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无限]   作者: 金角小虞   简介:   第一次被卷入“戏剧世界”时,涌上方思弄心头的不是恐惧,而是狂喜。   虽然他在这个世界随时随地都可能丧命,但是,玉求瑕在他的身边。   -------   “阴郁、偏执、暴躁、不爱笑、不懂事、不低头……这种人迟早在这个圈子里碰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   方思弄清楚别人对他是什么评价,他完全赞同,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当初上电影学院就是一个抛硬币的随机选择,虽然硬币的另一面是出门左拐一条路走到跨江大桥上跳下去,但无论如何,他终究选择了前者。   之后他被迫进入了一个与他的前半生隔着天堑的世界,那是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由无数的金钱、名望、权力与美人堆砌而成,他在其中捉襟见肘、苦苦挣扎,却始终狼狈不堪,好像永远也爬不出泥潭。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那个世界,但他觊觎那个世界最亮的一抹月光。   他为那抹月光倾尽了所有,也曾短暂地拥有过幸福,于是痛失之时便格外惨烈。玉求瑕离开他后,他只感觉自己从内到外地成为了一片废墟。   直到浑浑噩噩的两年过去,他被卷入了一个怪物横行、光怪陆离的戏剧世界……   这是一片地狱,但在这里,他可以拥抱他的月亮。   ------   精神极度不稳定女王攻   ×   冷感与暴躁并行野狗受   双向奔赴,破镜重圆 第1章 怪物01   他在窗台上发现了一张对折好的纸,说是一张随手放下的废稿似乎太正式了,说是一封信似乎又太轻率。看到它,他的心脏陡然狂跳起来,像飞机起飞。   他走过去,把它捻起,摊开。   窗外的榆树摇曳着,天下着雨,整个世界都像是套着一层阴郁的蓝绿色滤镜。   苍白的纸面上是一行清晰俊逸的钢笔字,最后一笔太用力,把纸都划破了,映在他眼里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狗屎]   他听到耳边一声轰然巨响。   ======   “咚咚咚!咚咚咚!”   方思弄睁开眼,一口气仿佛一下子吸到了胃里,胸腔被撑得高高耸起,好像一百年没呼吸过的僵尸从已死之地还阳。   暴躁感登时升了起来,刺得他整个人眩晕了一下,下意识就想砸点什么东西。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还在继续。   “操!”方思弄默默骂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第二只拖鞋,气得踢翻了一边的皮质小板凳,光着一只脚往门口去。   不知道是因为那个梦,还是因为这烦人的敲门声将他强行从深眠中拖出来,这会儿他的心脏还是跳得很快,撞得胸腔都有点疼——他的理智知道多半是因为那个梦,但以他现在的心理状况理智算个什么球东西,帐已经全部被算在门外那家伙身上,也不知道是谁,要是没个重要的事还这么敲他的门,管那是谁,今天都别想完完整整地离开这个小区。   方思弄在心里放着狠话,咬着后槽牙,打开门,迎面撞上一个紧绷得青白的拳头,在即将与他的鼻尖接触时戛然而止,后面露出一张俊秀的脸蛋,与他一个对视,下意识扯起笑就要打招呼,又在看到他的脸色后犯怂,吓得声音都劈了:“哥……你、你在睡觉啊?”   一看是这家伙,方思弄感觉自己的烦躁值立即飙升上了顶峰,将将卡在临界点边缘,最终还是悬崖勒马,耐着性子问:“你有什么事?”   “哥,我有事……我真有事!”蒲天白双手合十,可怜兮兮的,“能不能让我进去说?”   方思弄又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堪称死亡射线,撤开半步,道:“进来。”   虽然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死外面。”   “哎!”蒲天白立即低眉顺眼地溜进去,小媳妇似的在沙发角落坐好。   方思弄回到卧室在床底下找到了那只拖鞋,然后用纸杯接了一杯凉水,走过去放在蒲天白面前,没挨着他坐,随手扯了个落地灯旁边的凳子坐在对面,道:“什么事?说。”   他凌晨六点才收工回家,这会儿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又做了那个梦,整个人颓得像一只旧皮书包,微长的额发胡乱地搭在眼睛面前,黑着一张脸,看着精神实在不太稳定,往轻了说好似神经病,往重了说是个连环杀人犯也无不可。   蒲天白吞了吞口水,道:“对不起啊哥……我没想到你在睡觉……”   方思弄不想听废话:“说。”   蒲天白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他一下,感觉他的起床气好像下去一点了——当然很有可能是大脑在欺骗自己,不过就算这气没下去也没办法,如果自己扭捏着不说更要挨整——只能硬着头皮道:“哥……茵茵失踪了。”   方思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你说人家失踪了就失踪了?”   蒲天白急道:“我已经两个月联系不上她了。”   方思弄:“你确定你不是被甩了?”   “真不是,哥。”蒲天白说,“以前她不高兴了,直接就把我所有方式拉黑了,根本不会给我解释的机会……可这次、这次,她没有拉黑我,所有联系方式都没有……就只是,联系不上。”   方思弄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相当复杂的情绪,既有点可怜他,也有点兔死狐悲的同病相怜。他叹了口气,语气没那么臭了:“那也许,她就直接走了呢?出国了什么的,国内手机号就不要了。”他顿了一下,思考自己会不会太刻薄,随即又想到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能觉得自己刻薄,看看他们玉家人一天天干的是不是人事?最后还是说出口:“她玉家大小姐不是干不出这种事。”   “不是!真不是……”蒲天白抓了抓头发,哭丧着一张脸,“我、我去她家看过……她家一个人都没有。”   方思弄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抬起手看自己的手指甲,又从茶几下面摸出指甲刀准备剪:“那人家全家搬走了呗。”   蒲天白偷偷看了他一眼:“我还、我还去找过玉……找过她哥。”   方思弄所有动作停滞,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蒲天白把心一横,接着说:“我费了老鼻子劲才见到他,他就和我打哈哈,什么都不告诉我……”   “遇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想想自己是不是哪里把大小姐得罪了。”方思弄冷冷地说,“既然她哥还在,失踪这事就轮不到你来管,你去报警都没人理你。”   “可玉……她哥说的,和我在她家看到的,完全对不上……”蒲天白忽然抖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珠很黑,黑得有点吓人,“哥,我是真的觉得出事了。”   方思弄也那么看了他一会儿,一字一顿地问:“那你想我怎么样?”   “你今天不是要去万老师的晚会吗?你帮我问问玉……问问她哥哥呗。”蒲天白再次对他双手合十,脑袋藏在手后面,完全不敢看他,破釜沉舟般道,“我问他他不说,你问他肯定不好意思胡言乱语……我别的也不想了,我就想知道茵茵是不是平安……”   空气一阵安静。   蒲天白试探性睁开眼睛:“哥……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啊……”   “滚。”   蒲天白吓得一缩。   方思弄已经站了起来,像一片高耸的阴云,探过茶几来拎他:“我叫你滚。”   把门摔上之后方思弄浑身都在抖,身体里好像横亘着一股气,胡乱流窜,无法排解,要把全身血管都撑爆。他像困兽一样原地转了几圈,踢翻了两根板凳,又转到阳台上去抽烟。   今天的天气不错,是夏末的中午十一点,阳光很清澈,可是这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在他眼里却仿佛套上了一层阴郁的蓝绿色滤镜。他回到了那个梦里,天下着雨,寒意从每一丝骨头缝里钻出来,冷得全身发疼。   分手两年了,再想起那个人,还是又疼又恨,还是会止不住地发抖。   他接连抽了三根烟,抽得嗓子冒火,冷汗出了一身,手也还在抖。他又暗暗骂了一声,钻进卫生间洗澡,热水砸下来的时候他感觉全身的疼痛都压不住了,像被一千根针戳着,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吼。   在朦胧的水雾中他又想起二十岁的春光,玉求瑕站在电影学院那面春花灿烂的矮墙前,回过头来冲他笑,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说出一句:“好啊。”   那是他一生听过最美的声音。   操。   他关掉了水,脑海中那片春光弥漫的画面戛然而止。   操。   操。   他站在洗脸池前,愣了好一会儿,伸手抹开镜子上的水雾,看到镜子里自己灰败难看的脸色,以及被刘海刺刺挠挠地掩盖着的一双红眼睛。   操。他感觉自己的精神状况岌岌可危,几乎就要崩盘了。   一方面觉得心脏疼,疼得受不了,一方面又觉得丢人。   他撑着洗手台喘了几口气,心里浮现一股脑的脏话,劈头盖脸全往自己身上倒。   过了两年了,还能为那混账流马尿,方思弄,你丫的真是有出息,出息大发了。   人家都不要你了,都过了七百四十三天了,就你自己跟这儿演苦情戏,除了让亲者伤心仇者快意,还能有什么用?难不难看啊?   太难看了,太难看了。操。操。操。   不行。   不行,不能崩溃,不能崩溃。太难看了,已经很难看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直了,手指甲全部戳进肉里,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好多了,弯下腰漱口。   你看,方思弄,你能做得很好。   他对自己说。   过去了就过去了,人家过得去,你也过得去,不过是谈了一场不成功的恋爱,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啪!”   下一刻,他把牙刷重重地往镜子上一砸,镜面应声而裂,但因为牙刷太轻,镜子只裂开了一个小口,既没有一瞬间分崩离析的爽感,又留下了丑陋的瑕疵,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强作镇定又难受,濒临崩溃又不敢,无聊无趣,不合时宜。   他整个人迷迷瞪瞪的,跟着退了好几步,一下子后背撞在门上,往下一滑,缩成一团。   很快,那团人影发出压抑的哭声。   虽然这几年算是逐渐混出了一点名头,生活也已不像早年间那样捉襟见肘、满目狼藉,可那些生活留在人身上的印记却是怎么也无法抹除的——那些东西早已把他打磨成了一个灰暗狼狈的角色,不管再怎样佯装云淡风轻,他骨子里的东西还是那么根深蒂固,不可抵抗。   他怎么也没办法变成那些体面的人上人,对所有事情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永远从容优雅,即使伤疤也会变成勋章。他们拥有得太多,一段失败的恋情对他们来说只是像走在路上不小心摔倒了一般不值一提。旧情人在酒会上重逢,还能相视一笑,不疼不痒地谈起共同的曾经,并真心地祝福彼此——   可他做不到。   事实上,时至今日,玉求瑕跟他分手这件事,他都完全过不去。   他既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还是在想他。 第2章 怪物02   下午五点三十,方思弄准时出门,经过一番拾掇,之前在卫生间发生的那点崩溃已经几乎看不出痕迹,整个人的气质也没有上午那么丧,只是眼尾还有一点红。   他拐过一个弯走到电梯口,就看到一个灰啾啾的人影蹲在垃圾桶旁边。方思弄挑了挑眉,走过去用脚背轻轻撩了一下那坨人:“起来,现眼不你?”   蒲天白本来昏昏欲睡,一下子惊醒了,看清楚是他,可怜兮兮地问:“哥,还生气不?”   方思弄没有回答他,反而专注地看起电梯楼层的显示面板。   “哥,我错了。”蒲天白磨磨蹭蹭站起来,还在小声道歉,“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呗?”   “叮。”   电梯到了,门打开,方思弄走进去,回头瞥了蒲天白一眼,“愣着干什么?进来。”   “欸!”蒲天白迈开一条腿,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方思弄:“你干嘛?”   生怕把这祖宗惹恼了又把自己丢下,蒲天白咬着牙一下子钻进电梯,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腿麻了……”   方思弄还是不怎么搭理人,到了停车场之后径自就往自己的车位走,蒲天白屁颠颠跟在后面,还在车轱辘一样翻来覆去地求饶道歉。   “好了,闭嘴。”方思弄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接着说,“想问什么自己去问,我最多站旁边看着。”   蒲天白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高兴得人都有点飘了,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就要往里钻,却被人一眼瞪了出来,才想起来这祖宗的副驾驶就像老虎屁股一样碰不得,立马悻悻钻到后座上。   车子开出停车场,蒲天白才后知后觉有点懊恼:“可是哥,我可没有邀请函啊……”   方思弄:“带个人进去我还是做得到的。”   蒲天白绝望地打量自己的黑色大T恤和牛仔裤:“可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穿的这是什么啊?”   方思弄道:“没事,没人认得你。”   “……”蒲天白都快哭了,“谢谢,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呢。”   蒲天白缩在后座上,小心翼翼地打量方思弄的侧后脸,心里一时也泛起了嘀咕。   蒲天白是表演系的,算是方思弄在电影学院的学弟,他考上大学那一年方思弄大四,因为宿舍分配问题他被分到方思弄宿舍住了一年。   蒲天白认识方思弄的时候,方思弄已经和玉求瑕在一起两年了,蒲天白对在这之前的八卦不太了解,只隐约记得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段,说当初方思弄追玉求瑕的阵仗弄得可大,几乎全校人尽皆知。   不过那都是蒲天白入学之前的事,蒲天白总觉得传言多多少少有夸张的成分,毕竟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学长摆着大阵仗追人的样子。   方思弄那会儿已经大四,和玉求瑕在校外租了一个房子,回宿舍的时间不多,跟蒲天白也就是点头之交,对当年的事儿,蒲天白也没找到什么机会探听一二,转眼方思弄就毕业了。   要不是离开学校之后又遇上,估计方思弄连他姓什么都能不记得了。   两年前那两个人分手,听说是玉求瑕甩了方思弄,为此电影学院的各个吃瓜小群很是扼腕叹息了一阵,还有些人来找蒲天白打探消息。   哪晓得蒲天白在这件事上还挺尴尬。   要说他是当事人的朋友,勉强算得上,可要说他比吃瓜群众多知道一些什么内情,那确实也没有。还在学校跟方思弄同寝室那一年两人面都没碰上过几次,后来出社会了他倒是经常和方思弄玉求瑕吃饭,但那会儿又只觉得对面坐着的这两个人简直就是经典老夫老妻状态,平稳得不行,平稳得让他觉得开口问以前的事都显得无聊。   后来他跟玉茵茵在一起了,就更不好在背后打听玉求瑕的八卦。   正是这种种原因,使得蒲天白对方思弄和玉求瑕的那一段情一直一知半解的,要说起他们分手的原因,蒲天白更是半点不知情。   可不管再怎么样,已经两年过去了,蒲天白以为,方思弄怎么着也看开了,茵茵不见了他又实在着急,今天才敢在方思弄面前提到了玉求瑕。   结果……   蒲天白盯着方思弄的耳垂,悄悄叹了一口气。   现在他方哥看起来好像……似乎……离“看开了”还有点距离呢?   万春华的舞会在城郊的别墅办,是因为什么要办蒲天白也弄不大清楚,毕竟他是一个邀请函的边都摸不到的人。而今天来的其他人估计比他好点也有限,这种场合,多的是来来回回凑数刷脸的,名目什么的完全不重要。   蒲天白今天穿得太随意,走在街上不觉得,出现在这种场合就让人有点没眼看,全程低眉顺眼地缩在方思弄身后扮演狗腿和助理,好在方思弄“冷面阎王”的名头在圈里挺响,整个人就是个行走的大冰柜,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寒意,在这片莺莺燕燕的名利场里仿佛真的硬生生挤出了一片真空气场,似乎有人注意到他们,但没几个上来搭话。   只有万春华出来招呼客人的时候看到方思弄,把人拎过去聊了两句,方思弄一张冰封般的官司脸勉强放松了一点。   正在这时,蒲天白看到了玉求瑕。   可能是心理作用,玉求瑕在他眼里看着像是踩着追光灯、被鲜花前呼后拥着进来的,明明是个导演,却比周围这一水儿星光璀璨靠脸吃饭的演员更扎眼。   玉求瑕。   蒲天白最开始听闻这个名字的时候百般疑惑,心说究竟是怎么样高傲的父母才会给自己的小孩起个如此不低调的名字,这小孩的压力又得有多大?而到底要一个怎么样的人,才能撑得起这么一个名字?   直到见到玉求瑕本人,蒲天白才发现自己的所有想象都被具象化了——就是这个人的样子。   ——高挑、纤长,面庞惊丽,眼波流转,一头如瀑长发柔滑似水,整个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带着说不出的韵味,如同谪仙误落凡间。   至少从外貌这一点来看,蒲天白不得不承认,玉求瑕是撑得起这个名字的。   仙人是仙,和凡人有壁,所以方思弄当时大张旗鼓地追求他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却没想到玉求瑕真的就被那个阴郁的穷小子拿下了,一谈就谈了六年,简直让人大跌眼镜。   不过故事还有续集,等着看笑话的吃瓜群众们如今也有话可说,只要聊到稍微沾边一点的事情,多半就会有一个人一脸惋惜地跳出来,提起当年电影学院这两位风云人物,然后装模作样地一叹:不过最终还不是分手了么不是?   分手后的玉求瑕重出江湖,传闻中说他玩得可野,比跟方思弄在一起之前野多了,于是又有传闻说玉求瑕是因为被方思弄管烦了,才决定分手拥抱自由的。   对此,两位当事人均没有解释,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该浪的出去浪,该自闭的接着自闭。阎王爷更阎王了,花蝴蝶却漂亮得更加逼人,轻而易举地找回了“交际花”状态,如同蝴蝶飞回花丛,鱼儿重归大海,游刃有余地融入了原本就该属于他的声色犬马之中。   就像今天,他一身白色西装,一看就是名家设计,袖口领口和后腰上都有白色的蕾丝花边,跟他用来扎头发的白蕾丝发绳相得益彰。这可不是普通男星hold得住的打扮,可在他身上就仿佛是浑然天成的一般,惊艳得就像一片转瞬即逝的雪花。人进来还没一会儿,就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跟多少人打了招呼,又有多少人还在观望等待。他生就生在这片名流之地,回归和融入都毫无痕迹。   蒲天白看到玉求瑕,方思弄自然也看到了,整个人周遭的空气登时就冷了三度,正在和他说话的万春华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回头也看到了玉求瑕,又转回去拍了拍方思弄的肩膀。   导演万春华,这位在电影史和教科书上频频出现的人物,其实现实里是个挺平易近人的小老头,人还有点胖,圆滚滚的看起来更慈祥。他同时也是电影学院的老师,又是方思弄在摄影道路上的伯乐,还跟玉家上一辈有些交情……总之,对方思弄和玉求瑕那点事,知道得还挺清楚的。   “小方啊……我跟你讲过许多次啦,太‘执’了不好弄。”   “嗯。”方思弄微微低了一点头,让刘海散落下来遮住眼睛,“我记着的,老师。”   万春华:“那要去见见他吗?正好我也去招呼一下。”   “您先去吧。”方思弄说,“我这会儿不去。”   万春华叹了口气:“行吧,那你自己看着玩儿啊,年轻人,要会玩嘛,多笑笑,啊。”说着就转身走入人群,朝着玉求瑕的方向过去了。   看万春华走了,蒲天白才溜到方思弄身边来:“哥……”   方思弄收回了死死盯着那边的视线,随手在旁边的自助餐桌上拿了一块精致的小蛋糕塞进嘴里吃:“等他闲下来,我们再过去。”   嚼了两口,感觉味同嚼蜡,嗓子眼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蛋糕都咽不下去。   他又从旁边拿了一杯喝的,灌进嘴里才尝出来那是一杯特调酒,味道很怪,有点像中药,和蛋糕的味道一搅和简直让人恶心,他烦得不行,转身往二楼卫生间去。   万春华这宅子他来得不少,对构造很清楚。   他来到二楼厕所,在门口和一个人擦肩而过,那个人身上的香水味道很特别,青柑和迷迭香,他下意识多看了那个人一眼,发现那人离开厕所后走进了隔壁的隔壁房间,那应该是万春华家的客房。   他在漱口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人叫花田笑,是个现在正当红的偶像。前段时间似乎一直在跟他的工作室接触,想让他拍一套图,可因为档期原因他没接那单子。   注意力一分散,刚刚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就好多了。他对着镜子略微收拾了一下,刚走出门又撞上一位准备上二楼露台抽烟的业界前辈,前辈递来的烟他不好不接,何况他现在也的确需要一根烟,便跟前辈一起去了露台。   等烟抽完回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觉得余光里有道白影一晃,他的心跟着一窒,转头看去,正好看见刚刚花田笑进去的那间客房门再次被关上了。 第3章 怪物03   方思弄站在台阶上僵立了一秒,大脑一片空白,还是没忍住,招呼都没跟前辈打一个,扭头就冲到了那间客房门前,狠狠一推,接着就跟门后面的人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那人的姿势,看起来是正要锁门。   四目相对间,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重重一跳。   ——真的是玉求瑕。   玉求瑕看到他也是一愣,表情有片刻的僵硬,似乎张嘴想说什么,方思弄忽然用力把他往房间里面一推,反手带上了门。   方思弄的脑子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岌岌可危的理智告诉他这里很快会发生一场争吵,他不想毁了万春华的酒会,也不想让太多人看笑话。   玉求瑕这会儿才算是反应过来,人也一下子站直了。他比方思弄高一点,回过神来想抵抗方思弄就推不动他了。他捉住方思弄按在他肩膀上的手,用了点力,隐隐还有点要把他往外推的架势,声音听起来十足的低气压:“你干什么?”   方思弄脱口而出:“玉求瑕,这是你跟我分手的原因吗?”   玉求瑕顿了两秒,然后说:“你先出去。”   方思弄在黑暗中闭了闭眼睛,脑子里还嗡嗡响。不回答?不回答的意思是默认了吗?这就是答案吗?他苦思冥想了两年未果的答案,竟然是这样的吗?   因为花田笑?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太不对劲,太狼狈,太难堪了——分手两年,还在逼着前任追问当年被甩的原因。而且显而易见的,分手后的前任过得潇洒不羁风生水起,只有他一个人耿耿于怀独自痛苦。   太不堪了。   而这个困扰了他这么久的答案,就更不堪——因为花田笑?!   他隐隐觉得答案不是这样子的,但玉求瑕根本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居然拎着他就往门外推,好像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和他说。   很久不见,他不知道玉求瑕的力气居然有这么大,仅仅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控制住,抓他的那只手像个铁箍一样,还能腾得出另一只手来开门。   在门被拉开一条缝的时候,方思弄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掉了,口不择言道:“我们分手了我是没资格问!但你俩也知点羞好吧?在外面要怎么样我管不着,但这里是万老师的房子!”   玉求瑕的动作又顿了一下:“你在说什……”   而就是这一个微之又微的停顿,改变了一切。当然,这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下一刻,那道门缝急速扩张,又迅速合拢,方思弄感觉就在自己即将被扔出门的当口,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股大力,将他又推回了门内,接着是“啪嗒”一声,清脆落锁。   “哎哟我的哥啊!刚才那些话是好随便就这么说出口的吗?你真当这儿没别人啊?”蒲天白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拍灯,还在那儿沾沾自喜,“幸好我上来得及时……”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摸到开关,甚至……没有摸到墙。   因为没有摸到墙,他往前一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他整个人懵了,回头去看,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不管哪个方向都是黑暗,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哥!哥!方哥!玉哥!哥……别搞我了……”   他叫着,完全没有回应,他的身体在跑,可完全没有在跑的感觉。   整个人仿佛……悬在一片虚空中。   他慌得不行,想哭,可是……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脸……   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这感觉太离奇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是哪里?   不知道哪个瞬间过后,他忽然又感觉到“自己”了,脚踩到了实地,一下子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随即眼前慢慢亮了起来,也能慢慢看清楚东西了。   可……可他还是不知道……   ——这是哪里?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怒吼,从他斜后方传过来——   “为什么啊方思弄!”是玉求瑕,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好生气,好吓人,简直都带着杀气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方思弄!你有病吗!我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啊!”   “我就操了!”   说完他也许还觉得气不过,一脚把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踹飞了好远。   是的,小石头,而且满地都是。   现在他们已经不在那间客房里了,而是在一片……刚拆迁完的废墟里?   天色沉暗,应该是晚上,但由于环境污染和光污染,天空呈现出一片浑浊的紫红色。照明的光来自不远处的楼房,看着也是亟待拆迁,摇摇欲坠。   玉求瑕家教森严,几乎不怎么发脾气——当然这句话的意思不等同于他“不爱生气”,恰恰相反,他很爱生气,但不会这样姿态难看地暴怒,而是用他那副华丽的嗓子引用一些别人听都听不懂的戏剧台词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不过现在饶是方思弄这个没救的恋爱脑也没工夫思考这些了……但他比蒲天白稍微好一点,没坐到地上去。   他面对着玉求瑕近在咫尺的大怒脸,也只能问得出一句:“这是哪儿?”   蒲天白跌跌撞撞爬起来,朝那两人凑过去,也慌慌张张地问玉求瑕:“玉哥玉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玉求瑕捏着鼻梁喘了几口气,忽然又是一脚踹飞另一颗石子:“操!”   “唔!”旁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谁在那儿吵啊!”   玉求瑕回头,看到五步之外居然还有个人,躺在地上,此时正捂着脑袋慢慢坐起来,一个头变作两个大,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但这会儿他不吼了,忽然回到了极静状态,声音听上去有点阴森,“你又是谁?”   方思弄在他后面问:“你不认识他?”   玉求瑕回头:“我应该认识?”   方思弄还没来得及说话,蒲天白抢答:“花田笑!”   玉求瑕:“谁?”   蒲天白:“他很红啊!是XYX组合的花田笑啊!”   “我已经单飞了好吧!”花田笑迅速否认,声音尖得差点喊破,随即爬起来,晃了一下还差点又倒下去,“好了别玩了,你们是谁?带我来这里干什么……玉导?方老师?那这位是……”   蒲天白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郁闷地自我介绍:“蒲天白。”   “哦,你好……玉导,咱们这是……有什么活动吗?”   玉求瑕眉头皱得死紧,问:“你为什么在那间房里?”   花田笑一愣:“什么?”   玉求瑕:“万老师家二楼的那间客房。”   “啊……我喝多了,我不记得了……不好意思,那个房间不能用是吗……”   玉求瑕烦躁地摆摆手,又捏着鼻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然,他动作奇大地转身面向方思弄,精致的脸庞一下子变形得都有点狰狞了:“所以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因为他跟你分手?”   方思弄现在也知道是自己弄错了,可又实在编不出瞎话,只能承认:“抱歉……”   “靠!”玉求瑕又骂了一声,转身走了,只看背影都气得不轻。   方思弄张了张嘴:“玉……”   玉求瑕立马打断:“别和我说话。”   走出十几米,又侧过头来道:“还不过来!”   花田笑受不了眼下这个沉默的氛围,干笑道:“没想到玉导私底下这么……真性情哈。”   蒲天白猜花田笑想说的是“暴躁”。   “他不是。”方思弄盯着前方的背影,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蒲天白又心道这显而易见是出了大事,而且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护着他,实在是有够没救的。   此时距离玉求瑕发飙已经过去了五分钟,玉求瑕一个人走在前面,他们三个人并排走在后面,中间隔了十米左右的距离。像玉求瑕这种平日里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人生气起来便尤其吓人,周身似乎笼罩着某种莫名的恐怖气场,所以虽然满腹疑问,几个人都不敢上去讨嫌。   倒是玉求瑕忽然步子一顿,侧过头来说了一句:“离那么远干什么?一会儿等着自生自灭?”   几个人这才敢凑近了,由最沉不住气的蒲天白率先发言:“玉哥,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在哪里啊?怎么过来的啊?现在要干什么?”   玉求瑕凉凉瞥他一眼:“是听你说还是我说?”   蒲天白做小伏低:“你说,你说。”   玉求瑕收回目光,在转头的过程中又瞥了方思弄一眼,只是一瞬间,方思弄就感觉头皮一麻,是久违的那种把玉求瑕惹生气了的皮紧感。   玉求瑕望着前方的那栋楼房,开口道:“这里是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世界。只有死亡,是真正的死亡。”   方思弄望着玉求瑕的背影,在前方那栋破败而灰暗的楼房背景前,那人像是一只误入深渊的天鹅,狭长雪白的身影显得脆弱又疲惫,好像已经这样孤独跋涉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感觉毫无由来,却异常强烈,让他近乎疼痛地、迫切地,想要抱一抱他。 第4章 怪物04   “如果在这个世界里死去,外面的你也会死,而只要进来过一次,之后就逃不掉了。”玉求瑕看着蒲天白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抬手示意他别说,继续道,“这个世界怎么来的我不知道,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活下去。”   “根据我之前的经验,简单说来,这是一种……戏剧世界。”玉求瑕说到一半停了一会儿,应该是在找更高效的表达方式,然后接着道,“戏剧会在未知的时代重置,所有的人物、剧情经过化用后会发生变化,我们要做的就是确认剧目,找出戏剧的主人公,完成他/她的愿望。”   “你们这些人——玩家或者参与者或者倒霉蛋,随便你们怎么叫——也会被这些世界赋予某种‘角色’,有可能是剧目中本来就有的角色,主角、配角或者路人都有可能,也有可能是在剧目世界观下衍生出的角色,而剧目的文本中没有出现过的。”   “遵守世界规则,推动必要情节发展,不要Out Of Character,你们不会想知道后果。”   玉求瑕指着不远处的楼房大门:“现在,我们是要去和其他倒霉蛋集合,集合地点一般是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一眼就能找到的标志性建筑,比如这个世界的应该就是前面那栋楼房。人员集合完毕后剧情就会继续开展,然后我们就需要寻找主人公的愿望并解决它,成功了就可以活着出去,失败了就会死。在找到出口之前,我再次提醒一遍,不要Out Of Character,融入这个世界,把自己当成原住民,否则后果自负。”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沉默持续了三秒,方思弄问道:“剧情一般会从哪里开始?剧本开头吗?”   “不一定。”玉求瑕深深看了他一眼,回答,“任何时间都有可能,甚至可能在剧本开始之前或者结束之后。”   方思弄点点头,整个人很沉静,似乎完全不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天方夜谭:“明白了。”   “我还是不是特别明白,玉导……”花田笑弱弱举手,笑得有点难看,“……咱们这是在拍摄什么节目吗?您是直接联系的我经纪人还是……”   玉求瑕耐心耗尽,停在楼房大门前,回过头看着花田笑,眼神酷寒如一把冰刀:“不是节目,不是游戏,也不是玩笑,想活着出去就记住我说的话。好了,再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消化,我们要进去了。”   他的语调完全就是工作状态的玉导,传闻玉求瑕平日里春风和煦,待人接物总是优雅从容,未语先笑,可一旦他进入了导演的身份,那就是说一不二,最烦蠢人。   花田笑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闭嘴了。   一分钟后,玉求瑕也没再跟他们开口确认,自顾自走到老楼紧闭的院门前,发力一拉,将用薄铁皮封住的铁栅栏门拉开了一个供人通过的缝隙,进去了。   原本跟在他后面的是花田笑,但方思弄从玉求瑕一移动的时候就跟了上去,离得很近,像是要从后面抱住他一样,幸而因为进入铁门后的一段路特别昏暗,玉求瑕并没有发现,方思弄也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两步以内。   走过一截楼道,众人走入了大院。   楼房整体是九十年代的那种老式居民楼,四堵七层板楼围出一块天井样的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块原本应该是花坛的区域,此时却用各种板材搭出了一座平板房,大概占了二分之一个院子。   板房门口亮着一盏黄色的灯,光线很暗,模模糊糊照出周围的几个人影。   方思弄迅速数了一下,看得到的有五个人。   那五个人围着灯站,是逆光,看不清脸,其中有一个忽然动了一下,说出一句:“啧,这么多人。”   玉求瑕脚步不停,走过去站到那群人中间,问:“人齐了?”   一个戴眼镜的俊秀男人说:“应该没有,一个新人都没有,老井出去捡了。”   玉求瑕说:“我这儿有三个。”   就站在玉求瑕旁边的方思弄敏锐地感觉到,在玉求瑕说完那句话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玉求瑕身上,有别于平日里那些他跟在玉求瑕身边早已习惯的惊艳与垂涎,更多的是不怀好意的讥诮,甚至厌恶。   “新人啊,介绍一下自己呗。”最开始嫌人多的黄毛青年道,“别太长,没功夫记。”   花田笑大大方方走上前,笑容精确,声线清朗,态度积极,还特意把脸伸到灯光范围里,露出姣好的五官:“各位老师好啊,我是花田笑,大家叫我小花就可以。”   所有人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方思弄看了玉求瑕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简短道:“方思弄。”   一个上半身藏在阴影里的女人问:“做什么的?”   方思弄看着她,发现她很高,少说有一米七五,回答:“摄影师。”   “有点意外。”女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身材很好,细眉细眼。脸看着已经不年轻了,但身上有一股美人的气韵。   方思弄蹙眉:”意外什么?”   “我以为会是警/察或者军人,有那种气势。”女人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你好,我叫元观君,策展人。”   “你可以直接说他长得凶。”玉求瑕忽然在旁边来了一句,“跟吃了枪药似的。”   他一开口方思弄就下意识看向他,对上他那双上挑的凤眼,里面有种熟悉的、久违的、温和又残酷的东西,方思弄的脑子一下子就不会转了。   戴眼镜的俊秀男人也走出来,道:“展成宵,医生。”   有这两人带头,之后其他人也陆续做了自我介绍:扎着两个丸子头的亚批女孩叫姚望,纹身师;脖子和侧脸上都有刀疤的壮汉叫卢盛,开了家快递公司;黄毛叫楚深南,富二代兼网红兼无业游民。   在蒲天白也介绍完自己后,姚望笑了一声,忽然道:“我看过你演的网剧,魂什么什么的,演技还不错,朴实。”   她虽然身材娇小,但染着饱和度很高的蓝发,画着完整的烟熏妆,配着美艳的长相,只是脸就显得很有侵略性,更别提她上身只穿着吊带,露出的胸膛和大臂上有一大片绚丽至极的花朵纹身,更显出一种不好招惹的鬼火少女风采 。蒲天白没遇到过这么狂野的女孩,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谢、谢谢?”   花田笑一个当红偶像,没想到这女的居然把话递给了那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立即条件反射性地加入话题:“小姐姐平时都在哪个平台上看剧?”   楚深南看着花田笑:“你是不是也是个小明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花田笑笑容一僵,随即又迅速调整好,谦虚地摆摆手:“算不上明星,算不上明星。”   姚望瞥了他一眼,冲着蒲天白说:“你知道男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吗?”   蒲天白顺着问:“是什么?”   “是帅而不自知。”姚望道,“一个男人要是时刻觉得自己很帅,那就完蛋了。”   另一边,年纪稍大的几个人蹲在残存的花坛一角聚众抽烟。   元观君在烟雾中眯起眼睛,问玉求瑕:“这次时间提前了,是什么原因?你有想法吗?”   玉求瑕摇摇头,也吐出一口烟:“很不凑巧,我还在外面参加活动……”他顿了一下,“还让人误入。”   站在几步之外的卢盛冷笑一声:“呵,误入。”   玉求瑕没理他,接着问元观君:“你的想法呢?”   “不知道,没有先例。”   展成宵道:“会和董先生的死有关吗?”   方思弄一直默不作声地蹲在玉求瑕旁边,之前玉求瑕点烟的时候他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行止住了。   玉求瑕在大学得过一次肺炎,差点搞成肺气肿,那之后一直恢复得不好,每到换季总咳嗽,方思弄勒令着他把烟戒了。   现在又抽上了,方思弄习惯性地就想去掐他的烟,好歹是及时清醒过来,两人已经不是能够管理对方身体的关系,一想到这儿方思弄整个人又阴沉几分,浑身紧绷着,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又像是随时都要暴起伤人。   直到医生的这句话出来,他才猛然一惊,问道:“死了?”   “是的。”展成宵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露出一个有点诡异的笑容,缓缓道,“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你们几个新来的,都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人。”   方思弄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然后慢慢转向玉求瑕。   玉求瑕却没有理他,自顾自吸了一口烟,侧脸的轮廓在烟雾中锋利又婉转。   元观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素质很好。真的是第一次进来?”   方思弄还没有说话,玉求瑕把烟往地上一按,在站起身的同时说:“他就是这样。”   元观君也跟着他站起来:“看来你们有些渊源。”   玉求瑕道:“算是认识。”   元观君又看了一眼方思弄,这个压迫力惊人的年轻人从出现在这里开始就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玉求瑕身边,显然不止是认识这么简单。不过她此时也不欲深究,结束了这个话题:“别的新人这时候该哭着呢。”   她话音刚落,大门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哭声。   她又笑了一下,轻轻地说:“看吧。”   院子大门被推开,又陆陆续续进来四个人,打头的是一个形象很落拓的中年男人,跟在后面的是两男一女,女生抽抽嗒嗒地哭着,那两个男生的表情也很惊惶。   中年男人说道:“周围找了一圈,就这三个。”   “老井。”元观君叫了一声,中年男人闻声走过来。元观君指着方思弄道:“来认识一下,小玉带进来的新人。”   “井石屏。”男人把嘴上叼着的雪茄拿出来,侧脸吐了一口烟,又塞回去,道,“鞋匠。”   鞋匠?   方思弄揣在兜里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他在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危险。   “方思弄,摄……”   “来了。”卢盛忽然在他身后说。   他一开始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倒是刚好走过来找他的蒲天白听到这句,下意识问道:“什么来了?”   玉求瑕转向亮灯的方向,道:“主要NPC。”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间一直房门紧闭的平板房门缓缓打开,走出了一个消瘦惨白的人影,空洞漆黑的眼睛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轻飘飘地说道:“人齐了。” 第5章 怪物05   NPC是一个极瘦的长发男人,浑身惨白,穿着一身灰白的衣服,整个人的神情在那盏唯一的灯下呈现一种可视化的颓废与麻木。   他说人齐了,剧情开始推动。   他空洞的眼睛扫过众人,又好像谁也没看,开口道:“各位侦探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叫胡白,负责接待各位,案件结束之前各位的起居都在这里,现在我为各位分发钥匙。”   说完他又进了一下门,很快出来,手上拿着一串黄铜钥匙。   他一边给众人分发钥匙一边说话。   “天黑不要开门,如果门打开了也不要开窗。”   “床下面没有东西。”   “对清洁工好一点,不要看他们的脸,也不要与他们对话。”   “不要弄脏镜子。”   “警察局晚上三点到早上九点开门,各位可以抓紧时间了解情况。”   “餐厅在一楼,早上七点开饭,晚上也是七点,请大家不要迟到。”   “白天是探查时间,等各位离开后我会锁门,晚饭前开放。”   “各位的目的是抓住镇上流窜的凶手,请在夜晚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早日完成工作,辛苦了。”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发完最后一把钥匙,正好停在花田笑面前。花田笑扯起一个完美无瑕的友善笑容,声音清亮地说:“谢谢!”再次收获了一众看神经病的视线。   “好了,时间不早了,各位可以去休息了,房间在五楼到六楼,从这边的楼梯就可以上去。”胡白朝众人笑了笑,因为脸太瘦,这个笑容显得十分吊诡,“有什么事可以叫我,晚安。”   由几个老手带路,众人一路沿着楼梯爬上去,期间那三个新人简短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方思弄没有注意听,而是想到了发钥匙的情景。   胡白发钥匙的时候他们十三个人都站乱了,胡白看似也就是乱发的,但方思弄拿到的是4号钥匙,他看到玉求瑕的也是4号,而花田笑最后拿到,还跟不知道在哪里的镜头展示似的,举起钥匙来摇了摇,是5号。   方思弄立即有了一个推断:他们进来的时候院子里有五个人,还有一个出去找人的老井,也就是说在他们之前进来的有六个人,再之后的进入顺序依次是玉求瑕、他自己、花田笑、蒲天白以及之后那三个年轻人。   他和玉求瑕是4号,花田笑是5号,那么,可以推断,房间号码的顺序是根据进入这个大院的顺序为准,两人一间房,一共六间房,而最后单出去的那个人只能一人一间。   最后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确实是两人一间房,五楼有编号1到4一共四间房,六楼有5到8号房,前面六个人加上他和玉求瑕住五楼,其余人住六楼。   住五楼的人里除了他以外都是老手,而住六楼的全是新人。   见状,那三个新人里的女孩站在楼梯口就哭了,另一个微胖的男孩也有点慌,张口问道:“这个房间能换吗?”   姚望、卢盛和井石屏看起来就是很没耐心那种人,话都懒得说,直接找到自己的房间进去了。楚深南倒是没走,就抱着手在一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方思弄自己也弄不清状况,但很为蒲天白担心,下意识去看玉求瑕,却见玉求瑕偏着头在看楼下的大院,似乎对这边的情况完全不关心。   只有元观君和展成宵还留在原地,展成宵估计是医者仁心,而元观君似乎对新人有种异乎寻常的耐心,解释说:“规则没说不许换,但也没说可以换,所以你如果能够找到愿意和你换的人,试一试也不是说不可以。”   “规则?”另一个瘦高男生问道,“就是那个人刚刚说的那些话吗?”   抽泣着的女生绝望道:“我记不住!”   微胖男生追问元观君:“那您可以和我换吗?”   元观君笑着摇摇头:”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元观君的耐心飞速耗尽,笑容一下子冷了几分,道,“别太担心,小林,好好休息,第一晚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微胖男生的嘴翕动了一下,眼睛一下子转向方思弄:“那你可以和我换吗?”   方思弄还在想蒲天白的事,愣了一下才指了指自己:“我?”   胖子点头,脸颊通红,双眼惊人的亮:“可以吗?”   方思弄还没说话,忽然感觉手腕被人碰了一下,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全身的注意力都汇聚到了那条手腕上,那一抹热意在他的腕骨上停留一瞬,又在极近处逡巡一阵,最后卷住了他的手腕。然后他听到了玉求瑕的声音:“不早了,回房间去吧。”   他顺着那一点力道转身,盯着玉求瑕的背影,感觉视线边缘都有点虚焦。   他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股拉力,他又转回头,发现那个微胖男生扯住了他的袖子,还在问:“你能不能跟我换一下!”   某种恍惚的状态被这样打断了,方思弄觉得火一下子就窜上了头皮。   “放手。”他冷冷道。   那男生抖了一下,放开了手。   方思弄的视线一偏,对蒲天白说:“注意安全。”   蒲天白朝他点了点头。   方思弄转身快走了几步,来到4号房门口,玉求瑕刚把门打开,侧头瞟了他一眼,进去了。   方思弄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砰。”   门在身后合上。   忽然走进了室内,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方思弄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腕。   玉求瑕刚刚短暂地牵了一下这里。   太荒谬了,太丢人了,方思弄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掐死。   但事实是——手腕被碰到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麻了,近乎战栗。   他的身体还没有忘记玉求瑕,它太想他了。   “怎么了?”   玉求瑕走过了门廊,站在屋子中间,回过头来问他。   “没事。”他把那只手背到身后。   屋子不大,进门门廊右手边是卫生间,里面类似于酒店标间,有两间床,远端的床侧边是窗户,窗户下面有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   玉求瑕站在靠窗的那张床前,朝另一张床扬了扬下巴,道:“你睡那儿。”   方思弄又在原地站了几秒,才慢慢走进去,在离玉求瑕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慢慢问道:“这才是你跟我分手的原因对不对?”   玉求瑕刚走到床头,把枕头拎了起来,闻言看了他一眼:“你脑子里除了这事没别的了吗?”   方思弄定定看着他:“回答我。”   “不是。”玉求瑕把枕头套拆下来,面无表情道,“是因为花小田。”   说完就越过他进了厕所。   方思弄:“……人家叫花田笑。”   “砰。”厕所门关上。   玉求瑕洗了个澡,出来之后换方思弄。方思弄进去之后发现厕所的镜子被玉求瑕用枕头套整个遮住了,想起胡白说的那句“不要弄脏镜子”,心里暗暗祈祷蒲天白也能放机灵一点。   他没有洗澡,只简单地洗了脸,然后就回到了房间。玉求瑕已经躺在床上,下半/身盖在被子里,上半/身倚靠在床头,两只手捧着手机,看手指的姿势像是在打游戏。   方思弄现在简直是坐立难安,呆在这间屋子里让他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他在床脚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坐下,基本上是背对着玉求瑕,掏出了手机。   刚刚在楼下的时候他就看过手机,时间还在走,但没有网也没有信号,这时候他的手机依然没有信号和网络,时间显示22:51。   “你也没网吗?”他问道。   “嗯。”玉求瑕漫不经心地回答,“这里面都这样。”   方思弄微微侧了一点头,但没去看玉求瑕的脸,只是面向玉求瑕盖在被子里的膝盖以下的部分,又问:“好歹能看时间,你不怕没电?”   “看不了几天。”玉求瑕说,“而且你没有注意到吗?我们上来那个楼梯的每个拐角墙壁上都有一个时钟。”   方思弄说:“注意到了。”所以他才能确定手机上的时间与这个世界的时间是“符合”的。顿了顿,他又道:“听上去,我们需要在这个世界里待很多天?”   “对。”玉求瑕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一种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烦躁,但方思弄很熟悉,他知道玉求瑕现在的心情是真的很不好。   玉求瑕接着说:“这个世界的人太多了。”   方思弄想了想,又问:“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没有,我又不是神仙。”玉求瑕声音里的烦躁一下子又加重了,接着忽然“靠”了一声,把手机往床上一摔,带着爆炸特效的GAME OVER闪烁在漆黑的屏幕上。   方思弄头皮一紧,下意识回头对上了玉求瑕的眼睛,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骂“你能不能不要在老子打游戏的时候不停说话了?”   出乎意料的是,玉求瑕没有开口,反而在几秒后率先移开了视线,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然后拉起被子来把自己整个人都蒙住了,闷闷道:“睡觉!”   方思弄心有余悸,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随即却感到一阵涌上心头的失落。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然后再次检查了门锁和窗户、关掉了房间的所有灯,爬到床上躺下。   房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是你第几次进入这种世界?”方思弄忽然问。   玉求瑕沉默了超过一分钟,才答道:“重要么?”   “重要。”方思弄说,“很重要。”   又等了好一会儿,玉求瑕还没有说话,他便又追问道,“告诉我。”   玉求瑕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不。”   方思弄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喉咙滚动了一阵,“晚安”两个字在舌尖转了很久,最终没有吐出来。 第6章 怪物06   蒲天白一马当先爬上六楼,后面跟着的是花田笑那个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神经病,再后面就是那如丧考妣的三个新人。   蒲天白找到自己的5号房间,在对钥匙孔的时候暗暗叹了一口气,有种“完蛋了”的预感。   就看身后这几个人的状态,要真出点什么事简直是能搭把手的都没有,明明他自己也还是个“新人”,此时却生出了几分老手的沧桑。   “呀。”忽然有个声音贴着他耳边说,“走廊尽头的房间可不能住。”   这栋居民楼每层楼四间房,他们的5号房刚好就在六楼的走廊尽头。   蒲天白手一抖,好险没把钥匙掉在地上,回过头一看,发现花田笑的脸离自己极近,下巴几乎都要搁在他的肩膀上,就贴着他的耳朵在说话。   他“蹭”一下就炸了:“你有病啊?”   花田笑睁着大大的眼睛,很震惊又很无辜地看着他,几秒种后,用一种分外矫揉造作的声音说道:“我、我开玩笑的……天白你别生气……”   “靠。”蒲天白又小声骂了一句,继续对钥匙孔,这条走廊太黑了,白炽灯忽明忽暗,他怼了好半天都没有怼进去。   等他好不容易把钥匙插/进去了打开门,旁边忽然又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跟我换吧!你跟我换换好不好!”林哲已经接近崩溃,微胖的脸上泛起一大片红色血丝,一双豆眼亮如灯火,鬓角也全是汗水。他抓着蒲天白拿钥匙的那只手,同时把自己的钥匙往蒲天白的另一只手里塞,“你跟我换吧!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过觉!我害怕!我害怕!”   “放开!你放开!”蒲天白想把他的手甩开,却没想到这胖子在神经高度紧绷中力气居然出奇的大,怎么也甩不开。蒲天白一边心生感慨,刚刚方哥明明只说了两个字这胖子就被吓退了,还是气势问题……一边认真思考,和这胖子换了钥匙,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这胖子拿到的是7号钥匙,他们一行13人,正好是多出去的那一个。   如果他跟胖子换了,他就会一个人去住7号房……   自己如果一个人住,也许并不比跟花田笑住危险?毕竟花田笑看起来太像是第一集 就要领便当的角色了……   这个念头一起来,蒲天白挣扎的力度就小了,正准备跟林哲说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却没想到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花田笑忽然出手,把林哲撕开,然后从蒲天白手上夺过7号房间的钥匙扔到了林哲身后,趁林哲去捡钥匙的功夫,把蒲天白一推就推进了门,然后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不多时外面传来林哲砸门的声音,砸了一会儿见没有办法,又转头去砸隔壁6号房间的门——刚刚趁他们在这边纠缠的时候另外一男一女两个新人早就进屋锁门了。   蒲天白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听到又一声门响,估计那姓林的胖子还是老老实实进了7号房,才松了一口气,毕竟想到要一个人住他还是有点怵。   他转身回头,发现屋子里亮得异常,几乎所有灯都打开了,厕所的马桶也在响,应该是刚冲了水。花田笑正站在床前抖被子,纯白的被子在空中翻腾,带起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这个阵仗在如此静谧的夜里无异于敲锣打鼓,蒲天白完全懵了:“你在干什么?”   花田笑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很不解:“什么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抖被子啊。”   “抖被子干什么?”   “啊?”花田笑还是一脸懵,“你住酒店都不抖被子?”   蒲天白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就听见花田笑继续说:“难怪你不红,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听好了——入住酒店房间后,一定要开灯,有几盏开几盏,然后冲马桶、还要把水龙头打开,抽屉柜子也要开一下,但不要进来就立刻开……”   蒲天白以为他是人红是非多:“哦检查窃听器是不?”   “不是啊。”花田笑说,“是告诉这里面的东西:我来了,今天这间房归我。”   “……”蒲天白,“……这里面的东西?”   花田笑抖完被子抖枕头,还抽空翻了一个白眼:“我看你就是那些东西沾多了,才这么糊。”   蒲天白张大嘴:“你信这些?”   “你不信?”花田笑奇怪地看着他,“那剧组开机仪式你拜不拜?”   蒲天白现在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讨论迷不迷信的问题,而是惊异于这家伙在刚刚那些行为中的缺心眼程度,看着实在像个无所畏惧的唯物主义者,怎么这会儿忽然又开始讲究起来了?   “那现在这事儿,你信吗?”   “这事儿?这节目?”花田笑做完了他入住酒店的“仪式”,又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啧”了一声,“哇,节目组这么绝?真就卸妆水都不给准备?”   蒲天白叹了口气,想着这人从酒会“掉”到这里来的过程中似乎是在睡觉,觉得被人忽悠了也情有可原,但好歹是认识的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就再最后提醒一遍。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很郑重地说:“花田笑,这真的不是节目,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可以保证,玉哥和方哥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好好好,我知道了。”花田笑这么说着,但看起来还是不以为意。   蒲天白骨子里其实是个挺爱管闲事的人,看花田笑这态度他简直比本人还着急,憋了半天又憋出一句:“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什么?”   “林哲。”   “哦。”花田笑随意地耸了耸肩,“比起他,我当然还是更愿意和你组cp。”   蒲天白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组什么cp?”   “别装了。”花田笑嗤笑一声,又瞥了他一眼,然后就进了厕所,在关门时说道,“你虽然不红,但长得还行。”   花田笑对着镜子发愁。   要去万春华的酒会,他当然是使尽浑身解数地全副武装了,脸上这套说出去叫“少年感裸妆”,其实化了俩小时,一层一层又一层,谁能想到就这么沦落进组,还是卸妆水都不准备的天杀组。   可要叫他现在退出,他也是肯定不愿意的。   开玩笑,玉求瑕玉导的真人秀首秀,可想而知会爆成什么样。   虽然不知道其他嘉宾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有玉求瑕就够了,别提还有方思弄,这cp不炒才是天理难容,他连热搜标题都给节目组想好了。   估计是经纪人嫌他演技不好,怕他把这个惊悚真人秀搞砸了,就瞒着他搞了这一出……可惜没想到他只是成绩不好,又不是傻子。   不过能把他送进来就是经纪人的本事,但在这里面怎么操作,他也有自己的本事。   看在这个秀的规格的份上,出去就不找经纪人算账了。   “咚咚。”门轻轻地响了两下。   他听到蒲天白在外面小声问:“那个……厕所里有没有镜子?”   “有。”   蒲天白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被吓到了,然后说:“你、你注意一点啊,我记得刚刚那个NPC说过,不要看镜子之类的……”   他用很温柔的语气回答:“知道啦。”   他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有没有摄像头,理论上应该没有,但看起来这个真人秀阵仗挺大的,万一呢?他得时刻准备好。   这年头,谁不组cp谁傻逼,这回节目组给他安排的这个小孩不错,虽然不红,但很和他口味。   他捧起清水洗脸,没有卸妆水,搓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搓干净。他直起身,凑近镜子检查眼角的妆容残余。   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稍微退后了一点,跟镜子拉开了一点距离,观察了几秒,又横着移动了一下位置,接着又后退了两步,再次观察。   他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镜子里……镜子里的人……是谁?   是他。   五官是他的,残妆是他的,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   可是——可是——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啊?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他入行的时候是十五岁,已经过了很多年。   他高中没有毕业,义务教育时代学习的文化知识在这些年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已经丢了七七八八,他清楚自己没文化,没内涵,没才华,能混在这个圈子里过着还不错的生活,靠的就是一张年轻美丽的皮囊和标志性的“元气笑容”。   他曾无数次地对着镜子练习过这种笑容,这年头的漂亮男孩有很多,要想出头,他必须有独树一帜的优势——为此他对着镜子提起嘴角、又放下、提起、又放下,重复这个过程不下十万遍,直到跟这个笑容有关的肌肉都被训练得如同机械般精确,他甚至还去填了一个酒窝——他本来有两个——就这样,靠着单边酒窝以及“向阳花一般清澈健气的纯真笑容”在这个时代脱颖而出,登上了街头巷尾的大屏幕。   虽然以他的文化水平,并不足以理解“清澈”与“健气”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是如何连在一起出现的。当然这并不重要。   大概是两年前,他还没单飞的时候,一场宿醉后,当时的经纪人在酒店逮到他,劈头盖脸地扔了他一堆照片,一边扔一边骂,说你自己看看你这是什么狗日的鬼样子,要不是公司反应快,你就毁了你知道吗?   他头痛欲裂,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很遗憾,断片了,想不起来。   但他最后的记忆是一个人离开了宴会,而且现在也没在自己身上发现什么乱七八糟的痕迹,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会被毁了”的大事,这个经纪人就是喜欢危言耸听……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照片。   在昏暗的街口,他呆呆地站在红绿灯信号灯下面,微微低着头,表情却被拍得清清楚楚。   那么颓唐、那么呆滞、那么空白、那么生无可恋,好像对这个世界已经全无指望。   他很瘦,在平日的通稿里这是他严格进行身材管理的证据,可在这些照片里,他显得形销骨立,肩膀瑟缩,如同一具穷途末路的行尸走肉。   那么、那么有力。   ——只是照片而已,就可以那么有力地摧毁他“向阳花一般清澈健气”的假面。   那么掷地有声、不可辩驳。   在那之后,他恢复了每天的“笑容练习”,每天三千次,雷打不动。   他第二次见到照片上的那个表情,大概是在半年前。   那天他太累了,那几周又在跟一个制作人周旋,但还是习惯性地进行“日常练习”。他坐在镜子前练着练着就走了神,等回过魂来的时候就在镜子中近距离地看到了这张脸。   这张非常陌生的,但一直住在他身体里的脸。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行,不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们太阳花般的元气偶像身体里,时刻都住着这样一个怪物。   绝对不行。   ——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镜子里的会是这张脸?!   就算他确认自己已经绽放了真切的笑容,可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是那么无动于衷?   削瘦、惨白、眼底青灰,如同悬梁的行尸,对生活全无指望。   为什么?为什么?   他往左移,镜子里的他也往左,他往右,镜子里的他也往右,他抬手,镜子里的他也抬手,可是……他笑,镜子里的他为什么不笑?   为什么?   这不是镜子?是屏幕?是影像?   可是节目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影像?!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外面似乎有人在问他没事吧。   可他没有办法回应,那面镜子就像一个黑洞,把他的灵魂吸进去了。 第7章 怪物07   方思弄平躺在床,听着玉求瑕的呼吸,显而易见是睡不着的。   过往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沸腾,像一场杂乱无章的、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电影。碎片之间没有逻辑,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母亲,有妹妹,更多的是玉求瑕。   后来这条躁动的记忆洪流逐渐流入夜色,定格在了有两个人在的夜晚。   他和玉求瑕是在交往的第三个月睡在一起的,那天玉求瑕喝醉了,他把人扛到酒店,一张床,但是肩并肩的纯睡觉。   他当然睡不着,在柳下惠和唐璜中间纠结了半晚上,理智上他当然不想做柳下惠,而且他百分之百确定在这两个人物中玉求瑕显而易见更看得上后者,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应该抓紧机会把该办的事办了……但他终究是没有办。   他直挺挺地在床上想到半夜,实在忍不住,坐起来打开了最暗的地灯,朝玉求瑕那边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差点没吓死。   玉求瑕躺得比他刚刚还要直,面孔雪白,纯白色的被子从脚底一路拉到下巴,几乎没有褶皱,简直、简直就像是——方思弄当然不愿意这么想玉求瑕,但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却不可遏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简直像一具尸体。   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探玉求瑕的鼻息,片刻后大松一口气。   是活的。   第二天,他就这个事情和玉求瑕打趣,说怎么会有人宿醉之后的睡相都这么乖啊?   玉求瑕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他:“家里要求的。”   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答案,惊得一下子瞪大眼睛,以为自己还能开个小玩笑:“啊?难不成你爸妈就不睡觉监督你?”   “有时候会。”玉求瑕说,“但更多的时候是用监控录像,第二天早上起来再检查。”   方思弄脊梁一寒,疑心玉求瑕是在逗他,但玉求瑕的反应很真实,只能说演技是登峰造极。   他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啊?”   “因为他们认为平躺是健康的睡姿。”玉求瑕用很认真,又很平常的语气说,“而且庄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方思弄都觉得玉求瑕是在跑火车,但随着交往深入,逐渐也知道了事实真相,对玉求瑕那一双神经病似的父母便隐隐有了敌意,更多的是匪夷所思。   是什么样的家庭会要求小孩在睡觉的时候也要“庄严”啊?   后来玉求瑕睡觉喜欢抱着他,可能也是因为只要抱着他就势必不会再保持那个“庄严”的睡姿。他不知道他们分开这两年玉求瑕对他这个人形抱枕有没有过怀念,总之他的睡眠状态时至今日都没有恢复。   他不知道玉求瑕是否想念他这个人形抱枕,不知道抱枕们的手感会不会有区别,但他知道自己很想念玉求瑕的怀抱,在失眠最严重的时候他也想过自救,想要找到另一个能让自己得以安睡的栖身之所,但只要想到那个怀抱不是玉求瑕的,他就会感觉到一种深刻的痛苦和恶心。   万春华说他太“执”了,“雏鸟情节”也太严重,他知道老师说得对,但他不知道要怎么改。   好在,现在他又和玉求瑕并排躺在了一起,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床头柜的距离,但他感觉好多了。   “咚、咚、咚。”   在乱七八糟的思绪间,他似乎隐约听到了一种颇有规律的敲击声。当他意识到这种声音存在后,这声音的存在感就更强了,一下一下,如同一把小锤子在他的太阳穴上敲。   他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下意识就想起来搞清楚声音的源头,就算他有睡眠障碍睡不着,玉求瑕也是要睡的。   正在这时,一只手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忽然从旁边伸来,盖住了他的眼睛,同时也压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动作。   紧接着玉求瑕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点哑,显得很温柔。“嘘,别动,睡你的。”   其实在听到玉求瑕的声音之前,他先闻到的是玉求瑕手腕上的味道。还是熟悉的高原冰雪和草原,隐隐透出些焚烧香火的中后调。   不过瞬间,那种让人烦躁的敲击声就立即退远了似的,他仿佛被温和的海水包裹住了,沉进了一个安全的世界,真的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他又回到了二十岁,行走在电影学院宿舍楼后面的那条小道上。   春光明媚,玉求瑕走在他旁边,一身浅色轻衫,头发上传来好闻的香气。   他只觉得自己心如擂鼓,薄薄一层胸腔和肋骨就要被那控制不住的破器官撞破了去。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年轻、平稳、无聊,但是尾音在颤抖。   “玉求瑕,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说完他感觉身体里的心跳声更响了,而自己整个人就像一团被水打湿之后又慢慢干透的报纸一样,不可遏制地皱缩起来,在瞬息之间变得非常、非常脆弱,触之即碎、不堪一击。   他狼狈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白色的帆布鞋,三年前买的,二百一十块,已经是他最体面的一双鞋。他穿得很爱惜,但几个结构受力点还是有着刷不干净的黑缝,鞋带孔周围也微微泛黄。   他的手揣在兜里,死死握成拳头,整个人又紧张又羞愧,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他的身体里咆哮,在质问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啊方思弄?你是什么东西啊?你怎么敢追求他啊?你凭什么?你配吗?”   可在这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中,他不知道为什么又隐隐有种感觉,仿佛是一种预知——一个清晰可感的画面浮现在他脑海里:在前方大概五米处,玉求瑕就会忽然踩上花坛台阶,然后转过脸面对着他,学院外墙上的那片火焰般艳丽的炮仗花会在那一刻黯然失色。玉求瑕会微微低下头,冲他笑,然后会对他说:“好啊。”   那将是他一生听过最美的声音。   这个预知的画面又冲淡了他的瑟缩和紧张,一步、两步、三步……当玉求瑕真的在那一簇炮仗花前身形一轻,真的踩上了花坛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他将视线从陈旧的帆布鞋上拔起来,转过头仰视着自己天使一般的爱人。   那一个瞬间被拉得无限之长。   “不好意思啊,学弟。”玉求瑕的脸在过于清澈的春光中有一些模糊,跟以往所有让他痛心的时刻一样,彬彬有礼、美丽无双,但是遥远、克制、疏离,仿佛高居云端永远也无法触碰。   他听到他的天使用一种春风和煦的声音说:“但我的性向很大众,抱歉了,祝你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一阵尖锐的长音在耳边划过,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完全停止了。   下一秒,他醒了过来。   入目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像上个世纪的城乡宾馆。隔壁床的被子胡乱堆在床脚,窗帘是纱制的,几乎挡不了阳光射入,他还可以看到窗帘的右下角拉丝了,一朵廉价的大工厂花纹被扯烂了一大半,卫生间里传来水流的声音。   他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心脏也恢复了跳动,渐渐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一个诡异的戏剧世界,和玉求瑕在一起。   说出去简直没人会信,在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这样一个恐怖的超现实世界时,他居然觉得庆幸。仿佛劫后余生。   比起在一个悖论世界中挣扎求生、朝不保夕,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他跟玉求瑕其实没有过去相濡以沫的那六年。   “醒了?那就起来。”玉求瑕走出卫生间,一边用纸巾擦着脸一边说,“准备去吃饭。”   “好。”他下意识答了一句,发出来的声音却不怎么好听。   玉求瑕多看了他一眼,仿佛随口问道:“做噩梦了?”   “没有。”他爬起来穿戴好,慌乱地进了卫生间。   五分钟后,方思弄跟着玉求瑕出门,一开门就看到在走廊打扫的清洁工,方思弄头皮一紧,隐约记得昨天那个叫胡白的NPC似乎提到过一句跟清洁工有关的规则,但他一时有点记不太清了。   似乎……似乎是不要看清洁工?   然后他就发现玉求瑕走在他的侧前方,挺拔的身姿几乎将那个瘦小的清洁工挡完了。   两人来到餐厅,时间是七点整,其他人基本已经到齐了,只有那个住单间的叫林哲的年轻人没来。   “方哥!玉哥!”蒲天白看到他们,立即激动地与他们打招呼。   餐厅的桌子是一条大长桌,所有人都围坐着。玉求瑕和方思弄走到蒲天白旁边的两个位置上坐下,方思弄挨着蒲天白,问:“昨晚没发生什么事吧?”   蒲天白道:“没有,我一觉睡到天亮!”   花田笑在旁边噗嗤一笑,小声嘟囔道:“猪。”   蒲天白瞪了他一眼,但到底没说什么。   另一边的元观君开口,问同样住六楼的那一男一女:“你们下来的时候看到林哲了吗?”   女孩摇摇头:“没有,他的房间没有动静。”   元观君便跟井石屏等几个老手对视了几眼,卢盛开口道:“多半就是他了。”   花田笑不甘寂寞,抢先提问:“什么就是他了?”   姚望恶趣味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第一晚的死者。”   她的声音很瘆人,但听在花田笑耳朵里就更充满了综艺感,他立即夸张地接着表演,仿佛又惊又怕:“死人?”   “带你们进来的家伙没有告诉你们吗?”卢盛瞥了玉求瑕一眼,粗声粗气道,“进入这个世界,每天至少会死一个人。”   花田笑震惊地捂嘴:“啊?!”   其实其他人也很震惊,但完全被他抢了戏。   “所以林哲是第一天的死者。”楚深南吊儿郎当地伸了一个懒腰,“行了,庆幸吧,至少到今天晚上之前,你们是安全的。”   他话音刚落,餐厅门再次被人推开,林哲风风火火冲进来。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站在桌子旁边环视一周,不太熟练地笑了一下,道:“既然有饭了大家就先吃嘛,也不用等我。” 第8章 怪物08   “所以昨天为什么没有人死?”花田笑问道。   他表情很认真,还有些惊悚,但稍微有一点过,显而易见是还没有跳出“这是一场真人秀”的预设。   现在他们已经吃过了早饭,正步行在去警察局的路上。   胡白给他们准备的早餐很平常,包子馒头鸡蛋稀饭和泡菜,很普通的中式早餐,新人开始不敢吃,但看老手们都吃了也就依样学样。最快吃完的是玉求瑕,嘴一抹谁也没招呼就往外走,方思弄和蒲天白都没吃完,但立即放下早饭自然跟上,没想到的是花田笑也跟了上来,都出来了还拎着半个馒头在啃。   刚把馒头吃完他就拍拍手拍拍嘴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看起来和昨天有点不一样,别人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场的另外三个圈内人都知道是因为他卸了妆。凭良心说卸妆对他的影响不是很大,只是没有那么精致了。   蒲天白也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死,或者说他更想知道是真的有人会死吗?他能感觉出来玉求瑕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可他一直以来的生活都太和平了,很难一下子接受真的有身边的人会因为超自然力量死掉这种事,而且还一天死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偷瞄玉求瑕:“那可能……就是没人死吧?”   “不。”这次玉求瑕回答了,“每晚一定会有人死。”   蒲天白背脊一凉,不敢质疑玉求瑕的话,又问:“没人死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世界’也会造就一个死者。”玉求瑕说,“也许随机掉个陨石砸死,也许……由我们自己投票表决。”   “投票表决?就在我们这些人里面吗?”这话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但这回跳出来的是花田笑,他狐疑地四下看了看,到底还是没有问出下一个傻问题:这能播吗?总局不是已经明确禁播带有大逃杀性质挑战人性的节目了吗?   “基本不会到那一步。”玉求瑕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死人的时候少。”   他们所住的筒子楼位于镇子的最高处,去警察局一路都是下坡,他们走之前已经问过胡白,大概二十分钟左右的脚程。四个人身高腿长的,也许还会更快点。   这一路走来的城镇景象都很平常,像上世纪的那种南方的城中村,楼房很密集,家家户户都支着晾衣杆在窗户外面晒衣服,花花绿绿地塞满了本就不宽敞的巷道。一楼临街的铺子都在正常经营,小商店、水果摊、五金店、小饭馆应有尽有,吆喝或不吆喝的店主们都面目清晰,是普通人的样子。总之,没人说的话这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异世界的镇子。   走了差不多十分钟,几人隐约可以看到不远处警察局的影子了,方思弄瞥了一眼玉求瑕鬓角的薄汗,忽然问:“为什么这么着急?”   他们吃得已经很着急了,走得更着急,他又问:“是要抢在其他人前面找到线索吗?”   不料玉求瑕却摇了摇头,解释道:“昨天胡白提到过,警察局的开放时间是晚上三点到早上九点,又提到早七点晚七点的吃饭时间不要迟到,还提到过晚上不要开门开窗,就目前的线索来看,我们暂时推定晚七点到早七点我们需要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么我们的自由活动时间与警察局开放的时间之间重合的部分,就只有早上七点到早上九点。”   花田笑在旁边百转千回地“哦”了一声,抢答道:“您是想更快地找到线索!”   玉求瑕蹙起眉头,闭了闭眼睛,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方思弄很熟悉他这个“遇到傻逼了,好烦”的表情,下意识勾了勾唇角。   很快,他们来到警察局。   警察局也是很普通的乡镇警察局的样子,只有一个值班民警,一副睡眼惺忪,勤等着下班的样子。   玉求瑕走上前去,一下子跟换了一张脸一样,未语先笑,眉目顾盼,简直是男女老少无所不杀:“警官,您好,我们是受邀过来调查镇上凶手的侦探,想要找您了解点情况。”   值班民警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完全没有被他的美貌影响分毫,兴致缺缺,还打了个哈欠:“哪个凶手?”   玉求瑕眉毛一挑,反问:“难道有很多个凶手吗?”   “啊……最近的话大概就只有一个。”民警似乎神志不太清醒,说什么都反应慢半拍,摇摇晃晃站起来,朝对面的墙壁一指,“那里贴了通缉令,你们要找的人都在上面。”   几人走到那面墙壁前,看到上面贴着的一大片通缉令,放眼望去少说有二三十张。   蒲天白惊呼:“这么多!”   民警还坐在接待台里说道:“第一排左起第三个,杀人犯的话我们怀疑是他。”   几人听了他的话,转头看向那张通缉令,上面并没有刊登犯人的照片,只有一些很模糊的影子,都是逆光的,或是在运动中的,完全看不见脸,只能看出犯人异常高大雄伟的身材,不是健美先生的那种雄壮,而是高耸,但瘦削,就像一截陡峭的华山,给人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我觉得……”花田笑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虽然心里觉得是假的,但还是被吓到了,转念又给节目美术组竖了一个大拇指。他之前说话都没人理的,这回一开口其他人倒是都看向了他,他的虚荣心终于被满足了,一下子尾巴翘起来,整个人的状态就有点假,不如刚刚真情实感的恐惧,但他还是把话说全了,“——他不太像人。”   “是有一点。”方思弄发表自己的看法,他是搞摄影的,对人体结构很熟悉,因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强烈,“有点‘恐怖谷’的意思了。”   蒲天白却指着通缉令上的另一张图道:“这是什么?”   在犯人的身形照片下面,还有一张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照片,整个画面没有景深,应该只是近距离地拍摄了一个平面。光线不好,画面呈一种暗青色,上面有几圈紫绿色的花纹,像淤青。   这张照片跟前面那些有人影的照片是一组,都被命名为“犯人体貌特征”。   玉求瑕转头问民警:“这是他的哪个部位?”   民警抬头扫了一眼:“不知道。”   玉求瑕沉吟了片刻,又问:“为什么说他是凶手?”   民警还是漫不经心,很不耐烦的样子:“不知道,法医鉴定的,说杀人手法跟他以前的杀人手法符合。”   这下所有人的眉头都皱起来(花田笑除外,他整个人都在状况外),蒲天白问道:“他以前也杀过人?”   “是啊,越狱犯。”   这更说不通了,方思弄接着问:“他还进过监狱?那为什么没有脸的照片?”   民警两手一摊:“我就是个小片警,我哪知道?”   对话到这里仿佛就进入了一个瓶颈,这小民警就像游戏中的NPC一样,虽然态度很不耐烦,但有问必答,可答不出来的就是真的答不出来。   方思弄下意识看向玉求瑕,只见那人正捏着下巴垂眸沉思,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下颚与颈脖的弧度漂亮得像一尊希腊雕塑。   这个角度拍下来好看。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方思弄气得深吸了一口气,气自己怎么能傻狗到这种程度,又气自己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走神,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时,玉求瑕抬起头,问民警:“既然怀疑是他了,为什么不抓?”   “抓?怎么抓?”民警嗤笑一声,“我们这儿警力不足,全部人派出去也不一定能抓到这些穷凶极恶的罪犯。”   玉求瑕眼睛一眯,捕捉到了一个不合常理的词:“‘这些’?没有定罪的人也能叫罪犯吗?”   民警平静道:“他们大多数都是越狱犯。”   蒲天白又扫了一眼满墙的通缉令,震惊道:“这么多都是?”   玉求瑕追问:“为什么会这么多?”   民警态度轻佻地说:“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离东西两个重刑犯监狱都不远,他们逃出来之后会在这里落落脚,可能还会犯一两件事,但很快就会离开。除了本地人,没有人会在这里久呆。”   玉求瑕嘴巴动了动,似乎还要问什么,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闹铃声忽然响起,还是那种老闹钟的金属敲击声,简直直击人的天灵盖。   “得了,我要下班了。”民警探身关掉闹钟,朝警察局大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险而一分钟的班都不想加,“劳驾各位,有事晚上再来。”   离开警察局后,方思弄突然道:“我觉得有一点问题。”   蒲天白问:“什么问题?”   “看起来警察局根本没想要抓人,所以我们这些‘侦探’也不是警察请来的。”方思弄说,“也不是镇民请来的,多年来他们都生活在这个三不管地带,见惯了三教九流,也习惯了警察局的不作为,所以没道理偏偏要聘请侦探来调查这一个杀人凶手。”   “所以是谁请的侦探?”他看向玉求瑕,仿佛只在乎他的肯定,“是胡白?”   蒲天白已经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了,到这里一声惊呼:“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个管我们食宿的边缘NPC呢!”   玉求瑕迎着方思弄的视线看了几秒,然后避开了,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淡淡道:“在下一个重要的NPC出现之前,我们可以暂时这么推定。”   花田笑自觉自己有推动节目进程的责任,忽然元气满满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玉求瑕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嫌烦,转身直接走了:“先去凶案现场。” 第9章 怪物09   几人离开警察局,前往近日凶案发生的地点。   走到了才发现那是一座城中村中的城中村,在这座整体都很陈旧破败的老城里,还有这么一个废弃的片区,房屋低矮残破,大多的都是空的,只有少数流浪汉会在街角屋檐的避风处留宿。   而在那件凶案发生之后的这几天,连流浪汉都基本没有了,整个小村子仿佛死了一样。方思弄是摄影师,对场景布置很敏感,他注意到街角避风处遗留着的罐头盒、破布报纸之类的生活用品,认为原本在这里生活的人离开不久。   当然还是有人在的,不过都是熟人。   从“进村”的一条大路向前,拐过一个拐角,他们就能看到因为凶案拉起的黄色警戒线,一个瘦削纤细的身影站在线外,是元观君。   几人走进,玉求瑕先开口:“怎么样?”   元观君回过头来看到他们,先笑了一下,道:“我们是一路打听过来的,问城里的怪事,那太多了,居民们说都说不完,只有问到死人,最近发生的只有这里。”   玉求瑕点点头,道:“跟我们在警察局了解的差不多。”   这时,卢盛从警戒线里面的屋子走出来,看到玉求瑕,一下子变得目光不善。   元观君却像没注意到一样,吩咐他:“卢盛,麻烦你把大家叫过来。”   卢盛又瞪了玉求瑕一眼,转头走了。   玉求瑕却忽然问:“大家?”   元观君道:“我把他支去了别的地方。”   花田笑天真无邪地问:“谁啊?”   没人理他,玉求瑕跟元观君点点头道:“那趁着这会儿,我进去看看。”   “去吧。”元观君道,“虽然卢盛和老井都进去过,还是当心。”   玉求瑕颔首,撩起警戒线钻了过去。方思弄、蒲天白也跟在他后面。   元观君斜睨一眼花田笑:“你不去?”   花田笑抱住胳膊:“人家有点怕啦。”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进入房间,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在离开阳光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一阵阴冷的气息,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房子是上世纪城镇边缘的单层瓦房,房间陈旧,墙壁斑驳,家具沧桑,只有一间床和一张桌子一张凳,可以看出这个屋子的住户十分堪忧的经济状况。   