯。可实际上,洗漱完后,他脱了外衣,脑袋刚沾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杜云瑟回头,看着上一秒还在和自己说话的人毫不设防的睡姿,走过去帮他掖好被角,俯身落下一吻。   他熄了灯,上炕后将同床人紧紧抱在怀里,秋华年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声,没有挣扎。   从第二天起,秋华年和杜云瑟就忙了起来。   杜云瑟拿着拟定好的族规找上族长,商量细节。   秋华年一边在家见各路上门贺喜的人,一边还要检查祭祖相关事宜。   杜家村的文曲星解元和乡君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漳县,引得无数人蠢蠢欲动。   胡秋燕带着儿子云康回家后,见丈夫宝善再没提有的没的,心里松了口气。   谁知才好了没两天,宝善就神神秘秘地关上门和她说事。   “娘子,你看这根银簪子怎么样?这可是花了足足一两五钱银子打的,上面还镶了两颗珍珠呢。”   胡秋燕避开他在自己发髻上比画的手。   “你哪来的钱买这个?不都说让你别乱收东西了吗?”   宝善表情讪讪。   “人家也是想和我交个朋友,不收多不好。”   胡秋燕不信,“你老实说,你那‘朋友’要云瑟和华哥儿帮忙干什么?”   宝善见瞒不过去,只能交代道,“就是想请云瑟给自家铺子写个牌匾而已,动动手指头的事,哪就难倒他了?”   “我听说他们给清福镇的孟家老二都写了,怎么着,无论是论亲疏远近,还是论过去的交情,难道咱们家比不过孟武栋吗!” 第98章 族学   胡秋燕骂道,“那究竟是我和华哥儿的交情,还是你的交情?”   宝善的脸紧绷着,“什么你的我的,咱们不是一家吗?”   “当初云瑟还没回来,华哥儿每天出去卖糖,九九和春生两个孩子都是你带的,后面他们去府城考试,九九和春生还在咱们家住了好久。怎么的,发达了以前的情分就不认了?”   胡秋燕唾了一口,“你怎么不说咱们家落的好处?云康跟着云瑟读了那么久书,一分束脩都没收。镇上私塾的孙秀才一直夸他聪明,这都是云瑟帮忙把基础打得好。”   胡秋燕见宝善仍是心中不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是咱家自己开铺子,我还能拉个老脸去求一求,可收钱替别人办事,这个口子不能开。你就算去问云瑟和华哥儿,他们也不会答应的。”   宝善看胡秋燕真生气了,赶紧放软语气,“我自己去问,云瑟和华哥儿当然不会答应。咱们家的脸面不都在你身上?好娘子,你就替我去求一求吧,只要你开了口,华哥儿肯定会答应的。”   胡秋燕不为所动,“我凭什么求?人家辛辛苦苦考上举人,封了乡君,是让我们借势卖名搂钱的吗?你好歹是个长辈,能不能像些样子!”   “你那朋友姓甚名谁?赶紧把东西全退了!”   宝善脖子一梗,强撑着说,“我都花了不少了,退不得!”   “你!”胡秋燕不想和宝善继续争辩,转身出去了。   ……   胡秋燕找上门来的时候,秋华年刚刚看完今日新收的帖子。   漳县和附近几个县有些头脸的人听闻他们回乡,都递了帖子,除了贺喜,还有不少想邀请他参加宴会的。   对县城的人家来说,宴会能请到一位乡君,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祭祖的事还没安排完,秋华年不想太劳累,全都委婉拒绝了,但备了礼托人送去。   按县里的规格,过生辰的就送些寿桃寿面,结婚的就送些大枣桂圆,都用红纸封着,再添上两匹布,两双绸缎鞋面,还有秋记六陈的清凉油。   得了礼的人家都喜不自禁,纷纷夸齐黍乡君为人和善。东西是其次的,宴会上把乡君送的礼摆出来,就够长脸了。   秋华年见胡秋燕进来,笑着让金婆子上茶。   “婶子来找云康吗?云康和春生去后山玩去了,估计再过一两个时辰才回来。”   胡秋燕说,“我知道,他们兄弟俩关系一直好,云康昨天还给我说,春生在学问上长进很大呢。”   夸自家小孩的话,秋华年爱听。   “云康也不错,云瑟前日在家时抽空考了考他,说他这大半年没落下学习,很有读书的天分。”   两人寒暄了几句,秋华年记起一件事。   “对了婶子,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华哥儿只管说。”   “你那个在北边山里挖人参的远房亲戚,如果能联系到的话,帮我打听一下,他手里有没有上好的野人参。”   去年秋华年还买不起整株人参,经胡秋燕介绍,和那位远房亲戚买过一些人参籽调理身体,东西的品质很不错。今年手里有钱了,他想索性收一些人参。   这个世界的人参效用很大,秋华年已经深刻体会过了。很多有钱有条件的人家都会收藏人参,以备不时之需。   杜云瑟中了解元后,顾老大夫送了好几张自己珍藏的应急药方,其中很多都需用到人参。   有备无患,秋华年打算提前收一些,这样万一遇到什么事,就能立即拿出来了。   胡秋燕答应,“我回去就给他带信问问。”   秋华年补充,“只要东西好,钱不是问题。”   胡秋燕在秋华年家正房里磨蹭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实在没有家常可说,才终于提起家里的糟心事。   “华哥儿,婶子和你说个事情,你千万别太生气。”   秋华年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婶子放心说吧。”   胡秋燕于是把宝善收了不知哪来的朋友的钱,答应找杜云瑟帮忙写牌匾的事情说了。   “华哥儿,我知道这事是宝善做得不对,不会求你们帮忙的,如果宝善来找你们,你别给他面子,让他吃些苦头长长教训才好。”   秋华年点头,“不是我们不帮忙,是这事确实不能办。”   “现在只是写个牌匾,开了这个头后,以后有诬告官司、强买强卖、欺男霸女的事情,都给族里送些钱后借着云瑟的名义做,云瑟迟早要因此栽个大跟头。”   “多少大官就是因为族里借其名声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最后被御史参了扳倒的。”   “到时候别说继续做官,全族人都得流放充军。”   胡秋燕听得脸都白了。   她只是淳朴地觉得自己家不能收别人的钱给杜云瑟和秋华年揽事情,根本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利害关系。   “华哥儿,这事可怎么办?宝善我都劝不住,族里也不止他有这样的心思。”   秋华年安抚她,“云瑟已经考虑到了,明日祭祖的时候一起说。”   胡秋燕稍微放心了些。   她告辞起身,临了犹豫着说,“华哥儿,咱们村里大多数人心是好的,可耐不住有人会被钱势迷了眼睛。哪怕你们有道理,也保不齐有人不服气说闲话……”   胡秋燕停顿半天后叹气,“我光是想想都替你们叫屈,到了你们的位置,也有许多难处啊。”   秋华年笑道,“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难处,这不算什么,我们有准备的。”   ……   第二天是祭祖的日子,按裕朝律例,新榜举人回乡祭祖,可用牛祭,当地官员还要代表朝廷额外准备一份祭仪,以表皇恩浩荡。   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读书人的特权体现在方方面面,激励着学子们不断向上努力。   天蒙蒙亮,杜云瑟便起床了,他认真洗漱过后,穿好熨帖的举人袍,才过去叫醒秋华年。   秋华年从睡梦中一睁眼,就看见身姿卓绝,面如冠玉,衣服上的雀补振翅欲飞的杜云瑟。   他撑着下巴浅浅打了个哈欠,“真好看。”   杜云瑟身形一顿。   “华哥儿起来吧,我叫金婆子进来帮你换衣服。”   秋华年今日也要穿全套的乡君吉服,那复杂的衣服没人帮忙真不好穿。   在金婆子的帮助下,秋华年艰难地操控早起麻木的四肢换好了衣服,把镶嵌玳瑁珍珠头冠固定在发髻上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秋华年起身,银朱色的宫绸在晨光中流光溢彩,上面绣着的祥云仙鹤随着动作移晃,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金婆子还是第一次见秋华年正经穿吉服,不由得屏住呼吸,半晌后笑道,“这样的衣服只有乡君才配得上。”   她的前主家倒也称得上豪富,不然也不会因为贪赃被问罪抄家,可就算再有钱,这样的吉服没有封爵也是不可能穿的。   “跟着乡君,老婆子我算是见世面了。”   秋华年笑了笑,“这衣服一年不见得穿一次,穿着怪不适应的。”   吉服虽好看,穿着却不舒服,除非必要,秋华年一般不穿。   祭祖的场合,就是那个“必要”时候。   用秋华年的话来说,祭祖就是告诉泉下的祖先和活着的人们自己过得特别好,那自然得有什么摆什么,把最好的东西全拿出来。   秋华年在换衣服的空当随便吃了几口糕点对付了一下,便出门了。   他提前买好了猪牛羊三牲,这个时间,村里人已经帮忙在后面的园子里把三牲全部宰杀好了。   其中猪和羊容易买,牛却是裕朝的管制品,轻易杀不得。杜云瑟作为新榜举人,有特许能用牛祭祖,秋华年才在专门的机构里买到了牛。   一头肥猪四两银子,一头健壮的羯羊五两银子,牛最贵,一头老牛也要足足十五两。   三牲宰杀好后,头单独系着红布摆进盘子里,放在杜氏一族祠堂外的祭台上。   祭台上除了重头戏三牲,还有四果和五谷,四果与五谷具体种类不固定,但要四种开花后结的果子,五种能做主食的粮食。   现在正是秋天,这些东西都很好找。   祠堂正门大开,烛火跃动,杜云瑟念过祭表,在祭台前点燃,清正浩然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无数人观礼下,杜云瑟先烧香祭奠杜氏一族的列祖列宗,再祭奠父母泉下之灵。随后是秋华年、九九与春生分别上前祭奠。   九九和春生正式用了杜却寒和杜云笙这两个名字,趁开宗祠的机会,记在了族谱上。   看着自己的大名一笔一划落在族谱上,九九和春生目光郑重,仿佛在瞬间长大了不少。   祭过祖后,杜云瑟看向族长,后者微微点头。   族长上前,站在正中央开口。   “杜氏一族本代出了云瑟这样的麒麟儿,是我们所有人的造化。只要云瑟好,我们一族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但祸福相依,族里的日子越好,越容易出现各种问题。我与云瑟商议之后,决定防患于未然,趁大家都在的机会,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明文立下族规。”   “国无法不立,族无规不宁。”   “族规一出,让大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日后若有人违反族规,无论是谁,都要按规定的严惩不贷!”   前几日族长已经放出过立族规的风声,大家反应没有特别大,不属于杜氏一族的来观礼的人也暗暗点头,心道这才是宗族长久发展的正途。   族长让自己的长子宝仁拿出族规,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众人听完,感想不一。   族规里的很多内容其实都是大家早已约定俗成的,只不过用更严谨的语言规定了一遍,并确立了赏罚机制。   新加的一些东西,也都符合村人们传统的公序良俗认知。   不过其中一些内容,值得好好想一想。   比如“杜氏一族族人严禁私收好处,假借官名包买包办,违者追缴所有不义之财,并逐出宗族,永不许回。”   宝善这阵子干的事情,村里人大都知道。   自从杜云瑟高中解元的消息传回来,杜家村便热闹了起来。无数人捧着好处上门认亲求事,让村里人心浮躁。   因为有族长压着,又顾忌杜云瑟和秋华年不高兴,大家才没有放开了收钱。   宝善家是杜云瑟一家在村里时关系最好的人家之一,两家在血缘上也亲,宝善还是长辈,他才忍不住做了这个出头的椽子。   其他动心思的人都等着看杜云瑟家的反应,如果宝善成功了,他们也就能有样学样了。   谁都没想到,杜云瑟家不但没给宝善面子,还直接在族规里把这事给堵死了。   大家看向宝善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宝善站在人群里,脸上一阵火辣,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他真没这么丢过人,就算不愿意,私底下说不行吗?云瑟怎么能——   就在此时,秋华年堪堪开口,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他三言两语把昨日对胡秋燕说的话重复一遍,有理有据地讲明了族人乱收钱办事的坏处,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样一是为了服众,二是为了当众撇清关系,他们已经明确拒绝收钱办事了,日后有人拿钱求到别人头上,也不关他们的事。   宝善听完后也回过味来,知道自己办的事后患无穷,可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意,觉得自己作为长辈丢了面子吃了亏。   胡秋燕瞪了他一眼,儿子云康也皱眉拉父亲的袖子。   宝善吸了口气,低下头听秋华年继续说。   “趁大家都在,我再来说一件好事。”   “杜氏一族以后要随着云瑟一起发展兴盛,有了族规,也得有族学。晚辈们有机会读书成才,宗族就有了后续。”   “我打算在漳县买二十亩地,租赁出去给佃户耕种,每年所得银钱用以维持族学。”   “凡杜氏一族出身的人,无论男子还是女子或哥儿,都能将自己亲生的十二岁以下孩童送到族学免费读书,一应纸笔用度都由族学提供。”   “族学每年设两次考核,考核通过即可继续读书,成绩优异者另有奖赏。”   “以后有同族晚辈学有所成,欲前往襄平府参加府试或院试,可以提前住在我家在襄平府购买的别院里,安心备考应试。”   秋华年一连串话说完,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族学?所有本家孩子都能免费读书的族学?   杜云瑟是厉害,但毕竟只是同族人,杜家村的人谁没做过自家小孩也能读书出息的美梦呢?有了族学,他们就可以无压力地送孩子读书启蒙了。   宝善听得心头一片火热。   他家云康可是好多人夸聪明的,以云瑟和华哥儿的能耐,他们请的先生肯定不会差,好好教一教云康,说不定他未来能当个举人的爹呢!   宝善高兴起来,方才的一点不快烟消云散,人清醒后,心里开始有些后悔,不该因小失大差点得罪了云瑟和华哥儿。   无论是云瑟还是华哥儿都不容易,对杜家村已经足够尽心尽力了。   秋华年成功地用族学和读书牵绊住了村里人。   既然一定要花钱管族里,最有性价比的方式当然是投资教育。   教育可以给所有人家自己变好的希望,把人心拧到一处去。一个村里读书懂礼的人多了,糟心的事自然也就少了。   族学多办上几年,总能培养出一些人才,未来也能成为杜云瑟乃至九九和春生的助力。   秋华年见很多人表情火热,宝善也像明白过来了,微微点了点头。   他回身走到杜云瑟身边,与杜云瑟一起分肉,完成祭祖的最后一步。 第99章 魏麦   祭祀新宰的三牲的肉摆在案上,就放在一旁。   秋华年和杜云瑟共同执刀切下第一刀后,便有经验丰富的屠夫上前,把猪肉羊肉和牛肉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平分给来参加祭祖仪式的人家。   羊肉斤数少,一家分不到一斤,猪肉和牛肉多,每户人家都分了一大块。   三种肉加起来足足装了一篮子,很多村里人过年都没见过这么多肉。   尤其是牛肉,没有特许的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吃一口。   杜氏一族祠堂前,所有人喜笑颜开,大人们还能偷偷咽下唾沫,孩子们早就忍不住,雀跃地嚷嚷起吃肉了。   所有肉分完后,屠户给主家挑好地方留下了几斤,秋天天气还不够冷,肉放久就坏了,所以秋华年没有让多留。   结束了劳累的祭祖仪式,秋华年回到家中脱下繁复的吉服,让金婆子把那块牛腩部位的牛肉做了吃。   穿越来后,他只在一些特殊宴会上吃过牛肉,这会儿也馋得紧。   “留下的牛肉分成两半,一半切成薄片,用葱炒了,火要烧得大,把葱香味儿都爆出来,牛肉也能嫩而不柴。”   “另一半切成小块,用文火煨烂,吊出清汤来,加上白萝卜炖牛腩汤喝。”   有个会吃爱吃的主家,金婆子的厨艺这大半年练了出来,秋华年说了几句,她就明白了。   秋华年休息了一会儿,再次起身,杜云瑟也会意过来,拿起之前准备好的篮子。   “我们出去一趟,金三看好院里,九九和春生别跑出去玩。”   秋华年和杜云瑟出了门,避开人群,来到了杜家村旁的坟山上。   梅争春的墓就在这里。   刚才在杜氏一族祠堂祭的是杜家的祖先,秋华年和杜云瑟再来单独祭拜一下梅争春。   摆好贡品,烧了纸钱,叩首之后,秋华年对杜云瑟说,“云瑟,你站远些,帮我看着不要让其他人过来,我和娘单独说几句话。”   杜云瑟握了握他的手,没有多问,点头离开。   秋华年看着他的背影走出许远,进了那边的林子,转回头长长叹了口气。   “娘,我来看您了。”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笑了笑。   “虽然我一直都清楚自己是谁,但在这个世界,拥有原本的秋华年的记忆和身份的我,确实也是他。”   “在我影响这个世界的同时,我也在一点一点被它影响着。好在这都是我主动选择的。”   “娘,我会查清楚您的身份,会知道那些您没能说出口的话都是什么的。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您的家人与您期望的一切,回到这里光明正大地祭奠您。”   “不会太久的。”   “……”   秋华年收拾好东西去林子里找杜云瑟,杜云瑟仗着身高摘了一些野果,红的黄的一起兜了一衣襟,秋华年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突然想摘果子了,像个猴儿一样。”   这话实在是冤枉杜云瑟了,杜云瑟哪怕兜着衣襟装了一堆果子,仪态和气度也未落下分毫。   就算是猴,那也是只仙猴。   “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果子,正好林子里有没摘完的,就摘了一些。”   秋华年走过去挑了一个,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   这个季节的果子早已熟透了,浓郁的汁水在口腔里炸裂,软烂的口感别有滋味。   秋华年把果子转了个边,递到杜云瑟口边,杜云瑟也咬了一口。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分食了几个果子,剩下的装进篮子里,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虽然身份已经成了乡君和举人,但无论是秋华年还是杜云瑟,身上都没有养出那种毫无意义的富贵毛病。   不浪费,不瞎讲究,从土地里得来的一切食物,都是最好的。   秋华年和杜云瑟回到家里,碰到了上门的魏榴花。   魏榴花教了九九许久的针线,和九九关系亲近,之前在府城的时候,九九还专门给魏榴花送了礼物。   “嫂子今天怎么没带柚哥儿?”   “柚哥儿玩了一天太困了,在炕上睡着了,云湖看着呢。”   秋华年过来坐下,让金婆子去洗果子。   “嫂子留下吃饭吗?家里饭快做好了。”   魏榴花笑着摇头,“我家也分了不少肉呢,我说完事就回去自己做。”   魏榴花家现在的日子,在杜家村算数一数二的了。   赵氏等人被赶出村子后,大部分的地和砖瓦房都留给了魏榴花和云湖夫妻,魏榴花绣艺高超,自己接活干活,一年下来也攒了几两银子。   “华哥儿,我想问问,咱们的族学是男孩、女孩和哥儿都能读书吗?”   “我说了是所有孩子,自然都能。”   魏榴花松了口气,“村里有人议论说只有男孩能读,‘所有孩子’是你口误了。我索性和你问个明白。”   秋华年笑了笑,“无论什么性别,读书明理都是一样的。我自己和九九就读书识字,出钱办族学怎么会只让男孩读书呢?”   虽然裕朝确实只有男子才能科举做官,但读书又不只是为了科举。秋华年自己出钱办的学校,当然是全按他自己的想法来。   “嫂子打算送柚哥儿读书?”   “柚哥儿四岁多了,我打听过,明年差不多能启蒙了。”   魏榴花不是舍不得送孩子读书的钱,但柚哥儿年纪小,又是个小哥儿,在外面不好找学堂。有了族学后,他就能在家门口读书了。   “我原本觉得小哥儿没必要读书,学门手艺就够了,和华哥儿你熟起来后我才明白读书明理的重要。”   秋华年点头,“我已经看好了村后小河边上的一块地,等学堂盖起来,再请来先生,柚哥儿就可以开始读书了。”   魏榴花说,“现在是农闲时候,盖族学村里人肯定都去帮忙,能省不少事。”   问完了族学的事情,魏榴花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华哥儿,现在祭祖结束,你也闲了,我娘家弟弟魏麦今年种的甜菜根有了些成果,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见见他?”   魏榴花娘家在山坳里,那里的人常种甜菜根,秋华年之前做糖用的甜菜根就是让魏榴花过去收的。   秋华年发现那里的一小部分甜菜根性状变异,比普通的甜,去年秋天见过魏麦后,索性在那边买了一亩地,雇佣魏麦专门种甜菜根,看看能不能培育出后世那样可以榨糖的品种。   “我接下来几天都有空,你让他准备好就过来吧。”   魏榴花笑道,“那小子神神秘秘的,感觉种出了好东西,问了我好几次华哥儿什么时候有时间呢。这下可要把他高兴坏了。”   秋华年也来了兴趣,北方寒冷之地无法种植甘蔗,如果魏麦真能种出可以榨糖的甜菜根,绝对是天大的喜事,能直接解决整个裕朝一半的用糖问题。   他告诉自己这事不是一两年就能办成的,可只要起好了头,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   当天晚上,秋华年一家美美地吃了一顿牛肉,金三爷孙三人也吃了一些,饱餐一顿。   九九明日要去宋府找迟清荷玩,吃完饭后回屋收拾东西。   她买了很多书籍,还有头花之类的小玩意儿,预备着送给迟清荷。   见秋华年过来,九九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打招呼。   “你继续收拾,我随便看看。”秋华年见九九不停地往盒子里塞东西,“这是买了不少呀。”   “都是用平时的零用钱买的,一不小心就攒多了。之前在村里的时候,清荷姐姐有什么都要送我一些,现在我有能力了也给她多买一点。”   秋华年摸了摸九九的头。   “我们九九现在也是举人家的小姐了。”   九九抿着嘴笑,“都是哥哥们厉害,我什么都没做,就跟着沾光了。”   “你还是个孩子,哪有需要你做的?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就够了。”   杜云瑟中了解元后,盯着九九亲事的人更多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年纪轻,还没有亲生孩子,对想要结亲的人来说,九九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托人传话,现在甚至有人直接找上杜云瑟想定亲,其中不乏家境条件不错的。   襄平府三品以下官员家未定亲的小儿子和孙子,几乎都来问了一遍。   哪怕杜云瑟和秋华年一再回绝,也耐不住人家觉得自家条件不差,有商量的余地。   秋华年私下里对杜云瑟愁叹,“我总算明白一家有女百家求是什么意思了,九九这才多大,你也才只中了个举人,就已经这样了。日后九九年纪再大些,你官也做大了,真不知要到什么地步。”   杜云瑟沉吟,“如今这些只是眼热解元的名头罢了,来问亲的人选质量参差不齐,都不是族中最好的子弟,不是良配。九九的婚事我们不着急。”   秋华年点头,却不放心。   “回头到了京中,遍地都是权贵,如果有人家以势压人非要……”   杜云瑟亲了亲他的额头。   “华哥儿放心,我努力到今日,不是为了让你们受委屈的。”   他的眼中闪过寒光,转而收敛起来,看向秋华年时依旧是温柔浅笑。   ……   胡秋燕家,宝善正在收拾东西,把自己之前收的礼物一件件找出来。   “娘子,东西都在这儿了,钱我花了三两,你看……”   胡秋燕从腰里拿出钥匙,打开柜子,数出了三两碎银子。   “明日赶早去把东西都还了,以后再别干这种烂事。”   宝善连连点头,“我之前是糊涂油蒙了心,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哪还敢啊,我还等着云康日后出息了,做老太爷呢。”   “到时候日子过得不比收些礼物好?”   胡秋燕嗯了一声,眼睛瞧着桌上的礼物。   “这些都是谁送的,现在能说了吧?”   “这个烟盒还有这个玛瑙串子,是城里两家掌柜的送的,他们没求我办什么事儿,就是交个朋友。”   胡秋燕说,“现在没求,以后肯定会求,不然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送你结交你。”   宝善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其余的东西包括银子,说起来也算是个熟人送的。”   “熟人?”   “娘子你记得县城的呈祥首饰铺吗?几年前咱们给你买镯子,去的就是那儿。”   胡秋燕皱眉,“那不是巧星她男人当掌柜的地方吗?你怎么和巧星有联系?你难道忘了当初赵氏一家是怎么得罪华哥儿的?”   巧星是赵氏的大女儿,杜云镜的亲姐姐,嫁进了县城里,杜宝泉等人被除族赶出杜家村后,就是去县城投奔巧星去了。   宝善赶紧摆手,“是呈祥首饰铺的老板亲自找的我,和巧星还有她男人没关系。”   “那你也少来往,巧星可不是个善茬,之前那些年没少帮赵氏磋磨榴花。咱们家的好日子都靠华哥儿和云瑟呢,你别稀里糊涂地得罪了人。”   “我明天就把东西还了,给他说族规有规定,写牌匾这事儿办不成,以后再也不来往了。”   胡秋燕终于满意。   “行了,锅里炖的牛肉这会儿该烂了,赶紧吃饭吧。”   ……   魏榴花的弟弟魏麦那边一直准备着,听到秋华年有空,隔了一天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   他笨拙地给秋华年请了个安,立即要求华年看自己随身背着的甜菜根。   魏榴花拿他没办法,骂了句傻小子。   秋华年也迫不及待想看新种出的甜菜根,立即让金婆子拿来小案板和菜刀,洗了洗后从中间切开。   亮红的果肉整整齐齐,鲜红色的汁水顺着菜刀溢出,有种黏腻的感觉。   秋华年沾了点汁水尝了下,眼睛一亮。   这个甜度比起去年又高出不少,再进一步,绝对可以试着榨糖了。   魏麦兴奋开口,“乡君,我这一年按你说的边种边记边比照,已经搞明白甜菜根怎么种最好了,再给我一两年时间,绝对能把你说的那种榨糖的甜菜根种出来!”   魏榴花敲了敲他的脑袋,“真会说大话。”   魏麦捂着头,“姐,我说的是实话。”   魏榴花和秋华年都忍不住笑了。   秋华年看过魏麦带来的甜菜根和以图画为主的记录,详细询问了种植细节,收下了魏麦给的种子。   “去年要的种子,我在府城外的庄子上也种了些,可惜没有魏麦种得甜,看来育种还是得在你们老家。”   魏麦种出了成果,秋华年自然不会小气。   他给魏麦包了十两银子作为奖励,又送了他两个精巧的小银锁,是给魏麦家那对龙凤胎的礼物。   “回去后用心用脑子种地,真种出了能榨糖的甜菜根,你们一家的好日子绝对在后面。”   直到离开秋华年家,魏麦的嘴角都还咧在耳根上,根本收不起来。   魏榴花揶揄弟弟,“快别笑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回去记住华哥儿的话,好好办事。”   魏麦挠了挠脑袋,“我就是高兴,咱们祖祖辈辈都在那穷山坳里从土里刨食,之前谁能想到,种地也能有这么多讲究,能种出富贵来。”   魏榴花笑了,“等你出息了,你媳妇还有我的小侄子小侄女就有好日子过了,爹娘也能享福了。”   魏麦却说,“我还要让姐姐享福呢,等我出息了,就能给姐姐撑腰了。”   魏榴花失笑,“我现在哪里用得着撑腰?”   魏麦撇嘴,“别以为我不知道,姐夫人是不错,听你的话又勤快能干,就是人太没主见,太愚孝了些。”   “今年秋收后,他是不是偷偷给城里他那爹和弟弟妹妹送了两石粮食?你心里不舒服,我哪能不知道呢。” 第100章 撩拨   秋华年在村后小河旁选好一块空地,因为是盖族学用的,不用另外花钱买。   请来匠人丈量好土地,选个吉日,就可以开工了。   秋华年亲自设计了族学的样式,参考了清风书院学舍的盖法,分为前后两进院子,一共有六间大教室,四间可以住人的休息室,还有一个烧热水、热饭的大厨房。   教室特意加大了窗户,方便室内采光。   院子的面积很大,种上花草树木,美化环境的同时也能陶冶情操、缓解视疲劳。   学堂旁边还盖了一座小院,是给来教书的先生住的。   秋华年不差钱,一口气买好砖瓦木头等材料,请了好几位瓦匠,加上村里人自愿帮忙,族学很快就热火朝天地开盖了。   按经验丰富的宝仁的预估,半个月之内房子就能盖好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商量了一下,决定索性住到族学盖好,教学踏上正轨后再回府城。   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在村里生活也别有一番风味,每日晨起,都能看见秋山清水,邻里具是能聊几句的熟人,出门走几步就能到后山散步游玩。   等天气再冷一些,还是回府城更好,取暖和采买物资都方便。   杜云瑟给自己在清风书院的一位同窗写了信,已经收到回信,对方半个月后会来杜家村担任族学的先生。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王引智一样,在暂停举业之前突然一朝开窍,直中举人的。   家境不好学业又差口气的学子,只能暂且退学,出来谋个生计沉淀几年,攒够银钱再继续专心举业。   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无论是像杜云瑟这样年纪轻轻就一口气中举,还是和李睿聪一样,早早就有富人看中嫁女投资,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廖苍为人温和守矩,做事认真仔细,学问在秀才中算不错的,此前在清风书院修读三年,眼界见识高出许多秀才。”   “且他出生农家,可以适应村中生活,至今未娶亲也无家眷牵挂,很适合来族中教书。”   秋华年看过廖苍的回信后,对杜云瑟点头。   “这些你比我了解,你觉得可以,肯定不会错的。回头院子盖好给廖先生置办些家什,一个月二两银子束脩,饭由在族学中读书的孩子家里轮流送。”   王引智一个举人去同知家教书,一个月也就六两银子,廖苍作为秀才一个月二两,钱给得很公道了。   杜家族学还包吃住,有现成的学堂教书,不像自己开私塾那样需要考虑场地和生源,束脩全都能攒下来。   所以廖苍在接到杜云瑟的信后,没有过多犹豫,立即便答应了。   “没看出来,你在书院的人缘不错啊。”廖苍在回信里将杜云瑟引为知己,言辞恳切发自肺腑,不似装虚作假。   “松柏有其清姿,自引同道人相聚。”   秋华年扑哧一笑,“你是不是想让我继续夸你,嗯?”   杜云瑟神情自然,并未否定。   跳跃的灯火中,秋华年情不自禁地撑着桌子,探身向前,仰头吻住了杜云瑟的唇。   杜云瑟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勺,辗转加深,令人脸红的水I渍I声在屋子里响起。   等秋华年终于能喘口气,他已经不知何时坐在了杜云瑟怀里。   秋华年捶了下杜云瑟结实的胸膛,反而让自己手疼。   “你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杜大解元。”   杜云瑟笑而不语。   秋华年索性揽着他的脖子,让两人贴得更近。   “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夫君,我们该歇息睡觉了。”   “睡觉?”   “睡觉。”秋华年刻意咬重了这两个字,与此同时,腿也缠上了杜云瑟的腰。   “离上次都三日了,该交公I粮了。”   杜云瑟正欲说话,秋华年却捂住他的嘴。   “别说什么为了我的身体,又没叫你天天干。三天都不给肉吃,我心情不好,难道身体能好吗?”秋华年说得头头是道,脸不红心不跳。   正经大婚后,他的脸皮也有所长进。   杜云瑟眸光晦涩不明,“……我今日未提前喝药。”   秋华年眼睫快速闪了闪,小小清了下嗓子。   “我用羊肠给你做了那什么玩意儿,正好试试,看看尺I寸合不合适。”   杜云瑟无奈地亲他,下I身早被撩I拨得火一样烫,身体绷紧,理智摇摇欲坠。   这种时候,唯一该做的就是让夫郎“满意”。   杜云瑟单臂抱起秋华年,熄了油灯,走入放下绢帘的床铺。   夜色渐深渐浓,间或响起的低I吟高I叫很快便被堵住,只剩零星散碎,一室春I光在屋内荡漾。   ……   秋华年第二天毫无意外地起迟了,他睁眼时,明媚的阳光从拉开一半的绢帘处照入,晒得人懒洋洋的。   炕上除他外空无一人,他小幅度活动酸胀的身体,伸了个懒腰。   虽然每次到后面都会被弄得连连告饶,但秋华年就是忍不住撩拨,属于次次后悔,次次下次还敢的类型。   他知道杜云瑟每天都忍得很辛苦,所以每次他撩拨后,反应才会那么剧烈。但就算这样,杜云瑟依旧处处以他为先,让秋华年连假意挑他半点不是都不好意思。   ——因为确实很满意。   秋华年翻了个滚,把脸埋进枕头里,露出的耳尖在阳光下红得透粉。   昨晚的一大成果,是验证了他偷偷用羊肠做的东西很合适,毕竟那可是他亲自“量”出来的尺寸。   “……”   秋华年呜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了。   杜云瑟开门进来,见秋华年正在炕上扮演鸵鸟,不由得失笑。   他走过去,试图把自家小夫郎扒拉出来。   秋华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线条漂亮的脖颈和肩膀一下子僵硬起来。   杜云瑟只好把手伸进被子里,一点点帮他按I摩起腰背。随着恰到好处的力度,秋华年渐渐放松,翻身侧躺着抓杜云瑟的手。   杜云瑟将笑意收入眼底,没有刺I激秋华年这会儿十分脆弱的脸皮。   华哥儿的脸皮厚度现在是一阵子一阵子的,事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大胆挑I逗,事I后却又总是不好意思,动不动便装死。   可惜刚才为了不吵到华哥儿睡觉,他出去处理了些事情,没瞧见华哥儿刚醒时的样子。   “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若无意外,事I后第二天早上杜云瑟都会静静等到秋华年醒来,两人腻歪一会儿再起床。   没控制住,发展成早上再办点事情也是有的。   杜云瑟将秋华年捞起来抱在怀里,继续给他按I摩。   “开族学的消息传出去,很多人上门来问,我刚出去应答了一下。”   按秋华年说的意思,杜氏一族出嫁的女子和哥儿的孩子也有资格入族学读书,得知消息的人大多心动,拖家带口地回村子探亲。   只要免费在族学念书的事是真的,路途远也没关系,让孩子带上被褥和口粮,在外祖家或者舅舅家住下就行了。   秋华年准备了名册,审核过资格后,把孩子的名字添在上面,族学开办后可来读书。   “现在名册上有多少孩子了?”   “早上新添了两个,如今有二十七人。男子十八个,女子六个,哥儿三个。”   秋华年摇头轻叹,“哪怕免费,许多人家也不愿意送女子和哥儿读书啊。”   要说原因,就是觉得读了没用,不如留在家里帮忙干活。   杜云瑟抬手抚开秋华年微蹙的眉心,“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滴水穿石之功非一日可成。”   秋华年点头,他倒是想实行强制性义务教育,可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能量,还做不到。   允许所有性别的孩子免费读书,外嫁的女子和哥儿的孩子也有资格进入族学,光是这两条已经足够标新立异,引来许多议论了。   在地位更高前把步子迈得太大,很容易出事情。   “先把规则定好,开了这个口子,日后总能越来越好的。”   ……   午饭金婆子烙了猪肉薄饼,熬了玉米榛子粥,加一点点糖,味道十分鲜甜。   回到村里后,秋华年让金婆子把吃食做简单些,新鲜的食材加朴素的菜式就够了。   在城里吃了大半年的精致菜肴,全家人都很怀念村里的吃法。   午饭秋华年吃了两张饼子和一碗粥,有些撑,拉着杜云瑟出门散步。   两人朝村后正在修建的族学走去,半路碰上一个人。   秋华年瞧着那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旁的人影,低声对杜云瑟说,“那是不是宝礼家的云哲?”   宝礼是族长家的三儿子,因为一口气生了三个男孩,当初很得族长偏心,去年服徭役按长幼族长家本该他去,被他以媳妇怀孕的理由换成了二哥宝义。   宝义出去服徭役后,族长家二房和三房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   去年冬日,狼群进村,宝礼的长子云哲将宝义三岁的小儿子云英骗出家门,丢到了树上。   如果不是杜云瑟冒着危险出门寻找,宝义又恰好从边关回来,云英已经葬身狼腹。   事情败露后,云哲被上了家法,宝礼的媳妇摔倒小产,族长三个儿子也就此分家。宝礼一家只得了一份家产,搬出宽敞的砖瓦房,住进了村里的草房。   云哲原本是在镇上的孙秀才处读书的,分家之后,家里没有钱继续供他读书了。   “他这样跟着我们干什么?”   杜云瑟了然道,“应当是想进族学读书。”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摇头,“族学有规定,品行恶劣者不可入学。”   秋华年让族里的孩子免费读书,可不想培养出一群读了书变得更坏的白眼狼,危害社会。   虽然云哲只有十一二岁,按年龄看,似乎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但他当初可是以这个年龄计划周密地对云英下了死手,事后还曾试图在后山把拾柴的存兰和九九推下山。   秋华年给他读书的机会,如何对得起三岁就差点葬身狼腹的云英,如何对得起九九、存兰、宝义和叶桃红这些受害者?   云哲现在还好好待在村里,是族长用自己的面子和家产划分向宝义求的情。   但这情只是保证他平安活着,想进族学免费读书,门都没有。   秋华年假装没有看见他,云哲一直在暗处跟着,也不敢上前。   两人一路走到村后的施工现场,云成正在代替父亲宝仁监工。   “云瑟兄长、阿嫂。”云成过来打招呼。   “宝仁叔回家吃饭去了?”   “嗯,父亲看了一早上,我来替他看一会儿。”   云成的手上沾着灰尘,他没有自持读书人的身份,和其他村里人一起干着活。   “菱哥儿呢?”   “菱哥儿去镇上回娘家了,我晚些时候去接他。”   清福镇和杜家村离得近,坐骡车过去也就半个时辰,孟福月不拘着孟圆菱,孟圆菱三天两头就回家转转。   “他是不是还没逮到武栋哥呢?”   云成古板老成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武栋哥一直躲着,菱哥儿快生气了。”   秋华年笑道,“我估摸着过两天武栋哥就回来了,他也算着菱哥儿生气的程度拖日子呢。”   孟圆菱想和自家二哥问清楚沈赛还有赛百味食肆的事情,但孟武栋一直躲着不回镇上,让孟圆菱十分气恼。   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看族学的建造进度,这才几天时间,地基已经打好了,柱子也立了起来,瓦匠们正热火朝天地砌着砖。   去年给秋华年家盖过宅子的李瓦匠也在,他的小儿子如今已经出师,能单独接活了,父子三人都在这边盖族学。   看见秋华年和杜云瑟,匠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打招呼,秋华年笑着让他们好好干,顺便吩咐买两只鸡晚上给大家加餐。   匠人们一阵欢呼,干活更有力气了。   云成和别人合力把一根柱子搬到合适的地方,眼睛扫过外边,突然皱起眉头。   “云成,怎么了?”   “云雷兄长,麻烦你多照看照看,我有些事出去一下。”   “放心去吧,我帮你看着。”   云成走到施工现场外,在小河边的一大片芦苇丛旁停步。   “不用躲了,出来吧。”   芦苇丛剧烈晃荡起来,过了几秒,云哲从里面钻了出来。   “大哥,大哥你终于理我了。”   云成板着脸面无表情,“我对你与别人并无二致,你何出此言?”   云哲撒娇耍赖不成,心里一阵酸楚。当初还没分家时,云成对他们兄弟很好的,偷懒不想干活时随便卖几句惨耍个懒,把活计丢下,云成都会默默帮他们干完。   “大哥,就算分家了,我也是和你一个爷的亲兄弟啊,你又没亲弟弟,咱们不是最亲的吗?” 第101章 廖苍【三百票加更】   云成淡淡看着他,“你若是我弟弟,这会儿至少被打断了手脚。”   “……”   云哲脸上一僵。   “当初分家,分的不只是家产,还有你们三房与其他人的情分。否则以你干得丧尽天良的事,怎么可能还好好活在村里?”   “你还记得赵氏和杜云福吗?他们因为毁坏庄稼,早已按律刺青发配戍边了。当初如果不是你母亲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和祖父保了你,你的下场只会比他们更差。”   “杜云哲,人想要改过自新,首先要学会知足。”   云哲被云成说得体无完肤,六神无主,情急之下拉住云成的袖子。   他心里又急又怕,同时觉得委屈,顾不得先前计划好的委婉迂回,把这些日子想得七零八碎地一股脑说出来。   “大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给乡君还有举人老爷说一声,让我进族学读书吧。”   “村里所有男孩都要去读书了,连哥儿和女孩都有好几个,只有我们三个不成,大哥你就不疼疼我们吗?”   “我是你血脉最亲的弟弟,我以后考中了大官,对你也有好处啊!”   云成不为所动,抬手利落地抽出自己的袖子。   “你恐怕无缘做大官。就算真做了,也是杜氏一族和治下百姓的噩耗。心术不正者还是不要读书为好。”   云哲见哪怕自己这么服软认错,云成也不给一线希望,胸中积攒多日的郁气和不甘骤然爆发。   他双目赤红,浑身的血液涌入脑子,哑着嗓子冲云成大吼。   “就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我这辈子就都没希望了吗?说什么一族人,什么大哥,什么祖父,什么叔伯的,都是装模作样不希望我好过的偏心鬼!”   “你自己得了最多的家产,在府城住着好宅子在最好的书院里念书,存兰那死丫头和云英那个短命鬼成了武官家的公子小姐,只有我在村里住着破草房,连人人都能读的族学也不让我读。”   云哲气得双手发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们在这边弄出的动静有些大,不少建族学的人都看了过来。   不清楚内情的,看云哲的样子,还以为是云成这个当兄长的欺负弟弟呢。   秋华年见状皱眉,想过去看看情况,杜云瑟握住他的手。   “看云成怎么做吧。”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点头。   随着他和杜云瑟身份地位的提高,如今村里的很多矛盾,已经闹不到他们面前来了。   哪怕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也没人会缺心眼到惹举人和乡君眼烦,身份差距带来的恐惧感根植于古代人心中。   云哲跟了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路,也没敢直接和他们求情,只敢找上云成。   被众人注视着,云成依旧沉着严肃的脸,语气古井无波。   “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杜云哲,你和你们一家真的知错了,真的想改了吗?”   他用平静的语气细数云哲一家的情况。   “你们家分到了一亩水地,三亩旱地,好好耕种,省吃俭用,加上祖父时不时的补给,真的不够你读书吗?你们分家后依旧好吃懒做,自怨自艾,有何颜面埋怨他人?”   “你想进族学读书,但族学开建这些日子,村里许多人都来帮忙出力,你父亲可来干过半日的活?你母亲可做过一口饭送来?你自己又帮了什么忙?”   “你永远只知坐享好处,从不对过去伤害的人心怀愧疚,更不知改过。你的一生自然毫无希望。”   云成淡淡地对云哲下了定言,转身离开。   “我言尽于此,进族学读书一事,哪怕求到祖父面前,你也不会如愿。以后少来烦扰云瑟兄长和华年阿嫂。”   云哲双目布满血丝,瞪着云成的背影,握紧拳头想要抬起,感受到周围一阵阵视线,又灰溜溜钻回了芦苇丛里。   云成脚步一顿,旋即加快了几分。   秋华年和杜云瑟出来散步,看了这样一场大戏,待了一会儿后心情复杂地回去了。   当天族长也知道了族学附近发生的事,他坐在正房里,看着欲言又止的老大一家,摇了摇头。   “你们想什么呢?担心我去找云瑟和华哥儿求情,让云哲家三个孩子进族学读书?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宝仁讪讪一笑,“我就是担心一下,毕竟云哲本来是该报官判罪的,要是不但好好待在村里,还能免费读书,二弟他们该怎么想啊。”   提起二儿子宝义,族长长叹了口气。   “宝义新寄来信了吗?”   “还是十天前收到的那封,信里说他们一家人都好,还捎了一张狐狸皮,让我们给爹您做成帽子天冷了戴。”   族长拄着拐棍垂下头,身姿又苍老了几分。   “每年冬天之前,都是鞑子犯边最频繁的时候,宝义肯定是报喜不报忧罢了。”   “还好他现在在吴小将军手底下,有云瑟的关系,还有我们当初结的善缘,总能多关照一二。”   族长年纪大了,总爱想以前的事,二儿子一家全部离开后,他心中的后悔越积越多。   “宝义信里有说过什么时候回家探亲吗?”   “没有,许是边境事务紧张,没工夫告假回来。”   “……不回来也好,不回来罢了。”   宝仁和孟福月看向儿子求助,云成只是微微摇头。   “快到晚饭时候了,我去镇上接菱哥儿,晚饭说好了在舅舅家吃,不用给我们留了。”   ……   这些日子,杜家村的族学吸引了全县的目光,云哲并不是第一个为了入学资格闹起来的。   魏榴花上门和秋华年聊天时,就提起了一个人。   “我那小姑子巧星的儿子李甲,也想来族学读书呢。”   秋华年只听过巧星的名字,还没见过这个人。   因为巧星之前和赵氏一起压榨魏榴花,在城里接了绣活后带给魏榴花做,不分魏榴花一分钱,秋华年对她的印象不是很好。   “巧星不是嫁给了县城里一个掌柜吗?她家孩子应该能在县城里读私塾吧。”   “以前是那样,但她男人丢了掌柜的活计,最近巴巴地上门打听族学呢。”   “丢了活计?”   “这事儿说起来,和华哥儿你们有点关系。”魏榴花语气轻快。   “巧星男人在呈祥首饰铺当掌柜,那个铺子的老板前阵子不是找上宝善叔,想托宝善叔请云瑟写个牌匾吗?”   “结果很快族里就立了族规,宝善叔也立即把东西全退了回去,那老板吓坏了,以为自己惹举人老爷不高兴了,赶紧到处打听。”   “这一打听,就打听到巧星她娘和她兄弟当初害过你们的事,老板哪里敢留巧星男人继续当掌柜,直接把他开了。”   秋华年没想到写牌匾的事还有这样的余波,笑着摇了摇头。   哪怕他和杜云瑟并没有追究的想法,对方也会自行脑补,出于害怕虚空立靶办一堆事情。   魏榴花哼了一声,“当初巧星一直瞧不上我们,拿我和云湖当牛当马的使唤,现在为了孩子读书,又亲亲热热地来走动,当我贱不成?”   她最后半句声音有点大,在院里跑着玩儿的柚哥儿回头问,“娘亲,贱是什么意思呀?”   魏榴花虚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柚哥儿还在呢,怎么说这个。”   秋华年摆了摆手,珊瑚会意,抱起柚哥儿去别处玩去了。   “当初除族,除了你和云湖还有柚哥儿,杜宝泉全家都被从族谱上划去了,巧星的孩子论理也不该来族学。”   魏榴花点头,和秋华年说起家常。   “那家子人出去后,赵氏和杜云福因为故意毁坏庄稼被刺青流放了,杜云镜在县城一家私塾教书,李故儿不知跑哪儿去了。”   “杜云镜现在一个人住着,霸着所有分走的家产,不管他亲爹。老头只能赖在巧星家,当初偏心疼宠的闺女,拿他当累赘,连饭都不给吃饱,隔三岔五就送口信来我家阴阳怪气一番。”   “……今年秋收后,云湖没忍住给巧星家送了两石粮食,老头才吃饱饭。”   魏榴花说到这里,神情十分复杂,有不悦也有无可奈何。   “云湖哥没和你商量吗?”   “他不敢,攒了许久我平日给他的零花钱,又偷偷摸摸干零工赚了些,把少卖那两石粮食的空缺补上了,以为我没发现呢。”   秋华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魏榴花却笑了笑。   “算了,我也懒得多想这个,当初赵氏磋磨我们,虐待柚哥儿,老头一直不闻不问地装傻,我心里当然恨。现在他们都遭报应了,我就当看在老头生了云湖的份上让他吃饱饭吧。”   “反正就算能吃饱,他在巧星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巧星男人丢了差事后就更难了。”   秋华年和魏榴花相识一年多,今日似乎重新认识了她。   “嫂子看得开。”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云湖比上不足,比下绝对有余了。”魏榴花拽了句文。   秋华年被逗笑了,魏榴花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看着院子里和珊瑚一起踢沙包的柚哥儿长长舒了口气。   “我和云湖这些年患难夫妻,我最看重他的就是心好,可心好也有心好的坏处,他这种人,无论如何都不忍心看亲生父亲挨饿的。”   “以前种种不是,真看对方进了困境,就忘了个七七八八。”魏榴花摇了摇头,“反正有我把着关。”   “我有柚哥儿呢。”   ……   晚饭之前,云湖来秋华年家接魏榴花与柚哥儿了。   他今日在族学那边帮了一天的忙,身上全是汗水,手用河水洗过了,但掌心布满粗糙的茧子。   柚哥儿被扎了一下,挣扎着不想让抱,云湖赶紧放开,把手在自己衣服上搓了搓。   秋华年也出来了,云湖和他问好。   秋华年点头,“听宝仁叔说云湖哥每天都去族学那边帮忙,辛苦你了。”   云湖不好意思,憨厚笑道,“族学是咱们村的大事,我帮忙是应该的。而且明年我家柚哥儿也要去族学读书,回头我就能给他说他念书的房子是父亲帮忙盖的了。”   柚哥儿眼馋珊瑚用碎布拼起来的鲜艳沙包,秋华年让珊瑚给他,回头补给珊瑚一块布。   柚哥儿拿着沙包开心地拍手,秋华年一边笑,一边意有所指地说,“咱们族学虽然盖得大,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念书的。”   “毕竟这世上人有千千万,如果把不合规矩的收进来,我有再多的钱也不够用。”   “我和榴花嫂子关系好,明年柚哥儿进族学读书,我单独送他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云湖愣了一下,想到妹妹巧星这些日子隔三岔五地上门试探,明白过来。   他无措地搓了搓手,看向魏榴花,魏榴花扭过头去不看他。   云湖磕巴着说,“乡君放心,这些我明白的,我从头到尾没答应巧星帮她说情,族学有族学的规矩,他们已经被除族了,怎么可能回来念书。”   秋华年点了点头,继续说,“人有孝心不是错,但也该有个底线。别一味地纵容恶人,反而让自己最亲近的人委屈。”   点了云湖一下后,秋华年没有再多说,转身进去了。   云湖想到什么,急忙对魏榴花说,“榴花,我、我——”   他脸上又愧疚又心疼,笨嘴拙舌地不会解释,只好小心翼翼地拉住魏榴花的袖子。   魏榴花叹了口气。   “你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吗?你有什么事情我能不知道,嗯?”   云湖垂着头不说话,魏榴花早就知道他送粮食的事情,这些日子却一直没说,也没来质问他,让云湖更加无地自容。   想到魏榴花背地里的委屈,他揪着心认错,“就那一次,当时巧星放狠话说再没吃的她就要让爹饿死,我才……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背着你送了。”   魏榴花笑了笑,“走吧,咱们带柚哥儿回家。”   云湖赶紧蹲下来,熟练地让柚哥儿骑在自己脖子上,快步跟在魏榴花身旁。   云湖个子高,柚哥儿骑上了大马,左顾右盼地看着新奇的视角,拍着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前面魏榴花脸上的笑也真了几分。   ……   又过了数日,族学已经接近竣工,秋华年也和木匠订了大批的桌椅书架、日常家具,再有两三天就能投入使用了。   杜云瑟请来当先生的那位同窗廖苍也到了杜家村。   廖苍出发前又送了一封信,秋华年和杜云瑟估摸着日期,收拾好家里迎接客人。   他到杜家村外后找人打听了一下,结果大家听说他是族学的先生,争先恐后地给他带路,弄得廖苍哭笑不得。   “云瑟,你们的族学动静怎么这么大?难道还能全村人家都读书?” 第102章 耕读传家   杜云瑟写信时,族学的各项规定还未定全,杜云瑟只在信中说请廖苍来杜家村族学做先生,提供吃食和居住小院,一个月二两银子束脩,其余细节并未讲明。   廖苍今年整二十四岁,因为家境贫寒,醉心举业,又为祖父祖母各守了一年孝期,至今没有婚配。   到了这个年纪,他也不着急了,想着不如慢慢等着遇一个情投意合的可心人,把那些上门说媒的全拒绝了。   所以他如今一身轻松,收到杜云瑟的邀请信后,先从清风书院退学,再回家探了次亲,就收拾包裹过来了。   “杜家村族学,允许所有村人的孩子免费读书,确实是家家户户都能读。”   廖苍愣了一下后笑道,“这钱肯定是乡君出的。”   齐黍乡君的秋记六陈铺子有多赚钱,蚝油、花露、清凉油这些产品有多火爆,在襄平府生活的人都见识过。   杜云瑟这位齐黍乡君的夫君,时不时会被友人们调侃一下。   每到这种时候,一向清贵自矜的杜云瑟非但没有不耐烦和羞恼,反而有几分自得,看得友人们心里酸溜溜的。   廖苍想了一下杜家村的规模,觉得学生们不会特别多,有十来个就顶天了。   结果秋华年把统计好的学生名册给他,“廖先生请看,族学目前有三十一位学生,年后还要再来几个。”   廖苍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啊?”。   秋华年忍不住笑了,其实他该给廖苍一口气说清楚,但谁叫云瑟似乎想逗人呢。   那他这个做夫郎的当然要配合了。   不知道杜云瑟究竟是日久相处下来被秋华年传染了,还是本身就带了些腹黑的味道,反正夫夫二人的一些趣味现在越来越接近了。   秋华年示意他看名册,“族学除了男孩,也招收女孩和小哥儿;除了本村男人的孩子,外嫁的女子和哥儿的孩子也可以回来读书。”   秋华年轻飘飘两句话,彻底说蒙了廖苍。   秋华年也在观察他的神情,虽然杜云瑟的眼光应该不会出错,但大规模地让女子和哥儿进学堂读书,在裕朝是很少见的,如果廖苍心里有成见那就不好了。   好在廖苍只是蒙了一小会儿,就回过神来。   “三十来个需要启蒙的学生,云瑟,你这差事可真不好办啊。”   廖苍没有问什么男女不同堂的问题,他也是村里出身,知道村里人没这么讲究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们经常不分性别地在外头玩。   听说南方似乎管得严,但辽州乡野是没有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风气的。廖苍觉得这和气候与地形地势有关,北边地广人稀,成片成片的土地需要耕种,乡野间不让女子和哥儿们出门,那些地怎么种得过来呢?   他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丢出脑海,对杜云瑟说,“我吃亏了,你快给我再加点东西。”   “……”   秋华年忍俊不禁,他明白杜云瑟为什么想逗廖苍玩了,廖苍这人确实有些意思。   杜云瑟淡淡看着他,“让书院的先生们知道你仍这样满脑钱财利益,定要再批你一顿。”   廖苍耸了耸肩膀,“我这不是退学了吗,先生们难道还能追着我骂?”   他用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哔哔赖赖,“你自己夫郎会赚钱,站着说话不腰疼。”   “……”   秋华年发现杜云瑟都快要绷不住笑了。   秋华年咳了一声,问廖苍,“听说廖先生对算学有些研究?”   “和乡君肯定不能比,但读过《算经》,《算学浅要·方程》也已经读完了。”   杜云瑟选择廖苍的一大原因,是他对算学颇感兴趣,有些底子。   秋华年放心了,“杜氏一族开族学是为了让所有孩子都能读书明理,学到用得上的知识,并非一定要他们科举。廖先生以后授课时,麻烦多加一节算学课吧。”   秋华年早就托人从襄平府带来了十余本《算学浅要·方程》,用作族学的教材。孩子们可以先几人一本使用,以后学会写字了,还能自己抄书。   廖苍看着书案上一摞新书,眼睛顿时亮了。   他瞧着杜云瑟,眼睛却偷瞄秋华年。   “按《算学浅要·方程》教孩子们算学没问题,不过既然族学的目的不全在科举,为什么不再多教一些其他学问呢?”   廖苍努力保持面色正常,“我看齐民书坊的书都很好,不如每月出新书时,都给族学送两本当教材吧。”   齐民书坊如今每月固定推出一两本实用书籍,靠质量和秋华年被皇帝褒奖的算学书打出了名气,到了出新书的日子,无数文人和书商们都排队在书肆门口抢购。   廖苍是齐民书坊的忠实读者,但以他的经济能力,把每月新出的书全买齐实在是太难了。之前他为了能看到新书,又求又借,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如果能让齐黍乡君每月给族学送新书当教材,他这个先生不也有得看了吗?   廖苍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秋华年笑着问,“这算不算给廖先生多加的东西了?”   “算,当然算!”   他刚才打的就是让杜云瑟给自己多买点书的主意。   但廖苍已经发现了,和钱有关的事情,还是该和齐黍乡君商量。   杜大解元,不顶用。   廖苍在秋华年家后面罩房的客房住了几日,每天都有人想来看看先生的样子,廖苍只要出门,就会被一群大人孩子围住。   幸好他也算是一个涉猎颇广的有才学的秀才,不至于被弄得手忙脚乱,无言以对。几日下来,反倒和村里人都混熟了。   杜家村十几代人第一次有族学,大家对这一切既好奇又期待。   族学正式竣工,所有桌椅家具都妥善搬进去的那日,村民们自发多多少少凑了些钱,买了一大串鞭炮在门口放响,又买了些肉菜请辛苦半个月的工匠们吃了一顿。   族学正门上的牌匾是杜云瑟手书,黑漆牌匾上“耕读传家”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正门两边,有一副古来对联“发愤识全天下字,立志读遍世间书”。(注1)   书院旁边先生住的小院子也盖好了,小院只有一进,正房住人,左耳房是书房,右耳房是厨房,院里种了一棵桃树,摆了一套石桌石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廖苍看过后非常满意,接下来的三年,他就要在这里一边教书,一边继续自学科举了。   之后怎么样,还要看三年后那届乡试能不能中举。   族学的学生们是一群小豆丁,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五岁,除了云康等少数两三个有基础外,其余孩子都大字不识一个。   好在这年头尊师重道的思想根深蒂固,孩子们上族学前已经被家长不断耳提面命过,没出现在课堂上捣乱的情况。   廖苍和杜云瑟以及秋华年商量过后,把学堂的课时分为四节。   早上第一节背诵蒙书和九九乘法表,第二节识字的同时,听一些四书五经里的句子的讲解。   下午第一节学算学以及其他杂学,第二节刚启蒙的孩子们描红,云康这样有基础的则单独开小灶学怎么做科举文章。   廖苍年纪轻,说话风趣,性格和善有耐心,在学问上也不是迂腐之人,轻轻松松就征服了一教室的萝卜头。   第一日上课,秋华年一家都去旁听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春生舍不得云康,甚至想留在杜家村念族学,不过他一想到要和哥哥姐姐们分开,以及见不到原若,又收起了心思。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十月,枯黄的树叶都被秋风扫尽,天气越来越冷,村里举目看去只有死寂的灰色。   族学的事安顿妥当后,秋华年也要计划着回府城过冬了。   秋华年算了一下这次回来的开销,最大的支出在族学上。   盖房子买材料和雇匠人加起来一共花了三十两银子,在漳县买三十亩地花了五十两银子,其中十亩水地二十亩旱地,预支给廖苍的一年的束脩二十四两,由宝仁保管的给族学孩子们买纸笔的钱十六两。   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共支出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是秋华年这几个月花的最大的一笔钱。   不过为了教育,一切都值得。   第一年花费最大,第二年起那租给佃户的三十亩地的收益交上来,就够维持族学每年的开销,不用多补了。   三十亩地的收益和族学的开销,秋华年委托宝仁和孟福月负责,每年送一次总账,同时也让胡秋燕、魏榴花等人从旁监督,确保万无一失。   处理完各项事务后,秋华年让金三和金婆子好好检查老家宅子的门窗,熄灭火星,带不走的物品装箱装柜,务必全收拾得妥妥当当。   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回来了大半个月,也该回府城了,孟圆菱惦记着秋记六陈的生意,云成要继续去清风书院读书,争取明年院试先考中秀才,三年后的乡试下场一试。   杜云瑟考中解元后,云成也深受激励,杜云瑟并未藏私,在科举一途上能指点云成的全指点了,让云成能少走许多弯路。   一个家族能考出一位举人,往往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前面有人引路,后面的便能容易一些。   这就是为什么世家大族子弟多有功名,平民子弟却科举艰难。不是因为平民比世家愚笨,而是平民能获得的教育资源太少,无从得知那些考中的人才知道的珍贵经验。   千万人过独木桥,一朝得中便鲤跃龙门的科举,可从不是只有明面上的四书五经。   秋华年等人出发那天,杜家村村民们全来相送,清福镇上的孟家人也来送孟圆菱,秋华年终于再次看见了孟武栋。   孟武栋和父母兄嫂站在一起,但几人之间互动很少,似乎有什么问题。   秋华年看向孟圆菱,孟圆菱耷拉着圆圆的大眼睛摇了摇头。   金三提前去县里车局租的马车来了,依旧是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辆,九九和春生一辆,孟圆菱和云成一辆,行李拉了两辆。   来时带的行李一件件搬上马车,金婆子锁好各处门锁,把一串钥匙交到秋华年手中。   秋华年几人冲乡亲们挥手告别,车夫得到号令,扬起马鞭,一匹匹驽马小跑起来,马蹄下溅起干燥的灰尘,像擦不开的黄雾。   马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空旷的田野小路上疾驰,消失在村人们眼中。   总有人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人生的底色是一次次相遇与别离。   ……   一行人一路上依旧是该赶路时赶路,该休息时休息,以舒服为第一要义,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旅途也不无聊了。   趁晚上住店休息时,秋华年好奇地和孟圆菱问孟武栋的事情。   “我只是有点好奇,要是不好说就算了。”   孟圆菱鼓着腮帮子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圆圆的大眼睛扑闪,像只贪吃的小松鼠。   “告诉华哥儿你没什么啦,反正你那日也见过沈赛姑娘了。”   “真和沈赛姑娘有关?你二哥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孟圆菱点头,“但我爹娘不太乐意,我二哥也不愿意低头,一直待在县城里不回家。”   “我看沈赛姑娘身体健康,麻利能干,没什么不好的啊?”   孟圆菱压低声音,“我娘跟我说她专门托人打听了,沈赛的母亲在隔壁县时一连死了两任丈夫,嫁到漳县又死了一个,沈赛自己曾经定过亲,结果没过门未婚夫就病死了……隔壁县的人都说她们母女俩是天生的丧门星。”   “……”   孟圆菱小声嘀咕,“我觉得这也怪不得沈赛姑娘和她娘,出了这么多事,沈赛姑娘还能开起食肆来,多厉害呀。”   “但我爹娘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这事实在玄乎,要真的有什么说法,把我们全家也克死了怎么办……”   “武栋哥知道这些吗?”   “他知道,但他就是认准了沈赛姑娘,还说不如索性分家,给他在族谱上单独开一支,这样真克也只克死他一个,气得我爹娘直接拿扫帚把他打出家门了。”   “反正现在事情还僵着,我爹娘不松口,我二哥也不回家,唉!”   秋华年拿起一块茯苓糕,塞进孟圆菱叹气的嘴里,孟圆菱呜呜两声,咕叽咕叽地嚼了起来。   这是孟家的家里事,孟武栋意志坚定,但孟家二老的担忧也情有可原,秋华年和孟圆菱已经离开漳县了,鞭长莫及,只能看最后的结果究竟是谁说服了谁。   孟圆菱吃完宵夜,拍了拍自己有点鼓起来的小肚子,打算回房间让云成揉揉。   当然,还赶路呢,只能是揉揉。   作者有话说:   注1:本联据传为苏轼所作 第103章 宝马【四百票加更】   秋华年一行人花了四日时间回到府城,他们出发前几日给祝经纬带了信,回来的时候,宅院已经提前收拾好了。   秋华年休息了一天,第二天苏信白就派人来请他去府上接猫。   秋华年他们离开之前,把奶霜送到苏信白那里,请苏信白照顾猫的同时,奶霜也能给苏信白解闷。   秋华年到了祝家,进到苏信白和祝经诚的院里,发现他们已经换上了厚厚的猩红毡绒门帘,正房里放了火盆。   苏信白裹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坐在胡床上看书,胡床上满是绵软的垫子,生怕他磕着碰着一点。   苏信白算日子是四月初有的身孕,如今六个多月了,孕期过了一多半,宽大的衣物下肚子鼓着一个大包,看得秋华年心惊肉跳。   苏信白作为当事人倒是已经习惯了,让秋华年坐在自己旁边,吩咐丫鬟们看茶。   屋里有些热,秋华年脱了外面的衣裳,苏信白见状,让人把火盆端远些。   “你这夏天提前怕热,冬天提前怕冷,怪遭罪的。”   苏信白眉眼柔和,轻轻摸了下腹部,“奶娘说这孩子已经很乖了,明年二月就好了。”   秋华年好奇地伸手,苏信白把他的手拍下去。   “想摸,自己生自己摸去。”   秋华年撇了撇嘴,告诉自己不和孕夫多计较。   他这才到哪里,祝大公子才是苏信白怀孕后喜怒无常脾气的“第一受害人”。   口味几天变一次,喜好天南地北地轮换,出门去哪里都要报备,不许超过半日……这些都算轻的。   据说有次苏信白半夜惊醒,突然眼泪滚滚,吓得祝经诚睡意全无,赶紧抱着他哄,反而挨了顿咬,结结实实的连皮都咬破了。   秋华年知道这个,是前阵子通信时苏信白在信里遮遮掩掩地说的。   他白日清醒后心生后悔,又不知该怎么道歉补偿,只能急病乱求医写信给秋华年,同时再三强调让他绝不许透露给任何人。   秋华年只回了一句话。   ——“说不定祝大公子挺乐意的呢。”   苏信白把那回信烧了,红着脸呆坐了半晌,权当自己没问过。   那补偿最后当然还是给了,是苏信白鼓足勇气问了后,祝经诚自己提的。   具体补偿了什么东西,只有夫夫二人知道。   反正补偿过后连续十日,苏信白不许祝经诚晚上上I床睡觉,一看见祝经诚脸就红得滴血。   也不知祝经诚到底怎么“欺负”苏信白了。   ……   苏信白想到秋华年那无厘头的回信,气势不足地瞪了眼他。   秋华年假装没看见,转移话题,“你请我来接奶霜,奶霜去哪里了?”   “在外面玩,点墨,让人把奶霜抱进来。”   大半个月不见,秋华年总觉得奶霜也圆润了一圈。   漂亮的长毛狮子猫威风初现,脖子上围了一个虎斑配色的毛线织出来的小围脖。   这是秋华年之前闲聊时提过一句的,苏信白还真叫人织出来了。   秋华年把奶霜抱过来掂了掂,“不是错觉,重了至少有两斤。”   奶霜被秋华年卡着腋下托着,呈一根竖直的猫条状,张开嘴喵呜,神情有点委屈。   苏信白帮奶霜说话,“它年纪还小,正长身体呢。”   一点也不提自己这大半个月到底纵着奶霜吃了多少山珍海味。   秋华年眯起眼睛,与装无辜的奶霜对视,再看了眼装无辜的苏信白。   “……”   这一大一小,难道还真拿他们没办法了不成?   秋华年勾起唇角,“我才回来一日,你就迫不及待地让我来接奶霜,看来你是不喜欢这小家伙,以后这种事情我还是不烦你了。”   苏信白张了张嘴。   秋华年像是没看见,继续说,“经诚见你喜欢猫,好像也打算回头养几只宠物,看来是他会错意了,你不好意思说,我是不是该帮忙提醒一下他?”   “……”   苏信白想说话,直觉却告诉他,一旦开口一定会落入秋华年的陷阱。   苏信白就没见过比秋华年还聪慧狡黠的哥儿。   “唉,我还是立即带奶霜走吧,你有身孕身子重,我们就不惹你心烦了。”秋华年说着抱起奶霜,作势要走。   苏信白下意识伸手拦他。   “……谁说我烦了?”他声音细得像蚊子。   秋华年转头笑了,“我说呢,想我了就不能好好说吗?非得找个接猫的借口。”   “……”苏信白瞪他,毫无杀伤力。   苏猫猫和秋奶黄包第不知多少次“交锋”,再次以奶黄包的完胜告终。他的馅料不仅能是黄I的,还能是加了黑芝麻的。   玩笑归玩笑,秋华年也好些日子没见苏信白了,有些想他。他陪苏信白说了半天的话,讲了许多在村里的见闻,还蹭了顿苏信白极其夸张的孕夫餐。   秋华年向苏信白订购了齐民书坊所有的书籍,每册两本,全部送到杜家村族学,日后每月的新书也各送去两本。   苏信白听见秋华年让所有孩子不分性别一起读书的创举,若有所思。   “娴儿他们的小学堂已经在用你那本书学算学和方程了,襄平府许多内眷读书时都读它,但外头男子们的学堂依旧只读经学。”   秋华年笑笑,“毕竟科举只考经学,这也算是种实用主义嘛。”   秋华年知道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刚开始有不少人愿意学算学已经很不错了,女子和哥儿学起来不见得比男子差。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你好好养胎,孩子应该能在我陪云瑟去京城参加会试前出生,别忘了我要当干爹。”   苏信白勾起唇角,嘴还硬着,“认你当干爹,学你那巧言善辩的本事吗?”   秋华年大言不惭道,“真能学到我,你就偷着乐吧,和我说话你多开心啊?”   苏信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   从村里回到府城后,秋华年一家人适应了几天,再次习惯府城的生活。   九九和春生继续各自上学去了,杜云瑟也要为来年春天的会试做准备,他答应过秋华年要考状元,一直铭记于心。   杜云瑟现在不在清风书院读书,但依旧时常去拜访书院的先生,讨教问题。   秋华年则忙着给一家人张罗冬衣。   去年攒下的皮子全都找了出来,宝义和吴深又托人送了一些,足够给包括云成小两口在内的家里人各缝一双皮靴,一只内衬皮毛的帽子。   织绒的锦缎、柔软的毛线、厚实的毡布都是从祝家手里买的顶尖货,颜色鲜艳,花纹漂亮,质量极佳。   庄子产的棉花大头全卖给辽州都指挥使了,八千来斤棉花只卖了一千两银子,打了个骨折价。   辽州都指挥使也没让秋华年吃亏,钱手头实在紧给不了,名还是能给的。   他直接给朝廷递了个折子,照常哭穷的同时,将齐黍乡君自愿把棉花低价卖给边军一事大书特书。   元化帝把这折子带上早朝,金口玉言夸奖了秋华年,意思很明白——朕知道爱卿们个个富得流油,赶快学齐黍乡君为国分忧吧。   无论朝臣们心里怎么想,面子上肯定不能违逆皇帝,下了朝回家一合计,纷纷让家人们拿着单子去兵部捐款捐物。   平贤王开始只捐了十车的炭,元化帝怕长兄没炭烧,专门派身边的大太监温幸去平贤王府上一趟,嘱咐长兄千万量力而行。   温幸走后,平贤王上折子说自己家资颇丰,无需圣上担忧,又捐了二十车的炭和五百匹棉布。背过人处,脸黑了好几日。   三皇子晋王出资最多,一挥手就是一千担粮食和一千匹布,还写了一篇句句恳切,忧心边军想为父皇分忧的锦绣文章,引来无数夸赞,一时间风头无两。   晋王能在短时间内筹集到这么多物资捐出去,多亏了母妃的娘家,还有母族的姻亲们,许多互相联姻的世家大族,比如辽州郁氏,已经隐隐站在了三皇子身后。   元化帝年近五十,虽然还未显衰老之态,但皇位易主并非遥不可及。太子身体弱,又失了圣心,让一切变得可能起来。   从龙之功,这世上谁能忍住不搏呢?   朝臣和勋贵们捐的物资不少送到了辽州,辽州都指挥使大喜过望,心里对秋华年的观感更上一层。   他让家眷们多邀请秋华年赴宴,还忍痛送了秋华年一匹真正的好马。   那是边军去年从鞑子们手里俘虏过来的,在草原上的主人至少是一个千夫长。   骏马通体黑色,足有一人半高,黑绸般的皮毛不见一丝杂毛,每一条肌肉都无比健壮流畅,靠近一些就能感觉到热血沸腾的躁动。   这马秋华年自己不敢骑,命名为“玄野”后,转赠给了杜云瑟。   隔日杜云瑟骑着玄野带秋华年去庄子上游玩,秋华年没坐过这么烈的马,全程缩在杜云瑟怀里,时刻怀疑自己会被甩下去,感觉比在现代坐海盗船刺I激多了。   两人到庄子上时,秋华年出了一身的汗。   都到了庄子上,秋华年索性吩咐人准备温泉,和杜云瑟一起好好泡温泉放松一下。   结果这一下,就是整个下午,晚饭时候杜云瑟才抱着筋疲力尽的秋华年出来。   秋华年乖乖被包在被子里,任杜云瑟帮自己擦头发,耳尖红得发烫,神情餍足。   杜云瑟碰了碰他的腰,秋华年吃痛嘶了一声。   “华哥儿以后还敢不敢这么闹,嗯?”   今天闹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秋华年千奇百怪的“理论知识”太丰富了些,实践起来没完没了。   秋华年把脸埋进被子里,半晌后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出来。   “你猜?”   杜云瑟轻笑摇头,一点点帮秋华年按I摩身体。 第104章 买仆役   秋风萧瑟,寒气逼近,似乎只是一转眼,襄平府街道上的人就都换上了冬衣。   这个冬日百姓过完一个丰年,大多安详富足,朝野上下却一点也不太平。   元化帝人近晚年,脾性比年轻时更加暴躁易怒,抓了好几个贪赃枉法的大案,处置了一大批官员,从抄家流放到剥皮充草不一而足。   襄平府这次没有官员落马,但官牙前排起长长的队伍,都是从别处拉来的抄家后贩卖的仆役。   杜云瑟找秋华年商量,“冬日活重,要时常扫雪、搬柴、背炭,金三和金婆子年纪大了做不过来,天寒地冻不小心摔了就不好了。”   “明年二三月我们去京中应试,身边要带人,家里也要留人照看。不如趁最近官牙人多再买一些人吧。”   秋华年点头,杜云瑟这话提醒了他。   之前选择金三爷孙三人,为的是性价比,秋华年家的人都没什么讲究,三人足够干完所有活计了。   但随着杜云瑟身份的提高,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越来越多,这三个人就不太够用了。   就像之前他们回杜家村,带上金三、金婆子和珊瑚后,连看宅子的人都没有了,还得找祝经纬帮忙。   秋华年不是逮着一两个人用到死的黑心老板,要干的事情多了,确实该多招几个人,分担一下工作压力。   “今天吃过午饭,咱们一起去官牙看看吧,你身边得带个小厮了。”   对秋华年和杜云瑟给家里添下人的决定,九九十分支持,她觉得两个哥哥身边都得带个人,现在家里只有她有珊瑚,不太像样子。   春生希望家里热闹起来,有更多玩伴,也开开心心地说好。   金三等人不免有些忧虑,但他们知道随着主家身份的提高,这都是迟早的事,他们是家里最早的下人,已经占了先机了。   至少跟在小姐身边的珊瑚,没人能轻易替下去。   吃过午饭后,金三赶马车送秋华年和杜云瑟到官牙。   官牙的管事们消息灵通,认识杜云瑟和秋华年这两个襄平府的大名人,看见他们,立即笑呵呵迎上来。   “解元老爷,齐黍乡君,您二位今日来是来挑下人的吗?”   秋华年点头,“还是要携家带口的,这次要一个有管理宅子经验的,一个对京城事务熟悉一些的,你看看有没有推荐?”   管事笑了,“背景干净、有管事经验的下人,可是官牙里一等抢手的,刚送来就有人挑着要呢。”   “不过既然是解元老爷和乡君要,那我少不得多费费心了。”   无论什么地方,管理型人才都是需要时日和资源培养的。曾经混到管家、管事地位的仆人,只要背景干净没掺和犯法的事,被抄家发卖也不会混得太差。   官牙的人会看人下菜,预留一些资质好的仆人,等有身份的人来买时再拿出来介绍,用来做人情。   名声不低的秋华年和高中解元的杜云瑟,如今值得他们做这个人情。   秋华年会意,自然地说,“只要你介绍的人真的合适,回头我让人送瓶蚝油,给你们打打牙祭。”   管事脸上笑容更甚,蚝油这东西他根本没买到过,唯一吃到的一次,还是排了大半个月的号,在贡院附近的舒意楼里吃的。   现在襄平府的人分为两类,吃过蚝油的和没吃过蚝油的。   这吃的可不只是美味,还是面子啊!   管事请秋华年和杜云瑟进去坐,不一会儿功夫,就带着一拨人来到门外。   “老爷,乡君,我这儿一共有三家子人,您听听怎么样。”   “第一家子,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妻带一个哥儿、一个女儿,从苏杭那边抄过来的。男人之前是管一座别院的仆役们的,女人是管针线房的,两个孩子都跟着她在针线房干活。”   秋华年朝门外看去,那家人站在左边,身上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神情自然,没有因为落难就惶惶不安。   “第二家子,人口多,一共有九个,最老的五十来岁,最小的三四岁,当家的是长子,之前是三品京官家的大管事,其余人也都各有能耐,一家子就够乡君家用了。”   那一大家子人站在中央,有老有少,二三十岁的占了多数,同样没有不安,身上还带着严格的礼数。   “第三家子是三个人,一个阿叔带两个儿子,也是从京官家抄出来的,算是勉强符合乡君的要求。那阿叔的男人之前是管采买的管事,但去年病死了,他的长子今年十七,跟着父亲学过不少东西,小儿子九岁多,性子老成,也能办些差事了。”   第三家人站得比较偏,那位十七岁的长子站在最前面,身后护着弟弟和爹爹,和周围其他两家比起来,难免显得形单影只。   ——如果不是他们是从京里抄来的,管事又觉得他家长子有点能耐,他们根本不可能和另外两家在一起被挑选。   三家人的大致情况介绍完毕后,管事不再说话,等秋华年和杜云瑟决定。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选第一家和第三家吧。”   秋华年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对仆役成群的大户人家来说,第二家才是最好的,三品大官家的管事一般可买不到,一家子九个人有老有少,随便打散到各处去用,也方便拿捏。   但秋华年家现在的人太少了,这家人是从三品京官家出来的有头脸的下人,肯定有自己的傲气。家里各处都用他们的话,很容易出现欺下瞒上的情况。   不如选另外两个小家的,可以互相制衡。   不过究竟选不选,还得先见一见人,再做决定。   杜云瑟让管事把第一家和第三家人带进来,第二家便回去了。他们知道自己不愁找新主家,脸上没有什么愁云。   第一家人男人叫乌达,女人叫灵雀,第二家的阿叔叫木棉,小辈们的名字都没有说,想等主家取。   与说话多少带些口音的金三一家不同,这两家人都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回答秋华年和杜云瑟的问题时,口齿清晰,逻辑明白,连最小的那个小男孩也不差。   最后秋华年决定把两家人都带回去。   乌达的身契八两银子,灵雀五两,他们的两个孩子各算二两;木棉家长子是五两,木棉和小儿子也各算二两。   见秋华年把二十六两银子一口气付清,买下了所有人的身契,两家人不约而同舒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和气质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已经知道新主家的老爷是辽州的新榜解元,夫郎是有封号的乡君,两人都很年轻。   这样的人家虽然目前身份地位还不算特别高,但上限极大,不出意外日后肯定能成高门大户。跟着这样的主家,仆役们也觉得日子有盼头。   回去路上,乌达主动去官牙门旁叫了辆马车,拉着所有下人跟着秋华年他们的车,不耽搁时间。   回到家里,秋华年让所有人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按自己之前想好的分配工作。   乌达经验丰富,以后做家里的管家,有他负责府上各项事务,秋华年就不用事事操心了。采买物资、迎送宾客、记礼记账这些乌达都可以做好,秋华年只用事后听账。   灵雀之前是管针线房的,手艺很好,就带着女儿继续负责针线,她的女儿今年十四岁,按珊瑚这样取首饰材料名字的取法,新名字叫玛瑙。   另一家人里阿叔木棉的手艺比较特殊,他之前是专门帮主子家接生孩子、照顾婴幼儿的,秋华年听到这个特长后,脑子里闪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令人不好意思的东西,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紧绷的脸,眼中了然,把笑意藏在心底。   总之,木棉的特长日后或许用得到,但现在还早得很,秋华年让他先和金三一起负责打扫工作。   木棉的大儿子比较得杜云瑟的眼缘,以后跟着杜云瑟做贴身小厮,取名叫柏泉,这是名酒的名字,他的弟弟便叫柏叶,也是酒名,和珊瑚陪九九一样专门跟着春生玩。   然后便是乌达和灵雀家的十六岁的小哥儿了,秋华年让他跟着自己做事情,想了半天名字,最后决定叫星觅,这是中草药的名字,秋华年作为一个合格的药罐子,现在听着药材名都觉得亲切。   就这样新来的七个人的工作都划分好了,不过也不是完全固定的,如果家里有什么新的事情需要人做,可以再重新分配。   后面的罩房空了好几间,秋华年按人头给他们分了棉布和棉花后,乌达等人便有条不紊地自己收拾住处去了。   月钱方面,之前金三和金婆子每月各拿二钱银子,珊瑚拿一钱银子。秋华年决定趁这个机会调整一下,给大家都涨一涨。   乌达这个管家最高,一月一两银子,柏泉和星觅这两个杜云瑟和秋华年的贴身小厮是五钱银子,灵雀和木棉、金三、金婆子一月三钱银子,其余人则是一个月两钱银子。   金三一家很高兴自家人都涨了月钱,来了新人的那点不安很快消散了。   对乌达和灵雀来说,现在的月钱比起他们之前拿得有些少了,不过他们也不着急,被大有前途的主家委以重任,还怕日后没钱花吗?   宅子里突然多出七个人,一下子热闹起来,四处都充满了人气。   新来的下人们很快便适应环境,各自表现起来。   乌达根据秋华年给的物品单子,把库房里堆得到处都是的这大半年积攒的礼品规整了一遍,挑出不少冬日正用得上的。   大的有中空缠枝的暖榻、织锦挂彩的斗篷,小的有外面一圈凹槽倒水后可以除烟的火盆、内置机关翻倒也不怕炭烧到手的手炉。   秋华年看见,才发现自己早忘了这些不知什么时候收的零碎物件,本来还打算拿钱去买呢。   灵雀和乌达是两口子,也不甘落后,把主家所有人的身材尺寸量了一遍后,便带着女儿玛瑙开始秀手艺,秋华年买来的冬日布料和皮子,经过她们的巧手,变成了一件件不比外面最好的成衣铺子差的漂亮衣物。   九九对此很感兴趣,这几天经常去看灵雀她们做衣服,不时提一些设计意见。   秋华年和杜云瑟日常生活中都不太喜欢有人一直站在附近,所以柏泉和星觅两人虽然名为贴身小厮,但不用时刻在屋里听命。   两人都识字,秋华年和杜云瑟商量了一下,给了他们包括《算学浅要·方程》在内的几本齐民书坊出的书,让他们干活之余,好好读书提升自己。   两人没想到来新主家后领到的第一件具体差事是读书,拿着书本面面相觑。   “共勉?”   “……共勉。”   跟着春生的柏叶秋华年也没落下,因为春生是去普通私塾读书,不好标新立异地带下人,所以秋华年索性给柏叶也在私塾报了个名,让两人一起去上学。   柏叶性格认真细心,九岁的年纪操着九十年的心,春生在他的感染和劝说下,行事都稳重了些,让杜云瑟很满意。   至于珊瑚,她一直跟着九九去祝府的小学堂,九九也在有意教她读书识字,不用秋华年多安排。   这叫什么?这叫生活区著名卷王秋华年同学,哪怕穿越到了古代,也要带着全家上下继续卷起来。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等日子到了十一月,襄平府接二连三下了好几场大雪,气温骤然降到零下,室外水缸里的水放一晚上,便会结一厚层坚冰。   秋华年家中早早就用上了上好的木炭,大红毡帘隔绝了外面的寒气,火盆和暖炉把室内熏得暖香袭人。   这个冬日过得比去年舒适得多,秋华年靠在下面烧了炭火的暖榻上,抱着只毛绒绒的大靠枕,在心里感叹这才是奋斗的意义。   星觅小心揭开厚实的门帘,进屋传话,“乡君,我爹说已经准备好一车炭火,五匹厚棉布,还有米面油肉了,让我问乡君什么时候出发?”   “你去外头书房问一下,云瑟做完文章了我们就走。”   秋华年和杜云瑟打算去王引智家探望一番。   王引智给襄平府同知家的小孙子做先生攒了些钱,租了个小院子,在十一月初把一家老小从老家接到了府城,无论怎么说,在府城过冬都比在村里舒服。   他们一家初来乍到,诸事不全,秋华年和杜云瑟打算备一份合适的礼物接济一下。   他们一路走来受到了很多人的接济和帮助,如今也终于能去帮助别人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新人名比较多,我来归纳一下(没记住没关系,后面出场多了就记住了)——   管家——乌达   针线——灵雀、玛瑙   打扫(特长接生)——木棉   秋华年——星觅   杜云瑟——柏泉   春生——柏叶   (其中乌达和灵雀是夫妻,生了星觅和玛瑙;   木棉是阿叔【即年长的哥儿】,生了柏泉和柏叶兄弟俩) 第105章 熏鱼   王引智手头紧张,把房子租在襄平府城西南,是一大片普通百姓居住的街巷,房屋都是最普通的小院,一大片一大片连在一起,很有人间烟火气。   前两日刚下过一场大雪,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只有街头巷尾还有一些雪堆。   不宽的街道两旁布满了贩卖吃食和杂货的小贩,穿着厚实布衣的百姓们来往其间,讨价还价,空气中飘荡着炸糖糕、小馄饨、菜盒子的香气。   马车停到王引智家门口,赶车的柏泉上前叫门,秋华年等人也下了马车。   这是秋华年第一次来王引智家,他抬头观察,这座小院院墙不高,木板门有些斑驳,上面贴了两幅水平不错的丹青装饰,提款是王引智本人。   柏泉刚一敲门,院里就传出答应声,嗓门很大,脆生生得利落,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的声音。   哗啦一声,院门从内打开。   秋华年看见一位腰上系着粗布围裙,头发用荆钗挽起的女子,她抬着两只手,手上还沾了面粉与水,脚边围着个头顶梳着总角的孩子。   女子看见他们一愣,“你们是?”   不等秋华年等人说话,她便反应过来,回头高声喊道,“大智,快出来,来贵客了!”   女子喊完这一嗓子,王引智很快三步并两步来到大门口。   “云瑟?还有乡君?大冷天的,你们怎么来了?”   “恭贺乔迁之喜。”   王引智赶快请他们进来,同时介绍道,“这是我妻子邓蝶,我儿子王岁安。”   一个五十来岁很精神的老妇人从厨房出来。   “这是我母亲。”   杜云瑟和秋华年与几人问好,王引智的母亲和邓蝶听见杜云瑟是新榜解元,秋华年是大名鼎鼎的秋记六陈背后的乡君,都有一点局促。   王引智租的房子非常袖珍,正面一个正房两个耳房,倒座一小间茅房,加一块巴掌大的院子,就什么都没有了,柏泉只能把马车停在外面。   秋华年和杜云瑟带着各自的小厮,新来的四个人加上王引智家原本的四个人,小小的院子甚至有点站不下。   他们被让到正房坐,邓蝶打开柜子把珍藏的成套茶具和茶叶拿出来,招待客人。   秋华年让星觅和柏泉把准备好的礼物拿进来,布匹、棉花和米面油肉都在马车上,炭火在后面单独拉了一辆车,也已经在门口了。   “云瑟说王公子接家人来了襄平府,要上门恭贺,我便准备了些礼物,都是冬日正用得上的,你们看看合不合心意。”   王引智赶紧站起来,“这也太多了,不用这么客气。”   邓蝶看着质地柔软颜色漂亮的棉布,眼睛有些亮,但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伸手接东西。   秋华年笑了笑,“你们初来乍到,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这些东西都不贵重,王公子放心收下吧,冬日有了它们,家里人尤其老人和孩子能舒适很多。”   “这……”   王引智陷入犹豫,如果杜秋二人带来的是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他肯定不敢收下,当即就会回绝。   但他们带来的是过冬正用得上的东西,而且非常贴心地选了价格不高不低的,让王引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收下吧,太麻烦友人了不好意思;不收吧,又拂了友人的好意,而且他一个人就罢了,怎么能让老母和妻儿受苦。   杜云瑟在此时开口道,“你我有同窗之谊,又同榜中举,来年春日还要一起去京城参加会试,关系非比寻常,日后还有许多年月交集,何必计较这一时的周济?”   王引智是聪明人,略一想后被说服了。   “劳烦二位贤弟关照愚兄了,云瑟说得对,我们日后还有多年交集,不必计较这一时。蝶儿,你收一下东西吧。”   邓蝶见王引智点头,赶紧把手在围裙上正反蹭了几下,去接布匹,王母则去拿米面油肉放到厨房。   柏泉和星觅要帮忙搬,结果婆媳二人风风火火一下子就把东西搬完了。   他们只能出去指挥车夫把炭拉进狭小的门,倒在墙角边堆下。   邓蝶把布和棉花都放在左耳房里,急急地重新回来,脸上全是笑意,“这些东西,够给我们全家各缝两套冬衣了!”   她壮着胆子看了下杜云瑟,又多看了看秋华年,由衷感叹道,“怪到我来襄平府后,到处都听说新解元和齐黍乡君是神仙般的人物,你们又有才,又长得好,还这么心善,老天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   秋华年被这真诚又直白的夸赞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蝶儿!”王引智小声叫她。   邓蝶根本没听到,她拍着手说,“今天贵客上门,你们多留一会儿,让我好好露一手,我就不去摆摊了。”   秋华年好奇,“蝶阿嫂每日都去摆摊?”   邓蝶边点头边坐下来,见秋华年态度和善,而且像是真的感兴趣,她说话也放松了许多。   “我本来说不来襄平府的,在府城过日子多费钱啊,可大智非要接我们过来。”   “到了府城后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巴掌大点的小地方一个月租金就要一两半银子,吃饭喝水甚至上茅厕都要花钱,谁受得住?”   “大智明年还要去京城考试呢,我一合计,索性做点小吃食在外头街上卖,多少赚一点。”   王引智已经是举人了,虽然没有买下人,但有使用下人的资格,里头有很多操作空间。他的妻子自己做点小吃到外头售卖,不会有不长眼的跳出来说什么商户的问题。   王引智无奈道,“我乡试放榜后努力攒了些银钱,本来看好了另一处大一些的宅子,还想带家人们去成衣铺子买套好衣裳,结果……”   结果被来府城的邓蝶训了一顿,钱也全被收走了。   邓蝶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还没当官领俸禄呢,现在不缺衣少食就行了,钱攒着给你读书考试用多好。”   “你说对不对,乡君?”   秋华年忍着笑说,“蝶阿嫂说得对,钱是该管紧些,量力而行,该花的地方花,该省的地方省。”   他边说边看了眼杜云瑟,无声地问杜云瑟有没有什么意见。   没有丝毫家里财政大权的杜解元微微颔首,表示夫郎说得都对。   邓蝶见两人都认同自己,得意地冲王引智扬起下巴,王引智只好无奈地笑着点头。   “蝶阿嫂在外面都卖些什么?”   “就是和我婆婆一起炸些糖糕、麻花、菜盒子,跟着街上其他人一起卖,除此之外还卖我娘教给我的祖传熏鱼,可惜熏鱼材料贵定价高,卖不出去多少。”   见秋华年感兴趣,邓蝶让儿子王岁安去当厨房用的右耳房的架子上取熏鱼过来。   熏鱼端上来,是顺着鱼身竖着切开的厚度半寸左右的大鱼块,呈漂亮的焦褐色,在盘子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料和酱油的复合香味。   邓蝶说,她母亲一家当初是从松江府逃荒来辽州的,这熏鱼是南边的手艺,方子祖传多代,因为材料费太高,她之前一直没做过,到了府城后才想做出来卖钱,但原材料价高售价降不下来,附近没有多少人舍得买。   秋华年拿起一大块熏鱼,这盘熏鱼虽然是用刺较多的大鲤鱼做的,但处理生鱼时取过一次刺,又经过切块油炸,剩余的小刺全都变得酥脆,完全不影响食用。   外酥里嫩,入味十足,不知不觉间,秋华年就吃完了一整块。   味道和外形都很像他上辈子去上海旅游时尝过的熏鱼,可惜当初没想办法学一个秘方。   邓蝶见秋华年喜欢吃,招呼杜云瑟还有柏泉与星觅都尝一尝。   熏鱼成本太高,王引智自家的人都没怎么吃过,七岁的王岁安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明显有点馋。   秋华年递给王岁安一块,王岁安没有接,先看母亲,邓蝶点头后才开心地拿过吃起来。   秋华年心里有了一个想法,秋记六陈的小吃该添新品了。   “蝶阿嫂的熏鱼方子愿意卖吗?”   邓蝶一愣,这怎么就扯到卖方子上了。   “乡君要是喜欢,我教你怎么做吧,谈什么钱。”   秋华年笑着摇头,“我是打算添到秋记六陈的小吃柜台里售卖,怎么能不给钱叫阿嫂吃亏。”   邓蝶去秋记六陈买过东西,是拗不过王引智才去的,转了一圈只买了一点高粱饴和一品烤鸭,爆米花都没舍得买。   “我这熏鱼哪里能放到那里卖……”   “阿嫂的熏鱼味道好,易保存,在襄平府是新鲜口味,明明特别合适。”   “真能卖?”   “真的。”秋华年主动提价,“阿嫂看二十两银子怎么样?”   邓蝶看王引智,王引智说,“这是蝶儿你的方子,你决定吧。”   邓蝶舒了口气,“好,我待会儿就把方子给乡君讲明白。”   秋华年笑道,“不急,我回头派个人过来好好学。”   邓蝶捂着怦怦跳的胸口,觉得今日天上简直像是在掉馅饼。卖方子的二十两银子,她给娘寄回去五两,剩下的再攒一攒,留着明年丈夫进京考试用。   ……   第二日,秋华年让金婆子和木棉一起去王引智家详细学了熏鱼的做法,回来后先在自家做了一顿。   做熏鱼要选那种大鱼,仔细刮掉鳞片、清洗黑膜、去除集中区域的刺后,把大鱼竖着切成半寸厚的鱼块,再从中间劈开,放在一旁晾干水分。   接着便是调配至关重要的泡鱼的料汁,先在锅里将葱姜炒香,再加净水和一大把冰糖,加大量酱油、少许醋、干辣椒、八角香叶等香料熬煮直至黏稠,再过滤料汁,放在冷处让其冷却。   最后便是炸鱼,晾干水分的鱼块放进油里炸酥,复炸几次保证脆度,让鱼块变成令人食欲大动的金黄色,趁热捞出来,泡进冰冷的料汁里,冷热交替下鱼肉才能充分吸收料汁的香气。   就这样泡三五分钟,熏鱼便做好了,捞出来的鱼块咸香四溢,外皮口感还是酥脆的,内里则鲜嫩多汁。   从炸鱼这个步骤开始,孟圆菱就眼巴巴守在厨房外了,家里其他人也都被吸引。   秋华年让金婆子和木棉做了一大盆熏鱼,人人有份,下人们的自己端走吃去了。   熏鱼趁热吃好吃,凉了后也别有一番滋味,孟圆菱一连吃了好几块,依依不舍地留下一些,打算再尝尝放冷后的味道。   他和秋华年说起秋记六陈的生意。   “到了冬日,爆米花买得好了些,但清凉油已经卖不动了,花露也做不了了,有了熏鱼,多少能补一些,但还是有限。”   熏鱼的定价和爆米花一样,一百文一包,一点都不便宜。但襄平府作为辽州都府,百姓生活水平较高,以秋记六陈的名声,上了新品不愁卖不出去。   “夏天生意最好的那一两个月,每月净利润接近三百两呢,现在只有一百两出头了,主要靠蚝油撑着,华哥儿你快想想办法吧。”   其实每月净利润一百两已经很高了,但孟圆菱赚到过月三百两,自然难以就此满足,总想重振夏日盛况。   秋华年给孟圆菱把薪酬涨到了每月十两银子,孟圆菱现在完全把秋记六陈的生意当做自己的事业,在秋华年的带动下,越来越朝着卷王的方向发展了。   有时候云成休沐回来,他都一时不舍得放下手里的账本。   然后就挣扎着被云成直接抱回屋里制裁去了。   “想想办法啊……”秋华年开始思索。   家里现在存款有一千八百两左右,一大部分是卖棉花的钱,还有就每月秋记六陈的收益,加起来已经非常可观了。   但秋华年想到明年杜云瑟会试后可能要留京任官,那就得在京城买宅子,在京城生活、交际走礼……他们家的底子还是太薄了,遇上事的话不一定够用。   秋记六陈的生意能有今天的规模,归根结底是一直能推出别人一时半会儿学不会的旗舰产品。   现在花露和清凉油不行了,冬天还能做些什么来填补空位呢?   星觅过来把熏鱼撤下去了,秋华年想着想着,鼻子突然嗅到一缕幽香。   “好香啊,是什么东西?宅子里的花早就谢完了吧。”   木棉阿叔拍了下脑袋,“今早庄子上的栎哥儿让人送来的,说是早冬的梅花开了,请乡君赏梅,我忙着学熏鱼,摆在花厅里给忘了。”   秋华年起身来到花厅,看见一枝半人高的红梅插I在素净的长颈大瓷瓶中,盛如烈火,幽香扑鼻。   “庄子上的梅花开了?”秋华年看着眼前的红梅,似乎已经看见了成片成片绽放的梅林。   他暂时不想生意的事了,兴奋地跑去书房找杜云瑟。   “云瑟,我们明日去庄子上赏梅吧!”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关于熏鱼方子价格的问题——   当初的红腐乳方子贵,是因为黄大娘和杜云瑟在百味试上做了营销,全府城有身份的人都知道了,还有一堆文人写诗,卖的是“方子+方子自带的人气和销路”,此外很多人包括祝家愿意高价买,也有看中杜云瑟院案首身份的原因,能谈成分红,还因为他们提前和祝经纬交好。   而邓蝶的方子不存在这些先决条件,她甚至自己做了熏鱼卖不出去,是要靠秋记六陈的名号才能卖出去的,方子也不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如果不是华年想帮她,只考虑划不划算,完全可以以比二十两银子低一两倍的价格从别人手里收个熏鱼方子。   是不是秋秋现在太能赚钱了,让你们产生了二十两很少的错觉喂!想想最开始攒银子有多不容易…… 第106章 脂吸法   第二日,秋华年和杜云瑟如约来到了庄子上。   依旧是两人一马,一身轻松。   秋华年对玄野的耐受度稍微高了些,虽然还是很刺激,但不像第一次坐时那样心惊肉跳了。   不过为了安全也为了保暖,杜云瑟依旧全程紧紧把他搂在怀里,不容他挣扎反抗。   庄子农事已了,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布满积雪,漆黑的土地被盖在下面,不时露出一块,像星罗棋布的棋盘。   天地苍茫一片,佃户们没事都窝在家里不出门。   今年佃户们跟着秋华年种棉花,分成可观,家家手里有点银子,虽然自古以来的储蓄观念让他们选择将大头存起来,但还是拿出一小部分改善生活。   据前阵子进城送鸡鸭肉的老邓头说,佃户们现在每隔几天就会沾点荤腥。   秋华年和杜云瑟没有提前打招呼,到了庄子上后,老邓头才张罗着给主家的宅子生火驱寒。   秋华年和杜云瑟索性先往卫栎的住处去,到地方一看,丙七和丙八正好也在。   “乡君,解元老爷,你们来了!”丙七一脚站在梯子上,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在修房子?”   “对,前两天大雪把栎哥儿和卫婆婆的房顶压坏了,我们帮忙修一修。”   丙七用袖子擦了下额头的汗,下面的卫栎想给他递块帕子,手抬起一点又放下了。   “怎么前两天压坏了今日才修?”秋华年想知道里面的官司。   卫栎给秋华年解释,“是房顶的几根细枝折了,没有彻底塌下去,也不在睡人的炕上头,我和姑母都不敢爬上去修,本来打算就那么放着的。”   结果丙七一听说,立即殷勤地带着弟弟来了。   秋华年看了眼丙七,他高大的身材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半蹲在墙上,坚毅的五官在冬日暖阳下闪着汗光。   草房没什么承重能力,对丙七这大块头来说,安稳蹲在上面比修屋顶更麻烦。   秋华年笑了笑,“你们两家一直互帮互助,这是丙七他们热心。”   扶着梯子的丙八见机说,“就是,咱们都一起搭伙做饭种地大半年了,你们不方便修房顶,我和我哥来帮个忙是应该的。栎哥儿要是有心,回头帮我哥纳个鞋垫子不就好了。”   卫栎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听见秋华年说想看梅花,卫栎带着他们朝梅林走去。   卫栎现在渐渐接受了过去的自己,冬日闲暇,时常在庄子上走走逛逛,观景作画。他是第一个发现梅林里梅花开放的人,立即便折了一枝最好的让人送进城里去。   五亩的梅林连成一片,望不到头,梅花还没有全部开放,星星点点的红色在枯灰的天地间渲染,像点在淡色水墨里的朱砂。   卫栎把他们带到后就回去了,秋华年嗅着梅花的幽香,朝梅林里走去,杜云瑟跟在他身边,帮他扶起拦路的枝丫,不叫他被刮到蹭到。   看着满眼迎着寒风霜雪傲放的梅花,秋华年突然想到了一个女孩。   “梅花的本意或许不是要开在雪里,是不服气想争春天,所以才开得比其他花都早了。”   “……”   秋华年复述完这句话后有些怅然,杜云瑟默默握住他的手。   秋华年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我时常会想,我娘——梅争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去世的时候二十四岁,换到……别的地方,才刚上完学呢。”   秋华年扯了扯嘴角,眼睛有些发酸,两世为人的他算真实年纪比梅争春还要年长几岁。梅争春在他心里是母亲,也是一个永远年轻的女孩。   “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是虚弱的、苍白的、无声无息的,像夕阳拉长在坑洼土路上黯淡的影子。”   “但当初落难后还能说出这句话的她,和这些印象里的,一点也不一样。”   秋华年吸了口气,长长叹息。   杜云瑟沉声道,“我们进京之后,可以开始想办法查娘的身世了。”   “她的见识和谈吐,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姓梅,南方口音,却在东北逃难被人捡到,之后一直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有这些线索,细查十九年前辽州发生过的大事,应该会有所收获。”   杜云瑟也一直没有忘记这些,秋华年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   秋华年心底一暖,沉闷的情绪轻轻破碎,消散在周身的梅花幽香中。   “查是要查,但一定要隐蔽小心,毕竟现在还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   ……   梅林一望无际,秋华年和杜云瑟越走越深。   雪水融化后,脚下的土地有些黏湿,秋华年虚滑了好几下,杜云瑟索性走到他身前,微蹲下来。   “华哥儿上来吧,我背你。”   秋华年犹豫了半秒,想到杜云瑟那逆天的体力,果断爬上了他宽阔坚实的背。   ——趁现在多消耗些他的体力,回头泡温泉的时候,他就能少交点“实践”理论知识的道具费了。   秋华年眯起小狐狸一样弯翘的眼睛。   杜云瑟抓着秋华年的大腿,稳稳当当把心上人背起来,他的大手灼热有力,隔着厚厚的衣料,依旧像是能烫到秋华年的肌肤。   秋华年舒服地趴在杜云瑟背上,把脸埋在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   “云瑟,你身上的味道好香啊。”   “是梅花的香气吧。”杜云瑟说。   秋华年又嗅了一口,温热的气流打在脖颈敏感的皮肤上,杜云瑟下意识眯了下眼。   秋华年摇头,“不是梅花的香,好奇怪,是什么呢?”   杜云瑟无奈道,“我的衣食住行都是华哥儿你安排的,除了床榻上助兴外,连花露和纯露都从来不用,怎么会有其他香气?”   梅林除他们外空无一人,杜云瑟说话格外坦荡,秋华年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轻薄的耳垂,以示抗议。   虽然在床榻上用这些东西,是他起头提出来的,杜云瑟只是学习能力很强、适应良好罢了。   秋华年把杜云瑟后面的衣领往下扯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温暖香意萦绕在鼻尖,与其说是某种香味,不如说是一种感觉。   杜云瑟略微有些怕痒,后背绷直了,秋华年笑着放开了手,抱紧杜云瑟的肩膀以免掉下去。   “我懂了,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是书香。”秋华年煞有其事地宣布,“简而言之,你被书腌入味啦!”   “……”杜云瑟十分无奈,但没有反驳。   他知道华哥儿只是又在使坏开玩笑罢了。   这么亲密的玩笑,在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能见到。   杜云瑟把秋华年往上颠了颠,背得更稳了些。   秋华年笑够了,靠在杜云瑟肩上,侧头看着一树树梅花从两人身边穿行而过,突然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他直起身体,“我想到冬日能做什么了。”   “嗯?”   “之前铺子里卖的玫瑰花露和木樨花露,多是女子和哥儿喜欢用,男子总嫌太香了。”   秋华年拍了拍杜云瑟的肩膀控诉,“比如你这样的。”   “……只是略有些不习惯。”   秋华年笑着继续说,“我本来在愁冬日没有合适的花能做花露,现在想想,何必非得要那么香呢?”   不是所有花都能做花露的,梅花本身不适合制香,哪怕在现代,沾了“梅”这个字的香膏也是腊梅做的。   腊梅虽然有一个梅字,却和梅花不是同一物种,它的香气比梅花更浓郁,更适合提取,相比起能结梅子的果梅适合制香得多。   可惜秋华年之前调查过,襄平府没有那么多能稳定提供原材料的腊梅树,只能把制作蜡梅花露的计划搁置。   现在想来,他之前是陷入了思维误区。   梅花制香香气不浓郁,未必就是缺点,全看把目标群体定为谁,以什么方式销售。   对那些文人和附庸风雅的人来说,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与“梅”这个古往今来文人最爱的意象结合起来的香,比什么玫瑰花、木樨花的浓郁香气有吸引力多了。   等香制出来,先给杜大解元这位活金招牌用上,再给以闵太康为首的清风书院的师长们各送一些,还有与杜云瑟交好的同榜举人们……   襄平府关注度最高,最顶尖的那批文人都用上了梅花香,还愁没有客人趋之若鹜地购买吗?   秋华年解决了一桩大事,心生满意,侧头吧唧一声在杜云瑟脸上啵了一口。   “云瑟,有你真是太好了!”   直接对接襄平府上层文人圈,广告都不用愁怎么打!   杜云瑟勾起唇角,眸色深沉,抓着秋华年大腿的手用力,缓缓朝里面挪了半寸。   “夫郎可有什么奖励?”   秋华年漂亮的脸颊爬上红晕,渐渐扩散至耳后,他把脸埋在杜云瑟宽厚的肩膀上,声音细若蚊蝇,话的内容却反差甚大。   “庄子上的人应该已经把宅子收拾好,温泉也准备好了,我们回去吧。”   他在杜云瑟耳边似有似无地说,“东西都带着,回去好好给你‘奖励’。”   ……   秋华年当日又是晚饭时候才被杜云瑟从温泉里抱出来的,这次他吸取经验做了充分准备,直接叫星觅下午送两套衣服过来,出来正好穿上。   杜云瑟依旧不叫别人伺候,亲自给秋华年擦干身体和头发,坐在炕沿上陪他休息。   秋华年筋疲力尽,连抬根手指都费劲,却还想挑I逗杜云瑟。   他朝杜云瑟招招手,杜云瑟弯下腰来,秋华年摸上他滚动的喉结。   “难受吗?这里。”声音打趣的同时,有点小得意。   杜云瑟抓住秋华年的手,把不听话的手指I含在唇齿里。   秋华年想起刚才温泉里的情景,脸又红了。   杜云瑟看着他,神情自若,“给华哥儿弄,怎么都不会难受的。”   “……”   秋华年眨了几下眼,飞快用被子蒙住头,隔着柔软轻盈的棉被,杜云瑟的低笑传入他耳中。   一声声敲击着耳膜,与心跳同振。   ……   第二日,庄子上的人按秋华年的吩咐,摘了一大筐新鲜的梅花送进城里。   秋华年也吩咐管家乌达采买好其他材料,在温暖的室内尝试制备梅花香。   秋华年这次不打算做花露。   一是因为大冷天气,花露容易结冰,皮肤被打湿后也不舒服;二是因为梅花蒸馏不出太多香气,就算是淡香,也总得有些香吧。   秋华年打算用脂吸法做梅花香膏。   在秋华年原本所在的世界,脂吸法是近代欧洲人发明的,这种方法不像蒸馏法和溶剂萃取法那样多少会破坏花朵,产生其他异味,很适合用来提取梅花香气。   它的提取率也要比蒸馏法多出五倍不止,缺点是技术要求较高,而且十分耗费人工和时间。   技术方面,秋华年这个拍视频的卷王自然不愁,这么冷门的选题也早就亲手做过了;人工方面,冬日农闲,庄子上的佃户们可以直接雇用,还省了运送梅花的功夫;至于时间,冬日才刚开始,他现在也不缺钱,慢慢来不着急。   秋华年让金婆子把从屠宰场买的新鲜的猪板油和鹅油拿下去,用水熬法熬出净油来,熬的时候加一些明矾去腥。   正常来说,熬食用猪油的话,用干熬的方法更好,速度快不说,还自带一股焦香味。   但秋华年熬猪油是为了做香膏,焦香味反会喧宾夺主。   此外明矾这东西食用猪油里也不能加。   金婆子在家里待了大半年,早就知道自家乡君的本事,哪怕秋华年的吩咐奇怪,她也一句没多问认认真真完成了。   秋华年拿了一个扁平的瓷托盘,把熬好的猪油和鹅油混合后,加入一些苏合香防腐,浅浅铺在托盘上面,反复调整双方的比例。   这是脂吸法里很重要的一步,调整油脂的软硬程度。油脂如果太软,花会粘在上面难以更换,还会更容易腐烂变质;油脂太硬,又不利于提取香气。   根据季节的不同,温度的不同,混合的比例还要灵活调整,不能一味死守着一个比例。   软硬程度合适的油脂在大托盘里凝固成羊脂美玉般的色泽,秋华年用木划片把它们分成一个个铜钱大小的方格,然后把新鲜的梅花铺了上去,盖上盖子。   之后每隔一天换一次鲜花,一共换上十次,油脂便会充分吸收梅花的香气,还原度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秋华年做好准备工作后,数着日子开始换花,托盘里的油脂的香气越来越明显,淡淡的梅花香充盈着室内。   终于换好了十次花,这时候的油脂依旧是白玉般的光泽,味道却大不相同,揭开盖子后让人仿佛置身梅林之中。   秋华年满意一笑,在满室花香中把油脂全部刮下来放入坛内,加入高度的烈酒,继续浸泡个十日,将油脂里的芳香物质提取到烈酒里。 第107章 梅花清膏   用来提取芳香物质的烈酒是秋华年土法蒸馏过的,虽然不是纯酒精,但也比裕朝普通的酒的酒精浓度高出许多。   这次的梅花香膏是秋华年用料最昂贵的产品,所以在定价上,秋华年也不会客气,专门割上层士大夫们的腰子。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读到上层的人,除了杜云瑟的恩师大儒文晖阳那样留不住钱喜欢穷游的奇葩,可一个比一个富呢。   其实换过十次花后,吸足了梅花芳香的油脂混合物已经能作为香膏使用了,但秋华年觉得直接往身上抹纯动物油太腻了,所以才打算多做几步。   将油脂混合物放入高度烈酒中浸泡十日,原本融入油脂中的芳香物质会被提取到酒精中,而油脂则变成了成团的乳白色絮状物,像山洞里奇形怪状的钟乳石。   将坛子里的东西过滤,得到的液体便是原始版本的梅花香水了,再加热液体蒸发掉酒精,就能得到纯粹的梅花原精,每一滴都蕴含着无尽的梅花香气。   夏天可以售卖香水试试,冬天还是做固态的香膏更好。   秋华年将梅花原精、茶油和蜂蜡按一定比例混合加热,待原材料融化后搅拌均匀,倒入一个个比铜钱稍大一些的专门订做的广口小瓷罐里。   瓷罐上涂着漂亮的红釉,盖子刻着“秋记六陈”的标志,从盖口到罐身贴了一张漂亮的印着“梅花清膏”字样的棉纸签子,杜云瑟亲书的字体旁边,还有几朵细小的梅花,极为应景。   第一批秋华年手工制作的梅花清膏共得了二十四罐,花费了二十多天时间,等他终于做好,庄子上的梅花已经到了盛期,时间也接近十二月了。   秋华年的第一位实验对象自然是杜云瑟。   杜云瑟心算着秋华年香膏制成的日子,到了当日,提前推掉所有事务,穿着便服在烧着无烟银炭火盆的温暖书房里读书。   秋华年带着香膏进来,他正读到一处关键地方,修眉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书籍。从光洁的额头到挺拔的鼻梁,再下到锋利的下颚与性感的喉结,勾勒出一根连贯写意的线条。   秋华年进来后,回手轻轻敲了敲门。   杜云瑟眼睫一动,回神抬眸,脸上寒意融化,一瞬间从云上回到人间。   “今天怎么没出去?打扰你读书了吗?”   杜云瑟起身迎上前来,“无妨,今日本来便专等着你。”   秋华年挑眉笑道,“等我?我看你是想骗我的清膏用。”   “华哥儿不是已经自己拿来了吗?”   秋华年拿起手里的一小罐香膏,眯眼上下打量杜云瑟。   “涂在什么地方好呢?”   “有何区别?”   秋华年振振有词,“古言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的香气,高洁在其清香幽远,人用它抹在哪里当然也要有讲究。”   “抹在腕内,举手投足间自然散出,是暗香盈袖;抹在脖颈,擦肩而过时飘逸入鼻尖,是暗香疏影。”   “抹在胸口嘛……”   秋华年不说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杜云瑟笑。   杜云瑟眼中闪过笑意,配合着问,“抹在胸口又作何解?”   秋华年左右看看四处无人,突然伸手扯开杜云瑟的衣领,露出一小片洁白的肌肤。   他并拢食指和中指在清膏上打了几圈几转,涂抹在那片绝对领域。   下一刻秋华年整个人被杜云瑟揽进怀里,胳膊还抬着,侧脸紧紧贴在杜云瑟的胸口。   梅花的清幽香气和杜云瑟自身的暖香在他鼻尖萦绕,近在咫尺。   杜云瑟晦涩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华哥儿还未回答我的疑惑。”   秋华年眨了眨眼,红着脸小声道,“抹在胸口,自然是温香软玉——”   “只有我才能嗅到。”   杜云瑟托着秋华年的臀部把他抱起来,转身走了几步,放在书案上,秋华年下意识吞咽,杜云瑟的声音依旧如常。   “看来胸口轻易抹不得,没有旁人闻得到,岂不是浪费了。”   他一边说,一边有条不紊地解开秋华年的衣带,细致地折好,放在一旁的书籍上。   秋华年绷紧后背,嘴上也演着戏,“有道理,我是想让你出去帮我宣传,要是别人闻不到——唔——”   秋华年打了个激灵,杜云瑟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伸进里衣,摸上了他敏感的腰侧,一层薄茧摩擦,让他从脚趾尖到每一根发丝都在发颤。   “华哥儿怎么不继续说了?”   罪魁祸首一边发问,一边开始褪去满脸潮红、双眸水润的小哥儿身上最后的衣物。   “……”   秋华年磨了磨牙,突然朝前一扑,就这么双手双脚并用缠在了杜云瑟身上。   书房里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桌案上的东西被急躁地移开,火盆里的银炭孜孜不倦散发着热意,密闭的室内,梅花的幽香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暖热。   ……   秋记六陈又上新货了,原本空着的放花露清露的架子上重新有了东西,却不是可售卖的商品。   一幅笔锋有力的傲雪寒梅图挂在货架上,旁边还写了一竖行小字。   ——“梅花清膏,取花中君子之玉骨冰髓,添君雅致。”   秋记六陈终于又要出花香产品了?!   去铺子买东西的人把消息传回去后,自木樨花谢完后就无花香可用的贵眷们立即心痒痒的,不断派人去打听情况。   哪怕是制香业发达的南边,也没听见能直接用梅花做花露香膏的手艺,最多用其他香料尽力模拟梅花香,总让人觉得差一丝感觉。   秋记六陈的这梅花清膏,说是取梅花的玉骨冰髓做的,但究竟是不是真的完全取自梅花呢?   如果是真的,秋记六陈背后的齐黍乡君可真是万能啊!   无论那些喜爱秋季六陈之前出品的花露、清露的客人们如何好奇,如何打听,秋记六陈的伙计和掌柜都死守秋华年的吩咐,坚决不透露半点有关梅花清膏的消息,那空空的货架上也始终只有一幅画,一直没有摆上产品。   越是这样遮遮掩掩,越让人好奇不已,一传十十传百地到处议论打听。   几日之后,当这百闻未得一见的梅花清膏已经名扬襄平府,杜云瑟接了个帖子,参加了一场规模盛大的游园赏梅诗会。   温暖开阔的室内,暖炉烧得火热,开轩外一片红白相间的梅林灼灼盛开,襄平府上层文人们赏梅饮酒,挥笔泼墨,作出一篇篇名品诗作,由口齿含香的伶人弹着琵琶吟唱。   无论是看诗作本身,还是看作诗人的身份,杜云瑟这个新榜解元都毫无疑问地被推为诗魁。   杜云瑟起身,姿态优雅地与同席众人饮酒称贺,众人嗅到他身上浓淡恰到好处的梅花香气。   有个官员多饮了几口酒,头脑发热地笑道,“怎么园里的梅花也知道在座谁的诗才最高,偏爱杜解元,独他沾了如此妙的梅花香?”   众人听了他的话,也都善意地笑了起来,一边恭喜一边揶揄。   杜云瑟淡然道,“非是梅花偏爱,而是夫郎偏爱。”   有人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难道是秋记六陈的梅花清膏?”   齐黍乡君和他的秋记六陈,在襄平府是十分出名的。   席上很多人都想起这个最近天天听兄弟姐妹、夫人、母亲等亲人念叨的神秘的梅花清膏。   “据说秋记六陈的铺子里只挂了一幅梅花图,清膏到现在都没上货呢。”   “整个襄平府只有杜解元先用上了,确实是‘夫郎偏爱’。”   “好一个取花中君子冰骨玉髓,这清幽香味与梅花几乎无差,没有半点脂粉气,正该是士大夫用的香!”   古人无论什么性别,有条件的都爱熏香,诸如沉檀龙麝之类的各种名贵香料,男子用的一点不比女子和哥儿少。   但用玫瑰等花卉做的花露,总被嫌弃脂粉气过重,男子若用了,叫人闻到,少不得被议论成轻浮浪荡之人。   可杜云瑟身上的梅花香,却浓淡正宜,清幽淡远,与室外的梅林相映成趣,搭配上那首被无数人称道的赏梅诗,简直是再风骨卓然不过了!   现在回头细想那首诗,杜解元与其说是在赏梅花,不如说就是在写梅香呢!   梅花清膏的名字与今日的诗一起传出去,不知要引来多少文人和贵眷们一起向往了。   “杜解元,敢问你用的这梅花清膏何时售卖啊?”   “是啊是啊,究竟何时售卖?看在我们今日同席饮酒作诗的份上,杜解元可先让铺子售予我们几罐?”   ……   从官员到有名的文人纷纷上前,和杜云瑟打探梅花清膏的事。   而杜云瑟从头至尾都说此事由自己夫郎决定,自己不敢擅自答应什么。   席上之人只能遗憾离场,出去后加入打探梅花清膏消息的行列,把诗会上发生的事很快传开了。这下不只是后眷,连文人们也在翘首以盼,想学解元一样风雅一回。   秋华年这边收到一大波想要梅花清膏的帖子,连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和身子愈发重正在闭门养胎的苏信白都被惊动了。   事情按计划发展着,秋华年还是没说什么时候开卖清膏,只是把梅花清膏给合适的、有广告效应的人送了一波,比如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左布政使苏仪、知府司泾、学政冯铭均等人。   至于苏信白那里,秋华年挑了个晴天去了趟祝府,送货上门的同时也探望一下好友。   时间来到十二月,离新年不到一个月,祝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宅邸早早就开始准备了。   今年身份尊贵的大少夫人首次有孕,祝府的管事者们高兴,前前后后赏了好几波钱,临近年关,又赏了一个月的月钱,让下人们全都喜气洋洋的。   秋华年熟门熟路地走在祝府里,沿路扫房梁、贴窗花、挂灯笼的下人们一一停下手头的活计,笑脸洋溢地和他问好,空气中充满了年味。   秋华年路过原本是祝家二房的人住的几个院子,发现里面空了,他愣了一下,继续朝前走。   见到苏信白后,秋华年拿出香膏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递给点墨。   “虽然里面没加什么不好的东西,但你毕竟有孕,保险起见,稍微闻一下味道,等生了孩子后再用吧。”   苏信白眯起眼睛,有些不高兴,像极了秋华年拿小鱼干逗奶霜最后却不给它时奶霜的样子。   点墨却觉得秋华年说得有道理,“我在手腕上涂一点,哥儿闻一下后我就去洗掉。还有两个月就到临盆的日子了,可不敢有一点闪失。”   苏信白知道两人说得对,只轻轻哼了一下。   苏信白如今的肚子大到让秋华年有些害怕,虽然祝经诚用最好的东西方方面面照顾着,他还是吃了不少苦头,身体有一点浮肿,神情恹恹的。   奶妈、接生婆和有经验的阿叔早就备了好几个,全住在院子里待命,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新生命的降临。   “还是没胃口吃饭?”   苏信白摇头,“原本什么都吃不下去,前几天尝了尝你的铺子里新卖的熏鱼,倒是还行,多喝了几口粥。”   苏信白已经快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能吃的东西试了个遍,没想到最后解决问题的是一道小小的熏鱼。   点墨笑道,“原本是接生的阿叔自己馋买了些来吃,结果被哥儿闻到,突然有了食欲,现在专门有人每天早早去秋记六陈买熏鱼给哥儿吃呢。”   秋华年忍不住笑了,“早知道熏鱼就能解决问题,我早早就给你送来了,你也少受几天罪。”   苏信白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不过秋华年再次伸手摸上他的肚子时,他没有拍开那只“罪恶之手”。   秋华年的手虚搭在鼓起的腹部,不敢用一丝力气,隐隐感觉到皮肉下生命的悸动。   “……生命真是神奇啊。”   苏信白看他,“怎么就神奇了?”   秋华年笑着摇了摇头,“看你这么辛苦,我都有点担心了,以后……”   苏信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如果不是为了经诚,我也不想吃这个苦,但如今虽然看起来很辛苦,可一想到这是我和他的骨肉,我便——”   苏信白顿了顿,说不下去了,如果不是想劝解秋华年,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总之,到底辛苦不辛苦,还是要看那到底是谁的孩子,你到底有多想要这个孩子。你……”   苏信白停下话语,他看见秋华年的视线投向了门的方向。   苏信白下意识转头,瞧见了站在外间门边等待身上寒气散去的祝经诚,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第108章 促销【五百票加更】   祝经诚怔怔看着苏信白,往日沉稳精干的脸上,竟是孩子般的无措。   苏信白没想到祝经诚就在外间站着,苍白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扭过头去。   祝经诚罕见地失去了言语能力,只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秋华年笑了声,主动打破沉默,“经诚回来了,那我不多打扰了。”   祝经诚回神,咳了一声,“不留饭吗?”   “不了,今日庄子上宰了羊,家里炖鲜羊肉锅子吃呢,我回去正好熟了。”   祝经诚点头,“那我送华年一路吧。”   苏信白也开口,“点墨,你替我送一送华年。”   星觅帮秋华年重新披上斗篷,四人出了院子,再次路过原本祝家二房住的区域。   秋华年好奇地问,“你们二房的人呢?怎么院子都空了?”   二房长媳朱露葬身火海,朱家参与拐卖案的罪行被揭发后,祝家没有为二房长子找关系开脱,直接把他以及他的亲近小厮全部主动交给了官府。   此案牵扯重大,没有祝经诚和祝家老爷子点头动用家族苦心经营的关系,二房光拿钱砸,根本砸不出个水花来。   负责此案的知府司泾一改往日谁都不得罪的圆滑形象,把案子审得十分细致。   二房长子在狱中脱了层皮,终于查明白了干系。   他确实不知道朱家干的拐卖人口的勾当,但细查他的那些外宅,逼良为奴、强纳民子民女的罪名却逃脱不了。   按裕朝律例,司泾重判他五十大棍,并罚银五百两,赔偿被他祸害的女子和哥儿各一百两银子。   碗口粗的实木大棍结结实实打了五十下,直接废了他的一双腿。   被抬下来的时候,血肉和裤子布料直接模糊成了一团,养了几个月,依旧走不利索路,后半辈子估计只能这样了。   出了这样的事,为了祝家的名声,二房断然留不得了,祝家老爷子发话把整个二房从族谱上分了出去,只给了一小部分财产,让他们回祖籍守墓。   但他们以小孙子们年幼、长子伤还没养好为理由,硬生生拖着不搬走,在府里闹出许多动静,秋华年来看苏信白时都遇到过几次。   怎么拖了那么久,突然间就利落地走完了?   祝经诚看了眼空着的院子,平静地说,“我把他们送走了。”   秋华年知道事情不简单。   点墨在旁边义愤填膺地补充,“这群黑心肝的东西,记恨他们长子被打坏了腿,居然记恨到了大公子和我们哥儿身上。说但凡我家哥儿有点亲情,去找娘家父亲求个情,左布政使大人随便说句话都不可能打这么重。”   “背地里议论不够,他们甚至想收买我们院里的奶妈,给哥儿使坏。”   “但能进院子的奶妈还有产婆、阿叔都是大公子精挑细选,重金聘请来的,怎么会被轻易收买,一下子就露馅了。”   秋华年听到这些事情,不免皱眉,苏信白现在是双身子,真出意外,大人和孩子都有可能凶多吉少。   “刚才没听信白提起此事。”   点墨摇头苦笑,“哪里敢叫哥儿知道,情绪大点又要吃不下饭了。”   “反正大公子解决了。”   祝经诚神情沉稳,因为刚才听见了苏信白破天荒般表白的心声,眉目间还带着几分温情。   不过秋华年可以想到,他“送走”二房一众人的方式,绝对称不上温和,甚至有可能非常狠辣。   送秋华年出府后,祝经诚急急转身,朝自家院子走去,点墨快步追在后面都有些追不上。   一直走到正房前,祝经诚看见请来照顾苏信白的阿叔站在门外头。   阿叔压低声音说,“哥儿睡下了。”   才刚醒不久,怎么这个时辰又睡了?   祝经诚愣了一下,看见阿叔脸上的表情,反应过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稍微抬高了些声音,“虽然睡下了,可我还是得亲自瞧瞧才放心。”   “……”   里间的苏信白把脸埋进柔软的羽枕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做最后的无用挣扎。   ……   秋华年和星觅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闻到了羊肉的鲜香。   庄子上的羊是散养大的,现宰的这只羊是只小羊,几乎没有腥膻味,肉质极为细嫩。   顾老大夫嘱咐过秋华年,平日除了药补,也得注重食补,羊肉是大补之物,冬日是吃羊肉的好时候,秋华年早就惦记上庄子上的羊了。   三十斤的羊得了十五斤的肉,煮熟之后只剩不到十斤,也就够吃几顿的。   如今家境好了,连吃羊都可以宰一整只吃了。   鲜羊肉不用放太多调料,把肉洗净后,冷水下进大锅,抓一大把花椒和姜,用中火咕嘟咕嘟上一两个时辰,待肉质软烂,汤色变白,就能出锅了。   大块的羊肉捞出来,放在案板上拿刀剁成一寸厚的长条,横截面从皮到脂到精肉层层分明,连带着一点骨头和筋,形成似散非散,汁水充盈的感觉。   这样的肉捞出来趁热吃最好,想吃重口可以沾一点辣椒面,但秋华年更喜欢吃原味的,鲜嫩的羊肉中带着一点点花椒的麻香,已经足够了。   整头羊身上,羊脖子和羊肋排是口感最好味道最香的,直接被一家人一顿解决了。   余下的羊肉收起来,接下来几天和煮肉的羊汤一起吃,浓白的羊汤里加入片成片的羊肉,再加一些粉丝和大白菜,点缀上养生补气的枸杞,实乃冬日大补之物。   冬天来临前庄子上存了不少东西,秋华年爱吃,时不时就叫他们送来一些。   鲜活的鸡鸭猪羊,大窖储存的苹果和梨,腌了几大罐的蜜饯都是好东西。   庄子上的人来送东西,秋华年顺便叫他问一问梅花清膏的情况。   梅花清膏试做成功后,秋华年就让上庄子上的佃户们开始大规模生产了,但梅花清膏的制作周期要二十天,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出来。   秋记六陈到现在仍不售卖梅花清膏,除了吊胃口搞饥饿营销,也有确实没货的原因。   老邓头的儿子邓大回答,“那油上的花已经换了八次了,后天便收好给乡君送过来。”   秋华年点头,“换花的时候让大家把手洗干净些,千万别把油弄坏了。”   虽然加了苏合香当天然防腐剂,但油脂沾染上脏东西,还是有很大概率腐坏的。   梅花清膏的制作流程和其他产品一样,繁重的手工操作雇人外包,关键的几个步骤握在秋华年手里。   庄子上的人把几大罐吸足了梅花芳香的油脂送来后,秋华年把它们全部浸泡在蒸馏过的高度烈酒里,又过十日,过滤加热,得到一大批梅花原精。   把梅花原精加入上好的蜂蜡和茶油加热熔化、搅拌均匀,分装入一个又一个小瓷罐里,一大批梅花清膏便做好了。   这次原材料和人手都十分充足,冬日东西也保存得久,秋华年一口气做了一大批,足足七八百罐,在家人的帮助下花了两三天时间才分装完,累得连手都不想抬了。   大寒那天,离除夕还有十来日时,引发无数关注的秋记六陈的梅花清膏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上架开售了。   大家早就无比熟悉的梅花图挪开了一些,露出的货架上,摆上了一个个精致漂亮的红釉小瓷罐。   哪怕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铺子里依旧充盈着淡淡的梅花香。   只要闻了这个味道,便知道这是实在的用梅花做的清膏,与外面常见的用其他香料调和模拟的不同。   秋华年虽然做了许多梅花清膏,但没有一口气全卖出去,依旧是限量售卖,每五日限售十罐。   定价则来到了三两银子一罐。   这个价钱对普通人来说太过高昂,可对那些真正的有钱人来说,反而更衬他们的身份了。   新品上市,秋华年还搞了一个“新年大促销活动”。   为了让喜欢梅花清膏的人都能在新年时用上心仪的香,秋记六陈暂时放开限量销售的限制。   只要为梅花清膏不拘诗、词、对、文写一篇作品,拿到铺子里让人当众念出来,得到众人的认可后,便可购买一罐清膏。   这下更没有人在意梅花清膏的定价了,对文人们来说,花钱都不一定买得到,靠文采才能得到购买机会的东西,简直太对他们的胃口了。   如果这东西和梅花、和解元扯上关系,那就更不得了了,必须想方设法地拿下。   辛辛苦苦作诗作文得到了花钱的机会,还得高高兴兴地谢谢齐黍乡君呢。   一时之间,秋记六陈铺子里到处可见吟诗作赋的人,文人们在这种事情上都要脸,因为需要当众读出来让众人认可,所以没有人敷衍了事,拿来的都是仔细推敲过的佳作。   有些有文采的女子和哥儿,也做了诗文,让下人们带到秋记六陈铺子,凑这个风雅的热闹。   秋记六陈的梅花清膏,在襄平府上层圈子里掀起了一阵阵梅花热潮,清膏的销量也水涨船高。   对此秋华年乐见其成,嘱咐孟圆菱找专人把这些诗词歌赋记下来,回头挑好的集成一本诗文集,刊印出去进一步宣传梅花清膏。   当然,杜云瑟的那首诗肯定要放在第一页。   梅花清膏的制作成本很高,又要用大量的猪油和鹅油,又要用许多烈酒蒸馏酒精,又要用上好的茶油和蜂蜡,加上人工费用,哪怕大量制作平摊了成本,那么一小罐的成本也已经来到了一两银子左右。   也就是说每卖出一罐梅花清膏,秋华年能挣二两银子。   在新年大促销活动的刺激下,过年前的这短短十来日,秋记六陈竟卖出了三百余罐梅花清膏,赚了六百多两的净利润。 第109章 琉璃瓶   每到旧年快结束的时候,年礼都是一大开支,不仅要花钱,还要花许多心思,根据亲疏远近以及不同人家的情况选择最合适的礼单。   翻过这个年,九九就要十一岁了,在裕朝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要开始学着管家了。   秋华年准备年礼单子的时候,带上了九九一起。   其实秋华年也没专门学过这个,但他上辈子可是年薪百万的大厂PR,最擅长的就是整合统筹各部门之间的资源,与外部公司以及媒体打好关系。   古今人际关系里许多东西是互通的,管一个古代的小家庭的人情来往,对他来说属实是大材小用。   平时多注意观察一下,有不清楚的地方就想办法找人学习,一边实践一边摸索,很快就完全上手了,还能回过头来教九九。   秋华年先把需要送年礼的人家分为了几大组,杜家村及周边是一组,与杜云瑟交好的文人们是一组,襄平府平日里有来往的人家是一组,边关靖山卫也是一组。   给每一大组里的人家送的年礼都是一样的定例,只是根据身份高低,在数量上有所不同,这样就不怕弄混了日后被人说厚此薄彼。   至于那些真正关系好的,则在定例的基础上继续添特殊东西。   比如给边关的存兰、舒家夫妻的女儿如棠、黄大娘的养女魏福霞、祝家的祝娴和苏家的苏信瑶各打了一套适合十来岁小姑娘戴的缠花首饰。   给宋举人家的迟清荷、胡秋燕的儿子云康,还有魏榴花家的柚哥儿一人送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给在杜家村族学当先生的廖苍送了十本新书,给春生在学堂最好的朋友原若定做了一条缠枝花卉纹的珍珠抹额……   不少特殊的东西,是九九拿主意加的,秋华年全程没有多加干涉,只在九九难以抉择时提点一二。   花了两三日时间定好礼单后,秋华年把所有单子交给管家乌达,让他带着家里的人手安排着送出去,在襄平府的就直接上门,远的则委托给万事镖局。   这些年礼单子虽然繁重,却不是最要紧的,有一份年礼秋华年光是修改随之一起送去的折子的措辞,就花了许多心力。   因为那是要送给当今裕朝天子元化帝的年礼。   秋华年因为各种原因,多多少少在元化帝面前挂了个号,对古人来说这是一份殊荣,但也蕴藏着危险。   呈交给皇帝的年礼,因为元化帝很有可能会亲自过目,所以秋华年一点细节也不敢马虎。   在封建社会得罪皇帝,九条命都不够死的,秋华年还想和家人一起安安稳稳过小日子呢。   最后,当装着梅花清膏、蚝油、棉花和甜菜良种等各类拔尖的好东西和杜云瑟润色过的折子的箱子封盖,被官驿的人小心收走后,秋华年由衷松了口气。   官驿快马加鞭之下,不出十日,秋华年的年礼就送到了京城,大太监温幸照例把折子单独挑出来,放在元化帝书案边上,等元化帝批完政务奏折后的闲暇时翻看。   元化帝本人戎马起家,虽然没改朝换代,但手里的皇位是实打实踩着血打出来的,他对梅花清膏这种高洁清幽的香气不太感兴趣,甜菜的种子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把良种送到皇庄,着人好生培育,让他们派人去一趟辽州,向齐黍问清楚这有可能榨出白糖的甜菜根的情况。”   “是。”温幸低眉垂眼。   “太子还在皇庄?”   温幸忖度着说,“太子殿下仍住在皇庄里,不过过几日便是皇后殿下的忌日了,太子殿下肯定会回宫祭母的。”   元化帝久久没有言语。   京中最近下了几场大雪,谨身殿外一个新调来的小太监不小心滑了一跤,弄出一点动静,温幸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外边的太监立即出去把人带远了教训。   元化帝的脸上看不出神情,“齐黍乡君所贡梅花清膏,给康贵妃那里送去两罐,再给所有皇嗣一人一罐,余者便封库吧。”   “是。”   元化帝话音落下,外间的执笔太监已经在起草诏书了。   京城的这几场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前一场还没化完,后一场便纷纷落下,让气温极速降低。   皇城已经是整个京城最温暖的地方了,城外的皇庄,哪怕烧着上好的贡炭,室内的气温也不乐观。   嘉泓渊披着没有一丝杂毛的白狐皮集成的大氅,面色苍白地站在打开的窗前,任寒风与点点雪花落在自己眉梢。   房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不定如鬼魅般的影子闪入。   十六单膝跪下,“殿下,该用膳用药了。”   嘉泓渊回头看他,“他们又推你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元化帝给所有皇嗣都赏了一罐梅花清膏,看似不偏不倚,但作为太子,如果和其他皇嗣待遇一样,那又有什么意义?   每次嘉泓渊不叫人伺候一人独处时,近身侍奉的人都不敢触他的霉头,有什么事,只敢让十六这个太子最信任的暗卫通传。   十六没有回答,一板一眼地说道,“姑姑说已经备好了祭奠先皇后殿下的祭仪,请殿下用过膳后亲自查看。”   嘉泓渊抬了下手,扔了一件东西,十六信手接住,是那罐御赐的梅花清膏。   十六看见上面“秋记六陈”的标志,心尖稍微震了一下,外头瞧不出半点异常。   “这清膏味道不错,是梅花的香气,你拿去用吧。”   十六面无表情,“殿下,属下是藏在影子里的人,身上不能有任何味道。”   嘉泓渊谪仙般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平静的语气却令人害怕。   “谁不是藏在影子里的人呢?”   “……”   嘉泓渊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朝外走去,路过十六时淡淡道,“起来吧。”   十六沉默着起身,动作利落。   嘉泓渊看着窗外的落雪,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像极了大开杀戒之前的元化帝。   “十六,你还记得我母后吗?”   “记得。”   “她为什么选了你,再说一遍,我要听。”   十六再次重复一成不变的答案,“十三年前,皇后殿下病体垂危,陛下御驾亲征并未回朝,皇后殿下见殿下整日忧虑不已,欲在京中替殿下挑选陪读玩伴,却没有合适之人。”   “掌事姑姑向皇后殿下进言,说宫中教习所正有一批孩童受完了训,可以选一个送到殿下身边,解闷之余还能保护殿下安全。”   “皇后殿下于是召见了那一批教习所受训合格的孩子,从中选择了十六。”   嘉泓渊回头打量十六,伸手捏住十六的下巴。   “她或许还想给你起个名字,或许……”   嘉泓渊笑了一声,如水滴击玉。   “当日下午,母后便急病去世了,我也一病不起,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们把你带到我身前,说……你是母后为我挑选的最后的礼物。”   十六垂下长长的睫毛。   嘉泓渊松开了手,转身离开,十六默默跟在几步之外,像一缕没有厚度和温度的烟。   ……   新年前几天,秋华年接到了官驿送来的乡君定例的年礼,是两匹时兴的宫绸,一套样式精致的首饰。不算特别贵重,但过年的时候穿上皇帝赏赐的东西,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灵雀和女儿玛瑙赶了几天针线,把宫绸做成了衣裳,秋华年和杜云瑟各有一套同色不同款的。   家里其他人过年穿的新衣裳早已缝好,东北的冬天太冷,秋华年直接花大价钱给所有人都做了一件皮毛斗篷,连云成和孟圆菱都没落下。   孟圆菱这大半年给秋记六陈做掌柜,攒了些银子,手里有个五六十两,打算也给秋华年买些东西。   秋华年拦住了他。   “日后云成科举做官,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这个当家管钱的节省些吧。”   云成已经进入了清风书院乙字班,明年院试考中秀才是板上钉钉。   拥有杜云瑟的无私教导和清风书院强大的师资力量的他,加上自身不错的天赋,发奋努力之下,三年后的乡试未必不能下场一试。   孟圆菱吐了吐舌头,“我知道要存钱啦,跟着华哥儿你学了这么久,哪能不会呢。”   “买东西是我和云成商量过的,兄长们照顾我们好久了,我们该尽一份心的。”   秋华年见他这么说,只能无奈答应了。   孟圆菱上天下地地把襄平府翻了一遍,最后挑中了对琉璃瓶子,上面画着的是西洋画。   “这是外国……西洋人的东西?”   “对,是商队从福州那边的口岸上和洋人采买的,我想着华哥儿你最喜欢新奇东西,就买了它。”   秋华年确实觉得新奇,虽然他清楚这个平行时空似的世界肯定也有许多其他国家,来到裕朝后却从来没有接触过。   裕朝虽没有奉行严苛的闭关锁国政策,但也不热衷于和其他国家交流。   除了那些称臣朝贡的国家的使臣队伍,裕朝只在福州一带开放了三个口岸,允许外国和本国商人通商。   秋华年这个生活在东北内陆的人,自然是没机会见到的。   秋华年打量着手中精致不足,工艺奇特的琉璃瓶,心思开始飘远。   也不知这个时间线的外国科技发展到了什么水平,政I治又是什么形态。   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该与世界多多交流,跟上时代的发展,免得发生他原本所在时空历史上那样的遗憾与悲痛。   秋华年摇了摇头,把画着长翅膀的天使的琉璃瓶摆在会客厅里,回头有客人来,也能看个新鲜。   他想的那些东西还太久远了,至少得等杜云瑟进入官场,有一定话语权后再说。 第110章 新年   到了除夕这一日,天气难得晴朗,天空万里无云,四处的积雪也化干净了。   秋华年早上睁眼看见窗户亮堂堂的,还以为时候不早了,再一转头却发现杜云瑟还在炕上。   秋华年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问,“今天不去书房读书了?”   杜云瑟保持着原姿势侧头看着秋华年,“不是华哥儿昨天说除夕还读书未免太不解风情吗?”   秋华年笑了两声,“什么时辰了?”   “辰时过半,还早呢。”   那也就是早上八点多,对秋华年来说确实还早。秋华年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应该是孟圆菱他们起来了。   前两日学堂全放了假,家里的人难得齐全。   想到除夕这日的活动,秋华年精神一振,困意散去,拉着杜云瑟风风火火爬起来。   星觅送来了热水,秋华年和杜云瑟洗漱过后,换上了宫绸做的衣服。   年礼赏下的宫绸是凌霄色的,这是一种水洗般不浓不淡的橙色,布料带着回字形的暗纹,在光线下反射着流动的光。   杜云瑟很少穿这么鲜亮的颜色,换到身上后,宽肩窄腰将衣服的轮廓撑起,看得秋华年当即眼前一亮。   杜云瑟过来亲自帮秋华年绾起头发,他做这个已经十分熟练,只要有他在,秋华年的头发从不假以他人之手。   大过年的,秋华年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两个纽扣大小的红宝石耳夹,一左一右扣在了耳朵上,和头上的发钗相映成趣。   杜云瑟站在秋华年身后,看着铜镜里的人,手指摩擦过他的下巴,又若有若无拂过嘴唇。   秋华年迅速张口,贝齿轻轻咬了一下。   两人微不可察地打了番亲密官司,相携走出屋子。   前几日秋华年给所有下人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当做年终奖,每个人都给自己扯了几尺绸缎料子,做了过年的新衣服。   秋华年看见跟着春生的柏叶头发上缠着红绳,两颊还点着红点,总爱操心的小脸上有些小郁闷。   “柏叶这是什么打扮?”   春生急匆匆替他回答,“是木棉阿叔老家的习俗,小孩子过年要扎红绳,点红点。”   柏叶今早一再强调自己已经长大了,还是被木棉抓住一顿装扮。柏泉见状悄悄溜走了,来自亲爹的关爱实在难以承受。   春生看见柏叶的样子后想笑又不敢笑,他怕华哥哥也心血来潮,要给他弄一番。   他已经是小男子汉了,这也太丢脸了!   早上大家只随便吃了一点,重头戏在晚上的年夜饭。   吃过鲜虾煨豆腐、糖蒸酥酪、梅花香饼、甘豆浆后,下人们撤了餐食,乌达把准备好的桃符和对联拿过来。   除夕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早上固定的活动是贴对联和换桃符,同时也要打开所有大门,清扫干净门庭,迎接喜神和财神。   今年家里四处的对联依旧是杜云瑟写的,秋华年让他给奶霜的小猫窝上也写了一对。   上联叫“好吃好睡好心情”,下联是“时静时闹时长胖”。   奶霜不会说话,无法反抗,这袖珍型的对联被秋华年笑眯眯地贴了上去。   奶霜脖子上挂着漂亮的金红色围脖,扒拉着金婆子做饭时顺手给的虾玩,不明白秋华年干了什么,喵呜喵呜地在猫窝旁舔着爪子。   九九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回头和珊瑚笑成一团。   大门和其他门上的对联,杜云瑟带着春生在贴,柏泉和柏叶两兄弟跟在旁边拿着浆糊和对联。   孟圆菱张罗着要贴窗花,个子太低够不到,召唤云成把他抱起来,心满意足地贴在了合适的位置。   九九把之前做好的香包以及小桃符拿出来,和秋华年一起挂在四处的床帐上。   等这些事情慢悠悠做完,时间已经到了午后。   秋华年和杜云瑟先带着其他人给祖先上了香,然后一起坐在上首,等其他人拜年。   最先拜年的是云成和孟圆菱,云成牵着孟圆菱的手,一板一眼说完了吉祥话。   秋华年觉得这样太死板了,突然灵机一动。   “大家趁这个机会说一说明年的目标和计划吧,每人都想一想。”   新的一年开始前,怎么能没有奋斗目标呢?   秋华年绝不允许!   云成略一思忖后回答道,“明年五月考过院试,成为秀才,继续精进学问,早日进入清风书院甲字班。”   杜云瑟点头,“以你的学问进度,只要勤奋刻苦,应当不难。”   孟圆菱稍微多想了一下,“嗯……我继续好好当掌柜,然后把方程学会?”   孟圆菱也拿着《算学浅要·方程》在读,不过他要忙生意上的事,也不是特别热衷于看书,所以到现在仍进度堪忧。   秋华年笑道,“自己立的目标可要办到,就算明年我去了京城,也会写信来问你的。”   孟圆菱这会儿还豪气干云,“我一定会学会的!”   秋华年和杜云瑟给了云成和孟圆菱一人一个红包,孟圆菱吐了吐舌头,下去后就把云成的抢过来全塞到自己袖子里。   云成索性把自己怀里的几枚铜钱也给了孟圆菱,秋华年忍着笑意,假装没看见。   两人之后,轮到了九九和春生,拜完年后,九九先说起明年的计划。   “读书上面,《论语》和《诗经》已经读完了,明年读《春秋》和《孟子》;乐器上把原本的练熟,再学一本琴谱;还有就是和灵雀继续学女红,和华哥哥学怎么管家。”   九九说完后,春生有点抓耳挠腮,和姐姐一比,他原本想得太儿戏了,这可不行,他都长大一岁了!   “我明年、我明年要好好上学堂,像原若那样学会作诗,还要、还要练武,要练到所有人都打不过我!”   秋华年噗哧一声笑了,杜云瑟微微摇头。   春生平日里奇思妙想很多,两人没把练武的话放在心上,给孩子们一人一个大红包。   这次春生接到红包就立即藏在了衣服深处,生怕姐姐再给他收走。   九九没坚持收走他的压岁钱,但也仔细叮嘱,“仔细拿好别丢了,不许花钱去乱七八糟的地方,买乱七八糟的东西。”   春生忙不迭点头,心里已经在计划趁过年约原若去哪里玩了。   之后三房下人们也以家庭为单位上前拜年,说了各自准备的吉祥话和计划。   这三家人有着鲜明的特点,乌达家的嘴皮子利落,非常会说笑逗趣,木棉家的要沉稳一些,金三一家则没什么存在感,他们无论是原本的主家还是自身会的技能,都无法与前两家比较。   不过乌达作为管家很有经验,把三家人团结得不错,没有生出什么让主家烦心的矛盾来。   星觅和柏泉恰巧站得近,拿到红包后,星觅笑着和秋华年凑了两句趣,好奇地想瞄一眼柏泉的红包里装了多少。   柏泉故意合住手掌,不给他看。   星觅小声嘁了一声,和妹妹玛瑙嘀嘀咕咕玩去了。   年夜饭秋华年叫人摆了两个大桌子,他们在一个桌上吃,下人们也围坐一桌,除夕夜别太忙碌都好好吃一顿。   主家的桌子上摆了八荤八素整整十六道菜,食材包罗万象,是金婆子、灵雀、木棉等人一起搭手做出来的。   家里人毕竟不多,秋华年让他们减少每一道菜的分量,这样就可以多尝一些菜品,又不会造成浪费了。   下人们那桌的菜虽然比不上主家,但也十分丰盛,做完主家的菜后余下的材料让他们大饱口福。   秋华年开了两坛夏日做的青梅酒,酒储存了半年,味道清甜中带着醇香,度数也高了一些。   推杯换盏间秋华年略有醉意,杜云瑟悄悄取下他的酒杯,夹了一块鱼,小心去掉刺放进他碗里。   孟圆菱学着喝了两杯,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小臂,一双银环叮咚作响,要和秋华年比划拳。   在杜云瑟看过去前,云成先把他拉了回来,抱在怀里,孟圆菱挣扎了两下,便靠着不动了。   吃过年夜饭,就到了春生最喜欢的放炮仗环节。   乌达知道家里小公子喜欢,把不同种类的炮仗买了一大堆,有单响的,有多响的,有冒烟的,有冒火花的,有个最绝的甚至做出了焰色反应,价格也是最贵的,听几个响就要三两银子。   春生今年不想让大人在旁边跟着,秋华年只好让柏叶好好看着他。   柏叶虽然年纪不大,却继承了木棉的细心,与春生主仆性格互补。   春生在外面噼里啪啦地放着炮仗,除了收拾桌椅饭菜的人,大家都在外头看。   不止他们家,外头一户户人家也响着炮仗的声音,漆黑的夜空不时被映亮一片。   玛瑙有点害怕,躲在娘怀里,灵雀捂着她的耳朵。   秋华年看了一会儿,突然也抬起胳膊,捂住杜云瑟的耳朵。   炮仗的光芒一下又一下亮起,映在杜云瑟完美无瑕的俊脸上。   杜云瑟嗯了一声,秋华年没听清楚,但知道他在表达疑惑。   其他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院中起起落落的烟火,秋华年和杜云瑟站在最后头,秋华年突然跳上了杜云瑟的背。   杜云瑟勾起唇角,抓紧他的腿,没有惊动任何人转身回屋了。   元化二十二年的最后一夜,在一片被烟火染白的静谧夜空下悄然结束。   ……   新一年的头几天,秋华年家几乎没有闲下来过,一直有人上门拜年,家里的小宴摆了一桌又一桌,秋华年准备的红包差点不够发。   一直到了初十,络绎不绝的来客终于歇了,秋华年也能抽出空来准备进京赶考的事。   会试又称春闱,每隔三年固定在春天二月九日举行,与乡试一样,也是分为三场,每场三天,由礼部承办,考试地点在京城。   算上路上花费的时间,以及到京城后适应调整的时间,留给秋华年和杜云瑟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十日之内他们就得启程。   秋华年拿出单子,让乌达看着去采买,同时也让家里人多打听一下会试的情况,争取把该带的都带上。   清风书院今年有几位举人打算进京赶考,不过各家情况不一样,凑不到一处去,只有王引智打算与他们同行。   闵太康把自己当年参加会试时的经验和感悟写下来,给每位进京的学子送了一份,希望能有所帮助。   京里的闵乐逸一直算着秋华年他们进京赶考的日子,年前就来了好几封信了。   秋华年托他帮忙在京城贡院附近提前租一个小院,这样到了就能落脚,免于疲惫奔波。   秋华年重新改良了自己的考场舒适套装,使用厚毛线织品、加了皮毛,更适应初春寒冷的天气。   王引智的妻子邓蝶这次要陪夫君一起进京赶考,来秋华年家商议日程时,看见棉拖鞋和宽松的衣袍,觉得很有道理,回家也照着样子给王引智安排了一套。   这么重要的考试,就别管好看不好看了,舒服才最重要!   秋华年和杜云瑟这次出门要带上星觅和柏泉,几个人的行李加起来,堆了满满一车。   从襄平府到京城路途遥远,得十来日功夫,中间经过许多府县州乡,路况复杂,沿途并不全是安全的,还得请镖局护送。   秋华年让乌达去万事镖局问了问,定下正月十八日随一队押镖进京的队伍一起出发。   马上就要进京参加会试了,秋华年这边忙着准备东西,杜云瑟也在做最后的考前突击,正月十五两人都不打算出去看花灯,杜云瑟的生辰也没有大办。   正月十五当天,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有自己的约会,九九出门和祝娴玩去了,原葭也带着原若接走了春生,他们要去城隍庙猜灯谜。   宅子里静悄悄的,秋华年带着账本到了书房,坐在杜云瑟旁边翻看,两人默契地做着自己的事,奶霜溜进门来,卧在火盆旁打哈欠,就这样度过了杜云瑟二十一岁的生日。   ……   到了正月十七,秋华年正在家里检查封装去京城的行李,星觅突然进来通报,说祝家来人了。   因为秋华年最近忙,苏信白又接近临盆精神不济,两人已经好几日没见过面了。   来传话的祝家下人说,“乡君,我家大少夫人今早起来后一直心神不宁,让我来看一看,如果您不忙的话请您过去一趟。”   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星觅等人就能弄好,秋华年拍了拍手,换了身衣裳后前往祝家。   马车停到祝家大门口,秋华年下车进门,没走几步就发现祝府里许多人都在往苏信白的院子方向跑。   秋华年拦住一个问,“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都在跑?”   那人又急又喜道,“我家大少夫人要生了!” 第111章 小狸奴   要生了?   秋华年心里升起一股紧张,把手炉给星觅拿着,也加快脚步,接近小跑起来。   到了苏信白和祝经诚住的院子,里面早已乌泱泱站了一群人。祝经诚的母亲盛夫人和姨娘冯氏都到了院里,祝家老太太和苏家主母派来的人也在。   祝经诚在产房外面来回踱步,神情焦急,隔几秒就想进去一次,不见半点往日胸有成竹的模样。   秋华年没有打扰他们,随便叫了个院里的下人询问情况。   “大少夫人前脚刚派人请了娘家人和乡君,后脚就发动了。所幸从上个月起产房等事物就一直准备着,有奶娘和阿叔看着,很快就收拾好了。这会儿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还没有生下来。”   秋华年和苏信白关系很好,院里没有人拦秋华年,他走近产房,隐约能听见苏信白压抑的痛呼。   秋华年两辈子都没生过孩子,也没看人生过孩子,两眼一抓瞎,只能跟着担心。   苏信白发动的时间比预计稍微早了些,因为两人都说不清具体怀上的日子,所以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足月。   祝家老太太派来看情况的嬷嬷喃喃道,“七活八不活,可千万别还在八月里……”   祝经诚急躁不已,想说什么,又怕打扰到苏信白,想进去看看,又被人拦下,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就在这时,产房的门突然推开一条小缝,点墨探出头来。   “怎么样了?!”祝经诚脱口而出。   “哥儿要大公子陪。”   “这不合——”盛夫人说了几个字,就闭口不言了,冯姨娘拉着她的手。   祝经诚一听这话,立即迈步挤进了产房,外头的人根本拦不住。   下人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言,没有把诸如不吉利、不合规矩之类的话说出来。   祝经诚进去后,隔了一会儿,秋华年听见苏信白痛苦的叫声大了一些,哪怕努力压抑也压不住的感觉。   他的心提了起来,正打算问问周围有经验的人,刚一回头,突然听到了嘹亮的婴儿哭声。   院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一个奶娘笑意盈盈地跑出产房,立即回身关好门才开口。   “恭喜大夫人,大少夫人生了一个极健康的小哥儿。”   “这孩子知道疼人,才半个时辰就生下来了,以后啊一定是个既孝顺又聪明漂亮的小公子!”   盛夫人和冯姨娘对视,由衷地笑了起来。   冯姨娘高兴地说,“哥儿生产比女子难些,头胎这么顺真难得,以后肯定全都顺顺当当的,小姐可以——”   她脱口而出了一个许久没用过的称呼,反应过来后噤声。   盛夫人拍了拍她,“咱们都是当祖母的人了,随便叫吧,还讲究什么。”   奶娘指挥人把早就备好的白矾、瓦松和石榴皮煮成的水送进产房,给苏信白擦洗身体。   秋华年上去关心苏信白的情况,恰巧点墨出来帮苏信白要熏鱼吃。   “哥儿还醒着,这会儿稍微有点累,乡君无事的话多留一会儿吧,哥儿缓过来肯定想见你。”   产房要保温,里面还有许多事情没忙完,秋华年没进去,被带到正房坐下休息。   报喜的人从院子里一个个出去,送礼贺喜的人一个个进来,所有人都小心放低声音,不打扰苏信白休息。   直到下午,秋华年在祝家吃过了饭,才终于见到苏信白。   产房的温度比其他屋子高出许多,苏信白在炕上靠着柔软的棉纱枕头,面色失血苍白,整个人的精神头还不错。   祝经诚在旁边守着他,另一边放着精致舒适的木摇床。   看见秋华年,苏信白眼皮抬了抬,伸出纤长的手,秋华年过去抓住。   “这孩子和你有缘,你明日要走,他赶在今日出生了。”   秋华年笑道,“你这么说,那这个干爹我可当定了。”   苏信白轻轻哼了一声,“认你当干爹,以后多从你手里骗些好东西用。”   “你这话说的,祝家还能缺了这孩子用的东西?”   “不一样,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新东西,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狸奴有你做干爹,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孩子的名字已经定下了?”   苏信白嗯了一声,“娘说第一个孩子乳名要起低贱一些才好养活,我之前就想好了,无论生下来是男子、女子还是哥儿,都叫这个。”   秋华年怀疑,“不会是奶霜给你的灵感吧?”   苏信白不开口了。   秋华年笑着去看摇床里的孩子,他不敢上手触碰,只敢隔着距离观察。   小狸奴出生小半天,皮肤还有些红,鼻子小巧,眉眼清秀,眉心的红痣很明显,有苏信白和祝经诚这么好的基因,长大后肯定是个小美人。   “大名呢?定了吗?”秋华年问祝经诚。   然而祝经诚就像傻了一样,根本没听清秋华年的话,事实上从秋华年进来到现在,他都没说过一句话,眼睛一直放在苏信白身上,脸上洋溢着笑容。   苏信白嫌他傻,轻轻皱了下眉,祝经诚当即回过神来。   “不舒服吗?要不要请阿叔来问问?”   苏信白微微摇头,“问你狸奴的大名呢。”   祝经诚拍了下脑袋,这模样,能看出来他和祝经纬是亲兄弟了。   “之前和信白一起想了好几个,因为不清楚性别,所以没定下。刚才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叫祝依君。”   苏信白开口,“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家里大大小小都在读书,秋华年也跟着读了不少古今诗集,一下子便反应过来,“是首咏竹的诗。”   “希望他像竹一样有君子的品行,更重要的是——”苏信白顿了顿,“无地不相宜。”   无论在哪里,在什么处境之中,都要保持风骨与本心,好好生活下去。   这是苏信白在经历许多风波和起伏后,最深的感悟,他把所有感情注入这个名字里,寄托在小狸奴身上,希望这个孩子的未来无论遇到什么都能“相宜”。   秋华年笑着点头,“好名字,等我从京城回来,给小狸奴带好东西,可惜赶不上满月了。”   祝经诚道,“等你们蟾宫折桂回来,狸奴也能见风见人了,我们好好办一场,让狸奴正式认干爹。”   能认本人神通广大,夫婿也前途无量的齐黍乡君做干爹,对刚出生的祝依君乃至整个祝家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秋华年笑眯眯地看着眼睛都没睁开的小狸奴,随意答应了。   ……   祝家上下都在忙忙碌碌地迎接新生命,祝家老爷子已经送出去无数帖子,准备大办满月了。   苏仪得知消息,提前从衙门告退,与苏信白的继母寇夫人一起前来探望。   苏信白刚产子需要休息,秋华年没有过多打扰,见过大人孩子后就告辞了。   回家好好休息半日,他明天也要启程前往京城了。   会试从二月九日开始,一共三场,每场三天,直到二月十八日才能考完。如果通过会试成为贡士,还要留在京城参加一个月之后的殿试。   殿试排名出来后,传胪大典、打马游街、孔庙祭祖、国子监立碑、琼林宴欢饮等一大套流程下来,时间就到三月末尾了。   再在京中等一些时日,直到确定官职,领到探亲假,秋华年和杜云瑟才能返回襄平府,前前后后算下来,一切顺利的话,他们至少得离开两个多月。   秋华年之前已经仔细安顿过,出发前一天,又把家里人叫在一起,该提醒的提醒,该敲打的敲打。   秋华年把外面的生意让孟圆菱全权负责,家中大小事务则交给了九九,采买账目、人情来往这些九九已经能管得很好了。   至于城外的庄子,有卫栎和丙七丙八在,庄头老邓头不敢敷衍乱来,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春耕秋华年不在也没关系。   考虑到杜云瑟很有可能要在京中做官,秋华年把家里现有的两千五百两银子存款换成银票,随身带了两千两,打算看情况买一处靠近皇城的宅子。   祝家之前送的两处铺子和一处庄子的地契也拿着,到了京城,闲下来后去整理处置。   正月十八日这天,天蒙蒙亮,杜云瑟就轻声唤醒了秋华年。   “华哥儿起来洗漱一下,到了车上再睡。”   秋华年嘟嘟囔囔地被杜云瑟拉起来,打着哈欠换衣服洗漱,简单吃了早饭后,在家人们的目送下,和杜云瑟一起上了宽敞舒适的马车。   九九、春生、孟圆菱和专门从书院请假回来的云成到门外送别,秋华年探出窗挥了好几次手,直到马车拐过这条街,才回身靠着车壁舒气。   十来日的旅程不是开玩笑的,秋华年除了给马车上加了许多柔软的靠垫,给车壁也做了特殊处理,钉上一层薄薄的棉花被,防止人被磕着碰着。   柏泉在外面赶车,星觅在后面装行李的车上,他们要先去城门外与万事镖局的镖队会合,再一起前往京城。   秋华年仍是睡眼惺忪,杜云瑟拿过靠枕和被子,让他继续睡一会儿。   宽敞的车厢里没有旁人,秋华年不装了,伸了个懒腰后果断躺倒,枕着靠枕,手还要扒拉杜云瑟的大腿。   “我记得前年,我们从杜家村出发去襄平府考院试,那个车厢特别狭小,我们只拿了被褥和坐垫,一路上我都是枕着你的腿睡的。”   “华哥儿想枕吗?”杜云瑟移开手,把衣摆下襟铺平。   秋华年自然地把头移过去,满意说道,“孺子可教也。”   ……   裕朝国力强盛,从辽州都府襄平府到京城的官路绝大部分修得非常平整,秋华年闭眼之后,很快便适应了微微颠簸的车厢睡着了。   直到午饭时候,他才被杜云瑟叫起来。   万事镖局的镖队把这条路走得很熟,半日时间他们已经走出许远。   秋华年看着暂歇的陌生城镇,没有什么探索的欲望,下车休整一番,吃了星觅出去买来的食物,就继续上车了。   王引智和邓蝶也在车队里,为了出门方便,他们去官牙买了一个小厮,又买了马车和驽马,邓蝶砍了半天的价,共花了二十两左右的银子。   如果不是秋华年买了邓蝶的熏鱼方子,他们只能卖了王引智考中举人朝廷赏的那十五亩地凑钱。   镖队里还有一些进京的人家同行,知道队伍里有两位进京赶考的举人,都想来攀谈结交。   杜云瑟不想影响秋华年休息,一概拒绝了,之后便没人敢来打扰。   就这样走了十日,一路上经历了几场大雪,过了几段难走的山路,途中休息了十来个城镇,京城已经近在咫尺。   柏泉打听完消息后回来说,“前面在修水渠,挡住路了,正好天色也不早了,镖头的意思是就近休息一晚,明日绕路过去预计下午能到京城。”   秋华年他们出发得早,目前还没到二月,不急这一时,没有反对。   秋华年在车上坐久了,走下马车舒展筋骨。   他们现在在一座小镇里,京城附近,天子脚下,小镇居民的生活水平明显比漳县的清福镇高得多。   “怎么冬日还在修水渠?”   了解完始末的镖头回答,“镇上人说皇庄扩地,要修水渠引水过去。这可是皇家的差事,春日就要耕种,可不得冬日开修。”   秋华年听见皇庄扩建,总觉得和自己送上的农书、良种以及农具有关。说起来,听说太子一直在皇庄上醉心农事呢。   这次进京,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十六……   秋华年问,“修水渠的是从附近村镇征的徭役吗?”   镖头摇头,“不是,来修水渠的都是京中和附近几地的犯人,本该被发配戍边的,官人们说物尽其用,先来修了水渠再说。”   好一个物尽其用,秋华年失笑摇头。   到了京城附近,秋华年想在镇上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星觅给秋华年披上纯色的狐皮斗篷,戴上同色的风帽,又拿来手炉让秋华年抱着,全副武装之后陪秋华年朝镇里走去。   镖头专门派了一位镖师跟着他们。   此时天近傍晚,除了镇上的居民,秋华年还看见不少附近修水渠的在此结棚暂住的徭役们。   两者很好区分,这些戴罪之身的徭役全都穿着统一的粗布衣服,打着一堆补丁,面色蜡黄,头发凌乱,手脚上全是冻疮,附近还有官差看管。   镇上的人知道这些都是本该被发配的犯人,全都躲得远远的。   秋华年眼睛扫过街角,视线突然停顿。   “乡君,怎么了?”星觅看过去,只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容貌苍老的徭役。   男的似乎在骂什么,女的也不给他好脸色,两人又打又吵,官差过来甩了两鞭子,立即全老实了。   秋华年摇了摇头,转身离开,“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明日就到京城了。”   他们身后,那个挨了鞭子的男犯睁开浑浊的眼睛,犹豫着拉了拉身旁的女犯。   “我……好像看见秋华年了?”   “谁?你那个杀千刀黑心肠把我们弄到这步田地的哥儿?”女犯呸了一声,“这可是京城附近,你老眼昏花,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男犯犹豫了,“我真的好像看见了……如果真是他……”   女犯哭骂道,“是又怎么样,难道能叫他给我可怜的贵儿偿命吗?我可怜的贵儿,被那扫把星告到官府去,才十几岁就被砍了头,往生路上连张黄纸都没人烧呜呜呜……”   官差再次扬起鞭子,两人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耽搁,告饶连天地回草棚去了。 第112章 京城   秋华年回到下榻的客栈,杜云瑟刚看着柏泉将被褥等东西放置好。   客栈虽然自带被褥,但用的都是陈旧的老棉花,布也没怎么清洗过,是迫不得已之下的选择,只要有条件,古代人出远门都会自带生活用具。   秋华年这次出门,就连洗脸的水盆、擦拭的布巾、漱口的口杯和自制的牙刷都拿着。   反正有一整辆马车装行李,不带白不带。   “华哥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秋华年摇摇头,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才对杜云瑟说,“我看见秋传宗和周氏了。”   杜云瑟眉头深深皱起,“你那已经断绝关系的生父与继母?”   “他们被判了流放之刑,流放前先被带到这里修水渠,镇上的人说皇庄要扩建。”   秋华年走到床铺边上,靠在熏得热烘烘的被褥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秋传宗好像看见我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感想。”秋华年笑了。   他如此直呼亲生父亲的名字,杜云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倒了杯梅花茶给秋华年。   这梅花茶连带着茶杯也是他们自带的。   将含苞待放的新鲜梅花采下,加少许炒盐后用纸包住,放到阴凉处阴干,制作成干花。   饮用时只需取几朵放入茶杯中,再加一点蜜,用沸水冲开,梅花便会在水面上绽放,色泽与形状都与新鲜梅花别无二致,清水中也染上了淡淡的梅花香。   这是《山家清供》里记载的汤绽梅的修改版做法,庄子上的梅花多,秋华年做了一点玩。   大晚上喝茶容易睡不着觉,喝这不含茶多酚的梅花茶恰到好处。   杜云瑟当然不知道茶多酚是什么,但他知道夜晚饮茶容易失眠。   秋华年喝了半杯清香温热的梅花茶,顺便好心情地在杜云瑟骨节分明的手上亲了一口。   “……”   秋华年眯着眼冲他笑,“明日要进京啦,今晚要养精蓄锐,早点休息。”   说完之后,他便打开门叫星觅打热水来洗漱了,被撩拨到的杜云瑟只能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   ……   第二日清晨,镖队重新出发了。   走了十日,目的地终于近在眼前,镖队里所有人都在如释重负地兴奋着。   镖头带着镖师们归拢好马车,清点完人数,和车队里的两位举人打过招呼,护送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   出了镇子,远远看见正在修建的水渠,大几十个统一着装的罪人徭役正热火朝天干着活,官差们行走其间监督,不时给那些偷懒的人落下一鞭子。   镖队行进到附近,要绕路而行,官差们已经知道这队人里有两位进京赶考的举人,其中一位还是辽州解元,考中进士板上钉钉,吆喝着让罪役们停下,免得惊扰到贵人。   罪役身份卑贱,乌泱泱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看马车上的贵人。   一阵风吹起马车车帘,秋华年看见了秋传宗和周氏白发苍苍的后脑勺,他拉好窗帘,不再看向外面。   ……   裕朝的京城位于现代世界的北京一带,整座都城的构造与平行世界同而不同。   位于中央占了整个都城四分之一面积的是皇城,皇城之外,则是东南西北中五片城区。   南城面积最大,居住的多为中下层百姓,与其他区域之间还隔着城墙与城门,又被称为外城。   中城区、东城区、西城区和北城区则为内城,处于同一圈城墙里,围绕着皇城,共分为三十三个坊市。   离皇城最近的几个坊是中城区,所居住的达官贵人最多,房价也最贵。   没错,秋华年对京城的第一关心就是房价。   上辈子累死累活也在北京买不起豪宅,这辈子终于能在异世界的京城买大房子了。   秋华年仔细盘算过。   按照裕朝的定例,每届科举的一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三人,是一定会被留在京中翰林院任职的。   状元会被授予从六品的翰林修撰一职,榜眼和探花则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   二甲的进士们经过考核,能力出众者也会被吸纳入翰林院做庶吉士,经过三年的学习,再次考核后,授予翰林院官职。   明明只给六、七品的小官,甚至是没有品级的庶吉士,为什么那么多新科进士挤破了头也想进翰林院呢?   那是因为裕朝流传着一句话——“非进士不翰林,非翰林不六部,非六部不入阁。”   也就是说只有进士才有资格进入翰林院,只有翰林出身的人才能任职六部尚书,而只有任职过六部尚书,才能成为阁老乃至首辅。   可以说这是裕朝文人最高端的一条晋升路线。   翰林的官职虽然不高,但他们在御前听命,负责起草朝廷正式文书,时常被天子与太子召进宫中讲经,未来很有可能官居高位,是实打实的潜力股。   在翰林院镀一圈金后出去任职,和考中进士后直接被派出去任职,日后的晋升难度不在同一个水平上。   “清贵翰林”一词由此而来。   秋华年相信杜云瑟的能力,只要杜云瑟想,他一定能够留在翰林院,那么买一个靠近皇城的中城区的宅子势在必行。   要知道古代官衙早晨七点就开始上班了,住得远了,岂不得五点就起床出门。   以后有了上朝的资格,五点就需要在宫门外等候,总不能凌晨三点便从床上爬起来吧。   不成,坚决不成。   秋华年要努力维护自己和杜云瑟的幸福生活。   走了一上午,太阳从正空划过,镖队终于从西直门进入了裕朝的都城。   进入城门后,镖师们总算完成了任务。   秋华年拿出二两银子交给镖头,这是护送任务的尾金。如果没有熟悉这条路的镖师们照顾,他们一路不会这么顺利。   秋华年下了马车,打量眼前的恢宏城市。   襄平府已经足够繁华,比起京城却还是欠缺许多味道。   这里屋舍俨然、构造齐整,街道平阔干净,百姓安居乐业,走在路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面色红润、衣饰得体,举手投足间更是带着一股别地百姓没有的气质。   太平盛世的天子脚下,当是如此。   无论元化帝用何种方式登上皇位,为了皇权稳固又用了多少帝王心术,以一个封建朝代的帝王的标准来说,他对国家和百姓是无愧的。   从未进过京的邓蝶和王引智早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华哥儿!这里这里!”   能并行八辆马车的西直门大街另一侧,一道清脆且中气十足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来。   秋华年转头,一眼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闵乐逸。   闵乐逸穿着束腰束臂的干练衣服,头发高高束起,个子长高了一些,人也精干了不少。   他惊喜地冲秋华年挥了七八下手,抓着衣袍下摆风风火火跑过来,要不是眉心那点红痣做不了假,估计不会有人觉得他这做派是个哥儿。   “乐逸,好久不见。你在京城过得很滋润啊。”   闵乐逸嘿嘿笑了两声,带领众人朝他家马车那边走去。   闵家的仆人打开车帘,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走下来。   她的衣饰也很干练,和闵乐逸一样束着袖口,个子在女子中算很高的,眼睛非常有神,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较真的气质。   给人的感觉有点像秋华年读研时隔壁理工科实验室的学姐们。   “这是我大嫂。”闵乐逸自来熟地介绍,“这是华哥儿,这是杜云瑟,这两位应该是王举人和邓夫人。”   闵乐逸的大嫂冲众人微微屈膝行礼,“诸位一路辛苦了,我叫任夙音,乐施还在大理寺公干,我和逸哥儿带诸位去租好的宅子。”   闵乐逸的大哥闵乐施三年前考中进士后,并未参加庶吉士考核,而是直接外放到西南任了县令,并在那边结识了任夙音,在闵太康老友的见证下成了亲。   去年秋天,闵乐施调回京中,成了正七品的大理寺评事。   这条升迁路对文人来说并不是特别正统,大理寺也不是像六部那样可以官至尚书乃至入阁的好去处。   但闵乐施本人十分自在,闵太康这个早早辞官去教书的父亲也不强迫长子必须钻营升迁之道。   大理寺不像六部那样在皇城附近,而是在西城的阜财坊,闵乐施一家买的宅子也在那边。   但举行会试的贡院却在东城的明时坊,为了考试方便,闵乐逸帮忙租的宅子也在那边。   今日大家路途劳顿,行李都还没安顿好,不宜上门拜访,闵乐逸和任夙音直接带着众人去明时坊租好的宅子。   京城几片城区加起来有数个襄平府大,从西直门到东城,赶马车也得大半个时辰,足够闵乐逸拉着秋华年叙旧了。   他不在自家马车上,直接钻上了秋华年的马车,任夙音也不约束他,只是笑着摇头告罪。   秋华年点了下闵乐逸的额头,“遇上这样的大嫂,你可真是走运了。”   “那可不,我常说娶我大嫂是我大哥这几年最英明的决定呢。”闵乐逸损了顿还在上班的闵乐施。   他曲起小臂,硬拉着秋华年捏自己胳膊,“华哥儿试试,我是不是厉害多了?”   秋华年还真捏到了些肌肉,并不夸张,但很有力量感。   “你到京城来是习武来的?”   “是我大嫂会,她教我的啦。”闵乐逸给秋华年八卦,“我大嫂可是女中豪杰,不仅会武艺,还很擅长破案,敢给死人动刀子呢!”   “我大哥任县令时有一奇案死活不破,多亏我大嫂站出来用证据指明了方向,案子破了,我大哥也一见倾心。”   闵乐逸脸上露出几分自然的向往,“如今我大哥在大理寺做评事,遇上疑难杂案,他们夫妻都是商量着一起查的。我要是也能……”   闵乐逸不好意思,不说话了。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观察一番,发现闵乐逸应该已经完全走出了和郁氏一族的定亲阴影,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闵乐逸一路上嘴几乎没停过,一会儿给秋华年说京城的时兴事,一会儿问襄平府大大小小的事情,从奶霜现在一顿吃多少饭,一直问到码头边的民间艺人最近在唱什么戏。   等马车进了明时坊,闵乐逸才意犹未尽地说起租的宅子。   “明时坊虽然在东城边角,但因为贡院在这儿,每年考试前后宅子很不好租,出高价都租不到。多亏我们打听得早,我大哥又有位同僚兼好友在这儿有宅子,才直接租了下来。”   “是个一进的小院子,但不靠着大街环境很幽静,里面还有马厩,一个月只要十五两银子,很划算的吧?”   闵乐逸露出求夸奖的表情。   秋华年笑着夸他,“逸哥儿已经会办事了,考虑周全,大有长进。”   十五两银子,在辽州乡下,都够盖一座结结实实的砖瓦房了,在京城只够在考试期间租一个月贡院附近的一进小宅。   秋华年想起另一个时空的“京城米贵,居大不易”。   往后他们一家就要在这“居大不易”的繁华城市生活了。   马车拐入一条巷子,到了租好的宅子,闵乐逸率先跳下去,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大门。   这座宅子虽然只有一进,但院子不小,马厩里能放三匹马,还有草棚能停放马车。   正上面是三间正房和两侧耳房,东西两边是两座厢房,还有小厨房和茅厕。标标准准一个四合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水井就在巷口,每天清晨有收夜香的人,一次五文钱,朝后走一条街有卖菜和卖吃食的,坐马车不到一刻钟就能到贡院。”闵乐逸把这些摸得清清楚楚,一条一条给秋华年说,卯足了劲要展示自己的成长。   任夙音在旁笑着,不时补充一两句。   末了她才开口道,“逸哥儿,秋公子他们辛苦一路应该乏了,我们今日先告退让他们好好收拾休息,改日再来拜访吧。”   闵乐逸依依不舍地点头,“我家在哪儿刚才已经说过几遍了,华哥儿你得空要来找我玩啊。”   闵乐逸和任夙音走后,秋华年关起门来,让大家一起把带来的行李全收拾着摆出来。   王引智和邓蝶夫妻考试期间也要住在这里,王引智想问房租平摊,秋华年拒绝了。   秋华年知道王引智手头拮据,反正无论如何都要租一个院子的,房间足够,借给王引智他们一间厢房没什么。   王引智和邓蝶再三感谢,对杜云瑟与秋华年更加推崇与感激了。   如果没有秋华年和杜云瑟,以他们的家资,恐怕只能在远离贡院的其他坊的犄角旮旯处租一间小房子。   休息不好不说,还有可能被堵在路上耽搁考试。   在他们来之前,宅子已经反复清扫过了。花费了小半日时间,几人终于把包括被褥在内的日常用具全部摆好。   邓蝶带着小厮出门买来了菜,张罗着要给大家做饭。房租免了,这吃食他们家总得包了。   秋华年这次没有拒绝,一味地付出会给对方增加压力,不是长久相处之道。   邓蝶做饭的手艺很好,做的还是辽州的口味,不用担心考生因为饮食变化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她帮忙安排膳食,确实给秋华年省了不少工夫。   秋华年告诉邓蝶不要做太油腻的饭菜,保持原状的基础上,多增加一些优质蛋白和优质碳水化合物,后两个名词是举例说明的。   邓蝶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但她知道,凡事听齐黍乡君的准没错。   秋华年一家和邓蝶一家就这样安静地在明时坊住了下来。   隔日去贡院点了名后,杜云瑟便闭门谢客,为二月九日的第一场会试积蓄力量。   秋华年则收拾出带来的银票与地契,他来京城也不是闲着的,要开始整顿铺子和庄子,考察各处房价买宅子了。 第113章 整顿产业   虽然计划要买宅子,但秋华年没有立即着手去做这件事。   京城内城共分三十三个坊,其中包围着皇城的九个坊被称为中城区。   九坊之中,又以离承天门最近,位于六部和翰林院、鸿胪寺、五军都督府等官衙集中区左右的大时雍坊和南熏坊最为核心。   夸张一些说,在这两个坊有宅子的人都有些来历,扔下去一块招牌,能砸到三个官。   它的房价也像另一个世界北京的朝阳区,上海的静安区一样,高得没边。   因为毗邻整个裕朝的权力中心,只有钱没有些身份还买不到。   祝家之前送京城产业时只送了铺子和庄子,没有送宅子,就是因为他们很难买到大时雍坊和南熏坊的好宅子,而其他城区的宅子对杜云瑟一家来说又不够实用,还不如送铺子。   秋华年买宅子,一上来就瞄准了这两个最核心的坊,他甚至想买得更精准一些,最好步行半小时内就能到翰林院。   那就只能局限在南熏坊西南的一片区域,更增加了难度。   他手里从襄平府带来的这两千两银子,或许还不够用。   所以秋华年打算先把在京城的铺子和庄子弄清楚,清点一下产业,再尽力买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宅子。   京城的宅子,只要不出意外,永远都是保值的,很可能要住一辈子呢。   内城几个城区,东城有贡院、文思院,北城靠东有国子监和文庙,文气相对浓郁一些。西城则吸引着许多商贾,店铺林立,极为繁华,聚集了天下所有地方的奇珍异货。   有人曾说,如果你想买一件东西,在京城西城都遍寻不到,那就说明世上根本没有这件东西。   祝家送的那两处铺子都位于西城,一处在集中的西市里,一处在宣武门边上,都是极好的位置。   秋华年休整了两天后,就带着星觅和柏泉一起出门看铺子去了。   柏泉的前主家是京官,柏泉早逝的父亲还是府里的管事,在父亲的教导下,柏泉对京中事务很熟悉。   杜云瑟在家中读书,不需要人伺候,秋华年直接把柏泉也顺走了。   京城一共三十三个坊,大小不一,平均下来每个坊都有普通县城大小,从东城到西城穿过数个坊,坐着马车哪怕不堵车也得一个多小时。   裕朝的坊是按宽阔的主干道划分的,并不像唐朝那样有坊墙包围,主干道两侧人流量大,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商铺、戏馆还有茶楼酒肆。   柏泉一边在外面赶马车,一边不时回身给秋华年介绍途经的坊的情况。   秋华年的贴身小厮星觅和柏泉差不多年纪,但不像柏泉幼时丧父要早早懂事照顾爹爹与幼弟,乌达和灵雀夫妇都很有能力,星觅虽然为奴却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心性比柏泉幼稚许多。   秋华年宽和,不想让自己身边都是复制粘贴的假人,没让他改什么。   星觅头一次逛京城的街道,忍不住揭开马车车帘,看着两侧飞速后退的景色兴奋低呼。   柏泉语气平静,介绍得更详细了些,秋华年也听得津津有味。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星觅这好奇爱凑热闹的性子,某种程度上和秋华年如出一辙。   到了西城区,秋华年让柏泉先把马车赶去西市。   虽然每个坊都能有店铺,但京城还是规划了东、西两个专门的集市,用以集中贸易。   受东城区和西城区不同风气的影响,东市随处可见书坊、书肆和卖笔墨纸砚的铺子,西市卖的东西则杂乱得多,天南海北全集中在一起,让人目不暇接。   祝家送的位于西市的铺子是大铺子,临街一栋二层小楼,后面还带个小院,之前一直用以售卖祝家的丝绸布匹。   铺子的管事和伙计去年秋天就知道铺子易主了,因为秋华年一直没派人来京城,所以始终没有交接。   秋华年按照地契的指引来到地方,下了马车后发现,眼前的绸缎铺子生意明显不如周围的铺子,从打开的门口看进去,货架空了小半没有补,售卖的丝绸光泽度非常一般。   秋华年眉头一皱,星觅就明白了,他性格幼稚些,但并不傻,被乌达和灵雀教得鬼灵精的。   “你在外面看好马车,我陪公子进去挑料子。”星觅借机专门指使了柏泉一句。   柏泉低头,淡淡嗯了一声。   秋华年和星觅进了铺子门,隔了好几个呼吸才有个伙计迎上来。   星觅借题发挥,“你眼睛长在哪里,没看见我家公子进来了吗?还做不做生意了,叫你们掌柜出来!”   伙计苦笑着告饶,“哥儿饶了我吧,如今铺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刚才记账呢没看见,我给您赔不是了。”   在京城做生意,谁都不能轻易小瞧得罪,伙计深谙生存之道。   秋华年看了一眼星觅,星觅领会意思,继续说道,“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人,难道这铺子是你的?我看你分明是存心诓我。”   伙计只好仔细解释,“哥儿有所不知,我们这个铺子原本属于辽州那边的大商人,前主家在京中有许多产业,做生意可以守望相助。”   “去年秋天铺子易主后,前主家传来的信说新主家要用铺子做新生意,丝绸布匹生意以后就不做了,别的产业也就不管我们了。因为一直没人交接,原本的管事们便不爱待另谋出路了,现在只留我守这个铺子。”   “铺子里的好货已经卖完了,库房里所有东西都在柜架上摆着,公子有能入眼的挑一挑,价格好商量。”   伙计无奈地讲完前因后果,至于他为什么没另谋出路,是因为他不是自由身,本身就是被赠予的铺子的一部分。   商人虽然不能光明正大购买奴婢,但只要有钱,总有办法捏住一个人。   秋华年点了点头,转而问起货架上剩余的丝绸布匹的价格和储量,一边问一边在心里估算。   一问一答间把需要的信息全部了解后,秋华年突然开口。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差不多四个月,账上应该有五百两银子的利润,还在吗?”   “啊?”伙计愣住了。   “祝家把铺子送给我,是连同库房里所有的东西以及铺子自带的伙计一起送的,这四个多月的收益,应当属于我吧,关六?”   秋华年笑意盈盈,伙计关六额头却瞬间流下冷汗。   他明白过来,眼前这位气质不俗的年轻哥儿,就是这座铺子的新主家。   “账房上有、有三百六十两银子。”关六心脏狂跳,惶恐说道。   之前的管事们离开时,多多少少顺走了一些银子,忌惮着祝家,没敢做得太过分,关六本以为新主家不会发现的。   谁知新主家一上来就报上了准确的数目,加上被前管事们拿走的,这四个月的盈利确实是五百两出头。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是神仙吗!   秋华年没有解释,直接问他,“拿走银子的管事们现在何处,可有保留证据?”   “都还在西市,在其他铺子里当管事,他们走时改了账目,但我抄了原账本。”   关六行事十分小心谨慎,他怕万一事情不好波及自己,早早就留了后手,没想到真用上了。   秋华年满意地想,这个人倒是个可塑之才,有眼力劲儿又小心谨慎,回头把身契换过来,可以培养他管京城的生意。   秋华年打算再给他一道考验,看看他会不会办事。   秋华年解下腰上的乡君令牌,递给关六,这个令牌是去年加了封号后礼部新制作的。   “我是齐黍乡君,也是这座铺子的新主人,你去找到之前拿走钱的管事,随你用什么方法,把钱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关六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确认,“您是齐黍乡君?”   祝家的人只说铺子易主了,可没透露新主家到底是谁。   秋华年笑道,“怎么,难道我在京城也有名气?”   “别的地方不敢说,西市做生意的谁不知道秋记六陈,不知道您的蚝油、花露、清凉油和梅花清膏呢?”   秋记六陈的许多产品是定时限量销售的,但卖的时间久了,总会有一些流出去被人在别地倒卖,价格要翻上几番。   关六兴奋地问,“咱们这铺子以后是不是也是秋记六陈了?”   西市做生意的人个个消息灵通,谁不知道印着秋记六陈四个字的好东西?   一小瓶蚝油能卖到三四两银子,花露和梅花清膏不遑多让,就连不限量的清凉油都值半两,就这样还常常有市无价。   在西市开一家秋记六陈,关六不敢想象那得有多赚钱。   关六心跳加速,真没想到他这个被迫留到最后的,反而占了最大的好处,那些提早离开还贪了钱的管事们知道后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失去了赚大钱的机会,还得罪了齐黍乡君。   关六激动不已,秋华年仍保持着冷静。   “先不急,等我考察完京城的情况,想想工坊建在哪里,再决定怎么开铺子。”   世事皆是双刃剑,越稀有越赚钱的东西,越容易引来觊觎和祸事。   在遍地高官、宗亲、勋贵的京城,秋华年一个乡君和杜云瑟一个举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尤其杜云瑟身上打着太子党的标签,过去因为查抄钦差赵田宇和参与破获襄平府拐子案,或多或少得罪了二皇子与三皇子,更需要小心谨慎。   除此之外,二皇子至今还没把《算学浅要·方程》搞透,没获准离开御书库,据说对写这书的秋华年极其不满。   至少在杜云瑟殿试结束,得到正式官职前,秋华年不会有高调的大动作。   “你这几日辛苦一下,把账目整理清楚,再把我们周围的铺子都是卖什么的,生意怎么样,客人都是什么样的人记录下来。”   秋华年风轻云淡地给关六画了个大饼,“日后秋记六陈开起来,我让你做掌柜。”   关六被当掌柜的美好愿景鼓动,赌咒发誓自己一定好好完成任务。   秋华年又恰到好处地勉励了他几句。   告诉关六自家暂住之处的地址,说好回头让星觅来取账本与银子后,秋华年三人奔赴下一个铺子。   第二个铺子在宣武门边上,宣武门是内城的西南门,一般来说,南边外城的人想进入内城,走的都是这道门。   它的地理位置很优越,却不是第一个铺子那样的优越。   第一个铺子位于西市繁华处,有二层小楼和小院,地方宽阔,是赚钱做生意的好位置;第二个铺子只有一院平房,没那么适合做生意,却是接收消息、落脚休息的绝佳位置。   南来北往的人只要路过宣武门,一眼就能看见它。   祝经诚赠送的两个店铺,都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院铺子祝家原本办了一个茶摊,临街的一排房子朝外开了窗户和门,卖些平价的茶水和糕点,里面则是简易的客房,供祝家来京城的伙计们暂住。   宣武门城门口虽然人流量大,但其中大多是外城的平民百姓,没什么闲钱天天到茶摊消费,因此茶摊的营业额一般。   管这个茶摊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人很老实,茶摊四个月净利润六十两,全都交给了秋华年。   秋华年暂时还用不到这处位置特殊的铺子,认了个人后,让这对夫妻先继续照常经营着。   交接完铺子后,接下来两天,秋华年又马不停蹄地去京郊看庄子。   第一日去的是祝家赠送的那六十亩地的大庄子,它离京城有一段距离,得花半日路程,因为祝家人不会千里迢迢到庄子上住,所以主家的宅院已经年久失修了。   不是祝经诚不送更好的,而是京郊的庄子比京城里的房子还难得,绝大部分都握在达官贵人手里。   这个庄子有六十亩肥沃的土地,有几小片果树林,有几十户上百人的佃户,已经非常不错了。   秋华年用自己洞若观火的观察力挑出几个问题,敲打了一番庄头和佃户们,带走了去年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收成,留了二十两让他们把住宅修一修。   当然,他也没忘记画大饼。   “齐黍”乡君,以粮食作封号,自然要好好种地。   攻克了棉花后,秋华年打算向新的领域进军,这次他要实验个大的,搞果树扦插嫁接育苗技术。   “不花一分钱买树苗”、“一年就能种出一大片果林”、“两年就能收获果子”……   在秋华年高超的口才和强大的人格魅力的加持下,佃户们全被弄得晕晕乎乎的,虽然理智告诉他们这些都是天方夜谭,心里却期待了起来。   忙忙碌碌一整天,秋华年在城门落锁前赶回了内城,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路上。等以后庄子上的宅子修好了,他就可以住两三天慢慢来,不用这么赶了。   回到家中,杜云瑟刚温习完了书,考试的事情,秋华年操心不了也不用操心。   他把今日在外面买的板栗糕分给杜云瑟,两人一起吃夜宵,边吃边聊事情。   “明天我出城看看你考中举人后圣上赏的那三十亩地。”   一般举人赏地都在祖籍,只有十五亩,杜云瑟不仅翻了个番,还在寸土寸金的京郊。   这份圣眷又可以让有心人猜很久了。   “三十亩呢,要是位置好能连成一片,就可以盖些房子,招些佃户,弄个小庄子了。”秋华年更注重土地本身的用处。   他不清楚地的具体情况,只知道那三十亩地离京城非常近,出了宣武门乘坐马车不到半时辰就到了,骑马还能更快些。   第二日真正出城到了地方,秋华年看着眼前大片的土地,有点傻眼。   地确实全是好地,土壤肥沃,水渠纵横,方方正正连成一大片。   只是这地方为什么紧挨着皇庄,甚至像是从皇庄里挖了一块出来? 第114章 再见十六   皇庄顾名思义就是直接归属于皇室的庄田,由皇帝直接委派人管理,所产粮食为皇室私产。   裕朝设皇庄的历史悠久,皇庄也不只有京郊这一处,以京城为中心散开,如今共有八处之多。   不过最受瞩目、佃户们待遇最好的皇庄,肯定是秋华年眼前这大几百亩。   元化帝是一个很勤勉的帝王,每年春种秋收的时候,都要亲自带领大臣和皇子们来皇庄举行耕种活动,皇上一年来两趟,下面的人自然不敢乱来。   秋华年看着地头插着特殊标识的皇庄,再看看自己这三十亩没有标识的地,愈发觉得这块地是从皇庄里挖出来的。   他索性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一处按规律应该有标识的田垄上,用靴子尖拨开松软的土地。   往下拨了十来厘米,果真看见了被折断的特殊标识的根。   “……”   元化帝还真是从皇庄里赏了杜云瑟三十亩地啊,为什么非要搞这个特殊呢?   因为他擅长农事,还是因为太子一直在皇庄上?   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秋华年想了一会儿,索性不想了,家里分工明确,他负责种地搞钱,杜云瑟负责钻营官场和权势斗争,这种事情不是他的专长。   反正这么好的地到了他手里,他就最大程度利用,好好种呗。   皇庄上也是有佃户的,不过皇庄的佃户属于皇室的私产,由户部官员和皇帝委派的太监共同管理,一般不用服徭役,不用纳税,听起来日子比普通的佃户舒服不少。   可万一遇到不理朝政的昏庸君主,遇到心狠手辣的太监和官员,皇庄的佃户们可真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活得连牲口都不如了。   普通佃户实在活不下去还能去官衙告状,皇庄的佃户能去告谁呢?   先帝时期,这个皇庄的佃户死了一波又一波,搜刮到的民脂民膏全部进了太监和户部官员的口袋。   好在当今皇位上的元化帝是位雄主,把该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无论大小全掌控得淋漓尽致,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他的家底?门都没有。   去年太子解了禁足,醉心农事常住在皇庄上后,这里更没有人敢染一个指头进来。   成为皇庄上的佃户,现在是个让人羡慕的好出路。   秋华年正打算让星觅和柏泉找位佃户打听一下情况,突然看见远处一人策马而来。   黑衣迅捷,眼神冰冷,像一柄没有温度的剑。   “……十六。”   几个呼吸的功夫,十六已来到秋华年面前,他精准勒住马头,翻身下马,语气极其疏离,冷艳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   “齐黍乡君,太子殿下有请。”   “……”   秋华年敏锐地意识到,十六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关系亲近,这个别人甚至包括太子。   ——虽然在心里戏称十六无口无心无表情,是个三无美少年,但秋华年认为他们的关系是亲近的。   说实话,秋华年有些不想单独见太子。   他在襄平府一年多时间,和官眷有来有往,听说过太子殿下的事迹。   外面普遍认为太子殿下仁慈宽厚,聪颖多才,有先皇后的风采,哪怕因为江南贪墨案一度被圣上厌弃禁足,他在很多人心里仍然是被冤枉的仁爱君子。   除了身体实在不好了些,但凡屁股没坐在其他皇子那里的人,都承认太子殿下是位挑不出毛病的优秀的储君。   但秋华年的夫君是杜云瑟,杜云瑟何许人也?他曾和太子同窗共读一年,还是元化帝亲手为太子磨砺的臣子,他对太子的了解比裕朝绝大部分人都深。   从杜云瑟那些三缄其口的言语中,秋华年早已意识到这位太子殿下藏得极深,绝不只是表面上大家说的那样宽厚仁慈。   可秋华年不想去就能不去吗,显然不能。   人都到皇庄边上了,太子亲自派暗卫来请,他还能先跑回去找杜云瑟商量后再来吗?   十六淡淡地看着他,突然说道,“未免叫殿下久等,我骑马带乡君吧。”   啊?   秋华年脑子转过弯来时,已经被十六拉上马了。   骏马在空旷的田野里奔驰,十六非常瘦,他比秋华年想得还要单薄,暗卫训练各有专长,十六牺牲了别的来换极致的敏捷与隐匿。   但他的身体非常稳,像有韧性的青竹,无论怎样也不会折断。   骏马疾驰,风在身旁呼啸,秋华年突然听见十六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别担心,殿下只想问一问农事。”   秋华年想转身看十六的表情,可十六紧紧抓着他,不叫他乱动露出破绽。   这是个难得的单独说话的机会,秋华年只能目视前方抓紧问道,“你为什么要装不熟?太子不是知道你去辽州见过我们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秋华年意识到这些问题过界了,不会有答案,沉默了几秒。   “你……这一年多过得好吗?”   十六一直没有回答,直到骏马在皇庄的行宫大门前停下。   下马之前,秋华年终于听见十六薄寡的声音。   “你长高了些。”   他甚至仿佛看见十六唇角上扬了一下。   秋华年想要确认,可行宫门口的侍卫已经上前,他只能继续演“点头之交”的戏码。   皇庄的行宫以前占地面积极大,在先帝时期焚毁过一次,后经查实,是管事太监为了掩盖贪污证据直接放火烧宫。   先帝晚年昏庸无道,诸王夺嫡将裕朝江山弄得烽烟四起、破破烂烂,一处皇庄上的行宫被焚不过是那场乱世的小小缩影。   元化帝重建行宫时,下旨缩小了四分之三的面积,节省开支,把更多土地用来耕种。   虽然缩小了大半,但行宫毕竟是行宫,这一大片宫殿已经比秋华年穿越来后所有亲眼所见的建筑巍峨雄伟得多了。   一处皇庄上的行宫便如此,真不知那皇城之中的紫禁城该如何雄伟壮丽。   秋华年虽然好奇,却不羡慕住在紫禁城里的人。   对他来说,如果要抛弃自由去住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还不如在庄子上亲手耕种二亩地呢。   十六和出来迎接的太子近侍将秋华年带到一处偏殿,通传之后近侍退下,十六则消失在了墙角,秋华年知道他还在偏殿之中。   秋华年在偏殿见到了裕朝太子嘉泓渊,这是他第一次见皇室的人。   此处偏殿被设置成书房,嘉泓渊正在案后读书。   他披着厚重的衣物,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仍挡不住俊美无俦的颜值。温和宽厚的同时,带着皇天贵胄独有的上位者的气质。   秋华年按照进京前补习过的礼仪拜见太子,太子身边的女官立即将他扶了起来。   “久闻齐黍乡君之名,今日终于得见,孤读乡君之书有许多不解之处,可否请乡君赐教?”   嘉泓渊态度诚恳,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秋华年只能坐过去给太子“上课”。   宽大的殿内空荡荡的,女官去殿门口守着,秋华年想到十六也在殿内,不知在什么地方静静看着自己,心中稍定。   很快秋华年就发现太子的“醉心农事”并非作假,他非常了解耕种知识,所有问题都提在点子上,有的秋华年都答不上来。   二皇子到现在都没把《算学浅要·方程》读懂,可太子却把他写的关于棉花种植的农书读透了。   太子身上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人相信他的诚恳,相信他的好学,相信他的虚怀若谷。   他确实有领导者该有的人格魅力。   秋华年屏息凝神,垂下眼睛继续说棉花种植的实践操作。   一两个月后的今年春耕,棉花新种法就要在裕朝多地试行了。   从育苗到施肥,再到控旺、除虫、采摘……这一整套流程是固定的,但根据种植地的气候不同,还要做出调整和改进。   秋华年不可能一个人跑那么多地方挨个实验,这个步骤只能交给朝廷去做。   今年做这个实验的有传统的几片产棉地,有东北和西北的苦寒之地,还有各处的皇庄。   嘉泓渊看着案上画了几个红圈的地图,轻轻笑道,“孤幼年时听母后讲,父皇登基之前,曾奉先皇之命率军在边境抵御外敌。彼时天寒地冻,大军补给却被诸罪王截断,将士们连御寒之衣都没有,眼看天险雄关就要被攻破,异族即将长驱直入劫掠中原。”   “母后并非望族出身,无钱资助父皇高价从商贾手中收棉……”   嘉泓渊语气不变,轻巧换了个话题,“当年父皇被百姓尊为义王,所过之处,无不箪食壶浆喜迎王师,甚至有百姓拆掉家中棉衣棉被,取出旧棉以资军用。”   “后来父皇登基,天下太平,裕朝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终于能吃饱穿暖,可惜棉花种植艰难,哪怕父皇一直令户部督促扩产,百姓仍非人人都用得起新棉。”   “孤身体虚弱,无法效仿父皇率军抵御外敌,只能在农事上多下功夫,替父皇分忧,为我大裕千千万万的百姓谋一份福祉。”   嘉泓渊诚恳而认真地说,“如此说来,齐黍于孤,正如周公之于文王,管仲之于桓公啊!”   “……”   非常擅长给别人画大饼的秋华年猝不及防被一块超级大饼砸中。   他不就种个地研究点农业技术吗?怎么突然被拔高到周公、管仲这样的圣贤能臣高度了?   当朝太子如此看重赞美,哪个正常的裕朝土著听了不迷糊啊?   秋华年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把奇怪的想法抛在脑后。   “臣亦希望裕朝百姓能家家富足,吃饱穿暖,才潜心研究农事,太子在这方面有疑惑,可以尽管来问臣。”   作为正儿八经有爵位的乡君,秋华年面对太子的自称是臣而不是草民。   秋华年想,反正有杜云瑟在,加上元化帝的态度,他们家是实打实的太子党,太子关心百姓生计和农耕种植,总比不关心得好。   得到秋华年的许诺后,嘉泓渊又问了许多问题,秋华年连什么研究农事用的对照实验法、控制变量法都按本土语言详细讲了一遍,说得口干舌燥。   一不注意,他手边突然多了个茶杯,不知从哪出来的十六提着不知从哪弄来的茶壶给他倒茶。   先给他倒,再给嘉泓渊倒。   茶香清幽,秋华年这种不懂茶的也能判断出它的珍贵难得。   秋华年又被这对主仆打了套招揽组合拳。   嘉泓渊轻笑着说,“你应当见过十六,十六是孤最信任的暗卫,从不露面于人前,但见你与云瑟却是无碍。”   “日后遇到什么难处,孤若无暇顾及,可直接寻十六商议。”   十六沉默地对秋华年点了下头。   秋华年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先按流程谢过太子。   中午用过膳后,嘉泓渊喝了药,按太医之嘱咐该休息了。   嘉泓渊让人好生把秋华年送回去,临走时问,“齐黍可在寻京中之宅购买?”   秋华年精神一振,这是要给他发工资了吗?   摸到点嘉泓渊行事风格的秋华年直接说,“臣想在南熏坊东南区域购买一处宅院。”   目标明确,简洁明了。   嘉泓渊想了想那片区域在哪,嗯,步行一刻钟能看见翰林院。   嘉泓渊笑了声,“孤手中并无此处的宅院。”   “比起有阁老外祖父、有大王叔喜爱的二弟,有世家母族的三弟,孤实在囊中羞涩。”   “……”秋华年无语,太子怎么这就哭上穷了?   而且直接把自己两个弟弟背后的势力说出来,真的好吗?他这是被太子划为受信任的自己人了?   嘉泓渊继续说,“此处的好宅子都有主人,轻易不卖,不过既然云瑟与齐黍要来此定居,孤便想办法叫人腾出一座吧。”   秋华年眨了眨眼,怎么腾?   直觉告诉秋华年,太子的办法肯定不是上门好声好气地说你们能不能搬个家,把宅子卖给我手下。   “十六,你去办吧。”   十六点头,“殿下好生休息,我送齐黍乡君回城。”   嘉泓渊嗯了一声,“齐黍之地就在皇庄之侧,来日方长,孤下次再多多讨教。”   “……”   秋华年心想,他就说大好的皇庄的地为什么好端端挖给自己一块呢。原来是方便太子摇人啊。   星觅和柏泉没见到太子,但被行宫的人好好招待着吃了饭,两人都有些小激动,看向秋华年的目光更崇敬了。   十六奉命送他们回城,直接领路去了南熏坊,在离翰林院最近的街区下马。   他把秋华年扶下马车,指着这一片街区的宅子平静地问,“想住在哪里?”   啊?秋华年再次震惊。   他的目光扫过宅子门头的一块块牌匾,郡王府、户部侍郎府、鸿胪寺卿府……   不是,这是他能挑上的? 第115章 买宅子   秋华年委婉表示,“这片区域的宅邸规格太高了,我们住不了的。”   裕朝礼法对几品官员、几级勋贵能住什么规格的宅子,规定得非常清楚。秋华年放眼一看就知道不行,哪怕人家真搬出来了他现在也住不进去。   十六却说,“无妨,杜云瑟迟早能官居高品,宅邸乃百年基业,可先做好规划,再徐徐图之。”   大概意思是这会儿不能住没关系,咱们先选好心仪宅子,慢慢计划,迟早给它搞到手。   秋华年觉得,这些宅子的主人恐怕不会乐意被他们“徐徐图之”。   十六的思维模式果真与众不同。   秋华年轻咳了一声,“这些之后再说吧,再有月余就是殿试了,我想找一座能尽快入住的宅子,十六有推荐吗?”   会试在东城的贡院考,会试结束后一个月举办的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在皇城内考。   一出皇城的正门承天门,隔了一条街,就是六部等中央机构的官署,再朝东一拐,就是南熏坊。   秋华年朴实无华地想,住在这里离殿试考场近,最好早点买到手,早点搬过来。到时候住其他地方的考生凌晨就出门排队,杜云瑟还能在家眯一两个小时再出发。   虽然杜云瑟适应能力极强,但有时候成败说不定就在这点细节上呢。   考状元的机会一辈子就一次啊!   十六遗憾地点了下头,把缰绳交给星觅,示意秋华年与自己一道沿街往前走。   他们这会儿在承天门刚出来的东长安街上,能直接看见皇城高耸的城墙以及围绕皇城的河流,能在这片区域建宅的,全是官职不低于三品、爵位不低于郡王和伯爷的权贵。   朝南、朝坊里走百十步,宅子的建造规格便没有那么高了,秋华年终于能想一想了。   十六衣着简洁,他虽是太子暗卫,却没几个人见过他的脸,和秋华年一起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背后跟着星觅与柏泉,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拐进一条胡同前,他还意犹未尽地指了下街对面的一处宅邸。   “那座宅邸占地十五亩,建成不到十年,请江南第一营造画的图纸,里面亭台楼阁极为精巧,有数个不同景致的小院,还有一座内藏沟壑的大花园,你应当会喜欢。”   秋华年看了一眼宅子的门楣图案。   哦豁,是正二品的宅子。   “那座宅邸的主人是?”   “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毕咏时,不过他如今不住这里,常住者是他的长子毕珍。”   “毕咏时……”秋华年记得自己恶补过这个名字。   “二皇子的外祖父,宫中文妃的父亲。”十六淡淡道。   “……”   他怎么说十六这么惦记人家的宅子呢,原来本身就是立场上无法调和的敌人。   毕咏时是二皇子的有力支持者,二皇子尚武,毕咏时的官位则几乎到了文臣的顶端,已经入阁成为阁老,再往上一步就是文臣的极致——首辅。二者结合,二皇子某种程度上也算文武双全了。   和他们相比,如今的太子倒显得势单力薄了些。   虽然先皇后至今仍是帝王无人敢触碰的逆鳞,可已经死去的母亲,终究无法处处庇护到自己的孩子。   秋华年假装没听见十六的推荐,就算太子最终掰倒了毕咏时,那也不是一日之功,离现在的他太遥远了。   至于十六为什么那么清楚毕咏时宅子的内部是什么样的,秋华年理智地没有发问。   十六与秋华年朝南走了一刻钟左右时间,在大大小小的街巷间穿行,十六对这里非常熟悉。   秋华年看见自己右前方出现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建筑,比起民宅更像是官署。   “这里是?”   “詹事府,太子官署。”   秋华年了然点头。   其他皇子想结交大臣,培养自己的势力,必须偷偷摸摸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参上一本,扣个结党谋逆的罪名。   但太子是不一样的,裕朝权力体系中有一个专门为太子设立的机构——詹事府。   詹事府对太子负责,主官詹事为正三品,一般由六部侍郎或尚书兼任,下设少詹事、府丞、主簿等官职,教导太子的同时,也听从太子的命令。   詹事府虽然不在刚出承天门的那块区域,但也只与六部等官署隔了一条河,河上还专门架了桥,来往非常方便。   元化二十年冬江南结党贪墨案事发后,圣上暴怒下将太子软禁,詹事府便被撤了,哪怕太子现在已解除禁足大半年,元化帝也没有重建詹事府的意思。   太子无詹事府辅佐,作为储君便名不正言不顺,也说明圣上心里依旧留着根刺,这对其他皇子的支持者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十六不是带秋华年来看大门紧闭、墙头已经有杂草出没的詹事府旧址的,他回答了这是什么地方的问题,就继续朝前走去。   两人从侧面的小巷走进去,拐了几个弯后,来到一座大型宅院的后墙。   十六给秋华年介绍,“此宅占地五亩,主院三进,正房面阔五间,另有书楼与三间一进小院,侧面还扩建了一个小花园,勉强可以暂住。”   秋华年保险起见先问,“这宅子的主人又是谁?”   看不见大门,他不好判断官职高低。   “吏部员外郎,曾为詹事府府丞,元化二十年冬在江南一案里诬告太子,之后升迁入吏部,斥巨资购买修缮了这处宅院。”十六对这些如数家珍。   原来是太子手下的叛徒啊。   吏部员外郎是从五品的官职,詹事府府丞是正六品,这个人背叛了太子,只升了半级官,似乎不太划算。   但吏部乃六部之首,吏部员外郎的前途可比詹事府府丞高多了。如果没有受人指使诬告太子,他也没本事在寸土寸金的南熏坊西南部购买这样一座大宅院。   秋华年从十六冷淡的表情中读出了“天凉了,叛徒该抄家了”的意思。   想想也是,以太子的心计和能力,都两年多了,这个卖主求荣的前詹事府府丞的把柄肯定早就捏在手里了。   之前只是信手拈来又无关紧要,不急着动手,现在既然杜云瑟和秋华年需要个南熏坊的宅子,那他也该把背叛太子得来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秋华年想到刚才皇庄上太子那句“孤便想办法叫人腾出一座吧”,他可以肯定,这个吏部员外郎的宅子,就是太子计划好要给他“腾”的。   那么十六刚才为什么又要问他喜欢住在哪儿,给他“推荐”阁老毕咏时的宅子呢?   ……就当是十六兴趣使然,喜欢“抄家快”房产中介业务,提前踩踩点吧。   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的宅子上,一个从五品吏部员外郎的宅子,对现在的秋华年来说挺合适的,入住时只需稍微改一下大门,换一换屋檐就合规了,不像那些一二品大员的宅邸那么难办。   ——他怎么也开始想一二品大员的宅邸了?   秋华年摇了摇头,都怪十六的抄家快业务。   现在的问题是,这宅子什么时候、多少钱能拿下呢?   十六心有灵犀地开口,“你想何时买宅子?”   “越快越好。”   买下来还要收拾收拾才能住呢。   “那便明日抄家吧。”   “……”   秋华年无语凝噎,秋华年竖起大拇指,秋华年觉得十六帅极了。   咳咳。   “准备好一千五百两银子,后日会有官府之人上门与你签订房契。”   “这么便宜?”   这座宅子占地不小,处于黄金位置,还刚斥巨资修缮过,秋华年以为怎么说也得两千五百两。   “此人买宅子时用了幕后之人的人情,只花了一千五百两,后面的修缮用费过于杂乱,无法统计,抄家后卖出自然仍以一千五百两计。”   强词夺理,但秋华年喜欢。   能省钱谁不高兴呢?他这可是正儿八经给太子上课打工换来的,拿得很安心。   十六还要回皇庄侍奉太子左右,不能出来太久,确定好宅子后便要走了。   告辞之时他补充道,“除了毕咏时的宅邸,这附近兵部侍郎、左佥都御史、通政史的宅子也很不错,你可以对比看看更喜欢哪个。”   “……”   这算是太子的死亡名单吗?   秋华年嘴角抽了抽,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挑选,并督促杜云瑟早日升官有资格住进去的。   十六对督促杜云瑟这点很满意。   “你身体不好,不要太操劳,殿下身边有全天下最好的名医名药,日后有机会可请殿下叫太医帮你诊治一番。”   “这个口由你自己开,我不能说。”   秋华年又想问十六为什么要刻意疏远自己,可十六已经走向远处的星觅,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走了。   ……   秋华年回到东城暂住的小院,邓蝶出门去了,王引智在厢房读书,秋华年来到正房,关上门后和杜云瑟说起今日的遭遇。   听见秋华年在皇庄见到了太子,杜云瑟有些讶异,却并不震惊。   “真没想到,你那三十亩地是从皇庄挖出来的……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考虑安全问题,皇庄有什么好东西也能蹭一蹭。”   “就是以后肯定要经常被‘讨教’了。”   秋华年顿了一下后说,“我们俩这是不是都被抓去给太子打工了?”   杜云瑟笑了笑,“华年有周公、管仲之能,能者多劳。”   “……”秋华年磨牙,“你也乱比喻打趣是吧?”   杜云瑟不再忍耐,起身抱着秋华年,把人一路带到了床上。   “呜——”   秋华年拍了两下杜云瑟结实的肩膀,没有效果,只能放弃。   唇齿辗转摩擦,暧昧的水渍声在密闭的房间里回荡,秋华年听见两道越来越剧烈的心跳,缓缓趋于同步。   直到头昏脑胀,舌根又酸又麻,秋华年才获得了大口喘息的机会,杜云瑟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呼吸,手臂仍紧紧箍着他的腰背。   “……”   考试在即,这些日子两人一直没有真正亲密过,但杜云瑟每次休息时,都要抱着秋华年亲一阵子,再抱许久。   秋华年渐渐反应过来,杜云瑟这些举动,和他吸猫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杜云瑟缓解考前压力的独特方式。   ……吸就吸吧,考生最大,反正他也不吃亏。   秋华年把下巴搁在杜云瑟头顶,来回蹭了蹭。   ……   吏部下马了一个员外郎,罪名是纵容家人侵占民田,勒索钱财,掠百姓子女为奴,证据确凿,当日就下狱抄家了。   此案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盖因这个吏部员外郎,此前是詹事府府丞,他在三年前突然站出来检举太子授意党羽在江南贪赃敛财,训练私兵,致使太子被元化帝软禁,羽翼全除。   会试在即,太子突然对此人动手,是终于不再“醉心农事”,打算重振旗鼓了吗?   京中各方势力因为太子再次露出利爪各有反应,繁华雄伟的都城暗流涌动。   不过这些暗流都还波及不到秋华年,他愉快地和找上门来的官府之人签了房契,以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全款拿下京城核心区域豪宅一栋。   十六还托人传了话,说宅子的前主家刚“搬走”,里面可能有不好的东西,让他等几天再去。   秋华年想到古代乱七八糟的暗器、秘药、巫蛊之术,决定乖乖听话,等十六派人把宅子掘地三尺地清理一遍,再拎包入住。   马上就是会试了,秋华年的心思全在这场至关重要的考试上,也没有太多兴致独自去看豪宅。   还是等杜云瑟会试结束,两人一起去看未来几年居住生活的宅子更有趣。   时间过得飞快,一下子就到了二月九日这天。   会试第一场,就在今日。   不到卯时,秋华年就睁开了眼,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杜云瑟已经起床洗漱过,正在屋子那头给带进考场的东西做最后的检查。   杜云瑟看见秋华年醒了,“我吵醒华哥儿了吗?”   秋华年摇头,“本来就睡不着……把灯都点亮吧。”   杜云瑟又点亮了两盏灯,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屋外仍是一片黑暗。   秋华年翻身起床,静静看着杜云瑟清点考试用具。   身份凭证、笔墨纸砚、没有夹层的皮毯、舒适的棉拖鞋、柔软的毛线手套和护腕……   秋华年抱着膝盖感叹,“总觉得离你还是童生的时候没过多久呢,今天居然要参加会试了。”   会试之后的殿试是不淘汰人的,只会排个名次,把考生分为一、二、三甲。也就是说,只要通过会试,就是板上钉钉的进士或同进士了。   这场关卡重重的科举之路,他和杜云瑟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关面前。   一旦通过,便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第116章 第一场   杜云瑟检查完要带上考场的东西,秋华年也挣扎着起床洗漱了一番。   见他哈欠连连,杜云瑟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华哥儿困的话便继续睡吧。”   秋华年摇头,双臂揽着杜云瑟的脖子,靠着他的胸膛磨蹭。   “听说京城贡院的号房比襄平府的还要狭小,你在里面要一口气待三天,千万别委屈自己。”   “给你带了很多木炭,是西市卖得最贵的龙眼炭,不用省管够。不过晚上睡觉烧炭要小心一氧——小心炭气,注意通风。”   “不要有太大压力,留在京城就算成功。只要能过,之后还有殿试嘛。”   ……   杜云瑟静静抱着秋华年,认真听他叮嘱,屋外万籁俱寂,明亮的灯火跳动,将他们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墙上。   秋华年说着说着也不说了,闭上眼睛,默数着杜云瑟的心跳,好像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动静,邓蝶和王引智出屋了,两人才如大梦初醒般分开。   秋华年整理了一下两人的衣襟,披上厚实的斗篷,戴上风帽,帽檐露出一圈红色的狐狸毛,毛茸茸的把白净秀丽的脸围在里面。   “走吧走吧,别堵在路上。”   邓蝶做了早饭,两家人简单吃了一点后,赶了两辆马车,从租住的院子出发。   此时不过卯时二刻,也就是早上五点半,他们出了巷子来到外面街上,昏暗的天色下,竟是一片车水马龙。   三年一届的会试又称春闱,全国各地的举子和国子监的监生都会赶赴京城贡院参加考试,期待自己杏榜有名,从此出仕做官,平步青云。   功名考到了举人,家境都不至于太差,至少买得起马车,大几千位参加春闱的举人在二月初九清晨坐马车赶赴贡院,造成了天还没亮街道上全是马车的奇景。   秋华年他们住得近,出来得早,一路上没有堵车。   秋华年揭开一点车帘,看着外面宽阔的街道上数不清的马车,感慨道,“难怪闵山长给的注意事项里,再三强调要早出门,小心别被堵在路上。裕朝居然有这么多举人!”   到了举人这一步,有田地有身份有免税,好好经营几年手头都不会太拮据,没有经济压力,再往上一点就能板上钉钉地做官,大多数人都不甘心放弃。   但每届会试固定取贡士三百人,几十比一的录取率,想考中一点也不容易。   一届又一届没考中的举人积压下来,造成了会试时满街都是举人的盛况。   不到一刻钟,两辆马车便来到了贡院大门外。   杜云瑟走下马车,反手把秋华年也扶下来。   贡院门口聚集了许多人,十几个大灯笼照着外场,穿着统一青色衣袍的小吏走动维持秩序,一切乱中有序。   天边露白,已经到了入考场的时候。   柏泉把装着考试物品的篮子递给杜云瑟,当着许多人的面,杜云瑟只是轻轻捏了下秋华年的脸。   “华哥儿回去睡吧,我们三日后见。”   他语气平静如常,仿佛不是去参加科举最重要最艰难的一关,而只是出门小游几日。   秋华年低低嗯了一声,“三日后见。”   他看着杜云瑟的衣角随转身划出弧度,背影渐渐融入由举人组成的考生的洪流。   ……   杜云瑟和王引智先随指引来到辽州举人聚集的区域,他们要在这里统一验明身份,才会被统一引入考场。   古代没有照相和人脸识别技术,确认考生身份,需要经过查看官府文书、同乡互认、浮票比对三个步骤。   所谓浮票有些像现代的准考证,上面会记录考生的籍贯,姓名,年龄以及容貌特征,进入考场前会有专人比对考生和浮票上描述的异同。   杜云瑟的浮票是在襄平府便办好的,上面加盖数个官印,杜绝伪造。   浮票为巴掌大小的一张纸,中间写着考生姓名,左边写考生籍贯,右边则是年龄,身高,容貌等个人特征记录。   杜云瑟的记录为“年二十一岁身高大面无髯无痣无胎记”。   秋华年当时看过后,乐不可支。   “这记得也太简略了,至少该写一笔你长得好看吧?”   秋华年拿着浮票对照杜云瑟的脸,“照他写的,我上趟街就能找出来几十个杜云瑟。”   杜云瑟无奈地把浮票从秋华年手里抽出来,妥善夹进书里。   “历来浮票只记这几项,还有其他查验方法,综合确认身份的。”   ……   杜云瑟回忆着秋华年的话,面带浅笑,将浮票交给京城贡院门口的官吏。   对方仔细观察后,示意他通过了这项检查。   王引智紧随其后也通过了,他的浮票上写的是“年三十岁身中面微髯左眼下有一痣”。   两人朝前走了几步,待辽州籍的举人再多一些,互相确认过对方身份没问题后,就可以进考场了。   “云瑟、引智,你们在这里啊!”   杜云瑟回头,看见了与他同榜中举的祁雅志。   祁雅志是辽州籍人,但在南边常住,去年乡试前夕才回到襄平府,他素有学名,乡试前襄平府民间一直在押注他和杜云瑟谁会是解元。   后来杜云瑟拔得头筹,成为解元,祁雅志只落后一名,是那届乡试的亚元。   祁雅志为人幽默风趣,腹内有真才实学,虽然是去年秋天才回来的,但和襄平府大多数举子交情都不错。   官吏查验过祁雅志的浮票,请他也往前站一站。   通过检查的辽州籍举人已经不少,很快他们就能进去了,踏入贡院大门前,王引智拉了拉杜云瑟示意他回头看。   顺着王引智的手看去,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贡院门口,去年辽州乡试的经魁李睿聪从马车上下来。   这个时间点才来贡院,稍微有些迟了,李睿聪面色不愉,训斥了赶车的小厮几句,提起篮子快步走向检查的地方,身边没有送考的人。   祁雅志也看见了李睿聪,他知道李睿聪与杜云瑟之间的龃龉。   李睿聪年少时被家乡富商看中,嫁女投资,之后多年一直与妻子琴瑟和鸣。但中举之后,他立即本性暴露,纳了数房妾室,还收下了岳丈家送来的妻子的族妹。   去年某次宴会上,李睿聪言语不敬,妄议杜云瑟与他夫郎之间的情谊,被杜云瑟当场割袖断义,两人自此结仇。   祁雅志为人八面玲珑,单独相处时和谁关系都不错,但杜云瑟和李睿聪之间该选谁,他心里门清。   祁雅志没有等一等李睿聪关心他的打算,而是笑道,“看来李经魁遇上麻烦了,开考在即,我们先进去吧。”   杜云瑟毫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待专人检查完自己的衣物、鞋子与篮子内的东西后,领了号牌,信步走向接下来三天除出恭外不能出来的号房。   正如秋华年所说,京城贡院的号房比襄平府的还要小些。   大概是因为参加会试的考生太多,不压榨号房的空间,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考生。   号房呈长排状排列,一排又一排望不到尽头,每排之间只有勉强容纳两人并行的小路,小房间虽有窗户和门,但几乎照不进阳光。   二月初的天气,房间内又湿又冷,寒气逼人。   杜云瑟走进自己的号房,先把两块长木板一高一低放好,高的当桌子,低的当板凳。   接着他取出秋华年准备的几大块皮毛褥子,狗皮的厚实,垫在凳子上,虎皮的轻软,稍后搭在腿上,每一张怎么用秋华年都想好了。   这张虎皮褥子的原材料是吴深专程进山猎的,托万事镖局送来,说是提前祝贺杜云瑟名列一甲。   边境大小战事从来没断过,吴深又积累了不少军功,加上辽州都指挥使的赏识,今年极有可能晋升千户,到时候宝义或许也能升至总旗。   杜云瑟没用号房自带的那点可怜的炭火,而是把龙眼炭倒进号房的简陋火盆里,用火折子点燃。   龙眼木烧成的名贵木炭很快燃烧起来,明亮无烟,缓缓驱散这巴掌大的小房间里的寒意。   就在这时,杜云瑟听见号房外传来李睿聪的声音。   李睿聪和引路的官吏攀谈了几句,没得到什么好回答,憋着气走进了杜云瑟隔壁的号房。   杜云瑟眉头微皱,顿了半秒后便抛开此事,继续把笔墨纸砚和能放几天的熟食取出来,一一摆好。   接着他屏息凝神,静静坐在狭小的号房里,等待考官发放题目与纸张。   辰时三刻,贡院门口的大钟敲响三下,钟声厚重悠扬,传入号房里每一位举子耳中,震荡人心。   元化二十三年会试第一场,正式开始了。   为了防止贿赂舞弊,会试的考官都是提前半个多月就住进贡院,封锁院子不许出来的,直到钟声敲响,他们才来到号房区域前,监督小吏们把试卷和纸张一一送入号房。   会试三场的题目类型与乡试大差不差,第一场考的仍是经义与应制诗,不过题量增加了许多。   比如乡试第一场考的是三道四书题,五道经义题,一首五言八韵诗,到了会试,题目数量则分别增长到了五道、八道、两首。   作答时每道题都要严格遵循八股文的格式,用典精确,字字雕琢,绝不能胡编乱造凑字数,但凡有一句话被考官认为“不通”,试卷就有可能被罢黜。   因此虽然有三天两夜的时间,可不抓紧点,仍有可能写不完所有题目。   杜云瑟接过试卷与纸张,神情平常地把所有题目看过,沉吟一会儿后,便提笔在纸张上打起草稿。   时间在一片寂静中飞快掠过,太阳从东方升起,一点点爬至正空,号房里也难得照进了几丝阳光。   隔壁号房又传来动静,短短一个上午,这已经是李睿聪第三次转出恭牌了。   会试一场要考三天,期间是允许考生上厕所的,茅房就在离号房不远处,竖着盖了长长的一排,保证所有考生一走出号房的小道就能到达。   考生想上厕所,便把号房门边的出恭牌转过来,会有专门的小吏过来引他去茅房,监督他路上不与人交谈,不查看小抄。   虽然出恭是规则允许的,但为了节省时间,大多考生都会尽量少去,一早上就去三次的,着实少见。   过来引李睿聪去出恭的小吏脚步声有些重,似乎很不耐烦了。   杜云瑟没有被这些外界的动静影响,他在上好的澄泥砚中润了润笔锋,落笔在洒满金色阳光的草稿上。   五言八韵诗已经作了大半。   “学年二七余,妄语承圣贤。”   笔锋微顿,旋即流畅舞动。   “怀古一瞬过,图新千年还。” 第117章 妻妾   第一日,杜云瑟写完了五道四书题和两首五言八韵诗,第二日则写完了八道五经经义。   他每日日出即起,在火盆上烧开一壶水,烤热酥软的烧饼,冲开一杯加了炒熟的芝麻、花生、核桃碎的酥油茶,简单吃过饭后便开始答题,直到人定之后再收拾笔墨纸砚,把两张长木板并起来睡觉。   隔壁的李睿聪第一日接连上了五六次茅房,第二日终于恢复正常,但少了一天的时间,他第一场考试的题答得估计不怎么样。   时间来到第三日,很多考生已经支撑不住了,比起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的压力更难缓解。   在狭小逼仄的号房里连待三日,不能说一句话,还要不停答题,不停想自己的试卷能不能得到主考官的青睐,能不能考中进士……躁动的气氛在一排排号房间涌动。   杜云瑟端坐在号房里,认真地研磨墨锭,他前后左右的号房比起前两日多了许多动静。   换纸的声音、放笔的声音、移动木板的声音……考生们不自觉地发出更大的声响,缓解心中的急躁。   杜云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待澄泥砚内的一汪墨汁浓淡适宜,取来一张铺满整块木板桌案的崭新纸张,开始誊写自己的答案。   科举文章有着非常严苛的格式要求,比如凡“臣”字要小写,凡“皇帝”、“君”、“陛下”要大写,凡称呼君主要另起一行……   一旦写错了,那可不只是考卷被罢黜,还会涉及藐视君上之罪。   一尺半宽、丈余长的白浪宣纸上,蝇头小字竖直齐整地排列着,写错一点,就是前功尽弃,不仅考验考生的耐心和谨慎,也挺考验情绪稳定程度的。   ——这是秋华年的评价。   杜云瑟誊写完一道题,暂且歇笔休息片刻,他眼前浮现出自家小夫郎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勾起。   隔壁号房的李睿聪好像不小心摔了砚台,石砚砸在砖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惹得负责这片区域的两个小吏过来查看。   杜云瑟挑了下眉,拾起笔继续在雪白宽大的纸张上誊抄文章。   就这样耐心地写写停停,酉时正刻,杜云瑟按时誊写完了一整张长长的答卷,裁掉多余的纸张,正式答卷从头到尾足有一丈长。   墨迹晾干后,负责糊名的小吏打开了号房门。   当着杜云瑟的面,小吏将写着考生信息的卷头用不透光的纸糊住,将试卷按规制折叠起来,放入专门的匣子封存。   这一步是有可能出现舞弊现象的,前朝曾有个举人一掷千金收买了糊卷的小吏,让对方把自己和隔壁文魁的试卷的卷头割下来,互换后重新粘贴,这样他就得到了文魁的答卷。   后面会试结果出来,他中了会元,那位文魁则名落孙山。   好在文魁考试结束后曾把答卷默写下来给恩师看过,恩师恰巧被邀请去品评会元卷,一看这试卷不仅内容和自己学生的一模一样,连字迹都相同,立即向上检举。   最后真相大白,文魁重新取回了会元的名次,舞弊的举人和被收买的小吏都被砍了头。   裕朝科举吸取经验教训,让小吏当着考生的面糊名,糊名后立即入匣贴上封条,上交一个,才能去收下一个,杜绝了小吏被收买换试卷的可能性。   杜云瑟平静地看着小吏将自己的试卷放入匣中,贴上专门的封条。直到会试彻底结束,评阅试卷之时,试卷匣才会在层层监督下被打开。   第一场考试尘埃落定,成绩如何,考生已无法左右,只能静待结果。   小吏走后,杜云瑟开始收拾自己带来的东西。   将笔与砚台洗净装进锦袋,褥子一一折好,食盒里的食物刚好吃完,龙眼炭却还剩了不少。   盖因食物是秋华年算着杜云瑟每顿饭的食量装的,而炭火他怕天公不作美杜云瑟冻着,紧着容器能装多少就装多少。   贡院的小吏们动作飞快,糊名收卷加上确认试卷份数一共花了两刻钟,酉时三刻,贡院门口的大钟再次敲响,大门打开,挤满了街道的马车和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秋华年和邓蝶仗着住得近,早早就让小厮赶着马车来贡院门口等人,占了个好位置。   但随着考试结束时间的接近,贡院门外的人越来越多,形制各异的马车挤在一起,隔绝了他们望向贡院大门的视线。   听见钟响,柏泉索性跳下车辕,“乡君等一等,我挤过去接老爷过来。”   星觅接过缰绳拉着,劝秋华年,“外面人挤人的,乡君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伤到了,岂不是叫老爷分心难受么。”   秋华年顺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外面当真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明智地选择了放弃。   “邓阿嫂只带了一个人不方便,你顺便看看王举人在哪。”   “乡君放心,我记住了!”柏泉边回话边奋力挤进人群。   又过了一个多钟,杜云瑟和王引智才跟着柏泉来到两驾马车前。   连续三日几乎一直在狭小的号房里,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疲惫,但大体上还算沉稳自若,应该都发挥出了自己的水平。   明日早上还要考第二场试,秋华年没有耽搁,接到了人后就让柏泉赶马车回租住的宅子。   柏泉这几日把贡院附近的路摸得十分熟悉,避开人流走了条小巷,七拐八拐后,顺利回到住处。   厨房的灶台上的蒸屉里盛着饭,还烧了一大锅热水,秋华年他们出门前用微火热着,这会儿还是烫的。   秋华年一边让杜云瑟吃些热食,一边忙前忙后地让柏泉把热水提到房里,等杜云瑟吃完饭就可以舒舒服服泡个澡了。   等一切忙完,杜云瑟沐浴完出来,秋华年终于找到机会好好说一说话了。   他伸手在杜云瑟眼前晃了晃,“回神了嘛,杜公子?杜解元?”   杜云瑟浅笑着握住他的手,“会试一场确实极耗精力,幸好有华哥儿在外面帮我张罗。”   两人躺在炕上,秋华年靠在杜云瑟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   刚才秋华年非常奢侈地给洗澡的热水里加了一罐梅花清膏,效果值得好评。   秋华年又吸了一口,在杜云瑟刚洗热的胸膛上贴着皮肉蹭了蹭。   “……”   杜云瑟失笑,“华哥儿是在陪我休息吗?”   刚才秋华年让星觅收拾了桌子,然后把所有人都劝了出去,关上房门,拉上绢帘,美其名曰要陪杜云瑟休息。   秋华年无辜地眨了眨眼,“是啊,你要是觉得吃亏了,我也让你蹭回来。”   他说着便扒拉自己的里衣领口。   杜云瑟一把按住秋华年的手,声音嘶哑,“现在还不是时候。”   早有预料的秋华年故意说,“是你自己不抓住机会的哦。”   “……”   秋华年埋着脸哧哧笑了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会试结束后杜云瑟要怎么“算账”,等会试后再说吧。   火盆里面的炭火孜孜不倦散发着热意,柔软温暖的锦衾里,杜云瑟和秋华年依偎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如水洗般渐渐褪去。   秋华年依旧对那些佶屈聱牙、深奥晦涩的经义题目不感兴趣。杜云瑟说完亲历的会试流程,想了想,给秋华年说起李睿聪的事情。   ——华哥儿喜欢听新奇趣事、喜欢凑不麻烦的热闹,他一直记得。   听见李睿聪的号房居然在杜云瑟隔壁,秋华年不免皱眉。   “虽然同乡举子会被分在同一片区域,但居然紧挨在一起,太晦气了。”记仇的齐黍乡君“狠狠”骂道。   “不会影响到你吧?”   “号房戒律森严,除了贡院小吏,还有禁军巡逻,任何异动都会引来排查,我在自己的号房专心答卷,他影响不到我的。”   秋华年松了口气,提起李睿聪,他也想起这三日听到的一些八卦。   “我前天突然知道,李睿聪租住的宅子离我们不远,蝶阿嫂带着小厮出门买菜时遇见了他家的下人,索性打听了一下。”   虽然有下人可以使唤,但邓蝶仍坚持每日自己出门买菜,她说别人挑菜她不放心。   秋华年给杜云瑟吐槽,“你猜李睿聪这次进京赶考带了多少家眷?”   杜云瑟摇头,“华哥儿说说。”   他不想扫秋华年的兴,索性把听八卦当成放松消遣,还能顺便了解一下李睿聪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   “一般举人进京赶考都是轻车简从,集中精神专心致志考试,但李睿聪不但带了夫人,还带了两房姨娘。”   “一房是他夫人的娘家族妹,另一房是从官牙里买的,双方都看对方不顺眼,据说他租住的宅子里热闹极了,会试之前就闹了好几次,连邻居都听见了,真不知他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杜云瑟微微点头,“难怪。”   “嗯?”   “无事。”杜云瑟笑了笑,吻在秋华年的眉心,“我有华哥儿,实乃毕生之幸。”   ……   李睿聪堵了很久的马车,才回到岳丈家托关系重金租来的二进宅子里。   原本热闹的院子今日十分安静,让他突突跳的额头稍微缓解了些。   “皂姨娘呢?”他面色阴晴不定。   “皂姨娘和小姨娘都被夫人罚禁足了。”   李睿聪眉头一挑,看见他自中举后便一直“称病不出”、诸事不管的原配夫人白承欢从后面迎出来。   “老爷辛苦了,厨房按点做了饭菜,水也烧好了,老爷快去休息一番吧,明日还有第二场呢。”白承欢一边说,一边帮李睿聪解下披风。   李睿聪问,“谁做的饭?”   白承欢温柔笑道,“自然是咱们从辽州带来的厨娘,皂姨娘前几日推荐来的那个厨子不好,老爷进贡院了不知道,吃了他做的饭,咱们全家都闹了一日的肚子,我赶紧把人打发了,换成了原来的厨娘,果然没再闹肚子。”   李睿聪重重哼了一声,“何止,老爷我都差点被他害了,要不是这次考的题里有几道我此前准备过,节省许多力气,差点就误了大事!”   白承欢垂下眼睑,唇角扬起,“这是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下场考试定能如有神助。”   李睿聪点头,吩咐道,“不能再惯着皂儿了,一个官牙里的奴婢,眼皮子比针尖还浅,哪里办得好事情,心里只有那点东西。你是当家主母,别躲懒,多费些心好好教育她。”   白承欢点头应是。   李睿聪见她今日如此乖顺,心情好了几分,却仍拿着乔。   他避开白承欢奉上的茶水,似笑非笑,“夫人可是大梦初醒后悔了?”   白承欢垂下头,声音温柔,“我为夫君生儿育女十三年,夫君就不能宽容我一时糊涂吗?”   见白承欢认错,李睿聪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父母都是清醒人,就你惯爱嫉妒耍性子,可见是被惯坏了,既然如今明白了,以后可要好好做位贤妻良母。”   他说到这里,想起白承欢往日的好处,心里也动了几分情,“只要你拎得清,我李睿聪难道是抛妻弃子的人吗?等我中了进士当了官,你就是官太太,咱们的儿女就是官员家的嫡子嫡女,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白承欢仍是温柔地笑着,“老爷说得是,妾身受教了。”   一直伺候着李睿聪吃过饭,沐浴结束,目送他从心地去皂姨娘房里后,白承欢才回到自己住的厢房,背过人处,脸一点点冷了下来。   天将晚时,白承欢解了娘家族妹的禁足,唤人来见她。   下人们口中称着“小姨娘”,按吩咐退出屋子,把空间留给这姐妹两人。   确认门外无人偷听后,白承钰双眼一红,扑到白承欢膝头问,“夫人,怎么样了?”   白承欢缓缓摇头,“你还是唤我姐姐吧。”   白承钰喏喏道,“……我只是个旁支出身的庶女,还是个妾。”   在被主支的伯婶选中送来给白家的金龟婿做妾,帮主支嫡小姐固宠前,她只是个懂点医术,幻想嫁个郎中以后当医女的小姑娘。   白承欢摸了摸白承钰稚嫩漂亮的脸,不到十五岁的年纪,就这样折进了腌臜的后宅里。   她也是在十五岁的时候被父母嫁给了李睿聪,嫁给了她当时自以为的如意郎君。   白承欢哂笑,“什么叫出身?我出身高些,被摆在妻的位置上,你出身低些,被摆在妾的位置上?不过都是白家送给举人老爷的礼物罢了。”   “……”白承钰低声问,“姐姐前几日让我配的药……”   “嘘——”白承欢比了个手势。   “不着急,先出手一次,把那个皂儿压下去,等他考上官,不用考得太好……”   白承欢看着紧闭的门扉,昏暗的光线,还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屋顶。   “承钰,我们失去了这么多,总要全都赢回来,后宅的日子太长了,慢慢等,我们有的是时间……” 第118章 会试结束   第二场考试又是三日,这次秋华年没有第一场时那么紧张着急了,在外面等杜云瑟的同时,还见了一下绸缎铺子的伙计关六。   自秋华年吩咐他处理所有库存布料后,关六便铆足了劲,十来日时间又卖出去了五十多两银子的货,现在剩下的都是品相过于陈旧,折价都没人买的布料了。   “库房里还有八匹各色图案的妆花缎,十匹褪了色的羽纱,十六匹精织棉绸,若论原价,也值个百来两银子,但成色不太好了,一直没卖出去,我只好来请乡君指示。”   秋华年喝了口茶杯里刚冲开的汤绽梅,大冷天气,他越来越喜欢热乎乎的小甜水了。   “怎么有这么多成色不好的货?你们铺子以前每年的损耗是多少?”   关六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齐黍乡君果然不好糊弄,更不敢偷摸耍滑了。   “绫罗绸缎本就难以保养,积压的久了颜色就不好了,每年铺子都要处理一批旧货。”   “今年格外的多,是因为铺子上的管事和伙计几乎走完了,货卖不出去,又少人保养,积压下来全都旧了……”   关六语气顿了一下,提起另一件事转移话题,“乡君让我找跑路的管事把他们偷走的钱要回来,我已经办妥了,那些人一见乡君的腰牌,都悔不当初呢,不但把银子悉数奉还,还托我给乡君送了礼。”   关六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单子,上面详细记载了还银和送礼的数目。   在秋华年那句“办妥了让你当秋记六陈掌柜”的大饼的激励下,关六恨不得生出八百个心眼子办这件事。   秋华年接过单子看了一遍,那些管事共还了一百六十两银子,还送了价值不轻的礼物赔罪。   秋华年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好好表现,我就不会去官府告状?”   这些管事在契约其间离开铺子,还偷走了账上一部分的银子,按理来说,秋华年是可以去官府状告他们的。   关六笑道,“我想着乡君的意思是不大动干戈,为了把银子快些要回来,少不得先给他们安个心。”   秋华年点头,心想关六确实有几分聪明。   他们刚来京城,根基不深,在这满是权贵的地方做什么事都得三思而后行,秋华年确实不想把此事闹上公堂,所以才叫关六私下去要账,只要银子数目没少,没必要一来就结一堆没意义的仇。   而关六不但准确领悟了他的意思,还让那些管事破财消灾送了价值不菲的礼,补足亏损仍有盈余。   秋华年说,“办的不错,那些卖不出去的货你不用操心了,打包好留在库房里,我回头有用。”   那些提花缎、羽纱和棉绸俱是用料、工艺、花纹无可挑剔的好料子,只不过放得久了,颜色没那么鲜亮了,有钱人嫌弃它们,不愿意往身上穿,但对普通农人来说,它们依旧是难以接触到的好东西。   秋华年打算殿试结束后回乡时把它们带回杜家村,当做给族学里成绩优异的学生们的奖励。   杜家村族学开设快半年了,廖苍每个月都会给他们送一份信说明情况,据他在信中所说,族学里已经有好几个冒头的学生了,有背书快的,也有算数准的,还有能照着书里地图的样子手绘杜家村地图的。   族学欣欣向荣,秋华年深感宽慰。   宽慰之余,不忘回信提醒廖苍,让他把教学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解决方法和领悟到的经验全部记录下来,争取出一本《新学教学章程》。   廖苍收到信后唉声叹气,看在秋华年信里许诺的“润笔费”的份上,从心地取出一张纸铺好,提笔开写。   ……   就这样又过了三日,会试第二场终于结束。   秋华年依旧在老地方接杜云瑟,他发现今日走出贡院的举人不少神情有些微妙,有的凝重、有的忐忑、有的隐有喜色,这些举人出来后给自家下人叮嘱几句,下人们立即撒腿跑向别处。   杜云瑟上车后,秋华年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回事,杜云瑟摇头,示意回家再说。   第二场考试的内容也与乡试差不多,考的是“应用文写作”,题目中会给出具体情景,让考生根据要求写诏、判、表、诰等形式的公文。   作为在京城举办的三年才举行一届的高规格考试,会试的题目从来不是随便出的,题目往往会反应一些时局动向。   “第二场会试题目中,有一道诏,为立太子之诏书。”   秋华年正在陪杜云瑟吃糖蒸酥酪,差点咬到舌尖,嘶了一声。   “立太子?可如今明明有太子……”   这诏文几十年才有可能写一次,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考题中,还是夺嫡之争愈演愈烈的当口。   “给这届会试出题的人是谁?”   “以主考官为首的数位本届考官,此外会试题目要呈交给圣上裁度后才能发下。”   也就是说,这道立太子诏书考题出现在卷子上,是元化帝默许的。   这道题目会不会是有心人的试探,而元化帝默许的态度是不是证明他有另立太子的意思?   秋华年心跳加速了几分,见杜云瑟仍波澜不惊地一口一口吃着糖蒸酥酪,才安心了些。   桌上的两碗糖蒸酥酪是秋华年亲手做的,他早上出门看见有叫卖牛奶和酒酿的,想起这道经典甜品,一时兴起买了原材料。   糖蒸酥酪的做法很简单,只需给牛奶中加入适量的糖和酒酿,倒入碗中,盖上盖子上锅蒸一刻钟,拿出来撒上核桃碎、芝麻、红枣片就成了。   做成的酥酪是类似双皮奶的口感,带着一丝酒酿的清香,撒上配料趁热吃,好吃极了。   哪怕屋里没有别人,秋华年依旧下意识压低声音,他知道自己和杜云瑟谈论的事情在古代有多危险。   “云瑟,你觉得皇上究竟是怎么看太子的,太子又是怎么想的?”   要说元化帝不重视太子吧,他给太子明里暗里安排了不少东西,杜云瑟和秋华年就是其中一部分;要说元化帝没有易储的心思的话,他又确实除去了太子的羽翼,还默许其他皇子不断挑衅太子,损伤太子的权威。   第二场会试题目“立太子诏书”传出去,不少原本观望的势力或许会投向他们看好的皇子,太子身上的压力无疑更重了。   杜云瑟严谨地吃完最后一勺酥酪,碗底连一粒芝麻都没有留下。   “圣上有圣上的想法,太子也有太子的想法。”   “……”秋华年磨牙,这不是废话文学嘛!   杜云瑟轻笑,揉了揉秋华年的头,华哥儿比起最早见面时长高了一点,但他还是可以轻松摸到毛茸茸的头顶。   “如今诸事未定,多思不如少知,一动不如一静,待时机到了,我再给华哥儿讲解来龙去脉。”   ……   转眼就到了第三场考试,这届会试应试的举子年龄差颇大,有像杜云瑟这样二十出头的,也有七老八十的。   秋华年亲眼看见一位白发苍苍至少有八十岁的老人被自己的重孙子扶到了贡院门口,就连检查身份的小吏都对他多客气了几分,生怕他晕倒在门口惹上一身麻烦。   京城四处都在押本届会试的会元是谁,前两日闵乐逸上门玩时,说起了此事,重点在兄长闵乐施查抄了多少私设大盘的黑赌坊上。   秋华年顺便打听了一下本届会元的热门选手。   因为好友的夫君今年参加会试,闵乐逸专门记了许多消息。   “被押注的大多是各州的解元,总体上压南边各州的比压北边的多,你家那位不是特别热门——这都是他们没眼光!”   裕朝南方文气一直比北方盛,每届会试录取的南方贡士的人数都比北方多,会元也多出自南方,盲目押注的人自然挑的是南方各州的解元。   闵乐逸见秋华年没有不高兴,继续说道,“不过今年有点不一样,几位会元热门人选里,有位出身自北边的举子,是去年晋州的解元。”   “晋州解元?”秋华年来了兴趣,就连杜云瑟都还没在京城打响大名声,这位晋州解元是如何战胜南北文气成见被那么多人看好的?   “他叫解檀光,出自宫中颖妃娘娘的母族,今年二十四岁,是三皇子晋王的表兄。”   为了把这些关系搞清楚,闵乐逸请大嫂任夙音好好给自己补了几堂课,强行记住了一大堆世家姻亲谱系。   解檀光二十四岁就能考中一州解元,又出身晋州解氏这样的世家,还有个当皇妃的姑姑,和晋王沾亲带故,人生简直完美无缺,风光无限。   秋华年发现说起解檀光背后的晋州解氏时,闵乐逸脸上不太痛快。   秋华年心头一动,“这个解氏……”   闵乐逸撇嘴,“就是郁氏一族大夫人的娘家,他们这些北方的世家都是联姻来联姻去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有位当皇妃的姐姐,难怪瞧不上我,不过小爷也不用她瞧得上。”   秋华年失笑,“乐逸说得对,我们不需要被这样的人瞧上。”   人总是不经念叨,秋华年和闵乐逸聊完解檀光后几日,第三场考试结束时,他真的在贡院门口看见了解檀光。   三场考试考完,会试便正式结束了,接连九日的高强度、高压环境让举子们身心俱疲,大多数人走出贡院,不是涕泗横流,就是萎靡不振,只有少数还保持着风度。   解檀光就是其中之一,他非常好认,因为他刚一出贡院,就被许多人喊着名字围住攀谈恭维。   秋华年坐在马车上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眼,解檀光不愧是世家全力培养的贵子,容貌俊秀、气质儒雅、风度翩翩,单看外在,确实配得上那些盛名。   秋华年很快便收回目光,反正在他心里,这人没有杜云瑟好看,也没有杜云瑟举世无双的气度。   为了庆祝会试结束,秋华年和邓蝶提前准备了一大桌子菜,买了一壶清酒,两家人回去后松松快快地吃了一顿,推杯换盏直到月挂中天。   王引智和杜云瑟对了一下三场考试中所有题目的思路,发现自己大多数题都答正了,不免喜上眉梢。   “我不奢望榜前的名次,只要榜上有名,哪怕是最后一名都好。”   “过了殿试,我也不考庶吉士,直接带上家人外放去做官,就算是边陲小县的县令,日子也肯定比曾经好得多。到时候认真教化百姓、劝农勤耕、为民做主,不枉读的许多圣贤书。”   王引智喝醉了酒,拉着邓蝶的手含泪诉说起来。   “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我、家中老母还有蝶儿总算是熬出头了啊!”   有的世家子为了争权夺势、谋取大业读书科举,而王引智的愿望一直只是回报家人,为全家拼出一个小小的官职。   他没有远大的志向,但会是一位很好的父母官。   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视一眼,拉着杜云瑟回到他们自己住的正房。   星觅送来洗漱的水,柏泉烧热了火盆,洗漱过后,秋华年扑进杜云瑟怀里,摸了摸他眼下的乌青。   就算学富五车,胸有成竹,“狭小号房九日游”给身体带来的伤害也是实打实无法抵消的。   秋华年心疼地嘟囔,“科举的号房也太反人性了,我以后如果说话管用,迟早给它改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敢在夜深人静的被窝里说一说。   杜云瑟没有觉得秋华年的话多么僭越,也没说科举自古如此,他握着秋华年的手,亲了亲怀里人发热的手心。   小夫郎不仅手心是热的,从声音到语气到整个人都是暖呼呼的,让杜云瑟的心柔软地一塌糊涂。   不知是谁先开得头,吻的范围从手心扩大到眉梢鼻尖、柔软的唇瓣、性感的喉结……床榻上的一双人迫不及待般黏黏糊糊地亲吻对方,寂静的房间里,只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秋华年本来担心杜云瑟刚考完会试太累,还打算让他休息几天再办“正事”,可头一旦开了,已经忍耐了许多天的杜云瑟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   事实证明,杜云瑟的体力条和脆皮小夫郎完全不在一个层级,哪怕刚考完九天的会试,也弄得秋华年食髓知味又告饶连连。   一个多时辰后,杜云瑟才下床取来在火盆边上热着的大壶和布巾,帮秋华年擦洗身体。   他低头吻了吻秋华年的耳廓,安慰道,“华哥儿不是说明日要一起出门看宅子吗?今夜克制一些,先到这里吧。”   “……”   秋华年把脸埋进枕头,拖着酸痛的身体哼哼。   他很想反问“你管这叫克制?”,但理智告诫他没有说出口,不然明日的看宅子日程八成要泡汤了。 第119章 看宅子   第二日秋华年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不知究竟是他适应了,还是杜云瑟果真克制了,起床的时候他没有明显的不适感,反而因为睡足了觉神清气爽。   院子里静悄悄的,王引智和邓蝶出门游京城去了。   原本王引智家攒的钱只勉强够他进京赶考,但节省下房租,再加上去年冬天秋华年买熏鱼方子给的二十两银子后,这钱就有富余了。   王引智觉得自己很有希望考中进士,心中舒畅,今早起来带着邓蝶出门游玩补偿发妻去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收拾了一下,也出了门。   今日时间宽松,他们决定外出找一家食肆好好吃一顿,再去看宅子。   柏泉知道一家位于南熏坊的非常有名的鱼鲜食肆,推荐主家去尝尝。   几人赶着马车从东城前往中城,路过在南熏坊边上的明照坊时,杜云瑟突然叫柏泉停下马车。   “云瑟,怎么了?”   杜云瑟掀起车帘,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那里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小小的宅院,宅院门口有禁军把守。   “那里是我恩师的住处。”   秋华年一愣,“文先生就在里面?”   他知道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仍被软禁在京中,不过不知道具体关在哪里,被皇上亲自下旨软禁的人,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去探望。   秋华年握住杜云瑟的手,“文先生不是为太子说话被软禁的吗?太子已经解了禁足,文先生迟早也能出来的。”   杜云瑟低低嗯了一声,“殿试之后的传胪大典,我会在面试时为师长求情。”   秋华年没有问杜云瑟有几分把握,只是笑着说了声好。   杜云瑟是一个不常将情感表露出来的人,在这些方面一向寡言,但秋华年知道文晖阳在他心中的分量。   杜云瑟少小离家,父亲早逝,人生接近一半的时间跟随恩师在外游学,文晖阳在他心中亦师亦父,如同亲人一般。   “文先生不是当代大儒吗,怎么宅邸如此小?”   “老师性子如闲云野鹤,不喜攀交,也不懂如何积攒钱财,还时常仗义疏财,手里从没有过能在京中买一座宅子的银钱。”杜云瑟语气有些微妙,“如今住的这座一进小院,还是二十二年前他考中状元时圣上赏的。”   状元赏赐里照常论是没有宅子的,但文晖阳当时实在是太穷了,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职时,直接开口问当时刚登基第一次开恩科的元化帝自己能不能背着包裹直接住进翰林院,吓得被元化帝杀兄杀弟行为震慑的大臣们心有戚戚。   元化帝倒是没把这个自己刚点的状元郎拖出去打死,确认过文晖阳确实这么穷后,挥手随便赏了个小院,把爱卿塞了进去。   要不然以文晖阳的经济能力,恐怕这辈子都买不起中城区明照坊的宅子。   明照坊虽然不如南熏坊离皇城和六部等官署近,但也位于中城区,紧挨着南熏坊,这地方一座一进的小院,多少值个二三百两银子。   不过文晖阳从元化帝手里讨了座宅院后,只住了十年,就辞去官职包裹一背四处游学去了,每隔几年才回京城一趟,直到三年前冬天被元化帝降罪,才重新被长期地软禁在了这座小院里。   杜云瑟言简意赅但未漏掉重要细节地把宅子的始末给秋华年讲了一遍,听得秋华年啧啧称奇。   不只是文晖阳,连元化帝在他心里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这些大佬们在厉害的同时,还怪鲜活有趣的。   嗯……但和皇帝相处,依旧必须打起十二万分小心。   秋华年心里清楚,嘴上还是想作个死,“你说到时候传胪大典时你哭个穷,皇上会给你赏宅子吗?”   杜云瑟淡淡道,“那华哥儿恐怕要做好散尽家财赎我出狱的准备。”   “……”   怕了怕了,再也不敢想了。   柏泉推荐的这家食肆名为“海客来”,位于南熏坊边上,是一座临街而建的很长一排二层小楼,背后还有一个大花园,里面有数个小亭,设成独立的雅间。   花园的小亭需要提前预订,很多达官贵人甚至一定就是几个月,哪怕不来吃,地方也得给他留着。   秋华年和杜云瑟没这讲究,上二楼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伙计来点菜。   这家食肆名叫海客来,招牌菜是各种海鱼海鲜,京城离海不算太远,只要肯花钱,可以吃到一手的鲜海货。   秋华年听伙计介绍了一番,点了一道招牌的砂锅焗鱼腩,一道青菜鱼丝羹,一道芙蓉大虾,一道葱烧海参。   三菜一汤,四个人吃不浪费。   这里一道菜就要一两多银子,一桌子菜加一小壶清酒花了足足八两银子。   伙计给秋华年倾情推荐他们家的招牌鱼脍和生腌蟹,秋华年考虑到寄生虫的问题,没敢尝试。   作为一个地道的华夏人,比起生食他还是更喜欢熟食。   秋华年让柏泉和星觅坐下陪他们一起吃饭,两人连连摇头,最后也只肯拿着小碗站着吃。   柏泉说道,“我们知道乡君体恤下人,但上下有别,这还是在外头,万一被人看见反而会说老爷和乡君治家不严。”   秋华年知道古代有古代的规矩,他现在还无力改变什么,只能作罢。   秋华年和杜云瑟来的不是饭点,海客来的人没有特别多,快吃完的时候,他们听见楼下街道传来一阵马蹄声,海客来的伙计和掌柜全都迎了出去。   秋华年转头往窗下一看,来人是一个二十好几的男子,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穿着大红色的曳撒,玄黑色的大氅,金靴玉带,身姿矫健。   迎出去的掌柜口中尊称着“太平侯”,毕恭毕敬请他进入食肆。   能来海客来享受的人都有些身份,秋华年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一些模糊的议论。   “太平侯回京了……”   “……真是好运啊,一个疍民一朝封侯……”   “康贵妃……皇后……”   随着太平侯走进海客来,那些议论声立即烟消云散。   秋华年眨了眨眼,看向杜云瑟。   杜云瑟简洁提醒道,“康贵妃之弟。”   秋华年记了起来,宫中宠爱最盛的康贵妃出身乡野,老家就在漳县的隔壁县,她还没进宫前有位弟弟被人牙子拐走了,多年遍寻不得,还是前两年杜云瑟和吴深在漳县阴差阳错下抓住了一个拐子团伙,才审问出线索找到了人。   按裕朝旧例,只有皇后的父兄可以封侯,康贵妃的弟弟能被元化帝破例封侯,可见康贵妃受盛宠的程度,很多人认为她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秋华年并没有再说什么,他不想引起这位性情不知的新贵侯爷的注意。然而太平侯走上海客来二楼,扫视一圈后目光直接锁定了他们。   “杜解元、齐黍乡君,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只能起身问好,如果不是秋华年有乡君的身份,杜云瑟是举人,他们还得行礼拜见侯爷。   太平侯皮肤比常在京中生活的人黑一些,身姿矫健,目光锐利,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却叫人不敢小瞧。   如刚才那些议论中所说,太平侯被康贵妃找到前,是东南沿海一带的疍民。所谓疍民,就是在海上漂泊谋生,与大自然搏斗,轻易不许上岸生活的渔民。   能在那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都有两把刷子。   太平侯笑着让他们不必客气,“我刚出京办差回来,实在想念这口海上的味道,直接打马过来了,碰上你们真是缘分,论起来咱们也算老乡呢。”   “这儿的鱼是从海津镇打上来后,立即快马送来的,我尝遍了京城大小食肆,只有这儿的最鲜美。”   太平侯一副只想谈论美食的样子,杜云瑟也没有说别的,和他寒暄了几句后提出告辞。   康贵妃是平贤王送入宫中的,平贤王更看好二皇子,但杜云瑟却是太子一方的人,在大众眼中,他和太平侯在阵营上并不相容。   太平侯没有拦他们,只是临走时突然说道,“我在海上待惯了,这两年下了船总有头晕恶心的毛病,试用了齐黍乡君的清凉油后才好了些,乡君能不能帮我配个更对症的,我必有重金酬谢。”   秋华年拿不准太平侯的意思,只能说道,“我没做过,恐怕做不出来。”   太平侯笑道,“乡君尽力一试即可,就算没做出来,我也不会赖账不给钱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秋华年只能答应下来。   两人出了海客来后,在车上秋华年才敢问杜云瑟太平侯是怎么回事。   杜云瑟摇头,他也是刚回到京城,完全不熟悉这位新贵侯爷,但太平侯却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俩。   秋华年叹了口气,“唉,京城虽好,可也多风多雨啊。”   随着杜云瑟进入裕朝的权力中心,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秋华年摇了摇头,想到马上要去看的大宅子,心情重新好了起来。   柏泉将马车赶到詹事府旁边的那位前吏部员外郎的宅邸,官府的牙人已经在大门边候着,秋华年是从官府手里买的宅子,收房时牙人自然要陪同。   牙人消息灵通,早就知道这宅子不过是在官府转了个手,本身是太子定好给眼前两位贵人的。他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介绍起来。   宅子占地接近五亩,整体是坐北朝南的朝向,大门开在西南角上。   古代除了皇宫、王府、官署、寺庙外,所有民宅的大门都不许开在正中央中轴线上,一方面是形制规定,一方面也是为了避煞。   这座宅子的大门同样是屋宇式,大门两边各联通着小小一间房子,门楣上代表品级的彩绘已经被抹去了,等杜云瑟的官职下来根据情况重新画。   打开大门,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院子,而是一幅巨大的锦鲤戏莲纹石雕照壁,一方小小的天井,右手边是一道垂花门,走进垂花门,才是主院的一进院子。   一进院子是四合院的样式,有东西厢房和一排倒座房,正上方的正房面阔五间,三明两暗,两边的东、西梢间和中间三间之间有室内隔扇门分割。   一进院子的正房是前后都开门的穿堂,正中央靠后摆着一扇连通屋顶的巨大屏风,绕过屏风可以看见屋子的后门,走出门就到了二进院落。   二进没有倒座房,但也有东西厢房,正房面阔只有三间,多出来的地方各盖了一间小房子,藏在角落里,站在院中几乎看不见。   牙人笑着介绍道,“这两边的小房子,一个是厨房,一个给守夜的下人住,主家在正房喊一声,下人立即就听到了。”   秋华年拉着杜云瑟的手左看右看,光是这两进院子,就已经有他们在襄平府的宅子那么大了,而这才看完了不到一半而已。   “二进院子之后是后院,开着个后门,也有一排房子,是给粗使的下人们住的,马厩、茅房还有放马车的棚子也在后面,那里脏乱,贵人们就别去了。”   牙人打开主院两边的角门示意,“宅子有东西两条夹道,东边一列是两个一进小院,还有一座书楼,西边一列是一座一进小院和花园,顺着夹道都能过去。”   “西边那个小院还有个单独通往外面的侧门,主家要是有客人,住在那个院子里进出方便。”   正午已过,暖阳当空,秋华年和杜云瑟并肩走在一起,一步一步丈量这座他们未来会在其中生活很久的宅院。   前吏部员外郎刚花重金重新修缮了宅子,十六派人把那人写的门匾、对联和不干净的东西收走了,其余值钱的则留着,秋华年只用重新给院子起名字,做牌匾对联,再花钱补一些家具即可。   东边的两座院子大小一致,虽然只有一进,但面积并不算小,一座庭院里种着数株半人高的紫丁香,一座庭院里有一棵漂亮的凌霄树,现在还是初春,花草树木都干枯着,但秋华年可以想象到春夏花开时满园飘香的情景。   他给这两座院子一个起名为丁香院,一个起名为凌霄院,至于对联写什么,就交给杜云瑟去烦恼。   西边的那座一进院子比丁香院和凌霄院稍小一些,庭院中央种了许多翠竹,墙壁是用竹节纹的砖砌的,看起来别有一番趣味,按照统一的起名方式,它就叫玉竹院了。   玉竹院背后就是新建的花园,西夹道尽头有个小门,可以直通花园,不大不小的园子中间挖了湖,旁边有太湖石和凸起的假山,半山还有一座凉亭,沿湖种着许多花树,该有的都有了。   最后是位于东南角的有书楼的小院,这里是面积最小的院子,书楼坐东朝西而建,除了楼以外,院子紧着地方在北边和南边各建了小小一间房,聊胜于无。   书楼的楼梯是典型的古代楼梯,位于室内,没有扶手非常陡峭,台阶宽度只够踩半个脚,秋华年抬脚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去。   他怕自己滚下来,还是回头请匠人建一个宽敞的室外楼梯,他再上去瞧瞧吧。   秋华年起了一路的名字,到了书楼小院有些卡壳了。   这座巴掌大的小院里种着一棵杏树,初春天气,气温还未真正回暖,杏树枝条上却已鼓起了透着绿色的小苞,植物往往比人更容易感觉到时节的变化。   会试之榜又称杏榜,待到杏花盛开之时,元化二十三年会试结果也就出来了。   秋华年不太满意“芳杏院”之类的名字,突然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道,“有书楼的院子起个不一样的名字,要不就叫它寸金院吧。”   读书不觉春已深,一寸光阴一寸金。(注1)   作者有话说:   注1:(唐)王贞白《白鹿洞二首(其一)》   【读书不觉春已深,一寸光阴一寸金。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   宅子写详细一些,因为未来很多剧情都会在宅子不同的地方展开~ 第120章 会试放榜   占地接近五亩地的大宅子,秋华年和杜云瑟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全部看完。   宅子加上天井一共分为九个大区域,连接区域之间的门足有十几道,东一个西一个的,每扇门都通往不同的地方,不熟悉的人很有可能迷路。   秋华年非常喜欢这座大宅子,心里已经开始计划分配各处院子的用途了。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这么大的宅子,家里现有的几个下人根本不够用,光是扫地都扫不完。   而且宅子大了,人太少的话会显得空荡荡的,冷冷清清,感受不到人气,像拍恐怖片一样。   两人回到二进的正房,秋华年坐在黑漆缠枝花卉官帽椅上,伸了个懒腰后对杜云瑟说,“看来得多买一些人把宅子填满了。”   “九九已经十一岁了,春生也八岁了,孩子大了,回头让他们各自挑一个小院自己住吧,每个小院都得进几个人。”   “还有前院的、后院的……嗯,至少得十几个。”   官牙的人见机在旁边笑道,“其实太子殿下身边的贵人早就吩咐过了,我们挑了一大批手脚麻利、背景干净、性子也好的人预备着,就等着老爷和乡君有需要呢。”   十六真的贴心过头了,秋华年无奈又暖心地想。   秋华年本想说之后挑个时间去看人,杜云瑟却开口道,“柏泉和星觅去一趟官牙,挑合适的人带回来,再拿一笔钱,将缺的东西采买齐全,收拾好后我们再搬过来。”   秋华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杜云瑟这是要培养柏泉和星觅的办事能力。   柏泉、星觅两人本身很聪慧,在前主家时就有些见识,跟了杜云瑟和秋华年后,一边被秋华年指挥多读书,一边被杜云瑟提点,又有了不小长进。   去官牙挑人和买东西收拾宅子这两件事,确实可以交给他们,既能给他们机会培养能力,也能让自己轻松一些。   秋华年笑道,“那就让柏泉和星觅去吧,先算好要买哪些东西,把账单子列出来,再来找我支钱。”   柏泉和星觅心里都很高兴,他们俩的前主家官位都是比现在的主家高的,但两人很清楚现主家的潜力有多大。   他们来了还不到半年,现主家就已经从襄平府来到京城,有了这么好的大宅子,再过一个多月殿试之后,老爷中了进士封了官,更是了不得。   他们占着先来的机会,被主家委以重任,真是再好不过了。   秋华年还想在宅子里逛逛,柏泉和星觅先跟着官牙的人出去办差事。   穿过穿堂走到前院后,星觅用手肘撞了撞柏泉,“喂,你怕不怕来了新人把咱们顶下去。”   柏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星觅不依不饶,“老爷和乡君让咱俩一起办差事呢,你不理我,小心我去告状。”   柏泉只好开口,“乡君喜欢你,不会把你换下去的。”   星觅满意了,美滋滋地说,“看在你会说话的份上,万一老爷不要你了,我可以帮你美言几句,老爷只听乡君的话。”   ……   柏泉沉稳,星觅机灵,两人办事效率很快,三四天时间就挑好了人,并把两进主院收拾了出来。   其他院子先不着急,回头主家人全来了再收拾。   正好贡院边的院子一个月租期快到了,秋华年和杜云瑟打算直接搬过去。   两人把这事告诉王引智和邓蝶,弄得这夫妻俩一愣一愣的。   来京城快一个月了,他们自然知道南熏坊是什么地方,宅子价格有多贵。   邓蝶捂着胸口道,“真不愧是齐黍乡君啊。”   秋华年笑了笑,“那边离皇城近,地方也大,不住白不住,你们跟我们一起过去吧。”   王引智和邓蝶无法推辞,被秋华年一起打包了。   时隔几日再来宅子,柏泉和星觅已经把缺失的家具补上,各类生活用品布置好了,主院多了许多生活气息。   新来的下人一共有十六个,总共四家,考虑到要干活,年龄没有过大和过小的,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不等,一共六个男人,六个女人,四个哥儿。   一部分住在后院的排房里,一部分住在前院的倒座房里。   为了方便称呼,大家习惯把一进主院叫前院,二进主院叫内院。   邓蝶和王引智住在前院的东厢房,秋华年和杜云瑟作为家主,自然是住在内院的正房。   内院正房做了火墙,屋里没有盘炕,而是放了一座做工精致的六柱架子床。   架子床是中式古典家居的经典款式,床上竖着柱子,撑着上方的承尘,四周围上一圈一尺多高的镂空雕花围栏,正面是中间开着的门围子。   秋华年和杜云瑟住的正房的这张架子床是黄花梨木打的,正面的门围子做成月洞门样子,是大半个椭圆形,两边雕刻着镂空的仙鹤和祥云的图案。   床大概有一米五宽,床屉分为两层,下面一层是棕绳编的,上面一层是藤皮编的,结实的同时还带些弹性,秋华年双手撑在上面按了按,满意地点了点头。   土炕的好处是冬暖夏凉,坏处是太硬了,哪怕垫上厚厚的褥子也有些硌人,这个架子床的床屉弹软程度刚刚好。   床上的被褥、枕头、绢帘这些都是新买的,新来的下人里有位非常擅长做菜的阿叔,秋华年问了问后,让他挑两个人一起负责厨房。   柏泉去大门口放了串鞭炮,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祭拜过灶神和土地,所有人分几桌吃了顿开灶的乔迁宴,便算是正式住了进来。   此时会试结束,杏榜尚未公布,大几千位参加会试的举人齐聚京城,免不了互相交际。   杜云瑟本身在京城有一些好友,作为辽州解元,又是大儒文晖阳的弟子,还有许多人想要结交,每天都奔波在不同的邀约里。   秋华年也没闲着,眼看春日来临,气候回暖,京城的地也该规划如何耕种了。   秋华年打算将离京城远一些的六十亩地大庄子划为“大本营”,生产供他们一家食用的肉油果蔬,种些赚钱的东西,开设一些制作商品的工坊,同时修好宅子,偶尔去踏青度个假。   而城门边靠近皇庄的那三十亩地,秋华年把它们规划为“实验田”,蹭着皇庄的人手和财力物力,多做一些不一定有成效的尝试和实验。   秋华年再次去皇庄旁边的地时,皇庄上的户部官吏闻讯找了过来。   原来元化帝曾令皇庄上的人找秋华年询问能榨糖的甜菜根的情况,他们打听了一下,知道秋华年初春会陪杜云瑟进京赶考,怕恰巧错过,索性在京城等人。   反正这一大块子地都是齐黍乡君的,不怕他不来。   上一次秋华年刚来就被太子“劫”走了,这次负责皇庄的户部官吏终于找到了机会。   这位官吏姓田,单名一个稷字,功名只考到举人,因为擅长农事且当时恰巧有空缺,被吸纳入户部做了个不入流的小官,派来管理京城外皇庄上的种植事务。   虽然是个连九品都算不上的不入流小官,但毕竟是在京城做官,办的还是自己擅长的差事,田稷已经十分满足了。   秋华年和田稷交流了几句,发现他确实懂得农事,不是那种只会胡乱发号施令的官员。   “齐黍乡君,您上奏给圣上的折子里说,甜菜好好培育可以像甘蔗一样榨糖,这究竟是真是假?”   秋华年笑了笑,“当然是真的,我可担不起欺君之罪。”   田稷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之前从未想过甜菜竟可以培育到如此程度。这样的话,岂不是其他五谷菜蔬也可以?”   秋华年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田大人说到了点子上,确实如此。”   “大人应当知道良种的道理,丰产的庄稼留下的种子,会更容易出苗,这个道理放在所有植株上都是一样的。只要找对方法,不仅可以往丰产上培育,还可以用环境诱导植株产生其他变异性状,培育几代后保持稳定,就能获得不一样的种子了。”   秋华年的一些用词比较奇怪,但放在语境里,田稷可以理解意思,他只当这是秋华年习惯性的方言用语,没有在意。   ——好端端的,谁闲着没事去挑一位圣眷颇浓的乡君的语病呢?   况且比起用词,秋华年话里的信息才叫田稷心神震荡。   他当然知道良种是怎么来的,皇庄的一大功能就是培育良种,但他从未更深层次地想过,没有想到用这些方法培育更多东西。   麦穗更大的小麦、味道更甜的瓜果、棒子更长的玉米……田稷的心咚咚跳,突然觉得他什么都能尝试一下了。   秋华年对田稷的反应乐见其成。   他上辈子毕竟不是正儿八经搞农业科学的,也没有神奇的金手指,许多东西只能说个大概,想要成功,一定要借助古人的智慧,寻找更多有能力的人一起努力。   人多力量大这个道理亘古通用。   田稷听秋华年说甜菜已经在辽州培育过两轮,成功得到了更甜的甜菜根,迫不及待地想问细节。   秋华年索性把魏麦的信息告诉田稷,甜菜培育主要是魏榴花的弟弟魏麦负责的,田稷去问他更方便。   田稷当即打算向上禀报,请上司考虑请魏麦进京,这事如果成了,魏麦一家就有大造化了。   秋华年这次来并没有见到太子和十六,但皇庄上派了人过来,帮他规划测量土地,秋华年选定了两亩半的地用来盖宅子,把大概样式定好,钱一交,直接当甩手掌柜,皇庄的人手不用白不用。   佃户更不用愁,这三十亩地原本就是有佃户的,和地一样从皇庄里划出来就行了。   秋华年又留了一亩半的地给佃户们盖房子居住,二十几个佃户的身契已到手,一座庄子当即落成,从头到尾只花费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秋华年回去后和杜云瑟感叹,“亲力亲为惯了,我已经有些爱上这种只用动脑子动嘴,事情就办好了的感觉了。”   怎么办?再这么下去,他卷王的名号不会不保吧?   杜云瑟捏了捏秋华年有些消瘦的下巴。   “华哥儿明日要做什么?”   “还没定下,有好几件事没办呢,大庄子上的主宅盖好了,要去验收一下,顺便规划今年种哪些庄稼,教佃户们如何给果树扦插育苗;皇庄边的小庄子种什么回头要和田稷对接一下;西市的铺子虽然还不能开,但装修可以提前搞起来,在京城开秋记六陈,做产品的原材料的进货渠道也要研究……”   “呃……”   秋华年眨了眨眼,好吧,刚才想多了,他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小卷王。   “我帮华哥儿想想明日要做什么。”   “嗯?”   “寸金院的杏花开了,新楼梯也打好了,柏泉买到了上好的杏花酒,华哥儿明日在家陪我小饮几杯吧。”   杜云瑟亲了亲秋华年的眉心,清贵君子唇角含笑,低头看着自家小夫郎,长长的睫羽在冠玉般的脸上闪动。   美人邀约,秋华年立即“昏庸”地把一大串待办事项向后推移,愉快地给自己放了个假。   他冲劲上来时常工作到忘乎所以,多亏杜云瑟时常拉他一把,提醒他劳逸结合。   寸金院里的书楼坐东朝西,构造精巧,打开二楼的大窗户,一枝杏花迫不及待地探入,满室充盈着淡淡的杏花香。   杜云瑟和秋华年对坐在小榻上,中间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清酒与几碟点心。   杜云瑟抬手替秋华年斟了一杯酒,酒具是之前关六讨债讨来的礼物,豆绿色冰裂纹的酒杯小巧精致,非常适合把玩。   秋华年抬手摘了朵杏花,让花飘在酒上,就像在万千绿意中点缀一抹淡粉。   秋华年的身体养了两三年,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小饮几杯于身体无碍,等殿试结束后返乡,他要再去找顾老大夫重新开一次方子。   时近正午,暖阳当空驱散初春的寒意,一朵朵杏花在阳光中舒展粉白的花瓣。   秋华年酒量不佳,喝了几杯便小有醉意,他把胳膊搭在窗口,头枕在胳膊上,吹着含有花香的微风,轻轻笑了起来。   杜云瑟起身替他披上一件斗篷,把眼前的美景深深刻入心中。   ……   二月下旬,杏花盛放,会试放榜的日子近在眼前。   主考官将前十名的试卷呈交给皇上,由元化帝亲自确定一到十名的排名。   正式公布那日,恰逢三月初一,天朗气清,诸芳盛开,京中之人大都换上了较为轻薄的衣物。   秋华年不想错过这样的热闹,兴致勃勃地拉着杜云瑟去现场看榜,杜云瑟只好安排一堆人跟着,保护秋华年不被挤到。邓蝶和王引智则想自行去看榜。   刚到辰时,贡院门口已人山人海,四处都是来看杏榜的人。秋华年等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都没挤进去,只好出来花重金在贡院对面的茶楼订了个包间。   兵部派人围住贡院门口,防止榜单提前泄露,礼部官员填好了榜,将其一页页张贴开来,在年月日和接缝处盖上礼部堂印。   一直到巳时,贡院门口的大钟突然连敲十下,兵部之人和礼部官员有序散去,一名小吏高声喊道,“元化二十三年京城会试大榜揭示——”   话音落下,阵阵雄浑的钟声中,数不清的人挤向贴榜的位置。   秋华年遗憾这个时代没有望远镜,让柏泉赶紧下去瞧瞧。   “从前面开始看,后面的别浪费时间。”   柏泉应了一声,“乡君放心,咱家老爷的名字肯定在最前头!” 第121章 会元   紫禁城内,谨身殿中,一片肃穆。   掌控着整个裕朝的君王不喜熏香,也不喜聒噪的声音,每当他批折子的时候,宫人们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   只有长案尽头的滴漏每隔一段时间,稳定地发出一声声响。   滴漏上方连接的金盘上指针转动,当指到巳时之时,一直沉默的君王突然开口。   “连中三元,古来有之,一身六首,前所未闻。”   大太监温幸知道元化帝是在说会试放榜,躬身笑道,“巳时放榜,这会儿全天下读书人的心都在贡院门口呢,不知道今年的会元是哪位,定是陛下未来的股肱之臣。”   之前主考官将一到十名的试卷送到元化帝面前,元化帝并未拆开糊名,只是根据试卷内容定了名次。   所以会元究竟是谁,元化帝并不提前知晓。   温幸清楚,元化帝刚才那句话指的是文先生的高徒杜云瑟。   连中三元,指的是一位学子乡试、会试、殿试都是第一名,得到了解元、会元、状元的名号,合称为“三元”。   这个成就虽然极其艰难,但历朝历代还是有那么一两位达成的。   而元化帝说的一身六首,则是将前面的县试、府试、院试也包含了进去,科举之途从头到尾一共六场大试,如果一位学子在这六场大试中全程都是第一名,则可以称为一身六首,从古至今还从未有人达成过这个成就。   毕竟哪怕学问再高的人,也有可能失手一两次,每一关考试都是第一,从开始保持到结束,何其艰难!   杜云瑟已经拿下了县试、府试、院试的案首,有了“小三元”,去年乡试又拿下了辽州解元,距离这个“一身六首”,只差两步。   也是最重要、最艰难的两步。   元化帝虽然看好杜云瑟,却不打算将这前无古人的荣誉直接给他,他想瞧一瞧杜云瑟有没有本事靠自己连中六元。   因此对这届会试的会元究竟是谁,元化帝有些期待。   那一份他认为妙笔生花、毫无瑕疵的试卷,是杜云瑟所做,还是另有其他英才?   无论哪种可能,君王都稳坐钓鱼台,元化帝只是很感兴趣而已。   温幸明白元化帝的想法,躬身笑道,“礼部填了榜后会立即将另一份送到御前,陛下稍等片刻便可知晓结果了。”   ……   贡院这边,张榜处前人山人海,每个人都在不顾形象地奋力往前挤,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己期待的名字。   柏泉下去后很快淹没在人群里,秋华年知道等他看见名次回来还需要一会儿,索性站在窗口,观察下面看榜的人缓解紧张。   他相信杜云瑟一定会在被取中的三百位贡士中,也相信杜云瑟能名列前茅,但对于杜云瑟能不能拿下第一名,他不敢完全自信。   毕竟这可是全国性考试,聚集了整个裕朝所有认为自己有能耐考中进士的举人。   虽然秋华年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榜上有名就好,不是非要争个第一,可会元的名号多好听啊,错过了也太可惜了。   他的卷王属性和收集癖一起燃了起来。   杜云瑟默默起身,站在秋华年旁边,陪他一起向下看。   会试杏榜牵动着全京城人的心神,看榜的人有参加会试的举人,有各位举人的下人,也有其他关注会试的府上派来的人。   挤在最前面的一批人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名次,许多榜上有名者忍不住热泪盈眶,大声高呼,将心中郁气一扫而空。   秋华年眼尖,看见有几名年龄不过三十的新贡士,前脚还在庆祝自己榜上有名,后脚已经被守在一旁的衣着华贵的仆役们拉走了。   “这是榜下捉婿?”秋华年饶有兴趣。   那几个贡士被不由分说地拉着,有些甚至被几家仆役争抢,当真是热闹极了。   杏榜上的三百贡士在殿试后都能成为进士,离官位一步之遥,直接捉一个回去,可比从头培养读书人划算多了。   当然,敢在杏榜下捉婿的人家,肯定有不俗的实力,要么家财万贯,要么本身就是高官或勋贵。   被捉住的年轻贡士已经婚配也不要紧,只要能给出诱人的条件,总有禁不住诱惑抛弃发妻和离的。   秋华年啧啧称奇道,“你看那人,虽然不能以貌取人,但又矮又胖的,竟然有三家人在那儿争着请他迎娶自家的小姐或者公子,贡士可真值钱啊。”   “幸好没把你放下去,否则下面那些榜下捉婿的人岂不得打破了头。”   杜云瑟眼中闪过笑意,“我已经有华哥儿了,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几人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星觅眼尖地看见了柏泉。   “乡君你看!柏泉回来了。”   秋华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见柏泉正奋力挤出人群朝茶楼过来。   “这是看到名次了。”   秋华年心跳加速,想从柏泉的表情上判断结果,但距离太远,实在无法辨认。   “咱们下去。”秋华年等不及,当即拉着杜云瑟下楼。   茶楼外人声鼎沸,哪怕离张榜的地方隔了一条街的距离,依旧是人挤人。   带来的下人把秋华年和杜云瑟围在中间,刚稳住身形,柏泉已经跑回了近前。   他被挤得有些衣衫不整,额头冒着汗,但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喜悦的光芒,一改往日的沉稳,应当是看见了好消息。   “怎么样?”秋华年迫不及待地问。   柏泉抬手擦了下汗,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衫,朗声说道,“恭贺老爷,恭贺乡君,老爷乃本届会试的会元,杏榜第一名!”   轰的一声,如晴天霹雳,周围听见柏泉的话的人全看了过来,四处人声比刚才强盛了几倍,叽叽喳喳震耳欲聋。   “会元?会元在我们这儿?”   “我听见了,茶楼门口,就在茶楼门口!”   “有人看见是谁吗?我压的注对不对?!”   “好像不是南边那几位,也不是晋州解檀光,究竟是谁?!”   “让一让、让一让,让我看一眼会元沾沾喜气!”   ……   柏泉话音落下,杜云瑟和秋华年立即被包围了,幸好他们这次出门带了不少人,否则这会儿恐怕已经被淹没了。   秋华年兴奋地抓着杜云瑟的衣袖,一张精致秀丽的脸激动到红扑扑的,“云瑟,你是会元!你真的做到了,太厉害了!”   杜云瑟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没有因为中了会元就喜形于色,眼睛专注地看着秋华年,第一时间问他。   “华哥儿满意吗?”   “嗯,嗯!”周围杂音太大,秋华年怕杜云瑟听不见,用力点了两下头。   杜云瑟于是也畅快地笑了起来。   华哥儿满意比什么都重要。   已经连中两元,最后一元的状元,他也要为夫郎拿下来。   ……   茶楼另一边的酒楼最上层,整整一层没有杂人走动,伪装了衣饰但明显身手不凡的侍卫们站在四处,保护着最中间包厢里皇天贵胄的安全。   派出去看榜的几个下人已经回来,带来了杏榜前十名的消息。   三皇子晋王嘉泓瀚皱起眉,“会元竟不是檀光,而是那个杜云瑟?”   坐在下手的解檀光立即起身告罪。   嘉泓瀚脸上表情变了变,露出一个笑意,“表兄不要紧张,我只是惊讶而已。”   “……偏偏是太子那边的人。”   他有一位头角峥嵘、才高八斗的母族表兄,太子那边就偏偏有一个能压其一头的,还是父皇亲自指过去的,叫他如何能甘心?   嘉泓瀚握紧拳头,心里起伏不定。   解檀光确实年纪轻轻便出类拔萃,但在京城有这么大的名声,也离不开他和外祖家的推波助澜。   原本想要一个“连中三元”,让自己麾下更吸引读书人,结果直接折在了第二步。   虽然解檀光名列杏榜第二名,已经十分难得,可没有会元的称号,就是少了那一口气。   解檀光把嘉泓瀚的反应收入眼中,他敛下眼睑,温声笑道,“杜云瑟是文晖阳先生的高徒,少时便有神童之名,又随文先生游学近十载,才华出众,他中会元在情理之中。”   嘉泓瀚冷哼一声,压住心中的烦躁,“只差一名而已,殿试的状元是谁未尝可知,那才是最重要最瞩目的。”   “文晖阳虽然有才气,但不过是个书呆子,一个状元为官十载才是个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后面更是直接辞官云游去了,他的学生擅长做文章,不一定擅长写策略。”   “表兄乃解家子,眼界见识、胸中韬略岂是杜云瑟一个农家子可比的,表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解檀光在心里叹了口气,笑着拱手道,“檀光多谢殿下看重。”   会试结果不尽如人意,嘉泓瀚也不想多待了,外面还有一堆烦心事呢。   他挥袖起身,“如此表兄好好准备十几日后的殿试,我就先行一步了。”   解檀光行礼恭送,直到嘉泓瀚带来的人都尽数离去,他才来到窗边,看着窗下的观榜盛景,长长叹了口气。   作为解家子,作为宫中颖妃的侄子,三皇子的表兄,有些立场天然存在,无法选择。   会试输人一筹,但殿试的状元之名,他不会放弃竞争。   ……   秋华年和杜云瑟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了贡院范围,回到家中,很快便有无数的帖子和礼物上门。   会元虽然还不是状元,但至少肯定在二甲前列,前途无量,谁不想提前结交一番呢?   杜云瑟和秋华年商量了一下,把不出格的礼物收下,登记造册,邀约则全都推了,理由是要专心准备十几日后的殿试。   等殿试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再在宅中大摆一场宴席,邀请亲友和那些送礼送帖子的人一聚。 第122章 殿试   裕朝文气南重北轻,一个来自北方的学子中了会元,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虽然在得知杜云瑟的恩师是文晖阳后,质疑的人少了许多,但仍有不少人想亲眼看看杜云瑟是谁。   杜云瑟没有管外界嘈杂的声音,专心在寸金院中读书,准备最后的殿试。   殿试在皇城内举行,只考一题,由皇帝亲自出题,考的是策略,但这并不代表它不要求文采和对经义的通熟。   古代所有学问都建立在四书五经上,每讲一个自己的观点,都要从经义中找到立足点,借圣人之言谏君,类比到现代就是写论文要引注专著和其他有学术价值的论文。   还有文采,殿试答卷虽然不用写八股文格式,但也要骈散结合,对偶工整,文辞精妙自然少不了。   就算你的观点再好,如果文章写得一塌糊涂,文义不通,也拿不到什么好名次。   所以考试前继续熟读经义,温习美文是很有必要的。   否则就算皇上有心提拔,也要顾及些自己的脸面,杜云瑟想要的是万无一失。   王引智也上了杏榜,排名在二百名开外,对他来说上榜已经心满意足,和杜云瑟一样认真准备着殿试,争取殿试后能外放个好地方。   秋华年和杜云瑟到达京城以来,太子一直没有见杜云瑟,秋华年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心照不宣地计划着什么,只知道十六某日傍晚上了次门,交给杜云瑟数封书信。   十六没有走正门,直接在半路上拦了秋华年的马车,他脸上戴着银丝打底的皮质面具,如鬼魅一般,吓了秋华年一大跳。   “是我。”听见十六的声音,秋华年才松了口气。   他让星觅去外面,邀请十六上了马车,十六默不作声地坐在车角,秋华年的眼睛不停往面具上瞟。   “……”   十六沉默了一下,抬手把面具取下来了。   秋华年觉得这样顺眼多了,笑了起来。   马车一路驶入宅子,下车之时十六重新戴上面具,秋华年让下人们各自去忙各自的事。   把书信交给杜云瑟后,十六与秋华年一起在宅子里走了一段路。   “杜云瑟已中会元,殿试应在一甲之中,授官之后,你便要在京中生活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笑道,“是啊,以后在京中生活,十六你可以常来串门,九九和春生都很想你呢。”   “你……”十六停顿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时近傍晚,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两人一路穿过夹道和主院,来到西边的玉竹院里的侧门前。   临出门前,十六突然转头看他。   夕阳有些晃眼,那一瞬间十六眼中复杂的情绪让秋华年下意识屏住呼吸。   克制、不忍、悲伤、怜惜……   秋华年有些恍惚,这些似乎都不该是十六应该有的情绪。   下一秒,十六已经转过头去,飞快离开了宅子。   秋华年眉头不自觉皱起,他从不相信错觉,也不会自欺欺人地装傻忽视不对劲的细节。   一定有什么问题,他心想。   然而十六摆明了不想多说,秋华年暂时找不到了解真相的突破口。   除了十六,另一个上门拜访的人是太平侯,与十六不同,他是直接大摇大摆来敲门的。   太平侯被元化帝赐名为康忠,并未随康贵妃的本姓,他有些做事的手腕,封侯以来,被元化帝派出去办了不少差事,俨然是位有圣眷的实权侯爷。   康忠上门,理由是问秋华年特制清凉油做得怎么样了。   秋华年本来都忘了这事,没想到正主直接上门来问,只好花些心思,正好缓解一下殿试前的紧张心情。   康忠的症状和晕船不一样,是下船之后的晕陆地,也可以叫做晕动后遗症。   不过一般人下船后感到头晕恶心,短则持续一两天,长则持续半个月,康忠却断断续续的一年多了还没好。   这是因为作为疍民,他此前人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摇晃的海船上度过的,陆地对他而言反而很陌生。   “侯爷之前怎么治这病?”秋华年问。   “太医院开了四物汤和杞菊地黄丸,犯病了就吃一剂。”   秋华年点头,他算是久病成良医,因为自己天天吃药,所以对中医产生了兴趣,穿越来这两三年读了不少医书,知道这两剂药都是对症的。   而清凉油也是对症的,把它抹在太阳穴上,可以有效治疗眩晕和恶心,“万金油”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秋华年想了一下,让康忠把他之前用的清凉油拿出来。   东西确实是秋记六陈出品,不过去年秋冬以后,清凉油的销量大幅下降,秋华年就再没怎么做过,铺子里只剩一些旧货。   康忠手里的清凉油还是去年夏天的批次,虽然并未失效,但毕竟没加成熟的化学药剂,效果肯定没有刚做出来的好。   秋华年索性买了原材料,在京城动手做了一批出来,让康忠试试新的是不是效果更好些。   康忠拿去后,过了两天再次上门,拿了一大堆价格高昂的礼物。   除了各色宫绸,还有一大堆珍贵的珠宝,圆润明亮的大珍珠就有足足一斛。   “乡君不必客气,本侯如今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光是元化帝和康贵妃源源不断给予的赏赐,就能堆满几个大库房了。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糟糕,被炫富了。   康忠坐下笑着说道,“这清凉油真是好东西,当初在海上要是有它,不知能少吃多少苦头。乡君的方子好好留着,日后有大用处呢。”   秋华年看了眼杜云瑟,总觉得康忠似乎话里有话。   但康忠只是又讲了下京城哪家的海鱼好吃,哪家的珍珠货真,便告辞离开了,临走前还说改日要请他们去吃海津镇的顶级鱼鲜。   康忠离开后,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回到后堂。   “太平侯今日话里话外都在提海港,是我的错觉吗?”   杜云瑟摇了摇头,“朝廷有意新设海港。”   “新设海港?”秋华年眼睛一亮。   裕朝目前只允许福州一带的几个港口与海外各国通商贸易,秋华年一直想了解目前世界各国的情况,却没有机会。   “新海港会在哪里?”   杜云瑟展开一幅京畿及附近地区的简易地图,端详片刻后,在一处地方指了指。   “太子已知晓要新设海港,却不确定具体位置,从太平侯的话中看,应当是在这里。”   杜云瑟指的正是海津镇。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意识到,这块地差不多是现代的天津嘛。   天津作为大城市是较为年轻的,这块地区设立行政机构,最早是南宋时期的直沽寨,元朝改为海津镇,明朝永乐时期才设立天津卫,后来陆续增加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清朝时三卫合一,正式成为天津府。   如今的裕朝,那个位于“三会海口”在另一个时空无比繁华的天津,还只是一个以海鲜闻名附近地区的小镇。   康忠为什么要给杜云瑟和太子透露海津镇建港之事,秋华年没有多纠结,这不是他负责的领域,他的关注点在海港本身上。   如果海津镇以后有外国商船来往,他能办的事情就多了。   蚝油、清凉油和许多还没做出来的东西可以卖出去大赚一笔,还能搜寻海外的机械、器具、植物种子。   他馋土豆很久了!   杜云瑟见秋华年对兴建海港如此重视,忍不住问道,“华哥儿可有独到见解?”   秋华年于是拉着杜云瑟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从寻找新粮食作物,讲到居安思危,讲到自鸣钟和步枪,大炮和鸦片,吧嗒吧嗒到最后,连师夷长技以制夷都来了一句。   “……”   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视,眨了眨眼。   “咳咳。你就当是我做梦梦见的,遇见老神仙听见的,突发奇想瞎想的……随便想个理由好啦。”   杜云瑟失笑摇头,很快神色变得正经。   “华哥儿说的我都记下了,但今日之言除我以外,华哥儿切莫对任何人提及。”   秋华年连连点头,“我知道,如果不是遇到你,这些话我只会带进棺材里。”   杜云瑟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尖,“华哥儿年纪轻轻,不要做不祥之语。”   秋华年笑道,“是人都会死……不过我会陪你到长命百岁的。”   杜云瑟将秋华年揽入怀中,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怕怀里的人下一刻就随风飞走。   他早就察觉到华哥儿身上有许多奇异之处,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也一直在帮忙掩饰。   对他来说,秋华年是自己的夫郎,是自己此生认定的人,便足够了。   他会紧紧站在他身边,永远陪伴他,保护他。   杜云瑟垂眸深思,华哥儿说的这些东西,乍一听天方夜谭,细想却不无道理,他要好好捋一捋,厘清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到能落到实处的策略……   ……   时间过得飞快,十几日一晃而过,三月十八日这天,牵动着无数人的心的殿试终于要开始了。   杜云瑟提前一日禁了荤食和有味道的食物,仔细沐浴洁发,刚到戌时便上床睡觉,很快便呼吸平稳起来。   睡在另一边的秋华年却无法入眠,也不敢翻身吵到杜云瑟,只能静静地握着他的手,在月光中端详杜云瑟年轻英俊的脸,渐渐有了困意。   就这样到了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一直紧张地注意着时间的柏泉将主家唤醒,很快,前院和内院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杜云瑟今日要穿的衣服早就熨好挂在一旁了,是举人定例的青色圆领袍,衬得杜云瑟身姿挺拔,仪态万方。   秋华年在做过无数套衣服后得出结论,杜云瑟穿什么都好看,但还是穿青色最好看。   秋华年亲手帮杜云瑟用四方儒巾包住头发,走远两步上下打量。   “没问题了,光看你今天的打扮和脸,至少也值个探花郎。”   秋华年笑了一声,“当然,我可一直记得某人的许诺呢。”   那是他们刚见面的第二日,家里只有不到十两存银,炕上铺着打补丁的破被褥,几日才能吃一顿肉,在杜家村破旧漏风的草房里,杜云瑟拉着他的手说——   “好,我给华哥儿考个状元回来。”   记忆里的声音与耳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转眼间,就到了今日实现诺言的时候。   厨房蒸了白粉枣豆糕,为了防止御前失仪,杜云瑟只喝了半口水润嗓子,干吃了两块糕点。   秋华年给他腰上寄了个荷包。   “里面是我亲手做的高粱饴,专门加了白糖的版本,你饿的话拿出一条吃了垫垫。”   秋华年怕杜云瑟折腾一天不吃东西低血糖,特意给他准备了糖。   殿试并不会像之前的考试那样严查带入场内的东西。一是因为殿试只考一道策问,准备小抄的意义不大,二是因为殿试考生只有三百人,考场是一座没有间隔的大殿,在皇帝和无数侍卫、考官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成功作弊。   邓蝶也学秋华年给王引智准备了些小巧的糖果,两位考生收拾好后,时间不过寅时二刻,柏泉赶出马车,送他们前往皇城的承天门。   秋华年来到大门口,目送马车驶出灯笼照亮的范围,消失在漆黑的天色中。   秋华年和杜云瑟住的宅子离皇城很近,马车行驶了一小会儿,便来到了承天门外的东长安街上。   东长安街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都是送贡士应殿试的马车,在皇城城墙根下,无人敢大声喧哗。   杜云瑟和王引智住得近,好歹睡到了凌晨三点,许多贡士可是刚交过夜便起床了。   马车来到阻断了东长安街的长安东门,便不能继续向前了,杜云瑟和王引智下了马车,步行走入长安东门。   从长安东门再向内走一段路,便到了皇城的大门承天门,承天门只开了两侧的便门,两人拿出贡士的身份证明,被专人引入皇城,沿着中央直道一路向前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停下。   三百贡士要在此等候,直到殿试即将开始,才会被引入紫禁城内的承天殿答题。   杜云瑟作为会元站在最前方,面色沉着稳定,没有被巍峨森严的皇城影响分毫。极度高压下,贡士们全都屏息凝神,无人敢攀谈交流。   一直等到卯时,终于有礼部官员出现,引三百贡士前往承天殿。   杜云瑟不动声色地嚼了两条高粱饴,迈步跟上,进了紫禁城就不好吃东西了。   紫禁城的大门午门同样没有打开,只开了左右掖门。   贡士们从左掖门进入紫禁城,穿过东角门,终于看见了巍峨高耸的紫禁城正殿承天殿。   天子将在此亲自问策于庭。   承天殿建在九尺高台上,重檐庑殿,金碧辉煌,汉白玉雕砌的台阶宽阔严整,直指上方九十九间的大殿。   如果没有刮风下雨,殿试的场所是在承天殿外的空地上,无法进入殿内。   待贡士们站毕,承天殿前响起凌厉的鞭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这意味着元化帝的到来,贡士们应声跪拜,甚至无人看见皇帝的衣角。   鸿胪寺官员早就于前一日设好了三百答题桌案和笔墨纸砚,行礼之后,贡士们依次落座,礼部官员端起题板,让所有人看清。   杜云瑟的座位在最前方正中央,解檀光在他右手一位,两人看清题目后都没有惊讶,预料之中般开始铺纸研墨。   承天殿内,元化帝穿着常服坐在丹墀之上,垂眼看着大殿外的三百贡士,在他左右,列坐着太子、二皇子与晋王。   一片沉寂里,元化帝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局限在宽阔的大殿之中。   “你们觉得,今日殿试的状元是谁?” 第123章 状元及第   元化帝话音落下,大殿内一时无人敢说话。   二皇子嘉泓漪率先开口,“殿试考的乃是国策,儿臣觉得年轻学子还差些火候,状元应当是位阅历深厚、老成稳重的贡士。”   这届会试和殿试,他的阵营中没有能争状元的人,但他知道太子和晋王正在交锋,双方的人选都是青年才俊,嘉泓漪乐得给他们添个不痛快。   晋王嘉泓瀚勾起唇角,像是随意开了个玩笑,“状元自然有父皇定夺,不过探花郎我倒是看好了一个,以杜会元的容姿和仪态,这探花郎的名号他当仁不让啊。”   两人说话音落下,元化帝没有评价,“太子,你说呢?”   嘉泓渊像是才回神,轻声笑道,“儿臣方才在想若自己是下面的贡士,该如何作答父皇出的题目,一时失神了。不只是状元,殿外三百贡士每一个都是大裕的栋梁之材,他们的答卷儿臣都想细读一遍。”   元化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嘉泓漪和嘉泓瀚眼中闪过晦涩的光。   奉天殿内短暂的对话并未传出殿门,殿外三百贡士经过思考后,大多已开始在草稿上落笔。   殿试持续一日时间,日落时结束,要写一篇两三千字的锦绣文章,还要留出修改和誊抄的时间,耽搁不得一点。   杜云瑟研磨好墨汁,在桌案上铺开做草稿的长纸张,提笔落在最右端。   “臣对——”   “天下治世济民之大道,在中和之理,于两极调和之隅生变通之气,而后万法备至哉。前朝受广开海贸之乱,锁国闭关于后,积弊不除,反致新灾矣。”   杜云瑟一口气写完总揽全文的第一段话,微微停笔。   元化帝给本届殿试出的题目是“论前朝广开海贸与严禁海贸之利弊”。   不出所有消息灵通者的预料,与海港、海贸有关。   殿试答题,需要揣摩皇帝的心思。元化帝打算新设海港,答这题的时候,肯定不能说严禁海贸有利。   但也不能一味鼓吹广开海贸,因为元化帝出这个题目,显然是因为他心中尚有疑虑,广开海贸并非毫无弊端,否则前朝也不会先开后禁。   这道题答题的关键,在于找出前朝广开海贸的弊端,分析其深层原因,并提出详细完备的解决方案。   海贸肯定要开,但不能重蹈前朝的覆辙,所以问问爱卿们出些主意——这才是元化帝真正的态度。   杜云瑟的理念是中和之道。   “圣人有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注1)   借圣人之言增加自己的论点的厚度,中和是天下的大道,只有秉持中和,不走极端,万事万物才能生长发育。   海贸并没有错,前朝为什么深受海贸之弊,是因为他们走了极端。   最开始只知道一味开放,买卖货物赚取各种珍稀宝物和海外番邦的称颂,却没有设下必要的限制,等积弊难除后又走了另一个极端,直接全面禁止海贸,非但没有解决原有的问题,还导致了新的问题。   杜云瑟笔锋一直没有停顿,洋洋洒洒写了几折的内容,先分析前朝广开海贸政策中的具体问题,再写严禁海贸会导致哪些新问题。   这是他最近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的东西,杜云瑟还将秋华年那日所说的东西经过挑拣和隐匿,隐晦地提了几笔,拓展了答案的维度。   这些分析同样全部引经用典,文辞优美,哪怕不看内容也是一等美文。   待写完所有分析,杜云瑟终于舒了口气,砚台中的一汪墨已经用完了,他索性放下笔,重新研墨。   再次提笔,便到了写明具体策略的时候,这才是整张答卷的重中之重。   当然,答卷是一脉相承的,如果前面没有分析透彻,后面的策略肯定也是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   “夫海贸之利在于根本,海贸之患在于无束……臣有六策以达之。”   杜云瑟开始按顺序书写和讲解自己的六条策略。   首先是要给朝贡和赏赐定下具体的章程,不能外邦国家随便拿点木头香料,进贡些美人力士,买通鸿胪寺官员说些好话,就能哄得朝廷免去税金,带着无数金银珠宝返回其本土。   二是要设置海贸限制,茶叶、铁器、盐这些东西,给再多钱,拿再好的珠宝来换,也不能多卖。   三是如此大规模的贸易管理和专项税收,由鸿胪寺和户部共同负责,难免出现互相推卸责任、分工不均人心不齐的情况,最好能单独设一个衙门,乃至设一个一体的行政区域。   ……   杜云瑟一边思考,一边将心中所想转化成能写在殿试之卷上的语言。   与秋华年相处日久,交流愈深之下,他的思维方式和潜意识里的语言措辞都受到了影响,很多最初觉得奇怪的词已经不奇怪了。   不过这不奇怪仅限于他们二人,写在殿试答卷上呈交给天子阅览的,绝不能露出半点端倪。   初春的阳光并不热烈,照在人身上,反而驱散了寒意。   日头开始偏西后,杜云瑟写完了草稿,右手边的解檀光也差不多同时完成。   杜云瑟听见他收草稿的动静,并未在意,将自己的草稿重读一遍,修改了一些措辞,增加了一些骈句和比拟,让文章更加融会贯通、气韵亨达。   申时三刻,杜云瑟确保文章已无可增删之处,计算好时间,开始正式誊抄答卷。   “臣”字小写,陛下、君王顶格大写这些格式仍是一样,标准的馆阁体蝇头小字顺畅地落在上好的雪白贡纸上,如它的主人一样气定神闲。   期间元化帝用了一次膳,下到殿外在三百贡士间走了一遭。   许多贡士看着视线里出现的明黄色的衣摆,心有戚戚,忍不住暂停笔锋,怕自己手抖写坏了试卷。   元化帝暗自摇头,径直走过,在会试头几名的贡士桌案前多停留了一会儿,以杜云瑟和解檀光二人为最久。   二人都对得起自己的名声与才学,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等到酉时三刻,太阳已西沉得厉害,阳光变成了金红色,黄昏将至,也到了殿试结束的时候。   三百贡士都是裕朝学子中的佼佼者,每人都按时完成了自己的答卷,答得究竟如何,便要看后日的传胪大典了。   殿试的阅卷极其之快,黄昏前将试卷收上去,傍晚皇帝钦点的数位大学士和翰林阅卷官便要入宫连夜批阅试卷。   阅卷时,每位阅卷官都要把三百份卷子全部读过一遍,认为文章做得好,就在上面画一个圈。   第二日傍晚前,阅卷官要读完所有试卷,将画圈最多的十份呈交给皇帝,由皇帝点出一甲三人和二甲第一名。余下的试卷再由阅卷官分为二甲和三甲。   到了第三日早上,所有卷子的名次都已定下,也拆开糊名登好了金榜,新科进士最荣耀的传胪大典便开始举行了。   灿烂的夕阳中,杜云瑟随响鞭声放下笔墨,三百贡士先一起行礼恭送元化帝起驾,再静静等待礼部官吏糊名收走试卷。   等所有流程结束,贡士们可以起身离开紫禁城时,很多人已经站不稳,胃里一片火烧,强撑着才能不在皇城里失仪。   杜云瑟又嚼了几条高粱饴,旁边的解檀光注意到看了他一眼,杜云瑟坦然回视。   “……”   解檀光瞧了瞧杜云瑟腰间特制的荷包,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一片沉默中,三百贡士沿来时的路穿过午门旁的右掖门,沿直道过端门和承天门两侧的便门,终于来到外面的长安街上。   长安街原本横贯整个京城,皇城的设计者在承天门外设了两道高耸的墙门,从中间隔断了整条大街,将它分为了东长安街和西长安街。   杜云瑟走出长安东门,才终于出了森严皇城的范围,听见了繁华市井的声音。   皇城边上无人敢拥堵等待,柏泉只能站在长安东门边上守着,看见杜云瑟出来,才赶紧从远处把马车赶过来,接杜云瑟和紧随其后的王引智回家。   秋华年整日心神不宁,提前一个时辰就在宅子大门边上打转了。   看见马车回来,他赶紧上去握着杜云瑟的手拉人进门。   “来来来,庆祝咱们终于考完了科举的最后一场试,我让厨房准备了许多好菜,别管其他的,先好好吃一顿,再睡一觉。”   是啊,从县试、府试、院试,到乡试、会试、殿试,这科举之途等级分明的六场大试,他已经全部考完了。   杜云瑟握着秋华年温热的手,恍惚间似遇醍醐灌顶,终于从殿试的影响中出来,再次回到他眷恋的烟火人间。   当夜杜云瑟与秋华年在席上小酌几杯,洗漱后很快便抱着爱人沉沉睡去。   他睡得安稳极了,秋华年挣扎了几下,往上蹿了些许,伸手把杜云瑟的头圈在自己怀里,将脸贴在发顶,像一只巡守自己领地的小狐狸般快乐地蹭了蹭,重新入睡。   第二日清晨,生物钟让杜云瑟准时睁开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和秋华年的睡姿,有些惊讶,刚想起身看看秋华年,就被勾着脖子按了回去。   秋华年嘟嘟囔囔道,“不许早起,陪我睡回笼觉。”   杜云瑟失笑,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反手搂着秋华年的腰,听着近在咫尺的心跳声,睡一个已经多年没享受过的回笼觉。   殿试结束,离传胪大典还有一日,许多人都想知道会元发挥得如何,但杜云瑟一直没有出门,也没有接帖子。   这几日都是难得的晴天,主院内院的几株玉兰开花了,紫的白的交映在一起,煞是好看。   秋华年突发奇想要炸玉兰花吃,不叫下人们动手,专指挥杜云瑟去摘花。   杜云瑟踩着小凳摘花时,他就在屋檐下搬了把躺椅,摇摇晃晃地瞎指挥。   半个巴掌大的花朵很快便摘了一篮子,一咕嘟一咕嘟的漂亮又可爱。   秋华年来到厨房,给面粉里加入糖和鸡蛋,调成生糊,把摘下洗净的玉兰花瓣放进去一裹,入油锅炸个几秒,赶紧捞出来,花瓣的清香还未褪去,配着外面薄薄一层酥脆的炸衣,口感相当奇妙。   吃花是吃不饱的,秋华年炸了十几片,给自己和杜云瑟都投喂够了,便让人收拾了做正经饭。   他和杜云瑟则回到内院的正房,终于有空说起殿试的题目。   元化帝专门在殿试上问策海贸,说明他不是个信奉闭关锁国政策的帝王,秋华年由衷松了口气。   杜云瑟分析得很透彻,提出的策略也非常符合裕朝的现状,秋华年作为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现代人,也想不出比他更好的来。   “我的殿试答卷,也有华哥儿的一份。”   秋华年笑着摇头,“我说的话是你的见闻,能分析出深层原因,结合实际融入答案中,是你自己的能力。”   “何况你我之间何分彼此呢?”   秋华年问杜云瑟,“海津镇那边的海港,究竟何时会开?”   “若陛下愿意采取我的策略,应该还要准备一二年。”   秋华年点头,这种大政策准备齐全再实施是好事,他也可以利用这一两年时间多做点事情,争取赶上第一波红利。   “我原本想着离城远的那六十亩庄子,一部分作工坊以及给工坊种原材料,一部分仍种普通的庄稼,现在想想要不还是全部用于工坊吧。”   “这些华哥儿安排便好。”杜云瑟自然没有意见。   秋华年起身伸了个懒腰,“传胪大典后,咱们也该回襄平府了,出发前挑个日子去庄子上安排一番,出来这么久,我早就开始想九九、春生、云成和圆菱,还有信白他们了……”   ……   元化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初春天气,百花盛开。   天将将亮,文武百官已穿朝服分左右列班站在奉天殿前,静待三年一次的传胪大典。   新科进士们先前往国子监领取进士服,换好衣袍,再来到奉天殿前列班向北,站在百官中央。   三百进士一水的深蓝色青边圆领袍,领口露出一抹洁白的交襟中衣,大袖敞口,革带青鞓,乌纱帽两边系着垂带,手执槐木笏板,看上去意气风发极了。   奉天殿前列班站,紫禁城内唱姓名,确实是一位古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巅峰时刻。   辰时三刻,奉天殿前响起宏大悠扬的礼乐声,天子穿礼服摆仪仗来到丹墀之上,公侯与诸王站于两侧。   稍后传胪官会一一唱出新科进士的名字,一甲三人高唱三次,二甲和三甲则高唱一次,每唱一次都有盛大的鼓乐声伴奏。   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被唱到名字后,须引出班前跪拜,二甲和三甲则原地跪拜谢恩。   待唱名全部结束,众人三拜九叩恭送皇帝回宫休息,礼部官员会手持皇榜,引一甲三人穿过午门正门,从正中央的御道上走出皇城,将皇榜张贴在长安东门外。   之后则由礼部官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俗称的状元游街便是这一环节。   杜云瑟站在新科进士班首,身姿挺拔,视线微微向下,心中一片从容淡然。   殿试之卷,他已竭尽全力,而解檀光背后有三皇子,定然也早有准备,最后点谁为状元,全看元化帝究竟想主要采纳谁的策略。   只是待会儿如果不能以状元的仪仗回家,华哥儿恐怕会十分失望……   杜云瑟稍微愣神的工夫,礼乐声已经停下,传胪官手捧黄榜站在了殿前。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新科进士们全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杜云瑟听见传胪官悠扬沉稳的声音。   “元化二十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   “辽州襄平府籍,杜云瑟。”   “文才绝佳,钦点状元,赐进士及第。”   杜云瑟轻轻舒了口气,向前迈出一步,站于班前,俯身跪拜。   他听见传胪官将自己的名字唱响三次,每一次后都跟着悠扬盛大的礼乐声,在森严恢宏的皇城里回荡。   这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杜云瑟突然看见了许多年前跟在马车后,一步步送自己远行游学的父亲;看见了父亲葬礼上以死相逼,命自己继续游学不许荒废前程的母亲。   他看见十岁的小小的自己行走在山川河海间,一点点抽条长大。   他看见了数不尽过去的经历,有好有坏,有喜悦亦有悲伤。   终于来到尽头时,他看见父母站在一起,对他摆了摆手,他猛地转身回头,秋华年已经在那里眼含笑意站了许久。   “……”   “臣杜云瑟,谢圣上恩典。”   奉天殿前冰冷的地面,在额头触地的瞬间滚烫了起来。   传胪响云过长街,寒窗十年未老人。   【第二卷·连中三元(完)】   作者有话说:   注1:出自《中庸》 第124章 恩荣宴   火红的旭日从东方升起,给万物镀上鲜亮的颜色。   奉天殿前,天子亲临、公侯见证、百官肃穆之下,传胪大典仍在进行。   杜云瑟之后,一位来自江南名为迟子怀的三十多岁的进士得到榜眼,解檀光则被点为探花。   一甲三人的名字各被唱响三次,出列谢恩后,重新回到列中,站在最前排。   之后便是二甲和三甲进士唱名。   二甲与三甲的人数没有定例,本次会试,共取二甲九十六人,赐进士出身,取三甲二百零一人,赐同进士出身。   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是进士的三种身份等级。   虽然三种身份都叫进士,都可以做官,但仍有微妙的差距。例如官场上论资排辈时,同进士便要低上一等。之后的庶吉士考试,同进士出身考中的概率也比进士出身的低。   与杜云瑟同乡的辽州进士里,祁雅志的排名是最高的,在二甲十五名。   李睿聪作为去年辽州乡试的经魁,这次在二甲九十多名,差一点就跌到了三甲。   王引智的总排名在二百出头,没有挤进二甲,但在三甲里算是靠前的,对他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选择直接外放任官,可以争取个好一些的地方。   太阳完全自东方升起后,盛大的传胪仪式终于接近尾声。   天子仪仗离开后,礼部官员接过黄榜,来到三百新科进士队列前,示意众人跟上。   杜云瑟整理敞袖,单手微提衣摆,迈步走在最前方,其后是榜眼与探花,再往后是所有的新科进士。   众人沿御道出宫,来到午门前,午门正门大开,一甲三人从正门走出,其余新科进士则从左右掖门出紫禁城。   之后又陆续穿过端门、承天门,过金水桥,来到皇城外的御街上。   沿御街往东西几百步,便是繁华市井,今日乃传胪大典,长安东门外已经聚集了无数等待看黄榜以及状元游街的人。   礼部官员早就带着赏赐与状元的伞盖、仪仗在此等候了。   今日下午,新科进士们要参加恩荣宴,所有进士都提前赏簪花一枝,簪花为彩绢所堆的绢花,上面挂一小铜牌,钑“恩荣宴”三字。   唯独状元郎的簪花与众不同,枝叶俱为白银打造,饰以翠羽,小牌为金质,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除了与众不同的簪花,状元郎还有一套御赐衣袍。   杜云瑟谢恩后,有专人引他到搭好的小房里,伺候他飞快换好状元袍。   白绢中单外,套大红罗袍、大红罗裙,均是黑青色缘边,朝靴毡袜,俱为一新。   朝冠贯簪,垂冠缨于颌下,光素银带,配药玉于身侧。   皂吏捧着铜镜,杜云瑟将那支纯银翠饰的簪花插在朝冠侧旁,年轻的状元郎单手握住缰绳,在无数新科进士艳羡的目光中,跃身上马。   按裕朝礼法,除非皇帝特许,否则无论几品的官员,穿过长安东门和长安西门进入御街后,都要下车下马步行。   唯独传胪大典这日状元归第,可以打马御街之上。   杜云瑟轻抖缰绳,让高大的骏马小跑起来,状元仪仗立即跟上。   最前方两人一左一右举着红漆木牌,左边写着状元及第,右边写着钦点翰林。   后方则有数名乐手,两两一对,奏响雅乐。   宽阔空旷的御街上,一袭红衣的状元郎策马走在最前方,广阔无垠的蓝天在他头顶与身后延展。   昔年自诩凌云志,今朝打马过御街。   ……   为了第一时间得知最终的结果,长安东门外,秋华年早早就花重金定了视线最好的酒楼雅间。   雅间外面接了一个露台,站在露台上,可以将东长安街的景色一览无余,是专门给想要看进出皇城的仪仗的贵客预备的。   秋华年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上了邓蝶以及凑热闹的闵乐逸。   闵乐逸的父亲和兄长都是进士,但他之前一直不在京城,看黄榜张贴、状元游街、新科进士出皇城这一系列盛事还是头一遭。   刚来不到一小会儿,他就坐不住,跑到露台上张望去了。   “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啊,好急啊,真可恨不能进去瞧瞧,这会儿状元的名字应该已经唱罢了吧。”   秋华年喊他先进来,“清晨露重,你别着凉了,我打听过传胪大典一般要两三个时辰,现在还早。”   闵乐逸噔噔噔跑进来,喝了口热茶。   “我不信华哥儿你不着急,要是真不急,干嘛这么早就来这儿等。”   秋华年进入雅间后,桌上那些平日里最感兴趣的漂亮糕点一口都没尝,明显的心不在焉。   相比起他,邓蝶反而淡定得多,因为对邓蝶和王引智来说,考中进士已经是喜中之喜了,更高的名次根本用不着想。   邓蝶宽慰秋华年,“我不懂读书的事,但一直听人说云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既是文曲星,那肯定是状元,华哥儿待会儿等着看状元游街就是了。”   秋华年笑着摇了摇头,“我陪他一路走来,知道科举的不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相当厉害了,不是非要他中个状元。”   但正因为知道这一路上的艰辛与不易,知道杜云瑟有多么优秀,又付出了多少,秋华年才希望他不留遗憾。   所以传胪大典的结果,依旧紧紧牵动着他的心肠。   就这样心神不宁地等到午时,桌上的茶点换了几轮,酒楼下的街道上终于传来喧闹的声音。   秋华年听见许多人激动地喊着“要出来了、快出来了”。   他立即放下茶杯,几步来到了露台上。   长安东门门口还未有新科进士的踪影,但许多人已经涌向了道路两侧,应该是看见了御道上的队伍。   秋华年眼睛紧紧盯着长安东门,最先出来的是手持黄榜的礼部官员,他将黄榜贴在长安东门外,黄榜将在此张贴三日。   黄榜贴好,却无人第一时间上去查看,因为状元和新科进士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悠扬喜庆的乐声率先飘出长安东门,紧接着是一对手举高大木牌的皂吏。   “状元及第”“钦点翰林”八个大字仿佛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整条东长安街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秋华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长安东门外那一小片土地,硕大的马蹄踏出墙门,激起一片微尘。   今日能在御街上骑马的,只有新科状元郎。   秋华年吸了口气,猛地抬起头。   “……”   骑在马上的红衣状元郎已经在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被一阵春风吹得荡漾。   杜云瑟在看着他笑,秋华年意识到这点,也笑了起来。   面如冠玉、英姿勃发的状元郎身穿绯红衣袍,在高头大马上露出笑意,引来街道两旁无数围观者的喝彩。   但杜云瑟的眼睛始终只盯着秋华年看。   渐渐地,注意到端倪的其他人都看向了酒楼露台,瞧见了状元郎的心上人。   当真是俊美无双,气度非凡的一对璧人。   初春天气,秋华年穿着月白色绣水仙花的衣服,披着一件浅丁香色的锦缎斗篷,春风吹起斗篷边沿雪白的兔毛,惹得他眯了眯眼。   那张随着年龄长大愈发美丽动人的脸哪怕隔远看不清,也让许多人屏住了呼吸。   状元的仪仗走得很慢,可终归要向前移动,仪仗一点一点走过了酒楼,出于礼制,杜云瑟已经不能从马上回头看了。   秋华年长长舒了口气,“走吧,我们赶快回家。”   闵乐逸抱着胳膊说,“华哥儿总算知道还有我们了。”   “刚才那架势,好像这世上只有杜大状元郎和你两个人似的。”   秋华年笑眯眯的,任由闵乐逸调侃自己。   邓蝶刚才瞧见了穿着进士衣袍,头簪绢花的王引智,心满意足,也想赶快回家和丈夫倾诉衷肠。   走出东长安街后,其他进士可自行离去,状元仪仗则要一路送状元归第。   杜云瑟就住在皇城边上的南熏坊,给仪仗省了许多功夫。   但这毕竟是一个荣耀无比、彰显皇恩的仪式,不能结束得太快,所以杜云瑟要走到东长安街尽头,沿南熏坊和澄清坊之间的大道回家,绕一大圈远路。   加上为了让更多人看清,仪仗走得很慢,秋华年他们完全来得及走近路先回家。   杜云瑟中了新科状元的消息像风一样四处扩散,秋华年回到家门口,状元仪仗还没来,左邻右舍们已经闻讯派人来道喜了。   能住在南熏坊的人,要么家世厉害,要么官位不低,之前杜云瑟只是个还没有官职的进京赶考的举人,邻居们都没把新搬来的这家人放在心上。   但如今不同了,新科状元郎是板上钉钉会进入翰林院的,一入官场就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三年后再次调动,官位至少在四品上,之后只要别犯大错,便是一路平步青云。   这样的绝佳潜力股不立即交好,还等什么时候呢。   秋华年接下了来道喜的人家的帖子,叫下人们立即打开大门,打扫门庭,并把之前准备好的赏赐拿了出来。   ——虽然心里知道万事皆有可能,但赏状元仪仗的银瓜子,秋华年早就偷偷打了一大堆。   银瓜子比现实中的瓜子小一点,精致小巧,一颗大概一克出头,四五十个是一两银子,抓在手里小半把,比银锭子好看许多。   秋华年订做的银瓜子上面,还刻着小小的“状元及第”的字样。   他都想好了,万一没中就再偷偷融了。   但杜云瑟足够争气,没给他融银瓜子的机会。   府上的下人们知道自家老爷中了状元,一个个喜气洋洋,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门庭,状元仪仗的鼓乐声也顺着巷子传入所有人耳中。   左邻右舍的人家都打开门来围观。   秋华年站在大门口,看着高马上的杜云瑟一点点靠近,无可阻挡地来到自己面前。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拉起秋华年的手。   小巷路旁的杏花开得茂盛,一阵清风拂过,纷纷扬扬的粉白花瓣飘过空中。   杜云瑟在春日繁花中微微低下了头,腰间的药玉佩叮咚作响,朝冠两旁的帽缨随之轻晃。   状元郎绯袍耀目,独一无二的银丝翠饰簪花闪烁着光芒。   “夫郎在上,云瑟幸不辱命。”   秋华年愣了一下,突然鼻子一酸,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聚集。   他赶紧把手抽出来,拍了一下杜云瑟的手,扭过头去控制情绪。   今日的杜云瑟光彩夺目,意气风发,连旭日与高天都要避开他的锋芒。   他陪着一棵挺拔的小树在泥泞中扎根,经风霜雨雪、惊雷清露,终于等到了枝繁叶茂、闻名天下的这一日。   没有人打扰眼前这对年轻夫夫,状元郎与状元夫郎执手相看,久久无言。   直到状元仪仗奏到下一个乐章,秋华年才猛然回神,让星觅去赏银瓜子,一人一把管够。   之后便是设供桌、祭先祖、见来人、接贺喜。   杜云瑟今天依旧是凌晨起的床,忙活了一早上,下午还有恩荣宴,秋华年忙着操持家事,让他先好好休息一会儿。   恩荣宴宴请新科进士与所有殿试的阅卷、封卷官吏,皇帝不会亲自到场,一般会命一文一武两位位高权重的大臣作陪,有时还会命皇子出席。   过往恩荣宴上,文臣一般是选阁老中的一人,武将则惯由大将军吴定山担任。   不过这一次,吴定山作为太子堂舅,在元化二十年冬日那场大案中被抄家流放了,全家只有独子吴深逃过一劫,在边关当百户,怎么也不可能来恩荣宴。   所以本届恩荣宴作陪的武将,元化帝点了二皇子嘉泓漪。   这个消息让二皇子一派的人欣喜若狂,二皇子虽然武功高强,熟知兵法,却一直无机会统兵,只能在府内校场操练亲卫过过瘾。   这次元化帝将二皇子摆在武将的位置上,岂不是意味着他在考虑让二皇子领兵吗?   不过很快,元化帝又下了一道旨,这次恩荣宴作陪的文臣也不从阁老中挑,而是点了近一两年文名大盛的晋王嘉泓瀚。   至于太子,元化帝也没忘了,一文一武两位大臣有了,太子就作为皇子出席,元化帝把三位成年皇子凑到了一处。   秋华年得知下午恩荣宴的配置后,在无人处给杜云瑟吐槽。   “这哪里是赐宴,分明是给新科进士找不痛快去了,三位敌对的皇子坐在席上,谁还吃得下饭。”   杜云瑟一边重新穿戴状元袍准备去赴宴,一边轻笑。   “压一压新科进士们的浮躁,让他们知晓官场凶险,不是坏事。”   秋华年想了想,还是觉得元化帝的安排很古怪。   “虽说皇子都是臣,作陪恩荣宴也意味着皇上的看重,但让二皇子和晋王以臣的身份出席,太子却仍是太子,这个指向会不会太明显了?”   不太符合元化帝以往的高高在上操纵夺嫡天平的行事风格啊。   杜云瑟将朝冠置于头上,秋华年过来拿起贯簪,帮他从中间穿过固定。   “二皇子与晋王背后的人已经投入了太多,从圣上还未登基起便下了大注,此时抽身早已来不及,二十几年来的执念不会因为这一点暗示就突然看明白的。”   秋华年不解,“那皇上在暗示谁?”   “自然是太子。”   秋华年眨了眨眼,关键信息缺失太多,让他跟不上杜云瑟的思路。   杜云瑟将挂有恩荣宴三字小牌的簪花插入鬓间,敛起敞袖,挥袍起身。   确认房间前后左右无人偷听,杜云瑟才薄唇轻启,抛下一道晴天霹雳。   “圣上想让他们活,太子只要他们死。” 第125章 小道具   秋华年听到杜云瑟的话,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很多原本被忽视的小细节,渐渐串联在了一起。   原来之前元化帝假意软禁太子,不只是在保护太子,也是在保护另外两位皇子。   他或许想对参与夺嫡的幕后势力下手,但他不想让二皇子和三皇子把命搭进去,可如果放任太子出手,兄弟相残,很有可能控制不住。   日后太子登基,一定会要另外两个皇子的命。   所以他才把太子暂时软禁起来,限制太子的势力,想通过自己的手更温和地解决所有事情。   然而就像杜云瑟所说——   太子只要他们死。   从理性角度来看,储君和皇上对着干并不是明智之举,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太子绝不松口呢?   秋华年突然想起之前听苏信白说过,太子身体不好并非是病,而是打娘胎起就中了毒,这个推论还是如今在襄平府养老的顾老太医下的。   如果是还没出生就中了毒,那怀孕的母体自然也无法避开,先皇后之死真的是病逝吗?   又是谁在元化帝登基之前,就悄无声息地下了这么关键的一步棋?   “嘶——”秋华年吸了口凉气,觉得头都大。   “先帝晚年昏庸无德,诸王夺嫡乱象频生,致使裕朝百姓民不聊生,外有边敌扣境掳掠人口,内有贪官污吏欺压良民,多地甚至出现人食人之惨状……”   杜云瑟的声音低缓沉稳,“当今圣上最初只是一位势单力薄不受宠的皇子,能在江山危难之际重振山河,登基二十多年便重现太平盛世,堪称一代明君。”   “但当年的情况太乱了,时局又逼着他走得太急,以至于留下许多隐患,如今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   封建王朝可不像现代社会那样,把本朝历史写得明明白白随处可查,杜云瑟说的这些事情,虽然只过了二十几年,但涉及最上层的权力斗争,秋华年还是第一次听说。   “先皇后怀太子之时,圣上兵困边境,屡战屡胜却被截断所有粮草补给,天寒地冻,大军生变,当时大多世家和朋党都已站队,想让他们选择一个并不占优势的皇子全力支持,既要展现出潜力,也要给出他们无法拒绝的报酬。”   杜云瑟耐心地把前因后果一点一点掰开讲给秋华年听,之前在襄平府,天高皇帝远可以避开,以后在京中生活,华哥儿不清楚的话会吃亏的。   秋华年脑子反应得很快,“这个报酬,是未来的皇位?”   杜云瑟点头,“文妃娘娘的父亲毕咏时当时已是朝中重臣,颖妃娘娘出身北方大世家解家,二人前后嫁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为侧妃,很快便都生了儿子。”   “所以太子和二皇子三皇子的岁数相差不大。”   元化帝给那些势力的报酬,或者说挂在他们眼前诱人的胡萝卜,是未来的皇帝有可能流着他们的血脉,是日后成为新帝的母族。   这可比从龙之功还要诱人多了。   这样的话,占嫡占长的先皇后和太子便成了眼中钉。   “圣上迎娶文妃和颖妃之前,曾在私下无人处给予先皇后三个许诺。”   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只有杜云瑟作为太子的心腹才从太子口中听说过。   “什么许诺?”   “第一,会保护好先皇后和尚在母亲腹中的太子;第二,度过困境后便不再纳妃;第三,待登上帝位,天下稳定太子成人后,就禅位给太子,与先皇后一起出宫过普通夫妻的生活。”   “……”   这三个许诺,回过头看,是一个也不可能达成了。   先皇后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死因不明,如今就算元化帝再三明示暗示太子,未来一定会将皇位传给他,太子也不可能全然相信。   之前那个软禁的举动,虽然太子清楚另有隐情,但恐怕也将父子关系降到了冰点。   秋华年更深地理解了“太子只要他们死”这句话的意思。   除了替母报仇,所有有嫌疑的一概不放过外,也是极度缺乏安全感导致的极度的掌控欲,绝不愿留下任何隐患。   “太子究竟有多少把握?”   “三年前冬日那场诬陷太子的大案,若非圣上骤然插手,强行软禁,策划之人应当已被太子顺势查出,尽数诛杀了。”   “……”秋华年许久后摇了摇头,“我看太子才是最像皇上的,这对父子的掌控欲简直如出一辙。”   秋华年在皇庄上见过太子一面,当时便觉得他深藏不露。   先皇后去世时,太子还不到十岁,他究竟是怎样在危机四伏的宫廷中长大,默默发展出这么庞大的势力,还被外面所有人夸仁德和善的?   哪怕有元化帝的默许和教导,也难以想象啊。   秋华年忍不住问杜云瑟,“一定要参与吗?”   杜云瑟垂下眼睛,“这是天子给我定好的路。而且,二皇子蠢而狂傲,晋王蠢且恶毒,除太子外并无明君之选。”   秋华年记得,还在杜家村时,他曾问杜云瑟究竟忠于谁,杜云瑟说自己只忠于裕朝的明君。   秋华年也记得,两人初见不久,杜云瑟便说出了自己的抱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也是他对杜云瑟真正心动的开始。   杜云瑟参与夺嫡,不只是被元化帝推着走,也不只是为了从龙之功,他心中有着儒家传统的忧国忧民与浩然正气,不忍看先帝晚年之乱重现在当下的裕朝。   秋华年双手捧着杜云瑟的脸,仰头看他,捕捉到杜云瑟眼中的歉疚。   秋华年笑了笑,“那就放手去做吧,我永远支持你。”   “不必因此觉得自己亏欠于我,这也是我的选择,如果我们的努力能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生活得更好,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华年……”   杜云瑟再也忍不住,俯身吻住秋华年的唇。   秋华年想着杜云瑟马上要去参加恩荣宴,不敢乱来,杜云瑟却反复撕咬着他的唇瓣,迫不及待长驱直入,仿佛要将他吞入腹中。   一吻结束后,秋华年衣衫凌乱,姣好的唇瓣上有明显的牙印,一副被糟I蹋过的样子,杜云瑟却只是气息微喘。   秋华年狠狠瞪了眼杜云瑟,却没有丝毫威慑力,只像是嗔怪。   “你接下来几天有什么安排?”   “明日休息,后日要先率领众进士上表谢恩,再去文庙祭先师立碑。”   “很好。”秋华年磨了磨牙,“晚上你给我等着。”   杜云瑟一概接受,心想下午无聊又麻烦的恩荣宴上,至少有事情可以期待了,脚步都轻快了些。   送杜云瑟离开后,秋华年继续收拾家里的事务。   最重要的就是几日后需要办一场“烧尾宴”,广邀京中之人,庆祝杜云瑟高中状元。   这不仅是为了庆祝,也是结交新人脉的好机会,是新科状元第一次在京城圈子里亮相,必须得尽快办得漂漂亮亮的。   新来的下人中有一些参与过类似宴会的准备,秋华年把他们叫来,一边询问一边列单子。   宴会主要设在主院之中,前院招待官员,内院招待内眷,花园收拾一下可供客人赏景游玩,玉竹院也收拾出来,如果有客人身体不适想要休息,可以进去休整一会儿。   这几个地方都要安排好人手一直看着,至于东边的两个院子和书楼,到时候要落后锁,免得人多眼杂有人溜进去生出什么事来。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秋华年可不想听见某某和某某趁着自家宴会私会的八卦。   京城贵人多,宴会也多,许多方面早就延伸出了一条龙服务,秋华年只需要订好菜单子,就能派人请来专业的厨师团队上门做饭。   除此以外,京城办宴会还流行听戏,秋华年需要请一个出名的戏班子,在花园里搭上戏台,唱上几场戏。   “老爷中了状元,烧尾宴的戏班子可不能随便请,免得被人小瞧。京城最有名的那些戏班子,都是各大公侯府上的红人,架子大得很,咱们时间紧,恐怕轻易请不来。”   秋华年上辈子做大厂PR时,和不少明星团队接触过,有些当红明星确实非常难搞,连休息室摆的纯净水是什么牌子、陪同人员长什么样子都有要求,一个不顺心就不配合拍摄和活动了。   秋华年印象最深的一次,合作明星团队甚至专门要求他这个负责人不许出现在镜头里,不许和艺人同框,弄得秋华年一头雾水。   这种事情看来自古有之啊,秋华年生出几分怀念的感觉。   当然,他也不是没遇到过德艺兼备、表里如一的明星,离职之前负责的最后一场活动,和新晋影帝沈俞之间的沟通交流就全程都很愉快。   秋华年思维发散了一会儿,重新放回眼下。   “架子大具体是什么样的,不会到时候还要我避开吧?”   被问话的下人笑道,“乡君别说笑了,您可是齐黍乡君,状元夫郎,戏子们架子再大,也不敢当面冒犯您啊。”   “眼下主要是咱们时间太紧,怕戏班子躲懒,找借口推脱不接,乡君最好能请个和戏班子班头熟的人说和一下。”   秋华年想了想,没想到合适的人选。   他们初来乍到,在京城根本没几个熟人,闵乐逸和闵乐施都不像是会和那些当红戏班有交情的样子。   太子倒是说过,在京中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他忙就去找十六。   难道请十六帮忙联络个戏班子?   秋华年怕自己第二天看见一排排戏班子被绑着手出现在自家花园里。   “……这事之后再说吧,你们先布置地方,采买东西,请好厨子。”秋华年看着眼前有几分见识的下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忙笑着一口气说道,“小的全余,夫郎是厨房做饭的银川,一对小女儿有幸得乡君赐名,叫红翡和碧翠呢。”   秋华年点头,“柏泉这些日子要一直跟着老爷,星觅要跟着我,宴会的事情,你多费些心。”   全余答应了一声,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其他人见状都很羡慕,也明白只要有能耐,就能在乡君面前露脸,纷纷开始想自己会办什么事情,热火朝天地去办事了。   秋华年成功调动了全府上下的内卷氛围后,让人烧了壶水端进屋里,关上门开始研究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东西。   杜云瑟喝的避子药是顾老大夫亲自调配的,几乎对身体无害,但秋华年还是秉持着是药三分毒的理念,不太想让他多喝。   这时候,各种古代也能做的计生用品就派上了用场,鱼鳔得每次取新鲜的,不太方便。羊肠的则可以一次性做许多,用的时候拿热水一烫,就重新变软了。这还是法国那位荒唐的君王的御医为了不让国王搞出一大堆私生子发明的。   秋华年翻出自己不让任何人碰的小匣子,检查了一番,可惜地发现因为气温变化,他从襄平府带来的小道具几乎全破了,挑来挑去,只有一个还算完好。   这会儿再叫人去准备羊肠,来不及是一方面,也有点丢人。   古人对这些几乎不避嫌,床事经常让丫鬟小厮在旁边听着,兴致来了甚至拉着玩三人行。   秋华年这个现代人反而做不到,心里十分排斥,每次都要让下人们避远些,晚上屋里外间从来不留人守夜,难怪杜云瑟会认为他“脸皮薄”。   难道晚上再来一次“洞房花烛夜”的计划要告破吗?   秋华年不甘心地磨了磨牙,视线落在桌子上。   其实小心一点的,一个应该够用的吧。   应该? 第126章 破了   杜云瑟踏着星光回到家中,门房开了门,车夫去后院停马车去了,下人们都在外院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王引智打了声招呼,与出来迎接的邓蝶一起回外院厢房去了。   杜云瑟踏入垂花门,穿过穿堂,来到内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树玉兰花在夜色中开放。   正房绢纱糊的窗户里,隐隐透出烛火的光芒。   杜云瑟脚步一顿,旋即加快了几分。   他先叩了叩门,然后推开,门并没有从内插上门闩,里面空无一人。   中堂下的长案上,一对婴儿手臂粗细的红烛正在燃烧,烛身用金泥描画了龙凤,跳动的烛光在室内荡漾。   杜云瑟挑了下眉,索性往屋里走了几步。   “当当——”   身后的门突然关上,秋华年轻快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他突然不知从哪跳出来,跳到杜云瑟背上,伸手捂住杜云瑟的眼睛。   杜云瑟轻轻晃了一下,单手向后托住偷袭者的臀I部,把秋华年背稳当。   秋华年埋头在他脖颈间嗅了嗅,杜云瑟身上沾着些许酒味,并不浓厚,淡淡的有些醉人。   “喝酒啦?影响今晚的发挥吗,嗯?”   杜云瑟声音淡定,“夫郎叫我晚上等着,我怎敢多饮酒误事。”   秋华年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猜一猜我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猜对了,奖励你背我去床I上。”   杜云瑟的眼睛仍被秋华年捂着,他轻轻勾起唇角。   “华哥儿穿了红衣。”   秋华年嗤嗤笑了起来,他确实换了身红衣裳,和杜云瑟的状元袍像是一对。   “虽然洞房花烛夜早就办过了,但这么重要的金榜题名时,不再来一次也太可惜了。”   秋华年晃了晃小腿,意有所指地催促,“夫君,春宵苦短呀。”   杜云瑟循着记忆背着秋华年走向里间的床榻,准确地将秋华年放在床上,眼前的手也终于移开了。   里间也点了龙凤红烛,架子床上换了红色的被褥,名贵的绸缎在烛光中流光溢彩,燃着上好的龙眼炭的火盆孜孜不倦地散发着热意。   秋华年躺在床上,衣衫半开,火红的衣襟与身下的床铺融为一体,白皙莹润的肌肤露出一小块,让他像一朵肆意绽放的花。   杜云瑟把手抬向自己的衣领,秋华年却喊住了他。   床榻上的小哥儿满脸绯I红,一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   “别I脱,就这么穿着,我想让你穿着状元袍来……”   杜云瑟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   他果真就这么穿着,穿着这身御街打马、恩荣赐宴的红袍,朝冠与簪花都未摘去,俯身捉住秋华年的一双手腕,将小夫郎完全笼罩在身I下。   精致结实的架子床床柱发出沉闷的声响,红烛的光芒被翻动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   秋华年难I耐地蜷I缩起身体,纤细的手挣扎着抓住四周的床围,想逃开一点,又被不容分说地抓了回来。   杜云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兴I奋,秋华年仰起头,隔着混合的泪水与汗水,朦胧地看着自己的状元郎,感觉随时都会被可怕的力I度贯I穿。   他咬着下唇,努力舒I展开身体,更加配I合起来。   ……   一直到后半夜,烛台上落满了瀑布般的红烛泪,杜云瑟才从床榻上起身。   他解开弄皱的外袍,随手搭在衣架上,把不知什么时候摘下的朝冠和簪花拾起来放好,穿着白绢中衣出去叫了热水。   秋华年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小一张脸,等屋里重新安静,杜云瑟过来抱自己去浴I桶里擦I洗。   又折腾了一阵子,终于清I洁完后,杜云瑟把秋华年放在床上,俯身去收拾地上的东西。   “怎么了?”秋华年发现杜云瑟动作停了。   他把头探出架子床,杜云瑟怕他着凉,赶紧把他塞了回去。   “东西破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反应过来,喃喃着说,“应该不至于这一次就……”   杜云瑟抿了下唇,有些自责和懊恼。   秋华年清了清嗓子,组织起语言。   “顾老大夫说我的身体很难有孩子,如果真就这么有了,那是上天给的缘分。”   “我这两年身体养得不错,现在又不像以前在村里,天天都要干活,真有了也不会有事的。”   这事实在怨不得谁,要找原因,只能是他忍不住非要玩制I服play,把杜云瑟给招I惹狠了。   穿越来两三年了,还遇到了真心相爱的灵魂伴侣,也全程围观了苏信白生小狸奴的过程,秋华年对自己能生孩子这件事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秋华年伸出雪白的双臂,笑着说道,“别站在外面瞎想了,进来给我暖被窝吧,杜大状元郎。”   杜云瑟躬身上床,把秋华年紧紧抱在怀里。   他沙哑地开口,“华年,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样爱你。”   秋华年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搂抱住杜云瑟,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   第二日是杜云瑟休息的日子,但也不是完全无事要做。   昨夜胡闹过的状元袍已经仔细清洗过了,熨烫过后焕然一新,明日上表还要穿。   主院各处都在忙着准备烧尾宴,杜云瑟来到寸金院,准备明日要献给皇帝的表。   传胪大典后两日,新科状元要率领三百进士上表谢恩,这个表自然得状元亲自写。   对连续拿下乡试、会试、殿试第一名的杜云瑟来说,写一篇文采斐然歌功颂德的表信手拈来,中午时已经打好草稿并誊抄完毕了。   家里各处都在忙,秋华年叫厨房随便做了两个菜,摆到寸金院二楼,一边赏杏花一边和杜云瑟一起吃。   下人们都退去了,秋华年边吃边和杜云瑟问昨日恩荣宴上的事。   “昨天三位皇子聚在一起,没出什么事吧?”   杜云瑟摇头,“太子一向不露威于人前,有他在场,二皇子和晋王闹不起来。”   秋华年回想了一下太子的样子,脑补出了二皇子和晋王巴拉巴拉一大堆,太子只点头微笑,偶尔四两拨千斤一句,气得另外两人肺疼的场景。   “那你呢,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杜云瑟作为状元,本身就是恩荣宴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又明牌处于太子阵营,肯定会被另外两方针对。   “一些酸话罢了,华哥儿不必担心。”   秋华年见他说得淡然,放下心来后笑道,“谁让你考了个前无古人的连中六元呢?我要是个辛辛苦苦准备科举的学子,也想酸你几句。”   “华哥儿真想考,未必考不上。”   秋华年立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我努力下能考中进士,我还敢应,状元我可不敢想,更别说从头到尾一直是第一。”   杜云瑟帮秋华年挑好一块鱼肉的刺,夹进他碗里,“我瞧华哥儿分明是不愿意做经史文章。”   秋华年理直气壮道,“对呀,就是不愿意。考试的苦有你就够了,我可不想吃。”   两人闲聊说笑了几句,秋华年说起烧尾宴的事。   “这次来京城,我带了两千两银子预备着买宅子,谁知在太子和十六的帮助下捡了个大漏,一千五百两银子就买到这么好地段的大宅子了。”   “京城的铺子和庄子收了六百多两银子,这些日子各处开销,花掉了一百多两,我目前手里还有一千两银子。”   “大办一场烧尾宴,买食材和酒水点心的钱、请厨子的钱、加上请戏班子的钱,估摸着得三百两,钱一点也不经花啊。”   京城的物价几乎是襄平府的一倍多,秋华年算账单的时候,已经从最开始的心都在滴血,变成了麻木。   “对了,你是明天上表的时候替文先生求情吗?”   “嗯,我已准备好了。”   杜云瑟这种亘古未闻,连中六元的天才出现在本朝,已经能称得上祥瑞了,元化帝又不是真的厌恶文晖阳,不会不给状元郎这个面子,其他人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   “这样的话,文先生就能赶上你的烧尾宴了。知道你中了状元,还是连中六元,文先生一定很欣慰。”   秋华年打听,“文先生的家人现在哪里?”   “老师父母早逝,只有远房族亲,也未曾娶亲,没有孩子,现在身边应该只有一位叫如是的小厮照顾。”   “没有娶亲?”秋华年不解。   文晖阳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二十几岁就考中了状元,如今是闻名天下的大儒,怎么会没有娶亲呢?这在古代太反常罕见了。   “此事乃老师心中逆鳞,我也只知其中一二。”   “老师年轻时云游四处,曾与一名将门女子结缘,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女子不知所踪,老师便终身未娶。”   “那女子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怎么会突然不知所踪了?”秋华年被激起了好奇心。   “老师从未提过,我也只是从他喝醉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二真相。”   秋华年唏嘘道,“二十多年啊,文先生当真是痴情人,难道这就是人以群分?”   “华哥儿可是在夸我?”杜云瑟轻声笑道。   “你脸皮越来越厚了。”秋华年倒也没否认。   “文先生没有近亲,我们得多关照一些,他被关了两年多时间,也不知衣食上有没有短缺,宅子里的家用估计该换了,到时候我去看一下,把缺的旧的直接买好送去换了吧。”   杜云瑟放下筷子,温柔地看着坐在探入窗口的杏花下的秋华年。   “对了。”秋华年想起什么,“第一次见面,我是不是该给文先生准备礼物?”   杜云瑟失笑,“老师是长辈,应该是老师给华哥儿准备见面礼才对。”   杜云瑟突然有些迟疑,老师能准备出什么礼物呢? 第127章 文晖阳   传胪大典后两日,早朝之上,新科状元率众进士在承天殿上表谢恩。   杜云瑟的谢恩表写得文采斐然、情真意切,其中提到的父母之恩、师生之情更是让人动容。   元化帝读罢后,主动问起了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杜云瑟借此为恩师求情,请元化帝解了文晖阳的禁足。   元化帝再次赞扬杜云瑟“纯孝”,当场下旨命文晖阳重任侍讲学士。   文晖阳是当今天下最有名望的大儒,门生和故交遍地,又曾做过太子的老师,他重回朝中,对太子来说是个好消息。   一直致力于拉拢读书人的晋王有些不忿,却无法阻挠。   这是一身六首的新科状元郎在谢恩时提的请求,求情对象是大儒文晖阳,打的还是“孝”的名义,任何人提出异议,都会被天下学子的唾沫渣子喷死。   站在文官前列的阁老毕咏时不动声色,任周围人如何悄悄打量,都没有露出半分情绪。   毕咏时是宫中文妃的父亲,二皇子的外祖父,身为两朝老臣,他在当初元化帝争夺皇位时出了许多力气,如今算是朝堂上文臣之首。   随着杜云瑟不可阻挡地以连中六元的姿态迈入朝堂,文晖阳也被解除禁足,重回翰林院,许多朝臣敏锐地意识到,一场全新的浩大的纷争即将在京中上演。   ……   裕朝祭文庙的仪式是允许围观的,秋华年前一天就和杜云瑟说好了,早上吃过饭就提前到了文庙。   文庙是祭奠先圣孔夫子的庙宇,各府各县都有设立,京城的文庙尤为巍峨宽阔,位于北城的国子监隔壁,占地足有三十亩,它们所在的坊被叫做崇教坊。   古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文庙的香火向来旺盛,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香客来替丈夫或家中子侄祈祷。   今天三百新科进士要在文庙行释菜礼,数不清的人来围观蹭喜气。   秋华年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被迎入庙中,还有人专门上了茶水点心,请他休息片刻。   文庙占地宽广,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院落和围绕花园而建的亭台楼阁,秋华年被安排在碑廊附近的一间厢房里。   距离新科进士们从皇城来到文庙还需要一阵子时间,秋华年不急着去前头行释菜礼的地方,带着星觅去碑廊上看石碑。   每届殿试之后,礼部都会在文庙立一座石碑,上面刻着三百新科进士的姓名和籍贯,文庙的碑廊一眼望过去全是石碑,总共九十六块,有一大部分是前朝留下的。   昔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一届届新科进士们早已作古,但石碑上永远铭刻下了他们的痕迹。   过些日子,杜云瑟的名字也将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最新一块石碑的最前方。   秋华年从后往前看,把元化一朝的数块石碑迅速浏览了一遍。   他发现考中进士的人里,平民的占比不小,但那些出名的世家每隔一两届就会出一位进士,这些进士又会有自己的同僚、故交、门生,借助互相的关系往向上攀升,年复一年地积累下来,在朝中的积累可谓极深。   要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下手,还要尽可能降低对国家对百姓的影响,真是困难啊。   秋华年垂眸深思,突然听见身侧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侧头看去,见碑廊上走来一位三十出头的华贵妇人,身后跟着长长一串仆役。   秋华年不知来者是谁,点了下头后准备去另一边。   那妇人却开口道,“久闻齐黍乡君大名,乡君可否陪我一叙?”   秋华年只好问她,“我初来京城不大认识人,夫人是?”   雍容华贵的妇人微微一笑,“我是本届殿试探花郎解檀光的姨母,今日来文庙观看释菜礼。夫家为辽州郁氏,与乡君算是同乡,乡君可称呼我为郁夫人。”   秋华年差点挑起眉毛,晋州解氏的姑娘嫁到辽州郁氏,又是这个年纪,应该只有郁闽的亲嫂子,郁氏一族本代的宗妇了吧。   就是她遮遮掩掩耍言语陷阱,请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蹉磨闵乐逸,害闵乐逸吃了许多苦头。   像是察觉到秋华年的疑惑,郁夫人轻声解释,“家夫郁闻近月调任入京,任光禄寺卿,我也随其入京。”   她明明全程都在笑着,却笑意从不达眼底,像一尊木胎泥偶,骨子里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令秋华年心中不适。   光禄寺是主管宫廷吃食、宴会与祭祀的部门,不算实权衙门,但油水不少,光禄寺卿为其最高长官,官职从三品。   看郁夫人的年纪,她的丈夫郁闻应该也只有三十出头,这个年纪能官至从三品,还是有油水的京官,郁氏一族的能量不容小觑啊。   两人正巧站在元化十七年的进士碑前,顺着郁夫人的手,秋华年看见了郁闻的名字。   二甲第三十五名,进士出身,一个位于前中段的名次。   按这个时间算,郁闻六年前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当了三年庶吉士,散馆后去辽州任了个官职,借助家族势力攒够了政绩,不过三年便升到从三品的京官了。   一般的一甲进士也不见得升得这么快。   秋华年知道郁夫人的傲气从何而来了,杜云瑟虽是状元,但出身农家,如果他背后没牵扯着太子和元化帝的话,官途肯定不会有郁闻顺利。   郁氏一族应该将这一代所有的资源都压在了郁闻这位嫡长男身上。   郁夫人轻笑道,“我去年到襄平府办事时,便知道乡君了,可惜当时没抽出工夫见一见,日后大家都在京中,少不得来往交际,今天认一认人正好。”   秋华年看着眼前的几块石碑缓缓道,“郁夫人知道闵山长是云瑟的老师,也知道我与乐逸交好,说这些话是希望我‘不计前嫌’吗?”   郁夫人笑了声,“乡君言重了,我不过是恰巧遇见乡君,怕日后麻烦尴尬,所以好心劝一两句罢了。”   “乡君看看这碑廊上的九十六块石碑,从前朝开始,每一块石碑上都有与解家、郁家有关的人,乡君的夫君虽是状元郎,也不过在一块上面留个名字而已。”   “乡君如果听不懂好赖,那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秋华年转过头,静静地瞧着郁夫人,眼神似笑非笑,让郁夫人拿不准轻重。   “你……”   “好傲慢的味道啊。”秋华年缓缓说道,“与你相比,郁闽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他扬起下巴,示意碑廊上望不到尽头的一块块石碑,距离远的那些石碑碑面已经斑驳,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刻在石头上的,不过是过去。千古以来,多少王侯将相的后人已了无踪迹,郁夫人背后的家族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能长盛不衰下去。”   “还没刻在石头上的日后,才是郁夫人真正要亲身经历的事情。”   秋华年说完后转身离开,星觅小跑着跟上。   一直走出碑廊的范围,星觅才小声对秋华年说,“乡君也太厉害了!说的话好有道理啊,一下子就把那位郁夫人驳斥回去了!”   秋华年笑了声,“好了,也快到时候了,咱们去前头看释菜礼吧,太迟了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释菜礼在祭祀孔夫子的主祠前举行,新科进士们要用《周礼》中记载的各类蔬果祭祀先圣。   许多东西已经不是现在的主流食物,名字生僻到秋华年一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念。   秋华年只带了星觅一个人,比较灵活,见缝插针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围观杜云瑟率领众进士完成了释菜礼的步骤。   随着最后一声钟声落下,一排又一排烟雾缭绕的线香静静燃烧,从传胪大典开始的新科进士庆祝活动终于落下帷幕。   秋华年回到马车上等杜云瑟,不一会儿杜云瑟便过来了。   “怎么样?”   “圣上已经下旨解了老师的禁足,华年,我们去探望老师吧。”杜云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急切与激动。   对杜云瑟来说,教导了自己整整九年,陪伴自己长大的恩师已经与父亲没有区别。   “太好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会儿过去正好赶得上晚饭。”   秋华年对文晖阳非常好奇,从之前听过的种种八卦来看,他可一点都不像个腐儒。   文晖阳对杜云瑟来说亦师亦父,今日见面,也算是秋华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家长。   想到这里,秋华年有些小紧张。   “我让人赶了几身新衣服,从之前收的礼单子里挑了些笔墨纸砚和摆件,希望文先生喜欢。”   杜云瑟轻轻握住秋华年的手,“华哥儿这么用心,老师一定会喜欢的。”   柏泉知道主家心急,一路将马车赶得飞快,崇教坊离明照坊并不算太远,两刻钟出头他们就到了地方。   文晖阳的一进小院前的禁军已经撤去了,秋华年他们在门口下车,意外地看见这里已经停了几辆车。   秋华年正欲问是怎么回事,便看见宅子外门走出一个人。   这人戴着银丝打底的黑皮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但秋华年一眼就认出来,他是十六。   秋华年还未开口,杜云瑟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秋华年知道十六的身份和容貌对外一向是保密的,只好假装并不认识他。   十六看见他们,脚步微顿,经过刻意伪装的声音嘶哑可怖,“奉太子之命慰问文先生。”   杜云瑟点了下头,十六不再说话,绕开他们径直坐车离开了。   秋华年看着车辆离去的痕迹,心里突然有些发堵。   “杜公子?您来啦!这位就是齐黍乡君吧,快快快,请请请,先生等你们好久了。”   秋华年的情绪被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看见大门内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圆圆的,鼻子上有点雀斑,笑起来憨态可掬。   “我叫如是,杜公子认识我,这几年一直是我在照顾文先生。”   如是领着杜云瑟和秋华年进了大门,里边的文晖阳听见动静,按捺不住,直接从屋里出来。   几人在院中相遇,秋华年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文晖阳。   文晖阳今年四十五岁,身形清瘦矍铄,蓄着漂亮的胡子,五官端正风度翩翩,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风采。   时隔三年,杜云瑟再见恩师,万千思绪不知从何说起,后退半步跪地拜下。   “学生杜云瑟拜见恩师。”   文晖阳清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湿意,那个初见时还不到他腰迹孩子,已经闻名天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好、好,我已知晓你的成绩,一身六首,亘古未闻,为师心中甚慰啊!”   “杜云瑟有今日,难离恩师教诲。老师,我……”   文晖阳笑着摇了摇头,双手将杜云瑟扶起来。   “你我师徒何必说这些,听闻你此番返乡已与家中夫郎完婚,还不速速为我介绍徒媳。”   文晖阳说着,转头看向秋华年,待看清徒弟的夫郎的脸后,他的眼中闪过极度的震惊。   文晖阳张开口,脸上突然流下两行清泪。   “文先生?”   “不,我只是……”文晖阳抬手示意自己无事,微垂着头,“我只是看到云瑟婚事美满,心中太高兴罢了。”   杜云瑟微微蹙眉。   文晖阳揭过此事,请杜云瑟和秋华年去屋里坐,随口问道,“云瑟是辽州人,乡君也是吗?”   “文先生叫我华年就好,我也是辽州人,出生在杜家村隔壁的上梁村。”   文晖阳沉默不语片刻,笑了一声。   “华年、华年……”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涩,“云瑟是我一手教导大的好孩子,华年要与他白头偕老。” 第128章 返乡   文晖阳说完这句话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时近傍晚,淡薄的阳光照入简陋的室内,透明的灰尘在空中飞舞。   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视一眼,皆不明所以。   然而文晖阳却不打算解释,直接转移了话题。   “圣上下旨让我官复原职,其实这三年里我除了不能出门,活得倒算轻松自在,日后天天去翰林院点卯,见一群惹人厌的嘴脸,倒是让我没那么想出去了。”   杜云瑟笑笑,“老师应该早就猜到,我考过殿试后,陛下会放老师出来。”   文晖阳叹气,“是啊,圣上已经决定要让我帮太子,这次肯定辞不了官了。”   正常人能官复原职,当上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肯定会欣喜若狂。但对不慕名利的文晖阳来说,这反而是一种负担。   “太子方才派人给老师送了东西?”   文晖阳点头,“是那位十六公子送来的,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太子的暗卫也不好当啊。”   文晖阳的正房里摆了几个箱子,如是过来收拾,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十几匹布料和绸缎,半箱美酒,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   “太子怎么不多放点钱呢?”秋华年有些好奇。   “咳咳。”文晖阳捋着胡子清了清嗓子。   杜云瑟解释,“老师手里留不住钱,只要有钱便爱一掷千金,还时不时当东西换钱,所以最好每隔一些时日给他送一点。”   杜云瑟跟着文晖阳在外游学的日子,真说不好是谁在照顾谁。   反正杜云瑟年纪轻轻便十项全能,很大一部分功劳得归属于文晖阳的不通庶务。   文晖阳知道自己的问题,不好意思和弟子拌嘴,只能心虚地继续捋胡子。   秋华年看得好笑,“我记下了,我和云瑟如今在南熏坊居住,乘马车过来只需不到两刻钟,以后我经常来看看文先生这里缺什么。”   文晖阳又清了清嗓子,但眉眼间满是高兴。   秋华年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送给文晖阳,见文晖阳这里只有如是一个小厮不够用,又从家里叫了一个厨艺不错的老阿叔,让他以后住在文府负责做饭。   星觅去外面街上的食肆里叫了一桌好菜,几人在正房里拆开太子送的好酒美餐一顿,一直聊到月上柳梢,秋华年和杜云瑟才起身告辞。   文府正房里,如是一边清扫地面一边感慨,“齐黍乡君真是既大方又孝顺,日后有他和杜公子一起照顾您,您晚年也不用愁了。”   如是说话直白,文晖阳也从来不计较这些,被软禁的那三年里,府上只有两人能说句话,渐渐地就没了主仆的限制。   然而这一次,如是等了半晌,也没等来文晖阳的回应。   如是疑惑地停下扫帚,转头一瞧,手里的扫帚差点跌在地上。   文晖阳坐在窗边的圈椅上,顺着半开的窗户怔怔望着头顶缺了一大块的月亮,清瘦矍铄的脸上一片湿润。   “先生?”   “如是。”文晖阳长长喟叹,“许多事情,我竟已不敢发问。”   “不过云瑟迟早会来问我……真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啊。”   如是听得一头雾水,“先生要问什么,杜公子又要来问什么?先生为什么不想说呢?”   文晖阳苦笑着摇了摇头,“云瑟和华年如今婚姻美满,前途无限,过往旧事只会给他们平添麻烦。”   话音落下,他便起身继续去书案旁读书去了。   如是搞不懂情况,只能继续扫自己的地。   不论怎么说,先生解了禁足,杜公子夫夫也要来京中生活了,他们总算是苦尽甘来,大家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   文庙释菜礼之后,新科进士们的庆祝活动便就此结束了。   想要考庶吉士的进士,还要留在京中再参加一次考试,不打算考的则可以直接去吏部报到等待授官。   朝廷给予新科进士们的赏赐也下来了,一人五十两银子,对于像杜云瑟这样家境厚的人来说,这点银子不算什么,但对王引智来说,可算是救了大急。   王引智来京中赶考,各项活动一直跟着杜云瑟,长了许多见识,心里也有了些计较。   去吏部报到前,王引智找上杜云瑟,想听一听他的建议。   “二甲进士大多都要考庶吉士,愚兄排名在三甲靠前,能在空缺官职中稍微挑一挑,不知云瑟能否替愚兄参谋一二?”   杜云瑟想了一想,“进士外放,起步便是县令,若去滇洲等边关之州,或许可谋一大县,但天高路远,王兄又在朝中无人,想调任回来便难了。”   裕朝绝大部分县都是普通县,县令为正七品,只有边境之州因为地广人稀,会设一些行政区域接近于府的大县,大县的县令官职为从六品。   王引智叹气,“我也在想这个,大县的县令官职高一级,但必须去边境之州,若是到东北还好,去了西南和东南我的一家老小恐怕无法适应气候。而且边境多有外敌犯乱,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治理不好岂不愧对百姓。”   杜云瑟垂下眼睑,心神微动。   “王兄可愿谋一个离京中近的低品级之官?”   王引智知道杜云瑟绝不会无的放矢,虚心问道,“是什么官职?”   “户部十三清吏司下属金科的主簿。”   十三清吏司是户部的一个部门,它将整个裕朝划为十三块区域,每一块区域都由对应的清吏司负责粮草、人口、税收等事务。   金科为清吏司下属的一个组织,掌管海外贸易、鱼盐茶叶等事务,最高长官是正五品的郎中,而主簿只是从七品的官,品级还不如县令。   “殿试之后,金科已成炙手可热的去处,但都是去东南沿海一带,这京城附近的金科……”   王引智并不傻,他呼吸一滞后问道,“难道圣上广开海贸的位置并不在东南?”   裕朝的几个对外港口都开在福州,旁边还有前朝开海禁的广州,从殿试题目中得到暗示动了心思的人瞄准的都是这两块区域的清吏司,从没人想过海贸开口会在京城附近。   杜云瑟没有直接回答王引智,只是说道,“王兄若是有意,可以静待好消息。”   王引智握紧身侧的拳头,“好,那便辛苦贤弟了,我一定会励志向上,也绝不会对外透露什么。”   王引智知道杜云瑟是太子一方的人,海贸的消息多半是太子党的独家情报,自己答应去京畿地区清吏司的金科,相当于也踏上了太子的船。   此时其他人都不知道海贸港口会开在京城附近,他就是一颗不起眼的暗棋,未来总有发挥作用的一天。   见过了京城繁华,还一路体验了许多杜秋二人家优渥的生活条件,王引智也想为自己的家人拼搏出更好的未来。   王引智还需要等吏部统筹后授官,杜云瑟的官职则在上表谢恩后第二日就下来了。   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初入官场之人最高的起点,与任命文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从六品官员的官服,一共三套,分为朝服、公服和常服。   朝服是朝见时所穿,公服是上朝奏事或谢恩时所穿,常服则是在自己衙门里办事时穿的。   三种服饰颜色、制式都有所不同,杜云瑟穿上一件比一件气宇轩昂,秋华年拉着他试了好久才过瘾。   官职定下,他们的宅子大门上的装饰也可以重新画上了,日后升官还要涂了重新画。   新科进士定官后最长可请一个月的探亲假,把家里诸事安顿好,再去赴任。   秋华年和杜云瑟老家在辽州,一个月时间很赶,任命文书刚下来,杜云瑟就去吏部请了探亲假,秋华年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   好在杜云瑟中了会元的时候,他们就给老家捎了报喜的信,秋华年在信中仔细嘱咐了一番,请云成小两口、苏信白等人帮助九九收拾进京的行李,这样他们回去后能节省许多时间。   回去前一天晚上,秋华年坐在明亮的油灯下检查贵重的行李。   给九九打的一套京中最时兴样子的金首饰、给春生订制的削铁如泥的匕首、给云成的科举书籍、给孟圆菱的玉佩……   秋华年拿起一只盘丝镂空的金质平安扣,平安扣上镶了一颗漂亮的绿翡翠,翡翠被别出心裁地雕成了猫猫头的模样。   秋华年设计出这个样式时,首饰铺子的老师傅差点没揉眼睛,但齐黍乡君说要这么雕,他也只能这么雕。   “咱们一月十八出门,回去就到四月初了,小狸奴也两个多月了,不知道我干儿子长大了多少。”   秋华年手里晃着平安扣,“回去给小家伙挂上,希望信白别质疑我的审美。”   质疑也没办法,这可是干爹在京城花重金打的,小狸奴只能乖乖戴着。   为了赶路,回去他们打算轻车简从,宅子里大部分下人都留着看家,除了星觅和柏泉外,只多带了一个赶车的小厮。   来的时候为了路上安全,他们选择与镖局的镖队同行,回去时却是不用。   状元回乡探亲,朝廷会赐一队京军随行护卫,这是给状元的特权,也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   甚至连“状元及第”“钦点翰林”的大红木牌都有一对,只要杜云瑟想,就可以让护卫举在车前彰显身份。   不过这个仪式还是留到回到故乡时再来比较好,赶路的时候取出来,太耽搁行程了。   元化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柳色青青,花繁枝茂中,新科状元杜云瑟与其夫郎秋华年没有惊动任何人,低调地悄悄离开京城,带着一身荣光与璀璨的未来迫不及待踏上了返乡之路。 第129章 衣锦还乡   从京城启程回襄平府,因为轻车简从,又一路有京兵护送,速度比来时还要快些,秋华年和杜云瑟不出十日便到达了襄平府。   此时已是三月末尾,沿路的农田都种上了庄稼,青青幼苗在田地里蓬勃生长,煞是可爱。   路过几座皇庄时,秋华年看见了棉花的踪迹。   在太子的安排下,全国各地的皇庄已经开始试种棉花,收集数据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就可以全国推广。   听太子的意思,他是赖上了秋华年,之后回京,秋华年得和管理皇庄的户部官员一起整理各地汇报上来的数据,找出合适的解决方法。   当然,太子也给秋华年透了底,只要这件事办好了,他的封号可以升至县主。   裕朝给女子和哥儿的封号从下至上分为乡君、县主、郡主。   其实再往上还有公主和青君,不过那是只有帝王所出的女儿和哥儿才能封的。   其他三个封号里,郡主一般也是非皇亲国戚不可封,所以县主算是普通身份的人能达到的最高封号。   在裕朝,乡君无品级,县主为正五品,郡主为正三品,公主或青君为正一品。   当下整个裕朝只有一位青君,他是先帝所出的哥儿,元化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封号栖梧。   据说元化帝幼年丧母,栖梧青君的母亲对其曾有照拂,先帝晚年,栖梧青君母亲生产时难产而死,先帝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对栖梧青君颇为厌恶。   后来元化帝夺位登基,将当时只有三岁的栖梧青君接到皇后宫中抚养,并给他定了封号,可以说栖梧青君是皇后养大,和太子一起长大的。   与太子的自幼体弱不同,栖梧青君从小便活泼好动、不喜拘束,不爱待在宫廷里,十几岁上拜了位道士师傅出宫访仙去了,一年都不见得回一趟京城。   秋华年只听闻过他的大名,还从没真正见过这位正一品的青君。   不过他隐约听人提起,今岁是元化帝五十寿辰,栖梧青君应该会在入夏前回京祝寿。   到时候他应该有缘能见到对方。   处于整个裕朝经济、权力、文化中心的京城的生活真是多姿多彩,令人期待啊。   元化二十三年四月初三,秋华年一行人来到了襄平府城门外。   他们回来的事情早已被众人知晓,京兵护送的阵仗也不小,早就有人把消息传进了城里,离城门还有三里地,已经有许多人在长亭迎接了。   秋华年揭开车帘,远远就瞧见了站在最前方的九九、春生、云成、孟圆菱、苏信白、祝家兄弟、舒家夫妻、黄氏姐妹等人。   除此之外,以司泾为首的一众襄平府官员也在。   “来啦,来啦!”   “兄长和华哥哥回来了!”   马车到近前停下,星觅扶着秋华年跳下车,九九和春生立即冲上来,顾不得礼仪直接抱住他们。   这趟进京赶考整整两个多月,对两个孩子来说,他们还从来没有和兄长们分离过这么长时间。   九九平静得快一些,春生抱了会儿秋华年,又去抱杜云瑟,杜云瑟摸了摸他的头,这次没有教育他注重礼仪什么的。   春生鼻子一酸,眼睛红红的,但没有不管不顾直接诉说,而是和姐姐一起站在一旁,先等大人们说完正事。   上个年翻过去,春生快要九岁了,没有家长在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似乎长大了不少。   两个孩子站开之后,襄平府知府司泾上前向杜云瑟道贺。   “两年前端午赛诗会初见,我便知晓状元郎非同凡响,短短两年,杜状元便已考上一甲头名,实在令老夫钦佩又汗颜啊!”   知府是正四品的官职,比杜云瑟现在的从六品要高几级,但司泾非常清楚,这个高只是暂时的,状元的前途绝非普通进士可以比拟,用不了几年,杜云瑟的官职就会高于他半生的积累。   因此司泾与杜云瑟说话,已经用上了平辈的口吻。   状元郎出在襄平府,是他的一笔不小的政绩,他作为襄平府的父母官,天然与杜云瑟有一层亲近关系,日后杜云瑟平步青云,他在朝中也就有人了。   杜云瑟没有任何自满之色,对司泾拱手道,“大人谬赞了,下官也要多谢大人当初照拂之情。”   司泾呵呵笑道,“能照拂到状元郎,是我的幸事。”   “杜状元此番应该要回乡祭祖吧?不知在襄平府停留几日呢?”   杜云瑟看向秋华年。   秋华年想了想后说,“襄平府离京城路途遥远,漳县还要再远上一分,一个月的探亲假时间很紧,我们最多在襄平府留三五日。”   当年端午赛诗会上,司泾便知道杜云瑟有多看重自己的夫郎,见此情景并未疑惑,只是在心中感叹世上富贵仍不变心的人真难得。   “这也够了,我可要向杜状元借一日了。”   “襄平府诸多学子都想与状元郎讨教,本府官署也该办一场大宴庆祝,不如就择一日,白日在清风书院与众学子谈文论道,傍晚在明凤台上大摆宴席?”   身为新科状元,这些家乡的活动是推不掉的,知府已经亲自出城迎接了,如果不去肯定会被人议论倨傲无礼。   杜云瑟点头道,“那便定在后日吧。”   司泾和杜云瑟拉了关系,得了准话后,其他官员们也上前恭贺杜云瑟。   杜云瑟在这边交际,秋华年找了个空档,和老朋友们聊天去了。   “你怎么不好好在家休养,直接出城了?”   苏信白拢了拢身上的夹缎斗篷,“在屋里闷太久了,今日天气好想出城走一走。”   秋华年挑眉,“不是专门来接我的?”   苏信白像是对秋华年腰上的玉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祝经诚笑了一下,熟练地帮夫郎解围。   “小狸奴已经会笑了,还会跟着人声转头呢,可惜外面风大不能把他抱来,华年什么时候来看孩子,信白等了好久了。”   秋华年笑了声,“我也早就把给小狸奴的礼准备好了,你们把拜干亲的仪式准备了吗?”   祝经诚见秋华年主动提这个,脸上笑意愈甚。   “早就准备好了,不光是我们,连我爷爷奶奶都隔几日催一遍呢。”   这绝不是虚话,从杜云瑟考中会元的消息传回来时,祝家上下便已欣喜若狂了,后面快马送来杜云瑟状元及第的喜讯,祝家老爷子更是高兴地喝了一整坛酒。   二十一岁的状元郎,亘古未闻的连中六元,这样的人中龙凤在微末时被他们祝家发现,一路结下情谊,怎能不叫人兴奋喜悦呢!   祝老爷子喝醉之际,拉着最得意的嫡长孙的手絮絮叨叨。   “我们祝家起家几代,一路成了辽州的大商族,本以为已无机缘再进一步,不想出了你这样优秀的子孙,又娶了二品大员家的嫡子,还与连中六元的新贵交好……”   “经诚,你的造化绝不只在辽州,说不准有朝一日,能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手脚!”   ……   秋华年和杜云瑟与出城迎接的友人们一一打过招呼,大家一直期待着他们归来,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   不过他们也知道秋华年和杜云瑟旅途劳顿,所以浅浅聊了几句后,便让他们先回家休息,改日再上门拜访。   于是一群人便跟上状元的车队,浩浩荡荡返回襄平府。   护送他们的京军的首领请示过后,将状元及第、钦点翰林的大木牌举在最前方,另有两人敲锣打鼓。   让军队护送状元回乡,还随身携带仪仗,本身就有彰显皇威的意思,到了地方不打出来,好像显得对皇帝有意见似的,这在古代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秋华年听着车外的锣鼓声,轻轻揭起车帘,车队靠近了襄平府城,进了城门后,其他人先各自回家了,无数听见动静的百姓汇聚过来,站在宽敞的街道两侧围观。   有些识字的,给周围的人讲解什么叫“状元及第”,什么叫“钦点翰林”,人群中不时爆发一阵阵惊呼声。   欢呼声、喝彩声、祈祷声混合在一起,在四月初的襄平府城上方飘荡。   举着大红木牌的车队像一柄劈开水流的利剑,穿过越来越多的人群,人们在前方自动避开,又在末尾自动收束,源源不绝地跟着状元郎的车队,一直到他们回到自家宅邸。   以乌达为首的一众下人早已在宅子门口迎接,看见他们过来,忙点燃了一大串几百响的大红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凌空响起,久久不绝,空气中飘荡着喜庆的硝烟味。   “恭迎老爷乡君回府!恭喜老爷得中状元!”   秋华年笑了笑,让大家先都进去。   灵雀提前烧好了洗漱的热水,金婆子和木棉阿叔做了一大桌子菜,全在蒸屉上热着。   秋华年和杜云瑟先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正房里洗漱并换了衣裳,接着出来在花厅吃饭。   “把菜端上来,你们就下去吧,柏泉和星觅跟着我们出去两个多月,你们两家肯定都想孩子了。”   乌达和灵雀夫妻还有木棉确实想孩子了,也有许多话想从孩子口中打听,谢过恩后便下去了。   孟圆菱主动开口道,“华哥儿,你走的这两个多月梅花清膏卖得特别好,加上蚝油还有其他小吃的收益,净赚了五百多两银子呢!”   秋华年估算了一下,离京前一日他们办了烧尾宴,知名的戏班子最后是通过主动上门来的太平侯康忠的人脉找来的,一场宴会前前后后算下来,总共花了三百多两银子。   这样他手中就剩下六七百两银子,加上离开前留在家里的五百两,以及秋记六陈新赚的五百多两,家里的总储蓄为一千七百两银子。   这个钱带到京中去,只要别主动烧钱,至少够宽宽裕裕地花一半年的。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这次探亲之后,京城的秋记六陈的生意该办起来了。   孟圆菱说完了生意,云成也大致说了说学业上的事情。   再过一个月,到了端午节前后就是新一届的院试,云成已经报名,打算考秀才试试,按杜云瑟的判断云成这次应当可以顺利通过。   十七岁的秀才放在农家来说绝对称得上天才。   接下来便轮到了九九,秋华年离开的这两个多月,九九负责管家,把家里诸事收拾得井井有条,还跟着祝娴和苏信瑶她们去参加了几次花宴。   九九正在身体抽条的年纪,两个多月不见,感觉长高了一截。秋华年看着十一二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九九,心中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九九说完话后,秋华年等着春生的“长篇大论”。   结果春生嘴巴动了动,像是有心事一般,竟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第130章 八字   秋华年看向九九,无声地问春生怎么了。   九九比春生大三岁,在两位兄长不在的日子里自觉担任起家长的角色,她一向心细如发,自然发现了春生的问题。   “是原若已经好几日没有上学堂了。”   秋华年微微皱眉,“有让人去打听一下吗?”   “我让金婆子去舒家问了下,如棠和福霞说原葭姐姐家中有事告了假,也有好几日没来给她们上课了。”   原葭是如棠的老师,后来黄大娘认了魏福霞当干女儿,原葭的学生便成了两个小姑娘。   “那就是正常请假了?”   春生却急急开口,“不是的,我知道肯定不是!”   秋华年给他倒了杯金桔蜜糖饮,“不着急,慢慢说。”杜云瑟也看了过来。   “原若是兄长中了状元的消息传来的第二日开始不来学堂的。当时学堂里所有人都来恭喜我,原若被挤在外面,好像有点不高兴,我就邀请他第二日放学来家里玩,他也答应了,结果第二日开始他连学堂都不来了。”   九九道,“我还让人去原葭和原若租住的宅子瞧了瞧,怎么叫门都没人应,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秋华年点头,这确实有些奇怪。   如果家中有事第二日要走,原若不会在前一天答应春生来玩。原葭是一个非常守诺重礼的人,对弟弟的管教很严格,就算是突发急事,也肯定会托人来说一声,不会直接爽约。   秋华年看了眼杜云瑟,杜云瑟点头道,“稍后我去写帖子,请提刑按察使帮忙查一查。”   在裕朝管制体系中,提刑按察使相当于市公安局的局长,以杜云瑟状元郎的身份,只需要一张帖子,就可以请动他办事了。   襄平府前任提刑按察使疑似三皇子晋王的人,为拐子案团伙提供庇护,事发之后畏罪自尽,把所有线索断在了自己身上。   