因为家具太少,这间不大的房子竟然生生显出几分空旷,唯一不同寻常的装饰便是满墙满地的血迹,像是一片艺术家随手泼洒的涂料,甚至连天花板上都沾染了暗色的血痕和血点。   在满地的陈血间,散布着七八处白色粉笔画下的不规则形状,房子中间有一块大的,窗户正下方也有一块,一半在地上,一半连到墙上,其余的大小不一,比较零碎。   那是“尸体”最终停留的位置,方思弄想起在那张通缉令下方罗列的罪状,最近的一条就是这件杀人案,有警局记录的对凶案现场的描述:“死者的身体被残忍地撕裂,鲜血渗透了地板。”   这是一句颇有戏剧腔调的描述,但现在亲眼见到现场后,他发现哪怕是戏剧性的文字也不能描述出事实的惨烈。   然而,如此凶煞的一个案发现场,凶手还没有抓到,警局的处理竟然就只是拉了一条屁用没有的警戒线,既无人留守也无人调查,并且不打算采取任何措施。   蒲天白跟在他们后面,只看了一眼就想扶着墙吐,被玉求瑕一把架住,并被捂嘴。   “不要碰到血。”玉求瑕颇有些忌惮地扫视过满屋血迹,拖着人往外走,“我们出去吧。”   方思弄从进入这间屋子开始就警戒值拉满,闻言一刻也不耽误,跟玉求瑕一起扯着蒲天白,倒退着出去了,并同时注意着脚下,确定他们都没有碰到血迹。   好不容易退出屋子,方思弄才敢大口呼吸,蒲天白忍不住了眼看着是要就地开吐,却被玉求瑕拎着一条胳膊直接拎出警戒线、到了街对面才被放下来允许呕吐。   方思弄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注意到玉求瑕把蒲天白提过警戒线的时候,蒲天白双脚都离地了,也就是说,玉求瑕一只手就把蒲天白这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提了起来。   玉求瑕竟然是这么孔武有力的类型吗?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年,他怎么完全没有发现?   见状,花田笑这会儿好奇了:“里面有什么呀?”   “血。”方思弄心烦得很,想说想知道就自己进去看,又怕这家伙真进去搞出点什么幺蛾子,他自己触发死亡条件不要紧,可别把大家牵连了,就多说了一句,“味道很难闻。”   元观君站在花田笑旁边,指尖夹着一根狭长的女士烟,吞云吐雾的姿势优雅无比,仿佛这不是在城中村中村里的凶案现场,而是什么民国上流酒会,从方思弄出来之后她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让他感觉有点不自在。   “以后你们都会习惯的。”她笑了一声,看似是在跟花田笑说话,方思弄却觉得她的目光一直很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如果有以后的话。”   他不欲再待在这里,搓了一把脸,走到街对面去找玉求瑕和蒲天白了。   没多久,医生展成宵与纹身师姚望结伴过来,花田笑迎上去问他们其他人呢,他们说在另一边,卢盛去叫了。   元观君用夹烟的手示意了一下玉求瑕的方向,道:“等他们过来了,我们交换一下情报。”   此时方思弄已经走到了玉求瑕身边,压低声音道:“所以支开的是谁?林哲?”   “嗯。”玉求瑕一边给蒲天白拍背,一边瞥了他一眼,解释道,“今天早饭林哲出现后,元观君让我去警察局,她们调查其他地方。”   方思弄记得,今早林哲出现后满桌气氛如同上坟,没有一个人说话,然后玉求瑕很快吃完,直接就走了,元观君是什么时候安排的?   他忍了忍,还是问出口:“她什么时候说的?”   他不想表现得像一个控制欲爆棚的疯子,更不想让玉求瑕嫌他烦,可他就是忍不住。   没想到这次玉求瑕并没有说他,只是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元观君那边,然后转回来低声解释:“元观君的家族有‘冥想’的传统,‘戏剧世界’又把她的能力强化了,她有些时候可以不通过声音传递消息。”   蒲天白吐得差不多,颤颤巍巍插嘴:“读心术?”   “差不多,不过是反向的。她可以在你心里说话。”   玉求瑕看着方思弄递给蒲天白一张卫生纸,想起以前出门,都是方思弄带纸,他们分手后的这两年,他曾几度有过出门找不到纸的窘境。   说起来真的好笑,他天天出入着那些普通人也许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场所,见着一个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居然会被缺纸困扰。   方思弄却不知道他此时的心境,还在思考元观君的特异能力:“就像队内语音?”   “算是吧,但只是单向的,她没有读心的能力。”玉求瑕回过神来,“而且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容易,只有在她精神高度集中时,传音才可能成功。”   方思弄问:“那她的能力,会有副作用吗?”   玉求瑕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元观君来,但还是回答道:“我猜是有,但我不知道,这都是别人的秘密。”   “那你呢?”方思弄忽然问。   “嗯?”   “你的能力是什么?”   玉求瑕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蒲天白已经缓过劲来,小脸发白,但还是有点兴奋地问道:“玉哥也有能力吗?”   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眼睛道:“他又有‘家族’又有‘传统’,当然有能力。”   玉家乃是戏剧世家,历史渊源据说可以追溯到宋,新中国成立时有几位还进了大礼堂,代代能人辈出,玉求瑕的爷爷是央戏院长,大伯是国家话剧院院长,父母也都是当代戏剧界人人敬仰的大前辈,门生无数。   而且,玉求瑕在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说过一句“你们这些人——玩家或者参与者或者倒霉蛋”,他用的是“你们”这个词语,这是下意识的,他将自己与他们三个做了划分。   结合这种种迹象,方思弄推断,玉求瑕进入这个“戏剧世界”,并非偶然。   真正偶然的,是他们三个,纯属误入。   “我没有能力。”玉求瑕最终移开了目光,声音更低,几乎都有些嘶哑了,“我没有继承到家族的传统。”   蒲天白傻傻问:“为什么?”   玉求瑕闭上眼睛,表情很痛苦。   方思弄却又问:“你没有说谎?”   以往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态度这种语气跟玉求瑕说过这句话,在他的设想里,玉求瑕是一定不会理他的,却没想到,玉求瑕还是回答了:“没有。”   方思弄愣了一下,指出:“但你的力气变得非常大。”   “那是‘强化’,不是能力。”玉求瑕道,“等你们通过多个世界,也会得到强化。”   那边,楚深南也被卢盛找回来了,元观君在招呼他们三个过去,说一起去找老井。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空气,叫得所有人都头皮一麻。 第10章 怪物10   所有人都闻声赶去,然后在一座跟上一个凶案现场差不多的房子面前看到井石屏,以及坐在他面前的地上痛哭的秦菲。   秦菲就是那对新人情侣中的女孩,方思弄一开始没有记住她的名字,早饭时听她男朋友叫过两次才记住的。   顺带一提,她男朋友叫郭子瑜,也是方思弄以同样的方式记住的。   他们一路跑过去,跑在最前面的是卢盛,如果按玉求瑕的说法来看,这个卢盛的“强化”应该到了非常高的阶段,浑身的腱子肉光是看上去就充满力量,如同铁铸,跑起来也是速度惊人。   卢盛问井石屏:“老井,怎么了?”   井石屏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正对着的屋子。   卢盛转头看了一眼,立时露出嫌恶的神色。   此时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跑到了,都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屋中的场面。   跟上一个凶杀现场一样,只是更新鲜,因而显得更惨烈、更触目惊心。   依然是堪称家徒四壁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接触的地方还有暴雨浸润的痕迹,鲜红的血涂满了整个房间,死者死无全尸,散碎的肢体四散房中,依稀可以分辨出众人都蛮熟悉的衣着。   蒲天白捂住嘴干呕了两声,眼见得是又要吐,但还是忍住了。   旁边的花田笑倒是不出意外地蹲到一边去吐了。   这时,众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去!郭子瑜?”   地上秦菲的哭声更大了。   其他人回过头,纷纷露出凝重的神色,楚深南直接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看到死者的时候就知道是郭子瑜,但碍于小姑娘在地上哭得都快没气了,就没人说出口,哪晓得这个被元观君支开了的林哲这时候居然回来了?   林哲眼睛一瞪:“我咋不能回来?安排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两个就有人带,我就一个人?歧视单身狗啊?”   方思弄盯着这个微胖的新人看,这个一致被大家认为是昨晚的死者,而不被信任的人,他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那现在在这里的这个是谁?   是一具尸体,还是完全由另一个怪物幻化的外壳?   原本,对玉求瑕的信任几乎就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他没有一刻怀疑过玉求瑕的话,但即便相信,依靠他脚踏实地的想象力,实在是难以理解这个世界中的怪力乱神究竟能怪到哪种地步,直到这一刻。   他亲眼见到了郭子瑜新鲜的尸体,上一个凶案现场虽已然足够血腥惨烈,但对于一个影视艺术从业者,再触目惊心的场景布置都见识过,也不算太过超标,但现在不一样,虽然不熟,甚至连名字都只记了个马马虎虎,但郭子瑜的确是一个今早才在他面前出现过的,活生生的人。   而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七八块。   按元观君他们刚刚的对话来看,他们来到这里、分散开来寻找的时间并不久,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一个成年男人暴力肢解,在没有大型工具的情况下,究竟需要怎样的力量?   如果这是可以实现的,那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林哲,又会是什么东西?   或者有没有可能……他上一刻就是手撕郭子瑜的怪物,现在又穿上了林哲的皮回到了他们中间?   方思弄感觉自己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元观君回过神来,没有理会林哲,转而去对地上的秦菲说:“秦菲,你坚强一点,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须尽快收拾好自己,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她把手放在秦菲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遍,“坚强一点。”   秦菲的哭声真的渐渐小了。   另一边,方思弄却发现玉求瑕朝着郭子瑜新死的那间屋子走了过去,他想也没想跟上了,玉求瑕回头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默许了他的行动。   他们一起在门口张望了片刻,没有进去,玉求瑕还专门提醒了一句:“不要碰到血。”   站在房门口,方思弄可以闻到清晰的血味,那是什么也无法替代的,新鲜的、大量的人血味,实话说闻起来其实还好,像潮湿的铁锈,但在人心理上造成的压力是很显著的,纵然是他,眼前都花了片刻,站原地停了两秒眼前的花点才慢慢散开。   然后看到的就是玉求瑕蹙着眉的脸:“没事?”   他摇了摇头,但没说话,他感觉一开口说不定也要吐。   玉求瑕又带着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在窗户下面发现了血迹和脚印。   回到屋子前面,人群中的秦菲已经可以说话了,虽然断断续续的,但勉强还是能挺听清楚。   “我不知道……我、我们走过来,看到这间屋子的门、门是坏的,子瑜、郭子瑜就过去看了一下……它那个门、那个门……”秦菲比划起来,比出一个斜角,众人则直接转头去看门,发现房门缺了一个大角,从门锁附近一直烂到底部的中间。   秦菲继续说:“子瑜非要、非要去看……他非要去看它干什么?”她又悲怮起来。   但没有人回答她。   她的情绪又崩溃了,把脸埋进膝盖里痛哭:“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元观君又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问道:“然后呢?”   秦菲的哭声再次小了,头也慢慢抬起来,仰望着元观君,眼神悲切又迷茫。   方思弄想,应该是元观君的“冥想”能力又起了作用。   “然后、然后他发现门的锁坏掉了,可以进去,他、他就进去了。”她呆呆地陈述道,“我不敢……我想去找、找井老师,我就、就走了不到五分钟,找到井老师之后再回来,就、就看到……”她再次痛哭起来,这回元观君放过了她。   这多半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多的事情秦菲也不可能知道了。   元观君直起身对井石屏道:“不是让你带着他们?”   “怪我。”井石屏低眉顺眼地摇摇头,“我没想到有东西能当街杀人。”   林哲问:“他们不会当街杀人吗?”   “一般不会,除非有人触犯了规则。”井石屏看了他一眼,还是回答了,“白天很少死人。”   “会不会是因为昨晚没人死的原因?”花田笑蹲在一边吐完之后,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队伍中,然后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惊愕道,“我说错话了?”   不是说不说错话的问题,是现在那位“死人”一定在场的问题。其他人没想到他能缺心眼到这个地步,但也不可能现在开口指正他,只能快速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展成宵道:“是什么规则?不能进这些房子?”   井石屏却说:“不是,我进过房子。”所以一直跟着他的郭子瑜是看他进过房子,之后才那么大胆子敢自己进去。   卢盛说:“我也进过。”   姚望举手:“我也。”   元观君:“那就不是房子的问题。”   方思弄听他们语速极快地讨论着,视线一偏,瞄到还坐在地上哭的秦菲,心头动了动。他虽然表面总是一张冰山棺材脸,但怎么说也是文艺工作者,敏感度和同理心是有的,此时颇有些唏嘘。   在这个世界,人为了活着,好像什么都可以抛却。   “是窗户。”玉求瑕忽然说,“他从里面打开了窗户。”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他。   他有理有据地说道:“我刚刚绕到房子后面去看过,窗户下面有向里的脚印,跟带着血离开的脚印是一样的,这说明,不管杀死郭子瑜的是什么东西,它都是从外面进入的,而窗户的锁没有坏,说明不是从外部被破坏,而是从里面打开的。”   卢盛道:“那万一窗户本来就没关呢?”   “你可以在这个村子里找找还有没有没关的窗户。”玉求瑕平静道,“你们记得胡白给我们的第一条规则是什么吗?”   卢盛嗫嚅了一阵,显然记得不甚清楚。   展成宵接道:“‘天黑不要开门,如果门打开了也不要开窗。’”   玉求瑕没理卢盛,自顾自说道:“我想我们大多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都是:‘天黑之后,不要开门,如果门打开就不要开窗’。但是我现在猜测,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天黑不要开门。第二句是:开门不要开窗。而没有‘天黑’这个限定词。”   “继续探索吧,各位。”他很突兀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迈腿就走,“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我们在晚餐的时候分享。”   之前元观君召集人过来是为了听玉求瑕分享在警局发现的情报,可没想到林哲出现了,这件事只有不了了之。   玉求瑕一走,方思弄立即跟上,蒲天白也想跟,结果被元观君喊住了,说咱们这儿不兴搞小团体,你得服从分配,两人一组……   方思弄听到了,心里有些不赞同,正准备回头去问元观君服从什么分配?谁负责分配?结果玉求瑕居然先他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对蒲天白说:“你听安排。”   蒲天白也就立即点头答应了。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走出一截,确认后面的人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才问玉求瑕:“她又‘传音’了?”   不料玉求瑕却道:“没有。”   方思弄眉头一皱:“那你把蒲天白丢在那里?”   玉求瑕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很锋利,开口道:“我觉得林哲不一定有问题。”   方思弄没明白:“什么?”   “但夜晚死人的规则是绝对的。”玉求瑕继续道,“那有问题的就是其他人。”   方思弄在他的目光中感觉到一阵寒意。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最好谁也别相信。”玉求瑕放开他,继续往前走,“包括蒲天白。”   方思弄在原地站了几秒,迈步跟上。 第11章 怪物11   众人下午各自探查,在晚上七点以前都回到了山坡上的筒子楼,经郭子瑜的事情之后,所有人都不敢再不把胡白的提示当回事。   所有人都提前了一些时间回去,然后他们发现大门一开始是锁着的,六点五十才从里面被胡白打开。   七点整,筒子楼准时开饭,胡白把菜一盘一盘端上来,都是些家常炒菜,刀工很粗糙,菜和肉都是大大小小的,感觉很敷衍。   但是没人敢说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脸菜色,但凡加了肉的菜都没怎么动。   林哲最先放下碗筷,有点气冲冲地说:“之后没事了吧?”   元观君道:“应该没有了。”   “那我上去了。”林哲道,然后起身就走了。   这时花田笑也举手:“没事的话我也想上去休息了。”   没人拦他,他也就下桌了。   过了几分钟,确认那两个人是真的走了,元观君才放下筷子,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巾擦干净嘴巴,开口道:“小玉,说说警局里的情报吧。”   玉求瑕没有推脱,简洁明了地把他们在警局里的见闻说了,但没有提及他们自己的分析。   之后元观君她们也分享了她们收集到的情报。   她们吃完早饭后,基本是两两一组在下面的城市里收集线索,有负责询问的人,有负责观察的人,有负责记录的人,条理还挺分明。   姚望是纹身师,学美术出身,绘制了一张地图,基本画出了城镇布局,也标注了一些功能性比较明显的店铺。   众人围着那张地图看,玉求瑕问:“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点吗?”   “城里怪事不少。”展成宵说,“我注意到这些镇民对怪事的接受度很高,对最近发生的凶杀案也没有特别畏惧。”   元观君道:“你们的情报出来事情就对上了——这是个逃犯猖獗的三不管地带。”   “死者是个流浪汉。”楚深南道,他虽然看着轻浮,却意外的很受中老年女性的喜爱,打听到了不少八卦,“住在那个废村里,死了也没人管。”他摊了摊手,接着道,“还有,他们提到了一个‘老疯子’。”   井石屏眉毛一抬,颇有兴致:“哦?疯子?”   方思弄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下意识看向玉求瑕,蒲天白也没明白,下意识看向方思弄,见方思弄在看玉求瑕,便也跟着看过来。   玉求瑕被两人盯着,低声解释道:“在戏剧世界,很少出现真正的疯子,他们要么是‘主角’,要么是‘先知’。”   那边的谈话还在继续,姚望指着地图上的几个店铺图标,分别是杂货铺、农具店、五金店和肉铺:“我觉得这几个店主NPC有故事。”她又指出两个地点,是新闻档案馆和花店,“我觉得这两个地点出现在这个城市里很怪。”   戏剧中有主角有配角有龙套,每个角色身上承载的信息量都不同,如果能在这座城里几百上千人中辨认出重要配角当然是最好,他们身上都可能有隐藏故事线,甚至与剧本主线有关系。   元观君却道:“姚望,我以前说过,你这种完全凭直觉的做法很危险,如果感觉失误,你会直接误入歧途。”   姚望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除了神色还十分恍惚的秦菲,其余人也陆陆续续讲了自己的想法,最后就剩方思弄和蒲天白没发言,方思弄没有发言的打算,蒲天白却犹豫着开口。   “我今天下午跟着林哲,觉得他……脾气不太好。”他眼珠转了转,斟酌了一下用词,“有点以自我为中心的感觉,别的没什么。”   “就到这里吧。”玉求瑕忽然说,“天黑不开门,都注意一点。”   这座筒子楼位于全城最高处,餐厅又在筒子楼的一个角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包围城市的远山和即将落下的夕阳。   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大家最好都回自己的房间呆着。   其他人没有意见,都相继离开餐厅,方思弄注意看了看楼梯拐角的时钟,七点五十三分。   他猜测,是不是有隐形规则:他们八点之前就需要回房间?   走到五楼,几位老人拐出去,新人们则还需要往上。   说是“新人们”,其实在郭子瑜死亡,林哲和花田笑都自己上楼去了之后,还要往上走的就只有蒲天白和秦菲两个人。   这时秦菲忽然又崩溃了,拉住井石屏的衣角惨哭道:“我害怕!我害怕!我不敢一个人住!我害怕!井老师你帮帮我!我不敢一个人睡!”   井石屏今天本来就被安排带着她和郭子瑜行动,郭子瑜丧生后也带着秦菲,秦菲对他有依赖也是情有可原。   井石屏犹豫了片刻,转向自己的室友展成宵,询问道:“那我今晚就去陪陪小姑娘?”   展成宵无所谓,示意他自便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井石屏便和秦菲一起上楼了。   他们这个插曲不关别人的事,其他人都已经各自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方思弄和玉求瑕的4号房与元观君卢盛住的3号房连在一起,在即将进门的时候,元观君忽然轻声叫道:“小玉。”   方思弄对她把蒲天白安排去看着林哲的行为很不满,完全摆不出好脸色,闻言横眉扫去。   元观君却不为所动,继续道:“那个小明星,你从哪里找来的?”   玉求瑕眉头一皱:“蒲天白?”   “不是,姓花的那个。”   玉求瑕看了她一眼:“误入,我之前不认识。”   “蛮厉害的。”元观君已经在往门里走,“今天下午我和他一起,我‘进不去’。”说完人已经进去了,关上了门。   玉求瑕最后看了一眼在天边远山上只剩了一线的夕阳,也带着方思弄进屋落锁。   进去了方思弄就问道:“什么‘进不去’?”   玉求瑕也有点困惑:“应该是说她的‘传音’进不去吧。”   “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吗?”   “我不清楚。”玉求瑕摇摇头,“但我想这种精神方面的能力,如果有异于常人的精神力就能抵挡吧,意志特别坚强什么的。”   方思弄道:“那也可能是他特别没脑子。”   虽然是在吐槽花田笑,却是回护之意浓重。   玉求瑕挑眉看向他:“我瞧你还蛮护犊子的,以前怎么没发现?”   方思弄沉默下来。   其实他一直都蛮“护犊子”的,大抵是少年时代拥有的太少,对稍微有点关系的人都会很珍惜。蒲天白以为他毕业后肯定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其实不会,他一直都记着这个小学弟,在网络上看到跟蒲天白有关的通稿也会多看两眼,之后在那个重逢的酒会上才能一眼认出蒲天白。   甚至到这里,对那个一点人事不干的花田笑,也因为是一起掉进来的,就被他划归到了“自己人”里面,下意识就有所维护。   玉求瑕现在来说以前没发现,可能也不是谎话,毕竟他以前把玉求瑕当眼珠子一样疼,玉求瑕在他这里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注意到他在外面随便散发的善心也是情有可原。   可现在听到这话,他却出乎意料地很难过。   他想说:“也许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   但终于是没有说出口。他自觉自己在玉求瑕面前就矮了不止一头,根本不敢主动提出这些可能引发争吵的话题,遂转口道:“她在暗示花田笑有问题?”   “我们可以注意一点。”玉求瑕说,“但这其中的问题是,我们也不能确认元观君有没有问题。”   方思弄顿了顿,还是道:“我不喜欢她。”   玉求瑕没多说什么:“嗯,不喜欢就离她远点。”   入夜了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干,两人洗漱完毕后就早早上床培养睡意。今天方思弄受了惊吓,消耗了精神,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睡得却并不安稳,朦胧间似乎被今天所见的血和碎尸纠缠着,最后大脑还擅自加工出了一幅恐怖图景:一个穿斗篷的黑衣人拿着锤子在砸尸体,咚咚咚的,每砸一下,他脚边的那具苍白的人体就弹动一下,像没有死一样。   他被吓醒了。   在即将醒来之前,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不要醒不要醒,醒来了就会清醒着面对更恐怖的晚上。可惜越这样想大脑就越清醒,终于还是没有办法地清醒了过来。   “咚、咚、咚。”   在醒来的过程中,他震悚地意识到梦中的那种敲击声似乎跟随着他来到了现实里,而在完全清醒过来之后,他又明白过来,这种敲击声原本就属于现实,而且昨晚他也听见过。   他调整着惊乱的呼吸,一边想到昨晚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玉求瑕叫他别动,只管睡,他就怕触犯到什么规则,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可这样躺着,他的脑子却更清醒了,注意力都被那个敲击声抢走,他无可奈何地分辨出,那个声音似乎来自于他床的正下方。   他越想越害怕,冷汗出了一身,几乎要忍不住发起抖来。他一边死死揪住床单,一边尽力去想别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昨晚玉求瑕伸过来捂他眼睛的手,那手腕上有他熟悉的香气。   “睡不着?”   没想到,玉求瑕在这时忽然低低开口了。   方思弄花了一两秒才意识到真的是玉求瑕在说话,而不是他的臆想。他动了动僵硬酸涩的喉咙,尽力发出平常的声音,但被恐惧统治的身体出卖了他,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有点。”   玉求瑕的床铺动了动,似乎翻身面对着他,问道:“怎么了?”   说过话之后他嗓子好多了:“你没有听见吗?”   “听见了。”   玉求瑕的沉静似乎感染了他,让他没有那么怕了,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感觉:“我觉得越来越近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比昨天近。”   “嗯。”玉求瑕想了想,道,“明天去楼下看看。”   方思弄点了点头,之后才意识到黑暗中玉求瑕应该看不到。   他正准备张口,就听玉求瑕又道:“睡吧,不怕,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他脱口而出:“真的吗?”   “嗯。”玉求瑕道,“我保证。”   他也侧身面对着玉求瑕,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可以看到玉求瑕眼中的两星亮光。   奇迹般的,那让人畏惧的敲击声居然逐渐从他的意识中退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睡了过去。 第12章 怪物12   这一晚方思弄没有再做梦,第二天是被玉求瑕叫醒的。   收拾完时间差不多,两人来到餐厅。   一踏进去方思弄就察觉到气氛不对,蒲天白看到他们来了,立即说道:“方哥、玉哥……林哲死了。”   方思弄挑了挑眉,跟着玉求瑕坐进座位里。   蒲天白立即凑过来低声跟他们说:“今早我们出门的时候,就看到林哲那间屋子的门缝下面有血漫出来,正不知道怎么办,旁边井大哥出来了,就让我们下来,说林哲肯定死了。”   花田笑忽然从旁补充:“清洁工还在那儿拖地。”   “对。”蒲天白接着道,“我们也不敢多留,就下来了。”   花田笑又说:“我昨天上去的时候,听到他好像很清洁工吵了两句。”   玉求瑕微微点头,似乎陷入了思考。   方思弄和玉求瑕不是来得最晚的,又等了一分钟左右,除了林哲以外最后一个楚深南也踏入了餐厅。   随着他的落座,七点整的钟声响起,胡白踩着点端着早餐进来,是跟昨天差不多的早饭。来回两三次之后东西上齐,他不再进来,留下一桌子沉默的倒霉蛋。   片刻后,玉求瑕开口:“林哲的死亡证明,他到他死的那一刻,都还是人类。”   气氛更凝滞了。   秦菲的状态比昨晚好一点,此时都可以提问了:“这是什么意思?”   “进入‘戏剧世界’的首夜一定有人死亡,这是铁律。”玉求瑕道,“我们昨天以为是林哲,因为他违反了‘吃饭不能迟到’的规则,我当时认为他可能已经是个‘死人’,所以规则束缚不到他了。但现在证明,第一晚死的不是他,他是昨晚死的。”   秦菲微微张开嘴,但还是没明白,也许昨天的冲击给她的精神造成太大损害了:“然、然后呢?可是……第一晚没有人死啊?”   “一定有。”玉求瑕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而这位死者,如果不是郭子瑜的话,那就还在我们之中。”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方思弄注意到他的瞳孔颤了颤,随即,便见他转向了元观君:“抱歉,元女士,这个信息我认为还是公布给所有人比较好。”   方思弄便推断他刚刚是又接到元观君的“传音”了。   秦菲眼睛慢慢睁大,慌乱中下意识惊惶地看向了井石屏:“这、这是说,我们中……还有一个死人吗?这怎么可能?”   井石屏朝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目光:“在这个世界,就是可能的。”   秦菲脸色惨白,像是又要崩溃:“天呐……”   “当然我说这件事,目的不是让大家相互猜忌,只是希望各位能留个心眼,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玉求瑕道,“之后的行动希望大家都至少两人一组,在这里两个人同时死亡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   吃完了早饭,众人离开筒子楼,出发去城里寻找线索。   玉求瑕、方思弄、蒲天白和花田笑先去新闻档案馆,众人一致同意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小城镇出现档案馆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里面一定有线索。   元观君、卢盛和井石屏则再去昨天的废弃城中村中探查一下,也许能直接找到杀人者留下的痕迹。   剩下的人就还留在城里,姚望去她直觉有问题的几个NPC和地点再打探一下消息,她这种直觉型选手还是多跟更多的人物接触比较有利,展成宵和她一组。楚深南则带着秦菲继续跟中老年妇女团唠嗑。   而所有人在完成自己的任务时,都要注意“老疯子”的线索,一旦发现,立马当“先知”盘问。   众人在筒子楼所在的山脚下分开,等另两拨人都看不到影了,方思弄忽然问玉求瑕:“你有没有觉得……胡白的肚子有点大?”   玉求瑕蹙眉看向他,思考了一下:“我没注意。”   “我不确定。”方思弄道,“他的衣服太大了。”   胡白非常瘦,脸颊凹陷、四肢干枯,穿着一件灰白色的大袍子,整个人都像是随时会飘走消失,基本看不出他身体的形状。但今天胡白端早饭上来的时候,是从方思弄旁边放的盘子,他弯腰的时候腹部磕在了桌角上,晃荡的灰色衣摆被桌子边角勒出了一点形状。   玉求瑕又问:“你什么想法?”   方思弄也没有太多思考,甚至他都不确定自己那一瞬间就没有看错,只能提出一点想法:“会不会是某种疾病?瘟疫?会让人腹部水肿,其他部位都很瘦很瘦的那种病?”   玉求瑕:“可能会是一个思路。”   蒲天白插嘴道:“会是加缪的《鼠疫》吗?”说完他又捏着下巴嘟囔起来,“或者疾病暗示的不是疾病,而是别的东西,比如诅咒啊、恶行……罪犯之都……”他眼睛忽然一亮,看向方思弄和玉求瑕,“一座罪恶的城市……会是《老妇还乡》吗?”   “有想法是好事,但在这个世界里面,最忌先有预设,因为代价是生死。”玉求瑕却道,“有想法了你就去找证据,证据足够多才能最终确认剧目。”   蒲天白悻悻挠头:“哦……”   花田笑在旁边道:“想不到你懂的还挺多。”   “啊?什么?”蒲天白有些错愕,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不都是学校里学的?你不知道?”   花田笑翻了一个白眼:“有书读你真是了不起。”   几人照着姚望画的地图来到新闻档案馆——方思弄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就把手机关了,现在打开电量还比较健康,他把姚望画的地图拍了下来,现在捏着手机跟着玉求瑕,但玉求瑕并没有查看地图,却带着他们准确地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新闻档案馆位于城市边缘,看起来也几乎是要废弃了,走进去光线昏暗,迎面扑来一股陈旧的纸张发霉的气味。   有一个下眼袋掉到鼻孔附近的老头坐在柜台里,干柴枯瘦,看着实在很像半边身子跨过了鬼门关的样子。   玉求瑕带着几人走到柜台前,跟老头说他们需要查一点资料,方思弄趁这个时候观察了老头的肚子,发现在破洞衬衫的遮掩下,老头的肚子的大小看起来还挺正常,跟他的身材基本匹配。   他便更怀疑自己今天早上是不是看错了。   老头半睁着眼睛,显然对档案馆管理员这个工作实在是深恶痛绝,在这个岗位上就是混吃等死的,什么资质也不问,挥挥手就让他们进去了。   几人进入了光线更暗的档案室,没有找到电灯开关。   蒲天白钻出去问管理员灯在哪儿,老头说坏了,门后面有探照灯,可以戴头上。   蒲天白又转到门后面去拿探照灯,有三个,但只有两个能亮,他都拿给玉求瑕,玉求瑕只要了一个,让他和花田笑用一个。   灯光问题解决后,现在更大的问题来了。   整个档案室像是一间小厂房盖的,墙很高,在顶部有一排小窗户投进黯淡的天光,方思弄还着重观察了,确定窗户都是关上的。室内整齐放着一列列档案架,也很高,上面的还需要搭梯子上去拿,唯一好的就是架子上的资料看起来还算整齐,而且是按年份排列的。   “可这怎么找?”蒲天白发出疑问,“这么多!翻到明年也翻不完啊!”   “976。”玉求瑕忽然报了一个年份,“找它前后三年的。”   方思弄问:“这是什么年份?”   玉求瑕:“昨天的通缉令,在记录中那位‘凶手’最早犯事的年份。”   花田笑立即吹起彩虹屁:“我天玉导记性太好了吧!这都能记得!”   玉求瑕转头就走:“抓紧时间去找。”   几人散布在档案架里往前走,一边走花田笑一边还颇有氛围感地在那儿自言自语:“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怪物已经隐藏在这间屋子的某个档案架后了……”   他话音一落,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他回头一看,然后发出一声惨叫。   方思弄和玉求瑕都循声望去,就看见花田笑正揪着蒲天白打。   边打边骂:“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吓死我了!”   蒲天白抱着脑袋告饶:“疼疼疼疼疼轻点轻点!我就是想让你别说了,瘆得慌——”   方思弄简直是一头鬼火冒,真想把那两个东西掐死,结果玉求瑕一言不发继续往前去了,他也就按下怒火,跟着往前走。   只能说都是影视行业的人,心里知道按剧情安排来说,这里的环境的确很适合“闹鬼”,花田笑玩笑归玩笑,也不算全是胡说,便更让人心烦。   如果真有什么怪物躲在黑暗里……   方思弄想着。   那我一定不能让玉求瑕离开我的视线。   玉求瑕走在前面,对后面的闹剧充耳不闻,片刻后,他轻笑着回头:“找到了。”   他找到了属于976年份的档案架。 第13章 怪物13   几个人分散在这个档案架前后找线索。   玉求瑕首先找到了976年的一条新闻,死者是一个叫绵丽的小女孩,被溺死在河边,身上有多处严重淤青,但并没有性侵痕迹。   通缉令上也简短描述过凶手的犯罪事实,跟这条新闻对得上,那么绵丽应该就是那位凶手手下的第一位死者。   新闻报道通常只截取到最新引人眼球的部分,再详细的就没有了,结尾处提到一句截止目前凶手还未找到。   “也就是说,凶手不是当场被抓获的。”方思弄就站在玉求瑕旁边,跟他一起看了这条新闻。   他把这篇报道放回架子上,又开始找别的:“再看看。”   他又翻阅了当年那个事件之后几个月的报纸,因为是一件特别恶劣的凶杀案,警方也一直在调查中,当时的媒体关注了很久,直到半年后还有零星的报道。   方思弄道:“没有抓到。”   “嗯。”玉求瑕道,“很可能是他之后落网进监狱后,才招供、牵扯出来的事情。”   另一边的蒲天白和花田笑也在这几年间找到了不少犯罪的报道,包括但不限于杀人、纵火、□□、抢劫、偷窃……这个档案馆里面储存的新闻都是当地发生的,可见这个城市有多么的不安生,名副其实的是个三不管的罪犯窝。   蒲天白越发觉得这个城市像一个“罪恶之都”的隐喻了,脑子里更偏向了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   可这时,花田笑却在他旁边喃喃自语道:“可杀了这么些人,他既然已经被抓获,为什么不偿命?”   档案室很安静,所以就算他声音这么小,其他人也能听见。   蒲天白:“欧洲有一些国家没有死刑?”   “不,这个世界里有。”方思弄却立即否定了这个观点,他记得自己刚刚翻到过一条新闻,但只是一晃而过,现在想回头找,一时间却不知道从何找起了。   玉求瑕在旁边道:“978年3月17日,社会版面右下角。”   方思弄依言找到玉求瑕提到的报纸,果然在社会版面的右下角找到那条新闻,黑白照片上是从斜下方拍摄的绞刑架,一个皮肤惨白的人被按在上面,新闻标题是:罪恶伏诛,万人观刑。   正文内容也很简洁明了,没有语焉不详的部分,就是说连环杀人魔落网,而且是专挑小女孩下手的变态杀手被处决,全城民众都欢迎。   方思弄道:“这至少说明,在这个世界观里,有死刑存在。”   蒲天白道:“那我们找的这个凶手为什么可以不死?”   “一定有某种原因。”玉求瑕人已经在五步开外继续翻报纸了,好像刚刚一口报出方思弄找过的报纸页数的人不是他一样,“抓紧时间,继续找。”   几人继续在黑暗中的档案室里翻查着,即使划定了年份,每一年的新闻报道依然多不胜数,又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也没有找到什么看起来就很重要的信息。   蒲天白看着看着看累了,居然就盘腿往地上一坐,他和花田笑共用一个灯,花田笑也不得以陪他一起坐下来,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以花田笑的龟毛程度决计不可能坐在这片不知道多久没扫的地上,其实他是看新闻看得有点入迷,一坐下就后悔了,没想到花田笑居然没什么怨言地就坐在了他的旁边。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花田笑一眼,探照灯在他手里,光从下方照上去,就算是天仙在这个光线效果下都不可能好看,但看到花田笑的那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花田笑的脸离他的脸极近,他甚至可以闻到花田笑身上残留的香水味,花田笑的鼻孔和下眼睑被灯光照亮,瞳孔却显得非常非常黑,像要把人吞进去一样。   那一刹那,毫不夸张地说,他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下一刻,花田笑却一把把他的灯按走,光线一转,两个人的脸都回到了黑暗里。   “卧槽,你吓死我了!什么死亡打光?”花田笑道,“你有毒吧?”   蒲天白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然后感觉到自己整个后腰都被冷汗打湿了。   另一边,方思弄和玉求瑕却不用共享一个灯,玉求瑕拿着一个,方思弄还有自己的手机电筒,两人相隔了四五步远,各自埋头翻找着。   在今天的外出计划时间都快要用尽时,方思弄忽然道:“你来看这个。”   玉求瑕走到他身边,看到了他所指的一篇报道,甚至不在“社会”版面,而在“轶事”栏,只占了报纸很小的一个角落,而且这个版块里的基本都称不上新闻,而是道听途说为多,还有一些看着都侮辱智商的灵异小故事。   玉求瑕却眉头一皱:“男性生子?”   这一篇报道刊登的内容依然是个看起来很天方夜谭的“男性生子”的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还列举了几个目击证人,但没有任何实际证据。   这要是放在现实世界多半是诈骗,但在这里,再结合上之前发现的线索,这条报道却足够引起几人的重视。   蒲天白和花田笑也凑过来看。   蒲天白原本就偏信方思弄,丝毫没有怀疑他看胡白肚子大有看错的可能新,直接认真地思考:“这个生子的人会是胡白吗?”完了脑筋又一转,“还是,有很多像胡白这样的男人都可能生子了?当时生的这个是另一个人,胡白又是新的?那这是什么剧情?有一部分男人会被感染怀孕生子?”   这时,档案室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了,管理员倒丧的脸伸进来,全然的不耐烦:“快走快走,我要下班了。”   几人不敢跟NPC叫板,迅速收拾好散落的报纸,排成一条线出去了。   老头就站在大门口旁边,一个劲儿抖腿,等他们刚一跨出档案馆的槛就在后面拉上了卷帘门,一秒钟都不想多呆。   几人站在街头,看着橙红色的夕阳,没想到自己已经在档案馆里呆了一整天。   方思弄一直有手机,倒是能把握时间,他在心中给他们设定的是六点半之前必须往回走,没想到老头不到六点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现在回去,离晚饭开饭的七点钟还有一些时间,玉求瑕想了想,道:“那我们就往回走,顺路看看周边。”   几人自然没有异议。   从档案馆往筒子楼走,可以直接沿着城市外缘上山坡,也可以进城稍微绕一绕,玉求瑕带着他们找到一个岔口进了城,穿过一条挂满了晾晒衣物的巷子,他们走上了一条稍微宽一点的主道。   方思弄怕他们因为走错路赶不上晚饭,一直在手机地图上很仔细地确认着道路的正确与否,结果在一个拐角处玉求瑕却进了反方向的弯,他不得不提醒道:“走错了。”   “没错。”玉求瑕笃定道,“我想去看看殡葬店。”   方思弄在地图上确认到,这条小路的前方真的有一家殡葬店。   他又抬头看了看玉求瑕的背影,看来玉求瑕今早能直接找到档案馆也并非全靠方向感,他很有可能是直接将地图背了下来。   结果玉求瑕到了殡葬店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在站在店门口朝里面看了看,女店主招呼他进去他也谢绝了,转头又带着方思弄他们往上走。   只绕了一点点远路,他们在六点四十五分回到了筒子楼。   半路上他们还途经了农具店和肉铺,也许是姚望昨天有话说在前面的缘故,方思弄觉得这两家店铺的主人看起来是挺有故事。   筒子楼的铁门还锁着,他们到门口的时候元观君、卢盛、井石屏三人,以及楚深南和秦菲一组已经回来了,有蹲着有站着的,围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   玉求瑕也带着人加入进去,但因为人不齐,大家聊得也不深入,多是一些想法的探讨,没怎么抠线索。   六点五十分,筒子楼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众人排成一串低眉顺眼地进了餐厅。   又等了一会儿,姚望和展成宵回来了,众人一看到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有不小的收获。   “我们遇到‘先知’了。”   还没有坐下来,姚望就迫不及待开口道,她眼睛很亮,脸也有点红,表情有点像磕了药:“我直觉他非常重要,肯定关乎决定性的线索!”   展成宵在旁边遗憾地摇头:“可惜我们是在回程路上遇见他的,时间不够了,我们没来得及问出什么。”   元观君道:“一点都没有问出来吗?”   “有!”姚望道,“他就指着我们这个筒子楼,不停地念叨着一句话。”   井石屏问:“是什么?”   姚望却卡壳了。   展成宵也叹了一口气:“我们听得不是很清楚……”   卢盛啐了一口:“那你们说什么说?”   展成宵学了几下,发出几个音节,但很含糊。他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像,只能耷拉着肩膀说:“我怕说出来误导大家,反正我当时听起来,觉得像是‘花生的、花生的’,这样。”   楚深南学了一嘴:“花生?”   展成宵道:“也有可能是‘发生的’……总之,我不确定。”   “我觉得不对。”姚望道,“但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但就觉得不是很对……反正,他确实是想迫切地告诉我们什么。”   这时,晚上七点的钟声敲响,餐厅连接着厨房的那道门应声而开,胡白端着两盘菜走出来。   所有人都沉默地等着他布菜,双方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等胡白走了三趟把晚饭放好,说了声“慢用”,就从连接着院子的门出去了。   方思弄转过头,刚好和玉求瑕对视了,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明白的意思——胡白的肚子确实很大。   这不正常。 第14章 怪物14   玉求瑕道:“他生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卢盛露出厌恶的神色:“什么?”   玉求瑕接着道:“我说,‘先知’说的是‘他生的’。”   他接着跟众人说了今天在新闻档案馆发现的线索,也没有隐瞒男性生子的事。   展成宵道:“你说你发现胡白的肚子很大?”   “没有特别大。”方思弄道,“就是、跟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比起来,很大。”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既然在档案馆发现了男性生子的线索,我认为这就是一条重要信息。”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姚望却没有质疑,而是顺着说道,“那‘先知’指着这栋筒子楼,说着‘他生的、他生的’,又是什么意思?”   元观君的思绪显然要跑得更快一些,直接看向玉求瑕:“你们认为胡白是‘主角’?”   玉求瑕却未置可否:“有这个可能。”   “马上要进入第三晚。”卢盛黑着一张脸道,“已经很久,我们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井石屏也道:“我们汇集一下线索,差不多可以推断一下剧目了。”   众人也都同意。   接着,另外几组人也分享了他们今日的发现。   元观君、卢盛和井石屏三人今天又在城中村里晃了一天,发现了两件比较重要的事:一是他们观察了流浪汉的痕迹,并画了一张图,流浪汉们基本都聚集在村子的边缘地带,呈一个外密内松的趋势,而在村子中心偏东的地方,有一个片区完全没有任何流浪汉生活的痕迹,像是一个真空圈、台风眼。二是他们在村子角落找到一辆废弃的车,井石屏检查过后认为能修好,他们就去五金店买了材料,并把它修好了。   这时姚望也道:“我还是很在意我感觉不对的几个NPC,今天就去和他们交谈了,然后在花店店主那里,她让我帮她收拾花束,我认为这是一个支线任务,就帮她干了,干完之后她说我不错,还让我之后有空可以去帮她进货,我看她的意思,是可以把汽车借给我。”   元观君欣喜道:“如果有两处都强调了‘汽车’,那它就一定是有意义的。”   楚深南道:“这么说起来的话,我今天去问那些大妈那个‘疯子’的事,她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其中有一种说法是,那个‘疯子’以前还是个有文化的大善人,后来全家上下被车撞死了,他才疯了的。”   “线索不少了。”元观君点点头,又看向玉求瑕,“你什么想法?”   “我认为,剧情进行到现在,主角只能在这三个人之中——胡白、疯子和凶手。”   “与‘疯子’有联系的线索是汽车、车祸,以及他指着筒子楼喊‘他生的’,说明他很有可能认识胡白,甚至有可能知道胡白‘男性生子’的事情,这是他们二者的关联。”   “与胡白相关的线索则是‘生子’,以及,我们推测出来的,他极有可能才是雇佣我们这些‘侦探’的人,说明他想要找到凶手,这是他和凶手的关联。”   “与凶手有关的线索是窗户、淤青,曾经入狱又逃脱,杀过不止一个人,作案的时间也持续了很久,但就是未被执行死刑。他是胡白想要寻找的对象,目前我们与他没有正面遭遇过,对他没有更多了解。”   他说完做了一个很流畅优雅的颔首动作:“我目前想到的就是这些。”   一直没有发言的秦菲喃喃道:“好厉害……”   “很清楚了。”元观君环顾众人,道,“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人说话。   元观君道:“那我们一条一条来。”   井石屏道:“如果胡白是‘主角’,那么‘生子’一定是一条至关重要的提示。”   卢盛道:“跟男性生子有关的剧目?”   在众人的目光中玉求瑕摇头:“我暂时没有什么想法。”   姚望:“元老师呢?”   方思弄记得元观君的职业是策展人,气质也很艺术,对戏剧的了解应该不少。   元观君却也摇头:“我能想到的跟‘男性生子’有关的都是近代戏,多是家庭伦理、性别认知或者性向认同之类的讨论,我暂时想不到非常贴切的。”   场面安静了一会儿没人说话,井石屏又道:“那行,那我们来看疯子……”   “今天应该是很难找到结果了。”玉求瑕却忽然打断,他看着天边的夕阳,“该回房间的时候到了,我们今天暂且解散,各位回头再想想线索,明天再讨论。”   时间已经来到了七点五十,众人也不敢冒天黑再回房的风险。   众人纷纷起立往外走,玉求瑕跟展成宵说了一句:“展医生,如果有机会的话,麻烦你注意观察一下他的肚子。”   展成宵道:“好,我会注意的。”   众人上到五楼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是井石屏今天又不打算和秦菲一个屋睡觉了。   秦菲当然不愿意,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井石屏这次却很强硬:“秦菲,你也看到了,昨天展医生一个人住也没发生什么,不要怕,睡着了就好了。”   秦菲不肯,又哭了几声,井石屏的脸就放下去了:“行了,上去吧。秦菲,你要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昨天我愿意冒险陪你,是因为知道林哲触犯了‘早餐不迟到’的规矩,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昨晚也不该是我死。我已经冒险陪了你一晚,没有下一次。”   说完他就进屋了,秦菲还站在走廊里哭。   不过这会儿其他人早就各自回房间了,她没有办法,只能匆匆上了六楼。   今天总的来说是很平静的一天,方思弄洗了个热水澡,浑身洗得暖烘烘的,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软了,短暂地把这个恐怖世界抛出了九霄云外。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余光里白影一晃,看到玉求瑕也出来了。   这房子没有提供吹风机和浴巾,玉求瑕出来只能还穿着自己的白衬衫,头发湿着,还在往下滴水。   方思弄想也没想,一骨碌坐起来,下床,捞起自己的外套就给玉求瑕擦头发。   玉求瑕此时已经坐在了床脚上,脑袋上忽然被罩了一层布,惊恐地抬头看去,与方思弄看了个大眼瞪小眼。   方思弄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清醒过来,记忆也都回到了迷迷糊糊的脑子里。   刚刚的这一串行为完全无法解释,就像是刻进骨髓里的本能。   下一刻,玉求瑕一言不发的,转回了头。   方思弄刚尴尬得起了一身冷汗,此时却乍然回暖,感觉全身毛孔都张开了,四肢尖端有点麻麻的。   但他只愣神了几秒钟,便接着给玉求瑕擦起了头发。   玉求瑕的头发长至腰际,天然色浅,细软如锦缎,跟他又糙又硬的头发很不一样,不擦干梳开的话很容易打结,天然是需要精心侍弄的发质。   他从发根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人擦着,这件事他已经做过千百遍,但这里没有吹风机,他擦得更仔细。   很奇怪,在他这两年的设想中,他要是能再给玉求瑕擦头发,心中一定会激荡出万千感慨,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却很平静,脑子里安安宁宁的仿佛什么也没想。   在非常、非常安静的半个小时过去后,他的工作基本上要结束,已经擦到了发尾,玉求瑕忽然往后一倒,轻轻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依然没有过多的感受,又帮玉求瑕擦了擦鬓角残余的水珠,还提出一个问题打破了沉默:“你的记忆是不是也被强化了?今天我感觉你有点过目不忘呢?”   “嗯。”玉求瑕眼睛阖着,轻轻回答,“我被强化最多的就是视力和记忆。”   “好了。”方思弄的工作完成,不舍地又用手顺了顺他的长发,然后道,“去被窝里睡,你身上都冷了。”   玉求瑕就钻进了被子里。   方思弄则站起身抖开给玉求瑕擦头发的外套,搭在椅背上,这衣服是他穿去万春华的酒会的,价格不菲,现在跟一张盐菜干一样,他也没有多心疼,只希望明天能干吧。   他又回头看了玉求瑕一眼,发现玉求瑕已经闭上眼睛睡了。   玉求瑕的皮肤非常白,现在看过去几乎都半透明了,使得他眼下的那两团清影非常显眼。   方思弄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检查了门窗、关上了灯,然后躺到了自己那张床上。   他知道玉求瑕没睡着,他甚至怀疑玉求瑕很可能一晚都不怎么能睡着,因为前两天他不管什么时候醒,玉求瑕都是醒着的,而且能立即察觉到他醒了,这说明那时候玉求瑕非常清醒。   他逼着自己躺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还好么?”   玉求瑕没有说话,但他听见他呼吸的节奏变了一下。   他便接着问:“还会做噩梦吗?”   过了很久,在他以为玉求瑕依然不会回答的时候,玉求瑕回答了。   “做。”   仅仅一个字,就让方思弄的心像被捅了一刀一样难受。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纠缠了他两年的梦里,窗外阴雨绵绵,榆树摇曳,窗台上横躺着那张写满了“死”字的字条。   他颤抖着又问:“还会……想去死吗?”   玉求瑕依然回答了,依然隔了很久:“偶尔。”   方思弄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只觉得疼痛,全身都疼。   “睡吧。”玉求瑕道,“你再不睡,一会儿那东西闹起来你又睡不着。”   “那东西?”方思弄顺着他转移话题,“你是说每晚一直敲的那个?你知道那是什么了?”   “有一点想法。”玉求瑕的声音又软又轻,“先睡吧,明天再说。”   方思弄动了动疼痛的喉咙,不再说话了。 第15章 怪物15   也许是因为玉求瑕昨晚提醒在先,这一晚方思弄虽然翻来覆去很久没睡着,但睡着之后却没有被吵醒。   翌日,已经是他们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三天。   方思弄和玉求瑕收拾完去餐厅的时候,众人露出了和昨天相似的神色。   果然,两人还没有坐下,先到的蒲天白就一脸菜色地道:“秦菲死了。”   众人对死人这件事接受度良好,但有想不明白的问题,楚深南奇道:“她昨天触犯了什么规则吗?”   没人能回答他。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姚望叼着一只包子道:“你们晚上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有。”卢盛说,皱着眉头想了想,“敲击声。”   楚深南举手:“我也听到了。”   蒲天白道:“我模模糊糊听到一点,我以为是听错了。”   “感觉……”展成宵道,“就在床底下。”   “你可别想着去床底下看啊。”井石屏就坐在他旁边,闻言偏头说道,“规则可说过床底下没东西。”   展成宵:“我知道。”   姚望又道:“你们没觉得,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吗?”   饶是方思弄,这一下也觉得脊柱一凉。   “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玉求瑕道,“尽快解谜离开才是正经。”   元观君看着他:“那我们今天应该做什么?”   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地看向他。   玉求瑕:“按照昨天的分析来看,胡白与凶手、疯子与胡白的联系有了,但凶手和疯子之间的联系还没有出现,我认为可以从这一点下手。”   井石屏道:“找到他们之间的关联。”   “没错。”玉求瑕说,“我倾向于,今天先收集这两个人的线索,再来确定谁更有可能是‘主角’。”   “为此,我认为我们还需要找到那个疯子再问一次。”   早餐时间很快结束,众人离开筒子楼往城市里走。   等完全离开筒子楼的范围了,众人又分配了一番任务,然后以宿舍为单位两两为一组分开寻找老疯子的踪迹。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进入城市,街头巷尾的城市居民稀疏懒散,玉求瑕却十分有目的性,一路径直着就朝某些门店过去,五金店、肉铺、花店和水产宠物店。到了每个店他都会和店主交谈几句,方思弄最开始还会认真听,但走着走着,看着玉求瑕的背影他就有点走神,在水产宠物店门口,玉求瑕正在跟老板谈话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甚至被浴缸里的小彩鱼吸引了过去。   他看着蓝尾巴的彩鱼在水中悠闲地游动,吐出一连串的小泡泡,跟随着水草的律动慢慢浮到水面上破掉……   忽然,他感觉肩膀被人握住了。   他一瞬间就清醒过来,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但人还是勉强镇定住了,没有表现出一丝端倪。   他站直身体,转身,看到的却是蒲天白的脸。   他应该发火的,却被蒲天白的脸色止住了。   蒲天白扶着他的肩膀,凑得很近,然后低低叫了一声:“哥。”   方思弄不动声色地四下一望,只看到蒲天白的搭档花田笑在二十米之外的杂货店买东西,没有发现其他认识的人,稍微放心了一点。蒲天白既然现在溜过来找他,一定是有什么不能在饭桌上说的事情要告诉他,他害怕那群人里会有“听力型”的强化。   “怎么了?”   蒲天白从兜里掏出一把卫生纸,摊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我在秦菲的房间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片墨绿色的布料,染着黑色的痕迹,方思弄立即就意识到,那可能是血。   他眉头一皱:“你进她房间了?”   “嗯。”蒲天白没有多说。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井石屏带进来的另外三个新人都已经死了,如果接下来还要死人,他和花田笑无疑非常危险。   毕竟六楼除了他俩几乎都死绝了。   他必须想办法自救。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其实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无害,却只问他:“没沾到血吧?”   “没有,清洁工已经基本打扫完了。”蒲天白微微摇头,“我出去的时候,清洁工正拖着拖把下楼,秦菲那间房门开着,我就进去,在她床边捡到了这个。”   方思弄想了想,问:“她怎么死的?”   蒲天白的脸色变了变,像在极力忍耐什么:“跟郭子瑜一样。”   方思弄又看了蒲天白一眼,想起那天仅仅是看到警戒线里的案发地残骸,蒲天白就吐得不像样,今天居然可以从案发现场偷拿证物了。   “这说明‘凶手’已经可以进入我们筒子楼了。”玉求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边。   蒲天白有些瑟缩地看了他一眼,叫道:“玉哥……”   方思弄也看着玉求瑕:“这应该是有人放在秦菲房间里的。”   蒲天白补充:“除了郭子瑜外,进过她房间的就一个人……”   玉求瑕却道:“不要声张,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蒲天白被噎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方思弄却暗暗将蒲天白往后拉了一把,说:“知道了。”   “你们吃淀粉肠吗?”   几人回头,就看到花田笑站在他们后面,嘴里啃着一根,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一根,烤肠上面洒满了辣椒粉,嘴唇被辣得通红。   那是一种在他们的世界的大都市里几乎绝迹的上世纪的零食,就是一点肉都没有的那种淀粉肠,烤热之后散发着引人堕落的垃圾食品的香气。   蒲天白震惊:“哪儿来的?”   花田笑:“买的啊。”   蒲天白震惊的是花田笑这么大个偶像还随身带钱,有点太接地气:“你还随身带钱?”   花田笑:“啊。”   蒲天白嘴角抽抽,转头问:“玉哥,这烤肠能乱吃吗?”   玉求瑕耸了耸肩,“如果不是什么跟烤肠有关的副本的话,理论上是可以的。”   “看吧。”花田笑朝蒲天白扬了扬下巴,“你到底吃不吃?”   蒲天白:“不吃!”   他话音一落花田笑就把另一根烤肠也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左右开弓吃起来:“爱吃不吃!”   而后两组人分道扬镳。   等那两人吵吵嚷嚷地走了,方思弄又朝杂货铺看了一眼,朝玉求瑕走近两步,问:“我也有钱……你要不要吃?”   玉求瑕斜睨他一眼,似乎有些好笑,但开口居然说的是:“要。”   于是,几分钟后,就变成了玉求瑕吃着一根淀粉肠在前面走,方思弄抱着一排AD钙奶跟在后面的景象。   又拐过一个弯,方思弄觉得周围环境有点眼熟,就凑上去问玉求瑕:“我们在往哪里走。”   玉求瑕咬着淀粉肠在嚼,嚼完之前他不可能说话,伸手朝方思弄一摊,方思弄连忙放了一瓶吸管都插好的AD钙奶上去。   “往那个奇怪的‘台风眼’。”   不多时,两人走进郭子瑜丧生的那片城中村。   不知道是空气还是氛围原因,方思弄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之前楚深南有讲过,从与妇女们的闲谈中打听到,这座村子是一直在这里的,近年来才在旁边建了城市,人们陆陆续续搬进楼房。二十多年前,大概一半人搬离村子的时候,村子里最有名望的一家人死于车祸,东西两座监狱的逃犯又发现了这里,越来越多地来这里歇脚,村子里乱得很,人们才加快速度搬离了。   楚深南也追问了老疯子是不是那场车祸里生还的人,有人说是,但按楚深南的话来说:“看起来不像。”   妇人们也多是听的谣传,一传十十传百,没人敢打包票。   两人往元观君他们划出的“台风眼”范围走近,果然如元观君他们所说,越往这边走,路边的流浪汉们生活的痕迹就越少,感觉空气似乎都要比外面冷两度似的。   方思弄又给了玉求瑕一瓶AD钙奶,自己也喝了一瓶,还剩下一瓶就揣进了兜里。   这时,玉求瑕忽然道:“那里!”说完就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方思弄的余光也瞄到了那道黑影,立即跟上,可他刚一口吸完奶,还没来得及咽,差点被呛死。   狂奔了几步奶还呛进了肺里,只能停下来大咳特咳。等他能直起腰来,玉求瑕却已经跑得没影了,他强自镇定,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追过去。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没跑过一百米,他居然就看到那个老疯子了——他虽然没见过,姚望却讲得很仔细,毕竟是学美术出身,描述人物的形象也非常精准:干瘦的老头,头发支棱着,穿深蓝上衣、浅灰阔腿裤,左腿只有半截布料,最重要的是带戴了一条褐底黄纹的大围巾。   “等等!你等等!”方思弄呼喝道。   姚望说这老疯子不是完全无法沟通的类型,他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叫住。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奏效了,那老疯子真的不跑了,反而矮身钻进了一间房子里。   方思弄跑到门口观察了一下,还绕着房子看了一圈,发现房子有两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他又绕回门口,发现门没关严。   他小心推开了门。   房子比他们之前看过的那两间屋子要大,不止一个房间。   现在老疯子就直直站在进门正对着的一排置物柜前,背对着他,看起来就像一条漆黑的剪影,瞧着很是萧索,唯有围巾上面的金色条纹清晰可辨。   方思弄又回头找了一圈玉求瑕,没有找到,他想了想,慢慢走了进去。 第16章 怪物16   “那个……您好?”   方思弄慢慢走近老疯子,试探性地开口,但老疯子没有动静,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方思弄走到离他只有一米多的位置停下,老疯子身高不高,方思弄可以透过他的肩膀看到置物柜上摆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古朴沉重的置物柜,大概有1.2到1.3米高,上面摆着一些日常用品,有水壶、烟灰缸、果盘、香炉,神奇的是果盘里还有新鲜的水果,香炉里也还冒着香烟。   其中最显眼的是五六只相框,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一起,最中间最引人注目的一张照片似乎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和相框都很陈旧,相片是黑白照片,边角已经斑驳,里面有四个人,一个面相富态的中老年男人坐在画面正中,旁边有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子挽着他的手臂,然而女子的脸却被白斑侵蚀,只能从身材上辨认出应该还很年轻。在中年男人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很英俊,边上有另一个女孩挽着他,两人姿态亲昵,瞧着像是一对爱侣。   仅从照片上看,这四人是幸福的一家人,坐在陈旧却温馨的庭院里,画面边角的枯叶簌簌飞落,是一个风和日暖的秋日。   方思弄还注意到,照片里的中老年男人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上面有格子花纹,虽然是黑白照片,但他还是认出了照片里的这条,就是现在老疯子带在脖子上的这条。   在结合楚深南之前打听到的闲谈,说这老疯子是因为一家人都死于车祸才疯了,所以,能确定照片上的这个中老年人与老疯子是同一个人。   那真是引人唏嘘了,照片上这位看起来圆润富态,可现在面前这位说他形销骨立都有点抬举他了,简直就是骷髅架子上蒙着一张皮,从方思弄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肩胛骨就像要刺破衣服飞出来一样。   而其余照片上也是这几位,多是单人照或双人照,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位少女的脸全是白斑。   没有一张照片保留了她的容颜。   方思弄站在老头身后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手机,调出胡白的照片给老头看。   他今天早晨专门挑了一个适合拍摄的位置,趁着胡白布菜的时候偷偷拍了一张。   他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把手机伸到老疯子侧前方,问道:“您认识他吗?”   老疯子瞥了一眼屏幕,瞬间就有了反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嘴唇哆嗦,双眼暴突,指着手机一个劲儿地抖,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他生的、他生的……”   其实说得并不清楚,但昨天玉求瑕有言在先,方思弄也依稀辨认出他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方思弄本来以为老疯子太激动了才说不好话,等他平静下来一点就能说出更多内容,可等了好一会儿,他意识到这老头就是有语言障碍,根本说不出几个全乎字,还是一个劲在念叨“他生的”。   他不死心地追问道:“他生的什么?”   老头忽然往地下一坐,眼泪涌出眼眶,片刻之间他居然像个儿童一样大哭起来,仍旧不停地在说“他生的、他生的”。   老头都坐到了地上,这个姿势很难再威胁到方思弄的安全,他稍微放松了一些,心念转动,又调出另一张照片。   是在警察局拍的通缉令。   自从第一天晚上从玉求瑕那里得知这里没有信号没有网络也没有充电条件后,他就时刻让手机保持关机状态省电,只在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下,可惜昨天在档案管里开着手电筒耗了很多电,今早又打开偷拍了胡白,现在手机的电量已经红血,不到10%。   这让他挺焦虑的。   作为一个专业摄影师,他手机的摄影功能很强大,而且装有各种各样的修图软件,他现在展示的这张照片,经过放大处理,看起来比警察局墙上贴着的原片更清晰,正是“凶手”那一堆模糊的照片中最不模糊的一个半身和四分之三个侧脸。   他问老头:“这个人呢?你认识吗?”   老头面对着凑到面前来的屏幕,嚎啕哭声忽然像被卡住了一般戛然而止,片刻后,那双浑浊的眼睛爆射出惊人的光亮。   他大张着嘴巴“啊”了一阵,听得方思弄急得都要长燎泡了,他最受不了这种“因为话说不完而造成的等待”了,每次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这种桥段都会难受得抓心挠肝。   老头还在嚎:“啊、啊啊!”   “是他吗?”方思弄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脱口而出,“是他生的吗?”   老头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叫,手舞足蹈站起来。   方思弄不敢让他碰到,往墙角退了几步,老头就一个人在房间中间的空地上发了一会儿疯,然后很突兀的,又瞬间安静了,低头盯着地面,直直站着,没有了动作。   方思弄站在旁边屏息看了他一会儿,又准备走过去再问一下,结果下一刻,老疯子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就像一把刀,能轻易捅穿一个人的精神,亮得让任何首次见到这种目光的陌生人都得望而却步,就像两盏烧死飞蛾的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方思弄刹那间毛骨悚然,被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老头却忽然动了,如同脱兔,一下子窜到置物柜旁边的窗户前,解开锁,拉开窗。   “别!”方思弄立马反应过来,就要扑过去关窗,而就在他扑过去的过程中,老疯子转脸看向他,在那一个瞬间显得很平静,不失智了似的,指着窗外的方向,开口道:“他——”   然而下一刻,他的脸忽然急剧放大,“嘭”的一声砸在方思弄的脑门上,然后飞走了。   紧接着,是满目的鲜红色,还带着人的体温,遮盖了方思弄的视线,也飙了他满脸满身。   “咚、咚、咚……”   这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方思弄才意识到那应该是老疯子的头。   他眨了眨眼睛,从满目血红中恢复了一点视觉,就看到老疯子没有头的身体被一双巨大的手拎着双肩,慢慢被从中撕裂。   那双手瞧着还是人类的手,只是很大,少说有四个成年男人的手加起来那么大,手指长得惊人,上面有一些花朵状的淤青。   虽然老头的身体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但骨头们似乎也还有一丝抗拒的力量,那种撕裂比较缓慢,方思弄听到一种清脆的断裂声,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等那具身体裂开二分之一以后,“撕裂”的动作便总算要顺畅一些,等那两半身体完全分开时,双方都因为反作用力向外扬起,方思弄看见了上面残破的内脏,然后又迎头挨了一波血。   这完全是超越了人类想象力的场景,他失却了所有力气,猝然跪倒在地。   但是还没有结束。   那巨手将半边身体丢开,又将剩下的半边撕成了几块,然后失去了兴趣一般,将碎肢随手一丢,手慢慢收回了窗外。   方思弄人在窗户侧面,几乎靠墙,理论上来说,窗外那个怪物应该看不到他才对。   他屏息凝神,尽力装作自己不存在,那怪物也许久没有动静。   然而,下一秒,那怪物的脸就伸到了他面前。   很奇怪,这怪物刚刚收手的时候明明动作很慢,但这一下它却变得极快,像是有瞬间移动的能力一般,一下子上半身就从窗户中伸过来,然后拐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与他脸对着脸。   不是人类的身体和骨骼能够做到的程度。   那是、那是……怎样恐怖的一张面孔啊……   方思弄已经完全懵了,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下意识喃喃道:“怪物……” 第17章 怪物17   “方思弄!”   “方思弄!”   “方哥!”   等方思弄再有意识的时候,就看到玉求瑕站在屋子门口喊他,蒲天白好像也在后面。   他茫然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又缓缓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身体和双脚,虽然全都是血,但好像还是全乎的。   我没死?   他这才茫茫然地意识到这一点。   可我怎么会没死呢?   那怪物大发慈悲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愣神又过了多久,蒲天白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也像是瞬移过来的一样。   蒲天白还在喊他,却被玉求瑕揪住了一边胳膊。   “不要碰他!”玉求瑕的表情非常严肃,就像是在片场的时候一样,“不要碰他身上的血!”   玉求瑕把蒲天白扯出去,交待他去买水、毛巾和衣服过来,蒲天白说自己没有钱,花田笑说他有,然后两个人就走了。   玉求瑕再次回到屋内,问方思弄:“你能站起来吗?”   方思弄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大脑才迟缓地解析出他的话来,然后试着爬起来,几下都不太成功,要不是腿软了就是地上的血太滑了又倒下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玉求瑕全程就站在房门口看他,一言不发。   看他站好了,才道:“出来吧。”   他又踉踉跄跄走出去。   他脑子晕晕乎乎的,全身发软,还有点耳鸣,一走出屋子被外面的阳光一照,登时被晃得有点站不稳,扶着门框才站住,又缓了一会儿,才能接着走。   玉求瑕把他领到一处背光的石墩子上坐下,自己坐在三五米外的另一个墩子上。   两人相对,好一会儿皆默默无言。   “我追了一会儿才发现我追的是那个怪物。”   方思弄又走神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身上的沾着的血已经凉透,被不在太阳下的风一吹,凉得他打了一个哆嗦,这时候他听到玉求瑕哑着嗓子开口,“他跑得太快了,我没追上。”   方思弄的喉咙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他转头看了玉求瑕一眼,看见那人两腿闭拢,以一个很乖的姿势坐在墩子上,那石墩子对他来说太矮了,他的长腿委屈地弯折着,膝盖几乎折到胸口,这让他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他一只手握着脚踝,一只手撑着额头,手背上青紫色的青筋暴起,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他以这样一个走投无路、濒临崩溃的姿势,说道:“会没事的,方思弄,别怕。”   方思弄知道这是一句谎话,可他仍感觉安慰。他曾经无数次庆幸过自己没在十八岁那次死成,才能在之后遇到玉求瑕。   这么想的话,这么些年都是偷来的,也不亏。   又坐了一会儿,他们听到脚步声,是蒲天白和花田笑回来了。   玉求瑕绕到前面去把他们领过来,然后把一件矿泉水、毛巾和新买的衣服放在他旁边,道:“自己擦,擦干净一点。”   说完就把蒲天白和花田笑赶出了这个拐角,自己卡在拐角处的电线杆上靠住了。   方思弄用矿泉水打湿毛巾,开始擦自己身上,他一边擦一边发抖,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死了。   秦菲房间里只是有一条巴掌大的沾着血的布,就已经死成了七八块,他这一身的血,已经够死上十次二十次了吧?   真奇怪,他明明不怕死的,十八岁那年不是都准备好要去死了吗?怎么这会儿还会怕,会怕得发抖?   也许不是怕死,就是单纯的害怕吧,怕血和内脏淋在自己身上的触感,怕怪物那张非人的、极其恐怖的脸。   毛巾只擦了几下就变成了黑红色,根本没法再用,还好蒲天白机灵,多买了几条,但看着显然也是不够的。   他现在整个人都是很麻木的状态,就像是漂浮在半空,羞耻心什么的早已飞去了九霄云外。他没多想什么,就把身上的衣物全脱了,然后蹲在地上,拧开矿泉水瓶盖一瓶瓶往自己头上倒。   在冰冷的水流一遍遍流过他的眼前,终于逐渐变得清澈起来时,他又转头看了玉求瑕一眼,在视线边缘的虚焦里,玉求瑕靠在那根电线杆上,侧脸的轮廓精巧得不像话,细腻的皮肤在陈旧、粗糙的深黄色背景中白得透明,阳光落在他浅色的头发上,照出一种类似金羊毛的颜色和质地,使他美丽得像是一只废墟中的精灵。   方思弄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得到过这只精灵的爱,虽然现在没有了,可他仍舍不得死。   所有的矿泉水都用完后,他又用毛巾把自己擦干,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走了出去。   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周身缭绕着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玉求瑕靠在电线杆上侧过头问他:“好了?”   他微微点头,虽然刚用冷水冲过还有些发抖,但那种悬浮和恍惚的感觉已经渐渐消失了。   他已经知道了最坏结果,不是没法接受,现在该想的就是怎么寻找更多的线索,让玉求瑕能赶快出去。   是的,他不长的人生中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时刻,他从来不是幸运的小孩。   “方哥。”坐在拐角另一头矮墙上的蒲天白站起来,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但也没说什么。花田笑坐在他旁边,也跟着站起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一圈道:“这是怎么啦?出什么大事了吗?”   “回去吧。”玉求瑕道,“我们尽快找线索,今天就出去。”   方思弄已经基本回到了正常状态,在往回走的路上还在跟玉求瑕讲他在老疯子那儿找到的线索。   他详细地讲了一遍他在那间屋子里看到的、听到的、遇到的,最后提出自己的观点:“我觉得老头的意思是,怪物就是胡白生的,怪物也和那场车祸有关。”   蒲天白忍不住吐槽:“天呐,胡白那么矮小。”他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又说,“居然可以生下那么大个怪物?”   “是很大,太恐怖了。”方思弄现在想起怪物那张脸都心有余悸,狠狠打了一个寒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我都以为这些线索会被我闷了……”   “你不会死的。”在这讨论期间全程一言未发的玉求瑕忽然打断他,声音冷得惊人,明显是很生气。   “只要今天能出去,你就不会死。”玉求瑕似乎在自言自语,“闭嘴,别说话,别打断我思路。”   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转过头伸手去拉方思弄的手,道:“别怕,没事的。”   方思弄躲开了。   “你别碰我,我觉得还没洗干净。”方思弄面对着玉求瑕瞬间僵硬的表情,连忙道,“我回去再洗一遍,你先别碰我。”   玉求瑕扭头往前走了。   方思弄又对蒲天白和花田笑道了一句:“你俩也是。”   蒲天白撇撇嘴,没说什么,花田笑却跟个傻的一样忽然伸手来拉他袖子,被他躲开之后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方哥您跟来真的一样。对啦,您看我们现在已经有这层关系了,等这个节……这个‘世界’结束以后,您能不能抽空接个我的单啊?我真的很喜欢您的作品啦,我让经纪人联系你……”   方思弄额角抽了抽,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你好自为之吧。”   玉求瑕那种有点诡异的状态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在城里一通乱窜,找各种NPC对话,方思弄意识到他状态不对,但现在也没有什么办法。   方思弄不熟悉这个世界的机制,所以就任由玉求瑕去收集线索,他就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思考着,毕竟他还是很有求生欲的。   蒲天白也在思考,时不时还跟他交流两句,在简短的交谈中方思弄不禁对蒲天白刮目相看,他记得这个小学弟读书时仗着嘴甜长得好,颇称得上一句不学无术,剧本围读的时候经常念错别字,现在居然已经可以张口闭口就跟他聊起解构主义和残酷戏剧。   “我想,也许生子、凶杀,不一定代表他们本身,也可能指代别的情感。”蒲天白道,“比如、比如生子代表一种疫病,或者忧郁情绪的侵入,凶杀则是一种摧毁、进犯感。如果我们抽离出来一点,再来看这件事,会是什么样的?”   玉求瑕这时也刚好走回来,大概听到了一部分,也加入了讨论道:“疯子现在已经死了,‘世界’却还没有结束,只能说明他不是主人公。”   方思弄接道:“那主人公就更有可能是胡白了。”   玉求瑕点点头:“如果他是的话,我们就需要思考——作为一个能‘生子’的男人,而且很有可能生下了一个怪物,他最有可能的愿望是什么?”   花田笑忽然在旁边道:“弄死让他怀孕的负心汉?”   另三个人都转头看向他,表情各异,但都难掩震惊。   花田笑也有点震惊,懵懵地与三人对视:“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方思弄慢慢捏住下巴,垂眸思考道,“你这个角度是我完全没想到的……” 第18章 怪物18   眼看晚饭时间将近,几人没法,只得往筒子楼走。   在走到坡下的一家服装店的时候,方思弄停下了步子。   那老疯子的血淋了他满头,用矿泉水冲的那几下不可能把头发里的血也洗干净。他打算回去再洗一个澡、换一身衣服。   玉求瑕注意到他的目光,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再买身衣服吧。”方思弄没有多解释什么,就走进了店里。   他现在穿的这身衣服是蒲天白买的,浅黄色的T恤正中间印着一大片繁复的动画人物logo,显得又年轻又愤怒,的确是蒲天白的风格。   但却太不适合他。   如果……如果真的难逃一劫……   那也穿件像样点的衣服上路吧。   就跟他送走他爸、他妈、他妹时一样。   在这方面,方思弄有种异乎寻常的执拗,应该是他妈影响的。   大概是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太懒散,店主们也不太热情,并不管他,任他自己看。   他环顾了一圈这间上世纪城乡结合部的服装店,勉强选出一件黑衬衫和一条长裤,抬手指给老板,烫着羊毛卷的阿姨便举起晾衣杆准备给他取下来。   “不要这件。”方思弄听到身后传来玉求瑕的声音,他回头看,玉求瑕跟着他进来了,面目在逆光中有些模糊。   玉求瑕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另外指了一件米色的衬衣、一条卡其色的裤子:“要这两件。”   方思弄不是很情愿:“我不适合穿浅色的。”   “我还能不知道你适合穿什么?”玉求瑕看也不看他,独断专行道,“包起来。”   一边说一边伸手掏兜。   “……”   方思弄看他表情不对:“怎么了?”   玉求瑕轻咳一声,把手从兜里抽回来,问方思弄:“你钱呢?”   “在之前那件衣服口袋里……衣服扔在那儿了,而且肯定是不能用了。”方思弄明白过来,“咱们没钱了?”   老板嘟囔一句:“没钱买什么衣服。”   “你包你的。”玉求瑕说完转身走出去,顿了一下,才对花田笑说,“借点钱。”   花田笑不知道又从哪儿去买了一根棒棒糖含着,正跟蒲天白肩并肩等在外面,闻言没有多问什么,把兜里的钱都掏给了玉求瑕。   买完衣服之后,几人回到筒子楼。   已经有人蹲在门口等待,是姚望、楚深南和展成宵。   “回来了。”姚望抬眼瞄到他们,随口招呼道。   蒲天白蹲到她旁边,花田笑也跟着。玉求瑕则站在坡下面一点,方思弄也不想离他们太近,怕有没擦干净的血沾到他们,就待在了更下面一点。   姚望却看出了蒲天白的颓丧,有些狐疑地扫过四人,问道:“怎么了?”   蒲天白摇摇头,振作了一下精神,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我刚刚看到……”展成宵往后看了一眼,像在怕什么东西,然后低声道,“清洁工在后面埋东西。”   “埋东西?”   “可能是林哲,可能是秦菲,也可能一起埋。”姚望却耸耸肩,一副颇不以为意的样子,“死了这么些人了也没有警察来调查,看来我们这些‘外来侦探’的死活不属于当地警察的管辖范围。”   “我劝你们少吃些胡白做的肉。”楚深南道,“你们想,第一天咱们吃的那个肉,那叫什么肉啊?跟干柴捆似的。但是昨天的肉,却是很肥美,保不齐是那个姓林的胖子的肉。”   花田笑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楚哥你可真会说笑!”   所有人:“?”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被楚深南心理暗示到了,今天的晚饭端上来,方思弄下意识就去看菜里面的肉,发现今天的肉看起来也不错,就是没有昨天的肉肥,瘦筋筋的。   如果昨天的肉真的是林哲的话……今天的有可能是秦菲吗?   一想到这里,他立刻捂着嘴站了起来。   这时胡白刚端着碗从厨房走出来,被他一撞,碗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摔得粉碎。   而且方思弄感觉自己后退的时候好像摸到了胡白的肚子……真的很大,是孕妇的肚子。   眼见着方思弄把碗撞碎了,所有人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生怕NPC忽然发飙。   但胡白没有什么反应,甚至没有责怪方思弄,而是进厨房又拿了一套碗出来,然后用扫把把地上的碎片都扫了。   最后依然跟前几天一样,跟他们说了句:“慢用。”   “方思弄,坐下。”玉求瑕说,“多少吃一点。”   方思弄只能煞白着一张脸又坐回来,迅速刨光了碗里的白米饭,然后放下碗就上楼去了。   片刻后,玉求瑕也跟了上去。   元观君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井石屏吸了吸鼻子:“我怎么闻到了血味?”   蒲天白一言不发,花田笑跃跃欲试准备讲,被蒲天白掐了一下大腿,也闭嘴了。   方思弄回到房间,先去厕所吐了一阵,把刚吃下去的白饭基本都给吐了。他在吐的时候玉求瑕回来了,他强撑着过去把厕所门锁了,他怕玉求瑕着急了过来扶他沾上点不该沾的东西。   他听到玉求瑕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一直在门口。   他没再说话,打开水开始洗澡。   但不管怎么洗,他都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味怎么也洗不干净。   等洗得都要破皮了,他关上水,这时,他听到关门的声音。   玉求瑕又出去了?   ===   另一边,其他人吃的也差不多了。没有玉求瑕在场,元观君似乎不太有讨论的欲望,众人匆匆交代了一下今天的发现,元观君便率先离席,她打算找玉求瑕问一问情况。   卢盛也很快跟了出来。   元观君心情不好,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也不恼,就跟在元观君身后半步。   两个人一起上楼,卢盛虽然落后元观君一个台阶,却比她还要高一点。   快到四楼的时候元观君脚步停了,卢盛一个没注意,轻轻撞了她一下,立即条件反射性地连道抱歉,元观君却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这下卢盛也听见了那个声音。   砰、砰、砰……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滚下来了?   两人霍然抬头,就看到一只老式的、粉白条纹的塑料桶从上层楼梯上面滚了下来。   这栋筒子楼阴暗陈旧,那粉白的颜色在其中显得非常鲜亮,几乎吸引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光。   两人愣了一下,元观君率先反应过来,那是清洁工的桶!   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那桶上面忽然窜出个人,比那只桶还要洁白、还要耀眼,他不是顺着楼梯跑下来的,而是从上一层——也就是元观君他们的正上方——那条楼梯中断直接跳下来的,落地之轻盈,像一只白鹤。   但再轻盈,也是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他落地时碰到了那只桶,桶一下子飙出去,撞在四楼护栏上,然后一弹,直直朝着元观君飞来!   卢盛瞬间把元观君拉到身后,用自己坚实的前臂挡住了那只桶,元观君在后面拉着他的衣服,却下意识叫道:“玉求瑕!”   玉求瑕正是那只落下的“鹤”,现在就在他们的上半层阶梯上,回头看到他们似乎很是意外,眼中惊恐未消,只喊了一声:“跑!”   说完他再次抬手一撑,便再次跨过了两条楼梯之间的栏杆,直接落在了他们旁边。   元观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再次感受到一股大力,是卢盛推了她一下,她踉踉跄跄站稳,就见卢盛伟岸的背影上方出现了一把……   ……拖把?   是那个清洁工!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浑身都凉了,想也没想飞快往下一窜,就跟在玉求瑕后面往下跑,跑着还能听到身后的声音,似乎在打斗,也可能是屠杀,她不敢回头看。   但没跑到三楼,他们就撞上了吃完放上来的其他人,其他人也下意识跟着跑,但没那么快反应,路一下子就被堵住了。   慌乱间元观君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卢盛全身肌肉隆起,拽着拖把的一头,往后一抡——   拽着拖把另一头的清洁工便被他直直甩了出去!   卢盛已经和清洁工打到了三楼到四楼的中间层上,他这一甩,居然直接把清洁工甩出了三楼的护栏!   “我靠!”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电光火石间,刚刚那一伙人中唯一没跑、还站在三楼栏杆边上看热闹的花田笑忽然伸出手,拽住了飞出去的清洁工!   “靠啊!”他半边身子撞在栏杆上,感觉肋骨都要被撞断了,手也可能脱臼了,登时有点后悔干什么这时候见义勇为,在巨大的痛苦中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来、来真的啊?快、快来帮帮忙啊!”   然而,下一刻,他感觉抓住清洁工的右手传来了剧痛。   他往下望去,正对上了一张布满花状淤青、五官全部乱拼出来的一张脸。   他的手原本揪着清洁工的衣领,而现在,清洁工正用长在太阳穴上的嘴,在啃咬着他的手。   说“啃咬”都不恰当,说“吞噬”可能更好一点,转瞬之间,他的整个手掌都消失在了清洁工嘴里,小臂也进去了一小半! 第19章 怪物19   花田笑跌坐在地,举起右手看——现在已经称不上右手了,因为已经没有手了,只剩一截平滑的、血流如注的断面。   他张开嘴,先开头没有发出声音,声带像是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受到耳膜有点疼,原来不是他没叫出声,而是没听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他时常佩服大家的演技,演的跟真的似的。   所有的布景、甚至气味,和摄影机的隐藏,都弄得太专业了,应该是他参与拍摄的所有节目之最,他迄今为止还没见到任何工作人员的痕迹。   太厉害了,这个秀的规格太高了,怪不得经纪人会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就直接把他塞进来,要是先说清楚了让他来演,想也知道他演不好。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刚刚。   那怪物绝不可能是人类。   那怪物……那怪物的牙齿……好崎岖啊,可是好锋利啊,咬得他好痛……   好痛啊……怎么可以那么轻易把他的骨头嚼碎啊……   骨头碎掉的声音……真的好恐怖啊……   而且……它吃得好快啊……它好重了……肋骨被勒得好痛……根本甩不开……   它马上就能把我整个吃掉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这个效果好过头了吧?   不行……谁来……谁来救救我啊……   它太重了……我要被拽下去了……   从这么高掉下去会死吧……   怎么会这样……   那一个瞬间,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划过,而真实的时间不过才过去了几秒。   忽然,一道白光在他眼前闪现,继而是迸溅而出的鲜红色,那怪物的脸在鲜红的后面急速远离……   “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花田笑因为反作用力踉跄几步,一路退到走廊另一面侧的墙根,撞上然后像无骨的面条一样滑了下去。   他愣了一会儿才抬起右臂查看自己的断手,然后开始疯了一般惨叫起来。   玉求瑕退开几步避开从他手臂飙出来的血,甩了甩从展成宵怀里摸来的手术刀。   ===   听见玉求瑕出去之后,方思弄有点着急,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快速擦干身体,又收拾了之前的那包衣服,带出去扔在了楼梯拐角的垃圾桶里,然后开始往下跑。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惨叫,比秦菲之前那声更中气十足、声势惊人。   他心底一沉,加快了步子。   他跑下四楼,先看到卢盛坐在楼梯上,高耸的肩膀缩成一团,嘴里念叨着什么,听着像“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元观君蹲在他身边跟他说话。   再往下走一点,便能看到更混乱的场面。   最先看到的是血,好多血,虽然可能没有老疯子飙出来的血多,但也许是因为玉求瑕一身白衣站在那里,就显得那片血很刺眼、很泛滥。   方思弄的脑子轰隆一响,心脏狂跳起来,几步跑到玉求瑕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开口几乎要哭出来:“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哪里?发生什么事了?你有没有碰到血啊?”   他伸手想去碰玉求瑕,又在极近距离收住,他浑身都在抖,整个人如同又落入了那个阴雨绵绵的噩梦里,但凡“死”字和玉求瑕连在一起,他就会立即陷入极端的恐慌当中。   “嘘,嘘。”恍惚中他看到玉求瑕的脸凑近了,接着感觉唇角一凉,玉求瑕抚了抚那里,“别怕,我没事。”   方思弄愣了一下,侧头避开,这会儿才有空注意到靠在墙上,已经叫得没有力气、脸色惨淡的花田笑。   花田笑看到他,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睛亮了一下,有些虚弱地叫道:“方老师……救、救救我。”   方思弄也不忍看他这幅惨状,问玉求瑕:“发生什么了啊?”   这时,楼梯下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井石屏,他上来后直接道:“我去看了,应该死了,胡白还在他的房间里没有出来。”   方思弄一惊:“谁死了?”   玉求瑕解释道:“清洁工。”   忽然,楼梯上面又传来一声爆呵:“玉求瑕!你是故意的!”   方思弄闻声回头,便看到卢盛朝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过来,浑身肌肉隆起,像一座恐怖的肉山。   方思弄想也没想,上前三步拦住了他。   “让开。”卢盛低沉道,“他故意害老子,老子要让他偿命!”   方思弄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拦着、盯着他。   方思弄比卢盛矮了大半个头,身形也要单薄不少,但此时对峙着的两人却奇异的没有太大的强弱之分,气场上居然不相上下。   卢盛鼓着两个牛眼,跟方思弄大眼对小眼僵持了一会儿,居然还收敛了一点气焰,愤愤骂道:“靠,你是哪里来的疯狗?”   这时,元观君在后面冷冷叫了一声:“卢盛。”   卢盛浑身怒张的气焰瞬间低落下去,又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回到了元观君身边。   “我们就先上去了。”元观君说完,就扶着卢盛上楼去了。   “方老师……”   方思弄跟卢盛对峙的时候还是非常紧张的,看卢盛那身肌肉,要是真打起来他们这一堆人都不见得能收拾了。   这会儿压力减轻,他才听到花田笑还在叫他:“你救救我……”   方思弄知道在这个世界沾血不好,说不定会送命,而且他才刚把血洗了、换了衣服,但今天已经沾过一次,一次和两次的差别应该不大吧?   但他还是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血,俯身去扶花田笑完好的左边肩膀。   花田笑坐在血泊里,右臂断面还在汩汩淌血,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有残存的意识还在求救。   方思弄观察了一下他的右臂,叹了口气,伤口太大,他也没办法。   旁边的蒲天白见状也想过来,被玉求瑕叫住了。   “他这样下去会死的……”   方思弄道。   他没有回头看其他人,特别是展成宵这个医生。虽然现在这群人里展成宵可能是唯一能救花田笑的人,可是凭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碰到血却很有可能是死亡条件,非亲非故,凭什么要求谁不顾自己来管别人呢?   方思弄很清楚这个道理。   他看着花田笑的眼睛在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庞上忽闪忽闪,然后慢慢合拢,已经在想,一会儿拿床被子给花田笑盖一下吧?   这时,展成宵却走了过来,蹲到了花田笑的右侧,道:“我来吧。”   方思弄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展成宵长得很清秀,五官有些寡淡,但凑在一起却让人很舒服,戴着银丝边眼镜,说话总是不疾不徐的,在现实中应该是一位让病人很有安全感的医生。   展成宵也看向方思弄,很平静地说:“我需要你帮忙按住他。”   “好。”方思弄多的什么也没有说,现在说什么都显得无聊又啰嗦。   展成宵翻开花田笑的眼皮检查,又掐了掐他的人中、贴到他耳边大声说了几句话,花田笑艰难地醒转过来。   展成宵道:“我马上给你缝合伤口,现在没有麻醉条件,你要尽量忍住不动,否则别说这只手,你的命都会保不住。”   “谢、谢谢……”   展成宵从外套内兜里取出一截透明的线,然后问:“有没有长一点的绳子?粗一点?”   方思弄摇头。   后面的姚望道:“我有。”   说完她走过来,从腰上系着的七八根五颜六色的装饰腰带中挑出最遥远的一条解开递过来:“还要吗?”   “暂时不需要。”展成宵冷静道,接过绳子,扎住了花田笑的右上臂,然后开始了缝合。   在此期间,其他人都静默地站在楼梯口,除了元观君两人外,没有人离开。   夕阳的光芒越来越冷、越来越黯淡,这使得这片楼道的情景也越来越冷寂,人们站在这里像一片高低不齐、沉默的墓碑。   在光线越来越暗后,方思弄就用手机电筒给展成宵照明,可他手机的点本来就剩得不多,这下彻底歇了。   好在展成宵的缝合工作也完成了。   “呼,好了。”展成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双手已经完全被染红了,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在交待病人的情况,“条件有限,没有药品,晚上可能会发烧,只能靠他自己扛过去。”   夕阳只在天边的远山处剩了一条金线,拐角的钟还差三分钟指向八点。   其他人也开始往自己的房间回,井石屏还在楼梯拐角处等了展成宵一下。   方思弄原本打算把花田笑背上去,但蒲天白蹬蹬蹬地跑下来,抱着一床大白被子,往自己背上一披就让方思弄把花田笑弄上去。   理由很充分:“这不是马上就要八点了你上去一趟再下来来不及的。”   方思弄想想也是,便把花田笑弄到蒲天白背上,用被子包好,扶着往上走,玉求瑕在另一边扶。   快走到五楼的时候,方思弄忽发奇想:“不对,我们今晚不如换一下房间吧?”   蒲天白:“啊?”   “我和花田笑一起,你和玉求瑕一起。”方思弄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毕竟你俩都没沾过……”   玉求瑕:“不。”   方思弄愣了一下:“可万一那东西来杀我,把你……”   “不会。”玉求瑕拍了拍蒲天白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往上走,“花田笑身上是自己的血,不会有事的。”   方思弄担心的可不是花田笑,他最怕玉求瑕被他牵连:“可我……”   玉求瑕不让他再说,拉着他回房间了。   蒲天白如蒙大赦,背着花田笑一溜烟就窜上了楼。   他可不敢和玉求瑕睡一晚,想想就恐怖。 第20章 怪物20   回到房间后,方思弄又去洗了一个澡,刚刚他离花田笑那么近,不可避免地又沾了血。   好在除了那件米色衣服和裤子外,玉求瑕还在那间店又买了几件他自己用来替换的衣服,毕竟那身礼服也穿了好几天了。   洗完澡后方思弄便穿着玉求瑕给自己买的衣服出来。   玉求瑕的穿衣风格从来就跟仙女似的,在这里面选的衣服也是颇有垂坠感的白衬衣,领口和袖口专门还做了一点褶皱花边,虽然一看就是山寨的,但也能看出来模仿的是中世纪欧洲贵族的衬衣款式。   这衣服比方思弄之前那件米色的衬衫颜色更浅,接近白色,衬得方思弄的头发和眼睛就更黑了。   方思弄有些别扭,他觉得自己不适合穿浅色衣服,他肤色不白,头发和眼睛又非常黑,浅色衣服在他身上总体来说对比度拉得太开,他只会在拍一些比较前卫或者诡异风格的作品时才会选用这种搭配。   但玉求瑕似乎还挺喜欢,方思弄出来的时候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满意的神色,虽然很隐晦也很短暂,但方思弄太了解他了,所以很确定。   但玉求瑕也没有说什么,越过他走进厕所:“我也洗了。”   “好。”方思弄擦着头发坐到床上。   玉求瑕出来的时候方思弄已经在床上坐好了,拧着眉头思考着什么。   方思弄看他出来,注意到他没有洗头,有点遗憾,但没有表现出来,继续思考着。   结果玉求瑕把浴巾往椅背上一扔,转身就朝他这张床走过来。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玉求瑕,直到玉求瑕已经坐到他床边,撩起一条腿搭到床上,准备往被子里钻的时候,他才惊道:“你干什么?”   玉求瑕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怕吗?我挨着你,不会有事的。”   “不要。”方思弄立即道,“你不要挨着我。”   玉求瑕眉毛一挑:“我以为你做梦都想和我睡在一起?”   “不要……你下去。”方思弄伸手把他往床下面推。   玉求瑕本来就坐在床边上,还只有一条腿支撑,最主要的是没有料到方思弄是这个反应,一时不察,居然真的被推到了地上。   他登时就有点上火,但还没发出来,方思弄就已经从被窝里钻出来,蹲到地上把他撑在地上的手捧起来:“没摔着吧?”   玉求瑕看着他,觉得好笑:“就这你还不和我一起睡?”   方思弄也抬起脸看着他,咬了咬嘴唇:“我今天沾了血,你离我远点。”   玉求瑕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语气也转冷:“我说了不会有事,你不相信我?”   要是以前,遇上自己这个态度,方思弄不管怎么样都会依他,没想到现在居然油盐不进:“还是小心一点好。”   玉求瑕登时更不爽了,倔脾气有点上来:“如果真的要发生点什么,你以为我睡那张床就没事了?”   方思弄的脸一下子白了:“那……那我去厕所待着?”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回来!”玉求瑕拉住他的手腕,怒道,“我都说了没事!好好睡你的!”   方思弄的声音却一下子提起来:“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你和我睡一起!”   他瞬间变得很激动,全身上下都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玉求瑕立马意识到他这个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   “好好好……我不和你睡一起。”玉求瑕声音放软,从地上爬起来,与他面对面站在一起,低头看着还拉着他手腕的手,又问,“那拉着手可以吗?”   方思弄依然有些激动,但又有意克制,避开他的目光道:“不行!不可以……你离我远一点。”   最后玉求瑕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躺在自己床上。   灯关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点光透过纱窗洒进来。   怎么会这样呢?   玉求瑕盯着天花板想着。   他自己是精神科的常客,所以很容易判断出方思弄的状态不对,需要医生介入。也不知道方思弄又没有去看病、吃药。   他想了半天,了无睡意,叹了口气,又翻了个身,看了方思弄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床头两点水光。   他一下子就被气笑了:“一起睡也不愿意,手也不让拉,还发脾气,结果关了灯不睡觉,就盯着我看,方思弄,你是不是发神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方思弄说,“对不起。”   玉求瑕又看向他床头,发现那两点水光还在,方思弄还在看他。   他心头一软,道:“睡吧,没事的,别害怕。”   方思弄说:“好。”   说完他还盯着玉求瑕,太黑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不知道他的眼睛映着窗户外面的微亮,会有两点水光,已经被玉求瑕发现。   他只是觉得自己要死了,看一眼少一眼,所以每一眼都很珍惜。   方思弄当然不可能睡着,睁着眼睛到半夜,这些天来每晚都会出现的那种敲击声依然如期而至。   只是这次,更近了。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没有睡着,但他现在对这个声音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平静地低声道:“我真的觉得那东西就在我们床底下了。”   “啧,还把这茬忘记了。”玉求瑕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明天解决它们。”   结果这天晚上居然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方思弄盯着玉求瑕看了一晚上,睁着眼睛就到了天亮。   这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虽然熬大夜通大宵是他们这行的常态,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劫后余生,他昨天晚上的心理活动可复杂了,天一亮,居然有点想不起来。   玉求瑕起来之后也很平静,没提昨天的事,很平常地收拾好,就跟他一起出门去食堂。   结果一开门方思弄手一抖,僵在了原地。   跟在他后面的玉求瑕也看到了走廊里的场景。   鲜血从他们旁边的3号房间门缝下面漫出来,一个清洁工正背对着他们用拖把打扫着。   两人不敢多留,快步跨过血痕,从清洁工身边蹿了过去。   下了两层楼,方思弄还有点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个清洁工……又活了?”   玉求瑕也搞不清楚,只加快速度去了餐厅。   出乎他们的意料,元观君还好好地坐在座位上。   “卢盛死了。”见到他们两人过来,她云淡风轻地说,“他说他看到了清洁工的脸。”   玉求瑕在位置上落座,很不走心地问了一句:“您没事吧?”   “侥幸没死。”   方思弄感觉元观君的眼神在他身上落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多提什么,反而问道:“今天我们什么安排?”   看着眼前这辆车,方思弄十分怀疑,他也许不会死于怪物之手,但很有可能在这个非常规世界中死于一场常规车祸。   现在,他、玉求瑕和井石屏正站在井石屏前几天刚修好的那辆破车前。   虽然“破车”是显而易见的,但方思弄对“刚修好”这个定语持保留态度。   今天玉求瑕的安排是大家都没想到的,他打算去东西两个监狱查怪物的所有案底。   其实早饭之后,他们趁着警察局下班之前的时间去了一趟,想弄清楚怪物到底被关在哪个监狱,但这里的警察局实在是管理混乱,留守的小警察又下班心切,最后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搞清楚。   他们只能两边都去。   井石屏、玉求瑕和方思弄开井石屏之前修好那辆车去东边的监狱,姚望、元观君、楚深南和蒲天白去西监狱,开花店的车。他们在商店买了地图,又买了指南针,问清楚了路程,就出发了。   展成宵则陪花田笑呆在城里,并注意一下他的伤情。   出城之后,探查小队才发现城外是一片旷野,几乎没有地标,方思弄不放心,又让井石屏和姚望把车开回城里,他去水产宠物店买了整整两车的鲜艳小石子,然后重新出发,叫他们每过一段路就扔一把石子做路标。   他希望这只是防患于未然,不要遇到什么指南针失灵的情况。   听店主们说东西两座监狱离这里都差不多,车程三个小时左右。   去的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幺蛾子,方思弄这一队在中午十二点就到达了东边监狱。   说是监狱,甚至更像一座堡垒,建在半山腰上,远远望着厚重敦实、戒备森严,实在不像那么轻易就能越狱成功的样子。   方思弄心里还有些发憷,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查到案底,没想到走到接待处,玉求瑕气定神闲地居然摸了一张警官证出来。   今早在警察局顺的。   方思弄不得不惊叹玉求瑕的胆子大,那边厢怪物的档案已经被调出来了。   接待人员似乎很愿意配合他们:“难得,你们白城警局的人终于愿意支棱一下了?”   玉求瑕装模作样地摇摇头:“身不由己。”   手却诚实地翻起资料。   运气不错,怪物的确是被关押在这边。   而当他翻开资料,第一页的犯人特写照片就那么大喇喇暴露在众人眼前时,方思弄便瞬间回忆起了那天与这张脸面对面的恐惧。 第21章 怪物21   他们终于知道这怪物为什么沾染了这么多条人命,还没有被判死刑了。   因为它真的是个怪物,而不是人。   有科研价值的。   档案的资料很详细,虽然也许不符合现实世界的逻辑,但这里也不是现实世界,既然他们已经调查到这里了,怪物(在这里它编号123)的一切资料都清晰地记录在案。   首先,从清晰的照片上来看,这玩意儿绝对不是人类。   虽然四肢是按人类的大致比例和位置长的,但脸不是,就好像对形象还没有什么认识的儿童画画,虽然可以画对手脚,但画不对五官。   他的五官就像被打碎乱拼的,正脸上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和鼻子,嘴巴则跑到后脑勺上去了,另一只眼睛也在后面,另一只耳朵在脖子上。   太恐怖了,要是他完全是个触手怪或者粘液之类的怪物,都不会有这么恐怖。   但真正让他具备科研价值的,倒不是他恐怖的外形,而是他的机体结构。档案里的具体数值方思弄看不懂,只能看到最后的结论:远超常人的肌肉和骨骼力量、听力、视力和思维水平,以及强大的自愈能力。   也就是说,这家伙除了长得丑以外,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比现有的人类优越。   可想而知,它甚至可能代表着人类的进化方向,当然不会被枪毙。   它在6年前入狱,在这里被研究了几年,后来它也靠着自己超强的身体素质越狱成功,越狱距现在……不到一年。   档案对123犯过的案件的记录也很详细,最开头的一桩就是他们在新闻档案馆发现的,那个叫“绵丽”的小女孩的案子。   这是一桩证据链并不完整、123被抓获之后自己认下的案子,这件案子距离现在已经15年了,也就是说和123被抓获的当时也隔了9年之久,很难说这位有着超人智力水平的怪物是否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情况下胡乱认下了罪责,不过证人当中有一位名叫“绵青”的先生却言之凿凿地指认了它,他是被害人绵丽的堂兄。   再翻过一页,他们可以看到证人“绵青”的照片,瞧着是个年轻阴郁的青年,面孔称得上清秀帅气,但实在是有够消瘦沉暗,一头浅金色的头发也很黯淡,像一蓬枯草。   方思弄对人的面部特征很敏感,立即判断道:“是胡白。”   胡白就是绵青。   他雇佣侦探寻找逃狱的123号,是想为自己的妹妹报仇吗?   123犯下的案子还有很多,但方思弄直觉最重要的一件就是第一件,甚至按照剧情设置,他们到这里能发现的线索可能只有这一条——就是胡白,或者说绵青与怪物的恩怨。   所以胡白的愿望,是杀死那个怪物吗?   可生子又是怎么回事?   方思弄心中划过千头万绪,玉求瑕却还是把档案内容翻完了,之后也没在监狱里多说什么,坐上车打道回府。   路上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回到白城的时候是五点多,他们把车子停在城市边缘的空地上,然后步行。   玉求瑕没有带着他们直接回去,而是绕去了农具店。   农具店的老板也是姚望最开始感觉“有故事”的NPC之一,但姚望前两天过来跟他交谈过,发现这人实在是不爱说话,很有点难以沟通的意思。   那是一个个头不高,但很精壮的老头,皮肤黝黑,头发灰白,坐在店门口的凳子上抽着一支旱烟,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总是望着远处。   虽然坐在他的位置上,根本没有什么“远处”,最远的就是街对头楼顶的天线。   “老板。”几人走近,玉求瑕道,“买几把铁锹。”   老头抬起烟头一指店里的角落,那里搭着一堆工具,然后操着一口颇为惊人的烟嗓道:“20一把,不还价。”   玉求瑕冲方思弄和井石屏道:“去搬,搬6、7把吧。”   井石屏挑眉道:“不是要肉搏吧?”说归说,还是钻进店里,一只手抓了两把铁锹出来了。   方思弄跟在他后面,拿起三把,一偏头,忽然看到搭在旁边铁架子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忽然发起抖来,手里的铁锹也纷纷落地。   玉求瑕立时问道:“怎么了?”   老头也侧着身子看着他。   方思弄指着铁架上的围巾,问:“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褐底黄纹,正是老疯子戴在脖子上的那条围巾。   老板的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抽了一口烟,道:“我捡的。”   方思弄:“你在哪里捡的?”   “是你丢的吗?你管我在哪儿捡的?”老头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慢慢往屋里走。   他比在场的三个人都要矮两个头,但所有人都警惕起来,井石屏默默地把手里的铁锹靠在了墙上,只留了一把,瞧着似乎见势不对就要动手。玉求瑕也跟着老头进来了,隔着老头与方思弄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意识到,这条围巾触发了这个老头这里的剧情,但他们没法判断凶吉祸福,只能寄希望于,卢盛既然能干掉清洁工,那这里面的NPC的武力值也不是无敌吧。   方思弄思考了片刻,又问:“你没看到周围的血吗?”   “当然看到了,他是我埋的。”老头停在他的三米外,昏黄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像一种动物,“这么说你在场?”   “是的。”方思弄谨慎地回答,“他死的时候我在旁边。”   老头点点头,竟然又抽起烟,但不再说话了。   既不问你为什么不帮帮他,又不问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   方思弄想继续探问,想了想,也不知道老疯子叫什么,只能说:“那位老先生……”   “什么老先生?”不料老板却忽然嗤笑一声,“老疯子就是老疯子。”   这时井石屏在旁边问:“他不是因为全家死于车祸,所以才疯了吗?”   “谁告诉你们的?”老头侧头又瞪了他一眼,又砸吧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他生下来就是疯子。”   方思弄试探:“可照片里的先生看起来不像疯子……”   “照片?你们说那间屋子里的照片?”老头现在完全不质疑方思弄“当然不是,胡雍是我的朋友。”   方思弄疑惑:“可他不就是胡雍吗?”   “不是,胡雍是胡雍,疯子是疯子。”   “那他们怎么会戴着同一条围巾?”   老头闻言又看了围巾一会儿,有些出神,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可能是胡雍那个大善人送给他的吧,他总有发不完的善心。”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方思弄又问,“所以那里的水果是你放的?”   不料老头再次否认了:“不是,我很久没去了。”   “那是谁?”   “谁知道?”说到这儿,他忽然咧开一口黄牙,嘲讽道,“总不会是那个怪物放的。”   “怪物?”   “你不是在那儿吗?杀掉疯子的那个东西。”   方思弄一想到那东西就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有点卡壳,不知道该接着问什么。   好在玉求瑕自如地把话头接了过去:“那怪物一直在那儿吗?”   “那里是那个怪物的地盘。”老头说到这儿顿了顿,忽然压低嗓子,有些神秘地说,“那怪物可不得了,连车都会开,胡雍一家就是它开车撞死的。”   方思弄一惊,心说那怪物随便手撕人类,还需要用什么车。   玉求瑕接着问:“他为什么要撞人?”   老头又令人失望地摇起头:“不知道,怪物的心思谁能知道?那段时间人心惶惶,有个路过的法师说胡雍家的厄运都是通过窗户进去的,弄得那几年村里人都不敢开窗子。”   “村子?那是很早的事情了?”   “得有十六七年了,要不是这档子事,白城还没有这么快建起来呢……”   之后在老头这儿也没再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三人扛着铁锹走回了筒子楼。   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他们循声过去,看到展成宵带着花田笑躲在一片拆迁完的断壁残垣后面。   花田笑昨天才失去了右手,这对养尊处优的大明星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过的事情,他今天一天都没办法面对自己的手臂,醒是醒了,早饭也撑着吃了,现在还闭着眼睛躺在避风处,瞧着是活都不想活了。   “他怎么样了?”方思弄还是问了一句。   “有点发烧,但不是大问题。”展成宵道,“你们拿这么多铁锹做什么?”   玉求瑕道:“解决一直在我们床底下蹦跶的东西。”   “哦——”   井石屏问道:“其他人呢?”   “还没有回来。”展成宵说着又探出头朝筒子楼的方向看去,没发现什么动静后缩回来,道,“我今天发现……清洁工在埋清洁工。”   他小声描述道:“就在楼后面,我看到一个清洁工拖着另一个清洁工过去,应该就是昨天摔死那个,衣服都没脱,直接埋了。”   听到这儿方思弄反而松了一口气:“原来清洁工不是复活了啊……”   玉求瑕看着他:“但这就意味着,不知道有多少那样的怪物跟我们住在一起。”   方思弄抖了抖鸡皮疙瘩,这时,筒子楼的大门吱嘎一响,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六点五十到了,可以进去了。   方思弄下意识朝坡下面看了一眼,还没有看到蒲天白他们的身影。   那边展成宵开始叫花田笑,花田笑哼哼唧唧不愿意起来,最后没办法,是方思弄和展成宵一左一右把他架进去的。   众人在餐厅里坐着,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待得越发焦灼。   钟表指针即将指向七点,另一队人却还没回来。 第22章 怪物22   方思弄死死盯着餐厅的挂钟。   在即将到达七点整的秒针转过一半的时候,他听见了门口传来的一声急刹。   他立刻跑了出去,玉求瑕拉他都没拉住。   玉求瑕心中发紧,但他没有追出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10、9、8……他在心中读秒。   4、3……   终于,另一队人鱼贯而入,方思弄和蒲天白一前一后地抬着元观君。   玉求瑕又粗略地扫了一下回来的人,没有减员。   展成宵下意识迎上去问:“这是怎么了?”   “天呐,别提了。”蒲天白满头满脸都是沙子,一张嘴还咳了一阵,才道,“我们出去没多久就遇到了沙暴,指南针也失灵了,要不是之前一路走一路扔的小石头,应该就回不来了。”   井石屏道:“那元老师?”   这次是姚望回答的:“在沙暴中我们看到一些……东西。元老师说是幻觉,然后,她好像帮我们屏蔽了,可能是消耗太大,就晕过去了。”   这时,连接着餐厅的厨房里忽然传来胡白的声音:“饭做好了,麻烦你们来端一下吧。”   众人霎时一静。   七点已过,之前都是胡白准时把饭端出来,今天为什么叫他们进去端?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这里面的妖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面面相觑间,方思弄道:“我去。”   他刚站直身体,手腕就被玉求瑕捏住了,他转过头,看到玉求瑕山雨欲来的一张脸。   他以为玉求瑕会阻止他,但最终听到的却是:“一起。”   不管怎样,主要NPC,甚至还很有可能是“主角”的NPC的话,没人敢当耳旁风。   进去肯定是要人进去的。   玉求瑕说完,率先走向了厨房。   方思弄也没说什么,只是快走几步跟上去。   餐厅里亮着明亮的白灯,厨房却很昏暗,两人走进去,第一下是觉得暗,第二下却没看到人,只看到灶台上摆着的几盘菜和碗筷。   这时玉求瑕道:“这些都端出去吗?”   胡白的声音从他们斜前方传来:“对。”   方思弄循声看去,才看到厨房角落有一道帘子,胡白应该就躲在那道帘子后面。但因为帘子后面的墙壁上有一扇小窗,外面的光在帘子上打出了一点浅淡的人影,依稀可以看出胡白的身影坐在凳子上,头颅低垂,身体有点蜷曲,声音听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   忽然,方思弄的手背被拍了一下,是玉求瑕提醒他不要走神,赶快把东西端出去。   两人有惊无险地把晚餐端出来,其他人都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但因为胡白就坐在里面,他们也不敢问什么。   玉求瑕神态自若地分发餐具,示意大家吃饭,然后问姚望:“你们刚刚说在沙暴里看到了什么东西?”   姚望的脸色变了变,仔细一看,跟她一趟车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像是一些……蠕动的尸块。”   她话音一落,满座皆寂,花田笑忽然抽了抽鼻子,低低啜泣起来。   玉求瑕微微点头,神态自若地说:“先吃饭,吃完饭我们有事要做。”   今天已经是第五晚,当初进来的13个人只剩下9个,而现在剩下的9个里,元观君还趴在桌上昏迷,花田笑也是一副随时都会崩溃的样子,整个团队瞧起来愁云惨淡,全是残兵败将。   方思弄一边吃着白饭一边在心里叹息,虽然昨天侥幸没死,但他也不禁怀疑,他们真的能活着离开吗?   不过这种消极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强压下去。   他又思考起来,玉求瑕一会儿是想要做什么?   经过他这几天的观察,一般给他们上完菜之后,胡白就会出筒子楼逛一圈,等他们吃完了再回来收拾厨房,也就是说,七点到八点这个时段,他们在筒子楼里基本是自由的。   但今天胡白没出去,他又有点不确定了。   不过玉求瑕似乎早有准备,快速吃过饭后,他只带了除花田笑以外的所有男人离开,示意剩余的人接着吃。   方思弄也立即反应过来,只要有人还在餐厅吃饭,胡白就不会出来收拾碗筷,也保证了这个时间段的安全。   被留下来照顾花田笑和元观君的姚望似乎也很快理解了他的用意,没有多说什么就同意了。   所以玉求瑕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确定?”   几个男人站在四楼尽头的房间里,围着一张床。   玉求瑕径直带着他们来到了四楼的这个房间,一扭门锁,房门居然就开了。   这里的房间构造跟他们五六楼的房子一样,都是两床一卫的标间。   然后玉求瑕让他们把床搬开,挖开下面的楼板。   除了方思弄和蒲天白这两个完全信任他的人以外,其他几个似乎都不是很赞同。   楚深南道:“我记得规则里有一条是‘床下面没有东西’,你现在要我们把床底下挖开?”   玉求瑕道:“你把床搬开,这里就不是床底下了。”   “还可以这么搞吗?”   玉求瑕也不再和他们废话,跟方思弄、蒲天白一起率先把一张床立在了墙上,露出了下面的瓷砖地板。   井石屏这时道:“别的不说,铁锹也不可能挖开这种……”   他话还没说完,方思弄已经一铲子戳进了地里。   连方思弄自己都没想到,这片瓷砖的质感居然是这样的,根本不像瓷砖,就像普通的泥土地一样。   蒲天白见状也跟着挖起来,玉求瑕也闲闲挖了两铲子。   很快,蒲天白咦了一声,他的铲子碰到了什么东西。   满屋子的人早就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此时都把目光投到他的铲子下面。   蒲天白又挖了几下,捣出一个灰扑扑的东西。   众人一时没太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有展成宵一下子捂住了嘴。   井石屏发现了他的异样,问:“怎么了?”   展成宵道:“是脚。”   那边蒲天白没注意他们的对话,正用被单包着手去弄那个东西,一摸到那东西的触感就惨叫了一声。   那是一只人脚。   方思弄见状没有停下动作,继续挖,接着又挖出了几块肢体,把上面的土和灰稍微弄下去一点,可以看到上面花朵状的淤青。   井石屏转向玉求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已经知道是什么剧目了对不对?”   不料玉求瑕却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这种世界一般会给一个明确的结束期限,但这次却没给。如果按照一天死一个人的速度看,难道13天会是这个期限?我觉得不会,一个是太久,一个是不确定。然后我又想到了每晚越来越近的敲击声……”   楚深南接道:“你是说,这些东西是一天天离我们越来越近的?”   “我猜测是这样。”玉求瑕道,“第四晚刚过去,而它们现在在四楼。”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变。   展成宵道:“那如果我们今天没有发现它们……”   “晚上它们可能就会到你床底下。”玉求瑕神态自若地说出这句话,没什么惊惧的神色,“安啦,其实我昨天就想干这个,不小心忘了。”   展成宵&井石屏&楚深南:“……”   蒲天白却才反应过来一样道:“所以六楼其实更安全一点啊?”   “是哦,‘世界’一般会给新手福利。”玉求瑕语调轻松,然后转头对那三人道,“那靠楼道那两间房就拜托你们了,都挖出来装袋子里,给弄回一楼去。”他们在农具店还买了几个编织袋。   那三人不敢耽误,转身就去了。   方思弄和蒲天白便接着挖。   玉求瑕开始还象征性地帮两下,等第一间屋子清理完,蒲天白扛着袋子带头转战隔壁屋时,玉求瑕就在走廊上点了一支烟,到第二间房之后就靠在旁边抽烟,是一点手都不动了。   当然另外两个人是没有意见就是了。   方思弄背对着玉求瑕站着,一边感觉到了玉求瑕的目光,又不确定,心里有点烦躁,一边又对玉求瑕抽烟这件事有点烦躁,于是加起来就是双倍烦躁,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前者太自作多情,后者太多管闲事,只能把火都撒到了铁锹上。   他一边挖一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问道:“埋在这里的人是谁呢?”   “有可能是‘负心汉’,也有可能是他另外的‘孩子’吧。”玉求瑕懒懒地说,“谁知道?”   方思弄听着玉求瑕的声音,有些难过,他知道玉求瑕这几天几乎都没怎么睡,可能是太累了。   于是烦躁来到了顶峰,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回头朝玉求瑕一摊手:“也给我一根烟。”   玉求瑕跟他对视几秒,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把自己嘴里那根直接塞进了他嘴里。   方思弄愣了。   蒲天白不知道他们在这边搞什么,还在吭哧吭哧埋头苦干,干着干着感觉空气安静,气氛到位,自己现在这个勤勤恳恳的形象又很合适,便壮着胆子道:“玉哥,你行行好,告诉我茵茵去哪儿了吧?”   方思弄这才如梦初醒,慌乱移开视线,差点被烟呛到。   玉求瑕盯着方思弄的后脑勺,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也在找她。”   “啊?”蒲天白一下子窜起来,盯着玉求瑕,急切道,“茵茵真的失踪了啊?”   玉求瑕又默然了片刻,慢慢吐出一口气,承认:“嗯。”   蒲天白还要再说,忽然感觉胳膊被人一扯,然后他听到方思弄有点颤抖的声音。   那声音太瘆人,让他整个人头盖骨凉到了脚板心。   方思弄盯着刚刚被蒲天白的铁锹带出来的一段肢体,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怀疑自己的视线是不是被烟雾混淆。   但他还是问出来了:“这是不是……花田笑的衣服啊?” 第23章 怪物23   结果他们发现那是花田笑的右手,带着破烂的半截衣袖。   蒲天白听着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发抖:“也许就是昨天被咬掉的那只手吧?”   另两人都没有说话,方思弄又卖力地挖下去,直到把这间房子也清理干净,也没有再发现其他属于花田笑的部分。   方思弄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虽然比另外三个人更先开始挖,但玉求瑕基本没怎么动手,等把这两个房间清理完出去的时候,另三个人也刚好拖着袋子出来了。   几人对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都默契地下到一楼,把所有袋子都堆进了一间房里,然后用绳子打上死结,全部拴在一起。   玉求瑕:“希望它们能晚点挣脱出来吧。”   所有人表情都不好。   之后众人又回到餐厅,把元观君和花田笑分别送回房间,然后各自回房了。   楚深南倒是还记着问玉求瑕剧情的事,以及他们今天在监狱得到的信息,可玉求瑕只说明天再说。   回到房间之前,方思弄看了一眼楼梯口的时间,离八点还有十多分钟,今天算是提早散伙了。   他刚坐在床上松下一口气,就听玉求瑕道:“花田笑应该已经死了。”   方思弄只觉得脊椎一凉:“什么?”   玉求瑕又重复了一遍。   方思弄却道:“不一定吧?我们不是找过了?只有那只手在那里,也许是被那个埋掉的清洁工吞进肚子里的那一截呢?”   “不会。”玉求瑕却很笃定,“你昨天不在场,没见到那个清洁工是怎么吃人的——这么说吧,它咬下去的每一口,都是把花田笑的手连皮带骨都嚼碎的力度。”   方思弄也明白过来,表情微微变了。   玉求瑕接着把话说完:“可裹着那只手的衣服上没有血,也没有咬痕,这是不可能的。”   方思弄嘴巴开合了一阵:“……你怎么不跟蒲天白说?”   “我觉得花田笑的样子很奇怪,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死了。”玉求瑕道,“自古就有这种‘无意’的鬼,叫破的那一刻才会醒觉。我怕本来没事,叫破了反而会出事。”   方思弄无奈地搓了搓脸,他昨晚一夜没睡,现在已经疲惫得很。   没想到玉求瑕跟着又说:“我们这里也不安全。今晚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方思弄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他们现在已经有四个人明确死掉了,如果加上花田笑的话是五个。   首夜死者未知,现在推断是花田笑,原因未知;第二天白天,郭子瑜死于违反“门打开了也不要开窗”的规则;第二天晚上,林哲死于违反了“吃饭不能迟到”的规则;第三天晚上,秦菲死于一块沾了血的布;第四天晚上,卢盛死于违反“看到清洁工脸”的规则。   从这几个人的死亡中,不难总结出一些规律。   首先,违反了规则的人是优先的死亡对象,除了郭子瑜这个触发了当场死亡条件的,其余违反了规则的人都死于夜间,而当没有人违反规则时,“沾血”很有可能成为第二等的死亡条件。   证据之一是秦菲死亡的当天没有其他人触犯规则。   证据之二是方思弄、花田笑和展成宵昨天都沾了血,昨晚死的却是违反了规则的卢盛。   就是说,如果有人违反规则,则违反规则的人优先死亡,如果没有,则是规则中没有提到的,但沾了血的人死亡。   而剧情进行到现在,他们中已经没有人会去违反规则了。   那今晚的死者,大概率会在昨天沾了血的方思弄、花田笑和展成宵之中。   而如果花田笑已经是个死者的话……就只剩下方思弄和展成宵。   如此一来,如果是随机死一个的话,他活到明天的概率是50%。如果是按顺序来,他的死亡概率就是100%。   其实方思弄今天已经考虑到这一层,但他没打算说,也没想到玉求瑕会说。   因为这似乎是一件无法改变的事情,他推测,按玉求瑕的性格来说,如果想明白这一点,会宁愿让他一无所知地死掉。   但玉求瑕居然有办法?   他当然也不想死,立马问道:“那怎么办?”   玉求瑕道:“去胡白的屋子。”   “?”方思弄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玉求瑕却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是去胡白的屋子。”   见方思弄还是眉头紧锁,玉求瑕解释道:“胡白雇人在找那个怪物,记得吗?怪物不敢去他屋里。”   方思弄被他认真的样子搞得都有点不确定了:“但是他会在屋里?”   玉求瑕提醒:“杀人的是怪物。”   “你怎么确定?万一是胡白手下的清洁工呢?”   “不会。”玉求瑕道,“昨天清洁工和卢盛打的那一架证明,清洁工虽然跟怪物长得一样,但力量上完全是不同的。秦菲一定是怪物杀的,清洁工没有那个能力。”   方思弄还是感觉晕晕乎乎的,但他还是被玉求瑕说服了。应该说,他从来没有没被玉求瑕说服过,真服也是服,假服也是服,玉求瑕在他这里说黑的也是白的,重要的不是是非对错,重要的是玉求瑕。   他只是害怕玉求瑕会不会被他连累了,如果不会,他当然也很想活下来。   他跟着玉求瑕下了楼。   路过餐厅的时候他还听见厨房里传来水声,应该是胡白在洗碗。   然后他们来到了院子里的平房门口,这里是胡白的住处。   玉求瑕一推,门就开了。   方思弄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他不锁门?”   玉求瑕:“看到的。”   方思弄才想起他前几天经常站在五楼走廊上往下面看。   他又问:“他回来怎么办?”   “不会。”玉求瑕道,“我确认过,他洗碗刚好三十分钟。”   他们去餐厅接元观君花田笑的时候已经七点四十多了,如果他们离开后胡白立即去洗碗,洗三十分钟也会到八点十分,现在还不到八点,也就是说至少还有十分钟都是安全的。   “走吧。”玉求瑕率先进门,把他让进去之后,又把门关回了之前的状态。   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方思弄逐渐看清了房里的陈设。   这是只有一整间的房子,长方形,进门右手边是一只大衣柜,衣柜前面是一张餐桌,连着墙那边有洗手池和台面,似乎是一处开放式厨房,由一条半透明的纱帘隔断,另一边就是睡觉的地方,有一张大床,一张书桌和一面摆在角落里的等身穿衣镜。   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心跳还是很快。   谁能想到,在夜幕即将降临时,他居然直接站在恐怖NPC的老巢里了。   现在离八点不到两分钟,要是出点什么事,他们再想上楼也来不及。   但转念一想,生命的最后一晚能和玉求瑕待在一起,于他似乎也没什么遗憾。   玉求瑕可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已经走到床边的书桌前看起什么东西了。   方思弄走到他身边,同时检查了一下书桌上面的窗户锁,是关上的。然后才转头去看玉求瑕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只厚厚的本子。   “日记?”他问道。   “不知道,看不清。”玉求瑕把本子倾斜给他看。   只见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漆黑的乱线,像是之前写过什么,但都被暴力涂改掉了。   玉求瑕没有看出什么来,把本子留给他,然后又检查了一遍书桌内外,没发现特别有价值的,脚步一转又去了门口的大衣柜,抓住把手就把柜子打开了。   方思弄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到了嗓子眼,毕竟衣柜可是鬼片导演的最爱。   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衣柜里都是很平常的衣服,一眼望去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确实是胡白的风格。   玉求瑕关上柜子,又弯下腰查看餐桌,方思弄明白过来,他在为他们今天晚上寻找藏身之处。   现在看起来,这间屋子一眼便能看尽,他们能藏的也就只有柜子里。   这么想着,他又转回头专注地看起手上的本子。   窗外的夕阳已经几乎褪尽,光线很暗,他看了一会儿眼睛酸透了,抬手揉了揉,忽然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点残影,瞧着像是……一个H、一个0。   H?O?   什么东西?化学方程式?H2O?水?   他定睛再去看,又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团笔触狰狞的漆黑。   应该是看错了。   他又揉了揉眼睛,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一下子头皮都麻了,小声道:“不对啊,如果真像你说的,怪物已经知道胡白的住处,而且已经摸进来杀过人了,但胡白还要雇侦探找他……这个逻辑说得通吗?它真的不敢来吗?”   玉求瑕忽然道:“嘘。”   方思弄转头看到他难看的脸色,人更不好了,用表情询问他:怎么了?   片刻后,他也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意识到——   胡白提前回来了!   怎么会?   他为什么会提前回来?   现在没有时间想别的,当务之急就是藏起来,方思弄下意识就往门口玉求瑕在的衣柜面前跑,却被玉求瑕中途截住,他震惊地与玉求瑕对视一眼,玉求瑕无暇解释,揽着他迅速滚到了床底下。   下一刻,房门打开,灯光也亮了起来。 第24章 怪物24   方思弄躺在床底下,尽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脚步声很迟缓,一轻一重的,步伐的主人好像受了重伤。   不久后,他听见了“嘎吱”一声,似乎是衣柜被打开了,再然后是水声、拨动刀具的声音。   他缓慢但是深深地吸气,重复几次后,疯狂跳动的心脏终于安分下来一点,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死死捏着玉求瑕的手,用的力气很大,但玉求瑕没有反应,就任他抓着。   他立即想把手抽走,但玉求瑕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那一刻忽然加大了一些力道,把他握紧了。   这一道小插曲转移了一些方思弄的注意力,他感觉自己更放松了一些,片刻后,水声停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道脚步声来到床前。   他微微侧过头,看到一双脚距离床边越来越近,脚踝伶仃惨白,半条白色毛巾拖在地上。   刚刚胡白去开衣柜是为了拿这条毛巾?   他明白过来,玉求瑕可能是在衣柜里看到毛巾,猜测胡白也许洗漱时会用,才判断衣柜里不能藏人的吧。   忽然,那双脚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砰的一声,胡白狠狠摔在了地上,膝盖骨撞在地面上的声音让人牙酸。   不过他疼不疼、摔得怎么样,方思弄并不关心,他还没有圣母到关心NPC的地步。现在要命的是,胡白这一摔、一扑,人倒在地上,两只手也直接撑到了床底下,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刀,幸好是横着拿的,不然能直接把方思弄的眼睛戳瞎。   指尖距离方思弄的鼻尖只有不到五厘米。   方思弄看到了那双枯瘦的手上沾着的暗色液体,然后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拼命屏住了呼吸,他怕他呼出的热气会被胡白察觉。   并在心里祈祷,胡白可千万别就此体力不支躺倒在地,不然就能直接跟他来个大眼瞪小眼了。   好在胡白喘着粗气休息了片刻,又慢慢爬了起来,带着白毛巾栽到了床上。   方思弄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然后他感觉手被玉求瑕捏了捏,他也回捏了两下,表示自己没事。   胡白的喘息声却没有停,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方思弄觉得自己鼻腔里的血腥味也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会儿,胡白开始小声哀嚎。   他们面前的床板也开始吱嘎吱嘎地晃动起来。   方思弄觉得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努力回忆着刚刚看到的脚,是只有一双脚吧?是只有胡白一个人进来了吧?那现在是在干什么?胡白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搞出了这动静?   还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啪嗒。”   忽然,一滴血红色的液体从天而降,从床沿滴下,落在了他的面前。   胡白的叫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惨,床上流下来的血也越来越多,噼里啪啦的跟下雨一样,而且除了床头,另外三条边都在往下淌,简直就像水帘洞一样。   不,血帘洞。   空气里的血味越来越浓,而且落到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慢慢溢开,离方思弄越来越近。   他不得已往后挪,深深嵌进了玉求瑕的怀里,但很快再挪动不了,因为玉求瑕抵住了他。   另一面也全是血,玉求瑕也是退无可退。   他转头去跟玉求瑕对视一眼,心头一片冰凉。   玉求瑕……要是也被沾上血了,可怎么办?   不料,玉求瑕的眼中却一点恐惧之色也无,还用眼珠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   他看懂了玉求瑕的意思,顺着玉求瑕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放在角落里的那面镜子。   从镜子反射的画面里,他可以看到床上的情形——   胡白仰面躺在床上,没穿裤子,衣服也被高高撩起,露出惨白消瘦的身体。而这具枯槁般的身体上,却有一个极其不协调的大肚高高耸立。他双腿大敞,大股血水从他的中间流出来,把半面床都染红了。   这个画面实在是惊悚,以至于他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是在产子。   明明是这世上古往今来千千万万女人都做过的事,可他竟然不敢直视,从头到脚一片毛骨悚然。   胡白还在叫,血还在流,方思弄不敢去看镜子,不知道胡白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   他不敢看,脑子却飞快转起来,心想着他们来的那一天胡白的肚子完全可以被掩藏在衣服下面,这才几天,就变得这么大,可以生下孩子?   不对,不对。他提醒自己,这是一个超现实的世界。   如果不是的话,就看胡白那么瘦一个人,流着么多血,早就死了。   忽然,他感到头疼。   玉求瑕跟他分手之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焦虑和失眠中,头疼也经常犯,一般来说吃两颗止疼药就好了,但现在没有药,他感觉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   惨叫、浓郁的血味包围着他,让这种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死死抱着头,压抑着喉咙深处可能发出的声音,忽然,他感觉身下那只手一用力,他被翻了一个面,正对着玉求瑕,脸也直接被塞进了一片衣领。   一瞬间,属于玉求瑕的气息包裹了他,雪山、草地,和潮湿的焚香。   那支叫“圣域”的香水还是三年前他接到一个在藏地拍摄的任务时偶然得到的,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位很投缘的香客,拍摄任务持续了两个月,他在拉萨的寺庙中多番与之碰面。那人说他们有缘,赠了他一瓶香水,后来他才知道那人是当世最首屈一指的调香大师。   他本来并不打算收下,但闻到“圣域”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玉求瑕。他回去后把这支香水送给了玉求瑕,玉求瑕也很喜欢,到今天也还在用。   ……嗯?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一瓶香水可以用三年吗?   而且,进这个世界已经这么多天了,香水还能这么持久吗?   可是他脑子很疼,疼得都有些发晕了,被办法再思考下去,只能把脸埋在玉求瑕脖子里缓慢地呼吸,等那阵疼痛终于被压制下去之后,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床上的动静终于逐渐平息,连贯落地的血流也渐渐变成了一滴一滴、最后停歇。   也不知道是不是血流干了。   他放纵自己沉进玉求瑕的气息里,期望今晚就能这么过去。   然而……   “咚、咚、咚。”   敲击声从地面下响起,方思弄觉得仿佛就与自己隔了一层纸面。   有东西在地底敲击着。   他头皮发麻,一边想着这会不会是他们今天才搬到一楼的那些“东西”,一边又怕它们就这么从地里钻出来……   他睁开眼睛,翻了个身,观察着地上的血泊在敲击声中微微的震动。   这时,胡白却在床上叫道:“啊、啊……吵死了。”   他的声音很虚弱,但语气很恶劣,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提起来,似乎又有了力气:“吵死了!你们安静一点啊!”   那声音当然没有停。   又过了几分钟,胡白忽然哼唱起来:“床底没有东西……床底没有东西……”   这明明是他提过的一句规则,但现在这样,却让人觉得他是在催眠自己。   方思弄在这阵歌声中越来越害怕,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床底没有东西……床底没有东西……”   地里的东西还在敲,胡白还在唱。   “床底没有东西……床底没有东西……床底没有东西……”   “……吗?”   在最后这个字突兀出现的瞬间,方思弄感觉视线里的光一暗,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张脸。   一张倒着的脸。   长发落在血泊里,倒着的嘴咧出一个大大的笑,但因为倒着,瞧着就像在哭。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里,一张嘴就会被吐出来。 第25章 怪物25   “弗兰肯斯坦!”   忽然, 方思弄感觉自己被人揽着往后一带,同时,一声爆喝在上方响起。   那是玉求瑕的声音, 用英文念出了一个名字,很神奇,玉求瑕的声音明明不大, 但却好像有回声,带着一种摧枯拉朽般的力量。   方思弄眼睁睁看着胡白的脸僵住了, 好像被按了暂停键。   接着,他被玉求瑕一拉,跟着从另一边滚出了床底下, 不可避免地沾了血,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从床底下爬出来,立即看清了床上的情景——胡白还撅着屁股趴在床上, 在他腿边放着一个被鲜红的毛巾包着的婴儿。   不, 那应该不能叫做婴儿, 而是小怪物,它的形体和婴儿类似, 但五官的位置扭曲,浑身布满了花朵一样的淤青。   它不哭不闹, 被包在毛巾里,叼着自己的一根手指,正冷冷地看着他。   它那一双,长在不正确的位置上的眼睛,在那一刻却流露出了极似人类的神情。   方思弄看得心口拔凉,却不敢吱声, 只看了一眼,便慌乱地转头去找玉求瑕,然后就看到玉求瑕站在书桌面前的窗子下面,伸手打开了锁。   方思弄那一瞬间只觉得肝胆俱裂,老疯子的结局还历历在目,他根本不敢想象,如果在他面前被生生分尸的人是玉求瑕的话,他会怎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玉求瑕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吗?怎么会想到要去开窗?   不要!不要!不要!   他的脑中爆发出绝望的惨嚎,然而思想与时间不在同一维度,来不及了——   他扑上去抱住玉求瑕的瞬间,玉求瑕推开了窗户。   无事发生。   玉求瑕转头对上他惊恐的眼睛,仿佛被他吓到了,但只是片刻,玉求瑕找回了理智,伸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又拉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示意他翻出去。   方思弄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用眼神询问:你呢?   玉求瑕又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耳朵,仍让他出去,他看懂了玉求瑕的意思,翻出去之后立刻转身,然后就接到了玉求瑕递来的一个东西。   接到手里,他简直要被吓尿了。   玉求瑕递给他的,居然是那个小怪物。   好在下一刻,玉求瑕就撑着窗框翻了出来,回头把窗户关上,还捡了一块砖放在窗台上抵住窗缝,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个小怪物,然后一溜烟跑向了筒子楼门口,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串钥匙,把门打开又关上,带着方思弄一路冲下了山坡。   等离开筒子楼几百米后,方思弄还惊魂未定,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口,玉求瑕却说了声:“去警察局。”   他们跑得太快了,方思弄这两年晨昏颠倒,过得乱七八糟,身体早就不如以前,跑着跑着就感觉到肺部传来剧痛,快要到极限了。   这时,一直跑在他前方不到三米处的玉求瑕忽然一顿,转瞬就落到他后面一点,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继续跑!不要停!”   然后他听到风声。   不是那种自然的,因气压分布不均而产生的空气流动现象,而是……而是有什么,很快、很快的东西,划开了空气,而带起的声音——   恐惧攫住了他,从他的四肢百骸中压榨出了最后的力量,他咬紧牙关,向前奔跑,喉咙里逐渐有了血味。   终于,他看到警察局的灯光了!   就在前面最多四百米处,一条直线——   “玉求瑕!我们快到……”   他忽然停住。   在距离那处代表希望的光源之前的两百米处,他停下了。   想象中的怪物并没有抓住他,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颤抖着、缓慢地转过身。   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怎么会呢?他茫然地想着,是在哪里跑丢的?   不对啊,玉求瑕在老疯子死前那会儿跑得那么快,一溜烟就没影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跑在他后面?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不会的——   在巨大的心跳和喘息声中,他感到了一种阴云般的绝望。那种绝望比死还大,他一下子就不想活了。   他开始往回跑。   结果没跑两步,他忽然看到余光里白影一闪,接着就被人拎住了领子。   然后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快跑啊!”   前一秒他还以为是幻觉,后一秒已经跟着玉求瑕跑起来。   十几秒后,他们冲进了警察局,被屋内白光包裹的瞬间,方思弄终于喘出一口气,撕裂般剧痛的心脏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腿一软就趴到了地上。   那边玉求瑕却没管他,径自走到接待台前,对值班民警说道:“我要报案。”   玉求瑕报案说筒子楼里有尸体,希望警方介入调查,值班民警却说现在人手不够,你们先等等,等上班的人都来了再去查看。   五分钟后,两人被带到等候区等待。   等民警一走,玉求瑕就黑着一张脸问方思弄:“你刚刚想跑哪儿去。”   方思弄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他,呢喃着:“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玉求瑕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他浑身都在抖,叹了口气,转开脸,不说他了。   “你吓死我了。”方思弄从进警察局就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个遍,确认他身上完好无损,此时终于慢慢缓过劲来,才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疼。他太久没这么疯跑过了,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满嘴都是血味。   他克制地微微躬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又用手搓了搓脸,假装自己是惊魂方定,而不是肚子在疼。   他嘶哑道:“我还以为……你为了我……”   “我会为了你去死?你做梦呢宝贝?”玉求瑕嗤笑一声,又剐了他一眼,这一眼直白残忍,冷酷多情,“不会的,我就算去死,也只会为了我自己。”   方思弄道:“你不会死的。”   “不要这样,方思弄。”玉求瑕又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咧开一个笑,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很愉快的事情,又像是觉得方思弄这个痛苦的样子有趣,又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一定是会比你早死的。别这个表情。”   方思弄感觉肚子更疼了,微微吸了一口凉气,仍是道:“你不会死。”   玉求瑕又不说话了。   沉默持续了至少十分钟,方思弄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疼痛终于平息下去,脑子里又梳理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问道:“你怎么敢开窗户?”   事关剧情和生死存亡,玉求瑕没再说旁的,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之前解释过‘天黑不要开门。如果门打开了也不要开窗’这条规则吧?它不是一条规则,而是两条,所以限制其实是‘天黑不要开门’,和‘门开着就不要开窗’。所以当时的情况下,天黑了,我们不能开门。但门是关着的,我们就可以开窗。”   方思弄还是心有余悸:“……只是推测。”   “在这里面,你有时候不得不相信推测和运气。”   方思弄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弗兰肯斯坦呢?你早就确定剧目了?”   “大概猜到,但不是百分百确定。”玉求瑕说,“现在确定了。”   他不打算再让方思弄一点一点问下去,看到方思弄往回跑的那点火气因为被刚刚方思弄的表情取悦道,也散得差不多,便开始从头到尾地给他解释,反正长夜漫漫,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问方思弄:“你知道《弗兰肯斯坦》吧?”   “知道小说,和一些电影衍生的形象。”   方思弄十六七岁的时候看过很多书,当时在街边遇到个老头论斤卖书,一元钱一斤,他买了五十斤回家堆着看,里面就有一本破破烂烂的《弗兰肯斯坦》原著。   这部小说被认为是科幻文学奠基之作,在国内也被译作《科学怪人》,讲述了醉心科学的学生维克多·弗兰肯斯坦通过科学实验创造了一个人造生命,他欣喜若狂,却发现这个生命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它让弗兰肯斯坦感到恐惧和厌恶,出生就被抛弃。   怪物在孤独中生存,试图找到自己的位置,当它完成了残酷的觉醒历程后,意识到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接纳,便对自己的创造者产生了仇恨。   经过一系列冲突,故事最终以悲剧结局——弗兰肯斯坦一直在寻找怪物试图解决自己的错误,他最终在北极找到了怪物,自己却衰弱而死。而怪物在知道弗兰肯斯坦的死讯后,最终决定自我放逐,远离人类社会,消失在远方。 第26章 怪物26   方思弄下意识开始在脑中对照人物表:“所以这个世界是《弗兰肯斯坦》?”   玉求瑕点点头:“不过是舞台剧版本的。”   方思弄没有接触过这个舞台剧, 又问道:“有什么区别?”   “戏剧剧本将情节做了锐化,让冲突更鲜明。”玉求瑕道,“在小说中, 怪物被抛弃后,是一个完全无知的状态,他盘桓在一座小村庄里, 在一位名叫德拉西的盲眼老人家周围窥伺,这位老人有高尚的情操和美德, 有两位孝顺的孩子,一儿一女,还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异族儿媳。”   “在原著中, 怪物通过对这个家庭的窥伺,学会了语言、家庭的互动和人类的美德, 并对德拉西美丽的女儿心生好感。这个家庭的美德让它以为他们不会在意他的丑陋,他渴望被接纳。”   方思弄道:“我知道剧情。”   这段与德拉西一家单方面生活在一起的段落是怪物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它虽然只是默默生活在这个家庭周围, 偷偷地帮他们完成一些家务, 不让他们发现,但它渐渐觉醒了人性, 甚至懵懂地意识到了爱情,并在心中怀揣起了一个希望——也许它能够被这个家庭接纳。   结局是悲痛的:在它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来到盲眼的德拉西面前, 希望得到接纳与理解时,出门的孩子们回来了,里面包括它爱慕的姑娘。他们被他惊悚的外表吓得惊慌失措,惊恐地把他们的父亲抢了回去,并对它棍棒相加,平日里温和友善的面目一去不返, 口中大喊着“怪物”,并发动整个村子驱赶它。   怪物向善的信仰被彻底摧毁,它悲愤交加,在夜晚潜行回村庄,烧掉了德拉西的房子,在熊熊烈焰中它彻底抛弃了人性,走向了仇恨的深渊。   “戏剧加大了原作的冲突。”玉求瑕道,“原著中怪物只是这个家庭的窥伺者,但在戏剧中它成为了参与者。它在还不会说话、像一只野兽一样的时候,就趁德拉西的孩子们出去时接近了老人,老人也接纳了它,亲自教了它语言与音乐。而就是因为这种‘被接纳’,在被驱逐之后它的仇恨变得更巨大——在原作中它只是烧掉了房子泄愤,但在戏剧中,它专门确认了德拉西一家都在家中,并亲手将他们烧死。”   方思弄有点震撼,立即意识到:“那场车祸。”   “没错,在这个世界里,火灾是以车祸的形式呈现的。也正是因为那家人全家都死了,我才能确认,这是戏剧版本的《弗兰肯斯坦》。”玉求瑕说,“之后的故事你也知道了。”   黑化后的怪物找到了弗兰肯斯坦的家乡,杀掉了他的弟弟并嫁祸给他亲姐姐一样的佣人,导致佣人被处以死刑。它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用家人要挟弗兰肯斯坦,要求他为它造一个同样丑陋的同伴,一个女怪物,它太孤独了,想要一个伴侣。   然而,与它有着杀弟之仇,又被它的丑陋外表导致的羞愧与恐惧日夜折磨着的弗兰肯斯坦怎么可能让它如愿?他同样仇恨着它,想要折磨它。   他还是造出了一个女怪物,却在怪物以为夙愿将成,最喜不自胜时,当着怪物的面将女怪物杀死,摧毁了它还没开始的爱情与幻想当中的温存。怪物再次展开报复,杀死了弗兰肯斯坦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将冲突推向了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可能所有人物与情节都对上,我们要寻找的只是一种戏剧的脉络。”玉求瑕说,“而且我叫过他的名字,也确认了他的身份。”   方思弄想起了在床底下让他肝胆俱裂的那一幕,抖了一下:“名字?”   玉求瑕:“在这个世界,叫破人物的真名可以阻止一次人物的行动。”   所以胡白发现他们在床底下的时候才会停在那儿。   方思弄反应过来,还心有余悸:“你怎么之前没告诉我?”   “因为这个规则很危险。只有一次机会,而且不稳定——人物停滞的时间从几秒到十分钟不等,没法预测。”玉求瑕说,“以及,一旦叫错,人物会直接进入‘无敌’状态。”   “‘无敌’状态?”   “只是前辈们的推测,具体是什么状态我也不清楚,因为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玉求瑕微微摇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要利用这条规则。”   “叫名字……”方思弄陷入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所以我是因为叫破了怪物的名字,那次才没死?”   玉求瑕知道他指的是老疯子死的那次,问道:“你叫了什么?”   “‘怪物’。”   玉求瑕忽然勾唇一笑,道:“你还真是误打误撞……怪不得我刚刚叫它它没反应。”   方思弄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刚刚”指的是什么,一下子汗毛都竖起来了:“所以它刚刚真的在追我们?”   玉求瑕轻描淡写地回答:“是啊,那不然呢?”   方思弄立即问:“那你怎么逃掉的?”   玉求瑕:“那个小怪物,可能是它的预备役老婆。”   方思弄这才想起他们刚刚逃命时还带了一个小的:“你把它扔了?”   “啊。”玉求瑕说,“在杀我和救小老婆之间,它选择了后者,不得不说,比一些人有人性。”   方思弄又问:“你确定那是他小老婆?”   “不确定。”玉求瑕说,“不过,既然这个世界里,胡白‘创造’它是靠‘生’,那如果想要创造它的小老婆,也会是同样的方式。”   方思弄分析道:“所以怪物是主角,他的愿望是拥有一个小老婆,现在他也拥有了?那我们……算不算完成了他的愿望?是可以出去了吗?”   玉求瑕却道:“不一定,毕竟筒子楼里还有那么多个呢。”   方思弄立即想到怪物身上的花状淤青,筒子楼里的“清洁工”身上也有。   “你的意思是,清洁工们也是……胡白生的?”   “看起来是这样。”   “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出去?”方思弄凝眉,“现在是戏剧中的哪个时间点?”   “我猜是所有重要剧情点都发生之后,弗兰肯斯坦在追逐怪物的这个时段。”玉求瑕道,“而且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确认一下主角究竟是谁。”   方思弄一愣:“不是胡白吗?原著书名都叫《弗兰肯斯坦》啊。”   “不一定。”玉求瑕却说,“弗兰肯斯坦和怪物在戏剧里一直是平行卡,在各国所排的剧目中,有很高概率会让演员轮流饰演这二者。”   “你说怪物也有可能是主角?”   “没错。”   “那这个怎么确认?”   “理论上来说,在被叫破真名之后,主角身上的重要部位上会出现一个记号,类似于纹身或胎记。”   “重要部位?”   玉求瑕闭了闭眼睛:“这就是我觉得麻烦的地方——我怀疑他们的印记会在脑子里。”   方思弄震惊:“还能这样?”   “长在哪里都可能,因为主要还是他通过剧情判断主角。”玉求瑕说,“而《弗兰肯斯坦》,他们两个的悲剧都在于头脑——弗兰肯斯坦一片雄心非要用科学的力量创造生命,而怪物的悲剧在于它有思考的能力——我是这么想的。”   “那到底要怎么办?”   “是你们报的案对吧?”   这时,一个警察探头进等待间,“走吧,需要你们去现场指认。” 第27章 怪物27   七点整的钟声响起。   方思弄和玉求瑕没有出现在餐厅。   蒲天白一下子就哽咽了。   “看来昨天是那两人了。”元观君经过一晚的休息, 目前已经恢复了神志,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非常遗憾。”   这时姚望道:“可是今天胡白也迟到……”   她话音未落, 胡白就从厨房走出来,面色惨白如鬼,但神色如常, 还端着早餐。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胡白放下第一波,是包子和馒头的主食, 正准备进去拿第二趟,忽然筒子楼大门处传来敲门声。   胡白站在原地纠结了片刻,还是走向了大门。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   片刻后, 胡白打开大门,跟着走进来好几个警察。   蒲天白一下子跳起来, 激动道:“方哥!玉哥!”   方思弄朝他点了点头,瞧起来很正常, 除了胳膊一侧沾着一点血以外, 应该没受什么伤。   “靠, 他们晚上出去了?”楚深南忍不住道,“真牛逼。”   胡白开门之后就被警察控制起来了, 玉求瑕带着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一楼,他们昨天放尸块的地方走, 方思弄则被放回了餐厅。   蒲天白立即迎上去:“方哥!你们没事吧?”   “没什么事。”方思弄看了一眼饭桌,居然径直走进厨房,把稀饭和泡菜端了出来,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坐下,开始吃饭。   狼吞虎咽了几口, 见众人不吃,才抬起头道:“你们也吃。”   众人慢吞吞拿起筷子,但都还打量着他。   蒲天白倒是喜形于色,抹了把眼睛,直接问:“方哥,你们怎么敢出去的啊?”   方思弄自己就是新人,但对蒲天白,他总有些面对后辈,想要照顾一下的心理。他没有隐瞒,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也不是时刻能跟蒲天白待在一起,蒲天白自己要是能掌握更多的保命手段才是最好。   他把玉求瑕说的那套“天黑不开门,开门不开窗”的理论说了,又说他们从窗户跑出去,之后又去了警察局。   蒲天白追问:“你们怎么知道可以去警察局?”   “警局的开门时间是晚上三点到早上九点,这是一条……跟其他规则比起来完全没有被充分利用到的规则。”方思弄道,这些玉求瑕没有告诉他,是他自己明白过来的,“但它其实是在暗示,我们晚上可以出去,只要不开‘门’就行——警察局其实是我们在夜间的一个庇护所。”   元观君看着他,冷冷发问:“所以你们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剧目了。”   非常肯定,不是疑问句。   方思弄沉默了一下,道:“是《弗兰肯斯坦》。”   有几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思弄不动声色地瞄了坐在蒲天白旁边的花田笑一眼,发现他跟昨天一样,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碗,又或者什么也没看,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像在走神。   不管怎样,蒲天白还好好坐在这儿,就证明花田笑还没有“醒”,那现在最好就是继续当无事发生。   元观君和井石屏低声交流了片刻,旁边的展成宵又问道:“那这些警察?”   “只是我们去警察局扯的一个借口。”方思弄微微摇头,“我猜测他们作用有限。”   果然,没一会儿警察们又一窝蜂离开了,玉求瑕也走回餐厅来,胡白倒是没有回来,还站在门口送警察。   玉求瑕走进餐厅,也往座位上一坐,先喝了半碗稀饭。   方思弄问他:“怎么样?”   他摇摇头,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下去了才说:“那些袋子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可能回地里了。”   蒲天白接道:“那警察?”   “说再有发现再去找他们。”玉求瑕说,“这里面的事不靠他们解决。”   他这么说着,眼睛却定定看着餐厅门口。   胡白回来了。   “绵青。”玉求瑕叫了他在这个世界中的真名,“我们已经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胡白,或者说绵青,停在餐厅门口,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惨然的笑容,深黑色的眼睛在那张消瘦的面庞上显得奇大无比,空洞无神,刚生产过的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片,长款衣袍下面空空荡荡。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生了那个怪物。”玉求瑕却气定神闲地与他对话,“它杀了很多人,每一笔账都有一部分要算在你头上。”   绵青脸上的表情被冻结住了,青黑的眼底渐渐流露出一股沉甸甸的死意。   他直直地盯着玉求瑕。   玉求瑕又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馒头,然后问:“以你对它的了解,你认为它有什么愿望呢?”   绵青居然回答了:“它的愿望就是折磨我。”   他说完,然后慢慢走到餐桌边上,在空出来的一张凳子上坐下。   他开始了自述。   他讲述了自己从小对科学的渴望,对创造生命的渴求,以及最终,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培养皿,创造了那个怪物。   那个怪物犯下了滔天罪行,杀死了他几乎所有重要的人,他也摧毁了怪物的一切美德与信仰,他们像两个在地狱纠缠的仇人,进行着一场不死不休的追逐。   “我追了它很多年,从赤道附近到极点。我知道,它并不打算甩掉我,它只是在戏弄我、折磨我,我在极点即将冻死的时候,它倒回来给我取暖,在我醒来后又开始逃窜。”绵青麻木地说着,“终于,它被官方抓进了监狱,我得到了久违的和平与安宁,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无不震惊,除了玉求瑕。   玉求瑕很平静地问他,就像在问他是不是去丢垃圾了:“它在极点强/奸了你?”   “他无时无刻不在强/奸我。”绵青面无表情地说,“至于怀孕,应该是那一次。”   这个世界将所有情节都以扭曲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将火灾扭曲为车祸,将精神的折磨扭曲为强/奸。   “而且那次之后,我被改造过的身体,就不停地怀孕,大概……一年一次。”绵青接下来更是语出惊人,“孕期很短,生下的怪物也会……迅速长大,就跟它那时候一样。”   “就算它不在了……也依然折磨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我没有办法,只能继续研究,这几年也算有了一点成果——出生的那些怪物,越来越像人了。”   玉求瑕微微点头,又问:“你把它们放在这里当清洁工?”   “它们总要承担一部分家务吧。”   “为什么不杀了它们?”   “杀不死。”绵青道,“它们的基因太强大,死去也会复活,哪怕只是一部分。”   玉求瑕用食指抵着唇,忽然道:“这时候‘它’回来了。”   “对。”绵青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它越狱了,再次找到了我,我又回到了地狱中。”   场面一片沉默,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过了很久,绵青道:“我错了,我就不该把它生下来。”   无论是谁来听这个故事,都不得不感慨一句,确实足够悲惨和恐怖,所有人都不知道现在还可以说什么。   一个无辜的、对科学着迷的年轻人,孤独地面对着如此酷烈的命运,实在是……让人唏嘘。   在这悲惨命运的加持下,那张形销骨立的面孔也褪去了几分恐怖色彩,显得悲凉可怜了起来。   玉求瑕问他:“你现在想要怎么做?”   绵青毫不犹豫道:“我要结束这个错误。”   玉求瑕:“是要杀死它吗?”   然而,这个问题绵青却没有回答。   玉求瑕又问:“你有想好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绵青凄惶地看着他,又环顾一圈看向所有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好的,我们帮你。”玉求瑕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很淡定地说,“首先,我们需要把它引出来。”   绵青道:“我知道它在这附近,它只是不愿意见我。”   “它就在这附近。”方思弄忽然插了句嘴,“你为什么选择定居在这里?”   “我曾听它提起过这个城市,它被捕后我来到这里,听说这里曾有一段时间发生过很多不好的事情,我一听,就知道是它。”绵青惨白着一张脸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这里,可能是想留在这里赎罪吧。”   方思弄微微点头,又问:“你真的没有一点引出他的办法吗?”   绵青惨笑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如果我死了,它应该会来瞧上一眼吧。”   “就是这个。”玉求瑕打了个响指,转头跟蒲天白说,“去殡葬店订一副棺材,立即就要。”   蒲天白应了一声,起身跑走。   “假死?”绵青听完玉求瑕的计划,有些怔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如果你们能保证帮我抓住它,那我就同意。”   这时候玉求瑕什么不敢保证,直接道:“我保证。” 第28章 怪物28   “我要收拾一下。”   “假死计划”敲定之后, 绵青回了自己的房间。   其他人则都看向玉求瑕。   “所以。”姚望代替大家问出这个问题,“如果真的抓到它,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楚深南忽然嗤了一声:“我们抓得到它?”   元观君还是问玉求瑕:“你是什么想法?”   “你们有什么想法?”玉求瑕却道, “我的想法是我个人的,我也只能对我个人负责,我现在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跟我的想法做一个印证。”   元观君跟井石屏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说出她自己的推测:“我们是那个‘探险队’的角色。所以我们随波逐流,根本没有太多线索。”   《弗兰肯斯坦》原著,其实是以一个探险队队长的角度展开的, 队长带领着自己的船队在极点附近遇到了濒死的弗兰肯斯坦并把他救上船,从弗兰肯斯坦的讲述中得知了整个故事。   后来弗兰肯斯坦衰弱而死, 死前请求探险队继续寻找怪物。   元观君继续分析道:“但弗兰肯斯坦最后的愿望并不是杀死怪物,他在故事的后半段其实已经对怪物生出了内疚和悔恨之心, 他想要修复自己的过失, 但并不是通过杀死它。”   楚深南又不以为然了:“难道要我们话疗吗?”   “我也觉得不太现实。”元观君赞同了他, “原著中并没有给出结果——探险队并没有找到怪物,而怪物自我放逐, 消失在地平线上。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即便探险队找到了怪物, 他们也不可能完成相互理解,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羁绊,如果世上有一种可能让怪物与人类和解,这件事也必须要弗兰肯斯坦这个创造者去完成。”   姚望提议:“难道我们扶着棺材把怪物引出来,然后再让胡……绵青出来跟他话疗?”   元观君笑了一声:“很后现代的处理方式。”   井石屏问玉求瑕:“所以,你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与各位差不多。”玉求瑕道, “不过我也有在思考另一种可能——怪物才是主角的可能性。”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元观君道,“那它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展成宵:“拥有一个伴侣?”   玉求瑕摇头:“如果他想,他在这里已经可以拥有很多伴侣,但显然,创造者对他来说比一个女怪物重要得多。”   井石屏推测:“他的愿望一定与弗兰肯斯坦有关。”   众人又讨论了一会儿,玉求瑕却没怎么参与。   方思弄一直关注着他,发现他似乎没怎么听其他人的讨论,而是眼神放空在想着什么。   方思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隐约的不祥之感。   其他人也逐渐注意到了玉求瑕的走神,楚深南有点上火地道:“喂,姓玉的,你不听就别让我们在这儿说,都知道你聪明,但你别把我们当傻子行不?”   “小楚,没必要这么说话吧。”元观君看了楚深南一眼,又问玉求瑕,“小玉,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   玉求瑕把目光转向她,开始时还是有些空茫,片刻后才重新聚焦,然后倏然绽出一个笑来:“我确实有个很不成熟的想法。”   这个笑绝艳锋利,如同一把美艳花刀,凛然划过众人的精神,让人悚然一惊,仿佛遭到了什么攻击。   “我在想,如果我是那个怪物的话,我会有什么愿望?”   