新上任的提刑按察使对前任的下场心有戚戚,收到把前任提刑按察使送上黄泉路的杜状元的帖子,立即组织人手去查,将前因后果捋了个清楚,第二日一早,就派下属官吏上门说明情况。   “大人和乡君不必担忧,二位问的原家姐弟,现在仍在襄平府,不过换了个地方居住。”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换地方?”   官吏把查到的原因说出来,“原家姐弟的父亲曾是襄平府下属一县的主簿,暴雨天清修水渠时不慎溺亡了,县令念着他的功劳,重金抚恤了遗属,然而原葭姑娘的母亲还是郁结于心,几个月后生产时难产而亡。”   “原葭姑娘有几个堂叔伯,在她父母双亡后想要接她和刚出生的弟弟去自己家,其实就是打那笔抚恤银子的主意,原葭姑娘心里有主意,一直没有答应。”   “幸好她弟弟原若是个男子,就算年纪小,也能顶住门户。如果是个哥儿或者女子,按照律法,只要他堂叔伯去告,两个小的只能归进近亲的户里。”   裕朝虽然有女户的说法,但条件艰难,有手艺的黄大娘和黄二娘姐妹可以做到,当时才十几岁怀里还抱着个婴儿的原葭却不可能。   “前几年那些亲戚们逼得太紧,原葭姑娘索性带着弟弟偷偷来了府城,之后的事大人和乡君就知道了,原葭姑娘找了个女先生的活计,原若和小公子在同一座私塾读书。”   原葭是一个非常独立要强的姑娘,这些事情,她从没有和在府城交好的朋友们说过,原若也像姐姐一样,一直不曾对外透露自己家中的艰辛。   “前几日他们那些亲戚找到府城来了?”   “乡君明见。”官吏恭维了一声后说,“他们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原家姐弟的住处,还……”   “嗯?”   “还给原葭姑娘订了门亲事,这次是直接带着未婚夫上门娶亲来的。”   “……”   秋华年都被气笑了。原葭这些烂亲戚总算找到了“好办法”,原葭再怎么厉害,也是个没有父母做主的未婚年轻姑娘,他们这些“长辈”完全可以先把她嫁出去,再慢慢蚕食她和原若的家产。   官吏知道状元郎一家看重原家姐弟,忖度着说道,“我们昨晚已经找到了原家姐弟,告诉他们大人和乡君回来了,正在找他们。大人和乡君可要见一见人?”   秋华年想了一下,“他们匆忙离开,现在的住处肯定不太好,我让人驾马车去把他们直接接过来住吧。”   秋华年让金三赶车,玛瑙和星觅一起去把人好好的接过来。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随着自家地位和财富的提升,秋华年能做到的事越来越多,也愿意在能力范围内多帮助别人。   这不仅是因为原若是春生的好朋友,也因为秋华年本身就很欣赏原葭的品行和能力。   春生一直在外面院子里等消息,听见秋华年派人去接原葭和原若,立即喜笑颜开。   几刻钟之后,金三赶着马车回来,春生立即跑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好朋友。   “原若原若!终于见到你了,你家里有事为什么不先和我说一声呀——”   春生高兴又埋怨的话戛然而止,他看见原若从马车上跳下来,几日不见似乎消瘦了一圈,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睛又红又肿,咬着嘴唇不说话。   “原若?”   原葭紧接着从马车上下来,她拍了拍弟弟的头,声音轻轻地抱歉笑道,“突然遇到些不方便的事情,我替原若给小公子告罪了。”   春生摸了摸脑袋,“我没有怪原若的意思啦,你们来了我就高兴了。”   原葭和原若来正房见秋华年,秋华年见姐弟二人状态不太好,让木棉收拾一个厢房出来,请他们先住下。   原葭神情低落又抱歉地说,“乡君之前说的算学书,我应该是写不成了。”   原葭在算学上很有天赋,秋华年曾鼓励她把想法整理成书,投稿给齐民书坊。   “这是怎么了?”   原若抿了下唇后主动说道,“都是我的错,当时我们急匆匆走的时候,我收拾姐姐的书稿,不小心漏掉了一部分,正好是最关键的地方。”   原若眼眶更红了,“姐姐发现后,想偷偷回去取,谁知那群恶鬼在守株待兔,姐姐虽然跑了,可他们直接把姐姐的书稿全都、全都烧了……”   原葭把弟弟拉进怀里安慰,“不怪原若,这是那群东西干的好事,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秋华年听见那群糟心亲戚居然把原葭的书稿烧了,不由得深深皱眉。   作为一个写了两本书的人,他非常清楚写书耗费的心力与精神多么大。   就算劝慰原葭被烧了的书稿还能重新写出来,原葭现在的状态恐怕也无法重新投入进去了。   秋华年叹了口气,“你和原若这几日先住下好好休息一番,等你们缓过来,我们再说以后怎么办。”   原葭起身道谢,“杜大人中了状元,我们没有贺礼,还要劳烦乡君费心帮忙,实在惭愧。”   秋华年笑笑,“顺手的事,你们住下来,春生不知道多高兴呢,天天原若原若的念叨。”   原葭舒了口气,心中闪过什么,神情一黯,微不可察地轻轻摇头。   安排好原葭姐弟后,秋华年拉着杜云瑟换衣服,他们回来的时间有限,行程很紧,今天还要去祝府正式认干儿子呢。   “你说缘分多奇妙,咱们的八字和小狸奴的合得不得了,最好的拜干亲的吉日还正好是回来的第二日。”   马车上,秋华年一边检查礼物一边对杜云瑟说。   穿着同色系衣服的杜云瑟轻笑,“华哥儿信这些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好事情信一信自己也开心。”   至于坏事情?——不好意思,封建迷信要不得。   “那华哥儿想不想知道我们的八字合出来的结果?”   “嗯?”   秋华年来了兴趣。   去年秋天乡试放榜后,他们办了一场难忘的婚礼,孟圆菱提前将秋华年的生辰八字要走去合了八字,不过具体结果如何,秋华年一直不清楚,只知道是好的。   “还没到地方呢,快说说。”   杜云瑟将秋华年晃来晃去的胳膊捏在手中,缓缓说道,“你我的八字五行相生,属相六合,是最美满不过的姻缘。且我日坐正财,多得配偶相助,华哥儿日坐正宫,配偶聪敏具谋事应变力,遇财运则发福。”(注1)   秋华年眨着眼捋了一下,“你是不是在偷偷夸自己呢?”   杜云瑟轻笑,“这是八字里带着的,华哥儿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秋华年觉得杜云瑟似乎话里有话,“合八字的先生还说什么了吗?”   杜云瑟声音低沉悦耳,“先生还说,华哥儿的八字与我的八字合在一起,还能得一句妙文。”   “什么?”   “天星落原野,百谷生齐泽。”   车厢里一时寂静无比,秋华年和杜云瑟都许久没有说话。   这短短十个字看似非常空泛,只是句比拟的吉祥话,但对清楚自己来历的秋华年和隐有猜测的杜云瑟来说,其中蕴藏的东西是几乎不敢深思的。   秋华年下意识抓住杜云瑟的手臂,杜云瑟拍着他安抚,“那位合八字的先生,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得这样一句妙文,华哥儿不必担心。”   秋华年吐了口气,感慨地笑着说,“我只是没想到,居然真的这么神奇。”   “云瑟,我——”   杜云瑟轻轻摇头,“我等华哥儿愿意把一切都告诉我的那一日。”   秋华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靠在杜云瑟身上,听着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行驶的声音。   他会把一切都坦荡地告诉杜云瑟,让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秘密,不过恐怕要到很久很久之后,久到他们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注1:八字只是玄学!现实中不能全信! 第131章 娃娃亲?【六百票加更】   马车一路到了祝府,祝府门前已经十分热闹。   小狸奴是祝经诚和苏信白的第一个孩子,受尽了祝家上下的宠爱,据说出生才两个多月,收到的赠礼和名下的产业已经有大几千两了。   二月份小狸奴办满月宴的时候,祝家直接包下了襄平府内数十家食肆酒楼,只要是和祝家有过生意来往的人,都可以进去讨杯酒吃。   今日的拜亲宴祝家已经准备了许久,比满月的时候还要盛大。   秋华年和杜云瑟的马车行驶过来,站在门口张望的一大群祝家下人立即动了起来。   他们打开大门,一边派人飞快跑进去报信,一边搬来马凳请杜云瑟和秋华年下车。   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知晓状元夫夫来了,全都停下脚步,想亲眼瞧瞧状元郎的模样。   杜云瑟和秋华年在万众瞩目中挽着手走入祝府大门,跟着前面指引的下人去办宴的地方。   小狸奴的拜亲宴在祝府主院举行,祝老爷子和祝老太太为了小重孙,专门把院子腾了出来。   两人进门走了十几步,祝经诚和祝经纬已经快步迎来。   “都准备好了吗?我们没来迟吧?”   祝经纬笑呵呵地说,“没来迟,没来迟,离吉时还有一小会儿呢。”   经营红腐乳坊两三年下来,祝经纬年纪长大了,人也靠谱了不少,现在祝经诚已经会分一些手里的生意交给他负责了。   祝经诚一边亲自在前面引路,一边说道,“小狸奴太小了,怕冷又怕风,信白带着孩子在碧纱厨里,待会儿正式的拜亲仪式的时候再抱出来。”   秋华年点头,“孩子健康安全最重要。”   在主院观礼的客人都是祝家的近亲和至交好友,知道小狸奴是拜状元夫郎做干爹,所有人都非常羡慕。   可惜再羡慕也学不来,除了像祝家这样走了天运,谁能有幸扶持一位尚未发迹的状元郎呢。   辽州白家当初看中一位少年天才,把嫡女嫁了过去,好吃好喝供养了十来年,才终于中了进士。   为了继续笼络女婿,白家不但又从家族中挑了一个庶女送过去,还接二连三往京城送大笔的银子。   这已经算是运气不错的了,好歹十来年就中了进士,但那个不一定能考中庶吉士的女婿,和连中六元的状元郎相比,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众人纷纷站起来,向秋华年与杜云瑟打招呼,秋华年回应了几句,迫不及待地跟着出来迎接的点墨去碧纱厨看小狸奴。   碧纱厨是一种古典的中式室内陈设,由围屏衍生而来,一般设于房子的两端,数个连在一起的隔扇组成一面薄墙,只有中间两扇可以打开进出,隔扇上方设有横眉,中间糊纱,相当于把一个大房间隔断成了套间。   《红楼梦》里黛玉刚进贾府,贾母让其和宝玉睡在自己房间两侧的碧纱厨里,其实就是把五间正房左右两端的那一间隔了出来,变成了两个小房间,并不是让两个孩子睡在橱柜里,当古典版哈利波特。   秋华年穿越前对这些古代建筑知识了解不深,穿越之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渐渐增长了许多见识。   他们在京城的大宅子的许多房间都设有碧纱厨,既能保证隐私,又美观好看,还能最大效率地利用空间。   为了不让冷气冲撞到孩子,碧纱厨的隔扇门虚掩着,里面烧了火盆,温度比外间要高出几度。   秋华年进去后,点墨赶紧继续关上门。   商人有房屋大小不能超过三间的限制,不过这三间也有不同的盖法,祝家的财力轻易便能买到上好的木料,请到手艺精湛的匠人,“一间”房虽然还是四根柱子围成的空间,但大小足有普通民房的两倍。   碧纱厨里站了五六个人,有奶娘、有照顾孩子的丫鬟和阿叔,苏信白正坐在窗边看书,一架红木打的雕着栩栩如生的百孝图的摇床放在他腿边。   “你这里真是个躲清闲的好地方。”   苏信白喜静不喜闹,外面热热闹闹的一大堆交际,全都被他丢给了祝经诚,自己只待在碧纱厨里看书。   “能躲一时是一时。”苏信白放下书起身,“你来得正好,狸奴刚刚醒。”   “等我洗下手,然后好好看看我干儿子。”秋华年笑着走向靠隔扇摆着的水盆,用手指碾碎一颗散发着药香的澡豆,仔仔细细把手洗了一遍。   他接过丫鬟递上的干净帕子擦了手,三步并两步走到摇床边上,迫不及待地往里面看。   摇床对婴儿来说有些宽大,里面垫了数层厚厚的棉花褥子,四周都是细腻绵绸缝的小枕头,小狸奴被严严实实围在中间,穿着一身红色衣服,头上脚上挂着小巧可爱的帽子和鞋子,活像一只大红包。   秋华年上次见小狸奴,还是他刚出生时,那时候他的皮肤还有些红,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白嫩,比水煮蛋还要光滑细腻,五官继承了苏信白和祝经诚两人的优点,怎么看怎么可爱。   秋华年看着摇床里正在无意识挥动小胳膊的标准的三头身小萌物,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手。   苏信白使了个眼神,一旁的阿叔过来将小狸奴抱起来,教秋华年怎么抱小婴儿。   秋华年从没尝试过这种危险操作,怕摔到孩子,索性在椅子上坐下后再让阿叔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   接近三个月大的小婴儿已经能控制手臂和眼睛,还能稍微翻一下身了,小狸奴到了秋华年腿上,挥着藕节似的小胳膊,移动身体勉强翻了个侧身,把头贴在了秋华年的小腹上。   奶娘笑道,“小少爷这是知道乡君是自己的干爹,和干爹亲近呢。”   秋华年看着嘴巴一下一下张着,像是在说话,但发不出声音的小团子,伸出手指逗他,“真的吗?狸奴喜不喜欢干爹呀?你说喜欢,干爹有好东西送给你。”   让一个不到三个月大的婴儿说话,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狸奴挥了挥手臂,继续贴在秋华年小腹上,秋华年使坏把他拉开一点点,他又继续乐此不疲地贴了上去。   婴儿的体温比成人要高,暖暖一团贴着,让秋华年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秋华年抬头看苏信白,语气有几分炫耀,“你看,你儿子多喜欢我!”   苏信白轻轻哼了一声,自己过来把小狸奴一把抱走了。   他抱孩子的手法很熟练,小狸奴被爹爹抱起来,没有哭闹,只是眨着眼睛继续阿巴阿巴地张嘴巴,像一只吐泡泡的小金鱼。   父子二人的脸凑在一起,秋华年直观地意识到小狸奴长得究竟有多像他爹爹。   “经诚真的太快乐了。”他由衷感慨。   “嗯?”苏信白一时没反应过来,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趁他明白过来恼羞成怒前,秋华年果断转移话题,“待会儿仪式在外间举行吗,准备得怎么样了?”   苏信白于是叫点墨出去问,点墨小心翼翼打开碧纱厨的门,很快便回来了,“大公子说已经准备好了,老爷和夫人也来了,现在就把小少爷抱出去呢!”   点墨口中的老爷和夫人,自然是苏信白的生父苏仪和继母寇夫人。二品大员携夫人出席,让这场拜亲仪式的规格更上一层楼。   拜干亲的仪式就在正房外间举行,奶娘给小狸奴包上一层柔软的襁褓,跟在苏信白和秋华年后面走出碧纱厨。   古代正式的拜干亲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有非常完整的流程,绝非儿戏。   院子里摆了香案,狸奴太小不方便出去,秋华年和杜云瑟来到香案前,在众人注目下先烧香祭告了天地和祖先,告诉他们今后祝家的祝依君就是他们的干儿子,请天地见证,祖先保佑。   接着回到屋里,苏信白和祝经诚牵着小狸奴的手,将红绸搭在秋华年和杜云瑟身上,认干儿子是给家里添丁的喜事,干儿子要给干爹们挂红。   紧接着,秋华年将早就准备好的猫猫头平安扣取出来,挂在小狸奴身上,苏信白看见这造型奇特与众不同的平安扣,果然欲言又止。   除了平安扣,秋华年这边还准备了一双银碗筷,一套新衣服,一碗红纸封口的五谷杂粮送给小狸奴,象征着愿意抚养这个孩子,供他吃饱穿暖。   鉴于秋华年感人的女红手艺,礼物里的衣服主要是九九完成的,秋华年只意思意思缝了几针,还是藏在里面外面看不见的那种。   仪式完成后,秋华年用刚才学的手法现学现卖把小狸奴接过来,小狸奴很给面子,咧开嘴笑了,圆圆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漂亮。   秋华年第一次接触这么大的婴儿,就是如此乖巧可爱的,不由得心里痒痒的。   他趁没人注意压低声音对杜云瑟耳语,“云瑟,你说娃娃亲靠谱吗?”   这个娃娃亲是谁和谁定,显而易见。   杜云瑟看了眼秋华年,有些无奈地同样压低了声音,在秋华年耳边说道,“华哥儿想订狸奴,打算什么时候怀,什么时候给他生小夫君呢?”   额……   秋华年脸上一热,把这毫无厘头的古怪想法从脑子里丢出去,乖乖将可爱的小团子还给了等在一旁的奶娘。   祝府的拜亲宴一直持续到下午,小狸奴早早被奶娘抱下去休息去了,秋华年和杜云瑟还得交际一会儿,申时才离开祝府返回家中。   回程的马车上,秋华年问杜云瑟,“你刚才和经诚背过人说什么去了?”   “海贸之事。”   秋华年很快反应过来,朝廷要广开海贸,自然需要许多商人,将裕朝各地的货品卖到外国,同时将海外货品销售到各地。   这样的机会,裕朝各地的商人们一定会趋之若鹜,他们离开京城前,京畿地区已经有很多消息灵通的商人在打听门路了。   术业有专攻,以祝经诚的本事,只要给他一个机会,绝对能在这复杂且充满机遇的聚宝盆中占据一席之地。 第132章 卫栎和丙七   拜亲宴后的第二日,杜云瑟早早出门去清风书院交流讲学去了,晚上还有明凤台上的宴会,要在外面忙一整天。   秋华年也没能闲着,他要检查一下行李,确保该带走的东西没有漏掉的。   九九拿着一本账单子给秋华年看,“按华哥哥在信里说的,银子和各种珠宝首饰全都打包上了,库房里收的各种布料、绣品、摆件和笔墨纸砚等用具,挑好的、新的全打包了,那些旧的、不值钱的、太笨重占地方的,则留下来了。”   秋华年一边回忆一边看账单子,没有发现任何疏漏。   “奶霜的小玩具也全都带上了?”秋华年笑着问。   已经长到大猫体型的奶霜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地上一个躬身,窜到秋华年的膝头,沉甸甸地吓了秋华年一大跳。   秋华年眯眼,把奶霜雪白的长毛逆着撸了一把,奶霜喵呜一声,赶紧跳开跑到旁边空着的椅子上舔毛去了。   九九也笑了,“我怕奶霜去了新家不适应,给它把常玩的都带上了。”   “我还请丙八哥哥帮我打了一个大笼子,里面有跳板和吊床,有个活门可以换水放吃的,下面能抽出来清理垃圾,这样奶霜一路上就不会受罪了。”   九九的这个大笼子,脱胎于秋华年口头描述过的现代版大猫笼,但经过九九的想象和丙八的巧手,已经和现代的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   秋华年看着眼前纯实木打造无比精致所有柱子上都雕了花的“小别墅”,心想这要是放到上辈子的网上,不知有多少网友会说“猫住得都比我好”“我也想住进去”。   聊起丙七和丙八,秋华年确实得见他们一面,他们是皇帝赏赐下来的匠人,按理说得跟着秋华年一起进京。   “这会儿还早,我们索性去庄子上一趟吧。”   原若情绪不好,秋华年让春生留在家里陪小伙伴玩,自己带着九九去了城外的庄子。   秋华年和杜云瑟进京赶考时还没到春耕时候,今年庄子上的春耕,也是九九盯着的。   “庄子今年还是全都种的棉花,老邓头现在可老实了,一点都不敢耍滑头,还有卫栎哥哥帮着,我只是支了买种子和肥料的账,然后每隔几日去一趟,确保育苗和移栽顺利。”   秋华年夸道,“九九真厉害,做得比我想得还好。”   九九抿着嘴笑了,口中却说,“我都快十二了,祝娴姐姐比我大一岁多,好像已经开始相看人家了。”   “这么早?”秋华年之前没怎么关注过九九朋友们的婚事情况,在他眼中这都还是一群没长大的小姑娘。   “娴姐姐家里人疼她,不会让她早早嫁人的,只是想尽早挑先定下,免得日后迟了没有好的了。”   祝家人的安排不无道理,古代人普遍早婚,就算没成亲也多会早早定亲,优质的适龄女婿人选越往后越少,必须尽早打算先下手为强。   秋华年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危机感。   刚穿越来时那个不敢大声说话,在他腰际乖乖巧巧喊华哥哥的小姑娘,居然快要长大了。   九九是不愁没未婚夫挑的,之前杜云瑟中了解元,辽州已经有许多官家递来了结亲的意思,现在杜云瑟是亘古未有的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想结亲的人家肯定会再翻个几倍。   可有人能挑,不代表能挑到好的,想在这种掺杂了人情利益的亲事中挑到互相敬重真心相爱的良人,更是难上加难。   要是乖巧又懂事的亲妹妹未来过得不好,秋华年得怄死。   马车咯吱咯吱地前行着,秋华年僵硬地说,“你还早,不着急。”   秋华年决定先不考虑这个事情了,能拖一时是一时,要是有人非要不停问他,他就摆出“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态度。   对了,还得告诉杜云瑟,和他一起听王八念经。   九九看着华哥哥的表情,心头暖暖的,嘴角轻快地扬了起来,马车出了城门,从绿草如茵的道路中间驶过,两侧望不到尽头的农田在碧蓝的天空下漫延。   ……   现在是四月初,庄子上的棉花早已全部移苗,目前的工作主要是浇水和补苗,看见主家的马车来了,在田地里劳作的佃户们全都停下手上的活计,有些性格热情的还大喊了几句吉祥话。   秋华年到了庄子上的宅院,让老邓头把所有佃户都叫过来。   去年的棉花赚了大钱,庄子上佃户们生活水平都提升了一大截,从衣着打扮到精神气具是不同以往,秋华年发现,人群里还多了几个被抱在怀里的婴儿。   吃饱喝足,生活安定,就会繁衍生息,这是上万年来形成的人类族群的天性。   秋华年庄子上的佃户已经成为襄平府范围内最让人羡慕的佃户,从去年秋收后,就一直有人来想加入庄子成为佃户,但老邓头考虑到庄子毕竟只有三十来亩的耕地,佃户多了地分不过来,便没有答应。   不过这样的“棉花红利”最多只能再吃一年了,棉花作为重要的战略物资,朝廷不可能不管控。   秋华年听杜云瑟提过,明年朝廷会在全面推广棉花新种植方法的同时,颁布法律,控制棉花价格与棉花种植比例,还会制定新的税率,以免出现富人们圈地种棉花,致使百姓失其田,土地无粮种的恶劣情形。   这些规定许多都是杜云瑟提给太子,由太子出手推动的。作为一路从农家走上金榜第一的天才,杜云瑟比朝廷绝大部分官员都更懂裕朝中下层社会的民生经济。   秋华年看着乌泱泱站了半院子的佃户们,笑着说道,“我夫君中了状元的事情,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今天大家不用下地了,咱们喜事喜办,把庄子上的猪和羊各宰上一头,再让邓大去买些好菜,我请你们好好吃一顿席。”   佃户们顿时喜笑颜开,纷纷夸起主家心善,吉祥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说。   秋华年昨天见了小狸奴,突然有些喜欢小孩子,让佃户们把今年新出生的几个孩子抱过来看了一会儿,后面索性大手一挥,给庄子上所有十岁以下的孩子一人三钱银子,并出工费帮他们打成银耳环或者细细的小银镯。   庄子上的人热火朝天地准备席面去了,男人们忙着杀猪宰羊,女人和哥儿们则搭了个简易的厨灶,热热闹闹地边说笑边洗菜切菜。   有人记得秋华年爱吃春天鲜嫩的野菜,指挥孩子们跨上小篮子去挖各式各样的野菜,这个季节野菜还能吃,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老了。   大部队离开主宅后,秋华年留下丙七和丙八说话。   “我过两天回一趟杜家村,再来府城就要收拾着去京城了,你们准备一下,到时候跟着一起走吧。”   “我在京城里买了大宅子,还有铺子和庄子,到了京城,再具体安排你们兄弟俩住在哪里。”   丙七和丙八知道自己是皇帝赏赐下的匠人,必须跟着秋华年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丙七想起一道瘦弱却坚强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苦涩,心道就当是无缘吧。   秋华年见状明白丙七和卫栎仍没有什么进展,卫栎情况特殊,他怕刺激到这个过往遭遇可怜的小哥儿,不好撮合什么,只能对此表示沉默。   ……   日挂正空,春日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庄子中央一片露天的空地上。   男人们已经杀好了猪羊,清洗剥皮,把肉剃了出来,血也没有浪费,盛了两个大盆子在一旁放着,处理好了也是佃户们餐桌上难得的美味。   各家各户把家里能用的桌子板凳搬到空地上,预备着待会儿上菜吃席。   秋华年给的银子足,外出采买的邓大买了许多好菜,还买了豆腐、粉条和鸡蛋,以及一小包炖肉的香料。   东西到了后,帮厨的女人和哥儿们忙围上来,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手艺好的则煮肉和炒菜。   卫栎拿了一大块豆腐,和卫婆婆一起找了个角落用自己带出来的自家的砧板给豆腐改刀。   有席吃,有银子拿,不用下地干活,庄子上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卫栎脸上也挂着笑,细看却有些僵硬,他低头一下一下动着刀,一不留神,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卫婆婆忙凑头来看,“哎呀,我的哥儿,怎么切到手了?快放下,剩下的我来切吧。”   卫栎拿的刀很钝,手指指破了一个小口子,他把指尖含进口中,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卫婆婆见状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后压低声音说,“乡君和状元老爷要进京做官,丙七和丙八兄弟俩也得跟着去吧。”   卫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   “……我一直给丙七说,让他别乱来吓到你,其实我知道你这孩子心细又聪明,八成早就看出来了,但我也不敢问你是怎么想的。”   卫婆婆看着眼前用了自己死去的侄子身份的小哥儿,长长叹了口气。   “你这会儿心里难受了,说明之前将近一年时间里他入了你的眼,丙七是个好归宿,趁现在人还没走呢,你不如抓紧——”   卫栎小小吸了口气,连连摇头,许久后才用蚊子般的声音开口。   “我配不上……”   卫婆婆皱眉不赞同道,“这是谁说的话?丙七是有手艺,模样周正亮堂,还识文断字的。但你不也是富户出身多才多艺、知书达理的哥儿吗?”   “你顾忌自己逃过难,换过身份,可我听说丙七也是家里犯了事被没入宫廷当匠人的,你还比他小个八九岁,正青春年少呢,哪里配不上了?”   见卫栎沉默不语,卫婆婆再次叹气道,“你说你一直陪着我就好了,可我多大岁数了,你又才几个年纪,等我老死了,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办呀。” 第133章 原若   太阳过了正午,庄子上的席做好了,几十口人围着七八张桌子坐下,秋华年和九九还有他们带来的星觅和珊瑚被让到最中间。   佃户们原本打算给主家单独开小灶做一桌饭菜,但秋华年说不必了。   他没那么挑嘴,农家大锅煮出来的饭菜让他回想起最初在村里的日子,坐在春日暖阳下,和一群人露天吃席,比那十几两银子一桌的京城席面还要让人身心愉悦。   “这个苦龙芽炒得好,要是有高粱粥拌起来吃就更好了。”   最早出主意摘野菜的人忙道,“有有有,高粱粥煮了,怕贵人们吃不惯才上了白米干饭。”   离灶台近的人去打了一盆高粱粥,端到秋华年他们桌上,高粱粥煮得很浓稠,秋华年和九九都盛了大半碗,往里面拌上苦龙芽和猪肉炒粉条,再配一张油汪汪的羊肉烧饼,一咬就是一大口。   珊瑚和星觅都是打出生起就为奴的家生子,从来没吃过农家饭,见主家吃得这么香非常好奇,学着样子也给自己弄了一碗。   其他桌上,老老少少的佃户们全吃得热火朝天,拿不稳筷子的孩子直接放下筷子,换成手抓肉吃,脸上手上一层油,被大人们发现后赶紧叫他收手,别在乡君和小姐面前丢人现眼。   秋华年看见笑了几声,说了句孩子还小,又继续笑了起来。   丙七丙八和卫婆婆还有卫栎在同一张桌上,两家人上一年里走得近,庄子上的人都默认把他们安排在一块儿。   卫栎坐在丙七边上,桌子小人多,两个人挨得非常近,卫栎必须非常小心地收着胳膊,才能在夹菜时不碰到对方。   丙七今日格外沉默,以往他只要有机会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和卫栎说几句话,得到回应后不自觉笑起来,今日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转头看卫栎。   卫栎夹了块馅饼,失神地咬了一口,刚出锅的馅饼烙得滚烫,他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惊呼一声,赶紧松口,感觉舌头上已经起了泡。   “怎么了?”丙七条件反射般看向他。   卫栎捂着嘴低头,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知是被烫的还是怎么的,清秀的眼睛红红的浮起一片水汽。   他越是这样,丙七越不明所以地紧张,反应过来前已经也把头低下去,凑近想看看究竟怎么了。   卫栎整个人缩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抬了一下,对上丙七近在咫尺的坚毅俊朗的五官,一行清泪从眼角流下,滑过小半张脸,落入了捂着嘴的手指缝里。   他的头更低了,囫囵说了句“我不舒服,回去躺一会儿”,逃也似的离开了席面。   满桌的美食面前,这小小一支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丙七看着卫栎瘦弱瑟缩的背影,心头沉甸甸地难受。   离别百般滋味,心绪万火焚煎。   ……   吃完席后,秋华年把庄头老邓头还有他的长子邓大单独叫过来。   老邓头这一年多时间里很是老实,对齐黍乡君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服服帖帖,再也没干过之前那样糊弄主家,中饱私囊的事情。   “我们家过几天就要动身去京城了,以后应该几年不得回来,你这一年把庄子管得不错,之后还是由你管庄子。平日有什么事情,要支什么钱,都进城去找孟圆菱公子,秋收后把棉花和梅子赚的银子也统一交给他对账,再由他把银子寄给我们。”   老邓头听见秋华年这么说,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和长子一起赌咒发誓地保证绝对会管好庄子。   他确实不敢起别的心思了,一是因为他只要敢耍手段,齐黍乡君就有可能发现,二是因为给状元郎家的庄子做庄头,既有面子又赚得多,何须铤而走险偷偷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傍晚秋华年和九九一起回到家中,杜云瑟还没回来,孟圆菱也去外面看铺子生意去了,秋华年发现家里气氛不太对劲。   秋华年问出来迎接的管家乌达,“我们走后家里来什么人了吗?”   乌达跟在旁边一边走一边说,“来了许多送礼送帖子的人,按乡君的吩咐,帖子一概好声好气地回拒了,就说心意领了但时间太紧来不及,礼物则挑不出格的原本就有人情来往的人家收了。”   乌达把收下的贺礼是哪些人家送的大致说了一遍,旋即话锋一转,说起别的。   “除了送礼的,今天下午还来了一波人。”   “嗯?”   “是原小姐和原小公子的亲戚,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在咱们府门口鬼鬼祟祟地张望,被看门的发现后禀告给了我。”   秋华年没想到他都把原葭姐弟接到府上了,原家的亲戚居然还敢阴魂不散地找过来。   “这些人胆子挺大的。”   “谁说不是呢。”   乌达当时听见有人在府门口张望,还以为是什么针对主家的阴谋诡计,赶紧叫金三假装出门采买东西,拿着家里的名帖去提刑按察司说明了情况。   这可是还乡探亲的新科状元府上的事情,提刑按察司的官吏哪敢耽搁,立即派遣捕快们过来查探,把那群人抓了个正着。   就地押进府里稍微一审问,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打探原葭和原若的,弄得一群人既无语又觉得可笑。   为首的人是原葭的三叔,被拿住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原家的家事,就算是状元郎和乡君也没道理压着别人家的姑娘不许长辈说亲嫁人的。   原葭原若还有春生都被惊动出来,原葭主动过去给捕快们说明情况,那群人里原家姐弟俩的二婶突然钻空子跑到原若那边,硬拉着原若给他灌迷魂汤。   说什么你姐姐现在把持着家产,如果在外面嫁个人,就把所有钱都当嫁妆带走了,只有听我们的安排回去,才能把钱留在原家留给你。   原若眼睛都被气红了,狠狠推了她一把,用尽全力把人推了个踉跄。   原家二婶没想到原若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辈竟然敢当众不给自己脸,气得破口大骂,一把揪住原若的头发要打他。   春生站得最近,像只小豹子一样扑过去,拦腰把那人扑在了地上。   反应过来的其他人赶紧去吧还在满口污言秽语的原家二婶按住。   原若的头发被扯散了,头上的抹额掉在了地上,他立即低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蹲下把脏了的抹额拾起重新戴在头上。   后来这一大群人被提刑按察司的捕快们以身份不明为由暂时押回去了,但毕竟没有什么真的罪证,按裕朝律法来办迟早得放回去。   “小公子那一下把脚给扭了,已经请良医看过擦好药了,说是不严重,缓个两天就好了。”   九九和秋华年赶紧去春生住的厢房看他。   春生左脚腕包着白纱布,撑着下巴坐在桌案旁边,原若也在,屋子里一股不难闻的草药味。   看见姐姐和华哥哥回来了,春生还高兴地挥了两下手。   “华哥哥,姐姐!你们没看见,我今天可厉害了!就像话本子里的大侠客一样。”   九九放下心来,过去点了一下春生的头。   “什么话本子里的大侠客?你是不是偷偷看烂闲书了,嗯?”   春生和原若对视了一眼,飞快撇开视线。   秋华年不限制孩子们读书的种类,但现在市面上泛滥着许多粗制滥造充满低俗内容的小话本,不适合小孩子看,所以他会确认一下书籍的内容,进行一个初步筛选,再摆在书房里供九九和春生阅读。   不过小孩子的好奇心一个比一个重,肯定免不了偷偷看一些不在书房“白名单”上的书。   秋华年挑了下眉,“坦白从宽?”   春生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说漏嘴了,眼巴巴地卖可怜,“华哥哥,我的脚腕好疼。”   秋华年扑哧笑了,“看在你这次见义勇为的事上,先不和你计较了,说说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春生立即换了个表情,“酥山!”   不等秋华年回答,原若先小声说道,“现在还是春天,连卖冰的都没有,哪来的酥山给你吃。”   春生听了便不要酥山了,改口要金桔糖和山楂西梅糕,这两样东西都是可以用干货做的,秋华年让星觅通知金婆子做糕点,自己则先回正房换身便衣。   待厢房里的人走后,春生撑着下巴继续和原若说刚才的话。   “原若原若,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有习武的天赋?”   原若看了眼他包着的伸在半空的脚,“没看出来。”   春生不服气叫道,“我只是之前没练过而已!我家曾经来过一位超级厉害的哥哥,他都问我要不要习武呢。”   春生说的那个哥哥是十六,不过十六当时的原话是“教你杀人”,春生选择性地提取了核心意思。   原若不知道十六,摇了摇头说,“习武太辛苦了,你兄长是状元郎,阿嫂是远近闻名的齐黍乡君,你是受宠的幼弟,何必去吃这个苦呢?”   “但我也想自己厉害起来呀!”春生振振有词,“比如原若你读书比我厉害得多,如果我其他地方不厉害,以后你考科举做了大官,不和我做朋友了怎么办?”   原若怔了一下,太阳几乎要落山了,室内还没点灯,昏暗的光线包裹着他的轮廓,把所有难言之语隐藏其下。   春生年纪小,没有发现原若的异常,心里又惦记起了别的事情。   “过两天我们全家要回杜家村,我终于能见到云康了,他是我在杜家村最好的朋友,自从家里搬到府城后,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原若原若,等我们去了京城,你会忘了我不和我做好朋友吗?”   春生的小厮柏叶过来点亮桌上的油灯,唰的一声后,明亮的火苗从灯盏上跳起,印在原若小巧精致的脸上。   “我永远都是你的好朋友……无论未来怎么样。” 第134章 疯秀才   原家的亲戚被带去提刑按察司走了一遭,吓破了胆,至少近期不敢再来纠缠原葭和原若了。   但只要原葭和原若还在襄平府城,就很难逃脱这群烦人的苍蝇,在利益的驱动下,他们会不断打着各种“亲人”的名号来找事情。   秋华年一家马上就要去京城了,鞭长莫及,管不到襄平府发生的事情。   秋华年想了一下,请原葭过来说话。   “原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原葭已经重新坚强起来,对秋华年说道,“我手里有父母留下的银子,自己这几年也攒了一些,足够把若儿养大了。襄平府太容易被那些人找到了,我想带着若儿走远一些,去别的地方生活。”   “原小姐有定好去处吗?”   原葭脸上闪过一抹苦涩,“随风浮萍,漂到哪里便算是哪里吧。”   秋华年点了点头,发出邀请,“不如跟我们一起去京城?”   “嗯?”原葭一时没反应过来。   秋华年解释,“我在京城要开设新的秋记六陈铺子,要在庄子上试种各种作物,可能还会增加一些其他产业,这些都需要信得过的人帮忙。”   “原小姐天资聪颖、识文断字,还擅长算学,且与我们家早有交情,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既然原小姐没想好要去哪里,不如就跟着我去京城帮忙吧。原若年纪还小,你一个年轻姑娘带一个小孩子独自在外,也不安全。”   这确实是个好去处,原葭相信秋华年的人品,也自信自己的能力可以胜任秋华年说的工作。   她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如释重负地说,“多谢乡君给我们姐弟容身之处。”   秋华年笑道,“别客气,是你自己本事大。”   收获一位优秀的员工,秋华年心情很不错。   “你们这些天先住下,有什么没收拾完的东西、想拜访什么亲友都可以去,保险起见让金三跟着,等我们从杜家村回来,就一起出发去京城。”   这次回乡探亲,吏部只批了一个月的探亲假,花在路上就要将近二十多天,秋华年不敢多耽搁,第二日就叫人安排好马车回杜家村。   孟圆菱前些日子和从清风书院请假的云成回过一趟家,这次就不回去了。再过一个月云成就要考院试了,耽搁不得。   依旧是三辆车,一辆秋华年和杜云瑟乘坐,一辆九九和春生乘坐,还有一辆放行李以及给不赶车的下人们坐。   马车都是加宽加厚里面粘了软垫的,拉车的驽马也换了上等的,速度能快个三四分,除了一家人吃住的行李,秋华年还带了许多从京城买的土仪,回村后送给熟人们。   这次回杜家村,状元郎祭祖是第一任务,除此之外,秋华年也想与许久不见的亲朋好友们聊聊天,看看族学办得怎么样了。   他可是每个月都给廖苍批经费送书呢,钱拿了成果可不能马虎!   马车驶离襄平府城,沿官道朝杜家村行去,一路上引发了无数人的关注,想低调都很难,因为送他们到襄平府城后暂住在城外军营里的京兵们这次也会跟着他们回村,直到把他们平安护送回京,这队京兵的任务才算结束。   从襄平府城到杜家村的路,秋华年已经走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觉。   马车舒适了,心态平和了,手里钱也多了,原本觉得漫长难走的路便不再熬人,秋华年每天靠在柔软的坐垫里听杜云瑟念一念书,聊一会儿天,再小憩打盹一番,两三日的路程很快就过去了。   出发的第三日清晨,他们已经来到了漳县县城外。   见时间还早,秋华年说,“咱们进城休整一番再回村吧,正好瞧瞧县城的变化,顺路看一下孟二哥。”   孟武栋这大半年一直在县城里和沈赛一起开他们的食肆,孟家二老本就是心软的人,见二儿子如此坚持,沈赛姑娘又勤劳能干,性子好人也孝顺,态度已经有所松动。   秋华年听孟圆菱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冬天前,孟武栋和沈赛应该就可以完婚了。   进城门之前,护送他们的京兵的队长来问要不要摆出仪仗。   秋华年对杜云瑟笑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状元郎过去想象过带着仪仗归乡的情景吗?”   杜云瑟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看着车帘外已经觉得有些低矮的漳县城门。   第一次见这座城门,它是那样的高大,十岁的杜云瑟被父亲杜宝言牵着手从骡车上下来,在城门外排队等待验明身份。他们要从县城雇车去府城考府试,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举动如天方夜谭,只有父亲相信自己的儿子绝无虚言。   如今的杜云瑟走过大江南北,见识过无数天然或人工的雄伟景致,曾在皇城唱名,御街打马,一个东北小县的县城大门,在他眼中已经称得上低矮。   而他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在牵着他的手一枚一枚数出三百文钱雇车时,有没有想到过让自己无比骄傲的长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把全套仪仗摆出来,奏乐进城吧。”杜云瑟开口。   京兵的队长领命离去,车帘落下之际,秋华年悄悄凑过去,在杜云瑟脸颊上落下一吻。   杜云瑟回头亲上他的嘴唇,咬了一下,把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一番准备后,庄严肃穆的锣鼓声响了起来,一对京兵举着“状元及第”“钦点翰林”的大红木牌来到车队前方,更前面还有一人鸣锣开道,俱是高头大马,好不气派。   守城的兵卒们提前得到过消息,知道近些日子,他们漳县出的状元郎会回乡探亲,立即把拒马撤下,将城门大开,恭迎状元回乡。   车队缓缓进入漳县县城,道路上的百姓自觉让开到两旁,一路目送这一辈子也难见一次的仪仗,不断有人急急赶到路边观看,却不敢发出一点杂音,安静的街道上似乎只剩下了冲天的锣鼓乐声。   漳县南北城交界处的一条小巷里,一个富户家的马厩隔壁,有一小座低矮的院子,院子门吱呀一声,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   他年纪不大,精神气却有些沧桑,总是低着头阴着一张脸,叫人不大爱来往。   “外头什么在吵,你们都去哪儿?”   被拦住的人有些不乐意回答,敷衍着说,“新科状元郎回乡了,是咱们漳县的人,一大队官兵护送者打城门进来了,杜秀才你要想看可得抓紧过去。”   “状元?状元?”书生呼吸急促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否认着心里浮现出的那个猜测,“怎么可能,漳县的读书人里怎么可能出得了状元!”   “哎哟,你掐我干什么!”   被拦住的人挣扎着跑开几步,怒气上涌,“你爱信不信,仪仗现在正在隔壁那条街上,走两步就能看见。”   “什么叫漳县出不了状元?自己读书不成,以为别人也不成吗?听说新科状元和你一样姓杜呢,你也不害臊!”   这个杜秀才去府城考试时得罪了学政,接下来九年考不成科举,人品也不怎么样,去年打跑了老婆,还放着亲爹挨饿不管,就算是位秀才公子,邻居们也不爱给他面子和他拉近关系。   邻居的怒目中,杜姓秀才双目赤红,踉跄了几步,突然摇摆着冲向不远处隐隐传来鼓乐声的街道。   “哎!你发什么疯呢?!找死别连累我们啊!”   ……   秋华年和杜云瑟坐在舒适的马车里,揭开车帘看着外面的景色,突然听见侧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   “柏泉,去问问怎么了。”杜云瑟对外面赶车的柏泉说。   柏泉应了一声,很快便回话道,“老爷,有个疯秀才冲撞状元仪仗,已经被护卫的官兵们拦下了。”   秋华年问,“是谁?”   漳县哪里来的和他们有关系的疯秀才?   “人疯疯癫癫地问不出来话,但有认识他的邻居说他姓杜。”   杜云瑟淡淡道,“是杜云镜。”   秋华年反应了一下,从记忆里寻出这个人来。   杜云镜一家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波麻烦,原主的死就是他们干的好事。   后来他们几次三番找秋华年的麻烦,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作孽不可活,被从族谱中除名赶出杜家村了。   第一凶手赵氏和福宝被判流放之刑,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李故儿参与了襄平府拐子案,去年端午后被斩首了,只剩杜云镜和他亲爹杜宝泉还在漳县苟延残喘。   “他是真疯还是假疯?”秋华年有些怀疑。   “无论真假,都与我们无关。”   秋华年笑了笑,“是啊,和我们没关系。”   疯疯癫癫的杜云镜跑来冲撞状元仪仗,没见到杜云瑟的衣角,就被官兵们按住,交给县衙的皂吏暂且关去牢里。   说他没犯事?顶着“钦点翰林”这四个大字和御赐的京兵护卫们发疯,在古代已经是大不敬之罪了。   车队没有停顿,继续向前行去,王县令听到守城兵卒来报,亲自等在半途迎接。   “下官王楚慈拜见状元郎。”   县令是正七品,翰林院修撰是从六品,哪怕不论前途,只论现在的官位,杜云瑟也已经高过了王楚慈。   杜云瑟下了马车,与王县令见礼。   红日东升,为长街上的一切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仿佛是状元郎带来的光。   王县令看着眼前这位过于年轻的状元郎,一时有些恍惚失神。   他还清晰地记得两年多前在县衙第一次见成年杜云瑟时的情景,一个眨眼,那位珠光暗藏的青年已腾云而起,连中六元,超出所有人的期望。   “状元郎要前往何处,可否抽空与我一叙?”   杜云瑟回头看了眼秋华年,“我与夫郎欲前往食肆赛百味,王大人可要一道前去?” 第135章 再回杜家村   秋华年发现,当杜云瑟说出赛百味三字时,附近街上的县民们没有太惊讶,看来孟武栋和沈赛这食肆开得不错,已经在漳县打响了名号。   赛百味开在南城,属于漳县的平民区,里面的菜肴以家常味道为主,主打一个量大又实惠。   秋华年他们是上午到的,还没到午饭时候,但赛百味已经开张了,一楼的大门开着,里面好像摆了一张长案,不少穿着贩夫走卒衣裳的人排队等着买食物。   买到了也不坐着吃,而是直接拎在手里,出来后边走边吃。   状元仪仗声势浩大,这些不识字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看见许多骑着马的官兵不敢乱动,纷纷往旁边站了站。   孟武栋听见动静出来,看见几乎占满了整条南城狭小街道的仪仗,先是一愣,旋即脸上浮出狂喜之色。   他往前小跑了几步,在快靠近官兵时停下,想了半天措辞后问,“是咱们的状元郎回来了吗?”   秋华年和杜云瑟下了马车,让九九和春生也下来。   “孟二哥,我们这么直接过来,好像影响你们生意了。”秋华年迎着笑道。   孟武栋放松下来,“华哥儿哪里的话,你和云瑟来这么一趟,赛百味以后就是漳县最有档次的食肆了!”   孟武栋邀请秋华年等人去里面坐,王县令也跟了过来,看见县令大人,孟武栋嘴角咧得更开了。   进门前,秋华年看见许多食肆的顾客手里拿着一个既眼熟又不眼熟的东西。   外面两大片喧软的方形白馒头片,中间夹着一块薄薄的煎过的肉,一片煎鸡蛋,几片绿菜叶子,似乎还有不知品种的自熬酱。   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后用一块油纸包着,从中间切成两半,横截面露出一层层里面的内容。   “这是?”   “这是华哥儿你上次给食肆起名字时提过一句的小吃,赛姐儿试着做出来了,这东西方便又顶饿,早上卖得可好了,大家都管它叫方夹馍。”   秋华年眼睛扫过那一个个异世版三明治,忍着笑意说道,“我们上楼去,不打扰你们卖早点的生意,待会儿给我们一人上一个方夹馍就好了。”   方夹馍在赛百味的早餐中算是贵的了,除此之外,他们还卖普通的烧饼、包子和豆浆,味道好价钱实惠,已经有一群固定的回头客。   “赛姐儿说钱是一文一文挣出来的,所以早上也不能闲着,每天早起卖早餐,一个月能多赚几两银子呢。”   沈赛在桌案后麻利地给顾客们打包吃的,打完招呼之后,秋华年就让她继续忙着了。   赛百味二楼经过了简单的重新装修,有了几个雅间,因为王县令要说事情,所以杜云瑟、秋华年和王县令一起进了一个雅间,包括官兵在内的其余人则在外面吃饭。   坐下之后,王县令率先说道,“我当年殿试只是同进士出身,没有什么出色的才华,也没有高贵的出身和人脉,在漳县做县令一干就是十几年,一直没机会动一动,本已歇了向上晋升的心思。”   “谁知上天给了我一个大造化,让云瑟这样连中六元的天纵奇才出在我治下的县里,我年近五十,竟捞到了一件大功,结合之前十几年无功无过的考评,能往上升一升了。”   王县令说到此处,感慨万千,站起身郑重道谢。   杜云瑟扶住他,诚恳地说,“王县令何必妄自菲薄,漳县在你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冤苦皆有可诉,作为漳县之人,我一路走到今日,自然有你的功劳。”   王县令欣慰地笑道,“有状元郎这句话,我便知足了。”   过了一会儿,孟武栋把方夹馍端了上来,还送了许多小吃和豆浆,几人边吃边聊,王县令说他应该会升迁去襄平府城,做一个正六品的通判,往上升了两级。   至于新任的县令,他这边还没有消息,不过无论是谁来当漳县县令,都会给状元郎出身的杜家村面子和优待。   杜家村杜氏一族出了杜云瑟,可谓一朝飞天,虽然根基尚浅,但至少在漳县已经称得上望族。   和杜云瑟聊过后,王县令了却一桩心事,回县衙继续处理公务去了,县令交接有许多关乎全县民生的琐事需要处理,一点也马虎不得。   而杜云瑟和秋华年等人也在吃过早饭稍作休息后,继续启程前往杜家村。   临走之前,秋华年让星觅从行李里找出一个盒子。   “这是我在京城的文庙求的开过光的玉佩,一共一对,你们俩一人一个。”   “这太贵重了。”孟武栋和沈赛连连推辞。   秋华年笑着说,“就当是提前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当初我在杜家村的时候,孟二哥帮了我许多忙,这些情谊我一直记得。”   “给玉佩开光的大师说,它能避灾改运,保佑爱侣平平安安,白头偕老。你把这个告诉你父母,二老就能安心了,以后再有人拿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说闲话,直接骂回去就好。”   沈赛想到自己和母亲身上那些克夫的传闻,想到这些年受的委屈,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孟武栋伸出手,悄悄牵着她的手,“华哥儿放心,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白头偕老的!”   年轻的未婚夫妻帮对方把玉佩挂在腰间,站在他们亲手打拼下来的食肆门前,目送状元郎的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   天纵奇才的友人们有广阔的天地,他们也有他们的一日三餐,四季变换,有柴米油盐细水长流的小日子。   ……   出了县城后,为了赶路方便,仪仗暂时收了起来,从漳县县城到杜家村,当初赶骡车需要一个上午,换成上等的驽马拉的马车,时间缩短到一个时辰出头。   当车窗外的田地一点点熟悉起来后,秋华年的心也一点点充盈了起来,像一只在晴空下飘荡的氢气球,悠闲又轻快。   村子近在眼前,秋华年咦了一声,“云瑟你看,村里新盖了好多房子。”   “那块是珍文叔爷爷家吧,他们家的主房屋顶漏雨,一直不舍得盖,这次居然全都新盖了;那块是宝真叔,他家小儿子云空前两年服徭役断了一条胳膊……把外面园子填了一半,新盖了两对厢房……”   秋华年比对着记忆里的杜家村,有一搭没一搭和杜云瑟聊着天。   很快,车队就到了村口,早就发现他们行迹的村人们几乎全部在这里迎接。   秋华年被星觅扶着跳下马车,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方的族长。   杜氏一族族长杜珍禾被长子宝仁搀扶着,浊目盈泪,双手颤抖。   世间最快的,或许就是小孩长大的速度和老人衰老的速度,他比去年秋天见面时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一向挺直的背佝偻了下去,嘴里的牙掉了几个,张嘴可以看见豁口。   但他显然是真的高兴,看见杜云瑟和秋华年,哈哈大笑,眼中写满了欣慰与满足。   “族长,我们回来了。”   “好、好,状元郎,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出在杜家村,我到九泉之下见到杜家的列祖列宗,可有的说道了!”   宝仁忍不住说,“爹,您身子骨还硬朗着,别想九泉下的事儿了。”   杜珍禾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长子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秋华年家的院子依旧是早就收拾过了,当初盖房子的时候还觉得盖大了,现在家里人一多,反而捉襟见肘起来。   后面那一排罩房住满了人,才勉强把护卫的京兵们全安顿好。   院子里正房前那一株桃树长大了一圈,四月份桃花已经落尽了,繁茂的枝叶下藏着一颗又一颗指头大小的青涩果子,磊磊可爱。   “一转眼,当初新栽的桃树都能结果子了。”   秋华年摘了两个小果子,这自然是吃不成的,但可以当弹珠抛着玩。   在老家休息了一天,第二日便是祭祖,这个流程去年秋天已经来过一次了,除了朝廷给下的赏赐更多之外,并没有太大不同,对秋华年来说,最快乐的还是又吃了一顿牛肉。   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去给杜宝言夫妻和梅争春上了坟,春日的山头草色青青,树木葱翠,黄鹂和杜鹃的声音最大,隐藏在树荫里婉转叫个不停。   祭祖之后,两人又去族学逛了逛,族学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好几个孩子展露出不同的天赋,抛开廖苍哭穷想涨束脩之外,可谓一片和谐。   杜云瑟亲自问了孩子们的学问,一一勉励他们,并写了一幅字和一副对子,回头装裱好后挂在族学里。   秋华年把从京城带来的书送给廖苍,廖苍顿时止住哭穷,迫不及待地走开去快乐读书了。   魏榴花家的柚哥儿今年五岁了,秋华年感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当初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便长大了。   柚哥儿上了半年的学,懂得了许多道理,说话做事全是条条理理,魏榴花牵着他的手来秋华年家串门,秋华年眼尖地发现魏榴花的肚子鼓了起来。   “嫂子这是又有了?”   “是啊,四五个月了,过年那时候的事。”魏榴花摸着肚子笑道。   秋华年再次感慨时光流逝,和用亮晶晶的眼睛崇拜地看着自己的柚哥儿一问一答起来。   魏榴花顺带说起娘家弟弟魏麦的事情。   “上个月突然有从京里来的官差找魏麦,说是什么皇庄上的人,跟他问甜菜的事情,还说他要是做得好,日后有机会进京去皇庄上当管事呢!”   “那小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现在我娘家全家每天都要谢三遍乡君呢。”   秋华年笑道,“这也是魏麦自己地种得好,抓住了机会。让他好好研究甜菜,真研究出名堂来以后可不只是一个管事。”   魏榴花拍着胸口说,“华哥儿放心,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甜菜,连我那对龙凤胎侄子侄女的名字都改了,一个叫甜甜,一个叫菜菜!”   “……”   秋华年为那对叫甜甜和菜菜的小朋友默哀了半秒,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又聊了几句,秋华年让星觅带着柚哥儿去外面院子玩,等柚哥儿听不见了才问魏榴花,“你们和你公公怎么样了,云湖哥之后还给巧星家送过钱粮吗?”   魏榴花说,“巧星男人被首饰铺子开了,日子过得不好,有段时间隔三差五给我们递话要钱。”   “云湖这次没悄悄送,来找我商量,我想了个法子,直接把我公公送到族学的那几十亩的庄子上干活去了。让庄头管着,每日和其他人一样干活管饭,饿不死,但也别想吃白饭!” 第136章 拜访宋宅【七百票加更】   秋华年听见魏榴花处理好了杜宝泉的事,放心点了下头。   这个对家人作恶一直采取默许态度,身为家主从不劝阻,只默默享受好处的男人,后半辈子要在望不到尽头的孤独与辛劳中度过了。   魏榴花能管他一口饭吃,已经是看在云湖的面子上仁至义尽了。   一切有因有果,都是自作自受。   就在这时,乌达过来说,门外有个县里来的皂吏,是来传消息的。   秋华年让乌达把人请到正房,问他是什么事情。   皂吏把原委说了一遍,原来昨天冲撞状元仪仗的那个“疯秀才”杜云镜在牢里没熬过一晚,疯疯癫癫地说了一夜的胡话后,今天清早狱卒巡视情况,发现人已经硬I了。   到死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歪嘴抽到一边,头发糟乱,姿势扭曲,见多识广的狱卒都少见这种死相。   “仵作查验了尸身,说他是欲I火焚心,惊惧而亡。”   秋华年和魏榴花对视,两人的心情一时都有点复杂。   魏榴花想了想后问,“是怎么收尸的?”   “我们查到他的来历后,先去县城里他姐姐家问了下,听口气是完全不想沾惹,想来杜家村这边也是一样的。”   “他在县里租的宅子能退点儿租金,里面的东西也能卖点钱,如果乡君没别的吩咐,我们就拿这钱给他买个薄棺拉到城外埋了。”   秋华年看向魏榴花,魏榴花点头,“那就这么办吧,官爷们别客气,可以拿那钱给自己打打牙祭,把人埋了入土为安就行。”   皂吏闻言并不意外,只要杜家村这边的贵人没别的吩咐,他们本就打算把那笔钱吞掉大半。   一般无亲无故死在牢里的犯人,都是破席子一卷直接丢到乱葬岗的,留下的家产也会被收拾后事的皂吏们瓜分。这个疯秀才能得一副薄棺,多亏了他和状元郎沾点亲带点故呢。   杜云镜是魏榴花的“弟弟”,魏榴花做了决定,秋华年没有说什么,让乌达打赏给皂吏一点辛苦钱,皂吏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当天晚上,秋华年和应酬回来的杜云瑟说起这事,一边伸懒腰,一边感慨,“年纪比你还小,居然就这么自己没了,这人狂傲自大、目中无人了一辈子,最后竟能把自己活活气死。”   杜云瑟喝了几杯薄酒,眼神清明,面颊略带些许酒色,他过来将自家小夫郎揽入怀中,一下下啄吻白皙细腻的脖颈。   秋华年有些痒,笑着去躲,在杜云瑟怀里扭来扭去,很快就把别的事情忘完了。   因为时间紧日程重,两人没有真正深I入交流,但仅仅是手指与唇I舌,也足够让秋华年晕晕乎乎地喊着夫君撒娇告饶了。   ……   这次回杜家村,杜云瑟专门安排了时间,去拜访隔壁桃花镇的宋举人。   宋举人在杜云瑟和秋华年微末之时便看好他们,真心相交,多次施以援手,宋太太以及她的娘家侄女迟清荷也与秋华年等人关系不错。   秋华年收拾了礼物和从京城带来的特产,带上九九和春生,一家子人一起去桃花镇做客。   宋府仿照了南方园林样式,盖得非常漂亮,在桃花镇独树一帜,秋华年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宋府时,非常喜欢这座古韵十足的宅子,立下了自己日后也要盖大宅子的愿望。   现在他也有不止一座漂亮宅子了。   想到十六跃跃欲试的抄家快业务,说不准未来还会有更多。   他们早上出发去桃花镇前,本该在族学教书的廖苍突然找上门来,单独寻秋华年说话。   他东扯西扯找不到重点地说了一大堆,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甩着衣袖郁闷地离开了,秋华年哭笑不得,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迟小姐今年快十七了吧?”   坐在一旁的九九回答,“清荷姐姐生日早,已经十七了。”   九九不明白华哥哥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秋华年也没有解释。   马车行驶了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地方,昨日提前接到拜帖的宋府已经准备好了迎客的小宴,宋举人、宋太太和表小姐迟清荷都在。   几年未见,迟清荷已经长成了十足的大姑娘,眉宇间的稚气完全褪去,江南水乡滋润出的美人风骨沁人心脾。   宴席上,宋举人与杜云瑟随意聊着诸多事务,话题渐渐转向了杜家村的族学。   “先圣曾言‘有教无类’,后世之人却因门第之见、私心之祸忘了圣人的教诲,贤弟宗族的族学反而让我看到了这四个字。”   宋太太斟了一杯酒,轻笑着说,“他啊,原本说要辞官归乡养老,回来几年又闲不住了,时常请你们族学的廖秀才来府上探讨学问,还想也收几个学生教导呢。”   秋华年听到廖苍的名字,心头一动,下意识看向迟清荷,迟清荷得体地舀了一勺汤羹送入口中,眉眼低垂看不出什么。   他本不欲多探究,没想到吃完席后,杜云瑟与宋举人去下棋了,迟清荷带着九九回自己闺房说贴心话,宋太太则单独请他去花厅小叙。   上了茶水点心后,宋太太让所有下人都出去,等门窗关上,才对秋华年说,“我瞧乡君刚才在席上看了看清荷,可是有什么缘故?”   不等秋华年回答,宋太太又问,“是和廖秀才有关吗?”   秋华年只好点头道,“今早我们出门前,廖苍来找过我,虽然并未明说,但言语间有想打听一下清荷小姐婚事的意思。”   宋太太叹了口气,“这事不成啊。”   宋太太的脸上闪过一抹伤感与无奈,情绪有些低落,秋华年忍不住问,“宋太太何出此言?”   宋太太心中斟酌取舍了片刻,下定决心后开口说道。   “清荷曾沾光跟着杜状元学习过半年时间,且是九九的闺中密友,这几年我们两家关系一直亲近,我信得过乡君。她的事情,我可以透露给乡君一些。”   秋华年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心里既好奇又郑重。   他知道迟清荷这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身上有许多秘密,不然也不会十几岁时被父母从南方直接送到东北,寄居在姑姑家不得回去。   宋太太想了一会儿,找到了开口的切入点,“要说清荷的事,还得从我们家说起。乡君应该记得,今年殿试的榜眼是江南迟氏一族的迟子怀吧?”   “太太是江南迟氏出身?”秋华年有些惊讶。   宋太太摇头,“只是恰巧都姓迟,祖上连过宗认了个亲罢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算不得正经的迟氏之人。当然,我们还是多少沾了些光,我夫君能以举人的身份选中西北之县的县令,就多亏了这个身份。”   “……不过,想得到迟氏的好处,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宋太太轻轻叹息。   “我幼时打记事起,便时常跟随母亲出入迟氏的宴会与后宅,当那些真正的贵眷们解闷的消遣,我的兄弟们也要给迟氏嫡系的老爷少爷们办事,说白了,就是迟氏养在外面的侍从。清荷是我弟弟的长女,自然也是这样,她擅长作诗填词,时常被迟家的贵眷们接去族地小住十天半个月。”   “前几年,我突然收到弟弟的急信,说清荷闯了大祸,迟氏嫡系的小姐说她在迟氏族地勾引戏子,淫乱后宅,清荷一句都不辩驳,按照族规,要沉塘淹死。”   “我弟弟和弟媳不相信清荷是这种人,更不忍心看亲生女儿小小年纪命丧黄泉,只好连夜把她偷偷送到西北来让我照顾,对外则说清荷受不住罚悬梁自尽了。”   “清荷在族谱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 第137章 族学考核   秋华年没想到迟清荷背后有这样的故事,思及那个总是安静内敛、聪颖懂事的小姑娘,他心里有些难受。   宋太太继续说道,“其实这个事,迟氏一族也知道里面有蹊跷,他们并不完全占理,所以在我家主动给清荷下葬后,便没有继续深究。”   “毕竟我家给迟氏一族办了许多年的事,他们也怕把我家逼急了,彻底撕破脸,牵扯出一些隐秘的事情……”   “原本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清荷只要不回去,在我这里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好了。我之前还想给她在漳县选一门女婿,既想挑一个读书的,又想挑一个出身和前景不那么高的,这样我和老爷就能一直照拂着了。”   秋华年听出来,宋太太这是在解释当初看上云成的事情。   那时候云成还在县学读书,没有前往府城的清风书院,只是一个村中族长家的长孙,家里住得也和桃花镇近,宋太太便动了些心思。   不过也只是稍微关注了一下,后来知道云成和孟圆菱两人青梅竹马、情意相通,宋太太便没有继续动作。   宋太太轻轻叹息,与迟清荷有几分相似的脸上闪过一丝怅然。   “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想法了,现在事情又不一样了。”   “怎么了?”秋华年问。   “我弟弟当初偷送清荷出来,再立即发丧下葬,整件事做得隐秘又急快,没几个人知道,事后有人想查证也难以下手,迟氏一族心中有亏,并未深入探究。”   “然而去年端午后,我弟弟突然送来急信,说迟氏一族又开始明里暗里地打探清荷当年之事了。”   “为了安全起见,我再没有让清荷出过门,之后也不会给她挑夫婿了。这孩子命太苦了,恐怕要留在我这里陪我一辈子了。”   “廖秀才人虽然不错,但并不是漳县人,且学问出众,迟早会考中进士出去做官,而清荷是万万不能出去的。”   宋太太回答了有关亲事的问题,话头一转,说起自己为何要对秋华年交底。   “杜状元和迟氏一族的迟子怀是同榜进士,未来三年一同在翰林院任职,少不得交际。”   “迟氏一族的人一直没有放下清荷,我担心你们日后从别处听到什么,惊讶之下被他们发现端倪,所以提前把事情告诉乡君。”   “希望乡君看在九九和清荷自己的面子上,真遇到了什么,替她遮掩一二。”   秋华年心头沉重,缓缓点头。   “宋太太放心,我心里有数了。”   哪怕宋太太不专门托付这些话,秋华年也不会暴露迟清荷的。   至于廖苍那边,反正廖苍并未明说,秋华年索性就当没听懂他话里的暗示了。   这些事情,实在不好让更多人知道。   ……   宋府第三进院落,东厢前边隔了一个月洞门,里面小小三间屋舍,是迟清荷的闺房。   九九把带来的礼物送给迟清荷,和最早让自己了解到外面广阔天地的姐姐聊着天。   “我们马上就要启程去京城了,华哥哥说京城内城就足有三十三个坊,南边还有一个极大的外城,加起来比襄平府城大十倍有余呢。”九九的眼中充满向往。   还在杜家村时,她就有一个愿望,希望能走遍名山大川,去世上更多地方看一看。   “迟姐姐去过京城吗?”   迟清荷轻轻摇头,“未曾去过。”   “那姐姐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呢?”   迟清荷的唇角勾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片魂牵梦萦的场景。   “我的故乡在江南,烟花十里,水雾翠桥,那里的田地不如东北宽阔平整,到处都是湖泊与矮山。”   “我最喜欢每年夏日去庄子上避暑的时候。我会偷偷撑一座乌篷船,学着诗词里的人,往藕花深处划去,太阳在水面的波纹上跳跃,每划一次桨,就打碎一片灿烂。”   “那时候角儿陪我在船上划船,皂儿在岸边望风。阿娘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把我从船上唤回去,罚我到祠堂抄佛经,没抄完半卷就又把我放出来了……”   “角儿?”   “角儿也是我的贴身丫鬟,和皂儿一起陪我长大。她……因为我走了快三年了,皂儿也走了,她们都走了。”   九九意识到,那个叫角儿的丫鬟,应该是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迟清荷当初六神无主下对皂儿言听计从,甚至被她劝动投河自尽,里面恐怕包含着对角儿的深深的愧疚,这份感情被一起补偿到了活着的皂儿身上。   九九没有再问什么,陪迟清荷在屋里静静地坐着。   之前离开杜家村时,她曾请迟清荷有空去襄平府做客,但迟清荷一直没有来。   这一次,九九没有再邀请迟清荷未来去京城找自己玩,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她已经能看出来,清荷姐姐身上有太多难言之隐。   九九还猜出来,族学的廖秀才早上找华哥哥,大概是为了打听清荷姐姐。但九九觉得,清荷姐姐应该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一直没有落下学琴,姐姐听听我的琴怎么样了。”   九九现在已经不需要用特意缩小尺寸的琴了,她来到琴架旁,落手抚出一曲《渔舟唱晚》。   潺潺琴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迟清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盈着藕花香气的江南水乡的傍晚,她垂下湿润的眼睛,故人们的脸一张张远去,再也无法追寻。   两人一个抚琴,一个聆听,丫鬟们都在外面等着,空旷的室内只有知音般的琴声流淌。   直到外面有人说杜状元一家要回去了,请杜小姐出去,九九和迟清荷才恍然惊醒。   送九九出门前,迟清荷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清荷姐姐?”   “九九。”迟清荷吸了口气,犹豫再三后才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别放在心上多想,也暂时别告诉任何人吗?”   “姐姐请讲。”   “你应该在家中读到过闻名江南的清池闲人的诗词集?”   九九点头,她还记得清荷姐姐当初在自家书房看到那本诗集时的反应非常奇怪。   迟清荷垂下眼睑,鼓足勇气后郑重地低声开口。   “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觉得你的兄长们有需要,再告诉他们一句话,到那时候他们自然会明白其中意思——”   “什么?”九九虽然不明所以,也跟着吸了口气。   “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   ……   从宋府回家的路上,秋华年发现九九有些沉默,他以为九九是在为离别伤感,没有去探听青春期少女的小秘密。   祭祖之后,回杜家村的正事差不多办完了,时间还剩余一些,秋华年索性和杜云瑟一起去族学给孩子们上了两堂课。   杜云瑟教文学,秋华年教数学,一个人讲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在下边旁听。   廖苍看着这两人秀恩爱,啧啧啧地发出一些单身狗的动静。   秋华年把迟清荷的事找了个机会告诉了杜云瑟,这件事背后隐隐牵扯着江南迟氏的隐秘,杜云瑟听完后思考了许久,像是把一些过往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廖苍那边,杜云瑟亲自去和他聊了聊。   原本廖苍因为自己年岁渐长却无婚配,被家里催得有些着急,和杜云瑟聊完后,倒是冷静了下来,打算专心举业,至少考中举人再想婚配之事。   那些病急乱投医之下的打算,一开始就没说出口,后来也就不用管了。   秋华年问杜云瑟是怎么给廖苍说的,杜云瑟只是笑了笑。   “只是让他想想更感兴趣的事情而已。”   “嗯?”   “廖夫子恐怕又想涨束脩了。”   秋华年磨了磨牙,“好嘛,他确实对赚钱最感兴趣。”   秋华年确实打算给廖苍一笔钱,是之前就计划好的“绩效提成”。   为了深入了解族学的教学成果,秋华年打算在族学举行一场考试,成绩优异者可以得到奖励,廖苍这个夫子也可以根据孩子们的成绩得到绩效。   秋华年把这个概念告诉廖苍,廖苍当即拍手称道,“乡君真不愧是天生会做生意的人,要是以后所有行当都按这个算法发钱,让真正办事的人多拿钱,该有多好!”   廖苍说完后不多留,立即回族学鞭策自己的学生们去了。   为了夫子的绩效提成,都给我认真学习!   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出了一套综合试卷,考虑到很多学生只启蒙半年,卷子出得比较简单,但包含了较多门类,让各有所长的学生都能发挥出来。   卷子出好后,状元郎和乡君要出题考教族学学生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村子。   杜家村族学目前有三十六个学生,绝大部分都是刚启蒙的。这里不像其他学堂那样只教经史典籍,学生们因为天资不同,学习的进度和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   因此最后到底谁能得到状元和乡君的嘉奖,在考试结果出来前,谁都不知道。   伴随着夕阳,云康结束了一天的学习,背着装着书籍和课业的小包走出族学。   原本他要去镇上的私塾读书,自从族学办起来就能在村里读了,节省了许多时间。   “云康,等一等我。”云康快走到家时,背后传来一道年纪不大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不出所料看见了自己的同窗李甲新。   李甲新的爹爹是从杜家村嫁出去的哥儿,李家家境很不错,李甲新之前一直在县城读书,知道杜家村有了族学也没过来。   直到最近杜云瑟高中状元的消息传来,李家才忙不迭把孩子送到杜家村的族学。   能和状元郎扯上关系,比什么都重要!   “云康,明日就要考试了,你知道状元老爷和乡君出了什么题吗?”   云康板着脸说,“试卷考试时才发,我怎么会提前知道?”   李甲新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与状元家的小公子关系好,会……”   他赶紧转移话题,“听说齐黍乡君这次带了许多京城样式的宫纱羽缎给成绩优异者做奖励,头名还会另有嘉奖,更重要的是能在状元老爷面前露脸。”   “我看了一圈,族学大多数学生的学问都很一般,也就只有咱们两个能争一争头名了。”   李甲新毕竟年纪不大,说出这番话时,有些掩饰不住心里的敌意和警惕。   云康抿了下唇,忍不住对他说,“我们只是四书五经读得好些,榴花嫂子家的柚哥儿算术好,打外边回来的云乡特别擅长制图,还有许多其他同窗,最后谁是头名可不一定。”   李甲新撇了撇嘴,“那都是些小道罢了,真正要出人头地做大官,还是要靠四书五经,状元郎不也是科举上来的?”   他不忿地发起牢骚,“我本来就不想浪费时间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影响我的举业。要是族学的考核把它们和四书五经同列,这个族学我还不如不上了!” 第138章 绩效   云康本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收回话头,转身朝自家走去了。   “多说无益,明日考试自见分晓。”   李甲新气得跺了下脚,看见路那边有农人来了,不敢继续掰扯,只能转身回家。   云康回到家中,母亲正在台子上编篮子,父亲在屋里看着什么东西啧啧称奇。   胡秋燕见儿子回来,笑着说道,“华哥儿和九九都喜欢这种精巧的小篮子,我编几个,你晚上找春生玩时带给他们。”   云康点头,看向屋里,“表舅把人参送来了?”   “送来了,好家伙,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人参呢,不对,是什么人参都没见过,要不是托华哥儿的福,哪儿能经手这么大笔的买卖。”   胡秋燕有个远房表弟在北边山里挖人参,秋华年去年秋天托她打听打听,想从源头上收一些上好的人参以备不时之需。   但真正的好人参相当于救命神药,有钱人全盯着,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弄到的,胡秋燕的表弟下了许多功夫,才在今年春天凑够了两株药效上好的百年野山参,加起来有八两多重。   胡秋燕把消息告诉秋华年,秋华年直接给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将两株人参全部买下。   二百两是给胡秋燕表弟的人参钱,二十两是给胡秋燕的渠道费和辛苦费。   胡秋燕推脱不要,秋华年硬叫她拿着了。   秋华年早就发现,或许是人体构造有些许不同,或许是药材发生了变异,在这个世界,人参等天生地养的名贵药材的药效比现代世界高出几倍,非常神奇。   如果没有胡秋燕,他还不知道该去哪里收一手的好人参,古代医疗条件落后,真正有奇效的药是无价的,秋华年不是小气的人,这个钱应该给胡秋燕。   宝善小心地把装人参的匣子合好,生怕手抖一下就刮掉几钱银子。   “这东西放咱们这儿太招眼了,要不还是连夜给华哥儿送过去吧,他家住了十几号官兵,绝对不怕遭贼。”   胡秋燕一想是这个理,虽然杜家村民风淳朴,治安良好,但这毕竟是二百两银子的人参,谁知会不会走漏风声引来不好的人。   胡秋燕把手里的篮子编完,拍了拍手站起来,和云康一起去秋华年家。   他们到的时候,秋华年正把从京城带来的三十几匹布料取出来,研究明天怎么发奖励。   各色图案的妆花缎、大红泛光的羽纱、柔顺如水的精织绵绸一个个摞起来,像小山一样摆满了大半个桌案,连屋子都被映衬得亮堂了些。   这些布料放在京城最繁华的西市有些过时和老旧,但放在漳县这样的东北小县城,依旧数一数二,整个县所有布料铺子最上等的货加起来,也比不上它们。   胡秋燕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华哥儿,你拿这么多料子出来干什么?”   秋华年放下手里的布料,“明天不是要在族学考试吗?这是给成绩优异者的嘉奖,就当是彩头吧。”   胡秋燕声音变形,“这么多全都是?”   “不是一次就发完的,剩下的收进族学的库房里,以后每次考试都发一些,这样也能让孩子们更用功读书。”   胡秋燕心头怦怦跳,好家伙,这些料子怎么也值上百两银子了,华哥儿居然全部拿出来送给族学当彩头。   本来族学的房子就是华哥儿出钱盖的,供给族学费用的庄子也是华哥儿买的,华哥儿对族学真是没得说啊!   秋华年看出来胡秋燕在感叹什么,笑着说,“教育是一切改变的根本,能多教出几个有本事的孩子,花些钱不算什么。”   杜家村族学算是他的一个试点教育基地,这里的特色是男女和哥儿不分性别一起读书,教授内容也不局限于四书五经和礼仪规范,而是五花八门全面发展。   如果有机会的话,秋华年想把杜家村族学的教学经验在未来推向更广的地方。   咳咳,这个事情还有些遥远。   秋华年看向站在胡秋燕旁边的云康,云康比春生要大几个月,已经九岁了,读书能让人明理,云康明显比秋华年记忆中长大成熟了不少。   “明天考试云康可要加油,给你娘挣几尺布回去做新衣服。”   云康认真点头,“我会努力的。”   胡秋燕笑得合不拢嘴,“我这个当娘的,可就等着儿子挣的布了。”   胡秋燕家的条件不错,想买些好料子做衣裳是买得起的,但为了干活方便,也为了给云康未来科举省钱,她很少花大价钱做衣裳。   对胡秋燕来说,单纯几尺好料子还好,可如果这料子是儿子考试赚来的,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能天天穿着,逢人就讲料子是怎么来的!   秋华年挑了一番,决定把最贵的大红羽纱定为给第一名的奖励,每次考试的第一名都能得到一丈半,够做一身衣服。   其余名次的学生分别获得不等尺寸的妆花缎和绵绸,可以直接裁走缝些帽子、坎肩等小东西,也可以积攒够一丈半,再一起裁走做衣裳。   胡秋燕赞叹道,“这些奖励摆出来,原本不愿意送家里的女孩和哥儿上学的人家,恐怕都要心动了。”   如今村里适龄的男孩几乎都在族学读书,女孩和哥儿最开始较少,因为环境的影响,渐渐也多了一些。   秋华年对这个转变乐见其成。   第二日一大早,秋华年和杜云瑟便起床了,两人换上正式的衣服,前往族学主持考试。   族学最大的教室空了出来,三十几张桌案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参加考试的学生们按进门的顺序坐好,把笔墨纸砚铺开,其余东西自觉放到墙角的架子上。   秋华年从门里进来,看着整齐有序的考场点了点头。   考场里最大的孩子十一二岁,最小的五六岁,年龄差距导致了学习能力的差距,哪怕大多数学生是一起启蒙的,目前的水平依旧存在不小的沟壑。   为了公平起见,秋华年和杜云瑟出了两套卷子,八岁以下的用一套,八岁以上的用一套。   廖苍对学生们很熟悉,把卷子分年龄分发下去,有的孩子沉着冷静地开始答题,有的孩子抓耳挠腮不知该写什么,有的孩子像是不太喜欢卷子上的题目。   秋华年把他们脸上各异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暂时没有说什么。   一个半时辰后,考试正式结束,族学的一场小考试不需要糊名,廖苍把卷子收起来,与杜云瑟及秋华年一起去隔壁的教室批阅,孩子们则可先回家休息,下午再参加“颁奖仪式”。   本来廖苍是想考完试继续上课的,秋华年阻止了他。   秋华年记得自己上小学时最喜欢考试,早上下午各花九十分钟考完一门,剩下全天时间都能休息玩耍。   这群古代小学生学习挺辛苦的,每隔十天才休息一次,索性给他们放个考试假吧。   一共三十多份试卷,每个试卷四道题,看起来很快,花了一个多时辰时间,秋华年三人就把所有卷子看了一遍。   卷子上的四道题分属四种不同的学科。   一道出自四书五经,一道是算术,一道是画图,一道是农业知识。   低年龄组和高年龄组的题目类型相同,只是难度不一样。   比如低年龄组的数学题只考四则运算,高年龄组则考方程。   每道题二十五分,满分是一百分,这个计分方式有些奇怪,但很好理解,廖苍听了一下就懂了。   他们三个人给每个卷子每道题都评了分,最后统筹选用中间分数,再加起来确定最终分数。   高年龄组的第一名毫不意外是云康,低年龄组的竟是才五岁的柚哥儿。   虽说低年龄组的题都很简单,考生们也全是去年才启蒙的,可柚哥儿能每道题都会一些拿到第一,已经十分难得了。   除了两个第一名,秋华年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叫云乡的十二岁的学生。   云乡一家之前在外镇定居,听说村里办了族学才回来。他之前没读过书,四书五经和算术都学得一般,唯独画图画得相当厉害。   其他学生画图只能画个样子,他却能无师自通地把空间感表现在平面上,给他一支笔一张纸出去转上一圈,他能在纸上手动打印出一张伪3D地图。   “让云乡好好读书,多识一些字,把算数也学好一些,他的这个本事未来说不定有大用。”   空间感,方向感和天生的作图能力这些加起来,简直是出海绘制海图的先天圣体。   知道朝廷要广开海贸后,秋华年一直在留意相关事情,搜寻有这方面能力的人才。   开了海贸让别国的商人进来,自家的人当然也得走出去。   海外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黄金、白银、香料、矿藏、全新的作物、高端的技术……只有把握主动权,积极出击,才能在世界发展的浪潮中稳赚不亏!   廖苍不明白秋华年为什么这么看重云乡的能力,但他并不是只知科举文章的迂腐夫子,毕竟他自己还爱好研究经商学问呢。   “乡君放心,云乡是个好苗子,为人勤恳性格老实,缺的地方迟早能补上来。”   分数全部计算好后,廖苍找来一大张红纸,像模像样地把孩子们的名字和分数写了上去。   这次考试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及格了,百分之二十的孩子分数在八十以上,一个只办了半年大多数学生都才启蒙的族学能有这样的成绩,廖苍这个全科夫子功不可没。   “族学日后每三个月一场大考试,出题和记分方法与此次一样,六十分为及格,八十分为优异。”   “及格人数超过一半时,每多出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奖励一两银子;反之若及格人数比一半少,每少十分之一,扣一两银子的月俸。”   “此外成绩优异的学生,每有一个奖励二钱银子,上不封顶。”   秋华年说完绩效的算法,廖苍立即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巧的算盘,噼里啪啦算起自己这次能得的银子。   “四两……七个二钱……一共五两四钱银子!”   报出这个数时,廖苍一双眼睛亮得发光。这都快赶得上他两个月的月俸了。   绩效,真香啊!   当然廖苍也记得,如果族学学生成绩不好到一个程度,自己是要被扣钱的。   为了防止珍贵的月俸被倒扣走,廖苍开始仔细研究红榜上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下次考试前一定要盯紧他们,免得钱飞走了!   把成绩在及格线上跳动的学生名字记住,廖苍松了口气,“还好,救一救应该都能救得过来,除了这个李甲新……”   “李甲新?”   “他是最近才从漳县县城来族学的,之前有过一些基础,仅看最基础的四书五经学问,算是族学里的佼佼者了。”   秋华年在红榜上找到李甲新的名字,他只考了五十多分,竟没有及格。   把卷子抽出来一看,好家伙,除了关于经学的题仔细答了,其他的都一塌糊涂,画图的题更是直接画了个圆圈,不说水平如何,态度就不行。   秋华年看卷子是分题看的,当时看到这个圆圈答案,还以为是哪个刚启蒙看不懂题目的小朋友答的,没有多放在心上,给了个五分的友情分就放过去了。   现在把整张卷子前后全部看一遍,和最前面那洋洋洒洒一大片的经史题目答案相比,这个画图题实在是太敷衍了。   除画图之外,其他两道算术和农事题也全是胡言乱语,几句就结束了。   秋华年揉了揉额头,“这个李甲新长什么样子?”   李甲新才来十余天,不过廖苍已经记住了他的模样,“个头和云康差不多,脸很消瘦,嘴角边上有一颗黑痣,今早考试时坐在第二扇窗户下面。”   秋华年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个学生正是考试时对题目有意见的那人。   廖苍说出自己的感受,“乡君,虽然圣人有云有教无类,但李甲新确实不愿意学族学教的许多东西。”   不愿意学,为什么还要来族学呢?自然是看中了杜云瑟状元郎的大名声。   秋华年轻轻笑了一声,眼睛却不带多少笑意。   杜云瑟上前半步揽住秋华年的肩膀,无声地支持着他。   秋华年把手里的卷子丢到桌案上,上下拍了拍手。   “名声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找来了,这个考试办得挺及时的,正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杜家村族学的理念和目的。”   “能理解和接受的可以留下继续读书,不能的还是尽早去别处吧,免得耽搁了他们飞黄腾达的大路。” 第139章 奖励   考试当天下午,公布成绩的时候,杜家村全村人几乎都来到了族学,聚集在大门外和一进院子里。   如今的杜家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在族学读书,就算不是亲生孩子,那也是亲侄子亲外甥,孩子们的考试成绩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听说今天乡君会给成绩好的孩子发彩头,是从京城带来的料子,那花样、那颜色,天上的织女都织不出来!”   “真的假的?那样的料子一匹得好几两银子吧,乡君真的白送给咱们?”   “你以为乡君是你呢?外头都说,乡君是天上的穗星转世,他到的地方五谷丰登,财源滚滚,别说几两银子的布料了,几百两银子也不算什么。”   “乡君也不是白送啊,孩子考得好才有料子,想要料子,回去多盯着点自家孩子,让他好好读书!”   ……   星觅站在门边上,看着人来得差不多了,进去告诉秋华年。   秋华年让兵卒把放着几匹料子的桌案抬出去,对廖苍说,“廖先生,咱们出去公布名次吧。”   廖苍第一次搞这种仪式,跃跃欲试地拿着红榜出了门,秋华年和杜云瑟并肩跟上。   外面的人看见真的有漂亮到如同天上仙女织出般的料子,纷纷睁大眼睛,如果不是两个穿着戎服的人高马大的官兵站在布料边上,恐怕会有人忍不住直接上去看。   族学的三十多位孩子站在最前方,自觉按照个子高低排成队列,秋华年在屋里时观察到排队是云乡指挥的,不禁微微点头。   秋华年说了几句话,公布了族学未来的考试与奖励流程,廖苍展开红纸,开始宣读本次考试的排名。   先读的是低年龄组的名次,这个组的第一名是柚哥儿,他已经取了大名,叫杜清柚,据说舅舅魏麦曾发表意见让柚哥儿叫杜甜柚,被魏榴花一票否决了。   柚哥儿压着眼中的兴奋,把跑跳改成稳重地走路,率先上前领取奖励。   柚哥儿年纪小个子矮,还是个团子形状,整整一丈半长的大红羽纱,足够给他做两套衣裳了。   九九今日也跟着来了,拿着长木尺和大剪刀帮忙分布。   她把大红羽纱展开一匹,认真量了一丈半,用剪刀剪开一个一尺多长的口子,抓住两边刷啦一撕,布匹便整整齐齐地沿着口子裂开了。   九九的女红手艺最早是跟魏榴花学的,现在给魏榴花家的柚哥儿分布料,从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循环和传承。   低年龄组的第二名和第三名各得了五尺的提花缎,一个孩子选择存着凑够一丈再领,一个孩子选择当场裁走,她的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她想给姐姐缝一个小褂子当嫁妆。   除此之外,所有成绩在八十分之上得到优秀的孩子,都能得到一尺的绵绸,一尺的布料只能缝个小包,孩子们全部选择存着,摩拳擦掌地想在下次考试争取考进前三名。   就算不在前三名,至少得把优秀保住了!三个月一次考试,一年四次,攒够四尺的料子也够缝一件小衣裳了。   低年龄组的名次宣读完后,接下来便到了竞争更激烈的高年龄组。   廖苍率先念出了云康的名字,绝大部分人都露出预料之内的表情。云康本就聪明,又有基础,在族学一众学生中可谓一骑绝尘。   站在云康旁边的李甲新轻轻哼了一声,云康仿佛没听见,径直上前道谢后请九九姐姐帮自己裁一丈半的大红羽纱。   云康曾跟着杜云瑟读过大半年的书,算是杜云瑟的半个学生,他的卷子杜云瑟认真读了一遍,甚至稍微压了压分,但云康的成绩依旧是板上钉钉的第一名。   怀里抱着折好的布料,云康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杜云瑟。   杜云瑟微微点头,没有让他失望,“做得不错,但仍需努力。”   秋华年勾起唇角,在背后悄悄扯了扯杜云瑟的衣袖。   云康松了口气,冲在外面挥手的父母笑了一下,转身回到队列里。   接下来是第二名、第三名……直到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的名字都念完,李甲新仍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李甲新攥紧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太阳穴突突地跳,感觉身边那些嗡嗡嗡的声音全是在议论自己。   他自诩自幼在县里的私塾读书,比杜家村族学里的学生水平高出数倍,来族学读书的十多日里一直瞧不起其他人,唯有曾跟着状元郎读过书的云康勉强入眼。   孩子们往往比大人更加敏感和眼明心亮,李甲新瞧不起族学的学生,同窗们也不喜欢和他交往,李甲新把这一切归于乡下人的嫉妒,不以为戒反而自得。   可现在,那些他瞧不起的人都有优秀成绩,而他居然没有上八十分!   李甲新呼吸急促,浑身皮肤发热发烫,恨不得找条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杜家村族学到底是教什么的,在卷子上出那么多粗鄙的问题,还占那么多分值?!   在这种地方,他如何才能读好圣贤文章,读书科举光耀门楣!   说不准状元郎是怕未来族里其他人科举考得好取代他的地位,才不许族学专心教圣贤经典的。   李甲新大脑一阵一阵发胀,等他发现周围突然没有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见族学里许多人都看着自己,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把心里想得不小心说出口了几句。   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正想辩驳,廖苍已经直接把他的卷子还给了他。   “李甲新,卷子上同类型的题目我前几日才在课上讲过,还布置了课业,你为何不是一字不答,就是胡言乱语?你的课业又是如何完成的?”   李甲新冷汗淋漓,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对族学不忿,但他又不是真蠢,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状元和乡君的面不敬。   秋华年没有看李甲新,他抬头扫视了一圈乌泱泱的人群,又看了一遍站在最前方的学生们,朗声说道。   “学习是为了明理、启智,是为了学会有用的技能。只有先学会立身的本事,才能走向更远的地方。”   “如果你懂得种地的知识,你就能种出丰产的庄稼;如果你会记账算数,你就能管好一处产业;如果你可以画图识路,你就能走南闯北……我花钱设立族学,是希望给村里的孩子们更多出路,也希望他们学有所成后,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在我看来,一个读书人如果只会背些经史文章,写些诘屈聱牙的句子,却不懂民生经济,不懂粮从何处产,钱从何处来,那他还是尽早放弃科举做官,别祸害人了好。”   在杜家村,秋华年的话可以算是金科玉律,没有人敢当面反驳齐黍乡君,他说出口的,就是族学不可动摇的规矩。   村里因为杜云瑟高中状元而浮躁起来的人心,在这番话后平静了下来。   那些想投机取巧的别有用心之人,如同被当面泼了一盆凉水。   杜云瑟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华年,眼神无比专注,眸子里带着笑意,像是在看自己的另一半灵魂。   秋华年说完后回头,恰好和杜云瑟对视。   他愣了半秒,扬头一笑,“状元郎可有什么要说的?”   杜云瑟上前半步,简单一个动作,让所有人的心都多跳了一下。   “齐黍乡君所言,一字一词皆为我心中所想。望杜家村族学之学子皆能以此为勉,不负我们二人的期待,未来走向不同的地方,让自己生存的土地变得更好。”   “啪啪啪!”秋华年在旁边快速鼓起了掌。   其他人不明白此举动的意义,但既然乡君做了,也都跟着做了。   一时间族学院落内外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杜云瑟眼中闪过一抹无奈,背过人处,轻轻刮了刮秋华年的鼻尖。   杜家村族学第一场正式考试在杜云瑟和秋华年的共同主持下结束了,得到好成绩和奖励的孩子们无比兴奋,稍差一些的孩子们也大多干劲满满,誓要三个月后也拿到布料奖励,给自己或家人缝漂亮衣服。   秋华年在族学诚恳地说出了肺腑之言,有的人恍然明悟,立下志向,也有的人仍如对牛弹琴般耳目闭塞。   李甲新回家后大闹了一场,第二天一早就和家里人一起回县城去了,连辞学和谢师都没有。   显然在他们心中,还是专心学科举的八股文章最重要。   秋华年从云康口中听见这个消息,没有太意外,继续与胡秋燕聊做衣服的事。   云康挣的这一丈半的大红羽纱,胡秋燕打算给云康缝一件罩衣,再给自己缝一条裙子,下次族学休沐时带着云康好好串一圈亲戚。   云康走后,春生悄悄摸了过来,踟蹰着有话对秋华年说。   “春生怎么了,刚刚不是和云康玩得很开心吗?”   春生坐在秋华年脚边的小凳子上,撑着下巴,“刚刚云康给我说了李甲新的事,他说其实考试前一天傍晚李甲新找过他,但他没有提醒李甲新兄长和华哥哥都特别看重杂学。”   “云康说,哪怕他提醒了,李甲新也不会真心改正对杂学的看法,只会投机取巧抱佛脚,考一个看得过去的成绩,这样他就能继续混在族学里了。”   “所以云康索性什么都没说,让他在考试时栽个大跟头,没脸留着主动跑了。”   秋华年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没想到云康小小年纪心里已经有此成算,颇有几分腹黑的味道。   “春生不喜欢云康的做法吗?”   春生连连摇头,“没有,我觉得云康做得对,不真心学习的人不许来族学骗钱花!”   “我只是觉得云康突然这么厉害,而我却……”春生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华哥哥,等我们到了京城,你和兄长能帮我请一位武学师父吗?我想学武艺!”   春生念叨学武艺好几次了,但之前都是三分钟热度,秋华年没放在心上。   这一次,秋华年从他眼中看到了坚定和决心,云康的成长刺激了春生,让春生意识到自己也该选一条路开始拼搏了。   “好,等到了京城我们帮你寻一位好师父。”   秋华年不会阻止孩子们寻找自己的路,他希望春生能平安健康,更希望他不虚此生。   练武的师父该去哪里找呢?要不要回头问问十六?行倒是行,但绝对不能是暗卫的路子,春生这个年龄以强身健体为主就好了。   ……   几日时间里祭完了祖,见过了老朋友,整顿好了族学,一个月的休假过了一半多,秋华年一家也该踏上返程之路了。   这次他们回到襄平府,把所有行李打包装车,再去找顾老大夫重新号脉开个温养身体的药方,就要正式启程前往京城开始新生活了。 第140章 有孕   处理完村中各项事务的一个清晨,秋华年一家收拾好东西,踏上了返回襄平府的路。   晚春时节,气温已经有了热意,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一阵阵暖风拂动着挂着露珠的草叶。   护送状元的京兵排成队列,将三辆马车围在中间,马车上来时带的许多礼物都留下了,换成了乡里乡亲们送的各种土特产。   杜家村的人纷纷来到村口,在熹微晨光中送行远游人。   这样的场景,秋华年已经经历过数次了,他和送行的人们打过招呼,放下了车帘,靠在内壁柔软的车厢上轻轻舒了口气。   外面传来马鞭的声音,车厢微微摇晃,向前移动,越来越快。   顺着随风扬起一角的车帘,秋华年看见小路两边青翠的农田,玉米已经有半人高了,水稻和高粱也长势可喜,不知名的野花粉的白的蓝的开成一片,在田间地头上蔓延。   一只蝴蝶从车窗外飞过,扑闪的翅膀振动了秋华年的眼睫,他下意识后仰,揉了揉发痒的眼睛。   秋华年心里意识到,这一次离开杜家村后,下一次回来就不知是何年了。   这个他刚穿越来时生活了很久的小村子,终究被远远遗落在了身后。   快马加鞭下从杜家村回襄平府需要两天左右时间,不知是不是因为感慨和伤怀,秋华年的精神头一直不高,晚上在客栈休息时只吃了几口饭便吃不下了。   星觅出门买了一些松软的糕点送进客房,这样秋华年晚上饿了可以吃一些。   洗漱过后,秋华年半歪在客栈的炕上,身下是自己带的柔软被褥,熟悉的感觉让他稍微舒服了一些。   杜云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四神汤。   “我让柏泉去配了材料,在厨房亲自盯着熬的,华哥儿喝一点吧。”   四神汤的四样主材料是山药、茯苓、莲子、芡实,比起药更像是一种健康汤饮,有健脾养胃,清热祛湿的功效。   秋华年挣扎着坐起来,杜云瑟把汤放在桌上,过来拿起一个夹纱的大抱枕放在秋华年身后,确认他坐舒服了再把汤端过来。   秋华年半抱着膝盖,一口一口喝着喂到唇边的四神汤,温热的汤水滑入喉咙,一点点驱散着身体的不适。   喝了小半碗后,秋华年摇了摇头,杜云瑟把碗放了回去。   “这一路太赶了,时间紧事情多,大部分时间还在路上,华哥儿辛苦了。”杜云瑟眼中藏着心疼,过来帮秋华年按摩头部。   秋华年舒服地蹭了蹭,转身抱住杜云瑟的腰,头就搁在杜云瑟结实的腰腹上。   “可能是一直赶路,有些、额……晕车了。”秋华年总结了一下自己的症状,“我这两天一直觉得很热,穿少了又冷,没胃口吃不下饭,有时候还犯恶心。”   杜云瑟的手下意识紧了一点,又立即松开。   “我让人去问问这里有没有冰卖,明天在车上放一个冰盆,再把被褥搬上去,你躺着舒服一些。”   “等回到襄平府城,立即请顾老大夫来看一看。”   秋华年失笑,“我就是稍微有些不舒服,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于是杜云瑟微微蹙眉,就这么看着秋华年,几秒后秋华年改口认错。   “好啦好啦,我知道要注意身体。肯定是最近有些累了,等到了京城,我就好好休息一阵子。”   杜云瑟对秋华年非常了解,没有信他的话,“华哥儿到了京城真的能休息?”   已经在心中罗列出一二三四五六条京城待执行计划的秋华年摸了摸鼻子。   “好问题。”他讪笑道。   杜云瑟捏了捏他薄薄的耳垂,看着指尖的肌肤泛起红晕。   “唔——”   抱枕滚到一边,柔软的炕铺陷了下去。   灼热而缠绵的吻掠夺着口腔内每一寸地方,秋华年浑身发软,小小地报复性地咬了口杜云瑟的下唇,换来更深的投入。   ……   秋华年本以为在客栈好好休息一晚身体能好一些,谁知第二天反而更难受了。   车厢角落放着好不容易醒来的冰盆,秋华年盖着层薄被,穿着睡衣半躺着,靠在杜云瑟怀里闭目养神。   靠近襄平府城的官道还算平整,柏泉赶车很小心,没有太大的颠簸感。   幸亏车厢足够大,也没有外人,他可以这样放松地休息。   杜云瑟拉着秋华年的手臂,认真帮他按摩几个可以舒缓精神的穴位,神情有些焦急与凝重。   虽然这两年秋华年的身体渐渐养好了,但杜云瑟一直记得顾老大夫最初的话,他太害怕秋华年走在自己前面,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了。   秋华年敏锐地察觉到杜云瑟的情绪,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小杜大人下巴上有点不明显的胡茬,肉眼看不出来,柔软的嘴唇却可以感觉到。   秋华年有点痒,勾起了唇角。   杜云瑟抚摸秋华年的脸,将下巴搁在他的额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别担心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真的不严重,就是累到了。你不放心,傍晚咱们到府城后直接请大夫看看。”   杜云瑟低低嗯了一声,埋头嗅着秋华年发间的清香。   知道齐黍乡君身体不适,车队里所有人都绷着精神赶路,太阳还没落山就到了府城。   杜云瑟把自己提前写好的帖子交给一个京兵,让对方快马去顾老大夫的宅子请人。   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对顾老大夫有救命之恩,杜云瑟和秋华年也和顾老大夫有旧,老人家乐得卖新科状元郎一个人情,收拾了医箱就让长子赶马车过来了。   秋华年靠在炕上,脸色有些苍白,面带歉意地笑道,“天都快黑了,麻烦老先生了。”   顾老大夫捋了捋胡须,“医者仁心,你在我这里看了几年的病,我该来一趟的。”   “况且你又不比那些趾高气扬的权贵,救了齐黍乡君,就是救了天下无数黎民百姓啊。”   秋华年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老先生谬赞了。”   顾老大夫摇头,“老朽从不说虚话,我住在襄平府,这两年把许多东西看得明明白白。百年之后我到阴曹地府算那功德簿,救治你一事绝对写得在头页。”   星觅拿来一张小案,秋华年把胳膊搭在上面,方便顾老大夫把脉。   杜云瑟站在近前紧张地看着,九九、春生、孟圆菱和原葭姐弟全都在屋里等着结果。   不知自什么时候起,秋华年已经成了这个家绝对的主心骨,他身体不适,所有人都静不下心。   顾老大夫熟稔地把手指并排搭在秋华年的手腕上,侧过头去感受了一会儿,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杜云瑟摸不准这个表情的意思,“老先生,华年的身体可有大恙?”   顾老大夫直接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少见状元郎如此沉不住气。”   秋华年帮自己夫君给这个老顽童辩解,“云瑟是相信老先生的医术,老先生别卖关子了。”   顾老大夫收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意味深长地笑道,“我怕我直接说了,这屋里就没人沉得住气了。”   秋华年眨了眨眼,看顾老大夫的表情,难道这病不是坏事反而是个高兴事?   什么叫说出来就没人沉得住气了?   站在炕边的杜云瑟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下意识抓住秋华年的手,“难道——”   顾老大夫微微点头,神情戏谑,“老朽今日可得骗筐鸡蛋走了。”   紧接着杜云瑟反应过来的人是在屋里伺候的木棉阿叔,他脸上一喜,立即对儿子柏泉说,“快去,快让人去街上买鸡蛋,买红绸。”   秋华年听着他们的话,大脑像蒙了一层布一样,心中浮现出一个可能,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直到杜云瑟拉着他的手顺势坐下来,在炕边与他平视,那双深邃而喜悦的眸子映入眼帘,秋华年终于福至心灵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把另一只手下意识放在小腹上,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顾老大夫不再卖关子,“恭喜乡君和状元郎,乡君已有一月左右的身孕了,这个月份常人不敢确认,老夫却把得出来。”   “乡君如今的身体小心保养,诞育子嗣不难。只是毕竟原本体弱些,必须十分仔细,切不可多思多劳。”   “原本的药方不能用了,我再开一个更温和滋养的,配着药膳一起吃,以食补身方是正理。”   顾老先生说着各种注意事宜,杜云瑟听得无比认真,其他人也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纷纷问起自己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如果不是杜云瑟一直坐在秋华年身边不动,孟圆菱、九九和春生差点忍不住扑过来恭喜。   秋华年好半天才回过神,不可思议的感觉仍萦绕在心头。   一个月左右,往前推算时间,正好是杜云瑟高中状元的当天晚上。   秋华年还记得火红的状元袍在炕上起伏的模样,跳动的龙凤红烛中,杜云瑟面如冠玉,汗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让人忍不住疯狂……   秋华年心跳加速,面颊发热,下意识握紧杜云瑟的手。   杜云瑟显然也想到了一处去,他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笑意,没有在此时刺激秋华年薄薄的脸皮。   秋华年吸了口气,想起自己身体内还有一个小生命,又赶快吐出来,小心翼翼地不敢有一点马虎。   原来这几日的不适,居然是因为有个小家伙在安家。   刚穿越来时,秋华年还不太能接受自己可以生孩子,后来他与杜云瑟相知相守,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在这方面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准备。   但他仍未料想到,惊喜会来得如此突然,在所有人未预料到时悄然发生。   交握在一起的手掌传递着令人心安的温度,让秋华年一点点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幸福感在身体里充盈。   “小家伙,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秋华年在心里默默说。   杜云瑟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秋华年笑着摇摇头,推了他一把。   “别在这里傻坐着了,去告诉乌达让他准备赏钱,还有木棉说的鸡蛋和红绸都准备好,再给顾老先生包一个大红包。”   普天之下,秋华年大概是第一个敢说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傻的人了。   杜云瑟没有辩驳,起身后认真道,“这些都交给我来安排,华哥儿好好躺着,不许再操心了。”   屋里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一边道喜一边忙前忙后地帮忙操持。   秋华年靠在一大团抱枕上,看着热热闹闹的亲友们,笑意在不自觉间一点点染上眉梢眼角。   “乡君。”顾老大夫突然开口。   “嗯?”   “老朽曾说遇到杜状元是你的幸,也是不幸。”   顾老大夫顿了顿后说道,“如今看来,是老朽想错了。”   “遇到彼此,是你们的终身大幸。” 第141章 十六闪现   怀孕对秋华年来说是始料未及的事,原本计划好的启程日期生生推迟了三日,留给秋华年调理身体。   杜云瑟本想遣人快马去京城到吏部多批一些假期,被秋华年劝阻了。   “你请假总不能一口气请十个月的,迟早要去京城,不如趁月份小的时候还轻松一些。”   “而且你刚刚考中状元,被无数人盯着,咱们尽量低调点。”   灵雀连夜给秋华年缝了许多舒适的靠垫,秋华年靠在躺椅上乘凉,打开的窗户外飘入阵阵玫瑰花香。   奶霜在门槛内外跳来跳去地玩,秋华年唤了一声,它立即迈着小碎步过来,不过没有往秋华年身上跳,只是在脚边喵呜打转。   秋华年回想,这次回府城后,奶霜确实没有往他身上乱跳过,还有前些日子小狸奴的认亲宴上,小狸奴也一直在贴他的小腹。   难道说这两个小家伙早就意识到他的身体里有另一个小生命了?   听说小动物和小婴儿确实要比成人敏感得多,能够感知到很多神奇的事物。   得知秋华年怀孕的消息后,府城的友人们纷纷上门道喜,送了许多用得上的礼物。   苏信白更是直接给了他一大箱子“孕期好物”,还写了很多注意事项,让秋华年心里安定了不少。   秋华年和杜云瑟的习惯是休息时近前不留人伺候,主屋里此时只有他们二人,为了叫秋华年不操劳,清点装运行李的事已经被九九和孟圆菱全部接过去了。   秋华年感觉到杜云瑟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故意动了动翻了个身,成功让杜云瑟下意识站了起来。   “华哥儿不舒服吗?”   “躺了两天好多了。”秋华年轻轻摇头,“我就是没想到……”   秋华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别人后继续说道,“云瑟,你知道吗,在我以前在的地方,我是不能怀孕的。”   “这种感觉很难说……就像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秋华年被自己这个神奇的比喻弄笑了,杜云瑟却认真想了一下。   “确实很难想象,但是如果是和华哥儿的孩子,我还是会喜悦大于震惊。”   秋华年嗯了一声,拉着杜云瑟的手晃了晃,“我一直是一个很擅长适应环境的人,但我还是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了你。”   秋华年有时会想,如果穿越后没有遇到杜云瑟,或者说遇到的不是眼前的杜云瑟,自己会怎么样。   他想他还是会努力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活下去,还是会让生活越来越好,但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的充盈与幸福。   而且他恐怕不能自然接受自己怀孕生子的事。   杜云瑟拉起秋华年的手,印下温热的一吻。   “八字说我们五行相生,属相六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定会相遇。”   杜云瑟说得十分认真,让秋华年既感动又觉得神奇,忍不住笑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杜大状元郎怎么这么信这个?”   杜云瑟没有回答,只是将秋华年的手握得更紧了。   ……   休息了三日后,一切准备就绪,秋华年一家踏上了前往京城之路。   府城的房子留给孟圆菱和云成居住,秋华年让孟圆菱单独雇一个扫院子的人和厨娘,这样云成平日在书院里不在,宅子里多几个人安全一些。   孟圆菱跟着秋华年一起做了许久的生意,已经能独当一面,秋记六陈在襄平府的所有生意加上工坊都被秋华年全权委托给了孟圆菱,请祝家稍微关照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   临走之前秋华年和孟圆菱单独聊了聊,秋华年要给孟圆菱襄平府的秋记六陈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孟圆菱连连推辞,秋华年却已经做了决定。   “这么长时间以来,襄平府的秋记六陈的各项琐事一直是你在管理,之后我去京城更是只剩你一个了,出多少力拿多少钱,你拿着股份好好干吧。”   在现代为了留住核心员工,激发他们的斗志,企业也会给予能力出众的老员工股份奖励。秋华年觉得孟圆菱完全值得这些分红。   孟圆菱眼眶红红地说,“华哥儿,等云成进京赶考,我们就去京城找你。”   认识快三年了,朝夕相处之下,孟圆菱已经把秋华年划入了最亲的亲人的行列。   “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好好把小侄子生下来,下次见面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就更多了。”   秋华年笑着揉了揉孟圆菱的脑袋,嘱咐了他和云成几句,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生活了一年多时间的宅子,踏上了特别处理过的非常舒适的马车。   这次去京城是实打实的搬家,金三、乌达、木棉三房下人都带着,光是从库房挑出来的东西就装了五大车,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用板车运送的大件。   原葭姐弟去官府开了路引,跟在队伍之中,丙七和丙八也乘了一辆车,除了他们之外,卫栎和卫婆婆也在。   卫栎始终没有回应丙七的感情,但他找上了秋华年,说自己也想去京城。   “去年一年我按乡君的吩咐在庄子上记录农事,做得还算不错。听说乡君在京城要试种新作物,我应该帮得上忙。”   卫栎一直想好好报答秋华年的恩情,对他来说,两次给予他新生的秋华年重要程度不亚于卫婆婆。   对卫栎的这个决定,秋华年很是惊喜。   卫栎识文断字,细心认真,画得一手好画,而且能够理解秋华年的意思,已经有较为丰富地记录农作物生长情况的经验,有他帮忙,秋华年在京城庄子上的计划能顺手许多。   “好,那你带上卫婆婆与我们一起进京吧。马车和住处都不用担心,到时候我给你和原葭开一样的月钱。”   对能成为自己员工的优秀人才,秋华年一贯大方。   辞别了出城送行的友人们,十几辆车组成的大车队浩浩荡荡踏上了官道,有穿着戎装人高马大的京军们护卫,一路上没有任何不长眼的地痞流氓和匪盗自讨苦吃。   因为返程时人多车多,加上秋华年身体不适,无法快速赶路,车队的速度没有之前从京城到襄平府时那么快,他们花了足足十二日才抵达京城,正好卡在杜云瑟假期结束的时间点上。   出发前几日他们提前给京中送了信,在闵乐逸和他大嫂任夙音的照看下,京城宅子的下人们提前收拾好了好几处院落,打扫干净屋院,添设日常生活器具,给架子床换上全新的被褥和枕头。   车队给守城兵卒看过身份证明后,从宣武门进了京城内城,穿过大时雍坊后便到了南熏坊。   九九和春生都是第一次来京城,忍不住扒着车窗看外面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与繁华精致的建筑。   “姐姐,我们以后真的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吗?”   九九严肃地点了点头,对春生说道,“春生,华哥哥怀孕了,我们马上要有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了,这说明我们已经是长辈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了。”   春生认真地握拳,“我知道,我这次一定会努力习武,我要做一个厉害的叔叔!”   陪着姐弟俩坐在马车里的珊瑚和柏叶都忍不住勾起唇角,他们跟随的小主人长大了,他们也要成长起来了。   京城的下人隐隐以经验丰富办事老道的全余为首,秋华年一行人到达宅子,全余已经带着所有人在大门口迎接了。   “闵小公子和任夫人说老爷与乡君一路劳累,今日便好好休息,改日等咱们家收拾好了,他们再登门拜访。”   闵乐逸和任夙音知道自己在还要劳烦秋华年招待,所以今天没有出现。   秋华年确实累了,让下人们将几大车的行李全部卸下去放入库房,回头再仔细整理。其他人也都先在主院的厢房住下,回头安顿好了再分配长久的住处。   九九和春生住在内院的东西厢房里,丙七丙八两兄弟住在外院的东厢房,卫栎和卫婆婆住在对面的西厢房。   原葭姐弟俩的住处是秋华年早就想好的,他在信中已经提前说过,让下人们把西边的玉竹院收拾出来。   这个院落相对较小,有一个侧门直接通往外面,之前就是用来做客院的,院子经过了仔细的打扫,各项用具俱是一新,原葭姐弟俩只用拎包入住。   旅途劳顿,一切从简,行李有下人们收拾安顿,秋华年直接去了主院正房,用红翡和碧翠打来的水洗漱一番,靠在床柱上伸了个懒腰。   红翡和碧翠是一对双胞胎,今年十三岁,长得非常相似,秋华年按照珊瑚和玛瑙的格式给她们同样起了首饰材料的名字,她们也就一个在头上戴红花,一个戴翠花方便别人辨认。   不知道为什么,秋华年看着这对双胞胎小姑娘,就觉得心里十分可喜,之前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秋华年对她们说,“乌达他们初来乍到,许多事不清楚,让你们爹爹多注意一些,互帮互助好好办好差事。”   双胞胎小姑娘的爹爹正是全余。   乌达是秋华年一家在襄平府的管家,资历深位置正,但全余更早在京中宅子扎根,能力也得到了秋华年的承认和赏识,两人今日打了个照面后一直暗中较着劲,想分出个高下来。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秋华年对此心知肚明,良性竞争有益于集体向上发展,不该完全否认,可一切都需要适度干涉,否则变成恶意竞争就不好了。   随着家里的下人越来越多,秋华年渐渐找回了当初在大厂调配人事的感觉。   不过在古代他不用没日没夜地加班,也不用担心顶头上司和合作伙伴发脾气干蠢事,想休息就休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灵魂伴侣小龙男相伴,日子比当初毫无意义的卷生卷死时舒服多了。   知道主家要休息,主院里静悄悄的,下人们干完必要的活全都避了出去,杜云瑟也出门去吏部报到销假了。   秋华年侧躺在漂亮的架子床上,碧纱厨的格扇门开了一半,隐隐有暖风从门外袭来,吹得人昏昏欲睡。   秋华年真的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突然觉得身边似乎有人,睁眼一看,瞧见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身影。   “我吓到你了吗?”秋华年竟从十六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了歉意。   秋华年想起身,被十六按了回去。   再次撑床,又被按了回去,顺便盖上了跌在一旁的薄被。   “……”   秋华年没办法,只好保持着这个“无礼”的姿势和十六说话。   “十六公子怎么来了,可是太子有话要传达?”   十六轻轻摇头,阳光在他身上都失去了颜色,单薄的身影像一道暗淡的影子。   “是我想见你……等不及。” 第142章 小舅舅   秋华年一愣,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十六莫名情绪外露了,隐隐的疑惑萦绕在心间。   秋华年回神时,十六已经在床前蹲了下来。   他抬起手伸在半空,有些迟疑。   “我可以……靠近一点吗?”   秋华年下意识点了下头,十六于是凑近了些,先将微微颤抖的手放在秋华年腹部,接着像无法自制般将头一点点贴了上去。   秋华年压下心中的惊讶屏住气,十六这样的人,肌肤也是柔软的,呼吸也是温热的。   十六缓缓闭上了眼,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秋华年从上方看着他长翘的睫毛,精巧的鼻尖和微抿的嘴唇,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   十六是一个气场大于外表的人,他站在那里时,总是让人下意识忽略他的长相,只记得阴沉诡谲的气质。   直到这会儿,他主动撕开了一点身上的迷雾,秋华年才终于能好好将他的容貌映入脑海中分析。   看着看着,秋华年突然有了一些诡异的熟悉感。   秋华年不奇怪十六知道自己怀孕了,他们之前送信进京安顿下人时已经提了这事,十六作为无孔不入的太子暗卫,不知道才是怪事。   但十六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乃至于失态?   秋华年心跳加快了几分,一个毫无证据的大胆猜测涌上心头。   “十六,你是不是姓梅——”   十六猛地抬头,打断了秋华年的话。   他的气场立即阴冷起来,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眼看就要快步消失在屋子里。   “等等!”秋华年一边挽留,一边伸手抓他,一不小心差点扑空,闪晃之际被回头的十六捞回了床上。   “……”   秋华年趁机用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有逃跑的可能。   “这里没有别人,你坐下,我们好好说好不好?”秋华年耍赖般打商量。   十六没有坐,他低头定定地看着被抓住的袖子,声音暗沉嘶哑,“乡君如何得知那些旧事?”   秋华年组织语言,“我知道我娘亲姓梅,小名叫梅雪儿,大名叫梅争春,出身不错,但家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她一生也没有如愿回家,我一直想帮她找到亲人。”   十六松了口气,语气不再那么僵硬,“不用找了,梅家的人只剩我,顶多再加一个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子。”   “你平安幸福,就是最重要的。”   “……”   秋华年没有松手,他吸了口气问,“那你呢,十六?还是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十六没有回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有对应的答案。   秋华年自顾自分析,“梅家出事应该有二十年了,你在宫中当暗卫,是年幼时被没入宫廷了对吗?当初的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你还有机会摆脱暗卫身份出宫吗?”   十六打断他,垂眼皱眉,语气有些不堪一击的冷硬,“华年,不要想这些毫无意义的危险的东西。”   “我是太子殿下的狗,忠心的狗永远不会离开主人。”   “可你明明是个人!”   “……”十六抬手遮住秋华年那双直视人心的眼睛,这让他好受了些。   但他无法阻止秋华年继续说话,明明十个秋华年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一个,可对方从灵魂中迸发出的力量却比他更加强大。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真的没有了人的感情,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考虑、帮助我?”   “如果你真的只对太子无比忠诚,心里从没有别的想法,为什么会对太子隐瞒我们的关系?”   “如果你真的无动于衷,今日为什么会着急来看我?”   “……”   十六没有办法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他想落荒而逃,可他挣不开秋华年的手。   不是秋华年突发神力困住了他,而是他自己身体里突然涌出一股相反的力量,阻止他离开。   十六只能放缓声音劝说,“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华年,听话。这不是你该掺和进去的浑水。”   秋华年固执地不为所动,“先告诉我,你是我的什么人。”   “……梅争春是我姐姐。”   “小舅舅?”   十六指尖抖动,想要抽身,又被秋华年紧紧拉住。   他只好艰难开口,“华年,梅家没有留给你任何显赫的身份,也没有满仓的金银、强大的人脉……只有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将你拉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罪臣之后身份。”   “你与杜云瑟琴瑟和鸣,恩爱无比,如今家宅和睦,前途不可限量,何必非要认这个梅字。”   “今日让你发现破绽,是我过于随心放肆了,这件事情只要你不探究,我保证,我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   他苦口婆心,仿佛在无力地劝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秋华年觉得,那个孩子不是自己,而是十六,是许多年前还不叫十六的一个孩子。   秋华年正面回答十六,“因为梅字给了我生命,梅争春还孤零零躺在异乡的山坡上,她死不瞑目,我是她生命唯一的延续,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现在的我做不到什么,不代表我永远无能为力。”秋华年笑了一下,“你知道的,小舅舅,我一向接受命运但绝不认命。”   十六沉默了一下,“如果事情不好,你还会连累杜云瑟以及你的孩子。”   “云瑟一定会支持我,帮助我。”秋华年想都没想直接说。   “……”   “我不是一个脆弱到需要你保护的孩子,我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什么时候可以做。”秋华年把十六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拉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小舅舅,梅家出事的时候,你应该只有五六岁吧。我娘亲如果还活着,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非常心疼。”   秋华年扬起笑容,“你可以这么想,我是上天安排给你的家人,我是你的姐姐派来救你的。”   十六后退了半步,从身体到精神都摇摇欲坠。   他曾腿上绑满沙袋在房梁上挂过一夜,也曾抱着一块浮木在水里漂泊过数日,这世上已经很少有能难倒他的环境了,可在如此安逸温馨的碧纱厨中,他竟感觉自己几乎在平地上无法站稳。   秋华年放松了些手劲,“我不逼你现在就做决定,但你一定要明白,你不是孤立无援,无人在意的。”   “还有,我绝对不会乖乖听你的话什么都不做。”   “……”   十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往外走了几步后回头。   他看着半靠在架子床上的秋华年,午后的阳光在室内荡漾,空气中的微尘缓缓飞舞,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祥和。   十六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   他凭空消失在了阳光里,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   当晚杜云瑟回来后,夜深人静时,秋华年对他说起下午发生的事。   昏黄的烛火跳动,秋华年穿着和杜云瑟一样的月白色的丝绢睡衣,从后面搂住杜云瑟的肩膀,把头搁在颈窝上。   怀孕之后,秋华年越来越喜欢和杜云瑟贴在一处了,只要室内没别人在,几乎一秒都不愿意松开。   连杜云瑟起身倒水、剪灯烛,也要缠着他把自己背在背上一起去,美其名曰给杜大状元郎增加活动量,免得成为上班族后身材变形。   杜云瑟只能亲亲他,把人稳稳当当背起来,任由秋华年指使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   秋华年说完十六的事,长长叹了口气。   “十六走后,我一直在想他的遭遇,我知道暗卫训练有多么艰难辛苦,当把这些放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再想想十六那时的年纪,我真的……”   杜云瑟转头亲吻秋华年的额头。   “华哥儿能找到小舅舅,该高兴才对。”   秋华年轻声道,“是啊,至少找到了,至少还有机会。”   “知道梅家人全部死去,只有一个几岁的孩子被没入宫廷,查询范围已经缩得非常小了。翰林院负责修史,保存了本朝所有的卷宗,近一两个月,我应该就能找到当年发生的事的资料。”   杜云瑟自觉揽下了事情。   秋华年嗯了一声,“十六虽然是暗卫,可在太子身边地位极高,并非无权无势。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出路,可见这件事牵扯极深,你一定要以自身安全为主,我们绝不能着急。”   杜云瑟转身把秋华年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华哥儿放心,我们还要看着孩子出世,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不会让任何事情威胁到你和孩子。”   秋华年在杜云瑟怀里蹭了一会儿,把衣服弄得乱糟糟的,心也毛茸茸地放松下来。   杜云瑟把他按在怀里,让他乖一些,“华哥儿越来越像属猫的了。”   秋华年仰头看着他眨眼睛,“不喜欢吗?”   “喜欢,你什么样子我都最喜欢。”   秋华年笑了起来,黏黏糊糊地亲了一会儿,让杜云瑟背着自己去熄灯,然后好好睡觉。   明早杜云瑟就要去上班了,古代衙门可不讲究什么早八,哪怕不上早朝,也要点卯,也就是早晨六点签到,头一天睡得迟了,第二天起不来就要遭罪了。   烛火熄灭,令人安心的黑暗笼罩了整间屋子,秋华年躺在架子床内侧,贪凉贴着木制床围,被杜云瑟伸出长臂抓了回来。   “虽然已是晚春,但夜里气温低,华哥儿要小心着凉。”   秋华年窸窸窣窣地钻进杜云瑟怀里,“那这里的温度可以吗?”   杜云瑟调整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些,顺便抓住了在自己身上乱I摸的罪恶之手,警告般捏了一下。   华哥儿有孕之后变得更黏人、更喜欢招惹人了,然而孕期不能行I房I事,杜云瑟忍得实在是辛苦。   如果他和秋华年有同样的词汇库,就能找到一个非常贴切自己现在状态的形容短语——痛并快乐着。 第143章 送饭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杜云瑟便起床了,秋华年本想在杜云瑟第一天上班时起来送他,结果在床上挣扎了两下,还没清醒就又坠回了梦中。   杜云瑟洗漱完,穿戴好官袍后来到床边,秋华年有气无力地冲他挥了两下手,杜云瑟俯身在他耳边落下一吻。   “华哥儿好好休息,等我酉时回来。”   古代衙门反人性到早上六点上班,好在下班时间还算早,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酉时之前,也就是四点多就能回家了。   秋华年哼哼了两声,努力地给面子张开口,“第一天上班加油哦,小杜大人。”   杜云瑟勾起唇角,又亲了亲他,转身出门。   庶吉士考核已经结束了,新科进士们陆续都到了自己的岗位上,王引智如愿被分到了京畿清吏司的金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要等到裕朝海贸真正开始发展,这步闲棋才会发挥作用。   王引智回老家接上老母亲和儿子,已经去河间府上任了,河间府靠海,京畿清吏司的金科设在那边,方便管理海运事务,如今还叫海津镇的未来的天津港也在它的管辖范围内。   王引智和邓蝶没等到秋华年他们回京,不过河间府距离京城也就一日多的路程,不算太远,闲暇时想聚一聚很容易。   秋华年家的宅子在南熏坊西南部,乘马车走个几分钟时间,过了玉河中桥,就到了六部等官署的集中区域,翰林院正好在这个区域的东边,沿玉河修建,刚过桥就差不多到地方了。   整个上班通勤时间从出门算起,直到来到翰林院大门口,总共也就是十分钟左右。   家里的车夫将杜云瑟送到翰林院大门口,调转车头赶马车回家,柏泉则跟着杜云瑟一起进入官署。   新科状元郎第一日上班,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虽然翰林院这地方每隔三年就会来一个状元,但杜云瑟这样一身六首的状元郎,自古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   按照规矩,杜云瑟第一日来要先去拜见翰林院的长官。   翰林院是裕朝的官方文史机构,正规在编的官吏有三十多人,此外还有一批数量不定的庶吉士,最高长官翰林学士只有正五品,从官职高低来看,整个翰林院都是一批低品级的官。   但因为非进士不翰林,非翰林不尚书,非尚书不内阁的潜规则,这一官署的低品官,个个都是未来的潜力股。   翰林院官署沿玉河而建,呈长条形,从南到北分为数个院落。   杜云瑟来到主院正堂,这里是最高长官翰林学士的办公场所,主院两侧的厢房则分别属于两位侍读学士和两位侍讲学士,他们是从五品官职,算是翰林院的副长官。   翰林院如今的翰林学士是元化五年的进士,名叫石琛,表面上是个做事喜欢无功无过的人,迎来送往了一批批翰林院官员,没立过功,也没犯过错。   石琛挑不出毛病地勉励了杜云瑟几句,给他分配了一批待处理的历史文献,就让他出去了。   杜云瑟出来后左拐进了一旁的厢房,这里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也就是文晖阳的办公场所。   元化帝给文晖阳官复原职,文晖阳连请假的理由都没有,一个月前就走马上任了。   文晖阳穿着从五品官员的官袍,正坐在案前翻阅经史典籍,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无法忽视的痕迹,但也让他像陈年老酒一样散发着别样的神韵。   看见杜云瑟后,文晖阳舒了口气,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意。   “回来了?”   杜云瑟行礼,“昨日午后到的京城,因为忙着收拾安顿和去吏部销假,没有第一时间探望老师,还望老师恕罪。”   “无碍,华年昨日已经遣人送来礼物说过情况了,真没想到,老夫如今也有人惦念了。”   文晖阳唏嘘一声,对杜云瑟嘱咐,“华年初有身孕,你们要小心仔细,你比他年长两岁,是他的夫君,一定要照顾好他。”   杜云瑟点头,“华年一向是闲不下来的性子,我会尽全力帮着他,让他好好休息的。”   文晖阳笑了笑,“他这性子,是随了谁啊……”   不等杜云瑟回答,文晖阳便转移了话题,“云瑟,你今年二十有二,华年也二十了,都是该及冠取字的年龄了。”   “两年前我被软禁在京,你则回乡备考,耽搁了取字,你看你们二人的字都交给我来取如何?”   “恩师如父,本该由老师来取,华年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文晖阳学名遍布整个裕朝,是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当世大儒,能得他亲自取字,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喜事。   然而文晖阳摇了摇头,坚持地说,“你回去问一问华年,总要他自己愿意。”   文晖阳的倔脾气上来,那是谁都劝不动的。   杜云瑟只好道,“几日后休沐,我们请老师到府上小聚,届时让华年亲口给老师说愿意。”   文晖阳满意了,随意给杜云瑟说了几句话,让他先去他自己的办公场地安顿。   “你虽然年纪轻,但官场上的学问和人情世故比老师我高出不知多少,在这上面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你选好了路,便一直走下去吧。”   杜云瑟躬身告退后,按照小吏的指引走进了旁边的院子。   翰林修撰是从六品的官职,在最高长官只有正五品的翰林院中,算是较高的了。翰林院一共有三个修撰编制,三人一起共用一座院落的正堂。   正堂按照规制面阔五间,最左和最右两间的空间摆满了架子,上面是各类经史典籍,中间三间用博物架和格扇门隔开,分别属于三位翰林修撰。   房子挑高很高,窗户宽大开阔,采光极好,清晨的阳光照着满室的图书,隐隐书香在空气中酝酿。   杜云瑟与同僚们见了礼,便去左边那间自己的桌案后潜心研读史书去了。   柏泉帮杜云瑟大致收拾了一下小空间,将常用的东西放好后便退了出去,到翰林院大门旁边的倒座小茶房里候命,官员们的贴身小厮大都集中在此处。   衙门重地是不许外人随意走动的,杜云瑟想叫柏泉办什么事,得先让小吏去茶房把柏泉叫进来,其他人也是一样。   前无古人一身六首的状元郎初来翰林院,翰林院的官员们全都投来了注意力,既有好奇,也有一些不服和挑刺的心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读书人,还都是能进翰林院的读书人,谁心里没些傲气。   见杜云瑟拜见过长官和恩师后,什么都没有做,直接潜心读了一上午的书,那些人心里的浮躁终于散去了些。   “新来的状元郎虽然年纪轻,但论起心态,可一点也不像二十出头。”   “越是这样,越叫人拿不准……都是同僚,午饭之时我们去拜访一番吧。”   翰林院虽然有厨房,但清水衙门的厨房手艺和菜色也就那样,官员们更喜欢吃自家的食物。   到了午时,陆续有官员家的下人将饭送到翰林院,在茶房的小厮们接过饭盒,如果饭菜凉了就去厨房热一下,接着送到翰林院中专门吃饭的地方。   吃饭的地方是单独的一座小院,地方在厨房边上,几间屋子里摆了许多桌椅,关系好的人会坐在一起吃饭,喜欢安静的则会找个角落。   文晖阳以前不讲究这些,饭菜都是如是到点去翰林院厨房打的,今日他准时来到吃饭的院子,如是已经在他常坐的角落桌旁等着了。   文晖阳发现,如是手里拎着的饭盒样式变得不一样了。   “这是哪里来的?”   “是齐黍乡君让人送来的,一共两份,这份是先生的,杜公子的那份柏泉拿着。”   杜云瑟被人围住在另一侧寒暄,文晖阳摸了摸胡须,心里闪过百般滋味,“让他操心了。”   “先生,咱们打开瞧瞧吧,这食盒拎起来挺重的,里面东西应该不少。”如是跃跃欲试。   文晖阳亲手接过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   正如如是所猜测的,食盒里装了许多菜品,为了不造成浪费,每一样的分量都不多,但菜色十分丰富,有荤有素,有热菜,有凉菜,有汤,还有甜品与水果。   食盒一打开,饭菜的香味全都涌了出来,蚝油独特的鲜味引得旁边的人频频转头。   “送饭的人说,齐黍乡君知道先生吃不惯辣味,特意把几道较辣的菜换了口味,和杜公子的不一样,让我们注意别拿错了。”   “华年是如何知道……”   “先生你忘了?咱们府上做饭的阿叔就是乡君安排的,只要叫过去一问就知道了。”   如是笑着说,“不过乡君真的好用心啊,和杜公子一样孝顺呢。”   恩师如父,文晖阳是杜云瑟的恩师,而秋华年是杜云瑟的夫郎,文晖阳也算是秋华年的长辈。   “先生?”   文晖阳吸了口气,下一秒拎起食盒,走向屋子中央的桌椅。   他冲附近的同僚们点了点头,把食盒里琳琅满目的菜品一样样摆出来。   “文学士这是?”   文晖阳笑着捋了捋清须,“这是我徒儿的夫郎送的,你们知道齐黍乡君吗?陛下亲赐封号的齐黍乡君,开设秋记六陈、会写农书、心系百姓的那位。”   “……”问话的同僚嘴角抽了抽,“当然知道。”   去年秋冬齐黍乡君给边关低价卖了近万斤的棉花,元化帝特意将此事在早朝上提了一遍,使京中官员们不得不全捐了一笔钱。   文晖阳把最后一盅汤取出来,摆在七八样菜品中间,“我是不想让他送饭的,怕累到他,可这孩子实在是太孝顺了,你说这事,哎呀!”   “……”他是在炫耀吧?   同僚们突然都不是很想和文大儒说话了。 第144章 育儿经   杜云瑟去上班,秋华年也没闲着,他睡足了觉后神清气爽地起床,把所有人都叫到内院,打算安排各项事宜。   九九和春生兴奋无比,在来京城的第一个早上起得格外早,这会儿已经在全余的带领下把整座宅子好奇地逛了一遍。   “华哥哥,华哥哥,我们真的能有自己的小院子吗?”春生再次确认。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私人领地意识觉醒的时候,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简直是太棒了!   “是啊,丁香院和凌霄院,你和姐姐分一分。”   春生发出一声欢呼,九九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暮春时节,百花盛开,丁香院的那几丛紫丁香和凌霄院的一大束凌霄花正开得茂盛,其余绿植和树木也郁郁葱葱,让人心旷神怡。   九九和春生其实已经私下里商量过了,九九喜欢丁香花的幽香,春生则喜欢那株树冠膨大、繁花累累的艳橙色的凌霄花,这让他能想起许多话本故事里大侠练武的情景。   九九和春生选好了院子,秋华年开始给他们分配人。   单独出去住一个院子,九九和春生原本只有一个贴身侍从就不够用了。秋华年让两个行事稳重的四十多岁的婆子一人负责一个院子,又给九九两个小丫头,给春生两个小厮。   秋华年对家里下人的态度更接近于雇佣,科学合理地给每个人划分好职责,定好月钱和奖惩机制,不会节约人手让他们太劳累,也不会瞎讲究排面造成人力浪费。   像郁大夫人那样出个门身后跟几十个仆从的做派,秋华年打心眼里觉得没必要。   与其把人力白白浪费在摆排场上,还不如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因此秋华年府上的下人数目相对较少,九九和春生分到的人也比同地位的小姐和公子少许多。   全余问过秋华年要不要再买一些人,秋华年算了一下府上的活计,平均下来每人每天的弹性工作时间在十小时左右,每十日还能调休一天,人手完全够用,于是拒绝了买人的提议。   全余看出了新主家的行事风格,非常有眼力见地调整了自己的管家模式。   被分配到的婆子和丫鬟小厮脸上都露出笑意,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竞争,去照顾小姐和公子总比做杂事有奔头。   安顿好九九和春生后,秋华年继续安排其他地方的人手。   全余和乌达是两个大管家,乌达负责账房收支,全余负责人情来往,两人可以互相督促制衡。   全余的夫郎银川厨艺很好,负责厨房,更清楚主家所有人口味的金婆子从旁协助;乌达的妻子灵雀则继续负责针线,她的女儿玛瑙依旧跟着她一起。   主院里秋华年留了木棉、红翡和碧翠姐妹,加上星觅和柏泉,五个人就足够了。   其余人金三是大门的门房,剩下的七八个下人则打散分配在各处做杂事,赶马车、挑水、打扫花园和院落、去厨房打下手不等。   秋华年把下人们的工作分配好后,接着安排一起来京城的客人们。   原葭和原若姐弟已经在西边的玉竹院住下了,这个小院有与外界连通的侧门,还有一道朝内的小门,出来沿着西夹道能前往花园与主院,相对独立,很适合姐弟俩客居。   秋华年欣赏原葭的天赋与心性,鼓励她把被糟心亲戚毁掉的书稿重新整理出来,除此之外,为了减轻自己身上的压力,接下来《算学浅要》系列的书他也打算只阐述理论和从旁指导,具体编书事宜委托给原葭。   等书出来,他是系列主策划,原葭就是单册主笔。   以后原葭住在玉竹院安安心心地钻研算学和修书,原若也可以和春生一道学习玩耍。   原葭修书可以住在城里,卫栎要记录庄稼生长情况,必须去庄子上。   比起生活在深宅大院中,卫栎本人也更喜欢与农田和土地亲近,过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   “离京城远些的那个大庄子我打算做成工坊集中区,没种什么需要记录的庄稼。”   “皇庄旁的小庄子上的房屋应该盖好了,你带着卫婆婆去那里吧。回头我们一起出城,我告诉他们你是我任命的庄子的管事。”   卫栎轻轻点了点下巴,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乡君。”   “我请你替我办事,怎么反过来谢我?”   卫栎低声说,“除了乡君……不会有人愿意让我当管事的。”   秋华年一笑,“良材善用,能者居之,日后会有更多有本事的人不论出生和性别,在恰当的位置上发光发热的。”   他话锋一转,问起旁边的丙七和丙八。   “我不时会有一些需要你们研究制作的东西,但你们不用太拘着,留在城里住或者去庄子上都成。”   丙七没有犹豫,“我们兄弟在田地间住惯了,还是想去庄子上。而且栎哥儿和卫婆婆老的老小的小,到新地方恐怕不习惯,我们过去能有个照应。”   秋华年笑了笑,“那我让人安排两处挨在一起的屋子。”   卫栎垂下头,修长的十指下意识拧在一起。   ……   杜云瑟第一天下班回家,秋华年专门去门口等他。   上班时间太早了起不来,下班接一下还是可以做到的。   杜云瑟下了马车,看见门口的秋华年,几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太阳还没下去,外面有些热,华哥儿不要久站。”   秋华年哭笑不得,“还没真正到夏天呢,你也太小心了。”   杜云瑟看了眼秋华年的腹部,索性把他抱起来,穿过垂花门走入主院。   “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家里的人早就习惯了他们的相处模式,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   全家人在主院用过饭后,天色昏暗下来,秋华年和杜云瑟坐在窗边聊天。   精致的隔扇窗半开着,庭院中的暗香阵阵浮动,微凉的晚风吹起轻薄的衣衫。   秋华年舒服地靠在柔软的躺椅上,问杜云瑟今日上班的趣事。   杜云瑟大概讲了讲翰林院的构造还有遇到的人,着重说了吃饭时的情景。   “原来你们吃饭是在同一个院子里吃的啊。”秋华年轻轻晃动小腿,看得杜云瑟心头微痒。   “听起来有点像食堂,不过不用抢饭。”   杜云瑟知道,秋华年说的食堂和自己知道的绝不是同一种东西。   他有时会想,究竟是怎样的世界才能长出秋华年这样的人来。   他为无缘看到那样的世界感到遗憾,也庆幸自己至少有机会遇见眼前的爱人。   “老师吃饭时一向喜静,但今日专门去了正中间的桌子,逢人便说午饭是华哥儿送的。”   “我下午遇见许多同僚,都在和我说此事。”   秋华年被逗笑了,“名声已经打出去了,看来我以后得多花些心思,免得让文先生没东西可炫耀。”   文先生在秋华年眼中的形象几经演变,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有趣的和蔼可亲的长辈。   听到文先生要给自己取字,秋华年一下子来了兴趣。   讲究一些的古人都会给自己起一个表字,一般是由长辈或恩师来起,到了现代这个习俗渐渐消失,秋华年上辈子并没有字。   在古代拥有一个贴合自己的字,对秋华年来说非常有纪念意义。   “过几日你们休沐的时候,我让厨房做些好菜,请文先生来聚一聚,正式请他为我们取字。”   秋华年浅浅伸了个懒腰,他一动杜云瑟的眼睛便盯着瞧,生怕他出一点闪失。秋华年觉得有意思,故意在躺椅上前后摇晃,像荡秋千一样玩起来。   为了以防万一,杜云瑟只能拉住他的手,衣袖被带得轻轻摇晃。   “真好呀,这样的生活。”秋华年看着窗外朦胧的景色,突然叹道。   “过些日子,我把内院两边的厢房改一下,一边改成产房,一边布置成儿童房,宝宝出生了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在这里哭,在这里笑,在这里学会说话,抓着大人的腿学走路……”   杜云瑟蹲下来,把秋华年揽入怀中,亲吻他光洁的额头。   “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因为他是我们的孩子。”   明明连肚子都没显怀呢,秋华年却仿佛已经看见了不知性别的孩子,脸上浮现出笑意。   “他会渐渐长大,小孩子长起来总是很快的,大了就淘气了,说不定你会黑着脸训他,我就在旁边悄悄拉偏架。”   杜云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微微摇头,语气与晚风一起柔和下来。   “如果他长得像华哥儿,我舍不得的。”   秋华年扑哧一笑,“也对,说不定你做不成严父,而是个孩子奴呢。那就得我来管教孩子了,如果他真的犯了错,你却护着他,我就把大的小的一起罚。”   两人在夜色中轻声说了许久的想象中的“育儿经”,秋华年突然叹了口气。   “十六昨日走后再也没出现过,我有些担心他,他心里压着那么多事,能向谁倾诉呢?”   十六也是他的亲人,是一直关照他、在乎他的小舅舅,秋华年想到十六的遭遇与现况,心都抽了起来。   “云瑟,我看太子非常信任小舅舅,小舅舅在东宫的地位应该不低。你比我更了解太子,未来太子登基的话,小舅舅有机会被放出宫吗?”   杜云瑟沉默了一下。   秋华年心中闪过不妙的预感,皱眉道,“太子明明对有能力的手下很大方,十六陪伴他那么久,他不该……”   杜云瑟轻轻叹了口气,“比太子殿下小一二岁的二皇子与晋王俱已大婚,唯有太子因为体质虚弱,后宫至今无人。”   秋华年愣了一下,杜云瑟突然说这些不相干的事,难道…… 第145章 太子选妃   夕阳漫天,披着金色的寒鸦掠过天空。   京城外的皇庄经过几个月的扩建,规模扩大了接近一倍,负责修皇庄的那些原本该被发配边疆的犯人还未离去,仍在做各种劳累的后续工作。   十六骑着马踏入皇庄的范围,在被划分出去的那一大片区域旁勒住缰绳。   这三十亩属于杜云瑟的地上已经盖好了宅子,招足了佃户,种了棉花、甜菜和秋华年离开前吩咐过的扦插小树苗。   以秋华年的性子,过不了几天,他应该就会来庄子上视察情况了。   到时候,肯定会再见面……   十六抿了下嘴唇,心中烦恼的同时,还有一分隐隐的期待。   在庄子上的人围过来前,十六小腿夹紧马腹,一甩缰绳,继续朝皇庄内部飞驰而去。   太子如今常住在皇庄上,为了显示悔过之心,宫里伺候的人只带出来小半,其余都是皇庄的行宫里自带的宫人。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情况,太子绝不会拿自己的安全作戏,整个皇庄早就被太子手下的暗卫和兵卒们守卫得水泄不通,十六是除了太子以外,唯一一个知道全部布置的人。   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人,无论从什么方面看。   十六进了行宫,看见了伺候太子多年,最早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的吴嬷嬷。   “嬷嬷在这里等我,是殿下又未用药吗?”   吴嬷嬷点头,“殿下不叫人进去,我们都不敢打扰,劳烦十六公子去看看吧。”   十六习以为常地点头,直接去小药房,把专人熬的药端了出来,他脸上戴着皮质的面具,面具上的银丝花纹复杂神秘,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走过行宫的小厨房时,十六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几扇门后几个行宫小宫女的细微的议论声。   “好像太子殿下每次不喝药不吃东西,都是十六公子去劝的。”   “真想知道十六公子长什么样,神出鬼没得好可怕……”   “嘘——你不要命,我们还想要呢,十六公子是这里最不能惹的人了!”   “为什么啊?”   “我听说十六公子是位哥儿,怕是什么都伺候着,等太子殿下能大婚了,他肯定会是侧妃,以后说不定就是皇宫里的娘娘了!”   ……   十六轻盈的睫羽眨动了一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稳稳当当端着白玉药碗走过长长的连廊。   他来到主殿前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宽敞的大殿里熏着淡淡的香,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二苏旧局,带着书卷与时光的悠久感,仿佛岁月都变成了古籍般浅浅的黄色。   十六心想,今晚待一夜的话,明日出去办事要清洗几遍身体才行了。   暗卫身上是不许有任何味道的。   十六走向侧面的书案,不出所料,嘉泓渊正在此处。   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单手撑着头微憩,如墨青丝自由垂下,散发着美玉光泽的容颜被掩去一半,高挺的鼻梁连出漂亮的弧线。   十六轻轻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像只在黑暗中行走的敏捷的黑猫,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靠近嘉泓渊,离他几步的时候停下,坐在铺了木板的地上,就这样看着嘉泓渊出神。   嘉泓渊长得很像先皇后,尤其在将遗传自元化帝的凌厉双目闭上时。   十六很清晰地记得先皇后,尽管他们只打过一个照面。   那时的他已经在宫中的教习所受训六年,六年昏天黑日敲骨断髓的严苛训练,足够让一个年幼的孩子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成为一名合格的暗卫。   终于通过所有考核和检查,被赐名叫十六时,十六没有什么反应;听见皇后要从教习所里为太子选人时,十六没有什么反应;哪怕穿着统一的服装,跟着一群年幼的暗卫被带入皇后的坤宁宫时,十六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如同一只呆滞的提线木偶般垂头听命。   直到他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一道温柔、忧心、失望、带着一丝恳求的非常虚弱的声音。   “你们谁能陪陪我的孩子?”   这声音非常陌生,可相似的语气与情感,十六仿佛在许多地方听见过。   那属于已经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母亲与长姐。   十六下意识抬起了头,看见了那位世界上最尊贵也最心酸无奈的女子。   女子绝美的面容和华贵的衣饰刺痛了十六的双眼,他脸上划过一道热痕,下一刻才意识到,这是眼泪。   “就是他了。”十六听见女子开口。   他浑浑噩噩地被按着谢了恩,被带下去换上新衣服,被一群人恭喜和讨好。   然而不等皇后进行下一步安排,不过两个时辰,这个早早在跟随圣上东征西战时被掏空身体的女子便病死在了宫中,太子也在同一时间突发重病。   圣上出征在外,宫中大乱,为了安抚年幼的太子,十六仍以暗卫的身份被带到太子面前。   那些人告诉太子,眼前的小暗卫是皇后殿下为太子挑选的最后的礼物。   十六也在看太子。   他今年刚满十岁,长得很像皇后殿下,苍白虚弱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漆黑的瞳孔里藏着让人心惊的深渊。   十六心想,原来这就是她的孩子。   他看着太子,一个暗卫看着自己的主人,一个被唤醒灵魂的孩子看着另一个与自己一样失去至亲保护的孩子。   十六成了太子嘉泓渊最信任的暗卫,也是陪伴他最长最久的人。   暗卫需要时刻隐藏在房间的阴暗处,嘉泓渊却不允许,只有他们两人在室内时,嘉泓渊每次都会精准无比地把十六从藏身的地方找出来,时间久了,十六便养成了坐在嘉泓渊旁边盯着他看的习惯。   嘉泓渊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   他看着那个苍白虚弱的孩子走在刀光剑影中,在阴谋诡计里一步步积蓄力量,发展势力,成为当之无愧的储君。   他看着他在人前永远温和如玉,美名遍布天下,背后却心狠手辣,阴鸷偏执,不肯给仇人留一步活路。   他知晓他的手腕,他的疯狂,也知晓这么多年来他每一次的不甘与狼狈。   那是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嘉泓渊只允许十六看见的东西。   ……   十六愣了一会儿神,猛然惊醒,发现嘉泓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注视着他。   嘉泓渊勾起一点唇角,“在想什么,嗯?”   十六垂眼,“栖梧青君送来信件,不出十日他便能返京了。”   嘉泓渊接过信件,没有打开查看,先放在手边。   “父皇的万寿节要到了,又要进宫去住一些时日了。”   “十六喜欢在宫里,还是喜欢在外面?”   “属下喜欢在殿下身边。”   十六说的是不含任何歧义的实话,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待在能看见嘉泓渊的地方,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太子殿下发呆,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嘉泓渊被取悦了,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孤的三弟那边是什么情况?”   “晋王妃确有身孕,解家已四处寻找大师祈福,希望此胎是男儿。”   二皇子和晋王都已经大婚几年,府上有几个孩子了,不过正室王妃都还没有生下男性继承人。   古人重后嗣传承,如果二皇子和晋王有了嫡长子,而太子却一直不成亲无后嗣,不证明自己可以有继承人,肯定会成为别党攻击的重点,自己阵营也会人心不稳。   嘉泓渊在外面伪装得太累,只有在十六面前才能露出真面目。他喜欢私下里给十六讲朝堂上的局势,在太子日复一日的亲自教导下,十六的政治水平不低,很轻松就想到了背后的问题。   十六在心里默默分析着利害关系,突然想起刚才路过小厨房时听见的对话,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思绪全乱了。   嘉泓渊仿佛没从晋王妃有孕联想到自己身上,随意说道,“备些不出错的礼送过去吧,孤祝他得偿所愿。”   “那就送字画?”这个是最不容易被动手脚反咬诬陷的。   “嗯,把我不喜欢的挑去两卷,再请丹青大师画一幅观音送子图,要画男孩,免得他说我小气。”   嘉泓渊语气轻快,甚至开了个小玩笑。   “但晋王肯定以为殿下要害他的孩子。”   “孤不会对幼子出手,不过能不能护得住自己的孩子,得看嘉泓瀚的本事。”   天下盯着晋王妃肚子的人不止太子这边,二皇子、平贤王,甚至晋王自己的后宅……   “说不定父皇也会动动手呢,生下来是个女子或者哥儿还能活,若是男孩,谁说得准呢?”   元化帝的心狠程度,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没有谁比嘉泓渊更清楚的了。   所以哪怕元化帝不让晋王有嫡长子本质上是为了太子,嘉泓渊也不会放心。   皇位这东西,别人承诺一万遍,也做不得数,只有自己真正坐上去才算圆满。   元化帝和太子父子二人一脉相承,只相信自己牢牢握在手中的东西。   十六看着高高在上如神祇般的嘉泓渊,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会有心向太子的大人再提为殿下选妃。”   嘉泓渊嗯了一声,早有预料,“让他们提吧,水越浑越好。”   “想让家族后辈做太子妃,或者太子侧妃,总得先付出些什么。”   十六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他听见嘉泓渊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如滴水击玉,空灵悦耳。   “十六觉得太子妃和侧妃该选谁家的?”   十六花了一秒时间张开嘴,声音平淡冷漠,一如往常。   “这是殿下家事,属下不敢置喙。”   嘉泓渊挑了下眉,随意揭开这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第146章 栖梧青君   不知不觉,秋华年一家来到京城已经快十日了。   这十日里,杜云瑟在翰林院的工作步入了正轨,家里其他人也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   秋华年抽空去了一趟城外的两个庄子。   大庄子离京城较远,过去得半日时间,里面已经按照秋华年的吩咐盖好了数个工坊,有红腐乳坊、蚝油坊、花露坊和小吃集中坊。   围绕着这些工坊的是种植和养殖原材料的土地,庄子上除了基础的稻米,还种了甜菜、大豆以及各类鲜花。   制作蚝油用的生蚝,从京畿地区盛产海货的海津镇采买,王引智在那边当官,秋华年捎了封信过去后,王引智很快便帮忙选好了一批合作的渔民。   直接从渔民手里收购生蚝,可以获得第一手的鲜货,还能让渔民赚到更多的钱。   秋华年在信里大概提点了一下,让王引智多关注海津镇的渔民,多从书里和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口中找一些实用的渔业技巧,免费传授给更多的渔民。   古代信息闭塞,底层人民又大多不识字,很多好的知识根本无法惠及大众,王引智作为官员才有力量推行这些。   这样海津镇渔民的日子好过了,王引智在海津镇民间也会获得很高的声望。   当然,秋华年不忘提醒他把各种心得体会记录下来,整理成书。   大庄子上安排妥当后,秋华年又去了皇庄旁的小庄子。   小庄子其实不用他操太多心,这块地原本属于皇庄,佃户们也曾经是皇庄的佃户,还有皇庄的管事时不时过来查验,根本没人敢偷懒耍滑头。   哪怕秋华年一直不去,也能稳定按照他的吩咐运行。   秋华年让人给卫栎和卫婆婆以及丙七丙八收拾出两个挨在一起的小院落,把他们亲自送到了小庄子上。   小庄子上三十亩地除去盖房子的地方,二十亩是棉花,三亩是试种的甜菜,还有两亩种了秋华年走前吩咐下去的树苗。   树苗种植区,这里已经移栽了许多性状优良的大葡萄树、苹果树和石榴树,每棵树旁都有人在忙碌检查情况。   移栽来的大树旁边的区域,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到人小腿高的小树苗。   秋华年看了眼最近的大葡萄树枝条上那一个个被油纸包起来的“泥团”,满意地点了点头。   背靠皇庄的好处就是,他只要说一句需要一批擅长果树种植的人才,不用操任何心,就能找到最好的。   “育苗情况如何了?”秋华年问。   被他选中的老农满脸涨红地说,“第一批树苗已经割下来种进地里了,十个里面能活八九个!”   “第二批也快要好了,马上就到夏天了,今年一共能弄两批,各种树苗加起来有上千株!”   老农过于激动,连尊称都忘了,一旁陪同的皇庄管事田稷想提醒,秋华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我记得当初给你们说育苗方法时,你们心里都不信呢,现在怎么样,兰阿叔?”   兰阿叔赧然一笑,接着用崇拜的语气真心说道,“服了,我们现在都服了,乡君是天上的穗星转世,只要站在那里拿手轻轻一点,什么样的庄稼都能从地里长出来!”   “我们以前培育果树苗,都只是选最好的枝条砍下来,把下面削成马蹄口后种进湿土里,十个里面能有五个成活都谢天谢地了。”   “换了乡君的这什么——空中压条方法,不过多做几步,分下来的小树苗居然几乎都能活!”   秋华年笑着点了点头,华夏自古便是农业大国,历朝历代实践研究下来,农业种植技术一直领先于同时代的其他国家,无论是单纯的扦插育苗还是压条育苗,这会儿的裕朝都已经有了。   但秋华年教给这些果农的空中压条技术,此时还并未出现。   空中压条技术起源于中国,又叫中国压条,它源自流淌着华夏人民数千年智慧的长河,秋华年只是让它提前出现在这个时空,提前让更多人受益而已。   秋华年眼前的这些大果树上,符合条件的枝条被疏密有序地在离尖端二三十厘米处环切了两道间隔寸长的口子,剥掉树皮,留下中间的枝干。   树枝上的伤口被一大片油纸包住,上下两端用细麻绳捆紧,中间兜着湿润的加了烂香蕉、烂苹果泥的腐殖土。   每天早晚,果农们都会给这一包泥土喷上新水,让泥土和树枝伤口一直保持高度湿润。   在腐烂水果的催化和营养加持下,不出半个月时间,被环切掉树皮的伤口就会长出细细的树根来,这时候将树枝砍下,便得到了一颗小小的果树苗。   空中压条方法出根更快、存活率更高,而且可以用于枝条无法大幅度弯折的果树。用空中压条法给树枝培育出树根,再插I入土地里育苗,效率和收益比单纯的扦插和压条育苗法高出数倍。   今年是实验这种方法的第一年,秋华年选了一些更容易成活和结果的果树,比如葡萄、石榴、苹果。   等日后人手熟练技术成熟了,从理论上来讲,这个方法可以给任何树木育苗。   果树是经济作物,除了直接售卖水果,还能做许多升级产业,例如果脯、果干、罐头。   普通农人家如果有一棵性状优良的果树,不用花费太多时间和金钱就能获得稳定的收益,日子可以好过不少。   秋华年行走在只有自己小腿高的小树苗里,一边走一边给卫栎解说空中压条法,告诉他接下来需要重点关注和记录哪些东西。   这些小苗在育苗地里长上一年,等长高长壮一些,明年就可以去别处安家了。   这一千株左右的树苗,秋华年计划给自己的大庄子上移去二百多株,剩下的树苗免费发给有需要的农人。   拥有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果林能给他赚更多钱,但让几百户农家都拥有一两株果树,能让更多人有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把庄子上的地大概看了一圈后,秋华年不出所料受到了住在隔壁皇庄的太子的邀请,这一次不是十六来请他。   考虑到秋华年如今怀有身孕,来接人的宫人甚至带了一顶软轿,一路把秋华年平稳地抬到了行宫里面。   秋华年坐在轿内问外面的人,“这个软轿你们是怎么想到的?”   外面的小宦官并未隐瞒,“回乡君的话,这是十六公子吩咐的。”   事实上除非太子殿下特批,几乎没有人有资格坐软轿进入行宫。但宫人们心里清楚,在这种事情上,十六公子说得差不多约等于太子殿下说的,听命就完事了。   非要犟着去请示一下太子殿下,命令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反而会让自己吃一大顿挂落。   秋华年听见十六在行宫中,悄悄松了口气,想到十六显然在躲着自己又有些无奈。   在十六不愿意配合的情况下,秋华年和杜云瑟只能先自己小心翼翼地调查梅家旧事,知道原委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秋华年来到行宫的主殿前,宫人们放下软轿,跟在旁边的星觅扶他下来。   候在主殿旁的老嬷嬷摆出请的姿势,秋华年正打算抬脚,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秋华年心中闪过一丝惊讶,能在行宫中纵马的人,恐怕比能坐软轿的更少。   他下意识回头,眼帘中闯入一抹十分肆意的身影。   这人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大马,马身上搭配结着七彩绳索的辔头,自己的衣裳也是七彩的,颜色复杂却不混乱,数不清的东珠与彩玉随着身体起伏发出清脆的声响。   呼吸间的工夫,骏马便到了近前,马上的人单手勒住缰绳,纵身一跃跳下马来,对秋华年笑了一下。   “没想到有客人,失礼了。”   他面容有几分异域风情,五官深邃,一双桃花眼大而凌厉,笑的时候张扬肆意,眉心一点红痣在阳光下无比显眼。   老嬷嬷上前行礼,其他宫人也纷纷拜见。   “栖梧青君。”   秋华年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位哥儿便是元化帝最小的弟弟,裕朝唯一的青君。   栖梧青君的母亲是一个没有地位的异族贡女,他出生不久母亲便去世了,后来老皇帝也死了。   栖梧青君的母亲曾照拂过幼年失母的元化帝,元化帝登上帝位后,出于回报给他定了封号,交给先皇后殿下照顾抚养。   栖梧青君虽然是太子的亲小叔,实际上从小一起长大和兄弟差不多,天然站在太子一方,出现在太子常住的皇庄上十分正常。   秋华年心中闪过这些关系,和其他人一样向栖梧青君请安。   栖梧青君喜欢游山玩水、访仙问道,要不是过些日子是元化帝的万寿节,他根本不会在这时候回京。   异族和中原的血统混合,容易创造出明艳张扬的美人,栖梧青君便属此列,他的美极具攻击性,像正午的炎炎烈日般无法避开。   他看着秋华年笑道,“你便是齐黍乡君?”   秋华年正常回答,“我是,青君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叫秋华年。”   栖梧青君点了下头,“那你叫我栖梧吧。”   皇室成员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叫的,有了封号后代称几乎都是封号。其实如果想表示敬重,秋华年的代称也该是齐黍而不是原本的名字。   不过秋华年还是更习惯用自己的名字。   两人说话的功夫,正殿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道戴着面具的人影从里面走出来,站定后拱手说道。   “青君、乡君,殿下已等待二位多时,让我请二位进殿小叙。”   栖梧青君回身把编织着金线的马鞭扔回马袋,拍了两下手。   “小皇侄让十六亲自出来迎我?真叫我受宠若惊啊。” 第147章 抢人   栖梧青君对十六说话的语气很是熟稔,十六没有回答,只是摆出请的手势。   三人来到正殿内,行礼之后,太子嘉泓渊请他们落座。   嘉泓渊正坐在窗下下棋,白玉棋盘上黑白双方已厮杀了数个回合,执棋手都是他一人。   秋华年对围棋研究不深,只看得出这是一个已进入大后期的困局,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嘉泓渊却开口问道。   “子穗对此局有何见解?”   秋华年稍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   上次官员休沐的日子,秋华年准备了一桌小宴,邀请文晖阳前来小聚,文大儒如约而至,同时带来了为杜云瑟和秋华年取好的表字。   古人二十而立后会取一表字,这个表字通常会与原本的名字相关,或是同义,或是补充,或是反向,或是有相关的典故。   比如杜甫字子美,“甫”在古代有美男子的意思,所以杜甫的字是典型的同义取字;再比如朱熹字元晦,“熹”是光明,“晦”是昏暗,这就是反义取字;除此之外还有经典的赵云赵子龙,这是取自周易中“云从龙,风从虎”一句,是根据相关的典故取字。   正式取字讲究颇多,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比取名更加严肃,不是随口选一个戏说一般的词便可以的。   文晖阳为秋华年取字子穗,“子”是古代男子的雅称,常用于字中,而“穗”则和原名同义,华年是美好的年岁的意思,秋日美好的年岁,不就是百谷丰登,稻穗累累吗?   这个字能和原名对应上,同时更能和秋华年这个人所对应,将他的能力和功绩概括了进去。   杜云瑟的字则是“宾之”,取自”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典故。   “宾者,接人以义者也”,宾作动词时,有接待的意思,文晖阳提笔写下这两个字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杜云瑟的肩膀。   “我期待你能成为与明君君臣相得的‘嘉宾’,治世为民,流芳百代;也希望你未来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做到以义接待的‘宾之’。”   杜云瑟郑重拱手行礼,“宾之定铭记恩师嘱咐,以身践言。”   文晖阳笑着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秋华年。   他的目光在秋华年脸上蜻蜓点水般掠过,眼神柔软唏嘘。   “我蹉跎一生,孤独无亲,晚年竟能有你们两个好孩子相伴,可见上天待我不薄啊。”   那天文晖阳饮了许多酒,一连喝了两小坛,开第三坛时被杜云瑟劝住了。   文晖阳本想再挣扎一下,杜云瑟对秋华年使了个眼色,秋华年直接动手把酒抱走了,文晖阳吹了吹胡子,乖乖放弃了抢酒的想法。   就这么着,杜云瑟和秋华年的字定了下来。   秋华年不意外太子知道自己的字,太子以字称呼是表示亲近和尊重的意思,秋华年礼貌回应。   “臣不善棋,不知此局何解。”   太子勾起唇角,“孤原以为子穗会说,不如直接把棋盘掀翻。”   “……”   秋华年刚才心里还真闪过这么一个想法,不过考虑到眼前的人是一位真正的封建王朝的太子殿下,他没敢皮这么一下。   栖梧青君走到棋盘边上,低头看了两眼,伸手往上比划了一下。   “掀棋盘?你确定是现在?”   太子轻轻把手里的白棋子扔入棋篓,平静的话里意有所指。   “掀掉棋盘不难,但怎样在棋盘翻掉后让自己的子全部留下,倒是需要好好想想。”   栖梧青君哂笑着坐下,“那你继续想吧,掀棋盘快活的时候再叫我一起。”   他喝了口茶,把茶杯往桌上一掷,转头和秋华年说起话。   “我在外面常听人说秋记六陈的东西好,子穗什么时候在京里开铺子?”   他也学着太子叫起了子穗。   秋华年说,“第一批货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接下来几日,到时候青君要去看看吗?”   栖梧青君答应,“好啊,我给你备份开业礼,以后从你那里买东西你可得给我行个方便。”   秋华年一笑,没有满口答应,“只要工坊生产得出来,肯定会给青君留着的。”   京城不像东北那么偏远,它汇聚了天南海北的奇珍异货,商业竞争尤为激烈,秋记的花露和纯露并没有独占鳌头的能力,招牌产品蚝油经过一年的传播也出现了许多仿制品,最像的已能模仿出七分味道。   秋华年知道这都是正常现象,心态放得平稳。   秋记六陈最大的两个优势,一个是噱头到位,齐黍乡君和杜状元郎的名声非常响亮,连带着秋记六陈也一直在出名;一个是品质极佳,外面的仿品虽然能模仿出七八成味道,但比起秋华年从现代带来的经过无数次调整和验证的方子,仍差那么难以弥补的几分。   所以秋华年打算继续走精品路线,宣传造势,限量销售,在复杂多变的京城商界圈子里找准自己的定位,顺顺利利把秋记六陈开下去。   “就不能多生产些吗?”栖梧青君问。   秋华年滴水不漏,“臣的铺子是小本买卖,不敢铺张太大,只能慢慢摸着石头过河。”   栖梧青君笑了一声,“子穗真是个聪明人。”   秋华年跟着一笑,只当栖梧青君是在夸自己。   接下来太子认真问起了果树育苗的事,太子这一个多月一直在皇庄上,对果树苗的生长情况比秋华年更了解,正因如此,他才无比重视此事。   “管子有云,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太子嘉泓渊将视线移到挂在侧旁的裕朝舆图上。   “若我大裕百姓人人皆能仓廪足、知礼节,何愁不能威震四海、统御万国。”   秋华年从太子身上看到了一代雄主的壮志雄心。   国泰民安、生机遍地的裕朝需要一位励志图精、高瞻远瞩的君王,带领它走向更强盛的未来。   栖梧青君对果树也很感兴趣,这个兴趣集中在葡萄树上,听见秋华年提到葡萄林的下游产业葡萄酒时,他摸了摸下巴。   “子穗的葡萄林产葡萄后,不如和我一起来酿酒吧。”   “青君会酿酒?”   “我母妃是西域小国的贡女,那个国家唯一擅长的东西就是酿葡萄酒,我手里有个好方子,但没用过,你想要的话可以和我一起,我出方子,你出葡萄和人手场地。”   栖梧青君没提怎么分钱,对他来说钱不重要,他只是突然来了兴趣而已。   秋华年自无不可,现成的好方子不要白不要,葡萄酒酿出来,还能蹭到西域和裕朝唯一青君的名号呢。   有秋华年在场,太子和栖梧青君没有交流更隐秘的东西,三人聊了一个多时辰后,宫人提醒太子到了用药时间,秋华年顺势提出告辞。   栖梧青君也跟着一起出来,十六默默跟在身后送他们。   一直走到殿外,眼看快到停放软轿和马匹的地方,十六仍没有停步的意思。   栖梧青君突然停下,转头问十六,“十六有话和我说?”   十六摇头,他又问道,“那就是和子穗有话说?”   十六开口,“并未。”   秋华年琢磨出点味来,笑了一下,“劳烦十六公子相送,接下来的路我和青君一道走吧。”   秋华年虽然想和十六好好聊一聊,但此时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反倒是栖梧青君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而十六有些隐隐约约地阻止之意。   十六沉默了片刻,拱手告退了。   栖梧青君抬手示意,让秋华年和自己一起往旁边走几步。   确保四周没有能听见他们对话的人后,栖梧青君才堪堪开口。   “我其实很早之前就想见一见你了。”   “为什么?”秋华年不解,很早之前他一个乡野小哥儿为什么会引起裕朝青君的注意?   “因为杜云瑟。”   秋华年眨了眨眼,脑海中有了猜测,下意识咬起嘴唇。   栖梧青君抱着双臂笑了一声。   “文大儒曾教导过太子,他的徒弟杜云瑟也是难得的肱股之才,七八年前,为了更好地整合太子手下的势力,皇兄陛下曾想让杜云瑟尚青君。”   秋华年心跳加快了几分,很快便平静下来。   “看来是云瑟无缘了。”他嘴上这么说着,语气里却不带遗憾。   栖梧青君点头,“当初杜云瑟以家中有童养夫郎为由拒绝了陛下赐婚,因此一度被人避嫌,失去了许多机会,不过长远来看这也是好事。”   “我和杜云瑟萍水之交,之后便不再有干系,只是对他口中的童养小夫郎一直很好奇。”栖梧青君用充满异域风情的眸子看着秋华年,“如今终于见到了——”   “杜云瑟的运气怪叫人嫉妒的。”   “……”   秋华年总觉得,栖梧青君有种跃跃欲试想挑起自己下巴的调戏的冲动。   不愧是青君,一身做派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也只有皇室能宠出这样的哥儿了。   秋华年转移话题,“青君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个?”   “我怕日后有人挑拨离间,故意掐头去尾地给你说些旧事,惹出一堆麻烦,不如我先给你全部讲明白。”   栖梧青君揉了揉手腕,“说起来,子穗和十六的关系似乎很好?”   “嗯?”秋华年装傻。   “刚才十六跟了我们一路,肯定是怕我和你说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十六公子一向沉默寡言,青君想错了吧。”   栖梧青君耸了下肩,“就当是我想错了吧,子穗记得秋记六陈开业时请我啊,我可不想被合眼缘的美人讨厌。”   “……”秋华年用无奈回应栖梧青君笑眯眯的脸。   作为一个古人,栖梧青君的一言一行实在太超前了。   难道是来自西域的母妃带来的异族基因影响了他?   “对了,还有十多日就是皇兄的万寿节了,子穗是有封号的在京乡君,到时候要进宫赴宴,子穗和我一起走吧,我请你看场好戏。”   栖梧青君说起好戏,眼睛微微眯起,凌厉明艳的五官勾起一抹笑意。   秋华年觉得这好戏恐怕不简单。   “青君打算干什么?”   “抢个驸马来玩,放心,肯定不是杜云瑟。”栖梧青君有点遗憾地说,“可惜你已经有主了,不然我就抢你了。”   栖梧青君这话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秋华年只得统一按什么都没听见处理。   秋华年觉得,栖梧青君显然是个聪明人,如今京中夺嫡形势紧张,他就算真的有什么破格的举动,恐怕背后也有深意,而不是单纯的儿戏。   ……   秋华年回到家中后,把纯露放入水中,清清爽爽洗了个澡,穿着薄纱衣躺在榻上休息。   在木棉的指导下,灵雀和玛瑙缝了许多大小和形状合适的垫子与枕头,把秋华年住的内院正房严严实实装饰起来,随便一躺就是舒适的位置。   在这样贴心环境的“腐蚀”下,哪怕卷王如秋华年,也松懈了几分,做完手头的事情后经常会眯着补一会儿觉,偷得浮生半日闲。   时间来到五月,天气越来越热,秋华年的腹部虽然还未显怀,但精力明显短了一些,在安逸的午后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杜云瑟已经下了衙门回家了。   秋华年隐隐感到有人给自己盖被子,他呜了一声,小幅度地动了动手臂。   “不要,太热了。”   “华哥儿听话,人睡着体温降得快,你这样会着凉的。万一染了风寒又要受罪了。”   秋华年哼哼了两声,被压在身下的手臂和腿因血液循环不畅有些发麻,不等他开口,杜云瑟便注意到了,把他抱起来帮忙按摩揉捏。   秋华年打了个哈欠,稍微清醒了一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杜云瑟今天在衙门里遇到的事。   “祁雅志又约你喝酒?”   “对,我想早些回来陪华哥儿,所以没有去。”   祁雅志是杜云瑟那届辽州乡试的亚元,殿试进了二甲,之后又顺利考入了翰林院成为庶吉士。   另一位和杜云瑟辽州乡试同榜的经魁李睿聪则并未考入翰林院,不过他靠岳丈家出的巨资疏通关系,成功留在了京中,现任正八品的国子监丞。   如今的翰林院中,若论同榜和同乡关系,祁雅志和杜云瑟是最近的。   祁雅志为人细心温和,且有真才实学,按理说该是位很不错的朋友。   但秋华年和他几次接触下来,总觉得这个人有些疏离,不可真心相交。   秋华年鼓起腮帮子小声嘀咕,“这都是第几次了,明明每次你都说你要回来陪我,他还要叫。”   杜云瑟失笑,手上力度轻重相宜地帮秋华年按I摩发麻的小腿。   “华哥儿不喜欢此人的话,我日后会和他少来往的。”   秋华年心里满意,嘴上却说,“这样不好吧,听起来好像我不让你交朋友一样。”   杜云瑟挑了下眉,“华哥儿话里有话?”   秋华年在杜云瑟怀里轻轻伸了个懒腰,杜云瑟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我今天去了皇庄旁的小庄子,庄子上的果树苗长得很好。”   “太子请我去旁边的行宫说话。”   “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人——”   秋华年慢悠悠地说着,卖起关子。   “快猜是谁,猜中了有奖励。”   杜云瑟想了一想,先低头亲了一下秋华年的嘴唇。   “干什么?”   “提前要一点奖励。”   “哦?你猜到了?”秋华年心里痒痒的。   杜云瑟抚摸着秋华年的脸颊,“华哥儿见到栖梧青君了。”   “算你答对第一题,栖梧青君给我说了很多旧事,再猜猜有什么?”秋华年半真半假地继续问。   杜云瑟知道这是道送命题,他没有回答,而是起身把秋华年抱到里面的架子床上,关上碧纱厨的门。   秋华年心跳急速升快,“杜云瑟,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要干什么?”   杜云瑟走到床边,秋华年抬头看着他俊美如玉的面容,下意识吞咽了一下。   清贵无双的男人单手撑着床沿俯下身,含I住爱人的唇瓣温柔地嘶I咬。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非常有耐心,却同时有着十足的侵略性,秋华年下意识揽住他的肩膀回应,在灼热的呼吸交换中,大脑一片昏沉。   直到秋华年快要忘记换气,杜云瑟才放开了他,哑声在耳边开口。   “我来伺候华哥儿,好不好?”   这个伺候是什么意思,两人都心知肚明,秋华年自尾椎处升起一股兴奋感,从心脏到指尖都战栗起来。   自从查出有孕以来,两人还没有亲近过,身体上的不适消失后,其他需求就涌了上来,秋华年已经打了几天的主意了,只不过一直没好意思说。   杜云瑟没有等秋华年的回答,他对自家华哥儿的想法了如指掌,这会儿并不是逗他的薄脸皮的时候。   杜云瑟珍重地解开怀中人身上轻薄的衣物,不断落下亲吻。   “呜——”   “杜云瑟、杜宾之……”   秋华年用手捂住嘴,看着头顶绣着花的床帐,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流下。   他不敢低头去看,羞I耻地闭上眼睛,难言的感觉在黑暗中愈发清晰。   过了一会儿,秋华年蜷I缩起莹I润的脚I趾,小腿在床榻上无力地蹬了几下。   “杜云瑟……”   杜云瑟起身吻了吻秋华年的唇角,将眼眶红红的爱人紧紧抱在怀中。   他沙哑的嗓音带着难言的情I欲与缱I绻,在秋华年耳边低声诉说。   “华年,我真的好心悦于你。”   “我不能没有你……”   “只要想到我曾经有可能会错过你,我便难以……”   秋华年没有想到,他会从杜云瑟口中听出清晰的不安与后怕。   他一点点勾起唇角,心中那一丝原本就微不可察的不悦彻底烟消云散。   “不会的,你不是说过,我们命中注定在哪里都要相遇吗?” 第148章 万寿节   树木葱翠,暑气浮动,转眼时间已来到了五月中旬。   京城的秋记六陈已经开业了,开业当日栖梧青君摆了整套的青君仪仗大张旗鼓地来道贺,让铺子出足了风头。   不出几日,靠蚝油、清凉油等产品颇有名气的秋记六陈在西市开了店铺这件事便传遍了全城。   一时之间,铺子内外人山人海,限量的货物刚一上货架就被抢购一空,不限量的货物也多次断货。   货物的去处除了京城本身庞大的消费市场,还有一大群南来北往的商人想贩货去别处卖。   幸亏秋华年把城外的整个大庄子做成了工坊集中区,否则根本供不上货。   炎热天气里,防蚊防虫的清凉油卖得极好,在太平侯康忠的宣传推荐下,京中生活条件不错的人家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一小罐清凉油。   城外庄子上制作清凉油的工坊规模临时扩充了几倍,要不是京城货源四通八达,做清凉油的原材料恐怕都得涨几番价。   来到京城后,原材料价格高了,秋华年给原本的货物进行了合理范围的涨价。   小吃普遍涨了五成左右,蚝油涨为二两银子一瓶,花露和纯露涨到三两银子一瓶,清凉油涨为二钱银子一小罐。   这几天秋记六陈每日的营业额就接近百两银子,刨去成本也有六十多两,如果能保持下去,一个月便能赚接近两千两净利润了。   关六原本只是一个布料铺子的管事,哪里见过这么热闹的生意,给秋华年看账时,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上了。   秋华年遵守承诺,让关六做京中秋记六陈的掌柜。   关六熟悉西市的情况,做生意的经验丰富,性格圆滑会来事,身契也在秋华年手里,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当然,秋华年也不会盲目地信任关六,他深知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完善合理的制度才是长远发展的保障。   秋华年制定了一整套的借鉴于现代公司的业务管理制度,让不同的伙计负责不同的东西,互相监督制衡,同时加入了绩效和考评,增加员工的积极性。   京中秋记六陈的账目每十日汇报一次,秋华年没有那么多精力,请了住在玉竹院的原葭帮忙审账,而他自己则每个月看一遍账目。   这样层层安排下来,不用花太多功夫,就能高效地管理好铺子了。   这天秋华年正在内院正房一边纳凉,一边看九九算家中下人们的月钱,突然听见金三禀报说宫里来人了。   九九把账本放下,和星觅一起扶起秋华年,穿过穿堂来到外院。   从宫里来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姿态优雅的宫女,身后跟着数位捧着东西的小宦官和小宫女。   “奴婢采莲,是康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马上就是陛下的万寿节了,娘娘负责那日的贵眷宴饮,着我给乡君送些用得上的东西。”   采莲嘴角噙着笑意,说话时下巴一直扬着,透出几分高傲和得意。   她的主人康贵妃是如今板上钉钉的后宫第一人,就连万寿节当日的贵眷宴饮,元化帝也没交给诞育的皇子的文妃或颖妃,而是让康贵妃负责。   除此之外,康贵妃还有总理六宫之权,住在皇后的坤宁宫中,一般只有皇后的父兄能够封侯,而康贵妃的弟弟康忠却以一介白身直上侯位。   康贵妃虽无皇后之名,却已然有皇后之实。   秋华年仿佛没看出采莲的高傲,按照规矩和九九一起向康贵妃谢恩。   采莲拿出单子念了一遍康贵妃的赏赐,心里有些不满意。   娘娘给的东西太多、太好了,就算娘娘是为了感谢齐黍乡君为侯爷调制了治头晕的清凉油,也不该给这么多。   要知道随着陛下年纪增长,娘娘有亲生小皇子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为以后打算,肯定要依靠个皇子。   采莲最早是平贤王府的人,当初平贤王送康贵妃入宫时,采莲也跟着一起进宫了,她的心一直向着平贤王府。   在采莲心中,康贵妃娘娘是平贤王一手推上去的,也该和平贤王更亲近,王爷更看好二皇子殿下,娘娘与二皇子结盟顺理成章。   可娘娘却专门给太子麾下的杜状元的夫郎赏好东西,这叫什么事啊!   采莲念完赏赐后,秋华年伸手接过单子,让乌达先把赏赐收进去入库。   