方思弄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天灵盖狠狠灌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感到恐惧,好像玉求瑕整个是一个幻觉,要从他面前飘走了。   他焦急地伸出手,去抓玉求瑕的手腕,在触碰到实体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点想哭的冲动。   玉求瑕却没有在意他的触碰,目光又渐渐放空,变得茫茫然一片,少顷,他慢慢地说:“我会……想死在一切发生之前。”   忽然,大门处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有人在开门,应该是蒲天白回来了,他走的时候玉求瑕把昨晚偷的钥匙给他了。   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殡葬店的伙计,抬着一只漆黑的棺材。   蒲天白钻进餐厅,跟玉求瑕交待:“我买了最便宜的一副棺材,还有三打黄纸两个花圈。”   “行。”玉求瑕站了起来,跟众人说,“那我去叫绵青,大家都准备一下。”   楚深南:“准备什么?”   “话疗啊。”   玉求瑕推开绵青房间的门,方思弄自然而然地跟着他。   于是他们同时看到了这幅场景——几乎同昨晚一样,半张床上都是血,但不在床的下半部,而在中部。   可以推断,昨晚的床单已经换过了,现在是新的床单,和新的血。   他们越过半透明的纱帘走过去,看到仰躺在床上的绵青。   他的胸口处插着一把剪刀,血大概都流干了,整个人像一张惨白的纸,要和他惨淡的衣服、床单都融为一体。   玉求瑕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走过去,俯身道:“绵青,殡葬店的人到了。”   方思弄也发现绵青还没有死,他不禁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绵青的瞳孔微微散开,已是强弩之末,他气若游丝道:“他能够闻到我的气味、听到我的心跳。”   “他是个魔鬼。”这句话他用了英文说,在这个中式城乡结合部的背景中显得很奇怪,但方思弄听出,他用英语区分了“他”与“它”。   这意味着,至少在他的潜意识里,怪物是个人。   片刻后,绵青死了,眼睛没有闭上。   “准备好了吗?”   井石屏修好的那辆破车里,玉求瑕坐在驾驶位,方思弄坐在副驾驶。   他们在等待怪物的出现。   长长的一条道路直通坡上的筒子楼,现在筒子楼大门敞开,一队人正抬棺而行,女人和伤员走在旁边,举花圈、撒黄纸。   绵青的死对计划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众人一开始的希望还是让绵青亲自与怪物话疗的,虽然对“抓住”它这个动作没有什么信心,但还是寄希望于绵青能亲自与它和解。   可绵青现在死了。   如果怪物真的出现就只能靠他们这群陌生人纯话疗,计划一下子变得像在送死,所有人都消沉了。   现在玉求瑕和方思弄开着的这辆车,原本是planB,却成为了更被寄予希望的一方。   如果话疗不成功,他们会直接开车去撞怪物。   这个杀人方法经玉求瑕分析后也是有理有据的——怪物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就是跟德拉西家相处的那一段,后来被它亲手摧毁,它的余生对此不可能没有悔恨。   既然时光不可以倒流,它不可能回到一切发生之前死去,那么,用它当年杀死那家人、自己的良知与信仰的方式杀死今天的它,应该也是退而求其次中的最优解。   毕竟它的创造者也已经死去,从此它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联系,孤独和悔恨会永世跟随着他,它在德拉西家学会了人性,和与之相伴的痛苦,如果一切能在当年那场烈火中结束,会是比今天更圆满的结局吧。   玉求瑕说这些的时候方思弄一直觉得冷,他感觉玉求瑕不止是在说怪物。   玉求瑕的自毁倾向不是一天两天了,所有在他周围出现的与死有关的意象都会狠狠伤到方思弄,让方思弄痛苦不已。   车上的气氛很沉闷。   方思弄坐立难安,又强自忍住,感觉心慌心悸心跳快,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又跟玉求瑕要烟。   “抽完了。”   玉求瑕却很轻松,嘴角还有一丝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方思弄没法,烦躁地搓了搓后颈,又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前倾,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玉求瑕道:“安全带拴好。”   方思弄听话去拴,动作毛毛糙糙。   玉求瑕冷不丁道:“去医院看过了吗?”   “看什么?”   “心理医生。”   方思弄瞥他一眼:“我没事。”   玉求瑕说:“你有事,事很大。”   方思弄抠着自己的手,老半天,大拇指缝中见了血,忽然道:“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玉求瑕的笑容瞬间散去,整个人仿佛忽然变成了一坨坚冰。   他不开口,连嘲讽的话都不讲,这往往意味着他是真的生气,连糊弄的耐心都欠奉。   方思弄太了解他,因而感到绝望。   但他仍不死心:“为什……”   玉求瑕打断他:“来了。”   怪物出现在了大街上,棺材队的正面,背对着他们的车子。   玉求瑕点燃了发动机,挂上档位。   他好像准备执行自己的判断,并不打算给那边的话疗留出什么空间。   发动机开始轰鸣,破烂的车子像一只伤痕累累的野兽一般苏醒过来。   玉求瑕又笑了一声,一点恐惧也无,甚至有些愉悦:“怕吗?理论上来说,它可能是无敌的,撞过去,死的会是我们。”   方思弄板着一张阎王脸,面无表情地说:“怕死了,所以你最好对。”   玉求瑕放开手刹,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咆哮着冲向了路中央的怪物。   在猛烈的加速度中,方思弄被死死按在座位上,刹那之间,他忽然想起,那怪物似乎有一只眼睛,长在后脑勺上。   所以对它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正面背面之分。   它能看见飞驰而去的车子。   但它没有躲。   方思弄在极近距离对上了它长在后脑勺上的那只眼睛,在那之中看到了,完全与人类无异的神情。   在撞击来临的那刻,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天地变色,他们撞进了一片粲然白光之中。 第29章 幕间01   方思弄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中, 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在世界上流浪。   他时而兴高采烈地在田野间奔跑,时而步履蹒跚地在城市小巷间行走, 目光低矮岣嵝,好像深深弯折着腰背。   他被所有人白眼冷待,跟狗抢食又跟狗一起取暖, 他视野里自己的双手干瘪苍老,总是很脏。   他不会说话, 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好像总是在行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道路无尽远长。   他也遇到过很多离奇的事情,但他不会说话, 所以除他以外无人可以知晓。   他见过很多杀人犯、瘾君子,还见过会生孩子的男人, 最后让他停留下来的是一个小村庄, 有个盲眼的老人不会对他恶言相向, 还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送了他一条围巾。   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黯淡的灰色, 只有老人递来的那条围巾上的黄色条纹鲜艳欲滴,就像春日旷野里的油菜花, 上面甚至还带着人的体温。   此时,这个魂魄中属于方思弄的部分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是那个疯子。   疯子从此就留在这个村子里了,时不时去老人家走一走,听老人说说话,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些食物。老人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温和的人, 他忍不住心生亲近。   后来,那个怪物就出现了。   他的智力有问题,又不会说话,只能依凭野兽般的本能感到危险,远离那个怪物。老人是个善良的人,像接纳他一样接纳了那个怪物,后来又被怪物杀死。   他总是从里面为那个怪物打开窗子,迎接厄运的同时亲手酿造了自己的惨剧。   疯子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他甚至在几年前的另一个城市机缘巧合地见证过这个怪物的出生,然而,他不会说话。   他在这个村庄守候了一辈子,总算等到了能揭开真相的人……   “方哥!方哥!”   “哥!方哥!方哥你醒醒!”   “方哥!”   方思弄回过神,看到面前蒲天白焦急的脸,以及站在更后面一点,也在低头看他的玉求瑕。   旋即他意识到,他们回来了,回到了万春华家二楼的那间客房。   “我们……”他喉咙动了动,想说我们回来了?但一开口又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   “嗯哼……”忽然,床上传来一声闷哼,三个人都转头望去,发现床上鼓着一个大包,动了动,片刻后花田笑从里面钻出来,盯着自己完好的右手,“呼,还好是梦!”   方思弄又霍然转头去看玉求瑕,对上玉求瑕同样凝重的眼神。   “不是梦哦!”蒲天白天真无邪地跟他讲,“是真的哦,我们掉进恐怖世界了。”   花田笑震惊地看着他。   方思弄被他们两个吸引了注意力,再去看玉求瑕时只看到一个摔门而出的背影。   “诶……方哥?”   蒲天白下意识想跟着追出去的方思弄出去,结果被花田笑拉住了胳膊。   花田笑果然不愧是正在往演员转型的小偶像,说哭就哭,我见犹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跑下去,却没顺利追上人。万春华的酒会还在如火如荼地热闹着,大厅里挤满了人,他被人群阻隔,好不容易挤到大门口,却看到玉求瑕钻进停在门口的一辆车,直接走了。   他站在街边,望着那个车屁股直到消失,心里有点难受,但又比这心如死水的两年间的感觉要好很多。   第二天,方思弄起了个大早,去了玉求瑕的片场。   自从开始拍电影,玉求瑕就偏爱室内拍摄,包括那部让他在二十五岁时一战成名的《十八》,也全部是在室内完成的。   现在也没变。   方思弄进去的时候,先看到他的是玉求瑕的助理兼徒弟游嫣,两年不见,此女越发妖娆美丽,像一朵熊熊燃烧的红玫瑰,十分蛊人。   见了方思弄,她愣了一下,表情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玉老师在1号场。”   方思弄朝她微微颔首,没说什么,轻车熟路就进去了。   他走过漆黑笔直的通道,和光一起出现的是玉求瑕的背影,正站在摄影机旁边拍摄着场中的演员。   方思弄停在阴影里看了玉求瑕很久,直到游嫣踩着高跟鞋登登登从通道那头跑进来,“咦”了一声:“方老师,你怎么站在这里?”   玉求瑕这才回过头来,看到他,眉毛一下子压下来:“你来做什么?”   方思弄搬出了早已想好的借口:“我是来问花田笑的事的。”   玉求瑕沉默片刻,朝场中说了一句:“休息一会儿。”然后带着他走进了旁边的小房间。   小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和周围一圈凳子,应该是编剧讨论或剧本围读室,玉求瑕把手里的分镜脚本往桌上一甩,坐在板凳上揉了揉眉心,道:“问什么?”   方思弄观察着他的脸色,沉声道:“昨天又没有睡吗?”   玉求瑕神色不善地看向他,眼中血丝遍布,显得很有攻击性:“与你无关,少说废话。”   方思弄立马言归正传:“我就想问……在那里面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不能。”玉求瑕说,“那他就没死。”   “没有死,所以第一天晚上没有死人。”方思弄沉思道,“可你不是说规则是绝对的吗?”   玉求瑕眉头一蹙,是很烦躁的表现:“规则被打破了,只能这样理解。”   “为什么会被打破?”   “我哪儿知道?”   看来玉求瑕今天的心情是特别的不好,方思弄举起双手示意这个话题结束,然后慢慢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又问道:“那……其他人呢?”   “卢盛死了,心肌梗塞。”玉求瑕拿出手机操作了一下,随即方思弄的手机一响,玉求瑕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望着那个已经沉寂了两年依然是唯一置顶星标的对话框出现小红点,方思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下去,但他捏住了,点开,看到玉求瑕给他发了一条新闻讯息。   玉求瑕说:“这对情侣死于车祸,应该是郭子瑜和秦菲。林哲的新闻还没筛到,但应该也死了。”   “如果。”方思弄觉得喉咙发紧,“我们死在里面,现实中也会这样……”   玉求瑕掐了掐鼻梁:“没错,死于非命。”   方思弄看他脸色不耐,抓紧机会解释道:“你之前说过进过那里就逃不掉了,所以我想问清楚一点。”   玉求瑕的手抖了一下,看起来心情更烂了:“我之后会找你的。”   良久的沉默后,他抬起头问:“还有事吗?”   方思弄理智上知道现在不是追问下去的好时机,但看玉求瑕脸色太差,他实在是没法就这么走人:“我听说今天你的摄影师请假了,我帮你拍一天。”   “不用。”玉求瑕斩钉截铁,冷冷道,“我没有分手后还和前男友纠缠不休的癖好。”   方思弄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又忽然想起从那个世界出来前他们在那辆破车里的不愉快,似乎是从他说出那句“回到我身边”开始的。   所以玉求瑕今天的烦躁也是因为这个吗?   他感到一阵委屈,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他能感觉得出玉求瑕没有自己说得那么讨厌他……如果玉求瑕是因为不想他被卷进这件事才和他分手,那现在他已经卷进来了,那为什么不可以复合?   他知道自己没救了,被卷入了那么一个随时会丧命的恐怖世界,并且知道这还不是一次性的,之后保不齐时不时的还要来一下,可要是能因此换回玉求瑕,他好像……甚至是,庆幸的。   死灰般的心也不可遏制地活络起来。   玉求瑕于他来说就像遥不可及的山巅雪莲,要想摘得,途中会经过漫长的考验甚至死亡威胁,似乎完全是……合理的。   他低下头,心跳隆隆作响,仿佛忽然又回到了二十来岁的那个时候,化为了那张一触即碎的报纸,从头到脚都瑟缩起来,颤抖着问道:“那……我可以重新追求你吗?”   回答他的是玉求瑕的一声冷笑:“方思弄,你不会以为进了那个世界,我们之间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吧?”   方思弄睁大眼睛抬头,仿佛完全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一样:“可你不就是因为这个和我分手的吗?”   “当然不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自欺欺人?”玉求瑕凉凉看着他,那两道目光像冰冷的刀,在方思弄泫然欲泣的眼神中冷酷无情,不留丝毫余地,“好,我承认,这件事算个导火索,但你不会感觉不到我们分手之前那段时间的氛围吧?我忍你很久了。”   方思弄挺直脊梁,立即道:“我可以改。”   玉求瑕被气笑了,温文尔雅的假面彻底被粉碎:“你都不问你要改什么你改你改个屁啊?”   方思弄:“我都可以改。”   下一刻,玉求瑕刚刚那个被气出来的笑容一寸寸垮下去,当他失去所有表情的时候,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便像雕塑一般庄严肃穆,令人敬畏。如神般凛然,叫人不可直视。   然后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方思弄没有拦,片刻之后听到游嫣在外面问了句什么,接着是玉求瑕越来越远的声音:“不拍了!谁爱拍谁拍!”   他心动过速、指尖冰凉,在寂静如坟墓般的编辑讨论室,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幕间02   过了好几分钟, 方思弄调整好自己,拉开了门,迎面就撞上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的游嫣。   游嫣看到他主动出来, 有点惊讶,又仿佛舒了一口气:“……方老师,您没事吧?”   方思弄神色如常, 一张冷脸,手里拎着玉求瑕刚扔在桌上的分镜脚本, 平静地问:“今天计划拍到哪里?”   他“冷面阎王”的名头在圈子里传得很广,只要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脸就那样, 千载难逢能见着一个笑模样,而这张冷脸才是常态, 也不是他非要给谁脸色看。   游嫣观察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又被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 说了个页码。   方思弄低头翻了翻脚本, 片刻后走到了摄影机前, 他来的时候玉求瑕待着的地方,朝着房间中央无所适从的演员道:“开始吧。”   刚玉求瑕发火走人之后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留在原地面面相觑,这还没到十分钟, 导演直接换了个人,就要接着这么拍下去?   玉导知道吗?   演员们惊疑不定,不知道被这个人拍了会不会明天就被玉导开除掉。   方思弄闲闲翻了一下首页演员表,看到的都是陌生的名字,看来玉求瑕这次启用了不少新人。   他语调稍微平缓了一些:“从第79页6-1那场开始。”   游嫣跟在他身后拍了拍手,招呼道:“大家准备一下啊, 从6-1开始拍,灯光老师,麻烦一下……”   众人看游嫣这个态度,也就迅速投入到工作状态中。   下午三点,今天预定的拍摄进度走完了,玉求瑕没有回来。   方思弄也没赶进度,挥挥手就表示大家可以下班了。   游嫣送他出去,一路几番欲言又止,但最终是没有说什么。   结果都送到门口了还出了点小周折,两个戏份拍完提前下班的演员居然没走,正和另一个工作人员一起蹲在大门侧边抽烟。   他们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我天,今天那是谁啊?比玉导还吓人……”   “方思弄你不知道?大摄影,万春华万导上部片子他摄的。”   “长那么帅是个摄影啊?”   “那不然呢?让你去掌镜你行吗?”   “那当然不行不行……我蹲后面看了点片子,蛮牛逼,就跟玉导亲自拍的一样。”   “你不知道吗?他俩谈了六年,他一直是玉导的御用摄影师。”   “啊?我还以为他们关系不好呐,玉导生那么大气。”   “我也是听说哈,以前就是他死皮赖脸赖着玉导的,被踹了之后想不过,只是听到玉导名字就要炸……我觉得是大可不必的,说句难听点的,他那个一穷二白的家世,要不是玉导,他怎么可能有今天?我要是他,分都分了,还是该体面一点,至少见面打个招呼,还是朋友嘛……”   “现在又找回来,是想蹭资源吧?”   “那倒也不一定,他自己现在也出名了……”   在他们身后不到十米处,方思弄正在等软件打的车,他今天没开自己的车,是还怀着一点能蹭上玉求瑕的车的希望。   虽然破灭得很彻底。   游嫣站在他侧后方,低眉顺眼不发一言。演艺圈就是这样,没谁不被说闲话,正面挑明的少,她也没打算给方思弄出头。   方思弄肯定也听到了,但也没有动怒的意思,跟她一样装没听见。   很快,网约车停到他们面前,方思弄拉开车门坐上去,游嫣趴在窗户外面故意道:“方老师,路上小心。”   “嗯。”方思弄朝她点点头,“回去吧。”   等车子离开,游嫣往回走的时候,果然见那几个说闲话的人早就没影了。   方思弄在车上盯着跟玉求瑕的私聊框看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终于发送了一条消息:明天你回来拍吧,我不去了。   玉求瑕没回复,但听说第二天也没回去,三天后才重新开拍。   这样一来,方思弄是不敢过去了。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方思弄收到玉求瑕的消息:有一个日期,一个地点,还有一个文档。   他把时间地点记下,又点开文档查看。   里面罗列了关于“戏剧世界”的一些信息,大多数是在上一个世界中方思弄已经了解到的,比如遵守规则,以及尽量避免粘上血或其他不祥之物,玉求瑕把它们叫做“二级死线”,在没有人触犯规则时这些触犯了“二级死线”的人会有更高的死亡率。   其他值得注意的就是进入世界的机制,只要进过一次“戏剧世界”,之后的所有戏剧世界就都会被卷入。世界开放的时间间隔几周到数月不等,也有超过一年的记录。而下一次的进入时间,基本靠进入者的“感觉”确定,进入的世界越多,这种“感觉”的准确度越高,比如方思弄现在就没有什么“感觉”,但玉求瑕已经可以感知到下一个世界开放的具体日期。   至于进入方式,是到世界开放的时候,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曾经进入过“戏剧世界”,就会直接被拉进去。所波及的范围,则是“承认‘第四堵墙’存在的舞台”。   “第四堵墙”是一个戏剧和表演概念,指的是在传统三壁镜框式舞台中演员和观众之间的一种虚拟的、无形的墙壁。这个概念用来描述演员与观众之间的隐形界限,演员在舞台上表演,而观众坐在舞台之外观看。   就是说,“戏剧世界”会以进入过世界的这个人为中心,框定一个“舞台”,将“舞台”上的人全部拉进去。   这个“舞台”可以是一个真正的戏剧舞台,也可以是其他任何场景,根据玉求瑕的说法,经过无数前辈们的验证,认为这个舞台理论上可以无限大和无限小。现在能确认的是,在一个封闭的、四边形的空间内是最保险的,这是“戏剧世界”承认的,人为框定的“舞台”,能最大限度减少无辜人员的卷入。   这也是在万春华的酒会上,玉求瑕找了那个客房进去的原因,却没想到居然一次性卷了三个人进去。   然而,方思弄反复把文档内容看了三遍,都没有找到一条一直想找到的信息——这个世界如何结束。   没有提及世界的结束方法,难道……这种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   他坐在空空荡荡的家中,感觉不寒而栗。   除此之外,关于这个戏剧世界,也还有许多文档里没有提及的内容。比如说,如果有人是因为其他已经进去过的人被卷入的,譬如他、蒲天白和花田笑这种被玉求瑕卷进去的,那么玉求瑕又是被谁卷进去的?最开始进去的那一批人又是为什么被选中呢?   他们这群人里有一开始就被卷入的人吗?   以及,像郭子瑜、秦菲、林哲这种纯粹的新人,不是因为其他老手被卷进来的,又是为什么?   他在微信里询问玉求瑕这些问题,玉求瑕回他:好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建议你别想那么多,进去了就尽力活着,出来了就及时行乐,人生苦短呐。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肯定知道的不止这么多,但他不想说的话是不可能被逼问出来的,只能暂时作罢。   生活还要继续,工作也还要继续。   花田笑的经纪人真的又来联系他拍片的事情,这次他答应了,并抽出了半天的时间让花田笑先过来试造型。   花田笑过来的那天他把蒲天白也叫到了工作室,然后跟两人转述了一遍玉求瑕告诉他的事情。   花田笑自从在“弗兰肯斯坦世界”里面被砍手之后就很颓废,出来发现手还在,高兴之余,之前那种没心没肺的轻浮感却消散了很多,又听说之后还要被迫进入那种世界,整个人都不好了。   蒲天白倒是天生心大,还去安慰花田笑。可就凭他哪里劝得住,花田笑在化妆间衣角哭得愁云惨淡,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但这世上唯独没有后悔药可卖。   好在这两个人的脑子都不是很灵光,没有问方思弄关于怎么才算结束之类的问题。   这种恐怖悖论一般的问题要是说不清楚,他怕花田笑那脆弱的小心肝当场就崩溃了。   方思弄心里也不比他们好受多少,任谁知道自己每隔几周都有猝死的风险都高兴不起来。他看着花田笑在那哭得直抽抽,该说的也差不多说完了,就避到阳台上去抽烟。   他眯起眼睛,看着烟雾在苍白的天幕下消散,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被笼罩在了他梦中的那场雨中,找不到出口。 第31章 幕间03   方思弄进入“弗兰肯斯坦世界”的日期是9月5日, 玉求瑕给他的进入下一个世界的时间是10月3日。   在方思弄的计划中,回到现实世界后他们就能和好,然后一起度过一段时间的温馨时光, 至于之后的“世界”,他可以先不去想,毕竟他一直靠饮鸩止渴活着——玉求瑕就是他的毒药, 只要和玉求瑕在一起,他就可以忘记未来的艰难险阻, 活一天算一天。   如果能从下一个世界出去,那他们就又会拥有一个月的温馨时光,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直到他们中的一个, 或者都死在那个世界里。如果他先死,那倒无所谓, 如果玉求瑕先死,那他也跟着死了就完了。   他轻易地把自己说服:就当在执行危险任务, 虽然天下太平, 这个世界上也总有一些角落里有人在牺牲, 随时有死亡的风险。他的命也不比缉毒警察或维和部队的英雄们更珍贵。   而且这中间的“假期”让他很垂涎,可以和玉求瑕在一起, 争分夺秒地重温旧梦,想来也是一种末日重压之下的浪漫。   ……可是玉求瑕不同意。   于是这些“假期”也变得不被期待、鬼影幢幢。只剩下恐惧的噩梦、等待的焦虑, 以及复发的想念。   他以为要到10月3日当天才能见到玉求瑕,没想到在9月27日玉求瑕忽然就到他的工作室来找他,距离他设想的日子提前了足有一周。   玉求瑕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开工作室的每周例会,负责主持的是他的合伙人周瑶。会议内容主要就是跟工作室的员工们确认一下未来一周的工作安排,以及当前的进度推进。   都是惯例,方思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神的。   等飞到九霄云外的神魂回到身体里, 他就看到面前周瑶放大的脸,神色很担心。   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   “方思弄,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你的脸色很不好。”   周瑶说起来还是他在电影学院的师姐,读制片的,现在跟他合伙开了这个工作室。她工作能力很强,内外事务一把抓,方思弄性格偏执强势,在工作室说一不二,唯独她说的话能听上两句。   方思弄想尽力笑一下,但没成功,便放弃了,说道:“不用,我没事。”   周瑶的表情一言难尽,还是说:“行,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休息。”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想找人说,可以叫我。”   “知道了,谢谢师姐。”   方思弄把手肘撑在桌上,按住了眉心。周瑶的关心加重了他的焦虑,他现在其实就想化为一抹灰尘待在角落,最好谁也别理他。   他知道自己怪极了,既不想惹人注目与人周旋,又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某种即将腐烂的植物。   他听到周瑶轻轻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呆着吧,我出去……”   然后他听到推门声。   “欸?玉求……玉导?”   方思弄睁开眼睛。   竟然真的看到了玉求瑕。   “周师姐,还是叫我名字就行。”玉求瑕说着,就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周瑶也没想到玉求瑕会来,以前他还跟方思弄在一起的时候,她自然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但两个人分手了,玉求瑕又是大导演,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也不想显得是在攀关系。   玉求瑕跟方思弄分手那会儿方思弄是个什么样子,她真不想再来一次。   “额,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瞥方思弄,只是一点余光就能发现那家伙眼睛都亮了。   哎,没救了。她又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抱歉,师姐,今天有急事,改天请你吃饭。”   这片刻间,玉求瑕已经走到了近前,与她错身而过,弯腰抓住方思弄的手腕直接就把他拉了起来。   周瑶没想到玉求瑕会是这个动作,下意识伸手去拦,结果方思弄中途截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跟着玉求瑕走出去。   只转瞬间,脸色就比刚刚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多了。   方思弄的工作室是一整个大平层,周围一圈是办公室、会议室、更衣室和化妆室,中间是一大片空旷的拍摄场地,现在刚开完会的员工们大多数还留在这里,就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眼见着自家boss被气势汹汹的玉导拉进了办公室,四下交换起八卦的小眼神。   玉求瑕拉着方思弄走进办公室,反手关门落锁。   方思弄心脏一跳:“怎么了?”   “提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玉求瑕的表情很糟糕,“上次在万老师家也是忽然提前。你现在给蒲天白和那个花田笑打电话,叫他们赶快找一个密闭空间呆着。”   闻言方思弄不敢耽搁,拨通了蒲天白的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来:“方哥啊,咋啦?”   方思弄把事情跟他说了,他的声音也变得慌张起来:“啊这事儿怎么还兴提前的呢?”   “行了,你赶快找个没人的房间呆着,注意一定要没人。”方思弄说,“挂了,我还得通知花田笑。”   不料蒲天白却道:“花田笑和我在一起,我跟他说吧。”   “你们怎么在一起?”   “在拍一个剧,他演男二,我演他跟班……”   “行,那你赶快找他吧。”一听在片场,方思弄就有点凝重,怕卷进太多人,又怕一时间找不到房间,“你们内景还是外景?”   蒲天白还反过来安慰他:“内景,别担心哥,我看到他了,挂了啊。”   方思弄挂掉电话,还可以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半晌,玉求瑕护在在他旁边说:“你一紧张就掐手心,现在怎么还这样?”   他转过头看到玉求瑕的脸,一时间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心跳在看到玉求瑕的那一瞬间就起飞了,但到现在好像有点变质,他分不清楚是因为进入世界前的紧张还是单纯因为玉求瑕,可能二者皆有。   以及愧疚。   这些天的噩梦里,除了被撕碎的他自己和玉求瑕之外,还有蒲天白。梦见他自己和玉求瑕死掉的时候,他心里更多的是绝望和解脱,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活下去了,但每当蒲天白的尸体出现,他都会感到巨大的痛苦。   在他心里,自己和玉求瑕是一体的,玉求瑕把自己卷进去不要紧,毕竟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大不了一起死了算了。可他对蒲天白太愧疚了,总觉得是他们害了别人。   可这种事他没办法对任何人讲,只能独自消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问道:“这次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不知道。”玉求瑕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你害怕吗?”   “害怕。”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谁不怕死呢?”   又过了一会儿,玉求瑕低低道:“我也害怕。”   几分钟后,方思弄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片黑暗里,跟上次是一样的感觉,时间、空间、精神和肉/体都在这片黑暗中消失了。   他们进入了下一个世界。 第32章 掘墓人01   等方思弄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能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画面,已经不知道中间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秒,可能是数年。   时间消失的感觉, 就是这样恐怖。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暗红的混沌,他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天空。那是决计没有出现在地球上过的天空的颜色,也许末日灾难片中出现过, 不知道要什么元素弥散在空气中才会形成这样的天空。   接着,他看到的就是一棵耸立的……树?   那是一棵非常大的“树”, 距离他大概两百米远。笔直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合金“树干”流淌着微光,可能是纳米或者更先进的材料。分开的树杈都有相似的弧度,树叶是透明的, 在无风的情况下也轻轻摇晃着。   很显然,那是一棵科技造就的“树”, 却又仿佛有生命、会呼吸。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方思弄觉得在那棵“树”的树冠周围似乎有一层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膜, 将深红天幕下的危险元素都隔绝于外, 好像在一片昏红的末日风暴中硬生生撑出了一隅可以供人类稍作喘息的空间。   而这种“树”, 周围还有不少,一眼望去少说有二三十棵, 零散地分布在旷野上,又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排列。   这片场景带给他了极大的震撼, 但也只是片刻,他收拢心神,四下顾盼,想找玉求瑕。   在“弗兰肯斯坦”世界中,他们四个人是一起掉进去,也是在差不多的位置一起“醒”来的, 这里也是差不多吧?   但他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玉求瑕。   心中登时升起了一股不安。   看到这天和树的时候,这股不安就存在着,那是一种面对着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所认知的世界的惶恐,好像独自一人被遗失在了一个陌生的宇宙。   在身体活动的同时,他又感到一丝异样,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体衣,像科幻片里那些未来人类穿的紧身衣,材质不详,边边角角都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却像是没穿一样,一点触感都没有。   这次连服装都给他们换了,那他的脸还是他的吗?   他伸手摸了摸,觉得好像没怎么变,初步断定皮囊应该还是自己的。   他甩了甩头,强自镇定,然后发现了地面上的小地灯,埋在地里,连成一排一排的灯线,随着“树”的律动忽明忽暗,像在一同呼吸。   两条灯线中间形成一条路,一头通往“树”所在的方向,另一头消失在远方。   这时他想起玉求瑕说进入这个世界之后要去的目的地一般都在一眼能看到的标志性建筑上,而在他现在所处的境地里,是人都会注意到的就是这些“树”吧。   他沿着灯带往前走,走向了离他最近的那棵“树”,发现灯带正是连接到了“树”的根部,围着树根画了一个圈为止。   而此时,那棵“树”下还有个东西。   乍一看像是人,但有一个双髻鲨般横着的脑袋,肩膀也以人类完全达不到的角度耷拉着,比上个世界的“怪物”的形象更为恐怖瘆人。   方思弄心里“咯噔”一声,立即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喷张,瞬间就把四肢都冲麻了。他想跑,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东西的动作。   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支注射器一样的东西,形状像一支超大号的针管,至少有冲锋枪那么大,扎进了树根处。   方思弄这才发现,那棵“树”的根部有很多金属接口,再次确定了那一定不是生物,而是某种造物。   接着,那横着脑袋的东西忽然软软跪了下去,片刻后,又仰起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呻/吟。   它的声音当然很怪,是方思弄从未听过的生物的声音,更像某些电子设备的故障音,但在这种声音中他依然听出了几分饥渴难耐、缠绵悱恻的色彩,就不知道是谁的问题了。   而就是在这一声呻/吟响起后,方思弄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清醒过来,重新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忙不迭地转身跑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要去那棵树那里集合吧。那东西太恐怖了……太恐怖了……他做不到。   他一边跑,脑海里一边划过这些“树”的排布方式,然后构建出一片地形图——如果每一棵“树”的树根都连着这样一条灯路的话……那它们也许会汇聚到一个中心。   也许那个中心才是目的地。   他猜对了。   跑着跑着他意识到人是在走下坡路,等看到几十条灯带汇聚的中心点上的那座圆形建筑时,他确定了目标,但同时也觉得不对劲——至少以他熟悉的物理规则来看,从他“睁眼”的那个地方,应该是可以看到这个建筑的,但他当时却只看到了平地和“树”。   是这个世界的某种视觉悖论技术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向了那个建筑。   与上个世界的筒子楼相比,这个世界显然有更超前的时代背景,那建筑整个是一只浑圆的半球体扣在地上,没有窗户也没有应急出口,显得非常科幻。   出入口应该只有一个,因为所有的灯带都汇集到了那一点。从上方看去,就像一个蛋吐出了一堆丝,然后每根丝的尽头连着一颗“树”。   他跟着“灯路”走,确实找到了入口。   并在入口外侧见到了玉求瑕。   玉求瑕也穿着那身白色的科幻连体衣,身躯的每一处转折和线条都纤毫毕现。没有人比方思弄更了解玉求瑕那属实称不上健康的作息和饮食习惯,晨昏颠倒、酩酊大醉是常事,健身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上天就是这么的不公平,玉求瑕对自己的身体那么不好,可他的身体还是倔强地、自顾自地、匪夷所思地美丽着,没有一处不精致,没有一处不诱人,芝兰玉树,骨肉匀亭。   他站在那里,那里就像一幅电影场景,方思弄甚至瞬间想好了要用什么光圈什么景深什么动态范围来记录下这个画面,可惜的是他现在没有设备,只有一双眼睛。   玉求瑕也看到了他,原本靠在“蛋壳”上的身体站直了,目光直白地落在他身上。   他快步走过去,站到玉求瑕面前。   玉求瑕微微歪头,又看了他一会儿,道:“这么害怕?”   方思弄一愣:“什么?”   玉求瑕却没有回答他,片刻后他意识到,他大概看起来很糟糕。   他扯开话题:“我们为什么没掉在一起?”   “什么情况都有可能。”玉求瑕轻描淡写道,“理论上来说我们也有可能直接掉进某些个死刑犯的身体里,睁开眼睛正跪在绞刑架前。”   方思弄面色一凝:“不要这么说。”   看他变色似乎是玉求瑕的一大乐事,玉求瑕轻快地笑了一声,然后在方思弄有点生气地问出“我们还在等什——”时忽然伸手一捞,将方思弄捞进怀里,并微微偏转身子,将他挡在了侧后方。   在视角的剧烈晃动间方思弄脑海里划过了一百部电视剧里男主角揽着女主角躲开汽车的画面,没办法,这种场景太泛滥了,业内人士怎么也逃不掉。   在影视剧里看到这种桥段只觉得可笑,但事实是在贴到玉求瑕胸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一下子就飙到了一百八。   然后他透过玉求瑕的肩膀和脖子的夹角看到了一整排列队走过的“横着脑袋的东西”。   它们很高,这样看着少说有三米,外形依然那么恶心可怖,但队列整齐、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俩,走入“巨蛋”。   队列很长,没能一下子进完,而在这么近距离看它们,恐怖感比刚刚更甚。方思弄和玉求瑕都没动,就站在门边对这队奇怪的生物行注目礼。   也许只有玉求瑕在行注目礼,方思弄行了一半就把脸埋回了玉求瑕的颈间。   然后小心地、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他刚刚其实就已经被玉求瑕的气味包裹了,还是他熟悉的味道加上一丝“圣域”的香味,但这个蓄意的吸气,却吸得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种被一个人遗落在异世界的恐惧,在见到玉求瑕的那一刻就平息了,而现在,脸陷在玉求瑕温热颈窝里的现在,一股委屈跟着升了起来。   他好想告诉玉求瑕,他刚刚真的很害怕。   常听人提起幽闭恐惧症,他觉得他可能有与之相反的,宽广恐惧症——他不清楚有没有这种病,他自己编的名字,当然也没有确诊。   在那种空旷的环境里,他会感到非常剧烈的恐慌,好像世界之大却空空茫茫,他孤身一人是断线的风筝,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发现。   他刚刚一路跑来已经开始出现过呼吸的症状,要不是及时看到了玉求瑕,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他可以说吗?玉求瑕愿意听吗?   但软弱只是一瞬间,他迅速清醒过来。   说不出来的。也许热恋的时候可以,到分手前两年都说不出来了,何况现在。   然后他艰难却强硬地,将自己从玉求瑕身上拔了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那群生物已经全部进去了。   他一退,玉求瑕揽在他后腰上的手便放开了,视线一触,他感觉玉求瑕的目光似在闪烁,但很快移开。   “终于过来了,还不算太笨。”   方思弄顺着玉求瑕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正在向这边招手并狂奔的蒲天白,和后面的花田笑,再后面似乎还跟了一个人。 第33章 掘墓人02   “方哥!玉哥!我们捡到个小孩儿!”   蒲天白一路跑到他们面前, 表情夹杂着一半忧愁一半雀跃。   方思弄一皱眉:“这世界能进小孩?”   “当然,它又不遵守人类的法律。”玉求瑕瞄了蒲天白一眼,“你们带进来的?”   蒲天白连连摆手:“不是, 是进来之后遇到的。”   在他们说话间,花田笑和那个小孩也走过来了。花田笑是一副游魂一样的死样子,走近了看那小孩其实也不是很小, 短头发,戴眼镜, 是个女孩。所有人都穿着那身“科幻服”,她的明显要小上几号,整个人像只瘦弱的小鸡仔。   方思弄还是木着一张脸问:“你多大了?怎么进来的?”   女孩竟然并不怵他, 很冷静地说:“马上就满十七,读高二, 进来之前我刚从我妈的葬礼上回到家。”顿了顿,她又说, “我叫李灯水。”   众人皆是一默, 很显然, 这个小姑娘震住了他们。   片刻后,玉求瑕道:“你好, 我是玉求瑕。”   其余三人也跟着报出自己的名字。   玉求瑕接着问:“李故云是你什么人?”   “就是我妈。”   众人又是一惊,下意识再次打量起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 一边思考着之前几句话的逻辑——她刚说她从她妈的葬礼上回到家,也就是说这位李故云女士已经去世了吧?   那玉求瑕又是为什么认识她呢?   玉求瑕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微微点头,眼睛扫过几人道:“那就进了?”   几人没有异议,都跟着他走向了那片散发着白光、完全看不见里面情况的光门。   穿过那道门,映入几人眼帘的就是一个巨大的扁球型空间, 像是一个舞会厅,璀璨灯光下摆放着数十张大圆桌,之前那种“脑袋横着的生物”和许多正常长相的人类穿梭在其间。做什么的都有,有正常吃饭的、谈天的、打扑克打麻将打各种方思弄没见过的桌上游戏的,应该也有在赌博的,舞池里有人在跳舞,自主料理台前也是人来人往,整个像是一场大聚会。   方思弄的第一反应是,这些长相正常的人不会都是真人吧?或者是和真人混在一起的NPC?那要怎么分辨出真人呢?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虑。   在他们进门大概两米远时,侧边忽然走出一个人,是个小麦色皮肤、脸蛋红红的俏丽姑娘。她也穿着“科幻服”,但跟这几个手长脚长的男人以及白斩鸡一样的李灯水完全不同,可以说是波澜壮阔,十分有料。   “又有新朋友来了。”她的笑容非常甜美、具有亲和力,但又不是那种恐怖游戏里笑得瘆人的那种笑法,更像上世纪美国西部片中的邻家姐姐、主角儿时的梦中情人,“请到这边等候吧。”   她往一旁的墙上按了一下,一层透明薄膜像水帘似的缓缓拉开,方思弄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几张熟面孔。   元观君、展成宵、姚望和楚深南都散坐在这个房间里,除他们之外房里还有五个陌生人,两男三女,其中一男一女应该是情侣,另两个女孩也互相认识,还有个男的单出去了,应该都是新人,表情全都比较幻灭。   玉求瑕找了个座位比较多的墙边坐下,方思弄、蒲天白和花田笑都跟过去挨着他坐了一排,李灯水却默默地坐到了角落里。   元观君坐得离他们不远,玉求瑕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问道:“井哥又去捡人了吗?”   元观君道:“他还没来。”   她话音方落,“水帘”又开启了一次,井石屏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走进来,两个都在哭。   楚深南在另一边呵了一声:“又让他捡到了。”   井石屏站在门口目光一扫,然后径直朝元观君这边走过来:“我来晚了?”   “没,刚好。”元观君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一片风姿绰约,让方思弄都不禁感到一丝惊艳。接着,她微微偏头,对玉求瑕和井石屏中间道:“已经十七人了,还没结束?”   “阵仗很大。”井石屏拧眉道,“就怕越来越大。”   元观君叹了口气,又问:“这次又提前了,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个……”井石屏带进来的那个年轻男生忽然凑过来,一边抹泪一边抽抽一边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呀?”   在他后面一点的女生哭得也抽抽了:“我再也不点螺狮粉,再也不点螺狮粉了——”   “好了,我看人来得差不多了,未免出现不必要的伤亡,我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目前的情况。”方思弄注意到元观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绽放出她一贯有的那种笑容,像在上一个世界一样将新人们招呼过来。   看来她也并不是那么情愿的。   “大家听好啊,我只讲一遍,很不幸,你们来到了这个‘戏剧世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元观君的讲解在那个单独男人暴躁的吐嘈声中结束。   元观君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话我已经基本上说清楚了,现在请大家分别介绍一下自己吧。这样,我先来——”   在她之后,老手们都依次简短地介绍了自己,轮到新人们时场面停滞下来,看得出来所有人兴致都不高。   最后是李灯水先开了口:“我叫李灯水,高中生,在进来之前刚回到家。”   井石屏带进来的那个哭哭啼啼的男生是第二个:“我叫桑滁,是个道士,进来之前刚在客户家的厕所里蹲下……”   井石屏来了兴致:“道士?”   “我还没入门!刚跟着师父去见了我遇到的第一个客户!师父刚在客厅摆好法事,我就想拉屎……我怎么会这个时候想拉屎?”   楚深南在旁边笑得拍大腿,完事了又拍了拍这小道士胳膊肘:“幸好你去拉了,不然这时候你师父和你客户都得站在这儿。”   “那不好吗?”小道士眼看着又要哭,“我好想我师父哇……”   他这一哭,旁边跟他一起被井石屏带进来的那个姑娘也哭得更凶了:“我就、我就不该点螺狮粉,把所有室友都熏出去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悔恨了。”楚深南还在笑,“所以你叫什么名字?螺狮粉。”   “我叫罗师师,大学生,学传媒的……不许笑!这个名字和螺狮粉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以前也不吃的!是上大学之后才吃的你不许笑呜哇——”   被这么一闹,其他新人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心情,还是陆陆续续把自己介绍了。   那对情侣已经结婚,都是上班族,男的叫劳帅,女的叫江可。那对闺蜜一个公务员一个银行职员,公务员叫朱怡,银行职员叫丁听蓉。剩下的那个单独的男的依旧认为这是一场闹剧,到最后开始捶墙发疯:“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搞的?谁搞的这事?负责人在哪里?来人!来人啊!”   他似乎是想找到刚才开门的地方敲,但这个世界的科技领先了现在的地球很多年,那道“水帘”关闭之后就没有了一点痕迹,整个屋子看起来是个严丝合缝的完美密室,连门窗都没有。   他在那儿兀自发了一会儿疯,手骨都敲破皮了,意识到似乎并没有人搭理他,回头一望,只见那群自称“老手”的人已经聚在一起聊起来,那个姓元的女的也没有继续施展她的“骗术”,根本没有人看他,便从心中的大片惊恐中又生出一丝狐疑。   这时,那片“水帘”从他拳头旁边三寸的地方出现,一个老头从“门”里走进来,后面跟着那位笑容灿烂的接待员女士。   女士的笑容依然那么灿烂可亲,那发疯的家伙却跟见了鬼一样,立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了。   “人齐了哦。”女士没有察觉到房间内略显诡异的气氛,提着不存在的裙摆行了个礼,“欢迎大家来到白朗彗星公馆,我叫卢娜,是这里的管事。大家来到我们公馆就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卢娜希望大家都能好好享受在这里的快乐时光!”   “现在我带大家去住宿区域并为大家分发房间密钥,跟卢娜来吧。”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了。   几个老手立时对上互相惊疑不定的视线。   这NPC居然什么规则都没说就要带他们去宿舍了?   没有规则,也就意味着没有线索。   但该死的人是不会少的,这完全算不上好消息。   “这、这NPC还挺开朗……”罗师师在一边道,似乎还觉得有些安慰,结果在走出去的瞬间脸就绿了。   一出去就能看到满厅非人的生物,提醒着她身在异世界这个现实。   卢娜带着他们从大厅边缘走过去,期间有人跟卢娜打招呼,也有人向他们这些“客人”打招呼,这些“人”中当然也包括了那种可怕的生物,它们的语言自然也不是客人们能听懂的,是方思弄之前刚落地时听到的那种电流声。   走过了大概三分之一个大厅,卢娜又在墙上一摸,打开一道“水帘”,接着众人跟着她走上了一条长长的阶梯,至少来到了三四楼的高度,又经过一道“水帘”,来到了一个封闭的小厅,卢娜停下了。   不过,经过了这么一路,众人也可以猜到,这些看似封闭的墙背后,应该是一个个小房间。   “我现在为大家发放房间密钥。”卢娜说,“两人一间,大家各自组队,然后到我面前来排队吧。” 第34章 掘墓人03   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是井石屏拉着展成宵先过去:“我们先吧。”   玉求瑕也伸手去拉方思弄,方思弄却稍微挣了一下,转头去看落在最后面的李灯水, 犹豫了片刻转头看他:“她才十七……”   玉求瑕拉着他的手腕,没说话,也没放开, 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转头朝姚望说:“你带带那小孩儿。”   姚望抬起小手比了个OK。   结果元观君这时插到他们两个中间道:“我带吧。”   几人都觉得无所谓, 有人带就行。   玉求瑕这才拉着方思弄排进队列,低声道:“你毕竟是个男人,我是知道你是什么人, 人家小姑娘指不定害怕。”   方思弄心说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害怕的样子,又想自己可能确实考虑不周, 最后张嘴说出来的却是:“我是什么人?”   玉求瑕压下薄薄的眼皮瞥了他一眼:“救世主。”   结果另一边,元观君去找李灯水说小妹妹今天和阿姨住吧, 李灯水抬头看她一眼居然说:“我和罗姐姐住。”   一旁的罗师师一脸懵逼, 指着自己:“我?”   此时, 在井石屏展成宵住了1号房、蒲天白花田笑住了2号房后,方思弄和玉求瑕也来到了卢娜面前。   卢娜笑嘻嘻地用手中一个温度计一样的棒状物分别点了一下他们右手手腕内侧, 那里有一个叶片形状的花纹。   而当卢娜做完这件事,方思弄再抬头时, 便看到了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门,像是用X光打出来的,一道带着透视的、泛着微光的、嵌在墙中的门。   他心念一动,又回头看他们来时的方向,果然也在墙壁上看到了一扇他们刚刚爬完楼梯、进入这个空间时通过的那道门。   人群默默,朱怡、丁听蓉这对闺蜜应该是不怎么说话的类型, 就悄悄跟在方思弄他们后面,再后面就是劳帅江可那对夫妻,这是两对已经在社会中摸爬滚打数年的人,似乎早已掌握了从众、忍气吞声、保持安静的生存秘诀,让排队就排队,而且并不愿意排到最后面。   在领完密钥后,他们应该也能看到墙上出现的门,但除了劳帅多看了一眼外,其他三位女士却像没看见一样,安安静静就走开了。   住6号房的是元观君姚望两人,7号房是楚深南和桑滁,8号房是罗师师李灯水,9号房比较周折,是那个濒临疯狂的中年男人和最后来的那个老头,方思弄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分发完密钥,卢娜雀跃地向众人一笑:“三十分钟后是今晚的游戏时间,我会在这里等着大家,希望各位不要迟到哦。”   游戏时间?   在这个世界里听起来就很恐怖呢……   方思弄在心里吐槽着,但也没什么办法,跟着玉求瑕走向了他能在宿舍那面墙上看到的唯一那扇门。   其他人大概也只能看到属于自己的那扇门,都分散着走向了那面墙壁。玉求瑕走在前面一点,到墙边了抬起手,将手腕处的叶片对着门上面的大叶片,一靠近,面前的墙壁就化为一道“水帘”。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走进去,在“水帘”合拢前还听到那个中年男人暴躁的声音:“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弄啊?”   “水帘”合上之后,房间里陷入了绝对的安静,看来隔音不错。   屋内的灯光随着他们的进入开启,好像没有灯泡,而是一些家具自发的光源。方思弄看清了屋内的陈设,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只有一张床。   整个房间非常科幻,几乎全白,家具的设计不属于现实世界的任何一个流派,都是巨大的流线,方思弄忽然想起了那些“树”,然后觉得这间房里的所有东西都像它们的根茎。   床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形,像放大了几万倍的鹅卵石,上面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他正在想会不会冷,冷不丁一道电流声却把他吓得一激灵。   只见一片巨大的“叶子”从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翻了下来,上面出现了一片数据,乍一看有时间、温度、湿度等信息,同时发出连续的电流音。   过了大概七八秒,它的电流音波动了两下,切回了普通人类播音腔:“您好,欢迎来到三号房间,我是您的管家艾伦,有什么需要您都可以叫我。”   方思弄松了一口气,他刚刚还以为这间房里藏了一个那种怪物呢。   玉求瑕:“帮我们设置一个二十八分钟后的闹钟,然后你就静默吧。”   艾伦:“是。”完了就真的不说话了。   方思弄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关于剧目的没有。”玉求瑕道,“但我发现了一点数字上的问题——在外面那种‘树’,我数过,有36棵,而我们进来的18人,有一个倍数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方思弄倒是没数树,但他另外有一点发现:“在得到‘密钥’后,我发现我能看到墙里的门了,但只能看到3号房的,看不到别人的,你也是这样吧?”   “没错。”   “然后我又发现,我可以看到我们刚刚上来那个入口的门了。”方思弄道,“我在想,会不会得到这个‘密钥’后,从起点到终点的门都会对我们开放,但别的不会。比如说我们拿到3号房的密钥,那么从入口到3号房的门对我们就可见了,如果我们拿到了厨房的密钥,从入口到厨房中间的门也就敞开了……咳,说得怎么像废话,总之我是想说,我们拿到3号房的密钥,我们就看不到4号房的门,这座建筑物里的大部分空间和门对我们都是‘隐蔽状态’,得到密钥才能‘去蔽’,所以……也许‘门’和‘密钥’会是突破点。”   “嗯,有道理。”玉求瑕沉吟片刻,又补充道,“不过就算没有密钥、看不到门,但只要门被看得到的人打开,我们还是可以跟进去。”   线索太少了,还是挺乱的,方思弄默默记下,又道:“还有,我刚进来的时候遇到一只那种东西……”他简单描述了一下那生物去给“树”注射的场景。   玉求瑕皱起眉头。   方思弄头皮一麻:“怎么了吗?”   玉求瑕慢慢道:“如果像你说的,假设同一时间每棵‘树’都会迎来一位‘注射者’,一共有36棵‘树’,但是刚刚只回来了21个那东西。”   方思弄顿了一下,反应过来玉求瑕指的是在门口相见、那个拥抱发生时进去的那一队生物。   如果真的去了36个,那没回来的那15个去哪里了?   如果不是一树一个,去就只去了21个,又是按什么规律分配的?   一时间两人摸不到头绪,相对无言。   “时间差不多了。”半个小时一晃而过,闹钟响起,玉求瑕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卢娜说的是三十分钟后集合,他们可不敢迟到,出去之后发现老手们基本都带着室友出来了,只有那对夫妻和中年人与老头的组合还没出现。   又过了一分多钟,卢娜从水帘后面走出来,在站定的前一刻,那对夫妻和中年男人都出来了,只有那个老头没来。   “好的,大家都休整好了吧?”卢娜完全没有核对人数的意思,还是那张招展的笑脸,“请跟我来。”   卢娜带着所有人从他们上来的那道长阶梯回到了大厅。   路上,方思弄听到元观君在后面低声问:“那位老先生怎么不来?”   然后响起的是那个中年人粗粝的哼声:“他说他头昏。”   “哎。”元观君低低地叹了口气,“他完了。”   卢娜带着所有人站定在大厅里的一张空桌前:“就是这里了,今天大家就在这桌玩吧?”   姚望问:“玩什么?”   “这个之后会有负责人过来的。”卢娜笑着,慢慢后退,“祝大家玩得愉快。”   说完就离开了。   众人没有办法,只能一次坐进位置里,发现每把椅子上都有编号,还自觉按照宿舍的编号坐了。   坐下后,视角变矮,周围那些桌上的那种恐怖生物的存在就更高大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在这间喧哗如沸、醉生梦死的巨大宴会厅里,这桌人仿佛在上坟一般噤若寒蝉、格格不入。 第35章 掘墓人04   好在这种氛围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 一个闪闪发光的身影划入了圆桌上没有编号的那个位置,仔细一看那是个长相不错的男人,但穿着打扮非常浮夸, 浅色西装上缀满鱼鳞般的亮片,脸上头上都带着变装皇后似的夸张的装饰,鲜红和纯白的眼线勾勒出他眉梢眼角的弧度, 整个造型有种常人难以欣赏的美。   “各位,日安。”男人有一口与他的外表相符合的华丽的嗓音, “我是019号,今晚作为主持人为大家服务——我们开始吧!”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他,只有那个中年男人嘟囔着:“我倒是要看会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   019并不着恼, 依然笑意盈盈道:“现在我为大家抽取今晚的游戏主题——”   他话音一落,圆桌中心就升起一只骨朵形状的东西, 应该跟外面那种“树”是相同的材料质地,019保持笑容, 探身将手伸向了骨朵的顶端, 用手腕上的叶片与它接触了一下。   “好的, 是‘真心话’。”   所有人的表情都顿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是一个这么简单的游戏。   只有中年男人左看右看:“这什么东西?”   019解释道:“我们通过‘树种’随机抽取一位玩家接受提问, 该玩家必须如实回答‘树种’提出的问题,不可以撒谎。”   “明白了吗?各位?”   没有人答话, 但019显然把这当成默认。这次那中年男人也没说什么,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我们就开始啦——”   019说完,桌子中央那只“树种”的形态就发生了变化,外层的叶瓣外翻下来,每一片都正对着一位玩家,接着, 它发出一阵电流音,叶片也随之摆动。   在那阵摆动中,方思弄感觉自己的神志逐渐恍惚,当他恍然惊觉时,发现桌上的其他人也都是望着“树种”、一片茫然的神情。   他立即转头去看玉求瑕,就看到玉求瑕一手支着下颌,垂着眼睛盯着桌面,也不知道是被“树种”蛊惑了还是在单纯出神。   终于,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些叶片停止了摆动。   其中有一片向下倾倒得更多,然后从中流出一股淡红色液体,形成一条直线往下流,直到流到了正对面的数字“9”上面。   在这群人中,编号为9的是劳帅。   所有人都回过神来,然后看向劳帅。   劳帅的脸色相当难看,但也没办法,他看向019问:“问题是什么?”   “稍等。”019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又用手腕碰了一下“树种”。   然后他问道:“在座有你所爱之人吗?”   方思弄能感到桌上的氛围明显一松,显然所有人都很害怕这个“树种”问出什么无法回答的问题,但这第一个问题出来,大家就发现没什么刁钻的,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劳帅和江可可是新婚夫妻,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任何难度。   果然,在江可定定的注视下,劳帅很迅速地回答了:“有。”   019满脸笑意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得劳帅开始心慌:“我回答‘有’,怎么了?”   019还是那么看着他。   他咽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转头朝江可提起半边嘴角笑,指着019:“这AI不会卡机了吧?搞什么呀……”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江可的眼睛越睁越大,几秒之后几乎要脱眶而出。   下一刻,江可缓缓抬起手,颤巍巍指向他,人甚至开始剧烈地倒气,仿佛呼吸不过来。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慌,他看向桌上的其他人,收获了一圈跟江可如出一辙的惊惧眼神。   他还想努力地笑一下,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动荡的视线里他又看到019,还是那张笑脸,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一般完美无瑕,连角度都没有一丝改变。   然后,他就发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与他预期中的完全大相径庭。   他想说:“怎么了?别开玩笑,你们为什么都是那个表情?”   但他只听到了电流的声音。   这时,江可终于在他旁边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   他被刺激得站了起来,朝后退去,坐着的凳子也被掀翻,在听见凳子砸在地上的声音时,他意识到他的视角非常奇怪。   好高……太高了……怎么会这么高?   而且……好宽阔,好像连后脑勺都能看到……整个球形的天花板也能看完……圆桌上的这些人也能看全,虽然全都是头顶吧……   江可已经坐到地上,一脸涕泪,狼狈不堪。   难道我真的没有爱过她吗?他茫然地想着。   这也成为了他的人生中最后一个想法。   方思弄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江可绝望惊惧的面孔,直到劳帅开始惊惶四顾,转过了脸来……   他看到了那张脸,即使隔着数米远的距离,也吓得差点仰倒下去,还是玉求瑕在后面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稳住。   那张脸所带来的冲击力,如同有实质,将人冲得不得不想逃跑。   劳帅长得其实还行,正常人长相,端端正正,而此刻,那张让人难以在第一时间留下印象的脸,却忽然变得让人见之难忘——他的眼睛慢慢地在往两边跑,这使得他的眼间距变得越来越宽,鼻子嘴巴也被渐渐拉平。   他的身体也在发生着相应的变化,他的脊骨和肋骨都剧烈外鼓,将他的皮肤顶得跌宕起伏,他的腿长没有发生显著变化,上半身却迅速拉高了一米多,脖子也跟着变得又粗又长。   变化发生得非常迅速,短短几分钟,他就从一个正常人类,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这个世界特有的那种怪物。   而在这个变化中最恐怖的部分,甚至不是他完成变化的那一刻,而是在变化的过程中,最似人非人的时刻。   劳帅——或者说应该称为劳帅变成的怪物——本来还十分惊恐,站起来之后撞翻了凳子,又后退着撞到了后面那一桌上,噼里啪啦带倒一片板凳,哐当一下仰面倒在地上。   那一桌原本还有几个那种怪物,其中一个转过来用电波音说了什么,019竟然也叽里咕噜地回答了它,然后它点点头,跟其他几个怪物一起把“劳帅”扶了起来。   “劳帅”立起来的瞬间还有些茫然,下一刻,它形状怪异的嘴巴一弯,跟着又发出一段电流声。   那是一个笑。   下一刻,它周围那群怪物也发出了相似的声音、做出了相同的表情。一群怪物挤在一起,互相轻拍着彼此,像是在友好打招呼。   “劳帅”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只怪物。   江可早已经瘫软到地上去,被旁边的元观君和姚望拎回椅子上,老手们都知道,这个游戏还没有结束。   果然,没有给太多缓冲时间,019平静道:“好,下一个问题。”   “树种”上的叶子又开始像上一轮那样摆动。   也许是因为太过惊骇的原因,这一次走神的人很少,方思弄只听到身体里的心跳声很响,倒没有再感到恍惚了。   片刻后,又一片叶片倾倒,液体染红了数字“3”。   是蒲天白。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他,他看上去倒还比较镇静。   019再次从“树种”那儿领取到了问题,提问:“你最喜欢的奇怪食物组合是什么?”   蒲天白:“我喜欢用、用用用用……用南瓜蒸方方方方方便面……”   所有人:“……”   原来这小子看起来剑眉星目,气定神闲的,不是镇定,是吓懵了。   019这次没像对着劳帅一样一直笑了,甚至还追加了一个问题:“哦?这有什么奇怪的?”   “就、就不加调料包,干蒸方便面,吃起来甜甜的……我、我哥说——”他说到这里下意识瞄了方思弄一眼,“说这是世界上最黑暗的料理。”   019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道:“好,下一个问题。”   “哐——”中年男人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人已经坐到了地上,之前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气质已然消失殆尽,此时煞白着一张脸,满头冷汗,眼见得是要挺不住了。   “诶,您没事吧?”跟他只隔了一个空座的019还伸手去拉他。   “没事、没事!”他战战兢兢地随着019的力道站起来,坐回椅子上,肩膀深深缩起来,也不怀疑这是什么“骗子节目”了。   019道:“好,那我们继续。”   “树种”仿佛能懂人言,自发开始进行下一轮抽选。   这一回抽中的是丁听蓉,那对闺蜜中的银行职员。   019提问:“在座有你信任之人吗?”   丁听蓉没有犹豫:“有。”   019接着问:“你背叛过她吗?”   这一次丁听蓉没有马上回答,她身子忽然一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019又问:“当时是什么情况?”   “初中我们一起住校,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宿舍闹了,后来生活老师单独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问我是谁主导的……”丁听蓉嗫嚅道,“其实是我,但我当时太害怕被请家长了,就说……是朱怡。”   说完她小声地朝旁边的朱怡道:“对不起。”   朱怡没有说话。   019脸上的笑容忽然放大,好听到了什么非常美妙的故事一样。   他又盯着丁听蓉看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转回头:“好的,那就开始下一个问题——”   “树种”再次启动,方思弄眼看着那些树叶仿佛有生命一般轻轻摇摆,在一个很偶然的瞬间,忽然觉得脊椎一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36章 掘墓人05   十几秒后, 这种预感应验。   方思弄眼看着正对着他的那片小叶子缓缓搭下来,流出了红色的液体,一直线地向他流下来, 最后染红了他面前的“6”号数字。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起飞,但面上看不大出来,脑袋机械地转向了019。   019再次进行了一遍抽取问题的动作, 得到问题时他的眉毛挑了一下。   “问题来了呀——”   他看向方思弄,画着红色眼线的眼中有一丝残忍的神情, 嘴角还维持着一个非常夸张的弧度。   “在座有你所爱之人吗?”   所有人都是头皮一麻。   这是让劳帅变成怪物的问题,一个字都没有改变。   可这个问题中的“爱”究竟要怎么衡量?   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从劳帅的结局来看,应该更偏向主观一点, 毕竟人家是正经的两夫妻,都算不上“爱”。   可是什么才算爱呢?达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判定为“爱”呢?是一定要爱情中的爱?还是亲人之间的爱?朋友之间的爱行不行呢?   要爱到什么程度呢?是现在大众的情侣之间的那种爱?还是要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的那种爱才可以呢?这个“爱的阈值”由谁判定?回答者又怎么才能搞清?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都看着方思弄。   方思弄却似乎比其他人都从容,他的两只手放在桌上, 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片刻, 然后很平静地说:“有。”   众人的心都跟着他的回答提到嗓子眼, 密切注视着他,想看他会不会马上就变成那种怪物了……   然而几分钟过去, 无事发生。   019追问道:“你为什么爱上他?”   这时,玉求瑕却忽然出声:“请问, 这个游戏每一轮不是只能提问一个问题吗?”   019霍然转头,被妆容和装饰物描绘得妖异非常的眼睛几乎放射出冷光,牢牢钉在了玉求瑕脸上。   玉求瑕却很平淡地与他对视,似乎一点也不感觉害怕。   良久的对峙后,做出退让的居然是019,他那双华丽恐怖的眼睛一弯、一眯, 提起一个笑,整个人的气场就不一样了,从一个恐怖的杀人狂魔变回了亲切的变装女皇,他朝玉求瑕微微颔首:“您说得对,玩游戏的每个人都要遵守规则。”   接着他又笑眯眯道:“那我们继续下一个问题吧——”   接下来的两个问题中的是桑滁和罗师师,他们得到了一个跟蒲天白刚刚那个关于奇怪食物差不多的无厘头问题,两人都诚实地回答了,顺利通过,游戏得以继续进行。   游戏进行到这里,方思弄也感觉自己稍微理出了一点头绪:这个主导游戏的“树种”,肯定有某种心理探测和监控的能力,提出的问题都是针对到每一个人的,并不是真的在随机抽取问题。   比如对夫妻,它就提出了“爱”的问题;对朋友,就提出了“信任”的问题;对那些看上去就没有什么心事的人,提出的就是些无关痛痒的搞笑问题。   换句话说,它能窥探到人心中的弱点。   他正想得有些入神,忽然只见又一缕淡红色注入了自己面前的数字“6”,让它的红色变得更深了。   他猛然抬头,就对上了019那双妖异的眼睛,同时听到019的声音:“不好意思了,6号玩家,又抽到您了呢,那么我们继续刚刚的问题吧——”   “接着第一个问题啊,请回答:你为什么爱上他?”   所有人的视线又投过来了,但方思弄只感觉到了其中来自他身旁的一道。   他知道在跟玉求瑕有关的问题中他肯定是千疮百孔,但真的要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即便是他,也不确定自己一定能做到。   他感觉胸中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喘不过气来,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他用双肘撑起身体,通过深长的呼吸缓解体内的疼痛,在019又催促了一次之后,颤抖着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所有人都惊呆了,要真是在现实中玩这种游戏,实在回答不出来就算了,可在这里用这种回答的话……会变成怪物吧?   好在片刻后,方思弄又找补了一句:“在我的家乡有一句古话,是‘情不知所起’。”   “问题是必须回答的。”019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发难,居然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做出引导,“你回忆回忆你能记得的,清晰地意识到的,强烈的第一次心动吧。”   方思弄又往前趴了一点,借着身体和桌沿的挤压,用拳头抵着心口,慢慢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很心动。”   019的笑意没有那么温和了,语调中也流露出了一丝危险:“拜托,亲爱的,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你至少得讲得更详细一点。”   经过几次深呼吸,方思弄感觉身体里的痛苦减轻了一些,眼前的黑雾也散得差不多,也就清晰地听出了019话中的凉意。   他好像必须认真回答了。   他努力地回忆着。   刚刚一想到这些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要在玉求瑕面前说出来,在回忆的痛苦中还很清晰的就是羞耻,可在如今生死一线间,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真心话大冒险这种游戏,虽然没有在现实中玩过,但多少还是知道的,一种酒桌游戏,主要就是为了整蛊娱乐和谈恋爱,可没想到场景一换,这些平庸的问题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   他必须讲真话。   他被迫劈开自己的血肉思想,回到最初,寻找这段已经结束的感情的源头——一见钟情、两年追求、六年相恋、两年决裂……   这十年感情早已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已经迫使着自己忘记了很多当初的事情。   而现在被迫回忆,他头痛欲裂,那些画面还是风驰电掣地跳回眼前。那间阴暗的、总是带着不好的气味和消毒水味道的逼仄出租屋,和妹妹那两条丝瓜一样黑黄的瘫腿,还有、还有那面精致的橱窗上面反射的锋利的、来自于对面的摩天大楼上的冷光……一丝一毫都没有模糊,转瞬之间,它们都回来了。   好在,在这种剧痛间,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剖心剜腑的羞耻感已经完全退居二线,他得以完全地沉入自己的回忆里:“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他……”   他回想起那一天,似乎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北京的天空高远空旷,蓝得人心慌。   他在进图书馆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玉求瑕。   玉求瑕身边有好几个人簇拥着,但那一刻世界寂寂,好像除了玉求瑕以外一切都消音了、褪色了,阳光清澈如水,落在他的肩上、发上如同一层薄纱。   方思弄道:“他戴着一只白色的蕾丝蝴蝶结发绳。”   “我给我……给我妹妹也买过一只。”又过了一会儿,他沙哑道,“佩儿……我妹妹……生了很久的病,戴起来不好看。可他戴起来,好看极了……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完了,我爱上他了。”   其实拢共没说出多少字来,但方思弄却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刀揦开,心跳在身体里隆隆作响,耳边不合时宜地划过一道道尖锐的长音——   他所剩不多的理智在沉闷的崩溃间散乱出现:也许玉求瑕说得对,我应该去看看医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一边肩膀被握住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玉求瑕。   “结束了。”玉求瑕微微俯身,“我们回去吧。”   他跟随着玉求瑕的力道站起来,晃了一下,被玉求瑕拦腰揽住,又缓了几秒才站稳。   玉求瑕没有多说什么,确认他站稳了,就道:“走吧。”   他这才发现一桌人走得都差不多了。   他定了定神,抬步跟上玉求瑕,视线停留在玉求瑕扎起一半的、在后脑勺附近一摇一晃的头发,恍惚间眼前又划过很多很多画面,几乎都是这个角度。玉求瑕的头发太漂亮,所有造型师都想在上面玩出点花来,所以这些画面哪怕数量繁多,这人的背影也少有重复。   一开始是刚入学的新丁死皮赖脸混进牛逼学长的摄影团队。后来倒是名正言顺了,但摄制组多半也跟在导演后面,中间甚至还要隔着编剧、演员等主创。等他终于有资格站到玉求瑕身边了,却还是习惯落后半步,能让玉求瑕占据他视野的大部分。到分手了,他明面上跟玉求瑕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只要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有机会就往玉求瑕的背影上瞟。   一晃,他就这么注视了玉求瑕这么多年。   玉求瑕带着他穿过大厅,熟门熟路地用手腕上的叶片刷开上台阶的那道“水帘”。   “你走前面。”玉求瑕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我怕你走不稳滚下去。” 第37章 掘墓人06   回到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方思弄只觉得浑身都疼,应该是大悲大怮后的肌肉反应。   他身心俱疲,沾床就想睡, 迷迷糊糊间听到管家艾伦似乎又降下来跟玉求瑕进行了几句交谈,提到了温度湿度什么的,但他没有听全, 像在逃避什么一样躲进了深眠。   可在梦里他好像也逃不掉。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在走,在凛冽的寒风间行走。他裹紧身上臃肿的羽绒服, 迎着风、眯起眼睛抬起头。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北京雄阔的蓝天下倒映出不可一世的冷光,把他显得很小很小,小得可悲。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 大风仿佛能把人的皮都吹开,他顶着风走了很久, 走得太累了,就躲在一棵行道树后面稍微避一下。   他站的那个地方, 正对着一面橱窗。   他看到了橱窗里放着的一只白色蝴蝶结头绳, 有漂亮的蕾丝花边, 还有水晶装饰。   他知道这只产品,他帮上一个淘宝店拍过它的山寨版, 山寨版在网上卖39,这只正品标价3900。   他盯着那只正品看了一会儿, 目光渐渐飘忽,焦距改变,他看到了那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   被风吹得一团乱的头发、臃肿的黑色羽绒服、沾着白灰的裤脚、怎么也洗不干净了的板鞋……没有一处值得夸赞,仅仅是走在这条街上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靠着树出了一会儿神,橱窗旁边的大门被从里面推开,走出几个靓丽的女孩子, 这么冷的天,有个还光着腿。每一个都笑意盈盈,打扮时尚,美丽的脸孔迎着日光,漂亮得让人目眩。   她们说说笑笑地路过他,走到街边,上了一辆早已停在那里的车。方思弄不知道那是什么车,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买不起。   所以那个女孩光腿不是因为她不怕冷,而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待。   明明只是一个连擦肩都算不上的萍水相逢,可她们明媚的面孔,却在那一瞬间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中,许多年过去也没有褪色。   等她们离开后,他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她们出来的那扇门。   一边走,他一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爬向琉璃水晶塔的蚂蚁,但紧接着,又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火焰把这个念头烧掉了。   他的脑海里升起一个个模糊的念头:为什么这些楼宇修筑得如此不可一世?让一些人天生就不配踏足?   为什么有的人长着一双腿唯一的用处就是在温暖如春的大厦里、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逛街?而有的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龟缩在一间破败、昏暗、气味难闻的出租屋里默默等死,什么都无法拥有?   凭什么?   他站在了那扇至少有五米高的大门前,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心跳声隆隆作响。   凭什么?   站在玻璃门那边的迎宾人员皱着眉头和他对视,半分钟过去,那人终于抬起自己雪白的手套,抓住门把,为他拉开了大门。   他假装没有看到那人打量的目光,挺直脊背,走进左起第一家店,买下了那只头绳。   他今年十八岁,已经牛马一样地工作了五年,今天拿到了积压了半年的最后一笔款,给佩儿换心的钱已经凑够了,还多出了一笔,买得起这只头绳。   下一刻,他回到了家,站在了那张床前。摩天大楼锋利的冷光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屋子的昏暗和沉闷却瞬间把他打回现实,他把那只精致的、连包装盒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的礼物放在堆满了药瓶和杂物的桌面上,然后绕到了床头那边。   妹妹方佩儿躺在床上,鼻子里塞着氧气管,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瘦小单薄的身体完全消失在了那里面,床栏上的手机夹上夹着一只很旧的手机,里面播放着小猪佩奇,方佩儿却睡着了。   方思弄暂停小猪佩奇,把手机夹折上去,然后轻轻从下面掀开被子,熟门熟路地给她清理下/身,擦洗干净,再换掉尿不湿,然后把她的两条腿重新摆好位置,再把被子盖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手,坐回床边的小凳子上。   然后他听到一声“谢、谢谢哥”,抬头一看,才发现方佩儿醒了。   他瞬间收拾好脸上的表情,下意识扯出一个笑来,放轻声音说道:“佩儿,我给你买了礼物。”   “是、是什么?”方佩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非常高兴,但因为瘫痪久了心肺衰竭,她没办法太激动,声音还是弱弱的。   他给她顺了气,又把她扶起来靠好,用周围几只软枕固定住,转头去拿了那只今天带回来的袋子。   大概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袋子,小姑娘的眼神是挡也挡不住的雀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思弄拆袋子,在那个蝴蝶结终于露出真身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谢谢,谢谢哥。”她蜷缩的鸡爪手努力地抬起来,轻轻摸了摸蝴蝶结如云的表面,“真的、真的是送我的吗?”   他说:“当然是。”   “那、那哥哥帮我扎上好不好?”   “好。”   方佩儿尽全力地努力侧身,方便他给她扎头发。他扎得很小心,女孩细软的发丝在他的指间交错,在一片安静里,他却诡异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好像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喉头升起一股几近哽咽的感觉。   他终于扎完了。   方佩儿急切地问:“哥,我好看吗?”   他回答她:“好看,漂亮。”   说完去拿了镜子过来,放到方佩儿面前:“你看。”   其实算不上好看,方佩儿常年重病,面色蜡黄,人瘦得像一张纸,头发也稀稀拉拉,根本压不住这只正品的华彩。就算忽略她残疾的身体,单看头脸,依然很不协调,就像仆人的女儿偷了夫人的首饰。   好在方佩儿还处在一个对美丑没有太大感受力的年纪,看着那只光华流转的蝴蝶结戴在自己头上,整个人都笑开了花。   下一刻如潮的阳光射入了这个房间,所有的墙壁、被褥都被穿透,无数光线落到方佩儿身上,将她消瘦的面孔、残破不堪的身体照得晶莹剔透,像忽然发生了几亿度的燃烧。   她似乎忽然之间就长大了,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在这片光芒中盈盈一笑,好像离开了所有痛苦,还在问他:“哥哥,我好看吗?”   方思弄猛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然后感觉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攥床单,结果一捏、一滑,什么也没抓到,只碰到了一个光滑的平面,两秒后,他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还躺在那张充满了科幻感的大床上,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   他赶紧尽量放轻呼吸,避免把玉求瑕吵醒……   ……玉求瑕?   他缓缓转头,看向了床的另一边,然后心脏陡然一沉,被吓得直接翻到了床底下。   有个黑影直直坐在那半床上。   在他摔下去之后,那黑影动了动,发出玉求瑕的声音:“你在搞什么?”   “你才在搞什么?”方思弄扒着床沿道,“大半夜不睡觉,你坐在那儿干嘛?”   “我想坐一会儿不行啊?”玉求瑕不满,“我这么可怕?”   “不是……就是我一醒过来看到个影子,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会醒?”玉求瑕朝他一伸手,“过来。”   方思弄爬上床,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玉求瑕啧了一声:“再过来点。”   方思弄听话地凑过去,然后就感觉脸碰到一只手,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出来,那是手背,不是手心。   玉求瑕道:“都是汗,做噩梦了?”   方思弄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感觉细胞都汇聚到了与玉求瑕的手接触的脸上,那个梦里太冷了,他亟需一点别的热度。   这床好大啊,又没有被子,空空旷旷,除了玉求瑕以外什么都没有,好像……好像只有抱住玉求瑕能感觉温暖一些,可是他不敢。   他甚至不敢抓住那只正停留在他脸上的手。   这时,有一个声音忽然出现:“请问,需要为两位调亮灯光吗?”   方思弄又抖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猫。   “不用,你保持安静。”玉求瑕吩咐管家艾伦,然后抽回手,往下一躺,背对着方思弄说:“睡吧。”   方思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默默爬回自己那半,躺下。   