星觅很有眼力见地去取了一个苏绣荷包,荷包里装了几颗工艺精致的金花生,换算成银子值十几两。   秋华年看了眼荷包,对采莲笑道,“辛苦姑娘专门跑一趟了,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姑娘拿去喝茶吧。”   进京之后,随着杜云瑟正式踏入官场,家里的人情来往更多了,时常遇到需要打赏人的情况。   秋华年索性提前准备了一批不同档位的赏赐,要用的时候,根据具体情况直接拿出来。   苏绣荷包配金花生是最高档位的,预备着给有可能来的宫中或王府的贵仆,秋华年专门打听过,十几两银子这个数目不上不下正好。   采莲伸手从星觅手里拿过荷包,没有多留,把东西送到后就走了。   采莲走后,九九和秋华年一起回到内院,九九犹豫着说,“华哥哥,我看那个采莲姑娘好像不太满意。”   秋华年躺在自己的专属柔软躺椅上,让星觅把冰盆稍微端近一些。   “很正常,康贵妃是整个裕朝的大红人,而她是康贵妃的大宫女,这些年必然是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敬着,奉礼恐怕收得手软。”   “在我们这儿却只得了个普通的打赏,也没听见言语上的讨好,心里肯定不高兴。”   九九有些担忧,“那我们刚才是不是该多给些?”   秋华年慢悠悠地问,“九九觉得给多少才合适呢?”   九九想了半天后开口,“……我不知道。”   秋华年笑了,“我也不知道,讨好宫廷内侍就像一个无底洞,给多少都有可能被嫌弃。不如就按普通的来,大体上别失了礼,背地里她怎么想我也管不着。”   秋华年现在真的不虚一个宠妃的大宫女,他本身是有封号的乡君,受到太子的赏识,还和栖梧青君交好。   采莲也是清楚这点,才只是心里有些不高兴,明面上没敢说什么。   “况且大宫女的态度又不一定全是康贵妃的意思,与其担心得罪了大宫女,不如为贵妃娘娘的赏赐高兴。”   “赏赐单子里有很多首饰、布料,还有宫中秘制的养颜药与胭脂水粉,九九喜欢什么直接挑回去吧。”   九九心动却犹豫,“这些是贵妃娘娘给华哥哥的。”   秋华年笑道,“你见我以前什么时候用过水粉,现在肚子里有小家伙,更用不着了。”   九九眼睛一亮,高兴地答应下来。   “我好好挑些布料,给华哥哥还有没出世的小侄子都多做些衣裳。”   “尤其是华哥哥的衣裳,我听木棉阿叔说了,过几个月月份大了后尺寸天天都要变呢。”   虽然家里有专门做针线的针线房,但九九还是喜欢自己做一些针线。   不是说针线房的手艺不好,而是她享受自己设计衣服并裁剪缝合的过程。   除了给自己做,九九也常常给秋华年、杜云瑟和春生做衣服。所有好看的样式经了九九的眼,都能拆分组合成新的更漂亮的造型,变成适合衣服主人的成衣。   秋华年发现九九的审美好,已经不怎么去外面订做衣服了,都是由九九设计并挑选布料之后,让家里的针线房做的。   “你喜欢做可以做,不过就当是消遣,别累到自己。”秋华年伸了个懒腰,“待会儿挑东西的时候,那些宫中出品的胭脂水粉给原葭也挑一份,你下午去上课时正好带上。”   来到京城后,孩子们的学业也不能落下,秋华年本想请一位西席先生住在家中教导九九和春生,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后来经九九提醒,他才意识到这个先生的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原葭本来就是如棠家请的女先生,有丰富的教学经验。   春生打算习武,不走科举路了,不需要熟读经学会写八股文的老师,和九九一起跟原葭学些简单的文义和算学绰绰有余。   现在春生和九九每天早上自由行动,下午则会去玉竹院随原葭读两个时辰的书。   秋华年私下里对“身兼数职”原葭说,“本来是想让你们清静些的,结果需要你的活越来越多,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原葭既要修书,又要算铺子的账,每天还要花半日时间当先生,日子过得忙忙碌碌。   “我不怕忙,怕的是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没有事能做。”原葭坦然笑道,“而且乡君每一份活都给了我足够的薪水,我甚至还想多来些呢。”   秋华年会逮着有能力的人一直用,但在给钱上从不小气,这一点远在杜家村族学的廖苍也深有体会。   “我过阵子会给春生请一位练武的师父,春生在文上不开窍,我对他在这上面的期望是只要别做个文盲就行了。”   秋华年好意询问,“不过原若那么聪慧,日后想要科举的话不该耽搁了,可要我帮忙在京中找一个合适的私塾?”   原葭的脸色僵硬了一下,摇头说道,“若儿也跟着我一起学就好了,不用去外面的私塾。”   秋华年虽然不解,但尊重原葭这个亲姐姐的意愿,没有继续问。   ……   康贵妃的赏赐到来几日之后,元化帝的万寿节正式来临。   万寿节是圣上诞辰,整个裕朝所有衙门休沐三日。   所有皇室宗亲、勋贵、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特殊衙门官员以及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有爵位的贵眷都需要进宫赴宴。   秋华年是乡君,杜云瑟是翰林院的官员,二人都需要进宫,不过赴宴的地点一个是在前朝,一个是在后宫。   不到辰时,秋华年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伸着懒腰从床铺上挣扎起来,洗漱一番后让星觅进来帮自己换乡君的吉服。   杜云瑟一边穿朝服,一边不放心地叮嘱,“华哥儿有身子,在宫中切记小心,不要离栖梧青君太远。”   虽然栖梧青君行事不羁,但他身份高贵,又和秋华年站在一方,在宫中跟着他能免去许多麻烦。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说的我都记得呢。”   为了让秋华年此行顺利,杜云瑟专门了解了许多后宫形势,一一讲给秋华年听。   如果不是秋华年现在月份太小没有说服力,杜云瑟甚至想直接以怀孕为由请旨让秋华年不去宫里。   两人收拾好后,简单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车夫将家里的马车赶到大门前,杜云瑟先走一步。   秋华年等了一小会儿,栖梧青君的马车便来了。   “子穗今日打扮得好生漂亮。”栖梧青君坐在马车里把玩着金丝编成的马鞭。   他今日也穿着青君的吉服,大红色的衣衫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麒麟与凤凰,给他凌厉明艳的美上多添了一分不可亵渎的威势。   “青君,我只是穿了吉服而已。”秋华年有些无奈。   栖梧青君挑眉,“是吗?我懂了——”   “他们说人靠衣装,我倒觉得衣服得靠人撑起来,不然同样的吉服,怎么子穗就穿得如此好看,而有些人就叫人生厌呢?”   秋华年笑了笑,没敢问是哪位贵眷让栖梧青君生厌。   青君有这个底气骂人,他还是先苟起来平稳发育为好。   形制华丽的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疾驰,路上所有车辆纷纷避让,不到一刻钟马车就到了长安东门前,再往里面便是御街。   栖梧青君的马车有特许,可以在御街上行驶,但栖梧青君却让车夫把马车停下。   秋华年不解,“青君怎么了?”   栖梧青君一笑,“子穗是不是忘了,我之前说今日要请你看场好戏。”   “嗯?”   穿着华贵吉服的青君抛了抛手中的马鞭,让人把马车横在长安东门前。   “我要抢一个驸马来玩玩。” 第149章 强取豪夺   抢驸马?   秋华年眉心狠狠一跳,栖梧青君这话说的,轻松到和去花鸟房捉只小鸟玩没什么两样。   真就这么当街拦路地抢?秋华年少有这么震惊的时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哪怕在现代,也没人彪悍到当街抢男朋友啊!   “你家主子有身子,陪他在马车里好好坐着,等我抢完了驸马咱们再进宫。”栖梧青君对星觅说了一句。   接着他直接跳下马车,转身骑上马车旁雪白的骏马,用马鞭握柄一下下点着手掌心,好整以暇地等人。   青君的豪华座驾横在长安东门口,直接阻断了所有人进宫的路。   秋华年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朝外看,这会儿正是去皇城赴宴的贵人们到来的高峰期,不一会儿功夫,长安东门外就拦了一大批车马。   想绕皇城一圈从长安西门那边进,得花半个时辰,根本来不及。   而且他们走到近前才发现门被栖梧青君的马车堵了,这时候调转车头离去,保不准就会被青君记上一笔。   见门被堵了,长安东门的守卫和小吏们告饶连天地小跑过来,想跟栖梧青君问个准话。   栖梧青君坐在马上,懒洋洋地仰着下巴开口,“不妨事,我在这儿等个人办点事儿,办完了就走。”   小吏只能苦着脸告退,遣人立即进皇城给对应的司礼太监禀报。   元化帝夺嫡上位后,把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杀的杀,软禁的软禁,只有平贤王和栖梧青君是两个例外。   这两个例外中,又以栖梧青君最为例外。   栖梧青君的母妃是身份低微的西域贡女,当初在宫中照拂过未成年的元化帝,元化帝投桃报李,对这个年纪能当自己儿子的幼弟颇为喜爱,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   若是寻常皇子或王爷犯了错,宗人府会上奏皇帝,言官们会在朝上参一本,不同势力的政敌们更会抓住机会,狠狠咬上一口。   但对栖梧青君来说,这些完全不成立。   他的母妃是西域贡女,没有荣辱与共的母族,也没有什么关系好的亲兄弟姐妹不能连累,整日在外面求仙问道、游山玩水,想拿捏他的人根本抓不住一个弱点。   只要元化帝不恼,栖梧青君哪怕点把火把长安东门烧了,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秋华年家住得离长安东门很近,他们到这儿的时间较早,成功拦截住了大批需要从长安东门进入御街和皇城的权贵们。   被拦住的人心里都在暗骂栖梧青君嚣张跋扈,不成体统。   可这些人再看不惯他的做派,明面上也没一个人敢跳出来反对,只能让下人将马车靠在路边,看这位姑爷爷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就这样拦了足有一刻钟的路,栖梧青君看着东长安街那头驶来的几辆马车,唇角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他抖了抖缰绳,让胯I下的骏马向前小走数十步,两侧的人和马车纷纷远远避开,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秋华年也把头凑在车窗上,屏住呼吸,仔细看外面的“好戏”。   他本就是爱吃瓜、爱凑热闹的性格,能近距离围观如此惊天动地的大瓜,简直不要太激动。   星觅也是心眼大,见主人这么兴奋,将原本的紧张不安全部丢开,把小脑瓜凑在秋华年旁边和他一起朝外看。   “乡君乡君,你说青君到底要抢谁当驸马啊?”   “不知道,不过估计就是这几辆马车上的人了。咱们这儿可是最好的看戏位置,仔细看!”   那几辆被盯上的马车发现不对劲时,车夫已经将车赶到了圆圈里面。   栖梧青君小腿夹了下马腹,精准控制马匹来到马车前面。   围观的人里有人认出这些马车是谁家的。   “好像是颖妃娘娘的娘家解家的马车。”   “这次宫宴,颖妃娘娘的母亲和嫂子都有诰命,肯定会来,他们家五品以上的在京官员也有三个,还有在翰林院的解探花……”   “听说晋王殿下最近动作很大,栖梧青君这是在替太子出气?”   “就算他羞辱一番解家又如何,有勇无谋,能成什么事。”   ……   栖梧青君打马来到马车前,纵马左右行走,像是一头危险猎豹在打量信手拈来的猎物。   “青君殿下,您这是?”   “啪!——”   栖梧青君一鞭子抽掉了解府贵仆的帽子,冷笑道,“哪里来的没教养的狗乱叫,让解檀光滚下来。”   “……”   短暂的沉默后,最后面的马车的车帘动了动,新科探花郎解檀光踏下马车。   他穿着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官袍,革带束腰,质如明月,身形消瘦挺拔,俊美的脸有几分傅粉何郎的味道。   解檀光垂着眉眼,面色平静镇定,没去看高马上盛气凌人的哥儿,依照规矩拱手行礼。   “解檀光拜见栖梧青君。”   栖梧青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骏马几乎贴着解檀光的身体擦过,待两人距离达到最近,他突然伸手用马鞭握柄抬起解檀光的下巴。   眯眼调笑,仔细端详。   “啧啧,都说探花郎要有一张好脸,解探花长得确实不错,比春风楼的头牌还要好几分。”   “……”   春风楼,那是京城著名的风月场所。   用这种地方形容一个探花郎,形容一个翰林院的清贵文官,简直是大逆不道!有辱斯文!   栖梧青君可以想象周围看戏的人心里是怎么骂自己的,但他无所谓。   一个西域贡女生的哥儿,天生就上不得这些人心里的台面,他也不屑于去上这个台面。   栖梧青君想到那些世家贵族恨自己恨到牙痒痒,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甚至有几分得意。   他扬起凌厉的唇角,明艳的五官在这一瞬间光芒绽放。   手中的马鞭握柄上下晃动,轻轻挠了挠解檀光线条流畅漂亮的下颌。   “这么好看的脸,做个正七品的官多浪费,不如跟了我当从一品的驸马,以后别辛辛苦苦去衙门点卯了,伺候好了青君,要什么没有?”   他声音压得低,尾音往上翘,把无比恶劣的话说得让人心痒。   解檀光吸了口气,要往后退,栖梧青君眉毛一竖,灵活的鞭子擦着解檀光的身体抽过,巨大的响声让人心头一颤,成功镇住了所有人。   “解探花,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解家其他人终于按捺不住,纷纷从马车上下来。   “青君殿下,您在陛下万寿节当日拦路侮辱朝廷命官,行事太荒唐了些,就不怕陛下和颖妃娘娘怪罪吗?”   栖梧青君看了眼穿着一品诰命服的解家老夫人,嗤笑一声。   “侮辱?我只是想招个驸马罢了,今日是皇兄的万寿节,来个喜上加喜不是正好?”   “还是说,解家这样的豪门望族比皇家更高贵,让他解檀光尚青君是侮辱了他?”   “……”解老夫人没想到栖梧青君如此伶牙俐齿,竟一派胡言颠倒黑白。   俗话说流水的皇室,千年的世家,从前朝便树大根深的解家人天生就是高傲的,栖梧青君的话并不完全是虚言。   可如今皇位上的帝王并非年老昏聩倚仗世家的先帝,而是元化帝。   就算解老夫人心里真的瞧不上栖梧青君,面上也不敢露出分毫。   她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世家宗妇,很快便找好了说辞,“檀光小儿乃草木之姿,怎敢配青君殿下金玉之尊。”   栖梧青君抱着胳膊,像是在看笑话,“可我金玉见惯了,就喜欢养点野花野草玩。”   解老夫人旁边的大儿媳,解檀光的伯母勉强笑道,“多谢青君垂眼,但檀光之前已与人议亲,打算秋后正式大婚,青君总不能毁人姻缘吧。”   栖梧青君似笑非笑,“你说的那个人是江南迟家的嫡三小姐?可我怎么记得,你们两家还没交换生辰八字和下聘礼呢,既然没有正式议亲,谈什么毁姻缘?”   他重新向前挑起解檀光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宣布,“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是我先在大庭广众下提的亲,谁要是敢打解檀光的主意,毁我的姻缘,本殿下一定要他全家好看。”   “……”   解家人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儿忍不住骂起来,栖梧青君把什么都调查好了,完全是有备而来。   在绝佳位置坐着看戏的秋华年也琢磨过味儿来。   刚看见栖梧青君拦路抢的驸马是解檀光时,秋华年尚有不解,听他们说了一番话后,秋华年已经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解檀光身为解家嫡系,二十多岁便高中一甲探花,解家在他身上投入了大量资源,不出意外的话,他未来会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成为解家这一代人中的领军人物。   然而裕朝为了防止外戚乱权,规定驸马不可身居高位要职。解檀光真成了驸马,便只会有一个从一品的虚职,彻底失去在官场上大展手脚的可能。   栖梧青君是先皇后养大的,在夺嫡中坚定站在太子一方,解檀光成了他的驸马,和晋王以及支持晋王的解家便有了绕不开的隔阂。   此外,解家与江南迟家的联姻计划,也要中道破灭了。   栖梧青君这一番嚣张跋扈的“胡闹”,直接断了解家的好算盘和解檀光的前程。   这件事只有他能来做,因为他足够得圣宠,足够无所畏惧,足够拉得下脸面。   栖梧青君不管解家人面色多么铁青,好整以暇地催促,“今天是皇兄的万寿节,别堵在这儿磨磨蹭蹭耽搁时间。”   “我看解探花也别去前朝了,直接上我的马去后宫找皇兄赐婚吧。”   栖梧青君在马上俯下身,与目光躲闪的解檀光对视,轻轻吹了口气。   若有若无的呼吸让解檀光一阵颤栗,认命般闭上眼睛。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择日不如撞日,没有比万寿节更好的日子了,今晚青君府摆几桌酒,我直接迎解探花入府如何?” 第150章 宫宴   栖梧青君气焰高昂,容不得半点反抗,竟直接嚣张无比地把解檀光抢上了马。   “你要么乖乖坐好,要么我找根绳子把你拴了,像驮牛羊一样横在马上驮进去。”他附在解檀光耳边压低声音威胁。   解檀光仍闭着眼,他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为无数进宫庆贺万寿节的达官贵人眼中的笑话,也知道,解家因此丢尽了脸面。   而这就是栖梧青君的目的。   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也要拼命给太子铺条路出来,同时狠狠折辱他与解氏一族。   解檀光喉咙发涩,努力用平缓的声音开口,“臣……遵旨。”   栖梧青君嗤笑,声音里满满都是嘲讽。   万众瞩目之下,栖梧青君调转马头,马蹄扬起的灰尘沾了解家人一脸,   他回到自己的马车旁,也不坐车,直接吩咐道,“把车赶仔细些跟上,我要进宫去找皇兄赐婚。”   秋华年围观了这一大场精彩好戏,虽然瓜没完全吃明白,可也心满意足。   这不比话本子和戏台上唱的戏有意思?   青君府的车夫赶起马车,跟在栖梧青君的马后进入长安东门,门终于让了出来,又过了一小会儿,被堵在外面的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下马下车踏上御街。   他们可不是有特许能使用交通工具进宫的青君,到了御街后便只能靠双腿步行,再耽搁一阵子误了万寿节的宴席就糟了。   解家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周围的达官贵人们知道他们正在难堪时候,没一个上去攀谈,可那若有若无的打量视线还是让他们无法立足。   “老夫人,咱们怎么办?”解大夫人压低声音问。   “立即给宫里的娘娘传信,还有晋王殿下,无论如何也要阻止那个胡女生的……坏了檀光的前程!”   颖妃在宫中经营多年,解氏一族也树大根深,虽然后宫规矩森严,但解家想立即给颖妃传递消息,还是有几条渠道的。   解家一行数人勉强打起精神,强撑着面子进入长安东门,继续去参加万寿节宫宴,行动之间,一个贵仆悄悄脱离了队伍,朝某个方向匆匆离去。   ……   这是秋华年第一次参加万寿节宫宴,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只能想到“精彩纷呈”。   不是御厨们的手艺多么好,也不是教坊司的歌舞多么引人入胜,事实上,这些东西在栖梧青君的大瓜面前一律黯然失色,根本没给秋华年留下太深的印象。   别说是秋华年,哪怕是那些赴惯了宫宴的贵眷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万寿节。   以往的万寿节,元化帝会在早朝之后先到后宫,接受妃嫔和皇子们的贺寿,接着去前朝与有资格参加宫宴的王公大臣们见一面,然后再到后宫的宫宴上露个脸。   然而这一次,原本的流程在早朝之后就被栖梧青君打乱了。   他骑着马进了皇城,到紫禁城的午门前才下马,抓着解檀光让人去禀报元化帝,说自己要面圣。   守门的侍卫们知道栖梧青君的脾气和圣眷之浓,不敢推辞耽搁,立即去乾清宫将此事禀报给正在接受妃嫔和皇子们贺寿的元化帝。   托栖梧青君的福,秋华年也跟着把裕朝皇室一家人见了一遍。   不过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刚到乾清宫巍峨的宫殿外就被人悄悄拉了一把,转头一看,是哪怕戴着面具秋华年也一眼认出来的十六。   秋华年知道皇宫森严,没敢说话,立即顺着十六的力道随他走向了侧旁。   人站在殿外,心里却还是好奇事情的进展,忍不住伸了一下脖子想看清楚。   十六沉默了一瞬间,又悄悄拉着他换了个隐蔽却视野极佳的位置。   “……”   秋华年顾不上自己在小舅舅心里到底成了什么形象,专心致志地看起戏来。   栖梧青君这一胡闹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哪怕颖妃和晋王找了许多借口,也没能阻止元化帝赐婚。   毕竟抛开别的不说,栖梧青君是实打实地给自己求驸马。   谁敢当着元化帝的面明着说尚青君不是好事?脑袋不想要了吗!   解檀光能尚青君,那是他的福气!颖妃吸了口气,还得替娘家侄子谢恩。   就这样栖梧青君横马拦门,给自己抢了个驸马,之后还不许解檀光去前朝的宴会,而是直接以驸马的身份陪自己在后宫赴宴。   就是要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就是要下解家的脸面。   秋华年看了场畅快狗血的好戏,同时也见到了二皇子、晋王与宫里的三位高位娘娘。   秋华年之前没见过任何一位妃嫔,但看她们的长相,很容易就对上了谁是谁。   康贵妃是最年轻的,同时长得与太子有几分相像——这意味着她确实很像先皇后殿下。   康贵妃如今在宫中位分最高,形同副后,站在离元化帝最近的地方,像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看不出半分乡野出身的气质。   在康贵妃对面的女子年纪稍大一些,可也生得花容月貌,顾盼神飞,眼睛里时刻闪着光。刚才她为栖梧青君和解檀光的事想了许多说法,正是解家出身,诞育了晋王的颖妃。   除了这两位,另一个位分高的娘娘便是二皇子的生母文妃了。   秋华年之前听说文妃娘娘喜读书、好文墨,“文”这个封号便是从此而来。亲眼见到人后,秋华年觉得这个封号十分贴切。   文妃娘娘的打扮比其他妃嫔素雅些,高挽发髻,头上插I着制成兰花样式的绒花,一张鹅蛋脸不如颖妃和康贵妃那样绝色,眉眼间却自有一股淡然悠远的风流。   哪怕是吃着栖梧青君当街抢驸马这样的大瓜,她也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仿佛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三位娘娘,三种不同的绝代风华,更别提还有一大群年轻貌美的小妃嫔们,秋华年心想,当皇帝可真是享福啊。   他好像有点能理解太子的心态了。   如果先皇后殿下一直活到今日,元化帝的后宫还会有这么多人吗?   ……谁知道呢?   栖梧青君如愿闹完之后,万寿节宫宴按照以往的流程继续进行,十六没给秋华年任何说话的机会,把他带到贵眷们聚集的地方,一个闪身就消失了。   皇威浩大,没有人敢在后宫中生什么事,所有贵眷都规规矩矩按照指引落座,该拜的时候拜,该吃的时候吃,该交际的时候小声说一两句话。   这场宫宴的瞩目点全在栖梧青君和被他强抢来的驸马解檀光身上,秋华年稍微躲了躲,在栖梧青君特意安排的人的照顾下,无惊无险地完成了第一次进宫之旅。   除了宫里规矩太大没吃饱肚子外,一切都没有问题。   太阳西沉之时,前朝和后宫的宫殿终于同时结束,秋华年来到长安东门外,一眼就看见了在门边上等自己的杜云瑟。   两人坐着马车一起回家,至于栖梧青君,他今晚要摆酒迎驸马,秋华年便不去打扰了。   栖梧青君闹得非常大,杜云瑟在前朝的宴会上也听说了这件事,那些大人们三缄其口,欲言又止,明显不赞成栖梧青君的做法,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要是太子干了类似的事情,言官们弹劾劝诫的折子早就如雪花一般飞上来了,可面对栖梧青君,递折子根本没有用,因为对方完全不在乎名声。   “云瑟,你知道青君今天要来这一出吗?”   杜云瑟在马车里摇头,“恐怕太子殿下一开始也不知道。”   “我还以为这是太子殿下的计谋呢。”   杜云瑟笑了笑,“太子殿下虽然有心狠手辣的一面,但行事有原则和底线,且对自己身边亲近之人极为看重,吴深与青君都在此列。”   “他是不会拿青君殿下的姻缘做谋划的。”   秋华年点头,对太子的认知加深了一分。   太子的这个特质貌似是作为储君的缺点,其实也是优势。   一个人若是太过无情和心狠,是无法得到他人真心的信任和效忠的。至少杜云瑟决定坚定地站在太子一方,原因里面有这方面的要素。   回到家之后,银川和金婆子早早在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秋华年和杜云瑟美美吃了一顿,祭了在宫里没得到满足的五脏庙。   九九见他们吃得香,忍不住问,“华哥哥,难道宫宴不好吃吗?”   “好吃是好吃,可上面坐着随时随地能拿你脑袋的人,周围也都是不知底细的人,每吃几口就要做个规矩,根本吃不了多少。”   九九一听,对那巍峨奢华的宫廷顿时没了向往。   “还是在家里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说话就说话。”   秋华年点头赞同,“还是家里好。”   吃完饭后,秋华年换上轻薄的睡衣,和杜云瑟一起歪在床上说话。   “万寿节一过,好像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事了。秋记六陈铺子开稳了,两个庄子上的事也都有人管,孩子们也上着学,回头给春生请一个练武的师父就够了……”   秋华年数着一件件事情,杜云瑟从背后揽着他,手抚在他的小腹上。   秋华年的肚子快两个月了,看起来不明显,手放在上面却能感到微微地鼓起。   不知是怀孕的原因还是吃胖了,他肚子上的肉软了几分,杜云瑟没人的时候总喜欢捏一捏揉一揉,逗得秋华年笑着躲。   “别捏了,再捏以后不好看了怎么办。”   “怎么会,华哥儿什么样都是最好看的。”   杜云瑟说着弯下腰,靠近秋华年腹部小声商量,“宝宝乖乖的,不许闹爹爹,以后父亲带你骑马玩好不好?”   秋华年一阵失笑,心里却无比柔软。   “他现在恐怕连手脚都没长出来呢,哪里听得懂这个。”   杜云瑟亲了下秋华年的肚子,坚持地说,“听得懂的。”   秋华年不好打断这位准傻爸爸的兴致,索性让杜云瑟抽出本诗集念起来,给孩子做早期胎教。   万一真听得懂呢?卷王的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先学起来!   ……   万寿节宫宴上,秋华年结识了几个还算对胃口的身份相当的朋友,之后渐渐打开了京城的交际圈子,时不时请人小聚一下,随便聊聊八卦。   而如今京城最大的八卦,当属栖梧青君和他的驸马解檀光。   万寿节当晚,栖梧青君真在府里摆了两桌酒,随随便便拜了个堂,就把解檀光留在了青君府上。   夜里动静闹得无比大,叫了好几次水,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   之后解檀光就再没去过翰林院点过卯,虽然翰林院编修的职没丢,可所有人都清楚,他不可能再回官场了。   大好前程,全部断送。   栖梧青君也没给驸马背后的解家好脸色,成亲之后好几次叫解家人来青君府,不由分说一顿捉弄奚落,让解家人恨不得绕着青君府走,再也不敢明着联系解檀光。   解檀光被困在了青君府上,不知道内情的,纷纷为本该前途无限的探花郎打抱不平;知道内情的,清楚这本质上是太子和晋王之间的纷争,暗道一声可惜了解家的好儿郎。   谁都看得出来,栖梧青君在故意折辱解檀光,根本没有把他当成驸马看,只当成个泄愤和猎奇的玩意儿。   解檀光在青君府的日子,恐怕煎熬到度日如年,谁叫他倒霉,偏偏被栖梧青君给看中了呢!   秋华年听着这些演变出八百个版本的青君和驸马的爱恨情仇故事,心想古人都挺有说书天赋的。   栖梧青君和解檀光私下里是如何相处的,秋华年没有见过,不好下定论。   他现在的精力主要放在如何撬开十六的嘴上。 第151章 战事欲来   翰林院是裕朝官方文史机构,里面收录了前朝与本朝几乎所有的案卷。杜云瑟作为翰林院修撰,一大本职工作就是整理和修订史料。   杜云瑟原本以为知道了那些先决条件,找出二十年前梅家发生了什么很容易,谁知大半个月过去,他把翰林院书架上的卷宗翻了一遍,竟一无所获。   “当年相关之事的卷宗显然被刻意隐去了,我在一些卷宗中发现了缺口,却找不到相应的文书。”下班之后,杜云瑟坐在碧纱厨窗下,一边帮秋华年摇扇子一边说。   秋华年正在吃樱桃豆花布丁。   这是他让银川想办法改良出来的甜品。在豆花的基础上加入水牛奶和砂糖,做成口感水润滑弹的奶白色豆花布丁,再加上一勺桂花蜜和一勺果酱,说不出的好吃。   秋华年有身子不敢吃冰,就让人把布丁碗放在冰水里激凉,吃一点凉气。其他人吃的时候可以在碗里垫上小半碗的冰沙,吃的时候用勺子舀到底,香甜的布丁混上晶莹的冰沙,嚼起来咯吱咯吱的,九九和春生一次能吃一大碗。   时间接近农历六月,许多早熟的果子已经下了第一波,在京城你几乎不用担心买不到东西,只用担心钱不够。   秋华年不喜欢奢侈和铺张浪费,但也不亏待自己,每隔几日就花重金买一筐南方来的果子,有樱桃、草莓、荔枝等等,都是刚从树上摘下来就埋进冰里运来的,一个赛一个新鲜。   这些果子有的直接吃了,有的则做成果酱,搭配各种夏日小甜品吃。   秋华年用小银勺从甜白瓷碗里舀起一块豆花布丁,上面带了许多殷红的樱桃果酱,伸手喂杜云瑟。   “张嘴,啊——”   杜云瑟从善如流地张嘴咬住勺子,把布丁吞了下去,他奉行克己禁欲的理念,夏日也不会贪冰贪甜,但秋华年总是有办法打破他的规矩。   见杜云瑟吃了布丁,秋华年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之前就有预料当年的事不简单,翰林院摆在明面上的资料里查不到很正常,想要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突破口还得在十六身上。”   提起自己这个小舅舅,秋华年心中温暖的同时也有些头疼。   “他现在一直在躲我,都不带和我说话的。”   秋华年嘀嘀咕咕地抱怨。   “小舅舅不想让太子发现你们的关系,谨慎一些很正常。”   “唉,你说他和太子……真的有未来吗?”   杜云瑟摇了摇头,他虽然深得太子信任,可也看不透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与未来。   “对小舅舅来说,太子太重要了。但我总觉得至少现在的他并没有动其他的心念。”秋华年食不知味地吃了勺布丁,“真希望他永远也别动。”   ……   快到六月的时候,秋华年接到了来自襄平府的家书。   云成高高通过了院试,以襄平府第六名的成绩成为了秀才。孟圆菱在信里说,老家的宝仁和孟福月夫妻知道后特别高兴,专门带着族长来府城探望他们。   远在边关靖山卫的宝义也托人给亲侄子送了厚礼,约定过一两个月有休假了就来襄平府探亲。   秋华年虽然远在京城,见不到这些故交老友们,可在信里看着他们团聚心里也很开心。   秋华年把信放在一边,正感慨着,就听见金三进来禀报说闵乐逸来了。   秋华年起身去迎,刚走到穿堂,闵乐逸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热死我了,热死我了,这天在外面一会儿就一身汗。”   他穿着窄袖束腰的衣裳,头发编了两条辫子竖在头顶,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个子又长高了几分,忽略清秀的脸和眉心的红痣,身高腿长的样子几乎不像是个哥儿。   “知道天气热,你还大中午地往外跑。”   闵乐逸嘻嘻笑着隔空比划了一下,“我比华哥儿高半个头啦!”   秋华年假意瞪了他一眼,闵乐逸笑着往旁边躲。   “我身上全是汗和热气,华哥儿你离我远点,免得你不舒服。”   秋华年见他身上的汗像小溪一样往下淌,让人带他去外院的厢房擦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裳,又在外院正房摆了冰盆,打开穿堂前后的门通风透气,在这里接待闵乐逸。   闵乐逸出来后三两口吃完一大碗加了冰沙的豆花布丁,又拿起在井水里冰镇过的西瓜啃了几口。   “呼——活过来啦!”他舒服地宣布,“还是华哥儿你这里的东西好吃。”   “别拍马屁了,我不信你顶着大太阳出门只为了吃冰。”   闵乐逸家虽然称不上豪富,但父亲和哥哥都是进士,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并不少,他们家人少事少,闵乐逸又受宠,想吃什么东西都是说句话的事。   “我是无聊啊,一个人待在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去外面逛又太热了,还不如来陪华哥儿说话呢。”   “你哥哥在大理寺衙门上班,你嫂嫂呢?”   闵乐逸遗憾地说,“最近大理寺出了个奇案,我哥哥擅长断案,被派去负责那个案子了,十天里八天不着家,我嫂嫂也去给他帮忙,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闵乐逸也想帮忙,可闵乐施却说这次的案子不是胡闹的,任夙音也不帮他说话了,闵乐逸只能遗憾退场。   “什么奇案?”秋华年吹着从冰盆那边来的凉风问。   京中的各种奇事和八卦,上层的秋华年是从贵眷交际圈子里听到的,涉及三教九流和平民百姓的,则多出自闵乐逸之口。   闵乐逸的哥哥闵乐施是大理寺官员,闵乐逸自己也喜欢遮掉红痣到处游逛,关于京城平民圈子发生的事他的消息非常灵通,涉及天南海北五花八门,让人听了忍俊不禁。   闵乐逸就等着秋华年问呢,清了清嗓子后模仿起说书先生的架势,还拿手里的折扇充当醒木。   “要说啊北城的北居贤坊有一户姓赵的人家,原是商贾之后,分家后左手右手倒腾脱了商户户籍,分了一笔家产在城外置了些田地,勉强算是个地主富户。”   “赵家老爷有一个嫡幼女,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养到九岁的时候,元宵节跟着下人出去看灯,竟一个不小心丢了!”   “赵家上下心都碎了,坚持找了整整三年,到处求神拜佛花钱找关系,终于把女儿找了回来,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过了几年,这位赵小姐走了大运道,成了京中中军都督府参议的续弦!”   闵乐逸小声补充,“这是外头的人的说法,要我说的话,那个参议虽然是正四品的官,可年纪都能当赵小姐的爷爷了,府上小妾子女一双手数不过来,给他当续弦真算不上什么好运道。”   秋华年被他的碎碎念式说书逗乐了,“这都是市井八卦吧,和奇案有什么关系?”   “华哥儿别急,下面才是奇的地方。”闵乐逸吃了块冰镇西瓜,缓了口气。   “赵小姐是元化十四年走丢的,到现在整整十年,她今年十九岁,四年前嫁给了中军都督府参议,这都是对得上的。”   “谁知前阵子,赵小姐的娘出城礼佛,在庵里瞧见一个二十左右的尼姑,突然发了疯,明明女儿早就找回来了,却非说那个小尼姑才是自己的亲女儿——”   闵乐逸啪的一声把扇子敲在成套的黄花梨木家具上,非常过瘾地卖起关子。   “华哥儿猜猜后来怎么了?”   秋华年饶有兴趣地配合,“应该不是赵太太疯了,不然事情也不会成为大理寺侦办的案子。”   闵乐逸点着头继续说,“没错,这件事确实非常蹊跷。那个小尼姑见了赵太太,也是泪流不止,说起自己小时候在家的事情,每一件都对得上。”   “而且这个小尼姑,和如今的参议夫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不存在长得像认错的可能。参议夫人也坚持说自己才是真正的赵小姐,赵家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也分不清谁才是真的。”   “赵家人没办法,只能到大理寺报案,希望官差帮忙查清楚。这件事涉及正四品官员的夫人,大理寺不敢敷衍了事,便让我兄长认真督办此案。”   闵乐逸一口气说完这个民间奇案,搂着跳过来的奶霜继续要冰豆花布丁吃。   秋华年阻止了他,“留些胃口吃饭吧,冰吃多了当心肚子疼。”   闵乐逸只好悻悻放弃,秋华年笑着让人给他多端些水果上来。   下午五点后杜云瑟下班回家,一家人一起吃完饭,杜云瑟照旧拿出书坐在秋华年身边诵读,给还没出生的孩子做胎教。   胎教这个概念是秋华年提出的,但里面蕴含的道理和“孟母三迁”有异曲同工之处,杜云瑟接受得很快。   秋华年听了一章的古文,渐渐受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后开始捣乱,拉着杜云瑟的衣袖乱挠。   杜云瑟知道华哥儿今日的耐性用完了,把书放到一边。   “圣上打算在东北用兵了。”   “嗯?”秋华年眨了眨眼。   杜云瑟知道秋华年多么聪慧,也完全信任自己的爱人,进京以来朝堂上的事几乎没有瞒着他的时候。   “上次在东北大规模用兵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鞑子休养生息多年渐渐起势,近年屡次犯边,致使边境百姓损失惨重。圣上的意思是与其养虎为患,不如直接下狠手将它打痛打残。”   “是这个道理。”秋华年觉得元化帝的决定没有任何问题,有气魄和胆量动刀兵的帝王总比一味求和退让得好。   只是……   “大军出征,征兵、粮草、军饷、徭役……每一项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打仗不像郊游,去一趟就能结束,大规模战役至少要持续半年时间,很有可能要从夏打到冬去春来,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   一旦战事陷入胶着状态,拖上个三五年时间都有可能,好消息是只要不出意外,比起占据中原之地幅员辽阔的裕朝,鞑靼肯定是先撑不住的。   杜云瑟说,“陛下一直在等待发动这场战争的最佳时机,华哥儿的棉花和甜菜给了他非常大的信心。”   秋华年的新式棉花种植法已经在裕朝各地的皇庄种植了,在秋华年的远程指导和皇庄官吏与佃户们的努力下,皇庄上的棉花长势喜人,可以预料到秋天的丰收场景。   上千亩皇庄的棉花,产出数十万斤棉花,足够供给十万大军,让兵卒们在冬日没有后顾之忧地战斗。   此外白糖是重要高热量供能食物,能够榨糖的甜菜的出现,解决了北方辽阔的土地无法种植甘蔗产糖的问题,让元化帝对赢下拉锯战的把握更大了。   这一场主动出击的守边之战,裕朝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势必要赢下来。   秋华年缓缓吐了口气,如果告诉三年前刚穿越来打算种棉花赚钱的他,他的棉花种植法在未来会成为奠定一场战争胜利的地基,他一定不会相信。   但现在走到这一步,他只能继续向前向上努力,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帮助到更多的人。   秋华年热爱和平,却也明白和平是要用斗争和鲜血争取的,一味偏安一隅、养虎为患,下场就是历史上的宋朝。   “东北打起来的话,吴深和宝义叔他们是不是都得上战场?”   “嗯,这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但——”   “也有命丧黄泉的可能。”秋华年接口说完后半句。   接下来的几天,秋华年一直在琢磨自己还能为即将开始的大规模战役做些什么。   裕朝国富民强,战事刚开始的时候粮食是不缺的,夏天也不需要保暖的被服,到天气冷下去的时候,全国各地皇庄上的棉花已经丰收了。   夏天、夏天……秋华年想着想着,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夏天气温高,细菌增长快,伤口处理是行军打仗过程中的大难题,一旦处理不当感染,一条命就没了。   裕朝虽然有许多治疗外伤的膏药,但造价昂贵,调配不易,无法大规模供给,很多兵卒受了伤只能默默等死,侥幸捡回条命,也会像杜家村宝真的小儿子云空那样缺胳膊少腿,失去生活能力。   如果能研制出一种原材料易得也易于保存的处理外伤的药品,裕朝军队的战斗力和生存率一定会提高许多。   而这样的药品,秋华年脑子里正好有一个现成的——碘酒!   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不敢自己直接研究走漏风声,趁去小庄子看果树苗生长情况的时候悄悄找了太子,把十六要了过来。   这下十六可没借口继续躲人了。 第152章 练武   皇庄旁的小庄子上,秋华年和十六一起进入主宅的正房。   主宅是今年春天新建的,三进宽敞的院落外加一个铺着石子的大跨院,用料扎实、营造精巧。秋华年没有让人盖花园,墙外就是一整个庄子的自然美景,何必弄个围在墙里的人造景致。   这个庄子离京城近、土地肥沃、水渠发达,秋华年整体上非常满意,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温泉。   京中权贵多,有数的好东西早就被占完了,离京城近的有温泉的庄子几乎都在权贵手中,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   秋华年只能遗憾地与泡温泉的爱好说再见。   进了正房后,秋华年先让人给椅子上垫上舒服的垫子,从冰窖里取来冰盆,又上了各色时令水果与色香味俱全的甜点,把房间收拾得舒舒服服的,才以有要事商谈为由让所有人都出去。   整个过程中,秋华年一直愉悦地勾着唇角,脚步轻快,十六瞥了他一眼,默默移开视线。   等下人们全部退出院子后,秋华年拿起一枚荔枝剥了一半的皮,把嫩白晶莹的果肉放在十六眼前晃了晃。   “小舅舅,来一口荔枝?”   “……”   十六生硬地转移话题,“殿下还在等,我们来说那个碘酒吧。”   “太子殿下让你全权负责帮我制作碘酒的事呢,不急这一会儿,我们今天先叙叙旧。”   秋华年已经直接跟太子给十六申请了长期外派工作,在碘酒完成之前,十六别想再像以前一样东躲西藏。   十六不想让太子发现自己和秋华年之间的关系,秋华年反过来利用这点,让十六必须假装正常地和自己不断来往。   秋华年晃了晃手里的荔枝,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快要钓到鱼的得意小猫。   十六垂下眼睛,直接选择了沉默,不能走但也不说话。   秋华年知道撬小舅舅非一日之功,见好就收,说起了正事。   “做碘酒的两大原材料,海带和玉米,这两样东西都很便宜和易得,但大量采买容易引人注目,原材料我就交给小舅舅了。”   十六努力忽视秋华年对自己的称呼,“放心,避开人买几十车送过来不是问题。”   “第一批有几十车足够了,对了,玉米可以连着玉米杆、叶子一起送来,只用玉米有些浪费。”   十六没问秋华年要玉米秆做什么,直接点头。   秋华年继续说,“第一批碘酒就在这个庄子上做,我把东边的大跨院收拾出来。这里都是自家佃户,旁边就是太子殿下在的皇庄,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碘酒事关重大,在做出来能投入使用的一大批货之前,秋华年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十六表示认同,保证一定会让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庄子上的东跨院。十六是太子最得力的暗卫,他的能力毋庸置疑,秋华年非常放心。   “碘酒工坊索性让丙七丙八负责吧,他们俩擅长动手制作工具,跟着我这么长时间,比新来的人更容易理解我的意思。除了他俩,其他的人还是由小舅舅你来选,最好来几个酿酒的老手。”   意识到十六多么“好用”后,秋华年开心地做起了甩手掌柜。   秋华年选择丙七丙八,一方面是因为这两个人能力强且用得顺手,另一方面,也是想给两人一个立功的机会。   秋华年知道,这两个人都是罪臣之后,连本名本姓都被隐去了,只能和十六一样,用冰冷的数字当代号。   人心都是肉长的,丙七和丙八性格好,能力强,且非常听秋华年的话,一日日相处下来,秋华年也开始将他们视为亲近之人。   在知道十六是自己的小舅舅后,秋华年对遭遇相似的丙七和丙八更加同情,希望有机会的话能帮到他们什么。   制作碘酒绝对是大功一件,有了这个功劳,丙七和丙八肯定能获得厚赏,说不定还能提高一下身份……   秋华年心里过了一大通东西,有点走神,十六静静地看着他,也开始走神。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神游天外,直到冰盆里的冰块化了大半,发出咔嚓一声的动静,秋华年才猛然回神。   “小舅舅?”   十六开口,“你这个冰盆不好,太小了。回头我给你府上送一个大的。”   秋华年知道,十六刚才那么看着自己想的绝对不是冰盆,但暗卫不愿意说的东西,他强问也问不出来,只能以滴水穿石之功徐徐图之。   想到这里,秋华年笑了。   “小舅舅知道我的生辰是哪天吗?”   “八月十五,中秋,还有两个多月了。”十六当然知道,在发现秋华年是姐姐留在世上的小外甥后,十六恨不得把秋华年的所有事情都摸清楚刻进心里。   秋华年点了点头,朝十六伸出两只手。   “我要二十岁了,小舅舅记得给我补二十个生辰礼物。”   他语气轻快地补充,“不要贵重的,要特别的,每一件都要说出来为什么送这个。”   “……”   秋华年可怜巴巴地说,“我从来没收到过舅舅的生辰礼。”   “……”十六知道秋华年是在装模作样地搞怪,但心依旧软了。   这是梅家的小辈,是梅家唯一的第四代,是唯一一个比他小的孩子。   虽然秋华年姓秋,但在十六心里,姐姐已经和秋家的杂种和离了,小外甥跟着姐姐走,自然算是他们梅家的人,而不是秋家的。   看见姐姐的孩子和自己撒娇,十六虽然有八百个理智知道这样不好,心依旧软得一塌糊涂。   小外甥伸手跟自己要东西,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十六都敢去找,何况只是要二十件生辰礼呢?   见十六答应下来,秋华年露出一个计划通的笑容。   让十六一件件准备生辰礼物,每准备一件都想一个原因出来,其实也是在引导他一步步重新走入红尘。   秋华年很期待十六会送什么,希望这些礼物能让自己进一步了解十六。   两人半句正事半句闲聊地说了许久的话,无论是正事还是闲聊都是秋华年在说,十六只给一些必要的回应。   但十六听得非常认真,紧绷的身体在不自觉间放松了一些,秋华年停下话头时,他甚至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小舅舅,我想给春生请一位练武的师父,你可以帮忙找一找吗?”   “你们终于舍得了?”   “是春生自己的主意。”秋华年说,“不过他年纪小,以强身健体打基础为主就好了。”   “快九岁了,不小了。”十六先说了一句,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春生的身子骨架。   “是能练武的苗子,这个年纪已经快要卡在线上了,再过一两年便真晚了,现在开始,只要练对了路子还来得及。”   十六对秋华年说,“我知道你心软疼孩子,我也不是要用练暗卫的法子,好人家的孩子谁吃这个苦。”   “不过凡要做成一件事,必定要勤奋刻苦、一心一意,虽说文武不同,但杜云瑟能连中六元,一定是自幼发愤图强,你这样聪明厉害,也一定吃了大苦头。想要练武有成,不吃苦是不可能的。”   “我给的师父会用最适度的方法教他,不会伤到根本,但一定会又苦又累。既然是春生自己要求习武,你就放开手不要管,如果日后他受不了不想学了,你再做别的打算。”   秋华年听到一半时,已经明白过来了,想让孩子一点苦都不吃就学有所成是不可能的,慈母多败儿,他可不能当那个“慈母”。   “小舅舅突然话多起来了。”秋华年笑眯眯地说。   虽然听到这三个字时心跳还是会加快,但十六已经锻炼出了点免疫力。   “我明日就让人去你府上,你肚子里有孩子,不能劳累,早些回去休息吧。”十六说完,把面具往脸上一扣,一阵烟似的消失了。   ……   第二日,十六果真介绍了个练武的师父,同时送了一个说好的大冰盆。   看见从马车上卸下来后四个人合力才抬进院里的庞然大物,秋华年很想说“你管这叫冰盆”?   眼前的“冰盆”差不多有秋华年那么高,是一艘停靠在仙山上的巨大的楼船造型,通体黄铜打造,上面镶嵌着珍珠与各色宝石,揭下黑布后,在阳光下几乎要闪瞎人眼。   底座的仙山、楼船和高耸的树木上分散着十几个有大有小的浅凹,秋华年知道,这是用来盛冰的地方。   据送东西的人说,整个“冰盆”中间有四通八达的气孔,全部放上冰后,让一个人从下面拿扇子扇风,袅袅冰气就会不断向上翻涌,像一座真正的仙雾缭绕的仙山,给屋子带来清凉。   和人家这个“冰盆”比起来,自己之前用得确实又小又简陋。虽然这件宝贝有个颇为复杂的名字,但秋华年决定直接叫它冰山。   “这是内造的器具,太子殿下知道乡君有身孕苦夏,特意让人从库房里找出来给乡君送来。”   这个礼物明面上是以太子的名义送的,不过秋华年清楚,它实际是十六的心意。不知十六用什么理由和方式提醒了太子,讨出这样一个大宝贝来。   秋华年谢了恩,让人把大冰山搬到内院正房去,他可不想做什么都存在库房的守财奴,有好东西直接用上才对。   送走了送东西的人,秋华年让人去凌霄院把春生叫来,见一见练武的师父。   师父名叫陆奥,年纪刚过三十,看走手就知道是位练家子,一张国字脸刚正不阿,说话中气十足。   “十六公子对陆某全家有活命之恩,他交代的事情某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乡君放心把小公子交给我便是。”   秋华年仔细一问,知道了陆奥家祖上是开镖局的,有几套祖传的拳法刀法,到了陆奥这一代,家道中落,唯有武艺不曾落下。   陆奥是兄弟姐妹里武艺最好的,想投军谋个营生,谁知还没进去就惹上了祸事,多亏遇到十六才保住了一家老小的命。   后来他们家在十六的资助下在京城开了个武馆,日子渐渐越来越好了。   秋华年相信十六的眼光,让春生拜了师父。   春生的凌霄院的西厢房收拾了出来,供陆奥居住,陆奥之后常住府上教导春生,每一旬休假一日,一个月六两银子的月钱。   自此之后,春生过上了早上练武,下午读书的生活,秋华年一直关注着凌霄院的情况,本以为春生会坚持不住,谁知春生竟全咬牙坚持了下来,在哥哥姐姐们面前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秋华年觉得强身练体非常重要,索性让九九和原若每天早上也跟着师父打一套拳,一阵子下来,九九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第153章 烟火人间   每年的农历七月是最后的气温最高最难熬的时候,等七月结束,酷暑一过,烈日把水汽烤干,就到了秋高气爽的丰收季节。   丰收还得些日子,先把浮躁暑气熬过去才是最重要的。   寅时四刻,天上的星子缀满夜空,外头一片漆黑,杜府的下人们已经全部起来了。   全余和夫郎银川穿好衣裳从外院的倒座房出来,正巧看见乌达从几间外的倒座房出来。   作为府上的管家,两人算有些脸面,可以单住一整间房子,其余下人们则要好几个人挤一间。   “全哥哥起来了?”乌达笑呵呵地打招呼。   谁是你哥哥,论年纪你可比我大几岁呢!全余心里想着,脸上也是一片笑容,“乌哥哥早啊。”   秋华年让乌达管府上的账房收支,算是主内,全余管府上的人情来往,算是主外,但两人想干好活,都绕不开对方的领域。比如全余要支东西送礼,得乌达开库房,乌达要算清账,得全余给他礼物单子。   在这样的互相制衡下,乌达和全余都铆足了劲,一边盯着对方的错处,一边努力上进,争取把另一个压下去,让自己显出来。   全余双手插袖,嘴上呵呵着,“再过两刻钟老爷就要起来了,我和银川去看看厨房准备好了没,乡君吩咐过,老爷早上一定要用完早膳再出门,不然对身体不好。”   全余的夫郎银川和金婆子一起负责厨房,在吃喝上,全余比乌达有优势得多,相关的活几乎全被他揽了去。   但乌达也有自己的办法。   “乡君要到辰时才起,起来总要先问问小姐和小公子,我去东边的丁香院和凌霄院看一看,让那些油滑的仔细点,把情况记下告诉星觅,这样乡君一起来就知道了。”   全余夫夫两人一起霸着厨房又如何?他的哥儿星觅是乡君的贴身小厮,这才叫手眼通天!   “乌哥哥想得周到,小姐和小公子年纪都小,难免有人打量主子年轻耍滑头,是该时常去看一看,紧紧他们的皮。”   全余心里泛酸,面上没显出来。谁叫他们家来得迟,主子入京才进府,贴身仆役的位置早就被抢完了呢!   现在府里四个正经主子,老爷和小公子身边跟着的是木棉家的一对兄弟,哥哥柏泉虽然年轻,但跟着老爷进进出出,体面和手腕都不比管家差,弟弟柏叶性格严肃认真爱操心,和小公子正好互补。   乌达家的哥儿星觅跟着乡君,照全余看,星觅虽然有几分机灵和急智,但性格跳脱爱凑热闹,显得咋咋呼呼的,不是什么能耐人,可架不住乡君喜欢,星觅的地位也牢牢的。   就连金三那老的老小的小的一家子,因为入府最早,小孙女珊瑚也是小姐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小姐虚岁十二了,算是半大姑娘,一点不好糊弄,珊瑚只有一腔忠心,凭这忠心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没人能把她比下去。   而全余家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红翡和碧翠,虽然聪明机灵,如今也在内院伺候,但比起这四个贴身的终究是差一头。   不过全余也不着急,乡君肚子里的小主子再有五六个月就生了,小主子养在内院,总要人照顾,星觅又长不出八只手来,那时候红翡和碧翠就显出来了。   对自家孩子,全余非常有信心,之前那是进府迟了,没占到先机怨不得什么,之后就各凭本事了!   全余和银川从外院的东角门出去,到了东夹道上,已经有许多住在后院的打水的、运柴的、扫院子的人在夹道上穿行了,看见全余,纷纷停下问声好。   尽管通过穿堂可以直接从外院到内院,但晚上穿堂前后的门都是关上的,下人们一般都是从夹道绕行的。   全余见谁都是笑呵呵的,经过盖了书楼的寸金院后,就到了凌霄院的角门。   全余拉了拉银川的手,“那你去内院的厨房忙活,我和乌达一起到凌霄院看看。”   虽然天黑漆漆的,但夹道上毕竟有外人,银川别扭地拍了全余一把,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全余看着银川的背影嘿了两声,年轻的时候,之前的主子配婚把两人配到了一块儿,是纯粹的盲婚哑嫁,现在快四十了,一双女儿都是大姑娘了,反倒咂吧出了滋味来。   目送银川的背影钻进了内院的东南角门,全余才整理了一下衣襟,转头看向刚从外院东角门出来的乌达。   “乌哥哥,小姐和小公子再怎么紧要都不为过,咱俩一起看看,我回头也给红翡和碧翠好好说说。”   乌达心里冷哼一声,轻轻敲响凌霄院的角门。   很快,院里的小厮把门打开一条缝。   “全管家,乌管家,您二位来啦?快进来喝杯热茶。”   “不必,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起来了没,有没有懈怠。”   乌达和全余两个人凑到一块儿,都紧盯着对方的行事,一个比一个正经,反而让效率高了不少。   “起来了,起来了,我们正扫院子呢,柏叶在屋里烧水,准备小公子练武的衣服,再过三刻钟就叫小公子起来。”   全余没有完全放心,“陆师傅也在院里住着,他是乡君专门请来的高手,你们不许耍滑头,一样要好好伺候。”   “全管家放心,我们都指望着和陆师傅学两手武艺呢,哪敢怠慢他老人家啊!”   “小公子准你们学?”   “小公子让我们干完活后一起学,我们练得不对的地方陆师傅指出来,小公子也看得清楚。”   全余和乌达放心了,又一人嘱咐了两句,离开凌霄院。   沿东夹道继续往前,凌霄院后面就是小姐居住的丁香院,两人刚到角门口,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珊瑚姑娘。”全余和乌达客气了几分。   珊瑚今年虚岁十五,看面容已经是大姑娘了,她刚起来不久,还没有梳头,只编了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缀在脑后,下面绑着小姐赏的珊瑚珠子发绳。   “小姐说知道二位管家早上要来看看,让我在这儿等一等,顺便安顿几句话。”   “姑娘请说。”   乡君身子渐重后,把府里很多事务交给了小姐,听见是小姐的吩咐,全余和乌达都认真起来。   “头一件事,如今天气炎热,厨房设在内院东角房,老爷和乡君睡在内院正房东边的碧纱厨里,二者只隔了两道墙和一个小过道,厨房一直生着火,把碧纱厨都熏热了,而且乡君现在精神短,早上做饭也吵人得很。”   “小姐让你们把外院的倒座房收拾出来两间,中间打通,把厨房挪过去。原本的厨房也别动,到了冬日,乡君晚上想吃个什么就不担心路上变凉了。”   乌达和全余都点头说是。   乌达拍了个马屁,“乡君忙着外头的大事情,有时候难免把自己忘了,多亏小姐贴心孝顺,一直记挂着乡君。”   全余落后一步,不好说什么了,倒没有很在意,乡君看中的是真本事,多奉承少奉承几句不算什么大事。   “第二件事,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乡君的生辰了,去年因为老爷乡试,乡君没办生辰,小姐说今年要好好操办起来,你们先不要走漏风声,好好想一想怎么办,带着你们的章程来找小姐。”   全余和乌达再次点头。   小姐这手让底下人出详细的计划章程,再交上去定夺修改的法子,和乡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已经非常习惯了。   按乡君的叫法,这叫写策划案和投标。   “还有第三件,虽然现在离天凉还早,但夏天日头好,小姐让你们把库房里的各种皮料和棉衣、棉被、厚料子全翻出来晒一遍,好的留下冬日穿,坏的能补的补好,不能补的就把还能用的地方拆下来,所有东西都要登记造册,整理出来后再说怎么处理。”   珊瑚一口气把小姐的吩咐说完,送走两位管家,转身回小院正房收拾小姐今日要戴的首饰。   两刻钟后,内院正房点起一盏小灯,杜云瑟悄无声息地起床,洗漱过后在堂屋吃了厨房送来的小馄饨、南瓜粥并四色小菜,换上提前熨烫妥帖的翰林官袍。   这一切做完,也就一刻钟时间,杜云瑟回身进入碧纱厨,揭开架子床前轻薄的纱帘,低头亲了亲还在熟睡的秋华年,接着大步踏出屋子。   前面的穿堂已经打开了,杜云瑟从堂屋中穿过,来到外院,再穿过开在西南角的垂花门,进入天井。   车夫已经把马车从后院赶到前头来了,金三打开大门,杜云瑟和柏泉一起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宽敞的青顶马车咯吱咯吱朝主干道驶去。   此时天边终于泛起一抹浅浅的鱼肚白,渐渐扩大。   ……   秋华年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轻薄的碧纱照在架子床上,像荡漾的水波。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飞速溜走,秋华年还没什么感觉,夏天就到了最热的时候,他的小腹也一点点鼓了起来。   四个多月已经到了孕中期,秋华年现在晚上睡觉都不敢乱翻身,虽然没有恶心呕吐,但食欲仍下降了很多,越来越喜欢打盹睡觉。   杜云瑟怕他在睡梦中不小心压到肚子,晚上一直是拉着他的手睡的,秋华年稍微动一下杜云瑟就会醒来查看情况。   秋华年本来担心杜云瑟这样睡不好,见杜云瑟一直没事人一样,眼睛下面也没挂上黑眼圈,才放下心来。   秋华年侧着身伸了个懒腰,把半搭在身上的薄纱被掀开。   守在外间的星觅听见动静,进来扶秋华年起床,让红翡送水进来,再去厨房提早膳。   秋华年不太习惯,“我还没到起不来床的时候。”   “哥儿别逞强,木棉阿叔都说了,现在是最需要小心的时候,让您自己来,万一真闪着了怎么办。”   星觅严格遵守木棉的嘱咐,说起各种注意事项头头是道。   他说起话来语调轻快,叽叽喳喳的,秋华年权当这是一种新型闹钟铃声。   “老爷还是照常按时去的衙门,车夫已经回来了,一路平安,没遇上什么事,老爷还让我们看着乡君中午好好吃饭。”   “小姐、小公子和原小公子在凌霄院打了拳,然后一起用了早膳。”   “小公子继续练武,小姐和原小公子去玉竹院找原小姐说话去了。”   秋华年边听边点头,洗完脸束起头发,红翡把早膳端了上来,是绿豆百合粥和猪肉荸荠馅的小包子。   绿豆提前泡了一晚,又熬了一个多时辰,豆子全都裂开吐沙了,皮轻轻一抿就掉,粥里带着百合的清甜,喝起来甜糯润肺。小包子每个只有龙眼大小,蒸熟后又放在锅里煎了一会儿,底皮金黄酥脆,上面撒了一把炒熟的黑芝麻,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秋华年看见红翡,问她,“你妹妹哪里去了?”   这对双胞胎姐妹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到哪里都黏在一起,今天只看见姐姐不见妹妹真少见。   “小姐让我们把库房里和柜子里的皮料、衣料都拿出来晒一晒,碧翠和木棉阿叔去前院晒东西去了。”   秋华年点头,“是该趁着阳光强烈晒晒,让乌达把册子造好,有哪些东西记清楚。”   “乡君放心,小姐已经吩咐过了。”   提起皮料,秋华年不免想到了边关的吴深和宝义。   东北边境盛产皮草,吴深和宝义都爱拿这个送礼,家里用的皮草几乎都是逢年过节收到的礼物,秋华年从来没在外面买过。   杜云瑟是最早得知元化帝意欲在东北用兵的人之一,一个多月来,随着各项政策的下达,裕朝的军队和粮草一直在调动,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此事。   不出一旬,各地集结的大军应该就要正式前往东北边境了,然而三军统帅到现在还没定下。   要在东北用兵,最合适、最无可争议的三军统帅除了元化帝本人,就是前大将军吴定山。   吴定山是太子表舅,吴深的父亲,元化二十年冬被抄家流放,至今仍未脱罪召回。有朝臣上折子请元化帝允许吴定山戴罪立功,率兵出征,元化帝并未允许,太子也上了道折子给表舅求情,元化帝仍不动摇。   秋华年不知道三军统帅最后会任命谁,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吴深和宝义一家的安危。战场上刀剑无眼,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希望战事顺利,吴深和宝义都能立下赫赫战功,未来大军班师回朝,封功论赏,友人们一起在京中团聚。   秋华年边想着心事边吃早饭,一勺子粥喝了好几口,看得旁边的星觅干着急。   好不容易喝完了一碗粥,吃了几个小包子,星觅正想劝秋华年去花园走走,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庄子上的卫栎公子来了。   秋华年让人请他进来,“快坐下歇歇,你怎么赶早来了?”   卫栎推掉了红翡上的茶,迫不及待地说,“我一开城门就进来了,乡君,你在庄子上酿的酒有眉目了,丙七大哥让我进城告诉你。”   秋华年愣了一下,接着心中升起强烈的喜悦之情。   刚才还担心友人们在战场上出事,碘酒就有进展了,这可真是瞌睡急了就有枕头。   星觅好奇地问,“哥儿做的是打算在秋记六陈卖的酒吗?”   秋华年笑眯眯地点了下头,没有多说。   为了掩人耳目,秋华年对外一直说丙七丙八是在庄子的东跨院里替自己研究酿一种新型的酒,把院子看得严,是担心酿酒方子泄露。   其实目前碘酒技术正卡在用玉米杆等东西制造医用酒精上,这何尝不是在酿酒呢?   根据秋华年给出的方向,数位能工巧匠和酿酒老手研究了一个多月后,碘酒研制工作终于有好消息了。   “准备好马车,我们立即出城去庄子上看看。”秋华年当即拍板。 第154章 破绽   秋华年说自己要出门,府上又是一阵忙碌。   随着月份的增大,他现在已经不是想走就能走的阶段了,星觅等人先把马车布置好,软垫、纱帘和罩了纱罩的冰盆一一搬上去,又把各类应急的药物装上,还特意带上了木棉,折腾了两刻钟,马车才从府上出发。   这已经是一切从简了,不然按木棉的说法,这个月份的孕夫根本不该出门。   可乡君是办大事的人,他们也劝不住,只能尽心尽力降低风险。   马车要比室内热不少,不过马跑起来后,风顺着纱糊的车壁穿过,把冰盆里的凉雾荡开,气温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到了庄子上,秋华年直接去了东跨院,发现十六也在。   他穿着黑衣,带着面具,站在阴影里,秋华年瞧见就觉得热。   “这儿又没外人,你把面具摘了,换个不吸热的衣服吧。”   十六不为所动,甚至连话都不说,秋华年没办法,只能转头去问酒精怎么样了。   东跨院这一摊子事的管事人是丙七,他从屋里出来,身上大汗淋漓,用袖子抹了把坚毅的五官后说,“里头烧着大锅呢,乡君别过来,听我在外面说。”   “按乡君说的,我们酿酒分了两种方子,单独用玉米酿的早就酿出来了,但在玉米里掺上玉米杆和叶子酿酒,之前谁都没试过,酿坏了好几坛,各种方法都试了一遍,昨日才终于得了一坛酿好的。”   秋华年想大规模制备碘酒供裕朝军队使用,就必须考虑一个问题——成本。   花露、蚝油这些东西走的是限量销售、饥饿营销的高端路子,专门嘎有钱人的腰子,根本不用考虑成本,越贵才越好。   而碘酒则是想尽可能让更多的普通兵卒用上,所以成本必须控制下来,不但要物美还要价廉。   土法碘酒的原材料说白了就是含碘物质加高纯度酒精,含碘物质可以通过煅烧、提纯海带获得,不值什么钱,但酒精在古代可是绝对的稀罕物,是要拿大量粮食酿造的。   秋华年首先排除了用小麦这样的精粮酿酒,这太奢侈和浪费了,就算是用生长条件简单、产量更高的玉米、高粱等粮食酿酒,秋华年仍然觉得不妥。   秋华年记得现代科技中有一项技术是用玉米杆和叶子制作医用酒精,他不清楚具体操作方法,但他现在背靠太子和皇庄,最不缺的就是人才,索性叫人去试,不求像现代高科技那样纯粹用玉米杆叶,能替代个三、四成粮食,大规模生产下来节省的也不少了。   一个多月前他给太子找来的酿酒老手们说让他们试着用玉米杆酿酒,那些人一个个面如土灰,满脸“这差事肯定完不成”的绝望。   秋华年先告诉他们,自己要的不是能入口喝的酒,只要有酒的那股冲味儿就行了,又承诺了一堆酿造成功后的奖赏,才让老师傅们重新鼓起干劲。   秋华年看丙七身上的汗就知道屋子里有多热了,他知道自己怀着孩子,没有坚持进去。   “给我看看酿出来的酒,再说说是怎么酿的。”   丙七让想出方法的酿酒匠人过来给秋华年细说。   十六过来拦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一小瓮颜色略显浑浊的酒拿给秋华年看,秋华年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有些犯恶心,十六立即把那酒拿走了。   丙七又擦了把流进眼睛里的汗,眼前视线模糊了半天,看着看着,突然愣了一下,连秋华年第一次叫他都没听见。   秋华年体贴地说,“这么热的天,你们天天守着几个大蒸锅,确实辛苦。回头我让人给大家送几筐南边冰运过来的新鲜果子,再给每人二两银子的高温补贴,你们好好松快一下。”   丙七心脏狂跳,咽了下唾沫,低头谢恩。   秋华年认真听研究出玉米杆酿酒法的匠人详细讲了一遍整套酿造流程,按照之前承诺过的赏了五十两银子,这是他这边出的奖赏,太子肯定也会给,并且会比他给的多几倍。   臣不能越君,这是秋华年已经铭刻于心的古代生存智慧。   “你们做的东西是急用的,先按目前研究出来的方法酿上一百缸酒,之后如果有人能改进出更好的法子,奖赏绝不会少。”   跨院里二十来个匠人们见秋华年给赏给的这么爽快,心头一个比一个火热,全都盘算起酿酒法还能如何改进。   虽然为了自己的九族,在太子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一个匠人敢敷衍干活,可不敷衍跟主动钻研之间还是差了很多的。   用秋华年的话来说,这就叫调动积极性,充分发挥每个人的主观能动性。   更通俗易懂一些,就是都给我卷起来!   成功用玉米和玉米杆的混合物制作出了酒精,之后还有蒸馏提纯的步骤,秋华年早就把这件事交待给了丙七和丙八,让这兄弟二人根据自己凭印象画的图纸制作酒精蒸馏器。   送走乡君后,丙七回到家中休息,丙八还在桌案前一边用竹编的大扇子扇风,一边写写画画地改图纸。   “乡君给的图纸只有个大概意思,很多地方对不上做不出来,咱们试了好多法子,才做出来个小的能用的。”   “但乡君想要的是那种大到一次能蒸一缸酒的,真是愁人啊!”   丙八嘴上抱怨,手和脑子却一直没停过,对他来说这种有挑战性的工作比做些毫无用处的玩物有意思多了。   丙八等了半天没听见兄长回应,才从图纸上抬起头,发现丙七正坐在窗边大口喝早上卫栎送来的凉茶。   丙八调侃,“这是怎么了,又为栎哥儿的心意悲春伤秋呢?”   丙七摇头,又闷了一大口凉茶,丙八意识到这是真有事了,起身先在房子内外转了一圈,没看见人才回到丙七身边。   他压低声音问兄长,“哥,到底怎么了?”   兄弟两人自十来岁家族遭难起便相依为命,这些年从未向对方隐瞒过任何事,遇到什么困难都是商量着来的。   丙七吸了口气,用一种罕见的犹豫不决的语气开口,“你还记得,咱们去年第一眼见乡君,就觉得乡君长得像雪姐姐吗?”   “……”提起故人,丙八的情绪低落下去,“记得,我其实现在有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悄悄盯着乡君看几眼……”   丙七一字一句地说,“外祖父全家除了舒哥儿,全都死在丰山县了,乡君是襄平府漳县的人,离丰山县跑马也要三四日路程,这世上无缘无故长得像的人是有的,比如宫里的贵妃娘娘和先皇后殿下。”   丙八一头雾水,“这都是咱们商量过的东西,难道……”   他突然屏住呼吸,下意识站了起来,双手抬起又落下数次,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生怕一不小心吹走了心里的妄想。   “哥,你发现什么了?”   “咱们能出宫被赏给乡君,是在宫里的舒哥儿安排的,当时咱两远远在制器坊门口瞧见过他,虽然没看见脸,但他的身形我一直刻在心里。”   “今天乡君来庄子上看新酿出来的酒,身体有些不适,太子派来的十六公子立即亲手把酒拿开了,我当时汗糊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竟觉得那边站着的是雪姐姐和长大后的舒哥儿。”   “……”   丙七又灌了一大口凉茶,把壶底都喝干了,“我知道,这些东西单拎出来看都像是我的妄想,可它们偏偏凑巧合到一处去了,我实在是——”   这么多年一直不曾露面联络他们的舒哥儿突然插手把他们送出宫,赏给了齐黍乡君,齐黍乡君长得和雪姐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齐黍乡君与杜状元都是太子的人,太子暗卫十六应该很早就认识乡君,知道乡君的来历了;   十六公子见他们时从不摘下面具,也几乎不开口说话,总是站在让人看不清的地方,除了暗卫的规矩,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虽然十六公子关照乡君是遵循太子殿下的吩咐,但在一些细节上,是不是太关切了些……   ……   丙八越想越心惊,突然说了一句,“丰山县到漳县跑马三四日,双腿走需要十来日,又不是从南到北的天堑。”   兄弟两人默默对视,眼中闪过无数情绪,最后化为两道深深的叹息。   曾经日思夜想求之不得的东西,真的露出了线索,反而叫人犹豫不决、不敢触碰。   “就算是真的,乡君也不一定知道……他现在有身子,经不得这些。”   “舒哥儿真是十六公子的话,他的意思咱们也不知道。”   “要是当时离开襄平府前,跟着乡君去他们老家看看就好了。”   ……   两人患得患失地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先默默观察按兵不动,至少等乡君生产之后再做打算。   “你别忘了,外祖父和大舅舅都被判了五服内亲眷抄家流放,五服是包含亲儿婿和外孙的,如果乡君真是雪姐姐的孩子,他还有杜状元以及没出世的孩子都要遭殃!”   “我知道,咱们一定要守口如瓶,无论如何,这祸事都绝不能波及到他们。”   ……   碘酒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秋华年心情好了数日,接下来只需要等丙七和丙八研制出大型蒸馏装置,碘酒就能量产了。   赶在两军正式大规模交战之前,应该能生产出第一批来。   杜云瑟近日下班晚了些,翰林院的官员除了修史、研读古籍、钻研学术外,还要主持经筵,给皇帝与太子上课,讲经读史。   不是所有翰林官员都有资格进宫给皇帝讲经,具体召谁,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杜云瑟入翰林以来隔几日就会被叫进去一次,最近更是天天都奉诏入宫,圣眷之浓惹得无数人眼红。   秋华年在无人处问杜云瑟,“你每日进宫都做些什么呀?”   杜云瑟抬手摘了一簇新开的桂花,插在秋华年的发髻上,低头嗅了嗅。今日恰逢休沐之日,杜云瑟陪秋华年在自家花园游玩赏景,下人们全远远站在后面。   扶秋华年在桂树下藤条编成的靠椅上坐下,杜云瑟堪堪开口,“只是在陛下闲暇之余替他读几卷书而已。”   “这么简单?”秋华年眨了眨眼。   虽然杜云瑟确实年轻帅气,声音好听,但元化帝又不爱好这个,只是读几卷书,为什么一直叫杜云瑟呢?   杜云瑟笑着捏了捏自家小夫郎圆润了一点点的小脸,“陛下的目的不在于我进宫干什么,而在于别人看见我频繁进宫后会怎么想、怎么做。”   秋华年琢磨了一下,“皇上拿你钓鱼,想让某些人按捺不住主动跳进他的陷阱?”   “这可真是……心黑啊。”秋华年小声感叹。   杜云瑟没纠正秋华年的“大胆发言”,他知道华哥儿多么有分寸,这种话只会在私下无人时悄悄说一下,可爱的很。   秋华年撑着下巴猜测,元化帝到底在钓哪条鱼,接下来会是谁要倒霉呢? 第155章 出征   巍峨高耸的皇城,最中心的紫禁城一片森严肃穆,阳光在琉璃瓦与雕梁画壁上流连,闪烁着耀目的光泽。   西六宫,长乐宫,这是西六宫中距离乾清宫最近的宫殿,整座宫殿都属于在后宫中高居上位的妃嫔——二皇子的生母文妃。   太阳过了正空,下午暑气更盛几分,长乐宫宽敞的大殿没有设多少隔断,南北通畅,一览无余,看不见多少富丽的装饰和陈设。   一位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女子坐在西边窗下的坐榻上,身前宽大的黑漆缠枝纹雕花矮案上摆了十几册书籍,案头供着清晨刚采下的半开不放的桂花,幽幽暗香在空气中浮动。   她长着一张清淡的鹅蛋脸,细眉凤眼,肤白如瓷,乌黑的发髻高高挽起,没有戴任何珠宝首饰,只在发鬓上插了一枝淡蓝色的层层叠叠的菊花,眼角已经有了难以避免的细纹,却不减丝毫风采,反而更增岁月酿出的余韵。   文妃娘娘每日最爱的消遣就是读书,宫人们知道娘娘喜欢清静,在她读书时都避在外面,只竖起一只耳朵等着一日不见得有一次的吩咐。   除了那些爱向上钻营心比天高的,文妃娘娘的长乐宫是紫禁城中的宫人们最向往的地方,清静事少、不克扣月钱、不用怕被人为难磋磨,主子娘娘还心善好说话。   要是换成东六宫的长禧宫的颖妃娘娘,每日都是一大堆排场,隔三岔五便发落宫人,轻则让嬷嬷或大太监打骂,重则送去慎刑司,就算给的赏钱多,也没几个人有那个胆子去攀高枝啊!   能被称为姑姑的大宫女燕楼瞧了眼福州进贡上来的大座钟,见时间已经到下午三点也就是申时了,放轻脚步走到大殿西边。   她先来到文妃侧前方,让娘娘看见自己,然后才开口说话,“娘娘,您已经看了一个多时辰书了,先松快松快吧。二皇子殿下新得了几盆极好的秋海棠,早上让人送进来,这会儿正摆在侧殿里,您要不要去看看?”   文妃放下手中的书,却没有说话,燕楼忖度着意思,改口笑道,“那花娘娘回头再赏是一样的,娘娘要不要吃碗冰豆花布丁,据说是京中新流行起来的吃法,御膳房专门孝敬了几碗,都拿碎冰盖着呢。”   文妃嗯了一声,不着急起来,先把手里的书合起来捋平书角,整整齐齐摞起来放好。   燕楼见状轻笑,娘娘在闺中时就无比爱惜书籍,进宫二十多年了这些习惯依旧没变过。   她作为自幼跟随文妃的贴身侍从,自然是识字的,在文妃的教导下甚至能写文作诗,看了看离文妃最近的那摞书籍,打趣道,“娘娘真是喜欢齐民书坊的书,连二皇子殿下孝敬的御书库的书都被比下去了。”   “听说齐民书坊背后的人是辽州左布政使苏仪家的那位哥儿,真是可惜,差一点苏公子和娘娘就是婆媳了呢。”   当初二皇子大婚,有意选苏仪长子为侧妃,然而真正下旨前,那位哥儿已经嫁出去了,还嫁给了一个商人之子,让二皇子心里非常不痛快。   文妃淡淡摇头,“有什么可惜的,这是他的造化,是好事。”   燕楼不再说什么,让小宫女把冰豆花布丁端上来,洁白细嫩的布丁盛在淡青色的水晶荷叶碗里,上面盖了浅浅一层糖桂花,点缀着水果雕出的花卉,打开盖子后一股白气浮起,看起来十分诱人。   不等文妃拿起勺子,外面突然来了个太监,通传说二皇子殿下递牌子进宫来探望娘娘了。   按流程来说,出宫开府的皇子进宫探望母妃,应该先递牌子进来,等母妃同意,再按时进宫。但二皇子显然跳过了“同意”这个步骤,牌子递进来时,人已经踏入宫门了。   燕楼转头看见娘娘皱起眉头,暗叹了口气,“娘娘可要更衣见二皇子殿下?”   “不必,让他快来快走。”   燕楼快速摆了两下手,让外面的小宫女们管紧嘴巴,千万别把娘娘的话传出去。   二皇子嘉泓漪踏入长乐宫正殿,宫人们已经全部退下了,嘉泓漪目光扫视一圈殿内,“母妃怎么不把我送的摆件都摆出来?哪有妃位娘娘的宫殿这么素的,父皇来了怕是都要嫌弃。”   文妃吃了口豆花布丁,一言不发。   嘉泓漪继续说,“我早上送的秋海棠母妃喜欢吗?要是喜欢,我再让庄子上的人多种一些,把长乐宫摆满才叫气派。”   “母妃在宫里不方便,喜欢什么只管递话出来给儿子,让儿子给你弄。母妃有我这个儿子,还有贵为阁老的外祖父,在阖宫妃嫔里该排在首位,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文妃脸上淡淡的,“何必,什么都不缺。”   嘉泓漪被噎了一下,缓了下气后直奔主题,“我这次进来,是和外祖父商量过的。”   文妃面容小幅度扭曲了一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就恢复了正常。   “大军马上就要出征了,三军主帅还未定下,太子那边的吴定山肯定回不来了,老三刚损了一个解檀光,还没缓过气,手里也没有得力的武将,我想为父皇分忧,效仿父皇当年的英姿率军出征。”   文妃用淡漠的语气问,“你要当三军主帅?”   嘉泓漪不甘道,“我知道我现在还够不到这个位置,但至少能作为监军出征。”   他除了是监军,还是皇子,只要能随军出征,有的是办法让军队和将军们听自己的命令。   “那你去请命吧。”   嘉泓漪吸了口气,他直接请命有用的话,何必来找文妃呢!   “太子虽然没了母亲,且出宫住在皇庄上,但他麾下的那个杜云瑟最近每日都进宫面圣,万一父皇被他说动把吴定山召回来就不好了。”   “儿子想请母妃替我去父皇面前探探口风,如果能提一下监军的事就更好了。”嘉泓漪顿了顿后强调,“这也是外祖父的意思。”   文妃垂首不语,嘉泓漪见状一股燥气直冲心头,忍不住来回走动地说道,“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外祖父辛辛苦苦竭尽全力把母妃送到父皇身边,让母妃诞育皇子,成为尊贵万分的娘娘,母妃为什么总是这样,从不主动问问我们境况如何,连一点小忙都不愿意帮!”   “母妃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一体的吗?我和外祖父不好,母妃能过上好日子?”   “我明明有活的母妃,却和亲娘早死的太子没什么两样!”   啪嗒一声,文妃手里的小银勺没拿稳,掉进了荷叶水晶碗里,动静吓了嘉泓漪一跳。   “母妃……”   文妃一点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长得威武雄壮,气宇轩昂的亲生儿子。   “我说过,不许在我面前对先皇后殿下和太子不敬。”   嘉泓漪涨红了脸,不待他辩解,文妃继续淡淡说道。   “入宫,不是我想来的,是他们硬送我进来的,儿子我生了,娘娘我当着,我不欠毕家什么。”   “当年如果不是家里未嫁的适龄小姐只有我,你外祖父也挑不到我身上。”   “母妃!”嘉泓漪气急败坏地想打断她。   文妃却没有停下,“你已经是世间最尊贵的真龙之子,受万万人供养,为什么还要贪心……要贪心那个不属于你的皇位。”   嘉泓漪虽有夺嫡之心,但还从未直白说出口过,被亲生母亲语气平淡地点破后,又是恐慌又是羞恼,手忙脚乱间宽大的袖子带过桌面,扫下一碗未动过的豆花布丁。   漂亮的荷叶水晶碗碎成几片,里面的东西混在一起洒在地上,一片狼藉。   器皿打破的声音吸引了宫人,燕楼姑姑在殿外轻声询问发生了什么。   嘉泓漪心头颤动,当着母妃的面打碎器皿,往大了说,是不敬和不孝,他觉得地面烫脚起来,匆匆朝殿外走去,末了还不忘留下一句话。   “母妃好好想想,真的要袖手旁观,看我还有外祖全家沦为败寇、潦倒丧命吗?!”   “……”   燕楼看着二皇子殿下匆匆离去的身影,好半天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入殿中。   文妃盯着只吃了几口的豆花布丁怔怔出神。   “娘娘,这……”   “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收起来吧。”   “还有,去乾清宫找温幸问一问陛下何时有空,我想请陛下赏二皇子送来的秋海棠。”   文妃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心想那看了一半的书这几日都看不成了,下次拾起来继续看,还能有之前的意趣吗?   燕楼知道刚才二皇子一定又气到娘娘了,小心翼翼地宽慰,“二皇子殿下年轻气盛,再过几年,他会明白娘娘的苦心的。”   “他是个蠢货,除了那仅有的几位,谁不蠢呢?”文妃顿了顿后说,“不,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蠢货。”   ……   丙七和丙八成功制作出大型酒精蒸馏装置的喜讯,是和大军正式朝东北边境进发的消息一起传来的。   元化帝在南城的天坛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同时激励将领,鼓舞士气,誓众于军前后大军开拔出征。   秋华年无缘亲见这盛大的仪式,但杜云瑟作为翰林随圣驾旁观了全程,回来给秋华年讲述。   万众瞩目的三军统帅最后落在了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将军身上,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就连已经乞骸骨多年安心养老的老将军本人,被元化帝提溜出来时也呈一个目瞪口呆的状态。   皇命不可违,身子骨还算硬朗的老将军坐着马车率军出征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老将军只能起一个稳定军心的作用,真正打仗是指望不上的。   除了任命三军统帅的圣旨,元化帝还亲自下了两道旨。   一道是任命二皇子嘉泓漪为千户,领一千京军随大军出征,一道是任命吴定山之子吴深为指挥使,入大军听命。   二皇子这边的人有些傻眼,他们如愿把二皇子送入了军队,但送的位置太前面、太低了些。他们的计划是让二皇子作为监军收买军队发展势力,不是让他做个才正五品的千户上战场打仗啊!   天潢贵胄,怎经得起战场上的刀剑无眼!   如果说元化帝给二皇子的任命让人傻眼,那么对吴深的任命则令无数人暗暗心惊。   吴深之前在边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百户,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战功赫赫的前大将军吴定山身上,连太子都上折子为吴定山求情,根本没人想起吴定山还有个儿子在边关军队中。   直到元化帝给吴深连升数级,跳过副千户、千户、卫指挥佥事、卫指挥同知等官职,直接任命他为正三品的卫指挥使,大家才反应过来,吴定山是没有出山,但吴定山的独子早就在边关历练出一身本事,利用父亲的名望扎住根了!   太子上折子给吴定山求情,不过是个障眼法,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背地里把吴深推了上去。   这个局,是从三年前就开始布置的,元化帝究竟知不知情?还是说,这就是皇帝的意思?   “吴深在边关沉淀了三年,终于等到扬名立万的机会了,希望他能像他渴望的那样建立不亚于吴定山大将军的功绩。”秋华年看着从边关加急送来的书信笑道。   杜云瑟点头,“等的就是这一日。”   秋华年翻过一页信纸,后面这页是宝义的信,装进同一个信封里蹭着吴深的加急送来的。   “宝义叔也升了试百户!”秋华年快速浏览信件,“存兰和云英要进京了。”   宝义年初才升了总旗,按理说试百户这个职位至少三年内是没戏的。可谁叫吴深连升数级,需要提拔一批心腹手下,宝义就这样沾光升了职。   宝义不放心家人,想在战事白热化之前把妻小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叶桃红打定了主意要和丈夫同生共死,所以他们只送出了存兰和云英姐弟。   杜云瑟说,“将领出征在外,一般会把家眷留在京中,安全的同时也是朝廷的人质,宝义叔的从六品的试百户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但未来继续往上升的话,兵部一定会考虑这些因素,不如直接送到京中一步到位。”   秋华年点头,“除此之外,宝义叔他们不把孩子送回杜家村,应该也有不想让他们见宝礼那家人的缘故。”   秋华年算了算日子,从寄出信的时间算起,存兰和云英应该启程几日了,再有五六日就能到京中。   他叫来九九和春生说话,告诉他们存兰与云英要进京的好消息,九九听了喜不自禁。   “虽然宝义叔在信中说让存兰和云英在京中租房子住,但他们不好意思提,我们却不能真的让两个孩子住在外面。咱们家地方大,不缺住人的屋子,住在一起安全又热闹。”秋华年和孩子们商量。   “你们看是让存兰和云英住在外院,还是——”   九九毫不犹豫地说,“华哥哥,我的院子两边厢房都空着呢,让存兰和我一起住吧!”   她进京后还没有交到同龄好友,存兰来了就不怕无聊了。   春生也说,“我院子的西厢房空着,云英可以和我一起住。”   云英今年差不多六岁了,春生对他印象不深,但非常希望能有一个跟屁虫弟弟,让他享受一下当哥哥的感觉。   秋华年满意点头,这是他心里最好的安排,存兰和云英年纪都不大,单独住在外院的话秋华年不太放心。但秋华年也充分尊重孩子们的意愿,如果九九和春生不想自己的小院子里住进别人,他也不会强求。   “好了,这几天把府上收拾一下,咱们准备迎接小客人吧。” 第156章 县主   存兰和云英踩着秋日的第一片落叶抵达了京城。   八月初秋老虎的威力还未结束,但天气已经不像夏日那样闷热,灿烂的阳光照在平阔的大地上,扫清一切阴霾与潮暗。   存兰和云英是随万事镖局的镖队来进京的,姐弟俩共乘一辆马车,还带着一个叫季风的小厮,一个叫姜草的丫鬟。   秋华年提前接到信,让全余带人到城门口接人,把两个孩子迎回家中。   存兰比九九大一岁多,今年十三了,云英也六岁了,小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模样,秋华年第一眼看见他们几乎没有认出来。   存兰和云英有些拘谨,刚开始几天一直紧绷着,后来在相处中渐渐回忆起当初大家一起在村中生活的点滴,才放松下来。   宝义在边关前线,两个孩子心中记挂着父母,每日忧心不已,秋华年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让存兰和云英一起跟着原葭读书,随陆奥习武,生活充实起来后留给胡思乱想的时间就少了。   存兰在边关学了些拳脚功夫,很快就跟上了陆奥的教学,云英也是个好苗子,力气大下盘稳,陆奥夸了好几次。想想云英三岁时就能一个人在深夜抱着树干几小时没掉下来,只能说有些天赋确实是天生的。   九九给秋华年说,存兰在边关学会了骑马,她也想学一学,秋华年索性带着孩子们去了城外的小庄子上骑马,正好他也想去看看碘酒的最新进展。   到了庄子上,秋华年让人把拉马车的驽马卸下来给孩子们骑,驽马性格温顺、气力相对较小,适合初学者,杜云瑟获赠的宝马玄野这样的秋华年绝对不敢让孩子们碰。   让人盯紧孩子们别出事,秋华年来到庄子上的东跨院。   为了保密,星觅等人都被他找借口留在了外面,秋华年进了东跨院的门,丙七和丙八立即迎出来,一左一右护着他走,生怕他磕碰到一点。   秋华年失笑,“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瓷做的。”   丙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五个多月已经非常明显的肚子,笑着说,“小心点好,小心点好。”   丙七没有说话,但也看着他笑。   丙七和丙八把秋华年当做珍稀保护动物对待,然而秋华年本人却没有丝毫自觉,仗着身体没有不适感,围着正在工作的几个大蒸馏装置转了一圈,热了一身汗。   “酒精蒸馏出来多少了?”   丙七回答,“已经有三坛了,现在每两日能得一坛。”   酒精这个词丙七等人是从秋华年口中第一次听见的,乍一听有些奇怪,细想却很有道理。把酒的精华蒸出来,不就是酒精吗?   不过这东西闻着刺鼻,入口更是难喝,虽然是酒之精华,但还没有普通的酒好喝。   丙八接话道,“海带也按乡君的吩咐先煅烧成灰,然后放进沸水里煮,煮完后把清液滤出来,加入煅烧过的绿矾,再加热过滤,最后把水晒干,得了这些粉末。”   丙八从架子上小心拿下一个广口瓶给秋华年看,瓶中是暗紫色的颗粒状粉末,质地有些斑驳,秋华年知道这就是粗制碘。   用海带提取碘的方法,现代中学课本上就有,原理非常简单,先把海带烧成灰泡进水里,得到含碘离子的溶液,再用强酸当氧化剂把碘离子还原出来,就形成了碘单质。   这个在课本上一行流程图就能解释清楚的反应过程,在古代想要批量生产非常不容易,因为古代缺乏必要的纯净化学试剂,秋华年只能尽可能找平替,比如用煅烧过的绿矾制备土法硫酸,代替课本上的盐酸作为还原碘离子的强氧化剂。(注1)   就算这样,得到的碘依旧是粗制碘,做不到纯净。而且海带含碘量其实并不高,上千斤的海带也只能制作出一小瓶粗碘而已。   也就是海带在海里到处都是几乎不花钱,太子又手眼通天,轻易就能把大宗的原材料瞒天过海运进来,才经得起这么干。   “你们回头把它放在火上隔水加热,上面罩一个大瓷碗,过一阵子把瓷碗取下来,将瓷碗内壁上的紫黑色碘收集起来,这样能更纯净一点。”秋华年记得碘有易升华的特质,这么做应该可以起到提纯的效果。   丙七和丙八点头应是,对秋华年的吩咐没有任何质疑,秋华年说这东西叫“碘”,它就是碘。   “提纯出来后,取出一些酒精,按百中有二的比例加入碘,这样我说的碘酒就做出来了。”   说到后半句,秋华年的语气不自觉轻快起来。   忙活了快两个月了,碘酒终于要真正做成了!   虽然古代版碘酒从酒精到碘比起现代的都打了些折扣,但和目前战场上最常见的受伤后拿布勒住、拿刀挖肉的医疗手段相比,依旧是降维打击。   有了它,裕朝军队的伤亡率会大幅度下降,胜算也会再次提高!   “碘酒做好后,你们请十六公子寻几个信得过的受伤的人试一试效果,确认无误后再大规模生产。”   “对了,再研制一个不易碎的方便携带的装碘酒的容器吧,这样的好东西要送到前线兵卒手中,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秋华年开了个玩笑,“麻烦你们好久了,这个做完后就能休息了,到时候你们可以拿着赏钱去做喜欢的事情。”   丙七和丙八明白秋华年是在提携他们,心中无比感动,保证一定会尽快把事情办好。   来到庄子上,秋华年除了检视碘酒的研究进展,也去看了看棉花、甜菜和树苗。   时间来到八月,庄子上的棉花已经收了大部分,只有少数秋桃还挂在枝头,据估计每亩地的棉花产量都在三百斤左右,洁白的净棉一大包一大包摞在库房里,让人看着便觉得温暖喜人。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的皇庄上的棉花都丰收了,南方的已经全部收完,北方的因为天气热得晚还剩一些。   秋华年提出的育苗法和生物酵素驱虫法大大提高了棉花的产量,在原本的产棉地用这些方法种棉花产量也提高了三到四成。   这是裕朝建国以来第一次对外用兵不用愁冬日保暖问题,元化帝心情大好,接连褒奖相关人员,皇庄上的官吏原本处于官场底层,如今也扬眉吐气了起来,恨不得把齐黍乡君供到庙里去。   据杜云瑟推测,秋华年的这个乡君估计很快就要往上升一升了。   乡君无品级,而县主是正五品的品级,再往上的郡主和公主、青君非皇亲国戚不可封,所以县主算是非皇家背景的女子和哥儿能得到的最高爵位了。   如果秋华年真的成为县主,还是有封号、有大功绩的县主,就算是高品级的诰命夫人见了他也得行礼。   秋华年对让别人行礼没有太大兴趣,成为县主对他来说最大的好处是有了身份底气与噱头,在遍地权贵的京城能干的事情更多了。   看完了棉花,秋华年又去看甜菜和果树苗。   经过新一年的培养选育,甜菜的含糖量又提高了一些,今年秋天收上来的最好的那一批虽然还比不上甘蔗,但已经能榨糖了。   皇庄管事田稷是专门负责甜菜的,他不但管着皇庄上的甜菜,也时常到隔壁秋华年的小庄子上取经,还隔三岔五派人去漳县和魏麦互通有无。   真正看到用甜菜熬出来的糖时,田稷自感沉寂几十年终于有了出头的机会,哭得那叫一个涕泗纵横,这次在甜菜地旁撞上秋华年,直接就要跪下磕头。   秋华年吓了一跳,还是星觅机灵眼尖,飞快把人拦住扶起来了,免得惊到乡君。   田稷想起秋华年有身子,反应过来后告了个罪,隔了几秒又忍不住开始兴奋地说话。   “今年京中和漳县的甜菜都种得好,明年把两边的良种掺杂起来种下,到后年应该就有乡君说的稳定的种子了!”   “魏麦贤弟在侍弄甜菜上有一手,我打算请他入京来皇庄上和我一起管甜菜,事情已经报上去了,估摸着年底吏部就能批下来!”   甜菜的好光景让人无比憧憬,否则田稷再怎么不入流也大小是个官,怎么可能管魏麦这样的一介草民叫贤弟。   听见魏麦有了前程,秋华年自然高兴,把这事记下,打算下次给杜家村寄信时提一两笔,让魏榴花告诉魏麦,早早做些准备。   看完了甜菜,最后一站就是果树育苗的田地了。   庄子上绝大部分果树苗都是今年才育出来的,还不能结果子,如今叶子已经开始掉了,小小一株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不过等到明年,这些果树苗就可以分开移栽,开花结果了。   “过几天秋凉之后,用干稻草把果树的枝干包严实了,这是个仔细活,不能省功夫偷懒,知道吗?”   京城的冬日很冷,小树苗很有可能被冻坏,必须加上一些人为的保暖设备。   庄子上负责果树苗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果农,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纷纷表示没有问题,请乡君放心。   “乡君,咱们庄子上的葡萄摘下来第一波了,拢共有六筐,苹果和石榴也各有五六筐,您看怎么处理?”   庄子上只有少数移栽来当育苗母本的大果树,果子结得不多,五六筐是极限了。   “挑好的给闵府各样送去一筐,给栖梧青君府上各样送去一筐,再给庄子上的人每样留下一筐吃,其余的送到我们府上吧。”   秋华年把水果分了一下,请朋友们都尝尝。   说起来他还和栖梧青君约好要做葡萄酒的生意,可惜今年的葡萄太少了,酿不成酒,只能尝个鲜而已。   栖梧青君大庭广众之下抢了探花郎当驸马之后,这几个月再没离京去访仙问道、游山玩水,而是在京城住了下来。   他时不时会出门逛逛,来秋华年府上坐一坐聊会儿天,却从不带着驸马,也不在外面提他。   解檀光进了青君府后,仿佛消失了一般,京中再也没有这位昔日的青年才俊的身影,让无数人暗暗惋惜。   秋华年的水果送到了青君府上,隔日栖梧青君就亲自上门回了礼,送了他一车的西域的珍宝玩物。   “你种的葡萄又大又甜,确实好吃,解檀光都吃了好几个呢。”栖梧青君往嘴里丢了颗圆润的大葡萄,“你这是什么眼神,嗯?”   秋华年斟酌笑道,“就是没想到,会从青君口中听到解驸马的名字。”   栖梧青君没什么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也以为我像外头说的那样把他弄死了?啧,我对贴身伺候自己的美人还是不错的,好吃好喝供着呢!他自己不想出门,还能怪到我头上。”   秋华年察觉出点不对来,“所以外面的那些传言……”   “很多都是解家在背后推波助澜,看着解檀光已经废了,不如利用这事坏我的名声。”栖梧青君笑眯眯地说,“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花了二十多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放弃得这么干脆,只要有利可图,立即就能回踩一脚。”   说到“放弃”这两个字时,栖梧青君加重了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解家散布的这些传言虽然确实损害了栖梧青君的名声,但对解檀光本人来说,也非常不友好。   秋华年拿不准栖梧青君对解檀光的态度,说讨厌吧好像不太看得出来,说不在乎吧好像也确实不在乎。   栖梧青君懒得再说这个,换了个话题,“我来告诉你一声,皇兄封你为县主的旨已经拟好了,眼看就是你生日了,这个生日紧挨着封县主,为了感念皇恩必须大办一场,到时候估计会有一大堆不三不四的人来,你要做好几手准备。”   作者有话说:   注1:仅为理论推导,无确切实验验证可行,不要尝试 第157章 毒糖   封县主和生辰撞在一起,称得上双喜临门,必须广邀宾客大办一场,免得被眼红的人挑刺说他不把皇恩放在眼里。   多亏栖梧青君提前得知消息过来知会了一声,否则事到临头,秋华年家肯定会手忙脚乱的。   秋华年今年的生辰宴是九九接过手去全权负责的,她本就计划好好办一次,如今只需要在原本的基础上再多添些东西,扩大规模就行了。   “为了宣扬皇恩,除了认识的人,京中的各家贵眷都得请一遍,幸好栖梧青君让人送来了几份名单,否则我都不知道京里有这么多的诰命夫人和勋贵内眷。”   秋华年坐在西边窗下的书案前写帖子,写了十几个就坐不住了,随着月份增大,他现在越来越耐不住坐,时间稍微一长就腰酸难受。   九九和存兰见状把秋华年扶到一旁的铺着柔软褥子的胡床上歪一会儿。   “华哥哥,你别写帖子了,放下回头我帮你写吧。”九九劝道,“这可是县主的生辰帖,就算不亲自写也没人敢挑毛病。”   九九在襄平府时,随祝家请的宫里出来的嬷嬷学过一年规矩,虽然年纪不大但对这些东西心里门清。   她把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奶霜抱过来,和绑着孔雀尾羽的逗猫棒一起放在胡床上。   “华哥哥和奶霜玩一会儿,我和存兰出门采买些东西。”   秋华年精力不济,九九俨然成了阖府上下的大总管,她受杜云瑟的委托时时刻刻盯着秋华年,一旦秋华年有一点不适,就立即请秋华年休息。   被妹妹周全照顾的秋华年心里既欣慰又觉得怪异,抱着沉甸甸暖乎乎的奶霜揉了好几把。   “买东西让全余和乌达去好了,你们怎么要自己去?”   九九笑道,“大多数东西都是我列好单子后让管家们去买的,但华哥哥当天穿的衣服我想亲自去铺子里看看款式和布料。”   平时穿的衣服,家里的针线房做就够了,但九九觉得生辰宴当日穿的还是该在外面请知名绣娘定做,这样才够气派,不会被别人小瞧。   秋华年知道九九一向对珠宝首饰和漂亮衣裳感兴趣,笑着说,“那你们多带些人,出去好好逛逛。”   存兰进京好几天了,还没出门玩过,秋华年不方便带孩子们逛街,好在存兰和九九都长大了,可以结伴出门游览京城风华。   目送九九和存兰离开,屋里没有别人了,秋华年没形象地躺在胡床上伸了个懒腰,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拈起逗猫棒在奶霜面前晃悠。   他上上下下晃了半天,奶霜终于给面子地屈尊降贵瞥了他一眼,象征性地追着蓝紫色的孔雀尾羽转了个圈。   秋华年:……   总感觉被一只猫鄙视了是怎么回事!   ……   九九和存兰直到晚饭时候才回来,杜云瑟已经从翰林院下班回家,正在孜孜不倦地给秋华年腹中的孩子“做早教”。   每天听半个时辰的古文经典,听得久了,秋华年渐渐从最开始的觉得无聊变成了沉浸其中,一颗心随着杜云瑟的低沉悦耳的声音放松放缓,如同在冬日宽敞的大殿中隔着窗听积雪从高大挺拔的青松上纷纷扬扬落下。   读完了一章书,到了摆饭的时候,秋华年喜欢热闹,所以每日吃饭都是家里住的人一起吃的,一家四口加上原葭姐弟和存兰、云英,八个人终于能凑够一个大圆桌了。   秋华年见存兰像是有些心事,吃饭时不经意地问她和九九今日出门玩得开心不开心。   存兰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九九犹豫了一下,知道华哥哥是不能糊弄的,索性用轻松随意的语气说起下午的事情。   “我们去西市逛了十几家铺子,最后定下了两匹布料,一匹是月华色的缠枝葡萄纹浮光锦,上面的葡萄是用银丝织进去的,分了好几层,在室内也闪着光。”   “还有一匹是白底红丝的雨丝锦,这是蜀锦中的名贵品种,用白丝和红丝一起织成,两种颜色粗细变化不一,就像丝丝雨条一样婉约明快,做成衣裳在上面绣上红石榴,一定特别漂亮。”   九九兴趣在此,对各种衣料的研究颇深,存兰则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但年轻小姑娘大都喜欢亮晶晶的漂亮衣裳,存兰跟九九出去一趟很快就爱上了挑布料的感觉。   存兰和九九给自己以及春生等人也挑了漂亮的新料子,生辰宴那天,府上所有人从上到下都要换新衣裳,一方面是为了让宴会光鲜亮丽,一方面也是秋华年趁庆祝的机会给大家发福利。   乌达已经按秋华年的吩咐开了库房,从里面取出十多匹丝绸布料交给灵雀,由她负责组织会做衣服的人手给府上的下人们量体裁衣,尽快给每人赶一身新衣服出来。   九九讲了许多今日下午出门游玩遇到的趣事,才话锋一转。   “买好布料后,我们去了京中最有名的绣坊定做衣裳,刚给华哥哥还有兄长选好款式,说好让他们尽快做四套衣裳出来,突然遇到了一个人。”   九九故作轻松,把事情轻飘飘揭过,“是光禄寺卿的夫人,她后我们一步看上了同一位绣娘,摆出身份要让我们把绣娘让给她,不过我没同意,她也没办法。”   秋华年看存兰的脸色,知道事情肯定没有九九说得那么轻松,九九是怕自己心中不快才没有细讲。   光禄寺卿……这个职位好像有些耳熟?   杜云瑟轻轻放下筷子,“是郁氏一族的嫡长郁闻。”   秋华年挑眉,一下子记了起来,“我记得他是郁闽的亲哥,他的夫人是郁氏一族的宗妇,娘家是解家。”   秋华年曾在文庙和这位郁夫人有一面之缘,对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世家做派印象深刻。   想想也知道,这人跟存兰以及九九抢绣娘时,嘴里绝对没什么好话。   九九还好些,存兰刚从边关进京,此前几乎没有接触过这些所谓“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族,八成是被惊吓到了。   那郁夫人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好意思和两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抢东西的?   听说有人欺负到自家孩子身上,秋华年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气。   九九见华哥哥果然动怒了,赶紧说道,“那人说话不好听,明里暗里贬低我们,但我也有理有据地辩回去了。而且今天是华哥哥封县主的圣旨还没有正式下来,知道的人不多,否则她肯定不敢抢给华哥哥做衣裳的绣娘。”   存兰怕影响秋华年肚子里的孩子,也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连连附和九九的话。   秋华年不想让孩子们担心,暂时把这件事搁下,晚上和杜云瑟独处时才继续提起。   “我之前就觉得奇怪,郁闻不过是个两届前殿试出身的二甲进士,为什么短短六年便能官居从三品,状元都不见得能升这么快。”   杜云瑟亲了亲他的额头,给还在生气的小夫郎呼噜呼噜毛。   “华哥儿知道光禄寺是管什么的吗?”   “光禄寺主管祭祀和宫廷宴会、膳食,还负责接收各地的贡品。”秋华年在进京之前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专门了解过裕朝各官署的职能。   光禄寺卿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权,但绝对是个油水充足的职位。   杜云瑟笑了笑,又亲了下怀中的人,“华哥儿真聪明。”   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想说这叫哪门子的聪明,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怀孕到了中后期,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幼稚,情绪也越来越外露了。杜云瑟敏锐地察觉到这点,最近总是把他当小孩哄。   秋华年听杜云瑟说,“去年你将棉花低价卖给辽州总兵之后,陛下通过多次赞扬你,暗示朝中众人向边关捐钱捐物。”   “辽州郁氏一族通过晋王之手向朝廷明里暗里捐赠了近三十万两金银与物资,郁闻的这个光禄寺卿,可以算是陛下给郁氏一族的回礼。”   三十万两……秋华年听到这个数目啧啧称奇。   京中的秋记六陈已经算够能赚钱的了,每个月的净利润都在两千两银子上下,秋华年现在手里有八千多两银子,到了年底加上庄子的收益和襄平府秋记六陈的分红,应该能接近两万两。   这已经是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想都不敢想的巨资,但和轻松拿出三十万两银子的物资的郁氏一族相比,依旧是小巫见大巫。   从前朝绵延至今的世家大族,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剥削与积累,早已成为可怖的庞然大物。   难怪就连元化帝当年登基都离不开他们的支持,难怪他们认为自己可以左右下一任帝王的人选。   秋华年认真想了一会儿,“三十万两物资换一个没有多少实权的从三品京官职位,确实说得过去。但为什么是光禄寺卿呢?”   从元化帝在自己心中老登的形象出发,秋华年觉得这应该不是个巧合,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帝王心术。   秋华年愿意动脑筋,杜云瑟也乐得启发他,“华哥儿再想想光禄寺的职责?”   “管理宫里宴饮、负责收取各地贡品……”秋华年眼睛一亮,“在这个职位上,肯定避免不了贪污,和皇宫关系密切,也很容易安排一些忌讳让他犯,日后皇上如果想发落郁闻和郁氏一族,轻松就能找出罪名来。”   目前郁氏一族等世家都地位超然,觉得自己稳坐钓鱼台,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等元化帝真的动手的时候,这些提前吞下的含毒的蜜糖,便会成为刺向这些绵延数百年的豪族的利刃。 第158章 舅甥   纵观华夏古代权力更迭史,世家与皇权之争永远是绕不开的课题。   世家权力达到顶峰之时,甚至可以与皇帝共治天下,连皇帝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如今的裕朝显然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但先帝晚年昏聩荒唐,让渡给了世家过多的权力,元化帝登基之后,选择刻意纵容和滋长世家的自大与野心,令他们越来越一叶障目不知泰山。   秋华年知道了元化帝早已计划好对这些世家大族动手,心放下了一半。   虽然已经身处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但秋华年一直提醒自己记得脚踏实地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钱财和权势不过是虚无的感觉,都不如土地里渐渐发芽抽穗的庄稼、普罗大众脸上幸福的笑容、家人晨起晚睡时的第一声问候令人喜悦。   过了几日,等九九和存兰一起帮忙写好了帖子,加封秋华年为县主的圣旨也终于下达了。   圣旨出了紫禁城后,由礼部派官员亲自送达至南熏坊杜府,引起京中一片哗然。   秋华年已经有接旨的经验了,着人把各处大门打开,换上正装焚香祭告之后,按照流程跪地谢恩。   三拜九叩之后,礼部官员立即殷切而和善地上前将秋华年扶起来。   “恭喜县主,县主当心身体。”   对礼部官员的善意,秋华年并不觉得意外,让星觅拿出几个装赏钱的荷包请来传旨的官员们喝茶。   无论是爵位还是官职,都是越往上越难封,越往上越稀有。   裕朝的乡君数量就不多,县主的数目更是不及乡君的十分之一。礼部官员在心里过了过,如今还在世的县主里,凭自己而非父兄之功或出身高贵得到爵位的,只有新鲜出炉的齐黍县主一人。   齐黍县主的功绩确实厉害,以一己之力解决了全裕朝军队制作冬装用的棉花,对得起封号和县主之位。   从棉花刚一丰收封爵的圣旨就下来可以看出,新鲜出炉的县主多么简在帝心。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传旨的礼部官员自然对秋华年客气万分,不敢有丝毫怠慢。   秋华年收获了全新的县主吉服和腰牌,虽然并未获得一个县的封地,但在京畿地区得到了近二百亩的土地,此外还有许多的珠宝、丝绸、名贵香料。   县主享受正五品的待遇,每月月俸三十二两银子,一年三百八十四两,除此之外每年还有五百石的禄米。   如果说乡君的月俸和禄米可以让人生活得富足,那县主的月俸、禄米和土地加起来,就是可以让人生活得奢靡。   此外县主只是在待遇上等同于正五品,实际地位要比正五品的官员高得多,类比下来差不多等同于伯爵。   依据裕朝礼法规定,凡爵位低于县主者,见县主都需参拜行礼,也就是说只要对方不是亲王、郡王或公侯,不是郡主或公主、青君,哪怕是一品大员或一品诰命夫人,见了县主也要乖乖行礼。   这是因为绝大部分县主属于皇室成员,极少数也是皇室认可的有大功的人,在封建朝代皇家的尊严不容置疑。   秋华年封县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了整个京城,不出半日府邸门口就被各家道喜的人挤满了。   秋华年让全余把写好的帖子发出去,广邀宾客参加数日后的自己的生辰宴。   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南熏坊齐黍县主府所在的胡同被无数马车挤得严严实实,前面的贵客下了车被引入门,马车向前驶走,空出的空档立即被后面的马车占住。   乌达和全余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前迎接宾客,打个照面就知道来的客人是谁,吩咐跑腿的丫鬟与小厮将客人领到合适的地方去。   府里的外院、内院和花园都收拾出来用来待客,西夹道通往花园的小门开着,其余的门则都锁得死死的,免得出现什么疏忽和丑事。   正房、厢房和院内都摆了席,秋华年月份渐大,听不得太吵闹的动静,便没有请大戏班子,只请了两个名角和一位为琴师、一位箫师,不用扮彩,去花园临湖的小亭子里唱几曲。   婉转动人的声腔隔着水飘过院墙,传到内院和外院中,多了几分清丽缱绻的味道。   宾客们不敢打扰有身孕的县主,不熟的拜见县主道了喜后就去别的地方松快了,内院秋华年常住的碧纱厨里只有几位熟人。   秋华年让人打开花窗,欣赏了一会儿美妙的音乐,把词曲在心里回味几番。   “他们唱的戏我好像没听过,这个词写得真好,不像是专门写戏本子的落魄文人写的那些匠气的东西。”   闵乐逸爱玩爱逛,对这些东西熟,侧着耳朵听了一下,“这是清池闲人的词,前阵子刚从南边传进京,正风靡着呢。”   过来给秋华年汇报来客情况的九九听见这句话,脚步不自觉顿了一下。   秋华年随口笑道,“是吗?这支曲子的词填得没有那么颓靡荒诞,要不是你说,我都没想到是清池闲人。”   闵乐逸虽然不是才子,但在父亲家学渊源的影响下,说起这个头头是道,“诗词是作者胸中之意的具现,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候也能写出不同的味道,说不定写这支曲子时他正巧高兴。”   秋华年把这个随意提起的话头丢开,笑着问九九外头的情况。   九九赶紧回神,“绝大部分接了帖子的人都来了,少数没来的也让下人送来了贺礼,兄长在前院接待男人们。”   “对了,那个郁家的光禄寺卿夫人没有来。”   秋华年看了眼闵乐逸,闵乐逸撸起袖子挥了挥。   “她这是怕了,要是来了还要当着我的面给华哥儿行礼呢!这种人可受不了这么丢脸。”   秋华年原本还想过如果不好的人来了该怎么处理,谁知郁氏一族的大夫人直接避战了。   过了一阵子,栖梧青君也来坐了一会儿,送了一堆名贵礼物。看见栖梧青君后,秋华年更深刻地意识到了郁大夫人不来的原因。   一个县主、一个青君,身份都要比她高,还都和她不对付,对郁大夫人这种把脸面和排场看得比天还大的人来说,这场生辰宴和刀山火海没什么区别。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在裕朝这是大节,衙门休沐一日,从布衣黔首到达官显贵都要团圆祭月。   所以下午三点左右,秋华年府上的生辰宴就差不多散场了,残羹冷炙与桌椅被收拾起来,数不清的礼物堆满了库房。   秋华年穿越三年终于再次精准地知道了当前的时分秒——太平侯康忠送给他一座半人高的大座钟,据说是福州那边敬献的从海外来的贡品,类似的钟表整个裕朝拢共只有几十个,大多数都在宫里。   秋华年看见此物,心中颇为感慨,让全余不要收库,直接摆在了内院正房的堂屋里,一抬眼就能看见时间。   九九等人对这个大座钟都非常好奇,杜云瑟常入宫讲书,懂得如何用西洋钟表看时间,给孩子们讲解起来。   而秋华年则悄悄来到寸金院,以想静静读一会儿书为由让下人们都下去。   不大的小院里安静下来不到一刻钟,秋华年听到了期待已久的动静。   他坐在桌案后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道,“小舅舅给我送生辰礼来了?”   十六悄无声息地顺着台阶来到二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秋华年甚至怀疑他的脚尖到底有没有踩在地上。   因为今日是小外甥的生辰,十六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虽然依旧是黑色的,与平时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   他那张阴郁的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只在将手里的大包裹放在桌案上推给秋华年时,努力动了动唇角,试图露出一个十分生疏的笑来。   秋华年看十六把包裹推到自己眼前,利落地揭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物件。   因为秋华年强调不要贵重的东西,十六又不愿意敷衍他,所以每一件礼物十六都绞尽了脑汁。   秋华年仍撑着下巴,眼睛盯着十六坚持道,“小舅舅给我一件一件讲。”   他摆出一副想听故事的好奇模样,十六实在拒绝不了,只能从第一件开始讲述。   “一对刻了百福纹的小银镯。”十六顿了顿,努力补充,“如果你出生时我在你身边,我会送这个。”   秋华年用轻松的语气笑着问,“这是家里的习俗吗?小舅舅出生的时候有没有?”   十六低下头嗯了一声,飞快拿起第二件。   “我没怎么学过女红,但姐姐的手艺很好……你一岁的时候什么都玩不了,我应该会给你缝一个帽子。”   秋华年把巴掌大的歪歪扭扭的婴儿帽接过来,理直气壮甩了个锅,“我的女红也做得乱七八糟的,都说外甥像舅,总算找到原因了。”   “……”十六张了张嘴,没有回答,心头却霎地一松。   接下来,两人之间聊天的氛围越来越自然,秋华年一边收礼物,一边把握分寸与十六闲聊起过去的事情,点到即止,只唤起美好的回忆而不触碰伤疤。   “这是口哨,能模仿马嘶鸣的声音。”   “这是玉簪,六岁可以梳发髻了。”   “这是桃木做的小剑,我有两位表兄,他们很擅长做小玩具……”   ……   十六把包裹里一件件不值钱但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礼物交到秋华年手中,看着对方的笑容和惊喜的眼神,感觉自己缺失的东西,也在一点点被补上。   “到了二十岁,梅家嫡系都会得到一柄宝剑,你的那柄我已经给你了。”   “是伏暑剑?”那把剑是杜家村初见时十六送给他的。   “嗯,可惜只有剑胚。”十六一点点垂下眼睑,“梅家的字样与铭文,不能刻在上面了。” 第159章 双胞胎   中秋一过,天气极速凉了下去,甚至很快就有了冷意。   庄子上的庄稼都收获了,空无一物的土地等待着明年的耕种,大小粮仓填得满满当当,人们换上夹层的衣物,开始为过冬做准备。   秋华年的腹部显怀越来越明显,暂时从内院搬到外院住了几天,等匠人们把内院正房的碧纱厨换成暖阁。   暖阁和碧纱厨是两种同根同源的东西,都是用直达房顶的隔扇在房子里围出的一个小房间。   不同的是碧纱厨的隔扇中间空着,只糊了一层薄纱,方便透气和纳凉;而暖阁的隔扇则是密封的,小房间下面还有地龙,这样冬日就不怕将热气泄出去了。   除了内院正房,内院两边的厢房和各个小院里秋华年也让人搭了暖阁,府里采买了十来车炭火,保证到了冬日下人们也有充足的炭用。只要手里有钱,秋华年从不会亏待自己和身边的人。   不知不觉,随着天气转热又转凉,秋华年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按木棉的意思,这个时候产房应该准备起来,奶娘和有经验的接生人也要提前请到府上以防万一。   秋华年从来没有生孩子的经验,之前勉强建立起的心理准备在肚子大到开始影响起卧和走路时于言μ摇摇欲坠,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不小心孩子就会掉出来。   秋华年是个喜欢列计划和非常擅长自我调节的人,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后,便开始通过亲自确认生产流程给自己安心。   又一次和木棉沟通生产前的准备工作时,木棉犹豫了一下说,“我总觉得县主的肚子比照常这个月份的大一些,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记错了怀上的日子,预产期八成也会算错,现在做的这些准备就错位了。   秋华年皱眉想了一下,觉得日期没有算错的可能。   毕竟当时正是会试和殿试期间,他和杜云瑟没有怎么真正亲近过,唯一一次放开了胡闹就是……咳!   秋华年把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赶出脑海,脸色微微泛红,“应该没有错,肚子真的比正常大吗?”   他微微皱眉,手轻轻抚在鼓起的小腹上,开始担心。   秋华年上辈子无意中看过一个科普,说怀孕的人不能吃得太胖,不然孩子太大,生产时候有可能生不出来。所以他怀孕以来一直克制着饮食,天气好的时候日日都散步锻炼,控制自己的体型,谁知这样还是出了问题。   木棉见秋华年脸色不对,赶紧宽慰道,“县主别担心,您的胎一直特别稳,不会有事的,肚子大说不定是……”   木棉脑海里闪过一个可能,眼睛一亮,“您等一等,我去请葡萄阿叔一起过来瞧瞧。”   葡萄是秋华年新请来的擅长接生的阿叔,今年四十多岁,经验丰富,葡萄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听这名字就知道准错不了。   于是秋华年坐在榻上,看着木棉和葡萄围着自己又转又瞧,不时摸一摸肚子,力道很轻地按一按,在他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上时终于下了结论。   “我瞧着县主这胎恐怕是双生胎。”   “嗯?”秋华年一时没反应过来。   葡萄这些年亲手照顾过的有孕之人少说也有几十个,问了秋华年几个问题后,心里已经确认了大半。   不过为了万无一失,他还是说,“县主不如请一位擅长此道的大夫瞧一瞧吧。”   秋华年被“自己可能会一口气有两个孩子”这个消息弄得有些懵,云里雾里地让全余拿自己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人。   能动用太医院的名医是爵位升至县主后的特权,家里的人都很健康,这还是秋华年第一次请太医。   太医院坐落在皇城外围,距离南熏坊不算多远,太医院的人不敢怠慢这位圣眷正浓的新任县主,不到两刻钟全余就领着一位专精于孕夫保养的太医回来了。   与此同时,齐黍县主府上请太医的消息也传入了关注着他的人耳中。   杜云瑟敏锐地察觉到秋华年最近的不安,这些日子总是尽量早些回家陪自家小夫郎,听到家里请太医的消息,杜云瑟顿时坐不住了。   恰巧听了一句的文晖阳也提心吊胆,对弟子说,“你把今日尚未整理完的史料留给我,赶快回去看看华年,再让人来给我说一声怎么了。”   杜云瑟没有推辞,心急如焚地带着柏泉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迎上了喜气洋洋的星觅。   “老爷回来了?怎么这么早?”星觅吓了一跳。   柏泉给星觅使了个眼色,星觅反应过来,“哥儿派我出门办件事,老爷快进去吧,有什么事让哥儿自己和您说。”   杜云瑟瞧星觅的神情,知道应该不是坏消息,稍微放心了一些,加快脚步朝内院走去。   内院正房,新搭好的暖阁门扇开了一条缝,满室金灿灿的阳光几乎要溢出来。   杜云瑟从不大不小的缝隙间看见秋华年躺在窗下的软榻上,一只手隔着宽松的衣物抚着肚子,正在闭目小憩。   灿烂的阳光沐浴着他,花窗浅淡的阴影在秀美的脸上浮动,连时光都凝固了。   一阵轻风闯入半开的窗扇,吹起玉色的绢帘,让它浮起一个大大的圆弧,一点点落下。睡在绢帘下的美人咂了咂嘴,纤长的玉手在鼓起的肚皮上无意识地摸了摸。   杜云瑟屏住呼吸,将门扇推大一点,轻手轻脚走入暖阁内想关上窗户,免得风吹得华哥儿头疼。   他刚探身把手放在窗户上,软榻上的人便轻轻哼了一声醒了,一双惺忪睡眼半睁半闭,喉咙里吐出软软的呢喃。   “你回来啦,几点了?”   “三点四十二分。”家里有大座钟后,大家说时间时会下意识换成更准确的二十四小时制。   秋华年本以为自己打盹了很长时间,没想到居然连十分钟都没有。   “困的话我抱华哥儿去床上歇息吧。”   秋华年摇了摇头,看见杜云瑟后,那点被午后暖阳唤起的睡意早已烟消云散了。他朝杜云瑟伸出手,顺着对方的力道勉勉强强把自己吊起来些,没骨头似的窝进了爱人怀里。   杜云瑟顾不上官袍还未换下来,就这样顺势坐在软榻上,抱着秋华年一下下抚摸他单薄漂亮的脊背。   “我听人说你请了太医,是哪里不舒服吗?”   秋华年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杜云瑟敲了敲难得变成“小傻瓜”的爱人的额头,“请太医要先把名帖交给长安东门或西门的守卫,让他们找人去太医院通传,同时还要记录并上报,一圈下来,想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秋华年之前从来没请过太医,也没见别人请过,着实不知道宫外的人请太医是如此“大张旗鼓”的流程。   以他平时的机灵聪慧程度,原本是可以意识到一点端倪的,毕竟太医院坐落在皇城里,全余肯定进不去皇城,请太医要把帖子交给别人通传,这样一来自然就泄露了风声。   但当时的秋华年满脑子都是葡萄和木棉说的“可能是双生胎”,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根本没有多想,造成了现在这样“满城风雨”的情形。   秋华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只是觉得太医院的大夫的医术水平肯定比外面的好。”   能用更好的大夫,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呢?   杜云瑟失笑安慰,“无妨,这本来就是县主该有的待遇,只是消息传出去会让大家有些担心而已。”   杜云瑟口中的“担心”显然不只是“而已”这么简单,很快栖梧青君府上、太平侯康忠府上就派人来问,太子那边也派来了人,就连十六都亲自悄悄来了。过了一阵子,元化帝以及宫中的康贵妃也派了人。   秋华年被动收了一大堆关心问候和珍贵药材与补品,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一时哭笑不得。   “要是早知道请太医会闹这么大的动静,我就不请了。”   一直躲在阴影里等众人散去的十六闻言冷下脸来,“动静再大十倍乃至百倍又如何,谁敢说一句不是?你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杜云瑟也不站在秋华年这边,一边帮他按摩酸硬的后腰一边叹气,“华哥儿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金贵。”   就算是位正儿八经的亲王所出的郡主,传一次太医也绝对没有秋华年这样牵动人心,让裕朝的君主和明日之君都立即派人来问候。   十六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明日直接上一道折子,请一位太医常住在府上照顾你吧,已经六个多月了,该时时刻刻有大夫看着了。”   秋华年看着十六严肃的脸,又瞧了眼杜云瑟赞同的目光,把嘴边的“太夸张了”咽下去,态度端正地接受了小舅舅的指教。   古代医疗水平差,多一份保障总比少一份来得好,尤其是现在他高度疑似怀了一对双胞胎……   一直到晚上睡觉前,秋华年都还没完全把“双胞胎”这个消息在脑海里处理好,杜云瑟也更加小心翼翼,手动不动就轻轻摸一下他的肚子,然后立即移开。   夜深人静,秋华年静静靠在杜云瑟胸膛,突然开口道,“如果是两个孩子,我们要怎么养啊?”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出声。   其实不只是两个孩子的原因,哪怕只有一个孩子,这个问题依旧不好回答。   随着小腹越来越难以忽视地鼓起,随着临产日期一步步靠近,即将要初次为人父的秋华年和杜云瑟心头都萦绕着同一个问题——我们要怎么养他?   养孩子不止需要物质条件,还需要许多更珍贵的东西,要为他们做好规划、要对他们的未来负责、要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要教会他们什么叫爱与尊严……   要让这延续着他们血脉的小小生命在这个世界茁壮成长,开出灿烂不败的花来。   杜云瑟吻了吻秋华年的额头,用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许多年前,我曾读到过一位先贤的洗儿诗,当时不解其中深意,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一字一句都写在了心坎上。”   “是什么?”   杜云瑟轻声将那首来自数百年前的,某位惊才绝艳的先贤的慈父心肠念出来。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云瑟……”   杜云瑟低头轻柔抚摸秋华年鼓起的小腹,里面的小生命调皮地动了动手脚,和父亲打了个隔着肚皮的招呼。   杜云瑟唇角勾起,眸光黯淡,声音染上些许嘶哑。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说完最后一句诗,杜云瑟像泄了气般垂着头,将秋华年抱紧了些。   秋华年心跳加速了几分,他知道,“我被聪明误一生”这句诗,是杜云瑟心底最深处的一道魔咒。   杜云瑟无疑是极其聪明的,边陲小地养出的龙凤之姿,仿佛天星下凡般自幼就展露出了不需要任何条件去激发的不凡。   七岁启蒙,十岁连中县试、府试案首,一篇锦绣文章吸引大儒文晖阳亲自来到小村庄收徒,之后九年跟随师父走遍大江南北增长见识,被帝王看中成为太子股肱之臣的备选,十九岁时回乡专心举业,一口气通过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二十一岁连中六元,成为古今未闻的科举之途第一人。   而在这条路上,那被光辉掩盖住的日日夜夜,是十岁离家的孤苦,是一路艰辛坎坷,是早早离世的父亲和母亲,是破碎的家和永远无法代偿的未尽孝双亲膝下的遗憾。   如果他没有那么聪明,如果他一直留在杜家村,在镇上私塾读书的同时帮父亲做木工,帮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妹,攒够钱盖房子、买粮食,和母亲用粮食换来的小夫郎青梅竹马……这种未曾经历只能想象的人生,是不是会更幸福?   杜云瑟知道,已经走过的路是不能回头后悔的,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是父母所殷切期盼的,那些过去的痛苦与艰辛,不足以成为绊住他脚步的绳索。   但如今他即将拥有自己的孩子,他却开始犹豫和恐慌,他不希望这小小的生命像自己一样,宁愿他们笨一些、傻一些,但又贪心地希望他们能一生顺遂、无人敢欺。   “愚且鲁”和“无灾无难到公卿”之间说起来轻松,做起来中间却隔着何止一条的深不见底的沟壑啊!   秋华年紧紧握着杜云瑟的手,仰头亲吻他,含住下唇瓣用牙齿磨咬,像是要和眼前的人融为一体一般。   他明白杜云瑟的担忧与贪心,因为他内心深处也有着同样的纠结。   但他相信,他们会是一对很好的父亲,用爱滋养长大的孩子也绝不会让这个世界失望。   作者有话说:   本章提到之诗出自苏轼的《洗儿》——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第160章 大捷   从单胎突然变为高度疑似双胞胎,对秋华年来说是一件既惊喜又需要担忧的事情。除了孩子的培养和教育问题,另一大难题无疑是医疗条件。   虽然秋华年自怀孕以来胎像一直很稳,没有丝毫波折,但双胞胎本身就意味着风险。   好在他已经将酒精和碘酒弄了出来,大大降低了古代伤口感染的风险,为自己加上了一道有力的保障。   第一批碘酒做好后,十六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批受伤的暗卫做实验,证明了碘酒神奇的功效。   之后的事便是太子与杜云瑟等人负责了,太子没有声张,只是暗中在其他地方建造了更大规模的碘酒生产基地,并用秘密渠道给在边关的吴深送去了一封信。   “之前边境私贩粮食铁器一案,只查出了一些底层商贾,幕后元凶并未揪出,朝中一定还有人与鞑子暗通款曲,碘酒是一步奇招,必须捂紧消息才能出奇制胜。”   秋华年听杜云瑟说到这里,鼓着气磨了磨牙。   无数兵卒、徭役、农人、官员辛辛苦苦舍家抛命地保家卫国的时候,有些人却在为了一己私欲通敌资贼。   “我记得当时被派去查这个案子的钦差是二皇子的人赵田宇?”   “没错,他到辽州之后,利用二皇子一派的资源斩断了数条走私线路,然而幕后之人一日未被捉住,我们便一日不能放心。”   “和鞑子暗通款曲的人究竟是谁?”   杜云瑟摇头道,“或许是晋王,或许是其他势力,或许是二皇子一方弃车保帅贼喊捉贼……真相还未可知。”   秋华年吐了口气,不去想这些复杂的政斗了,“我研制出的碘酒会用到正确的地方吗?”   “吴深如今单领一军,我们会将碘酒暗中运送给他,由他调度安排,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那就好。”秋华年伸了个懒腰,示意杜云瑟帮自己揉一揉有些僵硬抽筋的小腿。   吴深的本事和人品,秋华年是知道的,他相信吴深不会辜负那些殷殷期盼。   ……   秋日渐深,白日一天比一天更短,萧瑟的气息在天地间肆虐冲撞,刮走最后一丝绿意,随着无尽萧萧落叶一起飘入京城的,是一封又一封边关的战报。   裕朝国力强盛,中原之地产出的粮草和铁器本就是草原游牧民族的数倍,兵卒们不适应东北严寒气候的弱势这次被数不尽的棉花弥补,裕朝军队几乎是连战连胜,好消息不断在京中散开。   二皇子嘉泓漪到了边关后,统帅三军的老将军不敢真的给皇子安排危险任务,只让他做一做扫尾、压阵的事情,多多少少立了一些功劳。   然而这些功劳与吴深相比,无疑是萤火之于皓月般的差距。   吴深的父亲吴定山曾在东北边境立下赫赫战功,二十年后仍被无数黎民百姓铭记感念,吴深三年前从京中来到边境,从底层百户做起,一步步向观察、审视自己的人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得到了父亲旧部们的认可。   战役开始后,他被封为卫指挥使,一呼百应般很快就组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军队,这支军队作为先锋驰骋草原一往无前,传闻中他们甚至能刀枪不入、百病不侵,成为草原敌人们的梦魇。   为了区别于吴定山当年的吴家军,如今吴深手下的这支军队被称为“小吴家军”。   元化二十三年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从万丈高空中飘下,为繁华的京城穿上一身洁白的华服。   时间接近十二月,又是一年末尾,京中百姓全都窝在温暖的家中,宽阔的街道上少有行人。   一队骠骑从大明门进入京城内城,守城门的守卫验过身份腰牌后,数匹骏马来不及休息片刻,硕大的马蹄踩着积雪朝城中疾驰而去,白色的热气一路浮起又消散。   这是从边关来的送加急军报的队伍,近几个月隔三差五就会来一队,守卫们已经见怪不怪。   “听说吴小将军已经开始率军主动追击鞑子部族了,应该离大胜不远了吧?”   “天寒地冻打仗太苦了,幸好今年棉花充足。这都多亏了齐黍县主啊!”   “县主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种出这么多棉花,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   “你别说,我还真听过这种说法。一位齐黍县主,一位杜状元,一位吴小将军,上辈子是天上的穗星、文曲星和将星!三星下凡,一起拱卫着太子殿下,这是天佑大裕,要四海归一、万邦来朝的征兆!”   ……   经过大半年的辛苦,秋华年如今已经怀孕快八个月,正式进入了孕晚期,随时都有可能临盆。   内院的西厢房早已布置成了产房,里面所有家具都被搬出去重新布置,墙角、房梁和砖缝这些死角全部检查一遍,房屋各处用艾草熏过,确保不会有一只漏网的虫鼠,没有任何漏风的地方。   每天早上,木棉和葡萄两位阿叔都会监督下人们把产房中特意新盘的火炕和地龙烧旺,再把里面的被褥铺盖用薰笼烘热,这样万一秋华年那边突然发动,就能直接挪过来,不会手忙脚乱的。   据说双胞胎的妊娠期会比单胎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生,秋华年现在是全家人的眼珠子,请到府上的太医每日都要把两次脉,九九春生等人每天来内院看几遍情况,杜云瑟更是恨不得班都不上了只守在他身边。   昨晚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一直到早上十点多才停下,中午吃过饭后,一群孩子在来串门的闵乐逸的带领下在内院堆雪人玩,秋华年坐在热气充足的暖阁里隔着窗看着他们。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然而一大早杜云瑟就有事出门了,幸好午后闵乐逸来拜访,让秋华年不觉得闷。   院子里的雪积了几乎半尺厚,十字形的主道上的雪已经扫干净了,种花种树的地方还留着,专门让孩子们堆雪人玩。   九九、春生、存兰、云英和原若都在院子里,手上戴着厚实的棉手套挖雪,三俩人一组创作自己的“大作”。   春生带着小跟班云英堆了一大坨八不像的东西,非说这是骏马,逗得存兰笑弯了腰,春生不服气,拉着原若给自己说话,原若却摇头说自己不能昧良心指鹿为马。   春生大叫一声,掬起一捧雪扔向原若,原若还没反应,九九这个姐姐先站出来“制裁”弟弟,存兰一边叫好一边搞偷袭,云英不知道该帮姐姐还是该帮好大哥,急得团团转……   见孩子们一言不合打雪仗打成了一团,闵乐逸这个大人不好意思以大欺小,索性进屋休息一会儿。   他走进正房,在堂屋脱下被雪沾湿的斗篷和风帽,换上轻便的在火盆旁烘热的软鞋,才进入东侧的暖阁。   被暖阁的热气包裹着,闵乐逸后知后觉感到了口渴。   “华哥儿,有没有热水给我喝一口!我快要渴死了。”   秋华年让星觅给闵乐逸倒了一杯温度恰好的冰糖烤枣枸杞茶,闵乐逸一屁股坐在秋华年旁边的软榻上,咕嘟咕嘟喝完一大杯茶,长长舒了口气。   开了一条缝的窗外,春生在九九和存兰的联手攻击下落了下风,正想边退边战,突然被人从后面兜了一脑门子的雪。   春生回头怒目而视,找准时机一击得胜的原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春生一口气吸不上来,看着笑成花的原若磨了磨牙,以一招饿虎扑食将人扑倒在地。   “骏马”雪人被砸塌一半,春生和原若一起埋进了雪里,九九等人赶紧一边笑一边忙着挖人,欢快的笑声在小院上空回荡。   “这群小孩真是太调皮了!”闵乐逸义正词严地说。   “是吗?我看闵小公子才是那个最调皮的。”堆雪人这事就是他起的头。   “咳咳!”闵乐逸清了清嗓子,“那是以前,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秋华年挑眉,用无声的“我不信”作为回应。   闵乐逸想到什么,抱着胳膊叹了口气,秋华年关心道,“你祖母又传来信催你的婚事了?”   闵乐逸鼓着腮帮子,“祖母说我翻过年就十八了,已经不小了,不能再拖下去了,让兄嫂帮我打听人家,但在京城——”   闵乐逸话说一半,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清楚。   闵乐逸有闵太康这样学名颇盛的清流父亲,按理说应该不难找亲事。   奈何他在襄平府被搞坏了名声,到了京城后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环境,那个郁氏大夫人也随夫上任到了京城,她在京中贵眷圈子里稍微散播了些闲话,闵乐逸的婚事又艰难了起来。   “不敢正面说,只敢暗中使绊子的小心眼!要是落到小爷手里,一定要她好看!”闵乐逸气呼呼地嘀咕。   秋华年失笑,“等今年过去,我生完孩子后帮你想想办法。”   闵乐逸连连点头,“华哥儿先别为我费神,反正我自己不着急,要是找不到对胃口合适的,还不如不嫁呢。”   这话可不敢让家里人听见,闵乐逸也只敢在秋华年面前发几句牢骚。   两人正说着私房话,杜云瑟从外面回家了。   他从穿堂进入内院,板着脸训了几句在雪里打闹到七仰八歪的孩子们,让人带他们下去换上干爽的衣物,一人灌一大碗姜汤。   安顿好这些,杜云瑟才走入正房,秋华年见他神情愉悦,笑着问道,“今天遇到什么高兴事了吗?”   杜云瑟一边抬手解下斗篷,一边回答,“边关大捷,吴深率军诱敌深入后直捣黄龙,斩杀了数个鞑子大部族的首领,还生擒了他们的大王子。”   这种振奋人心的大捷很快就会昭告天下,因此杜云瑟没有背过人说。   秋华年眼睛一亮,“那这场战争是不是快结束了?”   杜云瑟摇头,“陛下这次想将他们彻底打趴下,草原上还有很多散兵游勇未被拿下,不过鞑子气数已尽,只是时间问题。”   “今年过年,吴深会奉命进京献俘,同时接受封赏,宝义叔应该会在队伍中一起进京。”   这场战争开始前,大多数人都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没想到四个月左右胜局便已奠定。这要归功于元化帝早早埋下吴深这神来一笔,也离不开秋华年高产的棉花和神奇的碘酒。   闵乐逸一直关注着边境战事,听见边关大捷,顿时坐不住了。   “吴小将军要回京了?真的吗?!这也太好了!”   秋华年一头雾水,“吴深回来你高兴什么?你们难道认识?”   闵乐逸连连摇头,兴奋地说,“我哪里能认识这种人物。不过吴小将军的美名早就传遍全京城了,外面说书的、唱戏的、耍杂耍的最爱说的故事除了你们就是他了,我这叫——神交已久,心向往之!”   “你等等,什么叫‘除了你们’?”   闵乐逸一脸惊奇,“华哥儿你多久没出门玩了?现在京中最流行的才子佳人是杜状元和齐黍县主,最流行的武将是吴小将军,成套的故事至少有十几个呢!”   “……”秋华年将目光投向杜云瑟,杜云瑟显然知道。   “华哥儿想听的话,我回头让人请几位有本事的艺人进府给你演几场。”杜云瑟轻笑。   秋华年犹豫了一下,没有一口答应。   听别人当面“传颂”自己的“爱情故事”,和现代嗑cp舞到正主脸上有什么区别?这也太尴尬了!   闵乐逸兴奋过头,安静了没几秒便忍不住拉着秋华年问东问西。   “华哥儿,你认识吴小将军,他是不是和故事里一样高大威猛、英明神武、沉着冷静、成熟可靠、料敌如神呀?”   “……”也是难为闵乐逸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词了。   “你很崇拜吴深?”   “那当然!”闵乐逸撸起袖子,挥动白嫩却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胳膊,摆起架势,“我要是个男子,一定要去参军在吴小将军麾下建功立业!”   秋华年认真对照了一下闵乐逸的那些形容词,有些确实是为吴深量身打造的,有些嘛……想起吴深那爱开玩笑、骄傲自得、喜欢夸耀的少年心性,秋华年实在不敢打包票。   “我们和吴深交情很好,他进京后肯定会上门拜访,到时候我给你传个信,你可以亲自来瞧一瞧。”   “太好了!”闵乐逸欢呼一声,“华哥儿你对我真好!为什么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啊!真想明天就是献俘的日子。”   秋华年瞧着闵乐逸欢呼雀跃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但愿一年多不见,吴深小将军在战场磨砺下性格突飞猛进,变得“沉着冷静”“成熟可靠”,不然闵乐逸恐怕要幻灭了。 第161章 临盆   边关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官府特意将捷报张贴在各大城门旁,给百姓们注入一支强心剂。   新年前夕,京中的热闹气氛一时达到空前的高度。   “从现在开始到年后正月十五,秋记六陈所有货品打八折,但每日限购一件,爆米花、一品烤鸭这些小吃买二送一。”   “你去把打折的消息印成宣传纸,雇些人在人多的地方散发,尽可能让更多人知道。”秋华年靠在软椅上吩咐秋记六陈在京中的掌柜关六。   关六站在暖阁里,低着头不敢看上首的齐黍县主,连连点头应是。   他在今年年初第一次见到县主,那时候县主还是乡君,县主的夫君也只是一个举人,两人初来乍到京城,租住在东城的一个一进小院里,像水滴落入大海般在偌大的都城中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谁料不过一年,乡君已经成为县主,杜举人也成了杜状元,全京城的人都听说过他们的大名,说两人是天上的穗星和文曲星下凡!   “……至于理由嘛,过年大促销?有些太普通了。就说是为了庆祝边关大捷、欢迎王师回京献俘吧。宣传纸不急着印,等我请云瑟写一首诗。”   关六发现自己居然走神了,下意识抬起头,下一秒直接愣在了当场。   暖阁里的温度很高,齐黍县主穿了一件汉白玉色的宽松袍子,外面罩着一层松松垮垮的奶杏黄色披肩,如墨长发用一根玉簪挽起,垂下几缕衬在凝脂般的肌肤旁。   他单手撑着漂亮的下巴,一双灵动的眼睛露出几分慵懒,腹部衣物撑起一个圆润的弧度,纤长的手随意搭在上面。   本该供在庙堂里的神仙美人,怎么落在了温柔富贵乡中?   关六脑子嗡的一声巨响,眼睛瞬间直了,在热气汹涌的炉火旁呼吸困难、面色涨红,数不清旖旎的东西在脑海中起伏。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爷回来了!”   “老爷,县主在里面和铺子掌柜说话呢。”   关六回神时,杜云瑟已经进入了暖阁,洞察万物般的视线冷冷扫过站在下方的男人,未作任何停留,直接走向秋华年。   “怎么叫秋记六陈的掌柜过来了?”   “快过年了,吩咐几句。我打算搞一个促销活动,状元郎帮我写首诗吧。”   “好,都听华哥儿的。”   “那我可就不给报酬啦?”   ……   关六被那一眼看得冷汗淋漓,头低到脖子都快要折断了,全程忘了自己是怎么告退,怎么出府的。   直到走出杜府大门,被冷冽寒风吹了个满头满脑,关六才终于清醒,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巴掌。县主这样的绝代佳人只有状元郎才配得上,岂是他能肖想的,刚才一定被杜状元记恨上了!   内院正房,关六离开后,杜云瑟直接让所有人都出去,弯腰将秋华年抱起来几步走向暖阁里的架子床。   “云瑟……杜云瑟!”秋华年低声惊呼,小腿蹬了他几下,结果直接被杜云瑟脱掉了脚上的软鞋。   架子床上的被褥都是烘热的,秋华年陷在里面,宽松的衣衫已不成样子。   杜云瑟俯身下压,捉住秋华年纤细的手腕,把人牢牢控制在自己身下。   “……”秋华年被迫仰头看着他,无奈一笑,“夫君,你不会是想白日宣淫吧?”   杜云瑟没有说话,他咬住秋华年红润的唇瓣含吮蹂躏,许久后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垂下鸦羽般的眼睫,控制自己不去看同样小口喘着气的爱人。   “华哥儿胸口还难受吗?”   “……”   杜云瑟本来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转移注意力,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秋华年双手捂在胸前,半晌后略显难堪地回答,“就是有些……酸胀。”   哥儿常态情况下除了骨架小一些,外表与男子无异,但在妊娠期和后面的哺乳期,为了能够哺育幼崽,胸部会发生可逆性的二次发育,直到哺乳期结束才会恢复正常。   怀孕六个月以后,秋华年的胸部开始依照生理规律渐渐发育,虽然没有达到普通女子的大小,但酸胀的感觉和羞耻心依旧让他苦不堪言。   “那……”杜云瑟感觉朝堂上八百个公案加起来都没有眼前的情景棘手。   秋华年眼睛飘向一边,满脸绯红,意有所指地说,“木棉阿叔说,适当揉一揉可以缓解酸胀。”   他听见杜云瑟的呼吸声瞬间粗重起来,索性直接闭上眼睛,用蚊蝇般的细声道,“我手酸了,夫君帮帮我好不好。”   “……好。”杜云瑟后半截声音被吞咽下去,消失无踪。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响起,架子床前纱帘摇动,遮住满满的春光。   ……   因为还未吃晚饭,两人没有闹太久,秋华年红着脸任杜云瑟帮自己换上一身干净的新衣裳,歪在他怀里撒娇不肯起来。   “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急?”喂饱了某人,秋华年终于有机会问出疑惑。   杜云瑟将小夫郎整个人圈在怀里,咬着他的耳朵说,“华哥儿以后和外人说话要注意一些。”   秋华年愣了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无奈极了,“我就是给关六叮嘱一下新年促销活动的事情。杜大状元,照你这个吃醋法,是不是每天把我关在家里不许见人你才安心啊?”   杜云瑟没有回答,继续充满侵略性地吻咬他细嫩的脖颈。   “别……”秋华年被碰到了痒痒肉,笑着推他,“我现在做不了,真勾起来了又是你难受。”   杜云瑟埋下头,压抑着低沉的声音再次强调,“总之、要注意一些。”   杜云瑟明显是憋着一口气,却一直注意着措辞,连霸道的话都讲得充满了可商量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生怕秋华年不高兴了。   秋华年失笑,伸出双臂环抱住他。   “我知道了,以后在家里见不熟的人的话隔着屏风好不好?”   杜云瑟闷声嗯了一下,好半天才从胸口抬起头,“华哥儿,我不是故意要限制你什么,我只是……”   “吃醋?”   “……嗯。”杜云瑟帮秋华年扶着肚子,低声承认,“每次发现那种看向你的眼神,我都恨不得——”   恨不得直接挖掉。   秋华年不知道自家夫君已经被官场浸染得越来越黑了,他回想了一下,没记起来关六当时是什么眼神。   不过能把杜云瑟惹得这么不高兴,想来不是什么单纯、善意的目光,以后确实该注意一下了。   秋华年虽然行事大大方方没什么避讳,但也不乐意被人盯着骚扰意淫。   杜云瑟见秋华年答应了,松了口气,灼热的大手从上到下一寸寸抚摸着玲珑有致的爱人。   如今的秋华年就像一颗熟透了的苹果,从内到外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快了,最多再有两三个月,就可以……   ……   临近年关,又到了一年一度准备年礼的时候。   过年是横贯古今的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凡是有交情的人家,哪怕相隔万里,也要在过年的时候送去一份年礼走动关系。   秋华年今年是没有一点精力准备这个了,好在九九去年过年时已经锻炼过准备年礼,今年照葫画瓢,游刃有余。   除了多了一些京中需要走动的人家外,今年的年礼最大的不同在于给吴深和宝义的那份可以暂且不送,等他们进京后再送。   “今早襄平府来人了,是跟着祝家的商队来的。”九九给秋华年“汇报工作”。   “他们带来了自家和舒家、黄家的年礼,还有圆菱和云成哥哥们的年礼,都是一块来的。”   这些人家都和秋华年家亲近,送年礼的时候,祝经诚应该派人去问了一圈,把几家的东西一起送到京城来了。   “给我看看他们的信,都送了什么?”   “几家人都送了给小孩子用的衣裳和玩具,信白哥哥送了许多书,如棠和福霞合起来写了一副百子图,大娘送了几个坐月子时候能吃的美食方子,圆菱哥哥还送了几坛咱们庄子上的青梅蜜饯与汤绽梅。”   秋华年一听见蜜饯就馋了,忙让人去取几碟出来,给各院子分一分。   他一边吃酸酸甜甜的蜜饯,一边看完了友人们的信,脸上早已满是笑容。   “信白说小狸奴已经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了,还会叫爹爹,等我肚子里的两个小家伙出来,正好能做年龄差不多的好朋友。”   秋华年一想到小狸奴和苏信白长得那么像,就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即看到他现在的模样。   自己和杜云瑟长得都不差,自家两个孩子应该也会非常漂亮可爱。   到时候三只精雕细琢的玉雪团子排排坐,想想就要把人的心萌化了。   朝廷废海禁、广开海贸之事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杜云瑟之前已经给祝经诚透了底,秋华年相信,祝经诚不会放弃这种大展宏图的机会。   计划中要新设港口的海津镇距离京城不远,未来他们两家人肯定会在京城重聚,到时候小宝宝们就可以一起玩耍了。   ……   就这样又过了十来日,十二月二十日夜里,秋华年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洗漱后侧躺在床上,和杜云瑟相对而眠。   半夜时候,他做了一场无痕的梦,猛然从深眠中惊醒,一直拉着他的手的杜云瑟下一秒便睁开了眼睛。   杜云瑟伸出手探了探,摸到一层潮湿的汗水,心中一惊,“华哥儿怎么了?”   “杜云瑟,我、我——”秋华年的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语气罕见地有些惊慌,“我肚子疼。” 第162章 生产   杜云瑟被秋华年这句话震出了三魂七魄,一个闪身从床上爬起来,低头亲了亲秋华年光洁的额头,“华哥儿别怕,我去叫人。”   话音落下,他立即快步走出暖阁,来到院中喊人,不到一分钟,本就住在院中时刻注意着情况的木棉和葡萄等人就匆匆忙忙出来了。   “阿叔,华哥儿说他肚子疼,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身上全是汗,怎么办?”杜云瑟一颗心悬在喉咙口,临到关头手足无措。   木棉经历过许多这样的场面,吸了口气已经冷静下来,“老爷别慌,县主应该是要临盆了,月份是足够的,产房和其他东西也早就准备好了,不会有事的。”   与此同时,葡萄已经开始指挥星觅和红翡、碧翠等人拿东西。   “先把县主包好移到产房去,千万不能见到风着凉。”   杜云瑟找到了事情做,立即反身回到正房,等身上的寒气稍微散了一些,马上进入暖阁。   忍着阵痛的秋华年已经听见院里的对话,挣扎着想自己坐起来。   “酒精、酒精在堂屋的柜子里,让人去拿,手和器具都要消毒——”   杜云瑟接过星觅递上的狐皮斗篷,将秋华年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揽住腿弯一把抱起来。   “华哥儿放心,他们都知道的。”   酒精的存在还是个秘密,但秋华年想用自然没有问题,直接让人从庄子上送过来就行了。   秋华年之前已经给木棉与葡萄培训过如何使用酒精,长期积累的威信和名声让木棉和葡萄眼中的齐黍县主近乎无所不能,秋华年不用解释这东西怎么来的,只需要告诉他们使用方法和效果就行了。   杜云瑟把秋华年从床上稳稳抱起来,摸到身下的褥子一片潮湿,心顿时往下一沉。   星觅给秋华年头上又搭了一顶风帽,把脸也盖住,一片黑暗中秋华年被杜云瑟牢牢抱在怀里,匆匆走了几十步,穿过寒冷的院子来到布置成产房的西厢。   西厢每天早晚都要烧炕烧地龙,严密的室内气温不比暖阁低,木棉和葡萄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把早就准备好的各种工具摆到合适的位置上。   秋华年被杜云瑟轻柔地放在炕上,阵痛已经暂时过去,小腿却开始抽筋。   他脸上的痛苦吓到了杜云瑟,秋华年努力笑了笑,“你别傻站着,帮我揉揉腿。”   杜云瑟应了一声,赶紧坐在炕边把秋华年的小腿抱在怀里,握在手中按摩,指尖都在颤抖。   秋华年舒服了一些,轻轻吐了口气,看见杜云瑟紧张成这样,自己反而没那么惊慌了。   “明明已经事先演练过好几次了,你怎么、嘶——怎么还这么慌。”   杜云瑟抿了下嘴,说不出话来,更用心地帮秋华年按摩酸痛的肌肉。木棉把酒精倒进盆中,开始清洗崭新的器具,杜云瑟看见那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心狠狠揪在一起。   事先预演过再多,也没有事到临头即将发生时让人担忧和后悔。   “……华哥儿,我们不生了好不好?”杜云瑟喃喃道。   秋华年不轻不重地踹了下他的腹部,“说什么傻话,宝宝们马上要来了。”   这时木棉等人已经布置好了一切,过来请杜云瑟出去,杜云瑟的双腿像灌了千斤重的铅,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他固执地不肯走,木棉只好为难地去看秋华年,“县主,老爷留在产房里不合规矩啊。”   腹部又一次阵痛来袭,秋华年嘶了一声,柔声劝道,“出去吧,杜云瑟。”   “我——”   “不是因为规矩,你在旁边看着,我不好——发挥。”秋华年疼得眼泪汪汪,觉得有些丢人,把脸埋进温暖的被褥中。   “出去等我,明天早上就能看到我和宝宝们啦。”   秋华年心意已决,杜云瑟知道不能拖下去碍事,只好起身出门,木棉等人都松了口气。   快走到门边时,他忍不住回头看向炕上,将那个蜷缩起来的小巧的身影深深印在眼底。   “华哥儿,我就在窗外等你,哪里都不去。”   秋华年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变形,“好,你哪里都不许去。”   杜云瑟走出产房,站在离火炕最近的窗外屋檐下,柏泉为他拿来了斗篷、火炉和手炉,杜云瑟却已经感觉不到冷热。   内院的动静惊醒了全府的人,九九等人包括原葭和原若姐弟都起床过来了,知道秋华年发动了,所有人睡意全无,索性一起聚在正房堂屋里等消息。府上的太医也随时待命,一有不对就号脉开方子。   杜云瑟没有过去,他一直站在窗外,听着一墙之隔的产房里传出的压抑的痛呼声,看着一桶又一桶热水从院子角落的厨房送入产房,连双腿已经麻了都未感觉到。   柏泉得了吩咐,拿着杜云瑟的名帖出门去翰林院帮杜云瑟告假去了。   裕朝官场制度中是没有产假这个说法的,按理说官员夫郎生产并不是请假的理由,可谁叫杜云瑟的夫郎是县主,这个假不请给他,反而会让他的上司吃挂落。   如果不是秋华年发动的时间在深更半夜,这会儿杜府应该已经被各家派来关心情况的人站满了。   天边亮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杜云瑟紧张到麻木的神经终于接收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他精神一振,立即朝里面问,“华年怎么样了?”   产房里手忙脚乱,星觅推开一点门缝说,“哥儿生出来第一个孩子了,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男孩。”   杜云瑟见星觅脸上没有太多喜色,心脏狂跳,“你们哥儿呢?他怎么样了?”   “还有一个孩子一直不出来,哥儿快没力气了,葡萄阿叔说要再等——老爷,老爷!”   杜云瑟脚底一个踉跄,下一秒推开星觅直接闯入了产房,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到了炕前。   产房里浑浊血腥的气味让杜云瑟的心一阵阵发沉,他看着躺在血污里筋疲力尽的秋华年,连牙齿都在发抖。   “华年……子穗……华哥儿……”他握着秋华年苍白无力的手一声声喊着,焦急的声音把眼前发黑的秋华年唤回了神。   “你怎么、进来了?我的被子呢……不许看!”   秋华年想挣扎,杜云瑟忙把他的手抵在唇边,顺着他说,“不看、不看。”   葡萄经验丰富,推了一把星觅,“不能干熬着了,让厨房马上用黄酒掺红糖打两个鸡蛋送过来,县主吃了有力气了再继续。”   黄酒红糖荷包蛋是葡萄的偏方,可以迅速给脱力的产妇或产夫补充体力,星觅立即跑出去吩咐,厨房里所有东西都是齐全的,不到五分钟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就端了进来。   杜云瑟小心翼翼地把秋华年按一个他觉得舒服的姿势抱在怀里,一点点喂他吃东西。   熬了一晚上,秋华年的外表在他自己看来实在不敢恭维,蓬头垢面,浑身都是汗和血污,失去血色的脸白得像鬼一样,但杜云瑟没有半点嫌弃,不时亲一亲他沾着碎发的额头,倾慕沉迷的眼神一如既往。   吃完了两个荷包蛋,把黄酒和红糖也一滴不剩地喝了,秋华年终于缓过口气来。   木棉将太子赏的珍贵无比的百年人参切了一片,想了想后,牙一咬又切了一片。   “县主把人参含在舌头下面,咱们得继续了,一直不出来小孩子会闷出毛病来的。”   秋华年把说话的力气节省下来,只是点了点头,杜云瑟接过人参帮秋华年压在舌下,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不愿出去。   秋华年贪恋着爱人温暖有力的怀抱,也不想让他出去了,只是细若蚊蝇地说,“不许乱看。”   杜云瑟从善如流般主动闭上眼,“我不看,我只在这里陪着你。”   短暂的休息后,又一轮生产开始了,仿佛无休无止的疼痛中,秋华年啜泣着把头靠在杜云瑟的颈窝里,双手死死抓着杜云瑟的小臂,指甲不受控制地刺破上面的皮肤,渗出血来。   杜云瑟没有收回胳膊,他庆幸自己能起到一点作用,能和秋华年一起痛着,尽管这痛比起秋华年所承受的不足万分之一。   杜云瑟一直闭着眼,在黑暗中煎熬地听着产房里嘈杂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再次听到一阵微弱的婴儿的哭泣声。   “生了生了!另一个孩子终于生出来了!”   “恭喜县主,恭喜老爷,二公子是位健康的小哥儿!”   秋华年脱力地仰起头,与睁开眼的杜云瑟对视,两人不约而同一起无声地笑了起来。   简单的收拾后,木棉和葡萄把两个孩子一起抱了过来。   “两位小公子都手脚齐全,身体康健,二公子比大公子晚出生两刻钟,身子稍微弱一些,但养一养就好了。”   杜云瑟把秋华年扶起来一点,秋华年努力睁眼看向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小家伙们。   “好、好红啊……不好看……”秋华年生出一腔孩子气的失望。   木棉失笑,“刚生下来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过些日子就好了,我看两位小公子的五官都是挑着县主和老爷最好的地方长的,以后一定玉树临风、风度万千!”   秋华年只是嘴上说说,怎么可能真的不喜欢两个小家伙,笑了笑后说,“让太医仔细给他们瞧瞧,把摇床搬到炕边,开一会儿另一边的窗户稍微透透气。”   “县主别操心了,我们都有数,您就安心休息一会儿吧!”   杜云瑟把秋华年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放在火炕干净的另一边,盖好被子后转头去看摇床里的两个小家伙。   “华年为了你们吃了太多的苦了。”杜云瑟顿了顿,轻声笑道,“快点长大,以后和父亲一起保护爹爹,好不好?”   拉着他的胳膊的手突然一松,杜云瑟回头,筋疲力尽的秋华年已经失去意识,安心陷入了最深的梦乡。   ……   秋华年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傍晚,睁开眼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产房已经完全打扫干净了,室内满是清新温暖的气味,灿烂的夕阳透过窗纸照入房间,金灿灿的颜色让人心神宁静。   秋华年转了转脑袋,看见了守在炕边的杜云瑟以及不远处的大摇床。   大摇床是丙七和丙八得知双胞胎的消息后着手打造的,能供两个孩子使用,用了最好的小叶紫檀木,精巧和结实程度比起宫中给皇嗣们用的也不遑多让。   现在外头天气太冷,秋华年要和孩子们在温暖的产房里待至少十天才能换出去。   杜云瑟一边喂秋华年甜汤喝,一边告诉他今天他睡着后发生的事情。   “太医给两个小家伙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问题。”   “孩子们出生后,我派人去各府报喜,许多人家都送来了贺礼,青君、闵家哥儿和老师亲自来了一趟,不过那时候你还没醒。”   “小舅舅也来了,我让他悄悄进来看了看你和孩子,他不能久留先走了,说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   “小舅舅是打着替太子送消息的名号来的,吴深一行人已经接近京城了,预计明日就会回京。”   ……   杜云瑟三言两语讲完了白天发生的事,秋华年也喝完了甜汤。杜云瑟把摇床搬过来了些,和秋华年一起看孩子。   两个小家伙安静地睡在柔软的被褥中,皮肤没有刚出生时那么红了,清秀精致的五官显露出来,确实是挑着秋华年和杜云瑟的优点长的。   “一个男孩,一个哥儿,咱们准备的名字正好能分一分。”   因为不知道腹内孩子具体性别,秋华年和杜云瑟提前取了很多名字,有大名也有小名。   秋华年想了一想,“哥哥叫谷谷,弟弟叫秧秧?”   “我心里想的也是这两个。”   秋华年希望孩子们的小名用显得可爱一些的叠词,同时寓意好且好养活。“谷”和“秧”生机勃勃的同时随处可见,又有不忘农桑的意思,再合适不过了。   “那谷谷的大名就是杜虚怀了,秧秧的话——”   “虚碧,华哥儿觉得怎么样?”   “杜虚碧……”秋华年勾起唇角,“好名字,虚碧是清澈碧蓝的天空,这个孩子会永远干净剔透,像天空一样自由无际。”   虚怀若谷,碧空秧繁。都是让人心生美好的憧憬的意象。   几句话把想了几个月的名字给出去,秋华年看着摇床中毫无自觉的两只小团子,满腔柔情在身体里酝酿荡漾。   谷谷和秧秧,是他最亲密的家人,是让他和此生挚爱血脉相连的孩子,是他未来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秋华年紧紧搂住杜云瑟的身体,抱了个满怀,“欢迎你们来到这个世界,宝贝们。”   作者有话说:   八十万字了,我们终于!符合“生子”标签了!   我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详细写生子的过程,事到临头,还是决定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讲述这件对华年和云瑟来说无比重要的事情。   包子蒸熟啦~   补充说明——   秧秧的大名杜虚碧是我和朋友们一起花了一晚上时间查了很多资料才确定的(相比起来虚怀倒是定的很快,毕竟“虚怀若谷”嘛)   虚碧是澄澈碧蓝的水或天空的意思,是一个意境很美的古典词,刘禹锡的 《游桃源一百韵》里就用了这个词,“ 沅江清悠悠,连日郁岑寂。回流抱绝巘,皎镜含虚碧。”   无论是文外的作者,还是文中的主角们给秧秧起这个名字时,所想到的都是很美好的事物。   在文里主角们为孩子的出生喜悦,文外评论区大多数读者也在庆祝小包子出笼的时候,污解一个小婴儿的名字,用谐音和方言牵强附会地把美好的词硬加上不好的意思,还要发评论说出来ky这件事并不有趣。   用我朋友的话来说:“那些字原本无辜又美好,拥有很好很好的意思,却被人弄脏了,需要慢慢的洗干净。”   谷谷和秧秧是我非常珍视的两个宝宝,希望这样的污解不要再出现了,谢谢~ 第163章 献俘   京城外皇庄行宫,天色近晚,寒鸦掠空,一层未化的薄雪隐藏在角落的阴影中,明面上的落雪早已被清扫干净。   嘉泓渊面无表情地喝完玉碗底部浓缩黑稠的药汁,一滴都没有剩下,随手将碗掷到一旁。   “老三的正妃已经产子了,是吗?”   光线昏暗的空旷大殿中,一道浅淡的黑影开口道,“晋王妃于七日前产子,晋王府一直封锁消息,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嘉泓渊淡淡嗯了一声,“还探听到什么了吗?”   “晋王嫡长子出生时身体有恙,据说症状似乎和殿下身上的毒一模一样。”   嘉泓渊看向空了的药碗,半晌后低声笑了起来,飘忽的笑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充满瘆人的味道。   “十六,你说这毒究竟是谁下的呢?”   十六微微抬起头,在直视嘉泓渊的前一秒落下,“属下不知。”   嘉泓渊并没有期望从十六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他语气轻快地说,“让人传膳吧,你陪孤一起吃。子穗和宾之的孩子今日出生了,让户部给此处皇庄里所有佃户免除一年的租粮,就当孤为两个孩子祈福了。”   至于消息传出去,别人会觉得此举到底是给齐黍县主的孩子们祈福,还是在幸灾乐祸晋王的嫡长子疑似身中奇毒,嘉泓渊便管不着了。   嘉泓渊今日心情极佳,连平日从来只是对付几口的御膳也多吃了一些,十六心里默数着嘉泓渊吃入口中的食物,为此感到充实和安心。   多年前旧案的幕后之人终于忍不住露出尾巴,昔日给先皇后殿下和太子殿下下毒的人,和如今给晋王嫡长子下毒的人是不是同一个?是不是那个……   “十六希望这件事是平贤王做的吗?”嘉泓渊冷不丁开口。   十六机械般间隔统一的夹菜和咀嚼动作被打乱了,他沉默了几秒,斟酌着说,“我希望殿下能找出真正的凶手。”   “哦?”嘉泓渊缓缓勾起唇角,“十六有事瞒着孤吗?”   十六心跳漏了半拍,按捺住狂风骤雨般的内心,平静地说,“并无。”   这是他第一次对嘉泓渊说谎,后背瞬间浮起一层冷汗,心仿佛正在被人抓住称量揉捏。   嘉泓渊审视了他几秒,轻轻笑道,“那便好。”   他盯着十六无神的眼睛,飘忽的声音仿佛在叹息,“你是孤唯一完全信任的人,不要让孤发现你在隐瞒我,十六,你知道后果。”   十六低下头,心里下意识松了口气,身体依旧紧绷着。他不会背叛自己的殿下,但也……绝不会将秋华年置于险地。   好在等到说下一句话时,嘉泓渊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屈尊为十六夹了几道十六爱吃的菜,看着十六一口口吃下去,脸上带着愉悦的笑。   “十六。”   “殿下?”   “你陪伴了孤这么久,有功当赏,孤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属下——”   嘉泓渊抬手阻止十六继续说下去,声音中充满若有若无的暗示,“好好想一想,只要是孤能做到的,任何事情都可以。”   ……   因为孕期保养得当,生产时用上了酒精消毒,生产后也一直被太医和珍贵名药照顾着,秋华年坐月子没有吃什么苦。   吴深在双胞胎出生的第二日带着俘虏与数不清的战利品回到了京城,宝义与叶桃红夫妻都在队伍中。   据说元化帝在正阳门亲率百官迎接胜利之师,吴深与众将士先拜帝王,再拜太子,万岁与千岁的呼声响彻云霄,令各怀心思之人心神震动。   无论皇子们如何明争暗斗,在百姓眼中,身为嫡长在元化帝登基的同时就被立为太子的嘉泓渊永远是不可撼动的正统,是与天子一样被神化的明日之君。   太子一日不真正废位,民心一日不为之动摇。   这个意识出现在各派之人心底,滋生出不甘、恐惧与更大的野心。   元化帝让太子替自己于大军之前扶起吴深,在宫中大摆宴席犒劳众将士,异族俘虏与牛羊、金银、武器等战利品从正阳门进入京城,沿内城主干道绕行一周,满城百姓围在道路两旁观仰,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尽头。   一时之间,吴深的名声与威望与其父几乎相差无几。太子身后倒下了一个吴定山,却成长起来了一个更加年轻更加前途无量的吴深。   有意夺嫡的各方势力悔青了肠子,深恨自己在三四年前未把吴深和杜云瑟斩草除根,让他们躲过一劫,暗中成长了起来。如今昔日雏鹰已经展开羽翼翱翔于天,想再动手几乎不可能了。   大军献俘的盛景秋华年无缘看见,为了好好休养,他现在每日都和孩子们一起待在产房里,过着吃了又睡,睡了又吃的“颓废”生活,人生从来没有这么无所事事过。   还有几日就到除夕了,杜云瑟索性和吏部一口气请假到了来年。他每日起卧都在产房中,亲力亲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秋华年和谷谷与秧秧,只要他在,各项贴身的活从来不假他人之手。   丈夫住进产房里实在是不像话,不过木棉和葡萄想到杜云瑟连生产过程都陪了,默契地没有提出异议。   反正已经够惊世骇俗了,再多一点又能如何呢?县主和老爷关起门来过自家日子,谁敢不长眼睛地说闲话。   杜云瑟虽然一直陪在秋华年身边,每次秋华年睁眼都能看到他,可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仍旧了如指掌,如果不是太了解杜云瑟了,秋华年简直要怀疑他在外面是不是还有个分身。   “宝义叔和桃红婶子已经到府上了,现在住在外院东厢房,今年他们会和我们一起过年,来年看陛下的意思再决定要不要在京中买房子。”   秋华年一边伸手逗摇床里的孩子,一边问,“他们还要回边关吗?”   “战事尚未收尾,肯定要回去,不确定的是之后会不会回来常住京城。”   “什么意思?”   杜云瑟平静道,“十几年前吴定山大将军平定东北后,便被陛下调离了那里,心腹手下也全部换了职位。”   秋华年耳朵听着杜云瑟说话,手则孜孜不倦地逗着孩子。   谷谷和秧秧已经褪去刚出生时的红色,裹在秋香色缎面的襁褓里,像两只包在粽叶里的糯米糍团子。   出生才几日的孩子还不会动手,也不会笑,不过已经能听见声音,眼睛能见光,对鲜艳的物品有不同程度的反应了。   秋华年拿着一只挂着一圈小铃铛的红球,在摇床上方左右平移,谷谷跟着铃铛的声音转动眼睛,视线一直努力追随着红球;相比起来,秧秧就要懒得多了,十次里面八次不动,只有秋华年把红球放在他眼前摇晃时,他才会给面子地多动一动眼睛。   再次“欺负”过秧秧等到他的反应后,秋华年把红球放在一边,叹了口气。   “虽然功高震主绝不是好事,但只要打出威名、打出功绩就会被换掉,唉……”   杜云瑟说,“吴深明白的,就算之前不明白,被抄家后在边关历练了三年也该明白了。”   “而且吴深不一定会与吴定山大将军一样。”   “怎么说?”   “如今给吴深封赏的人是陛下,但吴深未来的功绩,更多在太子身上。”   秋华年听懂了杜云瑟的言下之意,新君登基,总要重新提拔自己的班底。   秋华年心头一动,握住杜云瑟的手,“是不是快了?”   三年前夺嫡之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是元化帝突然出手软禁太子、解散詹事府、发落太子的羽翼,硬生生把剑拔弩张的局面压了下去。   之后太子选择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一直在避开锋芒暗中发展,形势一时间僵持了下来。   但僵持到现在,尤其在吴深率军回京之后,各方人马应该全都意识到了,他们之前根本没有动到太子的根基,反而给他了发展新势力的喘息时间。   接下来,想动手的人不会再犹豫不决错过时机,局势恐怕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太平了。   杜云瑟回握住秋华年的手,温热有力的掌心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是快了,但胜算在我们手中。”杜云瑟亲了亲秋华年光洁的额头,沉声许诺道,“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   临近年关,许多衙门已经暂停了大半公事,不要紧的全部推到年后去,为过年做准备,只有掌管京中大小案件的大理寺比往常还要忙碌。   闵乐逸的大嫂任夙音前两个月有了好消息,如今在家中安心养胎,闵乐施公务繁忙,闵乐逸渐渐不再常去外面游逛,主动留在家中帮兄嫂分担事务。   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午,距离除夕还有五日,闵乐逸打发人去大理寺衙门给兄长送饭,正准备回自己住的后院休息一会儿,突然看见了任夙音身边的小丫鬟。   “小公子,夫人请你去正房一趟。”   “嫂嫂叫我?等我洗个手就过去。”   闵乐逸到了正房,任夙音正坐在桌案前翻看自己写的卷宗,怀孕也无法阻止她对探案的热爱。   “逸哥儿,给乐施送饭的人走了吗?”   “已经走了,嫂嫂有东西要送给大哥?要是急的话我亲自去跑一趟,反正也不远。”   任夙音犹豫了一下点头,“是中军都督府参议夫人的案子,我总觉得有些地方有蹊跷,麻烦逸哥儿把这张纸送给乐施,让他趁过年前重查一下卷宗。”   “那个真假赵小姐案?”   京中殷实人家赵家的幼女九岁时丢了,三年后才找回来,过了几年嫁给了中军都督府参议做续弦。不料几个月前,赵夫人去城外寺庙上香时,突然遇到了一个陌生女子,说那个女子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真假赵小姐案扑朔迷离,处处都是疑点,闵乐逸对其印象深刻,之前还当作趣事给秋华年讲过。   “不是说那个后来的赵小姐是个有些神通的骗子,用巫蛊之术乱了赵夫人的心神,已经被大师识破缉拿归案了吗?”   任夙音摇了摇头,“我相信六合之外或许有鬼神存在,但绝不相信鬼神能神通广大至此。”   “这个案子或许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闵乐逸好奇地问,他特别喜欢听大嫂分析案件。   “赵家小姐九岁时丢了,三年后找回来的并不是真正的赵小姐。孩子的外貌在十岁左右时变化最大,失踪三年之后,只要当时的容貌稍微有些相似之处,再学一些口音与生活习惯,就足以让寻女心切的赵家人相信。”   “这、这……那换了赵小姐的人图什么呢?”   “是啊,图什么呢?”任夙音食指轻轻叩着桌案,喃喃自语,“一个商贾改换门庭的普通殷实人家的小姐,就算是续弦,没有一些人刻意的安排和帮助,真的能嫁给正四品的中军都督府参议吗?”   闵乐逸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却已经升起一股直觉般的不安与紧张来,他立即把刚脱下的斗篷重新披在身上,“嫂嫂别急,我马上就去大理寺给兄长送信!” 第164章 大计   时间在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里过得飞快,秋华年还没反应过来,就到了元化二十三年的除夕。   今年家里人又多又热闹,还新添了两个新生命,阖府上下全是欢快的气氛。   秋华年缓了十天时间,已经可以正常走路行动了,只是精神还是不太好,走个五分钟就要休息一下。   他受不了自己不修边幅的形象,早上醒来喂完两个孩子后,硬缠着杜云瑟帮忙洗了个澡。   这个澡是去正房的暖阁里洗的,孩子留在产房由两位阿叔和奶娘照顾,温暖舒适的房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浮动的水声里足足洗了半个时辰,水快凉了才从浴桶中出来。   洗完后秋华年神清气爽一身轻松,杜云瑟也眼含笑意,一副餍足模样。   秋华年没什么底气地指责他,“多大的人了,还和儿子们抢吃的。”   杜云瑟一脸无辜,“不是华哥儿叫我尝尝的吗?”   “胡说!我只是叫你、叫你……”秋华年声音越来越小,说不下去了。嘴里那若有若无的奶甜味时刻提醒着他方才发生了什么,让他像只蒸熟的螃蟹。   好奇心和色胆害死人!   就在这时,星觅的声音自院中响起,拯救了快要熟透的秋华年。   “哥儿,已经到换桃符和贴对联的时辰了,春生公子让我来问问怎么贴。”   家里的人此时都集中在外院,按计划今晚的年夜饭会在足有五间大小的外院正房吃。   秋华年拢了拢衣领,对外说道,“让人把东西准备好,大门和正院的留着由云瑟来,其他院子谁住谁来,没人住的地方让乌达看着弄好。”   家里房子和门太多,过年的时候贴对联、换桃符成了甜蜜的负担。   已经这个时辰了,秋华年不好意思让家人们多等,拉着杜云瑟去前面。   杜云瑟给他戴上厚实的内衬雪白貂皮的风帽,裹上一件大到能盖住脚面的同色斗篷,手里塞上精巧防烫的梅花纹铜手炉,将人囫囵抱起来。   被裹成圆球的秋华年想挣扎,杜云瑟直接将这只大团子按在怀里。   “外院的都是自家人,我抱华哥儿过去。外面天气冷,华哥儿刚洗完澡染上病气怎么办?”   秋华年只好小幅度地点了下头,没有感觉到温度变化,就被从内院正房抱到了前面。   星觅看见他们出来,小跑着掀起穿堂后门上厚实的大红毡布门帘,杜云瑟用膝盖顶开高大的木门,稳稳当当抱着秋华年迈过门槛。   生完孩子后一直没出来过的秋华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华哥哥来这里坐!”   “可算是见着我们华哥儿了,我左瞧右瞧,怎么比生孩子前还要好看!”   “华哥哥好!”   “华哥哥吃不吃鲅鱼饺子?鱼是今天一大早邓蝶嫂子让人从海津镇送来的,我让厨房包了几百个饺子,现在吃正好。”   ……   秋华年和叶桃红以及宝义打过招呼,一边回应孩子们的话,一边在黄花梨木祥云纹小桌旁坐下,红翡很有眼力见地在他脚边又上了一个火盆。   “早上邓蝶嫂子派人送东西来了?”   九九回答,“没错,是专程从海津镇送来的新鲜的海货,有鱼有虾,最大的有半个人那么大呢,鱼皮竟是粉色的!来人说邓蝶嫂子和王大哥问我们的安,等年后再来京中拜访。”   王引智在河间府任职,下面管辖着海津镇,弄到新鲜海货很容易,他和邓蝶夫妻两人时不时就给京中秋华年一家人送些美味海鲜。   秋华年喜欢吃鱼,早上起来只喝了小半碗粥,这会儿馋虫已经勾不住了,眼睛发亮地说道,“给我上一小碟鲅鱼饺子,再把鲜虾剥出来用澄粉蒸几笼水晶虾饺。”   今天是除夕,厨房早就备好了无数食材,秋华年说完没多久,鲅鱼饺子和水晶虾饺就端上来了,还多带了一小盆芙蓉青豆汤。   九九等人都吃过了,没有贪食,只有云英嘴馋又多吃了两个半透明的虾饺。   秋华年和杜云瑟对坐着吃了这不早不午的一餐。鲅鱼饺子和虾饺都无比鲜嫩多汁,一口下去汁水在口腔中爆开,鲜得秋华年差点咬到舌头。   芙蓉青豆汤是用鸡汤、豆腐沫、小青菜沫和青豆沫煨出来的,调味只加了一勺盐,充满了食物的本味。   这道汤单看食材和做法都没什么稀奇的,但如今可是万物萧瑟的寒冬季节,能吃上绿油油的新鲜蔬菜,比大鱼大肉更加难得。   叶桃红看见汤里新鲜的小青菜,忍不住问,“京城的气候虽然不如东北冷,但冬日地里也长不出菜来,真是怪哉,这小青菜是哪里来的?”   秋华年最近每天都有绿色蔬菜吃,本来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庄子上的深窖里的存货,听叶桃红这么一问,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庄子上窖藏的绿色蔬菜,应该没有这么新鲜,也没有这么多种类。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回答,“这是上林苑所产暖阁蔬菜,产量极小,平时只供陛下以及受宠的妃子与皇嗣食用。华哥儿的这份是华哥儿生产后陛下特意下旨赐下的。”   “暖阁蔬菜,云瑟是说用暖阁种菜?”叶桃红瞪大眼睛,“好家伙,那得废多少炭火!”   裕朝的暖阁种菜技术,秋华年之前了解过,在发现这门技术投入与收获比率严重失衡后,就失去了兴趣。   古代没有塑料大棚,也没有电暖水暖,暖阁种菜是纯粹地在冬日用炭将房子烧热,一直保持着高温度令蔬菜可以生长。   一小把绿色蔬菜耗费的炭火,几乎够贫寒人家节省着用一个冬日,为一口绿菜奢侈至此,只有皇家才能这样光明正大、理所应当了。   被动体验了皇家奢侈生活一角的秋华年喝了一小碗汤,招呼大家都来喝一点,尝尝“御菜”的味道。   “云瑟,我记得上林苑归光禄寺管?”秋华年想到什么,冷不丁问道。   光禄寺管理皇家宴饮和各地供品,管辖着为皇家提供食物和其他各项东西原材料的上林苑。   屋子里还有其他人,秋华年话只说了一半,但杜云瑟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现任光禄寺卿是郁氏一族的嫡长郁闻,秋华年个人与郁闻的夫人交恶,郁氏一族又已经站队了三皇子,他会不会在上林苑送来的蔬菜中动手脚?   杜云瑟摸了摸秋华年的头,“华哥儿放心,入口的东西圣上都心里有数。”   郁闻就算是光禄寺卿,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才上任一年绝不可能只手遮天。   元化帝把郁闻放到光禄寺卿的位置上,是顺水推舟为日后清算郁家做准备,可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定然早就在光禄寺里安插好了信得过的人。   要是连皇室专享的食材都不能保证安全,那元化帝不如别做这个皇帝了。   秋华年明白自己想歪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自从杜云瑟说完那句“快了”后,他就有点儿草木皆兵的意思了,生完孩子后他的性情变得有些敏感多思,这点真不好。   杜云瑟看出秋华年的想法,心疼地握紧他的手。   府上专门请来的葡萄阿叔经验丰富,见过许许多多有新生命降生的家庭的悲欢离合。他曾郑重提醒过杜云瑟,产夫在生完孩子的头几个月性情可能会变得敏感易变,一定要好好陪伴。   杜云瑟牢记着这些话,一直贴心仔细地帮秋华年排解心情。   华哥儿非常敏锐和聪慧,虽然本性积极乐观,但如今京中复杂的局势难免会影响到他的心情。杜云瑟只恨目前虽然大计已定,却还需要时间去完成,不能立即尘埃落定,好让华哥儿彻底安心。   快了,用真假赵小姐案“打草惊蛇”,再用晋王嫡长子中毒一事钓出那条大鱼,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由吴深秘密率军入京……   杜云瑟眼神微沉,将那大逆不道的两个字压在心底最深处,柔声笑道,“华哥儿乏了吗?要不要回去歇一会儿,看看谷谷和秧秧在干什么呢?”   秋华年确实有些坐不住了,点着头打了个哈欠,由杜云瑟把自己再次全副武装地抱回了产房。   他们回来后,奶娘等人识趣地全退了出去。谷谷和秧秧刚换上大红色的新衣服,乖乖躺在摇床里,像两只鼓囊囊的大红包。   看见两个小宝贝,秋华年的心情瞬间转晴,所有不好的情绪一扫而空。   他走到摇床边上,俯身在两只小团子白嫩的脸上挨个吧唧了一口,刚一抬头,自己脸上也被杜云瑟这么来了一下。   “干什么?尽捣乱。”秋华年佯装生气。   “和华哥儿一样,亲自己的宝贝。”   “……”秋华年装不下去了,脸一下子红了。   他磨了磨牙,开始思索是咬状元郎的嘴唇好还是喉结好,总之一定要来一口“报复”回去!   杜云瑟虚扶着秋华年的腰背,等小夫郎发泄完情绪后,把他抱到炕上坐下,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华哥儿高兴了吗?”   秋华年用食指勾开杜云瑟的衣领,满意地看着自己留下的牙印和红痕,“表现不错,再接再厉。”   杜云瑟抓住这只不听话的手,“那我们继续?”   秋华年权衡了一下继续下去自己吃亏的可能性,果断摇头,“大过年的不许胡闹,你快去贴对联。”   “华哥儿要赶我走吗?”杜大状元脸上居然有了几分可怜,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黏着谁。   秋华年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今天是除夕,你去府里各处看一看有没有疏漏,我再睡一会儿。”   “谷谷和秧秧,一起给父亲打气哦!”   才出生十来天的小婴儿哪懂什么叫打气,懵懂地眨着大眼睛,杜云瑟看着这一大两小三只宝贝,发自内心地露出笑意。   “那你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 第165章 新年伊始   杜云瑟小心翼翼地关上产房的门,嘱咐星觅和奶娘多注意产房里的动静,免得秋华年突然醒来后叫不到人。   柏泉把杜云瑟前几日写的对联拿过来,另有两个小厮负责刷浆糊,杜云瑟亲自动手给内外院的各处房门贴上大红对联,奶霜的小猫窝也没有落下。   最后他来到大门前,贴这里的对联,春生正带着云英在大门口放炮仗,九九、存兰和原若站在天井处看。   春生用线香点燃一只巴掌大的炮仗的引信,飞快扔了出去,炮仗在半空中啪的一声炸开,白雾和硝烟味弥漫在空中。   云英拍着手叫好,春生得意一笑,看向大门里的小伙伴们。   “原若,快来点炮仗,男子汉和姐姐们站在一块干什么?过了年你就十岁了,怎么还这么胆子小!”春生笑嘻嘻地“嘲讽”。   原若双手捂着耳朵,站在天井里连连摇头,无论春生怎么激都不过去。   倒是存兰听见这话忍不住了,把袄子的袖口往上翻了一圈,几步过去把春生手里的线香夺过来。   “小春生瞧不起谁呢?看我给你放个大的!”   “哎!哎!这个我要留着——”   “ 咻——啪!”   春生没舍得放的小腿高的大炮仗被存兰点燃,窜到半空后猛然爆开,清脆的巨响传遍整条胡同。   这下好了,除了春生外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春生运了半口气,没忍住也笑了。   笑着笑着,他看见了出现在垂花门处的杜云瑟,一下子站端正,面色也严肃了起来。   “兄长。”   九九等人闻言回头,看见身后的杜云瑟,纷纷站直了问好。   杜云瑟没管孩子们玩什么,只是在贴好对联后嘱咐了一句,“你们华哥哥在睡觉,不要吵到他。”   春生乖乖点头,“我们只在大门口放一会儿炮仗,刚才专门试过了,内院听不清的。”   杜云瑟拍了下春生的肩膀,转身回去了,春生看着兄长的背影,感觉被拍过的地方充满了存在感,不自觉咧开了嘴。   原若不知何时凑到了春生身边,“你兄长认可你啦。”   “哎哟,原若!你吓我一跳!”   原若有些无语,缀着一排珍珠的长春色抹额下,圆圆的猫眼露出一个鄙视的眼神。   “谁刚才笑我胆小来着?我看你才是真胆小。”   春生哼哼了两声,继续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中。   春生是遗腹子,在娘胎里时杜宝言便去世了,从出生起一直没有见过父亲。俗话说长兄如父,在春生心里,大他足足十三岁的兄长杜云瑟一直承担着父亲的形象。   在旧年结尾新年伊始之时,得到来自兄长的认可,让春生心里烧起熊熊火焰。   从明天开始他也要虚岁十岁了,以后他要做一个厉害的大人,要成为一个让谷谷和秧秧骄傲的小叔!   ……   到了下午时分,杜府又接到了一波赏赐,是宫里新宰的牛肉,有一大块牛腩和一大块牛肋条,加起来十多斤重。   牛是重要的农耕工具,私下宰牛在裕朝是犯法的,普通百姓一辈子也吃不到一口牛肉,达官贵人们想吃也得等契机。   京城中分到宫中赏赐的牛肉的大臣不多,杜云瑟是其中官职最低的,消息传开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羡慕嫉妒。为的倒不是那一口牛肉,而是它代表的身份和面子。   秋华年睡到下午醒来,听见家里有了牛肉,顿时兴奋了,专门叫来银川和金婆子,告诉他们牛肉怎么做。   “今年家里人多,十几斤肉一顿全做完吧,大过年的你们也尝几口。”   “做一道红烧牛腩,一道扒肉条,一道葱爆牛肉,留下些牛肉剁细了做西湖牛肉羹。”   平时没机会吃到的菜在记忆里变得更加美味,秋华年讲着这几道菜的做法,馋虫已经在心里乱爬了。   “西湖牛肉羹的鸡蛋清要打散了,胡椒多放一点,把宫里赐下的香菜剁成末放进去。”   “扒肉条用牛肋条做,多炖半个时辰,炖到软烂,筷子一扎就透再出锅,切片后放进炒锅里再勾个芡,别忘了放酱油和糖。”   银川和金婆子都习惯了秋华年教做菜时的用语,他这么一说,两人心里已经知道几道菜该怎么做了。   厨房里几个大灶同时开烧,牛肉炖了足有两个时辰,牛腩和扒肉条捞出来时都软烂了,红烧大肘子也是筷子一夹皮就断了。   除了这些耗时的菜,年夜饭还准备了翡翠虾球、辣炒鸡、清蒸海鱼、扇贝粉丝……个个都是硬菜。   天将晚时,星觅来说年夜饭在前院正房摆好了,秋华年把两只睡得昏天黑地的人类幼崽放回摇床,请奶娘过来。   “辛苦你大过年的还要在这儿看孩子,待会儿我叫人给你送几道菜过来。”   奶娘忙笑着说不辛苦,这是真心话。她家住在京城南城,算不上多富裕,为了补贴家用,生完第三个孩子半年,小孩能吃加羊奶的面糊糊后就出来当奶娘了。   她生完前两个孩子之后,也去大户人家当过奶娘,那时不但要日以继夜地照顾主家的孩子,时刻准备着喂孩子吃奶,还要提心吊胆地应对各种挑刺和刁难。   而这次来杜府给齐黍县主的孩子们当奶娘,白天时县主一直自己喂孩子,晚上才需要她帮忙,平时孩子也是由县主和杜状元亲手照顾的,她只需要在两人都不方便时搭把手就行了,和之前对比起来,别提多轻松了。   有时候县主怕她思念家人,还会给她放假,让她回家一趟看看自己的孩子呢!   奶娘搬了个小凳坐在摇床边上,看着摇床里两只精雕细琢般的玉雪团子,想起自己的孩子们,愉悦地哼起了哄孩子的儿歌。   齐黍县主出手大方,她刚来府上就给她包了五两银子的定金,孩子出生后,又包了十两的赏钱,这些银子加起来,够让她十岁的大儿子读私塾开蒙了。   她要竭尽全力照顾两位小公子,如果之后还有赏钱,就存下来给二丫当嫁妆。   ……   年夜饭摆在外院正房的堂屋,外院正房是一个足有五间大的屋子,约莫一百多平米,平时不住人,是接待外客的地方。   家里一起吃饭的人第一次突破了十人大关,用上了直径三米的黄花梨木的大圆桌,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坐在上首,左边是宝义和叶桃红,右边是原葭,九九、春生、存兰、云英、原若五个孩子则坐在下首。   圆桌上摆了八凉八热八荤八素,总共十六道菜,其中不乏山珍海味,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叶桃红和宝义虽然已经是试百户武官夫妻了,但本身贫寒出身,又一直在边关,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心里顿时百感交集,感慨连连。   正式开饭之前,先是拜年活动,也就是秋华年“喜闻乐见”的年终总结环节。   九九和春生都知道自家华哥哥拜年时会问什么,还给其他不知道的人也提前打了预防针,因此拜年时每个人都主动做起了本年总结和来年展望。   九九说自己明年想认真研究一下衣服和首饰,春生说要继续练武,早日能实战,存兰想趁着京中生活安逸多读几本书,云英是春生合格的跟屁虫,春生干什么他也要干什么。   秋华年和杜云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红包,里面装着新打的刻有福字的银花生。   宝义和叶桃红也给小辈们准备了压岁钱,不过没有给秋华年和杜云瑟,而是越辈给了谷谷和秧秧。   “咱们老家的习俗,成亲有孩子后就不给压岁钱了,换成给孩子们。”   宝义喝了两杯薄酒,带着刀疤的脸膛泛着红光,“云瑟,华哥儿……你们真的、有出息!咱杜家村十几辈土里刨食的命,居然出了你们这样的神人,我有今日,也多亏了你们的面子……”   “要是爹知道——”宝义嗫喏两声,不说话了。   服徭役和云英差点被害两件事永远隔在宝义与族长这对父子之间,宝义对父亲的心结,恐怕这辈子也解不开了。这两年他们一直寄信寄银子回去,却再也没有回乡探过亲。   叶桃红给宝义夹了一大筷头肘子,“还没吃几口饭菜,就把那害人的黄汤灌了半碗,快吃点肘子压一压,别这时候醉了。”   宝义嘿嘿笑了几声,埋头把饭菜一起刨进嘴里,大口咀嚼。   ……   除夕过后,元化二十四年正式开启,新年头几天是交际高峰期,杜府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上门拜年。   好在虚岁十三的九九在古代已经算大姑娘了,这几年跟着秋华年练了出来,完全能坐镇家中独当一面。   普通的客人来了,九九把男子一律转交给兄长杜云瑟,内眷则请到自己院子里,拉上存兰一起和他们坐着聊一会儿,再不失礼数地把人送出去。   只有少数老朋友上门,才会被带到内院去和秋华年说说话,见一见谷谷与秧秧。   一个春节假期过去,九九在京中交际圈子里有了些小名声,以前大家只知道杜状元有一个十多岁的妹妹,现在却知道这个妹妹是什么人品模样了。   眼看着杜云瑟和秋华年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地位越来越稳,许多人家动了结亲的心思,送帖子上门试探,其中不乏真正的大户人家精心培养的好儿郎。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杜府的帖子最近是由九九一手管理的,九九看完之后,脸上不太自在,手一丢就把帖子压在了一堆杂物下面。   存兰看着那些估计日后难见天日的帖子,又好笑又惊奇,“你就这么藏了,不给你家两位兄长看看?”   九九笑了,“你不知道,华哥哥看见要生气的,兄长那边我回头说一声,告诉他有这回事就行了。”   秋华年为什么会生气,当然是因为舍不得自家小白菜。纵然在古人眼里虚岁十三岁的九九已经是能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可在秋华年心里,她还是个初中生小姑娘,离定亲成亲什么的远得很呢。   存兰感叹,“都说没亲娘的孩子没人疼,我在村里时听说长嫂虐待小姑子的传闻,但华哥哥对你真的像对亲妹妹一样。”   九九矜持地没有说话,扬起的唇角和轻快的脚步却暴露了她的内心。   到了正月初九,衙门的新年假期即将结束,杜云瑟明日便要回翰林院上班了,秋华年听到了一个非常劲爆的消息。   晋王正妃早在一个多月前就生下了晋王嫡长子,那个孩子患了和太子一样的奇病,晋王上了折子,希望元化帝下旨广访天下名医为幼子治病。 第166章 欢喜冤家   秋华年一听到这个传言,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太子之病关系重大,只有少数人了解内情,晋王嫡长子刚出生不久,更是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为什么传闻会如此确定两人得的病是同一种呢?   无风不起浪,恐怕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要将晋王嫡长子之病与太子绑起来。   据说太子的病并非是病,而是某种奇毒,这个结论最初还是已经在襄平府养老的顾老大夫下的,难道说时隔多年之后,又有人用同样的毒谋害了晋王嫡长子?   下毒的人是为了什么?散布消息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杜云瑟暗中出门一趟,直到傍晚才回到家中,他陪谷谷和秧秧玩了一会儿看铃铛的游戏,肯定了秋华年的推测。   “晋王一直未找到解毒之法,上折子和散布消息,是他的釜底抽薪、一石二鸟之计。”   “消息是晋王放出来的?”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传闻能把太子和晋王嫡长子的病都描述的惟妙惟肖了。   杜云瑟点头,“太子与晋王幼子中毒症状极为相似,不同的是,太子虽然病弱但一直活到了现在,而晋王幼子却几乎难以熬过周岁。”   “晋王认为太子手中或许有解药或者缓解症状的奇药,他要逼太子将药拿出来。”   “刻意传遍京城的消息和那道佐证消息的折子,就是逼迫太子的手段。”   秋华年思考片刻,明白了晋王的算盘,以及这个“一石二鸟”体现在何处。   太子虽然一直有病弱的缺陷,但已经成功活到了成年,且能力出众、美名遍布天下,所以大多数人已经不把这个缺陷放在心上了。   晋王大肆宣扬这个消息,无异于把太子病弱这件事重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如果晋王嫡长子救不回来,“太子还能活多久”这个疑问一定会浮现在太子的支持者们心头。   所以为了稳定人心,太子必须要尽全力保住晋王嫡长子的命,此乃第一只“鸟”。   万一就算这样,孩子还是没有救回来,那晋王就可以用太子寿数不长,难以承担国祚为由进攻储君之位,此乃第二只“鸟”。   秋华年半是好奇半是感慨地问,“太子真的有解药吗?为什么晋王幼子的症状比太子严重这么多?”   杜云瑟沉吟,“这应该也是给晋王嫡长子下毒之人想知道的。”   秋华年嘶了一声,“利用晋王探究太子?”   下毒之人想弄清楚太子到底有没有解药,所以给晋王嫡长子下了毒,让晋王替自己去逼太子露出端倪。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啊!   这个计谋几乎算是阳谋,晋王清楚,但他不可能放着嫡长子不救;太子也清楚,但他也必须证明自己身体没有大碍。   能布出这个局的人,一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阴比。   “把太子和晋王都扯进去,受利人只有二皇子了。”   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那下毒之人真的是二皇子一系的吗?   秋华年屏息思考久了,大脑缺氧,额角突突地跳,杜云瑟坐过来替他按摩太阳穴,顺势亲了亲他的眉心。   看着杜云瑟淡定的脸,秋华年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幕后之人算了一百步,太子说不定也悄悄算了一百二十步呢。他要相信杜云瑟的能力,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像杜云瑟也一直在信任他一样。   “华哥儿怎么不继续问了?”   “累了,不想问了。”秋华年耍无赖道,“你直接把能告诉的告诉我吧。”   杜云瑟无奈地刮了下他的鼻子,意有所指地说,“殿下会陪他们‘好好’下这局棋,有来有往,让他们以为,殿下被困在了棋局中。”   那么棋局之外,除了下棋,太子还在做什么?   秋华年突然想起,之前某次去皇庄行宫时,太子面对棋盘上的残局曾说过“不如直接把棋盘掀翻”。   掀棋盘……秋华年心跳漏了一拍,没敢继续往下想。   ……   正月初十,京中衙门重新开始办公,意味着新春节假正式结束。   再过五日是元宵节,也是杜云瑟的生辰,前几年这个日子都有其他事干扰,今年终于闲了,秋华年打算好好给杜云瑟过一次生日。   大讲排场请一堆不相干的人没必要,但在京中的亲朋好友们都该邀请过来聚一聚。   说到在京城的好友,自然绕不开闵乐逸。闵乐逸喜欢串门玩闹,以前隔三差五就会来秋华年家坐坐,但年前年后这些天,他居然只来过一次。   “九九,你知道逸哥儿最近在干什么吗?我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九九把头从书案后抬起来,稍微想了一想,“乐逸哥哥最近好像在帮他兄嫂查案子,前两日派下人来送礼物时带过话,我忘了告诉华哥哥了。”   秋华年点头,“没什么事就好。对了,给闵家送云瑟生辰宴的帖子时,记得告诉逸哥儿吴深也会来,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说起这个,秋华年忍不住笑了一下。   闵乐逸一直想见心中偶像吴小将军,然而秋华年在年前突然生产了,之后一直在产房中静修,没顾上帮忙让两人见一面。   元宵节杜云瑟的生辰宴,倒是个好机会。   吴深的实际性格和闵乐逸想象中的相差颇大,秋华年做好了看好戏的准备。   被秋华年惦记着的闵乐逸,此时正在京城北城区域“闲逛”。   他穿着一件棉布做的深蓝色袄子,下面是灰色厚棉裤,腰上系了一条白布汗巾子,一顶瓜皮暖帽盖住额头,脖子上还围了一个毛线围脖,就算是秋华年在这里,也难以一眼认出他来。   闵乐逸手里拿着一树冰糖葫芦草扎,接过几个小孩给的三文钱,递给他们一根糖葫芦,眼睛不时往十来米外的胡同口瞄一眼。   那条胡同正是出了参议夫人的赵家所在,闵乐逸的位置正巧可以看见赵家的后门。   年前闵乐逸的大嫂任夙音认为真假赵小姐案另有隐情后,闵乐施便重新查阅了卷宗,然而明面上的记录里什么问题都没有,根本找不到证据。   闵乐施夫妻俩不想放弃,闵乐逸也好奇的很,因此一有空闲就拿出熟稔的伪装技术来赵家盯梢,想看看能不能抓住赵家的小辫子。   “小老板,冰糖葫芦怎么卖?”   “一根三文,两根五文。”闵乐逸下意识压低声音。   谁知问话的人半天没有反应,闵乐逸抬眼一看,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下一秒立即撒腿开跑。   同一时间,他的后领连同围脖一起被人抓住了。   抓住他的人力道极大,闵乐逸被往后一扯,耳边传来咬牙切齿的威胁,“小老板,敢跑的话,我给你耳后也来一拳怎么样?”   “……”闵乐逸欲哭无泪,权衡了一下双方力气差距后,乖乖被拉到了隐蔽的墙角。   抓住他的人把他堵在里面,双臂环抱,挑眉审视,一张和闵乐逸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人的脸俊逸非凡。   闵乐逸把插满糖葫芦的草扎横在胸前,底气不足,“你、你别生气,这是天子脚下,咱们都要讲道理。”   “讲道理?”青年人嗤笑一声,“行啊,那你给我讲讲你为什么从襄平府跑到了京城,在赵家后门胡同外面干什么?”   闵乐逸听他说到赵家,心中一惊,脸上却在装傻,“我来京城投奔亲戚,做点小买卖,你说的赵家是什么人家?我听都没听过。”   青年人摸了摸下巴,“你的说法确实有点道理,不过嘛——”   “两年前襄平府,我抓住了几个拐卖女子的江湖艺人,你突然出来差点把我打晕,事后没解释就跑了;今天你突然又出现在了京城,还是在和拐子有关系的赵家后门。”   “这么多巧合结合起来,说不定你是拐子的同伙,一直在帮忙捣乱呢?”   闵乐逸欲哭无泪,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免得传出更难听的传言,略一思忖想了个借口。   “两年前襄平府的事真的是个意外,我冲动之下误会了好人,是我错了我给你道歉。”   “至于在这里卖糖葫芦,那是因为有位大理寺的官员想细查赵家的事,给了我一些钱,雇我帮他盯着赵家。”   “哦?哪位大理寺的官员?”青年人没说信或者不信。   “这我一个小线人哪知道,反正是正经的官老爷。”闵乐逸自然不会把兄长的名字爆出去。   闵乐逸半张脸埋在围脖里,被盯地后背发麻,心里暗暗叫苦。他都伪装到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了,为什么还会被认出来,一面之缘而已,这个人是属狗的嘛!   为了掌握一点主动权,闵乐逸发起反问,“你问了我半天了,该我问你了。你又是谁,为什么从襄平府到了京城?居然知道赵家的事还专门过来,你也很可疑!”   青年人觉得有趣,挑眉一笑,“我?我是吴深指挥使的副将,跟随他回京献俘的。”   “真的?你是吴小将军的副将?”闵乐逸眼睛一下子亮了。   “……”青年副将沉默了半秒,“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闵乐逸高兴地挥动手臂,冰糖葫芦草扎差点戳到副将。   “那可是吴小将军!是将星下凡!英明神武无所不能,我最喜欢听他大杀四方的故事了!”   “咳。”年轻的副将清了清嗓子,“那是说书人杜撰的,其实也就那样吧。”   闵乐逸顿时不干了,“不许你这么说你们将军!”   神秘的副将嘴角一抽,正想说些什么,余光突然看见赵府后门开了一半,一辆上面堆满东西的板车驶出来。   副将皱眉看了闵乐逸两眼,一把拉起他。   “和我一起跟上,不许耍滑头,这个事办完了我再处置你。” 第167章 悦己者容   闵乐逸见赵家终于露出了些端倪,恨不得马上把真相弄得一清二楚,就怕这副将不带自己呢。   因为两年前亲眼见对方路见不平出手救了被拐的女子,闵乐逸单纯地觉得他肯定是个好人,不会害自己。   “好说好说,咱们现在就走?”   副将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把你的东西拿好,跟我来。”   两人不近不远地缀在那辆板车后面,从北城一路跟到西城,板车在城隍庙前停下,进了小门,听拉班车的人的话,这是他们家供给城隍老爷的祭祀和香火。   西城是大理寺所在,闵乐逸家就在西城,在这里如鱼得水,他用肩膀碰了碰副将的胳膊,“喂,要我帮忙带你进去吗?”   副将略一思索,“好,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于是闵乐逸拿着自己的糖葫芦草扎去和守小门的小道童聊了几句,给了他一根糖葫芦,成功带着副将进了城隍庙的后院。   “他认识你?”   “城隍庙每逢初一十五就有庙会,我经常过来玩。”   闵乐逸给小道童的理由是想逃进大门时要交的香火钱,到前院卖糖葫芦,副将则是他来见世面的远房表哥。   “你可以装的没见过世面一点。”闵乐逸偷偷挤兑他。   副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闵乐逸缩了缩脖子,不敢继续皮了。   白天的城隍庙后院没什么人,一排排禅房静悄悄阻隔着视线,副将单手抓着闵乐逸的胳膊,目光一直警惕地警戒着四周。   走到某处时,他耳朵一动,突然拉着闵乐逸往旁边疾走几十步,躲在了一排禅房侧面的阴影里。   这里已经到了内院最角落的地方,距离前殿和几处门都有一段距离,四周全是废旧的木桶、断辙的马车、柴火、木炭等大件杂物,味道不是很好闻。   闵乐逸把脸往围脖深处埋了一下,贴近副将用气声问,“怎么了?”   温热的呼吸打在脖颈一侧,带来莫名的痒意,神秘的副将压下古怪的感觉,往某处禅房一指。   那间禅房门窗紧闭,但前后都有窗户,阳光从东侧窗户穿进屋里,在西侧窗户上投下了屋内人模糊不清的影子。   闵乐逸粗略判断,屋里居然至少有七八个人!   白天的禅房聚集这么多人,还一点声响都没有,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一定有问题!   “怎么办?”闵乐逸下意识询问吴小将军的副将,虽然这个人性格蔫坏,但强大的气势还是很让人信赖的。   “会打架吗?”   “嗯?”   “我们去把里面的人抓住,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你打头阵。”   闵乐逸知道这是因为这个副将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他心跳加速了几分,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兴奋。   他从小就胆子大、身体素质好,进京后在兄嫂的纵容下一直在习武,面对眼前的情景,寻常的小哥儿早就吓得腿软了,闵乐逸却在为自己终于能实战了而感到激动。   “没问题!”   闵乐逸拍了拍胸口,朝不远处的禅房摸过去,神秘的副将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光,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禅房里果然有八个年轻力壮的凶徒,他们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出现偷袭,有些懈怠,闵乐逸从门里滚进去,先绊倒了一个,又眼疾手快地踹向一个的肚子。   房间里的贼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一个个扑过来,闵乐逸听见背后传来破空风声,往旁边一躲,然而预料中的攻击并没有继续。   他转头看去,那位跟在后面的副将已经进来了,对方双臂横挑,直接扼住了两个贼人的脖子,反脚一踹,又打趴了一个。   闵乐逸愣了一下后,立即反应过来,帮忙制服贼人,副将打趴一个他就敲晕一个,手刀起落默契极了。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屋子里还能站着的人就只剩他们两个了,闵乐逸没想到副将的身手这么好,庆幸还好自己在赵家后门时没想偷跑。   神秘的副将活动了下手腕,伸手把闵乐逸拉起来,笑赞了一句,“行啊,身手比在襄平府时好多了,要是当时你有这个力道,说不定真能靠偷袭把我打晕呢。”   闵乐逸脸上一苦,“咱能不提这个了吗?”   一起酣畅淋漓地打了个架,也算是共患难的交情了,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对视两秒都笑了起来。   闵乐逸下意识把围脖往下拉了拉,扬起脖子大口呼吸,刚才的打斗对他来说体力消耗有些大。   过了几秒后,闵乐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副将在盯着自己看。   闵乐逸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副将摇了下头。   “你捂的那么严实,一看就鬼鬼祟祟的,本以为是个猥琐小人,没想到除了黑了点,还长得怪清秀的。”   闵乐逸下意识摸了把帽子,确认瓜皮帽仍牢牢盖住额头才松了口气。   “你才是猥琐小人!小爷我明明气质出众,才华惊人!”   副将又笑了起来,笑完后说,“喂,你身手不错,人也机灵,又那么崇拜吴指挥使,要不要我引荐你去指挥室手下当兵啊?虽然军户有诸多限制,但总比在京城卖糖葫芦有出息。”   闵乐逸听见副将肯定自己,先是面上一喜,很快又消沉下去。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了,我家里人不同意,而且本来也不成。”   “本来也不成?什么意思?”   见副将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闵乐逸赶紧转移话题。   “这些人要怎么处理?这儿肯定是他们的接头地点,咱们不能久留。”   副将在不大的屋子里走了一圈,从贼人身上翻找出一些东西,转头问闵乐逸,“杀过人吗?”   “我、我没有。”闵乐逸脸涨红了,乖乖实话实说。   副将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绣花枕头啊?”   闵乐逸不服气,“我又不是官兵,真杀过人这会儿该在大牢里。”   副将拍了两下手起身,“行了,这儿没你事儿了,你先偷偷走吧。”   “你要——”   “这么多人我可带不走,也没必要,把领头的抓走,其他的抹了脖子放把火烧了。”副将说的十分随意。   闵乐逸心惊,“放火?这里可是城隍庙!”   神秘的副将耸了耸肩膀,“当兵的都是七杀之身,不信神佛鬼怪。就算城隍老爷真的有灵,也不会怪我在他的地盘上弄死几个作恶多端的贼人。”   这个副将应该知道许多内情,闵乐逸觉得,对方似乎已经清楚了这些贼人的来历和目的。   “还不走?放心,就算你把今天遇到我的事说出去也没关系,我不会杀你灭口的。”   副将嘴上这么说着,手在脖子上比了个抹刀的动作,脸上再次露出那充满少年意气的欠揍笑容。   闵乐逸知道自己接下来留在这儿会碍事,马上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副将,不肯在嘴上落输,“你别得意,等我以后见到吴小将军,一定要给他告你的状!”   “哦?你以后还要见吴小将军告状?”副将饶有兴味地挑了下眉,不知为何似乎心情一下子上扬了许多。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到时候再好好感谢你今天帮忙带我进城隍庙后院。”   闵乐逸见威胁给上司告状都没什么作用,再次对此人的厚脸皮有了新的认知。他哼了一声,捡起自己的冰糖葫芦草扎快速离开了。   禅房的事暴露后,幕后之人肯定会严查当日进过城隍庙后院的人,为了安全考虑,接下来一段时间他要乖乖消停一阵子了。   虽然今天并没有找到更多的关于真假赵小姐案的线索,但闵乐逸还是很开心。   吴小将军的副将出现在这里,说明吴小将军很有可能也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和崇拜的人关注着同一件事,让闵乐逸非常雀跃。   至于今天重逢的副将,抛开那张让人生气的嘴不说,也是位英雄人物,以后自己说不定能和他成为好兄弟呢。   前提是自己是哥儿的身份一直不暴露,咳咳。   ……   虽然那个副将说把事情说出去也没事,但为了保险起见,闵乐逸还是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   闵乐逸在家里乖乖待了几日,直到正月十五这日才和兄嫂一起出门去杜府参加杜云瑟的生辰宴。   杜府派来送帖子的人说,吴深小将军今日也会到杜府赴宴,闵乐逸已经期待好几天了。   正月十五当天,闵乐逸早早起床,先认真洗漱沐浴一番,又突然想到什么,急急忙忙地让贴身小厮虎符帮忙找衣服。   眼看闵乐逸挑了几个大箱子都没挑出一件顺眼的衣服,虎符忍不住问,“哥儿今天到底想穿成什么样啊?”   “我想穿那种——”闵乐逸比划了一下,“那种一看就是个正经哥儿的。”   正经哥儿……虎符嘴角抽搐,心想哥儿你这话已经够不正经了。   虎符自幼跟着闵乐逸,稍一想就提炼出了他抽象的话里的精髓。   “哥儿是不是想要那种广袖飘逸、颜色鲜亮、显得美丽动人的衣服?”   闵乐逸连连点头,“差不多,还有首饰,也给我找一套出来。”   虎符心里为难,闵乐逸自从来到京城彻底没人约束后,穿衣服从来只穿窄袖短襟的,衣柜里小半衣服是用以伪装的平民男子装束,哪里来的这种大家哥儿穿的衣服?   主仆二人找了半天,最后还是虎符想起过年时闵乐逸的祖母送来的年礼里有几套给闵乐逸的“正经”衣服,忙把它们从最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   闵乐逸祖母的审美十分传统,衣服一件比一件好看,就是和闵乐逸的气质格格不入。   但闵乐逸今天想给自己出身大将军府、身份高贵的偶像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主动换上了平日不怎么穿的华美衣服,还描了描眉毛,戴了镯子与黄金璎珞。   他可不想被崇拜的人当成一个野哥儿,那也会给华哥儿丢人的。   穿戴好后,闵乐逸披上一件火红的长春花锦缎斗篷,把层层叠叠的浅色衣衫罩在下面,打扮好出来亮相,连自家兄嫂都吓了一跳。   “这是咱们逸哥儿?”   “平日看他糙惯了,都快忘了咱家逸哥儿其实是位一等一的大美人呢。”   闵乐逸被调侃得脸上害臊,搂起一捧衣裳下摆跳上马车,催促大家快走。   因为秋华年还没出月子,孩子和大人都经不得吵,所以这次杜云瑟的生辰宴只小范围邀请了一些亲朋好友。   闵家的马车停在杜府门口,闵乐施将怀孕的妻子扶下马车,闵乐逸也规规矩矩下来,三人被领到宅内。   秋华年看见盛装打扮的闵乐逸,也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俗话说人为悦己者容,你今天这是为了谁呢?”   闵乐逸一下子急红了脸,“华哥儿别乱说!我只是、只是想郑重一些。”   闵家人算是来得早的,暖阁里尚没有别人,秋华年和闵乐逸说话比较肆意。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秋华年见闵乐逸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索性说道,“今天是元宵节,我让下人们做了许多花灯挂在府上各处。吴深应该要过一会儿才来,你要不出去看看灯?”   闵乐逸心里起了几分兴趣,华哥儿让人做的灯,肯定有不同的巧思。   “那我出去看看,待会儿再回来。”闵乐逸不忘补充,“吴小将军来了一定要让人找我回来!”   秋华年无奈笑道,“放心,忘不了你。”   闵乐逸不叫人跟着,走出暖阁后先在内院逛了一圈,又去外院和天井看了半天,接着来到通往花园的西夹道上。   西夹道上挂了两条长长的由一个个小灯笼组成的锦鲤,小灯笼也做成锦鲤样式,涂成金红二色,鼓起的眼珠子还会活灵活现地眨动。白日看已经非常漂亮了,真不知晚上会漂亮成什么样子。   闵乐逸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锦鲤灯笼上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潜意识里突然有了危机感,他猛地转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一个人!   “你!”闵乐逸条件反射般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身上衣带和首饰乱飞。   站在他身后的人比他还惊愕,异口同声道,“你!”   空气凝固,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夹道上面面相觑,神情一个比一个精彩。   闵乐逸吸了几口气,混沌的大脑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你……是跟着吴小将军来给杜状元祝寿的?”   “……”那位前几日和闵乐逸在城隍庙合作打过一架的神秘副将沉默了。   他盯着闵乐逸秀美俊逸的脸上的眉心红痣看了半晌,堪堪移开目光。   “敢问……小公子姓甚名谁?” 第168章 一叶障目   吴深来到家里后,秋华年让人去找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的闵乐逸,吴深听说有个小哥儿想见自己,颇感兴趣,也自告奋勇去找人了。   过了一阵子,不等找人的下人回来,吴深和闵乐逸先一前一后回到了内院。   秋华年见两人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微妙,心中冒起一堆问号。   按理说闵乐逸终于见到了自己崇拜的小将军,不该是这个反应啊。就算吴深的性格和闵乐逸想象中的不一样,“本性暴露”“形象破灭”也不会这么快。   秋华年想问,闵乐逸递给他一个苦苦告饶的眼神,秋华年只好暂且放弃。   这两人之间肯定有许多隐情,反正日后机会还很多,这个瓜他迟早能吃明白。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客人们陆续来了,秋华年请了文老先生、丙七丙八并卫栎一干人,栖梧青君坐了一会儿走了,太子没有亲自到场,但派十六来送了礼物。   除了这些人,还有杜云瑟在翰林院的关系好的同僚,祁雅志也请了。虽然秋华年心里总觉得祁雅志此人不可深交,但祁雅志毕竟和杜云瑟出自同乡,是同榜的辽州举人,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冬日天气冷,桌席一律摆在外院的正房和西厢房里,男人们在正房,内眷在西厢,有绕院一圈的风雨游廊连通各处房子,来回走动非常方便。   杜云瑟如今在京中炙手可热,他过生辰,许多没有收到请帖的人家也送来了贺礼,全余专门在门口守着迎来送往,门房收礼几乎没断过。   府里有刚出生没满月的孩子,宴席没有请戏和唱曲的人,只请了两个弹琵琶的说书艺人。   秋华年还没出月子,听见太大的响动就头疼,让说书艺人都去正房说,声音传到西厢来大小正正好。   大概是吴深的故事最近在京中真的很流行的缘故,说书先生配合着讲了一套“草原王大意失前蹄,吴小将妙算定风波”,抛开原型不论只听故事,绘声绘色的非常精彩。   原本很喜欢听这种故事的闵乐逸听着听着,脸色却越来越不对劲。   秋华年婉言推拒了祁雅志夫人的提议,她居然想过几日单独约九九出去逛画楼,因为祁雅志的作风,秋华年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一个三十多岁的贵妇和十三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忘年交也不是这么交的。   “我身上不舒服,去后面休息一会儿,顺便看看孩子们。九九和存兰好好招待客人。”秋华年索性起身,“逸哥儿陪我去后面缓缓吧。”   秋华年这个借口实在挑不出毛病,祁雅志夫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暗自懊恼没完成丈夫的吩咐。   到了内院,秋华年没去产房看孩子,直接去了正房的暖阁。他们身上带着寒气,又沾了酒席上的味道,不适合立即去看小家伙们。   暖阁的门一关,闵乐逸已经意识到了不对,苦哈哈地说,“华哥儿,你不是要审我吧?”   秋华年老神在道,“我为了帮你见一见吴深,废了多少心思?你突然就不感兴趣了,总得说个原因吧。”   闵乐逸哀嚎一声,趴在秋华年腿边,像只眼神清澈的小狗一样抬眼看着他叹气。   “不是不感兴趣,是、实在是、唉!”他脸上难得出现了欲言又止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事情实在想不明白。   秋华年被逗乐了,但还是演着“审问”的戏。   “是吴小将军长得丑吗?”   闵乐逸脑海中浮现出吴深剑眉星目的脸和猿臂蜂腰的身材,下意识摇头。   “是吴小将军没有传闻中厉害?”   闵乐逸继续摇头,几日前那个“副将”一眼就认出了仅有一面之缘的伪装过的自己,又赤手空拳制服了一屋子的贼人,全程游刃有余,比起话本里的大侠一点不差。   “那是为什么?难不成你觉得他冒犯了你?”秋华年开了个玩笑。   谁料闵乐逸听完居然沉默了半晌,双手托腮一脸悲痛,“华哥儿,我没有形象了。”   ……   与此同时,外院正房的酒席过了大半,吴深与杜云瑟也找借口出来,到寸金院说话。   吴深迈开长腿一步三两个台阶地上到二楼,一把打开窗户,窗外的杏花树只剩枯枝,寒气冲入室内,让人精神一震。   吴深和杜云瑟的身体素质都很不错,且穿着保暖的衣物,索性没有点火盆,吴深直接往榻上一坐,杜云瑟则去柜子里取了个干净蒲团垫着坐下。   “真讲究。”吴深大马金刀地坐着调侃。   “榻上有灰,弄脏了专门为生辰做的衣裳,华哥儿会不高兴的。”   杜云瑟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五蝠捧寿团花纹的直裰,外罩鹤氅,鹤羽尾部染成墨色,衣抹上镶一圈纯黑无杂毛的貂尾,看起来贵气逼人。   秋华年也穿了一看就知道是同款的衣服,两人腰上都系了一块打着同心结的鸾凤玉佩,在衣带下若隐若现。   这两套衣服绝对是秋华年特意做的,杜云瑟在秀。吴深想到这里,牙都酸了。   他果断说起正事,“已经审出来了,城隍庙抓住的那伙贼人和赵家的夫人,也就是赵小姐的亲娘是一伙的,这次想偷偷杀她灭口。”   “从赵家出去的板车看似是隔三差五去城隍庙送香火,实际负责给赵夫人和贼人传递情报,赵夫人有时会伪装后藏在货物里过去当面商议事情。”   也就是说,赵夫人和城隍庙贼人早有私联和合作,那群贼人见事情败露,想杀了她销毁证据。   “我就说,那群搞内宅间谍的人心思缜密,换上了假的赵小姐,真的肯定会立即杀了。既然真赵小姐已经不存在,那么主动提出自己看到了真女儿的赵夫人才是嫌疑最大的。”   吴深卖了个关子,“十六想了些办法,把赵夫人‘请’了出来,你猜最早搭上赵夫人,告诉她女儿不是真的的人是谁?”   杜云瑟说,“二皇子的人吧。”   吴深切了一声,悻悻道,“和你说话真没成就感。”   “是二皇子手下一个早就不受重视的商贾,叫白彦文,他的夫人是二皇子妃的远房亲戚。”   杜云瑟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记起此人。   白彦文是他们在杜家村的邻居庄婶子的“便宜女婿”,庄婶子的女儿紫蓉被白彦文带走做妾,生下了玉钏和揽胜一女一儿,后来被赶回了老家。   “白彦文前几年办砸了一件事,因此被二皇子冷落,但一直没说过是什么事……”   吴深挑眉,“你怎么这么清楚这个事?”   杜云瑟凝目思索片刻,对吴深说,“暗中派人去漳县,把卫记调料铺老板卫德兴的小妾杜紫蓉和她的一双儿女带入京中审问,应该可以问出一些事来。”   吴深知道杜云瑟从不无的放矢,应了下来,“从京城到漳县,快马一来一回只用二十日左右,赶得及。”   两人又言简意赅地交换了许多情报,商议了一些事情,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雪沾在窗棱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   吴深吐了口气,白雾从嘴中出来,向上升腾。   “我有三年没见过爹娘和其他家人们了,明年,明年应该能见到吧。”   杜云瑟没有说话,吴深只想自问,并不需要回答。   吴深晃了晃脑袋,把飘到自己头上的雪花甩下去,说起另一件事。   “对了云瑟,今天来府上的客人里,那个姓闵的小哥儿家里是干什么的?”   姓闵的小哥儿只有闵乐逸,杜云瑟和闵乐逸没有那么熟,不清楚其中官司,但知道闵乐逸很崇拜故事里的吴深。   他看了吴深一眼,“私下打探未嫁小公子的家世,太无礼了。”   “靠!你想哪去了!”吴深一下子炸了,“我就是不小心得罪了人,想好好赔个罪。我再怎么说也要找一位温柔可人的绝代佳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自己把自己说沉默了。   杜云瑟没有多问,只是说,“闵小公子的父亲是元化四年的二甲传胪闵太康,官职曾至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如今已辞官任辽州清风书院山长,我算是他的学生。他还有一个兄长,是元化十九年的二甲进士,目前在大理寺任评事。”   传胪指二甲第一名,是仅次于一甲状元榜眼探花的存在,闵太康的名声吴深听说过,闵家在不背靠世家的情况下一门父子双进士,称得上清流人家了。   吴深喃喃自语,“大理寺……难怪……也不算骗我。”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把人家清流人家白白嫩嫩的小哥儿错怪成可疑人物,故意戏弄调侃,还让人以身犯险打头阵这种事,吴深打死都不愿意告诉杜云瑟。   吴深想起闵乐逸那日的身手和言谈,心跳加速几分。这能怪他吗?哪个高门大户人家的哥儿身手那么好,还和陌生男子接触大大咧咧的一点不设防!   简直是!简直是——   吴深脑子嗡嗡嗡乱成一片,“简直是”三个字后面该跟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不想去想那位闵小公子,可对方的身影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方才在西夹道上听说自己就是吴深后气红了眼睛的模样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当时吴深本想先道歉,再开几个小玩笑把这事揭过,谁知看见他这幅样子,所有话都在嗓子口自行瓦解了,只能灰溜溜跟着人一起回了内院。   杜云瑟看了眼陷入天人交战的吴深,意味深长地开口。   “我曾告诉你,你过于看中皮囊,反而会一叶障目错失良缘。这句话今日我再告诫一遍。” 第169章 元宵节   到了下午六点,参加生辰宴的人差不多就散了,今天还是元宵佳节,各家都有自己的庆祝活动。   祁雅志的夫人在席上跟九九说了半天的话,一直没能得偿所愿。九九虽然年纪不大,但说话做事滑溜的让她捏不住一点小尾巴。   孩子们想出门看京城的花灯,秋华年嘱咐人好生看着跟着,又拜托宝义和叶桃红多照看一下,放他们出去了。   他和杜云瑟则留在家里过元宵。   秋华年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出门观赏京城的千万盏花灯,但自家宅子各处的花灯也足够烘托出氛围了。   给谷谷和秧秧喂完奶后,杜云瑟和秋华年牵着手在院子里看灯。   到了正月十五,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冷了,再过半个多月寸金院的杏花便要开了,春天的脚步声正在从泥土深处传来。   秋华年把脸埋在风帽里,脸皮还有些烫,刚才喂奶的时候,他除了喂小的,也给大的送了些不一样的生辰礼,到现在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杜云瑟牵着秋华年的手,不叫别人跟着,在被花灯照得亮堂的院子和夹道中行走。   今天一过,杜云瑟就整二十三岁了,时光过得飞快,在青年人身上也毫不留情。   秋华年转头看他,杜云瑟的个子停止了长高,估摸着有接近一米九,依旧要比他高大半个头。步入官场的小杜大人身上带着种难以形容的威势,气质愈发自洽,举手投足间矜贵难言。   察觉到秋华年在看自己,杜云瑟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顺便帮他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秋华年一笑,没解释什么,借机搂着杜云瑟的脖子,撒娇要他背自己。   杜云瑟于是蹲下来,将秋华年稳稳背在背上,在一盏盏花灯中朝前走去,就像走在岁月和光阴的长廊上。   秋华年渐渐有了困意,却不想现在睡觉,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今天祁雅志和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怎么了?”   秋华年把席上发生的事大概讲了讲,“祁雅志的夫人和我们不熟,打九九的主意肯定是受祁雅志所托。”   这种被人暗地里惦记着的感觉,着实令人不喜,秋华年鼓着腮帮子运气。   如果不是祁雅志处事圆滑,从没有真正正面得罪过秋华年一家,不请他会让人说闲话,秋华年根本不想给他发请帖。   祁雅志这个人说好听点叫四处逢源,说难听点则叫投机取巧,做什么事都只考虑是否有利可图,与人结交从没有半分真心。   比如杜云瑟早已与同为辽州进士出身的李睿聪割袍断义,当着杜云瑟的面,祁雅志从不搭理李睿聪,但杜云瑟不在时,他依旧会与李睿聪交好。   与之相反,王引智在杜云瑟当众和李睿聪绝交后,再也没有与李睿聪有过来往。   还有之前秋华年在孕期时,杜云瑟每日都会尽早下班回家陪他,祁雅志就隔三岔五地组织一些同僚聚会,邀请杜云瑟一起参加。   虽然聚会的地方都是正经酒楼,杜云瑟拒绝时,祁雅志也一直好声好气,让人找不出生气的理由。但这么干本身就是一种试探,试探杜云瑟对秋华年的感情有没有变化,如果杜云瑟真去了,肯定会有进一步的试探。   祁雅志做事暗戳戳地,但秋华年又不傻,如此种种下来,秋华年对祁雅志没有一点好印象。   杜云瑟把秋华年往上颠了颠,“华哥儿不喜欢他,以后都别请他进门了。”   秋华年搂紧杜云瑟的脖子,“不行啊,他和你是同一届进的翰林院,又是辽州同乡,还四处说自己和你关系好,不请他肯定会有一堆说你张狂忘本的传言。”   如果他像李睿聪一样当众惹杜云瑟生气,杜云瑟就能顺水推舟与他绝交,可他太圆滑了,这个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   杜云瑟突然笑了,低沉悦耳的笑声在一盏盏花灯间回荡。   “你笑什么呢?”   “我在想,得遇华年这样的贤夫,不知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捏杜云瑟的脸,捏不到肉就扯一扯紧致的皮肤。   “总之你快想办法查一查,不能叫他打九九的主意。”   “好,此事交给我,华哥儿放心,我保证这是他最后一次惹你心烦了。”   杜云瑟嘴角带着笑意,语气轻松随意,温柔地安抚自家小夫郎,看着前方的眼神却已经冷了下去。   ……   闵乐逸跟随兄嫂回到家中,任夙音在孕早期,精力不济,闵乐施陪着妻子在家休息。   二人知道闵乐逸最喜欢四处游玩,元宵灯会这样一年一度的大场面绝不甘心错过,便让虎符好好陪闵乐逸出去逛一逛,晚些时候别忘了回来一起吃汤圆。   城隍庙的事还没个定论,闵乐逸不敢像以前一样伪装,索性戴了顶帷帽遮住脸,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   二人出门来到街上,虎符见闵乐逸兴致没有想象中高,想了想开口。   “哥儿,咱们今天看个不一样的,去皇城根下面的长安大街吧!听说今年元宵宫里不仅设宴款待皇亲国戚,还在东西长安大街上挂了长长的灯墙,都是宫内制器坊的手艺,为的是与民同乐呢!”   制器坊的手艺外头轻易见不到,闵乐逸果然来了兴趣,低落的心情上扬了一些。   元宵佳节整座京城的人都出来看灯了,街道上人山人海,闵乐逸没有叫家里的马车,带着虎符朝长安大街步行而去。   等他们离开阜财坊,从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之间穿过,裹挟在一望无际的人群中到达长安大街附近时,已经是快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沉沉的天空压在人头顶,万里无云无星,只有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当空。   道路两旁的花灯一盏比一盏漂亮,闵乐逸眼中已经出现了传说中的灯墙,足有一人多高的灯墙绵延不绝,在黑夜中无比显眼。   能让八驾马车并行的宽阔街道上挤满了看灯的人,一些华丽的马车从宫门那边缓慢驶来,宫里的各项宴会此时已经结束了。   马车上的贵人被看灯的氛围感染,许多马车半路停下,车厢里的人从车上下来,也融入了涌动的人群中。   万家灯火,太平盛世,安静祥和的氛围在京城上方流动。   闵乐逸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他的饭量比一般哥儿要大,下午的生辰宴上心不在焉没吃多少东西,刚才走了许久的路,全都消化完了。   闵乐逸左右看看,没有去长安大街上那些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酒楼食肆,而是走向了角落里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子。   “老丈,劳烦给我两碗小馄饨,多加些虾米和紫菜。”   卖馄饨的老人见闵乐逸衣饰华贵,不敢怠慢,想要起身行礼。   闵乐逸赶紧按住他,却忘了自己今天的衣服有几层大袖子,胳膊一抬袖子差点掉进馄饨汤里,幸好被人眼疾手快抓住了。   “来三碗,我请客。”   闵乐逸听见这个声音,脖子顿时僵住了,眼睛余光一扫,果然是已有几面之缘,今日却才知道真实身份的吴深吴小将军。   吴深见闵乐逸不正眼瞧自己,为难地啧了一声,拱了拱手道,“闵小爷,就当全是我的错,好歹让我赔个罪啊。”   杜云瑟说的那些话,吴深觉得有些夸张了,但从宫里出来后余光突然瞥见闵乐逸,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   闵家哥儿是位有侠义的奇人,不该被我轻慢戏弄,我该来赔个罪。吴深在心里这么给自己说。   虎符看着眼前陌生的年轻男子,有些傻眼。这人到底是谁?好像和哥儿很熟的样子,他却从来没听说过。   要知道闵乐逸虽然喜欢变装出门,但心里有数,一般是不会和年轻男子结交的。   “哥儿,这位公子是?”   “是吴小将军的副将,前两天认识的。”闵乐逸扯了个谎。   “哦——”难怪呢!   虎符觉得自己捕捉到了真相,“我家哥儿可崇拜吴小将军了,见到他的副将都这么高兴。”   “虎符!”闵乐逸一下子炸了。   吴深双手抱胸,歪着头问,“虎符?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是我家哥儿。”   吴深笑了,“好名字。”   闵乐逸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头都要埋在地上了,赶紧支开虎符,“虎符,咱们刚才路过的地方有卖板栗饼的,我突然想吃了,你去买一包回来。”   虎符最大的优点就是听闵乐逸的话,闻言虽然疑惑,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买板栗饼了。   现在馄饨摊子前只剩下他们二人,卖馄饨的老人煮好了拇指大小的馄饨,用竹碗给他们一人装了一碗,又给了两个新勺子,两人就这么站着沉默地吃。   小馄饨的量不大,吴深吃得快,几口就喝完了汤,把碗和勺还了回去,这样老人洗洗回头还能用。   闵乐逸把帷帽上的纱拢上去,把头埋在竹碗里,带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在偶像面前毫无形象地吃路边摊子。   反正脸面早就丢完了,也不差这么一个。   吴深一直抱着手看他,长安大街上人声喧闹,花灯光影重叠,在闵乐逸身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如果忽略他手里的小馄饨,称得上一副绝佳的上元美人赏灯图。   不过吴深觉得,有那碗馄饨也没什么,这样反而更生动有特色了,不是千篇一律的美人图景,一看就知道是叫闵乐逸的哥儿。   “其实我那天——”   吴深的话没有说完,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混杂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显然也认识闵乐逸。   “前方可是闵小公子?”   “天色已晚,闵小公子身边不见下人,独自与男子在外私会,这就是闵山长引以为豪的的家教吗?” 第170章 介绍给我   接连响起的两句话出自两个人,闵乐逸抬眼看见她们,整个人一下子僵硬了起来。   一股难堪的情绪从胃里腾的一声涌进脑子,早已痊愈的手心又火辣辣地开始疼痛。   郁氏一族的大夫人刚在颖妃宫领过元宵宴,出了长安西门来到长安大街上,一时兴起下车赏灯。   她的身后跟了数十位仆人,离她最近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老嬷嬷,赫然是那个曾磋磨过闵乐逸的管嬷嬷。   说闵乐逸夜晚私会外男,质疑闵太康的家教的人正是管嬷嬷,可见当初她被闵太康“请”出闵府时有多么惊怒交加,直到现在仍怀恨在心。   等管嬷嬷说完,最早认出闵乐逸的郁大夫人才不轻不重地说,“嬷嬷,闵小公子早已与我们无关,您何必费心说教,还落不下好呢?”   管嬷嬷轻轻笑道,“大夫人说得是,这是闵家人的孽,咱们提个醒就够了。幸好当初他和您家公子的亲事没成……”   两人高高在上地一问一答,几句话把闵乐逸从头到尾嘲弄了一番,闵乐逸气得双手发抖,却仍死死咬着下唇不动。   就在这时,背对着那群不速之客的吴深突然笑了一声,一边叹气一边回头,眼神下瞥,扫过几步外的郁大夫人和管嬷嬷。   “私会男子,你们是指我?”   方才吴深背对着他们,夜晚的光线又不清楚,郁大夫人和管嬷嬷都以为和闵乐逸一起吃上不得台面的馄饨摊子的男人是个野小子。   此时他转过头,被不远处的灯墙正面一照,郁大夫人突然发现,这个人身上穿着非常隆重的礼服,应该也是刚刚赴完宫宴从皇城中出来的。   在宫中服侍颖妃多年,照顾过年幼的三皇子的管嬷嬷,更是直接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她心里一紧,出宫荣养后早已丢了大半的谨小慎微终于回来了,后背瞬间冷汗淋漓。   “老身见过吴小将军,老身一时眼拙,不知小将军在此,还望小将军恕罪。”   郁大夫人前些年一直在辽州,不知道吴深长什么样子,但管嬷嬷一声吴小将军叫出来,她立即明白过来。   吴深大破敌军,回京献俘,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晋王殿下还想从太子手中拿到救自己嫡长子的药,这个当口,他们绝不能节外生枝得罪吴深。   郁大夫人很快调整表情,诚恳说道,“吴小将军,我们曾与你旁边那位公子有些旧缘,不小心牵扯到了您,都是误会而已。”   郁大夫人不觉得闵乐逸这样的出身和性情,能和炙手可热的吴深有什么关系,他还不配,两人顶多是恰巧都在这儿吃馄饨而已。   真是可惜,赏灯的好兴致被闵乐逸搅了,因为牵扯到吴小将军,也不能把这事传出去坏闵乐逸的名声。   不过闵乐逸的名声已经够差了,也不缺这一次。幸好当初他和闽儿没成,不然如此不服管教的哥儿嫁进来,撺掇着闽儿闹的话,她这个大嫂的威严与权力何在?   郁大夫人本以为和吴深解释清楚后,这件事便算结束了,谁知吴深根本没听她的说法,直接转头和闵乐逸确认。   “这两人你认识?说话这么难听,她们干什么烂事儿得罪你了?”   闵乐逸抬眼看向吴深,小狗一样的眼睛被馄饨热汤熏出水汽,吴深心头立即狠狠一跳。   “认识又怎么样?告诉你又怎么样?”闵乐逸不知道在气什么,接连发了两问。   吴深歪头笑了一下,“能怎么样?你说一句吴小将军英明神武,小将军给你做主。”   闵乐逸噗哧一声被逗笑了,笑出来才意识到这不是笑的时候。   另一边郁大夫人和管嬷嬷的脸色就难看了,这个闵家的野哥儿居然真的和吴小将军认识,他们甚至像是在调情!大街之上,肆无忌惮!   郁大夫人吸了口气,“吴小将军,此处是皇城之外的长安大街,您虽为武将,但也是皇亲国戚、勋贵子弟,怎能如此不顾斯文?”   吴深懒洋洋拖着长调,“你想教我做事?”   “……”郁大夫人噎住了。   管嬷嬷想解围,想到吴深对闵乐逸的态度,另辟蹊径道,“小将军不拘小节,也该想想闵小公子,据说他兄嫂为了他的亲事费了不知多少心思,一个未嫁的小哥儿坏了名声可怎么办?”   闵乐逸笑容僵在脸上,脸色再次苍白。   闵家小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伤到自己的至亲,从前怕父亲劳累失望,如今怕忙碌的兄长和怀孕的大嫂劳神,为此一嘴牙碎了都甘心往肚子里吞。   吴深这几年长进颇大,虽然在熟人面前依旧是神采飞扬、不拘小节的模样,但早已练就心细如发的本事。   他看见闵乐逸的脸色,联想郁大夫人和管嬷嬷的话,把事情推出了个七七八八。   吴深认真看了会儿闵乐逸,突然笑了。   他斜眼瞧着郁大夫人,“光禄寺卿的夫人,颖妃的族妹?”   这态度十分轻蔑,郁大夫人一口气堵在胸中,故意不回答。   吴深只是有功而已,还没封赏,父亲也还被流放着呢,说白了就是一个罪臣之后,凭什么轻慢朝廷命妇!   吴深读出郁大夫人的想法,哈哈大笑起来。郁大夫人不明所以,但总觉得吴深似乎在嘲笑自己。   突然间,郁夫人感觉自己耳侧闪过一道寒光,鬼魅般的速度让她接连后退几小步,定神一看,管嬷嬷已经哎哟连天地捂着脸在叫了,脚边落着一小块碎银子。   郁大夫人控制不住情绪叫道,“吴深!你难道要在长安大街行凶?!”   吴深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大过节的,赏爱说话的奴才几钱银子而已,郁夫人大惊小怪做什么?”   “当街乱骂,你的家教呢?”   “……”   长安大街人山人海,四处都是看灯的人,其中不乏刚从宫宴出来的达官显贵们,发现这边有热闹,许多人都投来了视线。   郁大夫人吸了几口气,气得浑身发抖,她的娘家和夫家都是绵延数百年的豪门望族,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别人质疑家教。   如果不是吴定山有几分本事,又好运地有个堂妹在当今陛下未发迹前就嫁为正妻,成了皇后,吴家也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的武将家族罢了,轮得到吴深这种野狗崽子对她说三道四!   管嬷嬷已经取下了捂着脸的手,半边脸被打得高高肿起,里面的牙都打松动了。   她到底在宫里待了多年,虽然被捧惯了喜欢仗势欺人,但比郁大夫人会审时度势,急急忙忙拉着对方的袖子小声劝。   “大夫人身为长辈,何必当街和小辈置气,叫人瞧见了倒说您不尊重。吴小将军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咱们先回去,明日再说吧。”   吴深立了大功正炙手可热,背后还有太子倚仗,真混不咎地在这儿动手打了她们,事后也吃不了什么亏,她们只能白挨打。   郁大夫人冷静下来,没敢再说什么,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但离开的背影怎么看都是落荒而逃。   “等等。”吴深施施然开口,“那个老奴才应该是宫里出来教规矩的吧?怎么连谢赏都不会吗?”   郁大夫人背影僵硬,不敢回头说和。管嬷嬷心里泛起一阵苦汁,垂着那张老脸规规矩矩地把腰弯在了地上。   “老奴谢小将军赏赐。”   吴深往旁边侧身移开,让她正对着一脸呆滞的闵乐逸行礼。   “……”   郁家的马车发现事情不对,急急忙忙穿过人群来到主人身边,郁大夫人立马坐着马车走了,连车帘都不敢拉开一条缝。   吴深伸手在闵乐逸眼前上下晃了几下。   “喂,回神,发什么呆呢?高不高兴?”   闵乐逸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想了半天后还是笑了,“高兴。”   “这就对了。”吴深打了个响指,给同样目瞪口呆的卖馄饨的老人几钱银子。   “这是三碗馄饨的钱,待会儿去买板栗饼的小厮回来,你给他一碗馄饨,让他在这儿等他家哥儿。”   “要去哪儿?哎!你慢点拉我!”   “跑起来!我知道你跑得快,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吴深拉着闵乐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长安大街深处跑去,很快闵乐逸便主动跑起来,两人的速度更上一层。   一直跑到长安西门,过去就是御街,吴深才停下脚步。闵乐逸微微喘息,看着吴深拿出一块腰牌交给守门兵卒,拉着他继续往里走。   “去、去哪里?”   “进去,上长安西门的城墙上看看。”吴深隔着衣服抓着闵乐逸的手腕,大步走在前面,“放心,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闵乐逸犹豫半秒,好奇心战胜了惶恐,小跑着跟上吴深。   长安西门上方和皇城城墙相连,巍峨的城墙有七八丈高,人站在上方能看见大半个京城,上元节的夜晚,满目都是辉煌璀璨的灯火,夜风习习,撩动衣衫。   闵乐逸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致,趴在城墙围壁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脸都兴奋红了。   吴深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现在呢,是不是更高兴了?”   闵乐逸眼睛明亮连连点头,吴深却说,“撒谎,你明明还有烦心事。”   “……”闵乐逸依依不舍得把目光从风景上移开,转身用背靠着城墙,城墙围壁足有他的肩膀高,宽阔的墙道可以跑马,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   “我的烦心事和我眼前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什么?”   “我说它们不值一提。”闵乐逸扬起灿烂的笑容,“我如果真是个男子,我就像那天说的投靠到你手下去当兵,到边关、到战场上拼自己的事业,那些事儿连根毛都烦不到我。”   “但我不能,所以我只能为此心烦,可这不代表它们就是什么厉害的大事。”   吴深默默地看了闵乐逸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虽然不能直接参军,但想去边关打拼,也不是没办法。”   闵乐逸哈哈大笑,“吴小将军英明神武,小将军教教我。”   吴深忍俊不禁,努力正色道,“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真的有办法,而且连你原本的烦心事都解决了。”   “什么?”闵乐逸双眼亮晶晶地看过来。   “你可以嫁给一位武将,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去边关打仗你可以跟着。”吴深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你兄嫂也就不用为你的婚事发愁了。”   闵乐逸愣了一会儿,啪的一拍巴掌,“你说得对!这样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吴深压下上扬的嘴角,正准备继续引导,闵乐逸已经兴奋地说下去了。   “不过我家和武将没什么交集,小将军,你有没有那种年轻未婚、人品不错的副将或者其他手下介绍给我呀?” 第171章 满月宴   元宵节一过,京城的气温渐渐开始回暖,明媚的阳光将残雪化为水流,杏花树上悄悄鼓起了不起眼的花苞。   在此期间,京城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晋王嫡长子的病有了起色,虽然孩子的身体依旧很虚弱,但至少摆脱了早夭的风险。如此一来,关于太子身体的闲话少了,关于太子未婚无后的闲话又多了起来。   另一件则是东北边关爆出了私贪军响、冒领军功的丑闻,虽然规模不大,但军队是江山社稷的重中之重,所以元化帝非常关注此事。   为了避嫌,吴深暂时无法离京回去,平贤王主动请命替元化帝前往边关调查,元化帝思虑再三后答应了。   秋华年听说这两件事,隐隐嗅到了背后的风云诡谲,不过比起这些尚未有结果的明争暗斗,对他来说,眼前家里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谷谷和秧秧出生满一个月,可以办满月宴洗儿了。   快出月子,秋华年的精神头好了不少,身体也差不多恢复了,还有些亏损要等常年累月的补回来。   他亲自确定了满月宴要邀请哪些人,虽然满月的婴儿可以见人了,但人多风大,终究对孩子不好,所以谷谷和秧秧的洗儿仪式满打满算只请了不到十个人,都是关系最亲密的好朋友。   这些人里有文晖阳、吴深、闵乐逸、原葭、原若、卫栎、丙七和丙八,还有栖梧青君和他的驸马解檀光。   十六也来了,并没有露面,但秋华年知道他就在房间某处看着自己与孩子们。   秋华年没想到栖梧青君会带驸马出来,看见解檀光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解檀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了,他比当初还在翰林院时又瘦了几分,眉宇间带着几分痛苦与消沉,默默跟在栖梧青君身侧一言不发。   将两块上好的暖玉交给杜云瑟,解檀光拱手说了声恭喜,便退至一边不再说话了。   倒是栖梧青君围着第一次看见的两个孩子夸了半天,夸赞点全部集中在长得漂亮可爱上。   闵乐逸和吴深是一前一后到的,闵乐逸嘴里藏不住话,见秋华年这儿人少,很快就绘声绘色地把元宵节那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说到郁大夫人和那个管嬷嬷落荒而逃,闵乐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场人中的驸马爷解檀光似乎是郁大夫人的娘家侄子。   闵乐逸一下子尴尬起来,之后发生的事也没心情讲了,解檀光默默喝了口茶,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倒是栖梧青君挑眉嗤笑,接过话来,“颖妃宫里专爱养那些眼高于天的刁奴,别说什么公子、什么将军,一旦让他们觉得自己厉害了,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说不定连青君都敢上手打呢。”   栖梧青君声音压低几分,脸上仍笑着,“迟早要把他们捆住双手双脚,拖在马后面杀杀威风。”   解檀光端着茶杯的手顿了片刻,将茶杯凑至唇边,却忘了喝茶。   于盐屋 等人都到齐了,满月宴上最重要的洗儿仪式便开始了。   洗儿仪式在内院正房的暖阁里举行,谷谷和秧秧被用厚被子罩住,从产房抱到了这里,两个小家伙躺在摇床里,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观察不一样的环境。   谷谷不时咿咿呀呀叫两声,秧秧则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人来看他,他就咧开嘴甜甜地笑,活像一只招财娃娃。   一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能看出几分五官长相了,作为双胞胎,谷谷和秧秧长得并没有那么像,秋华年心说这是异卵双胞胎,可惜这个概念不能讲给别人听。   他们两个还怪厉害的,咳咳!   暖阁地上正中央放了一张长案,长案上是深约一尺的百子百福黄花梨木澡盆,还有一套大红剔银的漆盒。   有的漆盒里装着满月果子,有的装着崭新的铜钱与鲜艳的丝线,有的装着漂亮的婴儿衣服,还有一个装着帕子与剃头的小刀,整整齐齐排列摆开,让人一目了然。   秋华年把指尖伸进澡盆里试了试,用香草煎成的澡汤温度稍烫,用来洗婴儿正合适。   他拿起装满月果子的漆盒,把里面的红枣、桂圆、莲子等果子撒进汤里,宾客和家人们也纷纷上前,取出犀角、珍珠、美玉、金银放入水中,盆底很快便铺满了一层珍宝。   秋华年示意后,奶娘与两位阿叔配合着解开婴儿的襁褓,抱起谷谷和秧秧,来到澡盆上方。   光溜溜的小娃娃白的像一团雪,手臂跟藕节似的,所有人看见都下意识露出笑容。   秧秧的脚沾到热水,没有丝毫不适应,轻轻挥着小手笑起来,奶娘趁机把他放入澡盆中;谷谷不太适应这种陌生的感觉,碰到水后有要哭的架势,秋华年赶紧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哄了一小会儿,等谷谷平静下来后亲手将他放进澡盆。   两个小家伙靠着澡盆壁坐着,露出圆圆的脑袋,适应后便开始用手触碰盆里的果子与珍宝。   木棉阿叔笑道,“两位小公子大大方方的,真讨人喜欢,一看就知道未来是要做大事的。”   在满月宴洗儿时不哭不闹,一点儿都不认生,逢人便甜甜的笑,还有兴致玩耍的孩子真的很少见!   秋华年和杜云瑟没让别人动手,一起给两个孩子洗了澡,其实就是用手轻柔地舀起水,顺着脖子淋下,顺便洗一洗圆圆的脑袋。   孩子们年纪太小,洗澡只是个仪式,不能洗过久,不然有可能生病。   洗了不到两分钟,秋华年和杜云瑟便把孩子抱出来,放在柔软亲肤的丝绸上擦干净身子,换上九九缝的全新的衣服。   接下来便是剃胎毛了,这一步需要专业的手法,手生可能会伤到孩子,秋华年没有坚持自己来。   葡萄阿叔擅长给婴儿理发,谷谷和秧秧头上的胎毛很快便剪了下来,只留了中间一块,修剪成桃子的形状,寓意着多福多寿。   “哎哟,这好大一把头发呢,两位小公子养得真好,以后头发肯定又黑又密。”   叶桃红笑着说,“那可不,你们看云瑟和华年的头发,就知道这两个小家伙以后的样子了。”   在古代,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是有福气的证明,大家纷纷笑着恭喜。   葡萄阿叔的手很巧,三两下就把胎毛与彩色丝线混合起来编成小球,串上崭新的铜钱和玉石,再挂上流苏,做成了两个小挂饰。   按照习俗,这两个胎毛做成的挂饰要挂在窗边,寓意着代替孩子经受风吹雨打,保佑孩子平平安安。   杜云瑟个子高,将挂饰挂在暖阁的窗檐上方,小婴儿的精力只有一点,折腾了一小会儿后,谷谷和秧秧都有了困意,秋华年挨个亲了亲两只洗香香的宝宝,让奶娘和阿叔们抱他们去休息,其他人则来到外院吃宴席。   秋华年借口身体不舒服,刻意落后一会儿,等屋子里的人都走了,十六终于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出来了。   “小舅舅看见谷谷和秧秧了吗?可爱吧!”   “嗯。”十六努力扯了扯嘴角,同时递给秋华年一大堆给两个孩子准备的礼物,以及给秋华年准备的补品。   经过大半年的认真研究,秋华年觉得自己称得上半个“十六情绪分析专家”,他敏锐地察觉到,十六今日的心情有些压抑。   尽管十六外表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可秋华年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同。   “小舅舅最近在忙什么?”秋华年问道,“不方便说吗?”   “不……”十六沉默了一会儿后模糊地说,“在调查情报。”   更进一步涉及到机密,秋华年不好细问,只能点头,“小舅舅要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他瞧着十六的样子,提着半口气意有所指地说,“等谷谷和秧秧长大一些,会叫小舅爷爷了,小舅舅可以带他们出去玩,说不定他们会天天缠着你呢。”   “……”十六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直到秋华年忍不住想打个圆场,十六才终于开口,“我想想。”   秋华年眼中闪过惊喜,十六看见后心狠狠跳了几下,找了个借口快速逃走了。   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秋华年轻轻叹了口气。   秋华年那段话,其实是在委婉地劝十六找机会寻回正常的身份,以后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生活。   秋华年知道太子在十六心中的分量,也知道暗卫生涯对十六有多么深的影响,十六能有一丝丝的松动,他已经满足了。   劝动十六需要滴水穿石之功,至少现在他看见了希望。   ……   在前院吃过一桌家宴后,来参加满月宴的客人陆续告辞了。   闵乐逸跟在吴深后面出门,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后快步追上他。   “小将军等等我!等一下,等一下!”   吴深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喜又悲地转过头。   “刚才人太多,忘记问你了,小将军你答应我替我找的亲事怎么样了?”闵乐逸眼巴巴地问。   “……”吴深吸了半口气,“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别着急,等我慢慢查一查再说。”   “啊?还要慢慢查?”   吴深心里叫苦,后悔自己不该一时赌气答应闵乐逸替他找什么“如意郎君”。   他半真半假地忽悠,“是啊,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那人只是装样子,我给他保媒岂不是害了你?”   闵乐逸想起自己之前失败了的订婚,觉得吴深说的有道理。   “有道理,我还是回去和兄嫂还有父亲商量一下吧,说不定他们的故乡里有合适的武将呢。”   “等等。”吴深精神一振,“不用那么麻烦,十天,最多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不能更合适的。” 第172章 旧案   闵乐逸期待地问吴深,“真的吗?”   吴深压下心中无奈与苦涩,摆了个放心的手势,“我吴深向来一言九鼎,你安心等着就好。”   目送放下心来的闵乐逸坐上自家马车离开,吴深才揉了揉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他骑上自己的宝马,没回在京城暂居的宅子,而是打马去了城外的皇庄。   京城之外,上千顷肥沃的土地上积雪已经化尽,还未种植庄稼的土壤裸露在空气中,已经有耐寒的野草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散发着热气的硕大马蹄踏过小路,激起一片片扬尘。   吴深在行宫前下马,将来自草原的马王交给宫人,快步走向大殿。   因为太子身体不好,大殿里熏了很热的炭火,吴深一进去就一脑门子的虚汗,直接抬手擦了一把。   嘉泓渊坐在整块乌木雕成的桌案后,穿着一身常服,如墨长发挽在脑后,看见吴深轻轻笑了一下,没有责怪他的失礼。   “你来得正好,孤这里有些有意思的情报。”   吴深听见有正事,把原本的心事暂放一边,走到桌案旁边后扒拉了个垫子盘腿坐下。   嘉泓渊手指点了两下桌面,对着空气询问,“十六回来了吗?”   一道鬼魅般的影子默默出现在空间中,饶是已经见识过几次,吴深仍旧暗自心惊,暗卫的本事与行军打仗不同,正面对抗上差一些,神出鬼没却令人防不胜防。   “我记得行宫里有母后当年酿的梨花白,你去找出来,再让吴嬷嬷做一些吴家的糕点,弄好后一起送过来。”   吴嬷嬷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在吴家时就在伺候先皇后了,她擅长做吴府风味的点心,不过这些年已经很少做了。   吴深要站起来谢恩,嘉泓渊按手让他坐好。   “跪拜谢恩的臣子数之不尽,但能说得上话的表弟只有你一个了。”嘉泓渊轻轻叹息,“表舅与舅母这个年纪,在岭南受苦了。”   吴深没有说话,也没坚持站起来,心里有些难受。   十六已经领命离开,吴深看得出来,太子殿下是刻意支开了十六,这让他对接下来要说的事愈发好奇。   以太子对十六的信任,不能被十六知道的事情百件里也挑不出一件。   嘉泓渊没有让吴深等太久,直接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汾王之乱?”   “自然知道。”   汾王是先帝的幼弟,论辈分算是元化帝的亲叔叔,先帝非常宠爱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不但给他封王,还派他在边境领大军防卫敌人。   汾王在上一届夺嫡之战中没有明显站队,元化帝弑兄杀弟登上皇位后,考虑到边关的重要,以及当时国力空虚,没有第一时间动他,打算以软刀子割肉的方式慢慢收回他手中的兵权。   谁知在夺嫡时不偏不倚的汾王,竟然早就包藏祸心,通过虚报战功,贪墨军饷的方式,暗地里准备了大量粮草与金银,计划着起兵谋反,想要自己去坐皇位。   不过元化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在继位后便有计划地将汾王手下军队中的中层将领抽调去别处,换上南方的将领,扰乱汾王对手下势力的控制,起到掺钉子的作用。   这导致汾王的谋反计划在正式实施前便泄露了消息,汾王眼看大势已去,心中不甘,狂气发作,竟让自己手下的军队从边关撤防,使敌人长驱直入,连屠三府十二县,尸骨堆满地,百里无鸡鸣。   消息传入京城,朝野震荡,元化帝大怒不已,命大将军吴定山率军平叛,兄长平贤王作为钦差前往边关调查反贼并安抚民心。   后来平贤王查出数十个与汾王谋逆案关系匪浅的贼人,这些人全部被判诛九族之刑,刀起刀落上千颗头颅在刑场落地。   此外还有数不清的人被判重刑,连累亲族,最轻也是抄家流放,被没入官牙与宫廷的曾经的公子与小姐们哭哭啼啼,排起望不到尽头的队伍。   在动不动就抄家流放的元化一朝,汾王谋逆案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案,出于种种原因,这个大案的卷宗与细节被刻意隐匿了,但吴深作为吴定山的独子,早早就从父亲口中听过此案。   昔年他还只是个天真热血的少年郎,听完父亲的讲述,只觉得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恨不得早生二十年亲自上战场诛杀汾王。如今世事变迁,重新品味前因后果,才琢磨出些不对劲的味道。   “因为汾王之乱,父皇对边军的管控非常严,驻边将领们也知道此乃不可触碰的死线。”   “然而如今,边境居然又发生了私贪军饷、谎报战功的事情,还是在你入京献俘后出现的。”嘉泓渊轻轻勾起唇角,“真有趣啊。”   吴深不是特别擅长纵横谋略,但他天然有一种精妙的直觉,“有人故意做了这个局?二皇子?”   “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手下的军管得严,还有一群我父亲的旧人,就算我不在边关,想靠这事陷害我,也是痴人说梦。”   嘉泓渊示意吴深少安毋躁,“我原本也在想这个问题,与云瑟一起假设了许多可能,直到收到一些关于平贤王的密报,终于可以确认了。”   嘉泓渊眼睛微微眯起,无数明里暗里横跨数十年的细微线索已在他脑海中整理成型。   “二皇子与平贤王做这个局,有两个大目的。”   “其一,此事发生后,在调查出结果前,为了避嫌你不能回去,可以将你困在京城之中。”   “其二,二十多年前的汾王叛乱是平贤王负责调查的,这次出现类似的事,他请命前去查案顺理成章。这样他就能自然地带着皇命离开京城去往军中了。”   吴深心跳速度越来越快,猛地抬起头来,“难道他竟敢——”   吴深的声音戛然而止,口型做出未说出的两个字——谋反。   “他们怎么会这么着急?我们本来只打算逼晋王出手。”吴深感觉自己好像哪一步没跟上思路。   “因为晋王嫡长子病情好转了。”   “什么?”   嘉泓渊缓缓说道,“给我下药的那个人,一定早就将对应的解药了隐匿起来,并自认为妥善地处理掉了所有线索。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我这些年身体虽然非常虚弱,却一直没有如他所愿死亡。”   “久而久之,他便没有那么自信,开始怀疑我手里是不是真的有解药。所以他给晋王嫡长子下药,既能打击晋王,又能起到试探我的目的。”   “我保了晋王嫡长子一命,又真真假假放出许多消息,让幕后之人风声鹤唳,不断猜测我是怎么得到解药的,猜测我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他的核心秘密,我是不是已经谋划出了针对他的天罗地网——”   吴深默默补充,“疑心杀人,打草惊蛇。”   嘉泓渊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简掷下,“不错,这条恶心的老蛇已经按捺不住,从草里钻出来了,他自以为在执行谋划多年万无一失的计划,殊不知心早就乱了。”   嘉泓渊低声笑道,“当年给我母后下药的人,原来是父皇非常信任的大皇兄啊。那时候父皇还没登上皇位,这个局就已经开始了……”   吴深沉默片刻,“陛下后来应该已经在怀疑平贤王了。”   “他在我母后病死,我身上的毒爆发后终于开始怀疑了,在那位太医说‘是毒不是病’的时候。”嘉泓渊轻轻地问,“是不是迟了些呢?”   “他总是把答应好的事推迟,这一次我不打算让他推了,母后有在天之灵的话,应该已经等好久了。”   嘉泓渊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狠厉,“表弟,你会帮我吗?”   吴深明白嘉泓渊要对自己说什么了,他张开口,半天没有发出声音,“父亲教导我要……忠君爱民。”   殿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是十六回来了。   他带着先皇后亲手酿造的梨花白,还有吴嬷嬷做的吴府味道的点心。   嘉泓渊没有命令或蛊惑吴深,笑着请他尝一尝酒与点心。   酒不是绝世佳酿,点心也只是家常味道,可吴深尝了一口后,眼睛却瞬间湿润了,这是他记忆中家的味道。   吴深囫囵吞了一碟子的糕点,喝完了一壶清酒,把嘴里干涩辛辣的味道分好几次全部咽下去。   他想要说话,没组织好语言,就这么借着微微的醉意直接说了。   “我没有见过先……殿……姑姑。”他顿了顿,“我是老来子,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明升暗贬至南方当清闲将军了。”   “但我非常喜欢姑姑,我记得,只要是逢年过节还有我的生辰,她都会千里迢迢地赏东西给我,太监拿着懿旨宣读,背后是装满我喜欢东西的箱子,父亲和母亲带着我谢恩。”   “我学着大人们的称呼叫她皇后殿下,背过人处,父亲却跟我说殿下会更喜欢我叫姑姑。”   “姑姑和我父亲虽然是堂兄妹,但姑姑父母早逝,自幼寄养在我家,和亲兄妹没什么两样。我父亲一旦喝多了酒,就开始想妹妹,拉着我讲故事。”   “讲姑姑怎么缠着厨娘改进点心,讲他们小时候怎么一起研究酿酒,讲姑姑能骑在马上拉开十石的弓,射中百米外的靶子……”   “有时候他还会讲,他当初怎么和还是皇子的陛下比试一番,大获全胜,让陛下答应一辈子对姑姑好。”   “每次讲到这儿,他就不再说了,还让我把他说的话赶快忘掉。”   “现在想来,父亲应该是在后悔吧……”   嘉泓渊把玩着手中的冰裂纹玉石冻酒杯,眸光晦涩不明,“是啊,当皇后是件令人后悔的事。”   吴深笑了笑,“总之,我是从小听着姑姑还有殿下的故事长大的,我知道在京城最雄伟最繁华的宫殿里,住着我武艺高强、人美心善的姑姑,还有身体虚弱、才华出众的表兄。”   “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你们,但不等我被允许去京城,姑姑便薨逝了。我随父母进京奔丧,在太子东宫第一次见到了殿下。殿下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又不一样,还没说几句话,就咳着血晕了过去,吓得我以为姑姑没了后表兄也要没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见到殿下最先问的一定是身体如何……”   吴深拍了拍脑袋,把随着回忆越来越深的醉意驱赶出去些许,“我这没头没尾的,说得没完没了,到底在乱说些什么啊?”   他被自己逗笑了,笑了半天后收起神色。   “我的父母快到花甲之年了,我们已经有三年未曾见面,能孝顺双亲膝下的日子越来越少。”   吴深没有看嘉泓渊,视线向下看着他苍白的手。   “父亲信奉了一辈子的忠君爱民,我自然奉为圭臬。但难道这个‘君’,是不能变的吗?”   吴深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心已经重重落了下去。   他抬眼,郑重地看向嘉泓渊,“表兄,我为你、为姑姑、为吴家不值,说白了,我不是想帮‘太子’,我是想帮你。” 第173章 春杏   嘉泓渊听完吴深的话,眸光微微颤动。   他敛下眼睛,轻声笑道,“好,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和舅舅舅母在京中团聚吧。”   吴深长长舒了口气,他是在战场上势不可当的将军,一旦下定决心,便不再瞻前顾后。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先写密信稳住在边关的吴家军,然后‘好好’待在京城中,在需要时秘密离开。”   吴深皱眉道,“他们有兵变的计划,一定会盯紧我,秘密离开恐怕很难。”   嘉泓渊掩唇咳嗽数声,“表弟可有成亲的打算?”   “什么?”   “掩人耳目虽难,但并非毫无办法,让他们相信你一定在京中就行了。”嘉泓渊随意地说,“听说元宵节那晚,你带闵家小公子上了长安西门城墙。”   “……”   嘉泓渊轻笑,“舅舅与舅母不在,孤算是你的长辈,可以替你提亲。”   “……”吴深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嘉泓渊以一位兄长的语气与他谈起此事,让他无法生起别的情绪,只能把那一丝微妙的感觉按下。   “怎么,难道是我猜错了?表弟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孤还以为你有这个打算。”   吴深抿了下唇,组织语言,“……我是打算向闵小公子提亲。”   “但我不想,将他牵扯入这些事中,也不想提亲是别有目的。”   嘉泓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吴深会这么说。   “你想与他成亲,结局也确实成了亲不就好了吗?”   吴深摇头道,“殿下,这不一样。”   见他坚持如此,嘉泓渊没再说什么,他还有其他办法能掩盖吴深出京的踪迹,提到提亲,只是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情报,觉得能顺水推舟,一举两得罢了。   不一样吗……嘉泓渊心里闪过这句话,没有细想,很快就抛开了。   用完酒与点心,吴深起身告辞,临走之前他忍不住问道。   “殿下,您手里真的有真正的解药吗?”   嘉泓渊摇头,“若真的有,孤早就能知道毒是谁下的了,骗人而已。”   “那……”   嘉泓渊没有对吴深隐瞒,从原委讲起。   “这种毒是一种前朝宫廷秘药,炼毒之人试毒时用的药人是宫女与宫妃,使用效果和剂量也是据此得出的。”   嘉泓渊笑了几声,“你应该知道,同一种药,相同的剂量,在身体条件不同的人身上效果是不一样的。”   吴深想到了什么,呼吸被攥紧了,嘉泓渊一直笑着,眼睛中却写满了悲凉与狠厉。   “孤能顺利出生,病歪歪地活下来,不是因为有解药,也不是因为运气,是孤的母亲足够强大,她强于普通宫女和宫妃数倍的身体承担了大部分药力,只有小部分影响到了孤。在外人看来,就是母后因常年随父皇征战熬干了身体,孤则自幼体弱多病。”   “下毒的人一直等不到孤与母后死亡,数年之后,趁父皇御驾亲征再次动手,那一次母后失去了生命,孤身上的毒也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嘉泓渊摊开苍白的手掌,注视着掌心的纹路。   “当年的顾老太医认出了这种毒,父皇就此明白真相,当时敌暗我明,为了不打草惊蛇,父皇想杀顾老太医灭口,孤暗中请托文先生替顾老太医说话,救他一命。”   “后来顾老太医辞官回乡,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实际上他一直在替孤暗中研究这种毒药的解药。”   嘉泓渊从桌案旁的小格里取出一瓶丸药,取出几粒咽了下去,十六默默奉给他一杯水送服。   “顾老太医医术精湛,又有孤全力支持,在这小二十年里已经研制出了一种仿解药,孤给晋王嫡长子的就是这个,虽然效力仍比不上真解药,但一时掩人耳目足够了。”   “所以殿下如今的身体?”   “过往的亏空无法补足,但毒解得差不多了,如今这副经年病弱的模样,一部分是真的,一部分是装的。”   一直装着中毒难解,才能麻痹幕后之人,冷眼旁观他们露出破绽。   这是世上只有少数几人才知道的秘密,哪怕元化帝也不清楚太子的身体究竟在哪一步。   吴深明白,太子将此事对自己全盘托出,是真正信任自己,与此同时,他也彻底上了太子的船,成为太子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死也无法脱离。   嘉泓渊身上燃烧着复仇的黑焰,这火已经静静烧了十几年,吞噬着虚空中的一切,谁也不能浇灭,谁也无法阻止。   嘉泓渊亲自起身送吴深,对他说道,“既然你不愿给自己提亲,那孤交代你一件效果差不多的事情吧。”   “什么?”   “孤要选妃大婚了,你替孤光明正大地将那些候选人家调查一番。”   “殿下这是要?”   “让他们以为我正陷在没有后嗣的危机中,还在他们的局里和他们对弈,根本没发现他们背后的计划。”   嘉泓渊看了眼十六,“那些人选十六已经暗中调查过一遍了,具体事宜你问他吧。”   ……   谷谷和秧秧满月之后,秋华年之前准备好的婴儿房派上了用场。   婴儿房设置在东厢房里,整个房间都是暖阁,里面有暖炕和软榻,可供奶娘和阿叔们休息。   东厢房和正房之间的风雨连廊经过改造,用木板和厚褥子严严实实遮盖起来,保暖又挡风,人在两个房间来往,不用担心着凉。   秋华年和杜云瑟搬回了正房,穿过遮起来的风雨连廊就能去婴儿房看孩子,有时天气好,也会让奶娘把孩子们抱过来。   这天秋华年从睡梦中醒来,杜云瑟已经去翰林院上班了,他在柔软的床铺上懒洋洋地打了几个滚,隐约听见外头有孩子们笑闹的声音。   秋华年稍微抬高声音叫星觅进来。   “星觅,你叫人去看看孩子们玩什么呢。”   星觅让院里的红翡出去看看,秋华年洗漱好后红翡回来了,手里抱着一枝一半含苞待放一半盛开的杏花。   “今早几位公子和小姐路过寸金院,发现里面的杏花开了,索性把早饭摆在那里一起赏花,我过去问,他们让我给县主带一枝花回来。”   秋华年瞧着那一枝带着露水的粉白杏花,仿佛嗅到了春天的味道。   在寒冷与冰雪中度过了一整个漫长的冬季,生机勃勃的春日终于要来了。   秋华年让红翡把杏花插在手臂高的细口甜白瓷瓶里,供在暖阁的窗前,晨光透过窗纸爬上花瓣与枝丫,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味。   秋华年来了兴致,“中午给云瑟还有文先生送饭时,记得折两枝杏花送过去。咱们的午饭也摆在寸金院二楼,叫上家里所有人一起过去聚一聚。”   秋华年吩咐下去后,府里上下立即忙碌起来。   有去打扫院子和书楼二楼的,有开库房取专门的桌椅陈设的,有在厨房讨论中午做什么菜的,还有各个小院的下人们给自家小主子准备中午小宴穿的衣裳。   县主难得如此兴致勃勃,所有人都不想扫兴。   到了中午,秋华年喂完谷谷和秧秧后换了身衣服,前往寸金院。   等他被星觅扶着登上二楼,其他人已经全到了。   “看来是我来迟了。”   叶桃红笑道,“哪儿有,是我们来早了。”   厨房已经做好了饭菜,在院里下面的小房子里热着,秋华年来了后,菜品很快就上齐了。   因为今日小聚的由头是赏杏花,所以席上添了青杏果脯和杏子糕,茶水里也有蜂蜜腌过的杏花,喝起来甜滋滋的,秋华年一不小心就喝了大半杯。   今天太阳很好,中午的气温已经有零上十多度了,书楼二楼的大窗户全部打开,一枝枝带着花苞的杏树枝丫争先恐后挤进来,像云朵又像彩霞。   人多菜吃得快,不一会儿大家就吃了七八分饱,下人们撤走桌上的菜品,重新上了各种点心与零嘴。   孩子们的心思已经不再吃上了,九九打头让人分装了一个小八宝食盒,把各样点心零嘴都装了一点,领着他们去院子里作诗、玩游戏。   所有孩子中原若的诗写得最好,已经能称得上不错的诗作,九九写得中规中矩,存兰努力地把韵都凑对了,春生和云英不耐烦,胡编乱造了几句后嚷嚷着要划拳玩。   秋华年站在窗边看着孩子们玩闹,嘴角挂着笑意。   原葭走过来说,“县主,算学浅要的几何篇,我已经全部完成了。”   “这么快?”   “上次和您聊完之后,那些不清楚的地方全都茅塞顿开,我按捺不住,夜以继日地把它改了出来。”   原葭问,“这些书稿是献给圣上,还是交给齐民书坊呢?”   秋华年想了想后说,“先让齐民书坊出版,尽快让感兴趣的人都能读到,然后我再把成书献上去。”   直接把书稿献上去,后续应该是由御书库负责整理出版,而在御书库负责算学一道的人是二皇子,虽然二皇子如今领兵在外,但这项职位并没有撤掉,秋华年担心对方会故意使坏拖出版进度,不如先让齐民书坊出版发行了再说。   “我这两天把书稿仔细读一遍,没有问题的话,便托人带去襄平府给信白,书稿十分珍贵,要找个信得过的人。”   宝义和叶桃红听见他们要带东西去襄平府,主动说道,“既然如此,华哥儿不如托给我们吧。”   “你们要回襄平府?”   叶桃红嗯了一声,“有这个打算。吴小将军暂时不能离京,我们也回不去边关,家里传来信说我公公身上不好,宝义心里惦记,想回去看看。”   “……族长前两年还挺精神的。”秋华年有些唏嘘感慨。   许多老年人活着全凭一口气,三儿子犯错不改,二儿子离心不回,长孙也常年在外读书后,族长最看重的大家庭便散了,心里的那口气也断了,人一下子苍老虚弱起来。   秋华年想到那个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也帮助自己一家许多的老人,摇了摇头。   “好吧,你们多留两日让我准备一下。帮我给族长带些补品和药材,顺便给其他人也带些东西。” 第174章 审问   由秋华年策划、原葭主笔的《算学浅要·几何》终于定稿了,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   之所以拖这么长时间,是因为秋华年想在书里加入更多现实例子,引导学习者将理论知识运用到实践之中。   数学是工科和理科的基础,在现在这个朝代,比起一味地深入研究理论,秋华年更希望书中基础的数学知识可以对生产力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比如丙七和丙八了解了方程和几何知识后,研制机巧器具更加得心应手了;衙门和民间算账的人用上相关知识,算起账来也快了不少,还能飞快验算,找出失误。   《算学浅要》系列就像一盏引路的明灯,引领这个时代有天赋的人找到自己的道路,让他们在不同的领域发光发热,促进时代的发展。   方程篇出版两年已经初见成效,市面上有一批质量不错的研究书籍,秋华年很期待几何篇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希望自己可以种下一颗种子,这颗名为科学和理性的种子会汲取这片大地的力量慢慢生长,在无数能人志士的浇灌下渐渐成为参天巨木,在更远的未来改变另一个时空发生过的历史。   秋华年认真给苏信白写了信,嘱托他尽快安排出版《算学浅要》几何篇,齐民书坊经过两年多的发展已经在全国小有名气,全力发售之下,不出两个月,新书就能售卖到裕朝的每一个州府。   秋华年找出苏信白前阵子寄来的信又看了一遍,襄平府到京城路途遥远,如果没有急事,两人差不多一月通一次信,手里这封信主要内容还是祝贺谷谷和秧秧出生。   祝家财大气粗,最不缺的就是钱,出于私交还有对杜云瑟秋华年的投靠之意,给两个孩子送了一份大礼。   小到精巧昂贵的玩具、华丽柔软的衣服,大到珠宝玉石、名家书画、古董摆件应有尽有。虽然秋华年现在也算是富贵人家了,看见那几箱子礼物依旧咋舌。   苏信白在信中说,一岁的小狸奴进入了闹腾时期,翻身和走路很利索,奶娘和家人们一不留神他就偷偷溜走了。   除此之外,小狸奴已经会说一些不连贯的话,咿咿呀呀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祝经诚把毛笔给他,他就自己在宣纸上刷刷刷地涂画,苏信白说画出的东西和鬼画符没什么两样,祝经诚却觉得这是小狸奴继承了苏信白爱书喜文的优点,高兴极了。   苏信白信中附赠了一张小狸奴的“大作”,一尺长宽的宣纸上布满了疏密不一的圆圈,夹杂着一堆墨点,照秋华年看,颇有一种后现代艺术风格。   秋华年写完关于《算学浅要·几何》的正事后,笑着写起闲话。   “狸奴的大作我已观赏了,我认为经诚说得不错,这孩子确实继承了你的天赋,随信附赠耐摔的文房四宝一套,京中最新风靡的花笺一叠,让狸奴好好练习,下次给我寄一张他为你画的画像。”   “我想你嘴上说着狸奴在鬼画符,却把狸奴的作品塞进了信里,说明心里肯定是觉得狸奴画得好,想让我夸。”   “是这样没错吧?”   秋华年想象了一下苏信白读到这几段话的反应,脸上笑意加深。   可惜山高路远,没法亲眼看见,终究是有些遗憾。   古代交通运输不发达,镖局送东西总有磕碰和遗漏,有熟人回乡顺路带东西回去这种事很难遇到,秋华年索性给朋友们都带了些礼物。   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加上刚生产过,秋华年手里积了一大批珍贵药材,有自己收的,有别人送的,也有皇家赏赐下来的。   秋华年给族长送了一匣子珍药和几瓶配好的人参归脾丸,给在襄平府养老的顾老大夫也带了两匣子珍药,感谢他当初的治病之恩。   除了给朋友们的礼物,秋华年还采购了一批绸缎,拜托宝义他们带回杜家村交给族学,补充族学奖励。   最后,秋华年出了一辆马车和一位车夫,把所有东西装进去,跟上宝义一家的队伍踏上回辽州的路。   宝义和叶桃红走时带上了存兰与云英,家里少了四个人,一下子有些冷清起来,让秋华年不太适应。   时间来到二月,草木冒出青绿的嫩芽,早春的花儿开了许多,气温在润物无声间不再寒冷,披件夹棉斗篷就能出门了。   今天是闵乐逸和吴深约定好的十日期限,闵乐逸从昨晚开始就在期待和忐忑了,早上起来找了个借口穿着伪装独自出了门,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地方找吴深去。   不等闵乐逸懊恼,他眼前的地上突然砸下一颗轻巧的小石子,闵乐逸抬头,看见吴深抱着胳膊靠在胡同那头的墙壁上,身边站着一匹高大的骏马。   他手里抛着马鞭,露齿一笑,“走啊,跟我转转去?”   闵乐逸小跑几步过去,衣角随风飘扬,“去什么地方?”   “上次城隍庙的事情,你不是挺好奇的吗,我带你去看看后续。”   闵乐逸听见这话,先是一喜,转而踟蹰起来。   “这个案子背后牵扯的东西肯定很大吧,我去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我说你能去就能去。我相信闵小公子不会乱说的。”   闵乐逸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那好,咱们走着。”   闵乐逸一不留神,吴深已经跨身上马,伸手把闵乐逸也拉了上去,坐在他后面。   闵乐逸惊呼一声,并不害怕,坐稳后还伸手拍了拍马屁股。   “真是好马,我从没见过这么强健英俊的宝马。”   吴深笑道,“这是草原上的马王,自然不是中原之地的马能比的,只有在广阔无际的原野下肆意奔跑,才能养出这样的马来。你喜欢的话回头到了边境,我送你一匹。”   闵乐逸听他这么一说,终于想起说亲的事,“小将军,你答应我的亲事物色好了吗?”   吴深抓着缰绳的手突然收紧,骏马立即朝前奔跑起来。闵乐逸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抓着吴深的腰带,庆幸还好自己做了伪装。   “帮你说亲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骏马疾驰间,吴深的声音不断传来。   “我觉得那是最适合的人选,不过因为他有要务在身,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是谁。”   “等他忙完身上的事务,我再告诉你,你觉得好的话,他就去你家提亲。”   清晨的街道上没什么人,骏马跑得飞快,呼啸风声在耳边不断刮过,闵乐逸努力听着吴深的话,觉得哪里不对。   “那他知道我是谁吗?对我满意吗?”强扭的瓜不甜,闵乐逸可不希望那人是碍于吴深的面子答应的。   吴深笑了一声,“放心,他喜欢你喜欢得厉害,要不是事情没办完,早就等不及了。”   闵乐逸脸一下子红了,还好坐在后面没人看见,他低下头没有说话,脑子里浮现出一团一团的线球,却一个都抓不住。   吴深带着闵乐逸出了城,来到了皇庄,闵乐逸左看右看,“旁边那是不是华哥儿的庄子?”   “对,待会儿我们再去那边玩。”   “是要掩人耳目?”闵乐逸灵机一动,“让打探的人以为我们只是来庄子上玩的。”   “对。”吴深笑了起来,陪闵乐逸演起这探案和反侦察的戏。   他带着闵乐逸来到皇庄中一排不起眼的房子前,走入一个普通佃户的院落。   无论是外部形象还是内部陈设,这个院子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窗户外挂了几排干玉米,房梁上吊了半根腊肉。   但看见吴深后,憨厚老实的佃户直接把他们带去了厨房,掀开灶台旁的一口大锅,露出一条通往地窖的下沉式楼梯来。   “是秘牢欸!”闵乐逸瞪大眼睛。   吴深忍住笑意和捏他脸的冲动,严肃地点头,“小心一些,这下面押的可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   “啊?真的假的?”闵乐逸后背发麻。   吴深笑着先下去了,声音在狭窄的楼梯上回荡,“当然是假的。”   “嘶——”闵乐逸磨了磨小虎牙,快步跟了上去。   楼梯下面的地窖空间很大,分成数个背靠背互不相通的牢房,适应了昏暗的火光后,闵乐逸定睛一看,发现这里押着一对成年男女,一个少女和一个男孩,果然没有半点江洋大盗的样子。   成年男人面相最老,身上穿着的衣服材质不错,但许多天没更换过,已经又破又脏,成年女人年轻一些,虽然同样十分狼狈,但样貌称得上风韵犹存。   少女和男孩和成年女人长相有几分相似,不出意外三人应该是母子关系。   听见有人进来,成年女人忙不迭手脚并用爬到牢房前,抓着大牢的柱子喊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白彦文的事情,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吴深把闵乐逸往后面护了护,“杜紫蓉,我只是想从你口中问出一些东西,关你是为了保护你,你最好把精力放在回想有用的情报上。”   杜紫蓉哆嗦了一下,又回想起自己一家人是怎么被深夜从床上抓起来,堵住嘴巴打晕,装车运送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的。   虽然他们暂时还没有受刑,但阴暗潮湿的牢房环境和墙上可怖的刑具已经吓破了这个卖母、卖女求荣的人的胆子。   闵乐逸小声问,“他们是谁啊?”   吴深简短说道,“杜紫蓉曾是一个叫白彦文的商人的贵妾,而白彦文就是把真假赵小姐一事透露给赵夫人,并试图杀死赵夫人灭口的人。”   “这个男人是杜紫蓉后来的丈夫,另外两个是她和白彦文的儿女。”   “他们有犯过什么罪吗?”   吴深明白闵乐逸的意思,“放心,都是查明了的不仁不义,不悌不孝的恶人,在这儿吃些苦头是他们的报应。”   城隍庙一事后,白彦文背后的二皇子势力已经收回爪牙,铲除最近诸事的证据,必要时说不定还会对白彦文下手灭口。   正面无法突破,但至少可以推测出白彦文在二皇子的各项谋划中参与度很高,以前肯定还替他办过别的事。   从已经被白彦文抛弃遗忘的曾经的贵妾和庶子庶女身上,应该能得到不少惊喜。   吴深的目光扫过这拼凑起来的“一家四口”,想到关于这四个人的恶心情报,忍不住皱起英眉。   “我要知道白彦文过去除了做正常生意还做过什么,只要你们提供的情报有用,我就可以放你们出去,还可以答应你们一件事。”吴深意味深长地补充,“你先有用了,其他人就没用了。”   话音落下,缩在另一个牢房角落里的叫玉钏的少女猛地抬起头来。   “我、我知道一件事。” 第175章 暗劳   玉钏看模样十五六岁,却已经梳起了头做妇人打扮,她下巴尖瘦、眉眼上挑,巴掌大的脸上鼻尖又小又翘,哪怕一身狼狈,也能看出小美人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没去看亲娘后爹的眼色,抓着牢房的柱子喊叫。   紫蓉腾的一下爬起来,隔着牢房骂,“你知道什么?!之前一直说不知道,怎么来人了就知道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玉钏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没去看自己的亲娘,眼睛只死死盯着吴深和闵乐逸看。   她当然不会告诉杜紫蓉,告诉了这个狠心的亲娘,她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闵乐逸对吴深投以询问的目光,吴深简短解释,“去年的时候,卫德兴和杜紫蓉商量着把继女白玉钏送给了漳县的新县令做小妾。”   那个新县令是原县令王楚慈高升后来继任的,今年四十多岁,最大的孩子比玉钏还大两岁,对玉钏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小商户的妾室继女只是“收用”,连正经的名分都没给,叫自幼在京中锦衣玉食长大的玉钏怎能不恨。   吴深派出的人主要任务是把杜紫蓉和她的两个孩子带回来,绑卫德兴是因为加上他更好掩饰,至于在县令府的玉钏,伪造一封卫德兴的书信,把她“讨要”回来就行了,县令根本不在意。   吴深的手下调查清楚这些人的底细,把人绑走装车后,对外说卫德兴要带着姨娘以及姨娘的两个孩子南下做生意,外人不会多管闲事,卫德兴的正房夫人巴不得他永远别回来,也不会细究。   所以牢中的四个人已经处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哪怕死在这里也无人知晓,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用情报打动吴深。   吴深听见玉钏这么说,冲旁边的人吩咐,“把她提到另一边去,好好问一问,把该说的都说清楚。”   闵乐逸第一次见到办正事时的吴深,书词戏文中的“吴小将军”的形象近在眼前,他的心跳重了几分,默默把视线移到旁边。   吴深转头朝闵乐逸笑了,“这里空气浑浊,看完后咱们先上去吧。”   闵乐逸跟着吴深回到地上,晒着早春和煦的阳光,后知后觉地问,“所以小将军你带我来是干什么的?”   吴深穿着一身带着暗纹的劲瘦黑衣,走在前面伸了个懒腰,修长的胳膊抻直了后甩下,挺括的腰背遮住一片阳光。   “一来是告诉你,真假赵小姐案有后续,让你别苦苦惦记;二来嘛,我觉得你应该喜欢地牢,带你来长长见识。”   一般的哥儿再怎么说也不会喜欢来地牢长见识,但闵乐逸却是个二般人物,吴深此举,实打实撞在了他的心坎上。   闵乐逸哈哈笑着叫他,“吴小将军英明神武!”   “好啊!你故意调侃我是吧?”吴深作势要找他麻烦,余光看见一个人影,下一秒立即正经起来。   “十六,殿下让你来审人?”   闵乐逸好奇地看去,只见一个带着银丝黑皮面具的人站在几步外,气质如鬼魅的烟雾,看身形就知道肯定是位好手。   闵乐逸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并不傻,吴深口中的殿下肯定是太子,那么眼前这位名为十六的人八成是太子暗卫。   十六对吴深点了下头,对闵乐逸也点了一下。   “来审人。”   吴深习惯了十六的言简意赅,摆了摆手,“正好,里面那个叫玉钏的说自己手里有情报,十六你亲自出手的话,不愁问不出来真话。”   双方短暂交流后各自分开,十六进入地牢,不着急去看玉钏,而是来到了关押卫德兴的牢房前。   守卫们审问的重点在紫蓉母子三人身上,卫德兴与京城势力无关,只是捎带,这些日子还没有人专程问过他。   发现新来的鬼魅般的人影停在自己的牢房门外,卫德兴抖了抖,假装自己已经昏迷了。   然而没有作用,因为下一秒他就听见那人开口道,“没有精神,先赏二十道盐水鞭给他醒醒脑。”   卫德兴吓得双股战战,想要高声求饶,但口中已经被塞了一大团粗布和稻草的混合物,双手双脚都被人牢牢按住。   二十条鞭子打完,卫德兴背后皮开肉绽,一向养尊处优的身体像坨烂肉般抽搐着,十六淡淡瞧了一眼,“扔到暗室里,我单独审他。”   这里的守卫们都是太子手下的暗卫,十六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十六刚一发话,卫德兴就被拖着地拎起脖子。   一个守卫忖度着十六的意图,狞笑着对卫德兴说,“公子仁厚,才赏你二十道杀威鞭,爷爷连手都没热呢,待会儿你让公子不满意了,咱们再好好玩玩。”   卫德兴说不出话,鼻涕和眼泪沾了满脸,在布满尘土的地上拖出一条扭曲的痕迹。   到了暗室,待其他人退下后,十六扯下卫德兴嘴里的东西,卫德兴立即嘶声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白彦文,什么二皇子,早知道杜紫蓉那贱人是丧门星,我绝对不会要她!求您明鉴放了我吧!”   暗室里只有一根蜡烛,十六背身站着,遮住了唯一的光源,漆黑变形的影子在墙壁上抖动,在卫德兴眼中,如同世间最恐怖的恶魔。   十六淡淡地说,“你是不是曾经偷过秋华年的高粱饴方子?”   卫德兴从极度恐惧中生出一丝茫然,喉咙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十六当他默认,继续问,“你是不是逼迫幼子卫栎侍奉赵田宇,令他逃亡流浪?”   卫德兴眼中的茫然更甚,身体抽搐着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   十六转过身,从上俯视卫德兴,冰冷的眼睛隐藏在黑暗中,像黑夜中报丧的寒鸦。   “做完最后一件派的上用场的事,你就能死了。”   ……   今年的春天性子很急,二月一打头,气温便一日比一日高升,杏花之后,桃花、梨花、玉兰花、山茶花竟相绽放,一对燕子从远方飞来,在屋檐下筑起巢穴。   秋华年被叽叽喳喳的燕子声吵醒,星觅进来问他要不要把燕子赶走,秋华年摇了摇头。   “它们筑巢不容易,人已经占了这么多地方,该给其他生灵留一寸栖息之地。”   星觅听得半懂不懂,笑着说,“县主心善。”   秋华年洗漱过后去东厢房看两个孩子,一眨眼谷谷和秧秧已经满两个月了,营养足加上养得精细,两个孩子白白嫩嫩,藕节似的胳膊和小腿上肉一嘟噜一嘟噜的,摸起来弹软松绵,秋华年最喜欢抓着他们的肉肉玩。   京城附近有给婴儿睡扁头的风俗,通过限制孩子翻身动头,在头骨未完全硬起来的时候把后脑勺睡成平平的一个面。   葡萄阿叔来问过秋华年,秋华年立即回绝了,同时嘱咐奶娘和阿叔们多费费心,每隔两三个时辰给孩子们换一次睡姿,一左一右轮流着来,务必要睡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   自然的圆头比刻意睡出来的扁头好看多了,而且圆头脑容量大,聪明!   当天傍晚杜云瑟下班回家,秋华年还拉着杜云瑟让他坐下,伸手摸他的后脑勺。   杜云瑟不明所以,秋华年摸完才解释了原因,点头说道,“你的脑袋就圆圆的,我就说圆头聪明嘛!”   杜云瑟哭笑不得,把秋华年抓在怀里,不顾他的告饶也仔细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顺便摸了些其他地方。   闹着闹着气氛渐渐暧昧起来,两人都开始情动,生完孩子两个多月了,可以进行一些不那么激烈的“运动”了,秋华年徒劳地抓着胸口的衣服,爽到差点哭出来,事后被杜云瑟抱着哄了好久。   秋华年把思绪从那些少儿不宜的内容中拉出来,继续“玩”儿子。   他将谷谷和秧秧抱起来,朝下放在床榻上,在他们面前摇金铃铛,锻炼他们俯卧抬头的能力。   谷谷很给爹爹面子,秋华年逗一次就抬一次,秧秧三次里反应一次就不错了。   对于两个孩子之间的差别,秋华年开始的时候有些担心,请了许多太医和有经验的奶娘、阿叔看过,每一个人仔细检查后都说秧秧非常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后来秋华年只能承认,这个孩子他——就是懒。   秋华年心里记着这件事,晚上杜云瑟回来后和他叹气抱怨,“你说我们两个卷王——你意会一下意思,我们两个卷王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小懒虫呢?”   杜云瑟失笑,“孩子还小,看不出未来,以后说不定会变呢。榴花嫂子家的柚哥儿早先也不爱动,后来还不是聪明又勤奋。”   秋华年没有被宽慰到,“万一秧秧像信白的妹妹信瑶一样,把吃饭和睡觉当成人生最重要的事业怎么办?”   杜云瑟刮了下他的鼻尖,“那难道不好吗?只靠吃饭和睡觉就能开心满足,这是多么有福气的人。”   秋华年一想是这个理,缓缓舒了口气后笑道,“罢了,反正有我们俩在,秧秧哪怕躺平了也能一辈子锦衣玉食。”   “过几天我要把秋记六陈好好整顿一下,这几个月我忙着怀孕生产,有些人好像心大了。”这是要留给儿子们的依仗,必须越办越好!   杜云瑟把他半揽入怀中,轻吻他的额头,“不着急,千万不要逞强累到自己。”   方才说话时提到了魏榴花和柚哥儿,让秋华年记起来一件事,“榴花嫂子的弟弟魏麦因为种甜菜有功,被授了个管皇庄的不入流的小官,要带着家眷进京了,算算日子,大概过几天就到了。”   杜云瑟嗯了一声,“都是亲戚,来了后请他们到府上坐坐吧。”   秋华年笑了,“到时候,就能见到甜甜和菜菜了。” 第176章 偶遇   魏麦一家人踩着二月的尾巴到了京城,秋华年派乌达去城门口接人,先把他们一家四口接到府上。   一年不见,魏麦变化不大,只是更瘦了些,身体更精壮了。魏麦的妻子名叫许枣,和他同村,两家人院子紧挨着,算是青梅竹马,村里的姑娘有自己独特的气质,许枣比魏麦还要高半个头,手长脚大,一看就知道是干活的好把式。   许枣把两个特意换了新棉布衣服的孩子往前面推。   “甜甜,菜菜,快拜见县主和小姐公子们。”   魏麦的两个孩子今年四岁,是一对双胞胎,前两年被甜菜狂魔亲爹改了名字,姐姐叫魏甜甜,弟弟叫魏菜菜,魏家不是大族没有字辈,这就是大名了。   孩子们年纪小,第一次出这样的院门,被娘推出来后怯生生站在堂屋中央,捏着衣角不敢往前。   秋华年示意星觅把孩子们带到自己面前,都说侄子像姑姑,甜甜和菜菜长得很像魏榴花,一双大眼睛几乎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位置,高鼻梁,厚嘴唇,圆脸蛋上有两坨红晕,看起来怪可爱的。   秋华年看他们身上穿着桃红色的袄子,水绿色的棉裤,领口和前襟绣着精致的水仙花。   “这是榴花嫂子的手艺吧?”   “是姐姐做的。”魏麦回答,“姐姐给县主一家都做了东西,托我带来呢。”   许枣跟着说,“我们这次来还带了咸菜、干菜、烤枣、冻梨……都是村里的土物,不值什么钱,给贵人们尝尝鲜。那冻梨是用贵人家的大梨树结的梨子做的”   秋华年想起这些在杜家村时经常吃的食物,有些怀念,让红翡去吩咐厨房中午就做出来。   他拉着两个小朋友的手问了几个问题,然而甜甜和菜菜太紧张了,年纪又小,话都说不太利索,秋华年不想为难孩子们,让星觅把准备好的见面礼取出来。   “这是一对在神前供过的小银锁,你们一人一个,平时放在衣服下面不要被人看见。”   秋华年把小银锁递给孩子们,又对魏麦和许枣说,“孩子们到了京城该启蒙读书了,这是两套文房四宝和蒙书,你们替他们收好。”   银锁虽小,但看样子是实心的,加上银项圈,一个至少有二两银子重;魏麦和许枣不了解文房四宝,但光看物件的光泽和上面的花纹,就知道它们也不便宜。   许枣结巴着推辞,“县主,这太贵重了。”   秋华年摇头笑道,“这和你们带来的土产一样,是我的一份心意,对我来说也不值什么。”   “而且我们家刚生了一对双胞胎,看见甜甜和菜菜这么健康可爱,我心里就高兴。”   秋华年让春生和九九带着小客人们去玩,和魏麦夫妻说起甜菜的事。   “我记得村里之前来信说,你在家的时候自学了识文断字?”   魏麦摸着后脑勺笑道,“托杜家族学的廖苍先生的福,认了几百个字,农书上的东西能看个七七八八了,但正经书还是看不懂。”   魏麦口中的正经书,指的是四书五经和各种经史典籍,那些书他半句话都读不懂。魏麦不太好意思,觉得自己这根本算不上识文断字。   秋华年鼓励他,“语言和文字和种田用的锄头一样,都是工具,你认识用得上的字已经足够了,不用妄自菲薄。”   学语言的最佳年龄阶段是小时候,魏麦这个年纪,在农忙之余还能努力认识几百个字,已经非常难得了。   魏麦听县主这么说,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对一旁的许枣咧开嘴笑,许枣虚点了一下他的头,示意他好好听县主说话。   “你的官职是户部特批下来的,皇庄典史虽然是不入流的官,但也有官袍和俸禄,要你自己去吏部报到并领取,然后去皇庄上任。”秋华年说,“云瑟已经托人帮你打听好了,你带好路引和身份证明,明天直接去吏部递帖子就行了。”   秋华年口中的“不入流”是一个中性的形容词,裕朝官职分为九品十八级,不在这个体系里的小官职统称为“不入流”,虽然级别比从九品还低,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职。   对魏麦这样出身农家,没有科举没有功名的平民子弟来说,获得官职无异于鲤鱼跃龙门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意味着他已改换门庭,从此以后有了官身,有了向上晋升的可能性。   魏麦一听见自己的官名,就止不住地乐,许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问起关心了一路的问题,“县主,麦子每个月的俸禄有多少啊?”   魏麦和许枣对官场两眼一抹黑,连典史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更别说它的俸禄了。   秋华年笑了,他就知道魏麦夫妻一定很关心这个,大家都是从艰苦时期过来一文一文攒过钱的人嘛!   “皇庄典史一个月八两银子的俸禄,领取时也可以直接换成禄米,一两银子合一石米。”   魏麦和许枣齐齐吸气,发出发大财了的声音。   “居然这么多!”   “八两,八两,在村里时累死累活种一亩地,一年下来最多也就赚个二两!”许枣拍着胸口说。   在古代,社会的贫富差距极其之大,农人们辛苦一年的收入,只够富贵人家买一瓶花露或者清膏消遣。   秋华年正感慨着,又听见许枣小心翼翼地问,“县主,杜老爷每个月的月俸是多少呀?”她想长长见识!   “云瑟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个月十六两俸禄。”   裕朝给官员的俸禄并不高,中低品级时升一级只涨一两银子,从九品官员月俸十两,从六品只有十六两。   继续往上俸禄同样涨得不多,一级涨个四五两顶天了,只有到正三品往上才有大幅度提升,正一品一个月能拿到一百七十多两,但比起这个品级的高度和人数,依旧是寥寥无几。   可见云瑟的恩师文大儒那么穷,是有原因的。   不过裕朝绝大部分官员都不是文晖阳,除了俸禄外,官员们还有其他进项。秋华年家的开销就是由秋记六陈承担的,实在不行还有县主每月三十二两的月俸和每年五百石的禄米,不指望翰林院修撰的死工资。   但杜云瑟的俸禄每月领回来,秋华年还是会盯着他上交,找个匣子专门存起来,至于给小杜大人的零花钱,那是另外算的。   每月十六两银子在如今的秋华年眼中不够一家人的花销,但在魏麦和许枣看来,依旧是一个令人艳羡的数字。秋华年觉得魏麦身上快要燃烧起拼搏奋斗的小宇宙了。   “皇庄上甜菜种植的具体事宜主要是田稷典史在管,你去了后多学多问,但也不用一味避让,毕竟你才是最早研究甜菜种植的有功之臣。”秋华年轻轻笑了笑,“而且你背后是我。”   “皇庄上有官署,你们一家以后会住过去,皇庄旁边就是我的庄子,有什么事可以去那里找人帮忙。”   “目前的甜菜的含糖量已经很不错了,你想往上一步,除了种甜菜,在甜菜提取白糖技术上也要多费心思,如果你有想法,可以去我的庄子上找丙七丙八两位匠人商量。”   ……   魏麦一家去皇庄上安顿下来了,秋华年不方便亲自去一趟,索性请卫栎过来,和他安顿了几句,经过几年的锻炼,卫栎行事越来越细心周到,如今算是秋华年在皇庄旁的庄子的总管事。   聊天的时候,秋华年敏锐地意识到,卫栎似乎有些心事,说话心不在焉的。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问,“最近丙七怎么样了?”   卫栎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挺好的,现在还是农闲时候,大家都不忙,他们兄弟在给两位小公子做玩具。”   “卫婆婆身体不错吧?”   “姑母身子骨硬朗着呢,昨天还去田埂上挖了半篮子野菜。”   “最近你在庄子上有遇到什么人吗?”   卫栎一下子卡壳了,秋华年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子上。   “是什么人?能告诉我吗?”   卫栎连连摇头,“不、不好说。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会对县主有害的。”   秋华年见卫栎一副紧张恐慌的样子,只能按下不问,“那就不说了,不过你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要记得找我帮忙。咱们认识好几年了,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你也帮我把庄子照顾得很好,不用和我客气。”   卫栎感动地点头,心中舒了口气,回想起那天夜里看见的人,脑子里一团乱麻。   真的是卫德兴,是那个已经与自己恩断义绝的男人吗……   ……   转眼二月离去,三月伊始,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东风习习,三月三日上巳节来临了。   生完孩子两个多月了,秋华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打算趁节日休沐和杜云瑟出门游玩一趟,地点选择京城的高禖娘娘庙里。   两年前的上巳节,秋华年和杜云瑟曾在襄平府的高禖庙祈福求子,同去的祝经诚和苏信白夫夫很快就有了孩子,秋华年当时一口气放了两颗彩蛋,后面居然真的生了一对双胞胎。   无论这是巧合,还是高禖娘娘真的这么灵验,秋华年都打算在上巳节这天去高禖庙里还愿。   京城的高禖庙也建在河边,比襄平府的更加宽阔巍峨,殿宇重重,香火不断,上巳节这天庙里庙外人山人海。   在古代最好“就业”的三种神仙,必然是管科举考试的,管生育的,管钱财的。   杜云瑟和秋华年这次不需要祈福求子,给高禖娘娘上过香后就出来了。人太多马车过不来,杜云瑟护着秋华年,两人一起在充满节日氛围的街道上漫步。   孩子们有奶娘和阿叔们照看,好不容易过一会儿二人世界,他们不着急回去。   高禖庙两侧全是小摊小贩,有卖小吃的,有卖节日用品的,还有卖花的,卖小饰品的,琳琅满目,如同一个小型庙会。   秋华年解开荷包买了几支芍药花,在杜云瑟的帽子上插了一朵,给自己鬓边也戴了一支。   除此之外,秋华年还打算买几束香草去打水仗,不对,是去袱褉去灾,可惜被杜云瑟劝住了,早春天气还有些寒冷,秋华年现在受不得凉。   两人都是龙凤之姿,衣饰打扮也与众不同,很快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秋华年不想扫兴,拉着杜云瑟示意他去河边走走。   下到河堤上后,四周全是袱褉游玩的人,秋华年和杜云瑟很快混入其中,秋华年正跃跃欲试地想给杜云瑟洒些水,不白来这一趟,目光突然停留在某处。   “云瑟,你看那边。”秋华年拉了拉杜云瑟的衣袖,低声对他说,“那边是不是祁雅志还有郁闽?” 第177章 郁闽入京   郁闽站在春寒料峭的河水边,穿着一身浅蓝色长袍,披着有雪白风毛的藏青团花斗篷,两年未见,似乎长大了许多,一脸平静地与祁雅志交谈,发间不见丝毫装饰。   如果不是容貌做不得假,秋华年都不敢确认他就是当初襄平府清风书院里风流簪花的少年郎。   杜云瑟眉头轻皱,秋华年见状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借着人流的遮掩走近瞧瞧。   ……   比起郁闽的平静与淡淡的愁容,祁雅志脸上的笑意要明显得多,一举一动都显出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与郁小公子是辽州同乡,久仰小公子才名,以后京中有诗会和酒宴相邀,还要请小公子赏面。”   郁闽笑了一下,脸上却还是愁意,“京中才子如云,某初来乍到,不敢托大,日后麻烦祁兄带我多长长见识了。”   “见识不敢当,我知道许多京中才子们名号与性情,正好为郁小公子引路。祁某今日陪夫人出门,不能久留,改日我去光禄寺卿大人府上叨扰一番如何?”   “兄长爱才,必定喜出望外,扫榻相迎。”   ……   祁雅志走后,郁闽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感觉寒意顺着手指尖不断向上爬,不知不觉间半边身子都麻了。   贴身小厮诗吟过来递给他一只手炉,“公子大病初愈,别在风口站着,回马车上吧。”   “这个祁庶吉士真是的,好大的脸,认出公子后直接过来叫公子去说话,公子也不好拒绝。”   郁闽轻轻摇头,训道,“祁大人是两榜进士,二甲出身,我连举人都不是,只是个白身秀才,怎能在他面前要强。”   诗吟撇了撇嘴,“您是辽州郁氏的嫡公子,光禄寺卿的亲弟弟,祁庶吉士不过家里连士族都算不上,他凭什么和您比?”   郁闽没有说话,静静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换作几年前,诗吟说的话就是他内心真实所想,他会真的看不起祁雅志,会真的认为自己出身高贵,骄傲不已,然而……   两年前那个夏日,他搞砸了婚姻大事,被恩师当头棒喝,又被家人强行带回族地。浑浑噩噩般回到族学后,他努力调整心态准备即将到来的乡试,却依旧名落孙山。   郁闽本以为家人和族人会对自己失望,他做好了迎接痛骂和管教的准备,谁知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痛心的表示,仿佛他们一点都不对郁闽失望——没有期望,才没有失望。   多少成长了一些的郁闽用了两年的时间不断试探求证,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   每个家族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尤其是世家大族,东西越多,安排后辈反而会越谨慎,以免造成兄弟阋墙之祸。   这个分法主要由嫡庶和长幼决定,其次才勉强看一看才华。   郁闽幸运地生在嫡系,却并非嫡长,只要长兄不是个傻子,能达到庸才的标准,就一定会是郁氏一族主要资源的继承者,负责支撑全族,而他只是一树起到点缀作用的花。   郁氏一族需要一个“才子”,需要一个能装点门面的有才名的子弟,但不需要一个有可能威胁到长兄地位的能人。   所以他自幼被娇惯,被放纵,被引导喜爱诗词歌赋、红粉胭脂,对世俗杂务、民生经济一窍不通,一身聪明换来个风流才子的佳名,但也只是才子而已了。   闵太康山长倒是有心教导他,可他却欺负了山长爱若珍宝的哥儿,辜负了那一番谆谆教诲之心。   终于意识到这点后,郁闽大病一场,反反复复了大半年,生生把原本的傲气丢尽了,今年初春,他身体稍好了些,便被家族不容抗拒地送来了京城。   郁氏一族在夺嫡中站队了晋王,晋王一向走爱重文人、文思敏捷的路线,最近夺嫡之争风起云涌,晋王需要有人替自己扬名造势,然而母家的解檀光被栖梧青君折进去了,他只能广邀宾客,重新物色一批顶尖人选。   郁闽是郁氏一族派出的给晋王的助力,他的才名七分靠自己的本事,三分靠郁氏一族多年的经营和造势,拿出去说,还是有些分量的。   郁闽心中苦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庆幸自己好歹是郁氏嫡系,至少亲手写的东西都是“自己写的”,名气全都指向“郁闽”这个人,而不是像那些分支旁系的子弟,只能做一个更不得志的见不得光的供稿人。   ——世家大族怎么能保证代代有惊才绝艳的才子装点门面,还都是嫡系子弟呢?   很简单,如果有像郁闽这样确实有才华的,就往这个方向大力培养;如果一整代嫡系里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也可以移花接木,混淆造势。   这个认知彻底击垮了郁闽身上最后一丝傲气,原来他在亲人们眼中毫无更大的价值,原来他只是一个随意就能仿造和替代的装饰品而已。   “公子逛够了要不回去吧,您身体还没好全,大公子和大夫人知道了,肯定会担心的。”诗吟追上郁闽劝他。   “明天大夫人替公子约了江南迟氏一族的那位榜眼,万一公子今天染上病气,耽误了正事可怎么好?”   郁闽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想到已经被安排好的一系列交际,心中不快,却又不得不去强颜欢笑着应酬。   当初乐逸被那个嬷嬷磋磨的时候,应该比现在的他更难受吧……为什么当时的他会觉得,这没什么,只要假装不知道忍一忍就过去了?   乐逸,还有秋华年、杜云瑟,他们都在京城……   昔年故人聚京华,伶仃不似少年游。   ……   秋华年和杜云瑟站在不远处的隐蔽地方,看着祁雅志告辞,又看着郁闽离开,才重新走到显眼的地方。   “祁雅志什么时候和郁闽这么熟了?邀请他参加诗会酒宴,还要去光禄寺卿府上拜访。”   杜云瑟道,“祁雅志有从龙之心,不甘心自己的出身,一直想攀附权贵拼搏一把,现在看来,他是接了晋王的橄榄枝。”   “郁闽应该是郁家派来辅佐晋王的,祁雅志和他交好,在晋王麾下更容易站稳脚跟。”   秋华年不自觉皱起眉来,“投靠晋王吗?那上次你生辰宴时,他的夫人再三邀请九九出门恐怕不简单吧?”   杜云瑟点头,“我有一个推测,虽还未完全确认,但应当八九不离十。”   “什么?”   杜云瑟牵着秋华年的手,一边行走一边低声娓娓道来,“原本解檀光作为晋王母族的嫡长,才华出众,久经培养,是晋王麾下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现在解檀光被青君困在府上,晋王只能另寻人才。”   “江南迟家早先就和晋王有所勾结,趁这个机会,迟子怀彻底投靠晋王,代替了解檀光的位置。”   迟子怀是江南迟家的嫡系,杜云瑟这届殿试的榜眼,论名次比解檀光还要高一名,当然这不代表他一定比解檀光厉害,或许只是因为解檀光比他年轻帅气,更适合做探花郎。   “迟子怀今年三十余岁,长子十三岁,与九九年岁相当,擅长书画,经常去画楼品鉴画作,有几分才名。”   祁雅志的夫人当时邀请九九出门玩,地点就约在画楼里。   “他们想干什么?”秋华年怒了。   “应该是想拉拢我们,毕竟你我二人对太子来说分量颇重,却又没有必须效忠太子的原因。”   支持二皇子的多是他祖父毕咏时多年来亲手提拔上来的弟子门生,支持晋王的多是晋州解氏一族的姻亲世家,这些人都有着天然的立场,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会轻易背叛转投门庭。   而杜云瑟和秋华年和太子之间却没有这样的关系,二人出身寒微,是一步步靠自己走到今日的,与太子唯一的联系便是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曾经奉旨教导过太子。   在外人看来,这并不是牢不可摧的关系,何况文晖阳还因为太子被软禁过几年,杜云瑟也因为太子仓皇离京错过了母亲的葬礼。   他们不知道杜云瑟的抱负与对诸位皇子的看法,不知道杜秋二人对二皇子、晋王不择手段残害百姓行为的厌恶,自大地认为杜云瑟和秋华年是可拉拢过来的对象。   知道祁雅志夫人的行为背后的本质意图是拉拢自己,秋华年也没有完全放心。   如果一切按照晋王的计划发展,九九去画楼与迟子怀的长子相识,在对方的刻意卖弄下春心萌动,后来顺势定下婚约,达成将杜云瑟和秋华年拉拢至自己阵营的目的,那对晋王一方来说,这一切自然是皆大欢喜、不费工夫的。   可如果事情卡在第一步,九九就是不对迟子怀的长子动心思,谁知他们会做什么事情来促成这桩满是算计的婚事呢?   秋华年对那群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的节操不抱任何希望。   九九前几日说想帮秋华年管理秋记六陈的生意,还想亲手研制一些首饰和脂粉在铺子里卖,秋华年已经答应了,他可不想为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让九九被困在家里不能出门。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困兽之斗而已,不会太久的。”   秋华年舒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坏了,郁闽和祁雅志碰面的事需要通知别人吗?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杜云瑟想了一下,轻笑着替秋华年扶正发髻上快掉下来的芍药花。   “你之前不是说想去栖梧青君府上玩吗?择日不如撞日,现在走吧,我也想顺道见一见解檀光。” 第178章 驸马   栖梧青君的青君府坐落在大时雍坊草帽胡同,占地近五十亩,整条胡同从南到北一溜都是青君府的红漆高墙,一户就占了一条胡同的一面。   青君府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离开胡同拐个弯,就是长安大街,走几百米,就是进入皇城的长安西门,几乎算是住在皇城隔壁。   这里原本是一位宗亲伯爵的府邸,那个伯爵在上一场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被元化帝砍了头,宅子收回来后经过扩建和翻修,面积扩大了一倍,被元化帝赏给了栖梧青君。   五十亩地是什么概念?这是裕朝礼法制度中超出了正常青君府或公主府的面积,一般只用于亲王府,里面大大小小的院落加起来有几十进,日常需要六百多位下人照顾打理。   不过栖梧青君出宫建府后,一直没有成亲,一年里八九个月都在外面访仙问道,能在里面跑马的偌大宅院常年没有主家居住,多少有些寂寥。   今年栖梧青君在万寿节后一直没有出游,一直留在京中,还“抢”了个驸马回来,这座庞大的建筑群才终于有了活气。   辰时刚过,橘红色的太阳从东方探出小半头来,温暖的阳光驱散初春的寒气。   栖梧青君在府里的校场跑了十几圈马,出了一身薄汗,把马交给专门的马童,手一丢扔了马鞭,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问,“驸马起来了没?”   宫人眼疾手快地接住金丝编成镶嵌大块宝石的马鞭,小碎步跟在后头,“驸马院里的人刚才来说,驸马一刻钟前起了。”   栖梧青君似笑非笑,“走,去看看。”   宫人心里暗暗叹气,青君今天不知又想了什么新法子要作弄驸马。   这位探花郎解驸马是怎么来的,全京城的人都一清二楚,明里暗里骂青君嚣张跋扈、目无礼教的人都快能绕青君府为一个圈了,然而青君依旧我行我素,没有丝毫悔意,外面骂得越凶,他越拼命折腾驸马。   青君曾经搬来一尺厚的一摞沉香树皮制成的蜜香贡纸,让驸马三日内画完所有纸张,等驸马日夜不休地完成上百张画作,他又当着驸马的面一页页地全撕了玩。   除此之外,烈日炎炎的午后自己坐在凉亭里,非要人去花园收集一整瓶露水;深更半夜赶人起来,面对面坐在堂屋里熬鹰似的不许睡觉;大雪天围炉赏雪,逼人拿烫手的火钳子从炉子里一颗颗取栗子等作弄人的事情,栖梧青君隔三差五就要干一次。   青君府上很多下人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在解驸马进府前,他们从未料想到青君能恶趣味到这个程度,仿佛解驸马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隔几天欺负欺负,就恨得牙痒痒。   更让他们没有料想到的是,这位出自晋州解氏一族嫡系的芝兰玉树居然从不反抗,青君让他做什么,他就默默做什么,不挣扎也不低头逢迎,倒叫别人看着心里感叹。   要是青君真的爱重解驸马爱重得不得了,抢来了人好好过日子,那抢了就抢了吧,能尚青君怎么说也是驸马的荣幸。   可青君分明是在把人当玩意儿对待,解驸马这样品貌的天之骄子沦落至此,着实可惜。   解檀光并不住在栖梧青君住的主院,而是住在主院旁边的棋院,小小一进的院子站在门口一览无余,地方不大,但清幽精巧,院角的几十杆翠竹新叶和旧叶交相辉映。   栖梧青君迈步走进院子,东厢房的门半开着,刚起床的解檀光正坐在窗下读书。   栖梧青君把书从上抽出来,丢到一旁的书案上,解檀光没有抬眼,也没有反对。   “前几天杜云瑟和华年来府上,杜云瑟和你单独说了什么?还不说吗?”   栖梧青君没想等到解檀光的回答,拍了拍手道,“不说是吧?那我们换个话题,听说最近京里来了许多和你八竿子能打着半竿子的亲戚,我打算替你办一场家宴。”   解檀光沉默了一下,“我已是弃子,他们知晓殿下的态度,不会来的。”   “所以请帖你来写,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到了日子,我要看见名单上的人都到场。”   “……”解檀光定定看了栖梧青君几秒,“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你不是解家引以为豪的绝世天才吗?你猜?”   解檀光的声音平稳,但在尾音处有些许颤动,“殿下只把我这个人圈起来折磨还不够吗?”   栖梧青君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换上冷笑,“当然不够,我要太子赢,我要世家死,你以为自己有多少面子,能让我为你改主意收手?”   他微微低下头,凑近解檀光,压低了声音,“别忘了,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   春日是花的盛季,京中气候不热不凉,不干不潮,适宜许多花卉生长,从立春开始,秋华年就开始数家里的鲜花的种类,同时通知城外大庄子上的人加紧制作应季的花露。   待到寸金院的杏花落尽,花园里的桃花、玉兰也谢了大半,三月走到了尾声,但你方唱罢我登场,丁香花、凌霄花、紫荆花一个个在四月的春光里盛放,不留丝毫寂寞的空隙。   秋华年开始带着九九上手管理秋记六陈的生意,不求她成为商业奇才,但求她看得懂账目,理得清货物来往,懂得如何管理伙计,守住产业。   因为祁雅志夫人的试探,秋华年担心九九出门遇到什么意外,有次去皇庄时,他把这事和太子提了半句,太子当即让十六给秋华年安排了一队暗卫。   十六亲自挑选了八个人,都是个中好手,防一些暗算足够了。   “他们交给你了,除了护卫你和家人的安全,有什么想做但不方便做的事,也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十六说这句话时,声音冷冷的,虽然没有明说,但秋华年懂得他的言下之意,那所谓的不方便做的事,八成是指杀人放火之类的。   秋华年干笑两声,“能保护我们安全就够了。”   十六看着他,半晌后点头,“也对,你不该沾这些,有必要的东西我会替你出手料理掉。”   秋华年没办法,只能给十六强调安全和健康最重要,千万不能以身犯险。   有了暗卫保护,秋华年出门随意多了,庄子上的春耕已经开始一阵子了,去年育苗出来的果树也能移栽了。   空中压条技术配合营养土,硬生生把果树育苗时间缩短至了一年,树苗存活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这个数据让无数老果农们惊叹。   去年大半年时间,卫栎每天都会去果树育苗田地里观察,详细记录了各种细节和问题,画了许多继承了秋华年风格的简易图画,回头整理统筹一下,又是一本可以造福百姓,有利于农桑的绝佳农书。   秋华年去年时就计划好把果树苗免费送给百姓们,他从不食言,留出几百株葡萄苗给自己种了一大片葡萄田外,其余树苗全都打算送出去。   祝家送的那个在宣武门城门口的铺子派上了用场。宣武门连接内城和外城,人流量非常大,但大多数是来往于内外城之间的平民百姓,没什么消费能力,所以这个茶摊的收益一直半死不活。   现在秋华年不需要它赚钱,只需要它把免费领果树苗的事情宣扬出去,并提供一个方便百姓们领树苗的场地,它的缺点全部变成了优势。   为了防止有人冒领、倒卖树苗,秋华年做这件事没有孤军奋战,借了太子的手下,查清户籍验明身份后才能领取。   发放果树苗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天比一天领出去的多,果树苗全部连着泥土挖出根来,用稻草编成的网兜着,找片土地就能种下去,到了秋天就能给百姓家提供收益了。   有几次秋华年去茶摊监督,遇到领果树苗的人,听说他就是齐黍县主后,一个个激动到面红耳赤,磕头叩拜,还有非要秋华年摸一摸他们家孩子的头,保佑孩子一辈子不饿肚子的。   秋华年哭笑不得,招呼人赶紧帮忙把百姓们扶起来,给每个孩子都说了鼓励的话。   秋华年发树苗的举动在京中引起了无数关注,其中免不了不怀好意的揣测,秋华年对此置若罔闻,只求一个有利于百姓且问心无愧。   在民间,秋华年的声望再次拔高,之前关于穗星、文曲星、将星三星下凡辅佐太子的传闻又一次盛行起来,消息传入秋华年耳中,秋华年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传闻,是不是太子故意散布给自己造势的?”秋华年问杜云瑟。   杜云瑟点头,“所谓吉兆与祥瑞,多是这么来的,只要切实做出了贡献,民心可用,不必拘于小节。”   秋华年表示这个自己懂,在古代但凡想干些大事,都得找个由头,显示自己是受命于天。什么高祖斩白蛇、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什么出生时天象大异,都是同类型的东西。   如今的京城里,三位皇子背后的势力都在拼命给自己支持的皇子造势,晋王背后的一众世家才子写诗作赋,把他夸得才华世间罕见,二皇子人在边关,也时不时传来英勇难挡、呼风唤雨的“神迹”。   相比起来,太子这边的虽然氛围神神叨叨,但说的都是事实,因为实打实牵动着百姓们的福祉,效果也比其他两位好。   其他几方势力虽然羡慕嫉妒恨,可也没什么办法。   就算他们舍得掏出一大笔钱去“收买”人心,一时也拿不出秋华年手里那么多的果树苗,更没有一位精通农事的齐黍县主做代言人。 第179章 心迹   四月春深,百花争妍,秋记六陈的花露生意迎来了高峰。   这两个月来,秋华年对秋记六陈进行了管理改革,目前的秋记六陈实行代表大会制度,各个工坊的负责人、原料采买负责人、仓库负责人、批发销售负责人和门店负责人共同组成代表大会,正常情况下十日一会。   每个负责人未来十日的行动计划,必须在开会时提前报备,经过半数以上代表同意,才能去做,会议记录由专人抄送给秋华年。   遇到难以决策的事情,委员会讨论无果后,再统一找秋华年做决断。   这样一来,秋华年轻松了许多,对铺子的管控力也加强了。负责人们分散权力,互相监督,既能避免欺瞒贪赃,又不至于消磨主观能动性。   秋记六陈之前的大掌柜关六,是祝家和铺子一起送来的人,因为身契在秋华年手里,所以起初非常老实,秋华年见他有几分本事,且熟悉西市的行情,委派他管理秋记六陈。   然而世事难料,人心易变,随着京城秋记六陈的生意越做越大,关六的心也被养大了。   秋华年在孕后期无暇管顾铺子,关六几次试探之后,开始自以为天衣无缝地阳奉阴违,通过暗调研材料的价格、虚报仓库折损、从南来北往的进货商人手中讨要贿赂等手段谋取私利。   他以为自己每次只截了一点点银钱,根本看不出来,殊不知秋华年规定的那一堆复杂详尽的记录表格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身体养好之后,秋华年腾出空来,把前几个月的表格算了一遍,立即发现了问题。   他直接报了官,查出关六在京城私置了一院小房子,还养了个从窑子里赎出来的如花似玉的哥儿,零零散散贪走了三百多两银子。   秋华年没有心软理会关六的求情,请官府按律查办,官府的人不敢敷衍齐黍县主,很快就捋清一切结了案子。   因为贪赃数目巨大,关六被打了五十庭杖,判徭役三年,贪走的财产一律卖掉,补偿秋记六陈的损失。   结果出来后,秋华年叫齐新选出来的代表们,语重心长地说。   “秋记六陈的生意做得好,离不开大家的努力,我敢说无论是月钱还是其他待遇,这里都是全京城数得着的好地方。”   “大家想赚更多的钱,可以努力工作拿绩效奖金,可以想出有用的点子找我要赏,有自己的想法和自信的,也可以辞职出去单干,我绝不阻拦。”   “但是,如果有人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去拿不属于自己的钱,那么关六就是他的下场。我不会像其他主家那样,觉得这是家丑压着不外扬,国法森严,咱们衙门理论对错。”   这次之后,秋记六陈上下的风气肃然一清,不过秋华年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震慑上,合理的稳定的制度才是长久发展的唯一途径,代表大会制度应运而生。   杜云瑟对秋华年管理秋记六陈的方法非常感兴趣,问了许多之后,结合自己的眼界与经验,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私下交给了太子,太子对此大加赞赏。   这是新政改革的一部分内容,不过想要举起改革之旗,至少要等到太子真正登基。   栖梧青君府最近办了好几次诗会酒会,打着家宴的名头,以解檀光的名义,邀请晋王麾下的世家出身的文人才子们。   原本晋王已将解檀光视为弃子,重新选了一批以迟子怀为首的人出来,谁知这个时候,栖梧青君又把解檀光放了出来。   不管解檀光吧,会显得他无情无义,不利于维持形象;可要管解檀光的话,一方面晋王不确定他还值不值得信任,另一方面解檀光和迟子淮等新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好平衡。   栖梧青君明面上放肆不羁,搅得晋王麾下一团乱麻,实际借机暗中收集情报,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城外皇庄行宫,空旷的大殿里熏着二苏旧局的香,阳光从换上轻纱的窗户中照入,像水一样在明亮的地板上荡漾。   栖梧青君一边小口喝着血红色的葡萄美酒,一边和太子说话。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江南迟家一直在暗访曾去过他们家别院,年龄在十六七岁之间的女子。”   “这是国子监丞李睿聪酒后透露的,李睿聪是辽州籍人,元化二十二年新科进士,用岳家的钱给迟氏送了重礼,投入其门下,他在贡院的官职就是迟氏安排的,消息应当可信。”   国子监丞是正八品的官,看似很低,但京官大三品,国子监还是个清贵去处,李睿聪连庶吉士都没考,居然以二甲末名的成绩直接得到这个官位,可见迟氏一族的负责人对他较为看重。   “迟家别院,十六七岁的女子?”嘉泓渊略一思索,从某处暗格里拿出一个匣子,里面装满了书信。   “这些东西是?”   “当初震惊朝野的江南结党贪墨案的证据。”嘉泓渊面色平静,仿佛口中的案子和自己毫无关联,从未重创过他。   “皇兄把这些证据给了你?”   “解除禁足之日,父皇派人送过来的。”   “皇兄还是信任你的。”   嘉泓渊勾起唇角,“父皇告诉孤,想做什么事,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对方能在孤察觉前陷害孤,这是孤的错,禁足以及查抄吴家都是给孤的教训。”   “……”栖梧青君多喝了半口酒。   “小皇叔不必如此,父皇说得很对,我深受教诲。”   嘉泓渊从匣子里挑出几封伪造的天衣无缝的信件,栖梧青君道,“我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你直接说结论吧。”   “江南一案突如其来,对我犹如当头棒喝,我也总算明白了父皇为何对他们再三忍让。这些年大裕明面上风调雨顺,国力强盛,可暗地里的虫豸走狗早已发展壮大,不容小觑。”   “襄平府拐子案和真假赵小姐案揭开了他们的一角面纱,让我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栖梧青君猜测,“拐卖家境合适的幼年孩子,隔几年后把训练好的假的送回去,再牵线搭桥,将其送到需要的身份上。”   “假的终究不是真的,这些探子会一直有致命的把柄在幕后之人手里,所以永远为他们所用,不用担心背叛?”   嘉泓渊道,“中军都督府参议,正四品朝廷命官,掌握包括京城在内的中原地区的防务情报,有资格调度军队,这样的人后宅的夫人,竟是一个谁都不会怀疑的假人探子。”   “普天之下,还有多少关键位置被偷偷换掉了呢?”   栖梧青君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一时背后发麻,“我们该怎么办?”   “江南一案陷害孤,他们出动了大半力量。这些证据交到孤手上后,孤查访两年,终于抽丝剥茧倒推出了幕后之人。”   “是谁?”   “就是江南迟氏。”   “可江南一案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迟氏还未下场参与夺嫡吧?”栖梧青君接着说,“不对,这也是装的。”   “没错,他们早在十几年前就下场了,只不过一直隐藏在暗处。这次大约是觉得胜券在握,且你弄走了解檀光,机会难得,他们才让迟子怀光明正大地去辅佐晋王,代替解檀光的位置。”   栖梧青君皱眉,“就算清楚是迟氏,敌暗我明也不好办,我们必须先知道他们关键探子的名单,才能防患于未然。”   嘉泓渊点头,“迟氏一族费那么大工夫,寻找一个去过他们别院的年轻女子,事情绝不简单,或许突破点就在这个上,孤会与云瑟等人商议,也劳烦小皇叔继续替孤盯着。”   “除此之外,老二的人不是也在查这件事吗?给他透露些情报,让他继续查吧,给老二和老三都找点事情做。”   ……   谈话接近尾声,栖梧青君一口饮尽了水晶杯中的美酒,摇着头站起来。   “今日十六不在?”   “去配合吴深忙太子妃的事了,几方人都在用尽方法阻挠孤选妃,孤也要认真应对,才能显得孤被困在了这局棋上。”   “……”栖梧青君沉默片刻后问,“你真要这样,那十六怎么办?”   嘉泓渊与栖梧青君默默对视许久,才缓缓开口。   “十六忠心可嘉,功绩高深,继位之后,孤会替梅家翻案,广寻梅家遗孤封赏,并封十六为禁军统领,居住宫廷听命,像现在一样,永远陪伴着孤。”   栖梧青君有些惊异,“我以为你心悦十六,你竟然不打算娶他。”   “父皇曾许诺母后此生只她一人,却一再食言,孤自记事起,便一直看着母后在人前藏起来的委屈与痛苦。”   “成为帝王,掌握着无限的权力,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心会变,情会变,诺言会变,孤看着父皇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但孤必须坐上那个位置。”   嘉泓渊讽刺一笑,面对同为吴皇后抚养大的小皇叔,他才能吐露些许在心底最深处嘶吼的情绪。   “与其像父皇那样一再食言,伤人伤己,事后再难看地无济于事地弥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越界。”   “孤,是心悦于十六。”嘉泓渊顿了顿,“但十六无心,孤何必强行让他有了心,再摔个稀碎呢?”   “只要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就够了。”   栖梧青君不知该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想点好的,皇兄是皇兄你是你,你自己不变心不就行了?”   “孤能相信自己,但不相信帝王。”   栖梧青君还想开口,嘉泓渊却不想继续了。   他心口涌起一股邪气,明明知道不该,但还是无法控制地说,“小皇叔擅长想好的,所以十多年前,明明已经知道了宫里的那个‘小画师’骗了自己,真实身份是颖妃的侄子,依旧去赴约,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然后呢,解檀光是怎么回答小皇叔的?颖妃和解家人是怎么做的?”   栖梧青君手一抖,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在明亮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溅起一堆半白半透明的碎末。   他咬着牙气道,“好,我不问了,当我多管闲事。”   他快步走到接近门口的位置,脚步一顿,半转过头,“我这个人亲缘薄寡,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没几个,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生活幸福。”   “……”嘉泓渊沉默着,起身行半礼赔罪,“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   栖梧青君摇头,“我拿你的痛处戳你,你也拿我的痛处戳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皇嫂来劝我们,说这样就扯平了,谁也不许记仇。”   “你这么滴水不漏的人,居然因为它急到和小时候一样,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你再好好想想吧。”   嘉泓渊嗯了一声,神情却毫不动摇,栖梧青君叹了声气,转身离开了。 第180章 卑鄙   郁闽从席上出来,站在太湖石边,被夹杂着湖水水汽的凉风一吹,恢复了几分清醒。   今日晋王在御赐的园子畅意园设宴款待才子们,栖梧青君不请自来,还带上了解檀光,让席间充满了刀光剑影与尴尬气氛。   郁解两家是姻亲,世家辈分错综复杂,解檀光的姑姑是郁闽的大嫂。郁闽记得,小时候两人见面时,自己硬要拿乔让解檀光叫叔叔,解檀光比他大六七岁,那时候大约是觉得好笑,摸了摸他的头,从善如流地叫了声小叔叔。   郁闽喜欢解檀光的文章诗作,认为解檀光是少数入的了自己眼的人,为此得意了好久,逢人便要说一说。   如今世事变迁,自己变了,解檀光也蛟龙困水,无法挣扎,想到席上解檀光一直维持着虚假笑意如同木头一般的模样,郁闽如鲠在喉。   身后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郁闽意识到有人来了,赶紧换上交际的表情,转头一看,竟是自己刚才还在想的解檀光。   两人对视,一时无言,一只孤鹤掠过湖面,惊起一阵水声。   解檀光回神,点了下头,“郁小叔。”   郁闽有些害臊,同时心里却也松了口气,“驸马也来这里醒酒?”   话一出口,郁闽就暗叫不好。方才在席上,当着栖梧青君的面,大家称呼解檀光一直用的是“驸马”,但想来解檀光私下里并不会喜欢这个名号。   郁闽从小没被教过这些东西,按郁氏的设想,他就不需要懂什么人情世故,最近他才照猫画虎地学起来,总是缺一些、慢半拍。   解檀光没有生气,他默默看了郁闽一会儿,开口道,“郁小叔吃苦头了。”   郁闽心里泛酸,大概是因为自己和解檀光勉强算是亲戚,又和解檀光同病相怜。   郁闽抽了抽鼻子,“我们这样的人,都活在……世家的牢笼里,我以前只是不知道而已,突然看见了绑着自己十几年的笼子和铁链,有些难以接受。”   解檀光没有回应,郁闽继续说,“如果连自己的喜好和性情都是刻意引导设计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了——我究竟是什么?”   解檀光依旧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湖里,郁闽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忍不住问,“解檀光,你分得清自己喜欢什么吗?”   解檀光一直沉默,直到远处传来栖梧青君派来找他的下人的声音。   解檀光垂眸敛起衣袖,在郁闽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突然开口,“我很清楚,我正在过自己最喜欢的日子。”   “因此我更觉得自己卑鄙与恶心。”   郁闽愣在了原地,他无法理解解檀光话里的任何意思,回过神时,解檀光已经离开了。   一阵带着水汽的湿风拂过明花暗柳,残缺的月在漆黑的湖水中荡漾。   ……   秋华年收到了来自襄平府的加急信件,信封的署名是云成,秋华年打开一看,立即让人去翰林院把杜云瑟请回来。   “云成说族长身上不好了。”秋华年说出这句话,心里有些难受,族长的年纪在古代来说很高了,自从儿子们离心、大家庭破碎后,他的精神气就不足了,撑了两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云成和菱哥儿回村了,宝义叔一家也在,云成写信的时候,族长已经几乎吃不下东西了,只能用参汤吊命,信从杜家村发到我们手里少说也要十来日,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族长做过好事,也做过糊涂事,这辈子经历过无数大事,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生走到末尾,想见的人都在身前,至少没有太多遗憾。   “我给村中修书一封,华哥儿有要交代的话也写一篇吧。”   杜云瑟和秋华年如今是杜家村的图腾,哪怕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族长出了事,他们也要有所表态和安排。   秋华年点头,“我们派乌达带上东西回去一趟,他去过杜家村,路和人都是熟的。”   话音落下,秋华年就让人叫来乌达,族长情况紧急,经不得半分耽搁,早出发就能早到达,能见到族长最后一面自然最好。   秋华年找出许多珍贵药材和成品药丸,同时让家里的太医按照云成在信里详细描述的病情开了方子,之后和药一起带回去。   星觅得了秋华年的吩咐,匆匆出门去买京城有名的易保存、好消化的小吃,带给族长尝尝鲜,看看能不能多吃下去点东西。   此外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也让人找出几匹白绫白缎带上,如果族长不好了,不至于在村里一时没地方买去。   等秋华年把要带回去的东西安排好,乌达和两个一起回去的小厮也打点好了行装。   乌达把杜云瑟和秋华年的信收入怀中,保证道,“老爷和县主别心急,老太爷肯定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去,绝对来得及。”   杜云瑟嘱咐,“你此番回去,代表着我和华年,村中诸事我已在信中写了,族长离世的话,下一任族长于情于理都是族长的长子宝仁,如果有人起坏心思不服,你便以我们的名义为宝仁叔撑腰。”   秋华年补充,“族长家的家产几年前就分好了,三房宝礼家如果闹,不用客气,如果他们屡教不改,就把他们赶出杜家村。”   乌达跟主家回过杜家村,他们做管家的有自己的能耐和行事章法,当时把村里发生过的事打听清楚了,对杜家村族长家发生过的事心里门清。   “县主放心,我都明白,何况还有云成公子和宝义叔爷爷呢,出不了事的。”   乌达没有耽搁,当天下午就轻车简从跟着镖队出发了,秋华年看见杜云瑟还给清福镇隔壁桃花镇的宋举人带了一封信,并且嘱托乌达路上务必藏好,到了后亲手送到。   秋华年问,“你要单独给宋举人说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杜云瑟出了翰林院,不打算回去上班了,两人让奶娘和阿叔们下去休息,在婴儿房里逗孩子们玩。   杜云瑟一边把秧秧吃进口中的小手拉出来,一边说,“我方才思考要给家乡哪些人送信时,想到了宋举人,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杜云瑟简略讲了一下江南迟氏的计谋和探子网,又讲了栖梧青君打探到的迟氏从两年多前开始搜寻所有去过他们别院的十七八岁的女子的事。   “李睿聪只知道一部分,不清楚具体是哪座别院,也不知道迟氏找那个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迟氏的能量,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人,那个女子应该处于一个他们没有料想到的境况里。”   秋华年想起什么,一下子睁大眼睛,“你是怀疑……清荷?”   杜云瑟点头,“清荷是迟氏一族旁支的人,应该去过所谓的别院,年龄也对得上。她当初在家人的遮掩下假死脱身,远走东北,迟氏的势力主要在江南,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她。”   秋华年记起一件事,“去年回乡时,宋太太告诉我,两年前清荷的父母送来密信,说迟氏主家突然来打探清荷之死的细节,让她务必藏好清荷。自那之后,宋太太就不许清荷出门,也不打算给她找夫婿了。”   谷谷突然哭了一声,打断了杜云瑟和秋华年的思绪,两人赶忙看去,原来谷谷一直挥着手想和秧秧玩,秧秧却不理他,谷谷一下子把自己气哭了。   秋华年好笑地把儿子抱起来,“你说你,气性怎么这么大,乖乖不哭了好不好?爹爹陪你玩。”   谷谷和秧秧快五个月大了,比刚出生时长大了一圈,已经能稍微坐一会儿了,牙膛摸起来硬硬的,据木棉阿叔说这是快要出牙了。   谷谷趴在秋华年怀里,他已经能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爹爹了,立即转哭为笑,阿巴阿巴地用小手拍秋华年垂下的青丝。   秧秧本来躺得好好的,看见爹爹抱着哥哥玩,也有些忍不住了,挥动四肢想坐起来,却只是像小乌龟一样转了半个圈。   杜云瑟笑着把小儿子抱起来,亲了亲他圆圆的脑袋,秧秧如愿有人抱了,继续一动不动地养神,对秧秧这“懒”到极致的作风,秋华年已经没脾气了。   “我在信中隐晦地向宋举人与宋太太问了此事,并保证会保护清荷的安全,如果真的是清荷,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清荷将知道的情报说出来,帮助太子掰倒迟氏,以后就不用东躲西藏了,还能有功劳在身。   清荷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较早认识并交好的人,她曾和九九等人一起随杜云瑟读书,和杜云瑟有半师之分,夫夫二人都希望这个命运坎坷的女孩能迎来光明的未来。   今天九九出门逛铺子去了,她打算试着做一做首饰脂粉生意,在正式开始之前,要先亲自了解一下京城首饰脂粉铺子的行情。   春生持续练武十天,轮到休息日,和九九一起出去玩了。他习武将近一年,体格长得飞快,据师父陆奥评价,一般没练过的成年人在春生手上也讨不了好。   姐弟两人一起出门,要机智有机智,要身手有身手,还跟着下人以及十六给的暗卫,秋华年比较放心。   谁知快到晚饭时候,九九和春生还未回来,秋华年正准备派人出去找,就听见门口传来马车的动静。   秋华年迎出去,随姐弟二人出门的暗卫首领业务熟练,直接上前禀报。   “启禀县主,小姐与二公子正欲回府,不料在琳琅阁中遇到了祁雅志与李睿聪及其小妾,小姐不欲生出事端,在琳琅阁雅间避了两刻钟,耽搁了时间。”   秋华年放下心来,九九和春生也下了马车,春生有些不服气,边走边说,“咱们干嘛要怕他们,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他们还敢做什么不好的事?”   九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点了下春生的额头,“你不听话,下次不带你出去了。”   春生不敢再说了,但显然还是不理解。   秋华年也觉得有些奇怪,九九的性格外柔内刚,正常场合里,在带着暗卫和下人的情况下,她不像是主动回避李睿聪等人,连照面都不敢打的人。   果然,几句话哄春生回自己院子换衣服后,九九立即悄悄拉着秋华年去碧纱厨里说话。   “华哥哥,我发现那个李睿聪的小妾,很可能是一个熟人。”   “谁?”   “清荷姐姐曾经的丫鬟,皂儿。”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有十六亲自挑的暗卫在,九九完全可以在京城横着走,没有安全问题,避一下只是不想让皂儿把自己认出来。   九九也知道晋王那边的危险,秋秋让她出门要带暗卫的时候当然会说清楚,不然她也不会敏锐地意识到跟在祁雅志和李睿聪身边皂儿的问题,避开后回来立即告诉秋秋   (九九只认识祁雅志,不认识李睿聪,是看见祁雅志联想到晋王,再看见皂儿联想到清荷曾经的遭遇和话,二者结合,推断出事情可能有问题,立即决定避开不让皂儿把自己认出来的) 第181章 清池闲人   皂儿?秋华年花了一点时间从记忆中找出这个名字。   九九和清荷最早相识,是在宋太太举办的桃花宴上,清荷不知为何落入河中,九九将她救了上来,二人就此结缘。   当时九九便发现了一个非常反常的事情——清荷的贴身丫鬟皂儿在自家小姐落水后,既没有喊人营救,神色也不见焦急,只是远远看着。   那次之后,皂儿便人间蒸发了,清荷换了一个新的贴身丫鬟,结合后来知道的信息,九九推测清荷那次落水十有八九是皂儿教唆的,事情被自己撞破后,宋太太立即悄悄发落了她。   九九条理清晰地说,“华哥哥之前让我小心祁雅志还有与晋王相关的人,所以我在琳琅阁二楼看见祁雅志后,立即仔细观察,一眼就认出了他身边的皂儿。”   “我请出暗卫询问,暗卫告诉我,祁雅志身边的一男一女是那个李睿聪还有他的小妾。”   九九没有亲眼见过李睿聪,不过知道这个考中举人后嘴脸毕露、大放厥词,被兄长割袍断义的负心人。   “我知道清荷姐姐的身份有些异常,怕皂儿把我认出来,进而想起清荷姐姐,把隐秘告诉李睿聪等人,所以一直等到他们离开琳琅阁才回来。”   九九说完,秋华年也捋清了思路,他摸了摸九九的脑袋夸道,“九九做得真棒。”   九九有些不好意思,想说自己已经长到秋华年肩头高了,不是小孩子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等、等再长高一点就不让华哥哥摸头了!   秋华年知道的事情比九九更多,他想到清荷出身江南迟家旁系,而迟家早就暗中站在了晋王阵营,祁雅志和李睿聪也投靠了晋王。   如果清荷真的是迟家近两年大肆寻找的那个去过别院的女子,一旦皂儿那边听到风声,把清荷还活着的情报告诉李睿聪,迟家立即就会知道!   秋华年的心提了起来,想到杜云瑟送回去的信,稍微松了口气。有了那封信提醒,宋举人和宋太太应该会更谨慎地保护清荷,拖延出应对的时间。   “华哥哥,清荷姐姐很危险吗?”九九看见秋华年的脸色,不由得又急又怕。   秋华年想了一下,带着九九一起去找杜云瑟,把各种推测说了一遍。   九九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临危不乱和聪慧,秋华年不想一味地把她保护在真空玻璃罐中,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成长起来。   杜云瑟听完后,修眉轻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桌面,这是他在深度思考的标志,秋华年和九九都没有出声打扰。   “九九,你和清荷是交心挚友,她过去有和你说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九九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   上一次见面的最后,清荷姐姐告诉了她一句话,让她在觉得“你的兄长们有需要的时候”告诉兄长们。   九九曾反复思考过这个要求还有清荷姐姐让她传达的那句话本身的意思,却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此时,她终于豁然开朗。   “清荷姐姐让我告诉兄长们一句话,她说,在你们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明白其中意思。”   “什么?”   “清荷姐姐说——‘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   杜云瑟沉吟数秒,突然一挥衣袖,匆匆朝外走去。   “云瑟,你想到什么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份让我们束手束脚的探子名录应该有着落了。”杜云瑟回头道,“我要立即去见殿下,华年,你让人速速快马加鞭追上乌达,送信暗示宝义叔保护清荷的安全,记得找好借口,不要被人发现端倪。”   杜云瑟匆匆离开后,秋华年也着手准备。   他让九九去给存兰和清荷都写一封信,在信中做了暗示,接着派人带着信去追乌达。九九下午不在,晚上回来后知道家里派人回乡,想给小姐妹们捎封信很正常,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送信的人出发后,秋华年安抚了九九,九九知道这件事需要保密,努力调节情绪,没有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和不安。   当天晚上,杜云瑟回来得很迟,秋华年没有坚持住先睡了过去,陷入梦乡前,他还在想有关清池闲人的事。   清池闲人是火遍裕朝大江南北的一代风月词宗,凡有作品问世,很快就会风靡全国,据说如果一位名伎能得他一首词,身价立即会翻上数番。   秋华年曾读过清池闲人的词集,觉得那词虽然清丽奇瑰,音律优美,写情写景俱是一绝,但字里行间带着浓浓的颓丽之风,如同濒死之人的挣扎呓语,读多了会让人觉得人生荒唐无望。   据说清池闲人成名数年,但从未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久居江南。   江南……迟氏一族是江南的豪门望族……   清池闲人的词风虽然大体上统一,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细微的变化……   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   带着这些东西入睡的后果是,秋华年做了一个极为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清荷坐在江南水乡的花窗前执笔作词,转头说自己就是清池闲人。接着他看见了无数看不清脸的女子,每一个都说着同样的话,声音层层叠叠,千般叹息,像哀婉的咒歌。   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杜云瑟早早就去翰林院上班了。   星觅进来说,“哥儿醒啦,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老爷临走前让我告诉哥儿,说事情都在计划之中,让哥儿不要着急,咱们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星觅不理解这番话的意思,只是一字不差地转述,秋华年听完后,心里陡然一松。   他们已经提前发现了皂儿这个隐患,占据了先机,以杜云瑟和太子的能力与势力,不可能玩不过迟氏和晋王。   ……   京城北城,教忠坊,铁狮子胡同里有一座去年新精修过的三进院落。   这里是国子监丞李睿聪的府邸,作为一个月俸只有十两银子的正九品官员,李睿聪的府邸无论是大小还是装饰都超出了正常水平,买宅子和装修的钱都是他的商贾岳丈出的。   李睿聪搭上江南迟氏一族,留京成为京官后,岳家白家对他的讨好更上一层楼,夫人白承欢也不再“耍小性子”,主动帮他和娘家要钱修宅子,还经常替他寻美人、纳小妾,让李睿聪的日子过得舒心极了。   时近中午,后院又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李睿聪前些日子从晋王府带出来的侍女和皂姨娘又闹起来了。   丫鬟控制不住看热闹的心,竖起耳朵偏着头努力辨别,白承欢跪在佛堂里念着经文,任凭那些动静划过耳朵。   “夫人,她们天天闹,您不管管吗?”   白承欢看了她一眼,“让厨房记着给在前院读书的小公子送饭,叫小姨娘用过饭后来我这里,然后你可以自便了。”   丫鬟不想留在佛堂里发闷,见目的达成,高高兴兴地走了。   白承欢缓缓舒了口气,抬头看着神龛里慈眉善目的佛像,第一万遍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来。   她起身关上佛堂的门,狭小的室内顿时昏暗下来。   白承欢靠近烛火,点燃三炷清香,正欲更换香炉里快烧尽的残香,手中的香突然从中央齐生生断了。   白承欢一惊,感觉身后传来一阵诡异的微风,一道阴沉清越的声音已经贴着她脑后响起。   “不要动,我们来聊一聊,白承欢。”   白承欢不知道背后的东西到底是人是鬼,是凶是险,她想放声尖叫,下一秒想到在前院读书的儿子和在后院的妹妹,咬死牙关硬生生忍了下来。   “你、你想干什么?”   背后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无波古井般一条条念着白承欢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你虚报了从娘家要到的钱以及修宅子用的钱,暗中攒下了一千多两银子。”   “你和妹妹白承钰多次以生病为由变换药方,偷藏药材,那些药方单看没有任何问题,可加起来却能组成好几副效用不同的秘药。”   “你悄悄记录了你丈夫李睿聪一年多来的所有书信与行迹。”   “你非常希望他去死,对吗?”   白承欢双手抓着胸口的衣襟,紧张到极致后,反而放松了。   她可以确定,背后这个存在,是为了李睿聪来的。他不是凶也不是险,是大吉!   白承欢轻轻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我希望他死,但要以对我最有利的方式去死。”   ……   九九认出皂儿之后,杜云瑟便忙了起来,经常在书房工作到深夜。   十六来了几次府上,替太子传递绝密消息,每次来都要偷偷看一看谷谷和秧秧。   他的手握得住杀人的利刃,折得断坚硬的骨头,面对两只柔软的小团子,却连抱都不敢抱一下。   秋华年抱起谷谷,把他放在十六的左臂里,又抱起秧秧放在右臂的臂弯,十六连呼吸都不敢了,目光谴责地看向秋华年。   秋华年笑了,“小舅舅连我都拎得起来,抱两个孩子肯定稳稳当当的。”   十六抱孩子的手法非常专业,一看就知道专门观察学习过,他的不敢只是心理作用。   十六后背挺直,僵硬得像一块铁板。谷谷和秧秧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十六皮肤上,让他忍不住微微战栗,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开口让秋华年把孩子们抱开。   秋华年忍俊不禁,心想无口无心无表情的三无美少年终于有喜欢的事了。   十六作为暗卫洞察能力显著,看见秋华年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竟生出几分尴尬。   他微微偏过头,转移话题道,“我这几日要离京出去一趟。” 第182章 封王   秋华年问,“去哪里?”   十六没有隐瞒,“漳县。”   “是……为了清荷?”   十六点头,“我已与李睿聪的夫人白承欢达成协议,她会设法在合适的时候提醒皂儿‘记起’迟清荷,再保证李睿聪把混淆过的情报传达给迟家。”   “迟家势必会派人将迟清荷抓回确认,我会亲自坐镇漳县,保证他们抓回去的不是迟清荷,而是事先准备好的替身。”   秋华年顺着思路说,“让替身代替清荷面对迟氏主导此事之人的审问,这样就能深入敌营,获得最机密的情报了。但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秋华年见十六说得淡定,心中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替身是谁?”   “有好几个人选,都是久经训练的暗卫,届时会根据实际情况决定。”   秋华年直直看着十六,没有被糊弄过去,十六顿了一下后道,“……我也是其中之一,如果事态需要,我会作为替身被迟氏捉走。”   “为什么?”秋华年吸了口气。   “我也是暗卫,一切都是为了任务顺利完成。太子殿下手下所有暗卫中,没有人的伪装和隐匿能力比我更强。”   “而且我也是暗卫中知道秘密最多的人,更容易与迟氏一族周旋,从细节中发现蛛丝马迹,得到想要的情报。”   十六耐心地给秋华年解释,一条条全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秋华年却没有展眉,等他说完后开口道。   “小舅舅把什么都考虑好了,就是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   十六哑口无言,秋华年继续问,“太子殿下知道小舅舅的计划吗?”   十六露出不解的神情,“整体计划殿下自然知晓,殿下给我的任务是确保替身一事顺利进行,借此从迟氏手中得到情报,接下来的都是我的事,一向如此。”   “若连完成任务时的具体细节都要劳烦殿下决断,我们做属下的何其无能?”   “……”秋华年被他噎住了。   十六若有所悟,把谷谷和秧秧往怀里抱了抱,不甚熟练地宽慰道,“比这凶险数番的任务我也做过许多,此次我们料敌先机,提前设好了局,我会活着回来的。”   秋华年沉默半天后问,“什么时候走?”   “马上,其他人已经在城外等待了。”   十六来这一趟,是来告别的,秋华年意识到了这点,心中一阵酸涩。   理智告诉他这是十六的职责,告诉他十六本事高超,不会有事的,但看着至亲前往险境,谁能忍住不担忧难受呢?   “小舅舅,太子登基之后,你会求他为梅家翻案吗?到那时候,你会不会出宫和我们一起生活?”   十六沉默不语,秋华年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无论你怎么想,到那时我会以梅家遗孤的身份奏请新帝为梅家翻案,再请他放你出宫。”   “以我和云瑟的功劳以及未来的潜力,我想只求这两件事还是能求到的。”   “华年,不可冲动——”十六急了。   “要么你告诉我梅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答应我出宫,要么我就这么办了。”   秋华年难得强硬起来,“小舅舅好好考虑一下,等你回来,我们再商量这件事。”   ……   十六带着暗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除了太子麾下最核心的几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为了掩盖十六的踪迹,太子奏请元化帝着礼部正式挑选太子妃与侧妃,晋王也上了折子,给他好不容易保住命的才半岁的嫡长子请封世子。   元化帝把两本折子都批给了礼部,与此同时,又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二皇子封王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二子嘉泓漪孝亲恭勉,文武俱全,屡建奇功,兹封尔为慎王,赏金袍玉带,双耳花翎,赐内庭行走。”   一时之间,京城中一下子有了太子大婚、慎王封王、晋王立世子三大喜事,可官宦勋贵阶层中的氛围却前所未有地紧张,许多聪明人意识到,那张绷紧了弓弦的巨弓,快要到极限了。   紫荆城长乐宫正殿,文妃听完了慎王封王的圣旨,在听到“孝亲恭勉”这个词时眉心轻微地皱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大宫女燕楼悄声提醒,“娘娘,给慎王殿下送圣旨的内监马上就要出宫了,您想给殿下送些东西的话,可以趁着带上。”   慎王和平贤王两人在东北边境,一个在领兵,一个在查贪墨军饷案,目前都不在京中。   “开库房,按亲王礼制挑一套礼物送过去。”文妃淡淡地说,连亲自看一下礼物的兴致都没有。   亲儿子封了王,文妃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燕楼姑姑习惯了自家娘娘的性子,没有劝什么,让另一个大宫女去挑礼物了。   “下午老爷应该会让夫人递牌子进宫给娘娘请安贺喜,娘娘要准备一下。”   燕楼口中的老爷是文妃的父亲,吏部尚书毕咏时,夫人则是文妃的母亲。   “与虎谋皮。”   “什么?”   文妃轻轻摇头,仿佛方才根本没有发出过声音。   她在春光中沉默着站了许久,“燕楼,你去坤宁宫请康贵妃娘娘,就说我下午想请她去御花园赏花。”   ……   秋华年听到二皇子封王一事,下意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正在和九九一起研制一种能够古法制作的洗发膏。   裕朝平民洗澡洗头用的一般是天然皂角,讲究一些的富贵人家,会用皂角与各种药材、香料粉末制成澡豆使用。   澡豆配方五花八门,许多都是店家的不密之传,最名贵的澡豆能卖到数两银子一匣子,这种日常生活消耗品永远不愁销路,京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卖澡豆的铺子全赚得盆满钵满。   九九在仔细对比研究过京城脂粉首饰铺子后,决定从脂粉这个大分类下的澡豆入手,开启自己的生意。   “妆粉、胭脂、眉黛这些,只有女子和哥儿使用,每日用量不大,许久才能用完一盒。且他们都有买惯了的铺子,就算秋记六陈开始卖这些东西,他们也不一定会买回去试一试。”九九给秋华年讲自己的思路。   “但澡豆是从老到小,不分性别都要用的,消耗量也大,客人们更容易买一匣子回去尝鲜。如果我们的澡豆评价好,之后卖其他脂粉,也就能卖得动了。”   九九的思路很清晰,秋华年非常欣慰,他上辈子对胭脂等化妆品没有什么研究,但听九九说完后,他记起自己曾经看过一个能用古法材料制作的洗发膏的方子。   澡豆比起皂角已经方便多了,但用来洗头的话,那一块块的细碎粉末还是不够好用,远比不上洗发膏方便。如果秋记六陈开始卖洗发膏,绝对是对洗发类澡豆的降维打击。   因此这几天,为了转移注意力,秋华年闲暇时一直和九九一起研究制作洗发膏。   九九见秋华年神情不对,停下研磨何首乌的手,让下人们都下去,轻声问道,“华哥哥,二皇子——慎王封王有什么问题吗?”   九九自幼心细聪慧,入京来一件件事经历下来,已经养成了较为敏锐的政治嗅觉。   她不再是在杜家村时,听见邻居家的外孙女白玉钏放狠话说“我爹是替京中王爷办事的”后,就忐忑不安、紧张着急的小姑娘了。   秋华年神情不解中带着凝重,“慎王人在边境军中,支持他的平贤王也在那里,皇上此时给他封王,就不怕他拥兵自重,威胁皇位吗?”   杜云瑟晚上回来时,秋华年问了他这个问题。   杜云瑟神情中带着疲惫,他解开官袍革带,将外袍脱下挂在衣架上,秋华年替他倒了杯青梅果茶,晚上喝正经茶叶容易睡不着觉。   “陛下是为了平衡。”   “平衡?”   “只有三个皇子手中的势力在同一水平上,陛下才能长长久久坐稳皇位。”杜云瑟垂眸看着手中茶杯内淡青色的水面,“但皇子们渐渐长大,真龙天子却日渐衰老,这个平衡,已经很难维持住了。”   元化帝冒着二皇子在边关拥兵自重的风险,也要执意给他封王,说明其他皇子的势力让他感到了不安。   是太子,还是晋王,抑或是兼而有之?   屋外刮过一阵疾风,卷起轻薄的尘土和零落的花瓣,室内的灯火照亮门前方寸之地,很快就消融在晦暗不明的空旷院子中。   秋华年意识到,在自己未曾注视到的地方,无数错综复杂的大事正在发生着。   他看向杜云瑟,昏黄烛火下,青年俊美无俦的脸上写着深沉与镇定自若。   “华年,你还记得在襄平府时,我曾给你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不想坐以待毙,任人揉捏。从龙之功,怎能不搏?”   在意识到自家夫郎,自己想共度一生之人身世有异后,杜云瑟便脱离了元化帝的掌控,悄无声息地改变了目标。   “你是不是,一直比我多知道些什么?”   杜云瑟轻轻拉住秋华年的手,沉声说道,“华哥儿听说过二十年前的汾王叛乱大案吗?”   ……   京城最近气氛紧张,闵乐逸得到兄长的叮嘱,几日都没有出门,无聊到身上快长蘑菇了。   大嫂任夙音刚生了孩子,家中不能吵闹,闵乐逸只能躲在自己房间里哗啦哗啦地翻书,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   就在这时,虎符悄悄进来了。   “哥儿!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闵乐逸不明所以,“专门找我的?谁啊?”   虎符神神秘秘地凑近闵乐逸,“是吴深小将军,他说想请哥儿说件大事!” 第183章 求亲   闵乐逸犹豫了一下,想起吴深曾答应过自己替自己找合适的武将夫婿,悄悄去赴约了。   元宵节那天晚上长安大街上发生的事,郁氏一族的大夫人以及管嬷嬷顾忌着吴深,没有四处宣扬。   但她们一个作为世家宗妇,一个作为抚育过皇子的宫里出来的嬷嬷,在京城贵眷圈子中自带光环,稍微透露几句对闵乐逸的不喜,就足以让闵乐逸的名声更差了。   说到底,还是闵家根基不深,闵太康已经不在朝为官的缘故,柿子挑软的捏,换成声名显赫的齐黍县主,郁氏大夫人和管嬷嬷在外面说一万句,也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   世人都不是傻子,随着郁氏大夫人的意思孤立闵乐逸,自然不是因为闲得慌,而是想烧郁氏和晋王的热灶。要让他们为这个去得罪真正得罪不起的人,就没人愿意了。   而郁氏大夫人一直揪着闵乐逸不放的原因也很明显——闵乐逸曾经差点与郁闽定亲,因为和郁氏大夫人关系匪浅的管嬷嬷教导过闵乐逸一阵子,那时候经常逼他出门交际,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最后亲没结成,总要有个能对外说的理由,不能是郁闽的错,更不能是操办此事的郁大夫人的错,那就只能是闵乐逸“不合适”了。   闵乐逸知道兄嫂以及远在外地的父亲和祖母都在为自己的事着急,闵乐逸不愿意拖累家人,想自己把事情处理妥当。   因为知道对吴深提出的那个嫁给边关武将的策略,家里人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心,所以他还没和家里人说过,打算等人选定下,再请家人们一起定夺。   闵乐逸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和虎符一起出门,吴深今日没有牵马,抱着胳膊站在巷子尽头,一看见闵乐逸就笑了。   他今日穿得比较正式,一身耀目的将军常服,上身石青曳撒,下身绯红裙袍,衣服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七彩麒麟,呈雄斗之势,金玉革带将劲瘦的腰肢束起,更显出宽肩长腿,蜂腰猿臂。   闵乐逸一眼就注意到了这身气派的衣裳,下意识围着吴深转了半圈。   “好俊的衣服!这就是将军服吗?”   裕朝对衣料和衣服样式限制不严,但礼制中规定的许多特定款式与布料的衣服,依旧只有到达一定身份的人才能穿,闵乐逸只在连环画本上见过不清晰的将军服,从没在现实中亲眼见过。   吴深抬起手臂,配合着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衣服,口中谦虚道,“这只是正三品昭武将军的常服,你没见过我父亲正一品龙虎将军的礼服,那才叫气派,上面有内廷绣的活生生的蛟龙与猛虎,连水波和风纹都是用金线一层层绣上去的。”   吴深状似不经意地补充,“我也迟早会穿上的。”   在裕朝的官职体系中,“将军”并不是职位,而是一种散官名,可以简略理解为武将们的“爵位”。   散官官衔也有品级之分,一般来说品级与武将的实际职位对应,六品之上可以加赠。但有时武将功劳很高,却没有合适的实际职位授予他,朝廷也会加赠更高品级的散官官衔作为奖赏。   比如吴深现在的职位是正三品卫指挥使,加赠正三品昭武将军,这是平着加赠。   吴深之父吴定山实际职位最高到过从一品的都督同知,元化帝撤了他的职后,封了他正一品龙虎将军,看似品级更高了,实际上是一种明升暗降,因为空有品级,手里没有实权了。   闵乐逸果然哇了一声,想象了一下吴深穿上龙虎将军礼服的样子,眼睛都亮了。   “到那个时候,我能凑近好好看一下吗?连环画上的将军服都长一个样子,根本看不清!”   闵乐逸完全没怀疑吴深能不能成为龙虎将军。   吴深嘴角笑意加深,“借给你穿都可以。”   这话说得有一点越界,一旁的虎符听出几分不对,但闵乐逸一无所觉。   “我可不敢穿,能看清楚它到底长什么样就行了,这样我就能自己想象啦!”   吴深忍住捏一捏闵乐逸笑意盈盈的脸蛋的冲动,清了下嗓子。   “我最近比较忙,好些日子没来找你玩,今天过来是有正事和你商量的。”   闵乐逸下意识左右观察,吴深笑了下,“放心,四周有我的亲兵们警戒,没人偷听。”   闵乐逸松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在帮太子殿下选妃,京城的人都知道。”   太子选妃之事非常不顺,经常看好几家之后,那几家的小姐或者哥儿就会出点意外,不是身体病弱就是早有婚配,热热闹闹的全京城的人都吃着这口瓜。   直到前几天太子上了折子,元化帝批示礼部为太子选取外州品貌俱佳、德才兼备的高门佳人们,这件事才有了新的转机。   “太子殿下是我表兄,去外州选妃他不能亲至,但至少要有信得过的亲近之人坐镇,我之前就一直在负责此事,这次礼部官员出京选妃,我也会一起去。”   对很多人来说,将吴深困在京城中非常重要,若不是选妃这个理由太正当根本无法驳斥,吴深根本不可能离京。就算这样,他这次出去,也肯定少不了监视和窥探。   想要暗中脱离队伍前往东北边境,和布置好的人手会合,还需要很多功夫。   闵乐逸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疑惑道,“你要出京,和我商量什么?”   吴深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笨,你忘了我要给你介绍夫婿了?”   旁听的虎符眼睛都瞪大了,吴深看了眼虎符,什么都没解释。   闵乐逸揉了揉额头,吴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被碰过的地方有点热,又有点痒。   他不服气道,“给我介绍夫婿,和你离京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已经看好一个人了,这一次他也要去。”   闵乐逸来了兴趣,“那个人也到京城了?到底是谁呀?”   闵乐逸之前脑子里只有“找一个边关武将成亲就可以海阔天空”这样的关系换算,真的事到临头,终于后知后觉忐忑起来。   那毕竟是一个完全陌生不知性情和底细的人,匆忙决定共度余生,未免过于儿戏。   他想起自己曾经那段彻底失败的议亲经历,突然沉默下来。   吴深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一下子就不笑了。”   闵乐逸抬头,看见吴深从腰上解下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制成的双环扣。   “这是我娘的嫁妆,我前些日子给家里送信后她托人带给我的。”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拿着它回去慢慢想,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愿不愿意。”   吴深把双环扣塞进一脸呆滞的闵乐逸手中,趁他反应过来之前,转身离开,背影虽然力求潇洒,却掩盖不住紧张与僵硬。   “一定要好好考虑!好好想一想,还有没有比这个人更合适的!”   闵乐逸拿着通体雪白不见一丝瑕疵的双环扣,在吴深离开半晌后终于回神,看向一旁的虎符。   “虎符,他、他什么意思?”   虎符露出一个非哭非笑的无奈表情,“哥儿男装扮惯了,世间常态都不明白了。让一个行事殷勤,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未婚男子给自己介绍夫婿,那男子除了他自己,还能介绍谁?”   闵乐逸吓了一跳,赶忙否认,“别胡说!我对吴小将军,那是、那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片刻后接了句对不上的话,“他是话本里英明神武的小将军。”   虎符摇头,朝闵乐逸手中的双环扣努了努嘴,“无论哥儿怎么想,至少吴小将军的意思很明显。”   “这枚双环扣的玉十分难得,至少值个千两银子,吴小将军说此物是他母亲的嫁妆,前阵子给家里送信后家人托人带来的,可见这件事,已经过了他父母的明路。”   “吴小将军刚才是在求亲,怕哥儿一时想不清楚,才没明说,他先行离开是想给哥儿更多时间考虑。”   “……”   闵乐逸握着雕琢成紧扣的双环样式的冰凉美玉,玉环下浅青色的络子与流苏随风轻晃,挠得他心头痒痒的。   他在回想自己崇拜了很久的那个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吴小将军”;也在回想与自己仅几面之缘,但每次见面都称得上记忆深刻,乃至惊心动魄的“吴深”。   这个人有些不着调,有些骄傲得意,喜欢捉弄人,但严肃认真起来,也是实打实的武力超群,果敢非凡。   