这一遭下来他被整得太清醒了,一直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一看,发现玉求瑕又坐了起来。   他心底一沉,心说玉求瑕不会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了吧?   他强自镇定,咽了口唾沫,问道:“到底怎么了?”   “不行,我还是想不通。”玉求瑕忽然冷冷道,尾音里却泄露了一丝烦躁,“你是因为……因为我像你妹妹才喜欢我?”他顿了一下,实在没憋住,恶狠狠道,“你怎么想的?” 第38章 掘墓人07   方思弄也躺不下去了, 爬起来跟玉求瑕对着盘腿坐着,但低着头不说话。   玉求瑕趁着夜黑,舔了舔自己的犬齿, 把声音里的火气压下去,但还是不怎么成功,声音还是有些冲地问道:“她人呢?”   方思弄沉默着摆弄自己的脚踝, 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哑道:“在我上大学之前就走了。”   玉求瑕没反应过来:“走哪去了?”   “死了。”这次方思弄回答得很快, 也很平静,“死的时候还不满八岁。”   玉求瑕噎住了。   要是易地而处,他在方思弄的那个位置, 要有个人这么不长眼地问这种问题,跟人干起来他应该不会, 但少不得要在上句话之后跟一句:“你满意了?”要的就是一个谁都别想好过,得理就不会饶人。   但方思弄从来不会这样,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实际上却是个很少给人难堪的人。   当然, 对玉求瑕,就更不可能。   而这种偏袒和沉默却让玉求瑕胸中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方思弄的脸,一字一顿地开口:“你没有跟我说过。”   方思弄道:“嗯, 没说过。”   又来了。   玉求瑕烦躁地想着,方思弄又来了。   一场亟待爆发的争吵,又被他按灭在最后一刻。   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方思弄也愿意做退让的那一方?   他们的架永远吵不起来,因为方思弄总是这样,永远不会指责他, 永远率先承认错误,永远哄着他。   可方思弄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这么纵容他?这种感情究竟是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他一直不明白,所以总想弄明白,总想弄明白方思弄的底线在哪里,弄明白这份爱的起源和边界在哪里?   今天他知道了,是因为妹妹,因为一个死在八岁时的、不幸的小女孩,他才获得了方思弄这样毫无条件的爱。   ……可真的是毫无条件吗?   还是方思弄透过他,在偿还一些什么?   而且,这难道都是他的错吗?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动一下都疼:“你为什么不说?”   方思弄如同一尊顽石:“没什么好说,都过去了。”   玉求瑕忽然笑了。   很可笑啊,他们明明相爱六年,曾是亲密无间的恋人,他却不知道方思弄什么事。   他只知道方思弄的父母出意外走了,老家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再往深一问,方思弄也总是避而不谈,或顾左右而言他。   这不可笑吗?那些狂蜂浪蝶一般扑上来的男孩女孩,只是萍水相逢的一个照面间,连一个小时都不到,什么“父母在我三岁时离婚”、“爷爷把我养大”、“家里负债百万”之类的故事就已经讲过十遍八遍,恨不得全世界都能听见他们的委屈,可同床共枕六年,他竟然不知道方思弄有一个死在八岁之前的妹妹。   听他笑的这么一声,方思弄就知道他生气了,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是下意识回答了那个最开始那个,答案已在胸中盘旋了很久的问题:“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像她,是因为你不像她。”   不像,当然不像,一点也不像。方佩儿面黄肌瘦,戴起那只蝴蝶结就像仆人的女儿偷戴了夫人的首饰,可玉求瑕戴着,就漂亮极了,如同白天鹅佩戴着钻石。   方思弄知道自己并不爱方佩儿,也不爱那时候的生活……有谁会爱那种残破的生活呢?   而玉求瑕,与方佩儿、与那种生活完全沾不上边,从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以来,就是天上月,是镜中花,是……是他梦想中的“妹妹”的样子。   美丽、健康、自由、骄傲,才华横溢、肆意妄为。   是的,一点也不像。   全部是他,是他痴心妄想,是他沐猴而冠,是他在自己泥潭一般的生活中不忿不平,不甘愿承认自己的卑贱,只是见了一眼月亮就胆敢苦苦纠缠。   明明,明明玉求瑕是永远不必沾染上这些的……明明,跟玉求瑕没有一点关系……明明,是想把这样卑贱可悲的自己和那段过去都带进坟墓里的……   全完了。   他曾经以为跟玉求瑕分开将会是他十八岁以后的人生中最悲惨的事,可今天才晓得,不,事情永远会变得更糟。   他永远不想在玉求瑕面前暴露的面目今天也藏不住了,玉求瑕出生在戏剧世家,又一生与电影为伴,要通过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人的过去,对玉求瑕来说也太容易了。   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了。   “你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的样子。”他颤抖着闭上眼睛,事已至此,心头只能升起一股破罐破摔的惫懒,“你过的,是我……永远给不了她的生活。”   而我,从见你的第一面起,就一直在丑陋地、可鄙地……痴心妄想着。   两人又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玉求瑕再次往下一倒,示意睡觉。   方思弄也跟着躺下去。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混乱,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一声:“你能给。”   方思弄愣了一下:“嗯?”   玉求瑕:“她要是能活到现在,你就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生活。”   方思弄感觉自己胸腹间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他不得不侧过身,微微蜷缩起来。   而这个动作,使得他一条手臂前伸,似乎碰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玉求瑕的小指。   他可以发誓他不是故意的,但现在碰到了,他又舍不得移开。   而这微小得仿佛可以忽略不计的皮肤接触,却让他更混乱了,之后的十多分钟他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乎烧起了一壶开水,在小火中缓慢地沸腾着,冒着很小很小却无比密集、连绵不绝的泡泡。   他终于是没忍住,开口道:“对不起……我可以拉住你的手吗?我有点冷。”   玉求瑕本来是仰面躺着的,下一刻,往背对他的方向一侧,手也抽走了,同时吩咐道:“艾伦,把床上温度再开高三度。”   第二天,方思弄在艾伦发出的闹铃响声中醒来,他以为自己没有睡着,但闹钟响起的时候他还是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下坠感,很快就清醒了。   屋子里已经充满了柔和的日光,也不知道是怎么射进来,还是什么未来科技模拟的,玉求瑕不在床上,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时艾伦道:“请十分钟以后在门厅集合,卢娜在等待。”   方思弄心说原来这就是卢娜没有提到集合时间的原因。   又等了两分钟,玉求瑕从隔间出来,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很平静看了他一眼道:“去收拾吧。”   方思弄走进隔间——之所以不说这里是卫生间,是因为这里跟他概念里的卫生间相差很大,虽然承担着一样的功能——这里没有蹲坑马桶也没有洗手池,艾伦管理着这个区域,在他进去之后就从墙壁里伸出了许多藤蔓一般的触手,开始了非常高科技的洗漱流程。   他身上的连体衣一直没脱,有触手直接连接到下面接受了排泄物,还有触手负责刷牙、洗脸、整理头发。   他感觉非常不适应,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出去后时间差不多,玉求瑕率先拉开门,跟他一起出去。   门还蛮宽,方思弄走左边,只落后玉求瑕一点,因为昨天晚上的对话,他今天还有点不敢看玉求瑕,结果无意间差点被门口的东西绊个狗吃屎。   玉求瑕拎着他的手臂也没把他拉住,只是减缓了他摔倒的势头,摔得不重。   方思弄回头看向那个绊倒他的“东西”,竟然是那个不信邪的中年男人。   他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中年人原本是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此刻被他一踢,抬起眼来,里面布满血丝,整张脸也是黑如锅底。   “那……那大爷……”他的嘴唇一直在发抖,指着一个方向,应该是他的房间在的地方,“变、变成那、那东西了……”   “那东西?”方思弄反应了一下,用手在脑袋旁边比了个横着的形状,“那怪物?”   中年人神情恍惚:“对、对……”   “你在这儿呆了一晚上?”   “我、我叫了人……但是没人理我……”   听他的嗓音,感觉是喊了半晚上,方思弄叹一口气:“我们没听见。”   他算是知道这人为什么缩在他们门口了,因为这个门厅几乎是个圆形,而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那扇房间的门,所以中年人并不知道别人的门在哪里,他只是找了一个离自己的房门足够远的、但又不是正对着的地方缩着。   这时玉求瑕问:“那怪物在做什么?”   “什、什么?”中年人目光呆滞,反应很慢,玉求瑕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我、我进去的时候他就睡、睡在我走的时候的那地方……我、我直接就跑了。”   之后又用方言叽叽咕咕地说着,大概意思是跑出来敲别人的“门”也没人应,又不敢下去,毕竟下面的怪物更多,只能在这儿缩一晚上。   玉求瑕已经失去兴趣,转开了脸。方思弄也站起来,想了想,又蹲回去,问:“您贵姓?”   中年人愣了一下:“我?我姓余,余春民。”   玉求瑕目光一转,瞥到方思弄的头顶,心里很清楚方思弄的想法,他大概是觉得这人活不长了,记着个名字带出去也好。   但很快他就会知道这是无用又多余的事。 第39章 掘墓人08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出来了, 听说了老头的事情,老手们都很平静,分析说应该是他没有遵守卢娜颁布的“时间规则”, 该集合的时候没集合,还缺席了游戏环节,是没有办法的事。   新人们还没像他们那样能那么快接受, 都煞白着脸在旁边待着,一言不发, 方思弄专门多看了李灯水一眼,发现小姑娘的表情虽然说不上好,但居然比其他人轻松一点。   其实这个世界里的大多数新人素质都还可以, 至少安静不惹事。余春民虽然一开始老骂骂咧咧,该干的事情也跟着干了。   八点整的时候, 卢娜出现了。   她先笑容明媚地跟大家问了好,但此时已没有人可以欣赏她的美丽和亲切了, 都默不作声地等待她接下来的指示。   果然, 她很快开始说正事:“大家都知道现在外面已经没法活啦, 我们白朗彗星公馆的结界还能正常运作下去,也要多亏主人家能干。现在大家既然来到我们这里, 就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可以收留大家, 不过现在人手不足,可能需要大家帮忙分担一点工作哦。”   方思弄立即意识到,现在NPC在进行这个世界观的背景介绍了。   从这段话可以提取的信息有:   外面已经没法活了——他想起刚过来时看到的那片天空,肯定不是正常的颜色,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望而生畏,很有可能是空气污染, 让地表的人类已经无法生存了。所以是末世背景。   白朗彗星公馆的结界——在末世背景下,出现了一个个像“白朗彗星公馆”这样的单位供人类生存,靠结界保护。   而这个“结界”,方思弄推测,应该和那些“树”有关。   所有人都苦着一张脸看着卢娜,没人敢提出异议。   卢娜象征性地暂停了几秒,然后继续道:“放心,不会是很困难的工作,大家可以排队到我这里来领……各位有什么偏好吗?”   仍旧没有人说话。   她又说:“那就随机分配了?”   人们默默排好队,都想往后排,最后排出来的顺序跟选房间的顺序差不多。   众人也像选房间一样,用手腕上的“叶子”在卢娜那里领到了“任务”。   方思弄领到的任务是:打扫婴儿房。   在卢娜给后面的人发任务时,蒲天白凑过来小声问:“方哥、玉哥你们是什么?我的是去厨房帮忙。”   方思弄说了,玉求瑕也跟着说:“整理书房。”   花田笑也凑过来说:“我的是修剪花园,不会要去那些树那里吧?”   方思弄道:“我比较担心的是……这个世界的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还需要人力整理吗?”   玉求瑕道:“先看看再说,注意不要做危险的事,‘二级死线’以上的事,都别干。”   任务分发完毕后,卢娜把众人带下阶梯,又去了那个巨大的宴会厅,奇怪的是,宴会厅里还是那么热闹,还是有那么多人和怪物。   这些家伙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待在这里吗?实在是有够醉生梦死的。   等所有人都出了楼梯间,卢娜转身说道:“好的,那大家就去吧,我们在这里分别。”   虽然有的人可能还一头雾水,可没人向她提问,而方思弄已经发现了一扇昨天还没有的门的虚影。   在整个圆形聚会厅周围的墙上,昨天方思弄还只能看到入口和通往宿舍的阶梯两个地方的门,但是现在,在第三个方向出现了第三道门。   果然如他们之前所推测的那样,这栋建筑里充满了很多门,但都需要以特定的条件才可以开启。可以把这种情况比作计算机,当没有通行权限的时候,所有的通路不仅对你关闭并且隐藏,只有得到了指令和密钥才会对你显现。   “好了,大家如果在工作过程中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接待处找我,祝大家度过愉快的一天,工作结束后我们也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和快乐的游戏哟。”露娜说完这段话,向大家摆摆手,就走向了大门口。   “你看到你的了吗?”方思弄问玉求瑕。   玉求瑕道:“看到了。”   蒲天白也说自己看到了,声音有点大,余春民凑上来问他看到了什么,其他还有没看到的人也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这边,蒲天白就告诉其他人墙上有门,很快他们也找到了自己的那道门。   “那就去吧。”元观君道,“尽早完成任务,别做危险的事情。希望还可以再见到大家。”   方思弄走向属于自己的那道门,下意识看了玉求瑕一眼,但玉求瑕没有看他,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方思弄收回视线,低头穿过群魔乱舞的宴会厅,所有的人和怪物都在他的视线里化为了一片虚影,他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害怕那些非人的生物了。终于,他走到了那扇只有他能看见的门前,刷开走了进去。   门后面的又是一条曲折幽深的走廊,向前走了大概三分钟,眼前出现了向下的阶梯,比通往宿舍的那道还要长,真的很长,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在一条封闭的、超出他的惯有思维模式的高科技环境里、前后都看不到头的道路上行走,让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茫然,好像他不是行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而是一片漫无目的的沙漠里,迷了路,没有方向。因为他同时知道,在他所看不见的四面八方,还有无数这样的通路,可能在他的上下左右,甚至前后横穿,里面可能有人行走,可能没有,可能有那种怪物,也可能有他的同伴,和他的爱人,它们对他关闭且隐藏,如果有谁走丢在里,其他人没有任何可能找到。   不知不觉,方思弄的思绪已经有些恍惚了,终于在似乎漫无尽头的道路前方看到了一面墙,而且上面有一道他能够看见的门的虚影。   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仍在呼吸 ,刚刚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在那道门前停顿了片刻,进行了几次深呼吸,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然后用手腕上的叶片刷开了这道门。   在开门的过程中他自然对即将看到的场面有所预设,虽然他知道在这个世界观下进行任何预设都很愚蠢,毕竟这里的卫生间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但思维并不受理智的控制,依然自顾自地为他描绘了一幅图景,在想象中他认为即将展现在他面前的婴儿房会是一间完全在他的想象力之外的空间,就像这里的卫生间一样,但事实上,出现在他面前的这间婴儿房,居然并不是太超前。   它当然并不完全是一间他所熟悉的婴儿房,但也并不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之外。   一间不算太大的方形房间,贴墙放着三张婴儿床,床里没有婴儿。中央天顶上还有一扇天窗,从中投射下金色的阳光。虽然从逻辑上来说,这间房间应该位于整栋建筑的地下,天窗不可能接收到外界的自然光,因而可以推断这束光应该是某种科技的造物,但正因为这束光,整个房间显出一种怀旧的色彩。   那三间婴儿床也与他们“宿舍”的那种圆形的高科技大床不同,虽然与他所生活的时代的人类的床铺也不尽相同,但更接近,形状仍然偏向于方形,有四个床柱,床上也还有碎花纹样的被褥,中间的那张床上甚至支着蕾丝质地的床帐,但科技的改造也是很明显的,大多数床柱都是白色的未来材料,但也还剩下几根保留着木质,总之看上去像是房间改造到一半时,工匠临时离开了这里。   方思弄感觉身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往里面走了几步,忽然脊梁一僵,呼吸都停住了,片刻后,他慢慢回头看向侧后方。   在余光中,他还以为那里站着两个人。   而当他看清楚时,他松了一口气,发现那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件挂在墙上的衣服,黑色的长款大衣,笔直地贴在墙上,像两个站着的人。   他走过去,取下其中一件,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这就是一件普通的大衣,而一件很普通的大衣出现在这个环境里就显得不那么普通了。最后他在衣服的袖口上发现了一串绣上去的字母,仔细拼读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人名:巴伦。   他又去检查另一件衣服的袖口,果然也发现了一个名字:玛希。   这是两件有主人有归属的普通大衣,但奇怪的是,这栋建筑里的所有生物,包括人类和那种怪物,身上穿的都是统一的白色连体衣……   忽然,他意识到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   是这间房间的布置,它太合乎逻辑了。   太合乎他作为一个21世纪的人的逻辑,这里的装潢、墙上地上的涂料、灯光,都并非他所熟悉的材料,但是,这间房中所有东西摆放的位置,都在他的逻辑里是成立的。就比如门后的这两件衣服,它们几乎是悬浮在墙上,并没有用衣架或者挂钩,这种科技显然超出了一个21世纪的人的常识,但是21世纪的人会习惯回家后就将厚重的外套挂在门后,也习惯在婴儿床旁边放一个小床头柜,方便摆放一些东西。   这个房间真是给人这样的感觉:它虽然有着超越了21世纪的人们想像人们所想象中的婴儿房的外表,但是……它好像仍然属于21世纪。   好像是因为某种原因,被时光遗落在了地底。 第40章 掘墓人09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方思弄被唬了一大跳。   一面屏幕从天花板上降下来,发出与艾伦相似的声音,很难说这种声音具体有什么特点, 总之还是与人类的声音有所区别:“你好,我是这个房间的管家欧文那,有什么需要您可以叫我。”   方思弄问道:“你为什么不可以独自打扫这个房间?”   欧文那回答:“因为这个房间没有进行智能化设备的装载, 所以要人工整理。”   “为什么没有装在智能化设备?”   “因为是主人的意思。”   方思弄停下所有动作,抬头望向它的屏幕,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在他做完之后就意识到这个动作是完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对于AI管家来说那面屏幕并不是它的本体, 而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像对着一个人类一样直视着对方讲话。   他问道:“主人是谁?”   卢娜也曾提到过主人家,这个主人家是谁?是整座公馆的主人吗?他是谁?现在在这里吗?方思弄直觉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欧文那屏幕角落的绿色光点闪了闪, 片刻后变成了红光,然后它的声音响起, 与一开始没有太大区别, 但不知怎么的, 方思弄听得头皮一麻,感觉有一股凉气从脚板底爬到身上。   “该问题没有权限。”   方思弄顿了顿, 又问:“是我没有权限还是你没有权限?”   那两盏红灯又闪了闪欧文那用跟刚刚完全一模一样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该问题没有权限。”   方思弄心里一凉,那种浑身发毛的感觉更强烈了, 不敢再追问。   下一刻,欧文那又切回了一开始的语调:“您如果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可以叫我。”   方思弄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说道:“但你似乎并没有能力帮助我,”   欧文那:“我可以为您联系卢娜。”   “好的,我知道了,现在不需要。”方思弄发觉自己已经被它带出了翻译腔, “那现在我要我需要怎么整理这个房间?”   欧文那尽职尽责地提出建议:“首先您需要清洁它的地面。”   方思弄环伺了一圈这不下百平米的空间:“我的工具呢?”   不会让他用手擦吧?说起来这还是个恐怖世界,如果真是这样那也的确蛮恐怖的。   “在这里。”欧文那说罢,挂着衣服旁边的墙面忽然凭空裂开,从裂缝里缓缓滑出一个工具架,上面挂满了各种形制的清洁用具,尽头处还有一个水龙头。   方思弄开始在欧文那的指示下按部就班地打扫起来,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做起家务来非常娴熟。   当然他也知道,这个任务让他打扫并不是真的让他打扫,他刻意放慢速度,在努力地寻找线索。   这间房间的地面、四壁和天花板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还留有旧日痕迹的就是那三间婴儿床和对面靠墙处一片用拼图拼成的婴儿乐园。   打扫到墙边的时候他放弃了拖把扫帚,而是拿了一张布跪在地上擦墙缝,越靠近婴儿床附近越仔细,把床栏床脚,甚至趴下去把床板都检查了一遍,的确找到一些线索——掀起第一张床的床褥,在距床头三分之一处刻着一个大写的B,像是小孩子的笔触。第二张床的外侧床脚上,也还有几个数字。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后面则刻着一个横着的“8”,都像小孩子的涂鸦。   再结合这里的用途——婴儿房,以及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怀旧感,方思弄仿佛看见了几个小孩在这里玩耍嬉闹的场景,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那个所谓的主人的童年会是在这里度过的吗?   那种装修到一半的未完成感、不愿意装载智能化设备的决定,是因为他(她)跟这里有着某种情感联系吗?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收拾到了第三张床。擦完了床栏和床柱后,他趴下去准备躺在床下面检查床板,正是这个时候,他忽然和一双眼睛对上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往反方向弹开,险些叫出声来,但是这个“险些”的阈值还有很大空间,他的性格里任何一惊一乍的部分都被冷硬的倒刺掩藏了。他硬挨过心跳的最快的一段时间,鼓起勇气又趴下去,这次发现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只洋娃娃。   他用抹布包着手,将那个洋娃娃拎了出来。   红色的洋裙,金色的长卷发,蓝色的眼睛被指甲长的卷翘睫毛包围着,可以眨动,但因为没电了,动不了。从材质的新旧程度上判断,它应该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很多年了,但是洗得很干净,没有沾染上一丝灰尘。   方思弄犹豫了片刻,另拿了一张干净的抹布把它又擦了一遍,把床底下也再次清扫了一遍,然后把它放回了床底的原位。   如果它是一个这么被精心爱护的洋娃娃,那么在这间没有人住的房间,它出现在床底下,只能说明是有人故意放在床底下的。   经过了上一个世纪之后,方思弄感觉自己对这种世界隐藏的规则似乎有了一些理解。   这时,欧文那忽然问:“您渴了吗?”   方思弄下意识的就想回答没有,话即将出口,又憋了回去,换上一句:“有一点儿。”   欧文那:“那真是遗憾,要是以前,我还可以为您准备尤蒂卡红茶……那是一种生长在高山的茶树,冲泡时使用90°C至95°C的热水为宜,茶水会带有特殊的花香和柑橘的清新口感,非常柔和丰富。”   方思弄问:“现在不可以了吗?”   欧文那:“抱歉我在这间房间里没有权限。”   方思弄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这个房间的边边角角都打扫了一遍,之后还蹲在房间门口看了很久,想努力地将这间房子里的所有情景都记下来。   在一个很偶然的瞬间,欧文那将工具架收回了墙里,道:“辛苦了,我认为您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您可以去休息了。稍晚一点的安排卢娜小姐会通知您。”   方思弄不知道是什么控制着它说出这段话的,是时间的限制还是他工作量的完成?但不管怎样他都不敢违抗欧文那的意思,毕竟他不知道这些NPC的哪句话会是触发死亡的规则。   离开婴儿房,他沿着来路一路跑回大厅,没有看见卢娜和别的人,就跑回了宿舍,在门厅的时候,他遇到了正在关门的花田笑,见到他的花田笑似乎想打个招呼,他没有理,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进去后,他对艾伦说道:“我需要纸笔,绘画用途。”   艾伦没有纸笔,但是有电子屏和电子笔。方思弄没说什么,接过来按照自己的记忆将婴儿房的场景默画了下来,先是从那三张婴儿床画起,着重标注了上面出现的数字和符号,之后连带着周围的场景一点点画全了。渐渐地,整个婴儿房的画面都呈现在了他手下的这张电子素描上。   神奇的是,在他画图过程中,他发现回忆起那些画面似乎非常轻松。他是学摄影的,也有美术基础,他清楚默画场景对记忆力的要求有多高,他觉得这次比他高考备考时默写场景要更轻松,画完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知道人的记忆有多么不可靠,而那间婴儿房的一切却很完整地被他画了下来。   是因为在生死考验下他的潜力被激发了?还是像玉求瑕所说的那样,他的身体和脑子都被强化了?   画完了这幅画他松了一口气,头一抬就对上了艾伦的屏幕,他忽然问:“艾伦你会煮尤蒂卡红茶吗?”   艾伦回答:“抱歉,煮红茶的工作一般是欧文那负责,我对红茶方面不太了解,我可以给您冲泡一杯茶包。”   方思弄还想问出更多信息,又道:“可是欧文呢现在已经没有主查的权限了。”   可惜艾伦没再透露出什么:“是的,很遗憾。”   这时门帘打开,玉求瑕回来了。   方思弄立马迎上去,一边将手中的电子屏递给他,一边打量着他:“你没有遇到什么事吧?”   这是一句废话,因为玉求瑕还能衣冠楚楚地站在这里,就显然是没有出什么事。但玉求瑕也没有说什么,接过方思弄手中的电子屏一看:“婴儿房?”   方思弄回答:“嗯,在地下,我感觉我走过了很长一段路。”   玉求瑕转头道:“艾伦,你有这栋建筑的地图吗?”   艾伦从墙里伸过一片显示屏到了两人面前:“您可以在公馆内任何屏幕连上权限自行查看。”   玉求瑕扫了方思弄一眼,率先用自己手腕上的叶子贴住屏幕上的感应装置,然后调出了一个立体的扁球体建筑,正是这座白朗彗星公馆的主体。   整栋建筑是灰白色,已经向他开放的地方是荧光蓝,包括了入口、整个圆形宴会厅、宿舍、书房以及这些地点之间的通路。   方思弄直接在这个基础上刷了自己的叶子,地图上便多长出了一条绿色的路,通往地下,是婴儿房。   虽然宴会厅已经很大,但跟整栋建筑比起来大概只能占到四分之一,更多的部分是未开发的灰白。   方思弄:“这是个探索地图的世界吗?”   “不,这应该是个收集密码的世界。”玉求瑕道,“你在婴儿房发现的数字并不只是涂鸦,应该是某种通关密码。” 第41章 掘墓人10   玉求瑕跟方思弄描述了一下他今天的遭遇, 就是整理了书房,那间书房跟方思弄画里的这间婴儿房一样,也透露着一种未完成感, 不过,书房的科技改造的部分要更少一些,玉求瑕说, 那几乎就是一间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书房。   而书房有很多书,自然有很多文字, 即便玉求瑕有过目不忘只能,也不可能在一天时间内检查完书房内的所有书。   他直觉他发现了一些文字、数字和符号间的规律,但现在所有的信息充斥在他的脑子里, 他还没能理清。   两人就着方思弄画画的电子版又讨论了一些可能性,方思弄提到婴儿房的电子管家说的那种红茶的时候, 艾伦居然还插了几句嘴,大意是欧文那泡的红茶确实很好喝, 让人怀念。   玉求瑕回到房间的时候大概是三点, 两人讨论了一个多小时, 在方思弄将他在婴儿房发现的数字和符号在电子屏上进行了一系列排列组合后,一抬头, 看到玉求瑕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眨了两下。   “困了?”方思弄下意识伸手拨开了玉求瑕脸边的一撮头发,指尖划过玉求瑕的脸颊, 然后两人都僵住了。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玉求瑕不动声色地挺直脊梁,脸便远离了方思弄的手,随即他便直接躺在了床上:“嗯,我睡一会儿。”   他在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信息,因为过人的记忆力,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不小的负担。   方思弄立即道:“好。”然后低头继续进行他的密码排列组合。   排了一会儿根本没从心头过的东西, 他听见玉求瑕的呼吸渐渐变长,知道那人已经睡了,就抬起头,看向玉求瑕的脸。   一束不知从哪里来的日光落在玉求瑕侧脸上,将他的头发照成金白色,皮肤也几乎是半透明的,像玉石,又蕴含着玉石所没有的暖色。   他太漂亮了。   方思弄无奈地想,六年太长了,养成的习惯根深蒂固。六年又太短,时至今日,他都还在为这张皮囊怦然心动。   真是太不像样。   他狠狠掐了一把刚刚犯贱的那只手。   五点半,艾伦降下来通知道:“两位,可以准备一下了,六点整卢娜在大厅等待大家。”   方思弄叫醒玉求瑕,两人收拾了一番,出发前往大厅。   卢娜在大厅里的楼梯口等他们,5:56分的时候,楚深南最后下来,人到齐了。   经过这两天的事,没有人敢迟到。   卢娜带着他们去找桌子的时候,方思弄听到余春民在后面说谢天谢地,那老头变的怪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晚餐很丰盛。   跟方思弄想的未来食物不同,竟然是一桌相当正宗的西餐,前菜主菜配菜甜点饮品应有尽有,每道菜都色泽鲜亮,气味诱人,但显然一桌的人都不太有食欲。   方思弄动刀叉之前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之前没觉得,现在一算,进这个世界快一夜一天了,似乎没有什么饥饿感。   但菜不是按正宗西餐上菜的顺序来的,而是全都摆在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法式洋葱浓汤、一盘鲜虾沙拉,主菜是牛排配烤鲑鱼,配菜是焗土豆,小块的巧克力慕斯和提拉米苏各有一半拼成一整块,饮品是血一样的葡萄酒。   方思弄忽然感觉一阵恍惚,觉得这几道菜似乎都在他和玉求瑕初次约会的那次西餐里出现过。   他们初次约会的晚餐地点,是玉求瑕选的,在方思弄买下那只头绳的那条街的一栋楼的顶层。   得知那个地点时候,方思弄总觉得那是冥冥中的一点宿命在作祟。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过,玉求瑕答应他的表白会不会是一时冲动,而今天的这场晚餐则是在暗中敲打他、提醒他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要他知难而退。   他当然没想过要退。   那天他穿上了花了三个月兼职的薪水买来的一身全新的春装,风衣配小皮靴,还去理发店吹了头发,跟表白那天的配置完全不同。   但当他走进那间西餐厅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奢华香风和暖意却让他心脏一跳,一种瑟缩与畏惧还是从他的骨头缝里渗出来,他一瞬间就意识到,哪怕他穿着一身新衣,和这里的人还是不一样。   这里的服务生都比他要精致挺拔。   然后他看到窗边的玉求瑕,在笑着朝他招手。   他坐到玉求瑕对面,还没坐稳,玉求瑕就对带着他过来的服务生说:“快上菜吧,饿死我了。”   服务生扯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好的。”   等服务生一走,方思弄立马着急道:“抱歉,我来晚了。”   玉求瑕看向墙上的古董挂钟,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故作疑惑地说:“你没来晚,是我早到了。你怎么上来就道歉?”   “不是,我……”方思弄有点局促,“我让你等饿了。”   玉求瑕还是那样看着他:“饿是因为我没吃午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思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   玉求瑕笑意盈盈,话锋一转道:“你今天很好看。”   “谢谢……”方思弄受宠若惊,嘴唇开合了几下,却没能说出什么能让人开心的机灵话来,最后只能放弃似的嘟囔道,“你才好看吧……”   玉求瑕在西餐厅幽微的灯光下像一团美丽迷离的幻影,让他甚至都有点不敢直视。   菜很快就上来了,先上来的是头盘鲜虾沙拉,小小一口,味道不错,但是冷冰冰的,方思弄想着玉求瑕还饿着肚子,可能不会想吃这个,可为了不闹出笑话,他什么也没说,默默用前一天晚上在网上学来的餐桌礼仪,拿起桌上那一排餐具中最外侧的一把,把沙拉吃了。   好在热乎乎的浓汤很快就上来了,还配有一片烤干酪的法式面包片。   在这个令人局促的环境中,方思弄本来就不太会说话的脑子更不会转了,一直在低眉顺眼地默默喝汤。   一边喝一边觉得泄气,心说明明是自己在追人家,追到了却连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又无聊又无趣,可怎么办啊?他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喝得碗要见底,玉求瑕忽然在他对面笑道:“你怎么坐得这么直?不累?”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玉求瑕,发现玉求瑕的背也很直,但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整个人却显得更舒展从容。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肩膀,略显窘迫地说:“我在网上学的,用餐礼仪……”   “‘礼仪’都是贵族制定的,为的就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目的是区分阶级。”玉求瑕嗤笑道,“他们的礼服里还有鲸鱼骨呢。”停顿了一下,下一句是,“可你不是贵族。”   方思弄的勺子掉进浓汤里,发出一声脆响。   “我也不是。”玉求瑕接着说,然后抽出旁边的餐巾,在手上慢条斯理地裹了两圈,“我们只是一对年轻的恋人而已。”   玉求瑕一边朝他笑,一边伸手过来,用餐巾擦了擦他的鼻梁和脸颊,低沉华丽的嗓音仍带着笑意:“放轻松一点。”   说完,顺势拿走了他餐盘里的法式面包,又问他:“我还饿,介意么?”   方思弄下意识摇头,然后眼睁睁看着玉求瑕把他咬过一口的面包塞进了嘴里。   “方思弄!”   他好像听到玉求瑕在叫他。   可是……怎么会呢?玉求瑕不是……坐在他对面吗?   “方思弄。”   仍是玉求瑕的声音,好冷,肯定生气了。   诶?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玉求瑕生气是什么声音?   下一刻,世界开始摇晃,西餐厅的灯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动荡……   他好像遭遇了一场地震,天旋地转,一切都支离破碎,然后世界变成了白茫茫,还在摇。   最后,这片白茫茫中终于出现了一张脸,一开始比较模糊,但渐渐清晰了。   是玉求瑕。   “方思弄。”这个玉求瑕在冷冷叫他的名字,“不要吃了。”   他如同被人从百米高空狠狠摔回地面,忽然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那座怪物横行的未来建筑的宴会厅里,坐在一张圆桌前,桌上是丰盛的晚餐。   他看到了他面前的晚餐,杯盘狼藉,每道菜都被吃得很干净。   ——是谁吃的?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脸被人扳了过去,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食物的汁水和油光,正被另一只雪白的手捏着手腕握着。在它们后面,是玉求瑕的脸,面无表情,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每当玉求瑕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最恐怖了……   这时,他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是我吃的吗?   ——可我刚刚明明没有一点胃口的啊……   “方思弄。”玉求瑕又在叫他,这次声音和口型对得上了,“看着我。”   方思弄眨了眨眼睛,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过了不知道多久,玉求瑕扯过桌上的餐巾,先擦了他的脸,说了一声“没事了”,又要低头擦他的手。   离开了玉求瑕的视线,他的目光也下意识散开了,然后发现一桌人都在看着他,表情都可称惊恐。   他下意识坐正,想要挣开被抓住的手,挣动间扯到了下午自己掐出来的伤口,微微吸了一口凉气。   玉求瑕正在擦他另一只手,察觉不对,拎起他受伤的手掰开一看,掌心三个新鲜的血口子,一看就是指甲掐的,又抬起眼看他,眼神像两把冰刀:“怎么弄的?”   他还在执拗地使力,玉求瑕没办法,只能先放开了他。   他把手收回膝盖上,只说:“没事。” 第42章 掘墓人11   方思弄低着头, 但余光仍可以看见面前一片狼藉的桌面和空盘子。   他想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之前明明一点胃口都没有的,但居然吃完了, 而且还想吃。   油腻的味道还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他需要非常用力地咽口水、集中精神抑制这种感觉,才能不真的吐出来。   后来有人过来收走了桌上的盘子, 他终于感觉好一点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抹蓝色身影像昨天的019号一样走入了0号位置, 这是一位女性,长相出众,步伐摇曳生姿, 淡蓝色流苏礼服上有着光彩熠熠的羽毛和珠宝配饰,妆容精致夸张, 白色眼影蓝色眼睛,嘴是绿的, 整个人像一只窈窕的孔雀。   一看就是和019一波的。   “各位, 晚上好。”她嗓音低沉, 是难得的华丽女低音,“我是077号, 是大家今晚的主持人——那我们开始今天的狂欢吧!”   所有人都如丧考妣地看着她,虽然一点都不欢乐, 但也没人敢吐槽。   077并不在意,自顾自道:“现在我为大家抽取今晚的游戏主题——”   此时圆桌中心升起了昨天就出过场的“骨朵”,077探身用手腕和它的顶部接触,然后道:“好的,是‘聊天游戏’。”   其他人还是没有说话,等着游戏解释。   077:“啊, 是这个很好玩的游戏呢,大家可以借此机会多多互相了解哦,游戏规则是——没有规则,大家自由发言,只有一点:不能让谈话中断,中断超过三秒我们就要抽人进行惩罚。”   一瞬间的停顿后,玉求瑕开口问道:“什么都可以聊吗?”   077点头:“什么都可以聊。”   看众人没有别的问题,077便笑着道:“那我们就开始啦——”   她话音一落,桌子中央那只“骨朵”又像昨天一样翻出了外层的枝叶,开始轻轻摆动。   不过,它跟昨天不一样,不会流出红色的汁液指定人回答问题了,看着更像是个美丽的装饰品。   当然没人敢认为它是个装饰品。   方思弄盯着它摇曳的叶片,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游戏,同时,大脑也在思考着:这个世界中的“游戏”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开心,一定,有着某种目的,而这个目的左右绕不开“筛选”——不管是筛选当晚的死者,还是筛选更有能力通关的人,都是如此。   如果第一天的“真心话”是给他们下马威,让他们不敢说谎,那今天的“聊天”,可能是某种性格测试吗?   这个世界想筛选出什么样的人?   沿着这个思路思考的话,可以推断出——   说话最多的人可能是危险的。   说话最少的也可能是危险的。   想要安全,混在中间是最好的。   他刚得出这个结论,就听到玉求瑕在旁边开腔了:“您知道地球吗?”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所指,都震惊地发现他问的人是077。   077也愣了一下,片刻后,居然回答了:“那是什么?我只听说过天球公馆,在陆地最西边。”   她这句话回答得天马行空,却透露出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她也在这个游戏里。   玉求瑕又问:“您去过吗?”   “天球公馆?没有,我没有去过。”077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白朗彗星公馆。”   玉求瑕:“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时候?”077愣住了,华丽美艳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过了片刻后才回答,“我不记得了。”   玉求瑕仍旧盯着她:“您在这里出生?”   “……出生?”077的嘴唇开合了半天,“抱歉,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玉求瑕话锋一转?“资本主义呢?”   077更懵了:“什么?”   “您听说过资本主义吗?”   077依然摇头。   “我知道!”这时,楚深南在圆桌另一头插嘴,“我知道资本主义,077小姐,我来为您讲解,您听好了——资本主义指的是一种经济体系,资源由私人控制而非政府,供需和价格由市场决定,通过自由竞争来进行经济活动。”   元观君忽然也加入了这个话题:“在这种经济体系中,‘工资’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参与者。”   077眨了眨眼睛:“工资?”   “工资是一个人通过劳动从雇主那儿获得的报酬。”玉求瑕盯着077的眼睛,慢慢地问,“可您付出了劳动,为什么没有报酬?您思考过吗?”   “报酬?”077还是慢了半拍似的,“还可以有报酬?”   这次开口的是朱怡:“一个人工作了,付出了时间和劳动,当然应该获得报酬。”   077皱着眉头:“可是我们生来就是为主人工作的啊。”   “生来?可你刚刚说自己是不知道怎么出生的。”井石屏忽然道,“你的母亲是谁?”   077眼睛缓缓睁大:“我没有母亲。”   “怎么可能?”楚深南夸张地嗤笑了一声,“人都有妈!”   “所以你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却记得自己的主人?”玉求瑕道,说完他微微倾身,用手肘抵在了桌子上,“他是……”   方思弄坐在旁边,看到他嘴唇翕动,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种不祥的感觉再次出现,他瞬间想到了在他整理婴儿房时问出跟“主人”有关的问题时,欧文那的屏幕上闪烁的红光。   他一把掐住了玉求瑕的手腕,打断了他的话,自己接到:“外面的那些‘路’是做什么的?”   077的眼神闪烁了几下,忽然转过弯来了似的,直接说:“这是聊天游戏,不是回答问题游戏,我有不回答的权利。”   玉求瑕顺势就问:“所以您会回答吗?”   077盯着他又看了几秒,居然还是回答了:“路就是路,能引导我们去到‘树’那里。”   方思弄忽而这个问:“‘树’又是什么?”   “是让我们能够在这里建立起公馆、保护着我们的存在。”   方思弄忽然又想起刚掉到这个世界来时,那个走到树边□□的怪物,又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你们的问题太多了。”077的脸色彻底放下来,也不笑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开口。”   玉求瑕居然还敢跟她说话:“您确定吗?您有这个权利吗?”   她果真不开口了。   从游戏规则上判断,唯一的限制是“谈话不能中断”,中断超过三秒就要抽人进行惩罚,而这个惩罚显然是所有人都不想它兑现的,而如果要抽签的话,077显然不会在这个惩罚之列,所以如果有人坚持要问她,而她坚持不回答,停顿超过三秒滑入惩罚抽签环节,遭殃的只能是他们这些人。   “那我们就来聊点别的吧?”看077真的不说话了,玉求瑕又从容地扯开了话题,“今天大家在工作中都有什么发现?”   当越来越多人开口发过言后,桌上的氛围比一开始要稍微轻松一点了,众人陆陆续续讲了自己今天一天的工作,而077一副完全不参与的姿态。   先是蒲天白主要在说,余春民在一边补充,他们两个今天都在厨房帮忙,一个洗碗一个切菜。蒲天白负责洗碗,因为外面从早到晚都有人和怪物在醉生梦死,这脏碗也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来,一天下来蒲天白只觉得自己腰都快断了。   他们差不多说完后玉求瑕问了蒲天白一句:“碗没事吧?”   玉求瑕没说“碗打碎了吗”或者“破了吗”这样的字词,显然,他虽然话不少,却很注意规避掉可能会触发“二级死线”的用词。   “当然没事。”蒲天白拍了拍胸脯,“我小心着呢!”   “啊?还需要关心碗吗?”罗师师忽然弱弱举手,可是舌头都有点打结,“我我我好像遇上点事儿……”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似乎要哭了:“我不是打扫衣帽间嘛,然后,有个,有个摆件,它、它是是个猫吗狗的,反正是脑袋和身子是分开的……不是,是放在一起的,但我打扫的时候不知道,不知道它们是分开的啊,就、就把它的头碰掉了……”   “你先别慌,小罗。”元观君温声细语地问她,“你把头放回去了吗?”   “放了放了放了!”罗师师激动地肯定,“我肯定放了。”   元观君笑道:“那就不会有问题的。”   罗师师抹了下脸,劫后余生:“真的吗?那太好了。”   玉求瑕却忽然问:“什么材质的摆件?”   罗师师一愣,看向他,卡着时间线了才回答:“有毛的,我不知道,就毛绒玩具那种……”   玉求瑕又问:“有针线吗?”   “……啊?”   玉求瑕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房间里有针线吗?”   罗师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也开始发抖:“……有、有个抽屉里有……”   玉求瑕:“你缝了吗?头和身子?”   “没、没有……”   玉求瑕看了她两秒,没再说什么,转头跟展成宵说起话。   罗师师又愣了一会儿,捂着嘴哭起来。   元观君叹了口气,插入玉求瑕他们的话题道:“小玉,你何必。”   玉求瑕平静地说:“我觉得人还是清醒点好。” 第43章 掘墓人12   一个晚上两三个小时, 谈话不能有三秒钟以上的中断,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特别是已经确认自己危险了的人,比如罗师师, 还有在切菜过程中砍了数十只鱼头的余春民,都低落地坐在一边,不再加入话题的时候, 其他人就必须要更努力,说更多的话, 才能把谈话一直维持下去。   077真的全程不再开口,就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众人。   这样一来, 为了延续话题,众人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 有时候还会出现一点口不择言的情况,在这种密集的谈话节奏中, 各人的性格也初见端倪。   除了玉求瑕和蒲天白以外, 在这场谈话中, 方思弄对其他人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推断,花田笑多少是有点表演型人格, 在外面一说到要进入这个世界来就如丧考妣的,到这会儿还能讲得出笑话, 虽然方思弄觉得不太好笑,但桑滁似乎很能get到点,两人很是插科打诨了一会儿。楚深南倒是也能加入话题,不过多半带点嘲讽,夹枪带棒的,好在花田笑和桑滁似乎都听不大出来。不过姚望很看不惯楚深南那个样子, 时不时会怼他两句。   展成宵、井石屏和元观君则不是那么话多的人,但时常会做救场的那一个,跟在上一个世界中给方思弄留下的印象差不多:可靠,但是因为看不透,又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危险。   至于其他新人——丁听蓉、江可和李灯水就完全没有存在感。   丁听蓉应该天生就是内向的性格,话很少,不管被谁多看两眼都会脸红,前一天还因为“真心话”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了学生时代对闺蜜朱怡的“背叛”,此时整个人愁云惨雾的,看着是一张嘴就要掉眼泪。   倒是朱怡有点出乎方思弄的意料,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对丁听蓉的那场“背叛”似乎并不甚在意,还一直在照顾丁听蓉,从她话里透露的消息来看,她应该是个剧本杀爱好者,所以聊天很在行,脑子也转得很快。   江可就更别提了,在劳帅变怪物之后,她好像就没说过话,现在看着比昨天还要憔悴,整个人就跟飘着似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晕倒。   至于李灯水,可能因为是个高中生,其他人也不指望她什么,没给她留出话头,她也没有什么加入的打算,就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余春民忽然从伤春悲秋中转过头,没头没尾地问了她一句:“小姑娘最喜欢的是哪科啊?”   很巧合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上一个话题刚刚结束,于是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三秒的时限还在,李灯水猝不及防,臭着一张脸,还是回答了:“都不喜欢。”   她不爽的原因也很好推测,因为她看起来其实是很沉闷但是智商很高的那种小孩,而余春民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是在问三年级以下的小朋友,她大概很受冒犯。   余春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用那种语气说:“哦,不喜欢也没关系,成绩也不是最重要的,成绩不好也有其他路走,我闺女成绩也一般,就喜欢语文……”   “我成绩很好。”李灯水打断他,“我只是不喜欢。”   余春民抠了抠脑袋,显出了几分局促:“哦,这样啊,哈哈。”   他们这一段聊天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结束得也很突兀,余春民小尴尬的笑声一落圆桌上立即出现了一段真空。   在这三个小时中,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集中,并在每个人说完一句话后计算三秒的倒数,其实所有人的精力都到了极限,在这一瞬间,话题直接断档。可能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想话题,也在寄希望于别人能续上这个话题,又在计算倒数,最终结果是,没人接上话。   方思弄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有谁要回来了吗?”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以及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因为大厅里好像有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从晚饭到现在,他无意识间已经从耳力所及的几乎每一桌上、能听懂语言的人类嘴里,听见了“回来”以及与其同义的词汇。   危险的停顿消失,话题总算续上了。   其实方思弄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不妙了,这明显是整个世界都在给出提示的话题,可他不该做那个第一个提出来的人。   但说都说了,也没有办法,如果有问题也不会因为他说了一遍或者两遍有所改变,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刚才我就听到好些人在讲——是有什么人要回来了吗?”   “回来?”很久没有开过口的077忽然道,“是的,有重要的客人要回来。”   朱怡很快接了一嘴:“什么时候?明天?”   下一刻,全宴会厅都安静了。   以他们所在的这张桌子为中心,仿佛一颗原子弹爆炸,原子核裂变那一瞬间的世界其实是无声的,从内向外,一片死亡领域划过,宴会厅的所有生物归于缄默。   再下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转了过来,投向了这张桌子,投向了朱怡。   一个人一生中所能遭受的最大的恐怖也莫过于此。   即使并不是目光最中心,而只是坐在同一张桌上的其他人,都有了这种感觉。   朱怡本人更是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万箭穿心、受到千钧重压,单薄的肩膀瑟缩而塌陷,她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但脸上仍旧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她环视所有人,奇怪地问:“怎……怎么了?”   “明天?”   077将她妆容夸张的眼睛睁大,仿佛死不瞑目之人的眼睛,眼皮撑到极限,眼角的妆容都裂开了,极端恐惧,好像见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景。   她失声问道,女低音直接变成了花腔高音:“你怎么会想到‘明天’?”   此时,原子弹爆炸的声音传来了。   宴会厅如同沸腾的油锅被淋进了一瓢水,轰然炸开,满宴会厅的活物都开始颤抖、尖叫、东逃西窜,好像都见到了世界末日。   “她说了‘明天’!”   “天呐,怎么会有人想到‘明天’?”   “啊啊啊啊啊我没有听见没有听见——”   “怎么会有‘明天’?”   “她疯了——她疯了——”   “……”   朱怡站起身,晃了一下,但还是撑着桌子站稳了,大概是吓过了劲,整个人紧绷着,脸色惨白,但抖倒是不抖了,双眼闪烁着摄人的亮光,张嘴说的是:“可是明天总会来啊。”   077也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叫。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片暴动式的群魔乱舞当中,外来人们自然也都吓懵了,方思弄觉得背向外面坐着很没安全感,正准备站起来转身,人就被旁边的玉求瑕按到了桌上,下一瞬间头皮一凉,隔壁桌的一个怪物正在发疯,颀长的脖子吊着脑袋横甩,掠过他们这半边,玉求瑕把方思弄按在桌上躲过了这一下,旁边的花田笑就没有这么好运,直接被抽飞出去!   其他人见状,纷纷采取措施,要么站起来正面朝外,出了什么事也好躲避,要么直接钻到了桌子下面。   几分钟后,一阵刺耳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宴会厅,应该是这个世界的警报。   终于,群魔乱舞的生物们逐渐安静下来。   空中忽然降下几十上百片屏幕,卢娜的脸出现在其中。   “请冷静一下,大家不要惊慌,不要害怕,我向大家保证——我们白朗彗星公馆里,没有‘明天’。”   她话音一落,成百上千的生物再次齐齐转向了一个方向——   恐怖重现,那目光冰冷沉重,如同在看着一个死物。   朱怡再也坚持不住,往后瘫倒在了椅子上。   “朱小姐,真是抱歉。”   然后,在朱怡仰天的视线中,出现了卢娜倒着的脸。   不是在屏幕里,是真人。   朱怡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其他人也被吓了个够呛,在这么多片屏幕中,真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实在是有够惊悚。   哪怕她是个笑容明媚的美女。   她还是用跟初见时一样,用灿烂、和善的笑脸与嗓音,说道:“如您所见,我们白朗彗星公馆没办法继续收留您了呢。”   朱怡一个脱力,又向下方滑去,被卢娜拽住了一只手腕,轻松拎起。   卢娜转头向其他人说道:“抱歉,各位,今天的游戏到这里就结束了,等会儿我会送朱小姐出去,今晚就不招待大家了,可能需要大家自行回房休息。”   众人看着她,屁都不敢放一个。   “请吧,朱小姐。”她对着朱怡说了一句,但完全没有等人缓过来的意思,直接拎着就要走。   “朱朱!”丁听蓉忽然发出一声嚎哭。   朱怡死寂般的眼睛闪了闪,随即又爆发出两星亮光。她忽然疯狂挣扎起来,并在挣扎间抓住了丁听蓉的手臂。   她兴奋道:“丁听蓉,你不是总说你不想活了吗?那和我一起走吧!”   丁听蓉盯着朱怡看了几秒,那一个瞬间仿佛定格。   然而,下一刻,她就在朱怡希冀的眼中也开始挣扎,连连后退,哭嚎道:“对不起……对不起朱怡……我、我害怕……”   朱怡的脸上出现很明显的空白。   最终丁听蓉挣开了朱怡的手,肩膀上留下几道血印子。   朱怡也被卢娜拎走了,方思弄注意到,在她和丁听蓉纠缠的这段时间,卢娜并没有停止行动,朱怡被她抓在手里的那只手,已经被捏得完全变了形。 第44章 掘墓人13   众人回到“宿舍”门口那个外间。   花田笑趴在蒲天白背上, 嘟嘟囔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他刚被抽飞那一下不仅撞到头,还崴了脚,脚尖一沾地就痛。   蒲天白把他放在墙边靠着, 说他:“行了别嚎了,有这个功夫你还是谢谢展医生吧,幸好有展医生在。”   展成宵正蹲在花田笑旁边给他看脚。   “谢谢啊展医生, 都救我两次啦。”花田笑从善如流地跟面前的展成宵说,“出去以后我请你吃饭啊, 你有没有喜欢的明星啊?我可以帮你要签名。”   展成宵好脾气地笑了笑,一边说:“不必,都是我该做的。”一边伸手捏他的脚踝。   “哎呀你真……啊——!!!”   还得是医生, 表情那么温柔,下手这么狠。   一回到房间, 方思弄就冲进“卫生间”里吐,一开始有点不习惯, 不知道吐哪里, 因为没有洗手池, 好在“触手”们会解决一切,只要他进入这个房间, 生成的一切废物都会被“触手”吸收。   他吐了半天只吐出一点口水,明明吃了那么多, 胃里却空无一物一般,感觉不到饿,但怎么扣也吐不出东西来。   等他收拾好走出去,就看到玉求瑕的背影,正正立在屋子中央,抬着头望着降下来的屏幕。   屏幕里正播放着卢娜拎着朱怡走的画面。   他走过去站到玉求瑕旁边, 玉求瑕瞥了他一眼,道:“刚刚卢娜说为了打消大家的疑虑,会直播将朱怡送出去的过程。”   屏幕里,朱怡像个破麻袋一样被卢娜拖在地上走,被抓着的那只手明显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骨头都不知道碎成了几块。   外面并没有日光,还是那片铁红沉暗的天空,与方思弄刚来时看到的天色没有任何区别。   直播的录制摄像头一直跟随着那两人平移,画幅很小,呈现的画面就是卢娜拖着朱怡一直跟着“灯带”在走,脚下的路和入境的景致都一直重复着,像一场永无尽头的蒙太奇。   走了有将近半小时,卢娜终于停下了,而景物还没有什么变化。   她把手一抬,将朱怡拎得站起。   朱怡的两条腿挨到地,一开始像面条一样就软了下去,她又提了两下,朱怡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踉踉跄跄站住了。   卢娜放开她,退后两步,笑容无懈可击,又行了一个不存在裙摆的提裙礼,然后道:“朱小姐,祝您好运,再见。”   朱怡顺着她示意的方形懵懵懂懂地迈出几步,又回头看向她,收到的是一个鼓励的笑容,便转回头,摇晃着往前走。   那一个瞬间,朱怡死灰般的脑海中又慢慢浮现出一个念头:也许不会死呢?也许……她可以找到另一个公馆?比如077之前提到的……天球公馆,或者别的什么……   她的思绪最终停在了这里。   她本就纤细的身体,在屏幕对面数千双眼中变得越来越细,露在连体衣外面的皮肤先是变红,然后变黑,她走着走着,属于年轻人的体态逐渐消失,瞬息之间她的身影就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然后整体变黑,形如一具焦尸,然后越来越小,直至化为一片焦黑的灰尘。   不知道那些原住民们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反正方思弄看完手脚冰凉,仿佛跟着经历了一场切肤之痛。   接着他感觉手背被人碰了一下,等他转头的时候,玉求瑕已经进“卫生间”了,应该是无意间碰到他了。   被这么一打岔,他缓过一口气,动了动站得僵硬的腿,走到床边坐下。   等玉求瑕出来了,他道:“所以,朱怡说了那两个字,触发了死线?”   玉求瑕:“嗯。”   “所以这是一个不能提……”   玉求瑕捂住了他的嘴:“别说出来。”   然后放开了,一触即收,方思弄抿了抿嘴:“我知道。”   这是一个不能提明天的世界。   “还有别的吗?比如……”时间?   可“时间”这两个字他不敢说出来。   玉求瑕却道:“你想说‘时间’吗?”   方思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玉求瑕轻笑了一下:“这个词应该安全,卢娜自己也多次提到过时间。”   方思弄:“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我们现在所处的是这个‘时间点’。”玉求瑕指了指自己脚下,然后伸出左手平展开,“我们说向前是已经发生过的时间。”他又伸出右手,展开,“我倾向于是,我们不能提‘这一部分’。”   方思弄看懂了,玉求瑕的意思应该是,不能提‘未来’。   这是一个没有明天和未来的世界。   这是什么意思?时光在倒流吗?还是,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预设’的概念?原住民的思维是即时的、纯线性的,理解不了“未来”的意思?   他没有更多头绪,又问:“剧目呢?你猜到了吗?”   然后他感觉到了玉求瑕的视线,沉绵如一张厚网,由上而下密密实实地罩下来,让他呼吸发紧。   片刻后,他听到玉求瑕低缓问道:“方思弄,你还爱我吗?”   方思弄一下子攥紧了拳头,手心的伤口被指甲戳痛,痛得他一机灵。   他不明白玉求瑕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明明从在万春华家重逢的那一天起,他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很多很多遍。   他低下头,避开了玉求瑕那片绵密的目光:“……‘真心话’的时候,我回答过了。”   下一刻,玉求瑕伸出一只手捉住了他的下巴,然后把他的脸抬起来,迫使他正视自己。   方思弄再次被那道视线捉住,只感觉自己仿佛悬挂于万丈高空上,浑身上下漏洞百出,无处可躲。   然后,他听到玉求瑕说:“你能不能尝试……不要那么爱我?”   他只能更紧地掐住手心,让疼痛更鲜明,迫使大脑保持清醒。   接着,玉求瑕又说:“不然在这个世界,你会很辛苦。”   方思弄盯着玉求瑕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偏开头,躲过了玉求瑕的手指。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玉求瑕捉住他下巴的力道根本不大,甚至可以说只是轻轻挨着,而他就像一只被木棍拴住的大象一样,脖子僵硬到疼痛,也没有移开。   其实他只要微微一动,就可以挣脱。   他扯开话题:“除了我,还有人吃了东西吗?”   “有。”玉求瑕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平静地走到属于他的那一半床,脚一撩就躺了上去,一一数道,“蒲天白、花田笑、井石屏、展成宵、姚望、罗师师、李灯水和余春民,都吃了。”   方思弄沉默。   从他清醒过来时,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可以判断,别人的吃法,和他的吃法肯定不一样。   他很有可能已经触犯了什么死线,那现在……是不是离玉求瑕远一点会比较好?   “不会是你,别瞎想。”这时,玉求瑕忽然说,“就算排队,你也不是今天。”   说完开口叫艾伦关灯,然后道:“睡吧。”   方思弄思考了一下,联想到“聊天游戏”时玉求瑕对罗师师的追问,又想到自己打扫婴儿房时床底下那个洋娃娃,心说可能罗师师可能确实触犯了规则……而他,充其量是因为“吃得多”触犯到“二级死线”?按照上个世界的经验来讲,要分先来后到,也会是罗师师先死。   他躺到床上,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等他从一团乱梦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然后他感觉到了饥饿。   真奇怪,昨天晚饭前将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可现在居然饿了。   这时玉求瑕从“卫生间”出来,换他去洗漱,他站起来的时候眼前黑了一下,他觉得应该是饥饿导致的。   依然是大厅集合,时间到了之后众人发现江可没来。   她本来和劳帅住一间房,劳帅先死,就只剩她一个人住,不管是睡过头还是已经遭遇不测,应该都没救了。   这倒是蛮出乎方思弄的意料,他原本以为昨晚死的会是罗师师或者丁听蓉,没想到是江可。   卢娜仍旧踩着点容光焕发地出场了,第一句话是个甜蜜的问候:“各位日安,昨晚睡得好吗?”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世界里到处充满了危险,但在一个“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世界上待久了,虽然知道卢娜是个NPC,但从外形上来看,大家怕她总不会甚于怕那些怪物。   可经历了昨晚的事,众人的想法或多或少都发生了改变,现在,她的笑容只会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得到回应她也丝毫不恼,继续说道:“为了保证‘树’的健康运作,让它能更好地保护公馆,今天的‘疫苗注射’就拜托大家啦。”   疫苗注射?   方思弄瞬间就想到了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看到的那个怪物,拿着机关枪那么大的针筒往树干里打药的事情。   卢娜:“本来大家是客人,不应该麻烦大家,但是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好几个‘注射队’的成员都吓病了,现在只能请大家帮忙顶替一下哦。”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在场众人是完全没有“拒绝”这个选项的。   “那现在,我叫到名字的朋友,就出来帮帮忙哟。”卢娜笑眯眯扫视过众人,说出一串名字:“方思弄、展成宵、姚望、蒲天白、花田笑、井石屏、余春民、李灯水、罗师师、玉求瑕。”   “请大家站过来。”   方思弄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等在另一边列队排好后,他低声问玉求瑕:“你也吃了?”   卢娜点到的人,都是玉求瑕所说的,昨天吃了东西的人。   但玉求瑕没提自己。   “吃了一点。”玉求瑕目不斜视,轻描淡写道,“好好听讲,别东张西望。” 第45章 掘墓人14   集合起来的十人加入了怪物的队伍。   方思弄数了一遍, 发现加上他们10个,这个队伍里一共有36个成员。   他想起玉求瑕之前说过,这里一共有36棵“树”, 但是那天只回来了21个怪物。   也就是说,他们会一人负责一棵“树”,而因为在“注射”过程中未知的原因, 可能有将近一半的成员会回不来。   怀着非常沉痛的心情,方思弄跟着这支队伍一起移动着, 队伍排成两排,前半部分是怪物,后半部分是他们这十个倒霉的人类, 他们先在卢娜的带领下进入了位于建筑物地下的一间没到过的房间,看陈设, 应该承担着仓库的功能。   一张长桌上横陈着一排方思弄刚到这里时见怪物拿过的那种仪器,整整齐齐的。   他们在这里排队领取“注射器”。   怪物们普遍超过三米高, 那注射器拎在它们手里都显得像机关枪那么大, 到人类手里, 就更大了,简直像一门迫击炮。   莹蓝色的液体充斥在透明的针筒里, 每个注射器看起来都没有区别。   但怪物们却好像并不认为它们没有区别,在率先领取注射器时, 每个怪物都进行了一番挑选。   但到人类的时候,很遗憾,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些针管有什么不同。   排队的顺序以卢娜叫名字的顺序为准,方思弄和展成宵站在人类队伍中的前两个,方思弄站在桌子前观察了片刻,实在是没有看出什么区别, 在桌子对面的卢娜进行了一遍提醒后,他只能随便选了一个。   结果他伸出去的手和旁边展成宵的手撞在了一起,没想到展成宵也看中了这一支注射器。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方思弄便准备去拿另一个,毕竟他也没什么非拿这一个不可的理由,而展成宵显然也跟他有一样的想法,动作也比他快一点,向他示意他就拿那个,而自己换了旁边一个拎起来。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领到了自己的注射器,李灯水细胳膊细腿的,一开始还没拿起来,是旁边的井石屏帮了她一下,她才艰难地抱住一个注射器,原地摇摆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拿完了注射器,卢娜就带着他们走出了建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笑容灿烂、眉眼弯弯地说道:“我就送大家到这里啦,晚上公馆照例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与精彩的游戏时间,祝大家渡过愉快的一天。”   她说完话,怪物们便迈开脚步走出去,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们都是沿着“灯带”走的,每个单位对应一条灯带。   卢娜没有多余的讲解,好像他们天然就知道怎么“注射疫苗”一样,但也没人敢问,昨天这个美丽女人给他们带来的震撼也太大了。   很快,队伍里的人类们也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灯带,沿着走起来。   灯带在建筑门口汇聚,向外走得越远,就会散得越开。方思弄在走动之前下意识看向了玉求瑕,而玉求瑕正在跟李灯水说话,并没有看他。   他排在人类队伍中的第一个,而玉求瑕排在最后一个,他们中间隔着很多人,方思弄忽然觉得这个画面何其熟悉,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好像隔着流动的人群,这样注视过玉求瑕很多很多次。   不是没有得到过回应的时刻,在恋爱期间,玉求瑕每次在公众场合注意到他的视线,都会冲他笑,有可能玉求瑕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地眨几下眼睛。   玉求瑕笑起来的时候真是迷人,能将万物融化,得到那样一个笑容,方思弄就觉得自己瞬间就拥有了无边勇气,变得无坚不摧,能用它抵御一百次的孤寂与失落。   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云泥,爱也一直与孤寂和失落相伴。   但今天,他没能得到。   玉求瑕还低着头在跟李灯水说话,离他越来越远。   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这场行动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他是吃了最多东西的人,理论上来说也可能是最危险的人。   如果玉求瑕此时能转过头来,那接下来有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对视。   但玉求瑕没有。   这也似乎,是他们两人之间,一个十分顺理成章的结局。   现在,让方思弄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玉求瑕排在最后,应该吃得不多,相对安全一些。   他终于将视线移开,放回了自己眼前的路上。   从离开了建筑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来到了那片红天的笼罩之下。   房间里的所有日光果然都是人造的,这个世界没有白天黑夜,天一直是恐怖压抑的铁红色,灯带在沉暗的大地上一直绵延到视线的尽头。   方思弄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了昨天卢娜拖着朱怡走出去的那段视频,那是一片荒凉沉郁的死寂,一场漫长而无声的蒙太奇,让他想起大学时候沉迷法斯宾德的那段时间,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心中只余一股深切的荒诞和绝望感。   他越往前走,这种感觉就越重,直到所有人都散得足够开、目力所及之处已再无他人的时候,“宽广恐惧症”再次吞没了他,让他几近窒息。   他只能憋着一股气,麻木地向前走。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了他的那条灯带尽头,划分给他的那棵“树”面前,没有在半路上就死去。   他再次抬起头瞻仰了这棵“树”神奇科幻的外形,铁红的天幕下,这棵雄伟的人造物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微微摇晃着,如同有呼吸。   他走到树下。   “树”的根部有很多金属接口,每一个接口的形状都不太一样,他比对了自己手里这支注射器,找到了对应的接口,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将注射器怼了进去。   注射器里的液体缓缓下降,而方思弄的身体在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缓缓跪了下去。   ===   “叮——”   “咚——”   方思弄猛然惊醒,耳畔忽然一阵大风刮过。   他望着面前的黄金灵塔,意识到自己刚刚走了神。   经幡在大风中烈烈飞舞,钟钵声却在其中异常清晰,而更衬出了寺庙的安静。   高原的烈日在鲜红的墙体背后投出清寂的阴影,红袍的僧侣们湮没其中。殿上灵塔宝相庄严,其中的法身仿佛仍旧活着,投下慈悲而沉重的目光。   一个声音在离他很近的侧后方响起:“方老师,您在这里啊,周姐那边在找您,您看要不要过去一下?”   方思弄回头,看到小助理的脸,过了几秒才想起来他姓刘,因为简历造假和盗用未授权摄影作品被开除,只在工作室呆了不到两个月……   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思弄恍惚了一下。   小刘还在叫他:“方老师?方老师?”   方思弄按了按眉心,道:“我马上过去。”   他想起来了,现在他们正在西藏拍摄的这一套片子,是工作室今年最重要的一个项目。不仅他带着团队,连周瑶都跟着过来了。   他把小刘先打发走,然后又朝灵塔拜了拜,他原本不信什么前世今生佛法缘法,但刚刚那一瞬间,他感觉从灵塔里射来的那道眸光仿佛实质,让他浑身汗毛倒立。   不管信不信,拜了再说,求个心安。   拜完后,他从小门出去,要绕到后面去找周瑶他们,结果刚跨出门槛差点踩到一条老狗,为了躲,险些摔跤。   他一只手拉住墙体,另一只手却被人扶住了。   他惊魂甫定,站直转身,看向扶他的人,是个老僧,很老很老,枯瘦干瘪,脊背几乎九十度弯曲,可刚刚扶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却很有力量。   他赶忙道谢。   老僧笑容和蔼,眼睛里有种很庞大的东西,也向他行了一个礼,然后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可能是藏语,方思弄听不懂。   然后老僧再次向他行了一礼,镶嵌在层层叠叠眼皮下的双眼如同明镜,招呼上旁边的老狗,佝偻着走远了。   方思弄望着他们一人一狗的背影,又出了一会儿神。   “方思弄,你究竟爱我什么?”   方思弄关掉水龙头,湿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玉求瑕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抽烟,一丝/不/挂。屋里只开着一盏地灯,清冷的月光落在玉求瑕天使般的脸上、单薄锋利的手腕、膝盖骨、踝骨,和根根分明的肋骨上,泛着冷光。   玉求瑕很白,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更是白得不像人类,更像一具水晶做的骸骨,因为太过完美,而透出了一丝宗教意味。   唯一破坏这种静谧的完美的部分,大概就是上面的吻痕。   是方思弄刚刚留下的。   玉求瑕一边眯着眼睛缓缓吸烟,一边这么问他。   玉求瑕总爱问他这个问题,这在他看来是有几分荒诞的。   因为玉求瑕这么好,有人爱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甚至可能只是一种本能,玉求瑕根本就不该这样妄自菲薄、纠结于这个问题。   虽然他爱玉求瑕可能并不完全出于本能,有方佩儿的一部分原因,但他并不打算告诉玉求瑕这件事。   因为他认为,就算没有方佩儿,他也会爱玉求瑕。   谁会不爱玉求瑕呢?   他没有回答,走过去爬上床,偎到玉求瑕身边,小心地枕上玉求瑕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玉求瑕颈间的气味,然后轻轻反问:“你要怎样才可以爱我?” 第46章 掘墓人15   屋内一片安静, 玉求瑕缓缓地吸烟,脸朝着窗外。   方思弄轻声呢喃:“玉求瑕。”   玉求瑕说:“我爱你呀,宝贝。”   方思弄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心说:骗子。   可悲的是,他接下来想到的却是:玉求瑕愿意骗他,虽然敷衍, 他也很满足。   他感觉到玉求瑕吻了一下他的头顶,然后道:“宝贝, 今晚我们聊点别的。”   “比如呢?”   玉求瑕顿了一下道:“行星和墓碑吧?”   方思弄低声说:“我都不懂。”   “你看那颗星星,好亮。”玉求瑕用没拿烟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脸,像在催促他看天空, 但他没动,不知道具体指的哪一颗, 玉求瑕也无所谓,继续说, “我高中在天文社背过星图, 那时候我应该可以告诉你它的名字, 我可以在山顶或是天台上躺一整晚,就跟你聊星星。但现在我已经忘了。”   方思弄搂着他的脖子, 感觉心脏一半很满,一半却空空, 又幸福又难过。   过了一会儿,方思弄微微抬了一点脸起来,趴在他的锁骨上道:“给我拿一根。”   玉求瑕顺手就将自己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然后伸手在窗台上捞过烟盒,又拿了一根出来,叼在嘴里, 接着张开五指固定住他的下巴,烟头对着烟头,点燃了。   方思弄的嘴唇很干,但叼着的烟微微湿润,他慢慢地吸气,抽得很珍惜。   大概半根烟的时间过去后,玉求瑕忽然笑了一声:“方思弄,你除了爱以外就没有其他义务了吗?”   方思弄感觉眼角一凉,是玉求瑕轻轻抚过那里,玉求瑕的手指也带着他熟悉的味道,细腻冰冷,风一样轻忽,拇指扫过他的眼尾。   然后他又听见玉求瑕轻轻叹道:“真羡慕你,永远不会向虚无投降。”   不。方思弄想,如果没有你,我应该已经死了。   他问玉求瑕:“星星会有爱吗?”   他听到火星燃尽的噼啪声,玉求瑕将烟按灭在了窗台上的烟灰缸里,然后他的烟也被抽走了,相同的声音响起。下一刻,玉求瑕忽然翻身而起,像一片阴云一般罩在了他的身上。   玉求瑕很瘦,腰肢纤弱如同少女,肩膀却很挺括,有山脊一样锋利的线条。方思弄画过无数张他的裸/体,所有的线条都用得流畅温软,柔和如水,唯有这两片削薄的肩膀,要用炭笔最锋利的一面才能概括。方思弄时常有种感觉,也做过类似的梦——正是这两片骨头支起了玉求瑕一张艳鬼似的皮囊,才没让他塌下去,变成一团糜烂馥郁的花汁。   玉求瑕俯身吻他,双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凉得惊心,可他知觉紊乱,片刻后只觉得烫,烫得仿佛要烧起来,心脏也跟着狂跳,简直要从玉求瑕按着的地方蹦出来一般。   这个吻如同暴风骤雨,兵荒马乱,他一开始还抱着玉求瑕的脖子把自己吊起来,后来也没了力气,玉求瑕却还在吻他。   玉求瑕时常会有这种兴之所至,但方思弄知道,这并不是出于爱情。   结束后,玉求瑕把他的头一推,还坐在他身上看他,眼睛映着一星冷光,又凌乱又艳丽:“把头发擦干,冷死了。”   “方思弄?怎么了?”   似乎是周瑶的声音,但他没心思顾及了,他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无意识地疯狂啃咬着自己的指甲。   片刻后,他霍然起身,周瑶似乎想来拉他,但他直接将人拨开,冲出了会议室。   开会时手机静音,他在一个偶然的瞬间瞄了屏幕一眼,然后发现了一个来自玉求瑕的未接来电。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两个人的工作都忙,忙起来忘了吃饭睡觉也是常事,接不上电话也是经常发生。   直到他发现微信上也有一个未接通的语音通话。   他一瞬间就慌了,因为哪怕有事有没有联系上,玉求瑕也只会等他回电话过去,而不会给他打第二个。   他心如擂鼓,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开始疯狂回拨,但是一个也没有接通。   他好像在跑,又好像在开车,天光雪亮,让他眼前黑点乱窜,他感觉景物在周遭摇晃着掠过,整个世界都在震动,仿佛一旦到了某个前方的节点,就会直接坍塌——   他回到了家。   然后他看到了放在窗台上的那张纸。   他狂跳的心脏陡然一窒,片刻后更变本加厉地跳起来,全身跟着开始发抖、出汗。   他走过去,把它捻起,摊开。   窗外的榆树摇曳着,天下着雨,整个世界都像是套着一层阴郁的蓝绿色滤镜。   玉求瑕的字迹清俊飘逸,最后一笔划破纸面,映在他眼里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玉求瑕写:[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狗屎]   下一刻他推开了卫生间的门,浴帘拉着,瓷砖上有血。   他冲上去拉开浴帘,看到了帘子后面的情景——   他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黑,听见了远方传来的世界崩塌的连续巨大的响声。   玉求瑕躺在红色的水里,脸歪在肩膀上面,双眼紧闭,面孔如睡着一般静穆单纯,柔软的长发在漂浮在水面上,蜷曲蜿蜒,遮住了红水中若隐若现的躯体。   方思弄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浴池边。   混乱中他似乎去摸了玉求瑕的呼吸和脉搏,没有,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冷得像一块冰。然后他从水中捞出了玉求瑕的手,发现双手手腕上都是狰狞的伤口,不是刀割的,看着……像是咬的。   狰狞的伤口外翻,左手甚至还露出了一点骨头,皮肉被泡得发白,血已经流干。   他想把玉求瑕抱出来,但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滑跪在地上,撑着浴缸边看玉求瑕的脸,然后眼泪涌出来。   他没有擦,而是低下头,将视线放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其实这时候,他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慌乱和恐惧了。   他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在他的呼吸平息后,这间房间里便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片刻之间他迅速地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做了一个决定。   其实他不是一个多么贪心的人,分手可以、离开可以、再也不见了也可以……   但世界上不可以没有玉求瑕。   不可以……不可以……   这样的世界——   他咬住自己的手腕。   门牙切开皮肤,滚烫的动脉被舌头舔过又断裂,喷出腥甜的血。   好痛。他想,应该比用刀子痛很多吧。   “拿个刀子又不费事,懒死你。”他伸出完好的手去摸玉求瑕的脸,责怪道,“这样多疼呀。”   下一刻,玉求瑕睁开眼睛。   然后他就被揪着后领按过去,迎接了一个狂乱而野蛮的吻。   痛苦和鲜血变成烟花在喉咙里炸开,他闻到馥郁糜烂的香气,然后感觉自己溺水了并离水面越来越远,正在深深往下沉。   他看到艳鬼从血水和鲜花的坟墓中慢慢挺立,被两片单薄锋利的肩膀支起,湿漉漉的长发蜿蜒地盘旋在受难圣子般完美无瑕的身躯上。   玉求瑕闭着眼睛的时候,五官是偏柔的,甚至显得有些单纯,但那双眼睛一旦睁开,他整个人便陡然艳丽起来,波光粼粼的一双眼睛,映出一片血染的花园,明艳得不可方物。   方思弄觉得自己明明沉下去了,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的脸被玉求瑕冰冷的双手紧紧捧着,亲吻还在继续。   “我们不分开。”   在唇齿交缠间,他听见玉求瑕断断续续在说:“方思弄,我们不分开。”   方思弄忽然有些感谢自己进入电影学院之后的一段生涯,让他的大脑得到系统性的训练,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还能编织出这样一幅图景来欺骗自己。   他慢慢握住玉求瑕的手腕,摸到花朵一样绽开的伤口,加深了这个吻。   他所求不多,曾经希求过爱情,但后来,他只希望玉求瑕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次在西藏寺庙补拜灵塔的情景,也忽然庆幸,当时只是抱歉,并没有求别的。都说贪心的人会受到惩罚,而且西藏的平安咒很灵,如果当时真的求了什么,现在这只鬼也不会来找他吧……   “方思弄,方思弄……”   “我们不分开……”   玉求瑕还在这样说着,但方思弄已经识破了,他只是不愿揭穿,放任自己深深地沉下去。   那个声音还在说:   “你听见了没有,方思弄。”   “你睁开眼睛,我们复合。”   “方思弄。”   最后这一声露出了一点不耐烦。   方思弄心说,好了,到最后了找到精髓了,可这时候才学会玉求瑕说话,也太晚了吧。   那声音又说:“快点。”   这次太像了,像得他头皮发麻。   明明心里还在叽叽歪歪地点评,身体却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他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视线边缘微微摇晃的发光树叶,以及,很近很近的……玉求瑕?   这时,他感觉到脸痛,似乎被人紧紧掐着,嘴里也有东西在动……   过了好几秒,他才意识到,他正在和玉求瑕接吻。   “你总算舍得醒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玉求瑕才与他分开,四目相对间,他却感到玉求瑕明显愣了一下,眼中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慌乱。   片刻后,玉求瑕用指腹擦过他的眼尾到耳根,垂下了视线,声音轻若蚊语:“还没见你哭过。” 第47章 掘墓人16   方思弄惊魂甫定, 猛然抬手抱住面前的人。   抱住了,不是幻觉。   但真的不是幻觉吗?