他似乎总能和自己玩到一块儿、想到一块儿去,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得体、不规矩的地方,甚至,闵乐逸能感觉到,吴深真的在欣赏自己。   闵乐逸原本一直以为,吴深是不在乎性别,把自己当成了好兄弟,当成了一个值得称道的英雄好汉,才会这样的。   但现在看来,在他没想过或者说根本不敢想的地方,吴深早就在暗示其他事情了。   过去几个月里,与吴深在一起时的一幕幕经历在闵乐逸脑海中浮现。   “和我一起跟上,不许耍滑头,这个事办完了我再处置你。”   “我们去把里面的人抓住,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你打头阵。”   ……   “敢问……小公子姓甚名谁?”   “私会男子,你们是指我?”   ……   “你可以嫁给一位武将,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去边关打仗你可以跟着。”   “放心,他喜欢你喜欢得厉害,要不是事情没办完,早就等不及了。”   ……   闵乐逸猛地攥住手中的双环扣,他的心跳从未如此剧烈过,身体从未如此充盈与清爽,仿佛眼前的路在一瞬间光明璀璨,平阔畅意。 第184章 大局已定   暮春四月,杏花零落,又是一个休沐日子,寸金楼外春光正好。   秋华年和杜云瑟以赏春对饮为由在寸金楼上独处,临窗的长榻上设一雕花小几,放着做成梅花样式的食盒与清酒,食盒的每一片花瓣里都盛着一种点心。   美景美食当前,两人却都没有心思消遣。   秋华年撑着下巴侧坐在坐榻上,除了他和杜云瑟坐着的一小块地方,坐榻其他区域都被一本本新旧不一的诗词集铺满了。   这是近些日子来,太子手下的势力竭尽全力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收集来的清池闲人的作品,在市面上广泛流通过的几乎都在这里了。   十六年来,五十余本,一千余首诗词全部摆出来后,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反常之处。   就算清池闲人是李太白、柳三变再世,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保持如此稳定、匀速、高产的创作输出,就仿佛“他”永远不会累,永远不会有低谷和厌倦一样。   清池闲人在裕朝文人圈子里地位微妙,他虽然足够有名,但写的东西毕竟不入大雅之堂,所以不会有人专门收集他的全集,也不会有人公然研究讨论他的作品,以至于这些异常一直未被人发现。   杜云瑟也是在听完九九转述的“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之后,将他历年来的所有诗词集全部收集起来,才看出不对劲。   杜云瑟作为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在经世之学和科举文章上可谓炉火纯青,但这不意味着他不擅长诗词。   恰恰相反,他在诗歌词曲上的造诣放眼整个裕朝也数一数二,只是平时事务繁忙,写得少而已。   秋华年撑着下巴看杜云瑟,杜云瑟正在快速翻看满榻的诗集,每看完一本,就把它放在手边某个固定的地方,一下午时间,便将诗集分成了六摞,每一摞都有九本左右。   “这些是六个不同的人写的?”秋华年试着问。   杜云瑟摇头,“是六个不同人的改的。”   “什么意思?”秋华年一边问,一边给杜云瑟投喂了一小块红枣藕粉糕。   杜云瑟认真分类的时候,秋华年也没闲着,一边欣赏一边投喂,食盒里的小点心已经被他这么投喂空了一半。   杜云瑟咽下软糯香甜的糕点,秋华年指尖的触感停留在唇上,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对应的地方。   迎着秋华年疑惑的眼神,杜云瑟轻笑,“我仔细辨别了所有诗作,大部分诗最初都出自不同人之手,写成后才被人统一修改成了类似的风格。”   “按诗词集问世的日期看,这十六年来,负责修改诗词的人一直在变化,每隔几年会换一个人,‘清池闲人’的诗风也就会发生一次较大的变化。”   杜云瑟拿起一本单独放在一旁的四年多前的诗集,翻到做了记号的地方,这本诗集里有十几首诗被他单独圈了出来。   秋华年大略读了一遍,他的诗词欣赏水平一般,只能看出这十几首诗词都是写景的工笔诗,风格比较统一,读起来像是在咀嚼初春的清茶,又像是在听微雨打荷叶的声音。   “这是清荷的诗词。”   秋华年一惊,听杜云瑟继续说道,“我曾教导她半年时间,清荷那时已经不喜作诗作词,但她尊师重道,只要我布置了写诗作词的课业,她一定会认真完成。”   “这十几首诗词的风格与清荷后来所做相比略有不同,但从用词习惯和一脉相承的诗情上,仍看得出是一人所作。”   杜云瑟的判断,秋华年自然相信。   清荷的诗几乎没有修改就出现在了清池闲人的诗集中,其中一定有蹊跷,说不定,她会与那几年里负责统一修改诗词的“清池闲人”相识。   她能说出“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显然是知道了修改诗词的秘密。   但迟氏一族不知道这些,否则他们绝不会放过清荷,清荷连假死脱身都做不到。   后面消息泄露,迟氏才开始寻找一个几年前去过迟家别院的十六七岁的女子,到了这一步,他们仍不知道那个女子就是迟清荷。   清荷是怎么和当时负责修改诗词的那一位“清池闲人”认识的?对方为什么会把清荷的诗加进诗集里?   清荷当初被主家小姐诬陷,差点被沉塘淹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辩驳,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谜团要等到漳县那边回信之后,才能知道,目前他们的注意力只能放在手中的诗集上。   清荷认为只要听到这句话,他们就能明白其中意思,得到需要的帮助,可见诗词集中隐藏着一个大秘密。   “迟氏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大的功夫与心力,制造清池闲人这个身份?”秋华年问出关键。   杜云瑟半阖着眼睛,脑海中无数线索与诗文飞速闪过,连接成巨大的网络。   “为了传递情报。”   “什么?”   “我和太子殿下之前一直在想一件事——晋王与迟氏是怎么保证那个庞大的探子网消息通畅的。”   “要知道,被替换掉的假探子们大多都进了高官勋贵们的后宅,而后宅之人活动范围受限,很难长期不引起别人怀疑地收送情报。”   “照常来说,想要保证命令畅通,他们需要非常多负责中转情报的下线,而人越多,破绽就越大。可之前十六等人用了许多方法,哪怕顺着那个假赵小姐摸查,也没有查出有用的东西,仿佛他们是在梦中无痕传递消息一样。”   秋华年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眼睛一亮,“他们不是靠人或者书信一对一传递情报,而是靠清池闲人的诗集!”   清池闲人的诗词传遍大江南北,蛰伏在后宅的探子们根本不用和任何人接触,只要在赴宴听戏时认真听一下,或者和人闲聊时问一句“那位清池闲人有没有新曲子,咱们叫人唱了来解闷”,久经训练的他们就能从词曲中辨别出需要的信息。   只需要改编一首暗藏命令的诗词,就能毫无破绽地号令整个裕朝的探子们。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消息传递模式,比起在梦中传递也差不了多少!   有了这个思路,加上之后清荷那边的具体情报,杜云瑟与太子麾下的其他人便可以从诗词中倒推出命令,再推出有哪些关键人物的后宅有问题了。   秋华年兴奋过后,看着眼前那一摞摞积累了十几年的诗词,突然沉默。   为了保证清池闲人这个身份的唯一性,也为了保证有足够的诗词可用,十几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埋藏在了这四个字之下。   一千多篇诗作背后,写诗作词的人都是谁,他们为何愿意把作品交给“清池闲人”,他们如今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知道自己的作品曾传唱到大江南北。   他们,都还活着吗?   秋华年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原本明媚的阳光被乌云掩去,铅灰色的天空下,狂风裹挟着沙砾与草叶拍打在半开的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山雨欲来风满楼,秋华年脑海中骤然闪过这句诗。   杜云瑟起身关上窗户,将所有诗集妥善收好,牵起秋华年的手。   “到晚饭时候了,我们回去和谷谷秧秧玩一会儿吧。”   提起两个孩子,秋华年和杜云瑟都心中一片柔软,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   两人下楼,秋华年问杜云瑟,“云瑟,你上次说梅家旧案可能与二十年前汾王叛乱案有关,有查到具体情报吗?”   杜云瑟摇头,“汾王叛乱案绝大部分卷宗都被销毁了,太子殿下手中虽然有未销毁的资料,但假若此案真与梅家与十六有关,殿下一定对此非常敏感,我不能直接讨要。”   目前秋华年的真实身份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十六不想告诉太子,杜云瑟也不想让秋华年冒险。   至少要等到新君登基,才能谋划翻案之事。   秋华年想到十六,难免忧心忡忡,“小舅舅离京有十多日,应该已经到漳县了,甚至可能已经……”   杜云瑟握紧秋华年的手,十六身处险境,劝慰的话都是徒劳,杜云瑟只能告诉秋华年,“最近不要让孩子们出门走动,庄子上的人也让他们小心一些,最好不要离皇庄太远。”   秋华年心头狠狠一跳,整个人瞬间绷紧了,“就在最近?”   “吴深已到军中。”杜云瑟声音低沉。   短短六个字,包含着数不清的腥风血雨。   吴深瞒过所有人回到边关军队之中,绝不是去旅游度假的,自古以来,兵权都是一切计谋落成的前提。   秋华年吸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问,“当今皇帝还有许多年可活,太子现在率兵逼宫,不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晋王和慎王背后的势力不是吃素的,元化帝也不是昏庸无能的君主,太子就算乘人不备兵变夺位成功,后续也不一定坐得稳那个位置啊!   杜云瑟轻轻笑了一下,他的眼中有些许复杂,但更多的是胸有成竹。   “最捉摸不透的隐藏在暗处的探子网已不再是威胁,慎王那边,亦有了足够的把柄,还有一位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贵人帮忙。这盘棋局从先帝在位时一直下到现在,如今终于大局已定。”   两人下楼走入院中,身姿挺拔的青年负手立于风雨欲来的天地间,睥睨着自己亲手布下的一切。   秋华年心跳再次加速,心却稳了下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路走来,经历无数风霜雨雪后,杜云瑟已经成长成了一个真正的能搅弄乾坤风云的大人物。   “慎王受平贤王挑拨蒙蔽,收买朝廷军队,自边境起兵叛乱;晋王狼子野心,收买中军都督府一众官员,假传圣旨私调京外大营驻军,意图围困皇城,夺取皇位。”   杜云瑟语调平静地讲述着还未发生的定局。   “太子殿下作为明日之君,于危难之际率军救驾,囚慎王,诛晋王,荡平邪佞,功高盖世。”   “到了那时,怎样‘说服’陛下主动禅位,便是太子殿下的事了。” 第185章 宫变   元化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又是一年万寿节,整个裕朝最大的掌权者的生辰。   随着几位皇子之间竞争的白热化,今年京中气氛前所未有的诡异,连万寿节这样普天同庆的大节,也染上了几分阴霾。   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提前以身体不适为由告病,留在家中照顾孩子们,但杜云瑟却必须去参加宫中宴会,两人都不去的话太引人注目了。   堂屋里的钟还不到凌晨五点,外面天色一片漆黑,杜云瑟已经起床了。   秋华年平时很难在这个时候起来,今天却也醒了,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看杜云瑟在昏黄的灯火中洗漱和整理熨烫过的朝服。   空气中静悄悄的,只有间或响起的水声与衣料摩擦的声音证明屋内的人已经醒了。   熟练地收拾好自己后,杜云瑟转身来到床边,给秋华年喂了半杯温水,替他披上一旁的薄被。   “华哥儿再睡一会儿,我走前会让家里人都到内院来,你把暗卫们也叫来守在内院四周,除非我亲自回来,否则绝对不要开门。”   杜云瑟穿着绯红的官袍,戴着插着长翎的乌纱帽,翎尾随着俯身的动作扫过秋华年的侧脸,惹得他一阵发痒。   秋华年没了睡意,握住杜云瑟的手,“是今天吗?”   杜云瑟沉着颔首,“大概率是。”   万寿节是除了春节外裕朝最大的节日,四海同庆帝王生辰,这一天会有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贺礼进入皇城,对想动手的人而言,是绝佳的机会。   无论是晋王、慎王、太子,还是元化帝。   只是尘埃落定之前,还不知谁才是那只真正的笑到最后的黄雀。   已经走到这一步,再说别的已经失去了意义,秋华年握紧杜云瑟的手,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我和孩子们等你回来,我们一家人同生死,共进退。”   杜云瑟的大手捏住秋华年的后脖颈,加深了这个吻,两人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交换着呼吸,松开之时,都气喘吁吁。   杜云瑟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眼秋华年在烛火中单薄模糊的身影,大步穿过院落,去吩咐迎上来的全余。   ……   大时雍坊,栖梧青君府,占了半边长巷的偌大府邸在黑暗中静静蛰伏,一对对宫人提着宫灯穿梭在铺着花砖的夹道与院落间。   栖梧青君踩着门槛站在棋院门口,斜倚着冰凉的门框,目光静静看着黑暗中某处地方。   他还未换上正式的朝服,只穿着一件长春色的单衣,乌黑秀发半披在肩上,充满异域风情的明艳五官在昏暗天光下依旧摄人心魄。   解檀光从棋院正房中出来,看见门口之人的侧颜,脚步微微一顿,轻轻走了过去。   “殿下要把我绑起来吗?”   栖梧青君斜眼瞥了他一眼,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嘲讽的哼声,“驸马一刻不卖弄自己的聪明都忍不住吗?”   解檀光神情不变,淡淡说道,“殿下马上就是赢到最后的人了,臣怎敢在殿下面前称聪明二字?”   栖梧青君突然一把捏住解檀光的下巴,借着自己站在门槛上的高度,低头俯视他。   “解檀光,你老实说,这一年里被我压在下面和我睡恶心吗?”   解檀光没有挣扎,垂下鸦羽般的眼睑,默不作声。   栖梧青君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肆意,他凑近解檀光,轻轻吹了口气,用无比恶劣的语气开口。   “乖乖绑住手脚待着,等我弄死你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戚们,再回来享用你。”   “别想给外面传递什么情报,也别想求死求残,记住了,你是我的东西,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   解檀光终于抬眼看向栖梧青君,露出令对方满意的惨淡笑容,他的眼中写满悲哀,还有许多栖梧青君看不懂的东西。   “殿下……”   他抬手握住栖梧青君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一点点拉开,一点点松手。   “臣,遵命。”   栖梧青君一时无言,回神后冷哼一声,甩袖回了自己的主院。   他换上华丽繁复的青君朝服,内里却仍穿着干练的单衣,没有人敢搜身栖梧青君,他目光沉凝,把掺了铁线的长鞭和削铁如泥的短匕藏入衣物深处。   “留一队人看住驸马,保护好他,其余人按计划行事。”栖梧青君没有转头,吩咐藏在阴影里的暗卫。   暗卫应声之后,栖梧青君迎着天际的一线曙光大步前行。   就像当初作为被先帝厌恶的毫无存在感的小青君,第一次被元化帝牵着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样;也像在先皇后的葬礼上,扶着撑着一口气从病床上爬下来的太子扶灵出葬时那样。   兄与弟,父与子,孰是孰非早已无法辨别,要在今日有一个了断。   ……   杜云瑟离开后,秋华年彻底失去了睡意,心里的弦紧紧绷着,让他一刻也闲不住。   九九和春生向来起得早,接到传话后很快就来了内院,原葭和原若也来了。   秋华年让奶娘和阿叔们把谷谷和秧秧抱到正房来,把丙七和丙八新做的黄花梨木的大摇床摆到碧纱厨里,其余人则坐在碧纱厨外的堂屋中。   家里的下人们也集中在内院,秋华年家的下人一直不多,只有二十几个,很好管理,贴身侍从们跟着主子在正房,其余人该做饭的做饭,该洒扫的洒扫,干完活儿就在院里休息。   十六亲自挑选的一队暗卫守卫在内院四周,警惕着风吹草动,春生的师父陆奥是个中好手,意识到气氛不对后,主动请缨去大门附近查探情况,一有不对劲就回来告知。   秋华年安排好一切,把十六送的伏暑剑找出来,贴身藏在怀中,才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家里人口简单,秋华年平时的威信也足够高,对于他的一系列命令,大家虽然有些疑惑,但没有人提出疑问和异议,都配合地待在屋子里。   内院里有现成的厨房,秋华年让人提前储备了很多方便保存的粮食和肉菜,还有柴火与木炭,至少够用一个月的。   金婆子和银川在内院厨房做好早饭,蒸了几屉荔枝大小的薄皮包子,有鲜肉莲菜馅的,西葫芦鸡蛋馅的和玉米虾仁馅的,又熬了一盆银耳莲子粥,一盆红豆薏米粥,熬粥的豆子和米是提前一晚上泡好的,端上来的时候软烂黏糯,全开着花。   秋华年招呼大家一起吃早饭,踏踏实实的美味碳水进了肚子,灿烂的阳光也从东方天际处散开,所有人都清醒和精神了。   九九问,“华哥哥,我们要等到兄长回来吗?”   秋华年点头,语气平静但严肃,“在云瑟回来前,我们不能离开内院。”   皇城发生兵变大事,京中必然动荡,保不住有人浑水摸鱼做些什么。   秋华年和杜云瑟是太子势力中至关重要的干将,那些计划在今日动手的势力,很有可能在他们宅邸附近安插了人手,等着京中混乱时乘虚而入,或威逼利诱,或斩草除根。   虽然太子一方也安排了保护的人,但在彻底安全之前,秋华年和杜云瑟还是决定将家中之人全部集中起来,方便集中力量保护。   春生的身体在习武后飞速长高长壮,现在已经和姐姐九九差不多高了。他也没有问为什么,吃完饭后拿起练武用的长枪,换上开了锋的枪头,默默走到正房门槛上坐下。   原葭与原若姐弟对时局了解不深,但他们相信秋华年,原葭找了一些话题和秋华年聊天,原若轻轻走到春生旁边,在门槛另一边坐下。   太阳从东边地平线上跳了出来,一刹那间,万事万物都染上了灿烂的光辉。   ……   每年万寿节,元化帝都会在起床后先与后宫嫔妃子女们小聚一番,叙天伦之乐,再去前朝接受众臣朝贺,今年也不例外。   然而嫔妃们天不亮便盛装打扮来到乾清宫等候圣驾,却一直没有见到元化帝。   直到太阳升入天际,元化帝身边的大太监温幸才前来宣旨。   “陛下请贵妃娘娘前往谨身殿伴驾。”   至于其他妃嫔们怎么办。是等还是散,口谕中并未提及。   颖妃今日脾气比往常还要差几分,脸上直接露出了不满,被身边的大宫女拉了拉才收敛一些。   康贵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文妃,迈着优雅平稳的莲步跟随温幸的指引离开。   其余小妃嫔们人微言轻,不知该怎么办,都看着地位高脾气好的文妃等她发话。   文妃被看了半天,才不出错地开口,“宗室和官员家眷们马上就要入后宫赴宴了,先让人把东西摆起来,我们也过去吧,等陛下传唤才去伴驾。”   不用和心情不好的颖妃娘娘待在一处,众嫔妃们终于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谨身殿那边又传来一道口谕,这次是给文妃的。   “陛下说慎王殿下在边关为君分忧,理应得到殊荣,令文妃娘娘在长乐宫中单设小宴款待毕大人以及一众母族亲眷。”   在万寿节时单设小宴,这样的殊荣此前还从未有人得到过,联想到最近慎王封王一事,众人看向文妃的目光都热络起来。   文妃面色依旧平静,望向神情变来变去的颖妃,“劳烦妹妹在此坐镇,我先回长乐宫准备了。”   她朝自己的长乐宫走去,不出意外在半路遇上了康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采莲。   文妃示意宫人们缀在后面,边走边问采莲,“怎么样?”   采莲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兴奋,“王爷已到京中,贵妃娘娘让娘娘稍后悄悄放毕大人出去,等他们里应外合拿下皇城,慎王殿下会立即率军入京。”   采莲口中的王爷,指的是平贤王,她是平贤王府上的旧人,在平贤王进献康贵妃时跟着康贵妃一起入宫的。   文妃轻轻笑了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青君这对是解攻栖梧受,但“强制”脐橙~ 第186章 逼宫   文妃回到长乐宫中,早就有宫廷器物司和御膳房的人奉旨来到宫殿摆宴。   毕家有资格进宫恭贺圣寿的人不多,只有阁老毕咏时与阁老夫人,以及其长子与长媳。   文妃离家多年,与这些曾经的亲人们一年不见得能见一面,亲缘早已无比淡薄,家里人知道她素质的脾性,也不与她亲近。   总归他们都姓毕,流着一样的血,毕家的荣华富贵离不开宫里的娘娘,文妃和慎王想更进一步,也要靠毕家鼎力相助。   年逾古稀的毕咏时是三朝老臣,门生弟子遍布天下,身为阁老与吏部尚书,在裕朝朝堂上可谓呼风唤雨。   毕咏时坐着御赐的小轿来到长乐宫中,撩起官袍行礼,带家眷向文妃请安。   文妃垂眸看着他几近全白的头发与胡须,沉默几秒后淡淡开口,“阁老请起。”   后方被大儿媳搀扶着的文妃的母亲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文妃和他们没有多余的交谈,默默维持着小宴的流程,酒过三巡后,毕咏时不慎酒力,文妃让人带他去后殿醒酒,自己也跟了过去。   到了后殿,屏退众人后,毕咏时的眼内突然一片清明。   “平贤王已至京中,阁老可去联络在前朝宴饮的门生故交们,与平贤王里应外合攻下皇城,事成后,慎王会立即带兵入京。”   毕咏时苍老的脸上喜色难掩,谋划了大半辈子的事成功在即,让他感觉自己几乎年轻了三十岁。   野心与权力,是最好的返老还童的灵药。   “我立即改换装扮过去,事成之前,还要请娘娘帮我掩盖行踪。这是诛九族的重罪,绝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文妃嗯了一声,淡淡地看着他。   从侧门离开后殿之前,毕咏时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文妃。   “娘娘,你虽然未曾当过皇后,却要当太后了,当初把你嫁给当今时许的诺,为父就要做到了。”   文妃轻轻勾起唇角,笑容浅淡,什么都没有说。   毕咏时有心想和女儿再叙几句旧,但时间不等人,他想等到慎王殿下登上皇位,自己还有无数时间与这个女儿重修旧好,便匆匆离开了。   ……   元化帝坐在谨身殿里,清晨灿烂的阳光越过窗棂投入室内,在光洁的地板和桌案上留下一道道牢笼般的影子。   康贵妃悄无声息地站在一侧,一手扶着云锦织成的袖子,姿态优雅不急不缓地研着墨。   元化帝正在作画,狭长的桌案上铺着宽三尺长一丈的巨幅贡纸,他用粗大的狼毫蘸满新磨好的浓墨,提笔挥下,留下长长的印迹。   画纸上浓浅不一的笔墨肆意横行,不见任何雕琢之气,这幅画无法从艺术技巧的角度作出评价,但其中蕴含的帝王心境足以震慑观赏之人。   前朝和后宫的宴会正在举行,万寿节的主人公却始终没有露面,紧张的气氛已经在皇城内流淌。   元化帝用完了整整一汪新墨,趁康贵妃继续研墨的功夫,停笔饮了半杯温幸奉上的清茶。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谨身殿外间,跪地禀报。   “启禀陛下,平贤王动用安插在长安东门中的内应,偷带八十羽卫入宫,毕咏时已串通好在前朝宴饮的门下之人,遮掩他们进入举办宴饮的奉天殿,企图伺机拿下朝中重臣。”   元化帝默不作声,不多时候,又一道影子前来禀报。   “启禀陛下,郁闻借安排宴饮之便事先藏在宫内的一百死士动了。正在向奉天殿与谨身殿而来。”   元化帝提起狼毫,在雪白的贡纸上落下浓浓一笔,“让他们一起来,先打一场,把该死的人都杀了。”   “城外如何?”   “探子来报,慎王殿下已亲率三千精兵隐瞒踪迹靠近京城,距京城只余三十里路。”   “京外驻军大营情报不畅,似有一路兵马离命而行。”   元化帝加重力道,饱满的墨浓到极致,穿透纸张。   “令太平侯严守城门,动用死士,假传毕咏时和老三的命令,让他们以为对方是朝廷平灭叛贼之军,引城外两路兵马互相残杀。”   影子们一个个领命而去,元化帝看着破了洞的纸张,神情似笑非笑。   “老二和老三,还真都凑到兵来造反了,这次把他们的骨头折了,翅膀拔掉,以后就乖了。”   偌大的大殿中没有一丝回应,康贵妃依旧微微低着头,重复着研墨的动作。   元化帝一直很喜欢她的识时务,他不需要一朵解语花,只需要一幅会动会呼吸的长得像先皇后的画。   “嘉和晏为了今日倾尽了一生经营,朕已容忍他太久,终于等到最好的时机,杀了他,你的仇就报了。”   嘉和晏是平贤王的名字,元化帝提起这位往昔帮助过自己许多的皇兄,语气一片森然。   康贵妃什么都没有说,她与平贤王有杀夫毁家之仇,先皇后也与平贤王有毒子丧身仇。   元化帝究竟在对谁说报仇?康贵妃不需要辨别。   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的仇人一定都会死。   前方的奉天殿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挣扎,有刀兵鸣响,有器皿破碎,异常的声音在紫禁城中极其突兀。   元化帝没有动,晋王与慎王的谋划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早就安排了足够多的人手,保证那些人翻不出一点花浪来。   趁这个机会,可以把这两个皇子的势力连根拔起,光明正大地除掉。   “启禀陛下,奉天殿中伺候酒宴的侍从突然拔出刀兵,要胁迫诸位大人。”   “陛下不好了!奉天殿外杀入一群不知哪儿来的死士!”   “陛下!陛下!晋王殿下率领那些死士和伪装的侍从们打起来了!”   “陛下!”   ……   元化帝平静地听着殿外一声声通传,那些声音越来越焦急,哭天喊地,忐忑不安,像摄人心魂的美妙曲子。   突然间,元化帝眉心抽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太子何在?”   温幸拿不准地说,“陛下,您忘了?是您前几日说太子殿下身体有恙,命他今年万寿节不必进宫,在皇庄行宫里设宴遥祝父皇千秋万岁便好了。”   元化帝手下的笔锋抖了一下,一道墨痕彻底毁了,他将笔扔到一旁,按了下自己有着深深竖纹的眉心。   “栖梧呢?去后面把栖梧叫过来。”   “陛下?”   元化帝心头一震,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意识到事情超出了掌控,就在刚才,奉天殿那边的嘈杂声突然消失了,紫禁城中安静得可怕。   两方人打起来,加上他安排好的人手控制局面,乱战不该这么快结束才对。   “栖梧——”   “陛下。”站在外间门边的温幸忐忑不安地说,“栖梧青君到殿外了。”   元化帝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愈发惊疑不定。   栖梧青君为何无诏来到前朝谨身殿外?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   “来人,把栖梧和他身边之人都给我拿下。”   “来人!”   “来人?!”   元化帝连喊三声,没有等到任何回应,谨身殿内外所有明里暗里的人手似乎都如冰雪入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谨身殿前,十几丈外,是紫禁城中最巍峨的宫殿奉天殿。   这里不久前还在举办一场权贵云集的欢宴,此时却杯盘狼藉,满地血污,四处都是破碎的痕迹。   杜云瑟将剑丢在地上,单手蹭下溅在下颚上的血滴。   他的几步之外站着太子,太子脚下,趴伏着一具穿着亲王服饰的尸体。   在无数人惊疑不定、惶恐不安地注视下,杜云瑟撩起下袍利落跪地,朗声开口。   “晋王与平贤王乘圣上万寿之际私藏贼人入宫,意图谋害朝廷重臣,逼宫谋反,其行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太子殿下察觉端倪,心忧君父,不顾病躯入宫平乱,诛杀众贼,实乃人子人君之典范,贤明之心天地可表!”   杜云瑟话音落下,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翰林学士石琛拉了把身旁的文晖阳,跪地高呼。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石琛开了头后,反应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刚刚大难不死的群臣们下意识跟着其他人呼喊,散乱的声音渐渐凝聚在一起,在奉天殿内外久久回荡。   声音稍歇后,杜云瑟再次开口。   “殿下,陛下今日一直未曾出现,也不许除康贵妃外任何人入殿,不知是否还安康。事出紧急须用非常之法,请殿下立即前往谨身殿探明陛下情况。”   奉天殿的朝臣中有人觉得不太对,正想说话,却被其他人拉住了。   “太子殿下乃祭告过天地祖宗的明日之君,除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去查看陛下情况?”   那人还想说什么,拉住他的同僚朝地下使了下下巴,看见晋王、平贤王和毕咏时等人的尸体,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类似的小插曲在大殿里上演了一番,没有形成任何气候。   太子嘉泓渊神情忧虑,因为刚刚手诛了亲人,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悲伤与震怒,谁看了都免不了赞一声太子殿下是仁德之君。   “云瑟,你在这里安抚诸位大人。”   “孤一人进谨身殿有私心之嫌,并不合理,待孤请来栖梧皇叔与文妃娘娘,与他们一起去询问帝驾安危。” 第187章 遗信   帝王安危牵扯着江山社稷,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宫变之际,更显得敏感。   元化帝为何还不出现?晋王与平贤王的势力会有何等下场?今日之后朝堂上将是怎样的格局?   这些问题萦绕在奉天殿内的大臣们心上,满地血污与尸体不断冲击着他们的心智,许多见识不深的人已经控制不住地两股战战。   有人隐隐意识到,如果让太子前往后面的谨身殿查探圣驾,裕朝的天会彻底变一个模样。   但此时晋王和平贤王叛乱证据确凿,已然伏诛;慎王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且他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与他关系匪浅的平贤王的尸体还躺在地上,他的祖父毕咏时也被晋王所杀,不会有人没眼力见地提起这位皇子。   成年皇子中,只有太子在场,他与宫中兵变毫无干系,又是最正统的嫡长继承人,是元化帝刚登基便立下的太子。   除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在此时进入谨身殿呢?   但太子却退了一步,他主动表示,要请文妃和栖梧青君与自己一起入殿。   文妃是慎王的生母,栖梧虽心向太子但更是元化帝的铁杆,有这两位陪同见证,便能彻底堵住悠悠之口。   太子说完后,再也没有人有反对的意思。   原本混乱一片的奉天殿勉强有了秩序,太子让自己唤来的宫中守卫与下人们清扫大殿。   群臣则在杜云瑟的带领下来到室外,站在华盖殿旁,奉天殿与谨身殿之间的大空地上,抬起头能远远看见奉天殿的正门。   后宫宴会也被太子派人去控制起来,晋王的生母颖妃暂且软禁,文妃则被请到前面。   等栖梧青君出现,整座宫城已经处于太子的掌控之下。   嘉泓渊在无数人的瞩目中一步步迈上谨身殿高大的台阶,走过汉白玉砌成的雕栏。   站在大门前水洗般倒映着人影的地板上,他抬起头,看了眼悬挂在高处上书“省身谨政”四字的斗匾。   母后还在时,他时常被她牵着手,带着亲手做的羹饭来此请见父皇。   后来母后急病而逝,他便很少过来了。   “谨、身、殿?为什么奉天殿和华盖殿之后的大殿,会起这么不气派的名字?”   “奉天殿说明帝王是奉天命为帝;华盖是天上星宿,用作帝王宫殿之名,昭显天子的身份。”   “这两个名字已经足够尊贵,再多便要溢出来了,所以第三座大殿的谨身二字才是最重要的。”   幼年听过的教诲在嘉泓渊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威严中带着亲和,还有隐隐的期待与宠爱。   “因为天子是世上最尊贵的人,没有人能违抗他的命令,没有人敢指出他的错误,所以他才要时刻自省,省身谨政。否则一旦出了问题,便是无可挽回的大厦将倾之时。”   “渊儿,你记住了吗?”   正值盛年的皇帝宽厚的手掌抚上年幼太子的头,容颜还未在记忆中褪色的皇后看着他们轻笑。   “等渊儿能做到这些,继承这个位置,朕就与你母后出宫享福去了。”   嘉泓渊迈步上前,双手搭在谨身殿紧闭的大门上,用力推开。   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涌入大殿,嘉泓渊微微抬起头,挺直腰背,心中已一片澄净。   来兑现你的承诺吧,父皇。   ……   谨身殿最内侧,几扇屏风围成的小隔间里,元化帝坐在桌案后,双目微阖,不知在想什么。   温幸等贴身伺候的人早已被拿下,此时他的身边只有无数警戒的陌生暗卫。   听见大门推开的声音,元化帝长长吐了口气,看向一步步走来的长子。   暗卫们向大裕太子行礼,得到示意后,默默退下。   元化帝露出一丝冷笑,像是嘲讽,又像是在自哂。   “朕防了老二和老三,却没想到,真正逼宫到朕面前的,竟然是你。”   嘉泓渊声音平静,“父皇真的没有防过我吗?元化二十年冬江南结党贪墨案,父皇明知是有人诬告,却因为我羽翼渐丰,下手软禁了我,将我的势力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   “父皇只是没想到,我现在还有能力逼宫,所以没有防备罢了。”   嘉泓渊没有自称为“孤”,“孤”和“我”这两个词,他小时候经常说错,直到先皇后去世,才再也没错过。   元化帝听到这个久违的词,有些许恍惚。   什么时候,他和康娘的渊儿长到这般大,这般……   “嘉和晏和老三呢?”   “众贼子俱已伏诛。”嘉泓渊看着元化帝,“我亲手补的最后一剑。”   元化帝眯起眼睛,“你知不知道,老二已经率军逼近京城,老三的人也策反京外大营的一支军队,一旦京中传出异常,他们会立即先联手攻破京城?”   嘉泓渊依旧平静,因为胜券在握,反而没有多少情绪了。   “慎王在边关就被拿下了,现在真正带领那支军队的人是吴深。”   “晋王和迟氏的探子被我拔了出来,京外大营中叛乱的将领也已被查出拿下,大营有异动,只是一个障眼法罢了。”   “……”   这一声声前所未料的惊雷,已经让元化帝来不及去想它们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悄无声息间,眼前一直示人以弱的青年已经完成了改天换日的绝杀。   震怒涌上心头,元化帝宏声质问,“朕从未动过易储之心,也从未真的对你下过死手,一直替你苦心谋划。时机到时,你自然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大裕新的帝王,你为何要做这等杀弟逼父的大逆不道之事!”   嘉泓渊垂了下眼,反问他,“二十多年前,父皇为了登基杀死诸位皇叔时,是怎么想的呢?”   元化帝痛心怒道,“朕当时接手大裕,是风雨飘摇,社稷将倾之际,可朕留给你的,是国富民强的一片盛世!”   “朕也想为康娘报仇,杀嘉和晏、毕咏时,灭迟氏、解氏等世家,朕拍手称快。但漪儿与瀚儿当年只是几岁稚童,朕已为了你默许他们背后的人养废了他们,你为何还要对血脉至亲赶尽杀绝!”   嘉泓渊沉默得有些久,最后缓缓勾起了唇角。   “父皇登基二十四年,还大裕一片海晏河清,这是父皇的功绩,也是我的福气。但父皇真的觉得如今的大裕没有致命的病灶吗?父皇可还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给我解释‘谨身殿’的意思的?”   嘉泓渊一件件数起那些元化帝不甚在意的东西。   “平贤王利用慎王与毕咏时联合,向草原倒卖铁器粮草,谋取重利豢养私兵,父皇觉得事情尽早掌握之中,为了平衡权力,一直没有真正下手查办幕后元凶。”   “可边境那千千万万死于自己国家制造的武器的将领与兵卒、那数不尽因自己种出的粮食流离失所的百姓与徭役,在父皇眼中算什么呢?”   “晋王背后的世家劫人儿女,或训练或坑杀,偷梁换柱,扰乱人世,数十年来受害人家数以万计,父皇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但无动于衷。”   “这些事情,在父皇眼中,都是无关紧要不影响江山社稷的小事,可暗处的东西终归是无法消散的,一旦爆发出来,便是大厦将倾之时。不然父皇以为,我为什么能这么快重新拉起如此庞大的势力?”   “省身谨政这四个字,父皇教过我后,自己却忘了。”   元化帝呼吸粗重起来,他握紧双拳,手臂上青筋毕露,却无法开口反驳嘉泓渊的话。   “这世上没有人是彻头彻尾的傻子,父皇或许不知道,草原王帐早早就在与平贤王等人的交易中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计划趁平贤王与慎王率军回京逼宫的空档,大肆入侵边关。”   “什么?!”元化帝瞬间坐直身体,眼中精光毕露,“老二被你擒了,吴深在带兵入京,边关何人在守?!”   一旦边关被破,鞑子长驱直入,边境数府都会被屠戮殆尽,当年汾王之乱的惨况会再次上演。元化帝很清楚,他提出来充数的那个三军统帅老将军担不起这样的大任!   “父皇不必担心,边关自然有人在守,而且会守得很好,让想乘虚而入的鞑子有来无回。”   “你手里还有人?”   “父皇忘了我的舅舅吗?吴深在边关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擒拿慎王,另一件,就是拿我手谕,将边关兵权转交到了他父亲手中。”   如果说裕朝中有谁对边境守军的影响力能和元化帝相较,那一定是大将军吴定山,就连最近几年屡立奇功大名鼎鼎的“吴小将军”,也还赶不上父亲的名望。   元化帝提起来的心重新放回去,体内百味交错,生出一股浓浓的疲惫,把其他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连栖梧都背叛了他,连康贵妃和文妃都甘心为太子所用,连吴定山这样的死忠之人都站在了太子那边,他已经无话可说,无事可辩。   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证明,太子,比他更得人心。   元化帝缓缓靠在椅背上,审视着自己的长子,“你走了和朕一样的老路,踩着至亲的血登上这个位置,这是朕的报应,你也会有自己的报应。”   “你可以将朕毒杀,出去宣称朕已被贼人所害,然后顺利继位。没有人敢明面上反驳你,但哪怕你是天子,那些不服你的声音也永远不会消失。你未必会比朕做得更好。”   嘉泓渊第一次直视自己的父亲,缓缓摇头,“我不会杀死你,父皇,我会请你看着我能做到哪一步。”   元化帝目光阴沉地笑了一声,“怎么,你都敢大逆不道逼宫夺位了,还想要一个好名声,让朕主动禅位?”   嘉泓渊叹了口气,“我不在乎这个,但是父皇,母后留了遗信给你。”   “什么?”元化帝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   先皇后急病而死,元化帝与太子都未能见她最后一面,当年唯一守在她床榻前的,是她亲手养大的栖梧青君。   元化帝曾无数次向栖梧青君询问皇后临终前的一言一行,可从未听他提起过遗信。   “遗信乃母后亲笔所书,加盖皇后宝印,小皇叔把它带了进来,父皇可以亲自查验。”   元化帝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一点点站了起来,缓缓开口,“给我。”   一直站在屏风后的栖梧青君吸了口气,眨了几下发红的眼眶,进来呈上一封从未开启过的信封已有些陈旧的信。   他不敢看元化帝,元化帝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全部被这封薄薄的信件吸引了。   握着整个国家最高权力的手颤抖着拆开信封,取出一页脆弱的纸张。   纸张上的话很简短,因为写信之人那时已接近油尽灯枯,字迹非常颤抖,但元化帝还是一眼确定了,这是他的康娘的亲笔。   “康娘于坤宁宫后殿前手植石榴一株,料想今日已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请郎君悉心养育,所结果子赠予你我孙儿,便如我尚在人间。百年之后,泉下再会。” 第188章 新帝   百年之后,泉下再会。   泉下再会……   元化帝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沧桑的双手上,闭了下眼,控制住它们。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得起康娘,对得起孩子,所行所为不过是权宜之计,本质与结果没有区别。   可如今时隔数十年看见故人的绝笔,他竟不敢去想,若黄泉之下真的存在已逝之人的灵魂,他该如何对康娘交代。   元化帝抬起复杂到难以辨别的眼神,定定地看着身姿挺拔,龙姿凤章的长子。   “康娘这封信,是给你的保命符。”   “她怕自己死后无法庇护你,才留下这样的绝笔,让栖梧收好,在你有性命之忧时拿出。”   “可见,她临终之时,已经对朕失去了信任。她怕朕会对我们唯一的儿子下杀手。”   嘉泓渊同样是第一次知道母亲绝笔的内容,他看了眼窗外灿烂的阳光,把视线重新落回元化帝身上。   “康娘一定没有料想到,这封信拿出来时,是你在对朕生杀予夺。”   元化帝深深看着嘉泓渊,父子二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谁也不肯露一分怯。   许久之后,元化帝先动了,他将手中的信小心翼翼折好,一点点收回陈旧的信封。   “生出你这样的帝王,我和康娘应该骄傲。”   “让温幸取玉玺拟旨吧。”   被暗卫擒住的温幸抖了几下,浑浊的眼中流下无声的泪水。   元化帝看着嘉泓渊,“我送你一个无可指摘的皇位,你也让我看看,你今天说的这些大话,能实现几分。”   ……   南薰坊,杜府。   吃过早饭后,秋华年便让家中所有人聚集在主院里,十六亲自挑选的暗卫们在主院附近警戒。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万寿节,笼罩在裕朝最上方的皇权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秋华年担忧着处于风暴最核心的杜云瑟的安危,但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要稳住。   在杜云瑟为未来拼死一搏时,他要在他身后护好他们的家。   太阳从东方的天际升起,缓缓爬高,阳光照进正房打开的房门,一寸寸进入屋内,在地砖上留下明暗交界的线。   秋华年坐在堂屋上首,一手握着伏暑剑,一手搭在扶手上,屋子里和院里的其他人都不时悄悄看一眼他。   只要县主还稳得住,就会像一个定海神针一样,死死定住满院的人心。   时间过得既慢又快,堂屋里的西洋钟失去了计时的意义,徒劳地滴滴答答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街上突然传来异常的响动,春生一下子竖起耳朵,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秋华年握拳起身,看向匆匆从外院回来的陆奥。   “外面怎么了?”   “县主,外面的街道突然全部戒严了,好几拨兵来来回回,把行人和小贩全赶走了,跑得慢得不知道抓去了哪里。”   陆奥曾经起过投军谋生的念头,对各地军队的兵甲与行风、口音都有所了解,他看得出来,在京中街道上肆行的不止一拨人。   裕朝京师,天子脚下,竟有数波军士肆意扰民,京师府兵与官府衙役却不见踪迹。   一时之间,除秋华年之外的所有人终于意识到,京中正在发生的大事,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严重!   几乎同时,院中人听见了刀兵之声,有一批人顺着院墙摸了进来,隐藏在主院四周的暗卫把他们尽数拦下。   “华哥哥!”九九压低声音惊呼。   秋华年吸了口气,“别怕,除了暗卫,我们府邸四周也有守兵,这时候留在内院是最安全的,让大家都聚过来,不会出事的。”   秋华年说得过于笃定,让众人狂跳的心定了下来。   秋华年走进碧纱厨,摇床里的谷谷和秧秧听见异响,有些不安,急促地挥动手臂,试图爬起来。   秋华年给奶娘打了声招呼,“放心,外面的人是冲我和云瑟来的,平民百姓家不会出事。”   如果晋王和慎王的叛军杀入京城,混乱之中,京中百姓肯定难逃一劫,但秋华年相信,杜云瑟、太子、吴深等人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奶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终于松了口气。   “县主别担心,您和老爷都是老天派下辅佐太子的星宿,外头那些乱臣贼子,绝对伤不了你们!”   秋华年愣了一下,扑哧笑了,这是百姓们最朴素的价值观,也是一直以来被其他人忽视的。   太子一方早早埋下的种子,已经在民众心中生根发芽。   太子是仁德的储君,老天派下穗星、文曲星和将星辅佐他,与他们对着干的人,就是戏文里被戳脊梁骨丧尽天良的乱臣贼子。   秋华年舒了口气,坐在摇床边伸出手,谷谷和秧秧一人抓住他一根手指,感受到爹爹的气息,很快安静下来。   云瑟,快些回来吧……   秋华年在越来越剧烈的刀兵声中闭上眼睛,默默念着在宫城中安危未知的爱人。   煎熬的时间过了约莫两刻钟,院外的声音没有丝毫平息,反而越来越近,有的听起来已经攀到了墙上。   春生和陆奥紧紧盯着四周的院墙,如果有贼人在院墙露头,就立即将他刺下去。   秋华年虽然心中有数,在此情形下,也不免皱起眉头。   他意识到,自己和杜云瑟在慎王和晋王那里拉得仇恨值,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高。   这两方人都派了不少混入京城的宝贵人手,誓要趁此大好时机,把齐黍县主斩草除根。   而为了不暴露太子一方已事先知道其他势力的计划,将要坐收渔翁之利,秋华年不能提前避险,只能留在府中,假装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   他就像一只诱人的饵,让那些已经走火入魔的人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东西,坚信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   越是这样,杜云瑟和太子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便越高,杜云瑟也就越安全一分。   秋华年对杜云瑟说的“共进退,同生死”,从不是虚言。   “华哥哥!外面街上好像又有人马来了!”   春生擦着脸上的血过来喊道,方才有两个贼人在墙上露了头,春生和师父陆奥一起用长枪把他们挑了下去。   贼人被戳破的喉咙中喷出的鲜血淌下,热腾腾洒在春生脸上,让他心里涌起一阵阵兴奋与豪情。   秋华年也听到了外面街道上轰隆隆的马蹄声与脚步声,连地面都在震动。   如果这是敌人的增兵,仅凭暗卫与外面的守兵,府中根本难以抵挡!   但换个想法,如果敌人真的能在此时派出如此多的增兵,也就说明,宫里的杜云瑟失败了。   那么,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赢了,是全家团聚,输了,也是全家去黄泉下团聚而已。   “我们去大门边吧,星觅你们留在里面,九九和春生跟我走。”   星觅犹豫了一下,依旧紧紧跟在秋华年身边,其他人也没有后退。   秋华年看着大家,笑了一下,“走吧。”   秋华年走在最前面,穿过穿堂和垂花门,来到天井,外面的兵马声更加清晰,一波波冲击着鼓膜。   还能行动的暗卫从四处出现,围在众人身边。   秋华年听见有数匹马来到门前,仅隔着一扇大门,厚底军靴落地的声音无比清晰。   “启禀齐黍县主,吾乃吴深将军麾下副将,奉将军之命,入城后分兵一支,来解杜府之围。”   九九等人脸上露出喜色,秋华年却皱着眉,没有出声,其他人见他如此,也重新将心提起来。   外面的声音非常陌生,究竟是援军还是敌人的阴谋,仍未可知。   “辛苦副将,但此时乃非常之时,恕我暂时无法开门相见,等我家老爷回来,我再面谢于诸位。”   外面的副将没有意见,“应该的,我这就派几个人去御街那边看看,杜大人马上就来。”   秋华年舒了口气,袖中的手一直攥紧,已经失去知觉。   过了一会儿,秋华年又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骏马一路疾驰,刹那间就到了门外。   秋华年下意识往前走了几小步,匆忙的脚步声、零落的门环声与熟悉的声线几乎在同时传入了他耳中。   “华年,我回来了。”   秋华年眼中瞬间涌起一阵热意,挺直的背突然垮了下去。   他上前移开沉重的实木门栓,下一秒,大门应声推开,他落入了逆着光的人影的怀抱。   杜云瑟沉默地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紧紧圈在自己身体里,两个人的呼吸、心跳与颤抖渐渐同步,仿佛融为了一体。   门外的兵卒与门内的家人们默契地移开目光,没有人打扰这场无声而盛大的重逢。   “没事了,华年,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秋华年蹭了蹭杜云瑟的胸膛,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红着眼眶站直了。   “里面……怎么样了?”   “晋王与平贤王同时带兵逼宫,谋反夺位,已被太子殿下当场诛杀。慎王受平贤王所惑率军入京,被吴深发现后就地擒拿。”   “陛下急怒攻心,大病不起,已写下禅位诏书,将帝王之位传予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再三推辞恳求,陛下却心意已决,宣布旨意后便退居坤宁宫中,不再出来。”   杜云瑟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方才太子殿下下旨命吴深带兵入城清扫叛贼残党,命栖梧青君安抚城中勋贵与皇亲国戚。”   “命你我二人严管京城,稳定民心。”   “等万事平定,钦天监选定黄道吉日,新帝,便要登基了。”   秋华年下意识抬头,澄澈的天空碧蓝无际,一只鹰隼从皇城方向飞起,鸣叫着越过御街与万万千千的雕梁画栋。   新的天地,要来了。   少年壮志谋天阙,待到秋来冠京华。   【第三卷·京华新贵(完)】 第189章 梅家   九天宫阙,御街长安,无数背着黄旗的快马奔驰踏过,扬起阵阵烟尘,将皇城新主人的命令送往四方。   吴深在城内驻兵压阵,栖梧青君稳定贵族阶层,杜云瑟暂时接手了一切政务,保证新帝登基前裕朝各地不起动乱,秋华年则负责安抚被京中气氛吓到的百姓。   纵然有漏网之鱼仍想兴风作浪,但改朝换代的进程依旧稳稳推进着,没有掀起什么波折。   在正式登基之前,新帝有许多紧迫之事需要先一步处理。   第一批动用玉玺下达的正式旨意,是对参与逼宫谋反的诸奸贼的处置。   平贤王嘉和晏、晋王嘉泓瀚虽身死但重罪难消,被夺去王爵,家眷一律贬为庶人,送往皇陵守墓,世代不得外出。   慎王嘉泓漪受平贤王蛊惑,擅离职守,率军逼京,新帝念手足之情,夺其王爵,留其一命幽禁府中,派翰林院庶吉士日夜轮值为其讲学,教导其仁孝忠君之理。   文妃检举平贤王、慎王叛乱有功,念其哀请,免毕咏时株连九族之罪,毕府上下贬为庶人,抄家流放三千里。   江南迟氏罪孽累累,证据确凿,贼首一系斩首示众,余者着有司仔细核查,凡涉罪者一律重判……   ……   空荡荡的谨身殿寂然无声,除了坐在桌案后的人,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嘉泓渊提笔悬置许久,默默将笔放回笔架。   真的来到这个位置,整个天下都随自己的命令而动,嘉泓渊反而愈发谨慎。   许多事,不是杀一个人、一批人、一族人就能解决的,杀得越多,反而乱得越快。   如果同时对数个世家大族下死手,不给他们留一丝活路,那些在地方上树大根深的世家一旦狗急跳墙,苦的只会是当地的百姓,损失的是大裕的国祚。   不过嘉泓渊早已预料到此时的情景,也做好了耐心蚕食鲸吞的准备。   嘉泓渊亲手展开一张新的黄签贡纸,继续仔细安排无数人的命运。   庶人嘉泓瀚事败伏诛,其母颖妃于宫中畏罪自戕。母族晋州解氏重罪难逃,即刻抄家,全族贬为官奴。   光禄寺卿郁闻借职务之权为晋王乱党提供便利,叛斩刑,辽州郁氏为官者皆贬去官职,除祭田外所有家产一概没收。   趁夺嫡之争兴风作浪、无视国法的世家不止这三家,但只有这三家站得最前,罪证确凿。   新帝对这三家采取了三种轻重不同的处置方案,迟氏主家斩刑,解氏全族为奴,郁氏没收家产与官职,这是为了让世家们“缓一口气”。   嘉泓渊很清楚,如果将一群人关在完全封死的屋子里,他们会团结起来奋力反抗,但若给这个屋子开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洞,他们便会为谁能从洞里出去费尽心机,从内部自己杀起来。   世家传承庞大,居安已久,本就很难下定决心殊死拼搏,让他们看见新帝的态度有软和的可能,脆弱的联盟立即就会破碎,为了争取更好的待遇,甚至会互相攻击。   如此徐徐图之,被盯上的世家,迟早会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在不知不觉间走上新帝规划好的死路。   写完所有对罪臣贼子的处置,太阳已经高悬当空,嘉泓渊咳嗽数声,早上只用了半碗胭脂米粥,此时却丝毫不觉饥饿。   他的视线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环视一周,突然开口,“十六到哪里了?”   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启禀陛下,十六公子数日前传来信说自己已顺利进入江南迟氏,与抄家人马汇合交接后便会回来。”   嘉泓渊没有说话,十六的去向,他自然一清二楚,他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全新的身份,全新的权力,全新的住所,一切都那么的陌生,让嘉泓渊在百忙之余感到恍惚。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熟悉的人一直陪在身边,帮助自己定位自己是谁,这个人只能是十六。   嘉泓渊轻轻叹息,从手边取来当年汾王之乱所有的卷宗,以及从平贤王府上新搜出来的机要资料。   苍白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划过一卷卷资料,迟迟没有打开。   二十多年前,汾王在东北边境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元化帝为了削弱汾王的兵权,开始频繁调动更换东北边境的中低层将领。   孤竹梅氏父子作为元化帝刻意从南方调去北境压制汾王的将领,本是有功之臣。   然而汾王之乱中,梅氏负责把守的情报暗线接连出事,致使朝廷大军损失惨重。不等朝廷问责细查,梅家驻守的丰山县便被外敌攻破,梅家全家十几口人尽数死绝,只活下来一个被家人尸体层层掩住的小哥儿。   叛乱平息后,元化帝命平贤王前往边境调查始末、收拾残局。据平贤王抓住的数位探子的供词所言,梅家在出事前早已与汾王叛党勾结,那些情报才被泄露了出去。   那时当事双方的主事人已经死亡,梅家和汾王供词都拿不到了,但平贤王不止找到了人证,还找到了许多二者间书信往来的物证。   借这些证据,平贤王给梅家拟定了诛九族之刑,后来大理寺与刑部核查汾王相关案件时,认为梅家私通叛党的证据并不连贯,且梅家父子毕竟因守城亡于鞑子刀下,是有功之臣,将诛九族改为了五服内亲眷没入奴籍或流放。   再后来,他有了十六。   嘉泓渊垂下长长的眼睑。梅家出事之时,十六尚且年幼,对家中之事一无所知,时间久了,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的长辈们究竟有没有私通叛党。   这就是为什么十六一直不敢求自己深查此事,他怕真相是难以接受的。   好在查抄平贤王府时,嘉泓渊特意叮嘱负责抄家的吴深留意汾王之乱相关的机密资料,找出了平贤王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构陷数位忠良之将的证据,其中就包括梅家。   虽然梅家被流放出去的亲戚没两年就被平贤王斩草除根了,但知晓自己家族是无辜的,至少能让十六心里好受一些。   此外,十六应该还有个别亲人尚存于世,如果以帝王之令倾尽全力去寻,应当可以寻到。   嘉泓渊放在书卷上的手不自觉攥紧,这是他这几天最纠结的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的事。   如果十六找回了亲人,恢复了身份,他还会愿意一直留在宫中,待在自己身边吗?   不,嘉泓渊在心里说,无论是十六对他,还是他对十六都是最与众不同的。十六亲口说过,除了自己身边,他哪也不想去。   嘉泓渊又一次把所有卷宗推到一旁,没有下令让人去寻找十六的亲人。   如果让人去找且找到了,他便不得不告诉十六,不如就这样拖着,等十六亲口来求,他再去找。   如果十六一直不来说……   嘉泓渊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他闻到了熟悉的药味,可惜这个偌大的皇城中,除了十六,没有人敢把药端上来劝他喝下去。   “来人,把药呈上来。”   ……   距离那场骇人听闻的宫变已经过去了五日,京中无数高门深院被查抄,菜市口土地上的鲜血铲走一层又一层,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封箱入库,带着血腥气的兵士们走过长街,给道路两边的雕梁画栋染上肃杀之风。   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只要脑袋还在头上,都要老老实实思考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在秋华年等人的努力下,京城的生活已经恢复了大半,街道上的小贩与铺子渐渐出来了,胆子大的民众纷纷出街采买物品,遇到熟人互相道声安康,再念几句新的万岁。   秋华年的一大任务是稳住京城附近的农人。裕朝京师人口内外城加起来接近百万,这些人口每日消耗的口粮、蔬果、肉类和柴火的量巨大到难以统计。   民以食为天,一旦供给京城的周边地区的农人们乱了,京中物价飞涨,物资短缺,势必会跟着乱起来。   农历五月末六月初,正是许多瓜果初熟的时候,秋华年索性让人放出消息,说自己在城外庄子上高价收各类水果,吸引农人们前来贩售。   只要齐黍县主还在京城做生意,他们的东西还能平平安安地卖出去,赚得到钱,大家便不会慌了。   农人朴素的价值观里只活种地和吃饭两个词,说白了,只要吃得饱穿得好,日子过得下去,皇帝和公卿们换几番关他们什么事呢?   时间接近傍晚,秋华年坐着马车,踏着火红的夕阳从庄子上回城。   非常时期,京城九门一概戒严,只留正阳门供人进出。   车夫出示齐黍县主的令牌,正在严加盘查进出城人口的守卫立即让开,旁边的百姓知道车里的是齐黍县主,纷纷行礼问好。   秋华年让人打开车帘,与大家说了几句话,不远处一位熟人听见动静,迈步上前打招呼。   “县主今日又去庄子上收瓜果了?”   “侯爷好,今天收了几车脆甜的香瓜,回头我让人给府上送一车。”   太平侯康忠笑道,“我替我和姐姐谢过县主了。”   元化帝避居坤宁宫时,留下话遣散所有后宫,新帝接手了后续安排事宜。   太妃们有想回家的,可以命其家人将其接回家中俸养,以叙天伦之乐,妃嫔的俸禄和份例照旧发放;有不愿回家或已无亲近家人的,也可以继续留在宫中,统一移居慈宁宫。   这个旨意一下,有条件回家的太妃们几乎全都上折子请求离宫,关于遣散后宫的怨言顿时消失了。   对这些在宫中困守小半辈子的大小妃嫔们来说,去宫外住不仅自由,还能照例领俸禄和份例,不愁生活水平降低,简直不能更好了。   太平侯康忠就把姐姐康太贵妃接了出来,姐弟二人一起住在侯府上。秋华年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投靠太子的,这背后估计也有不少隐秘。   目前宫里只剩少数几位太妃,娘家被抄家流放,儿子被贬为庶人软禁的文妃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文妃过于心狠,出卖儿子和母族,最后也没落个好结局。   不过据说文妃本人对此毫不在意,新帝特许她可以仍住在长乐宫中,她便每日在长乐宫中如常读书消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秋华年和太平侯康忠道别后,坐在马车里想着宫中太妃们的事,思绪渐渐飘远。   元化帝还留了几位年纪不大的皇子与公主,他让位成了太上皇,这些孩子也不管了。听杜云瑟说,太子的意思是给那几个弟弟妹妹一起开府,都放到宫外去和母妃生活。   自幼远离皇权纷争,对生在皇家的孩子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第190章 新志   秋华年回到家中,让下人们把带回城的瓜果储存到冰窖里去。   计算过去年夏天的用冰量后,秋华年就让人在家里挖了一个冰窖。   冰窖建在外院东南角,位于厨房隔壁,一共挖了半间教室那么大,里面存着去年冬天放进去的冰,内部气温在零度以下,是一个非常好用的保鲜冰箱。   九九从里面迎出来,汇报今天家里发生的事。   “京城的猪肉又涨价了,现在是一斤四十八文,白米也涨到了十二文一斤。我让全余出去打听,说是有十几家大米粮铺联合起来变价,其他小铺子也有样学样。”   九九知道秋华年在负责稳定京中百姓生活,因此虽然自家储备充足,也一直关注着城中物价。   秋华年点头,非常时期,城门都只留了一扇,物资很难运进来,又有很多有钱人临时抱佛脚采购囤积米粮,物价向上浮动在预料之中。   目前的浮动还在正常范围内,属于市场规律,但若有人继续哄抬物价,扰乱民心,新帝正缺用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九九说完正事,转而说起谷谷和秧秧。   婴幼儿的成长十分迅速,这两个六个多月的宝宝几日就变一个模样。   “木棉阿叔之前说,宝宝们现在可以练习爬行了,华哥哥让人把东厢房的床收拾出来,引谷谷和秧秧在上面爬。”   “我今天下午去看他们,谷谷一直在跟着红绸铃铛爬,但秧秧一看见我,突然停下开始哭,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就笑了,一放回去又哭。”   九九说得哭笑不得,秋华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满脸无奈地笑。   据说超过半岁龄的婴儿会领悟装哭装笑的技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秧秧显然深谙此道。   他练习爬行独坐什么的都懒洋洋的,但在动脑子偷懒上,学习进度可谓一骑绝尘。   晚上杜云瑟从宫里回来后,秋华年就和他一起去玩领悟了新技能的儿子。   杜云瑟如今的办公场所位于宫中,就在承天殿前面的文楼内,协助新帝处理各地政务奏章。   因为新帝还未正式登基,所以对心腹功臣的封赏暂时没有下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一朝天子一朝臣,杜云瑟在新朝必定会飞速晋升,一跃成为裕朝最有权势的那批人。   从龙之功,就是这般让人艳羡。但对杜云瑟来说,这只是他真正的抱负的开始。   秧秧被坏心爹爹从摇床中抱出来,仰面躺在床上,被两位父亲注视着,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秋华年先假意拿来系着红绸的铃铛环,在秧秧面前摇晃,秧秧伸手想把铃铛打走,秋华年收手,没有让他如愿。   脸蛋圆嘟嘟的团子嘴巴一鼓,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杜云瑟看得心疼,下意识把儿子抱起来哄,就这一秒的功夫,秧秧脸上的哭意已经消失了,换成了甜甜的笑。   秋华年忍俊不禁,刮了刮秧秧的小耳朵。   “云瑟,你看看他,他真的会装哭了,这到底是像了谁?”   杜云瑟没有说话,用目光给出无声的答案。   秋华年咳了一声,伸手把谷谷抱进怀里。   “我这么正直稳重,积极向上,明明是谷谷像我,秧秧是随了你的腹黑好嘛。”   谷谷咿呀一声,像是在赞同爹爹,秋华年和杜云瑟已经笑到演不下去了。   秋华年和两个宝宝玩着“你猜我看不看得见你”的游戏,拿杜云瑟当遮挡道具,杜云瑟配合他,任他从自己身上各处探出头来。   玩了一会儿玩累了,杜云瑟给秋华年倒了杯梅子茶,秋华年一口喝完。   “太上皇主动禅位,减少了许多麻烦,朝里朝外的局势已经差不多稳定,现在只等钦天监测算出黄道吉日后新帝正式登基了。”   秋华年伸了个懒腰,“登基后就要封赏功臣了,你的资历直接入阁的话还差些,皇上不能一直让你暂代职务之外的工作,云瑟,你知道新帝想怎么安排我们吗?”   内阁大学士通常会兼任六部尚书,这是正二品的高位,杜云瑟进入官场满打满算一年出头,直接把他提到尚书加阁老的位置,就算有从龙之功,恐怕也难以服众。   杜云瑟又给秋华年倒了杯茶,“新帝登基,按旧例要开恩科。陛下已经决定今年秋天加开一届乡试,明年春天殿试。”   “恩科会选拔出一批新的庶吉士与翰林院官员,所以陛下会提前把我这一届的在翰林院的贡士们外放出去。”   “你要外放?”秋华年有些惊讶,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对,我在朝中根基不深,不如趁此机会去地方潜心发展,立下无人可指摘的功绩。”   “去什么地方?”   杜云瑟轻笑,“这个地方目前还没有,说起来还是华哥儿的主意。”   “你是说……”秋华年眼睛一亮,“海津镇?!”   “太上皇过去已着人提前勘验过,海津镇靠近京师,交通发达,又有天然的开阔海港,非常适合开设口岸。”   “陛下采纳我殿试之卷中的策言,欲合河间、永平两府,设直隶府,开放海贸,试验变法。”   “新的直隶府的名字,定为天津,意为天子亲设之地。”   秋华年听到直隶府的名字,轻轻舒了口气,有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新帝登基之后,铺垫了近两年的开海禁之事终于要大刀阔斧地办起来了。   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新港口会设在南方沿海,投机取巧和使绊子的人的力量多集中在那边,等新帝公布天津直隶府的消息,肯定会惊掉一群人的下巴。   王引智已经在河间府的金科立稳了跟脚,杜云瑟走马上任,可以借助他的经验与人脉,迅速上手政务。   “大裕之前还未有过直隶府,天津的知府会是几品官?”   裕朝官职中,县令的品级不是完全固定的,人口多地域广的县的县令品级会高出一两级,秋华年估计,直隶府的知府的品级也会比普通知府高。   毕竟天津直隶是合并了两府的大府,带了天子的名字,还被新帝寄予实验变法的厚望,知府的官位肯定要有所不同。   杜云瑟一边轻轻拍秧秧的背,一边回答,“陛下和我都认为正三品最合适。”   普通知府是正四品,一州的布政使是从二品,直隶府的知府品级比普通知府高,比更上一层的州布政使低,确实合适。   天津府是新帝新政的实验场,又位于京城附近,是大裕咽喉之地,第一任知府必然要是新帝最信任的心腹。   直隶府的知府也是一个绝佳的跳板,在这个位置上待个三年五载,做出足够的功绩,就能顺理成章升任六部尚书,进入内阁成为阁老了。   天津离京城如此之近,还不用担心外放后远离政治核心。   杜云瑟今年二十三岁,入阁的时候,十有八九未满三十岁。   年不及而立的阁老重臣,他会再创造一个传奇的历史记录。   秋华年突然笑了,杜云瑟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在想,以后你成为内阁大学士,是要叫阁老,还是遵循现实年龄叫阁青呢?”   杜云瑟脸上闪过一抹无奈,“华哥儿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一般人听到阁老二字,或是胆战心惊,或是与有荣焉,只有华哥儿的关注点永远这么奇怪。   六个多月的婴儿有十几斤重了,秋华年抱了一会儿谷谷就抱不动了,俯身把他放在摇床上。   谷谷伸手抓秋华年的衣服,秋华年把自己腰上的玉佩解下来递给他玩。   杜云瑟也把秧秧放回谷谷旁边,谷谷伸手把玉佩递给弟弟看,但秧秧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一点也不想理他。   秋华年走到婴儿房的门边,顺着半开的门打量院子。   庭院里的玉兰花已经谢完了,碧翠的树叶郁郁葱葱,玉兰树下长着一团团不知名的野花,秋华年没有让人把它们除去。   傍晚最后一丝光亮照在院子里,各处屋内已经点上了灯火。   “这处宅子住了一年多时间,又要搬家了。”   杜云瑟去天津府上任,家里人肯定都要跟过去。   秋华年看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心中涌出不舍,不过想到去了天津府就能大展拳脚了,他的心里又跃跃欲试起来。   “说起来我成为县主后赏的地就在天津府的范围内,等我们过去,我要把那块地方好好规划利用一下。”   裕朝要广开海贸,除了往进来买东西,自然也要往外面卖东西。   城外大庄子上的工坊集中生产模式已经很成熟了,秋华年打算把这个模式扩大数倍后搬过去,借着海贸的东风弄一个轻型工业生产区。   除了做赚钱生意,秋华年还打算想办法寻找高产粮种、鼓励技术研究、促进中外科技发展交流……   秋华年知道,生产力是一切发展和变革的前提,或许直到他生命的终结,裕朝也还不具备变革的条件,但至少他用尽全力埋下了种子。   后来之事,就交给后来之人。   秋华年出神得有些久,杜云瑟走到他身旁,深深地注视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中晦涩不明的脸。   “华年。”   “嗯?”   杜云瑟注视着天际最后一抹亮色,“我想,你一定来自一个没有饥寒、没有不公、人人平等相待的地方。”   “我很庆幸你来到了我身边,又感到抱歉,因为你离开了仙境,坠入风雪人间。”   “云瑟……”   “我想努力把裕朝变成和你的故乡一样的地方。”杜云瑟转头看着秋华年,眸子中反射着天际的光,“你会帮助我吗?”   秋华年喉咙发紧,“那样的地方,会非常颠覆你的常识。”   人的三观是由环境影响和塑造的,哪怕再开明的古人也不见得能全盘接受现代思潮,所以秋华年一直没有对杜云瑟全盘托出过自己的想法。   比如这个世界不该有尊卑,不该有皇帝和贵族,不该有士农工商的鄙视链,不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显然,杜云瑟早就察觉到了这点。   他没有要求秋华年一定要对自己知无不言,他只是说,想把裕朝变成那样美好的地方。   说一万句,也比不上真正着手去做。   “华哥儿存在,就证明那样的世界是可以真实存在的。既然它能存在,我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杜宾之想为天下万民谋一个万全人间。”   秋华年沉默片刻,莞尔一笑,“那不是一人之功,也不是一世之功,哪怕在我曾经所在的地方,也没有真正做到万全。”   “不过我们已经能坚信,顺着正确的路走下去,一定能成功。”   他用双手握住杜云瑟骨节分明的大手,用力握紧,“我们来一起做那个开头的人。”   作者有话说:   云瑟是纯·古人,但他是一个拥有挣脱时代局限性的潜力的神人,华年让他看到了可能性,他就会想去实现那个可能 第191章 重聚   六月傍晚,雷雨交加,乌云吞噬了天际最后一丝光亮,偌大的皇城仿佛只剩下了暴雨无休止砸落地面的声音。   嘉泓渊在雨幕中远眺,一场暴雨洗去了盛夏的燥热,大殿的空气中充满了带着雨水味道的凉气。   新帝身边没有像太上皇身边的温幸那样亲近的内侍,搬入宫中的这些日子,一应起居事宜都是吴嬷嬷负责安排的。   吴嬷嬷最早是太上皇后的贴身丫鬟,跟随太上皇后进入皇城,成为坤宁宫大宫女,太上皇后去世后遵其遗嘱去照顾年幼的太子。   后来太子常住皇庄行宫,她也跟了出去,如今新帝即将继位,再次回到这座巍峨雄伟、有着吞噬人心的魔力的庞大宫殿群,吴嬷嬷已经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入宫时的心情。   她放轻脚步走到嘉泓渊身后,看着这具站在门边的身影。   这是大裕新的真龙天子,在吴嬷嬷眼中,却也还是那个出生时她亲手从产婆手中接过来,抱给太上皇后看的婴孩。   年华转眼如水般流过,太上皇后已故去多年,那个羸弱的婴孩,也成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   吴嬷嬷微微垂下头发花白的头颅,“陛下,夜雨时候不宜在门口吹风,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她没有问帝王为何忧思不决,仿佛没有看见不远处桌案上翻开后被闲弃一旁的折子。   后宫之人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吴嬷嬷浸染多年,深谙此道。   “让膳房随便上一些吧。”   嘉泓渊没有胃口,但不能不传膳,天子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天下,今日他少传一顿膳,来日就会有传言说他旧病复发,即将天不假年了。   虽然他已经拿下了皇位,但离真正把整个国家掌握在手中,还有一段路需要走。   嘉泓渊回到桌案后,看着让自己心情变坏的那道折子,久久沉吟。   选妃、立皇后,这是最近递上来的折子中经常提到的议题之一。   当太子时还能以身体和太医医嘱为由拖一拖,成了皇帝,后宫依旧空无一人,就说不过去了,往大了说,甚至可以上升到动摇国祚。   嘉泓渊修长的手指轻轻扣起,旋即松开。   在无人可以看见的深深宫城之中,他不再对自己隐瞒隐藏在最深处的本能的渴求。   十几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与自己敬畏、怨怼、憧憬又恐惧的父亲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交割。   “你也会有自己的报应。”   这是一位被儿子亲手推下皇位的父亲的诅咒,也是一位饱经世事、经验丰富的帝王的预言。   报应吗?嘉泓渊无声而笑,眼神却平静无波。   他在选秀的折子上下了朱批,命礼部负责筹备此事。   写完最后一个字,嘉泓渊把笔丢至一旁,今日他不再想处理任何政事。   “快戌时了,让杜爱卿回去歇息吧,今日雨大,用车把他送出皇城。”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得到吩咐,打着把伞匆匆忙忙跑去前面的文楼,传达天子赐车驾的旨意。   除非天子恩许,皇城中任何人都不能坐车或乘轿辇,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赶路。   这下紫禁城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其余的都是形形色色的无关人等。   离开谨身殿前,嘉泓渊脚步微顿,最后还是把那道批示选秀的折子拿起来,暂时放到一旁。   ……   夏日的这场暴雨来得无端,上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压顶,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瓢泼雨水便从天上倾泻而下。   秋华年担忧地看着窗外的雨幕,让全余带着人和车去长安东门等着接杜云瑟。   没等到杜云瑟回来,先等到了另一拨人。   两个多月前,云成等人从襄平府寄来信,说杜家村老族长身上不好了。   老族长虽然有过糊涂的时候,但当初确实关照过杜云瑟和秋华年一家,两人和老族长的儿子宝仁、宝义两家关系也亲近,因此秋华年专门派了管家乌达回去,带上食品药材等慰问品代为探望。   按云成当时在信里的描述,老族长的身体已经快不成了,但或许是秋华年从京城送回去的太医根据性中症状开的药有奇效,或许是老族长自己心劲足,他竟又生生撑了两个月时间。   秋华年索性不着急叫乌达回来,让他留在杜家村,遇到事也好有个照应。   杜状元和齐黍县主的名号,在漳县范围内无往不利,有乌达这样的人精坐镇,谁也别想趁族长病危在杜家村乱来。   一个月前,族长终究没有熬过天命,在炕上永远闭上了眼睛,据说当时发生了好些事,乌达没有在信里细说,打算回来再详细禀报。   秋华年让他把后事处理好后回来,乌达紧赶慢赶,在大雨滂沱的傍晚迈入府门,一同入京的还有叶桃红以及存兰、云英姐弟。   乌达进府后,把身上的蓑衣脱下,略一整理仪容,就去拜见秋华年。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老万岁当了太上皇,太子登基为新帝,他家的主子是新帝的心腹重臣,前途不可限量。   之前几个月不在府上,全余那厮绝对趁他不在挖了墙脚,他一定要把存在感刷回来!   “乌达拜见县主,两月不见,县主的气色越发好了。我这一路回京,路上遇上的人都夸县主您心肠好手腕漂亮,顶个儿有能耐呢!”   秋华年笑着让星觅赶快把乌达扶起来,让星觅带着自己父亲下去换身衣服,吃口热茶。   “回来了先歇一歇,之后再说事情。”   灵雀和玛瑙在内院角门口探头探脑,人家夫妻子女两个月多没见了,秋华年没有不通人情。   叶桃红等人也被带去换衣裳喝热茶了,他们在府上住过几个月,一应东西都是全的,稍微翻找一下就齐了。   等大家收拾好聚在内院正房堂屋里,秋华年终于能问出疑惑了。   “桃红婶子怎么自己带着孩子们来了,宝义叔呢?”   屋内点了数盏明亮的油灯,为了驱散大雨带来的寒意,还放了一只火盆,暖黄色的火光为实木家具镀上充满质感的色泽。   叶桃红下意识左右看看,想到这里是华哥儿的地盘,才放下心来。   “宝义有自己的事,一个多月前就单独走了,这会儿估计也快到京中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丝灵感。   兵力是一切计划的前提,宫变发生之前,太上皇和已被贬为庶人的两个皇子背后的势力,必定对与太子关系匪浅的吴深与吴定山严防死守。   吴定山是何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请到边境的?边境的吴家军又是何时整合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二皇子的?   这其中一定有脱离众人视线之人来回奔走,传递消息。   现在看来,因父亲病危携家眷返乡的杜宝义就是那个人。   一个没有被人放在眼里,在外人眼里出身寒微,仅仅是靠杜云瑟和吴深的关系升到百户的底层军官,悄无声息干完了一件足以左右王朝未来命运的大事。   秋华年笑道,“恭喜婶子,宝义叔和婶子都要升官发财了。”   有这样的大功劳,新帝登基后封赏功臣的名单里,一定会有杜宝义。   从被偏心父亲和无德弟弟逼迫服徭役的普通农家汉子,到前途光明的从龙功臣,宝义这一路走来,有许多幸运,但更多的是数不尽的危险与艰辛。   叶桃红想起宝义离开的一个多月里,自己每晚都担心到睡不着觉,生怕他在外面死于非命,连尸骨都找不到,白日还要强撑着四处描补,掩盖他的真实行踪。   好在如华哥儿所说的,太子如愿登基,他们付出的一切都有了回报。   “承华哥儿吉言,等出了孝期,我们好好摆几桌宴席,请大家一起聚一聚!” 第192章 杜家村之事   杜云瑟傍晚回到家中,并没有被大雨淋湿。   据说新帝专程让宫车把他一路送到了长安东门,全余回来说起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不过他看见已经回来的乌达,脸上的笑意立即僵住,紧接着加深了几分。   两人互相叫着哥哥,心口不一地寒暄了几声,暗地里较着劲。   主家的光景眼瞧着越来越好,他们也要奋起追上,不能被落下了!   今天家中有远客来到,厨房多做了几道菜,把大桌子搬了出来。   桌上的菜里有一道清蒸海鱼,鱼足足有一尺半长,摆在桌子正中央,非常有分量。   海鱼是王引智和邓蝶夫妻让人送来的,海津镇离京城近,送到时鱼还十分新鲜,厨房简单处理了一下,放在锅上蒸熟了,再烹上一点酱油,把葱丝和红辣椒丝盖在上面拿热油一浇,味道鲜美得不得了。   秋华年想到过阵子到天津后,天天都有这样的美味吃,心情都轻快起来。   在饭桌上,叶桃红和秋华年与杜云瑟说起了家里的事。   新帝登基,按惯例一定会开恩科,有的恩科只开会试和殿试,有的则还会加开一次乡试。   恩科在正常三年一届的科举考试中增加了一届,相当于多给了学子们一次机会。   为了展现新皇的皇恩浩荡,也为了讨吉利,新皇登基开的恩科录取率也会比正常高,是不容错过的大好时机。   叶桃红想帮云成打听一下,这次开恩科会不会加开乡试。   云成已经考中秀才,如果恩科加开乡试,今年秋天他就能下场一试了。   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鼓励生产生活,裕朝礼法非常人性化地大幅度缩短了孝期,一个月出重孝,十二个月出孝。   只要不在重孝期内,就能参加科举考试,因此云成完全赶得上八月份的乡试。   新帝还未正式登基,朝廷处于罢朝状态,寻常人根本无从打探关于恩科的圣意。   不过对每日出入皇城处理政务的杜云瑟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云成的学问长进很快,已经能下场一试了,我回头整理一些乡试的题目与心得,让人给他送回去。”   圣意不可直言,但暗示到这个程度,云成肯定能明白背后的意思,努力准备起来。   叶桃红脸上闪过喜色,由衷为云成感到高兴。   大哥大嫂为人公道,当初在村里时,云成对存兰也照顾颇多,叶桃红虽然和公公离了心,厌恶老三一家,但还是把大哥大嫂一家当成自家人。   吃完饭后,大家各自离去,秋华年把乌达叫来细问杜家村发生的事。   杜云瑟去婴儿房看着两个孩子睡着,回来时顺手关上了门窗。   “老太公病得急,我们刚到的时候,村里确实有些乱。”   “主要是杜宝礼那家人在闹,因为族学的缘故,村子里的人口快速变多变杂,榴花姑娘要照顾孩子,没力气管族学,有些心思不好的就跟着浑水摸鱼。”   去年杜云瑟高中状元后,秋华年一家人返乡,那时魏榴花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孩子是去年十月中旬出生的,秋华年还专程送了礼回去。   谷谷和秧秧出生后,秋华年切实感受到了照顾人类幼崽多么艰辛,时时刻刻都要盯着,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事。   魏榴花没有仆役使唤,也没有婆婆、妯娌或者小姑子帮忙,柚哥儿年纪小,云湖还要干地里的重活,带孩子的大部分工作只能她一个人来,着实辛苦。   “九九想做衣裳首饰生意,回头让她写信回去问问榴花嫂子愿不愿意入伙帮忙吧。”   魏榴花绝佳的女红天赋和出神入化的绣功,不该埋没在锅碗瓢盆里,她可以有更好的事业。   乌达继续讲起村里的事。   乌达等人带着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吩咐回村坐镇后,那些心思浮动的人立即消停了。   和县主与状元郎对着干,无异于以卵击石,大家都不是傻子,无利可图的事谁都不会做。   族长吃了御医开的药,精神好了一些,把长子宝仁叫到炕边,问清自己意识混沌的这些日子村里发生了什么后,沉默了很久。   宝义一家人虽然回来了,但肉眼可见地与族长不亲近,叶桃红只在刚来时进来问了个安,存兰保持沉默,云英虽然不太记得三岁前的事了,但也学着母亲和姐姐的样子,不在族长屋里多待。   族长躺在炕上,一阵阵心酸,却也明白这都是自己偏心造的孽,怨不得别人。   宝礼一家人天天在族长家的砖瓦大院外面哭,说想见老父亲最后一面,尽一尽孝心,宝仁和宝义商量后,把他们放了进来。   宝礼见到族长,没说几句话,就明里暗里暗示自家三个小子都大了,过几年要娶妻生子了,他家里实在太穷,想从族长手中重新讨些好处。   族长的目光扫视过神情如出一辙的父子四人,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往后再也没有提过三儿子一家。   “老太公出殡的时候,漳县有头脸的人几乎都来了,那家人穿着孝服突然冲出来,跪在路中央一阵哭天喊地,说宝仁宝义两位爷苛待兄弟。”   宝仁家的云成要科举,宝义在朝为官,这个苛待兄弟的名声落下,对两家来说绝不是好事。   乌达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们难得聪明一次,也聪明得有限。来送殡的人都是看在您二位的面子上来的,只要您支持两位爷,谁会帮他们说话?”   “何况云成公子在呢,几句话就把他们的谎言戳穿,让众人看清了这家人的真面目。”   “后来老太公丧事结束,云成公子让人开了宗祠,按照当初定下的族规,以借父丧闹事、污蔑同族的罪名把他们逐出杜家村了。在背后给他们出谋划策的那家外来的人,也在查出来后一并送走了。”   乌达一口气说完事情的过程和结果,才缓了口气。   秋华年放心点头,示意乌达喝口茶水。   杜家村的生活虽然有许多小波澜,但一切都在正轨上,族长去后宝仁接手了这个位置,秋华年相信,宝仁和孟福月夫妻会做得更好。   不过新帝登基开恩科,族学先生廖苍应该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廖苍高中,杜家村族学还要再请一位先生。   对于这点,秋华年并不担心,以杜云瑟连中六元的盛名,邀请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先生信手拈来。   秋华年让乌达下去休息,对杜云瑟笑道,“兜兜转转了几年,大家又要在京中重聚了。”   不只是魏榴花、云成、廖苍等人有可能入京,等开设天津府的消息正式公布,祝经诚和苏信白也很有可能过来。   旧友云集,何不快哉? 第193章 秘药   从江南到京城的官道上,一路穿着黑衣的骠骑飞速掠过。   队伍里除了打着黄旗的骑兵,还有几架囚车与一辆马车。   盛极一时的江南迟氏一夜之间沦落地狱,传承数百年的家底让负责抄家的官员忙活了十余天,才勉强整理出粗略的账目。   除了囚车中这几个涉及重大隐秘需要押回京中细审的,迟氏主系的人已经全部处斩了,旁系中那一群群涉事的也在加急审理。   因为新帝下了急令,让他们务必在登基大典前赶回,这队人马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赶路,每天只在沿路歇息三个时辰。   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日,他们就能入京了。   天色近晚,今日已经连续赶路七个时辰了,勘测过地形后,精简的队伍在官道旁不远处的一片平坡上停驻。   穿着黑衣的年轻人翻身下马,示意骑兵总旗安排人扎营,接着走向队伍中唯一的马车。   为了跑得快,马车车厢不大,不是很舒服,不过比起骑在马上或者绑在囚车里,肯定要好上不少。   “迟小姐今日如何?”   深青色的车帘从内揭开,面色苍白的迟清荷镇定道,“多谢十六公子,我还撑得住。”   骑兵们训练有素,很快就扎好数个帐篷,生起火烧水加热食物。   十六伸出手臂,让迟清荷扶着自己下来。   在马车上窝了一天,迟清荷的双腿接触到地面时一阵酸麻,差点没站稳,道了声抱歉。   急行赶路,人员一再精简,自然不能带伺候的丫鬟,不过迟清荷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比起还有马车坐的自己,迟清荷更佩服十六公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快马上,真不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还中了……   随行携带的帐篷数量不多,迟清荷和十六共用一顶小帐篷,两人前后走进帐篷,迟清荷忍不住问,“十六公子,那药到底……”   “无碍,返京后我会去太医院细查。”   迟清荷皱起淡淡的烟眉,心里还是放不下。   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迟清荷有一种恍如梦境的不真实感,当然,是无比美好的梦。   她本以为,那些事发生后,自己只能带着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在远离故乡与亲人的地方躲藏一辈子。   被家人偷偷送到东北后,她日思夜想,一遍遍回忆过去的所有细节,隐约悟到了些什么,然而已经毫无作用。万般懊悔无处诉说,也不敢诉说,只给远走东北后认识的唯一的朋友九九透露过一句。   那时九九的兄长已经考中了状元,即将去京城任官,从姑父口中,迟清荷知道了杜家是太子麾下的人。   但迟清荷仍无法确定对方会不会注意到迟氏,会不会发现“清池闲人”的问题。   她在临别时对九九吐露心声,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可能,是一次无望的挣扎。   那时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不过一年时间,那句话就带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梦寐以求的机会。   从京中来的太子的人本想把她保护起来,由其他人易容成她,深入迟氏探查幕后情报。   但迟清荷拒绝了。   迟清荷是迟氏旁系的小姐,迟氏中认识她的人非常多,易容再像,也会有破绽,比不得本人亲自过去。   她不想再躲下去了,她想亲自去探寻当年的真相。   在她的坚持之下,负责此事的十六公子同意了。迟清荷本人作为明面上的诱饵,十六则扮作被宋太太“藏”起来的,从江南陪迟清荷逃亡至漳县的迟家下人。   提前到位,层层布局下,迟氏派来抓人的人手不疑有他,把两人一起绑走了。   他们的主要注意力在迟清荷身上,千方百计确认了迟清荷是真的,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顺手捉回去的迟家下人,会是太子麾下最得力的暗卫。   在迟氏的这些天,两人一明一暗互相配合,十六挖出了不少东西。迟氏利用情报暗网,帮庶人嘉泓瀚策反京外大营驻兵的珍贵情报,就是这么得来的。   如果没有这个,太上皇万寿节那日,太子一方很难在事态严重前控制住京外大营。   改天换日的计划,环环相扣,每一步都不容有失。   这些日子里,迟清荷在装傻周旋中,也终于得知了念念不忘数年的真相。   背后的故事不算好,但也不算最坏。   当然,这次卧底行动中,他们也数次面临险境,有一次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   为了取信于迟氏,也为了保护自己,十六公子主动喝下了迟氏给的秘药……   迟清荷坐在帐篷的坐榻上悄悄观察十六,见他面色正常,举止干练利落,才稍微放心了些。   十六简单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包裹,对迟清荷说,“迟小姐睡一觉吧,我们在这里驻扎两个时辰后继续赶路,今晚不会休息了。”   迟清荷这几天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要命般的赶路模式,闻言立即躺平闭上眼睛。   十六坐在另一边,抱着胳膊靠着帐篷,几个呼吸后进入浅眠。   这样的状态下,营地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即醒来,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应对。   ……   新皇登基的日子终于定下了,钦天监的官员快掉光了头发,把选出来的黄道吉日一个个解释得天花乱坠,新帝才不紧不慢地圈定了一个。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天帝赦罪,诸事皆宜。新帝将于此日祭告皇天后土与列祖列宗,举办登基大典。   至于改元,则要等到来年。   这是以“元化”二字打头的最后一个年了,下一年开始,整个国家的纪年会变成新帝的年号。   秋华年在整理自己和杜云瑟的正式礼服,登基大典那日,他们都要进宫朝贺,秋华年要穿县主吉服,杜云瑟则穿朝服。   虽然杜云瑟的官职还没有正式升上去,但天子已经下令让礼部送来了正三品的朝服。   三品官员才能穿着的紫袍上绣着孔雀的图案,乌纱头冠共有五梁,两侧帽翅饰以金纹,镶金革带与象牙笏板、牙牌一应配全。   新帝在登基前处置了宫变的罪人,登基之后,便要开始名正言顺地封赏功臣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想在新帝登基后保持自己的地位,之前夺嫡时却没有站队太子的人,如今都在挤破了脑袋地找门路、表忠心。   杜府每天都能接到一大摞帖子,全是攀关系拉交情的。   有的帖子角度之奇特,让秋华年看了忍俊不禁。   “这人有个儿媳是襄平府人,儿媳的兄弟几年前给他们送过秋记红腐乳当年礼,他吃了后‘惊艳不已,念念不忘到如今’,这叫和我‘神交已久’。”   秋华年把帖子放回去,笑着摇头,“照这么论,裕朝大半人都是我的熟人。”   对于这些帖子,秋华年的态度是帖子可以递进来,礼绝对不收,那些悄悄拿出珍宝玩器和巨额银票开路的,直接关门拒绝。   家里下人少,关系简单,秋华年又擅长管理,全余和乌达正铆足了劲地争个高下,没人敢偷偷收好处开后门。   这些帖子收进来,秋华年和杜云瑟一个都没有回复,只是看过一遍,记下都有哪些人,做到心中有数。   新帝正在吊这些前朝重臣们的胃口,在得到满意的结果前,不会让他们安心的。   杜云瑟从宫中回来,秋华年让人把两套华贵的礼服收下去好好熨烫妥帖,不要到时候手忙脚乱。   见秋华年面有疲惫,杜云瑟上前帮他轻轻按捏太阳穴。   “华哥儿多歇一歇,帖子和礼服都不着急。”   杜云瑟的力道非常到位,不轻不重刚刚好,秋华年闭眼享受了一会儿,拉住他的手。   “我今天没干多少事,只是精神不太好,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杜云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要不要让太医来瞧瞧?”   府上的太医在谷谷和秧秧出生半年后回去了,不过秋华年想请,只是往太医院递个牌子的事。   秋华年摇头,“没那么夸张。身处巨变之中,即将开始新的生活,难免会有些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杜云瑟点头,告诉秋华年一个好消息。   “再有两日,小舅舅就要回来了。”   秋华年听了,果然精神一振,“正好赶得上登基大典,太好了。”   新帝登基之后,他就要想办法为梅家洗清冤屈,并给十六恢复身份,把他接出宫来。希望十六这次回来,能给他肯定的答复。   秋华年不清楚十六和新帝之间的过往与感情,但他看得懂局势。   新帝如今已经成为万万人之上的最大的封建集权者,他若真的有意给十六爱人的身份,不过是一句话一道旨的事。   但他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批复那些选妃立后的折子,可见他有其他的想法。   无论那想法是什么,秋华年都不想已经受了数不清的苦的十六再去沾染了。   新帝想要做一个明君,他是一个冷静理智的、有远大抱负的君主,不是一个疯狂的、荒唐的暴君,只要做好计划,秋华年不怕他不放人。   杜云瑟见秋华年打起精神,唇角微微勾起。   几年前,在梅争春墓前,他曾立下誓言,一定要为华哥儿找回亲人,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不会退缩。   新帝的心思,杜云瑟猜得到几分,想让十六顺利出宫,除了他们需要努力的外,还得十六自己去开口。   如果十六真的铁了心要留在新帝身边,秋华年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秋华年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院中的葱葱绿植,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我希望他幸福。” 第194章 郁闽   闵乐逸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百无聊赖地磨匕首。   朝廷改天换地,新帝即将登基,京城内外都在戒严,闵乐逸不能像以往一样轻松地改装出门游玩。   吴小将军已经回来了,但他同时管着京城的防务和京外大营,忙得一个人恨不得能掰成三个来用,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正式拜访闵家。   人不能来,但各种小礼物和信件一直没断过,闵乐逸一日就能收到一份,全是让人送来后托虎符偷偷送到他手上的。   礼物有各种花纹的匕首、某条街巷的小吃、某府花园的绣球花,一看就知道是在执行公务时即时挑选的,信中写的也是京中日常。   在不能随便出门的时期,这些信成了闵乐逸每日最大的消遣与期待。   闵乐逸现在只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该怎么和家里人开口说这事呢?   等新帝登基大典之后,京中的管制逐渐放开,吴深也会闲下来,到时候,吴深就要来正式拜访闵家了。   闵乐逸可以想到,如果吴深上来直接来一句提亲,自家兄嫂的表情会多么精彩,事后自己又会面临多少“审问”与调侃。   把磨得无比锋利的匕首放在一旁,闵乐逸拿起供在架子上的双环扣,开始出神。   吴深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亲自来见他,反而让闵乐逸更加体悟出对方的好来。   只有真正重视与尊重,才会慎重挑选上门的日子,在外事落定、加官拜将后以最好的形象登门。   吴深回到京中后,闵乐逸心中的不安全部消散,只剩下羞涩与悸动。不见面比见了面还想对方想得多。   “虎符,你说我直接去给兄长说怎么样?”   虎符一边收拾架子一边回答,“衙门不上班,大公子一直在家里,哥儿去前头说吧。”   闵乐逸苦着脸,“要是真这么容易,我早就说了。”   他该怎么给兄长开口?“我的亲事不需要担心了,我自己找了一位,是传说中的吴小将军,我厉害吧?”   虽然是实话,但真这么说,闵乐施一定会先怀疑弟弟是不是魇住了。   要说明白他和吴深的前因后果,就要从久远的襄平府讲起,再讲到京城城隍庙惊魂,讲到元宵节的灯火,讲到京外地牢,讲到巷口赠玉……   闵乐逸数了数这一连串事情中,自己犯了多少事,瞬间没了勇气。   兄长虽然与父亲一样性情温和内敛,但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几年下来,积累了不低的官威,真板起脸来,闵乐逸还是要怕一怕的。   虎符看热闹不嫌事大,“大不了就是罚写字和读书,还有不许出门啦,哥儿的胆子怎么这么小了。”   哥儿和吴小将军的事,连他一开始都被蒙在鼓里,这个事情必须阴阳怪气一下!   闵乐逸看了一会儿晶莹圆润的双环扣,猛地攥紧了手,“我们走!”   “真的直接去找大公子和夫人?”虎符没反应过来。   “不,让人备马车,我们去华哥儿家!”   ……   以闵乐逸和秋华年的交情,上门拜访不需要提前递帖子,直接去就行了。   京中四处戒严,闵乐逸不好乔装打扮出门游玩,但乖乖坐着马车去杜府拜访还是没问题的。   之前闵乐逸怕打扰宫变后开始忙碌的秋华年,一直没有上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杜府附近的街巷样貌变了许多。   虎符趴在车窗往外看,“哥儿你看,这一溜的树好多换了,看土是新栽的。”   “原本这里有许多卖小吃的小贩,现在都不见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回来。”   “嘶——这个棚子是倒了嘛?还没来得及修。”   闵乐逸目光扫过棚子倒塌的柱子上的血迹,心中一凛。   他隐约听人说,庶人嘉泓漪、嘉泓瀚等人逼宫那日,杜府也受到了多次攻击。光凭想象难以了解全貌,看见这附近未完全处理干净的战斗痕迹,闵乐逸终于感受到了其中惊险。   马车转过一条胡同,车夫熟门熟路地朝杜府接近,闵乐逸收回目光,余光突然扫到一道身影。   “哥儿?”虎符不解,闵乐逸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突然收紧了。   虎符朝闵乐逸刚才看的方向看去,吓了一跳。   “那、那是……”   闵乐逸抿了下嘴,把头扭到一边,“快些赶车,不用理会。”   然而事与愿违,杜府在宫变时被围攻过,现在是城防检查的重中之重,一队巡查官兵正巧路过,按流程拦下了不知底细的马车。   车夫取出闵乐施的腰牌,给官兵们解释自家主人的身份。   这一耽搁,方才闵乐逸和虎符看到的人注意到了马车,也听见了马车中的人是谁。   面容憔悴,穿着一身白衣的消瘦青年眼睛一亮,看着飞速放下的车帘,回想车内惊鸿一瞥的身影,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   他在原地踟蹰不前,即将鼓足勇气上去问候时,外面的胡同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看见如今京中与杜云瑟合列第一新贵的吴深将军策马而来,在马车旁勒紧缰绳。   高大的骏马打着响鼻,精准停下,硕大的马蹄踏起扬尘。   吴深看了眼车夫,“这是大理寺评事家闵小公子的马车,不用盘问,送小公子去杜府找县主说话。”   马车里的人应该是小声说了句什么,吴深突然扬起灿烂的笑容,在马上俯下身。   “我刚刚接了旨,要入宫复命,过几日我母亲会来京中,到时候我们再见。”   皇命在身,不能久留,吴深说完话后便策马离开了,闵府的马车也继续向前行驶。   白衣青年呆滞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素来机敏的大脑一片混沌,不知该思考什么。   马上的吴深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跑远了。   ……   闵乐逸来的时候,秋华年正在理账,今年夏天没有往年那么热,秋华年用上了十六去年送的巨大楼船冰盆,正房里凉丝丝的,非常舒服。   秋华年把秋记六陈和家里的账目收到一边,让人上冰豆花和各种冰镇水果招待闵乐逸。   闵乐逸身体强健,肠胃也好,寻常哥儿经不得吃太多冰,他却没这个顾虑。   “这些天太忙了,没顾上我们逸哥儿,怎么突然来了?”   闵乐逸之前一直不来,在登基大典前上门,肯定有事情。   闵乐逸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在外面遇到的事,愣了一下后说,“就不能是我想谷谷和秧秧了嘛。”   秋华年暂且不戳破他,“谷谷和秧秧最近在学抓东西,看见人就笑,我带你去看他们。”   接近七个月的婴儿已经能熟练掌握爬行了,东厢的婴儿房再次改装,右边靠窗摆了一张和正常床一般大小的爬床,爬床四周围了一圈两尺高的围栏,用软绸包着,防止孩子磕到碰到。   爬床铺着柔软但有一定支撑度的垫子,谷谷和秧秧醒着时就在床上乱爬,累了困了倒头就睡,非常方便。   闵乐逸进来时,谷谷正拿着一只有抓手的圆润积木乱丢,一下子丢到了闵乐逸脚边。   “好大的劲。”闵乐逸惊奇地笑,“我才一个月不来,谷谷就这么厉害了。”   谷谷得了鼓励,继续卖力地扔积木,秧秧靠着围栏坐着,咬自己软乎乎的小手,不去凑这个挺热闹。   闵乐逸陪谷谷玩了一会儿,捡起积木打量。   “是金丝楠木做的,上面还雕刻了这么复杂的花纹。啧啧啧,真不愧是开了秋记六陈的齐黍县主的手笔。”   秋华年把积木接过来放到一边,回头消毒后再还给孩子们。   “这是丙七丙八送给孩子们的,我只是说想要一套给他们练习抓东西的积木。”   秋华年本意不想要这么夸张,但丙七和丙八一份活能出十份工,给谷谷和秧秧的东西从做工到用料从来不打折扣,还总是主动加码。   秋华年感受到他们的善意,没有拒绝,记在了心里。   他想到丙七丙八兄弟俩和十六一样,是被没入宫廷失去姓名的罪臣之后,打算趁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际,看看有没有机会帮二人取回原本的身份。   农具、酒精、碘酒等功劳林林总总加起来,应该是够了。   婴儿精神短,等谷谷和秧秧明显累了,秋华年带闵乐逸出来,去花园赏花。   “回神了没?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闵乐逸张了张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华哥儿你。”   他本来是打算直接说自己和吴深的事的,但因为刚才在外面的遭遇,先说起了另一件事。   “华哥儿,我刚才来的时候,在你家巷子附近看见了一个人。”   “谁?”秋华年见闵乐逸神情复杂,笑了一下,“我猜猜,是不是郁闽?”   闵乐逸一脸惊讶,“是怎么猜出来的?”   “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的人不多,加上郁氏最近一直在京中无头苍蝇般乱窜,联想一下就知道了。”   只要知道足够的信息,秋华年就能抽丝剥茧掌握局势。   闵乐逸对最近外面的事了解不多,“郁氏不是已经完蛋了吗?”   “涉事的几大世家中,陛下对郁氏的处置最轻,除了郁闻外,暂时没有人被斩首,也没有人被没入奴籍,只是免去所有郁氏之人的官职,查抄了他们除了宗祠和祭田之外的家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郁氏肯定不甘心彻底沦落入底层。他们觉得新帝的态度有回转的余地,最近一直在四处找关系请人帮他们说话。”   郁氏一族横贯数百年,门生故吏数不胜数,但人大多是趋利避害的,谁会愿意冒着被新帝厌恶的风险,去拉陷入泥潭不复风光的郁氏一把呢?   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如今只能焦头烂额地对那些他们曾经看不上的人摇尾乞怜。   郁氏一族也送了帖子给杜府,应该是见杜府一直没有回应,才派郁闽过来,想以曾经同窗读书的情谊打动杜云瑟吧。 第195章 药发   想到郁闽,秋华年有些感慨。   曾经的郁闽在家族的纵容与放任下,过于幼稚、骄傲、眼高于顶,但和整个郁氏相比,还算不上无药可救。   不知乡试失利沉浸两年,又遭逢家族巨变的他,如今是什么模样。   究竟是在挫折与磨砺中有所成长,还是一头栽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秋华年随意想了一下,把此事抛开。郁氏的遭遇是这个家族咎由自取,他们是不会管的。新帝已经给郁氏留了一条生路,不过这条路对习惯了养尊处优的郁氏一族来说,恐怕会比死还难受。   郁闽在门外踟蹰不前,想来心中还有几分尊严,不愿遵从家族的指令腆着脸上门求助,那他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郁闽没有对你说什么吧?”   “没有,恰巧吴小将军路过,帮我解了围,我就直接过来了。”   “吴深啊,他最近真忙,和云瑟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闵乐逸突然朝秋华年眨了几下眼。   “嗯?”秋华年也下意识眨了几下。   两人大眼对大眼,屋子里寂静无声,闵乐逸见秋华年接不到自己的暗示,哀叹一声。   “华哥儿,你就不能再聪明一次,把我想说的全都猜出来吗?”   秋华年气笑,“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你一不给范围二不给提示,我上哪猜去?”   闵乐逸支支吾吾,他要是说了,秋华年也一定会调侃,但是比起独自想办法和家里人通气,他还是宁愿接受好友的玩笑话。   闵乐逸左右看看,小声凑近秋华年的耳朵。   “假如说,假如说我自己找了位不错的夫婿,对方马上就要上门提亲了,我该怎么平缓、自然地告诉家里人呢?”   秋华年眉头一皱,很快松开,往上挑起看着闵乐逸。   闵乐逸心虚地移开眼珠子。   秋华年突然捏了把闵乐逸主动凑上来的脸,闵乐逸嗷呜一声,捂着腮帮子蹿出去。   “华哥儿你干什么!”   秋华年笑眯眯道,“之前瞒着我,现在来找我帮忙,先收点利息呀。”   ……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初八。   新帝登基大典前两日,京城再一次戒严,九大城门全部由重兵把守,除了有特批令牌的办事人马,其余人一律不得进出。   十六在正阳门百米外一把勒紧缰绳,疾驰的骏马瞬间停住,惯性让硕大的马蹄在坚实的路面上留下四道划痕。   他抬起一只手臂,身后的队伍尽数停下,城门方向有注意到动静的守卫前来查验。   十六抬眼望着这座巍峨高大的城门,不单是这片城墙、这座京城,这个天下已经换了新的主人。   是十六的殿下。   “来者可是从江南而来的十六公子?”   十六隐藏在面具下的脸照旧没有表情,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   守卫查验过后,态度愈发恭敬,退开半步抬手道,“陛下有亲口御令,十六公子回京后立即入宫面圣,其余人等交由大理寺处理与安置。”   十六下马谢了旨,朝后指向唯一的马车。   “车里是有功的女眷,不可轻慢,把她先送到齐黍县主府上吧。”   守卫没有质疑,赶紧领命。   新帝的口谕好多天前就下来了,宫里甚至专门派了人在城门处等着,只为了一看见十六公子就飞速回宫报信。   这位据说是新帝身边最得力的暗卫的公子多么简在帝心,正阳门的守卫们全部认识深刻。   帝命不能耽搁,十六交代了这一句,便翻身上马,顺着打开的城门单骑奔向皇城。   沿路街道两侧,看见骏马影子的人心中纷纷疑惑,不知马上的人是谁,竟能在登基大典前的京城中策马?   ……   嘉泓渊靠着绝对称不上舒适的金銮龙椅,在空旷的大殿中出神。   登基大典之前,一概朝事罢免,往日站满文武大臣的奉天殿安静到寂寥,明亮的地板与柱子反射着晃眼的光晕。   方才在这里,嘉泓渊接见了一个人。   庶人嘉泓瀚的正妻,晋州解氏的嫡女,曾经的晋王妃。   有皇家血脉的宗室处理起来,比其他人家麻烦得多,嘉泓渊可以抄斩世家,却不能大手一挥把嘉泓瀚的妻小赶上绝路。   从法理上说,他们是大裕皇族,是太上皇的血脉;从情理上说,他们是新帝的弟媳与侄子侄女。   嘉泓瀚叛逆当死,但死罪不能波及到他的妻小身上,毕竟真的论起“祸及家人”,整个皇族都包含在内。   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嘉泓渊只能把这些人送去守皇陵,好吃好喝地供着,但世代不许离开。   在被“送”去皇陵之前,诞下嘉泓瀚唯一的儿子的解氏女递上话来,说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新帝日理万机,当然不是一个罪人之妇想见就能见的,但嘉泓渊破例在奉天殿召见了她。   因为解氏女用疯狂挣扎、大闹、寻死等方法递入他耳中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十六”。   她似乎可以笃定,这是新帝的命脉。   嘉泓渊已经稳稳站在了胜者的位置上,不介意在十六没有回来的无聊时候,听一听走投无路的穷寇能讲出什么笑话。   确实是个笑话,嘉泓渊低低笑了一声,眼神一片冰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一时没有把它握起来。   十六,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可以轻易拿捏他的命脉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都有可能欺瞒他,背叛他,那他该怎么做呢……   嘉泓渊的手指动了动,将要握起时,殿外突然传来禀报声。   “说。”   “启禀陛下,城门急报,十六公子已经回京,马上就要进入皇城了。”   嘉泓渊闭上眼睛,靠实了背后凹凸不平的龙椅。   “让他骑马进宫,直接来奉天殿。”   高高的天空平白响起一阵惊雷,乌云转瞬遮住阳光,奉天殿前平整宽阔的空地上刮起一阵狂风。   ……   秋华年听见惊雷声音,赶紧让人把各处门窗关好,晒在外面的衣物都收进去。   夏日的急雨从来不讲道理,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瓢泼雨水就从天上倾泻而下。   大理寺的人把迟清荷的马车送到了齐黍县主府上,车夫冒着大雨叩门,金三打开门把人迎进来,秋华年听见消息,顺着风雨连廊来到前院。   两年不见,迟清荷已经完全成人了,但眉眼间还是能看出那个心事重重的忧愁少女的影子。   迟清荷屈膝拜见县主,秋华年扶住她,见她一脸疲色,知道她这些日子绝对没有好好休息,赶紧让人给她收拾屋子,又派红翡跟着她。   “九九的丁香院厢房空着,院子里的丁香花开得很好,你安心住下,和九九好好叙叙旧,有什么事情让红翡去做。”   九九已经撑着伞从夹道过来了,叫了声清荷姐姐,一脸惊喜地跑过来。   “存兰跟着桃红婶子住,我正愁一个人住没意思呢,清荷姐姐就来了。”   “我做了一种洁发的膏药,特别好用,今天就给你试试!”   秋华年笑着轻咳了一声,打断这对兴奋的好姐妹,“清荷,送你回来的人去哪里了?”   “十六公子奉皇命入宫了,其他人包括案犯都在大理寺。”   九九听见十六的名字,看了眼秋华年。她还记得在杜家村时来家中住过一阵子的神秘“哥哥”,后来也在京城家中瞥见过几次对方的身影。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九九总觉得,那位十六哥哥和自家的关系不简单,华哥哥也非常关心他。   秋华年暂时不好解释十六和自己的关系,让九九带迟清荷去自己的小院休息了。   赶了十来日的路,又遭了一场大雨,要洗个热水澡,喝碗姜汤,好好睡一觉才行。   秋华年想到已经入宫的十六,暗暗叹了口气。   不知道十六这次出去有没有受伤,他肯定也累了,希望汇报完任务后,他能好好休息一下。   登基大典时,应该有机会见面吧……   ……   紫禁城,谨身殿配殿,这里距离天子起居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本来是个小书房,新帝入主皇城的第一天就让人把它收拾出来,摆上了床榻与生活器皿。   十六在奉天殿见了圣上一面,就被他吩咐人带到了这里,让他收拾好再回去。   风尘仆仆、污颜残面,确实不是面君的样子,十六不甚在意自己的模样,但他最懂得规矩。   宫人们迅速而有条不紊地送上了热水与一应器具,不敢多看,飞快退远了,新帝的习惯还没被摸清,没人敢做出一点踩雷的举动。   尤其是在新帝召见解氏女后心情明显不悦的时候。   十六想到快些回去的命令,飞快除去脏污的衣衫,把自己泡进热水里。   温热的水本该抚慰疲惫的身躯,十六却浑身一个激灵,皮肤各处传来剧痛,他抑制不住地干呕了几声。   十六飞速按了几个穴位,用特殊的吐纳法调整呼吸,眉头深深皱起。   在江南迟氏的时候,为了演好戏并取信于人,他吃下了他们给的秘药。   其实并不是什么难解的奇药,十六的身份没有暴露,对一个知道些秘密,作用仅仅是威胁和牵制迟清荷的分家的仆役,迟氏没有下太大成本。   在世道的压迫下,对寻常女子与哥儿来说,贞洁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迟氏给的药利用的就是这个。服下药后,必须每七日服一粒解药,否则就会春性发作,神志不清,露出种种痴态。   迟氏倒台后,负责控制十六的人在最后一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毁去了解药与药方,让十六一时找不到替代。   那时最重要的事是稳定局面,为新帝扫清隐患,为了不让蠢蠢欲动者觉得有机可乘,节外生枝耽误了事情,十六没有声张此事,只是凭借自己的药理知识,悄悄配制了一种仿制解药,拖延发作时间。   等他回京,就能到太医院让圣手查阅典籍,调配真正的解药了。   十六晃了晃脑袋,计算出自己心跳速率比正常快了几分,并且还在加快。   这一路几乎没有休息,他的身体的抵抗力被削弱了,被热水一刺激,秘药卷土重来,仿制解药不太顶用了。   皮肤上的刺痛好了一些,但身体内部,一种陌生的、奇异的、让人感到不妙的感觉却正在酝酿。   十六哗啦一声从浴桶中起来,肌肤脱离热水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向大脑传去疼痛作为抗议。   十六没有停顿,随便抓了件中衣穿在身上,推开窗户跳入滂沱大雨中。   他抿着薄薄的唇,数不清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与眼睫,浇透了浑身上下每一寸地方,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十六看得出,许久未见的陛下心情不悦,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唯一的作用就是遵循命令。   陛下命令他快去快回,他要再拖一下药效,去奉天殿汇报任务后,再去太医院。 第196章 梅望舒   “你在干什么?”   雨幕之中,一道熟悉到与灵魂绑定的声音传入十六耳中。   十六转头看去,穿着龙袍的嘉泓渊站在屋檐下,檐角落下的雨线连成帷幕,让他像映在水中的幻影,他长眉紧皱,面色晦涩不清,看上去非常不悦。   陛下为什么来了?是他耽搁了太久,他不耐烦了吗?以前不会这样的,或许?十六不确定地想。   登基为帝,人会变吗?是啊,从人变成了真龙天子,这是应该的。   十六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该请罪,但无休止的大雨冲走了他的体温与理智,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呆愣愣的。   下一秒,幻影般的嘉泓渊啧了一声,从屋檐下出来,把十六往屋里拉。   大雨一视同仁,不因人世的尊卑有任何保留,瞬间砸湿了他。   十六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想给他挡雨,嘉泓渊身体弱,但抓在十六小臂上的手像铁钩一样,十六的体力已经低到了极限,无法挣脱他,两个人以一种别扭怪异的姿势跌撞进了配殿。   嘉泓渊拖着十六往前走了几步,“为何要去雨中?这难道是什么暗卫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后贴着的人突然玉山倾倒般直直下坠。嘉泓渊想撑住他,但没有力量,只能延缓跌倒的速度,两人一起落在了地上。   光亮的木质地板光可鉴人,几乎看不出缝隙,他们的衣服、头发、气息和湿漉漉的雨水搅混在一起,无比狼狈。   嘉泓渊伸手去探十六的身体,摸到一片滚烫,他想喊人传太医,又想起附近的宫人全被自己赶远了。   他本打算等十六收拾好后回到奉天殿再好整以暇地问他,但看见这个人后,就完全忍不住,索性自己过来了。   嘉泓渊不想让自己质问十六之事被任何人知道,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所以过来之前,他让所有宫人退避三舍,谨身殿配殿附近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现在这样,像是他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嘉泓渊心里莫名一阵烦躁,他厌恶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眼下脱离掌控的,还是最要命的十六。   “我出去喊人传太医。”   嘉泓渊要起身,发现自己大半个衣袖被十六压在身下,他去推十六,没有推动。十六大概是想自己起来,但大脑的指令传达到身体,只有微弱的移动。   他的思维还算清晰,不想嘉泓渊担忧,哑声解释道,“只是一种普通的秘药,太医院有完整的解药配方,无碍的。”   嘉泓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觉得无碍,他拽着自己的衣袖问,“为何密报中没有提及此事?你该立即回来。”   只是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十六的意识就不清醒了,他扯住嘉泓渊衣袖的另一端,以一种平时绝不会有的眼神看着他。   “我、我……”   十六面色潮红,瞳孔散开,身上那一层薄薄的中衣经过雨淋又经过跌倒挣扎,已经几近于无,还没散开的部分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漂亮有力的曲线。   嘉泓渊猛地转过头去。   “我……”十六的手没有松开,嘴里念叨着只有开头第一个字的句子。   嘉泓渊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高大的屋顶,苦笑一声。   本来是想问十六为何在几年前打着自己的名义去宫中制器坊办了一件事,自己却浑然不知,直到解氏女拿出铁证才知道此事的。   但现在这般情景,还问什么问呢?   嘉泓渊转回头,定定地看着十六,十六神情涣散,没有任何反应。   他太信任十六了,他觉得这个人永远不会背叛自己,所以十六知晓他所有的底牌和手段,能不需要任何证明就以他的名义调动他的势力。   如果有一天十六想杀了他,恐怕他到被暗算死都不会察觉吧?   嘉泓渊记得听到这件事时,那种万箭穿心如坠深渊的感觉。十六对自己并非毫无保留,很早就有事瞒着自己,用自己的名号去做了什么。   他具体做了什么甚至不重要,重要的是隐瞒的行为,发现了一次,就会让人疑心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数不清的次数。   嘉泓渊善于算计人心,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有权衡与保留,这样活着实在太累,所以他给自己留了一块安全地,在名为十六的安全地里,他用本能去盲目信任,以此对抗心中的疯狂与麻木。   但现在,出了问题的是安全地。   嘉泓瀚和世家并非一事无成的草包,他们早早就在调查太子的弱点,发现了十六,并找出了能击溃太子心防的证据。   只可惜太子的计划进行得更快更周密,这些东西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嘉泓瀚就葬身在嘉泓渊的剑下了。解氏女此时来说,只是心智疯狂后不计后果的怨毒报复。   前晋王妃疯狂的大笑声像报丧的寒鸦,激起帝王心中山崩海啸般的暴戾。   嘉泓渊抛下一切权衡与理智,不管杀了她会引发什么后果,直接赐了白绫。侍卫们把还在大笑的女人拖走,奉天殿很快重回安静,但有些东西却再也不能平静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这怒气面对真正的源头时,却像热刀插进了牛油里,一点也发不出来了。   十六依旧紧紧抓着嘉泓渊宽大的衣袖,他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本能,反而让身体机能全部发挥出来,力道根本不是自幼体弱多病的嘉泓渊能抗衡的。   嘉泓渊皱眉,他知道十六无论何时都会贴身携带兵刃,想从十六身上找出来割开衣袖。他的手搭到十六的腰上,还未往里探,十六突然含糊不清地呻I吟了一声。   这声音与殿外瓢泼雨声混杂在一起,在嘉泓渊耳中犹如平地惊雷,僵硬瞬间从手掌蔓延至全身。   嘉泓渊自幼生长在重重宫城之中,记事前便是一人之下的明日之君,从来没有人敢用淫I邪之事拐带他。   母后死后,他一心复仇,每一份心力都用在获得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又因为身体原因遵医嘱一直没有大婚,也没有在房里放人,所以对这种事情虽然有所了解,却并不熟悉。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十六中的那种秘药究竟有什么效力。   嘉泓渊心中生出一股新的截然不同的愤怒,可惜迟氏的人几乎都被斩杀了,这腔怒火无处可算。   他重新看向十六的脸,哪怕在这种时候,十六久经训练已成为本能的自制力仍旧在发挥作用,除了面色潮I红,皮肤轻微颤动,他没有露出太多失态的样子。   他就这样失神地看着嘉泓渊,非常的安静,手死死抓着嘉泓渊的衣袖,仿佛这也是一种本能。   嘉泓渊垂下头凑近他,观察他的眸子,乌黑的湿发长长垂下,搭在十六的脖颈与胸膛,微凉很快染上温热。   “为什么拉着我?十六,你在想什么?为什么?”   嘉泓渊的心跳很快就与十六一样激烈,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让他去触碰那个此前一直不敢迈过一步的界限。   问清楚,和他问清楚,在他的心里引出情爱的种子,让他不可能再逃开自己……   他颤抖地靠得更近了些,让两人呼吸交错,起伏声音如同呓语,像游荡在山中雾气间的精魅,迫不及待要抓住通往阳光的最后一根脆弱藤蔓。   “为什么,十六,告诉我好不好?”   “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告诉我,让我继续信任你。”   他凑得越来越近,两具单薄的湿漉漉的身体几乎要贴在一起,颤抖都是一体一般。   “十六。”   “十六……”   “……梅望舒。”   十六无神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下一刻,他突然用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干涩的嘴唇抬起一点点,便贴上了最近的热源。   嘉泓渊的脊背僵硬得像石头一样,撑在硬实地板上的手臂一点点落下。   十六疯了,他也疯了。   一道惊雷落下,殿内响起沉闷的动静,不像春光暖室,而是两个溺水的人在疯狂挣扎,想将对方托上去,却一起沉入更深的暗流。   残风袭室卷珠帘,一夜急雨催青梅。   ……   十六再次恢复意识,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今夕是何年。   他仍躺在配殿的地板上,但身上盖了锦衾,窗外一片漆黑,雨应该是停了,殿里点了灯烛,嘉泓渊侧身坐在烛火旁出神。   十六悄无声息地睁开眼,没有发出一丝动静,默默观察嘉泓渊俊美无铸的侧脸。   陛下有烦心事,他只有在陷入最艰难的陷阱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十六脑海里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结合此时的情景、身体的感觉与秘药的效果,他的大脑先一步得出结论,伪装绵长的呼吸瞬间乱了。   嘉泓渊突然转头,十六看见他映着烛火的漆黑眸子,眸中倒映着躺在地上的自己。   十六每一寸身体都在无声颤抖,一股生涩的酸痛的感觉从心底钻出来,顺着肠胃呕出心肺,比最难熬的训练还让他手足无措。   他无法思考这究竟是什么感觉,来不及细细体会,只想马上恢复到熟悉的状态,把一切都掰回正轨上。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瞬间撑起身体,手抓着锦衾裹在身上,跪了下来。   “属下……办事不力,冒犯圣驾,请陛下治罪。”   嘉泓渊伸出的手默默停在半空,他低头看着十六的发旋,沉默片刻,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好。”   他越过十六,径直离开了配殿,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十六纷乱无序的心上。   嘉泓渊来到殿外,不远处侍候的宫人们全部规矩站着。陛下进入配殿后半日不曾出来,宫人们全都提心吊胆,但没有圣命,谁也不敢靠近询问。   嘉泓渊脸沉到能滴下水,宫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自觉分开两路跟在他身后。   “吴嬷嬷。”嘉泓渊突然开口。   “去照看十六,等他方便的时候,召太医院案首给他请脉。”   吴嬷嬷稍愣了一下,又听到新帝压重声音道,“悉心照料,尽善尽美。” 第197章 昭新帝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天帝赦罪,万里无云。   秋华年凌晨五点打着哈欠睁开眼,被杜云瑟从床上扶起来。   夏日天亮得早,纱窗外已经隐隐有微光,清晨的寒意与未散去的残梦交叠在一起,空气中浮动着祥和的味道。   秋华年在杜云瑟怀里蹭了蹭,贴着他的体温,抗拒起床。   杜云瑟的拇指一下下刮过他的耳后,指肚有一层常年握笔形成的薄茧,带来微微的痒意。   秋华年笑着缩了一下,人清醒了不少。   “唉,好久没有这个点起床了,你每天上班真不容易。”   杜云瑟把秋华年抱下床,让他搭着自己的肩膀穿好鞋,去一旁的珐琅脸盆架洗漱。   “等我们到天津,就不需要这个时间起床了。”   秋华年用丝帕擦掉脸上的水珠,回头问,“定好日子了吗?”   “此事已经筹备许久,只待开始,陛下登基后马上就会下旨。”   “天津府会沿用原河间府的知府官衙,吏部已经派人去修整了,到天津后,我们一家可以直接住进去。”   华夏古代的行政建筑,上至皇城、王府,下至县衙,都采用“前事后寝”的设计,即建筑前后一分为二,前面用来办公务,后面用来住人。   对紫禁城来说,前面是文武官员上朝和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后面是后妃们的宫殿。对县衙来说,前面是县令升堂办公的地方,后面是县令家眷们的住所。   虽然规模、形制和地位高低天差地别,但本质上都是一个道理。   杜云瑟去天津府任知府,这是一府的最高官员,自然能带着家眷住进知府官衙里。   天津府是两府合并而成的直隶府,知府官级正三品,比普通知府高出两级,官衙按理说也该建得更加宽阔与华丽。   不过杜云瑟着急上任,没有时间扩建或新建知府衙门,把原本河间府知府衙门简单翻修一下,就能住了。   无论是杜云瑟还是秋华年,都不在乎排场等虚物,只要住得舒适顺心就行了。   想到要离开住了一年多的京城,秋华年心中升起一股不舍,不过这股不舍很快就被大展身手的豪情冲散了。   天津港设立,海运正式开启后,他终于可以了解这个时空其他国家的情况,去寻找那些珍贵的作物、技术和财富了!   虽然自己一时半会儿肯定不能出海,但组建队伍派他们出去探索世界也很有趣。   与此同时,天津港未来还会出现形形色色其他国家的商人与使团,想想就好玩,他可以研究一下,怎么快乐地赚洋人的黄金与白银,把国际贸易搞起来。   秋华年带着憧憬与期待,参加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这几乎可以算是封建王朝最盛大的仪式,把传承数千年的礼乐与规制发挥到了极致。   秋华年作为功绩满满的县主,位置非常靠前,只比栖梧青君落后一位,许多宗室出身的郡主、县主都排在他后面。   有些人觉得被落了面子,脸上带出一点不悦,不过仪式站位是礼部按照礼法和皇命严格排列的,不容丝毫质疑,没人敢在新皇登基大典上出一点岔子。   杜云瑟站在文武官员行列,同样是接近最前端的位置。   新帝的即位诏书由名满天下的大儒文晖阳写就,宣读则交给了文晖阳的弟子,前无古人连中六元的翰林院修撰杜云瑟。   秋华年站在殿内,能看清仪式的过程,更多人排在了殿外,站满了奉天殿前宽阔的场地,他们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跟着礼部官员的高声唱喏一遍遍跪地起身。   饶是如此,进入皇城在奉天殿前参加登基大典,也是无数权贵挤破脑袋都得不到的殊荣。   秋华年再一次见到了避居坤宁宫中的太上皇元化帝。   上次他见到元化帝,是一年前的万寿节,那时候的元化帝虽然年逾五十,却龙虎精神,一派雄主气象。   不过一年时间,元化帝急速衰老了下去,他的头发黑白参半,脸上的肉挂不住骨头,身形也迟钝缓慢起来,不像长了一岁,倒像长了十岁。   元化帝什么都没有多说,他淡淡地看着奉天殿内外的群臣,把象征国祚的玉玺交给了新帝。   杜云瑟单手捏着朝服衣摆,一步步走上高台,从礼部官员捧着的托盘上双手捧起明黄色的诏书,面向一片肃穆的人群,展开卷轴。   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今日之后,杜翰林就不会再只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   他身上的朝服,是正三品的样式,登科一年便直上青云,真是令人眼热心妒。   文晖阳的诏书写得文采飞扬,庄重恢宏,配上杜云瑟金玉击鸣般的声音,在高耸的大殿内外回荡。   最后一个字落下,天空中的云彩突然全部消散,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下,照亮朗朗乾坤。   新帝即位,改年号为“昭新”,取大道昭明,吐故纳新之意。今岁结束,明年便是昭新元年。   属于昭新帝的大裕,到来了。   元化帝毫不停留,在诏书宣读完毕后径直走出了大殿,人群垂首低头,目送这位雄主帝王不断扬起的衣摆,直到他彻底退出象征着天子无上权威的奉天殿。   登基大典还未结束,主体仪式完成后,刚刚接过玉玺的昭新帝要封赏天下。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减赋税和开恩科都是惯例,也都是会被无数人歌功颂德的实实在在造福万民的好诏令。   礼部官员捧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开始宣读。   大赦天下会将犯人的罪罚减轻一等,但不是所有犯人都可以享受到的。谋反、谋大逆、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等罪名不在大赦范围之中,统称为“十恶不赦”。   所以那些被关在牢房中的谋逆世家的人,不会因为大赦逃脱刑罚。   大裕这几年风调雨顺,在秋华年这位齐黍县主的带动下,农业技术不断提高,全国粮食产量一直增长。   有了这个底子,昭新帝直接减去了今年与明年两年里天下所有农田五成的赋税,圣旨宣读后,许多对税收有了解的臣子暗暗诧异,想明白缘由后,心里不约而同升起对齐黍县主的佩服。   除此之外,开恩科之事也正式昭告了,恩科会连开乡试、会试与殿试,今年八月加开一场乡试,明年昭新元年在京城开设会试与殿试。   如果云成今年乡试顺利中举,明年他就能不浪费机会,入京下场一试了。   宣读完这些大的惯例,终于到了封赏具体的人的时候。   按照礼制,昭新帝要先加封给自己写继位诏书的人,这个人的身份上去,才能显得自己的继位更加顺应天命、完美无缺。   秋华年站得靠前,在文臣队伍中看见了穿着正式朝服的文晖阳。   文晖阳面色平静,双眼中含着坚定的光,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双手平握象牙笏板,在诏书宣读之前,突然一个侧步迈出队伍。   秋华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文晖阳马上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198章 封赏   殿内的人都看到了文晖阳出列,宣读圣旨的礼部官员停下动作,悄悄看向坐在高高丹墀上的昭新帝。   杜云瑟意识到什么,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但这个场合下,除了昭新帝,没有人可以随意出声。   嘉泓渊平静地问,“文爱卿有事要奏?”   短短一句话,让无形的压力在恢宏的大殿中加剧。   文晖阳面色不变,手持笏板躬身道,“臣有事想请陛下开恩。”   “但说无妨。”   嘉泓渊没有在意,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能臣一点小小的冒犯无伤大雅。   文晖阳吐了口气,他能感到云瑟和华年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能感觉到两人的焦急,但他没有动摇。   他曾是当殿直谏暴怒帝王的状元郎,曾是拔剑斩亲王帽缨的意气书生,曾是一人一马云游天涯的潇洒浪客。   年岁让他学会了审时度势和隐忍,却不能磨损他的勇气与一往无前的决心。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已经不想再等下去。胸中浩然之气蕴养二十载,为的是蓬勃爆发的一日,而非苟且妥协。   由他来开这个口,是他多年的夙愿,也不会让孩子们承担失败后身份暴露的风险。   他这辈子走到今日,完成这件延迟了二十年的事,称得上有始有终,再无缺憾。   文晖阳抬起头,直视丹墀之上等待他开口的昭新帝,说出在心中默念万遍的奏言。   “庶人嘉和晏曾贵为亲王,却久谋叛国,欺君犯上,罪无可恕。”   “其人虽已伏诛,此前种种恶行却未完全查实……”   “为显陛下仁厚之德,明君之范,臣请陛下重查嘉和晏过往二十载所办公案,平反冤假孽案,为逝者安魂赦罪,为生者讨还公道。”   嘉泓渊坐在龙椅上,修长的眉毛突兀地皱了一下,身体微不可查前倾了一丝。   文晖阳继续朗声说道,“臣有此请,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臣昔年曾受孤竹梅氏之人救助,梅氏在汾王之乱中被嘉和晏定罪,满门英烈背负骂名,亲朋遗孤凋零散落,令人哀叹惋惜。”   “如今既已查出嘉和晏早早便包藏祸心,他当年办理汾王之乱时定的罪,必有蹊跷之处,不可轻信。”   文晖阳迎着满殿意味不一的目光,话语毫不停顿,掷地有声。   “臣不需任何官职、爵位、金银封赏,陛下若想赏臣之功,便请下旨彻查梅氏冤案,寻找梅氏遗孤,恢复其身份与家族名誉。”   “梅氏沉冤昭雪,臣,死而无憾。”   文晖阳震起宽大的朝服衣袖,俯身拜下,不再说一句话,亦不肯退回行列,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决心。   文晖阳不只是闻名大裕的大儒,执笔即位诏书的文臣,还曾教导过嘉泓渊学问,有帝师之实。   他在登基大典上出列,想用所有功劳换皇帝重查恩人家族的旧案,找回并善待此家族的遗孤,理由堂堂正正,还能给皇帝一个好名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昭新帝都不该拒绝。   但嘉泓渊一时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大殿中每一个人都心中忐忑,隐隐察觉到一丝异样。   文晖阳闭上双目,再次震袖以大礼拜下,额头触在冰凉的地板上,“臣,请陛下重查梅氏旧案。”   大殿一片寂静,昭新帝异常的态度让群臣心思浮动,就在秋华年和杜云瑟忍不住想出列时,坐在最上方的嘉泓渊终于回神。   他的神情被通天冠前垂下的冕旒遮住,无人能够看清。   “文爱卿知恩图报,朕自然应允。有功当赏,封赏已经定下,爱卿不必推辞。”   嘉泓渊的声音平静无波,他已经适应了去做一位合格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文晖阳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此时才察觉到冷意,他在心里舒了口气,再次行礼谢恩。   在文晖阳的判断中,请求昭新帝重查梅氏旧案,难点在于此案牵扯到干系重大的汾王之乱。当年之事虽然是嘉和晏查办的,但派嘉和晏去办案的人是太上皇,最后批准嘉和晏送上的折子的人也是太上皇。   如果新帝要顾念太上皇,认为“子三年不易父政”,那么重查梅家旧案就根本不可能推进。   因此文晖阳才想在登基大典封赏功臣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自己的功劳和封赏请求新帝答应此事。   文晖阳教导过尚是太子时的新帝,在他看来,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时候。   好在他赌赢了,虽然新帝的情绪有些许异常,但只要能为梅家申冤,文晖阳无所畏惧。   负责宣读圣旨的礼部官员小心翼翼看向丹墀,得到昭新帝的示意后,刚开了个头的封赏仪式终于再次进行下去。   文晖阳升职为翰林院学士,成为翰林院的一把手,同时加赠正二品资德大夫,昭新帝显然认为文大儒还是一直留在翰林院搞尖端学术研究比较好,这也最合文晖阳的意。   文晖阳后第二位受封的是栖梧青君,诏书中写的功劳是识破乱臣贼子的阴谋诡计,于宫乱中保护了太上皇。栖梧青君已经足够尊贵,新帝给他的封号加上了“护国”二字,让他的地位更高了。   第三位稍有些出乎意料,不是杜云瑟也不是吴深,而是秋华年。   秋华年听见宣旨的官员念出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才出列接旨。   栖梧青君此前偷偷给秋华年透过底,新帝有意直接封他为郡主,但宗室勋贵间反对的声音非常大,认为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此事暂且搁置了。   秋华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心态放得很稳,没有特别期待,谁知反而得到了一个惊喜。   嘉泓渊的倔劲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宗室们反对本朝出现一位非皇亲国戚的郡主,打压秋华年,嘉泓渊明面上暂且妥协,反手就给秋华年家又封出去一位乡君。   秧秧小朋友还爬在摇床里不会走路呢,身上就落下了一个爵位。   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肯定没有功劳,只能是承袭父亲的功劳。而在裕朝礼法中,只有郡王和国公的孩子可以封为乡君。   所以这个郡主虽然没落在实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处于一个“如封”状态。   嘉泓渊封赏自己人时从来不小气,大约是觉得在爵位上让秋华年吃了亏,所以在其他地方更大方。   秋华年在元化帝手里受封县主时,没有得到封地食邑,只有二百亩的土地,但这一次,昭新帝给他把“县主”落实了。   原河间府现天津府下属的蓟县,正式成为了他的封地。虽然蓟县的县令依旧由朝廷统一任命调度,但他可以留用一部分蓟县的税收,还可以在这里征收徭役,动用土地。   虽然县主看字面意思是“一县之主”,但有裕一朝来,还从未出现过县主真的有县作为封地的先例,昭新帝的这个封赏,可谓创新。   圣旨宣读完后,那些站在殿内外的老牌宗室、勋贵们尽是面色复杂,不知自己当初的反对究竟是不是正确的,究竟是索性让齐黍当郡主划算,还是让他有封地更好?   ——好像哪一个都很糟心。   眼睁睁看着新贵崛起,马上就要挤走他们的地位,抢夺他们的特权与资源,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接下来受封的是杜云瑟和吴深。   杜云瑟和说好的一样,成为了正三品的直隶府天津府的知府,两府合设为天津府的消息正式公布,也震惊了一帮人。   吴深则受封伯爵,封号定疆,可见昭新帝对他的器重与期待,他的未来绝不会止步于伯爵。   以后便是一长串需要封赏的人,一些人在奉天殿,一些人则不在这里,需要稍后由专人把圣旨送出宫去再宣读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清荷因为立功,也被封为乡君,同时赐封号“诗池”,她这一支的迟氏旁系不会受到主家牵连,有举人功名的父亲还被恩赏了一个县令官职。   原本的翰林院学士石琛被文晖阳顶了官职,自己往上升了升,大摇大摆成了工部侍郎。   文晖阳得了满意的职位,却是从同僚手中拿来的,原本有些不好意思,石琛却压低声音悄声对他说。   “我很早就想去工部了,要不是陛下需要我在翰林院观察拉拢新科进士们,也不会在翰林学士的位置上待这么多年。”   “工部正在督造大船,我这一去,大有可为啊!”   有人爱研究典籍文章,两耳不闻窗外事醉心学术,有人却爱大开大合的制造业,石琛显然是后者。   这场封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新帝登基大典大赏功臣,肯定要把该赏的一个不漏全部赏过,秋华年站到后面,腿都有些麻了。   他悄悄看了眼侧前方的栖梧青君,发现对方也在走神发呆,再往上看丹墀上的昭新帝,对方的脸被冕旒遮住,看不清晰。   文晖阳今日在殿上突然请求昭新帝为梅家申冤,秋华年事先并不知情,也没有相应的准备。   不过昭新帝已经当殿答应了,皇帝金口玉言,不容反悔,他可以暂且放心,等待调查结果出来。 第199章 诅咒   登基大典直至傍晚才结束,封赏完群臣后,紧接着便是一场盛大的宴会。   因为后宫没有皇后也没有太上皇后,所以无人主导贵眷们的宴饮,昭新帝原本想请仍住在长乐宫中的文太妃出面,但被文太妃婉拒了。   最后这个角色只能落在栖梧青君身上,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至少比没人管好。   栖梧青君现在全称栖梧护国青君,有裕一朝来,此前只有一位公主和一位青君曾被冠以“护国”的头衔。   一位是开国皇帝的姑母,加封护国长公主,这位长公主是位神人,曾在开国皇帝率大军出征时独自坐镇后方,严守一座三十万人的城池三个月不被敌军攻破;另一位是开国皇帝生的哥儿,自幼擅长武艺,跟随父皇南征北战,后来被封护国青君。   这两颗闪耀的明星都是立国乱战时升起的,裕朝建立后,一代代公主和青君们全部养在深深宫城之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没有出过这般厉害的人物。   时隔上百年,裕朝又出现了一位护国青君,封赏结束后,许多人精们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栖梧青君是番邦胡女所生,血统尴尬,不受当时的皇帝喜爱,一度连正式的青君名号都没被封过。   后来元化帝即位,念着栖梧青君生母当初照拂之恩,对他颇为宠爱。但两人的年龄差距太大了,栖梧青君那时太小,身上只有帝王的恩宠,并没有进入权力中心,身上没有实权,因此贵族和世家们对他的态度仅仅是敬而远之。   但是现在,昭新帝即位后,栖梧青君不但没有失去圣眷,还更上一层楼。   昭新帝与元化帝不同,明显是要重用栖梧青君,那些追着权力的影子跑的人精们敏锐地意识到,新的通天梯出现了。   贵眷宫宴以栖梧青君为首,秋华年很快就发现,今天真心奉承青君的人一把一把几乎数不清,话里话外,都在试探青君驸马的事。   晋州解氏卷入宫变,全族被抄家没籍,昔日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间崩溃瓦解,锦绣堆里的公子小姐们哭天喊地,沦为世代官奴。   唯一的例外,就是栖梧青君的驸马解檀光。   从某种程度上讲,解檀光身为解氏嫡系,自然在抄家没奴的范围内,但谁叫他尚了青君。   驸马与青君结亲,用的是“尚”而非“娶”字,同时在管理宗室事务的宗人府中登记身份,被纳入皇族体系。   所以,只要栖梧青君想袒护他,解檀光就能像解氏的外嫁女一样,逃脱被没入奴籍的命运。   解氏如日中天时,能与解氏结亲是无数人梦寐以求之事,解氏的女子和哥儿们一个比一个抢手。   然而树倒猢狲散,解氏涉嫌谋逆被抄家后,许多解家夫婿怕他们带累自己,纷纷用一纸休书将夫人或夫郎逐出家门,撇清关系。人情冷暖,令人心惊。   相比起他们,在外人眼中对解驸马抱有极大恶意的栖梧青君却一直没有动作,青君府的大门谁都叩不开,没人知道解檀光的现状。   之前栖梧青君有宠无权,血统不纯,性格嚣张跋扈,是块烫手山芋,大家都不愿惹麻烦。   现在栖梧青君摇身成了护国青君,当初避之不及的家族,一个个都打起了送驸马尚青君的主意。   所以打探解驸马的情况,就成了他们的重中之重。   秋华年轻松看出了里面的门道,他也有些好奇,栖梧青君对解檀光到底是什么想法。   与这些外人不同,秋华年不止一次见过二人相处时的样子,感觉并没有外面传闻的那么剑拔弩张。   他看着栖梧青君强压不耐敷衍叽叽喳喳的贵眷们,心中失笑。   栖梧和解檀光一定有什么别人不清楚的过往,这些人的主意打错了。   秋华年没有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宫宴上,他一直在等十六。   十六回京后就失去了消息,今天宫宴,秋华年觉得十六肯定会趁自己入宫悄悄过来见一面,然而一直等到宴会进入尾声,他也没有等到那个人。   想到文晖阳请命重查梅氏旧案,昭新帝已经当殿答应,秋华年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不过秋华年的心里还是有一些疑云。不同于文晖阳,秋华年知道十六就是梅氏遗孤,也确信昭新帝肯定知道此事。   以十六的功劳和在昭新帝心中的地位,按理来说,昭新帝登基后,应该很快就下旨为梅家洗清冤屈。然而此事却被拖到了登基大典上,拖到文晖阳当殿求情,昭新帝才应诺下来。   秋华年不清楚背后的原因,眼下十六不出现,他不敢轻举妄动。   宴会结束,众人离席,秋华年咬了下牙,找上喝了许多酒水的栖梧青君。   栖梧面颊绯红,眼神飘荡,见他有话要说,挥了挥手让身周的人全退远。   秋华年试着扶他,栖梧哈哈笑着把他的手按下去,“我要是这点酒就走不动路了,也太丢护国青君的脸了。”   今天所有人恭维他都叫他护国青君,栖梧用它开起玩笑。   两人并肩走在宫城中,宫道两侧高高的红墙遮掩住天空,夕阳投了半墙,是暖洋洋的橙红色。   栖梧脚步很稳,身体却在轻轻摇晃,他很熟悉这座皇城,带着秋华年漫无目的地散步,把身后的人群甩得远远的。   他侧抬起头,看着宫墙上那一道长长的光暗界限,嬉笑起来。   “夫弃妻,父杀母,弟噬兄,子犯父。”栖梧压低声音,揽着秋华年的肩膀笑着说,“子穗,你看这皇城里唱不尽的好戏,有时会不会觉得很有趣?”   他的声音带着醉意,每一个字都大逆不道,秋华年下意识寒毛竖起,又被搭在肩膀上的手重重压了下去。   “别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你说说心里话。”   秋华年吸了口气,维持住心跳,“殿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栖梧摇了摇头,“因为我从你眼中看不到对皇家的顺从。”   秋华年停下脚步,栖梧看着他笑,语气感慨,“你敬畏皇权,你接受它高高在上,但你心中并不顺从,不觉得它是天理所在。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不同,但也花了好久时间,才确认了你的真实想法。”   “放心,这是个大秘密,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   栖梧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眨了下眼,旋即脸上又失去了颜色,兴致缺缺地继续朝前走去。   秋华年快走几步追上他,“殿下在为宫变的事难受吗?”   作为新帝党羽中的核心成员,秋华年知道宫变的真正过程,栖梧青君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在皇家父子之争中,站在了新帝一方。   “弟噬兄,子犯父”就是由此而来,但前两句“夫弃妻,父杀母”又是从何说起?   像是知道秋华年的疑惑,栖梧在前方自顾自地说,“我说的这些,发生在上一代皇家,也发生在这一代皇家,发生在数不尽的过往里,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未来。”   “这是一个诅咒,是啊,是诅咒。”   栖梧看着快要消失的夕阳,口中喃喃。   “凡人凭什么自称皇天贵胄,理所应当享受天下万民的供奉?老天是要诅咒他们的,谁也逃不掉。”   秋华年沉默许久,看着夕阳打破寂静,“殿下醉了。”   栖梧又笑起来,“别怕,不止我这么想,下半辈子被困死在这皇城里的新天子也这么想呢。”   就算栖梧说的是真的,秋华年也理智地明白,在封建王朝永远不要触碰皇权的底线。   他只是默默听栖梧青君说着,没有做任何回应与评价。   “我的母妃,是被我的父皇暗中赐死的,因为当时天象混乱,她出身卑微,又命数不祥,克了天子。”   “养我长大的阿嫂,是被我的血缘兄长毒死的,但他能成功,归根结底,是她的丈夫为了权力,先放弃了她,置她于险境。”   “我杀了我的驸马的亲人,毁了他的全族,他要恨我一辈子。”   “我的小皇侄……”栖梧笑着抖了一下,“他迟早也逃不过的。”   “你想和我问十六,对吗?”   栖梧极其敏锐,他早在几人第一次见面时,就看出十六对秋华年的态度不一般。   对在危机重重的深宫中活下来的人来说,这是必备的本能。   秋华年心跳加速,顾不得别的,直接开问,“十六怎么了?”   栖梧没有意外秋华年的反应,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十六的事,是陛下防得最严密的。”   “我只知道这两天他一直住在谨身殿配殿中,太医院案首也守在里面,可能是病了。”   “可能?”   “十六住的那么近,又宣了太医院案首日夜照看,但是陛下却一直没有去看过他,也不许别人去探望。”   栖梧看向秋华年,“你应该明白,这很不正常。”   秋华年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栖梧又抛下一颗重磅炸弹。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或许有关系。”   “陛下两日前深夜秘宣礼部尚书入宫,询问立后相关事宜,但之后我便没再听见下文。” 第200章 梅争春   立后?秋华年的眉毛深深皱起。   新帝登基之后,朝廷里关于选秀大婚的折子一直没断过,但直到现在,嘉泓渊都没有做过正式的答复。   秋华年隐隐明白他在犹豫什么,为此心中忧虑。   现在十六在谨身殿配殿中一直不出现,新帝召礼部尚书询问立后事宜,二者之间恐怕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栖梧青君言尽于此,没有再透露更多,他肆意潇洒,也知晓分寸,只有这样才能一直维持住情谊。   秋华年直到离开宫门,还在思索十六的事,金三赶着马车在长安东门外等他们,杜云瑟扶起秋华年的手,示意他安心。   二人目光交接,秋华年心里蓦地一松。   文晖阳就走在他们旁边,他今天在大殿上不声不响做完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事情如愿完成,提起的心落回肚子里,终于记起别的来。   迎着两个孩子探究的目光,文晖阳摸了摸漂亮的胡须,讪笑两声。   方才他有一瞬间想偷偷溜走,结果秋华年和杜云瑟默不作声地一左一右把他围了起来,从午门一路到长安东门,根本不给他闪人的机会。   文晖阳在心中长长叹息,有些本以为会压在心里一辈子的事,居然有重见天日的时刻。   秋华年对等在外面的如是说了一声,让如是直接赶马车去他们府上。   如是瞧了眼齐黍县主,又瞧了眼长吁短叹的自家先生,麻溜地遵循了县主的命令。   家里是谁在养如是心里门清,指望文先生,自己和他主仆二人早就一起喝西北风了,听县主的准没错!   回到府上后,秋华年让人去收拾花园中的临湖水榭,把窖藏的美酒取出来,再采购猪羊鸡鸭与各色鱼鲜,速速制备一桌酒席。   夜幕降临,夏日的燥热逐渐褪去,一阵清风拂过荡漾的水面,将凉爽的水汽送入水榭打开的轩窗。   水榭建在岸边三尺高台上,半面凌空于湖上,下面撑着结实的柱子,室内点了烛火,旁边还放着反光的镜子,提供充足的照明。   一抹温馨的暖黄色灯光从窗户透出去,一点点融入静谧的深夜里。   秋华年和杜云瑟默默坐着,看文晖阳自斟自酌,一整壶美酒下肚,他才突兀地笑了几声,抬起头来时,长满年岁的脸上双目依旧清铄,隐隐泛着水光。   文晖阳看着对面的秋华年,和蔼笑道,“今日终于能对你说,你是我的故人之子了。”   “不知你母亲葬身何处,我能否有幸前去祭拜?”   “……”文晖阳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像平静海面下波涛汹涌的暗流,秋华年一时哑然。   白日在大殿之上,文晖阳只说自己曾受梅氏之人救助,为了报恩请求重查梅氏旧案。   到了这里,文晖阳才吐露那位恩人的具体身份。   文晖阳眼中的情绪,声音中的颤抖,绝不仅仅是对恩人的感情。   秋华年突然想起,杜云瑟曾告诉他,文晖阳年轻时有一倾心的将门女子,那女子不知所踪,文晖阳便一生未娶。   现在看来,那位女子是谁已经显而易见。   秋华年喉咙里堵得发慌,他看向杜云瑟,杜云瑟也是满脸惊讶与悲伤。文大儒在学问上天纵奇才,在权谋和人际关系上却从不开窍,只有这一件事,他竟死死瞒住了自己多智近妖的徒弟。   因为这是他生命的意义,一个人如果下定决心用一切去做一件事,无论擅不擅长,总是能做成的。   文晖阳看着这两个孩子笑了起来,举杯示意,“故人相认,梅氏即将沉冤昭雪,我们该高兴才是,不要做这等悲伤之态。”   他反而反过来劝慰起别人。   又饮了一杯酒后,文晖阳舒了口气,对心爱之人的孩子讲述起珍藏在心中二十余年的往事。   “福州三爻府下有一县名为孤竹县,此县靠山临海,外有倭寇,内有山贼,为保百姓安全,朝廷常年在此驻军。”   “你母亲名为梅争春,是孤竹梅家的女儿。梅家先祖立过世袭之功,每代家主都承袭千户之职,负责孤竹县防务。你曾外祖父便是当时的孤竹千户。”   文晖阳从最初说起,先讲这些秋华年一定想知道的东西。   秋华年听得非常认真,不知不觉已然入神,烛火在漆黑的眸子中跳动,像雪地中终于绽放的花朵,又像故人的身影。   “孤竹县久受敌人侵扰,民风彪悍尚武,在福州颇有名气,我年轻时不喜束缚,所以有些学问却无心进入官场,下场科举前曾游历四方,到福州后慕名前往孤竹县游览。”   “你的母亲。”文晖阳的声音蓦地柔和起来,神情瞬间变得不同,“她出生在冬季,当时孤竹县正在抵御海寇,物资艰难,天寒地冻伤了婴儿的根基,令她长大后无法像其他梅氏族人一样习武。”   “但她骨子里属于孤竹梅氏的风骨,没有半分削减。”   文晖阳看着烛火,陷入深远的轻柔的回忆中。   “她经常施粥济民,免费教孩童们读书识字,活不下去的人找到她面前,她一定会施以援手,孤竹县的人都喜欢她,背地里悄悄喊她梅家的小菩萨。”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孤竹县外的山路上,我为了采风没听向导的劝告,遇上了一伙山贼,她带着幼弟出门游玩,正巧路过。”   “当时我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理应保护女子与幼童,立即挡在了他们前面,但山贼人数众多,我也没有把握。还好她的幼弟自幼习武身手远高于普通孩童,加上她聪颖设局,让我们连同车夫四人一起成功脱险。”   “我自此之后……一见倾心,余生无改。”   文晖阳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沉默了许久,才继续用平缓的语气讲述。   “梅家是武将世家,但对文人并不轻慢,我在孤竹县小住半月,与许多人混熟了,也暗暗打听到她并无婚配。但我那时只是一介白身,身无长物,怎有脸面向她的高堂提亲。”   “于是我结束了漫长的游历,决心回到故郡专心举业,待来日金榜题名,再郑重表明心意。”   “临别之时,我几经犹豫,买了许多糖果蜜饯贿赂,拜托她的幼弟帮我试探她的心意,不知是不是我说得太委婉,小孩子没有理解传达错了意思,她没有来送行,只叫我监督她幼弟背了首诗。”   “什么诗?”秋华年心里已经跳出了答案。   文晖阳喃喃自语,“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秋华年默默补上后半句,心跳如雷鼓响起,他终于明白,当初京城初见时,文晖阳听见自己的名字后为何那般失态了。   四年之后,深陷淤泥不见天日的梅争春用这首诗里的词为孩子起名,除了怀念自己曾经的年华,希望孩子未来生活美满外,应该也包含着对一位故人的无疾而终的情念。   “我回到故郡不久,皇位交替,太上皇登基后开了恩科,我挥斥笔墨一气而上,成为元化元年的状元,总算是有了配得上她的身份。”   “但那时正逢太上皇大肆调动全国兵马,稳定各地兵权之时,你曾外祖父那一支兵将被从孤竹县调离,北上镇守丰山县,家眷一起随行。”   “我自幼失怙,家境中庸,早年没攒下什么钱,本想等凑够聘礼便去丰山县提亲,谁知不过一年……”   文晖阳无比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过一年,元化二年,汾王叛乱,梅家上下十几口人战死丰山县,被平贤王定罪通敌,五服内亲属一盖遭殃。”   往后的事,杜云瑟和秋华年都知道,文晖阳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没有说自己这二十年来如何悔恨,如何思念以为死于丰山县的故人,如何隐忍等待机会。   也没有说自己见到秋华年时如何震动,没有说旁敲侧击打听到几分秋华年母亲的经历后如何心如刀割,日夜难眠。   这些东西他不打算告诉生活幸福圆满的孩子们,只想留在自己心中酝酿苦味。   他一生未婚无子,唯一的弟子与心爱之人的孩子阴差阳错下结成良缘,老天在残忍之余,总算留给了他一丝甜头。   文晖阳沉浸在数不清的经年情绪中,秋华年轻轻放下酒杯,听完旧事后,已经做了决定。   “我母亲葬在漳县杜家村,几年之前,我已经帮她和我生父和离了,她生前吃了很多苦,现在久居黄泉之下,总算有了自由和安宁。”   “文先生若信灵魂与来生,可以等我和小舅舅商议过后,向她提亲。”   文晖阳猛地睁大眼睛,半晌后问,“小舅舅?华年你,你知道望舒的下落?”   梅家明面上唯一的幸存者,出事时年仅六岁的梅望舒被没入宫廷为奴后,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文晖阳这些年想了很多办法,一直没有找到他。绝望之时,他总是控制不住害怕那个天真机灵的孩子早已无声死在了宫城的某个角落。   “望舒……梅望舒吗?”   秋华年想到十六的身份,心中更加煎熬难过,这些年来,十六绝对认出了文晖阳,也知道文晖阳在寻找梅望舒。   他戴着面具静静站在黑暗中,看着同处一间室内的故人,不相见、不相认。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暗卫训练隔绝了他绝大部分过去的情感,那个缠在长姐身边撒娇卖痴的孩子,会出现在他心里吗?   “文先生。”迎着文晖阳期待的目光,秋华年叹了口气,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很早便已经重逢了。” 第201章 不愿意【加更】   皇宫由天下万民奉养,是天下最不缺吃穿用度的地方,更何况天子居住的谨身殿。   但谨身殿配殿中,却反常地不见一丝烛火,漆黑的宫殿在夜幕中静静矗立,如同一头噬人的巨兽。   夏天的夜绝对称不上寒冷,十六从梦中醒来,手心与后背全是冰凉的冷汗。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更别说梦到久远的过去,梦到他还不叫十六的时候。   今日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十六恍惚地想,在心中想事情时,他仍旧会下意识将那个人称呼为殿下。   他视他为主,与他相依为命二十多年,这个人是他精神的支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之处,华年有杜云瑟与谷谷秧秧,文晖阳有弟子与声名,十六只想远远看着他们,保护他们,不敢走进他们的生活。   他不敢想象自己不是暗卫该怎样活。   原本,他只需要继续站在令他安心的黑暗中,作为一只忠心的狗一直陪伴自己的主人,但现在……   配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声音很轻,但十六的耳朵立敏锐地捕捉到了动静。   没有侍候的宫人出声提醒,说明来人屏退了无关人等,十六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在一瞬间有些不想起来。   他还是利落地起身下榻,默默跪地迎接,朦胧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让他像一道模糊的影子。   嘉泓渊的话被他的动作打断了,他的目光在十六身上黏住,生平头一次感到无计可施。   “十六,你想明白了吗?”   “没有。”十六实事求是地回答。   “……”嘉泓渊吸了口气,“今天登基大典封赏功臣时,文晖阳突然站了出来。”   十六的眼睫轻轻抖了一下。   嘉泓渊一直盯着他,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错过,他慢条斯理地说,“文晖阳说孤竹梅氏对他有恩,愿用所有封赏来换重查梅氏旧案,孤已经答应了。”   “十六,如果你愿意做皇后,你的父亲和祖父我都会给他们追封为侯,还活着的有梅氏血脉的人,也都能享尽荣华富贵。”   嘉泓渊试图用亲人来说服十六,但十六依旧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那天一场荒唐打碎了嘉泓渊所有自以为是的安排,他发现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后,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地和十六保持距离。   他不接受十六对自己的疏离,不接受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十六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向主人请罪。   嘉泓渊想不顾一切地继续荒唐下去,想不管那些所谓的诅咒与风险,把心爱的人牢牢绑在身边。为此,他连夜召见礼部尚书询问立后事宜,命对方从礼法中找出一条最无可指摘的立罪臣之后为皇后的流程。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回过头来却发现,他以为最不需担心的源头出了问题。   十六他不愿意。   听起来多么荒唐,十六面对他的要求,会有不愿意的时候,但事实就是如此。   十六可以作为暗卫满足主人的任何要求,哪怕嘉泓渊说想再次睡他,他也只会默默自己脱掉衣服。   但嘉泓渊想让十六不做暗卫,做自己的夫郎,自己皇后,十六拒绝了。   十六愿意作为一个工具属于他,但拒绝作为一个人爱他。   这个认识让嘉泓渊气血翻涌,心如刀绞,偏偏他没有任何办法,再滔天的权势也左右不了一个人的心。   十六的心早早埋藏在了无数灰烬之下,梅望舒不愿意给,谁也要不到。   ……   杜云瑟的天津府知府任命已经下达,七日内便要上任,秋华年一边派人提前去天津府官署收拾,一边命下人们整理行李。   天津府距离京城不远,快马一日便可抵达,第一批东西不用带太多,缺什么可以之后再派人回来取。   秋华年满心记挂着在宫里的十六,看下人们收拾行李时心不在焉,九九看出华哥哥有心事,主动把收拾行李的事务包了过去。   府里除了他们一家人,目前还住着宝义一家、原葭原若姐弟以及迟清荷,他们去天津,这些人也要做安排。   迟清荷的父母亲人得了恩赏,正在入京谢恩的路上,过些日子便会与迟清荷团聚。   宝义传递消息有功,受封千户,可以世袭并自己选择驻地,宝义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回到东北,在那片生养自己几十年的土地上生活。   “我挑的地方离漳县很近,咱们杜氏一族渐渐发展起来了,总要有人在附近盯着,免得他们走上歪路给你们扯后腿。”   宝义笑着对杜云瑟说,“叔这辈子能走到这个地步,多亏了你们,已经知足了。回去和大哥他们做个伴正好。”   剩下的原葭和原若姐弟,原葭编写算学浅要几何篇写出了一些名声,算学天赋崭露头角。新帝登基之后,命御书库把之前被二皇子弄得乱七八糟的算学研究重新提上日程。   御书库的人怕无法按时完成皇命,几经犹豫后找上原葭,想请她做女校书参与研究。   这虽然是个无法记录在官册的正式职位,但可以让原葭施展抱负,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也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的保障,原葭与秋华年深聊过后,决定接受这个职位。   秋华年等人离开后,主宅的大门和各个正房会锁起来,但原葭姐弟会继续住在玉竹院中,平时从侧门进出,闲暇时还能帮忙照看宅子,防止留守看宅子的下人们偷奸耍滑。   家里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需要操心,秋华年皱眉想了许久,突然直接站了起来。   “哥儿,怎么了?”星觅眨着眼睛问。   “让人备马车,带上庄子新酿出来的葡萄酒,我要去栖梧青君府上一趟。”   栖梧青君之前和秋华年合酿过葡萄酒,一个出西域带来的方子,一个出葡萄林和场地、人手。   酒去年秋天试酿了一小批,目前还不够醇厚,庄子上取了一坛送来给主家尝尝鲜,正好让秋华年用来做拜访的借口。   秋华年到了栖梧青君府上,守门的侍卫们知晓齐黍县主与青君交好,一边请秋华年先进去,一边找栖梧青君禀报。   秋华年在会客的花厅坐了一小会儿,栖梧青君便过来了。   他没来得及换见客的衣裳,大红纱衣腰间随便系了一根宫绦,明艳的五官充满异域风情,走起路来步履生风。   秋华年刚才隐约听见下人们说栖梧青君在解驸马那里,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看不出异常。   栖梧青君挥手让其他人下去,坐下喝了口茶水后叹气道,“子穗今日找我有事吧?”   他像是已经知晓了秋华年找自己的目的,秋华年也不隐瞒,开门见山地说。   “我要见十六一面,无论用什么方法。” 第202章 不同意   栖梧没有说话,又喝了一口茶水,秋华年静静看着他,直到栖梧摇头笑了一声。   “我这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殿下是一个希望大家都过得好的人。”   栖梧对秋华年的评价不置可否,“你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对十六这么上心,让我有个底。”   栖梧指了指天,“他如今不只是我的大侄子,也是大裕的帝王,我要冒很大的风险,你用同样风险的秘密来换,这很公平。”   “殿下知晓十六的身世吗?”   栖梧道,“他是孤竹梅氏的遗孤,昨日登基大典文大人为梅氏求情时,我大侄子差点没疯。”   作为这世上仅有的几位深度了解嘉泓渊的人,栖梧看到的东西和其他人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秋华年语气平静,“我也是孤竹梅氏的人。”   栖梧惊讶地挑了下眉,他没有怀疑秋华年说谎,但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和梅氏扯上关系的。   和梅氏沾亲带故的人就算没死,也一律是戴罪之身,根本不可能有平民的身份,更遑论受封爵位。   “十六的亲姐姐在丰山县被敌人攻破时不在县中,逃出一命,之后遇到了更痛苦的事,已经仙逝多年了。”秋华年言简意赅,“我是她的孩子。”   “十六是我的至亲,他帮助过我很多,我要救他。”   栖梧没想到背后的关系是这样的,他看着秋华年平静但坚定的眼神,直到心中的震惊与复杂感触渐渐平息下去。   “我这叫能者多劳啊。”栖梧笑了一声,“就算我不答应,你也肯定会想其他办法,到时候事情就更不好收场了。”   十六并非孤立无援,他不只有文晖阳,还有秋华年和杜云瑟这样的坚实后盾,如果这些人乱了,几乎相当于动摇大裕的国祚。   “我认识十六很多年了,我也不希望他一直这样熬下去,无论向前还是向后,总要先把脚步迈开。”栖梧像是在说十六,又像是在说自己。   他站起来,摆出送客的架势,“久留惹人怀疑,回去等我的消息吧,我带你见十六一面,但只是见一面,其他事情我不会管的。”   秋华年心里一松,拱手道,“多谢殿下,已经帮了大忙了。”   栖梧恢复若无其事的表情,亲自送秋华年出门,走出花厅后,在一个通往花园的转角处,秋华年无意中看见了解檀光的身影。   解檀光在花园的八角凉亭中,穿着一身白衣,身上不见丝毫装饰,如同戴孝。他的身形比秋华年上次见时更加消瘦,仿佛来一阵风就会被吹走。   八角亭中,解檀光垂头在桌案上作着画,身体侧立,秋华年隐约看见他写满灰暗之色的脸,心里闪过“了无生趣”四个字。   秋华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看向栖梧青君。   栖梧自嘲一笑,“他想自尽,被我弄回来了,然后就开始一言不发装哑巴了。”   “我帮你们所有人,谁来帮我呢……”   不等秋华年说话,栖梧已经重新整理好情绪,他摆了摆手,大步往前走。   “走吧,不用人帮,我从来不怕主动出手。”   ……   三日之后,秋华年终于等到了栖梧青君的消息。   栖梧说服嘉泓渊,让他去劝说十六,在这个过程中把假扮成伺候宫人的秋华年带进去。   栖梧青君作为新朝第一红人,又有皇帝御令,皇城守卫并未做太多审查,就放他的车马入宫了。   秋华年换了身青君府上的宫人装束,脸上做了伪装,和栖梧青君一起坐在车里,随着马车驶入紫荆城中,心跳不断加快。   今天这个行为极其冒险,但他必须要做,杜云瑟没有劝阻,只是在今日上了折子,前往奉天殿单独面圣,帮他拖住最大的变数。   好在栖梧青君做事谨慎,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波折,成功抵达了谨身殿配殿。   为了不打扰十六,配殿附近没有多少人,栖梧挥了挥手,已经事先得到皇命的人便悄声退下了。   栖梧看了眼秋华年,扶着他的胳膊推开配殿高大的门扉,随着吱呀一声,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涌入了昏暗空旷的室内。   秋华年目光一转,立即锁定了坐在大殿内侧的十六。   他静静待在角落的位置,藏身在黑暗最浓郁的地方,开门的动静惊扰了他的沉默,他的眼睫轻轻闪了一下,没有抬眼也没有别的动作。   栖梧无声叹息,进入室内关上门后,看着十六开口道,“我带了个你一定想见的人进来。”   十六先是没有动静,接着从室内的呼吸声中辨别出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他看向栖梧身边做了伪装的秋华年,沙哑无比的声音从几日没用过的喉咙中脱口而出。   “华年?你怎么敢来这里!”   栖梧青君拍了下秋华年的肩膀,轻轻推了他一下,主动转身走向大殿另一侧。   秋华年终于见到了日夜牵挂的人,十六的状态比他想象中更糟糕。面对十六担忧责备的目光,秋华年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根本不受控制。   他来到十六身边蹲下,摸了摸十六苍白的脸,十六下意识避了一下,看见秋华年红红的眼眶,所有责备一下子消散了,连烟雾都没留下。   “去江南的时候中了些常见的毒药,正在养身体,没事。”   “真的只是这样吗?”   十六哑然,华年太聪明了,帝王的反常举动根本瞒不住他。   “小舅舅,你把我认了下来,就别想把我推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十六嘴唇煽动了一下,目光躲闪。   “我的事就是希望你和谷谷秧秧一生平安顺遂,富贵无忧,没有别的。”   秋华年抓住十六的手,让对方必须看着自己。   “但我希望你幸福。”   幸福两个字和手掌温热的触感一起撕开了十六,他抖了一下,慌乱地想退后,但他已经在角落中,根本无处可退。   秋华年静静注视着十六,突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一把拉下十六的衣领。   他看见了熟悉的,一眼就知道是什么造成的,本不该出现在十六身上的痕迹。   “华年!”十六时隔十几年突然再一次生出一股羞耻感,陌生的突兀的感觉让他呼吸不畅,不知所措。   “……”   秋华年伸手帮十六整理好衣襟,轻柔地抚平每一丝褶皱。   “你愿意吗?”   十六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十六没有撒谎也没有敷衍,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不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他的思维里没有愿不愿意的判断。   秋华年吸了口气,“我不同意。”   他用上一种强势的语气,咬牙对十六强调,“我是你的亲人,是你姐姐的孩子,你是我舅舅,在我这里你是梅望舒,你要听我的话!”   十六抬起茫然的眼睛,他不明白秋华年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但他不希望自己珍爱的亲人生气,于是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试着哄他。   “你不同意的话,我不让他碰了……尽力。”   “……”   秋华年生出一股无力来,他相信十六的保证,十六对他从来是说到做到,但他不同意的何止是这个。   十六是一个病体经年的病人,在一日日毫无间歇的风吹雨打里,他已经失去了自主痊愈的能力,秋华年不知道怎样才能重新激起他对生活和未来的渴望。   秋华年看了眼大殿另一侧的栖梧青君,回头压低声音,凑近十六。   “文先生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们一定要让你恢复身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小舅舅,你知道我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我绝不会放弃你。” 第203章 天津府   谨身殿是天子居所,宫廷重地,不可久留,停留了不到一刻钟,栖梧青君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秋华年该离开了。   秋华年收敛起情绪,垂头跟在栖梧青君身侧,一步步离开昏暗的大殿。   一直到上了马车,秋华年还未回神,栖梧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方才最后,十六和你说了什么?”   栖梧青君示意时间到了时,秋华年仍不想走,他就那么和十六僵持着,直到十六说了一句话,秋华年才终于愿意离开。   “算了,别告诉我。”栖梧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也就不用管,你们做什么都和我无关。”   秋华年正色道,“多谢殿下成全。”   栖梧摇头,揭开车帘看向皇城的天空,“不用道谢,我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我只是不喜欢犹豫。”   “无论成不成,去做总好过原地等待。”   秋华年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上,双目放空,长长舒了口气。   十六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去天津,等我来”,秋华年看得出,十六说这句话时非常犹豫,如果不是担心秋华年、文晖阳等人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绝不会这么说。   这是十六最大的让步了,秋华年不能让栖梧青君一起承担风险,只能选择相信十六。   他不知道十六要用什么方法离开皇城,去天津找自己,十六只是让他等待。   秋华年再次叹息,他看得出,十六并不是在敷衍和欺骗自己,他应该有自己的计划。   秋华年只希望,团聚的日子来得更快一点,更轻松安全一点。   ……   去天津上任的日子非常赶,秋华年前脚派人去天津府收拾官邸,后脚自己便也要出发了。天津距离京城很近,人和必要的行李先过去,其他的东西可以等之后再慢慢取。   需要收拾的行李中,最要紧的是谷谷和秧秧用的东西。两个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身体非常健康,没那么容易早夭了,但还是需要非常小心。   毕竟两个小团子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自家的花园,这次却要在路上走一天时间去另一座府城。   谷谷和秧秧的奶娘家住在南城,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去天津,奶娘来找秋华年辞行,秋华年大方地给她加了奖金,又包了许多家里人不穿的丝绸衣服、布匹和药丸,奶娘鼓足勇气,说还想给自己女儿讨一件县主赏的嫁妆。   奶娘这么做,是想给女儿一个日后嫁人的底气,齐黍县主的名号在普通百姓家中极其好用。   秋华年想了想,送了她一套包括两部算学浅要在内的蒙书,又送了一套之前收礼收到的白玉首饰,成色不是普通人家能买得起的,但也不至于特别名贵,对奶娘的女儿来说刚刚好。   奶娘辞行,葡萄阿叔上个月也走了,京城的宅子需要人留守,家里出现了用人缺口。   好在天津府的官邸中有专门的官奴,不需要重新采买人。   秋华年走前问过庄子上的丙七丙八和卫栎,他们在庄子上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先不去天津,过些日子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再说。   丙七见秋华年时,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最后什么都没有说。秋华年太过忙碌,没有把这个小异常多放在心上。   他发现卫栎和丙七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丙七花了几年时间慢慢等,终于等到了小蜗牛一样的哥儿悄悄探出了头。   秋华年看了眼丙七,又看了眼卫栎,眼神含笑,“下次见面,希望我能听到好消息。”   丙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坚毅深邃的脸瞬间红了,卫栎已经扭过身去,假装自己正在非常认真地检查庄子上给县主准备的带去天津的东西。   六月十五日清晨,收拾好行装的秋华年和杜云瑟带着家人离开了熟悉的京城,前往新的天地。   县主和三品大员的车驾都非常宽大,为了舒适,车厢内部是用软绵和皮毛包裹住的,车窗则用轻纱糊着,方便通风透气。   今年的夏天不算很热,车上有孩子,秋华年没有让人准备冰盆,只是把衣服穿得更轻薄了些。   他的马车里一半位置改装成了一张带着围栏的婴儿床,谷谷和秧秧在床上爬来爬去,一点都不害怕,听着马车行驶的声音,有时还会拍着手笑。   秋华年和杜云瑟坐在旁边看孩子们,车里空间有限,没有让其他人伺候。   秧秧爬了一会儿就不动了,趴在床上像一只短手短脚的小乌龟,嘴巴一张一张地吐泡泡,萌得不得了,谷谷爬过去想把弟弟拉起来陪自己玩,没有拉动,反而让自己朝后摔了个屁股蹲。   秋华年没忍住笑了起来,谷谷懵懵地看向笑得前仰后合的爹爹,一时忘了张嘴哭。   杜云瑟把两个孩子都抱起来,靠着床围排排坐,给他们喂吃的。   宝宝们每天要吃很多顿饭,不能像成人一样一日三餐就够了。   哥儿虽然在生产后会暂时性二次发育,产出乳汁,但总归没有女子那么多,秋华年生产完七个月了,身体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平常样子,乳汁几近于无。   好在七个月的宝宝已经能吃辅食了,秋华年让人把羊奶浓缩晒干成粉,加入米粉,做成婴儿奶粉,又把各种果蔬泥和蛋黄混合起来烤成松软的手指饼干,让宝宝们自己抓着吃。   谷谷和秧秧吃饭都很乖,不需要大人操心,喝完奶粉后,便一人抱着一根饼干去吃了。他们只长出了下面两颗门牙,白白的像两颗小笋,一根饼干需要磨很久才能吃完。   中午马车已经进入新设的天津府的地界,一行人停下休整了一番,许多乡绅和官员想要拜见杜知府与齐黍县主,其中不乏准备了重礼的,为了专心赶路,杜云瑟和秋华年全回绝了。   现在他们无疑已经成为所有人眼中的通天梯和金大腿,越是这样,秋华年和杜云瑟越谨慎,只有如此才能走得更远。   夕阳西落时,一行车马终于来到了曾经的河间府,如今的天津府城门前。   府城城门上方悬挂的牌匾已经换了,气势不凡的“天津”二字为昭新帝亲笔所书,天津的“天”是天子的“天”,以此为名,可见刚登基的帝王对这座新设的直隶府的期待与看重。   知晓新任知府今日抵达,天津府大小官员全部在城门外迎接,秋华年隔着纱窗朝外看,从他们的神态上判断,这些人应该早上起就在这里站着了。   这些人的心态很好推断。   新来的上官谁都不了解具体脾性,对方少年成名,连中六元,年纪轻轻就是三品大员,深得帝王器重,还娶了声名赫赫的齐黍县主,换了谁有这样的条件都会横着走,没人想在新官上任第一天就得罪了他。   秋华年笑了一声,这些人的做法,何尝不是一种捧杀呢?很可惜,杜云瑟要让他们“失望”了,小杜大人绝不是会被人哄着玩的愣头青,小瞧他的人一定会自讨苦吃。   杜云瑟整理衣襟走下马车,与城门外迎接的官员们见了一面,态度不冷不热,只在和王引智说话时神情亲近了几分。   之后他推拒了所有邀请与示好,只说三日后升堂办事,就让众人全部散去,径直进城了。   秋华年坐在车里看着这样的杜云瑟,唇角不自觉勾起,杜云瑟的气质越来越成熟强大,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   杜云瑟回到车上,秋华年的目光还未收起,他愣了一下,突然俯下头来,在秋华年的唇瓣上啄了一下。   秋华年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转头,婴儿床上的谷谷秧秧已经睡着了,两只小团子面对面趴着,肉乎乎的小脸被压出一个让人很想捏一捏的弧度。 第204章 提亲【加更】   天津府知府官衙是由原河间府官衙改建的,因为时间紧凑,大体上没有动什么,只是新换了门窗上的纱,重绘了级别更高的门楣花纹。   全余提前带着几个人来收拾,把主家们惯用的衣食住行器皿添置在了合适的位置,秋华年等人到时,所有东西都是齐全的,可以直接吃饭休息。   知府官衙占地近百亩,前面是办公的地方,后面是知府及其家人起居的地方。   整座官衙坐北朝南而建,大门开在中轴线上,正前方先是一座巨大的石雕龙虎照壁,绕过照壁是两只大石狮子,中央是官衙正门。   进入巍峨气派的官衙正门,第一进和第二进大院都是办公区域,中间的正房分别是传说中的大堂和二堂,二堂后有一扇独立的大门,为内宅门,进去后才是住人的地方。   前公后寝,非常典型的古代官衙布局。   第一次到来,秋华年等人直接从官衙正门进入,跟随摸清路线的全余的指引,一路走过审理案件的大堂和日常办公的二堂,进入了内宅。   内宅区域呈长方形,虽然没有单独的小院子,但面积不小,正中间是面阔五间的堂屋,左右连着东西配房,两侧竖着的是同样五间大小的东西厢房。   这些主体建筑的左边是厨房、马厩和下人房,右边则是几个轩馆,可以接待客人。   内宅再往后走,则是知府官衙的后花园,天已经要黑了,秋华年没有去参观。   秋华年在京城时就拿到了内宅的平面图,分好了几处房屋。   他和杜云瑟自然住在正房,东配房做成婴儿房,西配房做成书房,九九和春生则住在东西厢房。   银川是和全余一起提前到的,算着时间在厨房做好了符合主家口味的饭菜,人一进门饭就摆了上来。   秋华年吃惯了银川的手艺,吃饭的时候,他夹了口锅塌里脊放入嘴中,轻轻挑了下眉。   这道菜火候和调味都非常到位,里脊裹着鸡蛋经过油煎,又在加了水淀粉的高汤中煨了很久,极为软烂入味,做菜的人还专门多加了一些秋华年几人都爱吃的糖提鲜。   这菜不是银川做的,主厨应该是内宅厨房原本的厨子,有这个水平,恐怕是厨房负责人,但全余和银川方才上菜时完全没有提起。   秋华年暗暗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现代常见的职场斗争在古代同样屡见不鲜。   