这个人没有推开他,片刻后还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   “你刚刚说了……”方思弄心脏狂跳, 仍不敢相信,也不是很想问,但又忍不住问, 犹豫了很久,他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复合?”   有很久没有人回答他,在这片沉默里他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在他几乎绝望时,玉求瑕低低答了一声:“嗯。”   方思弄立即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撑起身子去找玉求瑕的眼睛,但玉求瑕并没有看他的眼睛, 神情也并不放松,只是曲起指骨再次擦了擦他的眼角。   方思弄喜不自胜, 并没有注意到旁的, 只是又确认道:“真的?我们真的复合了?”   玉求瑕缓缓吐出一口气, 道:“对,复合了。”   这下换方思弄愣住了, 他简直难以置信,这是在幻境里他也不敢相信的事。他鼻子一酸, 眼底再次涌上热意,但咬咬牙忍住了,转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玉求瑕这下敢看他了:“来找你啊,不然呢?”   方思弄想到这片茫茫旷野,还有这个世界疑似有的视觉悖论技术,心有余悸:“那很危险啊……没有迷路真是万幸。”   玉求瑕:“打完‘疫苗’后我又回到原点, 然后沿着你走的那条灯带过来的,不会迷路。”   “噢……”   玉求瑕又问他:“能站起来吗?”   方思弄试了两次,身体虽然有点软,但也还好,第三次玉求瑕拎着他的胳膊帮了一下忙,他成功站了起来。   又抖了抖腿、活动关节,拿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走吧,时间不早了。”玉求瑕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腰,在确认复合后,这种动作就显得十分平常。   走在路上的时候,玉求瑕提到李灯水在今天分别时跟他说的话。   “她说她解析了她房间里的智能管家‘玛希’,发现了一个执行文件,因为文件埋得很深,需要密码才能破解,她觉得不同寻常,才决定来问我。”玉求瑕道,“文件名称是拉丁文的‘重生’。”   方思弄却关注到了另一个地方:“玛希?”   玉求瑕:“对,就是你在婴儿房门后面的大衣上发现的名字。”   “可人工智能怎么会需要大衣……”说到这里,方思弄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玛希曾经是人类。   它们曾经,都是人类。   所以欧文那曾经真的会泡红茶,艾伦也真的喝过。   那它们是怎么变成人工智能的?多久了?   它们还有作为人类的记忆,可它们现在是否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人类?   “主角”会在它们中吗?   来的时候,方思弄觉得这条路无边漫长,几乎要死在半道上。可现在和玉求瑕一起走回去,又在想事情,没想到一会儿就走到了出发点。   玉求瑕没说错,时间确实是不早了,因为门口空地上已经有不少人都已经回去,在那里等着了。   搭眼一看,人类已经回去了五六个,貌似只有展成宵和井石屏没在,连之前所有人都担心她搬不动“注射器”的李灯水都已经平安回来了。   蒲天白也看到了他们,跳起来很有元气地向他们招手,跑着迎上来。   双方走近,到说话已经不费力的距离时,蒲天白却脸色一变,甚至流露出一丝惊恐,盯着方思弄道:“方哥?你怎么……”   方思弄不明所以:“怎么了?”   玉求瑕却不由分说将他一揽,带着他从蒲天白身边绕过去,擦身而过时还抬手拍了拍蒲天白的肩膀:“没事,回去说。”   三个人又一道走回人类大部队中间。   其他人自然而然地看着他们,走近了,方思弄在这些人脸上也看到一丝跟蒲天白刚刚相似的神情。   年轻人们大多看一眼就算了,都知道一直盯着别人的脸看不礼貌,余春民却不管这些,先看了一眼,皱眉移开视线,观察了一下其他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如是几次,终于忍不住开口,带着点中年人特有的讳莫如深:“小方,你的脸……”   方思弄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下意识抬手摸,又没摸出什么,只能去问玉求瑕:“我脸怎么了?”   玉求瑕却把他摸脸的手轻轻拿下来:“没事,有点红。”   方思弄才反应过来:不会是被这家伙掐肿了吧。   “你们都‘看到’什么了?”玉求瑕强硬地终止了关于方思弄的这个话题。   蒲天白立马回答:“我、我看到茵茵了……”   结果他刚说到这里,姚望便望着一个方向道:“老井回来了。”   众人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井石屏沿着一条灯带跑回来,但方思弄立即就意识到不对,他确认井石屏不是从他该在的那条路上跑回来的,而是展成宵的那条,因为方思弄排第一个,展成宵排第二个,展成宵走的那条路就在他的旁边,这他不可能认错。   井石屏跑得手脚并用,跑过来差点直接扑地上,一直以来都显得沉稳可靠的脸此刻却煞白如纸,颤抖的嘴唇年念叨着:“展医生、展医生他……”   人都围着他,有扶他的,有给他拍背顺气的,都想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这时站在外围的花田笑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啊!”   众人便又循声望去,然后看到了从井石屏刚跑回来的那条路的远端,又走来了一个身影,摇摇晃晃的,不必走得太近,都能轻易辨认出那是一只横着脑袋的怪物。   井石屏:“他变成那、那怪物了——”   “我完成了我的任务后,看时间还够,就回到原点、又沿着展医生的那条路去找他……事情就是这样,很遗憾,展医生离开了我们。”   饭桌上,井石屏表情沉痛地宣布道。   桌上摆着跟昨天一样丰盛的美食,但是没人敢吃,所有人都愁云惨雾地坐着。   方思弄可以看出来,几个老手是真的有点悲痛的,大概跟展成宵还是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新人们就没有那么多感触了,更多的还是惧怕。   而他本人,就无暇有太多感受了,虽然跟展成宵一起经历过上一个世界,而且在拿注射器的时候是他拿走了展成宵原本要拿的那一支,所以理论上来说展成宵有可能是不用死的……但这些念头在这一刻,都没能压过食欲。   他现在很饿。   非常饿。   跟昨天不一样,他看着面前的食物,并不觉得恶心,反而很想吃。   他太饿了,从早上睁眼开始,饥饿感就已经出现了。   他看着面前主盘里的烤鸭,外皮金黄酥脆,在灯光下有水晶般的光泽,散发着浓郁而可口的气息,连旁边搭配的荷叶饼和葱丝都十分诱人,饼子薄如蝉翼,葱丝鲜翠欲滴,仿佛刚刚从田野里摘下……   “啪!”   旁边猛然伸出一只手来拍上了他的额头,给他拍得眼前一黑,旋即清醒过来。   他转过头,对上玉求瑕冰雪般的一张脸。   “不许吃。”玉求瑕说,“想吃的时候就看着我,不许吃。”   方思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答应道:“哦。”   “今天大家在‘树’的幻境中都看到了什么?”玉求瑕话锋一转,转向众人,看所有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说道,“别担心,我昨天有计时,我们现在至少有四十分钟的自由谈话时间。”   众人仍在犹豫,毕竟这个大厅太大了,周围也全是活人和怪物,按正常人的生活经验来讲确实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而且,如果谈到了什么“违禁词”……朱怡的结局还是历历在目呢。   玉求瑕又说:“我推测惩罚只会在游戏中兑现,而我们需要时间交换情报。”   井石屏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些事。”玉求瑕并不避讳谈论,“事实上我出生在一个教育非常严苛的家庭,但在‘树’的幻觉里,我回到了我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温馨的时刻里。”   “我!”蒲天白举手,开始说他之前没说完的话,“我看到茵茵了,开始很幸福,后来她说要分手……然后我就不愿意嘛,一直求她,她就说要带我去个地方,但最后又让我走……”   罗师师这会儿还有心思好奇:“谁是茵茵?”   花田笑道:“是他前女友,也是玉老师的妹妹。”   “是女朋友!没有‘前’!”蒲天白直接炸毛,“我还没有同意分手!”   花田笑怜悯地瞥了他一眼:“行吧行吧……”   蒲天白继续说:“我还梦到我们以前一起养的狗,叫kiki,走丢了没找到……但是在梦、哦不,幻觉里,我们找到它了,它在一个我们现实中没有找到它的拐角,一直叫一直叫……”   蒲天白先说的“梦”应该是口误,但方思弄听起来完全没注意到,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跟梦一样。   片段之间有与现实世界不一样的逻辑联系,而且并不遵从现实的时间线。   比如现实中,玉求瑕那次“浴缸自杀”并没有发生在写下那张字条之后,而是之前,他也没有咬开手腕,而是服用了过量安眠药。   而且在他从医院里醒过来之后,一直坚称自己并没有自杀,只是睡不着多吃了一点药,水里的红色也不是血,而是浴缸边上没放稳的红酒。 第48章 掘墓人17   “狗叫?”姚望忽然道, “我也听到了狗叫。”   “这么说来,我也听到了,还有牛叫。”花田笑说, “我先是跟我的前团队一起在庙里上香,树下面拴着一头牛,晚上去了演唱会……”   “寺庙?”蒲天白眉头一皱, 打断道,“我和茵茵也去了寺庙, 日本的浅草寺,还求了平安御守。”   “庙子?我也看到了庙子。”余春民也道,“我梦到我过年的时候带女儿去昭觉寺……”   玉求瑕抬眼扫过今天去“注射了疫苗”的所有人, 问:“都有么?你们都看到寺庙了吗?”   井石屏:“麦加算不算?我以前在那里呆过几年,今天看到了一场麦加朝圣。”   “算, 跟宗教有关的意象都算。”玉求瑕说道,确认除了展成宵以外还剩下的八人都有相关的经历, 又问, “狗叫和牛叫呢?”   众人回忆起来, 狗叫几乎都听到了,牛叫并不确定, 但也有几个人听到。   方思弄也回忆起来,在西藏, 那个老僧领着老狗离开、转入拐角后,他听到了几声狗叫,至于牛叫……现在众人在这么说着,他就觉得自己似乎隐约听到了,因为寺庙外面的草场上确实有几只牦牛,可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先入为主的臆想。   而现在, 更大的问题,仍是饥饿感。   他太饿了,面前的食物让他精神都无法集中了,虽然玉求瑕让他看他,可肯定是有哪里出问题了,他第一次觉得北京烤鸭比玉求瑕好看……   “别吃。”忽然,玉求瑕冷冷的声音响起,方思弄下意识抖了一下,清醒了几分,跟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一样坐正了,下一刻又听到玉求瑕说,“拍她一下。”   他才意识到,玉求瑕是在提醒对面的姚望。   楚深南和元观君一左一右将脸都要栽进盘子里的姚望叫醒,玉求瑕接着又对花田笑道:“你详细说一遍自己看到的吧,其他人要是有听到相同的元素,及时提出来。”   花田笑便接着讲:“我们上了香,然后去演唱会,那应该是我们团最后一次演唱会,完了就单飞……然后那是个露天体育场,我在旁边候场的时候看到那天晚上好多星星,就跟我们队长聊了两句。后来我就写了我人生中第一首自己写的歌,叫《星夜》。”   “星星……”李灯水举手,“我也看到,和天文社的一些同学的事情……我们去郊外认星星,还一起备战天文竞赛。”   “我也有看到。”罗师师也道,“我看到我和初恋去看了流星雨。”   其他几个人也都说有,方思弄也跟着说了。   花田笑接着道:“后来轮到我了,我就上去唱歌,走到前场的时候舞台架子没搭稳,我摔下去了,然后就醒了过来。”   玉求瑕蹙起眉头:“摔下去了?”   “嗯。”花田笑说,“最后好像听到玻璃碎掉的声音。”   “那你们呢?”玉求瑕转向其他人,“你们是怎么醒的?”   其他几个人简短讲述了自己醒来的过程,要么是从绝境中逃出来,要么是自己发觉不对醒过来,唯三不同的是姚望、蒲天白和花田笑。   在幻境里一般都有一个主要NPC,比如方思弄的主要NPC是玉求瑕,蒲天白的是玉茵茵,而姚望的,是她的父母。   她是杀了NPC出来的。   蒲天白则是被NPC送出来的。   花田笑……是自己摔死了出来的。   方思弄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虽然梦里没有那么强的感触,但现在再回忆起来——如果最后玉求瑕没有叫醒他,而他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个幻境里,咬破手腕自尽……   他原本以为要是他真的死在“里面”了,外面的他应该也会“死”,也就是变成怪物。   现在看来,居然不是这样吗?   如果各种方法都可以逃出来,展成宵又是怎么死的?   玉求瑕捏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没能参与“任务”的元观君稍微有些急切,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了?”   “长话短说。”玉求瑕眼睛瞄着宴会厅的一个方向,方思弄看到卢娜正从那边走过来,玉求瑕加快了语速,“我们发现房间里的那些智能管家以前很有可能都是活人,这和我在‘做家务’时感觉到的情况相符合,我认为——这个公馆里穿插着好几种命运,它们曾经存在,留下了痕迹,便像幽灵一样存在和穿梭在这里。”   “我不太明白……”桑滁道,“你是说我们房间里的智能系统是这个幽灵吗?”   “我是先感觉到了这种幽灵的存在,又在今天发现那些智能管家曾是活人,所以这么推测。”玉求瑕说,“或者这么说吧……既然有‘家务’的存在,以前肯定是有人做的,现在这些人不在了,但‘家务’还留了下来,我现在初步认为,这里面有一个‘读书人’,一个‘管家’、一个‘厨师’、一个‘佣人’……或者还有‘园丁’之类的。”   元观君:“主角在他们中间?”   “不确定。总之,如果今天晚上出不去的话,我们很可能还有‘做家务’的任务,卢娜如果再让你们选偏好,你们尽量就选跟自己的上一次任务差不多的,比如在厨房帮忙的就还是去厨房,注意观察场景里是否隐藏了密码……”玉求瑕顿了一下,语速更快了,“时间到了,我看到卢娜过来了,那么剩余的内容,我们在今晚睡前讨论一下……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们就先在外厅集合,先别回宿舍。”   众人已经通过他的眼神判断出卢娜过来的方向,都低垂着脑袋默默坐着。   方思弄倒是还有勇气偷偷看,然后发现卢娜确实走过来,却擦着这桌人外面的边走了,并没有打算跟他们这桌人说话。   他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他感到一阵来自颈间的寒意,全身上下的汗毛都颤抖了一遍。   他的余光其实可以看到两边,他右边是玉求瑕,左边是朱怡留下来的空凳子。玉求瑕的两只手都在他的视线里,那究竟是谁……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   对上了一双被鲜红和纯白的眼线描绘得极度夸张的大眼睛。   是019。   019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拉起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   “各位,日安。今天的游戏时间到啦。”   很快,一桌子没动过的食物被收了下去,019也坐进了属于他的0号位。   又走了一遍和前两天相同的流程,他抽到了今天的游戏: Never ever   “啊是这个。”019似乎颇为满意,开始介绍规则,“游戏开始后,我们会随机抽取一位玩家,并给出规定时间和规定人数。玩家需要在规定时间内说出一件事,‘never’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ever’是‘我曾经做过的事’,如果在场的、与玩家同样‘做过’或‘没做过’这件事的人数在规定的范围以内,则游戏继续,反之,则该玩家受到惩罚。当然,前提是大家都必须诚实,不可以撒谎。大家明白了吗?”   玉求瑕忽然发问:“那你呢?你在这个游戏里吗?”   昨天的077就在谈话游戏里,理论上来说,019也会在。第一天的真心话游戏没有流露出主持人也会在游戏里的迹象,但也没有谁明确提过主持人不在里面。   019转脸看向玉求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妆太浓的原因,看起来非常恐怖,没有一点人类的情绪,像一张假面。   坐在玉求瑕旁边的方思弄全身都绷紧了,余光里玉求瑕却很平静地与019对视。   过了一会儿,019倏然一笑,那种非人的恐怖感迅速消弭了:“当然,如果轮到我,我也会遵守规则的。”   可能是玉求瑕说了话,其他人也稍微敢了点,余春民又举手弱弱道:“那个,规则我不是很明白……能不能再讲详细一点?”   019又用刚刚那个眼神看向了余春民,余春民没有玉求瑕的心理素质,浑身发着抖缩成一只鹌鹑,更不敢看019。   看来,这是一位并不爱被提问的主持人呢。   “那这样吧,我先给大家演示一遍。”019最终认命地叹了口气,决定先来一个示范,他对着桌上的‘树种’道:“来给我一个问题。”   “树种”摇晃片刻,停下来时顶端微微张开,在半空中放出一行全息投影,从各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正面。   同时,019面前的0号数字亮起红光。   NEVER,13,13   “停。”019说。   树种的摇晃停止了。   “那我只讲一遍,听好了。”019指着自己面前的号牌,“红光亮起,证明我被选中成为这一轮的玩家。”   他指向第一个字母:“‘never’的意思,就是我要说一件‘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他指向第二个字母:“这个‘13’,意味着我有13秒的思考时间。”   还剩下最后一个13:“这个‘13’,就是‘规定人数’——我说出来的‘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在场的玩家跟我一样,‘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的玩家需要有13人,如果是13人跟我一样,则游戏继续,不一样,就接受惩罚。”   “听明白了吧?那我接着演示了——继续。”   他话音一落,中间那个13就变成了12,然后开始一秒一秒倒数。   在场人数是14,除开019自己,他需要说一件在场13个人都没有做过的事。   而他还有余暇继续解释:“看,现在倒计时开始走了,我需要在倒计时走完之前想好这件事,然后在倒计时结束前开始说,可以多思考一下,但不要超出计时,好了,5、4、3、2……”   他在倒计时最后一秒道:“我从来没有爱过卢娜。”   倒计时停止,“树种”又开始原地摇摆。   019:“这时候,如果你跟我一样,没做过这件事,就请举手。”   除了019以外的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刚好13个。   “树种”仍在摇摆,似乎在检测有没有人说谎。   片刻后,019面前的数字变成了绿色。   “就是这样,你们看,很简单的。”019两手一摊,“那游戏继续,我们开始抽取下一位玩家咯——”   “树种”摆动,片刻后,桑滁面前的号码亮起。   全息投影也给出了这一轮的要求:EVER,12,12   12秒的倒计时开始走动,小道士的脸一寸寸白下去,人也慢慢发起抖来,在倒计时还剩三秒时,他说:“我上过高中。”   019主持:“和他一样上过高中的人举手。”   几乎全员举手,只有019和余春民没举,刚好12人。   绿灯亮起,桑滁在这一轮中通过。   紧接着,下一轮又开始。   方思弄快速思考着,这样看起来,规定时间和规定人数是一样的,需要几个人,就可以思考多少秒。13-0一共14个数字,在场一共十四人,刚好一人一个问题。   第一个是019,第二个是桑滁,两个人中间隔了四个位置,应该是随机且没有规律的。   也就是说,只有规定时间和人数是依次递减,而抽人随机。   那就应该以人数为基准率先准备问题,不过难又难在有“NEVER”和“EVER”两面……   下一刻,蒲天白面前的号码牌亮起。   全息投影给出要求:EVER,7,7   不是11?直接到了7?   方思弄心里一凉,刚刚想的东西被完全打乱。   看来所有数值都是完全随机的。   现在到了蒲天白。   ……可是,7?   这个数字太中间了,而且在场的人也没有那么熟,要怎么样才能准确定位到一件“刚好7个人做过”的事呢?   在这个游戏中,其实在人数两头的要求是比较好满足的,显而易见,一件“排除所有人”或“包含所有人”的事情更好达成。   “排除所有人”的话,只需要把限定条件给到足够细,比如“我从没在峨眉山上牵着我第三任对象的手大喊过‘我要全世界的猴子长翅膀’”,要达成这样的条件,全世界可能都找不到几个,别说这十几个人了。   而要“包含所有人”就更好办,条件放得够宽就行,比如“我喝过水”。   只要掌握了这个底层逻辑,慢慢划定范围就能将游戏推进下去。   但这个人数猛然跳到中间,就很难。   而且在极短时间之内,一旦方向想错,可能就不会有时间想下一个了。   方思弄在看到这轮规则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数在场的男女人数,9男5女,跟7沾不上边……   而思绪这么跑一圈下来,倒计时就只剩三秒。   他觉得这个问题要是给到自己,那就是凶多吉少了。   在倒计时最后一秒,蒲天白开口:“我亲眼见过会生孩子的男人。”   方思弄松了一口气,好在蒲天白想对了方向。   进入过上一个世界的人都举起了手,井石屏、花田笑、玉求瑕、方思弄、元观君、姚望、楚深南刚好7个人。   通过。   而他这一轮的回答也给全部老手们提供了一个很安全的新方向。   下一个是花田笑,他抽到的是:NEVER,5,5   “我见过‘会生孩子的男人’但从来没有进过那个男人的房间。”   在蒲天白上一轮的基础上,减去进过房间的玉求瑕和方思弄两个人,人数是5。   不过还是满惊险的,因为他在说“从来没有”之前还加了一个限定语。   方思弄捏了一把汗,但花田笑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危险,还有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机灵。   “树种”闪烁了片刻,最终还是变绿,通过。   再下一个是井石屏,EVER,3,3   他也沿用了跟“世界”有关的思路:“我和展成宵一起经历过五个世界。”   玉求瑕、元观君和姚望举起了手,通过。   “树种”再次摇晃起来,片刻后,显示出内容:EVER,2,2   然后方思弄发现自己面前的号码牌亮了起来。   2秒,他要在两秒的时间内说出一件在座有另外两个人都做过的事。   他第一时间还是在思考跟“世界”有关的事情,除去他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也就是说一共三个人……他在“世界”里有“三人行”过吗?想一个场景……想一个场景……   没想起来。   他好像要么是和玉求瑕两个人一起行动,要么是再加上蒲天白和花田笑四个人一起行动,要么还有别人……   哦,想起来了,他们好像和井石屏一起去过监狱……但是东监狱还是西监狱……   完了、完了——   他盯着那个代表时间的数字从“2”变成“1”,身体里只剩下自己巨大的呼吸和心跳声。   明明已经有个划定好的范围了,为什么自己居然想不起来——   慌乱中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了玉求瑕,然后余光一瞟——   看到了另一边朱怡空掉的位置,以及再旁边一个的丁听蓉。   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显现,是朱怡在这坐大厅里最后的挣扎,一双眼睛像灯一样亮,拖着丁听蓉说着:“丁听蓉,你不是总说你不想活了吗?那和我一起走吧!”   她们是闺蜜,应该互相很了解吧——   时间即将归零,他的思绪撞上了死胡同,已经别无选择。   玉求瑕,和丁听蓉,是他脑子里最后的印象。   “我曾经决定自杀。”他说道,“并为此做好了确凿的准备。”   玉求瑕总是会提到死。   虽然他看起来明明是和这个字完全没有联系的一个人。   玉求瑕头遭跟方思弄提到死是在他们在一起一个月的事,那天方思弄刚从老师的片场出来,接到玉求瑕的电话让他去一场party,挂断时他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一点半。   跟玉求瑕在一起之后他们见面的频率并不太高,他又要上课又要兼职,还时常跟着老师做苦力,而玉求瑕已经几乎不来学校,一个月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当然会去。   在那之前,他对玉求瑕的生活当然有想像,毕竟玉求瑕作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有很多传言流传在外,在那些人口中,以及自己的想象里,那必然是一种五光十色的生活,从衣冠楚楚的白日离开后,又会进入灯红酒绿的夜晚,美人如云,金钱如水……   当他跟在服务生后面,走进那间由服务生为他推开的包间门时,汹涌的音乐、灯光和香气潮水一般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的嗅觉和听觉基本都被剥夺了。   的确跟他想像的差不多。   在一串华光璀璨、青春靓丽的美人中间,玉求瑕翘着二郎腿、端着一杯酒,松散地靠在沙发背上,在冲他笑。   他下意识也要笑,结果被人一拦,那人坐在门口,一起身就站在了他面前,音乐声太大了,他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过了好一阵才明白那人在问他是谁。   他犹豫了一瞬间,他不知道玉求瑕想让他怎么回答。   毕竟这个名利场里的规则他虽然还不熟悉,却也知道了一些。玩一玩的人居多,真的确认关系的都少,更别提直接承认了,况且他和玉求瑕在一起的时间确实也不长,他不敢擅自下决定。   “Andy,你挡着我男朋友干什么?”这时,玉求瑕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他拿着话筒。   音乐的声音还是很大,但下一刻,包间内却出现了一种满座皆寂的感觉。   Andy震惊地转过去,转到侧面,他对方思弄的视线的遮挡就不那么大了,方思弄可以再次看到玉求瑕,然后他就看到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两点亮光,这一瞬间的容颜在迷离炫彩的灯光下足叫人神魂颠倒。   玉求瑕刚刚拿酒的手已经换成了话筒,另一只手向他一摊道:“宝贝,过来。”   从来没有被在公开场合叫过宝贝,方思弄只觉得脑子一下子就炸开了,好在包间里是这个灯光,不然他的窘态一定会无所遁形。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玉求瑕面前。   玉求瑕一把就将他拉到旁边坐下,他的上半身被玉求瑕揽进怀里。   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起哄,玉求瑕三言两语打发了,让他们继续玩。   然后方思弄就感觉耳朵和脸颊被玉求瑕揽着他的那只手捏了捏,接着听到近在咫尺一声笑:“好烫。”   方思弄强压住想要躲开的冲动,他还不习惯跟人这么亲近:“叫我过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啊。”玉求瑕瞪了他一眼,“我已经多久没见到你啦。”   两周了。方思弄心说,本来至少每个周末能见一面的,但上周末方思弄被导师指派了急活,实在是没有抽出空来。   玉求瑕被光照亮的那只眼睛像一口迷幻潋滟的井,要把人吸进去。   太近了,方思弄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了。   狂欢依然在进行。   时不时有人端着杯子走到面前来找玉求瑕说话,偶尔也会找他,但音乐声太大了,他几乎听不清。玉求瑕倒是来者不拒,一杯杯喝酒,而他却一直被玉求瑕揽在怀里,只喝了两杯,就被玉求瑕拦下。   可能正是因为过分清醒,他在这样的场景中就更显得格格不入,那些人先开头还在舞池和屏幕前的空地上跳舞,后来跳着跳着就跳到了桌子上,而另一桌似乎玩起了什么喝酒游戏,也有人过来问他们玩不玩,玉求瑕拒绝了,方思弄当然也不用去。没玩一会儿那桌就有人哭起来,桌子和酒杯是发光源,那人的脸被光芒映得惨白,眼泪也像珠串一样显眼,他越哭越凶,周围好些人在安慰他,也有一些事不关己的,甚至还有不屑一顾、表情不耐烦的。   方思弄承认自己有点被吓到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展览自己的痛苦、这么放纵,他下意识地更靠近玉求瑕,玉求瑕很自然地盖住了他的一只耳朵,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颈窝,然后用下巴抵住他的额头。   于是,他的视线便被挤压到了玉求瑕的掌根、下巴和锁骨之间,这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便像是被盖上了一层屏障,离他远去了。   很奇妙的,在这一段时间居然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两个就像遁入了一片虚空,站在另一个世界观看着这一切。   方思弄见过玉求瑕在那些衣香鬓影的所谓“上流宴会”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他看得出来玉求瑕并不是真的开心。描绘上流社会的压抑与异化的作品自古都有,他以为自己能理解玉求瑕的大部分烦恼,也以为这些更贴近“自由”的人会是玉求瑕真正的朋友,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   玉求瑕坐在这片群魔乱舞的男女间,喝下所有人递来的酒,冲所有人展露笑颜,然而在无人注意的时刻,他的面容又是怎样离奇的平静、遥远、无动于衷,像一尊玉石做的观音像,华光流转却岿然不动,与世间悲欢皆不相通。   派对结束时,玉求瑕还是喝醉了。   他挂在方思弄身上小声地哼歌,那伙人里看似和玉求瑕关系最好的一个送走了其他人,返回来问方思弄需不需要帮忙。   方思弄知道他,叫赵京云,戏剧学院的,跟玉求瑕同届,是个刚崭露头角的演员,但凭他的长相身家,方思弄知道他迟早要火。   方思弄下意识就拒绝了他的帮助。   赵京云还是不放心地看向玉求瑕,伸出一只手扶住了玉求瑕的胳膊,玉求瑕的眼睛半垂着,眯成一条细长的缝,斜睨了赵京云一眼,然后就把他手甩开,挂回了方思弄脖子上,还说道:“快滚蛋啦。”   赵京云其实也喝了不少,迷迷糊糊跟方思弄交代了两句,又捶了玉求瑕一下,上车走了。   方思弄楼着玉求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玉求瑕正挂在他身上小声哼唧、胡言乱语,问他要回哪里去他说一镜到底一镜到底。   方思弄只能掏出手机查酒店,一边查却一边犹豫,可以去酒店,他前天刚结了一笔工资,什么酒店也住得起,可他犹豫的点在于今天之前,他和玉求瑕其实也就牵过一次手,明天玉求瑕醒来发现和他在酒店里,会不会生气?   正在纠结间,玉求瑕的手机响了。   玉求瑕在喝醉之前就把手机塞他手里让他保管,现在手机就在他兜里,他掏出来一看,来电人显示“玉茵茵”。   玉求瑕的家世早已不是秘密,在追玉求瑕的两年里他自然早已打探清楚,他知道玉茵茵是玉求瑕的亲生妹妹。   他盯着闪烁的通话键看了数秒,接了。   接通的一瞬间那头就传来一声极其冷淡的:“你在哪儿?”   方思弄道:“抱歉,我不是玉求瑕……他喝醉了……我现在……”   他本意是想问玉求瑕的家在哪里,他给人送回去,玉茵茵却直接“啧”的一声打断他道:“给我地址,我派人来接。”   方思弄还想说什么,玉求瑕却忽然开始闹,他怕人摔着,匆忙挂断了电话,两只手把玉求瑕抱住。   玉求瑕很瘦,力气却大,方思弄居然一下子没稳住,两个人一起栽倒在花坛里。   方思弄只能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用玉求瑕的指纹解开手机发送了地址,然后两个人肩并肩坐在花坛边上等。   玉求瑕毛茸茸的脑袋塞在他的脖子里,痒痒的,还在不停乱动,方思弄有点受不了,侧过头看着,正想调整一下姿势,玉求瑕却忽然坐直了,整个上半身像一把笔直的剑,然后说道:“还是想死。”   那一瞬间方思弄只觉得心脏都停跳了。   他愣愣注视着玉求瑕的侧脸,感觉到一阵大风刮过肺腑,刮出一片空洞。   路灯的强光照射在玉求瑕身上,仿佛在他的发上、睫上、肩上、膝上都落下了一层初雪,这让他更像一尊玉雕,浑身散发着一种肃穆而庞大的气息,如同……如同死亡。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疼痛。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抚掉玉求瑕睫毛上的“雪”。   “思弄……是‘雪’的意思吗?”下一刻,那尊雕像动了,那股庞大的庄严感瞬间离开,玉求瑕转脸朝他笑,好明艳,好让人心动,他问他,“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小雪吗?”   方思弄愣住了,好几秒后才明白过来这段话的意思。   他名字里的“思弄”的确来自于“snow”,是他那对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起的,如同方佩儿的名字也来自于“pearl”,珍珠。   虽然是寄托了父母的美好期望,实话说却都有点土,好在“思弄”这两个字还误打误撞的不错,放在这个圈子里也不突兀。   他低下头,心头升起一股带着热意的羞赧,低声道:“只有你可以。”   “太好啦!”玉求瑕又抱住他,把脸塞进他的脖子里,一叠声地喊:“小雪,小雪。”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棉花糖,软得一塌糊涂,又轻得像空气,他伸手揽住玉求瑕的肩膀,鼓起勇气,微微侧头,亲了一下玉求瑕的头顶,闻到了他头发里的香气。   这时,玉求瑕说:“你好香。”   方思弄一愣,疑心自己是太过得意忘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片刻后才意识到刚刚那真的是玉求瑕的声音,他晕晕乎乎地回:“我不香,你才香。”   玉求瑕的声音低沉华丽,尾音却打着旋翘上了天:“我才不香,我臭死啦,都是酒。”   方思弄觉得自己简直要受不了了,身体里仿佛有一只野兽在咆哮,要把玉求瑕拆吃入腹,或紧紧拥抱将他揉碎按进自己的骨血里,只属于自己,永远也不分离。   可一切都只在想象中发生,现实中的他一动不动,玉求瑕倒是靠在他身上,一直动手动脚,现在又唱起歌来:“Elsa,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   后来玉茵茵派的车到了,果然是“派的”,大小姐没有亲自过来,只来了一辆加长豪车和一个司机。   玉求瑕不配合,方思弄也不放心,就跟着上车把玉求瑕送回了家。   那栋宅子在城郊,车子在北京凌晨的马路上畅通无阻,竟然也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开进有门卫的铁门后,还又过了五分钟才看到房子,一头银发但身姿笔直的管家已经候在了门口。   方思弄和司机一起把玉求瑕扶下车,管家已经过来接手,方思弄不得已将玉求瑕交出去,然后透过敞开两寸的大宅门缝看到了后面的一个人影。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玉茵茵,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他沿着车行道往外走,快到大门口时司机开着那辆加长豪车追上来,说大小姐吩咐要将您送回去,方思弄谢绝了,司机开着车跟了他十几米,也不再纠缠,掉头回去。   他离开小区——他不确定这种地方应该被叫做“小区”还是“府邸”还是“庄园”——沿着来路步行了两个小时才回到有人有车的地界,打开地图一查,发现离学校已经不太远了,北京打车费高得吓人,他盘算了一下,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回学校。   第二天,玉求瑕找到学校来骂他,说我要是想回家的话我叫你来干什么?以后不许再把我送回家。   方思弄只得一连声地道歉,最后提出了同居的想法。   昨天玉求瑕抱怨太久没见他,他算了一下时间,这学期确实太忙,他仔细思考了一晚上,要改变现状的话只有同居一条路。   玉求瑕却一声冷笑,抬手就把他头发揉得稀乱:“你现在在老傅手底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尿性,你就老实跟学校待着!”   然后在学校的暴马丁香树下,他得到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也是他人生的第一个。   至于昨晚那个让他浑身战栗的“死”字,他已经忘了,有时候想起来,也只当是玉求瑕的笑谈。   直到半年之后,玉求瑕执导的第一部 电影问世。 第49章 掘墓人18   让玉求瑕狂揽奖项、一战成名的作品《十八》, 被很多媒体称为《洛基恐怖秀》在本世纪的复活、邪典电影的集大成之作,使世界各地无数影迷为之癫狂。   但大多数的影迷并没有看过的、玉求瑕的处女作,是一部比《十八》更年轻、更朋克、更怪诞、更张扬的邪典电影, 因为突破普罗大众的底线,一度只能在网盘流传。   而方思弄,自然是第一批观众之一。   第一次看, 他全程没有说一个字,电影弹出演员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冷汗已经打湿了脊背,比看法斯宾德和特吕弗时更绝望。并非因为玉求瑕在艺术造诣上已经超过了大师们,而是因为玉求瑕是个活生生的人就在家里等他, 可他却不知道玉求瑕的灵魂中竟然埋藏了这样多的痛苦,简直可以说是一片废墟。   在电影结束的刹那他回忆起半年前那座路灯下落雪的雕塑, 在这一刻才确信玉求瑕是真的想死。   作品不会说谎,他知道玉求瑕已经来到了悬崖边缘。   从那之后方思弄就开始恐惧, 理论上来说他并不惧怕死亡, 毕竟他在十八岁的时候险些就投入它的怀抱, 他只是不想让玉求瑕死,在他眼里玉求瑕那么完满, 美丽、富有、才华横溢,一出生就拥有很多人一生也无法拥有的一切……如果连这样的玉求瑕也要自杀, 那这个世界要怎么存在下去?   博尔赫斯讲爱一个人就是创造了一种信仰,玉求瑕就是他的信仰,如果玉求瑕死了那支撑他的东西也将不复存在,所以玉求瑕濒临悬崖,就等于是他濒临悬崖。   生活在岌岌可危地继续着,渐渐的, 他意识到玉求瑕之前说过的很多事都不是随口一提,比如说“睡觉必须平躺双手合于腹间的家规”,听上去那么匪夷所思,但它们都是真的。   它们像钢鞭一样层层捆绑、鞭挞着年少的玉求瑕,让他即便在离开家、离开家人的阴影后也经年累月地保持着那个殉道者一般的睡姿,他带着童年的累累伤痕进退维谷,一直也没能走出来。   方思弄一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守着玉求瑕,希望能将他渐渐拉离那道悬崖边缘。   可玉求瑕何其敏锐,天才导演的观察力和感受力可以说比在世的绝大多数人都敏感,他很快发现了方思弄的这种恐惧,给出的反应却是破罐破摔。   就像被揭开假面的演员,已经放弃了伪装,而逐渐袒露出真实的面目。   大概在在一起第三年前后,玉求瑕经常把死这件事挂在嘴边,再到后来,已经几乎成了一种口头禅。   比如看着池塘里枯萎的荷花,他会说:为了等着看它再开一次,那就再活一年吧。   方思弄有时会发脾气不理他,而玉求瑕只会大笑后说:“你越这样,我就越想去死一死了。”   大多数人可能会把这种话当作说笑,或者某种调情手段,但方思弄身体里的那种恐惧冰冷严整,他知道玉求瑕没有在说笑。   他也知道,玉求瑕知道他知道。   所以他想不明白,玉求瑕为什么依然要这么说,好像就只是为了刺伤他,以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为乐。   他也时常会唾弃自己,为什么已经这样,还是那么无药可救地爱着玉求瑕。   然后,那一天来临了。   他在例会上发现了那两通未接来电,然后疯了一样回到了家,在浴缸里发现了躺在红水中的玉求瑕。   那一刻他只听见身体里的一声呜咽,还有如命运降临一般到来的平静。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一个声音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跪在浴缸边上,并没有像那个幻境里一样去查看玉求瑕身上的伤口,只是俯身抱住了玉求瑕冰冷的身躯,然后在心里演练了自己的一百种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一声心跳。   在医院里醒来的玉求瑕不承认自己是自杀,声称自己只是失眠,又喝多了酒,仍是睡不着,后来就找了安眠药来吃。   他说什么方思弄都应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多的一个字都不说。   冷战持续了一个多月,玉求瑕投降求和:“宝贝,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么不小心了,你要怎么样才可以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只有一个要求。”方思弄沉默良久,非常平静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去死,提前告诉我。”   玉求瑕垂着眼睛看着他,好久,然后慢慢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   “好。”   两年后,方思弄得到了那一张分手信。   [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狗屎。]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方思弄以为自己可以像自己想像的一样,平静地接受这件事。他应该该干啥干啥,或者待在家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等别的随便哪个人来告诉他结局,他就可以开始做接下来的选择了。   可他没做到。   他疯了一样地找了玉求瑕三天三夜,在社交平台请求了一切帮助,只求找到玉求瑕的人。   而消息也确实来自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同窗,那个毕业后就只有一两次联系的号码接通,同窗压得很低的声音响起:“方思弄,你是在找玉求瑕吗?我现在在‘仙濡’,好像看到玉求瑕在和汪制片谈事情。”   “哪个汪制片?”   “汪越儒。”   汪越儒是现在国内最炙手可热的商业制片人,手底下烂片无数,票房纪录却让人咋舌。后来玉求瑕和他合作了一部商业片,不出所料地赚得盆满钵满,双方皆大欢喜。   而方思弄在看到那封信的几个月后靠一套名为《溃烂》的摄影作品在摄影和时尚界双爆走红,在这期间他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新闻、狗仔或者粉丝社群——确认玉求瑕还在活蹦乱跳。   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消息。   后来,在玉求瑕和汪越儒合作的那个商业片上映之后没多久,方思弄却忽然得知自己能得到拍摄《溃烂》的机会,是汪越儒从中牵线。   很多事情都以一种非常离奇的联结串成了一线,他终于去找了玉求瑕。   从看到那封信之后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这一年来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暴瘦三十斤、最近一个项目还在印度拍摄,现在黑得像一只猴子,脸颊还被晒伤了破着皮。玉求瑕却跟一年前,不,跟他们初见时都没有什么两样,美丽得不似凡人,举手投足间也见不出一丝创伤。   他问玉求瑕《溃烂》的事情,玉求瑕并不怕承认,并轻描淡写地当着满屋子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告诉他是分手费。   那是“分手”这两个字第一次落在他们中间的日子,哪怕结局其实在一年以前就已经敲定。   他落荒而逃。   在“戏剧世界”降临之前,他有太多的问题都没有搞清楚,比如那笔莫名其妙的“分手费”,比如那封信,最重要的是那封信——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理解玉求瑕写那封信的用意,他始终不相信玉求瑕只是为了戏弄他。玉求瑕身上其实还留着那个噩梦般的家族深深刻在他骨血里的贵族气质,除了对自己,对其他所有人都会留有余地。这么些年来,被玉求瑕深深吸引泥足深陷的男男女女犹如过江之鲫,但他处理得向来利落又坦然,也时常带着温情,从不让任何人难堪。   所以,哪怕发生了这么多事,方思弄也依然坚信,哪怕玉求瑕不爱他,也不可能对他这么残忍。   他曾以为这些未解之谜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得见天日,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一个“戏剧世界”降临在他们身上。   在那最后的零点几秒钟,他说出了这个回答:“我曾经决定自杀,并为此做好了确凿的准备。”   话音落下的瞬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求生,还是想求死。   玉求瑕曾经用这个方法伤害了他千百次,而他,在最后这个生死关头,如果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他也想试一试。   他的余光一直关注着侧面的丁听蓉,只见她一直低垂着头颅,没有任何要动作的意思。   ——赌输了,结束了,我要死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便转头去看玉求瑕的脸。   他做好了会看到玉求瑕惊恐、慌乱或者悲伤的准备,毕竟,就算是一条养了十年的狗死了,这些情绪也是人之常情。但他同时还妄想辨认出,玉求瑕在知道他其实也曾心怀死意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他知道自己对玉求瑕的爱早已不纯粹,乐极生悲爱极生恨,在过去的十年中他已经学会了一边爱玉求瑕一边恨他。他一直以为爱会在其中占据绝对主导,但在这死到临头之时,另一面却展露了锋芒。   他甚至想,哪怕、哪怕玉求瑕现在不会后悔,他也要把这一根钉子扎进去,让玉求瑕永远忘不了他,因为扎着钉子的伤口随时会复发。   可这时候他才发现,玉求瑕并没有举手。   他觉得他这一生,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已经疼成了这样,居然还可以更疼。 第50章 掘墓人19   时间到。   绿灯亮起, 通过。   方思弄狠狠抖了一下,再三确认眼前的号码牌,真的是绿灯。   他惊诧地抬起眼, 发现花田笑和姚望举起了手。   人数为2,满足条件。   完全出乎意料的人选,却走向了殊途同归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短短几秒间在他脑海里产生的惊涛骇浪, 时间没有片刻停留,游戏依然在正常进行。   现在已经轮到了下一位玩家, 李灯水,条件:EVER,4, 4   李灯水:“我来过月经。”   其余四名女玩家举手,通过。   之后游戏都进行得比较顺利, 在还剩下的数字中,最困难的“6”和“8”分别轮到了元观君和楚深南, 他们都机智地成功通过, 最后只剩下三个数字没有出现过, 分别是0、1、11。   还没有轮到玉求瑕。   在通过了自己那一轮之后,方思弄虽然心脏沉冷刺痛, 脑子却下意识地为玉求瑕打算起来,毕竟不管再有什么前仇旧恨千头万绪, 要是玉求瑕死在这个游戏里,那也太欧亨利了。   然后余春民又抽走了11,想得满头大汗的,好在思考的时间有11秒这么长,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那留给玉求瑕的只有0或者1。   非常安全的两个数字,如果是0的话, 他只需要说一个只有自己做过或没做过的事就行,如果是1,也很好办,因为方思弄还在这里,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有很多私密的体验,随便说一个都能过关,或者就说一个他们两人共同拍摄过的电影,也是万无一失的。   果然,下一个,也就是倒数第二轮游戏轮到了玉求瑕。   全息投影给出条件:EVER,1,1   时间只有1秒,好在够简单。   方思弄转瞬之间已经为他想好了十几种答案。   玉求瑕向来比他聪明,会想得比他更快更完善——   下一刻,玉求瑕开口道:“我爱过方思弄。”   方思弄只觉得脑子轰然一炸。   怎么会?   玉求瑕怎么会在这时候掉链子?   他是不是理解错了?这个“1”是不算他自己的,这一桌人,还得有另一个人也达到要求才可以,大家都是认识不久……   在巨大的惊诧间,方思弄去看玉求瑕,然后顺着玉求瑕的目光,又转向了……蒲天白?   ……怎么可能?   微妙的停顿后,蒲天白缓缓举起了手。   绿灯亮起,通过。   方思弄更懵了。   之后游戏本身没再出什么幺蛾子,最后一个丁听蓉通过后游戏玩过一轮,也就结束了。   卢娜已经等在桌边,笑眯眯道:“今天大家玩得开心吗?辛苦了,现在卢娜送各位回房间吧?”   众人便排成两条长队,跟着卢娜往宿舍走。   有一个坏消息是,在卢娜的看管下,他们可能没办法在宿舍外面的门厅那里展开什么讨论了,幸好今天已经在饭桌上进行了一轮情报交换。   “各位,晚安,祝大家有一个好梦。”   果然,来到门厅处,卢娜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那里,微笑地注视所有人。   几个老手对视了几眼,纷纷回房。   方思弄的脑子还乱得很,人只是下意识跟着玉求瑕在走,一没留神差点撞上去,就听到玉求瑕小声在说:“抱歉,让你担心了一晚上吧?”   他转头去看,发现玉求瑕是在和罗师师说话。罗师师昨天因为那个“没有缝的玩具”彻夜不眠,没想到今天起来屁事没有,一整天都肉眼可见的开心。   玉求瑕抱歉地说:“今晚好好睡吧。”   罗师师猝不及防被美颜暴击,愣了一下才道:“没、没事。”   回到房间,方思弄直接钻进了“卫生间”。   这个房间四壁光洁雪白,原本没有镜子,他吩咐道:“给我一面镜子。”   隐藏在墙里的“触手”开始行动,很快,他的面前出现一面镜子。   不止余春民,其他所有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瞬间的表情都有异样,他需要弄明白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而在看到镜中的这张脸时,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变化不是特别大,但正是因为如此,恐怖感却更强烈。   他是有美术基础的人,能很准确地总结出自己脸部的变化——他的鼻梁被横向拉宽,额头微微凸起,两只眼睛也分别向外跑了一截,虽然绝对距离的偏移可能不是很大,但眼距一变,整个五官的组合比例都不对了。   他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想要伪装成他的另一种东西。   他见过劳帅的“变身”现场,很显然,他这副尊容,是“变身”被强行打断的结果,还停留在一个比较初级的阶段。   但是、但是……他当然接受不了。   没谁能接受这个。   随便换个人过来现在都直接崩溃了,他也差不多,但强行止住,他浑身紧绷,直直地与镜中的那张陌生的脸对视,饥饿感和恶心感同时烧灼着他,但他强迫自己撑下去,他擅长这样,如若不然,他已经死过不知多少次。   等到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冰冷汹涌的恐惧暂时平息下去,他清洗了自己,走出门去。   玉求瑕站在门口,笔直沉默,静静看着他。   他立马侧开了脸。   刚强压下去的情绪立即卷土重来,他转身返回卫生间开始呕吐,他感觉玉求瑕跟了进来,抓住了他的肩膀,但他无暇顾及了,胃里什么都没有,他吐得很辛苦,没有人扶着的话他不可能还站着。   他什么也没吐出来,但五脏六腑都抽搐着疼,眩晕中他被横抱起来,过了一会儿光线一暗,卫生间惨白的灯光环境离他远去,他感觉好多了。   他被放在床上,立即侧过身子抱住头,用手肘挡住了脸。   他其实对相貌没有那么看中,刚刚在卫生间明明也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在看到玉求瑕的一瞬间他就崩溃了,他会不自禁想起那个在幻境里的浴缸中的吻,以及与之连接着的,现实中的那一个。   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可他不能接受,这种恐怖丑陋的东西与玉求瑕扯上关联,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对着这样一张脸,玉求瑕是怎么下得了口的……   他感觉得到玉求瑕还蹲在床边,抓着他的手腕轻轻往外掰。   他立即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行,应该是刚刚呕吐的缘故:“我……我和蒲天白之间,什么都没有。”他坚称,“我完全不知情。”   他感觉玉求瑕掰他手的力气变小了,变为覆盖在上面,还轻抚了两下:“嗯,我知道的。”   他重复道:“我真的、真的不知情,我完全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玉求瑕似乎俯下身来,离他更近,他的侧颈可以感觉到温热的呼吸。   他再次更紧地收拢自己的身体,失声道:“你不要碰我!你离我远一点!”   几秒后,玉求瑕的手离开了他的肩膀和手肘,几声摩擦声响起,玉求瑕应该是站了起来。   过了片刻,他听到玉求瑕说:“方思弄,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让我离远一点了。”   此话一落,满室皆寂。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玉求瑕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只要一句话,就能轻易将他就地枪决。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脚步声,玉求瑕进了卫生间,出来之后径直走向了自己那一半床,然后躺了上来。   这圆床很大,两人都贴着边缘睡的话,中间还能隔个两三米。   他听到玉求瑕说:“艾伦,关灯。”   黑暗降临,他稍稍喘了一口气,然后感觉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哪儿哪儿都疼。   疼痛牵扯了他的思绪,所以他没有意识到,玉求瑕已经贴在了离他很近的地方。   直到肩膀又被轻轻握住,他才狠狠抖了一下,心跳也几乎停止。   玉求瑕的声音低沉清缓,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刚的冷意:“天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这是他完全、完全没有想到过的走向。   “没关系,方思弄,别害怕。”在第一下的试探并没有遭遇反抗后,玉求瑕慢慢离他更近了,前胸几乎贴着他的后背,并慢慢把他往床中间捞,还一边在说着,“出去就好了,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来,别害怕,我保证。”   把他搬离了床沿后,玉求瑕放开他,又与他拉出一段距离,躺回自己的位置上。   方思弄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有星星的晚上,心脏一半很满,一半空空。   良久的沉默后,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做一个更稳妥的回答?”   “我觉得这一个很稳妥。”他问得很模糊,但玉求瑕完全能跟上节奏,“蒲天白那小子在认识玉茵茵之前就三天两头往你跟前凑,我就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方思弄:“现在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玉求瑕安静了一阵,回答:“我是玉茵茵她哥,这点知情权要有吧。”   这理由漏洞百出,哪怕动机成立,也绝对有不这么迂回的回答。   两人之间再次沉默下来。   方思弄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可以看到自己手部的轮廓,他盯着凸起的指骨,最终下定决心,开口:“那你呢?你就是为了耍我吗?”   如果真的没想过去死,又为什么常常把“死”字挂在嘴边?明知道他有多害怕、多不喜欢他这样说,又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伤害他?   “不是。”玉求瑕立即道,中间却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对我来说自杀是一定的,念头也是一直都有的,只是时机未到……我没有做好准备。”   方思弄下意识翻身去看他,的确如他所说,天太黑了,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什么时机?”   又是一阵艰涩的沉默,玉求瑕憋出一句废话:“一个……可以去死的时机。”   方思弄硬含着的一口气松下来,原地躺下,然后又翻身回去,背对着玉求瑕。   他知道玉求瑕不想回答,他也不想再问。   他知道自己有多无药可救,只要玉求瑕愿意说,他就愿意信,哪怕是谎话。   但玉求瑕几乎不对他说谎,玉求瑕宁愿不说。   他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眼前忽然划过从幻境中睁开眼时,看到的玉求瑕那瞬间的慌乱。   似乎是因为他哭了。   今天晚上的发展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玉求瑕做出了太多的退让,让他死灰般的心几乎又生出几分妄想。   而且,玉求瑕还红口白牙地说了“爱过他”,今天他们还复合了,那有没有一点可能,现在……依然……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做一件自己曾经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向玉求瑕坦露自己的脆弱,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玉求瑕……我饿,又很疼。”   背后安静了好一阵,才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和一双伸到他面前来握住的手。   玉求瑕从身后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根问:“好点吗?”   他一下子又想哭了,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勉强憋住:“嗯。” 第51章 掘墓人20   “呼!今天总算是平安渡过了!”   罗师师洗漱完毕, 从卫生间出来,呈大字型往床上一躺。她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刚刚洗漱时她选择了“泡澡”模式, 站在原地,也没有水也没有浴缸,却在未来科技的福音中体验了一把科技泡澡, 现在整个人都暖烘烘的,十分畅快。   今天总算能睡个好觉。   她的室友没有回应她。   罗师师其实是很外向的性格, 有的人说话时会紧张,而她是不说话时更紧张,这种说了话没人回答的情况, 是让她十分接受不了的。   她侧过脸,看向了她的室友。   李灯水, 一个还未成年的高中生,在白天的行动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但作为她唯一的室友, 罗师师也下意识观察过的。   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李灯水算是非常沉稳的,那么小, 进来看到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大喊大叫过, 脸色都不怎么变。   不知道是真的沉稳,还是胆子太小被吓懵了,罗师师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同学,因为太过内向,天塌下来屁都蹦不出一声。   现在李灯水正盘腿坐在离床六七米远的地上,拖着智能管家降下来的四块屏幕戳来戳去。   这时候就能看出来是小孩儿了, 对这种科幻电影里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罗师师看着李灯水的背影,就是想说话:“诶,李灯水,你不害怕吗?”   李灯水隔了好几秒才回答:“有一点。”   “唉,你说我们怎么会这么倒霉呢?”罗师师说,“早知道真不该点那碗螺蛳粉……”   李灯水没有说话。   罗师师又说:“我好想家啊,想我妈妈……可惜我是独生子女,要是我死了,她连个念想都没有。”   “我昨天吓死啦,一直在想我死了她怎么办。”   “幸好本小姐福大命大。”   “诶,那玉求瑕是什么人啊?是个明星吗?太帅了也,我不追内娱,李灯水你知道他吗?”   李灯水终于有了回应:“罗姐,你昨天就没有休息好,今天要不要早点睡。”   罗师师被她一噎,悻悻道:“好吧,那我睡了……你也别太晚啊。”   罗师师闭上眼睛,眼前就掠过今天的晚餐,亮晶晶的甜皮鸭,她平时喜欢看美食视频,看那甜皮鸭的光泽度,是顶级的……   其实她真的很饿,早上还不觉得,注射完“疫苗”回来却饿得不行……   哎,到底是怎么个事呢?为什么昨天能吃的东西今天的就不行了?   还有,为什么所有人都好像要看那个姓玉的眼色的样子啊?难道就因为他帅?   可他说的也不全是对的,他昨天那意思还是自己会死呢,不是根本没事吗?   说起来,今天在那个“幻境”里还看到初恋了,好久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她逼着自己闭着眼睛干躺了半天,脑中却花花绿绿地跑过许多画面,实在是睡不着,她嘴闲不住,又想说话:“诶,李灯水,你这个年纪,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我第一次谈恋爱比你还小点呢,初中哈哈,我跟你讲啊,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越帅的男的越不可靠……”   李灯水盯着眼前的屏幕,自动将罗师师的声音屏蔽在外,她精于此道。   她妈妈是剧团演员,经常在家里练台词,字正腔圆,声如洪钟的,也不管她在干什么、是不是会被打扰。   她其实蛮厌烦的,又没办法,渐渐练出了这种能力。   几个呼吸后,罗师师的声音完全退出了她的世界,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不再受到干扰。   她在对眼前这个系统进行破译。   是的,虽然玉求瑕说这些智能管家系统曾经是活人,但也是玉求瑕,让她破译它们。   她在计算机领域颇有天赋,当然这并不被她的母亲关心——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先活着出去。   刚到这里的时候,她确实是因为好奇和手痒(高中生完全不缺的品质)对自己房间的系统展开了探索,然后发现了那个执行文件,文件名是她并不认得的语言,在今天去给“树”注射疫苗的路上她问了站在旁边的玉求瑕。   玉求瑕说这是拉丁文,意思是“重生”。   之后玉求瑕给了她一串字符,说可能会对破解密码有帮助,又在今天晚饭的时候通过手腕上的叶子传给她一个文件,她回房间打开之后发现是拉丁文和英文的详细对照表,还列举了字母演变的历史,意大利语、法语和德语字母也在其中,甚至还有一部分埃及字符,和诸如“无限”符号在内的一些通行符号的意思也在上面。   他似乎是真的相信她能破译出一点什么,为此给了她力所能及的最大数据库的支持,毕竟加密算法是密码学的核心,没有大量的数据和密文库破译也无从谈起。   她比较费解的是玉求瑕的信息来源,毕竟这个世界没法上网,所以玉求瑕给她的这些信息完全来自于他的大脑,这世上也许会有某些语言学家有这种能力,却是一个年轻的电影导演能做到的吗?   不过现在也不是费解这个的时候,她必须争分夺秒地破译这个执行文件的密码,不仅是玉求瑕,包括她也觉得它是逃离这个世界的关键。   “咚、咚——”   她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屏蔽外界”的能力自然不是说她可以像机器一样关闭自己的耳朵,而是该听到的声音依然能听到,只是不进脑子而已。   她没有理解到这两个声音的意义。   片刻后,有个什么东西似乎碰到了她的腰。   她刚有了一个非常绝妙的思路,依然没有注意到。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这个世界的计算机,依然遵循着她所在的时代所熟悉的运行方式,虽然有些许不同,但底层逻辑是一样的。她在切断了智能管家“玛希”与可能的主系统之间的联系后,又写下了一个脚本,开始对各种语言进行排列组合,生成了多张密码对照表,这是破译密码的必要步骤。之后她用最基础的凯撒密码和剧场密码进行了尝试,脚本写得很粗陋,应该需要运行一段时间。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手撑着地往后一靠,这时,她的手碰到一个东西,她这才回忆起来刚刚似乎有东西碰到了她的后腰。   现在,被她的手一碰,那东西又咕噜噜滚了几下。   她一瞬间感到一股恶寒。   她能感觉到那东西是一个球体。   一些来自于三流鬼故事中的画面一下子冲上了她的脑海,她狠狠抖了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没敢回头,张嘴叫了声:“罗姐?”   没有回应。   她吞了口唾沫,又叫了一声:“……罗姐?”   依然没有回应。   房间里一片死寂,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颤抖着收回刚刚碰到那东西的手,接着屏幕的亮光一看——   干干净净,没有血迹,也没有血味。   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大概罗师师是睡着了。   她站起身,准备去洗漱一下。   虽然已经安慰了自己,恐惧却还停留在她身体里,她没敢往床上看。   没想到刚走两步,她就感觉自己踢到了一个东西。   她不得已的、下意识地,垂首去看——   然后她对上了一双圆睁暴突,几乎要脱框而出的眼睛。   那是罗师师的眼睛。   长在罗师师的头上。   头下面没有身体,脖子呈一个整齐的断面,没有血,只有棉絮爆出来。   她转头看向床上,看到罗师师无头的身体也是如此,没有流血,似乎里面只有棉絮。   ===   第二天如期而至。   方思弄在玉求瑕怀中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变成了面对面抱在一起的姿势。   还在一起时玉求瑕睡觉喜欢抱着他,他推测是因为这个姿势可以打破玉求瑕那个难以撼动的睡姿。而这样经年累月下来的习惯他不知道对玉求瑕会有什么影响,总之他是被训练得连单人出差都会失眠。   听说过很多人认床,可他不是认床,他是认玉求瑕的怀抱。分开的这两年他的睡眠问题日益严重,没想到如今身处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在玉求瑕的怀中他竟然还可以一觉安安稳稳睡到天亮。   天亮之后他仍对自己的容貌心存芥蒂,但思及玉求瑕昨天晚上的种种行为言语,他似乎也领悟到了一点破罐破摔。   在玉求瑕看他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回避正脸相对,但他立即就会意识到这种回避,然后逼着自己转回去,该怎样就怎样,就当没有脸变形这回事。   集合的时间跟前两天一样,都是八点整,两人收拾好之后就去到门厅,提前了一些。   今天他们出来得不算早了,因为两个人都躺得有点久,门厅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看着像是围着一个谁。   两人走近,方思弄发现被围着的那个是李灯水。   小姑娘抱着自己的胳膊贴在墙上,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发抖。   元观君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转回头来道:“罗师师死了。”   罗师师是李灯水的室友,这样的话,李灯水现在的状态不难解释。   玉求瑕问:“怎么死的?”   “应该是头掉了。”元观君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场面大概不太好看。”   方思弄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又去看李灯水。   余春民和姚望蹲在理她最近的地方,余春民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姚望就只是沉默地挨着她。   这时玉求瑕分花拂柳地拨开人群,走到高中生面前,轻轻一拍她的肩头:“振作一点。”   李灯水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惶然的神色中闪过一丝亮光。 第52章 掘墓人21   八点整, 卢娜出现在门厅,果然如玉求瑕所料,又像前天一样给大家派发任务。   这次她依然问了偏好。   玉求瑕率先开口:“我喜欢文字和书, 能给我安排相应的工作吗?”   卢娜:“当然可以。”   花田笑:“我喜欢花花草草!”   卢娜好声好气地跟他打商量:“可是花园的活计都做完了,您在接待处帮我的忙可以吗?”   这是要跟她待一天的意思吗?正常人是想想都恐怖,花田笑却很无所谓地接受了。   其他人也陆续表达出了自己的“偏好”。   方思弄想了半天自己应该怎么说, 打扫婴儿房是什么类型的偏好?喜欢小孩?好像不太对,轮到他时终于想出来道:“我喜欢做家务……”   最终他领到的任务是:整理主卧。   跟前天一样, 分发完任务后卢娜带着众人下到大厅里,经朱怡说出“明天”那一晚的萎靡之后,公馆里的生物们又回到了平日的节奏, 再次在酒肉管饱的大厅里歌舞升平。   “好的,那大家就去吧, 我们在这里分别。”卢娜站在壮观的宴会厅前笑道,“大家如果在工作过程中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接待处找我, 祝大家度过愉快的一天, 工作结束后我们也为大家准备了丰盛晚餐和快乐的游戏。”   众人零零散散地互相对视, 然后散开,走向了各自眼中的“门”出现的方向。   方思弄发现自己眼中的墙上, 上次去婴儿房的那道门还在,只是呈现一种黯淡深邃的深蓝色, 而另一个方向上出现了一道荧光蓝的新门,应该是今天的“任务”所在。   他走向那道门,在进门前下意识想往玉求瑕所在的方向看,但最后忍住了。   他刷开门走进去,跟上次一样,门后是一条幽暗深长的走廊, 他又绕了不短的时间,走到了主卧的门前。   进入主卧,展现在他面前的画面十分出乎他的意料。这是一间完全属于二十一世纪……不,属于二十世纪或更早的一个房间。   方形的房间中心放着一张方形的四柱大床,华丽的帷幔围绕着它,上面铺着柔软的绒毯和厚实的毛皮。以床为视觉中心延伸出华丽的地毯与装饰,挂毯与油画挂满了墙壁,床头柜、书桌和灯饰上都有镀金的边缘和镶嵌的珠宝。   没有一点属于未来的痕迹。   方思弄尝试着叫了几声,发现这里甚至没有装载智能管家。   这是谁的住所?它的主人还在吗?   一时没有答案,他只能先完成今天的整理任务。   他在墙上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壁画后面发现了一道门,算不上暗门,但也确实不太好找,进去里面是一间卫生间——是方思弄比较熟悉的那种卫生间,除了马桶过于富丽堂皇了一点之外。   这里有成套的打扫用具,他先用一只豪华版的绒毛款鸡毛掸子把墙和上面的画都清扫了一遍,在清扫一副梵高画风的油画时,他在《星夜》般翻卷的天空中依稀辨认出了一个字母,之后就更仔细地辨认,打扫完后退远了看,因为之前已经对每个字母有了大概的认识,他很容易确认,这一排字符,和他在婴儿房发现的那一排,是一样的。   他开始时还猜测,会不会每一间房间里都有一条密码,这就需要每个人都不出幺蛾子地准确记下来,何况第一天他们还并不知道密码的存在……这样的话,只要有一个人出岔子,他们很可能全军覆没。   现在看来,应该并非如此,这条字符,每个房间都有,只要有一个人发现就行。   玉求瑕说过这个世界不会设置太过困难的死局,应该是这样。   他跪在地上,用吸尘器和抹布仔细清理了地面、检查了床底,又整理了床上用品和帷幔,然后来到书桌前。   桌子侧面有个很显眼的保险柜,上面有密码锁。   是那种转轮密码锁,只有数字,甚至连密码是几位数都不知道。   能来主卧的机会很可能只有这一次,他必然不能放过这个。   他盘腿坐在了保险箱前。   密码会是什么呢?   他又观察了一会儿保险箱,确认它是一个老式的铁疙瘩,没有任何未来科技加持,输入密码依靠轮盘,最后由旁边的金属手柄确认。   而且确实看不出密码的位数。   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这个密码是四位数还是六位数,或者更长更短,输完之后,直接确认。   会是什么呢?会跟019、077,或者玩游戏的时候出现的数字有关吗?   又或者……   他按住自己手腕上的叶子,一簇光打在桌底的平面上,投影出了一页信息。   这是李灯水在今早卢娜出现以前传给他们每个人的内容,是她花了一晚上时间对玉求瑕给她的那串字符进行的解析,而那串字符正是方思弄在婴儿房发现的那一串。   也是在这间屋子的墙上,也同样有的一串。   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这小姑娘在室友横死的情况下,仍在一个晚上完成了这些工作,通过多次转换,将方思弄发现的那条乱码一样的字符,解析成了各种单一语言的字母,排列在一起。   其中,也有一行,是数字。   会是这一行数字吗?   可听李灯水说,她还用这行字符解析出来的英文字母打开了那个名为“重生”的执行文件。   现在那一行字母还投在桌板上:ITEROYEDSWERBEC   一共14个字母,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完全是乱码。   几行之下,就是用这些字母转化成的数字,转化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就是用26个字母一一对应,比如a对应1,b对应2,z对应26。   这样下来,就得到了一个21位数字。   可能会是这个密码吗?   有点太草率了吧?   或者退一万步说,哪怕忽略这种对应的草率和粗陋……可是智能系统的密码和保险柜的密码会是同一个吗?   如果输错,会发生什么?   他不敢贸然行动,又站起来将书桌周围仔细清理了一遍,然后再次检查了一遍房间、将清洁用具放好、关好卫生间的门,确认除了桌面以外这间房间的整理已经完毕,就算忽然出现什么倒计时他也可以立即整理好桌面离开,之后,他再次坐在了保险柜前。   这时,正面墙上一个古董挂钟忽然弹出一只鸟来,报时道:“12点了!12点了!”   他被猛然吓了一跳,下意识望过去,看向那只鸟,发现它的翅膀折叠起来的时候,很像一个“W”。   他再次将李灯水解析出来的内容投影出来,发现代表字母的那一行的对应位置,真的是一个“W”。   忽然他余光一动,察觉到视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而定睛去看时,又似乎没有。   他没有放任这一丝怪异的感觉离去,而是眯起眼睛,再次仔细打量对面的墙壁,终于,被强化过后的视觉和记忆力发现了端倪——那片类似梵高《星夜》的画布上,天空中流动的字符变成了一个“3”。   那是这一行字符中的最后一个符号,经过李灯水的解析,它被转换成了英文字母的“C”,也被她粗暴地对应到了数字“3”上。   她是对的。   电光石火间,方思弄忽然想通了:“戏剧世界”没有绝人之路,如果他们这个团队里没有一个小黑客的话,也有能出去的办法。   就是在发现这行字符的前提下,又在特定环境中的特定时间点上,“世界”会给出提示。   只要他们做足够多的“任务”,解锁足够多的“场景”,就可以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密码,当然也需要一些类似于从字母到数字的简单推理,但要是这都做不到的话也活该出不去。   而现在,因为有了李灯水这个意料之外的小黑客,他们提前得到了答案。   如果没有李灯水的话,他们可能连那个名为“重生”的执行文件都还没发现。   所以确实是这个密码。   他肯定了这个想法,然后蹲在保险柜前面,用轮盘输入了那串21位数字。   拉下操纵杆。   “啪”的一声,保险箱门弹开。   成功了。   他心中有一丝振奋,俯身往保险柜里看去。   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漆黑空旷的柜子里,只躺着一摞薄薄的文件。   ===   方思弄回到宿舍房间,发现玉求瑕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地上,用电子屏写着什么。   听到动静,玉求瑕抬起头来:“回来了。”   方思弄直截了当道:“我找到了公馆的房契和地契。”他走到玉求瑕面前,将怀里的文件递了过去。   玉求瑕挑了挑眉:“你把它带出来了?”   “嗯。”方思弄很平静,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一点经验,可能是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加深了,他能隐约感觉到一件事能做或不能做,“虽然那个房间到处都打扫得很干净,但保险箱密码转轮缝隙里的灰尘有很多,我认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开过那个保险箱,所以里面的东西短暂失窃也不会被发现。”   玉求瑕未置可否,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小心地翻开了文件。   那是几张薄薄的纸,都已经泛黄,与这个科幻世界格格不入。   房契与地契都用中文写就,没有任何难认的语言,简单明了,落款都是同一个名字:Lindsay Kennedy   玉求瑕皱起了眉头。   方思弄冒险把文件带出来,就是因为文件上的内容太简单了,可它被放在有密码的保险箱里,又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他认为上面一定有他还没有发现的端倪。   所以一看到玉求瑕皱眉,他就立即问道:“怎么了?”   “我今天整理文件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农奴名册’,所有笔迹都不同,应该是农奴本人的签名。”玉求瑕说,“它上面记录的19号,名叫Eddy,那个‘d’和‘y’的写法,与这两个签名,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方思弄眼睛睁大:“也就是说……”   玉求瑕微微颔首:“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个编号19的农奴,买下了这座公馆,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第53章 掘墓人22   “《樱桃园》?”元观君的眼睛慢慢睁大, 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五点出头,玉求瑕和方思弄走出房间, 外厅里已经有人等着了,大家都认为交换情报的时间太少,就在今天早上的任务之前约定,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就在任务完成后的下午5点钟在外厅集合, 此时距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目前只有丁听蓉和花田笑没有回来,其他人都到了。   玉求瑕说出了自己对剧目的推测。   《樱桃园》是俄罗斯文学巨匠契诃夫最后的戏剧作品之一,讲述了一个贵族家族面临财务危机、被迫拍卖樱桃园的故事。   女地主柳鲍芙是樱桃园的女主人, 长年与情夫姘居法国,在被情夫伤害后心灰意冷, 于是回到了阔别五年之久的故乡。然而由于这个贵族家庭不事生产、长期沉醉在寄生虫式的生活中而债台高筑,樱桃园即将面临被拍卖的命运。   这时农奴的儿子、曾经做过柳鲍芙仆人的陆伯兴提出了拯救家园的方法:把树砍光, 在那里盖别墅出租, 用这些钱付利息, 樱桃园就可以保存下来。   通过自己的努力,年轻的陆伯兴已经从一个农奴的儿子成为了一位新兴企业家, 他的建议在这个腐烂到根底的家族里听起来是唯一可行的。   可是没有人听。   明明有唯一可行的道路摆在面前,这个贵族家庭却什么也不做, 柳鲍芙总是在陆伯兴说话的时候岔开话题,而她的哥哥嘴里也只有台球。比起行动起来,或者只是做一个选择,他们更期待的是在拍卖会当天有奇迹降临。   奇迹当然没有降临,樱桃园最终难逃被卖掉的命运,买主竟是陆伯兴——这个昔日农奴的儿子现在却成了这里的新主人。   他被剧中一个“永远的大学生”称为“那种把一路上碰到的东西统统吃光的野兽”, 当时拍卖还没有开始,陆伯兴也一直以樱桃园的朋友的面目出场,不得不说大学生还是有独到的眼光,看出了陆伯兴和善皮囊下的真容——一个残忍的东西。   他明明可以选择任何一天的任何时候砍倒樱桃树,可他偏偏选在了柳鲍芙一家离开的时候,让这群伤心的人伴随着大树倾颓的声音离开家园,那种轰然巨响在他们余生的噩梦里应该都不会缺席。   元观君道:“很显然,019就是陆伯兴。”   “是的。”玉求瑕说,“只是我现在还不确定时间线和人物线。”   元观君赞同:“没错,除了陆伯兴以外,其他的所有人物都很模糊。”   “他们提到过有人要回来。”蒲天白小声发表看法,“所以这一切会是发生在剧本的时间线之前吗?柳鲍芙从法国回来的时候?”   方思弄道:“不,剧本最后陆伯兴才买下樱桃园,所以一定是在那之后。”   余春民刚刚虽然已经听了一遍剧情梗概,人还是晕乎乎的,弱弱问道:“樱桃园?你们的意思是,外面那些……‘树’,是樱桃树?”   “是这样的,余哥,这个戏剧世界的时代背景会发生重置,我们要寻找的是戏剧的重要冲突和转折点。”元观君给他解释,“戏剧《樱桃园》中的樱桃树也不止是树而已,而是一种时代的象征,它不仅是这个贵族家庭过去幸福时光的见证,也是整个俄罗斯社会的缩影——旧贵族的时代没落了,而新兴的阶层正在野心勃勃地生长。”   余春民抠了抠脑袋,不知道听明白了多少:“那……那些‘怪物’又是什么?”   元观君的眼睛微微睁大,大概在她的生活中很少接触余春民这样与艺术与文学完全绝缘的榆木疙瘩。   “这个世界给出的暗示已经很明了了——旧时美好。”玉求瑕接过话头,“我推测,那种怪物应该是‘完全沉浸在过去的人’,‘樱桃园’就是‘过去’的象征,而停留在那时的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从内而外异化为怪物,无时无刻不在醉生梦死。”   “这是一个完全沉浸在旧日的世界,丰盛的食物对它们来说是奖励而不是惩罚,同理,去‘注射疫苗’的机会也是。”   “站在树下与树连接的时候我们都回到了旧日最美好的回忆节点,沉浸其中然后死去,对它们来说应该是很完美的结局。”   “所以在这个世界中,对‘旧日美好’越留恋的人越容易留在这里。”玉求瑕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从晚餐开始就是第一重筛选,越怀念过去的人越禁不住诱惑,在‘注射疫苗’时,也更容易深陷其中。”   方思弄在知道剧目时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逻辑,也忽然想明白了玉求瑕跟他复合的原因——为了不让他过于沉湎于过去。   他心中隐隐有一些不祥的预感,还是强压下来。   一切都等出去之后再说。   玉求瑕接着道:“我推测,一个人如果在这套流程中迷失,他(她)会先变成一只怪物,而之后,再得到‘注射’机会的怪物,如果又迷失,就会彻底死去,成为‘树’的养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这是一个从人,到怪物,再到死亡的转换过程。”   方思弄立即意识到他这个推测的来源:他们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遇到了一次“注射队伍”的回归,按他们昨天亲自去“注射”的经验看,一共36棵“树”,会需要36位“注射者”,但是那天只回来了21个怪物。   那没有回来的15个,应该就彻底留在树下了。   这时,桑滁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这就是最重要的问题。”玉求瑕道,“我们需要找到陆伯兴的愿望。”   “我觉得这个似乎并不难?”姚望忽然说,“他似乎也没有走出过去呢。”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伯兴,也就是019本人。   这是一个没有白天黑夜的世界,但这里的人还保持着有白天黑夜的时间段在生活,至少24小时制,和模拟的日光在佐证这一点。   这是一个科技已经高度发展,同时却还停留在过去的世界。   需要人工维护的旧空间和旧物、日夜不断的狂欢、以及不能被宣之于口,甚至不能出现在任何人概念中的“明天”……   这是一个没有明天、也不期待明天的世界。   所有人都想永远沉浸于旧日。   “所以……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他刻意放纵的结果。”井石屏道,“还是他想要扭转的局面?”   余春民问:“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前者,那他的愿望应该是驱逐外来不稳定因素,让这个小世界里的‘旧梦’永远维持下去。”井石屏皱着眉头,“如果是后者,那他也许会想……再次毁掉‘樱桃园’,就像剧本里写的那样。”   “从剧作法和人物性格理论来分析,我倾向于前者。”元观君道,“评论界普遍认为,契诃夫一直魂系着他所熟悉的人们,心中对他们充满同情,因此没有力量无情地与旧世界诀别,所以我不认为他笔下的人物可以做到,而且《樱桃园》是契诃夫晚年的作品,怀旧的色彩更为浓重。”   桑滁狠狠抖了一下:“那……那驱逐外来者……外来者不就是我们?”   这时玉求瑕说:“很有道理,不过我恐怕有不同的看法。”   元观君:“为什么这么说?”   玉求瑕手心朝上,将众人的视线引向了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李灯水:“因为我们优秀的李灯水同学发现了一个名为‘重生’的执行文件。”   在众多目光注视中,李灯水却并不显得唯唯诺诺,很平静地推了推眼镜:“我破译了密码,进入后,我查看了历史,发现有3条运行记录。”   余春民在众人震惊的表情中又懵逼了,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程序已经执行过三次了。”元观君霍然转头看向玉求瑕,“可你怎么确认这个‘重生’就是我们想象的意思?”   玉求瑕无所谓地耸耸肩:“戏剧一般不会太难懂。”   楚深南哈的笑了一声:“相当于我们在反派的电脑上偷偷搞事,结果发现这个事反派自己已经干过三次了?”   姚望面色凝重:“那他这次为什么不自己干?”   “……是什么阻止了他?”   讨论陷入僵局,片刻后,井石屏对李灯水道:“然后呢?进入文件后,接着说。”   李灯水:“然后我发现了新的密文,以及一个‘总闸’。”   “‘总闸’?”   “密文一共是36条,各自对应着一个执行端,而‘总闸’可以同时启动它们。”玉求瑕接过话头,“这个数字想必大家都不陌生——‘树’刚好有36棵,我想,我们大概能选择是一棵一棵手动使它们‘重生’,或者用这个‘总闸’让这件事在一瞬间完成。”   桑滁激动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李灯水:“启动‘总闸’还需要密码。”   “这确实是个问题。”玉求瑕将视线转回老手这边,显然需要一点戏剧和阅历方面的支撑,“但我其实还有另一个疑虑——这世界里完全没有‘柳鲍芙’的痕迹。” 第54章 掘墓人23   “柳鲍芙是《樱桃园》明面上的主角, 甚至可以说是‘樱桃园’人格化的形象,她美丽、仁慈、热爱自然、富有同情心,同时又庸俗、空虚、耽于享乐, 她只生活在很浅显的生活表面,是整个俄罗斯旧贵族的典型代表。”玉求瑕说道,“但她不是受到批判的, 刚刚元老师也说了,作家同情那个时代, 而且显然,他很爱她,他笔下的陆伯兴也很爱她。剧本开篇就是陆伯兴在寒夜里耐心地等待女主人回来, 他一直都记得数十年前柳鲍芙在一个深夜里跟他说的一句话:‘别哭啦,小乡巴佬, 等你成家的时候伤就会好的。’[1]”   “陆伯兴最后买下了樱桃园并砍倒了所有樱桃树,可在拍卖会之前他曾极力想要拉柳鲍芙一把,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柳鲍芙的养女娃略与他是一对的时候, 他的眼神却一直在柳鲍芙身上……陆伯兴无疑是爱着柳鲍芙的, 却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当着柳鲍芙的面砍倒了她最爱的樱桃树。”玉求瑕轻轻拨了一下掉到脸侧的头发,“如果这是一个以陆伯兴为中心的世界, 我不相信里面会没有柳鲍芙的痕迹。”   “哇。”元观君不自禁发出一声感叹,“原来你是这一派观点?”   《樱桃园》是一部被评论家们分析烂了的作品, 陆伯兴这个人物自然是分析的重点,他是在作品中的所有人都沉浸在糜烂的旧日光景中唯一坚定的新兴力量,可他与剧本中的“官配”娃略小姐的爱情却让很多人直呼看不懂,娃略是柳鲍芙的养女,在柳鲍芙侨居法国的这段时间一直像女管家一样打理和守护着这片樱桃园,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和陆伯兴结婚, 但最终没有。   主流观点认为造成这个结局的原因是陆伯兴的目光已经放远,一直在向远方眺望,无暇顾及身后,而娃略却一如从前地停留在原地。   作为一个“不停工作的人”,一个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爱情在陆伯兴这里是被漠视的,所以这对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   这是一派观点,而此时,还有另一派异军突起的少数人,认为陆伯兴根本就不爱娃略,无关乎什么眼光和阶级力量,而他真正爱着的是娃略的养母柳鲍芙,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   这显然是比较邪门的一派,是以元观君才有此一问。   玉求瑕面色不变,平静地阐述道:“至少我不会在一个毫不相关的人面前费力地摧毁她珍视的东西。”   “所以你认为,促使这种行为发生的动力是……”元观君挑起眉,“——爱?”   “或者恨。”玉求瑕两手一摊,“无论哪种,都会留下痕迹。”   这时楚深南道:“各位,虽然我不想打断激烈的讨论,但是我必须提醒大家,晚餐时间快到了。”   