全余和银川不想让官衙原本的下人露脸,但这位厨子也有自己的点子,想办法打探到新主家的喜好,不着痕迹地露了一手。   秋华年并不反对正常竞争,良性竞争可以促进双方进步,提高办事效率,不过如果竞争过了头,变得不择手段,他一定会出手管的。   到了新的地方,必然会出现新的矛盾和事务。   秋华年打算先观察几天,瞧瞧官衙中原本的下人都是什么情况,再看看他们带来的人是什么表现。   说不定全余和乌达这两个两眼一睁就是卷的“对头”会联手呢。   来到天津府后,秋华年和杜云瑟根本没时间多休息一会儿,立即便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之中。   杜云瑟这边,他要整理出两个府合并后的税收、财政、人口、仓储,要清查一遍全府所有吃俸的官员和小吏的名单,要见一见身居要位的下属,保证政令通达,还要兼顾海港建设,忙得脚不沾地。   至于秋华年,在内宅住了两天稍加休整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去自己的封地蓟县了。   ……   秋华年离开京城,最不舍的人里一定有闵乐逸,他在京中的朋友本就不多,秋华年一家人离开后,便更少了。   闵乐逸坐在房间里,盯着桌子上的锦囊运气。   锦囊是送行时秋华年递给他的,很小巧的一个,根据触感判断,里面应该装着纸条。   秋华年当时笑着说这是他的“锦囊妙计”,让闵乐逸回去后再打开,保证一计解君忧。   闵乐逸回想他调侃打趣的样子,心想锦囊中八成没什么“好话”,但是不打开又觉得心痒痒。   “哥儿,您就打开看看吧。”虎符从他身后走过来,“县主是顶聪明的人,您不看他给您出的主意,还能找谁帮忙呢?您自己又想不明白。”   闵乐逸没什么气势地瞪了虎符一眼,“谁说我想不明白的!”   说话间,他已经打开了锦囊,心一狠把纸条取出来展开。   秋华年的字迹温润圆如中带着一丝生机,非常好认,闵乐逸看他写道——   “已经写信给闵山长做媒了,回信应该今日到,不用谢。”   “……”   闵乐逸抬头啊了一声,满脸通红,不知是该羞愤还是该松一口气。   虎符凑过头一看,啊呀一声,“早上是有老爷的信从襄平府送来,县主算得真准!”   闵乐逸警觉,“那信在哪里?”   “大公子收了,应该已经看过了吧?”   闵乐逸一个激灵站起来,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后,继续坐回去装死。   能装多久装多久,他才不要一个人去给兄嫂解释呢,希望吴深快点来,越快越好!   闵乐逸脸上的笑意根本掩盖不住,突然笑出了声。   ……   在将军府上和母亲说话的吴深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纳闷谁在念叨自己。   吴夫人清了清嗓子,把走神的儿子唤回来。   “深儿,你看聘礼单子上的这对玉如意,是福字纹的更好,还是葡萄纹的更好?”   吴夫人非常纠结,吴深完全不懂这究竟有什么区别,心直口快道,“要不都送?”   吴夫人瞪他,“玉如意本就是一对,象征同心同德,哪有送两对的道理,这是给你聘夫郎,你能不能正经点?”   吴深小声说,“我看送上十匹宝马,再送一车神兵他才高兴。”   “你说什么?”吴夫人提高声音。   吴深不敢惹亲娘生气,赶紧抬高双手保证,“什么都没有,娘您继续,我听着呢!”   吴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指望吴深能给出什么精彩的意见了。她就这一个儿子,一辈子只准备一次聘礼单子,必须准备到完美才行!   吴夫人摸着下巴,正在想家具是用黄花梨木好还是紫檀木好,突然听见管家来禀报。   “夫人,小将军,咱们府外有两拨人闹在一处了,吵吵嚷嚷的劝不走,您看怎么办?”   吴深挑眉,“谁敢来将军府外闹事?直接赶走。”   管家为难道,“有位是闵家大哥的夫人,还有一位郁氏前光禄寺卿的夫人,毕竟是女眷,众目睽睽,我们不好做得太难看。” 第205章 郁大夫人   午后阳光热烈,任夙音穿着窄袖布衣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边跟着两个衣着寒酸、面色蜡黄的孩子。   两个孩子看容貌是一对兄妹,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八九岁,神情和姿态既防备又恐惧,像两只消瘦的流浪猫。   任夙音半挡着他们,以保护者的姿态,皱着眉和对面的一群人对峙。   那群人以坐在马车里的贵夫人为首,丫鬟和小厮加起来足有十来个,人多势众,让任夙音这边显得更加单薄。   饶是如此,任夙音也没有半分相让的意思。   “光天化日之下欺辱百姓,强捉民子,你们以为京城里没有王法吗?”   那边的仆役回骂道,“哪里来的贫民野妇,敢打扰我们的事,知道我们家主人是谁吗?!”   为了办事方便穿着普通衣物的任夙音闻言笑了一声,冲那边扬起下巴。   “你们家主人?不就是卷入谋逆大案被抄了家,家主已经被斩首了的辽州郁氏吗?”   这群人没想到打扮普通的任夙音能一语道破他们的身份,一时不知怎么回应,郁氏积累上百年的家底已经被抄干净了,只剩下宗祠和祭田,勉强够他们拿出来打肿脸充胖子,骨子里的底气早就没了。   马车里的贵妇人脸含怒意仔细打量了任夙音几眼,神情突然一变。   “你是闵家……”贵夫人顿了顿,努力把难听的话咽下去,“我教训自己的家奴,闵夫人为何要管?”   “家奴?”任夙音看了眼身后的两个孩子,没信对方的话。   年长的男孩咬了下牙,鼓足勇气说,“我们曾经是郁氏的奴才,但之前已经被消了奴籍放出来了!”   小女孩跟着快速补充,“可以去官府查!”   任夙音点了下头,安抚过他们后看向对面,“那就去官府吧,直接去大理寺查一查,将违法犯罪之人按律处置。”   贵夫人脸色一变,不想低头认输,却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卖郁氏的面子,反而许多人都想踩一脚,如果真去了大理寺绝对会吃亏。   郁氏的下人还没有完全适应地位的转换,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上前把任夙音三人围起来,任夙音的手不动声色摸向自己腰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距离冲突双方十几步外,一座高大的府邸的正门突然打开,挺拔矫健的人影出内走出,脚步飞快,两下就到了近前。   “小将军!”吴府的管家跟在后面,擦着汗苦笑。   吴深像疾风一样刮到两拨人身前,先顿了一顿,清清嗓子后向任夙音行了个礼。   “久仰闵夫人大名,初次见面,以后多多关照了。”   任夙音愣了一下,先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又想起早上公爹送来的信,两厢一合对,表情一下子一言难尽。   吴深呵呵笑了两声,揉了下鼻子,看向对面变了脸色。   “这位不是被斩首示众的罪人郁闻的夫人吗?”   吴深掏了下耳朵,“听说你娘家解氏的人都被没为奴籍了,你的兄弟和婶母们去找你求助,你连面都没见,直接把人赶出去了?”   “你、你!”郁大夫人被揭穿心底最深处的丑恶,一时气急,浑身都在发抖。   她已经不再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她的丈夫是被斩首的罪人,她的父母兄弟都是低劣的官奴!   吴深轻飘飘挑明了郁大夫人拼命想假装不存在的事实,郁大夫人却没有任何底气回击。   如果让她排列最不想在京城遇到的人,和她在上元节撕破了脸,风头正盛的吴深绝对排在头几个。   这栋宅子是昭新帝最近赏给吴深的,郁大夫人现在消息闭塞,完全不知道旁边是吴府,否则她根本不会来这里找事!   吴深不在丧家之犬般的郁大夫人身上浪费时间,几句揭穿她强撑起的气势,又转向任夙音。   “闵夫人遇到什么事了,可需要我帮忙?”   任夙音看了眼笑容灿烂的吴深,“……我在查之前那些拐卖案的尾端,不麻烦小将军了。”   江南迟氏被抄家斩首后,持续了几十年的罪恶终于曝光在阳光下,刑部和大理寺收到了几十车证据与线索,这些日子为了处理它们,相关官吏们的头发都掉了不少。   任夙音擅长探案,想出一份力,以官员家属的身份打了申请,自告奋勇追查那些证据里和京城有关的大大小小的拐卖案的后续,能找回一个被拐的孩子算一个。   吴深被任夙音拒绝,也不生气,继续笑道,“夫人高义,吴某佩服。夫人可要进去坐一坐休息一会儿?府上有圣上早上赏的岭南贡品荔枝,夫人可以尝尝。”   任夙音的脸色愈发古怪,盯着吴深瞧了两眼,不知想到什么,从鼻子里出了声气,“不必了,多谢小将军解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吴深跟着殷切点头,“那我让人把荔枝送到夫人府上,听说夫人的家人很爱吃荔枝,希望他们喜欢。”   “……”任夙音觉得,这位吴小将军的脸皮当真是厚到了一定程度。   他们家喜欢吃荔枝的,就只有乐逸!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几步之外,看着两人互动的郁大夫人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猛地抓住了一个想法。   “你、你们?”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又咬牙切齿,“你想娶闵乐逸?!”   任夙音和吴深的脸色瞬间都变了,任夙音满脸怒意,而吴深的脸色冰冷到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战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历练出的煊赫气势,毫无保留地碾压向对方,让郁大夫人瞬间面色惨白。   “你在说什么?”吴深盯着她。   郁大夫人猛地回神,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半疯半癫道,“不可能!凭什么,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吴家怎么可能同意,你父母怎么可能同意?”   任夙音一把抓住马车车壁,狠狠来了一拳,“郁大夫人,再乱说我家弟弟,别以为我真能忍你!”   她手里转着一把锋利无比的蝴蝶刀,刀身闪着银光,令人眼花缭乱,仿佛下一秒就会飞出去戳在人身上。   郁大夫人本能地往后躲,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吴深的声音,吓得僵硬在原地。   吴深在马车另一侧笑了一声,声音里不带温度。   “闵小公子天真烂漫,赤子心肠,深得我父母喜爱,不日圣上就会赐婚,不劳烦你这种人惦记。”   “郁大夫人的心思还是放在算下次当多少祭田,才能维持得住自己的开销吧。”   吴深挥了挥手,从府里出来的亲兵围住郁大夫人的马车,强行把他们拉走了。   吴深的目光看向街角,施施然抱住胳膊。   街角方向,一个听清方才所有争执的白衣书生身体晃了晃,神情恍惚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第206章 蓟县   蓟县位于天津府北部,整体地理位置和秋华年上辈子时空的蓟州区大差不差,只是更小一点。   整个县的人口在十万左右,下面有八个镇子,四十多个村落。   蓟县虽然不靠海,但有几条河流流过,还有一座大湖,水资源非常丰富,这里的百姓主要靠捕鱼和种植为生,毕竟在京畿地区,离京城很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这个不错,是和古代普通百姓平均生活水平相比的,有蔽体的衣物和遮风挡雨的房子,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娶得起亲养得活孩子,日子过得就在平均水平之上了。   秋华年带着星觅轻装简从来到蓟县,受到了县令的热烈接待。   蓟县的县令贾因源是个妙人,今年三十多岁,中坚年纪,是元化十九年的同进士出身,当年殿试的排名不怎么样,但能在靠近京城的县任县令,本人是有几把刷子的。   贾因源身形略胖,腰带紧紧束着腹部突出的衣服,留着三缕胡须,五官浓眉大眼,是很典型的官老爷像。   此时他笑眯眯地站在秋华年三步外,神情热络却不谄媚,殷切地给秋华年介绍蓟县的情况。   因为秋华年提前传了话,说想在蓟县实地看一看,所以贾因源直接安排他来蓟县县城最热闹的渔阳胡同游逛。   渔阳胡同在县城刚进城门一拐的地方,算是一个大集市,里面卖什么的都有,蓟县十里八乡的百姓进城买卖东西、招工做活、找车局、送信都在这一块,因为人流量大,还衍生出了一串一串的小吃摊子。   十六当初挑的一队暗卫彻底归属于秋华年,围在四周,试图把他和来来往往的人群隔开,秋华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星觅本来想拿起县主贴身侍从的派头,不给秋华年丢脸,见秋华年没有讲究的意思,很快便本性暴露,东投西窜地长见识去了。   星觅是家生的奴才,自记事起便跟着父母在前主人府上为奴,他又是个不那么方便出门的哥儿,如果不是跟了秋华年,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来这种县城市集看一看。   “县主你看!这里卖好大的麻花!”   “还有煎饼!煎饼!我早就听说这边的煎饼好吃了!”   “哥儿,我想吃这个大包子,不对,你想不想吃这个包子?这包子比我的拳头还大,和府里的完全不一样,绝对好吃!”   ……   秋华年笑着跟在咋咋呼呼的星觅旁边看,百姓们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从气度和打扮上推断出他非富即贵,所以态度比较热络和敬重,试图让他花钱买自己的东西。   秋华年的注意力不像星觅那样完全黏在小吃上,他还在暗暗观察别的事情。   走过一段路后,秋华年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眼前的场景不是刻意提前安排过的“领导视察特供版”,而是真正的蓟县日常。   贾因源没有做什么“聪明人”,看懂了他信里的意思,没耍类似野无遗贤的小手段。   另一方面,让他直接看渔阳胡同的真实模样,也能体现出贾因源的自信,他确信自己把蓟县治理得不错,不怕县主挑毛病。   秋华年一大早出发,来的时候还没到中午,早上只吃了些糕点,此时小吃摊上形形色色的充满碳水和糖油的香气钻入鼻腔,顿时忍不住了。   他买了几个拳头大的肉馅包子,包子用油纸单垫着,一个个皮薄馅大,外皮像云一样洁白柔软,内馅先炒后包,里面加了一点虾皮和香菇,咬下一口汁水四溢。   秋华年把包子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秋华年的脸本就小,视觉差之下,这包子几乎和他的脸一样大小,让画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爱,不过没人敢在县主面前乱说,所以大家都只是瞧瞧移了下目光。   秋华年让人多打包了一些包子,几种馅都来了一些,他见猎心喜,要带回去给杜云瑟尝一尝。   包子铺子旁边就是炸麻花的摊子,蓟县的麻花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卷麻花的面条非常细,摊主上手飞快搓了几下,就变成了拇指粗细的纹理漂亮的小麻花。   摊主把麻花丢进翻滚的油锅里,十几个呼吸后,白色麻花变成金黄色,一看就知道极其酥脆。这还不算完,摊主用大漏勺一搂,这一批麻花从油锅里出来,颠几下控油,紧接着就被送进隔壁锅的糖浆里,裹上一层清透的糖衣。   秋华年笑着随口问道,“老板好手艺,麻花怎么卖?这么多糖浆,本回得来吗?”   摊主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娘,在乡里县里,年纪大的妇女没有不能出门的讲究——都是为了生活。   大娘看清秋华年的模样后哎哟一声,也不见外,直接捡了根新出锅的麻花给秋华年,麻花有些烫,秋华年用方才垫包子的油纸垫着小口吃起来。   “哪来的好俊俏的小哥儿,随便吃,不够还有!”   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后热情介绍。   “小麻花四文一根,十文钱三根。这裹糖的法子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别家都是仿我的,绝对没我炸得香!”   “至于回不回本,原本肯定不行的,但打去年开始,京里出了一种能榨糖的甜菜根,据说是天星下凡的齐黍县主向神仙求来的,白糖的价便宜了三厘,成本就打得住了。”   “您在这儿各处瞧,现在好多摊子上用糖做吃的呢!大家每天风里雨里地讨生活,就爱这口热乎的糖味儿。”   星觅见有人夸自家县主,听得开心,凑近秋华年想说俏皮话,秋华年使了个眼色,叫他别暴露身份。   最后,秋华年如大娘所愿买了一大包麻花,这种麻花裹了糖衣,凉了后依旧酥脆好吃,可以带回去慢慢吃。   大娘接了一两银子的大单,乐得喜笑颜开,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面冒。   秋华年先付了钱,让她不着急慢慢炸,自己待会儿回来取,然后继续往胡同里面逛。   接下来,秋华年见识了很多特色小吃,也看到了秋记六陈的高粱饴、爆米花、熏鱼等小吃的仿品,这些小摊子非常会,吆喝的时候直接说自己卖的是齐黍县主的秋记六陈的同款,生意都不错。   秋华年还见识了另一个时空的“正宗天津煎饼果子”,不像现代其他地域常见的会加火腿肠、辣条、培根等配料的杂粮煎饼,煎饼果子里只加鸡蛋、馃子和面酱,简单美味。   秋华年接过煎饼后,开玩笑问摊主要不要试着在煎饼里再加些别的东西,比如菜啊、肉丝啊之类的,周围人包括摊主的神情顿时变了,有种秋华年在现代看见草莓麻婆豆腐时的感觉。   秋华年皮了一下,打着哈哈把这事接过去,接下来花了半日的时间把蓟县的基础情况全了解了一遍。   这次实地考察,他知道了蓟县县令是什么样的人,对蓟县百姓的生活情况和民风有了直观的了解,这让秋华年更有把握实行心里的那个计划了。   秋华年婉拒了贾县令的挽留,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天津府城的家中,正赶上杜云瑟从前面下班回来。   一日不见,两人像小别胜新婚一样,一不留神就抱在了一起。   “华哥儿今日事情办得怎么样,累不累?”   秋华年在杜云瑟怀里蹭了蹭,“还好,幸好京畿地区的府都不大,蓟县又离府城很近,要是在东北,几乎不可能一天走个来回。”   秋华年一边和杜云瑟分享今日的见闻与带回来的美食,一边讲述自己的规划。   “咱们在这里安顿好,该写信给信白和经诚他们了,机会难得,祝家也要早做准备。” 第207章 聚天津【加更】   在天津港开海禁一事,已经准备了一年多,再往前推,元化帝应该在三五年前就有连通海外诸国的意愿,因此到这个时候,出海的大船已经造得差不多了。   秋华年看了送到杜云瑟手里的造船册子,裕朝的造船技术袭承自前朝,为了打击倭寇,保护沿海疆域,兵船建造一直没停过,几大船厂都有造大船的能力。   不过裕朝从未派使节出海过,想要造出能远洋出海的船,还需要多加钻研和试验。   第一批出海的大船造了十二艘,目前船体的雏形已经完成了,但在桅杆、船舱等地方的细节设计上,工部和造船厂的官员还未完全拿准主意。   杜云瑟并不擅长此道,只能先做批示,让他们细心研究,同时发出悬赏告示,广泛地从民间征集相关人才。   秋华年先后推出的两本算学浅要在裕朝打下了一个算学的基础,目前这个基础还很浅,离全民学数的目标很远,但已经拨开了一批本就需要这些技能的人眼前的迷雾,据说造船厂里不少工匠已经用上了几何学问和方程来解决问题。   秋华年想得更多一点,除了召集人才自己研究,还可以去找现成的成品分析学习嘛。   裕朝虽然不派使节或商队出海,但并不完全禁止外国商人到来,福州一带的通商口岸经常有远洋而来的商船停靠。   这些商人不被允许进入港口之外的地方,但他们带来的外国的玻璃、珐琅、钟表等工艺品却会流通入裕朝腹地,换走一船船的丝绸、瓷器与茶叶。   目前的海贸商品种类非常单一,在秋华年看来,这完全是浪费机会,暴餮天物。   这些商人的船是现成的经过远洋检验的参考物,他们手中的海图、航海技术和口口相传的海外各国风土人情都非常有价值。   这些东西,裕朝官方不好直接收取,那会起到反作用,激起对方的警惕和逆反心理后,效果就不好了。   最好的方法是派同为商人的裕朝商贾以非官方身份去交涉,说好听点叫合作,说现实点叫你坑你的我骗我的。   没人是真傻子,想从能组织起远洋海贸的外国商人手上弄到好处,裕朝这边派去的商贾绝不能简单,心眼就算不是七窍玲珑,也至少该和九尾狐狸一个级别。   秋华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祝经诚。   一来祝经诚本人的资质极高,聪慧世故,行商经验丰富,绝对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二来祝家本身就是很有实力的大商户,还和辽州左布政使联姻,摆出去唬得住人;三来就是帮扶朋友的私心了。   举贤不避亲,秋华年和杜云瑟商量后,拍板定下了这个计划。   就算这世上还有条件比祝经诚更合适的人,秋华年和杜云瑟也不敢用,因为了解和信任是需要时间去建立的,祝经诚与祝家在几年前种下了因,今朝才能收获兰果。   秋华年早就在想念苏信白了,计划好后立即去给苏信白写信,讲完了正事,又说了很多有关谷谷和秧秧的事情,最后表示欢迎他们一家来天津常住。   ——祝经诚接下这个活,日后肯定要常住天津,秋华年不信他舍得把苏信白和小狸奴留在家里。   等写完了信,外头天已经全黑了,秋华年把信封好放在一边,明天派人快马送去襄平府。   这个时候,厨房也把秋华年从蓟县带来的各色小吃加热了一遍,摆在一套碎冰纹雀蓝色缠丝玛瑙盘里端了上来。   秋华年带了包子和麻花,煎饼因为放久了就不脆了,所以没有带。   这些民间小吃胜在一个现做现吃的氛围,本身味道不见得多么惊艳脱俗,不能与高门大户的精致点心比,但杜云瑟还是吃得很开心,因为这是华哥儿特意给他带回来的。   大晚上的正是吃夜宵的好时机,秋华年看着看着也馋了,双手捧起一个大包子,刚咬了一大口,脸就被人捏了一下。   “唔嗯?”秋华年鼓着嘴,眼神疑惑。   杜云瑟唇角带着笑意,作案的手还没拿下来,觉得手感很好,又捏了两下。   “华哥儿最近又瘦了。”   “有吗?”秋华年把包子咽下去,“是之前怀宝宝长胖了,正在恢复正常。”   对自己到底是胖是瘦,杜云瑟显然和秋华年本人有完全不同的标准。   秋华年笑着躲开杜云瑟的手,反手去勾他的下巴,挑起来后啧啧评价。   “我看小杜大人倒是风姿绝佳,容光更胜当年了。”   杜云瑟不作挣扎,就着这个姿势敛目看他,俊眉舒展,唇角含笑。   秋华年怀疑,杜宾之这厮绝对知晓自己的脸的杀伤力,并总能在合适的时机巧妙运用。   虽然两人老夫老妻相处几年,孩子都生了两个了,但每次认真欣赏杜云瑟的脸,秋华年心里还是会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感。   他把这世上最皎洁的月光揽入怀中了。   “快尝尝这个麻花。”秋华年放开杜云瑟,意味深长地说,“不然待会儿运动的时候要喊饿了。”   杜云瑟的眼神骤然危险起来,抬手揽住秋华年的腰,压低声音说,“喊饿的是华哥儿吧?”   ……   接手一个新的地方,需要做的事五花八门,入住天津府后,秋华年和杜云瑟一直在忙碌,时间在不知不觉间飞速掠过,一眨眼功夫,就来到了七月。   秋华年一直在关注十六的消息,却什么都没打探到,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十六让他等,他目前只能等。   当夏日的热浪一阵阵袭来,后花园小湖中的荷花争相绽放时,秋华年还是没有等到十六,却先等来了其他友人。   祝经诚收到秋华年和杜云瑟的消息后立即安排事务,准备行装,前前后后历经二十几日,终于来到了天津。   苏信白和小狸奴都来了,不过还在路上,过几日才能到,祝经诚快马加鞭先行一步,来天津府购置宅邸,安顿行李,这样苏信白父子到来后就能直接入住了。 第208章 狸奴   两年未见,祝经诚整体的变化不大,只是面容稍微成熟了些,语气与行事风格更稳重了。   他已经正式继任祝家家主之位,此番来到天津,是带着整个家族的厚望来的。   杜云瑟和秋华年让人准备了一桌酒席,做了些天津这边的特色佳肴,为祝经诚接风洗尘。   官邸后宅原本的厨房负责人到底显得出来,她是天津本地人,在官邸二十多年了,一手厨艺出神入化,周围人都叫她鱼大娘。   鱼大娘年轻时配过小厮,没几年男人死了,她和主家求了恩典,没再嫁人,只养了一个女儿,大家随她娘亲的名字叫她小鱼儿。   鱼大娘不止厨艺好,为人处事上也是个人精,她知晓新知府带来的下人们肯定不乐意被人抢位置,所以一开始没有正面起冲突,主动退了半步,站在辅助的位置上,同时悄悄把自己的本事显露出来。   现在主家想做一桌天津特色佳肴接待友人,就把她想起来了,县主指名道姓要她做主厨,别人再不乐意也没办法。   “好姑娘,别在这儿傻站着,去里头找你珊瑚姐姐玩,顺便看看县主什么时候叫膳。”   鱼大娘检查完几个烧着火的炉灶上或炖或煮的菜品,装了把小麻花递给小鱼儿,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县主上次从蓟县回来,带回了这种外皮裹着糖的小麻花,鱼大娘见主家喜欢吃,第二天就琢磨着复刻出来了,还新增了椒盐的和葱香的口味。   这种小麻花府里从上到下人人都喜欢,一口一个嘎嘣脆,当个小零嘴不占肚子,正适合小鱼儿拿去做个小人情。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吃了人家的小麻花,总要和气好说话几分。   小鱼儿今年十三岁,头上扎着像鼓起来的猫儿般的双鬟,听完娘亲的话,风风火火跑走了。   她从厨房一口气跑到主院,没有轻易进去,站在东厢房后的墙根上朝里探头探脑。   珊瑚瞧见她,过去敲了下她的头。   “你这个小机灵鬼,过来做什么?”   小鱼儿笑着打开装麻花的布袋,“姐姐尝一个,我娘刚炸出来的,上次姐姐说喜欢吃有芝麻的,这次专门撒了不少。”   麻花的味道刚出来珊瑚就馋了,直接伸手抓了一个放进嘴里,好巧不巧,红翡和碧翠姐妹俩从别处过来,看见她们就开始笑。   “今天家里来远客,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怎么有人在这悄悄吃独食呢?”   这四个姑娘里,珊瑚是小姐九九的贴身丫鬟,红翡和碧翠目前是伺候县主的,而小鱼儿是厨房里的,乍一看八竿子打不着,实际上背后有围绕着厨房的不浅的官司。   若论资历,最早跟着主家的厨房管事无疑是珊瑚的奶奶金婆子。在县主刚成为乡君,老爷还不是举人,一家人还在襄平府时,金婆子就在府上做饭了。   不过金婆子的手艺有限,努力学习仍无法突破,加上后来的银川的丈夫全余是府里的管家,进入京城后,银川就在厨房一点点把金婆子压了下去。   这次来到天津,知府府邸内宅原本的大厨鱼大娘有心在厨房和银川争一争,便拉拢了金婆子,主家的口味就是金婆子告诉鱼大娘的。   所以金婆子的孙女珊瑚才和小鱼儿交好,但红翡和碧翠是银川和全余的女儿,双方碰到一起,免不了一场言语官司。   小鱼儿见得少,被她们这么一说,脸一下子发热了,珊瑚却面色如常,让开半步大大方方地招呼她们,“馋了就快来吃,看看能不能堵你们的嘴,吃完了咱们一起好干活。”   红翡和碧翠对视一眼,笑嘻嘻地过去一人抓了一根麻花吃了。   “好吃,这小麻花就是得鱼大娘炸才对味。”   “让我猜猜你是来干什么的——老爷和县主在正房接待远客呢,这会儿话还没说完,远客早上吃过饭了,估摸着半个时辰后传膳,回去让你娘按这个时间点准备吧。”   红翡嘎吱嘎吱嚼着麻花,“你要不信,问你珊瑚姐姐,看看我们有没有说谎。”   小鱼儿下意识看了眼珊瑚,珊瑚冲她点头,小鱼儿松了口气,直接把装麻花的袋子塞进红翡手里。   “姐姐别和我见外,留着你们一起当个零嘴儿,我先回厨房干活儿啦。”   瞧着小鱼儿风风火火跑走的背影,珊瑚、红翡和碧翠都笑了出来。   她们虽然都有心为家里人争机会,但也知道事情的轻重,跟了主家这么久,县主的底线在哪里大家心知肚明。   正常的竞争县主是不会管的,但如果为了派系争斗故意提供假消息,耽误了上膳,别说县主,九九小姐那一关就不好过。   红翡快速把一小袋麻花给院里的下人们分了一圈,收起袋子拍了拍手。   “县主刚才让人把西边的幽兰轩重新收拾一下,我们过去盯着。”   珊瑚接话,“我继续去给小姐整理首饰了,小姐每天都接一堆帖子,越来越忙了。”   三人互相点了个头,短暂的交流之后,继续各干各的事情去了。   ……   祝经诚想在天津购置宅邸,把这里作为祝家的另一个大本营。   但合心意的宅子不是那么好买的,要建筑规模大且符合商人能用的形制,要用料讲究,要地理位置和风水优越……一条条罗列出来,不亲自看个十来天不可能定下来。   秋华年让人把西边的幽兰轩收拾出来,给祝经诚一家暂住,什么时候新宅子全准备妥当了,什么时候再搬走。   幽兰轩是一个一进的小院,掩映在一片翠竹后,只有三面有房,院子中间种着兰草,夏日兰草葱郁,芳香阵阵,非常适合苏信白。   它唯一的缺点是太小了,不过祝经诚家只来了两大一小一家三口,完全够住。   祝经诚抵达三日之后,苏信白终于带着小狸奴来了。   秋华年一直叫人盯着城门口,祝家的车队离城还有二里地,他就接到了消息。   祝经诚和杜云瑟都忙得脚不沾地,秋华年索性自己去城门口接人。   县主出行声势浩大,很快半个天津府城的人都知道了,纷纷派人打探今天来的是什么人物,能让齐黍县主去城门口迎接。   秋华年等了约莫一刻钟,祝家的车队出现在视线尽头。早年和秋华年打过交道的祝家下人方财在前面打头阵,骑马过来请安。   “小的拜见县主,我家夫人和小公子就在后面,夫人派我先来给县主问好。”   方财没想到秋华年会在城门口迎接,他本来是要提前一步进城去知府官邸通告的。   秋华年笑着点了点头,问了下他们一路上是否顺遂,苏信白和小狸奴的身体怎么样,得到的答案都是好的。   不一会儿工夫,车队主体也到了,秋华年往前迎了几步,在这个暑气盛腾、万物勃发的时节,和阔别两年的友人重逢。   时间在苏信白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穿着一身白底刺绣交错竹叶的衣衫,如墨长发束成严谨的发髻,精致的眉眼如画卷般舒展,身上带着淡淡的文人香。   如果非要说变化,如今的苏信白,身上已经不见丝毫抑郁和不甘之色,只剩下淡然与融洽。   “苏大公子,好久不见,看见我感动嘛?”   苏信白是个很感性的人,本来眼中微光闪动,情绪几欲外泄,被秋华年这么一调笑打岔,一下子断了。   他叹了口气,眼睛移向别处,“两载未见,县主还是这么没正形。”   秋华年不和他“计较”,探头往车里看,“大的脾气大,我要见小的。我的干儿子呢?快抱出来让我瞧瞧。”   苏信白推他,“狸奴睡着了,回去再说。”   秋华年不信,趁苏信白不注意跳上了宽大的马车,朝里一瞧,和坐在里侧抱着枚九连环玩的狸奴对上眼睛。   狸奴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简直是缩小版的苏信白,一点也不怕生人,乌黑的眼睛眨巴着,冲秋华年甜甜一笑。   秋华年伸手把孩子抱过来,一边摸摸他软乎乎的小脸蛋,一边蛐蛐那个大的,“这叫睡着了?还是我干儿子乖,来,让干爹爹亲一口。”   狸奴被逗得笑声连连,还真的奶声奶气地叫道,“干、干爹爹。”   秋华年朝苏信白得意挑眉,苏信白哼了一声,“你等我去见谷谷和秧秧!”   秋华年一点不怕,他深谙“调戏”苏信白的一百零八种方法。   “好啊,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你快看看我家谷谷怎么样,懂我意思吧?”   苏信白见这个人几句话竟想把自家宝贝订走,却说不过他,只能运着气看向别处,看着看着,眉眼渐渐露出笑意来。   几句玩笑后,两人间那一点因许久未见生出的生涩感已经彻底消失无踪。   世事变迁,旧友重逢,大家都没有变得面目全非,陌生难认,仍可以像往日一般游戏调侃,在匆匆变化的流年之中,这是多么珍贵和难得啊。 第209章 三只小团子   苏信白一家人来到天津府后,秋华年家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个热闹主要体现在小狸奴身上。   小狸奴比谷谷和秧秧大一岁,对小孩子来说,一年时间能完成的生长任务太多了,小狸奴已经能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走路了,还会用不连贯的词语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个孩子一点也不认生,不害怕陌生的环境,见过杜云瑟和秋华年两位干爹爹,知道自己现在在“干爹爹们的家”后,便被激发出了强烈的探索欲,对什么都好奇。   于是这些天,后宅四处都响起了一声声童言稚语。   九九整理自己收到的帖子时,小狸奴就乖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睁着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瞧,还想帮她把帖子一个个按颜色分类摞好。   春生跟师傅练武时,小狸奴听见声音,扒在门框上看,小胳膊小腿也跟着比画,一不小心绊到自己,还好春生眼疾手快,一把把小团子捞了起来。   秋华年在正房的坐榻上算账,小狸奴抱着奶霜哒哒哒地跑过来,背后两个奶娘弯着腰伸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秋华年抬眼看见他们,一下子乐了。   三岁的奶霜已经是一只成年大猫了,山东狮子猫骨架大,成年后和小孩子体型差不多。   小狸奴从两只前爪下托着奶霜,把它抱了个满怀,奶霜呈一条竖直的条状,后爪贴着地面,尖尖的耳朵不时抖动,雪白的长毛随风飘扬。   奶霜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猫,大约知道这是对自己很好的人类苏信白的幼崽,没有和小朋友计较,乖乖任小狸奴摆布。   只是那双漂亮的异色猫眼看向秋华年时,秋华年竟能从里面读到一丝无奈与求助。   秋华年笑着招了招手,示意星觅把奶霜抱过来,放到自己腿上,奶娘也把小狸奴抱起来,送到秋华年身边。   小狸奴跑累了,乖乖让大人抱到坐榻上,靠着秋华年,开始非常认真用力地握着双手大口呼吸。   秋华年点了点他的鼻尖,“狸奴在干什么呀?”   “吸气、呼气、跑快快!”   秋华年忍俊不禁,“是谁教狸奴的?”   小狸奴掰着手指回忆称呼,“春、小哥哥。”   跟在旁边的奶娘补充凑趣,“二公子在后面练武,小公子看得目不暇接,二公子也喜欢小公子,逗了他好一会儿。”   两家人凑到一起,小辈们都是“公子”,日常对话时大了小了的混在一起乱叫。不过放在具体的语境下,家里人都知道具体说的是谁,不会弄混了。   小狸奴随着奶娘的话点头,伸出粉雕玉琢的小手的小胳膊给秋华年看。   “这里,姐姐,画的!”   小狸奴白皙柔软的手背上印着两朵颜色很浅的兰花,这是九九梳妆用的东西,色粉是纯天然的花瓣磨成的,对身体无害。   “我们去的时候小姐正在梳妆,小姐问小公子好不好看,小公子说漂亮,自己也想要,小姐就给他手背上印了两朵花。”   小狸奴翻来覆去地看自己手上的花,神情美滋滋的,还要秋华年一起看。   秋华年对这个长着缩小版苏信白脸的小萌物毫无抵抗力,把账本推到一边,专心和他玩游戏。   “好漂亮的花花,这是谁的花花呀?”   “是,猫猫!猫猫的花花!”   狸奴两个字对不到两岁的小孩来说太难发音了,所以在狸奴的世界观里,自己其实叫“猫猫”。   秋华年突然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指了指自己膝上的奶霜,“那这是什么呀?”   “是猫猫!”好学生小狸奴飞快回答。   “咦,你是猫猫,它也是猫猫,为什么有两个猫猫?”   小狸奴陷入了沉思。   秋华年故意引导,“你们都是猫猫,所以你们是一样的,奶霜是大猫,小狸奴是小猫——”   小狸奴顺着秋华年的思路往下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么小狸奴的爹爹就是——”   “大大猫猫!”   秋华年扑哧一声,终于控制不住,直接笑了出来,就在此时,正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祝经诚一起外出的苏信白回来了。   苏信白听见了他们对话的末尾,忍不住瞪了秋华年一眼,这一眼毫无威慑力,秋华年拍了拍手和他打招呼,“大大猫猫您回来啦?”   苏信白理智地选择沉默,把儿子抱起来坐下,小狸奴也在拍着手笑,口中嘟囔着大大猫猫,柔软的小脸蛋贴着爹爹的胸口蹭,苏信白嘴上不说,眉眼越来越柔和。   秋华年见好就收,让人收拾一下桌子,上些茶点与水果,和苏信白聊天。   “宅子看得怎么样了?”   祝经诚在正事之余忙里偷闲打探了十来日,终于看中了一座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的宅子,今日带苏信白出门一起去实地考察,让苏信白掌掌眼,看他喜不喜欢这座未来生活的家。   因为狸奴年纪太小出门不安全,加上狸奴在杜府适应良好,夫夫二人把儿子留了下来,没有带他。   “已经签了契书。”苏信白说,“那座宅子离知府官邸坐马车只需一刻钟时间,前主人是河间府的一位富商,宅子前后三进,东边带两个跨院,前年才大规模翻修过,可以省很多事。”   秋华年点头,“听起来确实很合适。”   祝经诚一家三口用不着这么大的宅子,但如果把天津作为祝家的第二个大本营的话,预备着以后祝家再来人,宅子还是买大些好。   宅子前年刚翻修过,添置些家具就能入住了,前主人是富商,也不用担心买了官家的宅子形制不合格需要改的问题。   秋华年笑着说,“宅子虽然不错,但你们别急着搬过去,经诚马上就要出发去福州了,你们父子两个单独住在外面,我也不放心,就留下来陪我吧。”   苏信白浅浅嗯了一声,反将一军,“你不说,我也要住。”   “啧啧啧。”秋华年大为惊奇,“不得了,大大猫猫进化成超级猫猫了?”   苏信白和他对视,终究还是秋华年的脸皮更胜一筹,笑眯眯地看着苏信白移开了目光。   小狸奴不知道爹爹和干爹爹之间在打什么眉眼官司,乖乖趴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小声说自己想去看弟弟们。   秋华年叫来在天津府新请的奶娘,听说谷谷和秧秧刚刚醒了,带着这对父子去东配房看自家儿子。   知府官衙的房子都盖得很大,东配房虽然只是正房旁边的一座小房子,也有三间大小,屋顶挑得很高,一点也不逼仄。   秋华年把这里改装成婴儿房,东边设了碧纱厨,进去后大半地面被一个巨大的爬床占领。爬床只有成人小腿肚子那么高,四周围着围栏,下面是藤条编成的有弹性的细席。   谷谷和秧秧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想玩的时候爬来爬去,累了困了倒地就能休息。   苏信白把儿子放在地上,小狸奴双手抓着爬床的围栏,踮着脚尖努力伸出小脑袋往里看。   “弟弟!弟弟!”   谷谷和秧秧听到声音,不约而同从爬床的不同地方转头。   这几天下来,两个小家伙已经认识了新来的小朋友,纷纷阿巴阿巴地用别人听不懂的婴儿语给予回应。   “弟弟!”小狸奴伸出一只短短的胳膊,试图召唤小伙们,“看!花花!猫猫的!”   秧秧小乡君犹豫了一下,估算了自己爬过去的距离,啪叽一声躺在爬床上装睡。   谷谷则被花花吸引,又快又稳地爬到了小狸奴在的地方。   一大一小两只团子隔着有空隙的围栏靠在一起,小狸奴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花花一顿强调,谷谷不知道听没听懂,总之先把头点了。   秋华年和苏信白没有插手和出声,站在一旁笑着看孩子们互动。   突然间,苏信白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下,他转头看去,秋华年冲他做了个口型。   苏信白吸了口气,半羞半急地给他回了一个口型。   ——太早了,不许想! 第210章 海外作物【加更】   官令不等人,杜云瑟做正事时,一贯按规定严格要求自己与他人,从不会徇私情顾私念耽误时间。   在天津安顿好家眷后,祝经诚立即顺水路南下,前往福州的几处通商口岸结交外国商人,寻找能够合作的目标。   裕朝在福州几府设置可与外国商船通商的港口,此举由来已久,据说在临近这些港口的区域,能看到许多衣着、容貌、举止具和裕朝人不同的洋人,还能品尝到异域食物,买到特色商品。   秋华年看着手中搜集来的相关游记与官方记载,心里痒痒的,非常想去游览一番,可惜事务缠身,实在是走不开。   好在用不了太久,天津便会开设规模更大、制度更完善的对外港口,到时候外商云集,万国齐聚,秋华年不出远门就能欣赏到异域风情。   祝经诚这一去,表面上是代表祝家从海贸中分一杯羹,前往福州结交人脉、打探情报,实际上背着官方的任务,要从外国商人手中交易到裕朝需要的造船技术与航海经验。   他人虽然离开了,但存在感一直很强,从出发算起,每隔两三天就会让人送回来信件,有给苏信白的也有给杜云瑟秋华年的,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礼物。   因为秋华年说想了解海外的农作物与工艺造物,所以祝经诚送给他们的礼物多以此为主。   一个月来,秋华年陆续收到了一块巴掌大的机械怀表、一套高脚玻璃酒杯、一个放大镜,还有两颗有些蔫了的番茄。   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任务,祝经诚此行非常高调,一到福州便开始挥金如土。   只要外国商人能拿出他感兴趣的货物,他连价格都不商量,当场就钱货两讫完成交易,因此收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秋华年最喜欢的番茄就是这么来的。   收礼物的时候大家正巧聚在一起,春生自告奋勇帮忙取东西,他从垫满棉花的箱子里取出两个用纸和布包起来的圆球,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两颗不认识的红色的果子。   “这是什么啊?洋人的柿子或者茄子吗?”   其他人不明所以,秋华年却眼睛一亮,他没想到,天津港口还没正式开放呢,自己的寻找新农作物大计就来了个开门红。   番茄!西红柿!洋柿子!   这种酸甜多汁的蔬菜既可以和牛肉搭配在一起做番茄牛肉煲,又可以和鸡蛋组成神仙眷侣,做汤炒菜都是一绝,还能去水果分类里充充数,切块后拌上白糖生吃,就是一道经典菜肴。   裕朝此前没有番茄,秋华年一直非常遗憾,尤其是有吃牛肉的机会时,更是想念番茄炖牛腩的味道。   可以说,失去了番茄,华夏丰富多彩的美食版图就缺失了一块,而现在,随着这两颗“红果子”的出现,那块黯淡的区域马上就要被点亮了!   秋华年清了清嗓子,一点都没嫌弃这两颗番茄因为长途运输蔫了吧唧,过去把它们拿在手里。   “我以前听人说过,海外番邦有一种红色的像茄子和柿子的菜,味道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想来应该就是它了。”   杜云瑟看了秋华年一眼,秋华年冲他一笑,飞快眨了下眼,“咳咳,春生刚才说得好,我看不如就叫它番茄吧。”   指着番茄给番茄命名为番茄后,秋华年一边迫不及待地给祝经诚回信,让他想办法买到这种作物的种子,一边让厨房把两颗番茄处理了。   两颗番茄已经蔫了,生吃不好吃,只能做成菜,牛肉不容易弄到,鸡蛋还是很多的。   厨房按秋华年的吩咐,把番茄中间的软籽掏出来试着种进土里,外面厚厚的皮和瓤切成碎块,先在锅里煸炒出汁水,再放入炒到半熟的鸡蛋,加盐和糖提鲜调味,出锅前来一把小葱花,后世经典国民菜“番茄炒蛋”便出锅了。   能被称为经典菜的菜肴做法或许简单,但味道绝对能打,番茄炒蛋上桌后,大家迫不及待地品尝,一人一两筷头,不大的一碟子菜很快就见了底。   春生咂了咂嘴回味,“难怪华哥哥一直想从海外寻找农作物,原来海外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本来还觉得,大裕的庄稼已经是最好的了,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找海外的。”   九九戳了下他的头,“让你多读书你不读,别的不说,我们现在常吃的玉米,也是百年前从番邦传来的。天下万土长万物,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粮食,如果能找到更好吃、更高产的,裕朝百姓就不用饿肚子了。”   春生知道姐姐说得对,扮了个鬼脸后继续去和红烧肉战斗了,他每天习武消耗很大,又在长身体的关头,饭量越来越大,个子也越来越高,快赶得上九九了。   九九的话说到了秋华年心坎上,华夏一直是建立在农耕上的文明,有足够多的粮食,才能支撑起强大的国家,裕朝国力能这么强盛,与百年前传入的高产作物玉米也有关系。   除此之外,秋华年想找到更多高产的作物与良种,也是为了改善裕朝底层百姓的生活,一直身居高位的人不会知道,有时候只是多半袋粮食,就能救一家人的命。   番茄虽然好吃,但只能算在美食的范畴里,什么时候找到能养活无数人的高产土豆,秋华年才能彻底满意。   这估计要等到天津港开设,他接触到足够多的外国商人,同时裕朝能派出自己的远航商队后,到了那时,他才有条件大范围寻找土豆等作物。   祝经诚送给杜云瑟和秋华年的信通常言简意赅,讲清楚自己的见闻与计划,再介绍一下随信附赠的礼物的来历,便结束了。   而送给苏信白的,那真是一页接着一页看都看不完,两三天就是一封,礼物也是一大箱子一大箱子地往来运,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苏信白经不住秋华年调侃,每次收到信就匆匆溜走,一个人看完了再回来。   秋华年调戏不了大猫猫,于是带着一股酸腔去找小杜大人的“麻烦”,不管两人天天腻在一起的事实,指责小杜大人不给自己写情书。   最后杜云瑟专门抽出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陪着秋华年去城郊游湖赏景过二人世界,又写了几首诗赋,才把自家爱人哄满意了。   就这样时间进入七月末尾,天气隐约有转凉的趋势时,祝经诚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准备返程了。   他送回来的信中提到,这次他还带了两个想拜见“喜欢海外事物”的齐黍县主的外国商人,一个来自佛郎机,一个来自马六甲。 第211章 佛朗机商人   祝经诚在信里简要地说明了两个商人的情况,让秋华年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更具体的细节要等见面后才知道。   在祝经诚给外国商人讲述的故事中,秋华年是一位年轻、富有、喜欢新鲜事物、不在乎金钱的地位很高的裕朝贵族,简称“冤大头”。   所以这两个商人,都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从祝经诚这里得到前往天津觐见县主的机会,做着从县主手里大赚一笔的美梦。   不过等他们到了天津,见到秋华年后,到底是谁更赚就说不好了。   祝经诚没有买到番茄的种子,秋华年的信送过去时,把番茄当作新奇礼物的洋商已经离开了裕朝。   不幸中的万幸,从那两颗蔫番茄里挖出的种子顽强地发芽了,一共冒出了十几株幼苗。秋华年亲自在院子里划了一小块地,上面搭了遮风挡雨的小棚子,把幼苗们小心翼翼地移栽过去,期待冬日之前有所收获。   当幼苗长到两寸高时,祝经诚带着两个外邦商人回到了天津。   天津府城有官方驿馆,两个外商都被安排住在那里,秋华年没有立即见他们,先让人盯着驿馆,暗中观察他们的性格与底细。   来自佛郎机的商人是典型的欧洲人长相,皮肤苍白,泛着不健康的红丝,头发是暗红色的,膀大腰圆,体毛非常旺盛。   驿馆小吏给秋华年汇报时神情很崩溃,说这洋人身上有好大一股骚臭味,驿馆给他准备了加了香草的水与去污效果最强的澡豆,每天洗一次依旧去不掉味道。   不过据他自己说,等真正觐见县主殿下的那天,他有办法把自己变得香喷喷的。   秋华年听到小吏的转述,着实是囧了一下,给小吏赏了十两银子作为精神损失费,让他回去和同僚们分一分。   因为人种不同,很多欧洲人确实会比亚洲人体味重,这个商人大概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是正常的生理差异,秋华年不会因此有什么偏见,但他还是决定见对方时选一个通风透气的地方,这样对大家都好。   另一位来自马六甲的商人长相更接近裕朝人,只不过更黑更瘦,有些尖嘴猴腮,他自称自己的先祖是几百年前从华夏大地逃亡到马六甲的汉人,真假无从考证,但他的汉语确实说得比佛郎机商人好得多。   福州一带常年开设对外港口,有专门学习外商语言的官吏,为了筹办天津港,朝廷调了一批相关人才过来,不需要担心语言不通的问题。   和从福州来的官吏们交流后,秋华年大致确定了这个时空的佛郎机和马六甲在现代是什么国家。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佛郎机应该就是靠远洋贸易发家的欧洲初代日不落帝国西班牙,马六甲则是位处南洋航行咽喉位置的马来西亚。   因为秋华年对两个商人采取了冷处理的态度,他们又不能随意出驿馆闲逛,所以两个人只能把精力放在讨县主欢心上,互相较着劲,每天变着方儿地给县主献上自己的“心意”。   秋华年收到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些实在让人哭笑不得,他把这些东西归类整理了一下,拉着回后宅午休的小杜大人一起看。   杜云瑟的目光从桌案上的鲜花和散发着奇怪香味的卡片上扫过,挑了下眉。   他拿起一张字体花里胡哨的卡片,看了一遍后直接抬手把它撕了。   这张卡片是今天刚送来的,秋华年还没来得及找官吏翻译,不清楚写了什么东西。   秋华年半是好奇半是好笑,“云瑟,你认识这上面的字?”   作为一个现代高才生,秋华年的英语水平自然是没的说,为了留学还学过德语,不过最后没去成。   可惜他毕竟不是相关语言专业的,西班牙语和马来西亚语实在是没接触过。如果早知道有今日,秋华年想自己一定会去隔壁外院多辅修两个学位,可惜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杜云瑟淡淡道,“知道要负责天津港后,便找来资料和会番邦语言的人,学了几种海商中常见的语言。”   杜云瑟知晓自己要负责天津港的时间绝不会早于去年年初的殿试,也就是说不到两年时间,他就已经基本掌握了几门外语,可以实践运用了。   秋华年赞叹道,“没想到云瑟你的语言天赋也这么强,我也打算学几门外语,争取比你学得更快一些。”   说到这里,秋华年久违的感受到一种卷起来的快乐感。   杜云瑟唇角闪过一抹笑意,点了下头,“我等华哥儿和我一较高下。”   秋华年清了一下嗓子,“别转移话题,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你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把它撕了,嗯?”   杜云瑟答非所问,“洋商为利而来,不是善茬,华哥儿见他们时记得带我一起。”   秋华年扑哧一声笑了。   虽然不清楚这张卡片的具体内容,但结合之前卡片的语言风格,再加上杜云瑟的反应,秋华年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洋人说话奔放夸张,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就能说什么我是他的天使,是他的梦中神子,其实都是为了钱罢了。”秋华年摇头笑道,“你信不信,要是在他面前摆上几箱子丝绸和瓷器,他能直接说我是他的祖宗和上帝。”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的笑颜,目光一黯,俯身在他唇角印上一吻。   “那可不一定。”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低,被猝不及防偷袭了一下的秋华年没听清。   杜云瑟用拇指揉了下秋华年的唇瓣,直起身来,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   “华哥儿应该是想分别见两个洋商,让他们互相牵制和竞争吧?决定好先见哪一个了吗?”   秋华年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先见佛朗机商人,云瑟你明天有空的话就定在明天。”   杜云瑟嗯了一声,“去前面二堂见他,我让人收拾布置一下。”   秋华年提醒,“记得布置一个香炉,窗户和门要全部打开。”   杜云瑟没问为什么,只是在临走之前,把桌案上的鲜花、卡片、自画像之类的东西全部收走了。   秋华年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决定今晚再和小杜大人深入探讨这些问题。   ……   第二日早上用过早饭后,秋华年换上非常唬人的大裕县主吉服,等前面来人通传说驿馆小吏已经把佛朗机商人带来了,才好整以暇地前往二堂。   会面地点在二堂西边的梢间,已经按秋华年所说收拾了一番,隔了十几步远,秋华年就闻到了浓郁的熏香味道。   在官邸二进院子的仆役和办公的官吏们一一站定,躬身行礼,恭迎县主驾临。   秋华年一边点头回应一边走向西梢间,还没进去,眼前突然闪来一道巨大人影,试图拉他的手。   秋华年下意识躲了一下,下一秒,已经有几个人把人影拉住,杜云瑟也黑着脸从另一边过来了。   秋华年定睛一看,被拉住的人穿着花哨的奇怪衣物,脖子上围着一圈奶油拉花一样的白色围脖,深红色的头发又乱又密,身上散发着无法形容的复杂味道,赫然是那个佛朗机商人。   这个佛郎机人被拉住了也不消停,仿佛看不懂周围人的紧张与生气,仍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秋华年刚才猝不及防有些被惊到,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叫来一旁负责翻译的官吏,问他此人在说什么。   官吏上前和佛朗机商人问答了几句,神情变得既微妙又气愤。   “他是怎么说的?”   官吏吸了口气,看了一眼浑身冒着冷气的知府大人,硬着头皮翻译。   “这厮实在是野蛮难化,有辱斯文!他说,他说他想亲县主殿下的手背!” 第212章 警钟   负责翻译的官吏话音落下,偌大的二进院子顿时寂静无声,佛郎机商人终于意识到空气中满溢的危机,停止叽里咕噜。   在场的人从侍从到衙役再到官吏,全部对他怒目而视。在风气相对保守的裕朝,亲吻手背是绝对的登徒子行为,是大不敬,这个洋人怎么敢如此肖想县主!   杜云瑟的脸上黑气四溢,要不是涵养和理智支撑着,估计下一秒就要命人把此恬不知耻的洋人拖下去,直接丢进海里。   相对而言,来自现代社会的秋华年对吻手礼没有那么反感,还觉得蛮新奇的。来到这个世界几年了,他越来越习惯裕朝的礼仪与风俗,好久没有这样受到文化冲击的感觉了。   当然,新奇归新奇,秋华年可没兴趣配合对方完成什么吻手礼,就算没有小杜大人在旁边“目光灼灼”也不可能。   来裕朝做生意,就要遵守裕朝的规矩,外国的风俗可以受到尊重,但不能入侵,更不能反客为主。   秋华年想要做的是扭转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发生过的悲剧,是让自己所在的古老国度在未来数百年席卷世界的时代浪潮中稳稳站在船头,在这些方面,他绝不退让。   这个佛郎机商人来裕朝做生意几个月了,有本事搭上祝经诚的线,不可能对裕朝风俗一无所知,他表现得如此不合礼仪,八成是打着装疯卖傻试探底线的主意。   秋华年维持笑意不变,对脸上写满夸张的害怕的商人开口。   “按大裕律法,异邦之商地位犹列于本国奴婢之后,违法犯纪一概罪加三等。你对本县主举止无礼,出言不逊,依律当受断足之刑。”   “来人,把他拖下去行刑,记得留一口气,我还有用。”   不出秋华年所料,不等别人翻译,佛郎机商人脸上的害怕已经有了实形。   秋华年的威信很高,他话音落下,衙役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上手打算把佛郎机商人拖下去。   佛郎机商人满头大汗,一边挣扎,一边用奇异的语调用汉语高声喊道,“县主饶命!县主饶命!不知者无罪啊!”   带他来此的驿馆小吏脸色一变,额角突突地跳,“他连不知者无罪都知道,明明会说咱们的话,之前都是装的!”   为了让这洋佬每天老老实实地洗澡,他们这些日子连比带画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是在演戏,什么听不懂人话全是装的!   秋华年依旧笑着,站在高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挣扎,直到佛郎机商人筋疲力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才喊了停。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诚实地谈一谈了,先从简单的自我介绍开始吧。”   秋华年挥了下手,让人搬来两把乌木雕花官帽椅,也不进屋,就这么和杜云瑟一起在屋檐下坐下,摆出一副认真长谈的架势。   室内虽然开了门窗,但肯定不如露天的室外通风,亲自感受过对方生化武器般的味道后,秋华年才不想自己找罪受。   衙役们把佛郎机商人提起来,这一次,他非常知趣地以标准的大裕礼仪跪下,看得衙役们更加火冒三丈,就这么站在他四周不走,等着县主一声令下,立即上去用拳头教他大裕的道理。   不得不说,这个佛朗机商人能带着自己的船远渡重洋来到大裕,又能在祝经诚眼中脱颖而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首先,他的识时务能力和应变能力都是绝佳。   确认眼前美丽的县主殿下不会立即把他拖下去砍脚后,他脸上又换上了谄媚的、热切的笑容,飞速调整自己的语言和策略,用语调奇怪的汉语做起自我介绍。   “尊敬的县主殿下,知府大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与我伟大的家族。”   “我名为马特奥·科斯特罗·洛佩斯·波旁,在我的国家佛郎机,任何人都明白这个名字的高贵。”   马特奥说到这里举起双臂,目光陶醉,被衙役在屁股上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赶紧收敛神色。   秋华年笑了一声,“波旁?这么说你的祖母是皇室成员?”   马特奥神情一僵,不明白遥远东方的裕朝县主是如何从一个名字中知道这些的,满腹自吹自擂的草稿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秋华年心中了然,没有给他解释。   意识到佛郎机是这个时空的西班牙后,秋华年便开始调动大脑中储备的现代知识,结合现有的资料,尽可能回忆西班牙相关情报。   西班牙人名是名在前,姓在后,第一节是本人的教名,第二节是父姓,也就是家族姓氏,第三节是母亲的家族姓氏,第四节是祖母的家族姓氏,真正传承悠久的贵族还可以继续往后推,把外祖母的也加上。   波旁是目前西班牙王室的姓氏,对西班牙风俗一知半解的人,听到马特奥的名字,极有可能在他真真假假的刻意误导下,将他误认为西班牙王子。   但秋华年一听就知道,真正和王室有关的人是他的祖母,马特奥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王室亲戚了。   马特奥想到这位东方美人轻飘飘说出的砍脚二字,不敢嘴硬,非常没骨气地说了实话。   “我的祖母是上一任佛郎机国王查理四世的侄女,是正宗的王室公主,我的父亲是佛郎机的伯爵,不过这个爵位未来是给我大哥继承的。”   “我成年之后,从家族中继承了一条大船,在索菲亚二世女王的指引之下,踏上远航之路,为她争夺更多的荣光!”   马特奥的嘴皮子越说越麻利,忽略那飘来飘去的音调,遣词用句已经非常地道了。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从对方眼中读出一抹的慎重。   远洋之外的陌生国家已经在他们的王的支持下探索起世界,对裕朝知之甚多,而大裕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在秋华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杜云瑟没有任何“天朝上国”的自大思想,马特奥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在他心中敲响了一记警钟。   诚然,目前的佛郎机还远不是大裕的对手,但任他们如此探索世界发展下去,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   杜云瑟想得深远,其他人的注意力则放在别的地方。   就眼前这个浑身是毛,举止轻浮,气味难闻,一点骨气都没的野蛮洋人,竟然是他们国家的贵族,是公主的孙子?   那究竟是个什么国家?和这种国家有什么好做生意的,他们能有好东西吗!   马特奥非常擅长察言观色,主打一个能屈能伸,不然也不可能在茫茫大海中时而做海商,时而做海盗,时而为伟大的女王屠杀原住民侵占殖民地,一路拼杀至今日。   如果不是裕朝实在是过于强大,根本不是他和他背后的国家能对抗的,马特奥最想做的绝不是卑躬屈膝地与对方的商人和贵族周旋,而是把他们都踩在脚下,把各种精美的丝绸、瓷器、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和黄金全部运回伟大的佛郎机。   见伪装成皇室成员的计划没有成功,马特奥立即换了策略,粗糙的大手搓了把长满胡子的脸,笑得坦诚又热切。   “我能来到如此美丽强大的东方古国,一定是受到了上帝的指引。我深深为它沉醉,愿意学习这里的一切,我的本名太长,无关紧要,殿下和大人可以叫我老马,我喜欢这个充满大裕风情的名字!”   秋华年和杜云瑟都很擅长识人,没有错过马特奥眼中下意识闪过的那一抹贪婪的光。   两人目光交流了一下,秋华年转头看向马特奥,露出和善的笑意。   站在一旁的星觅搓了搓胳膊,他很少见自家哥儿这么笑,总感觉这个无礼的洋商要倒大霉了。   “既然你这么诚心,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老马啊,你可要好好把握。” 第213章 意外来人   苍劲的风将最后一丝燥热从大地上吹散,转眼之间,时间已近八月,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京城外皇庄旁边,属于齐黍县主的庄子上,成片的棉花吐出洁白的棉絮,干枯转黄的枝叶连成厚密的地毯,天空与大地一片柔软。   卫栎站在地头,身后是几杆大秤和数十辆板车,一筐又一筐的皮棉堆在这里,空气中弥漫着轻易察觉不到的棉花的香气。   今年庄子上的棉花继续丰收,几年下来,齐黍县主创造的棉花种植法已经趋于成熟,在大裕的大江南北遍地开花。   卫栎估算了一下,按各地汇报上来的棉花产量,新棉花价格应该能降到每斤九十文左右,比起前几年几乎降低了一半。   如果按常规发展,就算棉花产量增长了很多,棉花的价格也不会下降得这么快。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才是这个世界最常见的景象。   总会有各地的豪族和官吏囤货起价,中饱私囊,令真正在土地中辛苦劳作的平民百姓反而无法享受到棉花增产带来的福利。   但这一次,杜云瑟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些问题,制定了严格的规范的种棉、收棉、议价、调配流程,将棉花和盐铁一样纳入国家掌控之中。   在昭新帝的鼎力支持下,杜云瑟的策略得以不打折扣地实施。   这一片片洁白无瑕的棉花并未成为权贵牟利的工具,也没有成为倒逼农人流尽血泪的伥鬼,而是如齐黍县主最初的畅想那般,走入一户户平民百姓之家,在床榻上、在身体上、在每一处需要它们的地方给人们带去温暖与希望。   卫栎出生于小县城的富庶商贾之家,人生前十几年虽然活得压抑,身不由己,但并不缺衣少食。   从把他当作讨好权贵的工具的家中逃出来后,卫栎才真正见识到了人间疾苦,明白了这世上大多数人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感到无比的庆幸,庆幸自己先后两次遇见齐黍县主,第一次他给了他自由的身体,第二次他又给了他自由的灵魂。   对卫栎来说,帮助秋华年是报恩,但与此同时,他也真心认同秋华年的理念与理想,他相信只要跟随这个人的脚步,就一定能去向他尚不敢完全想象的宏大的美好未来。   秋日的风飒爽温暖,吹在人身上,仿佛灵魂都飘了起来,卫栎站在田头,监督管事们把农人收来的棉花称重登记,当场结清奖励。   为了尽快收获棉花,免得天气变化影响棉花的产量,卫栎设置了奖励机制,所有在规定时限内摘下的皮棉,每一斤都额外奖励二文的工钱。   一个成年人把时间利用到极限,一天能摘一百斤左右的棉花,这就是二钱银子,一家人齐上阵的话,几天下来总共能多赚二三两,都快够买一亩地了。   在额外的奖励的激励下,不出几日时间,庄子上的棉花的大头就收完了,今天只剩下一部分需要收尾。   卫栎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在天津的秋华年,秋华年在回信中肯定他做得好,夸他已经懂得根据实际情况自己拿主意了,卫栎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小心翼翼藏在了枕头下面,之后干什么嘴角都带着无意识的笑意。   “卫管事,我看这天好像要下雨了,您赶快回去避一避吧。”   卫栎回神抬头看天,就这一会儿工夫,金灿灿的阳光已经被乌云遮住,铅灰色的乌云连成一片,失去了太阳,天地一下子萧瑟起来。   一层秋雨一层凉,这一场雨落下来,明天就该把夹棉的袄子找出来了。   卫栎看向田地,除了尚未吐絮的一小部分秋桃,棉花已经差不多全摘完了,十来个佃户在他旁边排队,脚边放着一筐筐棉花,等着称自己收获的棉花领奖励。   “抓紧把这些棉花都称了,大家一起回去避雨吧,把油布找出来盖在车上,棉花绝对不能淋雨。”   卫栎吩咐下去,管事们赶紧行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把收尾工作全部完成了。   天空响起闷雷声,风越刮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卫栎正准备加快脚步回去,田地中间的小路那头已经出现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是谁后,卫栎犹豫了一下,抓起斗笠小跑过去。   “丙七大哥,你怎么来了?”   丙七对他一笑,坚毅的五官浮动着柔和的光泽,“我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你还没有回来,来给你送伞。”   丙七带了两柄伞,卫栎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接过一柄自己打起来。   两人往前走了十几步,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雨水带走空气的温度,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卫栎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丙七不动声色地向他靠了半步,替他遮住风雨。   伞下的空间和视线都有限,卫栎双手抓着伞,眼中全是丙七下半身的腿脚,高大的背影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卫栎提着口气,默不作声地一步一步跟着。   丙七兄弟和卫栎姑侄住的房子靠在一起,庄子上住人的房子都是去年统一盖的,后来各家根据具体需要进行了扩建和改造,丙七他们给自己与卫家各围了一个小院子,平时可以晒晒衣服和野菜,天气好时还能在院子里吃饭休息。   两个院子有一面墙是共用的,上面开了个小门,互相串门很方便。   卫栎出门前在锅里热了饭,招呼丙七去自己家吃一口热乎的再回去,丙七走进卫家院子,突然脚步一停,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   卫栎差点一头撞上去,看着丙七的反应,自己也开始紧张。   卫栎知道,丙七与丙八不是普通的工匠,兄弟两人都有武功底子,应该是幼年时非常专业地习过武,身手很不错。   “丙七大哥,怎么了?”卫栎压低声音问。   丙七单手下按,示意卫栎站在自己身后别动。   “我家院子里有人。”   丙八今天去更远的庄子上帮秋华年办事了,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大雨天气不请自来,在他们院子里的人是谁呢?   丙七皱眉想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伞收起来,家里的伞都是他们亲手做的,主骨用了上好的实木,非常结实,完全可以用来当武器。   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家院子,一把推开了未上锁的小门,下一秒,他的神情骤然变化。   卫栎从未见过丙七如此情绪外露,仅仅一瞬间,丙七已经丢了手中的伞冲了出去,卫栎赶紧打着伞跟上。   无情的大雨充斥着天地,冰凉的雨水中,一个黑色的人影静静躺在裸露的土地上,消瘦到仿佛一道影子。   卫栎跑过去把伞举在丙七和人影头顶,待看清地上的人苍白的脸后,一下子愣住了。这个昏迷的不知来历的人,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哥儿。   “他像是病了,先进屋避雨吧!”   半跪在地上的丙七终于回神,转头深深看了一眼卫栎,抱起昏迷不醒的人影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屋内。   卫栎努力高举着伞跟在后面,先让丙七把屋子里的炉子烧起来,然后飞快跑回自己家,取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物,又从柜子最里面取出一个匣子。   等他回来时,丙七已经烧好了炉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仿佛丢了魂一样。   卫栎把他赶出去烧水,自己则帮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儿擦干身体和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炉中燃烧的木材不时发出一声轻响,暖意一点点扩散。   卫栎抿了下唇,小心翼翼地解开眼前素不相识的哥儿的衣物,一瞬间,他的注意力就被对方身体上大大小小交错着的伤疤吸引了。   卫栎在逃亡流浪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身上留了一些疤,但和眼前的伤痕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他一边帮对方擦干身体,一边忍不住去想这些伤痕是如何造成的,越想越是心惊。   这个人该多么有毅力,多么坚强无畏,才能坚持活到今日呢?   卫栎的手贴着对方的肌肉,他的身体很单薄,但并不瘦弱,哪怕昏迷着,也能感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像戈壁滩上坚韧的茅草一样不可断绝的力量。   卫栎脑子里最开始乱七八糟的想法已经全部消失了,他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是谁,经历过些什么,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为他难过。   换好衣服,擦干头发,丙七也在厨房把热水烧好了,卫栎灌了两个汤婆子,塞进棉被里,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呼吸微不可察。   卫栎把自己带来的匣子打开,取出一瓶药丸。   “这是什么?”丙七问道。   “县主走之前给我的,里面是各种应急的名药,他让我好好收着,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   卫婆婆近日身体不好,卫栎喂药喂出了经验,取出两粒丸药熟练地用温水给床上的人送服。   然而床上的人虽然昏迷不醒,喉咙和舌根却一直顶着,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死活不肯把药咽下去,卫栎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丙七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舒哥儿,是七表兄,乖乖吃药好不好?”   床上的人眉心抽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发抖,卫栎赶紧再试,终于把药喂了下去。   卫栎又拿出小银刀切了一小片人参,压在对方的舌根下,终于舒了口气。   屋子越来越热,床上的人脸色终于好转了一点,皮肤有了一些光泽,不再像死人一样苍白。   卫栎和丙七互相看着对方,两人都有一肚子话不知该不该说,一时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卫栎先打破沉默,“刚才喂的药只能应急,要想办法请位大夫瞧一瞧。”   丙七下意识点头又摇头。   “……大夫不好请。”他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我们马上送舒哥儿去天津找县主,栎哥儿,这件事要让你冒险了。” 第214章 盘查   卫栎听了丙七的话,下意识问他,“这事和县主有关系?”   见丙七犹豫了一下,卫栎忙摆手道,“如果是要紧事,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丙七皱了半晌的眉,一句三停,“栎哥儿,我们都知道你的为人,县主信重你,我也……从没拿你当过外人。但这件事实在是干系重大,就连县主也不完全知情,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   卫栎本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肚子自己也说不出的乱七八糟的情绪,见丙七这么真诚又小心翼翼地解释,心突然就定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也信你,我现在就想办法让人备车去天津,你慢慢想怎么说。”   丙七目光闪动,突然别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舒哥儿身份不一般,突然出现必有内情,除了我们,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   “放心,我有主意。”   卫栎转身回到自家院子,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几册账本,这是另一个做工坊集中地的大庄子上的账,每十日一交。   为了能及时处理账本,秋华年临走前,委托他帮忙代收,整理好后一个月往天津送一次。   卫栎挑出两页账本,大致记下后把它们撕掉,塞进炉火里烧了。   “姑母,我刚才看大庄子交来的账,发现账本不对,有一本靠后的几页被人撕了,这事儿肯定是有人想糊弄县主,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手,我要马上去天津禀报。”   躺在里间的卫婆婆听卫栎这么说,赶忙挥手,“你快去,快去!不能耽搁县主的事情!”   卫栎和卫婆婆的命都是秋华年给的,谁都不会觉得卫栎因为账本有问题就冒雨赶往天津不对劲,因为卫栎一直把县主的吩咐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的病早就好了,只是暂时干不了重活,在庄子上哪儿都不缺一口吃食。倒是外面这么大的雨,去天津得一日路程,栎哥儿你要小心。”   “姑母放心,我让人备辆马车,请丙七大哥陪我过去。”   卫婆婆听见丙七的名字,不再担心,露出和蔼慈祥的笑意,“丙七是个好的,这些年看下来,人也是难得的真心,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卫栎脸上一热,小声说了句“姑母别乱说”,扭头跑走了。   他用同样的理由吩咐庄子上的管事准备了马车,因为下着大雨,把马车拉进院子的理由也是现成的。   等无关人等走后,丙七和卫栎把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转移到车里,多添了几床被子和汤婆子,又带了一些应急的药。   伤痕累累的陌生哥儿虽然不再发热,但一直没有醒来,面色一片苍白,急需一位可信的大夫医治。时间不等人,丙七和卫栎收拾好马车后立即出发了。   临走前,丙七给丙八留了信息,告诉他自己送卫栎去天津见县主了,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去天津找他。   这个信息单看寻常且合理,其实里面有一个只有兄弟两人才知道的暗号,丙八只要看过,就一定会有“急事”立即前往天津。   两人所在的庄子位于京城之外,不需要走城门关卡,沿着官道便能一路通往天津府。   丙七在外面赶车,卫栎在车里照顾病人,时不时用热帕子擦去对方额头的虚汗,给汤婆子换个位置。   窗外雨声连绵不绝,重重砸在车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了,卫栎隐约听见外面有许多人声,人一下子坐直了。   他提高声音问,“丙七大哥,怎么了?”   “京里好像出了事,官兵们在离京的各大路口排查。”   丙七说话的时候,排查的官兵也走到了马车近前。   “今日卯时,有叛党余孽在皇城中兴风作浪,纵火烧宫,幸而陛下有皇天庇佑,未令奸贼得逞。我等为京外大营官兵,奉命把守此路,排查一切可疑人等。”   卫栎听见居然有人大胆到在天子居所纵火,心跳如擂鼓,听到陛下并未出事,贼人没有得逞,心才没有从喉咙里跳出来。   然而转念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和自己同处一车的人明显来历不凡,又恰巧在这个当口出现,皇城里的大火会不会和他有关?   车外的丙七开口,“这大雨天气,辛苦各位军爷了。我们是齐黍县主的人,车里是县主非常信重的管事,刚从庄子上出来着急去天津给县主汇报事情,还不知道京城出了这么吓人的大事。”   卫栎已经回神,丙七显然不希望车里的病人被官兵们发现,无论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眼前最需要做的都是渡过这个难关。   卫栎主动揭开车侧壁窗口上的小帘子,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递出去。   “这是齐黍县主的令牌,几位军爷请看。”   卫栎手中的令牌是秋华年特意留下的,宫廷内局所造,只有几块,根本无法仿制。来排查的官兵头领识货,见了令牌后,态度立即客气起来。   “公子冒雨前往天津,定是有重要之事禀报县主,我们就不耽搁了。”头领刻意避开对视,把令牌还给卫栎。   卫栎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哥儿,又是齐黍县主的人,官兵们不敢太冒犯,更不好叫他冒着雨下车检查,如果今日来的只有丙七就不一定了。   丙七心下了然,故意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要是耽误了事情,县主知道肯定要说我们。”   头领笑道,“不妨事,这事刚出来没多久,京城九大城门就都封死了,现在是只进不出,陛下金口玉言,在查出结果前,一个人都不许放出京城。我们这些人拦在外面官道上,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京城才是在真正挨家挨户地盘查。”   “况且我这个人有些眼力,从你们的马车车轮陷进泥里的深度上,能看出车厢很轻,车上只有你和车里的公子两个人,不可能窝藏一堆乱臣贼子的。”   丙七不再多问,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那我就在这儿谢过兄弟了,这些银子请兄弟们喝口热茶。”   官兵头领摆手推拒了银子,“这钱一收可就变味儿说不清了,我给你们面子,是真心尊重感激齐黍县主,我老家村子因为县主的棉花,去年一个冬天没冻死人,换成别的人来,我可不会通情。”   丙七心中涌起无数感慨,收回装银子的荷包,“这个情我记下了,日后若有缘再见,一定请兄弟喝壶好酒。”   头领笑起来,“从这儿到天津还要几个时辰,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你们快继续赶路吧,别耽搁了。”   丙七拉起缰绳,结实的马车冒着风雨在官道上迅速前进,一路上没有任何休息,前往天津的路程在马蹄声中逐渐缩短,噼里啪啦的雨也小了一些。   卫栎拿出一个贴身放着的烧饼,揭开车帘递出去,“丙七大哥,这是加了栗子和麻油的烧饼,还热乎着,你大半日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口吧。”   丙七接过烧饼,下意识咬了一口,醇香甜糯的味道在口腔中爆开,他却食不知味。   卫栎抱着腿坐在车厢口,“丙七大哥,官兵已经骗过了,照戏里唱的,这算是欺君之罪吧?咱们现在是真正在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卫栎原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恐慌,谁知把这话说出口后,心里反而挺平静的。   比起高高在上的皇权,虚无缥缈的“欺君之罪”,他更珍惜和在乎自己身边的事物。   丙七沉默片刻后哑声开口,“车里的人叫梅望舒,是我的……弟弟。”   卫栎眼睛不自觉睁大,他总算明白丙七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了。   “梅家是武将之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传承几代,有家风底蕴,我的母亲是梅家的女儿,望舒是我们这一代堂表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孩子。”   丙七一字一句地讲述,“二十年前,汾王叛乱,梅家被诬陷落难,主系除望舒外全部战死边关,五服以内亲眷或流放或没入宫廷为奴。”   “我和丙八被送进了宫廷制器局,望舒也进了宫,却不知去向,我们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直到几年前,他突然出现,将我们这两个没用的兄长送出了宫。”   “我不知道望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宫中大火和他有没有关系,但只要他来了,只要我能做到些什么,我就一定会竭尽所有保护他。”   “栎哥儿,我……”丙七突然卡壳,不知该如何继续组织语言。   卫栎第一次知道丙七的身世,第一次了解这些隐秘,一时心神震动,思绪翻滚。   他吸了口气,轻轻握住丙七的手,“不用觉得带累了我,能帮上你的忙,我很乐意。” 第215章 疯了   一场秋雨连绵不绝,乌云遮盖了目所能及的天空,从京城到天津一路忽大忽小,不曾停止。   秋华年听见门房禀报丙七和卫栎冒雨来了天津,有些疑惑。   丙七性格沉稳,卫栎这一两年长进很大,如果没有急事,二人不会这么突然赶过来。   秋华年想了一下,让星觅去前面问问杜云瑟京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命下人打开侧门,让丙七直接把马车赶进院里。   丙七下车后说卫栎在路上着了凉,怕把病气过给两个小公子,不敢在主院下车,请秋华年安排一个偏僻的院子让他养一晚上。   秋华年看见丙七悄悄打的手势,知道事有蹊跷,略一思忖,让他们去位于后宅角落,平时没什么人去的靠近花园的一处小院子。   那个小院子只有一面有小小三间房舍,院中间有一棵生长百年的古树,树荫遮天蔽日,环境十分清幽。   上任知府把它作为棋院,里面布置了简单的睡榻,秋华年他们搬来后,因为院子和房子实在太小,一时没想出其他用途,就只是把它打扫了一下,添置了一些家具,便那么放着了。   秋华年一边让人去那边院子生炭火,一边派人出门请大夫。   等马车驶入棋院,秋华年找借口挥退了侍候的下人们,卫栎立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秋华年见他不像生病的样子,心中闪过许多猜测,“马车里是不是还有人?你们是专程送他过来的?”   卫栎点头又摇头,“他突然出现在庄子上,病得很重,丙七大哥说我们要马上把他送到县主这里。”   庄子上?病得很重?仿佛有冥冥之中的感应一般,秋华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身体比思维先一步有了行动,上前一把揭开了马车车帘。   他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雨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从屋檐边沿落下,噼里啪啦如同脱缰的心跳。   丙七混杂着无数痛苦与期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县主,你……知道他是谁吗?”   秋华年猛地回头,像是第一次见面般目光灼灼地看着丙七。   “三年前从杜家村回去时,小舅舅就知道我是谁了,之后我受封乡君,其中有太子的助力,你们兄弟是那时候赏赐下来的工匠,你们……也是被没入宫廷的罪臣之后。”   丙七听见“小舅舅”这个称呼,身体剧烈抖动,坚毅的双目瞬间发红。   他咧了咧嘴角,似哭似笑,“县主比大姐姐还要聪明,真是半点都瞒不住。”   “你们,真的是梅家后人?”秋华年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我们的母亲是梅家的姑娘,算下来是你的姑奶奶。”丙七摇头不想多说,“县主,我们先把舒哥儿挪进去,想办法请大夫替他看看吧。”   秋华年赶紧拉回思绪,让开几步方便丙七动作,“别叫我县主了,和小舅舅一样叫我华年吧,表舅。”   “……”丙七身体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头低了几分。   秋华年先一步进屋,屋子里已经烧了炭火,他把被褥从柜子里拿出来,与卫栎一起迅速在床榻上铺开。   这里的被褥秋华年是前不久刚拆洗晾晒过的,里面的棉花是今年的新棉,非常柔软绵密,丙七把人放在榻上,轻飘飘的人影立即就陷了进去。   秋华年坐在床头,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撩起额发摸了摸额头。   “还是有些发热,不知道小舅舅是怎么离宫的,肯定不是寻常方法……不行,无论如何先请大夫。”   秋华年正要让丙七出去问问大夫到哪里了,右手手腕突然被一把抓住,他赶紧低头,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小舅舅!”秋华年一喜,“你终于醒了!别怕,你现在在我身边,你一定是安全的。”   怀里的人努力抬起头,瞳孔几度凝聚又散开,像是要把倒映在眼中的人刻入灵魂。   “华年……”   “我在!”   “不要……大夫……”   秋华年一愣,下意识劝道,“你都病成这样了,不请大夫怎么成?”   面色惨白的人没有说话,努力抬手想从怀里取什么东西,秋华年赶紧帮他,从衣服最里侧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袖珍小药瓶。   “这是?”   “解药,给我喝。”仅仅是说这五个字,就快用完了他积攒的力气。   卫栎默默转身,从炉子上热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秋华年犹豫了一下后,把药喂给了他。   这药不知是什么来历和效用,喝下后短短几分钟,秋华年就感到靠着自己的肩膀休息的人呼吸平缓了不少,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   “小舅舅?”   “嗯。”怀里的人声音中依旧充斥着无尽的疲惫,但至少可以连贯说话了,“没事了。”   秋华年早就忍不住一连串的问题了,“你喝的是什么解药?对身体有害吗?是怎么出宫的,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被咄咄逼问的人没有睁眼,努力扯了下嘴角,“别哭,华年。”   “……我没有哭。”   “好,没有。”   秋华年吸了下鼻子,“你、你选择了出宫是吗?”   “我烧了谨身殿。”他平静地回答。   秋华年愣住了,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丙七和卫栎更是下意识被吓得头晕目眩。   秋华年张了张嘴,突然说道,“烧了就烧了,反正皇帝宫殿多,他又住不过来。”   梅望舒嘴角硬扯出的笑意少了几丝僵硬,意识渐渐陷入柔软黑甜的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做梦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是一个久违的隔世的好梦。   “让我睡一觉。”他喃喃细语,“睡醒了,我有好多话想要你听我说。”   ……   待怀里的人彻底睡安稳,秋华年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悄悄站起来。   秋华年轻微活动发麻的肩膀,示意一直没有出声的丙七和卫栎去屋外说话。   “刚才你们听到的话,不能传入任何人的耳朵。”秋华年加重语气,“我不是在商量或者建议,而是告知。”   丙七已经回神,“放心……华年,我这个表兄表舅当得够没用的了,不会给你们扯后腿的。只要是为了你们好,我随时都能把这条命豁出去。”   卫栎也从震惊与恐慌中脱离出来,吸了口气说道,“我的命是县主给的,我绝不会背叛您,就算是——就算是真龙天子也不行!”   秋华年听了二人的话,心中激荡的负面情绪终于拨开一些,叹了口气道,“我相信你们,刚才我的语气太重了。”   “别怕,没到你们想的那个地步。”他反过来宽慰二人,“别说什么死了活了,我们又不是要叛国谋逆,站出来扯面大旗喊我要造反等官兵围剿。”   卫栎知道自己想岔了,红着脸低下头。   秋华年笑了笑,“这件事放心交给我,大家的日子还是继续好好过,不会有事的。”   秋华年让卫栎留在棋院装病,同时照顾梅望舒,丙七则在附近守着,一有情况就迅速告诉自己。   他回到主院,正打算直接去找杜云瑟,却发现杜云瑟已经在正房了。   二人屏退闲杂人等,确认无人偷听后,说起正事。   “今日我一共收到了三封京中快马急报。”杜云瑟没有任何隐瞒,和秋华年共享隐秘,“第一封,是乱贼余孽在京中藏兵叛乱,此事陛下早已知晓,计划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才没有提前制止。”   “第二封,是有乱贼混入皇城,纵火烧宫,因为陛下不喜欢自己居住的谨身殿里有太多宫人,所以谨身殿的大火扑灭不及时,火灭时配殿已经几乎烧没了。此事在陛下预料之外。”   “第三封。”杜云瑟看了秋华年一眼,见秋华年面色平静,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第三封是刚刚传来的。配殿被烧毁时,小舅舅在里面没有出来,宫人清理废墟,找出了他的遗骨,但陛下不相信他死了。”   “陛下要下令在整个大裕所有府县镇村寻找梅望舒,同时下立后诏书,册立梅望舒为皇后。”   “他是不是疯了?!”秋华年顾不上自己的话在封建社会多么大逆不道。   杜云瑟看着窗外的落雨,“或许。”   “陛下不是在问策,也不是要与谁商议,他只是在通知所有人自己的决定,抗逆者死。”   秋华年无语片刻,笑着摇了摇头,“那又如何,梅望舒不愿意,就算他是皇帝也别想如愿。”   杜云瑟语气同样平静,“小舅舅现在在哪里?”   “咱们家。”   杜云瑟点头,“那就好,不用去找人了,我们要尽快想办法把他的行踪遮掩起来。”   秋华年看着杜云瑟,“抱歉,让你和我一起身犯险境。”   杜云瑟微微低头吻在他的眉心红痣上,“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秋华年笑着问他,“比忠君更重要吗?”   杜云瑟在秋华年明亮眸子的注视中郑重点头,“比什么都重要。” 第216章 鲛人泪   无论要做什么安排,都得等梅望舒醒来再说。   在本人开口之前,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他是如何从京城脱身,未来是什么打算都还是一个谜。   好在梅望舒这一觉睡得不算太久,多年暗卫生涯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是不可能突然消失的,不到一个时辰,丙七就来告诉秋华年梅望舒醒了。   大夫没有白请,秋华年不敢让对方见梅望舒,好在卫栎聪明,学着梅望舒的症状让大夫给自己看病,以避嫌为借口没有把脉,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   秋华年和小舅舅长谈了一次,梅望舒依旧惜字如金,透露出的东西不多,涉及机密的一概一言带过,但至少能让秋华年大致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离开京城前,秋华年在栖梧青君的帮助下混进皇宫见了梅望舒一面,为了稳住秋华年,免得他做冲动之事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梅望舒千般犹豫之后,承诺自己会去天津找他。   之后梅望舒就在寻找和等待出宫的时机,他做了二十年昭新帝最信任的刀,对皇宫的隐秘可谓了如指掌,只要他有心观察,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在发现宫内有叛党余孽暗中行动后,他便从中横插一手,帮这些人遮掩了一下踪迹,在他们动手时趁乱烧了谨身殿,一方面方便自己假死逃离,一方面也让叛党暴露,不至于造成坏影响。   至于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出宫和离开京城的,则要归功于一种秘药。   身处在这个位置上,梅望舒见过的、能弄到的五花八门的秘药说不定比小孩子吃过的盐都多。   他这次使用的秘药名为“鲛人泪”,是之前去江南迟氏执行任务时从迟氏的秘库里搜得的,因为他刚回京就发生了那场意外,所以没来得及登记,知道的人极少。   这秘药名字起得很诗意,效果也很神奇,服用后可以让人一个时辰内体温变低,对氧气的需求大幅度下降,进入一种类似静息的状态,久经训练的人甚至能一刻钟里不换一次气,从而在水底来去自如。   梅望舒就是利用这个药从复杂多变的水道一路逃出皇城,又避开各大城门的盘查,悄无声息地出了京。   事物都有两面性,这个药效果如此逆天,副作用也非常大,降低对氧气的需求,却不影响身体行动力,靠的是透支潜能,后续都得补回来。一个时辰后,服用者会渐渐失去意识,必须喝下对应的解药并静养才能恢复。   梅望舒原本精准地计算好了自己的体力,谁知天公不作美,恰逢大雨滂沱,秋日的冷雨带走了他身上本就不高的体温,让他没能如愿撑到安全的中转点。   好在当时他已经离开京城,用最后的力气去了附近秋华年的庄子,倒在了丙七和丙八的院子里。   梅望舒解释完前因后果后,便不再说话了,他靠着床榻边缘,面色苍白,身体还未完全从秘药的药效中恢复。   在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他应该想到了死亡,不受控制地回顾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从潜意识里明悟了许多深藏的想法,所以在第一次恢复意识时,他的情绪才罕见地有些外露,乃至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但现在,安静地坐在屋子里,听着窗外的落雨声,他又把自己藏了起来。   秋华年叹了口气,知道这不是几天时间、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问题。   哪怕在极度煎熬后,为了家人的安全,梅望舒选择违背暗卫的本能假死出宫,但他依旧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没有去依赖亲人们的想法,否则他就不会悄无声息地用如此危险的方式出宫。   这中间稍差一步,他就会与这个世界永别,但不会影响到他的亲人们。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与生死,转变的只是曾经为了“殿下”卖命,如今为了亲人卖命而已。   但至少,他出宫了,离开了一个又一个藏身的阴影,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下,总有一块土壤能让他生长,作物是要见阳光才会开花结果的。   秋华年没有提昭新帝的疯狂举动,也没有说梅望舒的方法太不惜命,他只是轻轻拥抱住眼前的人,用聊家常般的语气说。   “秋收快结束了,庄子那边没什么事,我让两位表舅都搬到天津来。”   “就算外面闹翻天,也没人敢探查天津知府官衙,小舅舅安心住下养病,我给你做新衣服和好吃的。”   “谷谷和秧秧已经会扶着东西站了,还会模仿大人说话,不过说不清楚,回头小舅舅可以叫他们叫舅公。”   “再有三个多月,就是两个孩子的周岁生辰,该抓周了,不知道他们会捉到什么,我倒是不期望他们抓到什么书或者宝剑,更希望他们抓到有意思的东西。”   ……   梅望舒静静听秋华年说着,犹豫了很久后,他的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手腕,停顿了十几个呼吸,不经意地放在小腹上。   这几个动作的幅度非常小,间隔的时间也很久,就像是无意识的举动,秋华年没有注意到。   第二日,心急如焚的丙八也来到了天津,几位仅存的亲人终于在安全的地方揭开身份见面,每个人都很激动。   梅望舒当初送丙七和丙八出宫时,刻意抹去了二人的出身来历,他是动用当时还是太子的昭新帝的势力做的,所以哪怕皇帝想查,也无法查出痕迹,这和医者不自医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样一来,丙七和丙八两人就无法取回原本的身份平反了。因为他们一旦暴露,秋华年的出身便会被怀疑,进而牵扯出梅望舒的假死。   梅望舒对此有些难受,丙七和丙八却想得开,对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的他们而言,什么都没有还活着的亲人重要。   “人死如灯灭,那些东西说白了就是个虚名而已。姥爷、舅舅他们在天有灵,肯定也更希望看见咱们团团圆圆过日子,而不是供个牌位在庙里烧香。”   丙七辈分和年龄都最大,拿出长辈的架头说,“要说光宗耀祖,咱们华年可是县主,姑爷是连中六元的大官,地上的人不知道,地下的人心里可是门清,现在不知道多少鬼羡慕大姐姐、羡慕咱家呢!”   “有华年帮衬,我们就算没恢复身份,也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过着好日子,根本没什么影响。”   丙七说完这些话,大家的劲头终于提了起来,暂时把这些事情抛开了。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要是有双全之法,他们当然也想用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站在阳光之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来历,都知道他们的父辈是谁,有什么家传和伟绩。   可惜这个愿望,大约很难实现了。 第217章 恩科乡试   昭新帝的疯狂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将京畿地区犁了一遍,掘地三尺寻找某个已见尸骨的“皇后”,初登基时暂且放过的一些家族和官员,也被重新清算,菜场口的行刑台没有一日空过,血腥风云笼罩在大裕的天空上。   很多人终于意识到,昭新帝当初尚在潜邸时表现出的谦和温驯全是表象,他的骨子里,是和元化帝如出一辙的冷血帝王,但如今大局已定,后悔如同螳臂当车,已毫无意义。   天津府被查了数遍,地方和京中派来的人一波又一波寻找昭新帝想要的踪迹,如果不是杜云瑟本身就是天津府的最高官员,秋华年又地位颇高,梅望舒的踪迹几乎不可能隐瞒得住。   两方人小心翼翼又不顾一切地拉扯了一个多月,这场浩大的搜寻,最终以昭新帝暂歇旗鼓告终。   据说是栖梧青君冒险入宫直谏,才劝住了出事后一直住在谨身殿废墟里不肯离开的昭新帝,叔侄二人的对话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那天之后,昭新帝终于在处理政务上恢复正常,菜场口刑台上的鲜血不再无法干涸。   栖梧没有来天津见秋华年,他知晓梅望舒和秋华年的关系,是唯一一个能猜到部分假死真相的人,但他没有把关键部分告诉昭新帝,在这件事上,秋华年欠了他无法估量的大人情。   栖梧只是让人去庄子上他们酿的葡萄酒取了几坛,然后送了一封信,告诉秋华年,自己要带着驸马去游山玩水,访仙问道了。   太皇太后去世后,栖梧青君有接近十年的时间一直在外闲游,远离俗世纷争,一年都不见得回一趟京城。   他本是在苍天和山水间自在翱翔的俊鹰,为了亲人和当年旧事,主动在红尘灰烬中滚了一遭,沾得满身火燎脏污也不叫苦,如今诸事落定,他便要毫不留恋地震一震羽翼飞走了。   栖梧在昭新帝那里揽了替他寻找梅望舒的活,这件事,他直接大大方方写进了给秋华年的信里,信中言道,“缘起则聚,缘落则离,天有定数,何必强求”。   秋华年明白栖梧的暗喻,他是在告诉秋华年,自己不会刻意寻找梅望舒,把一切交给自然发展,有缘再会,无缘就无缘好了。   秋华年放下栖梧青君的信,长长舒了口气,焦躁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今天门房还收到了来自襄平府的信,有好几封,秋华年拿起一看,不自觉勾起唇角。   “星觅,把送这几封信的人叫来,我有话要问。”   星觅答应了一声,很快带来了从襄平府来的信使,是一个来往南北走贩货物的商人。对方早就料到信送到后县主会问话,所以一直留在知府官邸附近没走,小厮一叫立即进来了。   商人被从侧门引到三堂,全程不敢抬头,一路盯着小路上漂亮的砖石花纹看,进了烧着火盆的室内后,更是不敢乱瞧,取下头顶镶狐毛的瓜皮帽,隔着绣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轻纱屏风请安。   “辽州襄平府商贾韦曲安拜见县主,愿县主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秋华年听见熟悉的乡音,笑了笑,“信我看过了,你是从襄平府来的,给我详细说一说。”   “今年新皇登基,开了乡试恩科,八月九日第一场,到十八日三场结束,九月初十放了桂榜。咱们云成公子榜上有名,位列十七,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云成公子年仅十八便高中举人,是本届辽州乡试榜上年纪最轻的,坊间都说他不愧是文曲星杜状元的族弟,没有堕了兄长的威名。”   “我启程之前听说,杜家村杜氏一族已经成了全府的香饽饽,数不清的人家想和杜氏结亲,好沾上文气,也生个能考大官的儿子!”   今年乡试恩科时,恰是昭新帝最疯的时候,秋华年和杜云瑟每天焦头烂额、提心吊胆,连秋华年的生辰都没精力好好过,更别提关心千里之外的云成的乡试了。   好在云成自幼年少老成,性格稳重,不为外界环境影响,杜云瑟此前毫无保留的悉心指导让他在举业上开了窍,寒窗苦读下学问一日千里,成功考上了举人。   虽然这个成绩无法和杜云瑟的连中六元相比,能一次考中举人,也有为了讨好兆头,恩科的判卷与名额都比普通届次更宽松的缘故,但十八岁的少年举人拿出来,任谁都要称赞一声天才。   云成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早认识的几个人,也是最早对秋华年表现出善意的人之一。两家人曾一起生活过不短的日子,后来分居两地,情分也没有断过,见他考中举人,秋华年心里既高兴又欣慰,有一种自家小树苗长成了的自豪感。   至于韦曲安提到的很多人想和杜氏一族结亲的事情,秋华年并不担心,一起送来的宝义的信里已经说了此事。   如今的杜氏一族在宝仁和孟福月夫妻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有驻地就在附近的官至千户的宝义坐镇,有清醒正直的云成提点,秋华年不怕村里出乱子。   除了宝义和云成的信,一起送来的还有杜家村族学先生廖苍的信。廖苍也参加了这次恩科,名次很高,厚积薄发下考了个第三名经魁,很有希望在明年初春的会试和殿试中金榜题名。   为了感谢廖苍这几年尽心尽力教导族中晚辈,宝仁等人商议过后,从族学所属的庄子的收益中划出二十两包给廖苍,当作谢师赠礼。   廖苍年后会进京赶考,到时候族学需要请新的教书先生。   杜家村族学对秋华年来说不仅是宗族发展的需要,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教学实验所,族学先生的挑选不能马虎,秋华年打算回头和杜云瑟好好商量一下。   廖苍在信中还提到,当初他们在清风书院的同窗,被没收财产的郁氏一族的郁闽也考中了举人,名列辽州乡试第十一。   兜兜转转了几年时间,经历了无数蹉跎,郁闽终于有了长进,不再只是一个不知世事、只爱风流诗词的贵族才子。以郁氏一族的现状来说,他真正难走的路还在未来。   廖苍的信里只随口提了两句郁闽,秋华年看过后没有放在心上,随意丢开了。   京中上个月传来消息,闵乐逸和吴深的亲事两家人已经口头定下了,本该立即请旨由圣上赐婚,但因为“皇后”不知生死,昭新帝心情阴晴不定,所以耽搁了一下,估计要等到明年才能成婚。   闵乐逸和郁闽的那些爱恨情仇,已经成了灰暗往事中的一阵烟沙,回头都看不太清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秋华年回神,问屏风那头的韦曲安,“你出发的时候,菱哥儿的身体怎么样了?”   云成和孟圆菱二人青梅竹马,早早就成亲了。当时他们的年纪不大,没敢真闹腾,今年才过起真正的夫夫生活。   两个人心意相通,又名正言顺,终于等到这个年龄,自然是每日如胶似漆,情意浓郁,不到一年时间,孟圆菱就有了好消息,也在信里一并说了。   韦曲安知道县主肯定问这个,忙笑着说,“桂榜刚一贴出来,云成公子他们便急着给县主和杜老爷送信报喜,我受他们委托,第二日就出发了。那时候孟公子的身孕刚查出来,大夫说在一个多月,孟公子每日气色和胃口都很好,身体无恙。”   秋华年想起孟圆菱像只小松鼠一样贪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估算了一下,如果云成年后进京赶考的话,孟圆菱就怀孕六个多月了,正是不方便出行的时候,要是把孟圆菱留在襄平府,云成怕是无法安心读书考试。   与其这样,不如让小两口现在就进京,这个时候天气还不算太冷,孟圆菱也没有显怀,不会特别难受。   秋华年想起初见孟圆菱时的场景,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一笑两个小酒窝的热情可爱的豆腐坊的小哥儿,也到了当爹爹的年纪。   “岁月如梭啊。” 第218章 叫“爹爹”   想到就做,秋华年没有耽搁,给云成和孟圆菱写信,让他们趁孩子月份小先来天津,大家一起过个年。   年后会试时,云成可以直接从天津去京城,要方便得多。   祝经诚从南边回来后不久,就收拾好了新买的宅子,把苏信白和小狸奴接出去住了,祝家的宅子离知府官邸很近,虽然搬走了,但两家人依旧经常串门见面。   丙七、丙八兄弟以及卫栎和卫婆婆都从京城外的庄子上过来了,秋华年给他们在后宅角落安排了一处外面带院子的小轩馆,梅望舒也住在那里。   他们不需要下人伺候,平时都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加上梅望舒可以算是这世上最擅长隐藏自己踪迹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未有人发现异常。   不过这并不是长久之计,秋华年和杜云瑟想等风头过去帮梅望舒安排一个安全的身份,可惜暂时还没找到机会。   韦曲安从襄平府来时,带了不少的家乡土产,指节大的榛子、饱满晶莹的松子、火红的柿子、干香的枣子……每样都有一大布袋,开着口整整齐齐摆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喜人。   秋华年被勾起了馋虫,吩咐厨房今日用这些干果做一些糕点吃,又让人拿出分格的盘子,把每样东西装一些送到前面给杜云瑟尝尝。   做完这些后,他随手抓了半把榛子,一边咬开壳吃一边去旁边的配房看宝宝们。   婴儿身体弱容易着凉,配房里烧了很旺的炉火,温度比其他房间都要高,碧纱橱已经换成了暖阁,宽阔的矮爬床上也铺上了厚厚的棉花褥子,谷谷和秧秧在上面练习走路,走几步摔一个屁股墩儿也不疼,翻个滚就能爬起来继续。   九九和春生相约来看小侄子们,正蹲在爬床边逗他们。春生拍着手又唱又跳,吸引谷谷和秧秧朝自己这边走来,九九笑着在旁边看。   听见秋华年进来的声音,九九和春生站起来,秋华年把手里的榛子分给他们。   “好大的榛子,皮又薄又脆,里面的果仁还这么饱满,自从离开辽州我就没吃过了,京里根本买不上这样的。”   “华哥哥,这榛子是哪儿来的?”   “一个叫韦曲安的从襄平府来的商人送的,还送来了云成他们的信。”   九九听了笑道,“这个人真机灵,要是送金银财宝、珍宝玩器,再贵重也进不了咱们的门。反而这些不值太多钱却难买到的家乡特产,能送到华哥哥的心坎上。”   天津府即将开设对外海港,有敏锐商业嗅觉的人都知道,这里将成为一座近乎取之不尽的金山。   杜云瑟担任天津府知府后,想送重礼巴结他的人简直如过江之鲫般数之不尽,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也为了秉公办事,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这些礼物一概不收,送礼的人连门房都进不去。   韦曲安的这七八袋土特产,大概是几个月来唯一送进知府官邸的礼物了。   韦曲安所求的事也很简单,仅仅是希望秋华年帮忙向祝经诚引荐一下他。秋华年见韦曲安为人聪明识趣,又和祝家一样祖籍在襄平府,答应了下来。   祝经诚在天津事务繁忙,有一个同乡的帮手能轻松许多,秋华年写了引荐信,叫来人把信和韦曲安一起送去祝府。   至于两人见面后怎么细谈,祝经诚如何考量,如何安排韦曲安,就是他们自己的事,和秋华年无关了。   秋华年把云成中举和孟圆菱怀孕的事告诉九九和春生,又说二人过些日子会来天津,今年和他们一起过年。   九九和春生十分兴奋,两个孩子这几年跟着兄长们周转各地,身边的亲友一直在变化,他们虽然已经习惯了分离,但还是会为重聚感到期待与快乐。   “咱们宅子里还空了几个小轩馆,让云成哥哥和菱哥哥挑一个喜欢的住,云成哥哥平日读书可以用我的书房,反正我也不看书。”   九九拧了把春生的耳朵,“我会给云成哥哥布置书房,你老老实实读自己的书,不许偷懒。”   春生夸张地哀嚎了一声,他原本以为习武后就可以完全不用读书了,谁知习武是习武,读书是读书,两样都不能落下,导致现在的他反而比习武前更忙了。   秋华年笑着听姐弟俩拌嘴,走到爬床旁边,拉过一个铺着棉垫的蒲团坐下。   为了防止孩子爬出去摔到,爬床做得很低,大人们想和宝宝互动,必须蹲着或者坐在地上。   秋华年坐下后,视角一下子拉低,谷谷和秧秧马上注意到爹爹来了。   不止平日活泼好动的谷谷,就连趴在床上假装没力气偷懒的秧秧也立即站起来,跌跌撞撞朝秋华年这边走来。   “爹、爹爹!”   “爹爹爹爹!”   两只团子奶声奶气地叫起爹爹,把秋华年的心都要叫化了。   谷谷和秧秧是上个月学会叫人的,秧秧比谷谷早了一天。   那天傍晚,杜云瑟从前面下班回来,吃过饭后,夫夫二人和宝宝们一起享受每日固定的亲子游戏时间。   秋华年拿着里面填充了东西,摇晃起来沙沙作响的木球逗孩子,等他们过来就偷偷塞给杜云瑟,假装木球不见了,等孩子们去找杜云瑟,又把木球拿回来。   如此往返了几次,谷谷还在老老实实地爬来爬去,秧秧却不干了。他啪叽一声坐在垫子上,握紧粉粉的小拳头,嘴巴一瘪,委委屈屈地叫了声清晰的“爹爹”。   这一声可把秋华年和杜云瑟惊到了,反应过来后抱起秧秧亲了又亲,逗小孩玩的“坏爹爹”也承认了错误,把木球还给了孩子们。   双胞胎之间或许真的有什么冥冥之中的连接,谷谷和秧秧学会某个技能的时间一直挨得很近,经常一个学会了,另一个紧接着就会了,说话也是如此。   到了第二天,谷谷就也会叫爹爹了,又过了两天,两个孩子都学会了发音更复杂的“父亲”。   秋华年记得,小杜大人第一次听到两个孩子喊父亲,手抖到差点没拿稳婴儿特制小饼干,晚上在桌案前挥笔泼墨,先作了一幅画,又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近千字的记事散文,抒发胸中无处安放的浓浓的慈父之情。   秋华年在旁边看得好笑又感动,想拜读他的大作,小杜大人居然犹豫了一下,这可让秋华年抓住了把柄。晚上小杜大人在床上哄了好久,差点被磨疯了,才把大宝宝哄高兴。   学会爹爹和父亲两个词开了个好头后,接下来一个月里,谷谷和秧秧又陆续学会了一些其他的词,比如“姐姐”“哥哥”“叔叔”“猫猫”。   他们不仅会叫,还知道这个词语对应的人是谁,两个孩子都鬼灵精的,自从发现只要对着正确的人叫出称呼,就能收获拥抱和夸奖后,每次看见人就甜甜地笑着叫,童言稚语不绝于耳。   梅望舒身体好了一些后,经常在无人时悄悄过来看望孩子们,为了不泄露秘密,梅望舒没有教他们叫自己舅公,两个孩子便自发地叫起哥哥。   秋华年听到后有些无奈,心想这辈分可真是乱套了,梅望舒却没有什么意见,非常喜欢孩子们叫自己,还和秋华年问了许多婴儿不同成长阶段会遇到的事情。   如果不是问这些的人是自己小舅舅,秋华年都快要觉得自己是在给某位准爹爹传授育儿经验。   等到晚上,秋华年给杜云瑟说了云成和孟圆菱的事,一边说一边缩在对方怀里,听着有力的心跳放空自己。   天气冷下来后,秋华年越来越喜欢贴着杜云瑟了。   杜云瑟一只手揽着自家夫郎的腰,另一只手帮他按摩后颈,也说起自己的事。   “第一批出海的大船已经对照着洋人的大船改装完成了,我计划上奏陛下,在年前先派一支船队下南洋一趟,为日后前往更远的国家积累经验。”   大船只有真正远洋航行过,才能知道哪些地方需要改进,在前往无比遥远的欧洲、非洲和美洲之前,先下一次南洋,进行一次较短的测试,才能让人放心。   秋华年打着哈欠点头,“南洋好啊,那里的木材和香料都很有名,而且全年气候炎热,水温和日照充足,应该会有高产的种子。”   杜云瑟说,“我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小舅舅有关。”   秋华年精神了一些,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让小舅舅混进下南洋船队里?”   杜云瑟道,“裕朝户籍严格,陛下又查得很严,难以安排身份。但让小舅舅变成一个从南洋小国回来归顺大裕的前朝遗民,就简单多了。” 第219章 死去的皇后   九月末的京城万物萧瑟,寒霜凝结在皇宫高高的红墙黄瓦上,太阳还未升起,呼出口气能隐约看见白雾。   早朝之后,吴深被昭新帝身边的内侍留住,请到后面的谨身殿单独面圣。   谨身殿是皇帝的居所,内务局把九族拴在裤腰带上加紧干活,不到两个月,就修好了这座前阵子遭过火的宏伟的宫殿。   整座宫殿群绝大部分地方已经恢复原样,只有最早起火的配殿依旧光秃秃立在那里,几根被火熏黑的梁柱勉强撑起一个框架。   皇帝专门下令要它保持火焚后的样子,所以就算再突兀、再难看,也没人敢说一句不合适。   吴深目光扫过那片残垣断壁,目视前方走入主殿。   殿内的火墙与火炉全都用上了,皇帝是世间最不缺财物的人,空旷的大殿被不计成本的炭火烘托至如同春日般温暖。   吴深火气旺,刚一进门就热得出了一身薄汗。   因为身体虚弱,嘉泓渊已经披上了冬日的玄色熊皮斗篷,明明身处温暖的环境,却好像坐在无尽的冰雪里。   行礼之后,嘉泓渊给吴深赐座,吴深喝了口内侍奉上的茶,奉茶的人不再是十六,上了茶后默不作声地退出大殿。   “杜云瑟上奏,天津府造船厂已新造楼船六艘,兵船十艘,辎重、运输小船三十余艘,可组成一支舰队前往南洋扬我大裕国威。”嘉泓渊把折子挑出来递给吴深,“表弟怎么看?”   吴深把奏折快速看了一遍,杜云瑟的奏折文采斐然,条理清晰,把目前的情况和下南洋的利弊分析得很透彻,几乎找不出漏洞。   嘉泓渊已经决定近期派舰队出发,目前只有一件事还未定下,正是他叫吴深单独过来商讨的事情。   吴深略一思忖,心里有了人选,“南洋许多小国常年向我朝朝贡,知道彼此之间国力相差悬殊,不怕他们有不臣之心。”   “但舰队远航在外,路途遥远,不同小国又有不同的国情,还有可能遇到海寇,所以护卫舰队远航的兵马不能少,统领这批兵马的人也需精挑细选。”   “我朝擅长海战的将军不多,都在沿海地区负责海防,轻易不可调动,陛下与其从他们中选人出海,不如选择太平侯。”   “太平侯?”看嘉泓渊的表情,他之前不是没想到这个人,只是尚有犹豫之处。   太平侯康忠是康贵太妃的弟弟,幼时被人贩子拐卖至沿海地区,成了一个在海上漂泊无家的疍民。寻回亲人之后,太上皇为了演戏破例封他为侯,又是赐名又是赐姓,很是重用。   后来的夺嫡宫变,康贵太妃为了复仇和家人的未来站在嘉泓渊这边,康忠也跟着站队,帮嘉泓渊控制住了京城的九大城门,令叛军无法放手一搏。   嘉泓渊登基后,保留了康忠的侯位,给了许多赏赐,但因为他身份尴尬,没有继续重用。   康忠对此毫无意见,把姐姐接出宫后,就在侯府里过起了闲散侯爷的日子。   “太平侯曾久居海上,水性娴熟,又身份高有爵位,能够服众;此外他与负责天津港的杜云瑟与齐黍县主是旧识,合作起来没有太多隔阂。”   吴深劝道,“太平侯与康贵太妃姐弟情深,留太妃在京中,不怕他在外面起什么心思。”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及,将军在外领兵,肯定要留人质在京中,吴深自己就是将军,对此心知肚明,直接心直口快地说出来了。   嘉泓渊颔首,接受了这个谏言,目前而言康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几句话说完正事,嘉泓渊轻轻呼吸了一下,整个人的气质发生微妙的变化,开始与吴深闲聊。   “听说舅母已经去闵家上门拜访过了,两家人都有结亲的意向,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吴深没想到嘉泓渊会突然说起自己的亲事,不好说是怕时机不对不敢求赐婚,口中含混道,“我本来想求陛下赐婚,结果一忙居然给忙忘了。”   嘉泓渊了然,轻轻笑了笑,“近来京中风波不断,该有一场大喜事冲冲晦气了,朕今日便下旨赐婚,着钦天监和礼部帮忙筹备婚礼,下个月就能喝到喜酒了。”   吴深起身谢恩,嘉泓渊摆了摆手,眼睛看向大殿的角落,突然沉默下来。   吴深知道嘉泓渊在想谁,没有说话,十六,或者说皇后的灵柩还停在奉天殿和谨身殿中间的华盖殿里,一直没有下葬。   对朝臣来说,封一个死人为皇后,封一个不知身份的暗卫为皇后,把皇后的灵柩停在奉天殿后面不下葬,又一口咬定皇后没死全国搜寻……这一桩桩荒谬至极的事算下来,真不知哪件更让他们吐血三升。   总之,嘉泓渊用至高无上的皇权和明晃晃的屠刀一意孤行,硬生生把这一系列事全部办完了。   不过凡事都有一个度,哪怕是帝王也不可能真的随心所欲,如果他继续这么疯下去,未来会发生什么将不可预料。要知道,尚未完全衰老的太上皇还在坤宁宫里避世隐居呢。   好在数日之前,经过栖梧青君入宫劝谏,嘉泓渊终于恢复了正常,不再继续毫无节制地发泄疯狂,对朝臣们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经此一遭,大家的底线都放低了许多,这个有史以来最荒谬的皇后也被认了下来。   吴深和嘉泓渊的距离比寻常臣子近,看一些事看得更清楚,他知道,嘉泓渊的疯狂不只源于愤怒,还源于恐惧。   嘉泓渊真的那么确信十六没有死,那么确信从谨身殿配殿中找出的尸骨不是十六的吗?不见得。   如果他真的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在华盖殿中给皇后停灵。   他只是不敢接受十六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所以强迫自己必须相信十六还活着,那具尸骨是假的。   那么问题来了,谁能神通广大到在皇城中纵火偷走一个帝王下令软禁的人,还能找到一具尸骨替代——只有十六自己。   吴深一时竟不知道,究竟是十六已经死亡对帝王的打击大,还是十六会背叛他假死出宫这件事的打击更大。   如果不想相信其中一个,就必须强迫自己默认另一个是真的,这对嘉泓渊来说,无疑是诛心之论。   或许是吴深看得有些久了,嘉泓渊看穿了他的想法,很短促地笑了一声。   “十六走后,朕重新查了他所有的东西,他的过去,他的训练记录,他的任务记载,他的住处,他的私人物品……”   登基之后,嘉泓渊已经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东西,他把之前没有能力查,或者没有太在意的与十六有关的所有东西一寸寸翻了个遍。   他终于看见了那道忠心的影子背后的东西——是一片荒芜空旷的冰冷废墟。   嘉泓渊看着大殿中极少数的几处阴影,那些影子里,有暗卫,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十六他,在皇庄行宫和宫里的住处,只有一张铺了一层薄被的床,床上没有一点他的味道,因为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朕身边守夜,靠着墙站在角落里,朕唤一声就会醒来。”   “他没有金银,没有田地宅铺,没有交好的友人,没有不对付的仇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查不到。”   “……曾经有一把随身的短剑,也不知去了哪里,朕想找一件他的东西带在身边,竟然根本找不到。”   嘉泓渊张了张嘴,万千话语在喉咙口消散,后面的一声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起栖梧临行前说的那句话,迟到太久的悔悟在心里冲撞。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向他索取,你没有真正给过他他能感受到的爱,又怎么让他明白,你想要的爱是什么?”   他把十六当成一块天生不懂爱的石头,自作主张要把这样的他永远留在身边,但十六身上的伤和硬壳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在被数不尽日夜非人的训练打碎骨头、剥夺自我前,他也是一个会痛会怕、会哭会笑的正常的人。   从来没有什么生来就忠心的“狗”,在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渴望爱的孩童。   他自私地想把十六永远以暗卫的样子留下来,因为这样的十六最让他安心,说不想让十六受伤,但事实上,这么下来,真正万利而无一害的人是自己。   秘药之事后,二人关系无法回到单纯的主仆,他惶恐不已,害怕就此失去十六,又逼迫对方立即爱上自己,用后位、用亲族、用软禁威逼利诱。   可他忘了,十六本质上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渴望温暖与爱,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被逼到极致的十六,留给了他一场大火和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   嘉泓渊心里的暴怒已经在一次次收到寻找无果的密报后消散了,像大火焚烧后的宫殿一样,只剩满地灰烬与残骸。   他宁愿十六是真的假死逃走了,宁愿强迫自己承认十六有了更喜欢的去处,也不想相信华盖殿那具无比华丽的棺椁中的尸骨是自己无法挽回的爱人。   殿外的太阳升了起来,琉璃瓦上的寒霜却仍未消散。   还有再见的时候吗?嘉泓渊眯了下眼睛,许多微末的线索在心里不断组合,不断推演。   一定有,他几乎要笑起来,却露出一个更加悲伤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在作话里说一下火葬场这对吧,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很多人忘了前面的一些细节,或者跳订太多,将近一半剧情没看,漏了一堆关键的小剧情就会造成理解偏差。所以我来个省流版,陈述一下完整的既定的剧情和人物设定(和前面某章作话一样,看过了可以不用看)——   如果没有华年强硬地劝十六离开皇宫,两个人会一直耗下去,十六会被太子囚禁至死,不会有什么岁月静好的he。   因为太子偏执地想要爱,但十六的情感说白了是被皇家玩弄权术害死忠臣全家,明知有蹊跷依旧把遗孤没入宫廷为奴,又用非人的训练打碎全身筋骨后强行封起来的。他感受爱之前,一定会先觉醒出痛和恨,所以他可以是一条叫十六的忠心的狗,但绝不可能用梅望舒的身份承认他爱太子。   华年的“不同意”是在看到十六被软禁起来,精神状态快崩溃的情况下说的,是救十六必要的。   虽然十六和太子都很可怜,但在两人的关系上,太子依旧是绝对的掌控者和索取者,是高高在上的一方,他不是不长嘴,是他脑子里就没有他需要长嘴这个概念。   如果没有秘药的事,他会一直装傻,以不信任未来的自己不想让十六伤心的名义,正常大婚和纳妃,同时又把十六一直留在身边,不许他出宫和家人生活,不许他寻找爱情和幸福,只孤零零地站在暗处看他佳丽三千,子孙满堂。   他不会考虑十六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这种事情,这么多年来,十六没有因为太子的感情得到过任何真正让他过的好一些的优待,哪怕是少执行一次危险任务,多睡一个安稳的懒觉。不是他不爱十六,而是他二十多年里早就习惯了绝不会被拒绝的索取,他就不会为了对方付出。   他第一次转变主意,是因为秘药打破了两人原本稳固的主仆关系,他害怕十六不再那么纯粹地属于他,才想封皇后把他留下来。   十六无法回应他的爱,他的反应也不是正常地追人,而是病态地把十六软禁起来不许他见任何人,威逼利诱直到如愿以偿,他很痛苦,但他也让别人更痛苦。   太子没有把十六当成臣子,手下或者平等的爱人,在他的潜意识和一直以来的习惯里,十六是他可以任意施为的让他最有安全感的所有物。   像太子这样生来就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只有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他才会转变。如果太子没有“十六是一个人不是狗”“十六也会向往光明会跑路”这样的意识,他们永远不可能he。   说到底,暗卫十六背叛了他的主人,是因为整个皇室包括太子在内,都是残害梅望舒的凶手。 第220章 舰队   杜云瑟上奏后几日,昭新帝正式颁布了命天津府牵头组织舰队下南洋宣扬国威的圣旨。   这是裕朝近百年来第一次主动派舰队远航,虽然从前两年开始,朝中就已经有了风声,但真的看到板上钉钉的圣旨,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无论守旧派和革新派各持什么样的观念,打了多少嘴仗,下南洋的筹备工作都在圣旨下达后立即展开了。   这支舰队将会从天津港出发,出渤海湾后,途经黄海与东海,在台湾岛进行补给,接着绕南洋一圈,先后前往吕宋、麻逸、爪哇、马六甲、占城等数十个对裕朝朝贡称臣的国家。   舰队包括四艘巨型楼船,八艘粮草补给船,十二艘兵船,以及几十艘负责来往交通的中小型船只。   秋华年亲自去港口看过裕朝的舰队,对比了一下停在附近的海外商人的船,得出一个十分客观的结论——就算裕朝百年不曾远航,它强盛的国力支撑出的造船水平依旧远超于同代其他国家。   尤其是造船局结合无数前人经验与今人智慧,又根据从外国商人的船上得到的数据进行改进后造出的巨型楼船,飘在海里,简直像一个令人心生恐惧的庞然巨物。   来自现代见过大世面的秋华年仅仅是觉得感慨和自豪,其他人就是惊呼神迹了。楼船驶入天津港后,每天都有无数慕名而来的百姓瞻仰奇迹,不少人甚至带着祭祀用的香烛黄钱,一边磕头一边求神船保佑。   管理港口的官吏给杜云瑟汇报这些时,秋华年正好在旁边,百姓们把楼船当神仙参拜出乎他的预料,荒谬搞笑之外,也透露出一种质朴的可悲。秋华年想了一下,觉得堵不如疏,与其严令禁止,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宣传科学观。   秋华年专门写信回京,把原葭借调过来一个月。原葭因为算学天赋突出,曾主笔《算学浅要》的几何篇,几个月前被御书库特聘为校书。这虽然只是一个不正式记录在案也没有品级的小官吏,但以女子身份为官本身已经能称得上巨大的成就了。   原葭很快就带着原若来到天津,秋华年安排姐弟俩住下,又从天津府贡院中选调出一批对算学有研究的学子,从造船局中抽出一批能言善道的工匠,统一交给原葭调配,每日分组在港口给百姓们讲解大船是怎么造出来的。   春生对算学和大船都不感兴趣,整日拉着几个月不见的原若玩耍,还专门去了趟蓟县,请原若吃正宗的煎饼馃子和糖油麻花。   九九在算学上的天赋也一般,但她对给百姓宣讲科学这件事很关注,这几天只要不忙,就会陪着原葭一起去港口。   有知府家的大小姐坐镇,那些对此有意见或者有小心思的人没一个敢捣乱使坏,这样一天天宣讲下来,在港口烧香拜船的人明显减少,原葭还捡到了十几个对算学产生了兴趣的青少年,有男有女有哥儿。   原葭本想给这些孩子一人送一套算学浅要,送之前突然意识到,这些孩子大多出身贫家,连字都不认识,每日都要辛苦干活维持生活,就算有书也是白搭。   九九明白她的尴尬和困难,找来一个册子,把这些孩子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全部记下,鼓励了一番后放他们离开了。   “却寒小姐,你记这些是想之后安排他们进学堂读书吗?”   原葭心里还是有些怅然,诚然九九可以轻松负担起十几个孩子读书的花费,得到家里的支持,还能负担起上百个。但放眼整个裕朝,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天赋、有梦想却没有机会学习的孩子岂止十几个、上百个呢?   九九笑着摇头,“当然不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九九卖了个关子,“这是华哥哥的大计划,原姐姐明年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秋华年带着人来了港口,九九和原葭过去迎接。   港口风大,气温也比别的地方低,九月末已经十分冷了。秋华年披着一身丁香色的织锦斗篷,斗篷上用金丝勾勒出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雪白的风毛没有一丝杂色,被风吹向一个方向,映衬着如玉容颜。   秋华年的身体这两年养好了不少,但比起常人还是弱些,手中已经抱上了手炉。   九九注意到,华哥哥身后跟着两个面貌和裕朝人区别很大的洋人,一个头发深红眼睛碧绿,一个黑发黑眼皮肤也很黑,长得尖嘴猴腮。   这两个人是祝经诚之前从福州带来的洋商,九九听秋华年说过,这些做着一夜暴富美梦踏上远洋旅途的洋商每一个骨子里都是疯狂的亡命徒,他们在海上通常有双重身份,既是商人又是强盗。   如果所到国家国力强盛,他们就会拿出货物谄媚地寻求交易,如果所到之地小国寡民,他们就会露出残暴的嘴脸,拿起屠刀奴役甚至屠杀原住民,掠夺走不属于他们的财富。   这些话给九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九九对外国商人十分警惕,她已经意识到,茫茫大海之外不仅有无数奇珍异宝和有趣的风土人情,也有血腥的厮杀和残忍的弱肉强食。   更让九九心惊的是,秋华年还说,如果大裕不思进取,原地踏步,迟早有一日,他们脚下的土地和同胞也会成为被掠夺和屠杀的羔羊。   对自幼受到“天朝上国”这个概念洗礼的九九来说,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令人难以置信,可她同时也知道,华哥哥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无的放矢。   相比起万分纠结的九九,杜云瑟很快就接受了秋华年的话,并着手布局,从现在便开始防微杜渐。   秋华年带两个洋商来港口,一方面是因为本次下南洋需要用到他们,另一方面也有秀肌肉敲打的意思。   九九暗暗观察,那个叫于宣的马六甲商人看到神迹般的楼船后,先是闪过惊恐之色,很快便变成更加狂热急切的表情,恨不得马上就匍匐在华哥哥脚下宣誓效忠。   那个叫马特奥的佛郎机商人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乖巧听话,但九九没有错过他眼眸深处的不甘与野心。   这两个人虽然性格不尽相同,身上却都有着如出一辙的野蛮与狠厉,华哥哥说得没错,这种狼子野心的商人,只要有机会,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一定会反过来咬裕朝一口。   秋华年看着停泊在大海上,两头翘起各有三层船舱,排水量接近四百吨,需要三百人一起喊号子才能转动船舵的巨大楼船,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大船出现在海上,几乎约等于无敌。   “老马,你们国家最好的船比起大裕的楼船来说如何?”   马特奥弯着腰,恭敬无比地回答,“尊贵的县主殿下,小人不敢撒谎,佛郎机的船与上国的船相比,不及其中万一。”   秋华年淡淡笑了笑,没有相信马特奥的话。   佛郎机的船就算不如楼船,差距也绝没有马特奥说得那么大,不然这个初代殖民帝国根本不可能获得那么多的海外财富与殖民地。   领土和财富是需要武力值去守护的,就算你只想开开心心做贸易,也挡不住伺机而动的秃鹫与豺狼,所以这次下南洋的舰队,才会编入足足十二艘兵船,由太平侯率领三千通晓水性的水兵精锐和三十门火炮、二百支火铳、一千支火箭护卫。   碰到一些面积不大的南洋小国,这个兵力甚至可以做到灭国。裕朝的舰队是去友好交流做生意的,但碰到实在不长眼要碰瓷的,太平侯绝不会介意搂起袖子给他们几下子狠的,免得大裕许久不出门和邻居们交流,被人当成好欺负的软柿子。 第221章 远航   元化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三日,时近严冬,寒风阵阵,大裕第一支远洋舰队从天津港启航,正式开启一个充满黄金、冒险与机遇的瑰丽时代。   在后世历史课本中,无论是华夏史、世界史还是他国历史,这一天发生在新建成的天津港的事都是可以占据一整页书的重点中的重点。   秋华年的目光暂时看不到那么远的未来,他目送一艘艘高大的巨船划开海面,在船夫整齐的号子声中扬帆起航,逐渐消失在海平面上,心中既荡气回肠,又暗含担忧。   梅望舒在易容后混入了舰队,整支舰队包括几十艘船,连同护卫军队一起有上万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对擅长隐匿的前顶级暗卫来说,隐藏身份如水滴入海般简单与自然。   祝经诚和襄平府商人韦曲安也在舰队中,他们会是第一批主动前往外国与异邦人做生意的裕朝商人,这一趟旅程机遇与风险并存,自古以来,想要获得超凡的财富与地位,首先要敢放手一搏。   苏信白也来港口送人,小狸奴马上就两岁了,这孩子自幼聪慧,已经能从大人们的反应中判断出父亲要出很久的远门,今早硬是扒在门口不肯走,让大人带他一起来港口。   港口风大,小狸奴被包在一大块狐皮斗篷里,里面穿着毛线帽子和厚厚的小棉袄,就像一只巨大的实心绒球。   秋华年走过来时,父子二人仍旧面朝舰队离开的方向看着空荡荡的海面,一大一小相似的两张脸连表情都如出一辙。   抱着小狸奴的阿叔给秋华年请安,秋华年伸手摸了摸小狸奴头上的毛毛,“风太大了,回马车上吧,着凉了不好。”   苏信白终于回神,神情还是恹恹的,舰队这一趟至少得四五个月,回来时春天都过一半了,苏信白和祝经诚成亲以来,从未分离过这么久,苏信白的心情秋华年多少能够理解。   “真不知道刚才经诚上船前,是谁装高冷连话都没多说几句,船刚一走,又原地化身望夫石。”秋华年凑近苏信白,眨了眨眼,“苏公子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历吗?”   苏信白吸了口气,羞恼地瞪了眼秋华年,心里的郁郁之情倒是消散了不少。   一行人走向不远处的马车,秋华年一边逗小狸奴一边说,“今年过年经诚不在,你们也不回辽州,直接来我们家一起过吧,过年最重要的就是热闹。”   “狸奴想不想来干爹爹家过年呀?”   小孩子忘性大,狸奴被逗得咯咯笑,“想!想!教弟弟们数数!”   “那就这么说好了。”秋华年转身对大的说,“我收拾好院子,过年时派人去接你们。”   齐黍县主说一不二,苏大公子抗议无效。   苏信白再次回头,看了眼身后茫茫无际的大海,向满天神佛祈求远行之人一路无灾无难,早日平安归来。   幸好他还有狸奴,还有交心的友人,还有齐民书坊的事可以忙,否则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宅子,他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   像是要应秋华年那句“过年最重要的是热闹”,舰队出发后没几日,云成和孟圆菱到了天津。   两三年不见,云成长高了许多,外形已经完全是成人模样,孟圆菱变化不大,和云成拉开了身高差,一见秋华年就想扑上来抱。   秋华年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开扶住,“都怀孕快四个月了,还不知道小心稳重一点。”   孟圆菱笑出两只小酒窝,“没事!我家宝宝可听话了,一点都不闹人,我每天除了胃口更好了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秋华年问云成路上的情况,云成一一回答,证明孟圆菱说得没错。这一路上孟圆菱既没有晕也没有吐,夜宵还能一口气消灭半碟子糕点,一点罪都没遭。   “华哥儿,有没有好吃的,快给我来几口,我要饿死了。”孟圆菱缠着秋华年的胳膊叫。   随着身份地位的提高,秋华年身边许多人对他越来越小心尊重,像孟圆菱这样又黏人又爱撒娇耍赖的,几乎没有,熟悉的感觉让秋华年一下子笑了。   “厨房备了宴席,现在还没到时候,我们先进去,让他们上些小吃你垫一垫。”   一行人走进后宅,孟圆菱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种在正房前的十几株番茄。这些番茄种的月份有些迟,到晚秋叶子干枯时也没长得多繁茂,平均一株结了五六个番茄,成熟的全被小心摘下来了,现在枝头只挂了几个半青不熟的小的。   孟圆菱从没见过这种植物,凑近弯着腰看,“这是柿子?不对,柿子都是长在树上的,有点像茄子,但哪有这个颜色的茄子。”   孟圆菱直奔重点,“华哥儿,它能不能吃呀?”   “能,它叫番茄,是海外植物,非常好吃,可以直接生吃也可以炒鸡蛋或者炖牛肉。”   孟圆菱听得口水都要下来了,他怀这胎后馋虫简直控制不住,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吃。   云成走到孟圆菱身边,小心护着他,免得他一不留神绊倒自己。孟圆菱兴奋地比划,“可以生吃?是直接摘下来吃吗,要不要剥皮?”   “这是还没熟的,你家是做豆腐的,怎么不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孟圆菱鼓起腮帮子,“华哥儿你就别卖关子了,让我尝尝嘛。”   摘下来的番茄都储存在地窖里,最早的一批用老菜农擅长的特殊方法留了种子,预备明年再种。秋华年让人取了几颗番茄,切成块后撒上白糖端上来。   红彤彤的番茄切块垒在黑瓷方盘中,上面洒着洁白的砂糖,浓郁的汁水从切口处溢出来,散发着酸甜清新的味道。   秋华年指着盘子说,“说起来这道菜有个名字,叫雪压火焰山。”话没说完,自己已经忍不住笑了。   孟圆菱不知道秋华年在笑什么,直接开吃,云成觉得这个名字直白中带着野趣,很有意思,他说完之后,秋华年笑得更厉害了。   好吧,比起凉拌西红柿,“雪压火焰山”这个菜单刺客般的名字好歹使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怎么不算一种进步呢。   舰队出发时天津港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宰了不少猪牛羊,祭祀结束后,牛肉被送到专门的机构,按照定例向特定人群开放购买渠道。   现在天气已经冷了,肉放在专门的冰窖里可以储存较久,秋华年一口气买了几十斤牛肉,终于能过一把吃牛肉的瘾了。   厨房的鱼大娘在知府官邸待了很多年,料理牛肉的经验丰富,在秋华年的指导下,很快就研究出了裕朝版“番茄炖牛腩”菜谱,又压了银川一头。   今天云成和孟圆菱远道而来,欢迎他们的宴席上,就有这道放眼全裕朝独一无二的美味佳肴。   孟圆菱特别喜欢番茄的味道,配着米饭连吃了三小碗,云成怕他积食,在桌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孟圆菱不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着云成,两人对视三秒后,云成轻轻叹了口气,拿过他的碗盛了小半碗后放过去。   “最后半碗,不能再吃了。”   孟圆菱连连点头,继续把头埋进碗里干饭。   秋华年看着二人的互动,冲身边的杜云瑟挤眉弄眼,小杜大人官威愈重,吃饭时也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把秋华年的碗拿起来,挑他爱吃的盛了一碗。   秋华年憋着气笑起来,幸好孟圆菱忙着吃东西,没有注意到兄嫂们在模仿自己,不然肯定要红着脸闹了。   ……   时光流转、四季变换是不变的自然规律,从换上第一件夹棉的大衣裳开始,冬天便不可阻挡地来了。   吴深和闵乐逸的亲事正式定下,昭新帝亲自赐婚,命礼部协助两家人筹备婚礼,皇恩浩荡令人感慨,再也没有人拿闵乐逸性格不好或者行事乖张说事,所有人都在艳羡这个能嫁给吴深将军的哥儿。   二人的婚礼在十一月中旬举办,时间有些仓促,但有礼部协助,依旧办得无比盛大,冲散了京城上空从宫变开始便没有消失过的阴云。   秋华年和杜云瑟专程回京一趟为友人们道喜,闵乐逸的父亲闵太康和祖母也从外地赶来了。   秋华年作为闵乐逸的好友和半个媒人,受到了闵家的热烈招待,婚礼前日,秋华年去看闵乐逸,顺便看了看他的嫁妆单子,被上面的东西吓了一跳。   “你家不会是把所有家产都变卖了写在上面了吧?怎么这么多?”   闵乐逸不爱看账,这个嫁妆单子还是祖母硬压着才认真看完的,他接过来指了指,“只有这一页的一处宅子,三个铺子和三个庄子,还有一千两银子是我家给我准备的。”   “其余的从这里到这里,是吴家送来的聘礼,爹爹和兄嫂全都让我带过去;从这里到这里,是陛下赐下的添妆,也要加进单子里。”   吴家只有吴深一个孩子,给出的聘礼诚意十足,两者加起来已经让嫁妆单子十分惹眼了,再加上昭新帝赐下的按郡主份例准备的嫁妆,更是不得了,那些王府勋贵嫁孩子也没有这么多嫁妆。   秋华年大致估算了一下,闵乐逸的嫁妆换算成银子,怕是有三四万两,抵得上秋记六陈几年的净收入了。   闵乐逸对自己的财富毫不关心,兴奋地和秋华年说悄悄话,“吴深给我说,明年京中局势稳定后,他大概要回边关带兵,到时候带我去草原上骑马射箭!”   秋华年失笑,“我看婚礼别办了,让吴深现在就来骑上马带你跑去边关,你才高兴。”   闵乐逸清了清嗓子,没有反驳,他确实不喜欢婚礼繁琐的礼仪和准备工作,每天都通过幻想未来去草原策马奔腾来说服自己坚持下去。   这些话他可不敢和祖母他们说,只敢和秋华年抱怨一下。反正自己和吴深更丢人的故事华哥儿都知道,债多不压身嘛。 第222章 抓周【加更】   闵乐逸和吴深的婚礼非常盛大,过程中发生了一个有趣的小插曲。   大名鼎鼎的吴深将军背人进门时,紧张到差点没踩稳台阶,幸好他力气大,平衡力强,在最后关头稳住了身体,不然婚礼当天新郎和新夫郎一起摔在地上这种事情,能让人念叨一辈子。   很快十一月走到末尾,在一阵阵纷飞的大雪中,这一年进入了最后的月份,秋华年家也要准备一件大事。   ——谷谷和秧秧的周岁礼就要到了。   作为位高权重的杜知府和齐黍县主的孩子,谷谷与秧秧自出生起就没缺过关注,虽然因为年纪小一直待在家里,但外头的人可从没忘了这一茬。   进入十二月后,知府官邸开始接连收到各种打听周岁礼的帖子,嘴上说想见一见小公子们,实际上都是要借这个机会和孩子的父亲们拉近关系。   九九把帖子整理了一下,拿给秋华年看,“居然还有人想和秧秧定娃娃亲,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   九九指着的那个帖子措辞很委婉,娃娃亲的事只用寥寥几笔暗示了一下,但九九和秋华年都已经很熟悉这种社交辞令了,一眼就能看懂背后的意思。   想定亲的人家是族地在天津府范围内的一个世家大族,姓孙,孙氏一族虽然比不上曾经的江南迟氏、晋州解氏,但也是传承数百年出过不少高官贵眷的望族。   昭新帝登基后,处置了一批世家,为了稳定人心,分而化之,又拉拢重用了一批世家,孙氏就在被重用的这批里。   孙氏在天津府一带树大根深,强龙不压地头蛇,杜云瑟初来天津,还需要和他们打好关系以保证政令通畅。   秋华年要忙的事情太多,没怎么见过孙氏一族的人,九九现在代表府上参加天津府贵眷们的日常交际,倒是经常和孙氏的小姐公子们打交道。   孙氏帖子中提到的娃娃亲对象是他们家最新一辈的嫡长男,今年三岁,单看身份条件,非常有诚意,但九九清楚,华哥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秋华年当然不想答应,他磨了一天的牙,晚上和杜云瑟说起时,还在咬牙切齿。   秧秧小团子不知道爹爹在想什么,没心没肺地躺在暖阁的小床上打哈欠,入冬之后大爬床就被收起来了,这个时代药物稀少,小孩子抵抗力低,感染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了大爬床,秧秧更懒了,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一动不动地“休养生息”,谷谷都能扶着围栏走几步路了他也不着急。   秋华年伸手戳了戳儿子软乎乎的小肚皮,嘀咕他,“想我卷王一世,怎么生了你这么懒的小家伙,以后遇到不顺心的事还这么懒可怎么办啊。”   秧秧又打了个哈欠,把爹爹使坏的手拍开,慢悠悠翻了个身,把小肚皮护在下面,以趴着的姿势继续睡大觉。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你管管他!”   杜云瑟失笑,小的说不得,大的更是不能违抗,只能挑别的说。   “孙氏的事你不用担心,下次见他们族长时我认真回绝就好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秋华年靠在杜云瑟肩膀上摇头,“我就是觉得……”   秋华年组织了一下语言,杜云瑟耐心等他开口。   “秧秧才一岁,孙氏的孩子也才三岁,两人未来是什么性格、什么品性完全不清楚,我们两家人也没有多熟,远称不上知根知底。只是因为身份合适,符合利益,他们就觉得能凑成一对姻缘,孩子们长大后会不会互相喜欢,有什么意愿根本不重要。”   “我们能遇到彼此,是我们的幸运,谷谷是男人,在这个世道里主动权多少能大些,但是秧秧……”   秋华年看着假装睡得昏天黑地,快要和小床融为一体的团子,忍住没上手去揉他撅起来的小屁股。   这小家伙每次不想理大人就会装睡,小聪明全部用在偷懒上了!   秋华年没有继续说,但杜云瑟与他心意相通,已经明白了他遥远的担心。   “有我们在。”杜云瑟握紧秋华年的手,“有我在,让他睡吧。”   ……   谷谷和秧秧的周岁礼没有大办,只邀请了最亲近的友人,从迷信角度来说,孩子太小压不住福,从科学角度来说,天寒地冻的秋华年也不想让宝宝们见太多人。   不过小办不意味着低调,杜府没有大摆筵席,依旧有源源不断的礼物从各地汇聚到府上,昭新帝亲自赐下的一对龙凤玉佩更是让这场周岁礼出尽风头。   周岁礼最重要的仪式是抓周,此项习俗由来已久,孩子满周岁时,大人会在桌上摆上十几样物品,让他们随意抓取,据说这样能看出这个孩子未来的人生方向,讨一个好彩头。   普通人家会准备一个大盘子,里面放上儒释道三教的典籍、算盘、秤尺刀剪、锅碗瓢盆等东西,富贵人家还会在中堂布设锦席,烧香秉烛祭告天地祖先,抓周的物品里会有金银玉器、彩缎新钱。   无论简约还是富丽,家人们对年幼生命的祝福之心都是一样的。   谷谷和秧秧抓周的东西足足摆了二十几样,除了杜云瑟和秋华年准备的,还有友人们添的。   比如栖梧青君人不能到,但送来了一只精巧的金驼铃,孩子们抓到寓意着以后会去山川湖海看遍大好风光;梅望舒这个小舅公远航在外,遗憾地错过了周岁礼,但也留了抓周的道具,是一大串亲手编的崭新的铜钱,这种“昭新通宝”还未正式发行,只有杜云瑟这样的宠臣能提前有一些。   秋华年和杜云瑟把打扮得像两只年兽娃娃的宝宝放在锦席上,看他们抓东西。   在众人的围观下,平日就好动的谷谷先出发了,他快速爬了几步,路过了杜云瑟精心挑选的几本书籍,秋华年感到杜云瑟微不可察地有些泄气,不等他笑,谷谷又爬过了秋华年千挑万选出的日程表,这下两个爹爹都心碎了。   “抓宝剑,那个亮闪闪的,快抓宝剑!”吴深和闵乐逸小夫夫在一旁给自己的礼物吆喝。   谷谷爬过宝剑时,转头看了两眼,就在大家以为他会选择这个时,突然转了个身,虚晃一枪的举动引来一阵轻笑。   最后,在预料之内又在预料之外,谷谷往回倒了几步,一把抓起了杜云瑟放在那里的知府官印,双手高高捧了起来。   “不得了啊不得了,谷谷一出手就是一个三品的官印,我看你这个父亲迟早要被儿子超过。”   杜云瑟看了吴深一眼,神情镇定,但脸上的高兴之意怎么都掩盖不住,“雏凤清于老凤声,有何不可?”   秋华年扯了下他的腰带,让他注意措辞,什么叫“老凤”,他才二十四岁,还很年轻好嘛!   很多人家会在抓周时准备“官印”,不过像杜云瑟这样直接放一个三品的真官印上去的,终究是少数。抓到官印,寓意着孩子未来能进入官场,官运亨通。   杜云瑟本人已经是一个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传奇,真不知他的儿子未来会有什么样的成就,真的超过父亲,那也太难以想象了。   虽然抓周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好彩头谁都喜欢,一时之间,中堂里的亲友们都笑着恭喜起杜云瑟一家人。   谷谷已经完成了抓周,秧秧却一直没有动静,秋华年低头一看,这小家伙居然在坐着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还以为没人发现自己在偷懒。   秋华年无奈一笑,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去前面抓一个喜欢的东西回来。   秧秧看着自家爹爹,最终“勉为其难”地宠了一下莫名其妙的大人,目标明确地爬到一个地方,一把抓起一样东西,抱在怀里躺倒就睡。   秋华年定睛一看,秧秧抓到的居然是十六留下的那串新钱。   抓周抓到钱当然是好寓意,秧秧选的这样东西无比简单直白,都不用大家费功夫找方向引申,夸就完事了。   孟圆菱笑嘻嘻地说,“华哥儿是最会赚钱的人,秧秧也喜欢钱,这也叫子承父业!”   我最厉害的地方是赚钱吗?秋华年有些无语,但看别人的表情,似乎都对这点很认同。   毕竟纵观杜云瑟一家人一路走来的历程,可以说每一步都先建立在秋华年赚到了足够的钱上,如今的秋记六陈生意渠道四通八达,年利润接近万两银子,谁敢相信,它是由一个乡野出身的小哥儿在几年内创立的呢?   秋华年笑着戳了下秧秧眉心的红痣,“好好好,喜欢钱是随了我,以后把秋记六陈全部留给我们秧秧好不好?”   秋华年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不过几个敏锐的亲友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说这句话的。   秋记六陈的规模和前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秋华年明说要把这么大的产业全部留给一个哥儿,能被解读出无数深层含义。   这句话流传出去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家,应该能明白齐黍县主的意思了。 第223章 万国坊   寒风吹雪入绣阁,过了腊八就是年。谷谷和秧秧的周岁礼结束后,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紧接而来。   过年自古以来便是华夏大地上最隆重的节庆,从平民百姓到达官贵族,只要条件允许,都会在过年期间团聚在一起,庆祝旧的一年平安结束,祈祷来年一切顺利。   在裕朝法规中,每年腊月二十普通官吏便可“封印”停止办公,回家探亲过年,来年正月二十再回来,有足足一个月的新年假期。   但对身居要职的官员来说,这样的假期只能是奢望。作为一府的父母官,杜云瑟哪怕过年也有许多事需要忙碌,官员们尽忠职守,百姓才能安居乐业,热热闹闹地过大年。   好在杜云瑟的家人们都在天津府,不用经受游子离家之苦。   二堂的西洋钟敲了九下,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燃着炉火的温暖室内。   杜云瑟批复了刑堂送来的天津府范围内在狱人犯名单,叫来通判与司狱。   “这批人犯中有十七人尚未过堂,三人罪名不清,五人判罚过重,你们多上些心,务必在除夕之前全部处理完,不要让和案件有关的百姓提心吊胆地过年。”   过年辞旧迎新,家家户户都在大扫除,衙门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清扫的除了灰尘,还有一年下来积累的旧案与陈规。   有些父母官懒得麻烦,只是做做样子,有些则会一丝不苟地认真清查,杜云瑟显然是后者。   来天津府半年了,杜云瑟已经把知府官衙与下属各县县衙全部捋顺,换上与自己理念相契合的有真才实干的官吏,保证自己的命令可以不打折扣地执行。   临近除夕,知府官衙中许多官吏已经封印返乡,只剩几个值守的官吏,偌大的森严建筑显得空荡荡的。   杜云瑟安排完几样事务,起身走出堂屋,冬日清晨的阳光明媚但不热烈,照在人身上勉强驱散一些寒意。   “去后面看看县主起来了没有。”杜云瑟对跟过来的柏泉说。   柏泉笑道,“一刻钟前,县主身边的星觅过来说县主已经起来了,请老爷忙完后回去。”   现在是春假期间,留守官员的工作时间没有那么严格,只要做完了工作,不需要一直待在衙门里。   杜云瑟听见秋华年醒了,脚步快了几分,顺着夹道走到后面,进入内宅区域。   秋华年已经换好了衣服洗漱过了,昨晚他睡得早,一口气睡到现在神清气爽,正在和奶娘们一起打扮谷谷与秧秧。   大过年的就该穿喜庆的颜色,大人们有不能过于夸张的顾忌,小孩子则不用担心这些,谷谷和秧秧穿着一模一样的大红织锦绫缎小袄,戴着五彩虎头帽,白嫩的小脸上大眼睛扑闪着,活脱脱像两个年画娃娃。   “把新做的小斗篷拿出来试试。”   木棉阿叔取来两件大红羽纱蒙面,雪白狐皮垫里的小斗篷,斗篷只有小小一点,做得非常精致,针脚细密,用金线绣着吉祥如意的云纹。   杜云瑟之前没见过这两件斗篷,“要带孩子们出门吗?”   “嗯,一岁的大宝宝了,可以出门了。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逛街吧,咱们一家人还没一起逛过街。”   秋华年兴致勃勃,杜云瑟自然不会反对,两人简单吃了几口银耳百合粥垫了一下肚子,安排好家里的事后便出门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都不喜欢张扬,没有叫人大张旗鼓地开道,也没有带太多随从,一人抱了一个裹着小斗篷的团子,身后只跟着柏泉、星觅和木棉。   在杜云瑟的治理下,天津府如今的治安比京城还要强些,大白天完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知府官邸位于天津府最繁华的地方,步行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最大的贸易坊市。   临近春节,坊市里的店铺全都挂起吉庆的装饰,路边的小摊小贩也穿红戴绿,售卖和新年有关的小物件,空气中洋溢着安宁喜悦的气氛。   天津港正式启用后,许多距离较近消息灵通的外国商人蜂拥而来,港口审核再严格,也抵挡不住他们接近这个神秘的东方大国,赚取巨额财富的欲望。   坊市中有一片专门划分出来的区域,供那些通过审核的外国商人做生意,此前外国商人只能和有官方许可的华夏商人交易,现在却能直接面向裕朝百姓零售商品。   秋华年给这块区域起了个名字,叫“万国坊”,入口处立着一座石碑,是杜云瑟亲笔题写的“四海万邦”四字,背后还有一篇文采飞扬的诗赋。   万国坊正式启用那天,杜云瑟和秋华年共同揭开了石碑的红绸,看着簇新的石刻,秋华年突然笑了一下。   迎着杜云瑟询问的目光,秋华年解释,“我刚才突然想到,数百年之后,这块石碑会不会被保护起来,供世人参观瞻仰,你的诗赋会不会被无数人吟读背诵?”   比如盖个万国坊历史遗址公园,上个中学生必背一百篇古文什么的。   杜云瑟想到的和秋华年所想的并不相同,他的目光顺着石碑上移,看着后方新建成的一座座商铺,以及更上方无际的蓝天。   “我的诗赋里有你的名字,若真的有那一天,未来将会有无数人知晓你与我,知晓我们夫夫二人。”   知晓我们的功绩,也知晓我们的相伴相守,深情不渝。   青史留名是一个过于庞大的话题,杜云瑟和秋华年不想去刻意追求这个,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好好活在当下,不辜负每一天的生活。   来华夏做生意的外国商人商业嗅觉一个比一个敏锐,他们捕捉到这片土地上热烈的新年氛围,也入乡随俗做了不少特殊装扮,以此吸引顾客。   秋华年虽然收到了报告,但还没亲眼看过,沿街买了些剪纸、糖人、桃符等小玩意儿后记起这事,就拉着一家人去万国坊看热闹。   现在的万国坊只有来自五六个国家的商人,拢共十几家铺子,远远称不上“四海万邦”,但秋华年相信,只要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下去,华夏大地迟早会成为四海万邦的中心。   对很少接触外国事物的大裕百姓而言,万国坊是一个非常新鲜有趣的地方,开设才几个月,名声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临近过年,人们都闲了下来,一拨又一拨的人选择来万国坊长见识看热闹,甚至有从其他州府远道而来的,把万国坊填得满满当当。   杜云瑟怕秋华年被挤到,把两个孩子都接到自己怀里,一手抱一个,同时让星觅他们注意秋华年的安全。   万国坊的店铺是裕朝官方统一建立的,外国商人重金购买后,按照自己国家的特色进行了改建,让这里呈现出一种奇怪又和谐的中外结合的风格。   秋华年看见了树叶编成的窗户,顶着金色月亮的房顶,还有挂着巨大牛角的门楣,刷成红白二色的墙壁……每一样都和日常所见不同,引得前来游览的人们啧啧称奇。   位于万国坊的商铺经过特批,可以不遵守裕朝对房屋的造型和规格的限制,这是为了增长本国百姓的眼界,也是为了体现开放的态度。   秋华年一家一家逛过去,这些店铺的货品也五花八门,有珍贵的香料、奇怪的药膏、艳丽的不知名皮草,还有西洋钟、珐琅饰品、油画和玻璃镜子。   不知不觉,日照当空,秋华年隐约感到饿意,就在这时,他突然嗅到一股非常熟悉但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的香醇气味,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第224章 咖啡   秋华年循着熟悉的气味走了几十步,在万国坊快到尽头的地方看到了一间不大的铺子。   与其他店铺相比,这座铺子还未经过太多改造,只是在门口挂了一大片厚重的阿拉伯风情毛毯,打开的窗台上摆着一排陶罐。   铺子的主人头上包着白布,一脸络腮胡,碧蓝眼睛,皮肤是中棕色,宽大的袍子也遮掩不住健壮粗重的身材。   柏泉上前问了几句话,发现此人的汉语非常糟糕,只会简单的问候,完全无法交流。   秋华年和杜云瑟是低调出游,但两人在天津府可谓全民偶像,上至耄耋老人,下至稚龄儿童无人不识,刚一到万国坊,管理此处的官吏们就得到了消息。   见知府大人和县主遇到困难,官吏忙带着翻译从暗处出来,在翻译的帮助下,双方终于可以交流了。   “此人名叫哈里木,是大食商人,此前一直在大食与占城、文莱等国之间来往贸易,因为在占城听说大裕开设天津港一事,所以临时转道,前几日才到的天津,这铺子是昨天开的。”   大食是阿拉伯一带国家的古称,阿拉伯半岛位于亚非欧三大洲的交界处,千百年来一直是世界文化、经济交流的要道,阿拉伯商人会通过陆地商道与华夏、欧洲、非洲连通,也会乘坐大船与南洋诸国做生意。   秋华年本来以为哈里木三十好几了,谁知听官吏介绍,才知道他今年不到三十岁,络腮胡和大袍子实在是模糊年龄的利器。   “你铺子里的——这种饮品叫什么名字,怎么个卖法?”秋华年指着室内炉火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陶罐问。   星觅从进屋起就皱着眉,在后面悄悄给柏泉嘀咕,“这洋人开铺子卖这么又苦又酸的东西,难怪没有生意,县主问它干嘛?”   柏泉本不想回应,但星觅嘀咕个没完,只好凑头过去低声说,“我也觉得苦,但县主做事一定有他的深意。”   星觅点头,“你说得对,肯定是这个洋人不会做,才弄得这么苦的。”   木棉抱着小公子,假装没看见儿子柏泉和县主身边的星觅在说悄悄话。   哈里木初来乍到,不知道秋华年和杜云瑟是谁,但从万国坊官吏们毕恭毕敬的态度上不难得出眼前两位客人身份尊贵的结论。   见秋华年问被他寄予厚望但在裕朝遇冷的美味饮料,哈里木双目发光,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介绍了将近十分钟。   负责翻译的小吏头晕目眩,把无意义的吹嘘和铺垫全部去掉,几句话总结完了他的长篇大论。   “哈里木说这是用来自炎热土壤的神奇种子做的,是被他们的神认可的赐福。具体做法是把种子炒熟后碾碎,加水煮开后喝,有钱的还会加牛乳。他这个东西普通的二十文一杯,加牛奶的三十文。”   哈里木发出抗议,不满意自己说了那么久的东西,翻译不到一分钟就转述完了,可惜没有人理他。   想要在大裕无阻碍地做生意,他首先要学会汉语,这将成为所有外国商人的共识,渐渐传播到世界各地。   哈里木想把自己的饮品包装成神秘昂贵的琼浆,可惜他遇到了秋华年这样心里门清的穿越者。   所谓神奇种子,就是未来世界三大饮品之一咖啡的原材料咖啡豆,炎热土壤是指咖啡豆的原产地非洲,至于什么神的赐福,什么神奇功效,全都是推销术语。   秋华年笑了一声,“一颗鸡蛋才三四文钱,三十文能买两斤多白米了,你卖得可真贵。”   万国坊的官吏很认同县主的话。有二三十文钱,去食肆里点一碗鲜肉馄饨,外面街上捎一个煎饼果子,还能加个鸡蛋,为什么要买这黑乎乎里面一堆渣滓的苦水喝!   咖啡未来能风靡全世界,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可惜哈里木的烹调方式过于原始,定价也很不合理,根本无法打开目前的裕朝市场。   秋华年没要煮在大罐子里的咖啡,讨价还价后买了一大罐咖啡豆,打算拿回去自己做。   据哈里木说,这种豆子已经传入他们国家上百年了,磨成粉后加水煮开制成的饮品确实风靡整个大食。   大食商人把咖啡豆带到南洋诸国,推销开来,赚了很多钱,所以这次哈里木来天津港才带了一大堆咖啡豆作为货品。   本着物以稀为贵的想法,哈里木把咖啡的单价定得很高,想借此大赚一笔。可惜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商业宏图倒在了第一步,连咖啡渣都不过滤的原始版水煮咖啡豆,根本不能打开美食大国裕朝的市场。   秋华年本想买到咖啡豆就走人,看了眼杜云瑟,突然改了主意。   “给我来一杯你的饮品,不用加奶加糖。”   哈里木赶紧拿出一只新买的瓷杯,往里面灌了一大勺带着咖啡豆渣的黑色液体,浓郁的奇怪味道让周围人齐齐皱眉。   秋华年亲手接过来,自己不喝,递给杜云瑟。   “云瑟,你尝尝吧,这种饮品我以前还挺喜欢的。”   “……”   杜云瑟看着眼前冒着白沫漂浮黑渣的杯子,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其他人的眼神全都往外飘,县主要喂知府大人喝洋人药,这是人家夫夫之间的事情,他们哪管得到呢。   在正常裕朝人眼中,这卖相与中药汤别无二致,甚至更可怕一些的饮品,就是洋人喝的苦药。   秋华年笑眯眯地举着杯子,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闪过一抹狡黠,简直是明牌“不怀好意”。   “华哥儿以前真的喜欢?”杜云瑟问了一句别人听不懂的话。   “当然啦。”只有秋华年明白他的意思。   为了保证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进行卷王大业,秋华年上辈子经常用咖啡“续命”,这样日日夜夜相伴下来,咖啡几乎成了写进他DNA里的味道。   有时候睡眠时间太少,迫不得已之下,他还会直接喝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那种独特的酸苦味道,足以让人一下子精神起来。   当然,就算再原味的黑咖啡,也肯定比哈里木做的连咖啡渣都不过滤的大锅水煮咖啡好喝。   杜云瑟听到秋华年的回答,没有说什么,自然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修长的眉毛一下子皱起来。   “怎么样?”秋华年笑着问。   “……”杜云瑟无奈,如实回答,“着实不合口味。”   秋华年阻止他喝第二口,“好啦,这种做法本来就不好喝,回去后我做一壶新的给你尝。”   “……”杜云瑟可疑地沉默了。 第225章 又是除夕   那一袋咖啡豆被秋华年带回去后,很快就送进了厨房。   秋华年上辈子喝咖啡一般是直接去咖啡店买现成的,或者用便携的胶囊咖啡、挂耳式咖啡冲泡,还没有自己从零开始制作过。   对手冲咖啡工艺,他只了解基础的烘焙、磨粉、滤纸冲泡几步,具体的比例和操作细节一概不知。   但临近年关,诸事闲散,在日常生活里抽出一些时间研究不一定有成果的前世美食,不失为一种乐事。   接下来几天,知府官邸内宅一直弥漫着一股苦涩中带着一丝醇香的气味,秋华年试了好几种烘焙程度、研磨程度,又多次调整水的温度与咖啡粉和水的比例,终于得到了一个自己觉得还不错的配方。   但咖啡的味道对大裕人民来说确实是太超前了,杜云瑟每次看到秋华年提着一只小铜壶出现,呼吸都会顿一下,春生整日待在大堂院子的校场不回来,孟圆菱再也不来正房讨零嘴吃,就连平日最捧秋华年的场的九九也开始频繁接帖子外出。   秋华年倒不是非要别人和自己一起喝咖啡,但看他们的反应实在有趣,便这么半真半假地演下去了。   目前来说,纯咖啡液只有秋华年和临近会试每天挑灯夜读急需提神的云成能喝下去,加了许多奶和糖的裕朝版“拿铁咖啡”受众则稍微多一些。   让秋华年没有想到的是,后宅厨房主厨鱼大娘的女儿小鱼儿对咖啡接受良好,每次秋华年做咖啡,都在附近探头探脑,能看得出来不是装样子,而是真的喜欢。   比起成年人,孩子的口味的可塑性会更强,对新鲜食物的接受力也会更高。   小鱼儿女承母业,年纪不大案板上的基础功已经很厉害了,秋华年索性把余下的咖啡豆都交给她负责,告诉她咖啡不仅可以冲泡成饮品喝,还可以做成风味独特的糕点、糖果以及其他食物,让她去自由发挥。   其实比起咖啡,秋华年更怀念另一种未来会风靡世界的外来美食——巧克力,丝滑香甜的巧克力的接受门槛绝对比咖啡低得多,只要吃过,很难有人不爱这个味道。   按理说玉米的出现,代表已经有国家涉足了广袤的美洲新大陆,巧克力和土豆这种原产于美洲的食物,应该已经被带出来了。   可惜秋华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它们的踪迹,不过他并不着急。   这个时空中,在他和其他人的共同努力下,裕朝一定会在新时代全球化的浪潮中稳站船头,只要船队不断出海,四海万邦不断交流,找到想要的东西只是时间问题。   秋华年在过年前又见了一次大食商人哈里木,告诉他自己非常喜欢咖啡,和他详细询问了大食国内咖啡种植情况,还约定好明年派人去大食参观与采购咖啡树苗。   杜云瑟旁听几句后,欲言又止,秋华年笑够了才正经解释自己的打算。   “大食国所在的那片土地下面,蕴藏着一种未来极其有用的宝藏,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在那里购买一大片土地留给未来。”   秋华年盯上大食,当然不是为了咖啡,而是为了被誉为现代工业血液、可以说是现代文明基础的珍贵资源石油。   阿拉伯半岛的石油在另一个时空养活了不知多少中东土豪王爷,让人直呼投胎也是一门技术。   杜云瑟从不质疑秋华年的话,只是道,“大食国内部多方势力争斗不休,又与周边国家连年混战,分裂之势难以遏制,想在那里立稳脚跟恐怕不易。”   短短几日里,杜云瑟已经通过种种渠道对远在万里之外的陌生国度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杜云瑟说的分裂之势,秋华年很认同,毕竟现代的阿拉伯半岛就分裂成了一堆国家,统一的大食国早就消散在历史的烟尘里。   “他们越乱,我们才越好插手,而且我现在只是想买一大块土地种咖啡做国际贸易而已,等我说的宝藏能派上用场,至少也要三四百年呢。”   裕朝人暂时不接受咖啡,但咖啡的潜力是不容易置疑的,这可是未来风靡世界的三大饮料之一,单看咖啡这笔买地投资也不会亏。   国家之间买卖土地的情况并不少见,最著名的例子,是美国从俄国沙皇手里以每公顷不到一斤大白菜的价格买下了一百七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阿拉斯加。   在大航海殖民时代,更多的国家连大白菜的价格都不会出,直接拿大船舰炮轰开国门,屠杀原住民,就能占据一整片国土。国家之间的交手,往往会从本国利益出发,显得无比残酷。   相比起来,秋华年拿钱买地种咖啡已经是最温和、最合理合法的方式了,在石油派上用场之前,大裕的咖啡种植地能先给周围的原住民们带去数百年的安稳和富足的生活。   这种事情,不在秋华年的擅长范围里,秋华年直接修书一封,把除去石油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问栖梧青君对此感不感兴趣。   栖梧青君前几日来信,说年后想前往西域,去自己母妃出生长大的地方游走一遭,正好顺路多走一段去大食看看。   除夕前夕,栖梧的回信到了天津,他说自己正在岭南一带的小溪上垂钓,哪怕是冬日,岭南也不需要穿厚衣服,气温很适宜,比待在京里舒适多了。   栖梧没有拒绝秋华年去大食买地种咖啡的提议,只是在信里对秋华年捎去的咖啡豆提出了质疑,认为这种洋汤药只有野蛮人才会喜欢。   秋华年知道栖梧这是被苦到了,没管他暗戳戳把自己称为“野蛮人”这种小事。   栖梧作为大裕皇室成员,正儿八经的护国青君,前往大食买地名正言顺,秋华年相信,栖梧能明白自己信里的意思,咖啡种植地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真正到了除夕这日,天公不作美,天上下了一日的鹅毛大雪,傍晚才勉强停歇。   杜云瑟怕大雪压塌百姓房屋,造成惨剧,一早就出门到城外巡视,同时派人去周边县镇询问受灾情况。   大雪积压了三寸深,路上行人数量锐减,只有徭役们拿着大扫帚一下下清扫主干道上的积雪。   好在这半年里,杜云瑟下了大功夫整治民生,秋华年也鼎力支持。得益于秋记六陈雄厚的财力,天津府范围内各个村落的民居已经全部加固检修过一遍,没有房屋在安详幸福的除夕倒塌。   大雪微停,天光昏暗,前方仆役手中罩着轻薄纸罩的提灯映亮一小块雪地,像亮银上的浮光。   杜云瑟大步走入后宅,玄色大氅随风起落,乌黑的毡靴踏过角落的积雪,溅起一阵雪沫。   后宅正房前的院子里,堆着一排有大有小的雪人,应该是白日里他出门后家里人堆的。   杜云瑟一眼就认出了秋华年堆的,两大两小四个雪人挤在一起,身上挂着具有他们一家四口特色的东西,代表杜云瑟的那个雪人脸上还画了胡子。   杜云瑟这个年纪还不到蓄胡须的时候,但谁叫他升官升得太快,没有胡须总显得太年轻不够稳重。   之前有人委婉地向杜云瑟提议通过蓄胡来增加官威,遭到了秋华年的强烈反对。杜云瑟不在意这个事情本身,但他很在意自己在秋华年眼中的形象,所以没有采纳意见。   杜云瑟没想到,秋华年不想在真人脸上看到胡子,嚯嚯起雪人倒是不留手,他看着代表他们一家四口的雪人会心一笑,还未走近细看,听到动静的秋华年已经从屋子里迎出来了。   只有几步路,秋华年没有换正式外出的衣服,只在室内穿的夹衣外面罩了个木槿花的棉斗篷,杜云瑟快步走到跟前,把他的手拉进怀里。   “外面雪刚停,怎么穿成这样出来?”   “出来几分钟而已,总不是先去换十分钟的衣服,没——阿嚏!”秋华年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顿时不好意思“狡辩”了。   杜云瑟叹气,解下身上的大氅把人裹住,弯腰抱起来往正房方向走。   除夕夜在家里的全是关系最近的亲朋好友,秋华年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没有挣扎,搂着杜云瑟的肩膀和他说话。   “年夜饭已经做好了上桌了,大家都在等你回来一起开宴。”   “今年的菜里有年关祭祀时得的牛肉,有你喜欢吃的炙羊肉,还有很多海鱼海虾,都是今早捕上来的最新鲜的。”   “谷谷和秧秧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了,不知道是谁教的,秧秧学会喊‘钱钱’了,我开始以为是谐音,确认后才知道真的是在说钱,待会儿这小家伙肯定要单独和你讨红包。”   “信白下午带着小狸奴来了,三个孩子在一起玩,狸奴是我们的干儿子,你给红包可要一视同仁啊。”   ……   杜云瑟把秋华年抱起来后,下人们便非常有眼力见地退远了,从内宅大门到正房的路不算长,秋华年想到哪说到哪说了一路。   杜云瑟稳稳抱着怀里的人,到了正房屋檐下,把人放下来前,突然低头在那张不停歇的唇瓣上飞速亲了一下。   秋华年瞪大眼睛,正房的门已经开了,屋里的亲友们都看着,秋华年只能磨了磨牙,晚上只剩两人的时候再好好算账。   今年的年夜饭一如既往地热闹,家里添了两个小生命,还有苏信白和小狸奴,云成和孟圆菱,原葭原若姐弟,丙七丙八和卫栎、卫婆婆,年夜饭一个大圆桌挤得满满当当,差点没坐下。   开饭之前,杜云瑟和秋华年上了香祭告天地祖先,秋华年默默祈祷,希望远在异国他乡的梅望舒能够平安顺利。 第226章 昭新元年【加更】   为了让小朋友们也参与年夜饭,秋华年画了图纸,经丙七丙八巧手后制作了三把儿童椅。   儿童椅是现代饭店中常见的样式,椅子很高,宝宝坐上去头能和大人齐平,方便照顾和喂饭。   谷谷秧秧和小狸奴的椅子放在大圆桌边上,宝宝们靠着弧度贴合后背的椅背,两只小腿从下面的圆圈里伸出来,坐得稳稳当当。   儿童椅侧面的小桌子已经放下来了,特制的碗碟可以卡在桌子上,不用担心他们把碗碟打下去。   谷谷和秧秧还不会用餐具,吃的是可以用手抓起来的辅食小点心,两岁的狸奴正拿着一把小银勺,在装着蛋羹和鱼糜的碗里乱搅。   小狸奴自己一个小孩吃饭的时候,非常乖巧,但只要和谷谷秧秧凑在一起,就像是觉醒了什么奇怪的属性,一下子调皮起来。   秧秧吃东西一向最慢,谷谷则是反面例子,吃什么都风卷残云般迅速,奶娘害怕他噎住,时常感叹这对双胞胎要是能结合互补一下就好了。   不过今天,谷谷吃饭速度慢了不少,坐得规规矩矩的,全程没有打碗或者扔东西,非常注意形象,就好像突然有了包袱一样。   这顿年夜饭在对三个小朋友的围观和打趣中结束了,窗外雪花不再飘下,一阵又一阵爆竹声从或近或远的夜空下传来。   府里的下人越来越多,今年除夕,秋华年没有再把所有人都见一遍,但照例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同时赏了几大桌丰盛的年夜饭让他们休息团聚,留守在京城宅子中的也有。   吃完年夜饭,小辈们开始挨个拜年,狸奴自己准备了吉祥话,煞有其事地站在屋子中央作揖,把秋华年萌了一脸笑。   秋华年试图诱拐狸奴叫自己爹爹,苏信白一把将儿子抢走了。   发压岁钱的时候,秧秧果然有自己的小心思,扒着杜云瑟腰上的玉佩不松手,耍赖要这个亮晶晶的漂亮石头。   杜云瑟对秧秧一向是宠到没边,直接解下来给了他,给了一个后不好厚此薄彼,又把扇坠上的美玉送给狸奴,把手上的玳瑁扳指给了谷谷。   这下可叫是开了头,三个辈分最小的小家伙把杜云瑟当成了自动许愿机,开始你要这个我要那个地许起愿来,秋华年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但不帮忙解围,还不时给孩子们出主意。   最后一轮,杜云瑟身上已经不剩什么配饰和小物件了,秧秧伸手去够他装饰在发冠上的云纹玛瑙簪。   杜云瑟轻轻摇头,弯下腰把秧秧抱在怀里温声商量,“这是爹爹送给父亲的,不行。”   秧秧不太能理解杜云瑟的话,但被拒绝了也不闹,乖乖拿着一堆“战利品”去奶娘怀里躲懒了。   杜云瑟的声音不大不小,堂屋里的亲友们都听到了,苏信白和孟圆菱联合起来调侃秋华年,秋华年在席上喝了一点酒,脸上火辣辣的,罕见地没有回击。   他撑着下巴看着杜云瑟笑,杜云瑟一回头,就看见他含着碎光笑意盎然的眼睛,下意识呼吸一滞。   府上的下人在外面禀报,说院里的烟火准备好了,杜云瑟和秋华年披上斗篷携手来到外面,其他人也陆续出来。   秋华年不想拿手炉,这样就不能和杜云瑟牵手了,杜云瑟只好把他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咻的一声,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秋华年和杜云瑟同时转头看去,火树银花在他们眼前接连亮起。   火药的气味、爆竹的声音和绚烂的色彩直直冲击着人的感官,某一个瞬间,秋华年几乎以为自己在空中仙境,从手上传来的温度与真实的触感又将他拉回人间。   今夜之后,元化一朝正式落下帷幕,昭新元年,到来了。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秋华年和杜云瑟都忙了好一阵子。   等终于回过点神来,会试的日子已经接近了。   孟圆菱孕期接近八个月,行动不便,随时都有可能临盆,秋华年不敢让他独自陪云成进京赶考,索性决定到日子时自己也回去一趟,正好视察一下京里的产业。   其实孟圆菱完全可以留在天津等云成,但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遇上的又是生孩子和会试这样人生头一遭的大事,谁都不放心让另一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   秋华年理解小夫夫们的感情,这才提议自己陪他们一起回京,反正天津府距离京城很近,京里的宅子又是现成的,不费什么工夫。   除此之外,还有个多想不吉利的原因,京城毕竟是京城,万一孟圆菱生产遇到什么问题,秋华年还能让人拿自己的牌子去太医院请太医。   临近会试的日子,云成、孟圆菱和秋华年出发了,同行的还有要回京继续去御书库工作的带着弟弟的原葭。   杜云瑟公务繁忙,无法同去,来到城门口送行。   出发之前,云成郑重行礼,谢过兄长的照顾与教诲,杜云瑟拍了下身量长到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族弟的肩膀。   “你做文章文采有所欠缺,胜在思索问题踏实务实,每一笔都能落在实际问题上,这是你的优势,万万不可抛却。”   “你到天津的这些日子里,我批改了不少你的文章,也让你深入港口与衙门,观察思考其中的问题,但这些最终有多少能为你所用,还要看你的悟性。”   云成到底年纪不大,面对最尊敬崇拜的兄长,临走前忍不住问道,“云瑟兄长,您觉得我此番有金榜题名的可能吗?”   杜云瑟坦言,“昭新元年的恩科,会更简单,也会更难。”   云成被点了一下,很快明白了杜云瑟的意思。   更简单是因为这是昭新一朝的第一次会试与殿试,为了讨彩头,这次恩科录用的进士人数肯定比往年多;更难也是因为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科举,新帝一定非常重视此事,不合他心意的举人一个都不会录用。   那么什么样的臣子最符合昭新帝的心意呢?——云成眼前站着的就是昭新帝最倚重的臣子。   云成舒了口气,心中最后一点忐忑彻底消散。   在科举一途和为官之道上,他可以说是被杜云瑟一手指引出来的,他的身上带着浓厚的云瑟兄长的影子。   会试和殿试之时,他只需要将自己全部所学展现出来,不需要担心任何其他因素的影响。   云成踏上宽大的马车,孟圆菱已经在一堆柔软的靠垫里昏昏欲睡了。   更前方的马车里,秋华年探出头和杜云瑟挥手。   “照顾好宝宝们,等到了京城,我就给你写信,一天一封不许忘!” 第227章 俱欢庐   时隔几个月回到京城家中,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   乌达先一步回来安排好了各项事宜,主家住的屋子里烧着热烘烘的炭火,外院给云成的书房和孟圆菱的产房也布置好了。   一路旅途劳顿,一家人吃过饭后,秋华年让大家散了各干各的事情,回到正房休息。   白天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晚上一个人躺在熟悉的床上,想着杜云瑟和两个孩子,秋华年竟有些睡不着了。   暖阁内热气浮动,温暖宜人,淡淡的熏香带来安逸的感觉,但因为少了那个人,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秋华年翻来覆去了一阵子,叹了口气认命起身,披着衣服来到小案前翻看秋记六陈的账本。   既然睡不着,也别浪费时间,直接继续工作好了,秋卷王如是想到。   秋记六陈创立几年以来,秋华年制定的全新的管理模式经过数次修改调整,已经十分成熟,可以在有效的监管下自动运转。   因此哪怕孟圆菱陪着云成一起进京,襄平府的秋记六陈也能照常营业,一切业务都沿着既定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京城的秋记六陈也是一个道理,在严格的规章制度和合理的权力分配下,很多问题没有发生就会被内部消化掉,真正需要秋华年费心处理的事情并不多。   随着秋记六陈的生意越做越大,以及齐黍县主越来越有名,这套模式开始被其他大商行学习和模仿,渐渐流行开来。   苏信白前阵子找上秋华年,想请他写一本详细分析介绍这种管理模式的书籍,交由齐民书坊出版发行。   秋华年当时脑子里突然闪过摆在各大机场内部书店的成功学书籍,着实是囧了一下。   不过仔细想来,他在这个时空的成就以及影响力,确实不比那些声名显赫的成功人士低,甚至还要高上几分。   玩笑归玩笑,秋华年还是很希望这套更加民主和现代化的管理模式能流传开的,他不怕别人学会后超过自己,相反,他其实期待着这世上出现更多竞争对手。   因为想要改变一个时代,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能改天换地的永远是群众的海洋。   秋华年答应苏信白写书稿,之前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正好趁着这个不眠之夜赶一下进度。   他拿出一沓裁好的上好贡品宣纸,研磨一汪带着松香的浓郁墨汁,在暖黄的灯火下流畅落笔。   百里之外的天津府知府官邸,杜云瑟披着斗篷站在书房窗前,打开的窗户吹入一阵冷风,夜空中的明月亘古不变。   他低头注视着桌案上未写完的诗,思忖片刻,幽幽思念之情融入笔锋,又添上两句。   柏泉端着一碗参鸡汤小心翼翼推门进来,“老爷,快到子时了,该歇息了。”   杜云瑟没有动,柏泉又道,“县主走前吩咐过,让我们劝着您子时前一定入睡,睡前喝一碗参鸡汤补气宁神。”   杜云瑟终于回头,“放在那里,让人准备热水。”   柏泉松了口气,出去叫洗漱用的热水,杜云瑟提笔写下最后两句诗,将桌案整理好,端起温热鲜美的参鸡汤一口一口送入腹中。   两地相思同未眠,一纸明月共清晖。   ……   今年的会试在二月初举行,秋华年家的宅子虽然不在贡院所在的明时坊,但南薰坊位于内城最核心的位置,去任何地方都不算太远。   年关刚过,天气还很寒冷,孟圆菱不宜挪动,云成也留了下来,没有去贡院附近租房子住。   云成每日在书房认真读书,做最后的考前冲刺,孟圆菱安心养胎,小夫夫二人如胶似漆,感情浓到谁都插不进去。   秋华年白日去铺子里或庄子上视察,晚上回来写书、读信和写信。   杜云瑟的家书每日都会送来一封,里面事无巨细地讲述家里的情况,从谷谷今天走了多少步路,讲到秧秧又耍了什么小聪明偷懒。   信的最后,往往会附上一篇诗词或短文,抒发含蓄隽永的思念之情,秋华年读的时候,每次都忍不住弯起眼睛。   都说小别胜新婚,秋华年和杜云瑟在一起数年,早已将对方融进自己的血肉中,像空气一样习惯又不可或缺,如今突然分开这么不短的一段时间,原本就无比深厚的感情又酝酿出了新的滋味。   秋华年把杜云瑟给自己写的诗文全都妥善保存着,打算积攒到一定程度后,单独出一本诗文集,动用钞能力发行到天南海北。   不知道这本诗文集传到后代,被未来的人看到,会引发什么样的讨论,秋华年想到这里,唇角笑意加深。   “哥儿,前面的路堵住了,你看咱们是绕路还是等一等?”   星觅的声音唤回秋华年的思绪。   今日秋华年和闵乐逸约好一起去城隍庙烧香逛庙会,吴府和秋华年家不在一个方向,两人要到城隍庙门口会合。   “快到城隍庙了吗?”   “刚过了大理寺,再往前走三条街就是城隍庙了。”   “先让人去看看前面为什么堵住了。”   距离城隍庙不远了,绕路不太划算,眼看着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秋华年想实在不行可以步行过去。   京城鱼龙混杂水很深,秋华年现在身份不低,是一块明晃晃的招牌,为了避免麻烦和突发情况,他这几天出门时身边会带一些年轻力壮的仆役。   前去探路的人很快回来,说几十步外的路口有三辆马车相撞,把路完全堵住了,虽然已经有衙役过来清理,但马车想通行还得等一阵子。   秋华年抱着手炉下车,“今天是来逛庙会的,从这里开始逛也不错。”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大理寺和城隍庙之间,人流量大,非常繁华,新春佳节的吉庆氛围还未完全褪去,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充盈着生机与笑意,人走在其间,心情会不自觉飞扬。   秋华年边走边浏览四周的景色,走了一会儿,突然在一家药铺前驻足。   这家药铺名为“俱欢庐”,铺子规模算是中等,看牌匾和门楣上的漆的新旧程度,应该是近几个月新开的。   吸引了秋华年注意力的是铺子前面立着的一块大木牌,木牌上写道——“鳏寡孤独,免费医治”。   这八个字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资金要考虑,成本要考虑,社会压力和同行的风言风语也要考虑。   据秋华年所知,这个时代虽然会有愿意给穷人义诊的善心大夫,偶尔也会有药铺主人为了积善行德,给穷人发放一些免费的药材,但真正把治病和开药结合起来,长期给弱势群体提供免费医治的,却闻所未闻。   秋华年看向铺子里面,竟看到一个熟人。   正在药柜后面抄药方的迟清荷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出来。   “县主,您怎么在这儿?”迟清荷眼睛发亮,精神状态比起过去可谓焕然一新。   “这些天回京办事,今天来逛庙会,正巧路过。”秋华年看向药铺的牌匾,“这家俱欢庐是你们家的产业吗?”   迟清荷摇头,“这家药铺的主人叫白清欢,是我新认识的朋友,药铺是她姐姐出钱帮她开的。”   “我有次路过这里,看见外面的牌子很受触动,进去想见一见店主,发现我们两人名字里都有个清字,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我在家中闲着无事,便来药铺和她聊天,顺便帮一些小忙。”   新帝登基之时,迟清荷因为揭露“清池闲人”真相之功受封诗池乡君,家人免于被江南迟氏主系连累,其父也得到了一个京城附近的县令官职。   江南迟氏树大根深,哪怕已被满门抄斩,依旧有怀恨在心的残党隐藏在暗处,为了安全起见,迟清荷的家人们商议过后,决定在天子脚下多住两年,等时局更加稳定再一起返乡,所以迟清荷留在了京城。   迟清荷邀请秋华年进去坐坐,秋华年对迟清荷口中的白清欢有些好奇,这里离城隍庙已经非常近了,他索性让人去找闵乐逸,把见面地点改在了俱欢庐。   