众人这才去关注时间,距离六点只剩五分钟,而直到现在,花田笑和丁听蓉都没有回来。   但时间不等人,元观君招呼道:“我们先下去吧。”   原本以为花田笑和丁听蓉可能都遭遇了不测,结果被卢娜带到饭桌的时候众人就看到了坐在座位上毫发无伤的花田笑。   他没心没肺地跟众人打招呼:“我一直在帮卢娜的忙,她让我不用上去,就在这里等大家。”   众人落座,心里知道丁听蓉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晚餐已经在桌面上摆好,是丰盛的东南亚菜。   方思弄今天还是很饿,但与昨天相比尚且可以忍受。   等卢娜离开,确认周围没有什么重要NPC后,元观君道:“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玉求瑕:“我认为在寻找密码的时候,还需要注意一下,柳鲍芙去哪儿了。”   今天跟着卢娜守了一天接待处、并没有参与讨论的花田笑一脸状况外地问:“什么密码?谁是柳鲍芙?”   旁边的蒲天白就转头给他解释起来。   玉求瑕这边也让李灯水将破译出来的第一层密码分享给了众人。   李灯水:“这是在每个‘任务房间’里应该都有出现的线索,经过几重转译后,我用这串英文字母破解了那个名为‘重生’的执行文件。”   每个人都接收到了李灯水分享的文件,第一行就是英文字母:ITEROYEDSWERBC   桑滁道:“这完全就是乱码啊,哎哟不行,看得我眼睛晕。”   李灯水说:“而现在我们要找的是那个‘总闸’的密码。”   余春民:“怎么找?”   李灯水不说话了,她是个随时随地都能将自己“退出去”的人,但似乎从来不说“我不行”、“我不知道”这种否定自己的话。   此时,一直在私聊的二人组那边,花田笑的声音忽然提了一点起来:“养母?”   蒲天白一愣,问:“怎么了吗?”   花田笑说:“今天卢娜提到了‘妈妈’。”   所有人都转向了他,因为从前几天的“谈话游戏”中,他们了解到077没有妈,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世界里的所有NPC都没有妈——不是骂人的意思,是根据这几天的经历与线索推断,这些NPC应该是计算机程序类似的东西,确实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妈。   可卢娜提到了“妈妈”?   玉求瑕立即道:“你把你今天能记着的所有事情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花田笑看着众人的表情,也一下正色起来,回忆道:“今天我跟她一起待在‘接待处’,说是接待处,其实就跟服务台一样,大厅里这些家伙出了事一找不到人就来找她,什么碗摔了啊,相邻两桌喝醉了打起来了啊,都是卢娜去处理。”   “哦中间她离开了一会儿,后来带着一排怪物出来了,应该是今天的‘疫苗注射’队,送走了它们后我们就一直待在接待处,没人找我们的时候她还会跟我聊天。”   元观君问:“聊了什么?”   “你现在这么猛一问我,我真有点想不起来了。”花田笑苦着一张脸,“我想想啊……”   方思弄是真有点佩服他,和这种重要NPC的对话,他居然能说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了。   片刻后,花田笑深吸一口气道:“这样,我是个‘沉浸派’,我需要‘进入’角色,我演给你们看啊——”   槽多无口,但众人都不敢打扰他。   花田笑缓缓吐出那口气,闭上眼睛,慢慢进入环境和人物……   先是上午,他跟着卢娜到接待处的时候,卢娜说:“太好了,今天正是要忙起来的时候呢,还好有你帮忙。”   今天?忙起来?为什么?他想问,但没敢。   然后她离开了一会儿,带着怪物们走出去,站在门口告别……   这时候有个怪物到接待台面前来讲鬼话,看着情绪很激动,他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告诉怪物再等等,怪物好像也听不懂他说话,更气了,好在卢娜很快回来了。她们用那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一会儿,怪物终于离开,而卢娜也低着头随口说:“欧文那以前也总说自己倒霉。”   之后又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时候是人类找过来,有时候是怪物,只有人类过来的时候他才听得懂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大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卢娜有时候会过去处理,有时候会吩咐别的服务生……   那两桌打起来的时候她过去了,回来之后还朝他笑了一下,半抱怨半解释地说:“巴伦回来的时候也有人打架……”   过了中午,事情少一点了,她的话就多起来,而他也敢搭几句腔了。   她先说:“有些时候觉得日子真像一场梦。”   他小心翼翼地回:“谁不是呢?”   她又说:“我以前总想把玛德琳嫁给一个有钱人,这样很多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玛德琳是谁?他也没敢问。   她坐在接待台里,抬头就能望见大门外的红天,开口继续说着:   “巴伦总是唠唠叨叨,一直跟在皮普斯屁股后面转。”   “欧文那还向玛希求婚呢,我的倒霉蛋……”   “艾伦是大道理最多的,最爱讲星星,但是压根不靠谱,我跟玛德琳说过很多遍,天知道她怎么能不相信我……”   “不过这人看人还是挺准,至少看林赛看得很准。”   “你爱过什么人吗?”   他愣了半天才意识到卢娜正在问他,她美丽的大眼睛正直白地注视着他。   他吞了口口水,诚惶诚恐地回答:“我小时候喜欢过我们班长……”   卢娜却移开视线,根本不关心他的回答,好像她刚刚的注视是个幻觉:“可是寒暑表打碎了。”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完全接不上话。   之前没觉得,但在他开始参与话题后,这种感觉始终存在。   后来他就放弃参与了,一直高度集中的精神也逐渐涣散,而卢娜还时不时讲一句,但他确实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最后,因为卢娜的情绪忽然高涨起来,不再是那有一搭没一搭的了。   她望着红天,眼神显得很温柔:“好在今天妈妈也要回来了,终于所有人都回来了……”   他被她极具人性的眼神震了一下,恍惚中卢娜却忽然站了起来。   “啊!它们回来啦!”   他转头一看,发现早上送走的那群怪物回来了,稀稀拉拉的,应该少了一大半……   “——就是这样。”他呼出一口气,“我尽力了。”   他看着满桌人的眼神:“怎么了?”   “看不出来啊……”蒲天白猝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子演技居然这么好!” 第55章 掘墓人24   蒲天白没胡说, 花田笑的演技,将见惯了大牌演员的方思弄和玉求瑕都震住了。   他直接饰演的是卢娜,一颦一笑、一点一顿都细致入微, 虽然外貌上差别迥异,但在刚刚的十几分钟里却仿佛是卢娜本人坐在这里。   桑滁在对面抖着说了句:“鬼、鬼上身……”   “你会不会讲话啦你?”花田笑耳朵很尖地听到了,“演得好就夸我演得好, 说什么鬼上身,你才鬼上身, 你全家都鬼上身。”   “演得很好,出去后直接让你经纪人联系我。”玉求瑕道,“现在我们抓紧时间, 分析一下……姚望,别吃。”   姚望对他的声音没有反应, 人已经完全被食物吸引了注意力,旁边的元观君和楚深南闻言阻止了她, 被打断的她有些暴躁, 盯着元观君道:“我很饿!”   元观君直面着她的视线, 心道不妙,跟后面的楚深南对视了一眼, 一边安抚着姚望,一边一人一只将姚望的手控制起来。   所有人心都是一沉, 井石屏道:“‘诱惑’加强了。”   “没有时间浪费了,我们立刻开始。”玉求瑕说,“大家在刚刚‘卢娜’所说的话中有没有感觉到不对的,都可以提出来,我先讲讲我觉得有价值的部分——首先,她提到今天‘要忙起来了’, 又说‘今天妈妈会回来’,我推测,这两件事是因果关系,因为‘妈妈回来’,所以‘会忙起来’。”他稍微顿了一下,“这就涉及到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第一,‘妈妈’是谁,或者说代表着什么?第二,‘妈妈’从哪里,或者怎么回来?”   “根据我们之前的分析,这个‘妈妈’,很有可能指的是‘女主角’。”元观君道,“但她怎么回来,这是个问题,毕竟我们都知道,在这个公馆之外,没有人类可以生存的条件。”   蒲天白道:“也许他们有特殊的交通工具,就像宇航服一样。”   “假设如此。”元观君手指轻点桌面,“那新的问题也出现了:卢娜是怎么知道她‘妈妈’今天会回来的?我们之前了解到这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类聚居地,与外界没有通讯与联系,而他们甚至没有……”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往后的时间的概念。”   她想说的应该是“明天”和“未来”,但为了保险起见,并没有说出来。   一个没有明天和未来的概念的世界,要怎么约定一个处于未来的、确定的时间点?   “好,这两个问题存疑,希望大家保持思考。”玉求瑕接着说,“那现在涉及到第三个问题——‘卢娜’是谁?是姐姐还是妹妹?”   余春民又不懂了:“什么姐姐妹妹?”   “余哥,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元观君又恢复到了方思弄刚认识她时对新人们的好态度,耐心地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中,戏剧人物的真名非常重要,刚刚在楼上只有我们,就不提了,但在这大庭广众的,我们最好就不要念出他们的真名。‘女主角’指的就是我们刚刚提到过的女地主,她有两个女儿,养女是姐姐,一直留在樱桃园打理。她还有一个亲生的小女儿,跟着她一起去了巴黎。”   余春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侧脸:“哦这样啊。”   “应该是姐姐吧。”花田笑说道,“毕竟姐姐和019才是cp嘛。”   “可姐姐是那种沉默寡言的性格,妹妹才比较天真活泼。”蒲天白不是很赞同,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花田笑刚刚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对,他转头一看,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诶你怎么吃了?”   花田笑的左边是蒲天白,右边是展成宵留下的空位,可能是刚刚表演的时候太吸引人的注意力,结束之后就产生了某种“灯下黑”的效应,反而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而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吃起面前的虾片了。   花田笑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坦然地看着蒲天白,仿佛在问为什么不能吃,然后将手里剩下的半块扔进嘴里,吭哧吭哧嚼了:“我饿啊……”   蒲天白由于太过震惊,没能阻止他,不过现在阻止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刚刚说话的时候嘴里显然还包着一片。   满桌人都震惊了,桑滁又在对面小声道:“啊现在吐出来能顶事吗?”   “这个问题大家也留着想吧。”玉求瑕说,“我们继续——之后卢娜提到了很多名字,包括但不限于‘欧文那’、‘巴伦’、‘玛德琳’、‘皮普斯’和‘林赛’,这样一来,我们基本就可以断定,他们确实曾经是人类,而且应该都是在《樱桃园》里出现过的人物,现在成了我们房间里,或者说这个建筑里的智能管家。”   “她还提到‘巴伦回来的时候也有人打架’。”这时,方思弄开口道,“我认为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是,‘巴伦’是一个人单独回来的,他们每个人,都是单独回来的。”   楚深南问:“所以呢?”   “我有一个想法。”方思弄慢慢地说,“他在等待一个……‘所有人’都回到这座‘樱桃园’的时机。”   方思弄是不会怀疑玉求瑕说的话的,玉求瑕说柳鲍芙很重要,说陆伯兴的愿望就是再次毁灭,他就一直以此为基准在思考着。   如果陆伯兴已经执行过3次“重生”程序,那这一次究竟是什么阻止了他?   或者并不是谁阻止了他,而是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时机未到。   因为某个条件没有达成,所以他迟迟没有下手。   这个条件,现在出现了。   的确如玉求瑕所说,陆伯兴应该也在等待柳鲍芙回来的这一天。   他如果真的要毁灭,也要当着所有人,特别是柳鲍芙的面。   而今天,卢娜说:“终于所有人都回来了。”   “‘重生’的条件是柳……是‘女主人’必须在场,今天她回来了,条件达成,那、那我们——”方思弄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他狠狠打了一个寒噤,茫然中下意识转头去看玉求瑕,“那我们应该做的……是在今天之前离开?”   他的心脏如同被冰冻住,看着眼前玉求瑕在璀璨灯光下如同天使的面孔,如此美丽,竟要就此毁灭……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他喃喃道:“我们完了……我们应该在今天之前出去……”   “冷静一点,方思弄。”恍惚中他感觉玉求瑕的手指插/入了他的头发,“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但方思弄刚刚那番话显然已经引起了这桌人的恐慌。   余春民十分沉不住气:“啥意思?听着吓人……我们要死啦?”   桑滁也在闹:“呜呜我好想我师父哇——”   “安静,安静。”玉求瑕又重重揉了一下方思弄的头,然后转回去说了两声,他身上有一种锋利的气势,很容易地将众人的情绪按下了,“没有那么糟,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虽然不是十分正确,但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   “首先,我想要大家放心,这个世界不会这么快赶尽杀绝,我们已经因为李灯水同学提前破解了密码,不会存在今天就团灭的可能。”   他说得有理有据,包括方思弄在内的所有人都瞬间信服了。   方思弄松下一口气,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抱歉。”   玉求瑕冲他笑了笑:“但你给我提供了一条宝贵的思路——我认为这个世界是没有最后期限的。”   元观君问:“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没有……”他做了一个向后的,代表明天和未来的手势,“这种概念,又怎么设定最后期限?”   众人都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它只有最前面的期限——即完成刚刚方思弄所说的‘条件’之后,我们才可以开启‘重生’。”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条直线,然后选取了其中的一个点,“也就是说,要在今天之后重启这个世界,我们才会被视为通关,如果在今天之前我们就搞出密码、启动程序,才会完蛋。”   “如果真是如此。”元观君道,“那问题又回到了上一步——如果那个程序已经启动过3次,这一次他为什么会需要我们的帮助?这意味着,仍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   “我赞同小玉说的。”井石屏瞥了姚望一眼,又有点没眼看似的看向花田笑,他因为动作太神不知鬼不觉,现在两只手都被蒲天白控制起来了,“‘诱惑’在加大,这个世界不必设置什么最后期限,我们迟早会被回忆吞进去。”   如此说来,现在最危险的就成了方思弄和姚望,因为他们是现在还活着的人中那天吃了最多东西的两个,显然最受回忆所累……也许,还应该加上花田笑?   玉求瑕:“反正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尽快出去。”   “嗨,各位,这两天过得好吗?白朗彗星公馆的招待大家还满意吗?”   晚餐时间很快就过了,019来到了他们这一桌,熟门熟路地坐在0号位上。   “我们今天的游戏又要开始啦!” 第56章 掘墓人25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方思弄觉得019现在的笑容跟之前的都不太一样,妖娆夸张的眼线几乎有种重影般的迷幻效果,仿佛要将人吞吃进去。   他的心已经沉沉地落下去, 经过刚刚的分析,他已经很快意识到自己成了最危险的一个人。   应该说,从前天开始, 他就已经是最危险的一个了。   在“树”的幻境中,凭他自己是走不出来的。他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幻境的存在, 却也甘心就那么沉沦下去,如果不是玉求瑕把他拉回来,他现在已经成为了怪物们的一员。   而因为跟玉求瑕的“复合”, 他对“过去”的留恋减少了一些,从今天被食物“诱惑”的情况看, 他有可能已经排到了姚望后面,可这谁说得准?谁又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   马上就要玩游戏了, 不出意外的话, 玩完还会被卢娜送回宿舍, 今天就算是过去了。   没有了在今天逃走的机会,晚上还会再死一个人……   方思弄感觉心脏里仿佛堆满了冰冷的石头, 沉沉坠着,不祥的感觉如附骨之疽, 阴惨惨地从每一根骨头缝里渗出来。   无论他怀有怎样的念头和感觉,时间却不等人,019已经从“树种”那儿抽取了今天的游戏。   “啊,是‘国王游戏’。”019说道,“那么,依照惯例, 我现在为大家介绍游戏规则——我们需要一副扑克牌。”   他一边说,一边打了一个响指,旁边很快走过来一个人,递了一副扑克牌在他手中。   “谢谢。”他微微侧过头跟那个人说,在看清那个人的瞬间表情顿了一下。   满桌人也都看着那个游魂一般飘到桌边上的人,任她笑容灿烂如朝阳,也只觉得寒冷。   卢娜却没有看他们,只是笑眯眯地盯着019道:“今天的游戏似乎很有意思,我也想加入。”   019抬着头盯着她看了半晌,有一会儿脸上全无表情,是他之前露出来过的那种,仿佛无机质一般的静默。片刻后,他倏然一笑,脸上的妆容顷刻间生动起来,道:“当然可以,你选一个你喜欢的座位吧。”   卢娜便围着圆桌走起来,她每走过一个人背后,都会带起一阵恐惧,最终,她停留在朱怡的位置上,也就是方思弄的旁边,坐下。   方思弄只感觉到靠近她的那一半身子都麻了,但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落座后,卢娜忽然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啊,今天真是个愉快的日子,不是吗?”   方思弄余光意识到不对,做了一下心理建设,然后发现卢娜正直勾勾盯着他,所以她并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跟他说话。   他咽了咽口水,回答:“嗯,是的。”   “好,那我继续讲规则。”019不再给卢娜任何特别的视线,“现在我们在场13个人,我会抽取出扑克牌的红桃A到红桃K外加鬼牌一张共14张。”   他说完已经把需要的牌抽了出来,并开始洗牌,手法让人眼花缭乱。   “洗牌后我会给每人发放一张做为暗牌,号码只能自己知道,只有鬼牌需要亮明,玩家成为‘国王’。”   此时他已经把洗好的牌分发出来,每一张都贴着桌子低空飞过,最后准确地落在每个玩家面前,准确盖住了每个人面前原本的数字号码。   发完13张牌之后他手中还剩下一张,他将之背面朝上扣在了桌上。   他说:“现在每个人可以查看自己的牌,‘国王’请亮明‘鬼牌’。”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众人都查看了自己的暗牌。   方思弄自己的是一张红桃6,看完之后他下意识去关注玉求瑕,结果脑袋还没有转过去余光中就白影一闪,一张牌飞了出去,正面朝上,正是鬼牌。   玉求瑕扔的。   “国王出现了。”019按住倒扣在桌面上的那张多出来的牌,一划,它便飞到了玉求瑕面前,“现在这张是国王的底牌了,你不可以查看。”   所有的牌都分发完毕。   “所有人的号码都由自己的‘暗牌’指代,‘国王’的命令也是直接下达给号码。”019继续道,“在游戏时间控制于一个小时之内的情况下,现在请‘国王’制定规则,下达命令,在这个游戏中,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我们所有人都必须服从,否则就会受罚——国王,开始吧,顺带一提,因为你没有看过自己的暗牌,所以你也有可能点中自己哦。”   所有人都看向玉求瑕。   如果说前两天的“谈话游戏”中有NPC的加入很有利于大家收集情报的话,在这个游戏中有NPC在场就很恐怖了,还是两个。   作为国王,当然可以指定一些比较容易完成的事情,比如“红桃A和红桃3拉拉手”之类的,就算真的拉到NPC也不至于送命。   然而这个游戏的危险之处显而易见——NPC也有机会抽到鬼牌,成为“国王”。   如果成为“国王”的人类玩家不作为,让游戏继续进行下去,鬼牌落到这两位NPC手中,画面可想而知的不会很和谐。   现在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第一把游戏的“国王”落到了玉求瑕手里。   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找到什么突破点,能杜绝“国王落到NPC手里”这样的事情发生。   玉求瑕低着头,沉默片刻,说道:“我们来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吧。”   他抬起眼,很从容地说道:“在整个公馆的通行权限开放的情况下,‘红桃4’和‘红桃Q’做‘鬼’,在游戏开始后原地倒数600秒,开始寻找躲藏者,被找到的人退出游戏。如果‘鬼’找到所有躲藏者,则‘鬼’方胜利,躲藏者方接受惩罚。若在游戏时间结束前,‘鬼’方未能找到所有躲藏者,则躲藏者方胜利,‘鬼’方接受惩罚。”   说完他看向019,似乎在问“这样如何?”但并没有问出口。   019没有多余的反应,公事公办地道:“好,现在请‘红桃4’和‘红桃Q’亮牌。”   说完他翻开自己面前的牌,正是红桃4。   “我是‘红桃Q’。”下一刻,卢娜也在对面翻出了牌。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惊,玉求瑕居然准确将两个NPC点出去了!   接着,他们都感觉眼前一花,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感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围绕着宴会厅的一圈墙壁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门”的虚影。   多一扇两扇的还不觉得,这样密密麻麻地出现,就让人感觉眼中的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这栋建筑的所有“通行权限”都向他们敞开了。   “好的,那么在我等会儿说出‘开始’之后,请两位‘鬼’在原地倒数600秒。”玉求瑕站起身来。   方思弄跟着他站起来,很快,除了两个“鬼”之外的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站起来。   玉求瑕道:“现在,游戏开始。”   桑滁睁着他清澈愚蠢的大眼睛直白地盯着玉求瑕:“玉哥你太厉害了,这样直接就可以拖延一个小时!”   一行人现在已经在玉求瑕的带领下来到了二楼的一个套间,这是个很大的房间,几乎像是个后备宴会厅,除了他们进来的那道门之外,墙上还有少说十多二十道门。   现在一面半人宽的显示屏正在众人面前展开,建筑的立体图显示在上面,所有道路在上面都是颜色不同的发光线条。   但老手们都直觉玉求瑕并不仅仅为了拖延时间,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准确将两个NPC点为“鬼”的。   现在他们与NPC被分开了,玉求瑕这么做的目的很有可能是为了说一些NPC不能听的话。   元观君率先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玉求瑕平静道:“我要今天出去。”   “太赶了,没有必要。”楚深南忽然插嘴道,吊儿郎当的视线轻轻掠过方思弄,然后又看向玉求瑕,下巴微微扬起,显得有点挑衅,“我们都知道你为了什么要今天出去,可我们凭什么跟你冒险?”   方思弄往前走了一步,被玉求瑕拉住。   “安静闭嘴听我说。”玉求瑕并没有与楚深南多费口舌的打算,冷冰冰说了一句,便不再给他多的眼神,“我给他们留了十分钟的时间数数,是为了留出五十分钟来解谜。我对‘重生’文件夹里那三十六条密文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他又扯过一片屏幕,将‘重生’文件的页面投了上去。   36条密文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其中有一大半已经打了勾,在页面最下部是那个总闸开关。   “这27条密文的密码我已经解出来了,剩下的这9条我需要你们再去找线索,就在这50分钟之内。”玉求瑕说道,“我、方思弄和李灯水,则继续寻找这个总闸的密码,如果我们成功,所有人都可以出去。如果我们没有找到密码,密文也没有找齐,下一个‘国王’也指定一个类似的游戏,继续找。”   此时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强大的气场:“总闸的密码解开,我们出去。36条密文全部找齐,我们也可以出去,当然尽量避开‘鬼’的追捕,明白了吗?” 第57章 掘墓人26   玉求瑕通过自己对剧本的了解和在书房找到的资料, 经过两天的整理,在解出大部分密文之后,又给没解出的那几条划定了搜索范围。   答案基本上蕴含在人物的命运中, 在了解到那些AI幽灵很可能是剧中人物后,他对每个人物进行了对应,并在花田笑的“表演”中得到了最关键的几条线索。   他给每个人安排了搜索任务, 在3D的建筑地图中给每个人分别指定了探索地点,因为每个地点都有两到三个人组队, 楚深南配不配和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其他人都没有异议。   而他则和方思弄、李灯水来到了书房。   书房的陈设的确如他之前所说,科幻感很弱,只有椅子和台灯有些未来科技的痕迹, 书架是完全古老沉重的木质。   好在这里还配备有智能管家,李灯水连上将自己的“叶片”连上电子屏, 继续用脚本解析密码。   为了不打扰她,方思弄和玉求瑕坐在了稍远的一座书架旁边, 这座建筑如此庞大精密, 它所配备的书房也十分宽敞壮观, 几乎可以说是一间小型图书馆。   但在距离游戏结束只有几十分钟的现在,仅凭两个人肯定是没有再从这浩如烟海的书本里找出什么线索的机会了, 两人就坐在一起说话。   玉求瑕这两天已经几乎翻遍了这里的所有书,他又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巨量的文字和符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还没有在其中找到出口,希望从对话中得到一些灵感。   方思弄问:“你解出的27条密文是靠什么逻辑?”   “主要就是人物。”玉求瑕道,“我首先发现这36条密文的首两位字符都转化成英文后有重复,经过归纳后发现大概是3到4次的重复频率,后来我确定它们代表着一个剧中人物的名字首字母——因为有36棵‘树’, 而《樱桃园》剧本中刚好有12个主要人物,得出这个结果并不难。”   “剧中的每个人物都会有一些特点,比如‘永远的大学生’彼得总是谈论行星;女教师沙尔洛达喜欢狗和杂耍;管家叶彼霍多夫被称为‘二十二个倒霉’,并且总是带着手/枪想要自杀。”《樱桃园》是经典中的经典,电影学院的所有学生都不止研读过一两遍,方思弄对这些人物和剧情都不陌生,玉求瑕说这一段的时候语速非常快,“从密文中剔除代表人物的前两位字母后,剩下的就是描述性的词汇,比如这一条。”他指着电子屏上的第一条密文,“转化成英文就是‘DE 动物’,我推测这个DE代表的是女教师沙尔洛达,答案就是‘狗’。”   方思弄:“推测?”   “这就是问题所在,‘DE’属于还没有正面确定的人物,从花田笑对卢娜的演绎来看,确定身份的只有几个人——比如‘巴伦总是唠唠叨叨,一直跟在皮普斯屁股后面转。’可以确定巴伦是剧本中八十七岁的听差菲尔斯,皮普斯则是一直被他照顾长大的大少爷、柳鲍芙的亲哥哥嘉耶夫。‘艾伦最爱讲星星’可以确定艾伦就是‘永远的大学生’彼得。”玉求瑕说道,“但还有几个人是花田笑或者说卢娜没有提及的,我们需要去他们最有可能出没的场所寻找确定身份的线索,这就是其他人现在正在做的事。”   方思弄:“然后呢?”   “然后我会将所有答案都替换成数字——我之前在‘注射疫苗’后撬开了‘树’根部的面板,发现那里还是很原始的九格数字键盘——很显然,每棵树对应一条密文,到树根处手动输入,这就是后两轮游戏我们可能要做的事了。”   方思弄又问:“如果下一轮游戏的‘国王’到‘它们’手里去了呢?”   “就会死人。”玉求瑕非常平静,“就再下一轮去。”   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脸,轻轻抖了一下。   玉求瑕没有发觉,抬起眼来问他:“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我最强烈的感觉是……”方思弄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谜底其实主要关乎剧情、人物和逻辑……计算机的运算应该不是重点。”   玉求瑕微微点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毕竟没有人知道进来的这些人里是否恰巧会有一位‘黑客’,而这个世界的目的也并不是将我们赶尽杀绝。”   方思弄:“所以答案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玉求瑕捏着下巴沉思。   方思弄又问他:“卢娜的描述词是什么?”   玉求瑕皱起眉,做出了一个方思弄很熟悉的,想到了什么但并不确切的一个表情:“这里面没有卢娜。”   方思弄一惊:“没有卢娜?”   玉求瑕:“也许因为她还没有成为‘程序’?”   “那有019吗?”   “也没有。”   方思弄又低着头想了半天,然后道:“我不是特别清楚,但我想提一个我个人感到很疑惑的问题——如果其他人物都变成了AI程序,卢娜和019为什么没有?他们为什么还是人类……或者是以与人类无异的外观存在着?这个世界中的时间流速有意义吗?同一个时代的人会一起衰老和死亡吗?或者说,这个‘场景重置’的世界,还遵循原剧本本身的时间逻辑吗?”   玉求瑕扯过电子屏和笔,一边写写画画一边继续跟方思弄讨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眼只剩下最后十分钟。   “我这边没什么进展。”李灯水丧眉耷眼地走到两人面前,低声说,“我之前用‘凯撒密码’解出了字符间的对照,但在这里行不通。”   方思弄知道,凯撒密码是一种最早的替换密码,通过将字母移动固定的位置来加密信息,是最基础的一种加密方式之一。   李灯水又道:“我想建立‘维吉尼亚密码’的脚本模型,但没有对照表,时间太短了,我……做不到。”   虽然还剩最后十分钟,但她并没有像一些影视或文学作品中的热血主角一样努力到最后一刻,显然她在心中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条走不通的路。   方思弄不知道“维吉尼亚密码”是什么,应该是一种形式更复杂的加密方式,但他也的确认为,破解这个谜底的关键不在计算和密码学的方向中。   “没关系。”他安慰着高中生,“我们还有机会……”   这时房间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三人循声望去,就看到花田笑刷开一扇门冲了进来,并碰到了门口的书架,撞下一片书来。   “你们在这里!”花田笑眼睛睁得很大,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惊惧异常,几人目光相遇,花田笑失声道,“快走!卢娜追过来了!”   这间书房很大,有一前一后两道门,无暇说太多,花田笑并没有等他们,直接从另一道门冲出去了,因而跑在最前面,之后是玉求瑕,方思弄本来是第三个,但在出门时先把李灯水扯出去了,就变成了最后一个。   在停顿的那一瞬间,他往后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出现在了另一道门中。   是卢娜,但她身上的阳光和甜美都消失了,脸色如纸一般惨白,栗色的卷发也在黯淡的光线条件下化为了黑色,水鬼一样铺展在空气中,眼睛像两个空洞。   整个世界都好像随她一起褪去了伪装,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在没有通行权限的时候,所有的道路在他们这些外来人眼中都是孤零零的一条,但当所有权限都打开后,它们就连成了一张网,一张非常错综复杂的网络,之前的单一路径上“隐藏”或“关闭”的路径都显出了真身,千丝万缕地连接在一起。   仿佛直接变成了一座迷宫。   间或也有关闭着的“门”出现,就是这栋建筑物理意义上的门,但在急速奔逃中,没人有余暇去刷门,都是见路就冲。   方思弄边跑边问:“蒲天白呢?”   “被抓了!”花田笑在前面回答道,“她忽然就冲进琴房来了!”   四个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奔跑,方思弄很快就听见了前面李灯水剧烈的喘息。   他的心沉了一下,又往后看了一眼,心想他们跑得还是很快的,又转过了这么多弯,应该已经甩掉了吧……   结果一回头,他就跟那张双眼漆黑的惨白脸孔对上了。   相距不过五米,在如此高速的跑动中的一刹那,两人间似乎出现了相对静止,方思弄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下他也顾不上担心小女孩累不累了,三两步超过李灯水,拉起她的一只手就往前疯跑。   花田笑已经和他们拉出一段距离了,玉求瑕却离他们不太远,方思弄咬牙拖着一个人往前冲,却渐渐感觉到李灯水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将他往后拽。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脑海中划过许多念头,其中有一些很自私,也有一些勇敢、愚蠢、极具牺牲感的。   说不出他真的更倾向于哪种,但他的脚步确实停顿了一拍,而就是在这极端短暂的一拍里,玉求瑕却似乎若有所感,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将他往前一拉,让他几乎腾空而起。   李灯水细瘦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滑出。   随即传来小姑娘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是一声闷响,应该是摔倒了。   他的心脏直直坠落下去,却并没有回头,而是跟着玉求瑕一头扎进了前方的黑暗。 第58章 掘墓人27   方思弄拖着李灯水时, 跑得也不慢,现在被玉求瑕拖着,跑得就更快了, 几乎要飞起来。   他们迅速拉近了与花田笑的距离,却在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卢娜,在岔路口没有任何犹豫, 直接追着他们两个而来。   在拐弯时,借着方向的变动, 方思弄看过她几眼,不知道是没抓还是怎么了,摔倒的李灯水对卢娜似乎没有造成任何阻碍, 更没有拖延什么时间。卢娜还跟在他们后面,看着走得急匆匆, 但没有脚步声,速度一点也不慢, 头发张牙舞爪地散在空气里。   为什么?   他不禁想。   李灯水和花田笑对她都没有什么吸引力, 那她的目标是谁?   是自己还是玉求瑕?   可是捉迷藏还分优先级吗?不是应该全抓住吗?   他不禁又生出了自己也和玉求瑕分开跑、确定一下卢娜目标的想法。他心里觉得卢娜在追的可能是他,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回忆”的气味太大了,而玉求瑕, 似乎从来没有被这个世界操纵过。   作为“国王”的玉求瑕将人类和NPC分成了两个阵营,制定的规则也是阵营的胜利, 也就是说,在规定时间内只要有一个人类没有被抓住,则输的都是NPC一方,接受惩罚的也该是NPC一方。   换句话说,人类就算被抓住了,只要游戏不失败, 就不会受惩罚,大概率也不会死。   当然,这个规则制订得也有很冒险的地方,那就是人类阵营一旦失败,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这么一想,他们两个分开跑好像是不错的一个选择——如果他能将卢娜引开,玉求瑕就有更多的时间解开密码,就算他被抓住了,人类方也至少还有玉求瑕和花田笑没被抓,现在离游戏结束只有几分钟,应该是没事的……吧?   这种念头一生出来,就越发想去实践一下,但玉求瑕把他抓得很紧,他没有找到机会。   卢娜追得越来越近。   有好几次他都感觉自己脊背发毛,似乎是空气在离皮肤极近极近的距离被搅动,但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玉求瑕带进一个拐角给扭开了。   最后一次三人都跑得太快,他俩转进拐角之后卢娜一下子冲得有点过,就落下了一段距离,然而坏消息是,他们拐过去的那条路又直又长,好像没有什么岔道。   但也没有办法,两人只能用尽全力发足狂奔。   虽然理智上觉得就算被抓住了也可能不会死,但一想到要被身后这个东西抓住,任谁也不免抗拒。   恰在此时,方思弄只觉余光一晃,然后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   那一瞬间被拉得无限之长,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   笔直的道路侧边忽然裂开一道裂缝,一个惨白的人影直挺挺站在其中,像是镶嵌进去的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五感被强化的缘故,只是急速掠过的一瞬间,方思弄却将那个人看得非常清楚,包括脸上的表情、皮肤都几乎是纤毫毕现。   ——那是019,浑身的亮片和妆容都褪去了色泽,化为了陈旧的惨白,而他表情木然,如同一尊无机质的人造人,五官是英挺耐看的,但在这种状态下,却显得过于精确,左右完全对称,有一种非人的恐怖。   然后方思弄看到他抬起手,向前伸来。   虽然是如同慢镜头一般的动作,但方思弄丝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抓住。   但他们跑得太快了,就算视觉和思想因为强化而完成了更多的工作,肌肉和骨骼却没办法在这刹那之间做出有效的反应。   他心里知道完了,迈出去的腿却还在半空。   然后他感觉到那只手擦着他的鬓角过去了。   玉求瑕应该跟他差不多时间发现这个站在裂缝中的恐怖,同样也来不及做出什么补救措施,就像危机发生前的汽车司机一样,做出了本能的规避——向着远离019的另一面墙靠了一点。   但这一点,并不足以阻止NPC的动作。   高速中的一点偏移让两人险些栽倒,踉跄几步后两人勉强稳住身形,预料中的抓捕却迟迟没有到来。   方思弄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019从那道裂缝中走了出来,伸出来的那只手直接捞住了卢娜的腰。   019从一开始就不是想抓他们,而是抓卢娜。   身后的追兵消失后,两人又跑出好长一截,方思弄感觉到喉咙里漫上来一股血味,他也跑不动了。   玉求瑕带着他拐进了一个房间,看着像是一间小仓库,方思弄并不确定是不是他们之前领“注射针筒”的那间。   他们在错综复杂的道路里疯跑了太久,早已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没关系!没关系……”他掐着肚子,喘着粗气道,“时间快到了,花田笑也还没被抓住,我们不会失败的……”   玉求瑕道:“019能在墙体间穿梭,找到我们只是一瞬间的事。”   方思弄又升起了那个想法:“要不我们也分开……”这样哪怕最终会被抓住,也能拖延更久的时间。   “不行。”玉求瑕却道,“我怀疑他在这个建筑里是‘全能’的,可以看到一切,也可以到达任何地方,不然他怎么会在那里等着?”   方思弄感觉自己头皮一麻:“那他为什么……”   “他和卢娜是对立的!”玉求瑕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卢娜就是那股阻挡他的力量!”   “他解不开!他解不开卢娜为他设置的密码!”   方思弄眉头一皱:“那他为什么不选择手动输入那36条密文?难道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   “不!”玉求瑕道,“因为他是剧中人!他不是观众,不像我们拥有全知视角!他不可能知道所有人物的喜好!所以他破解不了所有的密文!”   说完他紧急调出一片电子屏开始写写画画,还在喃喃自语:“所以这些智能系统跟他也不是一边的……”   方思弄不再开口打扰他,看着他在屏幕最上方写下了“L、U、N、A”这几个字母,也明白过来。   ——019把他们放出来,还在卢娜即将抓到他们时出手阻止,就是为了让他们破解密码。   因为他自己没法破解。   而他们如果也破解不了,那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可是为什么?   卢娜为什么会和019是对立方?   他盯着玉求瑕写下的那一排“LUNA”,脑海里出现的名字却是娃略,思绪又跟着回到原作中。   娃略是柳鲍芙的养女,在柳鲍芙带着亲生女儿安涅在巴黎逍遥快活时,娃略一直留在樱桃园打理事物,为挽救这个没落的家族做着杯水车薪的努力。   她精打细算着家里的每一笔开销,甚至为此受到仆人们的轻慢,母亲和舅舅却依然大手大脚,抬手就随便施舍给流浪汉一块金币。   她在剧本中是个严肃得有些呆板的角色,宛如一个修女,她既不像陆伯兴一样完全拥抱了新的阶级和未来,也没法像母亲舅舅一样沉浸在纸醉金迷的旧梦里,这造就了她的悲剧,甚至可以说,她是这些人中最悲剧的。   但在剧本中她并不是主角,她也不是作者想要惋惜或嘲笑的对象。她的存在感寥寥,除了在柳鲍芙无可救药地大手大脚花钱时跳出来说两句扫兴的话,就是时常念着自己要去朝拜各处圣地,和陆伯兴的感情线也是全无波澜,从剧本一开始几乎所有人默认他们是一对,可这层窗户纸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被捅破,两人的结局在一段很无聊的对话中结束——陆伯兴急着去砍樱桃树,而她也要去远离樱桃园的另一座城市的人家里当女管家了。   与其说无疾而终,不如说波澜不惊、从未开始。   她怎么会成为019的对立面了?   他想不到什么有突破性的观点,只能走到玉求瑕身边,去看他正在写的东西。   他仍在解析那一行乱码。   ITEROYEDSWERBEC   他看着玉求瑕以让人惊讶的书写速度将它们拆分成不同组别的……乱码,然后又很快地被杠掉,他想起玉求瑕写剧本时也是差不多的状态,这时候只要受到一丁点打扰都会发火。   玉求瑕当然是聪明又敏感的,他时常会有被看透的感觉。在人群中,他望着玉求瑕的背影期望视线得到回应的时候很多,但在私下里,他其实有点害怕跟玉求瑕对视,在一对一的玉求瑕的目光中他总会觉得自己是赤/裸的,却看不透对方。   只有在玉求瑕写剧本的时候,他肆无忌惮的视线才不会被玉求瑕发现。他喜欢坐在窗边的那条窄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用书或者平板做掩饰,直勾勾地盯着玉求瑕在暖黄灯光中的侧脸看一晚上。   他喜欢跟玉求瑕单独待在一起,喜欢长久地看着玉求瑕,却不想被玉求瑕发现。   “想什么呢?”   他感觉脸被人轻轻碰了碰,回过神来,就看到玉求瑕的面孔在仓库冷暗的灯光中泛着粼粼光泽,出了一脸的汗。   他下意识伸手去擦,然后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走神的,立刻转头去看屏幕,同时问道:“解开了?”   在玉求瑕回答之前,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四个单词横躺在屏幕最下方,下面潇洒地画着一条横线。   [un]i[la]ter[al],[unall]oyed,[Unan]swer[a]b[l]e,[la]c[una]   所有“L、U、N、A”都被打上了圈,将它们剔除后,就可以得到那串乱码。   ITER OYED SWER B E C   而将这四个字母补上之后,它们就成为了四个完整的单词。   unilateral,unalloyed,Unanswerable,lacuna   单方面的,纯粹的,不可回答的,缺憾 第59章 掘墓人28   “所以密码是……”方思弄还是很吃惊, “为什么?”   玉求瑕显然也想到了剧本里的娃略这个角色,解析密码时眼中的亮光还未散尽,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亢奋:“契诃夫在给苏沃林的信中写过:‘人在写小说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先忙着搭好它的架子, 从一群人物里只取出一个人物———妻子或者丈夫,把这个人物放在背景上,专门描写他, 使他突出,把其余人物随便撒落在那背景上, 像小铜币一样,结果就成了一种像是天空的东西,中间是一个大月亮, 四周是一群很小的星星。可是月亮没有获得成功,因为只有别的星星被人理解的时候, 它也才能被理解,可是星星却没写好’[1]。”   “娃……卢娜就是一颗星星!作家给了她野蛮生长的自由!”方思弄醍醐灌顶, “现在的时间线距离剧本发生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从一个边缘的角色来到了中心。”   玉求瑕:“是的, 按照合理的剧情发展推测,很可能是019建立了这座公馆, 之后他拥有了某种可以让人类变为AI程序的技术,卢娜很可能是他召回的第一个‘程序’, 因为她有经验,可以帮助他管理公馆……”他一边说一边想,眼中的光又亮起来,“但后来她生出了自我意识,劫持了019作为主人的控制权……”   “不,她是自己回来的。”   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方思弄浑身一毛,回头看去,就看到了正正当当站在他们身后的019。   019还是那个浑身苍白的形象,声音也褪去了那种刻意的、华丽的性感,变得很平静,接着道:“但是别的部分你们说得不错,她劫持了公馆的管理系统,对格式化功能进行了加密,我解不开。”   他朝着他们走近,停在五步之外,自天花板上拖下一块屏幕,快速地操作后调出了那个名为“重生”的执行文件,打开输入框,然后将屏幕转了一面,正面对着他们两个。   “看来我的想法是很正确的——生活在这座坟墓里的家伙是没办法解开密码的,这里的一切都停滞了。”他冲两人笑了一下,不显诡异,反而凄凉,“感谢,我的外乡人,现在来结束它吧。”   就这样?   方思弄下意识去看玉求瑕。   玉求瑕盯着019看了半天,忽然开口道:“陆伯兴。”   下一刻,方思弄感觉整个世界似乎都停顿了一下,019那个凄楚的表情也一丝不动地停留在了脸上。   玉求瑕当着他的面叫出了他的真名。   被叫破真名的人物会停止一次行动,肉身也会陷入停滞。   方思弄又不明白了,感觉019刚刚不像是要做出什么危险行动的样子啊?还是说只是他自己没发现?   他小声问道:“你做什么?”   只见玉求瑕两步跨到019面前,抬手去卷NPC的袖子,同时说道:“我要确认他的主角身份。”   印记。   方思弄想起来,主角身上的重要部位会有“印记”。   如果019有印记的话,会在哪里……   玉求瑕卷起019的袖子,在所有人的衣服上都有一枚“叶片”的地方,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蛰伏在他皮肤上的印记,是一个菱形,像一片小叶子。   019说:“我的一切都是通过这双手得来的。”   方思弄霍然抬头,发现真的是019在说话,他的手腕还被玉求瑕拎在手里,好在他似乎不打算做什么别的动作。   这次“真名”的限制不过几秒钟!   只是一瞬间方思弄就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019没有察觉,还在说:“小时候需要操纵圆盘割刀收割机,你们知道圆盘割刀收割机吗?铁家伙,用马或牛拉,没有的话就用人。我这只是个小疤,有的人手卷进去就没了。”   “主啊,你赐给我们巨大的森林、一望无际的旷野、没有尽头的地平线,我们住在这种地方,真应当是巨人才对……[2]”   “全靠我这双手……我一刻不停地工作,最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买下了那座美丽的庄园,就是从前我的祖父和父亲做奴隶的地方,当时他们连这个庄园的厨房都不能进去……”   “我捡起卢娜扔在地上的钥匙,她知道自己不再是这儿的主人了……我彻底拥有了这座庄园,真希望我的祖父和父亲能从坟墓里爬出来看上一眼……”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中散发着炫目的光芒,比他妖娆华丽的眼线还要炫彩,但只是一瞬间,他再次静止下来,目光直视着虚空,人仿佛化为了一尊静穆的雕塑。   玉求瑕已不动声色地放开了他,此时问道:“后来呢?”   “后来?”NPC的眼中只剩下茫然,像一场大雾,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后来世道变了,星星和太阳坠落,尘土升起,天空变为了我从未见过的颜色,水和空气都有毒,人类已经没有办法自然生存下去,好在科技还没有抛弃人类,我们拥有了‘结界’……我用庄园的土地建立起这座公馆,在这里面活了很久。”   玉求瑕又问:“卢娜呢?”   “刚乱起来的时候她从她工作的地方过来找我求助,我当然会帮助她,我让她住进来,管理公馆,就像当年管理庄园一样,我对她的能力有信心。”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我太相信她了,她表现出来的样子也太无害了……我给了她几乎与我等同的权限,她也将所有工作完成得很好,所以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用那些人的人格做出了管理体统,过去的幽灵充斥了整个公馆……”   方思弄问:“那些人格?那他们本人呢?”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们经过改造的身体不会衰老,可外面那些人,我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我也不知道她具体是怎么操作的,那些‘人格’究竟来源于数据演绎还是真人的‘灵魂’……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像,太像了——他们像复活的幽灵一样穿梭在这座公馆里,和当年的那座庄园一模一样……”   他眼中光芒的形状瞬间变得无比锋利,下一刻方思弄看到那锋利的冷光出现在了自己眼前——019说着别人像幽灵,可他自己也像个幽灵一样,瞬间贴在了他面前,几乎与他鼻尖抵着鼻尖。   NPC已经来到崩溃的边缘,方思弄脊背僵硬,却牢牢钉在原地,没有躲。   019看向自己的双手:“我又回去了……我靠这双手从一个奴仆变成人,然后拥有现在的一切,可我又回去了!回到了那座坟墓里!”   下一刻他后退着拉开距离,方思弄看到了他血红的眼睛,他歇斯底里地质问:“——我又怎么没有想到,经历了那样的事,她怎么会不恨我?”   迎着NPC磅礴的暴怒,玉求瑕忽然道:“你认为她恨你?”   019血红的眼睛转向了他:“当然!我买下了她从小长大的庄园,砍掉了樱桃树,让她所有在意的人四散飘零,她怎么会不恨我?”   玉求瑕:“你的‘重生’文件执行过不止一次?”   019并不避讳谈论这个,稍微收敛了一点张牙舞爪的气焰,变回体面的样子,他微微点了点头:“两次是在她到来之前,一次是她刚来的时候,那时候外面也不是完全没法生存,推倒重建而已。”   “为什么要重建?”   这次019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也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地方——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虽然环境恶劣,但我们有着超过了过去一切时代的科技。我们已经向前走了这么远,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人……几乎所有人,都还留在过去?”   下一秒,他陡然激动起来:“她也想要永远留在过去,还一个一个地召回了那些幽灵,企图把我困住……这是一座坟墓,我要和她们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   “不!我绝不!”   玉求瑕兜了这一大圈,这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屏幕又转回给019:“好的,那我将密码告诉您,您亲自输入吧。”   019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了:“也可以。”   玉求瑕告诉他:“luna。”   “什么?”   “L、U、N、A,这四个字母。”   019的手悬在半空:“就这么简单?”   玉求瑕:“就这么简单。”   019愣住了。   “你说你有事想不明白,我初来乍到,更想不明白。”玉求瑕语调娓娓,“我只是忽然有个想法,你可以自己分辨——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她,哪怕你没有解出密码,只是坐在电脑面前进行无聊的尝试,也有可能输对。”   他微微顿了一下:“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手中有纸笔,百无聊赖的人类会反复描摹爱人的名姓。”   “她为你造就了一座囚笼——或者像你说的,一座坟墓——唯一的出口,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可以放弃这座她辛苦建立的回忆里的花园,只要你输入她的名字。”   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你说她恨你,你也可能恨她,所以这也许是惩罚——你能毁灭这个世界的前提,是爱上她。”   “可是我不爱她。”019惨笑一声,抬起头,眼睛已不如刚刚红了,“所以我们只能永远在这座坟墓里挣扎。”   方思弄沉闷开口,问道:“为什么不爱?”   他当年看《樱桃园》的时候就不是很理解陆伯兴和娃略的结局,到现在也依然不理解。   019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没有办法……不爱就是不爱,哪有什么为什么?”   “你是主角,你说了算。”玉求瑕拉住方思弄的手臂,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对019道,“完成你的愿望吧。”   019仍是低着头,方思弄这才有心思去关注时间,发现离“第一轮游戏结束的60分钟”结束只剩下最后十秒。   这条规则现在还有限制能力吗?   正在这时,019背后的门被刷开,浑身乱发飞舞、如同鬼魅一般的卢娜出现在那里。   方思弄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但她并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019的背影,像一抹印在墙上的影子。   “谢谢你们,外乡人。”019终于抬起脸,最后朝他们笑了一下,然后按下了确认键,“再见。”   白光笼罩了世界。 第60章 幕间04   方思弄一口气直接吸进胃里, 睁开眼睛。   他其实很熟悉这种感觉,这种从噩梦中醒来的感觉。   然后他的眼睛被强光刺痛,感受到自己没着没落地站立着, 一阵眩晕,差点倒下去,好在左手很快碰到了桌面, 右手也被一只手扶住了。   他甩了甩头,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自己工作室的办公室里。   楼层很高,落地窗也擦得很干净, 阳光照进来显得锋利。   玉求瑕站在他的面前,很近, 表情很平静。   他因为撑着桌子,身形有点岣嵝, 所以比玉求瑕矮上一些, 脸正对着玉求瑕的锁骨, 闻到了玉求瑕身上的香水味。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 呼吸平稳下来,他问道:“你为什么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号码?”   他指的是那两张“红桃4”与“红桃Q”, 别的事情也许都能解释,但这一件委实没有什么逻辑,跟玉求瑕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不知道玉求瑕在扑克牌方面有什么特长。在“里面”需要抓紧时间解谜,所以他没问,现在可以问了。   这件事似乎没有特别重要, 却让他有些如鲠在喉。   “不知道。”玉求瑕沉默了半天,回答,“当时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就是它俩了。”   “……念头?”   玉求瑕微微蹙起眉:“一种……‘这个场景我见过’的既视感。你会有这种感觉吗?就是……很忽然的一个瞬间,你觉得面前这个场景你似乎经历过。”   “……应该就是运气好吧。”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更强烈了,方思弄猛吸了两口气,将那种感觉强行压制下去,自己找补道,“反正……如果没点中他们的话,也可以拖一个小时了。”   玉求瑕:“那就有人会受‘惩罚’。”   方思弄立即接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玉求瑕低低笑了一声:“方思弄,你好像……太偏袒我了一点。”   方思弄张了张嘴,他想说那不然呢,可又说不出口。   然后他感觉到了玉求瑕的目光,如一场厚重的灰雪,又像无情无念的一场大雾,沉沉笼罩下来,明明无形无体,却连他的呼吸都渐渐攥紧。   他感觉到了,但他低着头,依然是,不敢对视。   他隐隐有一些预感,可怎么也不希望它发生。   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的人生中有太多这样的时刻,却依然没能习惯。   他绞尽脑汁,狼狈地、徒劳地想要拖延它的到来,想找一些话题打破现在的沉寂,因为他知道,沉寂之后,它就要发生了。   “我们、我们出来了……其他人……”   玉求瑕:“只要在‘捉迷藏’里没有直接被弄死,应该也可以出来。”   “那就好。”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问道,“那陆伯兴对娃略,究竟是一种什么感……”   “方思弄。”   他听到玉求瑕叫他,不轻不重,不热情也不十分冷漠,甚至还依稀有些温柔。   喉咙里的话被死死卡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他听到玉求瑕说:“我们其实没复合,你懂的吧?”   他听到身体里发出一声巨响,但现实中却无声无息。他终于抬起头去看玉求瑕的脸,与那双眼睛对上的时候整个人不可察觉地抖了一下。   他死死捏住拳头,指甲插进肉里,很慢很慢地说:“我不懂。”   玉求瑕俊秀的眉微蹙了一下,很短暂,那像是一个想哭的表情的前兆,但迅速平息了,如同一个幻觉。   接着,他还笑了一下,很轻松地说:“我们已经没办法在一起啦。”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半边脸在颤抖,他狠狠咬了咬大牙,问道:“为什么?”   玉求瑕又看了他一阵:“没有为什么。”   方思弄仿佛迎面挨了一刀,肺腑间炸开一片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的一只手死死扣着桌子边缘支撑着自己,眼前冒出片刻之前019那双绝望死寂的眼睛,说着:“我没有办法……不爱就是不爱,哪有什么为什么?”   他不敢再问,就像这两年他也不敢去追问这一句为什么。   他猛然侧过头,怕眼中的情绪被玉求瑕全部看穿。   然后他看到玉求瑕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玉求瑕是想触碰他。   他心中也立即升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如果玉求瑕真的这么做了,那他绝不会再放他离开。   但那只手只抬起不到30度就收了回去,随即他听到玉求瑕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没有反应。   他太疼了,怕自己一松劲,就会忍不住叫出声音。   在这场长达两年的分离中,玉求瑕没有解释过那封荒唐的信,更没有因此道歉,所以他才能这么执着地念念不忘,总告诉自己事有蹊跷,一定有什么误会没弄清。   可现在玉求瑕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对不起,我们之间确实有蹊跷,有误会,有问题,都是我的错,我承认了,希望你能原谅我、放过我,我们已经没办法在一起啦。   如果这就是玉求瑕的希望的话……   他怎么可能不依着他?   他哪次没有依着他?   玉求瑕又说:“我走了。”   然后真就转身走了。   伴随着关门声响起,方思弄倒退几步跌坐进板凳里,他浑身都疼,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   蒲天白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太阳已经偏西,屋内没有开灯,方思弄坐在办公桌后的阴影里,像一座锋利的、死去的山。   方思弄像一座山,是蒲天白一直以来的想法。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冷酷又严峻,其实所有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内向的,展现给世界的是一种庞大而沉默的温柔。   山是宽厚的、无声的、安稳的存在,山上的草木果实会被人挖去,岩石矿物可能也会被人削掉,山体也可能被雷电、洪水损伤,但山的伤处会自己长出新的植物,重塑自己的形状,坚守着自己的根脚,很难消失,也不会偏移。   蒲天白喉咙动了动,忽然有点难过。   他眼看着方思弄从当年的青青山脉,变成今日这座像经历过泥石流的、寸草不生的、垮塌的、骸骨裸露的山,而自己无能为力。   在方思弄的故事里,他从来如此。   他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半天,最后讲出来的话依然断断续续,很不像样:“哥……我过来就是想跟你解释一下,那个,玩游戏时候说的那个……”   方思弄像是忽然被他惊醒,抬眼看过来,声音沙哑地问道:“你和花田笑都没事吧?”   蒲天白一顿,刚刚酝酿好的话更散了个干净,只能优先回答方思弄的问题:“没有,我们出来之后还把今天的戏份拍完之后才走的。”他又开始说些没有用的了,他意识到了,但控制不了自己,“今天太阳宫那边太堵了,我从片场过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   “嗯,没事就好。”方思弄微微点头,又道,“刚出来就回家好好休息,着急着过来干什么?”   “我得来啊!我得过来解释清楚!”蒲天白彻底放弃了组织语言,想到什么就说了,他脑子不行,只适合这样,“我、我以前确实喜欢过你……在里面,我不敢说谎。”他原地立定,站得笔直,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然后举起三根手指在脸旁边,“但后来遇到茵茵了,我就没有啦!我发誓!”   方思弄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眼睛失去焦距,显然又没再看他了,喃喃自语道:“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蒲天白的心脏仿佛被轻轻刺了一下,想起那段久远的暗恋来。   刚入学,得知自己被分到大四学长的宿舍时,新生蒲天白自然是惴惴不安的。   他忐忑地去到宿舍,支支吾吾地要做自我介绍,屋里另外三个人都在,方思弄住门后面那个床位,他进去的时候背对着他在收拾东西。   他刚开了个头,方思弄转过脸来,骨相清俊,气场却太强,他一下子舌头都捋不直了。   对面叫景明的学长在床上大笑:“哈哈哈哈哈方思弄你笑一下你微笑一下,你你看你把人小学弟吓的!”   他这一通大笑,却惹得蒲天白更紧张了。   方思弄没有笑,表情也没变,但声音听起来还好,冲蒲天白微微颔首,然后说道:“没关系,慢慢说。”   这时蒲天白看到了他的眼睛,确定在里面看到了与他冷峻的外表截然不同的东西,甚至,跟那些已经小有成就的迎新的学长学姐们的友善也不一样,完全没有一点自上而下的意味,在这座学校里非常少见。   后来蒲天白发现,在整个圈子里也极端少见。   他情不自禁的,从那一天开始,就对方思弄生出了一点亲近。   但他很快知道,方思弄在外面租了房子,跟男朋友同居,很少回宿舍来,回来了也就是拿点东西,或者熬了大夜浅睡一晚,早晨很早又离开。   他的那点亲近自然只能小心翼翼掩藏好,虽然也没有什么人关心。 第61章 幕间05   至于方思弄的男朋友玉求瑕, 那也是一位在学院里声名贯耳的风云人物,蒲天白第一次看到真人,是在学校的放映厅, 玉求瑕的新片在学校首映的那一天。   他们一个宿舍都沾了方思弄的光,拿到了第二排的位置(第一排是校长和老师),他坐在方思弄的旁边。   电影放完之后全场鸦雀无声, 玉求瑕作为导演上台讲话,聚光灯打在他身上, 让他像世界的中心一样。   所有人都看着玉求瑕,蒲天白却鬼使神差地侧头看了一眼方思弄。   方思弄当然也在看着玉求瑕。   那一刻他看到了方思弄的眼神,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   也是那一刻, 他脑海中关于方思弄的,飘忽不定的印象终于定型——一座山。   刚放映完的电影里有一个场景, 是一段长达半分钟的横摇长镜头:整个画面呈黛紫色,天空中群星闪耀, 地平线上的山脉静静伫立, 轮廓起伏蜿蜒。   作为一个暗恋者, 他心里其实有一点点抵触玉求瑕,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方思弄与玉求瑕的电影画面联系在了一起。   结束后校长和老师先围上去和玉求瑕说了一会儿话, 玉求瑕没有从舞台上下来,而是蹲在舞台边上, 和老师们保持一个水平高度,却因为这个姿势,显出一些孩童般的天真。这个世界大抵还是对美人宽容,老师们不觉得他无礼,只觉得可爱,个个被逗得喜笑颜开。之后大概是怕学生们拘谨, 说了不到十分钟的话便结伴离开,放映厅里便只剩下了学生们。   玉求瑕瞬间便被花束和礼花淹没了。   观影的学生们怪叫着冲上舞台,这个学校里集结了全国最有表演欲,最能说能唱的人,他们表达热情的方式也非常夸张,有人想去和玉求瑕交流观影心得,也有纯粹去跟他示爱的,就算知道方思弄的存在甚至人就在现场,追求者也并不放过机会,问就是人都有表达爱的权利。   在被一束硕大的玫瑰花束中夹带的闪光亮片情书闪了眼睛的时候,蒲天白下意识去看方思弄。   他没有第一时间找到人,心里却知道方思弄是不可能现在就离开的,但他确实没有在舞台上看到,便眯着眼睛在阴影里找,然后在舞台侧边的阶梯下面找到了方思弄。   方思弄站在那里,微微仰头,注视着玉求瑕。他全身都隐没在黑暗里,唯有那双眼睛映着舞台的灯光,像两颗小小的星子。   作为玉求瑕的正牌男友,他好像一点去宣示主权的意思都没有,就甘愿站在那里,看着所有灯光和爱意都落在玉求瑕身上。   蒲天白盯着方思弄,有点走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台上传来一片惊呼,蒲天白看过去,发现是玉求瑕越出了人群,朝着方思弄所在的那条台阶走下去,人们下意识跟着他。   蒲天白又立即转回去看方思弄,发现方思弄还是那样站在那里,微微带了点笑模样,张开手臂迎接玉求瑕。   玉求瑕走下台阶,伸手揽过他的脖子,用额头和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然后带着他向外走。   玉求瑕收了满怀的花,全世界的灯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满面荣光,春风得意,而方思弄静静地跟在他身边,安然从容,对旁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蒲天白不禁又想到了刚刚电影里的画面:主人公在画幅中央举着火把焚烧尸体,他背后的群山静默温柔。   全世界都爱着玉求瑕。   可蒲天白不爱他,只是羡慕。   不是羡慕他的才华、鲜花和荣光——可能多少有一点——但最羡慕他有方思弄。   当然他同时也知道,方思弄的眼睛里除了玉求瑕什么也没有,他不会有一点机会,所以那点心思也只能默默吞下,不跟任何人提起。   动心的瞬间是不会因为客观的现实原因而消失的,好在他理智尚存,悄悄地喜欢了方思弄很多年,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至少他曾经是这么以为的。   后来方思弄就毕业了。   再后来他也毕业了。   离开校园后,他投身进了繁华的演艺圈,很遗憾,这个圈子里有平民神话,但更多的依然是资本力量。他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在里面跌跌撞撞的,几年过去也没混出什么名堂。   他不算太聪明,在家乡曾经因为出色的外表被处处优待,可留在首都的这个大圈子里,比他长得好的人太多,美人如同过江之鲫。一开始时他还会因为自己顶着电影学院这块金字招牌而有一些包袱,被磋磨了没两年就想低头认输。   同僚提点他:“你其实起点很高啦,就是不够豁得出去。”   是的,他不够聪明,生在普通的家庭,也没有惊世的才华,正在“豁出去”和“回老家”之间徘徊不定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豁出去”的机会。   金主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商人,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鼻梁狭窄高挺,可惜烟酒侵染多年,皮肤状态不甚好,有点黑,还有点浮肿,但整个人在满京城的金主中算是品相不错的。   他坐在桌子对面,听着制片人把自己夸成了一朵花,一边尴尬得脚趾抠地一边还在犹豫,然而几杯酒下去,又被制作人话赶话的一激,他晕晕乎乎地总算是下定了决心,拧着酒杯的手用力到青白,脸上却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燕总,我敬……”   他这句话没说完,侧脸忽然挨了一拳。   这一拳力道很大,直接把他抽飞出去,他震惊地趴在地上,酒杯摔了个粉碎,脸上却并不是很痛。   “总算找到你小子了。”   下一刻,他被人提着衣襟揪了起来,然后看到了方思弄的脸。   随着年龄的增长,方思弄的长相越发冷峻锋利,几乎已经到了让人不可逼视的地步。   当然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太心虚的缘故。   方思弄一下子将他提起来扔在一边,他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然后就看到方思弄朝桌上的几个人说:“人我带走了,跟他有点事儿没完。”   “抱歉打扰各位了,今天这桌我结。”   然后就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走了,全程没人敢拦。   方思弄也属于圈子里的平民神话之一,虽然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他能出头全靠玉求瑕,但方思弄本人也确实是无家无口的一条疯犬,自古以来没有谁会不怕这样的人。   方思弄把他拖出饭店,在旁边的窄巷里把他放下,到这会儿他脑子还是懵的,一边沉浸在与方思弄久别重逢的眩晕感里,一边回忆着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方思弄,是不是还要挨打……   结果他刚站稳,方思弄就递来一支烟。   他不抽烟,但还是很小心地接住,方思弄自己点了一支,吸了一大口,然后缓缓吐出来。   他只感觉自己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哥……”   方思弄淡淡瞥他一眼,慢慢说道:“你今天要是吃完这顿饭,这一辈子腰杆都挺不直。”   他喉咙一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但方思弄还是看着他的眼睛,不让他逃脱,问他:“你不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吗?”   他如遭雷击,一下子没管住自己的泪腺,眼泪滂沱而下。   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只觉得这两年的委屈都一下子爆发出来。   方思弄还抽着烟,望着窄巷上方逼仄的天空:“别哭了,坚强点。”   他全身颤抖、咬紧牙关,终于是把那丢人的玩意儿忍了回去。   “刘赖子的戏以后别接了,他这人不行。”抽完烟,方思弄拍拍他的肩膀,就提脚往外走,最后停下来侧过一点头,留下一句,“你如果还想演,以后我给你介绍一些。”   望着方思弄的背影,他又想起那场久远的暗恋,虽然已经过去太久,跟学生时代的岁月一起模模糊糊地拼不出形貌,但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方思弄毕业之后,他又在学校呆了三年,之后出来两年,五年没有面对面地见过面,他以为方思弄已经记不得他了。   可方思弄救了他。   哪怕他今天只得到了一拳头、一根烟和一句托词,他也感到庆幸。   但方思弄并不是一个会讲托词的人,之后真的给他介绍了一些资源,都是清清白白的剧组,共同点是都在努力出作品,缺点是都有点穷。   他得到的片酬不高,但是足以糊口,而且,也渐渐有了一些小作品。   在那次遇到方思弄之后,生活好像也整个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他结识了不少真正想做作品、做艺术的人,后来又遇到了茵茵。   虽然离成为大明星的梦想还有些遥远,但他看着那些自己用心演出来的角色和作品,也不再觉得自己留在北京是在蹉跎光阴了。   “哥……你很好,真的很好……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一时间,他感觉自己心中似有万语千言,但他嘴笨,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只脱口而出,“就算、就算……玉哥不喜欢你,也会有其他、很好很好的人喜欢你的!”   他不知道方思弄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招人喜欢,方思弄明明那么、那么好。   方思弄忽然一声嗤笑:“你不明白。”   不是在笑蒲天白,是在笑自己。   蒲天白当然不知道他原本是什么样子,他是为了玉求瑕才变好的,他身上每一朵花,都是玉求瑕种下的,没有玉求瑕就不会有今天的他。   当然这种话,他没有必要跟蒲天白讲。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现在这样,你还想拍电影吗?”   “当然想!”蒲天白回答完才意识到不太对,“现在哪样了?”   方思弄还是很佩服他的神经大条:“‘戏剧世界’,随时猝死。”   “哦。”蒲天白道,“拍!当然拍!只希望我别拍一半挂了,那多对不起剧组的人……”   方思弄道:“傅老师的电影还差个配角,我一会儿发你个地址,你明天过来让他看看,不要迟到。”   傅老师,傅和正,国内真正的一线导演,跟万春华齐名。   蒲天白登时觉得自己就要飘到天上去了:“好!谢谢!谢谢哥!”   “嗯,希望这不是你的最后一部片。”方思弄开了个玩笑,然后向外拨了拨手,“你去吧。”   蒲天白就晕晕乎乎出去了。   他今天过来只是害怕自己的暗恋被戳破,让方思弄跟他产生什么嫌隙,没想到竟然能得到参演傅老师电影的机会!   他飘到停车场,收到了方思弄发来的时间和地址,然后在拉车门的时候忽然一个激灵,想起方思弄最后那句话“希望这不是你的最后一部片”。   为什么是“你的”?   为什么不是“我们的?”   方思弄不参与拍摄吗?   还是说……   其实这句话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但蒲天白的脑回路有时候就是有点不一样,他钻进牛角尖里,越想越不对头,把自己想出一身冷汗。   他开始疯狂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忆,方思弄那间办公室的窗户是打不开的吧……不,有扇排气窗可以打开,人能钻得出去吗?   他越想越怕,三步并作两步原路返回,冲到方思弄办公室门前,象征性锤了两下门,然后直接推门而入。   方思弄还保持原状坐在位置上,被他风风火火的唬了一跳:“你干什么?”   蒲天白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终于找回一点智商,信口胡诌:“哥……你不回家吗?我捎你?”   方思弄其实还不太想动,但又感觉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开车,想了想,便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道:“走吧。” 第62章 幕间06   “抱歉, 我来晚了。”   赵京云推开包厢门,里面乍一看去红男绿女十数人,场子已经很热了。   玉求瑕坐在最中间, 印花衬衣的领口敞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点胸缝,双手张开搭在沙发背上, 就像虚搂着身边的两个人一样。   屋里十几个人在之前都不停地偷瞄玉求瑕,但碍于坐在他左手边的那个人不敢造次。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大波浪卷发,细眉细眼,樱桃小嘴, 标准的古典美人长相。   她叫黎暖树,知名金牌编剧, 同时也是玉求瑕的小姨。   说是小姨,其实她今年只有35岁, 跟玉求瑕相差不过六岁, 感情也很好。   赵京云忽然意识到事情有点大条了。   虽说黎暖树跟他们关系都不错, 也从来不拿什么架子,但到底还是长辈, 有她在,他们就不可能放得那么开, 而每次需要黎暖树出马的时候,都是玉求瑕真正遇上事儿的时候。   看到赵京云进来,门边立即有人起哄:“迟到的要罚酒啊!”   赵京云也没说什么,好脾气地先咣咣咣干了三杯洋的,然后钻到玉求瑕身边,坐到了黎暖树另一侧。   他偷偷瞄了黎暖树一眼, 又小声问玉求瑕:“怎么了啊?”   “没事呀。”玉求瑕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柔软的眼尾微微上翘,眼睫下一片绚烂的空茫,瞧着已有几分醉意,一揽他的肩膀,冰凉的酒杯已滑入手中,“叮”的一声玉求瑕与他碰了一个,“干杯。”   赵京云一边喝一边又去瞄黎暖树,看到黎暖树微微叹了口气。   等赵京云也有了四五分醉意时,屋里的其他人早已嗨了,唱的唱跳的跳,只剩他们三个还坐在位置上,忽然出现了一片很适合私语的氛围,毕竟音响声音很大,也不可能被别人听了去。   赵京云便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啊?”   玉求瑕还是那句:“没事啊。”   黎暖树道:“他知道了方思弄喜欢他是因为他妹妹。”   赵京云脑袋一下子都不会转了,颅内瞬间刮过一场“替身”风暴:“因为玉茵茵?!”   黎暖树绝倒:“因为方思弄的妹妹!”   “哦。”赵京云大舒一口气,“说清楚啊,吓死我了……他还有妹妹呢?没听他提过啊?”   黎暖树看了玉求瑕一眼:“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赵京云张着嘴巴卡壳片刻,才继续说道,“不是,我还是没太闹明白,他因为他八岁的妹妹才喜欢你?什么意思啊?你以前救过他妹啊?”   “不是。”玉求瑕终于说话,面色不虞,“很复杂。”   玉求瑕总算开口,赵京云立马嗅到了“谈心”的味道,登时来劲了:“你是因为这跟他分手的啊?”   “不是。”玉求瑕用手支着额头,好像是脖子已经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我也是刚知道。”   赵京云立马又问:“那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跟他分手的啊?”   当初方思弄追玉求瑕的时候,别说吃瓜路人,就是他们这些真正和玉求瑕混在一起的世家子弟也觉得是无稽之谈,痴心妄想。   倒不是方思弄有哪里不好,而是玉求瑕太仙,他们自问自己也不可能拿下。   没想到还真让方思弄追到了。   所有人也都在等着看之后的乐子,但六年过去也没等到,两位当事人还都在各自的领域里顺风顺水地越来越好。赵京云作为玉求瑕的密友之一,跟方思弄也非常熟悉,离得近,自然知道得多一些,在他看来,两人的感情相当稳定——方思弄爱玉求瑕爱得要死是显而易见的,而作为玉求瑕的开裆裤朋友,他也能看出玉求瑕对方思弄绝非玩玩而已——要他说,就是国内不给发证,不然这两人孩子都领养三个了。   没想到,跟当时两人凑一起一样没想到,很忽然的就一拍两散了。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帮方思弄当说客的准备,但玉求瑕早说过方思弄的脾气又倔又硬,方思弄也的确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   分手后的玉求瑕照常出入在日常出入的场合,似乎分手这件事对他没有半分影响,圈内也渐渐出现一种声音说玉求瑕是为了“拥抱自由”才选择分手的。   但赵京云知道,玉求瑕没有什么“自由”需要拥抱,他看似在这个圈子里如鱼得水,其实从始至终都只是游离,像花丛中的蝴蝶,再美丽鲜艳与花为伍,他的根系也不在泥里。   一般来说,一段感情的破裂,虽然可能有千万种原因,归根究底其实就两种——有了新欢,或厌了旧爱。   可在赵京云看来,那两人跟这两种都不怎么搭得上。   要说玉求瑕有了新欢,分手这两年来,他完全没有目标,也没有意愿。要说他是厌了旧爱,又还会坐在这里因为“方思弄因为妹妹爱上他”而酩酊大醉。   而方思弄那边……就更不可能,圈子里但凡有点八卦精神的人都晓得那活阎王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分手是玉求瑕提的,这个赵京云知道,玉求瑕亲口跟他说的,场景很随意,说出来的语气更随意,玉求瑕慵懒地靠在沙发里,笑容散漫,可他却觉得那个笑容刺眼。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得玉求瑕的笑容刺眼过,哪怕是看着玉求瑕在一些必要场合时的假笑也没有,因为玉求瑕实在是长得太好,随便笑一笑都能让人觉得受宠若惊,他想不到玉求瑕的笑容会有刺眼的一天。   直到去年,他在傅和正手底下演男主角,最后一幕的那个笑容被调/教了半个月也没有过关,濒临崩溃时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玉求瑕当时的表情,学了一下,终于过了。   傅和正很满意,哪怕拖了半个月,但能拍出这样一个表情,大导演也觉得值得,红光满面地拍他的肩膀:“对的,就是这样,人在笑,眼睛在哭的样子。”   那一瞬间除了大松一口气之外,他想到的就是玉求瑕。   他觉得自己好像理解玉求瑕一点了,又似乎更晕了。   作为全国,乃至全世界风头正劲的天才导演,玉求瑕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目光,他有绝佳的外表、豪横的家世、横溢的才华,可他的作品里却充满了光怪陆离的疯狂、暴死、晦暗不明的绝望、和还未逝亡就出发的悼念。   好像他不是生在那个金尊玉贵的家庭,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   他创造的剧情、画面和人物往往都超出了人们想象力的极限,可在微妙处,又好像能刺中每一个人。   他好像理解所有人又不屑理解任何人。   矛盾造就冲突、引发兴趣,而玉求瑕身上有太多矛盾,所有媒体都关注着他,无数人都想知道这个天才导演的脑海中究竟有怎样的思想,都想揭开他美丽的面纱,触碰到里面不为人知的灵魂。   所有人都想理解他,赵京云当然也想。   他跟玉求瑕从穿开裆裤时就一起长大,可他很早就看不懂玉求瑕。   说起来可能很荒谬,但的确是事实——他跟玉求瑕二十九年的情谊,却只能通过方思弄,才能在玉求瑕身上看到一点属于“人”的部分。   他知道,玉求瑕对方思弄,是跟对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玉求瑕为什么要跟方思弄分开?   他死死盯着玉求瑕的脸,就像古代的人们围着祭司企图向神明提问,期望得到一个高于生活的答案。   他看到玉求瑕脸上的某根筋颤抖了一下,意识到玉求瑕似乎就要说了,他终于可以接近那个答案……   “叮——”   清脆的碰撞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太专注了,手里的杯子往前一倾,碰到了玉求瑕的杯子。   下一刻,玉求瑕收敛起所有表情,和眼中的动摇,淡淡扫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嘿你这人!”赵京云一口气泄出去,知道今晚是问不出来了,很暴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吐槽道,“我是真的很难理解你的脑回路。”   “真喜欢就再追回来呗?”   “不喜欢了就管他爱谁谁,你这又是何必?”   赵公子发表自己简单直接的感情观。   玉求瑕笑着又碰了碰他的杯子:“你说得对。”   黎暖树忽然在另一边说:“你在要求一份完整无缺的感情。”   玉求瑕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这份爱不能有一点杂质、一点其他的动机、孤注一掷、起手无回。”黎暖树继续道,“这很荒唐,玉求瑕。”   “就是!”赵京云帮腔,“这个难度可能比穿越回1900年枪杀希特勒还要大!”   黎暖树:“而且我想说,在这个时代,方思弄已经无限接近你的标准了,你还是不满足。”   玉求瑕忽然朝她提高了声音:“我没有要求!”   黎暖树:“那你现在要死要活的是在干什么?”   “我哪有要死要活?”玉求瑕一下子又放松下来,恢复了笑盈盈的样子,跟赵京云说,“我就是想念大家,想和大家一块儿喝喝酒,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赵京云跟黎暖树对视了一眼,忽然道:“那你确实是跟他没关系了是吗?”   玉求瑕毫不犹豫:“嗯。”   “额……那我告诉你一件事?”   玉求瑕嘴角的笑容倏然消失了:“什么?”   “他现在应该就在外面散台,和景明在一起,我进来的时候看他应该是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诶,你干嘛去?” 第63章 幕间07   下午的活动圆满结束, 傅和正对蒲天白很满意,方思弄也遇到了许久不见的大学室友景明,去停车场的时候景明邀请方思弄去喝一杯, 太久没见,方思弄自然同意了。   但他很快就开始后悔。   景明是表演系的,这几年路走得不错, 有人气有口碑,运作得好未来三年内就有跻身一线的机会。   他是花美男系的, 营销号盘点这一款的时候经常把他和玉求瑕都拉进去,方思弄却是觉得一点也不像。   本来以为只是老友叙旧,结果喝着喝着景明的话他就有些接不上来。   景明带他来的这间酒吧颇有格调, 是英伦风格,华丽晦暗的大堂内错落分布着一些散台, 之间都有隔断,舞台上有爵士乐队在演奏, 氛围很好。   方思弄昨天刚从“戏剧世界”出来, 又在玉求瑕那里惨遭重创, 一晚上没怎么睡,今天还强打精神参加了一天的活动, 一坐进卡座,被温暖的黄色灯光一照, 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了。   景明点了一套很精致的调酒,方思弄至今不懂这些,景明敬他就喝,他感觉自己确实需要喘口气了。   他脑子晕晕乎乎的,先开头两人聊近况的话都顺酒过了,他几乎没往脑子里去, 直到半套酒下去,景明忽然来了一句:“之前就听说你和玉求瑕分手了,这么久没复合,应该是不会在一起了吧?”   方思弄手抖了一下,酒洒出去两滴,总在夜晚纠缠他的疼痛刹那浮现,让他浑身像被针扎了一样。   他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低着头看着洒在指腹上的酒,道:“也许。”   景明轻笑一声,忽然话锋一转:“以前上学的时候,总有人说我是在学玉求瑕。”   这话方思弄听起来不是很舒服,他皱起眉头:“景明,你就是你自己,你不像任何人。”   “我就是在学他。”不料,景明却忽然说出了一句让方思弄完全意想不到的话,他愣了一下,就看到景明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直勾勾看过来,里面有非常非常复杂的东西,“但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我不是为了红或者怎么样,是为了你。”   方思弄觉得自己肯定有什么地方没理解:“什么?”   景明低下头,摇晃起杯中酒,一时间露出了有点羞恼的神色:“我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虽然我们有这么多年‘坦诚相见’的情谊……”   方思弄道:“没几年,我大二就搬出去了。”   景明讪讪:“有时候还是会回来睡嘛……”   方思弄下意识想要阻止他说下去,再迟钝也能意识到现在氛围不对了。   但景明还是说出来了:“方思弄,我喜欢你很久了,既然你和玉求瑕已经分手了,那你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方思弄愣愣看着他,满脑子都是:蒲天白那张小嘴是开过光吗?昨天才说会有人喜欢他,今天人就找上门来了?   “方思弄?”   期待的答案久候不至,景明等不及了。   方思弄回过神,轻轻摇头:“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景明说,“方思弄,你看着我好不好?”   方思弄眼神四下乱飘,最后终于聚焦到他脸上。   景明的眼睛闪了闪,又说道:“我是没有玉求瑕有才华,可能也没他好看,没他有家世放得开,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你们现在已经分开了,我恳求你,看一看我行吗?”   方思弄看了他几秒,垂下眼帘:“对不起……”   景明微微吸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明显的痛楚:“为什么呢?