俱欢庐内部干净严整,分为了几个区域,除了柜台和一大排药柜、煎药炉,靠内还有一片问诊区和一片休息区。   白清欢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容貌靓丽,衣着简约,头发用一根藤钗束起,梳着妇人的发髻。   迟清荷带着秋华年进来时,白清欢正在给一个脸上全是脏灰,双手生了冻疮的孩子把脉。   她半低着头,温声询问孩子的身体情况,没有一点嫌恶与不耐。   “这是……”   “清欢学过一些医术,俱欢庐有一位老大夫坐镇,遇到简单的病症清欢也会诊脉开药。”   迟清荷没有细说,但秋华年已经从细节上推断出白清欢是一个有隐情的姑娘。   她的年纪,她的妇人装扮,她“抛头露面”在药铺坐诊,给她钱帮她开药铺的姐姐……   白清欢——   “清欢姑娘的姐姐叫什么?”秋华年低声问。   “清欢的姐姐叫白承欢,也是一位很温柔和好说话的人。”   秋华年确认了自己的推测,没有再说什么。   白承欢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她是辽州大商户白家的女儿,被家人当成投资的道具嫁给穷书生李睿聪,李睿聪发迹后嘴脸骤变,白家人不但不帮女儿出头,还变本加厉地送钱送美人讨好姑爷。   后来李睿聪投靠在迟氏和晋王门下,新帝一方以白承欢为突破口,与她合作把假情报传递给了晋王……   秋华年很佩服白承欢这样在绝境中依旧能找到一条生路的女子,听闻她和妹妹都开始了新的人生,秋华年很高兴。   秋华年站在原地,默默等白清欢给流浪的孩子看病,突然,他听到店铺门口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   “你们这个药铺……能免费给寡妇看病抓药,对吧?” 第228章 郁氏的变化   秋华年转头,看清来者是谁后挑了下眉。   问诊区在店铺内侧,中间隔着一些药柜,秋华年又站在一个视线死角,门口的人没有看到他。   俱欢庐的伙计是特意挑选过人品,被白清欢嘱咐过的,看着眼前虽尽力打扮过但难掩憔悴和落魄的妇人,没有一丝不耐烦,热络地招呼起她。   “是这样,只要在鳏寡孤独中占一样,就免费诊治。我们主家正在里面给别人看病,您先坐坐等一等,喝茶还是喝枸杞汤啊?”   来人顺着伙计的手势看向问诊区,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在接受诊脉的流浪孩子。她的眉心抽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无法抑制的嫌恶之色。   “你们这药铺怎么回事?这么脏的野东西,怎么能坐在凳子上?这凳子和桌子别人还能用吗?!”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在安静的店铺里非常刺耳,本就低着头的孩子抖了一下,肩膀蜷缩起来,搭在桌子上的手飞速抽走藏在身后。   白清欢吸了口气,从桌后起身,几步走到外间。   她和这个上门求义诊的寡妇刚一打照面,两个人的表情都变了一下,微妙的气氛再次转变。   白清欢咬着下唇,有些犹豫和踟蹰,另一位则完全相反,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已经没有什么首饰,只插着两根金灿灿的黄铜花钗的发髻,冷笑着扬起下巴。   “我说这药铺为什么这么没规矩,原来是李家的小妾开的。你一个低贱侍妾,不好好在内宅侍奉主母守寡,在外面沽名钓誉抛头露面,真叫人不齿。”   白清欢在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出身,听对方直接点破,脸唰地一下白了。她站在原地,站在病人、伙计和好友的视线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堪。   她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无辜的人,明明一直只想当一个医女过普通的小日子,却好像被看不见的公堂判了罪无可恕的大刑,一生都只能躲躲藏藏下去。   不速之客从白清欢的反应中汲取到一股快感,仿佛看着白清欢痛苦,她就能找回自信与地位。   秋华年皱眉,正打算出去,突然听到外面的街上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在药铺门口停下。   “华哥儿说的药铺是这家呀,真是巧了,我……”   闵乐逸把缰绳交给小厮,一脚踏进门槛,看清铺子里的人后声音一顿。   他的出现犹如一柄利剑刺破了尴尬难堪的氛围,原本气焰高涨的妇人气势瞬间垮了。   “郁大夫人?”闵乐逸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白清欢,多少猜到了些前因后果。   闵乐逸抬手把马鞭折叠握进手心,抱起胳膊,“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你居然会亲自来在外面看病抓药?总不是想以寡妇的身份占便宜吧?”   闵乐逸的视线扫过她身上粗糙的铜钗锡环,郁大夫人咬紧牙关,身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火辣辣的疼。   “……不劳关心,我只是路过,这就走。”   郁大夫人想快速离开,闵乐逸站在门口不动,抬起拿马鞭的手拦在必经之路上。   郁大夫人眼中喷火,“你是想落井下石吗?”   闵乐逸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谁对谁错,主持个公道。华哥儿你说呢?”   秋华年摸了摸身旁僵硬的流浪儿的头,在郁大夫人惊疑不定地目光中走到外面。   “确实是巧,好久不见啊,郁大夫人。不对——”   秋华年笑了笑,“听闻郁氏一族为了和罪人郁闻撇清关系,前阵子把他这一支除族了,我们现在该如何称呼你呢?”   “被斩首示众的罪人郁闻的妻子,还是被抄家贬奴的晋州解氏的女儿?”   郁大夫人干涩的嘴唇扇动了几下,本就气色不好的脸更加灰暗。   “若论出身,你已经不比白小姐高在哪里,何况出身从来不是评价一个人是否真的高尚的标准。”   “若论人品与所作所为,你更是望尘莫及。”   迟清荷走到白清欢身边,握住白清欢的手,默默给她支持。   她今日才知道白清欢过去的经历,她没有因为好友的隐瞒感到不悦,因为她理解心里压着一段不愿言说的过往的痛苦。   况且她已经用实际证明,只要坚持下去,阴雨漫天的过去是可以走出来的。   郁大夫人焦虑无措地转了几下头,看着堵着自己前后的人,一口气没上来,短促而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看来她的病确实是真的,目前的处境也确实非常不好,不然以郁大夫人的秉性,她绝不会“屈尊降贵”独自来陌生药铺寻求义诊。   本来她可以在白清欢这里得到诊治,缓解自己的病情,可她压不住寻找优越感的心,骨子里的刻薄与自大也没有改变,以至于失去了珍贵的机会。   医者仁心,白清欢虽然不愿再给郁大夫人诊病,但也不想看着一个病人在自己的药铺里痛苦。   她已经从负面情绪中回过神来,上前两步道,“我的主母,我的姐姐支持我出来开药铺,我们做过的事是你想不到也绝对做不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不需要管你,你也管不到我。郁夫人,请回去养病吧。”   郁大夫人脸上青白交加,想发作却又不敢。   她正打算灰溜溜地离开,跟在闵乐逸身边的虎符突然伸出一条腿搭在门槛上,堪堪把她拦住。   虎符挑起一边眉,脸上带笑,话却一点也不客气,“我说,你不是最爱讲规矩吗?一个罪妇见到县主、伯爷夫郎和乡君不行礼参拜,是不是想挨板子啊?”   “……”   秋华年几人都不是喜欢排场的人,平时的参拜之礼,都是能免则免,从不计较这些。   但这一次,虎符话音落下后,没有一个人说免礼。哪怕是之前完全不认识郁大夫人的迟清荷,看过郁大夫人对白清欢的刻薄讽刺,也对这个人充满了恶感。   秋华年出门带了不少仆役,闵乐逸作为战功赫赫的定疆伯的夫郎,带着的亲兵只多不少,一群人高马大的青壮整整齐齐站在外面,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压得郁大夫人喘不过气来。   最后,郁大夫人只能在众目睽睽下以标准的礼仪一个一个参拜过去,每拜一下,脸色就灰暗惨淡一分。   结束之后,她摇摇欲坠地夺门而出,步伐凌乱到好像遭受了无法承担的打击。可她曾经仗着出身与权势给予别人的侮辱与攻击,又岂止是这些。   闵乐逸看着郁大夫人的背影消失在一个小巷口,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再次遇到这个故人,他已经不再感到气愤与恼恨,只觉得可悲可笑。   曾经觉得天都要塌下来的大事,只要走得够久够远,终有一天会变成记忆里寻常的一页故事。   解决了此事后,秋华年和闵乐逸没有多停留,不打扰白清欢治病,从俱欢庐里出来,朝前面的庙会走去。   秋华年边走边问,“逸哥儿,你刚才进门的时候说巧,你也知道这家药铺?”   闵乐逸点头,“这家药铺就在大理寺附近,离我家很近,我是说娘家,我阿嫂和白小姐的关系很好。”   “白小姐心善,不收费用给鳏寡孤独治病,很快就在平民百姓间打响了名声,她的药铺里经常会有活不下去的孩子出现。”   闵乐逸笑着说,“我阿嫂一直在调查那些拐子案的后续,想尽可能把每一个受害的孩子都送回真正的家中,她和白小姐说好了,如果药铺里有出身不明的孩子,就直接通知她由她调查。”   “为了让药铺能运转下去,阿嫂每月都给药铺捐钱,我和阿深也捐了。”   “阿深?”   闵乐逸吐了下舌头,“你都叫云瑟,我为什么不能叫阿深?”   秋华年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调侃收回去,捏了把闵乐逸的脸,“好啊,不愧是成亲了,嘴皮子功夫大有长进。”   闵乐逸笑嘻嘻地往前跑了两步,回身说道,“那当然,其他地方长进更不小。”   秋华年见他神情放松,不像有什么阴霾,好奇地问起郁大夫人的事。   “你一直在京中,这些消息比我灵通,郁大夫人为什么一直没回辽州郁氏族地,前阵子郁氏为什么突然把郁闻和她除族了?”   因为过往的冲突与龌龊,吴家和闵家都对郁氏的事比较关注,这事闵乐逸确实知道。   “郁闻被斩首之后,郁氏曾几次传信来京,让郁大夫人带着孩子回族,但郁大夫人怕回去后受到奚落与嘲讽,所以以联络关系为由留在京中不肯回去。”   “郁氏的财产除了宗祠和祭田全都被查抄了,郁大夫人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偷偷变卖了一部分京城附近的祭田,后来这件事被郁氏一族发现了,郁氏才把郁闻一支全部除族,郁大夫人手里剩下的财产也全部搜刮走了。”   闵乐逸大致讲了讲前因后果,一言以蔽之,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像郁大夫人这样把天胡开局打成天崩的人,放眼整个世间也找不出来几个。   “郁氏一族这次决断得挺利落的。”秋华年评价,“他们现在是谁在主事?”   闵乐逸笑了笑,“听说是郁闽。”   “郁氏一族的为官之人全部被夺去了官职,去年考中举人的郁闽成了最有可能做官的人,现在郁氏一族主要听他的。”   “郁闽啊。”秋华年点了下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阴差阳错之下,郁闽走向了一条与宗族最初设计的完全不同的路。   一个被当作装点门面的无知才子培养的次子,最终成为了宗族大厦将倾之时的顶梁柱,不知郁闽对此会是什么感觉。   是感到唏嘘,还是感到荒唐? 第229章 小阿糕   郁闽和郁氏一族的变化,在秋华年的预料之外,想要把一个落魄但庞大的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捋顺捋直,绝非易事,郁闽还有的忙。   秋华年推测,这一次会试和殿试,郁闽应该会榜上有名。昭新帝对郁氏一族网开一面,是为了给他们事情尚有回旋余地的错觉,免得他们狗急跳墙。既然如此,昭新帝就会给郁氏一个他们还能拥有官身,还能重回显赫的希望。   但郁闽的排名注定不会有多高,只会在三甲的同进士之列,之后也得不到重用,昭新帝不会给他们真正翻身的可能。   让苟延残喘的郁氏欣喜若狂的金榜题名,只是帝王心术下用来定死他们的一枚棋子。   那天回去前,秋华年也给俱欢庐捐了一大笔银子,请迟清荷与任夙音共同监管,支持白清欢的义诊事业。   同时,秋华年也和任夙音聊了聊拐子案的后续,有一些身世可怜的孩子一直没有找到亲人,或者说那些“亲人”就是抛弃他们使他们孤苦无依的罪魁,这些孩子只能暂时由俱欢庐收容。   秋华年告诉任夙音,从今年下半年起,无处可去的孩子可以送到天津去读书。   旁听的闵乐逸好奇地问,“华哥儿你要在天津做什么?这些孩子就算读几年书,也很难考中功名啊。”   科举一途无比艰难,别说举人或进士,就连秀才都不是那么好考的,有些人考到五十岁都不一定能中举,对举目无亲的流浪儿来说,走这条路简直是天方夜谭。   秋华年笑道,“读书又不只是为了科举,除了男孩,还有女孩和哥儿呢。放心,我心里有数。”   闵乐逸更加好奇了,缠着秋华年问东问西,一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秋华年伸出两根手指,“首先,读书使人明理,哪怕不考虑功利性,让孩子们读两年书再去讨生活,也要比心盲眼瞎一辈子强。而这些孩子中确实聪明有读书天赋的,除了科举也还有另外两条路可走。”   “什么什么?”   “第一条是做研究,无论是医学、农学、算学、工学还是其他学问,只要他们有天赋且愿意深入研究,我都会支持到底。”   闵乐逸听得似懂非懂,秋华年说的这些东西确实是科举用不上,但需要读书才能去做的,不过好像不是很必要。   秋华年举例,“比如从海外传来的西洋钟,论原材料其实并不算多值钱,但一座比相同大小的黄金还要昂贵,这是因为大裕无人会造。如果有人研究出西洋钟的造法,大裕就能有更多人家用上平价的钟表了。”   听完这个例子,闵乐逸终于明白了一些,“这样秋记六陈就又能大赚一笔了吧,不愧是华哥儿。”   秋华年笑了笑,没有继续深讲。培养研究人才获得的一些成果确实可以反哺到秋记六陈的生意,但这并非秋华年的主要意图。   如今这个时空的人大多还理解科学与技术的力量,不过等到一切成熟,不可逆转的浪潮真正袭来时,再回头看,一定会有许多人恍然大悟。   闵乐逸把秋华年伸出的手指按下去一个,“还有一条路呢?”   秋华年没有卖关子,“还有一条,是出海出国。”   裕朝开始频繁地与海外诸国来往,势必要派人前往海外之地,维护本国利益,紧跟世界发展。但用经史典籍选拔出的科举出身的官员,许多并不擅长外交,不会外国语言,遇到文化冲突与意外未必能灵活变通。   秋华年想从零开始有目的性地培养一批外交人才,以备未来之需。别的且不说,栖梧青君如果真的从大食国手中买下一大片属于大裕的土地,除了移民平民过去,肯定还要派军队驻守,派人去管理,这都需要大量人才。   普通人可能舍不得亲友与家乡,不愿前往海外,但对漂泊零落的流浪孩子而言,这却是一个全新的未来。尤其是对一些女子和哥儿来说,部分不同性别间权利差异较小的海外国家能让他们有更广阔的空间施展才华与抱负。   之所以要今年下半年才开始培养人才,是因为秋华年想等裕朝第一支远航舰队回来,搜集到有用的海外情报,选拔出有真本事的出过海的老师。   闵乐逸被秋华年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坐上船去外国混个将军当当。   不过一小会儿后,他就冷静下来了,他的家人、好友和爱人都在大裕,不可能丢下一切去海外生活。过些日子他就要和吴深去东北边境了,两人一起在草原上纵马打猎,练兵御敌,也不差什么。   分别之前,闵乐逸又和秋华年问了许多问题,直到好奇心满足地差不多,才上马回家去和吴深分享这些新鲜事情。   秋华年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闵乐逸,进而告诉吴深,最终目的是传入昭新帝耳中。   他不怕这些话传播开来后引发麻烦,因为无论是哪一条路,都与科举无关,没有触碰到裕朝上层阶级的本质利益。   在目前的视野下,科研与出海外交都是不入流的小道,不能封爵拜相,贵族与士大夫阶级没有理由反对,等他们意识到威胁想反对打压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昭新帝倒是极有可能看出背后的暗流,但他也不会拒绝,因为他是一位有野心与气度的雄主,这些改革能让大裕无比繁荣强大,完成他外伐不臣、内举民生、开疆拓土、名扬四海,成为千古之君的宏愿。   昭新元年二月初九,恩科会试正式开启,三场九日之后,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落下最后一笔,从贡院大门鱼贯而出,有人欢喜有人哀愁。   第二日晚上,孟圆菱在夜间发动了,云成刚在狭小阴暗的号房里考完九天的会试,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孟圆菱更是睡得昏天黑地,羊水快把半块褥子浸湿了,云成才慌忙醒来喊人,幸好有秋华年在,才没出什么岔子。   这个孩子在胎里时就省心,出生十分顺利,孟圆菱吃了三碟糕点就生下来了,全程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接生的阿叔报喜时天都还没亮。   秋华年拍了下旁边满脸自责的云成,“别傻了,孩子都出生了,快进去看看。”   秋华年跟着进去,产房里盘了火炕,奶娘和阿叔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脏污,孟圆菱靠在炕头打着哈欠,眉眼有些疲惫,但精神头还算不错。   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婴儿躺在摇床里,浑身红彤彤的,眉眼很清秀,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秋华年确认过孩子没问题,转头看向靠在一起的云成与孟圆菱,好笑地说,“阿叔都提前说过发动时的感觉,也提醒你们看胎像就在这几天了,你们两个居然能睡得这么沉,还好宝宝乖没折腾人,不然遇上你们两个傻爹爹可怎么办。”   云成羞愧认错,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孟圆菱和孩子,孟圆菱理亏地揉了揉鼻子,小声说,“我觉得生孩子还挺轻松的。”   秋华年瞪了他一眼,孟圆菱立即比了个封嘴的手势,秋华年掐了把他鼓起来的脸,“傻人有傻福!”   最后,小姑娘的乳名由孟圆菱起了,因为孟圆菱怀她的时候特别爱吃糕点,生产时还吃了三盘,所以起名叫糕糕,逗弄时也会喊“小阿糕”。   大名则是云成引经据典想了十个月想出来的,叫杜觉夏,“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虽然小阿糕出生在冬尽春来之际,但云成却希望她能永远像夏天一样晴朗骄傲。   小阿糕出生后,云成立即写了报喜的信送往杜家村与天津,家人们的贺礼陆续到来,喜悦幸福的气氛通过一封封薄薄的信笺传递千里。   十几日后,杏花盛开,会试结果张榜公布,云成和廖苍都榜上有名,位于一个中等位置,郁闽也考中了贡士,排名比云成还要高些。   三月末时,殿试正式举行,三百贡士踏上森严的御街,沿着无数前辈走过的道路来到奉天殿前,接受新帝的考验。   三日之后,传胪唱名,金榜御印,又一届改变无数人一生的殿试正式落下帷幕。   这届殿试的前三甲无一人出自世家贵族,全是贫寒出身,从中可以窥见几分新帝的意向,可惜如杜云瑟一般连中六元震惊世人的奇迹,几乎不可能再有了。   这样的天赋决绝之辈一个朝代能出现一位,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云成和廖苍排名都在二甲,云成年纪不大,打算考取庶吉士留在翰林院进修三年。   孟圆菱这几年帮秋华年打理辽州的秋记六陈,攒了一笔银子,二人花了六百两银子在南薰坊旁边的澄清坊买了一个二进的小院,院子面积不大,但前两年刚整修过,一家三口加上几个仆役住着正好。   廖苍没那么多钱买房子,也不打算当庶吉士,他比云成大六七岁,比起进修更希望直接授官去做实事。   秋华年听了廖苍的选择后,勾起唇角,廖苍看着自己之前几年的“顶头上司”的表情,总感觉心里毛毛的,可惜无论他怎么问,秋华年都没有透露细节,只说帮他想了一个非常合适的官职。   廖苍搓了搓胳膊,最后安心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如果当官后还是在齐黍县主手下做事——他就再斗智斗勇多要些额外的薪水好了。   至于本届殿试中另一位和他们有些关系的考生郁闽,不出秋华年所料,郁闽殿试的排名很低,到了二百多名,在三甲同进士的中后段。   郁氏的人十分失望,相比起来郁闽本人要平静得多,去吏部领了一个辽州小县的县令官职,很快就离京赴任去了。 第230章 齐黍糕   殿试结果出来,秋华年也要回天津去了。   临走之前,他不放心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专门让人去请了当初他生谷谷和秧秧时请过的葡萄阿叔。   葡萄阿叔为人细心谨慎,照顾婴幼儿的经验丰富,加上宝仁和孟福月夫妻很快就会启程进京探望儿子一家,肯定不会让这对新手爹爹出岔子。   返回天津那日,还在等吏部消息的廖苍磨磨蹭蹭找了过来。   他回去朝思暮想了几天,觉得自己还是该好好和县主殿下说道说道,就算职位已经固定了,也可以多争取一些待遇嘛!   他家境贫寒,还有家人要养,也就最近两三年在杜家村当族学先生后才赚了点钱,扣扣搜搜攒了好久,手里才拢共不到一百两银子,买个像样点的宅子都吃力,更别提讨老婆了。   所以他和齐黍县主提涨工资这事,是非常有必要且理所应当的。   秋华年听廖苍东扯西扯了一大堆自身的情况,最后得出这么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差点没忍住笑。   哪怕廖秀才变成了廖进士,眼看就要当朝廷命官了,这熟悉的哭穷套路和讨薪水话术,还是没什么变化。   秋华年抱着胳膊,扮演起“黑心老板”的角色。   “既然廖兄来问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边确实有一个很合适的官职想推荐廖兄担任。”   廖苍十分警惕地问,“是不是继续教书,去天津府贡院?”   廖苍虽然有些抠搜爱财,但十分聪明,他知道自己在秋华年眼中最出色、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在杜家村族学担任了几年“新式”学堂的先生,所以秋华年对他另有安排的话,一定会与此有关。   秋华年笑了笑,“是与教书有关,但不是贡院。”   “你知道的,我们的新式学堂和科举不是一个路子。”   廖苍扯嘴撇开关系,“我是正儿八经两榜出身的进士,在科举一途上走到顶端的人,什么叫不是一个路子。”   话虽这么说,但廖苍并没有真的生气,心里反而因为秋华年的这句“我们”有些自得。   廖苍并不是一个恪守传统的读书人,他早早就意识到了科举制度下教育模式的弊端,在杜家村做族学先生时,渐渐认可了秋华年提出的新的教育模式。   如果这种更有实践性的教育模式在未来成为主流,他廖苍就是第一位实践此道的先生,足以名传千古!   自得归自得,为了掰扯待遇和薪水,廖苍依旧保持着两榜进士的矜持。   秋华年耸了下肩,选择釜底抽薪,“我要提醒你,科举一途的顶端是我夫君杜云瑟,他都支持我的改革,你就别固守成规了。”   “……”廖苍嘶了一声,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脸。   “天津府经历司正七品知事,每月俸银十五两,同时兼任天津府新学的教授,每月俸银也是十五两,这笔钱由我出,和杜家村族学一样,除了俸银外根据学生成绩另算绩效奖励。”   秋华年胸有成竹地笑问,“怎么样,廖兄可还满意?若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可以另请他人。”   他话音刚落,一道快速的声音便紧跟着接上,“多谢县主殿下抬爱,此官职舍我其谁?”   廖苍满脸正色,好一派凛然模样,心里已经在噼里啪啦计算之后每月能攒多少钱了。   闻讯来送秋华年离京的迟清荷掀开马车帘子,看见与秋华年交谈的人的侧影,抬起的手微微一顿。   “乡君?”   “县主在和廖进士说正事,我们等一等,待会儿再过去。”   ……   这一趟走了一个多月,虽然天津离京城很近,两边几乎每日都有书信来往,但秋华年回到阔别许久的家中,还是感到一股从身到心的安稳。   杜云瑟公务繁忙,依旧来到大门口等着迎接他,秋华年刚从马车上探出身,就看见一只熟悉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他露出笑容,撑着那只手从车上跳下来,在车上坐久了一不小心没站稳,直接扑进了杜云瑟怀里。   “咳咳。”秋华年赶紧起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知府官邸大门口有许多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不少进出的官吏与衙役,秋华年虽然十分想念杜云瑟,但真没打算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亲热,毕竟古人还是要讲一些含蓄美的。   秋华年少见得不好意思了,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们却神情自若,纷纷默契地离开视线。   坊间知府大人和县主殿下相知相守、深情不渝的话本子都出了七八版了,谁不知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亲眼看见也没什么好震惊的。   这是普通夫夫亲密互动吗?这是天上的神仙眷侣在人间恩爱!   杜云瑟牵着秋华年的手进入官邸,他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完,留在了二堂,秋华年去后宅看过两个宝宝,见过九九和春生后,又回到了前面。   县主带着一堆点心零嘴来二堂探望知府大人,自然没人敢说什么,本来在二堂的皂吏们全部识趣退下。   杜云瑟在案后批阅书函,秋华年就坐在旁边,不说话只咯吱咯吱吃零食,不时给杜云瑟投喂一嘴爆米花或者蛋烘糕。   小别胜新婚,一个多月没见面,秋华年只想待在能看见杜云瑟的地方,杜云瑟亦然。   但凡两个人中有一个不那么卷,他们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后宅暖阁里卿卿我我了。   不过在“办公室”里一边工作一边暗暗腻歪,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情趣。   秋华年手里的蛋烘糕是府内厨房的银川改进过的“洋蛋糕”,万国坊设立以来,越来越多的外国商人来到天津府,带来了诸多奇异的商品与文化,也带来了不少神奇的美食。   这个时代的西方蛋糕还在发展时期,口感偏硬偏实,没有现代那么松软可口,上面涂抹的也不是奶油,而是一层硬硬的糖霜脆壳。   做蛋糕的洋人大概是发现裕朝的糖便宜又充足,不要命似的往里加,让蛋糕甜到腻人,秋华年尝过几个吃了个新鲜就不爱吃了。   银川自从被鱼大娘后来居上压过一头,就一直铆着劲想赢回来,他听说县主对洋人的“蛋糕”感兴趣,立即趁调休时出府买了几个,又从在主家跟前伺候的自己的女儿红翡和碧翠那里打听到秋华年对蛋糕口味的偏好,折腾了小半个月,终于把新型蛋糕做了出来。   银川做的蛋糕不仅蓬松柔软,口感绵密,还仅凭秋华年的几句描述就弄出了打发奶油,洁白的云朵一样的奶油抹在切成小块的蛋糕上,上面再撒一层坚果碎,光是看着就诱人极了。   秋华年想到手动打发奶油需要的时间和臂力,多问了一句,结果银川说府里的丙七和丙八管事帮忙做了一种打发奶油的装置,只需要不停转动摇杆就能让蛋抽快速旋转,一点也不费力。   丙七和丙八曾经的身份已经被梅望舒人为抹去了,为了低调,他们一直没有请恩恢复身份,但二人的本事和功劳都是实打实的,所以很受人尊抬。   来到天津府的几个月里,他们帮造船坊和工坊解决了几个问题,现在隔几天就有这些地方的工匠和官吏上门请教问题。   新款蛋糕不仅符合秋华年的口味,也在全家范围里广受好评,九九和春生每天下午都要来一小块,杜云瑟嘴上不说,但每次厨房上了这款点心,都会默默吃完,待遇差距之大,足以让同样是西洋美食的咖啡痛哭流涕。   负责研究咖啡美食的小鱼儿还没拿出可喜的成果,秋华年先把蛋糕添在了秋记六陈的新品名单里。   过年期间天津府也开了一家秋记六陈,就在万国坊旁边,铺子面阔足有五间,进深也有两间,有六间教室大小,上面有二楼,后面带小院,是目前三座秋记六陈铺子里最气派的。   因为离京城的大庄子近,天津府这边暂时没有设立配套的作坊,店铺所售货物都是直接从京城庄子运来的。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在秋华年的计划中,天津府秋记六陈面对的客户不只是裕朝百姓,还有来自四海万邦的商人与他们背后的国家。   到那时,秋记六陈所需的货量远不是一个或几个庄子供应得过来的,秋华年已经提前考察做过安排的封地蓟县将派上用场。   或许他可以给蓟县挂个牌子,叫“大裕第一外贸集散地”或者“蓟县国际商贸城”什么的,不过起这种超前的名字,怎么说服其他人是个问题。   杜云瑟吃了一口喂到嘴边的蛋糕,发现小勺子没有收回去,侧头看了一眼,知道华哥儿又在脑海里跑马了。   相爱相守这么久,秋华年那永远在飞速运转时常有惊人想法的脑回路,杜云瑟可以说是最了解的人了。   他把小银勺抽出来,盛了一小块被民间称呼为“齐黍糕”的蛋糕,送到秋华年嘴边。   唇瓣沾上甜软的奶油,秋华年才恍然回神,下意识吃了蛋糕,看着杜云瑟笑。   “由你题字应该没问题。”   “嗯?”   “过一两个月,下南洋的舰队回来后,蓟县那边的各种作坊和行会就要正式投入运作了,我打算给它们挂个牌子,劳烦小杜大人帮忙提个字。”   杜云瑟没有问秋华年要提什么字,直接答应下来。   秋华年笑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挂在二堂中堂的巨幅海图,这幅海图所绘的地区是南洋区域,详细标注了每一个国家的名字,主要的山川、河流和海峡都有画出来,在这个时代中算是最精细的那批了。   上个月远洋的裕朝舰队托文莱商人带回消息,说他们即将离开文莱前往爪哇,爪哇之行结束后,他们便会开启返程,中途路过占城补给一次,之后直接返回天津港。   信件篇幅有限,很多事情没有细讲,不过从太平侯康忠和祝经诚的信中,秋华年可以看出这次远航非常顺利,出发时计划的事情全部完成了,还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祝经诚带给苏信白的家书只有一句话,附在他的那页信纸的末尾,苏信白看过后,眼眶有些红,抱着长大不少的小狸奴舒了口气。   秋华年这次没有调侃他,他心里也记挂着一个人。   为了安全起见,梅望舒在远航舰队中的消息是严格保密的,就连祝经诚也毫不知情,所以秋华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个国家下了船,也不知道他现况如何。   虽然他相信小舅舅的能力,相信他的经验和聪慧足以自保,但有时还是会感到担忧。   希望这次舰队返航,梅望舒能够平安归来。 第231章 小青梅   占城位于东南亚最东边,国土沿海岸线呈长条状分布,几乎贯穿整片东南亚南北两端。   这样的地形让占城拥有得天独厚的海贸优势,一度成为亚洲联通欧洲、非洲、美洲的航线中转点,带给它数百年的繁荣。   但过于狭长的国土难守易攻,敌人攻来时顾头难顾尾,也让它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里,占城在十七世纪被安南吞并,王族被虐杀屠戮,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中。   这个时空的占城虽然还未灭国,却也摇摇欲坠。   占城王都因陀罗补罗,海风吹来咸湿的气息,涌入与华夏文明非常相似的建筑中,临海高台寂静无声,一道消瘦的人影凭栏而立,看着远方洁白的海鸟。   穿着华丽复杂的占城王族服饰的少女来到高台下,示意侍从们止步,自己拎起沉重的裙摆登上台阶。   她看着那个站在大海前的沉默背影,吸了口气上前。   “恩师,我已经准备好了进献给大裕天国的礼物,再有几日,天国的舰队就会从交趾国过来了,大裕天子真的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她说汉语的语调有些奇怪,但用词和语法都很到位。   占城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深受华夏和阿拉伯文明的双重影响,上层贵族大多会学习这两种语言。   少女这个年纪,能把汉语学到这个程度,可以看出她的聪慧,也能看出她的地位尊贵。   在看海的人终于回头,他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占城贵族服饰,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头马尾,一些碎发扫在额前,被海风吹起,露出一双淡漠漂亮的眸子,赫然是离开大裕快九个月的梅望舒。   “占城稻如何?”   “除了精选出的几十大袋种子,还在草编浅盆中移栽了上千株幼苗,人员里选了十位精通稻米种植的老农,其中两个会一些汉话。”   梅望舒点头,“足够了,做得不错。”   占城稻是原产于占城这个国家的一种水稻品种,华夏本土的水稻品种对水肥的要求很高,占城稻却可以在较为贫瘠和干旱的地方生长,将一些原本不适宜种水稻的地方变成良田,大大提高整个国家的稻米产量。   秋华年发现裕朝还没有占城稻后,便把寻找这种水稻的种子列入了下南洋的目标清单中。   可惜去年舰队第一次停靠占城时,恰逢占城被安南攻打,国内一片大乱,为了不陷入纠纷影响后续的行程,舰队只在占城买了几袋还没脱壳的稻子,就匆匆离去了。   梅望舒就是在那时悄悄下了船,他出海的目的是得到一个海外遗民的身份,占城距离大裕很近,从福州出海航行十来日就能抵达,有不少华人居住,足以满足伪造身份的条件,没有必要继续随舰队航行。   至于占城的战乱,对梅望舒这样的前宫廷暗卫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反而更有利于他伪装身份。   梅望舒见少女眉间充满忐忑与忧愁,开口道,“玉草公主不必担心,只要有占城稻,占城的使者就能敲开齐黍县主的府门,向天子启奏你们的祈求。”   占城年轻的摄政公主,汉名范玉草的少女第不知多少次叹了口气。   随着大裕的舰队远航南洋,在数国停留贸易,全力支持远航的齐黍县主的名字也走出国门,在南洋诸国间流传开来。   范玉草并没有去过裕朝,却和所有南洋小国的人一样,憧憬和仰望着那片富饶广阔的土地。听到传说中智慧、博爱、是天上的星星下凡的齐黍县主的名字,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恩师想要的身份已经准备好了,是男子身份,恩师……一定要去大裕吗?”   范玉草见梅望舒一时无言,语气加快几分,“恩师愿意留在占城继续帮我治理国家吗?你可以做驸马,可以做丞相,让我禅位做国王也可以,那样的话小青梅——”   范玉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梅望舒轻轻摇了下头,眼泪瞬间充盈着眼眶。   八个月前,安南再次举兵入侵占城,策反了占城两大地区的王爵,大军不出几日便攻破了王都。   占城只知饮酒享乐的国王和他的妃子、孩子们被一个个拖出王宫,在闹市街口凌虐屠杀,只有十二岁的玉草公主在母妃与奶娘的帮助下侥幸躲过一劫,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东奔西逃。   安南军队的领头人对照叛徒给的名录清点了尸体数目,发现占城王族有漏网之鱼,立即封闭城门全城搜查。   玉草公主虽然自幼聪慧,饱读诗书,但在出事之前只是一个很少出宫的锦衣玉食的少女,很快就暴露了踪迹。   那天下着大雨,她被追兵逼得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废旧房屋中,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抓住,没想到这个破败的屋子里还有别人。   那人面貌俊美,是华人长相,身体极轻如同鬼魅一般,玉草公主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追进来的七八个安南兵便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性命。   他淡淡看了一眼抱着婴儿的玉草公主,转身就走,玉草公主突然生出一股冲动与勇气,爬了两步,死死拽住他的衣摆,仰起满是泪水的脸。   少女的汉话说得磕磕绊绊,“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梅望舒看着眼前执着的异邦公主,思绪也回到了那一天。   他这一生,从成为暗卫开始,便只为了主人的命令而活,主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主人,他习惯了这种感觉,甚至依赖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行动模式。   后来因为华年的执着,为了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这世上对他最关爱的人的安全,他在被软禁后痛不欲生,终究成了一个令人不齿的、背叛主人的暗卫。   他选择那样危险的方式逃出皇宫,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期盼着自己就那么死在出逃的途中,这样既不会背叛主人,也不会陷家人于危险。   躲藏在天津府官邸的那些日子里,他时常看着棋院中央高大的树木发呆。   华年对他说,“你只是从听天子的话,变成了听我的话,不该是这样的,你该听自己的话,听自己的心是怎么说的。”   梅望舒不明白秋华年的意思,他太累了,离开皇宫并没有让他身上的负担真正减轻多少,他无法思考这些。   直到离开故土,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在这个没有主人,也没有亲人,没有任何人命令他或需要他做什么的地方,梅望舒居然突然有了一件非常想做的、对他原本的目标而言十分“多余”的事。   “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父亲别让弟弟练这么久,他才多大,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那天梅望舒的剑从心底拔出,斩开无尽的雨丝与敌人的头颅,每一次挥动都闪过晦涩如水的暗光。   他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却在这个世上,终于成了一个不“多余”的人。   梅望舒想了很久,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最终他想起了孤竹县的演武场,想起了裹着陈旧粗布的木桩和阿姐捎来的甜糕,想起有个举着木剑大笑的小男孩说,自己长大后要做除恶扬善、匡扶正义的大侠客。   想起这件事时,梅望舒站在满地狼藉的尸体中央,在雨中笑起来,笑声愈演愈烈,渐渐变成了哽咽。   ……   那天他救下了玉草公主与她的弟弟,带着他们逃出占城都城。   华夏的权谋之术拿到还没有裕朝一个州大的南洋小国,可谓降维打击,梅望舒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聚集占城的保王党,合纵连横占城其他地区的王爵,又搞了几次刺杀,终于夺回王都,扶持玉草的弟弟登基,暂时稳住了占城的局势。   虽然占城的土地已经丢了十之六七,随时都有可能灭国,玉草这位摄政公主的权力更是缩之又缩,但至少在各方势力微妙的平衡下,他们没有了性命之忧。   玉草公主知道,国内和国外的敌人不会给他们姐弟长大控权的机会,她想让占城成为大裕的附属国,请求大裕出兵讨伐安南、保护占城。   她宁愿让占城成为那个强大的礼仪之邦的一个州,也不愿将国土让给杀死自己亲人的仇人们!   趁着大裕的舰队回航途中停靠占城,她会将正式的国书连同礼物一起呈上。   虽然这七八个月里,梅望舒教会了玉草公主很多东西,她已经能够自己维持局势了。但对玉草公主而言,她还是希望对方能留下来。   玉草公主还想再劝,梅望舒却不打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他离开可以看到大海的栏杆,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公主的路只能自己去走。”   “那你的路呢?你的路难道在大裕?”玉草公主问这位全身上下写满秘密的恩人。   梅望舒浅浅笑了,“我的一切都在那里。”   好的、坏的、难忘的、刻骨铭心的爱与恨。   玉草公主长长叹息,这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了在预料之中。哪怕失去了恩师,她也不会畏惧自己的未来。   “我带了离别的礼物给小青梅,让我看看她吧。”   梅望舒没有拒绝,二人下了一层楼,走进一间温暖的小室,训练有素的占城奶娘行礼后告退,房间一角小小的摇床里,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婴睡得正熟。   这是梅望舒的孩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玉草公主很难相信有人能在怀孕的情况下完成那么多艰难的谋划,但梅望舒就是做到了。   玉草公主算是陪着这个孩子孕育与出生的人,她在摇床边跪坐下来,拿出一串漂亮的红宝石手链。   “这种宝石叫鸥汀石,是我们占城圣山的特产。传闻有一对恋人跨越艰难险阻在圣山相爱相守,他们死后血脉化为了鸥汀宝石。”   玉草公主给梅望舒介绍,“占城人会把鸥汀石做成首饰送给孩子,传说它会带着那对恋人的祝福,保佑每一个因爱出生的孩子。”   “这是我从宝库中找到的成色最好的一串鸥汀石,希望它能保佑青梅平安。”   梅望舒接过宝石手链,凑近熟睡中的女儿,熟睡中的婴儿咂了咂嘴,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柔软的脸蛋蹭着梅望舒有薄茧的手指。   “她当然是因为爱出生的孩子。”   却也是恨。   作者有话说:   梅望舒在异国雨中“悟道”“明我”这个场景,我在他第一次出场时就想好了,一百万字了终于写出来了。   小舅舅所经历的一切是一个不破不立的过程,到现在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事件,前期的压抑是后期突破的必然条件,他如果直接轻飘飘的在皇城里he了,一生也不会有机会去一个没有任何外界影响的地方找回最初的自己。   写前面剧情时,评论区有很多批判和反对的意见,我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按一开始设计好剧情一步步写下去,因为大家在看前面时,不知道后面的剧情是如何发展的,贸然改动可能会更不好。   最后,上章说小舅舅会整个大活,怎么可能只是生孩子,帮南洋小国复国顺手捞了个附属国这事才够大hhh   (ps.剧透一下,小舅舅不会再生了,青梅是女皇) 第232章 烤红薯   昭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远航近十个月的大裕第一支远洋舰队在占城补给后回到了出发时的天津港。   除了大裕的楼船、兵船与辎重运输船,舰队中还混杂着许多来朝贡的小国与商人的船只。   群船入港那日,天津港码头人山人海,无数人聚集在长长的堤坝上,观赏着千古难得一见的盛景。   天津府衙门和驿馆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从京城礼部和鸿胪寺借调来的官吏们忙得热火朝天,登记来大裕的外国使者与商人的身份信息,给符合条件的颁发临时身份通牒,不符合的不许下船。   这是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致坚持的事,所有来大裕的洋人,都必须登记身份,根据言行举止记录信誉分。   当信誉分达到一定高度,且财产数额与在大裕停留的时间符合标准,就能把临时身份通牒换成三年期、五年期的身份通牒,最高一档还有不限期的四海居住证。   随着身份的提升,这些海外之人可以在大裕享受到更优惠的贸易条款、更高的采购份额与更宽松的管理,这令每一个来大裕的洋人摩拳擦掌,充满了竞争意识。   秋华年提出这个政策的雏形时,嘴里嘟囔了一些诸如“签证”“绿卡”之类的词汇,来天津府公干的鸿胪寺少卿不理解这些词的意思,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齐黍县主,连说十几个好,恨不得立即将县主引为毕生知己,还是杜知府重重咳嗽了一声,才阻止了冲动。   “县主说得对,凭什么咱们是天朝上国,就得一味大方地给他们好处,谁家的钱不是百姓们辛辛苦苦耕织劳作赚出来的?就得设好条件,看他们表现,表现好的可以合作,表现不好的趁早走人!”   鸿胪寺少卿越说越激动,看来大裕之前那种你进贡我一车木头,我还给你十车丝绸的以感召和体现上国气度为主目的的“厚赂之”朝贡政策让他颇有微词。   秋华年赞同了他的观点,鼓励他大胆尝试,有好的想法尽管提出来。大航海时代与殖民地时代里,在成千上万倍利益的驱动下,无数国家的道德底线都降到了谷底,大裕虽然不会去做野蛮人,但也不能当好脾气的傻子。   远洋归来的舰队会在天津港休整七日,清点人员与货物,交接各项事宜,七日后再带着诸多南洋小国的使者与国书进京觐见天子,汇报一路上的遭遇与收获。   舰队中的人成千上万,一批批下船后聚集在港口码头上,再被一个个分类带走,从高处看去,就像一群忙碌的蚂蚁。   秋华年踮着脚尖看了半天,根本没有办法一一辨别这么多人的脸,杜云瑟知道他在找什么,低声说道,“未必还长得一样,回去等吧。”   秋华年当然明白这点,梅望舒精通易容,之前没有用易容解决身份问题,是因为大裕户籍制度严格,帝王又在严查,不好编造来历。这次出海后回来,他拥有了光明正大的新身份,肯定会通过易容换一张常用脸。   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伪装过的人,无异于天方夜谭,秋华年只能等梅望舒自己找上门。   秋华年在心里叹了口气,见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索性去看刚刚归纳整理出来的各国朝贡单子转移注意力。   他的目光扫过麒麟、凤凰、猪龙之类大概率是长颈鹿、孔雀和马来貘的贡品,突然停留在一页。   “这个国家的使者在哪里?准备一下,我要见他们。”   驿馆的小吏过来看了一眼,有些惊讶,“他们是占城的使者,占城快被安南灭国了,连艘像样的船都拿不出来,这次朝贡还是蹭着我们的楼船过来的。”   “这群人说只要县主看了他们朝贡的单子,一定会召见他们,我开始还不信,让他们老老实实按流程登记后去驿馆住下了。县主要见我现在就去带人过来。”   秋华年已经从激动中找回理智,“远航不易,既然住下了就让他们先休息一天吧,不过你们派几个人过去,照看好他们的贡品,万不可有损失。”   杜云瑟正在堂屋另一侧翻看国书,从百忙中抬头,“什么东西,华哥儿如此看重?”   秋华年双眼放光,“占城稻!精选出的几十袋良种和上千株幼苗!”   杜云瑟愣了一下,马上和秋华年一样惊喜起来。   占城稻这三个字,秋华年念叨过许多次,杜云瑟自然知晓它是什么,明白它的珍贵与作用。   秋华年只知道占城稻出自占城,却不知道更加细节的东西,只能嘱托舰队尽力寻找,不确定一定能找到。现在占城主动进贡这么多的良种与幼苗,属实是意外之喜。   “现在是四月,南方还来得及种稻,占城稻不仅不挑水肥,成熟时间也比大裕的稻种短,有的六七十天就能成熟,完全可以一年两熟!”   秋华年快速计算起来,“将占城稻推广开来后,大裕的稻米产量能增长至少五成,五成……”   这五成的稻米,能养活多少百姓,能供养多少军队,能开拓多少疆土呢!   堂屋中听到他们对话的所有官吏都不自觉屏住呼吸,脑海中闪过无数畅想。   齐黍县主真不愧是穗星下凡!只要他在,大裕的土地就能长出源源不断的丰饶庄稼。   杜云瑟从案上的一大沓国书中找出占城的,快速读了一遍后挑起眉毛。   “怎么了?”   “占城王都去岁被安南攻破,国王与皇子皇女惨遭屠戮,国土丢失十至六七,如今是前国王的幼子成松王子称王,由前国王的女儿玉草公主摄政。”   “玉草公主在国书中说,占城愿成为大裕的藩属国,由大裕设置都护府共治,请求大裕出兵攻打安南,帮助占城夺回失土,为她的家人报仇。”   秋华年听完占城发生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世界上真实发生的精彩复杂的故事太多了,这位玉草公主年纪不大,却心性坚韧,敢作敢为,迟早会成为一方大人物。   “帮占城打安南,这可行吗?”秋华年摸着下巴。   杜云瑟起身端详挂在中堂上的巨幅海图,淡淡开口,“占城位置优越,海岸漫长,是不可多得的四海良港。”   他的目光往上扫了些许,从占城移到安南,“安南在前朝时原为华夏属地,后生不臣之心,不但自立国邦,还屡犯大裕边境,侵占顺化与岘港。”   杜云瑟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听者都明白,这是支持出兵的意思。   “伐不臣”是华夏自古以来便存在的极其正当的出兵理由,仔细分析,其实有些万金油和欺负人的意思。只要我说你有不臣之心,我就能打你,连理由都不用找,伐不臣就是最正统的出兵理由。   不过作为一个稳定的农耕大国,一般来说,华夏历史上很少有刻意主动的出兵,肯定是小国先找事挑衅,它才会祭出伐不臣的大旗给对方一些教训。   杜云瑟支持帮助占城出兵安南,除了伐不臣,也是看中了占城优越的地理位置,以及看在占城稻的面子上。   对大裕来说,占城国内势力混乱,几大王爵斗争不断这些都是小事,只要有玉草公主的国书在,大裕就占据了大义,到时候打完安南设置占城都护府,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同意。   打定主意后,杜云瑟开始草拟上奏给天子的折子,出兵安南是一国大事,肯定要经过朝臣廷议,由帝王拍板决定。   杜云瑟对此很有把握,他了解昭新帝的雄心与处事风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大裕要广开海贸,占城都护府势在必行。   别说一个占城,如果有机会,昭新帝一定还想像前朝那样,把安南重新变成安南都护府。   ……   秋华年在港口待了大半日,收到祝经诚的传信,请他去自己家中一聚。   祝经诚的身份半官半商,是齐黍县主派出去的人,管理没有那么严苛,下船后交代了几句,就立即回家见宝贝夫郎和孩子去了。   这会儿沐浴休整又饱餐一顿,浅浅享受过天伦之乐,终于记起了正事。   秋华年记得祝经诚在之前的来信中说自己摸到了一些门路,可能带一个大惊喜回国,不免期待起来。   祝家的宅子秋华年时常来访,熟门熟路,门房看到熟悉的马车卸下门槛,车一路行驶到垂花门才停下。   马车停稳后,秋华年刚掀起车帘,就闻到院子里传来一股熟悉但许久未接触过的香味,愣了一下。   星觅跳下车,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啊,这是在烤什么东西,怎么有这么香甜的味道?”   苏信白和祝经诚出来迎接,小狸奴被父亲抱在怀里,手里捧着一块油纸包着的红皮黄瓤的食物,正散发着不可忽视的香气。   秋华年吐了口气,视线从小狸奴手中移向祝经诚,“这是?”   “一种与芋头相似的番芋,海外华人称它为甘薯。虽然不及华年说过的马铃薯,但也可亩产近三千斤,而且只要有土就能种,不与五谷争地。”   祝经诚说完后感叹道,“我终于明白华年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寻找海外作物了,这样的高产粮食更多一些,大裕再也不会有饥荒了。”   此番出海一趟,在茫茫大海中随船漂流,见识过无数异国风情,祝经诚的心胸更加开阔,眼界也变广了不少,现在的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家族,而是裕朝所在的整个世界。   秋华年接过小狸奴大方送给干爹爹的甘薯,看着这个在另一个世界叫烤红薯的美食,由衷笑道,“棉花、甜菜根、果树、占城稻、甘薯……是啊,更多一些,未来一定会没有饥荒的。” 第233章 “我生的”   祝经诚意识到红薯非凡的意义后,将舰队中能调动的船舱全部腾出来运输红薯,这一趟出海带回了将近一万斤的红薯,每一个都是专门挑拣过的,又大又完整。   红薯比占城稻更不挑气候和水肥,不用去南方试种,直接发给各州府让他们种植就行了。裕朝一共有二十四个州,每个州能分到二百斤红薯当种薯,种满两亩地,来年就能收获六千斤,够种三十亩地……   两三年下来,红薯就能在大裕的土地上遍地丰收,供养万民了。   秋华年带着一大筐红薯从祝府回家,祝经诚和苏信白快一年没见面了,他很有眼色地没有逗留打扰恩爱小夫夫亲近。   辞行之前,秋华年确认小狸奴在院子里玩听不见,悄悄对苏信白说,“明年是蛇年,古人云‘蛇行千里,必有余财’,属蛇的孩子自带财运,你可要抓紧努力了。”   苏信白愣了三秒,才想明白秋华年话里的深意,脸腾地一下烧起来,更早反应过来的祝经诚眼前飘向窗外,似乎突然对院子里的芍药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你都是当爹爹的人了,能不能有个正形!”苏信白怒道,他刚才居然还认真思考了!   秋华年笑着站起来,耸了下肩膀,“我说的可是正经事,是你自己想歪了。”   苏信白捡了手边果盘里的一颗青梅丢过来,“快走吧,想要新孩子,不如回家看看有没有天上掉下来的!”   秋华年随手把青梅装进荷包里,趁苏信白还没大发雷霆,走出房门把丢沙包的小狸奴抱起来亲了亲,溜之大吉了。   ……   回到家中时间已是黄昏,西沉的太阳将金红色的光辉洒在房瓦与砖石上,如同安静而盛大的演出,给人莫名的触动。   秋华年让人把红薯收好,取出几个来烤了尝尝鲜,其余的送到庄子上去种。   杜云瑟还没回来,春生也在外头游玩,秋华年走进九九住的东厢房,发现九九正在画图。   “这是……衣服?”秋华年看了眼桌案上的图样。   九九听见声音抬头,有些惊讶,秋华年示意她继续画,不用停下。   “我在京城时本想开一家做衣裳卖脂粉的铺子,后来到了天津,一是府里的交际和帖子太多了忙不过来,二是觉得自己想不出什么新意,就没有继续做。”   九九几笔勾勒完手里的图稿,把旁边的几张拿起来一起给秋华年看。   “今天我在码头上看到了许多穿着不同风格服饰的外邦人,突然来了灵感。把外邦服饰中一些漂亮的小设计与我们大裕的服饰结合,就能做出既新颖又好看的服装款式了。”   九九手里的几张图都是新画的,还没来得及细化,不过九九画得很传神,不影响辨别。   秋华年在上面看到了收腰款式的上衣、堆叠褶皱的大裙子和蕾丝装饰的帷帽,设计既不脱离裕朝服装的特点,又加入了异域风情,风格别树一帜。   “你是为了画这些提前回来的?”   “嗯。”九九点头,“我来了灵感就待不住了,和一同过去的小姐公子们说了一声,提前回来了。”   九九期待而忐忑地问,“华哥哥觉得怎么样?”   秋华年笑了,“快给你的铺子起名字,好好想一个,说不定会流传千古呢。”   大裕的硬实力在稳步提升,软实力也会齐头并进,这二者通常是相辅相成的,强大的国力往往会引来无数国家从政治体系到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的跟风模仿。   秋华年心想,说不定九九未来会成为时尚史上著名的时尚教母,创造一个风靡全球的奢侈品牌呢。   九九没想到秋华年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眼睛瞬间亮了,灵魂上成熟的华服掀起一条缝隙,那个会对着水缸照镜子欣赏珍珠耳钉的小姑娘露了出来。   “我马上想名字!从明天开始去驿馆和万国坊观察洋人的服饰,再请兄长帮我调一些资料,把它们全部画下来,然后画图打样……对了,我要写信回杜家村请榴花嫂子过来帮忙,这次可不能忘了!”   九九在地上转着圈做计划,秋华年说,“我也要写信给杜家村,可以一起寄,直接让乌达跑一趟,比驿馆更快更方便。”   “华哥哥给谁写信啊?”九九好奇。   “给族学,族学建立几年了,第一批孩子已经学有小成。正好天津府新学要开了,我想调一批有天赋的孩子过来。”   这群已经习惯了新式学堂教学方式的孩子,可以在天津府新学里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他们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学习到更多有用的知识,走向全新的未来的同时,也可以反哺杜家村杜氏一族。   随着杜云瑟和秋华年的身份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回到杜家村认祖归宗,族学的规模几年里不断增大,学生人数已接近百人。   廖苍在进京参加会试之前,找到了两位性格和学问都很不错的好友,一位是秀才,一位是举人,他把两个好友的情况写信告诉杜云瑟与秋华年,杜秋二人仔细核查考量后,同意此二人接任杜家村族学先生。   廖苍嘴里一直嚷嚷着不涨薪水就不干了这种话,其实心里把族学和学生们看得很重,离开杜家村之前,他特意两个新先生共同执教了一个月,保证教学工作能够顺利交接。   据说他离开的那日,族学的孩子们自发跟着马车送出二里地,一群人红着眼眶再三辞别,年纪小的孩子甚至哭出了声。   不知道从杜家村族学来天津府的孩子们看到自己的先生还是廖苍,会是什么表情呢?   ……   秋华年离开东厢房时,金红色的夕阳几乎不见踪迹,只剩天边一抹余晖,天色昏暗下来。   他嗅到厨房那边传来浓郁的烤红薯的香味,伸了个懒腰,让人出门找春生和杜云瑟回来,接着去配房看宝宝们。   奶娘在秋华年进门后自觉退出去了,谷谷和秧秧已经一岁半了,走路走得很稳当,还会自己爬到小椅子上就座。   秋华年画了图纸,拜托丙七丙八打造了一座小滑梯和一套袖珍家具,放在巨大的矮榻上,添上小皮球和积木,把配房改造成了一个小型室内游乐场。   除了谷谷和秧秧,小狸奴也特别喜欢这里,三个孩子一起玩一整天也不嫌腻。   秋华年进来的时候,谷谷正在垒积木,一边垒一边数数,从一数到十再循环往复。   秋华年悄悄把一块三角形的积木藏在手心,谷谷数到九后,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块,手撑着毛毯咕叽咕叽转了一个圈,还翻了翻自己的小衣兜。   秋华年趁机把积木放回原处,“谷谷再数一遍给爹爹看好不好?”   谷谷犹豫了一下,放弃寻找,听话地回来数数,一、二、三……九、十——   数到十时,秋华年从谷谷大大的眼睛里读到了震惊,忍不住笑起来。坐在小椅子上的秧秧把一切尽收眼底,也不提醒哥哥,抱着奶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秋华年搓了搓手,打算去给这个小懒虫一些来自亲爹的鞭策,秧秧见状,面露警惕,就想带着奶霜一起跑到游乐场里面去。   “喵呜!——”   不等秋华年上手抓娃,本来安安静静的奶霜突然大叫,奶霜陪宝宝们玩时一般是不出声的,秧秧哇了一声,秋华年也愣了一下。   秋华年下意识竖起耳朵,下一秒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房梁上走动,他刚一抬头,眼前就闪过一道黑影。   “……”   “你府上的护卫太懈怠了。”   “……”秋华年嘴唇动了动,沉默了许久,才找回声音,“小舅舅?”   眼前的人披着一件暗色的大斗篷,身形消瘦,容貌经过伪装掩去了眉心红痣,五官也有不小的变化,但秋华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梅望舒,是自己的小舅舅。   梅望舒冰冷的神情柔和起来,“嗯。”   秋华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舒了口气笑道,“小舅舅的心病比起离开前好多了,看来这次出海收获颇丰。”   梅望舒点头,“做了不少事,总算是有些明白你说的‘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意思了。”   秋华年道,“太好了,小舅舅你先好好休息几天放松一下,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聊这次出海的经历和感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梅望舒道,“确实有件急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   梅望舒短暂地目移了一下,小心掀起自己的斗篷,秋华年这才发现,他的一只手臂里一直抱着一个婴儿襁褓。   “给这个孩子补一个身份,还有,尽快找一位信得过的奶娘。”   秋华年看看孩子,看看梅望舒,眼睛上上下下几个来回,梅望舒移开视线,打定主意不主动解释。   秋华年心里闪过一个离奇的猜测,吸了口气问,“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梅望舒看着屋顶的房梁,“我生的。”   “嘶——”秋华年实打实的震惊了,“所以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   “……”梅望舒用沉默证实了秋华年的猜想。   秋华年震惊过后快速说道,“所以小舅舅你当初假死出宫时已经——你怎么能、怎么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还喝秘药,还潜水、淋雨,还出海?”   秋华年说到后面声音都是抖的,梅望舒不擅长回应这些,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说,“我当时……万幸青梅平安健康,这就够了。”   秋华年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婴,和自己的小表妹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小青梅……秋华年想起了自己荷包里的那颗青梅和苏信白的玩笑,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个孩子啊。 第234章 解决身份   秋华年问青梅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梅望舒说是二月二日,秋华年算了一下,“龙年出生的孩子,又正好生在龙抬头这天,从尚在胎中到出生经历了那么多,依旧平安健康,青梅的命也太硬了。”   从迷信角度讲,在封建社会,想想她的另一个血缘父亲是谁,也无怪乎青梅能有这么硬的命格。   秋华年小心翼翼地把襁褓接过来,青梅不知何时醒来了,作为一个婴儿,青梅显得有些太安静了,被此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抱着也不哭闹,就这么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秋华年。   谷谷和秧秧噔噔噔靠过来观察新来的小朋友,秋华年蹲下身,谷谷抓着围栏踮起脚,看清楚后说道,“妹妹!”   “不是妹妹,是小姨姨。”秋华年被这巨大的辈分差逗乐了。   谷谷算不清楚里面的逻辑,但还是听爹爹的话改口,“小姨姨!”   秧秧悄悄伸出小爪子,趁人不注意碰了下青梅的脸,青梅安静地转头看他,两个小朋友就这么对视了几秒,秧秧打了个哈欠,原地躺倒了。   “秧秧怎么不和小姨姨打招呼呀?”秋华年戳他的小肚皮。   秧秧翻了个身把肚皮藏在下面,“小姨姨爱睡觉,秧秧也爱睡觉。”   秋华年气笑了,“小姨姨才三个月大,只能在大人怀里睡觉,你呢?你多大了,秧秧小朋友?”   秧秧趴在毯子上一动不动,双手捂住耳朵,一副不听不听就不听的样子。   据府里养育过孩子的下人们说,谷谷和秧秧比起寻常孩子要聪明一些,才一岁半已经能差不多完全听懂大人们的话了,学说话也学得很快,有时候逻辑清晰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宝宝。   旁人都说这是因为杜知府和齐黍县主都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他们的孩子自然也聪慧无比。   智商确实和遗传有关系,不过秋华年觉得,谷谷和秧秧学东西快,也与他和杜云瑟一直坚持陪伴孩子玩耍、做早教有关。   孩子们聪慧机敏,做父亲的自然骄傲,但是所谓慧极必伤,高兴之余,秋华年和杜云瑟也难免会感到担忧。   至少孩子出生前杜云瑟所期盼的“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是肯定达不成了。   婴儿房不是深入谈话的地方,秋华年看过青梅后,把她还给亲爹爹,梅望舒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屋里,无论上演多少次,都让秋华年感到神奇。   他回到正房,说自己想安静看会儿账,让下人们都退下,在暖阁里等到梅望舒再次出现。   这一次,秋华年终于知道自家小舅舅在海外搞了什么大事。   仅仅是伪造一个海外遗民的身份,也太配不上前大裕第一暗卫的能力了,是真暗卫,就搞个海外都护府回来!   秋华年真没料到,今日让自己无比惊喜的占城稻以及占城都护府,都是梅望舒的手笔。   如果当初梅望舒没有救下玉草公主和成松王子,没有帮助他们复国,占城此时肯定已经完全处于安南的控制下。   安南对大裕一直有不臣之心,屡次骚扰大裕西南边境,让它控制占城,大裕不但很难采购到大批量的占城稻良种,以后大裕的舰队下南洋,也会失去一片位置优越可以停靠休整的良港。   当然,秋华年知道,那个异国的雨夜,梅望舒面对一双走投无路的姐弟骤然拔剑时,是没有想这么多的,他仅仅是在凭心而动。   尽管梅望舒对此只简略提了寥寥几语,秋华年还是从中窥见了冷雨剑光中水墨画出的人影,听到了一声声逐渐激烈的心跳。   梅望舒在占城伪造的身份名叫“梅月”,为了方便做事,性别改换成了男子。只要不仔细深入检查,凭梅望舒的伪装能力,不会有人看出他的真实性别。   至于青梅,因为带几个月大的婴儿出国远航这件事太罕见,所以梅望舒没有给她伪装身份,只是悄悄带她上了船。   在户籍制度严格的大裕,大人想伪造一个合理的身份非常艰难,但换成婴儿还算容易。   尽管大裕正值盛世,前后两任帝王都称得上明君,农业上已经广泛种植了玉米这样的高产作物,在秋华年的努力下,近几年御寒的棉花和补充能量的糖也平价起来,百姓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好。   但有些根深蒂固的恶劣行为依旧不时上演着,民间遗弃女婴和哥儿的现象屡禁不止。   秋华年和杜云瑟商议后,把青梅伪装成一个被遗弃在城门附近的弃婴,被外出采买东西的卫栎捡到,卫栎报官寻找孩子的亲人——这种弃婴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亲人的,然后身世坎坷、尚未婚配的卫栎便顺理成章地发善心把青梅认成妹妹,登上户籍簿,养在了府上。   青梅的身份顺利解决,梅望舒拿着临时身份通牒在万国坊安顿下来,开了一间小店铺。   万国坊的商铺价格快到正常铺子的三倍了,梅望舒做暗卫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有私产,卖命二十年,一切都属于主人,连一两多余的银子都没有,身上仅有的钱还是秋华年之前给的盘缠。   秋华年也不指望小舅舅赚钱,给他一千两银子让他买了一间巴掌大的铺子,随便弄些货物卖一卖就行了。   不是秋华年不多给钱买大铺子,而是梅望舒现在最需要的是低调和安稳,他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铺子越不起眼才越好。   舰队入港七日后,太平侯带着一路所见所闻写就的奏折、各国国书与使臣、精挑细选过的贡品以及此行有功之人进京面圣,与此同时,杜云瑟和秋华年的折子也一起送入皇城。   昭新帝对第一次远航的成果非常满意,占城稻、红薯和无数小国前来朝拜的盛景让原本不太赞成出海远航的朝臣闭了嘴。   祝经诚寻找红薯有功,受封户部儒林郎,这是一个荣誉性的虚职,没有实权,只享受从六品的待遇,虽然如此,对世代为商的祝家来说,这依旧是一个开天辟地般的好消息,从此之后,祝经诚这支祝家就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   祝经诚受封的消息传回襄平府,祝家直接开了宗祠大宴全城庆祝,岳父苏仪也颇为开怀,只有苏信白的庶妹苏信月和方姨娘暗中咬碎了牙。   如杜云瑟所料,昭新帝对设立占城都护府一事颇为看重,单独召见了占城的使者,很快便决定任命太平侯康忠为总兵,率一万海军从海上出兵占城,同时命吴深从西南边境带兵攻打安南,两路夹击,务必给安南一个狠狠的教训。 第235章 青君与驸马   这次用兵战场远在南洋,对裕朝本土影响不算很大,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沿途又有朝贡国补充,足以供给大军远征,连粮税都没有向百姓多征半成。   吴深这次领兵出征安南带着闵乐逸,兑现了他当初求婚时许下的诺言。   有个别言官对吴深带新婚夫郎出征一事颇有微词,早朝之后,吴深直接抓人上马跑到城外校场,让这些人和闵乐逸过招,养尊处优惯了的中老年文官哪里是天天跑马练武的年轻哥儿的对手,不出十招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吃了大亏的官员去找皇帝告状,昭新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痛不痒说了吴深几句,摆明了是要拉偏架,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对闵乐逸随军出征一事提出反对意见了。   吴深和闵乐逸出发前,秋华年送了他们一大批秋记六陈最新配方的清凉油,安南气候湿热,毒虫众多,还有瘴气,万万不能马虎。   自海禁开放以来,清凉油便不再是季节限定热门货物,而是成了秋记六陈稳居销售榜首的明星产品。   能防晕船、止呕吐、治烫伤、避毒虫、醒精神的清凉油可谓出海最佳伴侣,被远航的海员们尊称为“万金油”,取万金不换之意。   不仅大裕的出海之人喜欢用,那些远道而来的外邦商人和使臣也对它爱不释手,每天早早守在万国坊旁边的秋记六陈门口,只求多买一些对外国人限量供应的“天国神药”。秋记六陈门口长长的一串洋人队伍,已经成了天津府新景。   万能的清凉油加上制造流程严格保密的碘酒,为大裕军队附上了一层坚固的护甲,这次帮助占城远征安南的战事,还未开始,大裕就已经拿到了胜利的筹码。   大军出征之后,许久不见的栖梧青君回到了京城,路过天津时专程来拜访秋华年。   知府官邸后花园的湖去岁刚修整过,一片片粉白色的荷花在碧叶间亭亭玉立,六月的晨风拂过水面涟漪,送来阵阵清香。   栖梧青君拿着荷叶造型的豆绿色冰裂纹鱼食碗,单臂倚着湖边小亭的栏杆,一下一下朝水里扔鱼食,几尾金红色的锦鲤浮到水面上,飘逸的尾鳍画出一个个圆圈。   “国书已下,不日后我将带着使臣队伍和母妃的骨灰,经关陇两州出玉门关,一路向西而行,直到抵达大食。”   栖梧青君笑看着湖里的游鱼,“下次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在这个联络只能用信件,交通只能靠骡马的时代,从东亚前往中东,几乎可以说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此去经年,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是否还有再见的日子。   秋华年沉默片刻,正色道,“恭喜殿下逃脱樊笼,得偿所愿。”   栖梧青君笑了一声,“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一生的归处,我的归处永远在路上,所以我会一直前往新的地方。”   “殿下这次……同行者有谁?”   栖梧青君知道秋华年想问什么,没有掩饰,“带驸马一起。”   秋华年张了下嘴,咽下惊讶没有说话,对解檀光与栖梧青君之间的故事,他知之甚少,无法评价。   栖梧青君扬起手,把最后一把鱼食撒入湖中,在湖面上引起小小一片惊雨。   他转了个身,双臂向后撑着栏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马上就要离开故国了,有些东西与其永远不见天日,不如当成消遣讲给感兴趣的人解解闷。”   秋华年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你把青君秘事说得像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子一样。”   “难道不是吗?对自己来说再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心结,对旁人来说,也不过是个精彩的故事。既然最后都是故事,又何必耿耿于怀。”   秋华年明白,栖梧青君是想在临行前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是想找人把旧的心魔全部倾诉出去。   “这里有花有水,有亭台楼阁,清风飘香,‘先生’请开讲吧。”   栖梧青君放松地靠着栏杆,真学起了说书的语气。   “在不是本朝本代,本土本国的一个国家,有一个母妃早逝不受宠的青君,他的一系列明面上的经历我懒得说了,你比照我的就知道了。”   “总之,因为幼时在宫里受尽了冷落和白眼,这个青君很喜欢和普通宫人打交道,还爱助小怜弱,没事的时候,就打扮成宫人,满宫找事情抱不平。”   “内廷的人大多知道青君的身份,所以他通常会去外围的尚宝监、司礼监、制器坊、御画坊一带,那里虽然在皇城里,但外人多规矩少,比较有意思。”   “有一次,他在御画坊附近的洗笔池旁救了一个唇红齿白、模样非常俊俏的小少年,对方不仅容貌绝佳,气质、谈吐和学问也非常出色,这个青君和我一样喜欢美人,一眼就把人放在了心上。”   秋华年配合栖梧演着类似“我有一个朋友”的把戏,心说这个小少年应该就是解檀光了,真没想到二人的缘分开始于那么早之前。   “然后呢?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栖梧青君看着远处回忆,“小少年只是某个宫廷供奉画师的徒弟,在宫里的地位还不如有些脸面的宫人,为了不惊吓到他,青君就谎称自己是藏书阁的底层宫人,这样小画师配小宫人,谁都不会嫌弃谁。”   “小画师每月初八和二十会随师父进宫,青君就每到那个时候都去御画坊附近找人玩,有时候让他给自己画画,有时候带些书一起看,熟起来后,更多则是天南地北地聊天。”   “他们除了彼此的秘密外无话不聊,聊过宫廷和贵族的压抑,聊过世俗经济的无趣,聊过山川湖海,聊过未来要一起出宫,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云游天下……”   栖梧青君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秋华年没有催促,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整个故事最关键的转折点。   “就这样,小画师陪着青君度过了宫中一个个无趣的日子,熬过了皇嫂的去世,撑过了宫廷的动荡,青君开始想他们那些戏言般的畅想,想把那些话变成真的。”   “他第一次去查小画师的身份——查无此人。”   “……”秋华年看向栖梧青君,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淡淡的怅然。   “青君为此记恨他吗?”   栖梧青君笑了一下,“青君倒没有这么小心眼,虽然查出他是颖妃的侄子,是晋州解氏的麒麟儿,回想起几年的相处,仍觉得他应该有什么苦衷,想找他把事情问清楚。”   “他像往常一样在初八那日来到上次约定好的地方,带着小画师喜欢的书和糕点,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等在那里的,是颖妃宫里的嬷嬷和司礼监的内相。”   “……”   栖梧青君讲故事非常随性,“之后的事情太复杂了,我懒得回想也懒得多费口舌细讲,总之,颖妃一方做了一个局,把我的恶名传到了前朝,不仅我受了罚,还带累了太子。”   秋华年跟着换回人称指代,“你从此开始记恨他?”   “不。”栖梧青君耸了耸肩,“我依旧觉得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有苦衷,是颖妃和解氏强迫了他,我要救他,像畅想中那样带他出宫云游。”   “我大皇侄把我训了一顿,和我打了个赌,想办法让我单独见了他一面。”   栖梧青君笑起来,“他说——”   “他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我是栖梧青君。”   “他说,他永远不会背离解氏,解氏的利益在他心里高于一切。”   “颖妃的嬷嬷和司礼监内相兴师问罪那日,他早就知道,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一切发生。”   “……”   栖梧青君把鱼食碗放在小亭的石桌上,伸了个懒腰,“讲完了,精彩吗?”   秋华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心里有无数个问题不停冒泡,最后一个都没有问出来。   难怪那日栖梧青君拦路抢亲时,解檀光的反应那么奇怪,比起愤怒,更像是愧疚与认命;难怪栖梧对解檀光又欺辱又维护,而解檀光竟从不反抗,毫无怨言。   那日御街街口,金线编织的马鞭甩过耳侧,高马上异域风情的美人俯身挑起探花郎的下巴,解檀光心里闪过的是他们年少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还是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你恨他的背叛?”   “我恨他的放弃。”   栖梧青君勾起明艳的眼睛,“所以现在,无论他愿不愿意,我绝不会给他离开我的机会。” 第236章 天津府新学   栖梧青君没有停留太久,当天就离开了。   他讲了一个故事,秋华年便做了最好的听众,栖梧是一个内核强大充满行动力的人,他不需要无谓的同情,也不需要指点迷津,回忆完过去,便会继续向前大步前进。   秋华年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终有一日,他会解开自己身上的结。   昭新元年七月,天津府新学崭新的校园建造完毕,杜家村族学的孩子们也来了。   天津府新学借了官府的名义,但学府所需的大部分资金是齐黍县主出的,且名义上是为了海贸培养特殊人才,不涉及官场和功名,只是“旁门左道”。   所以尽管学生不限性别、不限出身这两条规定引发了轩然大波,新学还是在秋华年杜云瑟的坚持以及昭新帝的支持下顺利开学了。   新学地址定在蓟县和天津府府城的交界处,从府城坐马车过去需要一个多时辰。   蓟县是秋华年的封县,年初秋华年大笔一挥划了二百亩地,以高价买下并安置好原本的百姓,开始建造学府。   在秋华年的规划里,学府由教学区、活动区和宿舍区组成。   教学区的教室全部是能容纳近百人的大房间,一间间连在一起,南北都开了窗户保证采光,很像后世学校的教室。   秋华年希望接受基础教育的孩子越多越好,所以在教学场地上,新学的教室明显比普通私塾、书院大得多,一堂课可以让近百人同时听讲。   宿舍区分为三部分,男、女、哥儿是分开住的,教书先生们需要住宿的,便去对应的区域,先生们一人一间屋子,学生们则六人一间,每个人都配备了单人床和高柜。   活动区里包含的设施比较杂,有食堂、有可以借阅书籍的书楼,有摆满书桌可以自学的“自习室”,也有一个精致漂亮的小花园,一个能锻炼身体的校场。   秋华年年初把设计图纸交给蓟县县令贾因源,派出丙七和丙八两位表舅监工,让人加紧建造。   起初外人都以为齐黍县主是想在自己的封地上造一个度假的大宅子,心说秋记六陈赚了那么多钱,却从不见县主铺张奢华,如今总算是知道享受了。   等学府落成,远洋的舰队归来,秋华年放出新学消息,在整个大裕范围内招收学生,先前以为秋华年是在建豪宅享乐的人全都傻眼了。   杜家村族学的孩子来了共十一人,由最大的十五岁的杜云乡带领。   杜云乡的方向感和画图能力很强,能徒手在纸上画出立体地图,当年就给秋华年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两三年过去,云乡从半大孩子长成了少年,文化课和算学都有不小长进,绘制地图的技能更是强上加强。秋华年觉得,如果顺利的话,云乡完全可以加入明年的出海舰队,负责绘制海图。   魏榴花应九九邀请,带着全家人来了天津府,柚哥儿九岁了,后出生的弟弟也有三岁了,魏榴花和云湖两口子卖掉了杜家村的地,换了几十两银子,在府城租房安顿下来。   从杜家村族学来的人中,有一个人本来不在名单里,秋华年看见他时,有些惊讶。   “云康?你怎么来了?秋燕婶子和宝善叔呢?”   云康和春生同岁,今年有十二岁了,当初在村里时,他还是一个每日和春生玩耍打闹的小朋友,几年不见,已经长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   云康在经学上的天赋不错,宝善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压上了毕生的梦想,希望他未来能中举当官,光耀门楣,这样自己也就是举人老爷的爹了。   云康没去走世人眼中正经的科举一途,而是来了天津府新学,着实出乎秋华年的预料。   云康拉着肩膀上的布包裹,抿了下嘴,“是我自己想来的,大裕在变化,我想学习最新的知识。”   秋华年挑了下眉,没想到云康会这么说。云康一直很敏锐,擅长分析和判断当下的局势,做出有利的选择。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看出新学才是未来的趋向,比无数身居高位却顽固守旧的大人物不知高出了多少。   不用云康说,秋华年也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在他家引起了多少反对,胡秋燕或许会在阻止无果后尊重儿子的决定,但宝善绝不能接受自己光宗耀祖的儿子去走旁门左道。   秋华年看了眼云康身上发旧的布衣和底部打了补丁的包袱,拍了拍他的肩,“既然做了决定,就留下来好好学习吧,等你做出一番成就,自然会得到想要的认可。”   “不用担心束脩,新学会有相应的安排。”   云康的想法只是极少数,在目前的裕朝,科举依旧是广大读书人心中唯一的神圣的通天梯。   虽然新学面向所有人招生,但几乎没有本来就在读书的男子前来报名。   这一点在秋华年的预料之中,他没有太在意,反而是许多家庭条件不错,有不错学识基础的女子和哥儿相继来到新学报名这件事,让他颇为惊喜。   因为女子和哥儿无法参加科举,反而让他们先一步走上了学习新知识的路。   祝经诚的弟弟祝经纬被家族派到天津府来给兄长帮忙,同时带着庶妹祝娴。   祝经诚有了官身后,祝娴的身份也长了一截,祝家本来已经在给祝娴相看人家打算让她嫁人了,现在却觉得以后还能有更好的,不用着急,正好天津府开设新学,便让祝娴跟过来上几年学堂再说。   天津府新学不仅在酝酿宏大的影响,也悄悄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祝家二弟和三妹有自家大哥招待,跟着他们来的舒如棠和魏福霞则被九九邀请回了府上。   如棠是开客栈的舒家夫妻的女儿,魏福霞原名朱霞,朱家出事后被黄大娘与黄二娘姐妹收养,改了母姓。   这两个孩子在秋华年记忆里都是小姑娘,现在却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肤白里透粉,充满了少年人的朝气。   祝娴和九九曾与福霞闹过一些矛盾,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早就说开和解了。   少女们渐渐长大,懂得了更多道理,久别重逢后情谊也自然地升温升华。自从她们住下后,九九那边的欢声笑语就从没停过。   “这是什么裙子,怎么只有半片?难道要光着腿穿不成?”如棠拿起一大片裙摆。   今天府里的绣娘送来了九九设计的初步打样的衣服,姑娘们聚在一起研究。   九九看了眼,拿起另外两片,“这是三片拼在一起穿的,谁会光着腿穿裙子啊!”   福霞牙尖嘴利,凑过头来,“那可不好说,说不定咱们杜大小姐就要当这个领头人呢。”   九九放下裙子,要去撕福霞的嘴,如棠被两人夹在中间,拦了这个又去劝那个,被弄得哭笑不得。   最后还是性格最温和成熟的祝娴清了清嗓子,另起了一个话题,“九九做的裙子都很漂亮,不过我还有些其他想法,不一定是对的,你们听听看怎么样。”   九九停下抓福霞的手回头,“娴姐姐你说。”   “平民百姓家的女子,为了干活利落,一般都穿短衣与裤子,最外面那层裙围很短,不影响行动。我们却只能穿繁重的长裙,走远路都困难,裙子稍微短一些,就会被说不成体统,想要骑马还得换专门的骑装。”   祝娴说的时候,其他姑娘都在思考,她话音刚一落下,如棠就问,“是这样,我们还好,娴姐姐和九九的一些衣服看着就累人。”   福霞心直口快,“这不简单,咱们直接把衣服裁短了穿,谁还敢当面不同意说闲话?”   九九轻轻摇头,“我们是可以随意改衣服,但对很多被规矩束缚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人来说,这却是不可能的。”   “娴姐姐是想让我设计推广一种更方便的衣服,等它流行开来成为风尚,大家就都轻松了。”   九九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你们说得对,除了好看的衣服,还要有真正实用的衣服,当然,实用的衣服也要好看!”   ……   秋华年隔着窗户听完姑娘们的对话,示意下人们把冰酪、酥山、水果酿等解暑点心送进去,没有去打扰她们,离开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今年的新学招生在今日截止了,第一批学生共三百二十四人,其中男子只占三成左右。   三百多人里有半数以上出身贫寒,交不起束脩,秋华年已经设计好了半工半读模式。   学生们可以在学习的空档,在蓟县的各大工坊、店铺里做零工养活自己,这些工作岗位全部由新学官方出面谈下,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障学生们的利益。   新学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创举,在正式教学开始之前,秋华年打算办一个仪式,他和杜云瑟算了一个黄道吉日,并给京城上了折子,得到了昭新帝的批准。   为了让新学立稳脚跟,秋华年直接掏出了大裕第一梦幻组合。   天津府正七品知事廖苍是实际管理人,连中六元的从三品知府杜云瑟是名誉校长,名满天下的大儒文晖阳是特聘教授,就连昭新帝本人,也被秋华年用无数溢美之言冠上了“金牌指导”这样的称谓。   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敢对天津府新学指手画脚。   黄道吉日定在八月初十,秋华年一边设想开学仪式的流程,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猝不及防在拐角处迎面撞上了杜云瑟。   “哎哟!”秋华年嘶了一声,揉了揉鼻子,“你暗算我!”   杜云瑟无奈地帮他吹了吹撞痛的地方,“华哥儿想什么呢,走路都不仔细。”   秋华年哼哼两句,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到后面来了?有什么事吗?”   “京里刚才传来了密信。”杜云瑟说,“陛下想在典礼那天到新学看看。” 第237章 陛下到来   金秋八月,丹桂飘香,郁郁葱葱的树木披上黄衣,农田里的庄稼一波波成熟。   这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经历的第六个丰收的季节。   虽然他早已不用自己耕作田地,但依旧在空闲时间带着家人们前往天津府城附近的庄子上,感受土地的馈赠。   谷谷和秧秧一左一右牵着杜云瑟的手,站在田垄上,好奇地观察金黄色的小麦。   饱满的麦穗毛茸茸的,上面长满了细尖的麦芒,木棉阿叔怕伤到小主人,想叫他们回来,秋华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   “宝宝们知道这是什么吗?”秋华年挨着他们蹲下。   秧秧摇了摇头,谷谷伸手去抓麦穗,他很聪明,专门绕开了麦芒,抓着下面的秸秆把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麦穗拉过来。   “这是小麦,是谷子的一种,割下来后先脱粒再研磨,把外面的谷皮筛掉,就是我们常吃的白面了。”   “谷谷和秧秧的小饼干、小蛋糕,大人们吃的面条、饺子,都是以它为主材料做的。”   谷谷想象了一下秋华年说的那些美食,严肃地皱眉,看着手里的麦穗,努力思考它是怎么变成自己的小饼干的。   秧秧拍着手咯咯笑,“是哥哥!”   小麦是一种谷子,哥哥的名字是谷谷,那小麦也就是哥哥了。   谷谷不满秧秧的话,和弟弟理论,两个小朋友掌握的词汇不多,来来回回说了几句后就变成了嘀嘀咕咕的婴儿语,完全脱离了汉语语言体系,除了他们俩没人听得懂。   秋华年和杜云瑟任宝宝们“交流”,没有插入他们的对话。   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走会跑会说话后,谷谷和秧秧的个性逐渐凸显出来,两个孩子虽然是双胞胎,性格却截然不同。   谷谷严肃爱操心,每天除了关心弟弟,还会盯着家里其他人,比如关心爹爹今天是不是少来看他们一次,父亲陪他们玩时有没有走神。   有次秋华年抱着谷谷玩,谷谷趴在秋华年肩膀上,认真地在他耳边小声说,春生小叔叔下午多吃了两碗冰,他是怕小叔叔闹肚子才告诉爹爹的,爹爹要管一下小叔叔,但不能罚他。   秋华年听得哭笑不得,揪了下这个小大人的耳朵,索性把春生叫来当面把这件事讲了一遍。   春生知道自己居然被两岁的小侄子操心了,满脸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做了保证,从此之后再也没贪凉多吃过冰。   秧秧的性格与谷谷截然相反,小懒蛋长大了一点依旧懒,而且还很调皮,喜欢开玩笑和恶作剧。   受年龄限制,其他人他还暂时“祸害”不到,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的亲哥哥谷谷就成了第一受害者。   谷谷被秧秧小小的捉弄后,也不生气,只是会拉着秧秧给他讲道理,听得懂的和听不懂的话齐齐上阵,讲到秧秧眼冒金星才肯放开。   有一次秋华年围观了这个过程,摸着下巴说,“秧秧这方面到底像谁呢?”   带着小狸奴来做客的苏信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秋华年清了下喉咙,欲盖弥彰道,“我也不完全是这样吧,只是觉得有趣才——咳咳!”   总之,秋华年爹爹对秧秧小朋友的性格采取糊弄赖账、绝不承认的态度,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就算本人坚决否认,也抵赖不了秧秧的调皮是随了谁。   ——抛去了卷王属性,却继承了促狭和乐子人属性,也不知秧秧这选择性继承性格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奶娘和阿叔陪着两个小朋友在田垄头进行熟悉的“讲道理”环节,杜云瑟伸手拉起秋华年,两人往金色的麦浪深处缓缓走去。   “后天就是天津府新学的开学典礼了,演讲稿准备得怎么样了,嗯?”秋华年问崭新出炉的“名誉校长”。   裕朝的书院与学堂虽然也会在开学时举办拜先师圣人的典仪,但没有演讲的传统。新学一切从新,秋华年把演讲与学生大会都移植了出来,反正“不合规矩”的地方多了,不差这一两条。   新学首届开学典礼,意义非同凡响,秋华年非常重视这次的演讲,不但给文晖阳和杜云瑟都新定做了一套气质脱俗的文士服,还打算立碑刻石,把演讲稿永远保存下去。   最好和“庆历四年春”一样融入后世学子的DNA。   杜云瑟看着自顾自笑起来的秋华年,目光柔和,“华哥儿让我少试几次衣裳,早就能写好了。”   “那不行。”秋华年一口回绝,“当天除了新学学生,还有一大群观礼的官吏和学子,你可是新学的门面,一定要在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   “上个月交给工匠的海外玉石明天就雕好了,到时候你带新玉佩去吧,还要打新络子——嗯,腰带也换条颜色更搭配的。”   杜云瑟理智地没有问秋华年“门面”是什么意思,他结合前后语境,加上对秋华年的了解,多少能猜到几分。   总之就是在说他长得好看——相伴六年,夫郎依旧会为自己的脸心动不已,这点很让杜云瑟心生一些不值钱的没有实际意义的喜悦。   杜云瑟猝不及防低头,在秋华年唇角吻了一下,一触即离。   秋华年睁大眼睛,下一秒,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光天化日之下,孩子们和亲人都在附近,小杜大人胆子越来越大了!   秋华年快速左右环顾,还好没人看他们这边,舒畅的秋风吹起阵阵麦浪,粮食成熟的香气在无声喧闹,轰隆隆敲击心房。   他在麦田里待不下去了,转身回去,杜云瑟轻笑着跟在半步之外。   今日天朗气清,卫栎、卫婆婆和丙七丙八都在,半岁的小青梅也被带出来玩耍。   青梅自从可以撑着东西自己坐稳后,就不喜欢被大人抱了,独立到让人心疼。   丙七和丙八疼这个孩子像疼眼珠子一样,按秋华年提供的样式亲手给她打了一辆有四个轮子的婴儿车,车上有遮阳遮雨的顶棚,简单变形后可以坐也可以躺,这样青梅就能经常去外面玩了。   梅望舒每天夜里都会悄悄到知府官邸看青梅,父女二人相伴的时间不多,但青梅好像已经能认识谁是自己的亲爹爹了,每次梅望舒出现,都会乖乖伸出双手要抱抱,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待遇。   秋华年来到青梅的婴儿车旁蹲下,逗小表妹玩。青梅是秋华年遇到过的最难逗的孩子,和她年岁相仿的云成家的小阿糕大人一逗一个笑,青梅你逗十次他肯笑一次就不错了。   如果孩子会遗传双亲的性格,想想他两个亲爹是什么性子,青梅这样倒也在情理之中。   秋华年正在孜孜不倦地拿着小铃铛在青梅眼前晃,全余突然从庄子大门方向急急忙忙跑来,鞋差点跑掉半只,仿佛晚一秒就要完蛋。   “怎么了?”杜云瑟沉声问。   秋华年注意到反常,也起身回头,全余气喘吁吁地说,“老爷,县主!陛、陛下来了!”   庄子里的气氛陡然凝重,丙七丙八和卫栎都知晓一些关于皇家的内情,听见遥不可及的天子降临,哪怕还不知具体缘由,心已经全提了起来。   杜云瑟和秋华年第一时间看向对方,交换过眼神后,杜云瑟道,“缓口气慢慢讲,不要着急。”   全余大喘了几口气,快速说道,“方才天子近前侍卫带令牌前来传话,说陛下来天津微服出访,听说老爷一家都在庄子上,就临时改道过来了。”   “马上、马上就要到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远目望去,已经看到了出现在庄口大路上的一队高大骏马组成的骑队,明黄色的旗帜在阳光下无比醒目。 第238章 破绽   天子驾临,就算是“微服出巡”,安全措施和排场也绝不会少,虽然秋华年明面上只看到了一支十几人组成的骑队,但他清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天子暗卫与禁军早已把这个小庄子围得水泄不通。   昭新帝本该在三日后出宫驾临天津府新学,现在却提前出现在了天津府城外的庄子上,秋华年和杜云瑟心有疑惑,但来不及思考与商量,先率众人接驾。   庄子上的佃户已经被提前控制住集中在远处回避,免得惊扰圣驾,昭新帝的人马直奔秋华年和杜云瑟所在的方向。   秋华年听见马蹄声在前方六七米处停下,并未扬起灰尘,嘉泓渊的声音紧接着传来,“都平身吧。”   秋华年和杜云瑟先起身,其他人跟着起来,除了杜秋二人,这里的人都是第一次面见天子,大人们或多或少有些紧张害怕,只有三个小朋友不受影响,懵懂地用好奇的眼神观察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杜云瑟上前拱手行礼,“陛下今日怎有闲情逸致出京?”   嘉泓渊穿着明黄色的常服龙袍,头戴乌纱折角巾帽,外表与秋华年初见他时变化不大,但比起蛰伏不得意的太子时期,现在的他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已不是俊美无俦的容貌,而是通身不怒自威的气场。   嘉泓渊轻轻笑了笑,“今日收到一些地方上的丰收折子,才惊觉秋日已到。皇城只有红墙金瓦,不知岁月变更,朕案牍劳形已久,突然生出踏秋散心之意。”   “小皇叔和表弟都远在国境之外,朕无处可去,想到三日后要来天津府,索性提前来了。”   嘉泓渊大约真是来散心的,封建社会总是将帝王神化为天子,但这身华贵的冠冕之下,依旧是一个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凡人。   嘉泓渊让侍从们散开,杜府的奶娘和下人们有些恐慌,嘉泓渊扫过一眼后让他们也下去,不必留着。   奶娘把谷谷和秧秧交给秋华年,嘉泓渊有些好奇地说,“让朕看看。”   “陛下此前没怎么见过小孩子?”   嘉泓渊摇头,见秧秧盯着自己腰上的玉佩看,解下来逗他,秋华年来不及阻拦,秧秧已经双手伸长抓住了。   “……小孩子喜欢抓东西。”秋华年无语地给儿子解释。   没等秋华年说完,秧秧把玉佩夺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小衣领。   “……”   “无妨,这两个孩子出生时,朕还送过礼……”嘉泓渊顿了一下,“一转眼便这么大了。”   当初他尚未登基,乾坤未定,群敌环伺,内忧外患不断,给齐黍县主的礼,是十六亲自送去的。   嘉泓渊放空看向别处,目光掠过角落里造型别致的婴儿车,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事物。   “这是?”   照看婴儿车的卫栎心头一跳,秋华年平静回答,“是我的管事卫栎在城门附近捡到的孤儿,栎哥儿心善,见孩子找不到亲人,索性把她认成了自家妹妹。”   “草民卫栎见过陛下。”   嘉泓渊颔首,走近去瞧,卫栎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秋华年在嘉泓渊背后用眼神示意他别动也别说话。   青梅玩累了,坐在婴儿车里,闭着眼靠在带软垫的靠背上打盹。   嘉泓渊遮住了前方的阳光,一片阴影投下,青梅下意识抬眼瞧了一下,咂咂嘴继续睡觉,完全不搭理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   秋华年说,“这个孩子性格比较独立,不喜欢黏人,小孩子出来大半日了,有些没精神。”   嘉泓渊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青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弄得原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秋华年有些摸不着头脑。   青梅才半岁,模样没有长开,在不提前知道她的双亲是谁的情况下,按理说,没有人能从外形上看出她与两个父亲的血缘关系。   “这个孩子多大了?”嘉泓渊突然问。   “捡来的不知道具体的出生时日,看大小估计有八个多月。”   秋华年故意把青梅往大说了两个月,反正青梅比一般婴儿成熟,这儿又没有熟知婴儿各阶段生长情况的专业人士在,不怕嘉泓渊看出不对来。   嘉泓渊点头,“这样的稚龄婴孩,生养她的双亲该何等狠心,才能将她抛弃。”   “朕富有四海,自诩治国有方、国泰民安,看不见的民间却还是有这样的事发生,真叫人唏嘘。”   杜云瑟道,“陛下,教化百姓非一蹴而就之功,您不必因此焦心。”   嘉泓渊笑了笑,“朕知道,或许我们这一代人都不一定能看到结果,下一代……”   至今没有大婚,膝下也无任何子嗣的昭新帝语气一顿,知晓内情的杜云瑟等人没有接话。   “朕看这个孩子小小年纪便沉得住气,不卑不亢,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你捡到了她,就好好养吧。”   嘉泓渊一时兴起,问卫栎,“养她有什么难处,可以说来让朕做主。”   这次嘉泓渊直接和卫栎说话,秋华年无法帮他回答。在场的人替卫栎捏了把汗,好在卫栎这几年的历练没有白费,心念一动,想出一个既有用又不出错的要求。   “县主待手下人很好,草民家吃穿不愁,要说难处——既然陛下说她以后有大出息,能不能请陛下下旨,让杜大人收她为亲传弟子,好好教导她?”   青梅目前的身份有些低了,对日后发展不利,杜云瑟和秋华年纵然想抬举她,也要顾忌一下太显眼了引人怀疑的问题。   让皇帝亲自开口,使青梅成为杜状元的亲传弟子,这样无论日后杜秋二人如何优待青梅,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嘉泓渊回头看向杜云瑟,“云瑟,朕想赐个恩典,却成了你的责任啊。”   杜云瑟一笑,“青梅养在微臣府上,与臣夫夫二人颇为投缘,只要陛下开口,臣非常乐意。”   “那朕回头送一份拜师礼过来,替她——”   嘉泓渊看向卫栎,青梅的名字一打听就知道,瞒着反而显得心虚,卫栎低头道,“青梅,她叫青梅。”   “青梅……”嘉泓渊咀嚼着这两个字,想到什么,语气柔和了些许。   “——替青梅向连中六元、千古第一的杜大人拜师了。”   嘉泓渊望向青梅,正巧青梅睁开了眼,他与这个孩子漆黑的瞳仁对视,恍惚间仿佛是故人在看着自己。   “陛下?”   “朕只是顺路来看看,不打扰你们一家散心,先去天津府城了。”   嘉泓渊上马离开,众人恭送,等举着黄旗的人马消失在视线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出了庄子,嘉泓渊没有急着顺官道前往天津府城,而是在路边勒马,淡淡开口。   “暗九,你方才打了暗号,是想说什么?”   骑队中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暗卫默默上前,下马回禀,“陛下,属下有一发现,不知是真是假。”   嘉泓渊在马上身体微微前倾,“说。”   暗九是他在谨身殿大火后几个月,从宫内培养暗卫的教习所中特意选出来的一批人中的一个,他们都有一项特殊技能——看画识人。   当初的惊怒与恐慌之后,嘉泓渊冷静下来,很快就从一堆杂乱的事件中找到了抓手和方向。   十六在宫里时亲手抹去了有关梅家后人的一切信息,他是最熟悉嘉泓渊的势力和手段的人,做得干脆果决,以至于嘉泓渊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但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一个事实——梅家必然还有人存活于宫外,这个人明面上与梅家毫无关系,只有这样,十六才会这么做以保护他。   如果梅家没有意料之外的人活着,十六根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而梅家还有人存活,十六肯定舍不得赴死,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很有可能找到十六。   嘉泓渊知道,梅家的人除了十六,另一个有些许活着的可能性的只有他的亲姐姐梅争春。   嘉泓渊派出数队人马,在梅氏的祖地孤竹县四处走访,寻找当年见过梅争春的人,艰难地复刻出了她的画像。   梅争春离开孤竹县时有十七八岁,如今若是还活着,该有四十余岁了,样貌肯定与曾经不同。但成年人的骨相与眉眼不会有太大变化。   梅争春的画像只有几分精髓,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作用,但对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来说不难辨别。   嘉泓渊让那些专长看图识人的暗卫不断外出,去那些寻找,可惜至今没有好消息传来。   嘉泓渊眯起眼睛,暗九这次随行出宫是偶然,他在杜云瑟的庄子上发现了什么,又在因为什么犹豫不敢说?   暗九单膝跪地,吸了口气沉声道,“属下今日第一次见到齐黍县主……属下觉得,县主眉眼颇像皇后殿下的长姐。”   空气一片可怕的沉寂,只有秋风不停吹拂,卷起地上的枯叶与碎沙,暗九额头泛起冷汗,久久不敢抬头。   “……”   “原来如此,原来……”   “去天津府。”嘉泓渊听到自己说,“马上启程,快马加鞭,让禁军开道——不,收起帝旗,改换装扮,不要惊动任何人。” 第239章 相逢   八月的天津府秋高气爽,田地丰收、百果成熟的喜悦让人们身上不自觉带着一股刻入基因中的满足与惬意,走在街上,陌生人打个照面,都会下意识笑那么一下。   万国坊是如今的天津最热闹的坊市,从早到晚都处于人挤人的状态,很多人哪怕不买东西,也乐意来看看外国的洋玩意儿,充当日后闲聊吹嘘时的谈资。   目前万国坊记录在官府名册的外国商铺共有一百八十三座,有财大气粗的外商一人开了几座铺子,也有资金有限的外商几人合资买了一间铺子。   还有一大批暂未获得购买铺子资格的外国商人,正在努力奋斗,一边攒钱一边为大裕做事提高自己的信用分数。   在一座座装饰或华丽或新奇的店铺构成的街道的角落,有一间乍看上去没什么特色的小铺子。   这个小铺子是当初盖房子时余出的边角地带,大小只有正常铺子的三分之一,铺面半掩在墙体里,进门后是狭长的空间,一边摆着货柜,走道只容两个成人并排而行。   大白天的,铺子里也没有多少采光,从门里挤进来的稀薄阳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照在货柜里的糕点和咖啡上。   这个便宜、偏僻,几乎没有外商愿意购买的小商铺主要售卖的货品是咖啡和一种被裕朝人称为齐黍糕的奶油蛋糕。   咖啡的味道还没有被裕朝人民广泛接受,齐黍糕好吃但价格昂贵,哪怕门外就是人声鼎沸的万国坊,这座货品单一的铺子的生意依旧很一般,一天顶多卖出十来块蛋糕。   铺子没有伙计,只有店主一人,他每日沉默地烤一整块蛋糕,用银刀精准地切开,挤上手动打发出来的柔软轻盈的奶油,再煮一大壶苦涩的咖啡。   做完这些后,他便会坐进柜台后最深的阴影里,静静看着狭窄的铺门,与飞舞着细微尘埃的阳光对视。   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又像只是在放空发呆。   “掌柜的,我的齐黍糕上能不能多加一点奶油——额,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带着零花钱悄悄出门买零食的小姑娘看清阴影里店主的脸,有些被他身上浓郁到肉眼可见的孤寂吓到。   不等她找补,那个浑身冒着冷漠气息的英俊男人淡淡回答,“可以。”   “……”   女孩看着男人徐缓但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地拿起装奶油的罐子,单手精准无比地在齐黍糕上多加了一勺奶油——糕点的造型没有丝毫偏移。   这样的手法配合着他的神情与气质,完全不像是在做蛋糕,更不像是该在这间不起眼的店铺里出现的。但女孩闻到香甜的奶油味,递出二十文钱,交换到自己小小冒险的奖品,又觉得这违和的一切其实是一种诡异的和谐。   转身之前,她听到本以为不会开口的店主的声音,“万国坊三教九流聚集,孙小姐单独出门不够安全,尽快回家为好。”   天津孙氏的六小姐被一语道破了身份和偷偷出门的事实,先是心中一惊,有些紧张和羞耻,很快便定下了神。   “谢谢你好心提醒,我再去齐民书坊买本书就回去。”她鼓了下腮帮子,带着些孩子气又骄傲又不服气地补充,“我说动了爹娘送我去天津府新学读书,不要小看我,以后我会和齐黍县主一样厉害的!”   店主没有回答,只是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孙六小姐冲动之后脸上火辣辣的,快步走向门口,在门槛处和一个新来的客人狭路相逢。   她愣了一下,这个客人容貌年轻俊美,气度不凡,静静站在那里,就让人不由自主想低头回避。出身孙氏一族自幼养出的眼力让她一眼看出,对方的衣服看似低调,其实每一处细节都无比考究和昂贵。   这必是一位身份惊人的权贵。   孙六小姐心脏因紧张和危机感狂跳,她下意识回头,站在柜台后的店主绝对也看到了男人,却只是安静地摆弄柜台里的商品,手底动作纹丝不乱。   “姑娘挡住路了。”新来的客人语言客气,目光却没有分给孙六小姐半分,一直死死盯着里面昏暗光线里的人。   孙六小姐回神,赶紧先一步迈出铺门,她下意识放慢脚步,隐约听清身后传来的几句对话。   “客人想买什么。”   “……都有什么?”   “齐黍糕,甜的;咖啡,苦的。”   “给我来一杯咖啡吧。”   “我。”   ……   再往后的对话消解在秋风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也听不清了。   孙六小姐摇摇头,把心里怪异的感觉抛开,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一下子扫清所有细微幽暗的不适。   她找准齐民书坊的方向,脚步轻快地离开万国坊。   今日齐民书坊的书上新,齐黍县主主编、原葭校书主笔的《算学浅要》最新篇章《统计篇》也发售了。听说原校书最近人就在天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亲眼见到真人呢!   孙六小姐一边走一边咬了口齐黍糕,鼻尖沾到一点奶油,她拿帕子擦掉,因为这个平常在家族里绝不被允许的吃东西的姿势笑了起来。   为了能去天津府新学读书,她这些日子费了不知多少工夫,若非新学背后的人是齐黍县主,名誉校长是杜知府,家族肯定不会同意。   到新学后,她就有机会和杜知府家的却寒小姐交朋友了,孙六小姐又向往又担心地想。   当初大伯一家非要让自家长孙和县主生的小哥儿定娃娃亲,这事虽然没成,但自此之后却寒小姐就不太待见孙氏的晚辈了,但愿却寒小姐不要对她带有偏见,她和家族不是一回事啊!   孙六小姐心里跑过一群野马,思绪如狂蜂般到处飞舞,不知不觉手里的齐黍糕就吃完了。   就在这时,她眉心一挑,突然朝旁边闪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身边偷偷摸过来的头发苍白的老妇人。   “你是不是想偷我的荷包?!”   ……   九九、春生和原若在齐民书坊沿街的二楼闲坐,等原葭忙完后一起回府。   天津府这座齐民书坊是苏信白的产业,装潢清雅讲究,九九几人外出累了时常来歇脚,掌柜和伙计都眼熟他们。   春生大马金刀地坐着,喝了一大口茶,“我原本不想去新学读书的,但云康从杜家村来了,原若和姐姐也去新学,我一个人待在府里没意思,还不如去新学热闹。”   原若小口抿着伙计送来的秋梨汁,“新学不只教经史典籍,还有许多其他学问,据说校舍里有一座大校场,不会耽误你习武的。”   春生嘿嘿笑着,一把揽住原若的肩膀,“原若你要住在校舍是吧,我也想住,感觉可好玩了。到时候咱们两个加上云康住同一间宿舍,晚上熄了灯还能聊天!”   春生因为习武的缘故,身体比同龄男孩高大强壮不少,原若又是个小体格,被春生这么一揽,简直像是被圈在怀里一样。   原若猝不及防下被秋梨汁呛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咳嗽,春生赶紧把人松开,一下下摸他的后背帮忙顺气。   原若稍微缓过来后,摸了下抹额,无奈地把春生的手推开,看着满脸关心与无知的春生张了几次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不说,春生却要问,“对了原若,你姐姐说她这次来天津,有件有关你的事想和华哥哥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呀?”   “……”原若撇开视线,“再有两日新学开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生还想继续问,站在窗边的九九不知看到了什么,咦了一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你们看下面,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春生把手掌平举遮在眼睛上努力看过去,“是不是孙氏的那个六小姐?”   原若挤过来,幽幽地在他肩膀旁边开口,“你认人家小姐认得很快啊。”   春生嘶了一声,莫名有点心虚,“孙氏在天津树大根深,同龄人在各种场合总能碰到,见过一两面而已。”   九九眼睛一直看向下方,摇了摇头,把话题拉回来,“我不是在说孙六小姐,是在说那对和她纠缠的老夫老妇。”   原若知道九九不会无的放矢,认真看了一会儿,不得其法,“看两人的打扮,应该是从别处逃荒到天津府的。”   “我听姐姐说,天津府自从开放海贸,就成了闻名整个大裕的富贵乡。陛下登基时大赦天下,放出了不少被发配边疆的苦役,这些人有的没脸回原籍,便四处逃荒,人云亦云地找富贵地方混日子,这两个人可能就是这个来历。”   原若话里的“苦役”提醒了春生和九九,春生灵光一闪,突然双目怒瞪,声音提高几分。   “是不是——是不是那两个杀千刀的畜生?!”   原若心跳漏了半拍,他从未见春生如此愤怒过,眼前的少年像一头被侵犯到最重要领地的幼虎,毛发张扬,露出已经非常锋利的獠牙,喉咙里发出阵阵威胁与嘶吼,与平日性格大大咧咧的大男孩大相径庭。   “走,我们下去看看。”九九当机立断。 第240章 应不识   梅望舒静静坐在柜台后,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昏暗、安全,只要低一点低头,就能完全隐匿在一块块糕点组成的围墙里。   咖啡添了六次,凝滞的空气中苦涩的味道浓到让人头脑发昏,刺激着扯痛的神经,嗡嗡作响。   半掩的铺门外,太阳落下,天已经黑了。   坐在柜台外小桌旁的男人还没有走,梅望舒闭眼,可以听见熟悉的呼吸。   这道呼吸曾伴他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此时再度出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天空永远四四方方的巍峨宫城,在其他情绪出现之前,喉咙处先涌出一股无助的窒息感。   他了解这个人,如同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留下了哪些无法弥补的破绽,知道对方的手段,也知道只要选择回到大裕,一定会被重新找到。   他与言文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去逃了。   他只是在等,等解不开的命运再度包围他,因此,当这个人比预料中稍早一些出现时,梅望舒没有感到惊讶,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没有在死水里泛起多少波澜。   二十年人生一场大梦,占城那夜虚梦破碎,梅望舒从梦中醒来,回顾过去的一切,终于明白了嘉泓渊到底想要什么,与此同时,整颗心被一阵阵强烈的痛苦与怨恨淹没。   他想他终究无法给嘉泓渊他想要的东西,但他也不可能逃脱皇帝的欲望。他们就像两个世上最可悲的徒劳者,一个只会缘木求鱼,一个试图水中捞月。   梅望舒等着这个人或大发雷霆,或直接下令,不要费太多工夫,他没有心思纠缠和辩解,最好不要让他多说一句话。   他只需要想一些借口劝住华年,最后看一眼青梅,就可以遵循陛下的圣令重新回到皇城中去,面对自己的余生。   可这个自称为“我”的人却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沉默着,像最艰难时那样,两个人在空旷昏暗的大殿里静坐,鼻尖萦绕着二苏旧局的香。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梅望舒没有心情更换壶里的粉末,煮的太久的咖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味,他的潜意识已经在给这个讨厌苦味的人哀叹。   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从门外走过,为了安全,万国坊有严格的宵禁,铺子该关门了。   梅望舒找到理由站起来,那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晦涩的光。   他意识到,这么长时间里,对方一直在看着柜台后自己的方向,看不到,也要看。   “还不走吗?”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这个富有四海的男人努力笑了一声,“你也是吗?”   “不是。”梅望舒语气骤然急促,很快反应过来,什么都不说了。   男人的眉毛松了一下,有些无措,顿了顿后重新拾起笑意,“那你可以带我去你家吗?”   “家”这个特殊的词让梅望舒没有犹豫,“不。”   “……”   “我很高兴你会拒绝我。”男人站起来,把杯子放回柜台,看着易容后的脸上朝思暮想的眼睛,“我明天会继续来这里喝咖啡,掌柜。”   ……   《算学浅要》最新一部《统计篇》在前面两部打下的良好基础上,自发售以来,每日都会卖空货架,新帝登基以来大力推广算学,这一套书已经成为不少私塾必讲的蒙书。   许多人听说几何篇和统计篇的主笔原葭校书来了天津,纷纷前往齐民书坊,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学问扎实的传说中的女校书。   原葭忙到日落西山才得了空闲,转过神来时发现原本在二楼的三个孩子都不见踪迹了。   她以为孩子们先去知府官邸了,谁知回去后并没有见到人,快到宵禁时候,三人才一脸郁气地从外面回来。   秋华年让管家把出去找人的下人们叫回来,“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春生偶尔贪玩也就罢了,九九自小乖巧懂事,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在外面待到这么晚才回家,还不找人回来知会一声实在罕见。   春生看了眼姐姐,九九走进屋里后给秋华年解释,“华哥哥,我们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了两个人,特别像秋传宗和周氏。”   秋华年反应了一下,从遥远的记忆里记起这是原主的生父和后娘的名字。   秋传宗糟蹋了逃难到上梁村的梅争春,强迫走投无路的梅争春嫁给自己,后来又因为梅争春身体不好生不出儿子囚禁和虐待她,在梅争春尚未咽气之时,就和小寡妇周氏搞在了一起,带回家里行苟且之事。   后来梅争春去世,周氏登堂入室,生下儿子秋贵。原主被亲爹后娘折磨得不成人形,在饥荒年间交给牙子贩卖,要不是杜云瑟的娘心善用两斗高粱买下了他,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秋华年穿越过来后,秋贵和堂兄秋富眼热秋华年做高粱饴赚钱,在杜家村赵氏的挑拨下,想绑走秋华年卖了换钱。   幸好杜云瑟及时回来,在县城提前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才免除一场祸事。   那是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初遇,六年过去,秋华年还清晰记得在骏马上飞驰的清贵自矜的青年闯入自己眼眸时的模样。   那时候他在心里悄悄打趣对方为“小龙男”,压着飞速跳动的心脏,目光不住往他身上瞧,多看一眼心情就会变好一分。   杜云瑟已经从前面下班回来,走到秋华年身边,“这两人在天津府?”   当初秋富和秋贵被县衙缉拿,秋家人觉得这是秋华年的错,抱着临时写的梅争春的纸牌位到杜家村闹事,逼秋华年主动向县令求情,放秋富和秋贵回来。   秋华年随机应变,不但挑破了秋传宗、周氏和赵氏的阴谋,还成功替自己娘亲和离迁坟。而秋传宗夫妻则因牵扯到与贵妃弟弟有关的拐子案,被缉拿到京城审讯后判了流放,自此失去踪迹。   秋华年本以为这两个名字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六年之后再次听到。   “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们倒是赶上了好时候,居然活到了这一年。”秋华年语气不自觉发冷。   梅争春与原主的仇,他作为“秋华年”的仇,岂一个简简单单的流放就能填平的。   当初他们把梅雪儿折磨到生不如死之时,可曾想过,这是一个有家人牵挂的菩萨一般的姑娘,可曾想过未来会有人执着执刀,替她十倍百倍地讨还血债?   春生小声告诉原若和原葭自己知道的事情,原若听了后愤愤道,“祸害遗千年,这两个老畜生跑得太快了!我们差一点就抓住他们了。”   原葭也听得怒火中烧,第一次没有纠正弟弟脱口而出的粗俗之语。   九九解释,“他们应该是逃荒到了天津府,以盗窃为生。我们发现他们时,周氏正准备偷孙家六小姐的荷包,被孙六小姐发现了,秋传宗出来掩护她逃跑。”   “我们当时在齐民书坊二楼,等下楼到街上,只看到两个背影。”   九九遗憾地低头,“我和春生还有原若一时情急上头,在城里追了大半日,也没追到人。”   “无妨。”杜云瑟淡淡道,“只要出现在天津,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把人找出来。”   不知道秋传宗和周氏究竟清不清楚,大名鼎鼎的齐黍县主就是被他们唾骂抛弃的哥儿秋华年,清不清楚天津府的少年知府,是他们的“儿婿”杜云瑟。   如果清楚,恐怕他们不会想不开自投罗网来天津苟且偷生吧。   秋华年握住杜云瑟的手,轻轻摇头。   “这件事,有位更合适的人去做。”   杜云瑟明白秋华年的意思,颔首道,“也好,他确实名正言顺。”   对梅望舒来说,有机会亲手捉拿并手刃害死姐姐的凶手,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贵。   而且梅望舒的手段,一定会让秋传宗和周氏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秋华年希望,这能够解开梅望舒心里一部分关于梅家的心结,让他不再那么痛恨那个小小的无能为力的自己,痛恨那个失去了感情“背叛”了亲人的十六。   九九等人不知道秋华年和杜云瑟在打什么哑谜,也没有多问,详细说过下午遇到秋传宗夫妇的地点与情景后,便相约去府里的厨房找好吃的了。今天折腾了大半天,几个孩子早已饥肠辘辘。   原葭本想和秋华年聊一下弟弟的事情,见秋华年有正事忙,便没有提起,打算回头有机会再说。   夜深之后,秋华年来到西配房卫栎和青梅的住处,等待梅望舒。   今日梅望舒没有按时出现,直到秋华年以为他临时有事不会来时,才堪堪出现在烛火的阴影里。   “小舅舅,你今天怎么这会儿才来?青梅都快困到撑不住了。”   梅望舒看向摇床里的女儿,小家伙明明已经满脸倦意,却依旧强撑着眼皮,努力看着爹爹。   梅望舒把青梅抱起来,轻柔地抚摸她的小脸,“是我来迟了,青梅快睡吧。”   青梅等到了想见的人,打了个哈欠,被年幼的身体拖入黑甜的梦乡,很快便靠着爹爹的臂弯沉沉睡去。   “小舅舅?”   “华年你这么晚还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梅望舒反问。   秋华年确实有事要说,不疑有他,“小舅舅你先把青梅放下,再听我说。”   等梅望舒安顿好青梅,秋华年吸了口气,“小舅舅有没有查过我的生父和继母?”   梅望舒的眼睛瞬间凌厉,身上散发出犹如实质般的杀气。   当初他发现秋华年的身份时,秋传宗和周氏已经被押解入京了。那时嘉泓渊还在软禁之中,秋传宗和周氏又牵扯进了贵妃弟弟的拐卖案,受人瞩目,梅望舒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再后来二人被流放出京,天高路远,梅望舒不想让人顺着这条线索发现梅争春进而发现秋华年,不能大张旗鼓地搜寻他们的下落,竟让他们苟活了这么久。   “这两个东西,在哪里?”梅望舒的声音像冰刀般一字一字戳在地上。 第241章 天津行宫   昭新元年八月十日,天津府新学正式开启了自己的历史。   这座华夏有史以来第一座不以经史典籍为主业、培养多技能人才的新式学府,将在未来的风雨中矗立数百年,如磐石般坚固不移地陪伴这片大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浪潮,培养出一代代引领社会发展的人才。   这特殊的一日,连同新学开学典礼上所有演讲的高士、铭刻的诗篇、与会的学子名录,都将深深书写在华夏历史上,凝结一滴璀璨的钻石。   孩子们全都离家上学去了,偌大的府邸一下子空了大半,秋华年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原葭慎重考虑之后,辞去了御书库的校书官职,来到天津府新学教授算学。   她是第一个在官方背景的学府中担任正式先生职位的女性,因为她曾是御书库校书,有过小小的官职,又是算学浅要后两篇的主笔,名声在外,所以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有了原葭开头,新学后续又陆续引入了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女子和哥儿做先生,迟清荷与白承欢结伴而来,每五日从京中来新学一趟给学子们上课,一个教授诗文,一个教授医学。   天津府新学的声势之大、举措之奇很快就引来了各方注意,一些既得利益者隐隐感到危机,开始从多方位下手,试图打压新学和秋华年、杜云瑟的名望。   让他们感到棘手的是,昭新帝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天津府新学开学典礼上后,竟常驻天津不走了。   天津府城内有一处皇家行宫,是前几任帝王为了观赏海景方便建造的,行宫面积不大,很久没有大幅修缮过,与皇城相比条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在嘉泓渊没有后宫,更没有子女,内务府和天津府相关官吏只需要合力先把天子居住与办公的殿宇修出来就够了。   天津府距离京城很近,全国各地的折子到京中后,直接原封不动送到天津行宫,也就一日时间。   每日例行早朝暂时停了,朝中官员有事启奏,可以写折子一起送到天津,天子也会时不时传亲信官员到行宫商议事务。   裕朝许多皇帝有出宫去外地避暑数月的习惯,行政体系里早就有一整套完整的流程,应对天子长期在宫外处理政务的情况,嘉泓渊住在天津行宫不回京,根本没人挑得出能劝谏的地方。   况且就算挑得出来,只要嘉泓渊不想,劝谏也毫无意义。   昭新帝登基一年多时间了,这位皇帝骨子里是什么性子,还被没贬官丢脑袋的满朝文武多少看清楚了些。   秋华年因为梅望舒在天津,对昭新帝留在天津不走这件事有些警惕。   他不知道昭新帝留下的原因,也无从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皇帝身边聚集着天下最出色的好手,一丁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窥伺圣驾这项罪名,秋华年轻易担不起。   秋华年问过梅望舒,梅望舒听闻皇帝要久留天津时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表示。   不过自那之后,梅望舒来知府官邸看青梅的频率明显减少了,秋华年问原因时,梅望舒说他在全力搜寻秋传宗和周氏的下落。   秋传宗和周氏那天好像看见了九九和春生,认出了这两个和秋华年关系匪浅的孩子,二人被吓破了胆,不知缩到了什么地方,竟再也没露过头。   当然,他们犯在替姐报仇心切的梅望舒手里,就算躲藏得再深,被抓出来剥皮抽筋也是迟早的事。   又一个清晨,随着秋日渐深,天气一点点寒冷起来,太阳还未升起,隔夜的露水凝在门环与砖瓦上,吸入口中湿润的空气一直冷到肺里。   古代照明设备有限,人们普遍睡得早,起得也早。这个时间天津府城已经苏醒,最繁华热闹的万国坊更是人来人往。   做生意的掌柜、伙计,远道而来进货的行商匆匆穿行在街巷里,不时打一个哈欠,呵出一阵白气。   梅望舒从里侧打开狭小的铺门,咯吱一声后,曦光争先恐后涌入室内,披着墨色斗篷的人已经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   梅望舒目光扫过他斗篷皮毛尖上的一层薄露,在他眼下的乌青上顿了一下,垂下眸子。   “你不要喝咖啡了。”   嘉泓渊愣了片刻,轻轻笑了,“无妨,喝与不喝,总归都睡不着,正好早些来见你。”   “我有事要做。”   “是搜查那两个害死你姐姐的凶手吗?”   梅望舒看向嘉泓渊,嘉泓渊坦然回望,“我不会派人暗中越俎代庖,我知道,这是你想亲手去做的事。”   “但是你要带我一起。”   “什么?”梅望舒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打个商量,你带我一起去查凶手的下落,作为交换,我保证云瑟和齐黍不会察觉到异常,也不喝咖啡了,如何?”嘉泓渊诚恳地提议。   梅望舒沉默了一个呼吸,“……为什么?”   “过去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没有真正好好了解过你,我想努力看一看……看看你执行任务时是什么样子的。”   “……”   眼前的人是皇亲贵胄,天下至尊,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庞大的权力之网,不容丝毫损伤。无数人生来注定就要仰望他,就要臣服他,就要舍去自己的一切保护他。   梅望舒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哪怕到现在,他仍然会为了对方的安危感到焦心,这是一种刻入骨髓中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来源的本能。   就像现在,本能已经在叫嚣着让他拒绝这个有可能遇到危险的提议,有些见不得光的事绝不是能落入帝王眼中的。   一阵寒风吹来,梅望舒把脸躲进斗篷的风毛里。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第242章 安南大捷   大自然是世间最无情的伟力,四季轮换、时光流逝,谁也逃不出它的定律。   天气越来越冷,一眨眼树梢的黄叶便齐齐落下,只剩干枯的树枝。   漂亮的花窗换上了厚而透光的新棉纸,前几日各个屋子的暖阁都搭了起来,头顶明媚的太阳没有带来太多热度,窗棱和台前凝了一层雪白的清霜,将亮光反射进室内。   镶嵌复杂银丝花纹的半人高的铜质熏笼里静静燃烧着无烟的龙眼炭,秋华年抱着手炉,坐在熏笼跟前看账册。   天气转冷之后,他越发不爱出门,平日里只待在熏笼边上,和奶霜一人一猫各霸占一个最佳取暖位置。   秋华年手里的账册是南方皇庄今年试种占城稻的成果,手边还有一本,记载了大裕各州今年种植甘薯,也就是红薯的情况。   占城稻和红薯的生长期都不长,五月远洋舰队归来带回种子后,朝廷立即不留余力地将这些海外良种安排到各地去。   这几年在秋华年的影响下,裕朝官方对农法、农术越发重视。往大了看,有秋华年这样一个凭农业一路封到县主的例子在,往小了想,还有魏麦这样靠种甜菜获得官身的平民百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研究此道,期颐借此扬名立万。   大裕的农业水平在短短几年里提升了许多,而对一个传统的农耕强国来说,农业水平的广泛提升,几乎可以等比例转化为国力的提升。   占城进贡的占城稻是已经经过上百年选育的优良品种,五月份种下,到八月末时,绝大部分南方种植区域的稻子便成熟了,照这个时间推算,很多地方种占城稻完全可以做到一年两熟,乃至一年三熟。   而祝经诚在秋华年的提点吩咐下找回来的红薯,更是逆天般的存在,不但亩产高达两千斤,一锄头下去就是一大串,还不需要良田,随便找块犄角旮旯的地方种下就能生长。   这两样作物与大裕高超的农业技术结合之后,如同一阵惊天动地的晴日巨雷,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炸开数不清的花来。   秋华年翻过税收,去看那些各个试种地统计上来的农家百姓过冬前家里的余粮数目。   每户人家都有平均下来后每个成人不少于九十斤的主粮,条件好一些的人家会多留一些白米白面,条件差的则把精米细面全部换成了玉米、红薯等更便宜划算的主食。   无论如何,九十斤的主粮已经够一个人吃饱半年,撑到下一波成熟快的粮食收获,或者天气回暖后找到别的糊口的法子。   秋华年回忆起自己刚穿越来这个世界时,家里只有一间破草房,房子窗户漏风,地面全是坑洼,库房里只有几斗粮食,孩子们饿的皮包骨头,几个月沾不到一点荤腥。   如果把当时的杜家挪到现在,哪怕家里依旧只有孤儿寡母,只有三亩薄田,他们也能通过劳动吃饱穿暖了。   他的努力,他做的一切,在让这个世界上普通人的生活越来越好。秋华年心里闪过这个认知,唇角浮现出笑意。   当然他明白,这一切不是靠他一人做到的,杜云瑟全力搭建的新政体系、从元化到昭新两任帝王不打折扣的支持同样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人默默奉献,辛勤奋斗,共同构筑了如今华夏遍地谷满仓丰,家家柜有余粮的盛景。   秋华年心里高兴,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时,顺带馋起了村里的美食。   那时候他们手头拮据紧张,远大前程才刚刚开了个头,一分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赚到钱隔几日称一斤肉回来,浓到实质的喜悦就在草房内外充盈。   当时他们最常吃的肉是“腌肉”,买一斤带肥肉的猪肉回来后切成片,加葱姜去腥炒出油脂来,用小火一直煨着,直到肉里的脂肪全部熬出来,变得干脆有嚼劲,清亮的猪油在锅里荡漾,再把它们连肉带油一起储存进陶罐里。   每次做饭时,用干净的木勺挖一大勺凝固的猪油加肉出来,混合时蔬一起炒,就是一道美味的有荤腥的大菜。   秋华年越回忆越被勾起馋虫,心里像有几只奶霜在一起用毛茸茸的爪子挠痒痒,突然就很想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吃一口热腾腾的充满锅气的咸香十足的腌肉。   他看向暖阁里的西洋钟,这个钟是新买的,原本那个更小巧精致的,被秋华年捐给了天津府新学,作为教具使用。   新学目前开设了基础的机械课程,由擅长此道的丙八担任先生,丙七性格不如丙八活泼外向,不太喜欢给孩子们教书,主要精力仍放在造船司上。   西洋钟的时间指向中午十一点,厨房应该已经在准备午饭了,这个时候过去还来得及。   秋华年把桌上的东西规整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眯着眼睛舒坦打盹的奶霜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喵呜一声,一大团猫影轻巧地从软垫上跳下去。   秋华年笑着把奶霜拦腰抱起来,五岁大的狮子猫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再这么懒下去,骨头都要烂了。”一早上审查了近十日所有秋记六陈铺子的账目,看过了天津府新学第一次考试成绩,翻阅了占城稻和红薯试种情况的秋华年如是说。   有奶霜做自发热无污染天然手炉,秋华年怀里暖乎乎地一路来到厨房,闻着让人浑身毛孔都舒畅起来的饭香,在鱼大娘、银川等人惊讶的目光中要了一块上好的五花三层猪肉。   杜云瑟有事和秋华年说,从前面提前回来,没有在正房看见人,一问才知道自家夫郎正在厨房大展身手。   看下人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震惊,但说又不敢说,劝又不敢劝,只好自个怀疑人生。   当初他们一家还在杜家村时,每日的饭都是秋华年亲手做的,有时候田里忙,中午来不及回家,就在早上多做一些方便储存携带的食物带到田头吃。   秋华年做菜的手艺极好,在村里独树一帜,每次都能引来其他人的艳羡,杜云瑟很喜欢那种感觉。   后来为了到书院读书,他们举家搬到了府城,秋华年有了新的事情忙,做饭的事便交给了旁人,但秋华年还是会经常教金婆子做一些新奇的美食,有时也会自己动手。   再后来到了京城,杜云瑟高中状元步入官场,秋华年的生意越铺越大,还要忙庄子上的棉花、甜菜与果树苗,时间越来越紧张,再也没有亲自去厨房做过饭。   难怪这批后来从京城采买以及天津府官邸自带的下人会有如此反应。   杜云瑟轻笑,索性脱下身上的官袍外衣,换了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自己去厨房寻人。   他到厨房时,秋华年刚把肥美的五花肉熬出一层油脂,肉片在滚烫的油水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染上焦褐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杜云瑟进来后,其他人自觉退下,厨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秋华年看见杜云瑟挑了下眉,用长筷子夹出一片油脂熬得差不多的腌肉,“啊,张嘴。”   杜云瑟顺从地张开嘴巴,接受投喂。   “怎么样?”   “许久未吃过了,华哥儿的手艺还是像过去一样好。”   秋华年给自己也夹了一片,小口吹了几下送入嘴里。   “是吧,我就记得它好吃,多做一些装进坛子里,回头九九和春生从学校回家休息时给他们也尝尝。”   说到春生,秋华年没忍住笑起来,“春生开学之前还说自己要留在学府和朋友们一起生活,半个月回来一趟就够了,现在却连五日一次的休沐都嫌少呢。”   春生开学前后的变化很经典,从古至今许多学生都是这样,放假想学校,上学想回家。不过他转变得这么极端,除了想家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原若也算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了,我之前只觉得他文静秀气,看起来温吞,实则很聪明也很有主意,实在没想到他竟是个小哥儿。”   天津府新学开学后不久,学子们正式入驻校舍之前,原葭正式向秋华年揭开了他们姐弟二人维护了十二年的秘密。   原若的父亲在他尚未出生时便去世了,母亲又在生他时难产而亡。为了保住父亲的遗产,避免银钱被叔伯们全部搜刮走,姐姐原葭隐瞒了刚出生的孩子的真实性别,一直对外谎称他是男子。   这个谎言一撒就是许多年,开始时原葭怕叔伯发现真相随意摆布他们姐弟,后来原葭又觉得男子的身份更自由,不希望弟弟遭人非议,所以一直没有说出真相。   直到天津府新学创立,原葭看到了女子与哥儿不再受到莫名的束缚,仿佛天生就低人一等的希望,才在和原若商量之后,决定把他对外的性别改回来。   两家人相识已久,交情匪浅,秋华年等人听了原家姐弟的故事,都既感慨又替曾经的他们心酸。   只有和原若青梅竹马长大的春生闹起了别扭,这些日子对原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气他隐瞒自己。   平日里两人只要有空闲,见了面几乎一直黏在一处,但现在原若给春生说十句话,春生竟一句都不回,自顾自地生着气。   秋华年和九九有心说春生几句,反而是原若拒绝了大人的帮忙,想要自己解决他和春生之间的问题。   “我听说春生到现在还是在躲着原若走,算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慢慢来吧,多经历一些事就长大了。”   秋华年搅动着大铁锅里的腌肉,指挥杜云瑟帮忙把另一个灶台上高温蒸过杀了菌的坛子取过来。   “对了,你今天回来得早,是不是有什么事?”   杜云瑟撩起衣袖,用厚布垫手把大蒸屉里的坛子搬过来,自然地给秋华年打着下手。   “南洋传来最新战报,安南大捷,吴深已率大军攻破安南首都,擒获了安南王室。” 第243章 天意侯   这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秋华年眼睛一亮,“生擒住安南国王了吗?”   杜云瑟摇头,“我朝大军进攻安南王都之际,安南国王想携带宠姬弃城逃跑,事情败露后,安南军队自行大乱,国王已丧生于乱军之中。”   秋华年听了安南国王的离谱操作,忍不住咋舌。一国之君在敌人兵临城下时悄悄带宠姬出逃,最后被反噬而死,实在怨不得别的。   “这下安南要怎么办?是扶持听话的国王,还是直接设立都护府?”   原本吴深率军从西南边境进攻安南,是为了与从海上发兵的太平侯形成合力,帮助占城夺回被安南占领的失地。   不料大裕军队的强度和吴深的战力对安南来说过于降维打击,只花了短短几个月,竟把安南王都都攻破了。   “看过战报的大臣们主要有两种声音,一是设立安南都护府,将安南变为大裕的藩属国,派官员过去与安南国王共同治理安南。”   这个方案有些激进,不过秋华年觉得有可行性。安南过去就屡次骚扰大裕边境城镇,欺压南洋小国,南洋地理位置重要,大裕想发展航海事业,必须先把它收拾服了,否则迟早会因此遭受损失。   “还有一种呢?”   杜云瑟说,“废除安南王室,将安南并入大裕国土,重新划分州府县,完全由大裕治理。”   “……”秋华年一时无言。   不是,怎么第二个还要更激进,原来第一个方案才是保守派?   “陛下是什么想法?”   “自然是想选第二种。”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是每一位有雄心壮志的帝王都无法拒绝的功绩。   新开辟一大片国土所需的人力和物力难以估量,后续的治安和管理更是难上加难,但现在的裕朝有足够的实力不虚这些问题。   “史籍有载,安南在千年前曾是华夏之地,如今让它重新为我朝天子所统御,是在收复失地,于情于法皆有迹可循。”   秋华年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这正气凛然的理由,“这是云瑟你说的?”   “这是新任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黄铉的原言。”   秋华年张了下嘴,哭笑不得。   黄铉此人能力出众,本事不小,是昭新帝登基后亲手提拔的阁老。秋华年与他不熟,只知道黄铉的政见一直非常稳重保守,经常会对杜云瑟和秋华年的一些创新措施提出异议。   有这样一个没有私心但时常唱反调的“政敌”并不是坏事,托他的福,秋华年和杜云瑟能及时发现问题,进行调整,以人为镜便是如此。   连黄铉这样的纯血保守派,都对开疆拓土抱有如此大的热情,别人就更不用说了,难怪两种方案一个比一个激进。   虽然爱好和平,海纳百川,但华夏从来不是软包子和老好人,无论哪个时空,哪条历史线上,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武德充沛,从骨子里散发着战斗民族的气息。   秋华年突然想起在现代时看过的一个段子——   欧美的政客在竞选时常常把削减军费作为一个卖点,但在华夏你要是喊这个口号,一定会被群众骂成卖国贼。   从来没有人嫌自家军费开支太多,只恨不能开众筹多造三四五六七八艘航母,最好每省都有一个,称霸蓝星,哦不对,是带领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同反抗霸权主义。   从古至今,这些质朴的热血与气势从未变过。   秋华年耸了下肩,看来安南重新变成大裕的一个州势在必行了,认真算下来,他这个因农术封爵的齐黍县主也在里面出了不少力。   ——在另一个时空,农业和军事可是长期共享同一个电视频道。谁说打仗的事和齐黍县主没关系呢?   ……   如秋华年所料,在开疆拓土罚不臣的事情上,朝内朝外各派势力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   不出一个月时间,朝中就定好了完整的章程。   安南或者说新鲜出炉的交州依照古籍重新划分成了七府三十六县,主要官职全由裕朝派官员过去担任,同行的还有上万名为了分到糊口的土地、过上更好的生活自愿过去的移民。   在划定边界线时,大裕遵守承诺如数归还了占城的失土,占城向大裕称臣,摄政的玉草公主获封护国公主。   从天津港出海到占城王都需要不到二十日时间,上国的使臣到达王都时,正赶上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对占城而言不是常见的天气,有时一年也不一定有一场,米粒般的细雪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刚一落地便消融无踪。   玉草公主率领百官站在码头亲自迎接使臣,看清庞大的队伍正中心的人后,纵然这一年里长进不小,依旧愣了一下。   一阵朔风拂过,星星点点的雪粒沾在那人的眉梢眼角,像一幅朦胧的画。   “老师,您……”   玉草看着他身上繁复华贵的礼服,看着大裕使团中其余人恭敬的态度,一时不知该问什么,该说什么。   “大人,我们到了。”   梅望舒微微颔首,拿着代表使臣身份的金叶镶嵌白玉的节杖,一步步走下大船。   他的脸已经去除了易容,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哥儿,但无人敢对他担此重任提出半句异议。   二十天前,使团出发前夕,已经稳稳把控整个朝堂的昭新帝放下了几道平地惊雷。   第一道旨为几乎全家都战死边关的孤竹梅氏平反,梅氏冤案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主要证据已经被平贤王等人尽数销毁,昭新帝下了死令,不计人力和时间成本大海捞针般排查,一年多后终于找到了梅氏是被冤枉的铁证。   所有证据连同免罪的圣旨一起昭告天下,让这次平反完美无缺,没有丝毫可让后世之人指摘怀疑的地方。   第二道旨以天子金口为梅家长女梅争春和翰林学士文晖阳赐婚,文晖阳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元化元年的状元郎,梅争春却是嫁过人的亡故之妇,这个旨意宣读后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礼教卫道士跳出来言词凿凿地反对,不用别人说话,文晖阳自己一个一个骂了回去,生动地告诉众人大儒也不都是好脾气好惹的。   那些人想起来文晖阳年轻时仗剑直言,辞官云游四方的作风,灰溜溜地退缩了。再不退缩,文晖阳背后还有杜云瑟与齐黍县主两口子呢,一块儿上来谁惹得起!   如果说前两道旨只是出乎意料,第三道就是真的让死守礼教的人吐血三升了。   昭新帝“找”到了梅氏主家遗孤梅望舒,同时公布了梅望舒在占城的一系列包括找到占城稻在内的功绩,让钦天监上表说这是大裕的贵人福星,于是昭新帝顺理成章地封他为天意侯。   ——可这位经历传奇的金贵的梅氏遗孤,他是一个哥儿。   有人不敢明着反对,委婉劝昭新帝改封梅望舒为郡主,实在不行,把牙咬碎了封青君也可以,结果没等到第二天,这个世家贵子就被贬官发配到边远之地当县令去了。   最后关于天意侯的争论,在天子的一意孤行下不了了之。   梅家人确实差不多死绝了,但梅氏在朝中却不是孤立无援,反而能量不小。地位特殊清贵无比的翰林院的最高官员即将成为梅家的女婿,往下一代,本朝最有声望的齐黍县主更是直接有梅家的血脉。   秋华年的身份曝光那日,听闻此事的人全都惊掉了下巴,一路走来,他所获得的一切成就都不是这个身世带来的,反而是他为这个身世添上了更多的荣光,救赎了已逝和还活着的梅家人。   一些暗恨齐黍县主的人,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这个真相,如果早点揭露他的身份,他就会因为是罪臣之后被处罪流放。   这些痴人说梦般的妄想,只能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滋生,稍微一见光便会被世人讽刺嘲笑。   与梅家有关的人一个个权高位重、简在帝心,这个家族只剩寥寥几人,朝中却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   世上仅存的几个梅家遗孤都得到了封赏补偿,秋华年没有自己接受,请旨将这份封赏转移给自己的母亲梅争春。   梅争春成为了雪梅县主,今年寒雪降临之后,文晖阳会在秋华年杜云瑟的陪同下前往辽州杜家村,迁走爱人的坟冢。   这朵心急早早绽放在冰雪寒霜中的红梅,在风中飘零了十九年,终于落入了记忆中温暖的怀抱。   接到圣旨后,文晖阳抱着自己奋斗一生的迟到了的明黄色卷轴大醉一场,又哭又笑,酒醒后提出想见那对凌辱虐待梅争春的夫妇一面。   梅望舒罕见地有些犹豫,见文晖阳执意坚持,才带他去了郊外一处不起眼的废弃房屋。   这对愚蠢恶毒、作恶多端的男女被割去了耳朵和手脚,戳瞎了一只眼,剪掉半条舌头,敲碎了全身的筋骨,靠秘药吊着命在地上蠕动。   这些事情,是梅望舒在抓住人后,当着嘉泓渊的面一下一下做完的。   他的手很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割完最后一刀时,忘了躲嘉泓渊帮他擦去脸上血迹的手帕。   梅望舒不想让文晖阳接触这些过于血腥的东西,事实上,他连对秋华年都没有细说,更别说亲眼看见。   但被诗文典籍熏陶半生的文晖阳没有感到不适,相反,他竟笑了起来,向梅望舒借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雪儿是我的妻子,她的孩子很好,他们都和你没关系。”   不成人形的秋传宗仅存的一只眼因恐惧瞪大,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文晖阳挥下匕首,鲜血在他眼前喷溅,热得人发抖。   “下雪了。”站在高处窗边的梅望舒喃喃道。 第244章 余地   裕朝使团到来时,占城这场数年难见一次深冬细雪让许多人惊奇,他们暗中议论,这是上国天使带来的神迹。   玉草公主听到这些传言,没有制止,反而暗中推波助澜,让它传播得更广。   越是神化大裕,占城内部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越不敢轻举妄动,她和弟弟的位置也就越稳。   ——那几个王公居然想在夺回失地后对大裕反悔,拒绝设立都护府,把他们姐弟推下王位,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隔壁几个月前还在耀武扬威、四处出兵侵占别国的安南已经成为大裕的交州了!   玉草在王宫临海的高台前整理了一下衣襟,请见裕朝的使者。   冬日的海风吹在皮肤上,带来让人精神一振的冷意,玉草缓缓拾阶而上,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半年前。   当时她在此处与自己神秘的老师道别,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重逢。谁料半年之后,老师竟摇身一变成了大裕的天意侯,代表大裕出使占城。   玉草打听过了天意侯的来历,但她知道,现在明面上流传的天意侯的过去并非真相。   老师的假身份是她经手安排的,他并非像大裕官方的说辞那样,在家族出事后就走海路逃亡到了占城,直到二十年后大裕的舰队停靠占城才返回故国。   况且还有青梅,所有关于天意侯的情报中,都没有提到他有一个亲生的女儿,青梅去了哪里同样让人疑惑。   玉草走上高台,白色的海鸟在天际来回飞翔,使者已经屏退了其余人,站在围栏边眺望海岸,留出隐秘的谈话空间。   “我已经看过了占城这半年发生之事的记录,你做得很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玉草由衷松了口气,身上沉重的担子突然一轻。   她忍不住问,“老师,占城设立都护府后,您知道上国会派哪位大人来担任都护吗?”   梅望舒转头,淡漠深邃的眸子瞬间透过言语看穿了她真正的担忧。   “大裕无意如蛮夷之国般无尽地鲸吞他国之地,安南灭国乃自作孽,占城设立都护府,也是应你当初请大裕出兵复国的约定。”   “只要占城不违反约定,不损害大裕的利益,占城便会一直存在下去,无论都护是谁,都会尊重占城王室,不会随意插手占城的内政。”   玉草被点破心事,脸上赧然,她的城府还是太浅了,面对老师,轻易便被看穿了。   吃了一颗定心丸,玉草笑了笑,“占城与交州相邻,以后便是大裕的邻国了,有大裕在,我们便不怕其他国家了。”   占城国土狭窄,四处露短,与其不断被南洋各国欺负剥削,惶惶不可终日,不如直接认一位顶级大哥来得痛快。   “老师,您……现在是怎么回事,青梅还好吗?”   青梅是玉草看着出生的,她很想知道那个安静懂事的孩子的现状。   “难道她回到了另一位父亲身边?”玉草猜测。   梅望舒摇头,顿了顿后道,“青梅被我的亲人们照顾着,生活得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   梅望舒沿着栏杆漫步,“我曾经对你说过,你在一些地方有些像我的姐姐。”   “是。”玉草跟在后面,“您当时就是因为这个救了我们姐弟。”   “我给姐姐报仇和正名了。这次回去后,会给她迁坟,把她接回亲人和爱人身边。”   “太好了……”玉草重复。   梅望舒扯了扯嘴角,有些情绪,有些话,他只有在异国,在这个像姐姐的自己亲手救下和教导过的少女面前吐露些许。   他自顾自说道,“你觉得,她会怪我吗?”   “怪您什么呢?”玉草疑惑。   “我原本,或许可以更早找到她,更早救她,至少更早让其他她在乎的亲人少受一些苦,但我没有做到。”   “可您……也吃了很多苦啊。”玉草说,“您当时或许还没有我年纪大吧,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   梅望舒看向大海,固执地说,“我可以做到,是我没有去做。”   “我逃避痛苦、浑浑噩噩,懦弱地遵循凶手的命令把自我藏在不见人的地方,当着害了她、害了我们全家的东西的狗,让她在那样的地方孤独绝望地死去。”   “……”   海风呼啸,远方白色的海鸟一声声鸣叫着,高台上只剩下风声和被吹得七零八碎的凄厉鸟鸣。   玉草突然坚定地轻声开口,“我会很开心的。”   “如果我弟弟能在我死后好好活着,还帮我报了仇,我会特别特别开心。就算没有报仇,我也会开心。”   “弟弟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胜过一切。”   玉草说汉话的语调已经很正宗了,但毕竟不是母语,没有事先准备过用词会很直白。   梅望舒愣了许久,摇了摇头,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   “明日召集那些心思浮动的王公,给他们敲一记警钟,收拾好这些,我就要回去了。”   ……   窗外晴空一片,太阳高照,几日不停的雪终于不再落下,午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在扫在一起的雪堆上,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秋华年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趁冷气没反应过来,从外面窗台上取进来一个红彤彤的冻柿子。   柿子有成人拳头大小,冻得硬邦邦的,刺得人皮肤疼痛,秋华年不停在左右手里倒换,也不舍得放下。   杜云瑟伸手把柿子拿走,放在屋里的火盆上烤。   “软了再吃,别着急。”   一旁的丙七见状笑道,“华哥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馋柿子?”   被主人家发现“偷”杮子的秋华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仅馋,还要带两筐走呢。”   丙八从外面的抱厦进来,弹了弹身上的雪,“带,把库房里的全带走都行,这宅子后院的几棵大柿子树都有几十年树龄,结的柿子又大又甜,要不是怕上火,我一天能吃一筐!”   今天衙门休沐,秋华年和杜云瑟外出小游,顺路来丙七和丙八的新宅子做客。   这座位于天津的大宅子是梅家平反后昭新帝给二人的赏赐,丙七与丙八也恢复了本名本姓,供奉起了祖先和被连累去世的亲人。   丙七和丙八的母亲和梅望舒的父亲是亲兄妹,父亲姓木,是梅老太公很看好的一个后生,梅家出事后,木家也被连累,二人的父母早已死在流放之地。   与梅家有关之人因为身负罪名,当初只草草在死亡之地下葬,如今沉冤昭雪,去世之人的坟冢都要重修,秋华年几人商量后,决定年后由丙八亲自到各处走一趟,寻回亲人们的尸骸,送回孤竹县妥善安葬。   “等望舒回来,咱们先去杜家村接姐姐,好好过个年,然后把大哥的好事办了,之后我就带着这些好消息把家里人全找回来!”   丙七坚毅成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沉声吼道,“木温楼!”   丙八,或者现在叫木温楼更合适,掏了下耳朵,稍稍躲了半步,“大哥你喊我名字有什么用,难道就不娶嫂子了吗?”   他的大哥木温杭吸了几口气,撸起袖子,和善笑道,“大哥先给你讲讲道理。”   木温楼赶紧往秋华年这边跑,“华哥儿!华哥儿还在呢!别让小辈看笑话。”   “你也知道自己是长辈!”   秋华年含笑不语,拉着杜云瑟去火盆旁看烤柿子,没有插手两位表舅的“纷争”。   木温杭刚抓住弟弟,正打算“友爱”一番,外头的门房忽然来报,说卫栎公子带着青梅小姐来了。   木温杭瞬间僵硬,大手一松,木温楼赶紧把袖子扯出来逃之夭夭。   “嫂子都上门了,大哥你就别管我了,快去表现吧。”   木温杭顾不上收拾这个活宝,手足无措地愣了几秒,赶紧从屋里出去迎人。   秋华年看着他的背影笑道,“自从前阵子栎哥儿答应嫁给七表舅,表舅就彻底傻了。”   卫栎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青梅进屋,看到秋华年和杜云瑟后一愣。   “我和云瑟路过进来坐坐,外面太冷了,把青梅给我抱一会儿,你快烤烤火。”   秋华年把青梅抱过来,去掉最外面那层厚厚的襁褓,检查她的小手和小脸有没有冻到。   青梅不喜欢被人抱,秋华年检查完后,把她放到熏笼旁的软榻上,青梅稳稳爬到最中央坐下,用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屋里的人看。   木温杭叹气道,“青梅开始长得像望舒了。”   秋华年没有说话,小孩子长开后越来越像双亲很正常,谷谷和秧秧五官的一些地方就长得很像他和杜云瑟,相较而言,谷谷更像秋华年,秧秧更像杜云瑟。   青梅长得不仅像梅望舒,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另一位父亲的影子,照这么下去,再过上几年,青梅被相关的人看到可能就不好瞒了。   秋华年直到秋传宗和周氏夫妇被梅望舒抓住后,才知晓嘉泓渊早就发现了梅望舒。   那时候几道圣旨已经拟好了,秋华年和小舅舅深聊了很久,确认过这是他同意的方案,也确认了皇帝的态度后,没有再多说什么。   暗卫十六是至今仍停灵在华盖殿中的荒唐的皇后,梅氏遗孤梅望舒是功劳赫赫受人瞩目的新贵天意侯。   “华年,你知道在青梅还有……那位的事情上,望舒到底是怎么打算吗?”   秋华年摇头,“我不知道,小舅舅自己恐怕也还不知道。”   “无论他最后会怎么选,至少,他有了可选择的余地。”   能从嘉泓渊这样的帝王手中得到这个余地,梅望舒对嘉泓渊而言,确实是太重了。 第245章 返乡   今年的天比往年冷得早得多,十二月中旬,前往占城的大裕使团归来,占城都护府正式设立。   第一任占城都护府都护,嘉泓渊选择了吴深的父亲,大将军吴定山。   吴定山戎马一生,性格铁血强硬,足以镇住那里的场子,他是当今天子的舅舅,属于最铁杆的帝党,担此大任再合适不过。   从交州拔营回京的吴深与即将出发的父亲匆匆见了一面,吴深有些不舍,吴定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哈哈大笑。   “深儿,你真的长大了。”   “爹,我——”   “不是说你个子长高了,好小子,十七八的时候就比你爹我还高两指,幸好没再长,不然我都得抬头看你。”   吴定山看向吴深与站在他身旁的闵乐逸,正色几分,“你弱冠之年便立下开疆拓土之功,往后少说还有二十年的鼎盛之期,我却已半只脚踏入暮年,你的声望与权势超过我,是迟早的事。”   “你已成家立业,独当一面,作为父亲,我没有什么更多的事情要教给你了,往后的路每一步都要自己想清楚。”   “爹……”   吴定山呵呵笑着,“我和你母亲去占城了,你不用担心,好好与逸哥儿过日子,我们可等着抱孙子孙女的好消息呢。”   吴深和闵乐逸下意识对视,两人脸上一红,一时无言。   分别出发之前,吴定山确认四下没有外人,最后长叹道,“之前很多人说陛下像太皇太后,我觉得不像,现在他们又说陛下像太上皇,我也觉得不像。”   “陛下,其实是一个极其重情和护短的人,只不过能入他眼的人太少太少。”   “只要不犯滔天之罪,吴家在昭新一朝可保几十载富贵荣华,但下一朝如何仍未可知。往后,你便是吴家的主事之人。”   吴定山长须抖了抖,矍铄的双眸微微闪动,缓缓开口。   “深儿,这个担子我担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该交给你了。”   他豪爽大笑,踢开衣袍下摆,大步迈向宽敞的天地。   “不要做这般伤心姿态,江山英雄辈出,世代轮换不歇,我华夏大地生生不息,这是件喜事啊!”   ……   自从得到赐婚圣旨,文晖阳便一直期盼着前往杜家村与梅争春再聚,秋华年提前收拾好了所有回去所需的东西,等小舅舅从占城回来,便立即动身。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除夕前夕抵达杜家村,今年过年大概率要在辽州过了。   算算时间,秋华年已经有近三年时间没有回过辽州,现在去回想村里的生活,一些亲朋邻里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他提前给担任族长的宝仁夫妇与在漳县附近驻扎的宝义送了信,随信附带五百两银子和一大卷图纸,请他们费心帮忙重修杜家村祖宅。   宝仁夫妇在信里提过,这几年发展下来,杜家村现在的规模已经远超清福镇,常住人口和房屋多了两三倍,有两条开满小铺子的街道,十里八乡的人都爱来这里赶集。   杜家村的地价也今非昔比,秋华年原本花二三两银子就能买一小块宅基地的日子早已是过去式,现在想买半亩地段好能盖房子的地,至少得十两银子,比县城还高些。   不过给杜家村带来无数荣耀与底气的杜状元和齐黍县主想买地扩建房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留给盖宅子的时间不多,但耐不住秋华年给的钱多,两个工匠干不完活,就请二十个工匠一起来,钞能力能解决绝大多数困难。   宝仁前几日送来的信中说,新宅子的主院已经建好了,有几个小院子还在赶工,除夕时肯定能盖好。   这次回去的人很多,有秋华年一家六口,云成圆菱以及他们家的小阿糕,木家兄弟、梅望舒,还有卫栎带着青梅一起。   临近年关,许多杜家村族学出身的新学学子想回家探亲,秋华年怕他们路上遇到危险,让他们的马车也跟在车队里。   只有云康不愿意回乡,春生怎么劝也劝不动,最后留在天津府过年的魏榴花把他接到了自己家中,让他不至于除夕还孤零零地留在学校。   一行人中有好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宝宝,正值寒冬腊月,秋华年不敢托大,把坐人的马车全部新修了一遍,车厢加厚,四壁贴上防风的毛毡,地面固定着带盖笼的火盆,龙眼炭和御寒的衣物直接带了一整车。   最后加上日常生活用物和带回乡的礼物,整个车队居然有惊人的五十多辆车,秋华年拿着统计好的册子无语了半晌,难得体会到家大业大的感觉。   难怪那些古代故事里,达官显贵全家外出一趟动辄就能排半条街的马车,少了根本装不下!   出发那天天光放晴,地上的积雪差不多化完了,昭新帝没有出现,这次梅望舒回来,他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只是在秋华年一行车队离城时排了一整队禁军护送。   谷谷和秧秧睡眼惺忪,穿着一模一样的秋香色浮光锦小斗篷,脑袋被风帽边沿的雪白兔毛裹住大半,扒着马车窗口看外面。   “爹爹,我们要去哪里呀?”   秋华年摸了摸谷谷的头,“我们回家,父亲和爹爹最早的家,谷谷和秧秧还没回去过呢。”   秧秧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少见的有些感兴趣,追着问道,“有没有好吃的糕糕,有没有漂亮的画?”   “那里没有府城常见的东西,但是有很多你们没见过的景色,有篱笆、有小河、有大梨树、有大山和小路,还有野猪和野狼。”   “你们父亲亲手猎到过狼呢!村里应该还留着一张狼皮,回去找出来给你们看。”   谷谷和秧秧一起哇了一声,正巧杜云瑟出发前最后一遍清点完了车队,揭开车帘上来。对上两个孩子好奇和崇拜的目光,他不自觉露出笑意,“在说什么呢?”   “狼!吃小红帽的坏蛋大灰狼!”谷谷联想到了秋华年讲的新奇童话故事。   秋华年把车帘放下,免得寒气冻到孩子们,“乖乖坐好,让父亲给你们讲猎狼的故事。”   两匹良马共驾的宽敞马车开始向前移动,秋华年冲杜云瑟眨了几下眼,示意他把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一点,最好充满传奇色彩,给他也解解闷。   杜大状元清了清喉咙,从善如流地当起了只有三个观众的“说书先生”。   “杜家村的后山连着一大片山脉,山的深处有很多动物,其中就有大灰狼。”   “大灰狼会抢公主吗?”谷谷又想起了一个秋华年版杂交童话,举手提问。   杜云瑟看了眼秋华年,“会抢县主。”   秧秧睁大眼睛,他已经能记住自己爹爹是县主了,“大灰狼下山是不是来抢爹爹的呀?”   “……”秋华年给杜云瑟一个“劝你谨言慎行”的眼神。   杜云瑟假装没看到,“对,所以我们要抓住大灰狼,不能让它抢走爹爹。”   谷谷立即道,“挖陷阱!站在高处用箭射它!”   秧秧也一改懒洋洋的样子,积极献策建言,“拿钱雇好多好多人!把爹爹保护起来,把坏狼全部杀掉!”   秋华年好笑地看着两个宝宝为“保护”自己开动脑筋,被一声声童言稚语弄得既感动又哭笑不得。   虽然他本来是想看杜云瑟的乐子,最后“乐子”却成了自己,但看在这父子三人如此积极地“保护”自己的份上,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   漫长的路程在一路欢声笑语中不再漫长,车队在官道上快速行进,每一天都有新的景色,孩子们的眼睛总是能有新的发现,治愈已经失去童真的大人。   就这样白日赶路夜晚在沿途官驿休息,十多日的时间里,谷谷与秧秧已经与对他们而言很陌生的梅望舒熟了起来,总是喜欢找看起来酷酷的小舅公玩。   ——孟圆菱问“酷酷的”是什么意思,秋华年揉了下鼻子,告诉他就是看起来既英俊潇洒又冰冷强大的意思。   孟圆菱学到新东西,若有所思地离开,第二天晚上,小阿糕和青梅就都学会了说“酷酷的”,这种叠词对九个多月大的孩子来说简直是量身定制,后来小阿糕甚至直接用“酷酷的”来代指梅望舒。   梅望舒似乎对小孩子拥有无限的耐心,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倒是一不小心给自家小舅舅弄了个外号的秋华年心虚了几天。   路上娱乐项目少,四个孩子无聊的时候便聚在一起玩耍,谷谷和秧秧体会到了当“哥哥”的感觉,干什么都记挂着妹妹们,虽然其中一个“妹妹”其实是他们的小姨姨。   孩子们待在一起,性格很好分辨,谷谷聪明大胆,秧秧虽然懒但很机灵,云成家的小阿糕爱吃东西,好奇心最重,青梅年纪最小,反而最稳重自立。   四个孩子四种性子,小小一点就个性十足,秋华年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孩子们各有特色,才证明大人们养得好,证明他们生活在一个宽松快乐的环境里。   离京十三日后,腊月二八这天,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抵达杜家村,秋华年看着车窗外熟悉的农田、树木与水渠,一时失去言语。   他好像看到了背着一筐高粱饴步行一个时辰去镇上卖糖的自己,看到了穿着布衣挽起裤腿在路边田地里插秧的杜云瑟,看到了他们一家四人赶着驴车从路上经过,车上堆着崭新的布匹、油纸包起来的猪肉和书籍、调料、绒线、陀螺……   “爹爹!父亲!”稚嫩的童声唤回秋华年的思绪,他转头发现,杜云瑟同样正沉浸在回忆里。   “爹爹,我们是不是到了呀?”   “对,我们回家了。”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秋华年笑着张开双臂,环抱住两个孩子,“我们去和爷爷奶奶还有姥姥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我们回来了。” 第246章 不够   县主和杜状元回乡省亲是一等一的大事,杜家村的乡亲们提早几个月就得到了消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村口停下时,这里已经站满了迎接的人。   秋华年揭开车帘,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和杜云瑟一起下车,奶娘们从后面的车上下来,给谷谷与秧秧换上厚厚的云锦小斗篷。   两岁大的孩子有二十来斤重,早已不是秋华年能轻松抱着走路的,杜云瑟本打算弯腰一手抱一个,谁知谷谷非要自己走,杜云瑟没办法,只能把已经乖乖伸着双手等抱的秧秧捞起来。   秋华年放慢脚步,等只有三尺高的小团子自己朝前走,谷谷的神情很认真,能从稚嫩的脸上读出一股郑重来。   宝仁夫妻和宝义一家都在村口,站在人群最前面,宝义虽然已经是朝廷正五品千户,却仍自觉落后兄长半步。   “我今早刚一睁眼就听见窗外喜鹊喳喳叫,给月娘说是不是华哥儿他们要到了,果然不到中午就听说你们来了!”   孟福月和秋华年等人打过招呼,立即去瞧从后面车上下来的云成和孟圆菱,抱着小阿糕亲了又亲。   九九和存兰两个小姐妹许久未见,一对视就红了眼眶,拉着手躲到旁边说悄悄话去了。   “云瑟,华年,你们的新宅子已经完全建成了,窗户纸和大件的家具全布置好了,从几天前就开始烧炕、烧火盆,一点也不冷,就去就能住。”   “谢谢宝仁叔,这事您多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有你们,哪来的杜家村的今日呢!月娘和桃红挑了许多食材放在你们宅子的厨房里,就是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口味,所以还没做菜。”   秋华年笑道,“我们既然回来了,自然是想吃家里的饭,那些外面的讲究一概不用,越家常越好。”   “我说什么。”叶桃红结结实实戳了下宝义的额头,“华哥儿肯定爱吃咱们地方菜,就该按我说的办。”   秋华年与杜云瑟和出来迎接的乡亲们问了好,让下人把后面车上单独放着的一个箱子打开,取出各色各样的提前准备好的彩锦荷包,每个荷包里都有一个银锞子,有的是“招财进宝”花样,有的是“才高八斗”花样,有的是“福寿延绵”花样。   不用秋华年具体吩咐,星觅和柏泉便盯着人把荷包发下去了,所有在村口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得了一个。   “大家难得见一面,我准备了些小礼物,东西不多别介意,快过年了讨个好彩头。”   秋华年让人打的银锞子的用料很足,一个就值五钱银子,彩锦荷包少说也值五钱,加起来就要一两了,哪里会有人介意!   收到荷包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寒风都无法吹冷他们火热的心,这可是杜状元和齐黍县主送的荷包,岂是单纯的银子可以衡量的,他们要把荷包当传家宝传下去,让后世子孙知道,他们祖上也是见过大人物的!   秋华年一行人朝自家方向走去,乡亲们不舍得离开,一直跟在后面,劝了好几次才终于散去。   孟圆菱凑过来笑出两个酒窝,“要不是人太多太挤,我看到好几个人想跪下来拜神一样拜华哥儿呢,齐黍县主真这么灵的话,能不能先保佑一下我呀?”   秋华年拧了把他的脸,“我保佑你过年多吃几碗饭不肚子疼!”   孟圆菱笑嘻嘻地跑远了,“我先带着糕糕和云成回家啦,咱们明天见!”   旅途劳顿了十几日,所有人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秋华年从宝仁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新宅子的大门。   新宅子占地面积扩大到了原本的两倍大小,之前的院子作为主院重新翻修,换了更粗更结实的梁柱,更精致的花窗与彩绘,正房与东西厢房两边增建梢间和抱夏,扩为官员宅邸才能使用的五间大小。   除了主院,原本的园子和扩建的地合起来盖了三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最早的大梨树保留了下来,旁边盖了一座观景小亭,移栽了一些耐寒的花草,组成一个小小的花园。   秋华年在宝仁的介绍下大致参观了一遍宅子,非常满意,再次表达了感谢。   孟福月回家照看孙女小阿糕去了,叶桃红去厨房给从天津带来的厨娘说了说各项调料与食材都在哪里,等下人们快速把被褥、炭火和其他生活用具放入对应的屋子,厨房也做好了饭。   “这是高粱米熬的粥,冬天喝热粥,夏天时吃高粱水饭,就是把高粱米煮熟后捞进凉水里弄凉,再捞出来配上菜和酱吃。”   秋华年给两个木家表舅一人添了一勺粥,“你们没吃过,快尝一尝,我当时特别喜欢吃这个。”   桌上的饭菜很简单,除了一大盆高粱粥,还有一海碗鸡蛋酱,一大碟豆芽、一大碟葱丝与一盘切得薄薄的腊肉。   这样的农家饭菜无论从哪个层面都无法与京城与天津的珍馐佳肴相较,但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都吃得很开心,春生一连添了三碗粥,秋华年不知不觉也吃完了一大碗。   他咽下味道熟悉的食物,看着眼前粥碗里氤氲升起的白气,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回到了还在村里的时候。   这顿饭吃完,杜云瑟便要去耳房的书房读书了,为了考取功名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哪怕数九寒冬,他也从不休息,永远比秋华年起得早睡的晚。秋华年在厨房做好高粱饴与爆米花,端着热乎的刚出锅的美食,脚步轻快地去敲书房的门,投喂自家刻苦努力的小龙男……   “华哥儿。”   秋华年回神,杜云瑟的脸近在咫尺,比记忆中的书生模样成熟了一些,身居高位养成的贵气与风采愈发动人。   “我们用过饭便都去休息吧,明日再去后山上坟。”   秋华年愣愣点头,杜云瑟勾起唇角,拇指擦了下他脸上不小心沾上的碎屑。   主院由秋华年一家六口居住,九九和春生依旧住在东西厢房,余下三个小院子,木家兄弟暂住一个,文晖阳单独住一个,梅望舒则与卫栎、青梅一起住。   护送他们返乡的禁军自己带着扎营的帐篷,但天寒地冻的秋华年不忍让他们在室外过年,和宝义说了一声,让宝义安排一部分禁军去附近的军营休息,轮流换班。   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孩子们也都睡着了,秋华年脱了外衣与鞋袜,扑上暖烘烘的炕,在柔软的棉花褥子里打了个滚。   杜云瑟走过来,捉住他白皙细嫩的双脚塞进被子里。   “东北天气冷,华哥儿小心些,别得了风寒。”   秋华年趴在鼓囊囊的荞麦皮大枕头上,慢慢打了个哈欠,“快上来陪我睡一会儿,知道冷,还不给县主暖被窝,嗯?”   杜云瑟无奈一笑,洗漱后也上了炕,掀开被子把秋华年抱进怀里。   窗外寒气逼人,窗内却一片温暖,早上刚烧热的炕隔着毛毡和褥子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气,被窝里的温度逐渐升高,从肌肤到五脏六腑全被熨贴的无比舒服。   秋华年在杜云瑟胸口轻轻蹭了蹭,半闭着眼开口,“真好啊。”   “嗯?”   “我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时光,还能像这样回到最初的地方……”   “六年不够。”   “那要多久?六十年?”   “不够。”   秋华年笑起来,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还不够就成老妖怪啦。好吧好吧,你看六百年怎么样?”   杜云瑟收紧了手臂,吻在他的额头。   “怎么都不够,我不止想要一生一世,还想要生生世世。”   “华哥儿,我想在每一个有你的地方,都有一个我,都能和你相遇,与你相爱。”   秋华年从被窝里抬起头,怔怔看着他,“你太贪心了呀。”   ……但我也一样。 第247章 明珠与良人【正文完结】   第二天早上,秋华年在一阵阵爆竹声中悠悠睁开双眼。   这几年杜家村的村民们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乡亲们除了吃饱穿暖,也有了其他追求,这不还要一天就是除夕了,有些闲钱的人家都买了爆竹与炮仗,在一年的末尾尽情地去晦气迎喜神。   隔着高大的院墙,爆竹的声音并不刺耳,噼里啪啦的动静和孩童们笑闹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听不清具体内容的乡音,带来充足的年味。   秋华年简单洗漱后披上斗篷出来,家里人差不多都起来了,春生正在院子里摆从天津带来的新型炮仗,看见秋华年后欢呼一声。   “太好啦,华哥哥醒了,我们可以放炮仗了!”   秋华年转头,西厢房的屋檐下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铜火炉,打开的炉盖里闷着红薯和栗子,许多栗子已经炸开了壳,红薯也散发出焦香的味道。   谷谷、秧秧连同青梅和小阿糕四个小豆丁围在炉子旁边,都在眼巴巴地等春生放炮仗,再早熟的孩子,也抵挡不了声响和火光的诱惑。   秋华年笑道,“放吧,当心别炸到人,也别把耳朵震聋了。”   秋华年听着身后响起的爆竹声和孩子们的笑声,勾起唇角,走向西南侧卫栎和梅望舒住的小院子。   刚出角门进入夹道,就碰上了九九,九九手里抱着一个柿柿如意纹样的精巧手炉,衣服鞋袜齐整,像是刚出了一趟门。   “这么早出去,是去找存兰玩了吗?”   九九点头,秋华年见她神情感慨,问道,“刚才遇到了什么事吗?”   九九看着眼前的小院子开口,“华哥哥记不记得,这块地以前是庄婶子家的房子。”   九九一提,秋华年就记了起来,庄婶子是他们在杜家村时的邻居,早早守寡,膝下无人,曾经照顾过九九和春生,秋华年也经常给她送一些吃的喝的。   后来庄婶子的女儿杜紫蓉被夫家赶出来后带着一双儿女回村,掀起了一堆矛盾,两家人的关系不复以往。   庄婶子为了帮女儿,把自己偷看到的秋华年的高粱饴配方卖给了卫栎的生父卫德兴,事情暴露后,紫蓉和儿女被赶出了杜家村,秋华年也再没有和庄婶子来往过。   想起多年前的旧事,秋华年叹了口气,“这块地卖给我们,庄婶子应该已经走了吧,也差不多是岁数了。”   九九说起自己早上打听到的事,“庄婶子的后事,是她的外孙女白玉钏回来料理的。”   “玉钏?”秋华年一愣,“她怎么会回来?”   两人说到这里,梅望舒和卫栎正巧一前一后从院子里出来,梅望舒记得这个人,接话道,“当初为了查庶人嘉泓漪的阴私之事,我们从漳县秘密带走了他手下商人白彦文的妾室杜紫蓉和庶子庶女,还有杜紫蓉再嫁的小商人卫德兴。”   “白玉钏被母亲和继父送给年近五十的县令做妾,心有怨恨,审讯时主动交代了许多有用的情报,事情结束后,我给了她一笔钱放她离开了。”   卫栎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生父的名字,下意识瞪大眼睛,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   梅望舒没有说除了玉钏之外的其他人如何了,卫栎也没有问。   他想起自己还在京城皇庄旁秋华年的小庄子上当管事时,有次看到了卫德兴的身影,因此解开了一些心结。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巧合,甚至是一个错觉,现在回想,才明白这应该是梅望舒有意为之。   从很早之前开始,梅望舒就在尽力帮助家人们了。   “谢谢你,舒哥儿……”   梅望舒不自在地避开准表嫂的视线,板着脸看向别处,“不必客气。”   秋华年忍住笑,向卫栎提议,“我们难得回来一趟,你想回漳县见一见故人们的话,可以让七表舅陪你一起去一趟。”   卫栎抿了下嘴,想起看着自己陷入泥潭却无动于衷,甚至为了利益推波助澜的母亲与兄姐们,突然重重点头。   “好,我年后就回去。”   带着自己的良人风风光光地回去,告诉他们,那个针扎都不敢出一个声的懦弱小哥儿,靠自己的能力走到了新的天地。   九九由衷地替卫栎高兴,她想起传闻中料理完了庄婶子的后事便主动找到官府自愿移民去交州的白玉钏,缓缓舒了口气。   为了吸引更多裕朝百姓前往交州,朝廷政令规定,凡自愿前往交州的女子和哥儿都可单独立户,还能分到和男子一样多的田地,这成了许多在故土难以生活的人的希望。九九已经不太记得曾经的恩怨了,她默默祝福,希望白玉钏能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开启新的人生。   一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过早饭后,趁天光正好,出发去后山给亲人们扫墓。   这是一个团圆的日子,是一个一切都得偿所愿的佳节,秋华年提前说好了,每个人都要开开心心的,把这次回乡扫墓当成一个喜事。   昨晚众人都休息后,文晖阳独自悄悄出门,提着灯笼去后山寻找梅争春的坟墓。秋华年和杜云瑟知道后,让禁军侍卫远远跟着保证安全,没有点破。   静谧的深夜明月高悬,坟冢四周无人打扰,文晖阳倚靠着恋人的墓碑,把二十多年的思念、痛苦与爱恋诉说了个痛快。   清风吹过干枯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月影移动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有人隔着时空轻拂已两鬓斑白的少年郎的肩膀。   昨夜宣泄过了最深沉的情绪,今天再次来到梅争春的坟前,文晖阳没有在孩子们面前太过失态,但眼底的乌青与微微颤抖的胡须还是出卖了他。   秋华年教谷谷与秧秧叫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文晖阳应了一声,激动得双眼泛泪,摸遍全身没有摸出一个拿得出手的礼物,最后只能蹲下来给失望的秧秧保证,回到京中一定给宝贝外孙准备一堆好东西。   “老师,您这半年的俸禄不是又捐出去了吗?”杜云瑟无奈地提醒他。文晖阳手里从来留不住钱,今年过年的衣裳和年货都是秋华年包办的。   文晖阳胡子一抖,嘴硬道,“为师回去多卖一些字画,再写几篇小文赚一些润笔费,钱不就又有了。”   “钱钱!姥爷有钱钱!”秧秧欢呼。   杜云瑟摇头闭嘴,刮了下秧秧的小鼻子。老师疼孩子,他还能说什么呢,就算他自己也逃不开自家这个小懒蛋的撒娇攻势。   秋华年没有看到这场秧秧完胜的小插曲,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了刚刚离开的李寡妇与杜宝言的合葬坟前,在六年前埋下荷包与银镯的地方蹲下。   这里的土色已经和周围看不出区别,长着连片的干枯的野草,看上去绵密柔软。   秋华年伸手抚摸野草,没有把它们拔去。   “我回来看你了,你在我的世界过得还好吗?”秋华年笑了笑,“我们交换了彼此的世界,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人生,没有真正认识过你,还是有些遗憾啊……在那个美好的世界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秋华年起身的时候,腿有些发麻,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扶住他,杜云瑟不知何时发现他的去向,跟了过来。   秋华年冲他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和爹娘打过招呼,回去与大部队会合。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这本该是所有人留在家中团聚的时候,宝义却经不住存兰和云英的央求,答应带孩子们去十几里外的山脚猎场打猎,来秋华年家问了一声,又乌拉拉带走一串人,九九、春生全都去了,还硬拉上了小舅舅梅望舒。   秋华年推着梅望舒的肩膀,硬是把他推出了门,在马后面挥手喊道,“发点力啊小舅舅!猎不到年夜饭的食材,可要丢人一年的!”   青梅双手抱着新锻出来的有梅氏族纹的短剑,这是她提前收到的新年礼物,秋华年看着和自己的伏暑剑差不多样式的宝剑,心想回去后要给伏暑剑也刻上族纹。   “青梅。”   “华哥哥。”青梅口齿清晰地回应。   “你抱着的是什么呀?”秋华年逗她。   “剑。”   “剑是用来做什么的?”   “保护人。”   秋华年笑起来,这个答案显然是青梅的爹爹梅望舒教的,从“杀人”变成“保护人”,那笼罩着皇室几代人的诅咒,或许真的有消解的一日。   温暖的太阳在苍白的天空中走过,看着宅子四处挂上桃符,换上簇新的对联,红红的灯笼从入门处一直串联到夹道,秋华年的心也一点点被无处不在的暖红色浸染,在胸膛中存在感极强的跳动着。   他来到书房,杜云瑟刚刚收到了从京中八百里加急送到的邸报。   “京中发生什么事了吗?偏偏在今日到。”   “是好事。”杜云瑟把打开的邸报递给秋华年,“十日前有一法兰西商船停靠天津港,带来了一种与甘薯很像表皮粗糙黄褐的粮食,天津港的官员觉得,这与你常提到的马铃薯很像。”   秋华年双眼发亮,当即转头吩咐人,“和邸报一起送来的其他东西呢?快拿过来!”   为了尽快送达,天津港的官员只附送了两颗法兰西商船带来的主粮,秋华年看了一眼,便确定了这东西就是被誉为埋在土里的金疙瘩,为世界人口爆发增长奠定基础的传奇植物马铃薯。   这是秋华年当初努力推进海禁开放时最先想到的东西,铺垫等待了这么久后,它终于姗姗来迟,来到了大裕的土地上。   有了马铃薯,搭配上科学的种植方法,只要当权者的政令不出无法挽回的问题,华夏大地几乎不会再有饥荒!   秋华年欢呼一声,一时想不起别的,就这么捧着马铃薯扑进杜云瑟怀里。   “我要吃土豆泥、炸薯条、土豆片夹馍、炝炒土豆丝和青椒火腿土豆饼!”   杜云瑟单手揽住他的背,后退半步,防止两人摔倒,“好,等明年田里丰收了,我们全部吃一遍。”   “你知道吗,云瑟,在我的世界,精心培育品种优良的土豆亩产能达到五千斤,甚至更多!只种一亩,就足以让一大家子人有饭吃活下去……云瑟,我……”   秋华年突然失去了言语能力,杜云瑟明白他想说什么,一下下抚摸他光滑的脊背。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此生何其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志趣相投,品行天成的人,成为他的夫君,携手一生的同时,也一起青云直上,走向两人共同的抱负。   这颗璀璨耀目的明珠,终究是被他证明了自己定是那个最配得上的良人。   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去打猎的人们回来了,春生大大咧咧的声音隔着院墙也无比清晰。   “兄长!华哥哥!我们猎了好大一头鹿!晚上烤鹿肉吃!”   秋华年和杜云瑟分开,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往外走了一步,又回头拉住杜云瑟的手。   “四海万邦的事先放一放,去吃我们的烤鹿肉吧。”   杜云瑟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紧紧握住掌心的手,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浸入室内,在地板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连接在一起的影子,光影与不约而同勾起的唇角交融,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   沧海云帆依日尽,犹喜新火煨小炉。   【第四卷·四海万邦(完)】   【状元家的卷王小夫郎·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4月11日开文,12月5日正文完结,247章,106万字,八个月啦……   本来以为会有很多想说的话,手放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之,谢谢大家看到这里,明天开始更新后日谈和番外,之前欠下的几章加更会在更番外时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