方思弄,从一开始你的眼里就只有他……可他对你好过吗?”   方思弄跟被烫了一下似的,眼中升起怒意:“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景明一声冷笑:“他有他会那样对你?连个原因都没有,说把你丢下就丢下?让你成为圈子里的笑柄?方思弄,你清醒一点,要不要跟我在一起都两说,我只求你清醒一点……爱自己一点。”   方思弄一身尖刺慢慢收拢,气势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我有什么好爱的?”   景明忽然叫了一声:“方思弄!”   方思弄不明所以,又皱起眉头看向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我看到个朋友,过去一下。”良久,景明叹了一口气,端着酒杯站起来,“很快回来。”   说完就走开了。   方思弄早已经后悔今天过来,他有一点意识到,自己除了对玉求瑕的情绪尤为关注以外,对其他人的看法其实都比较迟钝,也可能是因为确实不在意。   他跟景明当室友的时候关系挺好的,后来不住一起了也就慢慢淡了,在活动上工作上有交集碰面了会时不时聊两句,旁的也就没什么了。   要说景明对他抱有这种心思,他是真的没有察觉到。   他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准备先走了,之后发条消息跟景明说一下算了,被人表白这种事他根本不会处理。   正在这时,有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走过来,停在了他的对面。   他转头一看,愣了一下,才迟疑着叫出名字:“梅斯菲尔德先生?”   来人朝他轻轻一笑,吐出纯正的中文:“好久不见,方思弄。”   那是一个英俊非凡的外国绅士,身高将近一米九,肩背挺括,穿一身黑色披风,看起来年纪不轻,但五官比例非常完美,感觉随手一拍都足以登上顶尖时尚杂志封面,他有一头灰白的头发,鬓角利落,宽檐礼帽下的瞳孔是一片盎然的绿,在如此晦暗的灯光下仍像一片暖春。   方思弄注意到他的礼帽和披风上的水珠,问道:“外面下雨了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自从藏地一别,已经过了很久时间了。”   此人正是方思弄去西藏拍摄那次,在寺庙中结识的香客,世界闻名的调香大师——梅斯菲尔德·瓦尔克。   他跟方思弄工作中能接触到的大多数名人不同,是真正的艺术家,方思弄打心眼里敬重这样的人,在西藏短暂的相处也让他觉得很舒服,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   “是的。”方思弄歇下了要走的心思,又挺了挺脊梁,勉强攒出一点笑意道,“这些年您过得还算顺心吗?”   梅斯菲尔德笑道:“还是在全世界各个地方朝圣。”   方思弄:“那很好。”   梅斯菲尔德笑了笑,眼尾有温柔的笑纹,两人一时无话,气氛却也不尴尬,就像两个老友在雨中走进了山间小亭,默默无语,对坐着等待雨停。   过了一会儿,梅斯菲尔德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慢慢推到方思弄面前,绿眼睛映着摇曳的烛火,显得很深邃:“相聚是缘,我再赠你一瓶香水吧。”   方思弄连忙拒绝:“不不不,这太贵重了……”   这种大师的一瓶香水,就相当于顶尖画家的一幅画、顶尖书法家的一幅字,如果拿去拍卖将是天文数字。   梅斯菲尔德依然笑得很平静:“闻一下。”   在那双绿眼睛的注视下,方思弄很难再坚持下去,最终他扭开了香水瓶盖,闻了一下。   那是一种复杂的香气,似甜非甜,他竟然觉得有点熟悉,感觉自己曾经闻到过,眼中也忽然涌起一股湿意。   梅斯菲尔德问他:“怎么样?”   他悄悄眨掉眼中的泪光,不知道怎么形容:“很好闻……”   “那你们有缘。”梅斯菲尔德道,“收下吧。”   方思弄仍在犹豫:“可是……”   “实在过意不去,不如你给我拍一张照片吧?”梅斯菲尔德温和道,“毕竟也是知名的摄影师了。”   硬要说的话,两人的咖位完全不能比,方思弄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如果这是您希望的话。”   方思弄本来想用梅斯菲尔德的手机拍,但梅斯菲尔德让他用自己的,作为一个摄影师,他的手机的确是最顶尖的摄影手机,方便他随时能拍下高质量的画面。   他没有再推辞,为梅斯菲尔德拍下了一张照片。   灯光、环境和模特都非常完美,照片质量想也不差,但要说能换梅斯菲尔德一瓶香水,那是无稽之谈。   拍完照片后,梅斯菲尔德戴上礼帽,起身准备离开。   方思弄下意识想问那怎么把照片传给您?又担心自己显得是在骗对方的联系方式一样,犹豫片刻,只问道:“这瓶香水叫什么名字?”   “Corpse Party。”梅斯菲尔德站在他旁边,声音自上而下转来,“方,你知道吗?临终之人闻起来很香。尤其是他们呼出来的空气,闻上去像酒。因为他们虽还活着,但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分解了。”   方思弄猛然抬头,只看到他帽檐下一抹绿意。   他目送着梅斯菲尔德离开,调香师走过英伦风格的厅堂,在门前撑起一把黑伞,周遭的景物全都跟随着他融化了似的,滴滴答答地往下坍塌。   嗯?乐队停止演唱了吗?   方思弄朦胧地想着。   而且从进酒吧以来空气中弥漫的酒味和香烛的气味似乎也没有了,他鼻端唯余下与梅斯菲尔德一同到来的雨水的冷气。   “方思弄,方思弄。”   他的肩膀被人掐得很痛,脑子也被摇晃得很不舒服。   终于,他睁开眼睛,然后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似乎睡了一觉。   喝太多,断片了?   他强忍着头疼坐起来。   景明的脸离他很近,见他醒了,呼出一口气,然后道:“抱歉,我刚刚有点失态了。”   看他没反应,又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决不是要逼你……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他却转头看向大门口,正好有两个顾客进来,看形容不像是冒雨的样子,他问景明:“梅斯菲尔德先生呢?”   景明一愣:“谁?”   他按住抽痛的太阳穴:“刚刚在这儿跟我说话的人。”   景明狐疑地看着他:“刚刚这里没有人啊,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   方思弄觉得不大对头。   景明还在说:“对不起,我刚刚太激动了……我不是故意把你丢在这里的,我有点情绪问题,我怕再说下去会说出更不好的话来……但我一直看着你的,真的,我就在那桌……”   这时刚刚进店的两个顾客刚好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到了他们旁边,方思弄忽然朝其中一人问:“兄弟,麻烦问一下,外面下雨了吗?”   那人顿住脚步,很肯定地说:“没有啊。”   “一滴也没下?”   “一滴也没下。”   “谢谢。”   那人离开后,方思弄想了想,又掏出手机,翻开相册,发现确实没有多出一张梅斯菲尔德的照片来,心中刚陡然升起的恶寒才慢慢褪去。   看来确实是喝多了。   “抱歉,景明。”他脑子实在是太疼了,感觉再多听一个字都要炸,也没办法维持体面的社交了,“我想我应该回家了。”   景明顿了一下,目光沉沉望着他,显然很受伤,但也没有勉强:“……那我刚刚说的事,你考虑一下?”   方思弄虽然没怎么听,但知道大概就是景明要追求他的那回事,按照常理来讲,如果他真的确定自己跟玉求瑕再无可能,那也没有终身为玉求瑕守身的打算,尝试接受新的感情也未尝不可,可现在他还被“戏剧世界”纠缠着,等于是半只脚在棺材里,这种情况下还接受别人的示爱才是不负责。   所以他只能说:“抱歉。”   说完他站起身,眼前却忽然一黑,恍惚中他看到景明也跟着他站起来,说要送他,但他整个人的力气都像瞬间被抽空了,一滩泥一般软倒下去。   之后他都处在很迷糊的状态中,似乎摔下去了,又好像被什么人接住了,没摔在地上,然后他似乎在朦胧的光影中看到玉求瑕,一边撑着眼睛看一边笑自己真是完蛋。   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全部投注在另一个人身上,让朋友们看着都糟心,他要不是当事人,也会觉得这人脑子有泡。   可他就是这个人,不管是在高兴时、难过时还是危险或者绝望时,脑子里出现的都是玉求瑕,他不想这样,可他控制不了。   他含着一口闷气,似乎推了幻想中的那个玉求瑕一下,然后头就被那人按在了肩膀上,然后听到了一句话,瞬间没出息地放弃了一切抵抗。   玉求瑕说:“小雪,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第64章 幕间08   方思弄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是青白的光影,已经是个白天了。   他很快认出来,自己躺在自家床上。   他又回了一会儿神, 猛然侧头看向床的另一边,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看起来不像是睡过人的样子。   这间床还是当初和玉求瑕同居的时候买的,两米宽的大床, 他一个人根本睡不满,分手的这两年,他一直也只睡一半。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意识到昨晚臆想中的玉求瑕根本不存在,一时间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既不想起床,也不想做饭, 更不想去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花板上的光影的颜色慢慢变化,从清晨的清冷变为了午后的浓郁, 方思弄还是姿势不变地躺在那里,最后是被一声微信提示音惊醒的。   分手后他陷入了一种电子消极状态, 关闭了大部分消息的声音提醒,只在自己想看的时候才会查看,只有少数几个人的消息才会有声音提示。   他翻身下床,在床边沙发旁的小桌上找到了自己摆得端端正正的手机,以及,手机旁边的那瓶香水。   黑色和银色交错的瓶身, 线条流畅优美,看着就造价不菲。   那瓶梅斯菲尔德送给他的,名为“尸体派对”的香水。   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什么意思?   昨天跟梅斯菲尔德的那段交谈是真实发生的吗?景明为什么说没看到有人和他说话?自己的手机里也的确没有照片。   可这瓶香水在这里,岂非铁证?   那……   他恍惚了一下,伸向香水的手转了一个向,拿起了手机。   还没解开锁屏,一条微信消息气泡已飘在桌面上,是周瑶,作为重要的合伙人,她自然拥有一个“声音提醒”的席位。   那一刻心里涌上来的失望不是假的。   两年的时间他明明应该慢慢走出来,虽然成效不佳,但总会习惯,可这两个突如其来的“戏剧世界”却打破了一切,让他生出了这么多不该有的念头来。   他解锁手机,查看周瑶的消息。   【方方,你还好吗?】   孤零零的一条,没有前因没有后果。   方思弄瞬间意识到什么,转头点开了微博,然后在热搜榜上一下找到了那一条:爆!玉求瑕方思弄疑似复合   周瑶对他的私生活不会过多干涉,昨天他又是正当地去参加活动,按理说下班之后他做了什么周瑶根本就不会知道,更不会这么莫名其妙问一句。   那么这句关心,只能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消息,而且确信他也一定知道。   一点进热搜,他就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娱乐营销号,言辞耸动,说他俩终于和好了,CP粉含泪祝福。配图是狗仔视角,在酒吧门口的抓拍,玉求瑕一只手揽着他,面色不善地盯着马路,而他两只手都吊在玉求瑕脖子上,脸埋在人家衣领里,十足十的乳燕投林、沉浸其中。   这几张照片没有拍到他的脸,但最后附了两张他和景明早些时候进酒吧的照片,把他的脸和衣着拍得很清楚,却把景明裁掉了。   显然在传他和景明的绯闻,与他和玉求瑕复合的新闻之间,爆料方选择了后者。   按理说他们两个都是幕后人员,传这种内容对他们两个的影响都不大,应该不会是什么利益相关方的手笔……   理论上他应该考虑考虑这些事,但没有,这一刻他只是下意识地将那几张在昏黄灯光下的偷拍保存到了相册。   在今天早些时候,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喝多了,才出现了一个跟调香师有关的幻觉,之后他以为是景明把他送回家的,自己的脑子又在路上构想出了一个跟玉求瑕有关的幻觉。   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梅斯菲尔德是真的。玉求瑕也是真的。   那玉求瑕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呢?   可如果是……又为什么把他丢下就走,依然是,一句解释也没有呢?   他在沙发上坐到暮色四合时,给周瑶发了一条报平安的消息,然后发现那条热搜已经消失,不知道是不是被另一个当事人撤掉了。   他不禁猜想道:也许是玉求瑕也喝多了,习惯性那样做了,毕竟他们也算是在一起那么久,保留下一些习惯性动作是可能的。   他把手机往沙发另一头一扔,手肘撑在膝盖上揉了揉脸,静止了一会儿,忽然拿过桌上的那瓶香水,拧开瓶盖又闻了一下。   是昨天闻过的那种味道,只一瞬间,他眼眶又湿了。   嗅觉是情感器官,之前在酒吧里没觉得,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梅斯菲尔德说这是将死之人呼吸的甜味,是的,这的确是死亡的味道,他很熟悉这个。   他的父母都是进城务工的工人,在他十岁时父亲死于工地事故,这时候母亲发现自己怀孕。   他那个时候才小学四年级,但很神奇地有一副过于早熟的心肝,他让他妈把这个孩子打了,他妈当时看他的眼神他时至今日都记得很清楚,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妈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因为没有钱,她孕期过得很不顺利,去讨要他爸的赔偿款时还摔了一跤,方思弄后来怀疑她根本没去做孕检,不然怎么能让方佩儿那样生下来。   方佩儿一出生就是瘫痪的,像一只垂死的老鼠,他妈病恹恹地在病床上哭,他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们的老家早已无人,但因为方佩儿的病只能勉强留在这座大城市里。他从十三岁开始帮楼下音像店的老板看店,十四岁开始到处打零工,因为不太合法,工钱被压得很低,还得偷偷摸摸,但他没有一句怨言。   他妈从生下方佩儿之后就久病不愈,缠绵床榻,家里两个病人,很快花光了他爸的死亡赔偿款,要不是楼下音像店大叔好心帮衬,他们一家三口都得饿死。   六年后,他十七,他妈也死了。   终于,他只剩一个人要养。   他是一个带着瘫痪儿的未成年,刚把他妈下葬就有福利机构上门来想带方佩儿走,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带着方佩儿就跑了。   他们在这个城市最黯淡的部分躲了一年,他在法律上的年龄终于超过十八,可以名正言顺地养方佩儿,他又回到学校,缺课一年居然还没有被开除,因为他年轻的班主任自作主张给他办了休学。   合租的大婶无偿帮他时不时照看方佩儿,他上学读书放学打工,憋着一口气还想参加高考,那时候很多人都相信高考能改变命运。   命运也总算在鞭挞了他这么多年后眷顾了他一次——他挂在网上的一套摄影图忽然被人发现,卖了一大笔钱。   他最开始拍照是因为音像店老板送了他一台旧相机,他就看到什么拍什么,回去拿给很少出门的方佩儿看,他都没想到能靠这个赚钱。   他卖掉的那套图在网上还小火了一阵,之后他算是迈进了“摄影师”的门槛,生活总算要好过一些了,在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他凑齐了方佩儿换心脏的费用,结果临到关头心源却出了问题,这无异于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将他从天堂打回地狱。   进入再一次等待期后第三天的晚上,方佩儿突发急性心衰,还没送到医院就一命呜呼。   在等待殡葬队上门的时候他就枯坐在床前面对着方佩儿小小的身体,她虽然已经八岁了,但身体枯瘦得像是一只小猫仔。他把那只花了三千九百块买来的发绳戴在她头上,那一刻他闻到了一丝甜味。   那时候他还想,好像他妈死的时候他也闻到过这种味道。   手机铃声划破空气,方思弄一个激灵,差点失手把香水打碎。   他险险稳住心跳,将倒扣在沙发上的手机翻过来,看到来电显示,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   是玉求瑕。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点击接听。   “……喂?”   “方思弄。”玉求瑕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睡醒了吗?”   “嗯。”方思弄道,“什么事?”   “展成宵的葬礼,你要不要去?”   方思弄心脏一跳:“去。”   “好。”玉求瑕说,“时间是在一周后,地址我稍后发给你。”   方思弄下意识点点头:“行。”   那头沉默了一阵,玉求瑕又说:“那挂了。”   方思弄:“嗯。”   他数着自己的呼吸,过了六息,对面挂断了。   他们全程没有提到昨晚,和热搜上的事,玉求瑕不提,他也不想问。   黑暗渐渐吞噬了这个房间的角落,他低下头,看向手中刚刚险些粉身碎骨的香水。   很神奇地,他的心绪迅速平复下来。   旧日的阴影重新降临于这具躯体,他感觉到身体里那株久别重逢的毒刺。   当时因为旷了一年课,他的班主任给他指了两条路:复读或艺考。   他哪里有复读的条件和时间?第一条路根本就不做考虑。这时他很巧合地遇上电影学院校招,就去考了个摄影,高分过线。所以哪怕在方佩儿去世不到一个月后参加的那场高考上发挥失常,文化与专业分数加权计算,他也险险通过了电影学院的校招线。   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他的身体里好像出现了一个黑洞,将所有情绪都吸了进去,只剩下痛苦,他想到了死。   当晚他抛了一个硬币,硬币让他再活着试试。   然后他就用给方佩儿攒下治病的钱买了全套摄影设备,他看网上说摄影系非常花钱,根本不是普通人家学得起的。   他家显然离“普通人家”还有些距离,他是一点后路也没给自己留,反正他当时的想法是钱花光了去死就好了。   有了这种想法后他整个人的状态奇迹般地好转,身体里的那个黑洞忽然被遮天蔽日的藤蔓卷住,他从一种“什么也不想干”的状态中迅速抽身,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什么都敢干,大不了去死”。   然后他在入学第三天遇见了玉求瑕。   在追玉求瑕的那两年里,他逐渐发现,那些缠住黑洞的藤蔓并非是什么救赎,而是带着有毒的刺,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刺越扎越深,剧毒深入骨髓。   ——得不到玉求瑕的爱,他就去死,这没什么,反正他本来就不想活了。   这样的念头充斥着他当时的精神世界,非常真实具体。   好在后来他得到了。   相濡以沫的时间很长,玉求瑕跟他想象的一样好,这株毒刺终于渐渐在他的身体里销声匿迹……   而现在,他再次感觉到了它。   它带来的,不只有疼痛,还有自由。   感谢戏剧世界,看来不管玉求瑕怎么想,他们都有很大概率死在对方面前,运气好的话,还能死一块。   他在黑暗中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没事,总会见面的,死亡会把他们带到一起的。 第65章 幕间09   因为梅斯菲尔德的关系, 方思弄自然地回想起了那次西藏之行。   然后就想起了那个老僧。   只是一面之缘,按理说他应该记不清太具体的了才对,但不知道是不是在“樱桃园世界”中进入过一段幻境的缘故, 对那个画面,他可以说是历历在目——   老僧很老很老,枯瘦干瘪, 脊背几乎九十度弯曲,可扶住他的那只手, 却很有力量,看他的眼神很和蔼,也依然有力量, 里面有种很庞大的东西。   然后忽然开口,向他说了一句话。   可能是藏语, 他听不懂。   但他现在忽然想要听懂了。   他感到有一丝奇怪,如果“樱桃园世界”中的幻境都是“放不下的旧日美好”, 那为什么会有这个画面?   虽然在西藏那几个月是挺美好的, 但是有美好到在那个场景下出现在他的幻梦中吗?   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在喝醉的那天晚上, 他朦朦胧胧的似乎又梦到了老僧那双镶嵌在层层叠叠眼皮下的眼睛。   为什么?   他百思不解,同时有一种预感浮现——那句话, 很重要。   好在,因为有在樱桃园世界的“重点回忆”过, 他现在每个音节都记得清楚。   他开头用翻译软件搜索,但不知道是有口音还是怎样,没有搜到,他便去找了以前合作过的藏族朋友,没想到朋友也不懂,说那是古梵语, 并不是藏语,不过愿意帮他去向当地的高僧请教。   三天后,朋友才来回话,说方老师,你的这句话是从哪里找来的?全西藏都没有几个人会讲了。   这几天方思弄自己也查阅了许多跟梵语相关的资料,朋友说了几句他也大概理解了,梵语其实是古代印度社会高等种姓阶级的特殊语言,很长一段时间都靠口授传承,到很后期才不得已记录为文字,之后才逐渐官方化。   而方思弄给出来的这句话,却是一句古早的、甚至可能早于书写体之前的话语。   朋友一开始本来就近找了个寺庙的僧侣请教,小僧侣表示自己修为太浅,解不出来,就去找了自己的师父,结果师父竟然也解不出来,又去找了师父的师父,一层层往上递,竟然直接递到了布宫。   “‘烈日当空,小心足下。’”朋友带着一种很虔诚的口吻说,“是布宫的大喇嘛所解。”   烈日当空,小心足下?   方思弄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高原的烈日下,微微目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朋友道,“大喇嘛只递出这句话来,就有了顿悟,据说开始闭关了。”   大喇嘛有了顿悟,方思弄却摸不着头脑,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牛的人来解这个惑,对这句话真意的探寻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一周后,方思弄和蒲天白乘坐飞机出发前往了那座南方的城市,展成宵的家乡。   虽然是从同一个城市出发,但他没有联系玉求瑕,到了约定的时间地点,他们所有人直接在公墓门口碰头。   元观君、井石屏和姚望先到,没想到余春民竟然也来了,方思弄有点奇怪,但也不会蠢到去问人家为什么要来。   一行人等在公墓门口,姚望和余春民手里抱着颜色各异的菊花,方思弄和蒲天白走过去,井石屏给他们递烟,两人接过来,都没抽。   紧接着花田笑也到了,大明星挺忙的,还在跟这里相距不远的一个南方城市赶通告,但因为在戏剧世界里多灾多难,受了展成宵不少帮助,百忙之中还是赶过来了,穿着一身黑,瞧着还有几分像样子,不再跟一只轻浮的花蝴蝶似的了。   又等了十多分钟,玉求瑕和楚深南也陆续到位,人员到齐,众人一起沿着公墓正面的大台阶往上走。   玉求瑕到的时候,蒲天白下意识去看了方思弄,却发现方思弄正在跟姚望说要不要帮她拿花。   玉求瑕也反应平平,似乎是看了方思弄一眼,但他也看了所有人。   两人就跟没什么特别关系一样,就像那条热搜的影响,一周过去,已经完全消弭了。   沿着台阶网上走的时候,元观君、井石屏和余春民走在前面,玉求瑕、花田笑走在稍后一点,方思弄、蒲天白和姚望则在更后面一点,楚深南吊车尾。   方思弄隐约听到玉求瑕和花田笑的低声交谈,看来他们真的打算合作一部作品。   展成宵的墓在半山腰,面对着遥远的城市,墓碑上的照片被太阳照着,显得非常年轻。   他是在手术台上猝死的,据说猝死前几秒还跟助手交待了之后的手术要点,挽救了患者的生命,第二天就登上了当地的新闻头条。   下葬之后有很多人自发过来悼念他,墓碑周围放满了鲜花。   而真正知道他的死因的人,今天聚集在这里,却都只能缄默不言。   他们轮流上去献花,井石屏和花田笑呆的时间最长,井石屏跟展成宵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世界,感情一直很好,花田笑有可能就是单纯话多,又是个表演系人格。   方思弄献完花之后倒退回来,可能有点位置偏移,他感觉到一只手扶了一下他的背。   那一刻他就知道身后那个人是玉求瑕,“圣域”熟悉的香味笼罩了他。   他头颈微动,扫了扫其他人,发现他们此时都很巧合地离他们两个有点距离。   他站定,没有刻意避开玉求瑕的触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状若不禁意地轻声道:“你说……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他依然记得那根很巧合的,与他交换了的“注射器”。   “当然不是。”玉求瑕的声音是他的日常状态,十分从容,些许冷淡,“每一根注射器中的‘命运’都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预料结局,展医生见过了多少生老病死,你不知道,别把锅往自己身上揽,也揣测不到他经历了怎样的过去。”   那是他们当日唯一的对话,下山后玉求瑕直接跟着花田笑的保姆车走了,方思弄也和蒲天白一起当日赶回了北京。   又半个月后,傅和正的新电影《半生一幕》开机,方思弄和蒲天白相隔两天进组。   12月8日,北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傅和正兴高采烈地组织着大家拍雪景,为了这片老天爷赏的景致,临时修改了拍摄计划。   北京的冬天看着美好,室外却实在不是人呆的,不仅演员冻得鼻尖通红,方思弄这个摄影组长全程跟拍,也冻得腿肚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不过没人有怨言,因为年近六十的傅老师也是全程在场,而且红光满面,一点不冷似的,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小方!小方这个画面好!太好了!”   傅和正一直是鼓励型大导,除了剧组工作强度太高外简直是哪儿哪儿都好。   在恩师面前方思弄没有那么冷硬,略显腼腆地笑了一下,然后在傅和正再次拍他肩膀的瞬间,他感到了一阵眩晕。   接着,他听到了很轻微,但是很清晰的一声“刷——”。   这是他还蛮熟悉的一种声音,就是戏剧开幕时,帷幕向两边拉开的声音。   他先是四下看了看,确定在这条空旷的冬雪纷飞的大道上很难有那种音效的存在,那声音就像直接响在他的脑子里,一点杂质都没有。   他便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玉求瑕所说的“感觉”。   他的心跳瞬间飙升,本来以为自己早已不怕死,但身体的反应还是很诚实。   他看着面前红光满面的老头,忽然说了一句:“傅老师,感谢您的教导。”   傅和正对上他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又大笑两声:“……忽然间是怎么了?”   方思弄又勉强笑了笑:“我要去个厕所。”   “去去去,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   方思弄往最近的建筑物走,半道拉上了虽然今天没有戏份,但还是蹲在现场学习的蒲天白。   “诶?哥?哥咋啦?”   “你没感觉到?”方思弄拽着他的一只胳膊,“下一个‘世界’来了。”   “樱桃园世界”是10月3日降临的,距今两个月多一点。   蒲天白瞬间变得丧眉耷眼:“啊……我只拍了这么一点,要是死了,就会换人吧……”   方思弄:“那就别死。”   两人回到临时租下的化妆间,刚关上门,方思弄的电话就响了。   他看到来电人姓名,手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自从上次墓园一别,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他接起电话,玉求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方思弄,你感觉到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雪天的影响,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   方思弄低低道:“嗯。”   “那就行。”玉求瑕顿了一下,又问,“找地方呆着了吗?”   方思弄抬头,看到蒲天白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朝他比了个手势,表示检查过了,这个化妆间没人。   “嗯,和蒲天白一起,刚进化妆间。”   玉求瑕:“好。”   之后似乎就无话可说了。   但玉求瑕没有挂,他也没有。   蒲天白已经坐在一张化妆台前的椅子上玩起了化妆品,方思弄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去,手机里只有一片安静。   他忽然心念一动,想确认玉求瑕的存在,便道:“玉求瑕,你在哪里?”   一边说,他一边想,也许玉求瑕只是忘了挂断。   然而,下一秒,对面传来了回答:“苏州。”   方思弄其实知道他在苏州,也知道他在拍自己的下一部片子,只能干巴巴回一句:“哦。”   玉求瑕接着说:“我这周末打算回去一趟。”   “回来做什么?”   “看雪。”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玉求瑕对他的影响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   无所谓,这时身体里的毒藤说,结不结束都无所谓,反正你们会一起到地狱里去。   他朝电话里嗯了一声,道:“注意保暖。”   下一刻,五感尽失的黑暗降临。   下一个“世界”到来了。 第66章 无脚鸟01   方思弄睁开眼睛, 感觉自己踩在一片略有些柔软的地上,应该是泥土。   黑暗散去,他逐渐看清了周围。   比视觉先一步恢复的是嗅觉。   他鼻头耸动了一下, 判断出那种香气。   这是……   梅花?   然后他看清面前的枝干,起身四顾,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白色梅花林中。   这片梅林似乎存在于城市里, 梅林的边缘隐约可以看到高矮不一的楼房。   他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运动服, 手机在裤兜里,肩膀上还挂着一个书包。   这身打扮……有点熟悉。   他向着一个方向走,果然很快就看到了墙, 墙上面是铁栏杆,可以看到外面的树、电线杆和有一点距离的居民小区。   他又沿着墙往前走, 走了大概五分钟,找到了门。   很普通的铁栏杆门, 上面挂了锁, 但没锁上, 门是开的,留了一条缝。   他走出去, 就来到了街上。   跟上个世界的科幻场景不同,这是一个景致寻常的世界。   一条两旁有着商铺和行道树的街道, 街不算小,双车道,但也不是大马路,现在正被大大小小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   街对面是一排不超过七层楼的花园洋房,而在他刚刚出来的这片梅林旁边,是一道更大的门, 门口有一块大大的青石头,上书“师大附中”几个大字。   这是一所中学?   “方哥?”   在他思索间,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他转头一看,是桑滁。   年轻人也跟他是一样打扮,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看上去跟周围的原住民没有什么两样。   “原住民”指的是其他学生。   现在正有乌泱乌泱的学生在往这道大门过来,有从车上下来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自己走过来的。   他们大多数都低眉顺眼,沉默地往大门里走。   这群人里也许不乏有跟他们一样被卷进来的倒霉蛋,但不可能全是,里面一定有很高比例的NPC。   所以他们这次的身份,是高中生?   桑滁一脑门汗,看到方思弄了神色要好一点了,问道:“方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   方思弄正在看路边停的车,刚刚有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回头去看时正好看到一辆停在街边的车摇下车窗,一个男人从驾驶座探出头来,跟一个学生说话,应该是家长。   那家长明明是笑着的,方思弄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又去打量其他家长,发现他们都让他有这种感觉。   很不舒服,很危险,好像笑脸后面还藏着一张脸。   看着看着甚至都觉得这些人的脸有重影了。   桑滁又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道:“不管怎么样,先进去再说。”   现在看来毫无疑问,这座学校,一定是这个“世界”的主题了。   走近校门,方思弄发现校门口有闸机,学生需要刷卡才能进入,他便叫着桑滁一起找各自的书包,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各自的学生卡。   方思弄看着自己的卡,正面有自己的照片、姓名、性别和所在班级,背面是学校的logo。   他是高三七班的,桑滁是高三二班的。   都是高三。   他们刷卡进入学校,跟随着人流进入教学楼,然后凭借着上学的经验和推理,找到了高三所在的楼层,最后找到了自己的班级。   在路上他们还捡到了李灯水和花田笑,他们都是高三四班的。   桑滁是二班的,离楼梯最近,到了二班教室门口,桑滁苦着一张脸,又开始出汗,看着方思弄:“方哥……那、那我们要分开吗?”   “应该是。”方思弄拍了拍他肩膀,“别怕,坚强一点,下课了可以去七班找我,应该在楼上。”   桑滁抹了抹脸:“好。”   之后方思弄又把李灯水和花田笑送到了四班,再次观察了一下教学楼的建筑结构,就往楼上走。   这学校的教学区一共三栋楼,有走廊连着,中间围出两个大天井。   高中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十二个班,四个班一层楼,每个年级占三层楼。   高一高二分别占了一号二号两栋楼的三层以下,高三则在一号楼的三楼到六楼,二号楼剩余的空间是教师办公室和会议室。   三号楼则是音乐、美术、计算机等功能性教室,还有多媒体大厅。   方思弄爬上五楼,找到了高三七班。   他从后门走进去,抬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最后一排的玉求瑕。   玉求瑕也穿着一身校服,柔顺的长发高高乍起,还是有一部分披在肩头,最后一丝斜阳在他发丝的空隙间闪烁,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模糊,大概正是因此显得非常年轻,好像就是个真的高中生。   方思弄恍惚地想到:我还没见过他高中的样子呢。   这时玉求瑕转过脸,也看到了他。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错一瞬,旋即分离,玉求瑕忽然指向了离他不远的,第二列的最后一个座位,道:“你坐那里。我翻到你的名字了。”   方思弄依言走到那张课桌前,很快也明白了玉求瑕在说什么。   他的课桌里塞满了他的书,每个高三生都是如此。   他刚把书包在椅背上挂好,一个人就坐在了他的旁边。   他回头一望,愣了。   “快快快英语拿来我抄抄!”那人火急火燎挂好书包,从里面翻出一沓皱巴巴的试卷,转头看到他的表情,也是一愣,“你怎么了?”   方思弄也想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   这人名叫连田,真的是他高中休学前两年的同桌!   “哎呀我去,你也没做?”连田看他出神,也没时间跟他耗着,撑起身子去拍前座的后背,“赵涵涵!快快快英语英语!”   前座转过身,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方思弄没见过。   方思弄看向教室里的其他人,发现姚望也在这个班上,别的也就没有认识的了。   他又盯着连田看了一会儿,下意识转头去看玉求瑕,然后发现玉求瑕也在看他,精致的眉头微微蹙起,看得人心头一紧。   对上视线的瞬间,玉求瑕似乎是想过来,这时候,铃声响起。   按时间来看,应该是晚自习开始了。   玉求瑕坐回位置,方思弄也稍微紧张起来。   躁动的走廊、教室都逐渐变得安静。   几分钟过后,一个戴眼镜的、皮肤黝黑的地中海走入了教室。   “干什么?还在干什么呢?一副散漫的样子!”地中海“啪”的一声把手中的资料摔在讲台上,“各科课代表赶紧的!把作业收了!”   闻言,各科课代表从教室各个位置站起身,走到前面开始收作业。   有从前面开始收的,也有叫着让后面往前传的。   方思弄是第二列最后一个,被前座敲了敲桌子,才硬着头皮打开书包,拿出里面的卷子。   好在都填满了,瞧着还像是他的字迹。   他把卷子摊在桌上,前座抽走了相应科目的作业。   “马上马上马上!”   连田却还在旁边奋笔疾书,不让赵涵涵把作业拿走。   赵涵涵有点不耐烦:“哎呀快点!”   “在干什么呢?”   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一瞬间方思弄只觉得头皮都麻了。   这个角落陷入了安静。   方思弄僵着脖子转过头,看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地中海。   刚刚明明还在讲台上,怎么能一瞬间就出现在这里?   而且他的样子,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人了。   黑暗、高大、黝黑的脸上吊着一双惨白的眼睛,凶残的眼神从镜片后射出来,整个人像一片被架起的鬼魂,散发着让人遍体生寒的凉意。   方思弄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又悄悄咽下一口唾沫。   连田却仿佛没有察觉到这种恐怖,还在笑哈哈地求饶:“我错了错了错了段老,你饶过我这一次吧,我就一点儿没写,真的!”   地中海并不讲情面,阴惨惨问:“抄的谁的?”   连田还要再说,地中海的气压更低,又问了一遍:“抄的谁的?”   前面的赵涵涵无奈道:“我的……”   地中海:“你俩都到我办公室来!”   两个人当场就被地中海拎走了,等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方思弄才呼出一口气。   作业收完后过了十几分钟,地中海回到教室,一边走上讲台一边把分好的卷子分发在第一排:“今晚先练一套题。”   教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   “叫什么叫!”地中海恐怖的三白眼扫视全场,“也不看看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了就在这儿叫!”   高考倒计时就在门后面的小白板上贴着,还有32天。   刚被叫出去的连田和赵涵涵跟地中海一起回来,只是从后门进的。   方思弄看着连田坐回座位上,小声问道:“没事吧?”   连田朝他笑了一下:“没事啊,有什么事?”   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好像一下子瘦了五十斤一样,脸都凹了进去。刚坐下时差点要倒,方思弄扶了他一下,发现他的皮肤像死人一样凉。   从侧面看,赵涵涵的情况也差不多,圆圆的脸盘子一下就尖了。 第67章 无脚鸟02   试卷发下来是一张历史卷, 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埋头苦写,地中海拖了张板凳坐在讲台上。   方思弄又瞄了一眼玉求瑕,发现他也开始写了, 便从书包里又找出文具盒,也开始做题。   一节晚自习的时间不够做一张卷子,课间休息也被占用了, 桑滁和花田笑他们都趁着课间来七班找他,看到在考试, 只能走了。   地中海中途去阳台上抽了四五支烟,橘红的小亮点在夜色中明灭,还是个老烟枪。   一个小时后, 地中海组织了收卷,让学生自习, 然后直接坐在讲台上批改,时不时还会找人上去讲题。   方思弄脑子很乱, 就把自己抽屉里的教材拿出来翻, 然后发现这堆书似乎真就是自己高中用的那套, 笔迹、书页褶皱和一些随手涂鸦,他都有记忆, 虽然不看的时候肯定是忘光了,但一看到, 就会想起来确实是自己写的画的。   这种感觉着实有些恐怖。   这是一座陌生的学校,陌生的教室,讲台上是陌生的老师,教室里是陌生的同学,甚至桌椅板凳的款式都跟他高中的完全不一样,可却有他熟悉的同桌, 和他自己用过的教材。   他感觉心底发凉,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忽然他右手被人戳了一下。   他霍然转头,对上连田一张枯槁的脸。   虽然瘦,但连田的表情还是很生动,向他使眼色:“老段在叫你。”   方思弄又看向讲台,发现那地中海正直直看着他,脸色黢黑,心情非常不好的样子:“方思弄,你来一下。”   方思弄硬着头皮走过去,走到第二三排的时候,心跳声已经在耳膜上跳舞。   但也没有办法,这段路程转瞬即逝。   他站在了讲台旁边。   地中海还在低头改卷,等他站定了才抬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另一沓卷子里抽出一张,正是他的试卷,道:“你看你写的这些题。”   方思弄发现他指的是主观题部分。   高中历史主观题的分值都在10分上下,而他答的主观题旁边都写着鲜红的数字5。   地中海用红笔敲了敲他的卷子,开口:“你怎么回事?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能这样子答题?”   方思弄不敢搭腔,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   高中历史的知识点他当然早就忘光了,只能记得答题格式,要分点,经济政治文化分开答,先论点,再分析材料。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想要他们怎么样,也不敢乱来,尽自己所能答了题,好在考的是历史,他还能靠自己的文化底蕴写上几句,要是考数学物理什么的,直接就得歇菜。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当然不敢开腔。   地中海继续道:“其实点子都答得不错,但是,怎么说,我不知道你看了多少其他书,那些书上说的可能也没错,但咱们高考不能这么用,明白吗?”   方思弄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明白。”   地中海又不信任地瞅他:“真明白假明白?”   “真明白。”   地中海再次强调:“要用教材上的原话来答,不要自己发挥太多,明白吗?教材!主要就是教材。”   方思弄:“明白了。”   走下讲台的时候方思弄腿都是软的,隔着大半个教室撞上了玉求瑕的视线。   走回自己的座位,他忽然福至心灵,在文具盒背面翻出课表,找到明天要上的课,又找出相应的教材来看。   如果明天的课上也要考试的话,他能记多少知识点就记多少知识点吧。   距离高考一个月,学生应该不是在做卷子就是在讲卷子了,这他还是记得的。   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快点的已经窜出教室,方思弄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二十,看来这是晚自习下课的时间。   在晚自习中他不敢讲话,这时看到地中海也夹着一沓试卷走了,他才反手抓住了也要走的连田,发现连田的皮肤也没有之前那么凉了,只是稍微瘦了些。   “连田。”   连田奇怪地看着他:“咋了?方思弄你今天有点怪啊。”   方思弄问他:“你记得,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吗?”   “哪里?就这里啊!还是你想说……一楼高一教室?”   方思弄观察着他的表情“你真的……你就是这里的人?”   连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这里的人?梅花山?不啊,你知道我是水龙口人啊。”   方思弄不知道什么水龙口,在现实中他具体也不知道连田老家是哪里,当时他的生活太过捉襟见肘,实在是没有心力去记一个高中同学的老家在哪里。   他只是觉得,连田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很没道理,很奇怪,就又想到他会不会是巧合被卷进来的人之一,就像桑滁、罗师师他们一样。   当然,从连田刚刚跟那个地中海说话的态度来看,他都大概率就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可为什么会是连田,一个他现实中真正认识的人?   不止长相,连性格都一模一样。   “你今天是有点怪。”连田也在盯着他看,然后眼神往他后面一瞟,忽然坏笑了一下,站起身就跑了,“反正你有事儿找我啊!先走了!”   方思弄转头,看到已经站在他身后的玉求瑕。   玉求瑕垂着眸子看他,问:“怎么了?”   方思弄又看了看周围,发现还有零星几个同学没走,他就没有说出来,而是站起来跟玉求瑕一起走到外面,才小声道:“他真的是我同桌……我高中的同桌。”   这时姚望也从教室里出来,走到他们旁边,问:“怎么了?”   方思弄简单跟她讲了一下,又问她有没有看到熟悉的人。   姚望否认:“除了你们,就没有了。”   方思弄又看向玉求瑕。   玉求瑕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显然跟他想到了一起:“他不是被卷进来的?”   方思弄想起连田在晚自习上的反应和最后的对话:“我感觉不是。”   玉求瑕又想了想,问:“他在‘那边’……还活着吗?”   方思弄摇摇头:“我不知道,没联系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知后觉心脏沉了沉,脑子一时间还没太想清楚,玉求瑕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如果连田在现实世界去世,就有可能成为这个世界的NPC吗?那这里……岂不是就像,阴间一样?”   “我没有这么说。”玉求瑕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出现在这里是很奇怪。”   这时他们已经走下了一层楼,然后发现桑滁、李灯水、花田笑、蒲天白、楚深南都站在楼梯拐角看着他们。   是在等他们。   一群人汇合,一边跟着人群往宿舍走一边快速汇报了自己在晚自习的经历。   蒲天白和楚深南所在的一班今晚考了语文,只是收卷之后老师离开了教室,就让他们自习。桑滁所在的二班和李灯水、花田笑所在的四班都没有考试,一直在上自习,但有几个被叫去办公室的。   听到这里,方思弄忽然问:“他们瘦了吗?”   几人都有点懵:“什么?”   方思弄:“被喊去办公室的人,回来之后有没有变瘦?”   很遗憾,他们都不认识那几个被叫去办公室的人,人去之前和回来之后他们也没怎么仔细观察过,现在并不确定。   方思弄又问:“那你们的教材呢?”   他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教材的情况,确定是自己高中所用。   李灯水、姚望和蒲天白也确定自己抽屉里的就是自己读高中时的教材,楚深南和桑滁都不确定,高中没好好上,确实不记得了,花田笑却说他的一定不是自己的。   蒲天白问他:“这你怎么确认呢?你不是高中没毕业吗?不记得也正常。”   花田笑:“别的不记得,我记得我高中就只有两根笔,一根黑的一根红的,但这里的教材上面全是荧光笔划的线,眼睛都要给我闪瞎了。”   过了半天,桑滁道:“可这是为什么呢?”   “据我观察,这是个寄宿制学校,而今天是周日,也是学生们的返校日,理论上来说,我们至少要在这个学校待上五天不能出去。”在气氛凝滞间,玉求瑕开口,“不管怎样,这是个学校副本,天然就有规则,而我们的身份都是学生,在一切都还不明朗的情况下,遵守规则是必要的。先保命,再找出口。”   桑滁惊呼:“可学校的规则也太多了吧!我记得我以前学校的学生手册有一本书那么厚!”   玉求瑕:“如果谁能找到这所学校的学生手册也可以拿来看一下,没有的话就只能凭经验了,比如上课不迟到不早退,好好学习、尊师重道什么的,都当过学生,多少知道吧?”   桑滁:“感觉凶多吉少了……”   “我们还不算凶多吉少。”姚望道,“那些第一次‘进来’的人,才是凶多吉少。”   “这世界都没有开头集合的部分。”李灯水也开口问道,“那如果还有其他第一次被卷进来的人怎么办?”   这个世界的确没有像胡白和卢娜那样的接待型NPC,会在剧本开始前把大家都集中起来,最后还会说一句“人齐了”之类的话。   但这个世界完全没有这种机制,方思弄和桑滁是在校门口遇到的,玉求瑕则直接“刷新”在七班教室,其他人也是一落地就在校园里。   “怎么办?凉拌!”楚深南嗤笑一声,忽然抬手一指,“或者那么办吧!”   他手指着的正是学校大门的方向,距离还有点远,但依稀可以分辨出似乎有人想出去,被门卫给拦了下来。 第68章 无脚鸟03   “你是高三哪个班的学生?再闹我要通知你们班主任了!”   门卫横在校门口, 中气十足地喊道。   在他面前,站了七八个学生,看着都有点六神无主, 只有为首的一个男生显得比较坚定。   说是男生,只是因为他穿着一身学生校服,但看脸年纪已经不轻, 是个成年男人了。   他举着手机,对门卫怒道:“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幺蛾子, 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嘿!你报你报!”门卫一脸好笑,还慢条斯理地点了一根烟抽上,又催促, “你快报呀!”   站在为首男人身后的一个女生道:“我刚刚说了,把你们负责人叫出来呀!你们这涉嫌非法拘禁和人口贩卖, 我可以告你们!”   门卫摇着头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样子:“少说废话,快快快, 回宿舍去!”   “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为首的男人把手机举起来, 上面赫然已经拨出了110, “我已经报警了!”   “我劝你不要。”   这时,一道声音从门口那群学生身后传来。   学生们回头, 就看到三个同样穿着校服的人,中间的那个是个高挑的女人, 细眉细眼,就脸和气势上看绝对不是高中生。旁边则是两个男人,同样年纪不小,一个凶戾一个忠厚,都很高壮。   话是那个女人说的,她的声音有些低, 但音色、音质和发音都似乎跟普通人不一样,跟个专业女主持人似的。   那女人凉凉一眼扫过所有人,又问:“你们都是高三的?”   为首那男人直接炸了:“什么高三不高三的?老子高三毕业都十年了!”   “这就对了。”女人指了指自己身侧两个同伴,“你看看他们这脸,像个高中生么?”   为首那男人一脸狐疑,回头又看了一眼门卫:“你们是一伙的?”   “你如果非要这么分的话。”女人嗤笑一声,“我们是一伙的。”   她迈开步子走过去,刚刚躲在为首那男人身后,现在挡在他们中间的几个学生自觉避让开,元观君走到为首的那个男人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姓元,元观君。”   为首的男人看着她,眼神有些呆滞,元观君趁这个间隙将他拨出去的电话挂断了。   方思弄和玉求瑕他们一行人走过来的时候,元观君已经把这几个想出去的学生带到了离门卫室有一段距离的花坛边上,并把“戏剧世界”的大致情况讲给他们听了。   为首的那个男人叫吴俊明,个子不高,但很精壮,剪了个寸头,正低头坐在花坛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他几个学生倒是都站着,眼神戒备地飘来飘去,只有刚刚那个说了“要去告学校”的女人说了名字,叫樊好,是政法大学旅游管理系的辅导员。   刚走近,楚深南就吊儿郎当地说:“元老师,又在做好事呢?”   元观君淡淡看了他一眼,还笑了一下,似乎是在打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有境界。”桑滁天真无邪地接嘴,又看向那几个学生,“你们都是第一次进来吗?”   好几个人都不说话,只有一个女生怯怯点了点头。   方思弄听到元观君小声“啧”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伙人素质不行。   桑滁又跟这几个人交流了一点“新人”的感受,再配上蒲天白的插科打诨和楚深南的冷嘲热讽,几个新人逐渐放松下来。   其中一个戴眼镜、有点瘦的男生问:“那我们怎么出去?”   “这个我们之后有时间可以再讨论。”蒲天白说,“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先回宿舍吧,‘熄灯不回宿舍’说不定也会触犯规则。”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都有些意动。   “开玩笑?老子会听你们胡咧咧?”忽然,吴俊明站了起来,冷笑了一声道,“去开个相声社吧你们!”   说完忽然走向对面灌木丛,然后从里面捞出一块板砖!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沉,胆小的还倒退了几步。   方思弄是唯一一个往前走的,下意识就斜着把玉求瑕挡在了身后。   吴俊明朝人群中喊道:“青青儿,走,哥带你出去。”   众人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新人中的一个女生,鹅蛋脸,齐刘海,单眼皮,扎着一根马尾辫,看起来很小,几乎就该是个高中生的年纪。   她红着脸低着头,在原地杵了几秒钟,然后低着头离开人群,捂着刘海向吴俊明跑过去。   吴俊明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板砖,走向了不远处的门卫。   元观君摇摇头,露出“没救了”的表情。   方思弄下意识去看玉求瑕,结果抓住了玉求瑕眼神的尾巴,他愣了一下,意识到玉求瑕刚刚是在看他,可在他看过去的瞬间就移开了视线。   “回去吧。”井石屏兴致缺缺道,“当心宿舍关门。”   余春民巴巴看着朝门口去的那两人,迟疑道:“这不好吧……”   元观君:“没什么不好,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吴俊明擒着一腔怒意往前走,从相对黑暗的花坛慢慢走向了开着大灯的大门,门卫本来已经回到门卫室,看他过去又走出来站在闸机前。   这时他听到余青青在哭。   他心头的怒火摇晃了一下,停住脚步,忽然回头。   他先看到余青青一张惊惧的、泪流满面的脸,然后越过她,看到了后面那一群沉默的人。   说什么“戏剧世界”,什么规则,什么死人……   这么荒唐的事情到底可以骗到什么傻子啊??   神经病——   可他们、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啊?   像在看一个死人。   怎么样?难道他出去了,他们还敢找人弄他不成?   开什么玩笑——   他张口问道:“喂,你们咋不拦我?”   没有人回答他,甚至已经有人转过身,开始往回走了。   这一瞬间他感觉尊严被冒犯了,怒火更盛,把青青往前又是一拽:“青青儿,走!”   青青没忍住,哭出声来,然后哽咽着道:“明哥……要不、要不算了吧……”   他心烦得很,充耳不闻,拉着她一路就往门卫去了。   离门越近,他感到青青挣扎的力度越大,但也敌不过他,他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他是一个混惯社会的壮年人,那门卫瞧着是个六十多的胖老头,他还有武器,不可能打不过。   只要一砖拍翻再去抢钥匙,就能出去了……   但不知道怎么的,那门卫的样子似乎有了点变化,越走近,就变得越多……   是灯光吗?还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一个红光满面的胖老头,现在看起来像一片被夹起来的剪影一样……   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就在他走到门卫面前,抬起板砖的时候,青青终于发出一声被掐住喉咙一般的尖叫。   “哐——”   板砖砸在头骨上,发出让人牙酸的碰撞声,然后哗啦啦碎了,变为十多块大小不一的砖块,掉到地上。   脑袋自然也不好受,破了个洞,流出血来。   青青又尖叫了一声,抱住他的胳膊:“明哥?明哥你怎么样?你干嘛打自己啊?”   “打120!给我叫救护车!”吴俊明晃了一下,勉强站住,凶横地瞪着门卫,“不打就要出人命!给我打!”   “哎哟你们这些鬼娃娃在搞啥呀!”刚刚那片让人毛骨悚然的鬼影仿佛就是一个幻觉,那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胖老头,胖老头见状也懵了,着急忙慌返回门卫室打电话,完了又回来问他,“打了打了!已经打了!你几班的?我再给你们班主任也打一个!”   吴俊明头晕目眩,被余青青撑着,嗫嚅片刻,回答道:“……九班的。”   门卫又窜回门卫室,拎了个板凳给他坐:“成,就跟这儿等着啊!”   此时,其他人都已经走到宿舍楼下。   幸好还不算太晚,还有零星的原住民正在进门,众人可以分出男女宿舍。   进入男生宿舍楼后,玉求瑕道:“六班之前应该在三楼或四楼,六班之后在四五楼。”   楚深南:“你怎么知道?”   “我算的。”玉求瑕不想和他多说,抬脚往楼梯上走,其他人自然跟上。   中途有人分流出去,到五楼时只剩下玉求瑕、方思弄、井石屏和余春民。   方思弄问他们:“你们在几班?”   他们一个十一班一个十二班,教室都在六楼,又走的另一个楼梯,所以放学的时候没和他们碰上。   玉求瑕说他们的宿舍应该在走廊另一头,那两人招呼了一下就过去了,方思弄正在心里思考怎么确定自己的宿舍,玉求瑕就说:“我翻到你学号,你应该住512。”   方思弄眉头一动:“你呢?”   玉求瑕说:“应该是516。”   方思弄微微点头,然后数着门牌找512。   这学校宿舍是露台款式,一侧是房间,另一侧就是栏杆,他只需要顺着看过去就行。   很快,他找到了。   玉求瑕忽然在身后叫他:“方思弄。”   他回过头,看着玉求瑕。   玉求瑕也看着他,这时,走廊的声控灯恰好熄了,他的脸沉进了一片幽暗,眼睛却还有两点亮光:“一会儿你帮我剪头发吧。”   方思弄一愣:“为什么要剪头发?”   “一般来说周一都会有仪容仪表检查吧,你们学校没有吗?”玉求瑕说,“以防万一。”   看方思弄不说话,他又说了一句:“没事,出去了会长回来的。”   方思弄终于答应:“那好吧。”   玉求瑕笑了一下:“你快洗漱,一会儿我来找你。” 第69章 无脚鸟04   方思弄走进512宿舍。   里面的人一边洗漱一边打闹, 在门口柜子里拿东西的人还跟他打了个招呼,很平常的样子。   看来他确实是这个宿舍的。   宿舍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右手边是一派柜子, 往里走就是四张高低床,尽头的墙上有一扇大窗。   方思弄通过扔在床上的东西和脱在床上的鞋,判断出了自己的床位, 在左边靠窗那间床的下铺。   这是一个八人间,但有两间床是空着的, 只住了六个人,似乎都是七班的男生,他现在记忆力很好, 大概能记得这些在班上的座位。   他不认得他们,好在门口的柜子上都贴着每个人的名字, 他按床位做了对应,默默记下来。   然后他打开自己的柜子, 从里面找到了一篮子洗漱用品, 钻进卫生间去洗漱。   卫生间两个坑位两个水池, 每个坑位上挂着一个淋浴喷头,现在有三个人挤在这两个坑位上洗澡, 方思弄不打算洗,就站在水池前刷牙洗脸。   那三个人一边洗澡一边聊天, 聊的都是寻常高中生的话题,什么谁谁谁又喜欢谁谁谁啊,谁谁谁又和谁分手了啊,讨论了几句今天晚上的历史测试,又说到明天的周测成绩。   方思弄吐掉嘴里的泡沫,问:“周测成绩?”   一个有点矮的小胖子叹气:“月月测, 周周测,天天测,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隔壁的两个瘦子安慰他:“快了,这不马上要高考了!”   “一想到要高考,又想它晚点来……”   “算了吧,还是早考早了,该去哪儿去哪儿,这逼学我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   方思弄又装着糊涂问了几句,得知现在每周五都是周测日,翻过一个周末的星期一,就是周测成绩公布的日子,也就是明天。   他洗漱完出去,刚把篮子放进柜子,门就被敲响。   围着浴巾的小胖子正好从卫生间出来,顺手就开了门,玉求瑕的声音传过来:“找下方思弄。”   “方思弄!”小胖子转过头来叫方思弄,方思弄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在连田脸上看到过的坏笑。   什么情况?   他放好东西往外走,顺势在小胖子打开的柜子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夏良才。   他拉开宿舍门,玉求瑕站在外面等他。   这个世界虽然把所有人都设定成了高中生,但每个人的身体都是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变年轻,就像元观君、井石屏、余春民这几个老的,穿上校服也不像学生,反而衬得面容更沧桑了。   但玉求瑕不会,大概是因为瘦,肩膀还像少年一样锋利单薄,校服一拢,看着真的像一个叱咤风云的高中校草。   他们来到走廊,从露台望出去正好能看到校门,发现门口真的来了一辆救护车,吴俊明和那个叫青青的女生似乎都上去了。   方思弄下意识看向玉求瑕,玉求瑕没说什么,只道:“宿舍应该是十点熄灯,我们要快一点。”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进了516宿舍,玉求瑕的室友们都已经洗漱完,待在里面了,谈论着的话题跟512那几个人谈论的差不多。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走进卫生间,洗手台上放着一把剪刀和一个黑色塑料袋。   方思弄关上门,玉求瑕已经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挂钩上,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贴身T恤,扶着洗手台蹲了下去。   方思弄站到他身后,将他的头发捞起来,水一样的从他的指尖划落,那是一种熟悉又久违的触感。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道:“我剪了?”   玉求瑕:“剪。”   玉求瑕准备的剪刀就是一把普通的文具剪刀,不是专门剪头发用的,剪起来不太容易,但方思弄只有先开头两剪刀不大适应,很快找到了窍门,剪得顺利起来。   咔嚓,咔嚓。   剪刀清脆的开合声弥漫在水汽氤氲的卫生间里,方思弄的思绪有些微恍惚,动作却一点没停。   他给他妈、给方佩儿剪过很多年的头发,也算是有点手艺。   后来刚和玉求瑕在一起的时候,他陪玉求瑕去过一次发型工作室,当天一直兴致不高,被玉求瑕发现了。   玉求瑕问他怎么了。   他很难以启齿:他不想别人碰玉求瑕的头发。   别说两人在一起没多久,就算一起过到八十岁了不喜欢理发师碰老伴头发的老头也只能喜提一声封建欲孽吧。   他没说,玉求瑕却看了出来,只是当时没提,等到下一次在一起过夜时,洗完头就问他能不能帮他吹。吹过几次之后就问他会不会敷发膜,之后长长了又问他会不会简单修一修,渐渐地玉求瑕就把自己的头发完全交给了他,除却那些参加活动时必要的装造环节,只要有条件,玉求瑕的头发都是他打理。   每当将玉求瑕的长发梳顺,看着它们像一面光可鉴人的锦缎一般垂在自己面前,他心里总会升起一个念头——希望能永远这样照顾他的头发。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亲手将它剪去。   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世界,做出一个如此轻描淡写的决定。   他甚至只有十分钟时间。   “方思弄,只是头发而已,不代表任何事。”玉求瑕趴在洗手台上,通过镜子看着他,再一次保证,“别怕,出去以后就会长出来的。”   方思弄开口,有点哑:“我知道。”   “可你的表情让我觉得,好像比起我,你更喜欢的我的头发。”   “没有。”方思弄叹了口气,他不知道玉求瑕为什么可以在刚说完“我们已经没办法在一起啦”之后又这样随口把“喜欢”挂在嘴边,他在玉求瑕面前几乎是赤/裸的,可他很多时候却都不知道玉求瑕在想什么。他只能破罐破摔地说,“你有没有头发,我都会喜欢你。”   “那就高兴一点吧。”玉求瑕皱了皱鼻子,看着镜子里的他,“有点太吓人了,表情。”   剪下来的头发方思弄不知道怎么处理,玉求瑕让他扔袋子里他有点舍不得,但也没办法,反正也带不出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感觉指间还是玉求瑕头发的触感,很久都睡不着。   不知道几点时,他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脊椎发凉,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感觉,让他紧闭双眼,装作熟睡的样子,没有睁眼去看。   那脚步声似乎在每个人的床前都停留了片刻,然后出去了。   方思弄觉得自己才刚睡着,一阵刺耳的铃声便在耳边响起,周围立即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是学校的起床铃响了。   方思弄看了一眼手机,6:45。   这个世界没有没收他们的手机,他自己的手机还在身上,书包里甚至还有充电器。   毕业之后不是没有这么早起来过,但尖锐的铃声实在是响得他精神交瘁,太阳穴突突的疼。   他一骨碌爬起来,洗漱完穿上衣服,上铺的夏良才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床单被子是否整齐,他怕这也是这个世界的“规则”的一部分,然后出了门。   他还在心里纠结要不要去叫玉求瑕,玉求瑕就是那种典型的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人,随即又想起来前两个世界的玉求瑕完全没有赖过床。   结果他刚打开门,就看到玉求瑕靠在512对面的栏杆上。   毫无疑问,是在等他。   看他出来,玉求瑕也没有多说什么,站直身体,就往楼梯走。   方思弄跟上。   他们一起去食堂刷校园卡吃了早饭,在早读铃声响起之前进了教室,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教室里的人大概来了一半,有在座位上学习的、说话的、吃早饭的,还有打扫卫生的,写课表的。   连田倒是还没有来。   今天的早读是英语,方思弄把英语教材拿出来摊在桌上,然后又想到了今天周测成绩公布的事。   对这些原住民来说稀松平常的流程,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呢?   说起来,昨天晚上有人死吗?   不知道吴俊明和那个青青算不算?   上课铃声响起。   几乎是踩着最后一个音符,连田才从后门冲进来,扑在桌子上。   方思弄转头看他,心里就是一惊。   连田更瘦了,几乎超过了一个人类能瘦到的极限,完全就是一具骷髅。   他脸颊凹陷,皮肤几乎都拉丝了,全身的骨骼都陡峭地凸起,这让他的眼睛显得极端的大,像两个鼓出来的灯泡。   方思弄不禁问道:“连田……你怎么了?”   连田却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变化似的,语气如常地说:“嗨,运气不好,昨晚上玩手机又遭老云抓了。”   从昨天宿舍里的人聊天的内容推测,老云应该是管他们那层楼的宿舍老师。   方思弄嘴唇开合了半天,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在现实世界,他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急着打工,课间休息时也在做小手工艺品攒着去夜市摆摊卖,基本上跟所有同学都没有什么交流,也就和同桌连田算是有点交情。   现在看到连田这样,虽然知道有可能不是真人,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这时连田忽然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膀,用他很熟悉的语气说:“兄弟,今天我多半就要离开你了,别太想哥。”   方思弄:“为什么?”   连田正要说话,一个人走进教室门,风风火火上了讲台,将手里的书本教案重重一放。   正是段姓地中海。   “这节早读改班会,我们来说一下上周的周测。”地中海锋利的眼神扫视过全场,“之前就说过,最后五名要退出这个班,去三号楼上课,没人忘记吧?” 第70章 无脚鸟05   连田指了指讲台, 耸了耸肩,意思是:就是这样。   方思弄震惊之余,又瞄了一眼连田的前座赵涵涵, 发现女生似乎没像连田这样形销骨立,好像跟昨天晚上从地中海的办公室回来的样子差不多,她本来有点胖, 瘦了一截之后反而看起来匀称一些,下巴尖尖的, 脸却没怎么凹陷。   所以……如果变瘦是惩罚的话,赵涵涵只挨了昨天给人抄作业那一下,而连田挨了抄作业和玩手机两下?   趁着地中海还在怒火中烧地翻东西时, 方思弄问连田:“3号楼有什么?”   “有什么?”连田似乎没有明白,“有吊车尾?”   方思弄猜测3号楼应该有很重要的线索, 但连田作为一个原住民透露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看来需要找时间去探查一下。   讲台上的地中海翻到了他想找的那一页, 盯着看了半天, 重重叹一口气, 又开始骂人,大意是你们自己看看离高考还有多少天, 现在考的什么玩意儿……   骂着骂着半节早读时间就过去了,他终于开始说正事——公布周测成绩。   他说时间有限, 只公布前五名和后五名,剩下的贴后面自己看。   连田果然在后五名当中,今天午休的时候就要收拾东西去3号楼。   说完这十个人的成绩地中海又开始发散,一会儿是他带的某某届学生这时候平均分是多少多少,最高分是多少多少,你们再看看你们现在是多少多少……   没多久, 早读的下课铃响起,他还又意犹未尽地骂了五分钟,才让课代表把成绩单贴在了教室后面的消息栏。   学生们蜂拥而至,都想看自己的成绩。   方思弄的位置虽然是离消息栏最近的,却没去凑这个热闹,趁乱小声跟连田说:“今天中午我帮你搬东西吧?”   连田盯着他看,看得他都有点发毛了,才一搂他的脖子:“兄弟!你真是我的亲兄弟!”   方思弄的皮肤感觉到连田的手,又硬又冷,就像没有肉,只有骨头和皮似的,好一阵毛骨悚然。   第一节语文课,老师是一位温温柔柔的女老师,讲了一节课卷子。   玉求瑕的语文成绩是第一,被女老师用温情似水的眼神刮了许多遍。   方思弄眼睛好,又坐最后,趁老师不注意,回头去看成绩单,看到玉求瑕是第7,自己是第13。   玉求瑕的语文英语历史地理都很好,好得一骑绝尘,数学一般,政治有点差,堪堪及格。   方思弄倒是比较平均一点,各科都不错,但没有特别出彩的,也没有特别拉的。   第一节下课后,消息栏那边又围了一大片人,刚刚的课间休息太短,很多人没看到自己的成绩,看到了的可能也没记下每科成绩,虽然每科老师上课前都会先分析一下各科的成绩情况,但今天才上了一节课,除了前五名和后五名,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分数。   方思弄越过人群,走到玉求瑕座位上去,玉求瑕没挤去看成绩,而是侧脸望着窗外,看着对面的教学楼。   方思弄站在玉求瑕的桌边,放了一张纸条在他桌上,上面抄写着他的各科成绩。   玉求瑕抬起脸来朝他笑了一下:“谢谢。”   玉求瑕很白,不知道是校服滤镜还是天气,或者是骤然变成短发的原因,他今天更白得晃眼,笑得方思弄心神一荡。   方思弄掐了掐手心,也看向窗外,问:“在看什么?”   他们所在的高三七班在1号楼五楼,正对着的是2号楼的教师办公室,3号楼在更后面,被2号楼完全挡住了。   方思弄以为玉求瑕也在想3号楼的事,玉求瑕却说:“在看鸟。”   方思弄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到在一棵长到窗边的梧桐树的枝桠上,有几只蹦蹦跳跳的麻雀。   玉求瑕笑了一下,道:“不管在哪个世界,小鸟好像都很快乐。”   第二节课是地理,依然是讲卷子。   地理玉求瑕也是第一,还被抽起来讲了一道题,方思弄为他捏了一把汗,毕竟这场试并不是他们考的。   但玉求瑕讲得轻描淡写,并没有被难住。   这节课的下课铃之后又播放了另一段国歌级BGM,方思弄看着教室里的人都在往外走,才意识到周一的第二节课大课间,应该是全校升旗仪式。   方思弄起身,跟着人流往操场走,这次没有刻意找玉求瑕,而是和连田一起。   一路上他看到几个眼熟的人,除了一起经历过其他世界的同伴外,还有几个是昨晚聚集在校门口想出去的,走到一楼,即将进入操场的一个合流路口时,他余光中白影一晃,然后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人包在头上的纱布。   而那个人露出的半张脸他也是认识的,分明就是昨天那个吴俊明!   这人出了学校,却没死?   方思弄正在愣神间,手腕忽然被人一拉,他逆着人流回头,看到贴在自己身后的玉求瑕,目光沉凝,正望着吴俊明所在的方向。   方思弄道:“我也看到了。”   两个人最后还是一起走到班级队列里的。   队伍的位置似乎按教室座位排,方思弄和玉求瑕之间还隔了一排人,等方思弄在连田身边站好时,一直播放着的BGM正好停了。   “我说,你们要不要那么腻歪?”连田忽然撞了他一下,他转头,又对上连田的那个坏笑,“好可惜,去了3号楼就吃不到这碗兄弟的狗粮了。”   方思弄终于确认了这种不对劲:连田也是,夏良才也是,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和玉求瑕有点暧昧关系。   或者说也不止是他们,还有其他人也“知道”。   这是这个世界的设定吗?   设定自己和玉求瑕在谈恋爱?   这代表着什么?或者说暗示什么?   早恋是触发规则的吗?   高三七班的第三节课是体育,升旗仪式结束后其他班级都回教室了,他们还留在操场上。   体育老师出来让高个男生帮忙去搬器材。   方思弄、玉求瑕和连田都在其中。   一共六个男生去了体育器材室,玉求瑕和方思弄合抬一筐羽毛球和球拍,正在往外走,一个男生忽然在一边兴奋地玩测量身高体重的仪器。   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喜欢跟风闹腾,一个人去玩了另外的都要玩一下,结果每个人都跑去测身高体重。   方思弄心念一动,停下脚步,往那边一看,正好一个160斤的男生测完下来,连田又急吼吼站上去,数字显示:25.5   连田少说有一米八,却只有51斤!   按理来说一米八男生的正常体重在140到160之间,可连田只有51。   但是除了方思弄和玉求瑕,在场没有人觉得这个数字不对。   连田还在那儿嘻嘻哈哈说自己苗条。   方思弄心中升起一个猜想:连田在一天之内蒸发了100斤。   ……那如果,再来一次呢?   如果每次犯错,接受惩罚,就会蒸发掉三分之一的体重,那第三次呢?   连田会……直接消失吗?   另外,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每个人,也有三次犯错的机会?   一上午的课很快就上完了,基本都是在说成绩讲卷子。   中午方思弄是和连田一起吃饭的,因为之后要帮连田搬东西。   至于一起从现实世界进来的人,昨天晚上就已经说好,前几天大家还是分开找线索比较好,每天晚饭的时候碰一下头,等之后找到的线索多了大家再找更多时间坐下来讨论。   方思弄帮连田搬了大半个抽屉的书,连田自己搬着一小半,背包里装着一些杂物,还有一个篮球。   饶是如此,方思弄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也十分担心他的两条杆子手臂被拽掉。   3号楼跟1、2号楼不一样,因为一楼有间很大的多媒体教室,整栋楼都更宽扁一些,走廊也不是只有一侧有房间的挑廊,而是左右都有房间的长筒走廊。   走廊很宽,没有开灯,两个人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发出空洞的回音。   方思弄感觉有种阴冷的气息流窜在这栋建筑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又强打起精神,问连田:“你去哪个班?”   “好像就一个班。”连田说,“二楼尽头的阶梯教室。”   方思弄跟着他走,很快就找到了。   阶梯教室比普通教室大,约莫能坐下将近一百人,但他搭眼一看座位上放的东西,就知道教室完全没坐满,空了一半还多,所以总人数有可能还不如他们正常的一个班。   现在还是午休时间,他们又专门吃得很快,这间教室里的很多人还没有回来,回来了的几个也都趴在桌上睡觉。   整个教室的氛围阴冷沉暗,唯一好的地方大概就是窗外的景色。   教室在走廊尽头,窗子外面就是方思弄落地的那片白梅林。   现在的天气并不是很冷,这些梅花却开得很艳,不知道又是什么反季节新品种。   “那我走了。”   放好东西后,方思弄跟连田说。   连田朝他点点头:“谢了,兄弟,以后有机会找你玩。”   方思弄本来还有心探索一下这栋楼,可他觉得太冷了,寒意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一样,心里发虚,也不敢多留。   结果刚出教室门,迎面就撞上两个熟脸。   方思弄一惊:“你俩怎么在这儿?”   花田笑一脸理所当然:“我倒数啊。”   方思弄又转向另外一个:“你呢?”   “我差点,差两名就来了……”蒲天白被他的表情吓得抖了一下,指着花田笑解释道,“我来帮他搬东西……”   方思弄松了半口气:“那快去放下吧,我等你。”   完了又看了花田笑一眼:“你自己小心。”   花田笑笑得活泼健气:“好嘞!”   方思弄心说,以花田笑的脱线程度,可能意识不到不对劲,说不定会没事的。   他在门口等了不到一分钟,蒲天白就跑出来了:“走吧哥。”   两人一起往外走。   脚步声空空荡荡,饶是方思弄,走过一条走廊时心里都在打鼓。   “哥……”蒲天白在他旁边说,“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方思弄咬了咬牙,其实他又冷又怕,都有点想直接往外面冲了,可他此时又无端想到那条“遇见野兽一定不能转身就跑”的老生常谈,还有个蒲天白在旁边,就生生端出了一副冷静无畏的面目。   终于走到一楼,看到出口的亮光,方思弄高悬着的心也放下来。   这时,那片亮光中走出几个身影。   方思弄听到蒲天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也看到了,那几个人,几乎是一群连田——一群行走的骷髅。   但他们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有说有笑地往前走,与方思弄和蒲天白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冷风。   等他们走远了,蒲天白的声音还是有点打颤:“哥……我有点担心花田笑了。”   “担心没用。”方思弄道,“只能尽快出去。” 第71章 无脚鸟06   方思弄回到高三七班的教室, 看到自己的凳子被转了一面,正对着后面消息栏上的成绩单,玉求瑕坐在上面。   方思弄站在门口顿了顿, 玉求瑕转过脸来看着他,问:“你去哪儿了?”   方思弄:“帮连田搬东西去3号楼了。”   玉求瑕:“你怎么不叫我?”   方思弄确实没有想过要叫玉求瑕,应该说, 从进入这个世界,或者说, 从出上一个世界、玉求瑕告诉他他们没有可能了开始,他的心态就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   他不再主动找玉求瑕,不再往他跟前凑, 隐秘幽微的自虐心理伴随着那株毒藤一起复活,甚至让他再次对死亡有了一些期待。   他最终的理想从跟玉求瑕一起逃出生天、重归于好, 变成了尽力而为,不行就死在玉求瑕面前。   这是一个非常幽暗的、心理上的转换, 几乎不表现在行为上, 他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可面对着玉求瑕一双琉璃似的眼睛, 他却忽然觉得心里发虚。   他只是沉默,并小心地垂下眼睫, 防止眼中的混乱被玉求瑕捕捉到。   玉求瑕抱着手臂又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说道:“我发现了这张成绩单上面的一个问题。”   方思弄问:“什么?”   “学号不是连续的。”   方思弄看向成绩单,表格是按成绩排序的,第一列是名次,第二列是名字,第三列是学号,第四列之后就是各科成绩。   方思弄开始没注意过, 只关注了名次和成绩,这时才去观察学号。   每个人的学号都是一大串数字,前半部分应该是这一整届学生的代表,只有后两位数不同,但因为是按名次排的,学号都被打乱了,乍一看去没有什么不对。   “学号排到了63,但名次只到47,我们这个班上,现在只有47个学生。”玉求瑕道,“缺失的这十六个人,去哪儿了?”   方思弄意识到:“而且今天又少了五个。”   包括连田在内的后五名。   玉求瑕:“所以现在只剩42个人了。”   方思弄:“这些人现在都去了3号楼?”   玉求瑕看着他:“这要问你了。”   玉求瑕的语气有点夹枪带棒,方思弄知道他心情不好,但选择了忽略,只是平静地讲述了自己在3号楼的发现。   “只有一个百人教室,而且没有坐满。”玉求瑕皱起眉头,“你确定?”   方思弄点头:“至少今天是这样。”   说到这里,任谁也能知道不对劲了——他们班上加上今天的五个,就少了至少二十一个人,而高三年级一共有十二个班,如果消失在教室的人都去了3号楼,那间阶梯教室必然不够坐。   可那间阶梯教室只坐了不到一半。   人呢?那么一两百号人,都去哪儿了?   方思弄又想到了自己关于连田的那个“犯错三次”的推论,讲给了玉求瑕,同时也说了花田笑去了3号楼的事情。   这时铃声响起,午休时间到了。   玉求瑕也不敢再说,在铃声结束前起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午休起来的时候教室里还来了几个校工,把那最后五名的桌椅板凳搬走了,后排学生依次往上填,教室后排登时又空旷了几分。   下午的课依然是讲卷子,没有连田一直在旁边动来动去,方思弄感觉有些不习惯,甚至不仅是没有人,连田的桌椅都没了。而在方思弄的左手边,也就是第三列和第四列都分别有一个人搬走,座位前移,所以现在他的左右两边都没人也没桌椅,让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裸露的牙齿。   他脊柱紧绷,总感觉背后缭绕着一层寒意。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方思弄起身去厕所。   上一个课间玉求瑕似乎已经去过了,没有叫他,虽然他也不想这么幼稚,但他知道玉求瑕因为中午他没说一声就去了3号楼在生气。   上完厕所出来,他在洗手池处遇到了吴俊明。   吴俊明头上包着纱布,有一只眼睛被盖了一半,就用另一只眼睛从镜子里看他。吴俊明长得有些凶,眼神也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狠戾,但方思弄跟他站在一起,气势上丝毫不弱。   方思弄一边洗手一边问:“有什么事?”   吴俊明声音嘶哑低沉:“青青儿死了。”   方思弄瞥他一眼:“相信了?”   吴俊明腮帮子紧了紧,似乎在压抑怒气,片刻后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思弄想了想,时间和情况似乎都不太允许,便跟他说:“今天晚饭,食堂二楼楼梯斜对角,我们在那儿讨论,你可以过来。”   吴俊明似乎有被他这个态度冒犯到,抬手想去抓他的衣襟:“你!”   方思弄伸手一挡,吴俊明被甩开几个踉跄。   “快上课了,晚上再说。”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了之后,方思弄收拾好桌面,站起来,玉求瑕刚好走到他后面,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说话,把板凳推进课桌里,挨着玉求瑕往外走。   下楼梯的时候他偷看了玉求瑕一眼,玉求瑕的心情似乎要好一点了。   他们随便打了点饭菜,来到学校食堂二楼,昨天和其他人约定好的那个角落,走过去一看,人数比昨天晚上想出校门的那群还多了几个,总数超过了二十人。   方思弄心一沉,猜想现在在场的还不是被卷入这个世界的全部人。   “戏剧世界”的卷入范围扩大了?   如果按照“每晚死一个”的规律,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停留在这个世界中的流程会更长?   难道真的要持续到高考的那一天?   “你们来了。”   这一群人坐了三张半桌子,元观君坐在最中心处,俨然又成了这一群新人中的领头人,朝他们扬了扬下巴:“坐吧,今天有什么发现?”   玉求瑕简单总结了一下两个人的发现,说到消失的那至少一百人的时候,花田笑、桑滁和另外两个人今天搬去3号楼的进行了一些补充。   是的,桑滁今天也去了3号楼,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的成绩比花田笑还差,花田笑好歹是班上的倒数第二,他是倒数第一。   他打听到了比较重要的消息:“我问了几个‘同学’,这里的人是一直坐不满吗,他们提到了‘没办法’、‘那些人不行’……我猜他们的意思是‘这里本来有更多人,但是因为他们不行,所以现在不在这里’。”   李灯水跟他年纪相仿,经历了两个世界后已经有了一点交情,因为没有这点交情她肯定不会开口问:“然后呢?你就问到这儿?”   “当然不是!”桑滁道,“我又问了‘他们去哪里了’,那些‘同学’的回答是‘不行的就是不行,你关心他们做什么?’”   元观君指出:“这个‘不行’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学习成绩吗?”   这时,昨晚跟门卫讲了一阵法条的樊好忽然朝前一指:“那个那个……吴俊明?”   众人转头望去,就看到一个雪白的大脑袋走过来。   方思弄道:“这就是我们还没说的事——他回来了。”   片刻间,吴俊明已经走到桌边,瞪着方思弄:“我来了,所以呢?”   元观君指了一个空位给他:“坐吧。”   他没好气地走过去坐下。   方思弄道:“讲讲昨晚的事情。”   吴俊明似乎还是不太情愿,浓黑的眉毛皱得很紧,但还是开口道:“昨晚我们坐救护车去医院处理伤口……”   楚深南:“真的有医院?”   吴俊明看着他:“什么意思?”   “你真的到了医院?还有,坐车去医院的这一路上,外面有其他人吗?车呢?”   “都有。车啊人啊灯啊房子啊,都有,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吴俊明本来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看到桌上几人或惊讶或凝重的神色,心中也越发不安,继续讲道,“然后我们到了医院,青青儿,余青青跟我一起,我们去了急诊,缝针……青青儿在外面等,然后缝了一半我就听到有人在外面闹,不晓得咋了,闹得很凶,后来还听到有人叫‘杀人了’……我跑出去,就看到青青儿倒在地上,一地的血……”   “她没抢救过来,我也没看到凶手……只是听别人说是个医闹的疯子……我很混乱,后来就被带到警察局去了。”   “再后来……再后来……”他忽然狠狠地抖了一下,“我爸妈、她爸妈,还有我们的班主任都来了……”   这次所有人都震惊了,玉求瑕问他:“你爸妈?”   “问题就在这里——他们根本不是我爸妈!”吴俊明浑身都开始抖,“我就说他们不是,但是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我班主任也说他们是!然后警察当场给我调档案,说他们就是……可他们明明不是啊!”   他抱住自己的后颈,抖得跟筛糠似的,元观君忽然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片刻后,他平静下来了一些,抖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元观君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那个‘妈’就开始哭,我也跟她对着哭,我想跑,可警察局的人把我按着,我听到他们说实在没办法只能把握送精神病院……我一听不对劲,就说我刚刚开玩笑的,我要高考了,压力有点大,我要回学校学习……最后他们就让我班主任把我带回来了。” 第72章 无脚鸟07   余青青死得不明不白, 但吴俊明没有确切看到什么非人的凶手,而且最后宣布余青青死亡的也是从抢救室出来的医生,吴俊明并没有看到尸体, 他的性格又比较执拗,直到现在还是怀疑所有人都在演他,没有完全相信这个“戏剧世界”怪力乱神的设定。   这种人可以说是冥顽不灵也可以说是信念坚定, 方思弄不愿去过多评价,而没有这种怀疑的他就是另一条思考方式:   从吴俊明讲述的情况中分析, 这个世界是完整的,但离开学校就有几率横死?   那么破局的线索也有可能在校外吗?   这也太不好办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思弄快快快!给我们拍张照片!”   方思弄被室友的笑声打断思绪,回过神来。   现在他已经晚自习下课回到了宿舍, 夏良才和另一个今天也去了3号楼的叫韩琪的室友正打闹着从卫生间出来,夏良才的头发被吹成了一个向上的尖尖, 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胖胖的向上的小火箭,颇为喜感。   看方思弄没动, 韩琪又叫了一声:“方思弄!快拍他啊!”   方思弄掏出手机, 点开相机对准他们。   韩琪立即做了一个撒花的手势指向夏良才的火箭头, 小胖子插着腰笑得憨厚。   片刻后,韩琪奇怪道:“方思弄, 干什么呢?照没照啊?”   夏良才也在说:“嘛呢嘛呢你镜头晃什么?你要对准哪儿?”   方思弄看着相机框,又抬头去看夏良才和韩琪, 冷汗不知不觉已经起了一身。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不是挺好的吗?”   方思弄浑身汗毛一炸,微微侧头,看到另一个室友马天和斜倚在他背后的桌子上,一只手端着一杯热水,一只手伸过来微微移动了一下他的手机。   “再过来一点, 把夏良才放中间吧。”   方思弄硬着头皮按下拍摄键,然后问:“这样?”   “我觉得可以。”马天和朝他笑,“你觉得呢?”   方思弄干巴巴道:“不错。”   “来来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韩琪两个健步冲过来,看了照片,指着夏良才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夏良才你看看你好搞笑!”   夏良才也挤过来看,跟着笑出鹅叫:“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另两个室友也被笑声引得从厕所出来,挤过来看照片,也是觉得搞笑,一边笑一边揉夏良才。   等他们笑够了,又回到卫生间洗漱、房间里只剩方思弄一个人时,他深吸了一大口气,又点开了那张照片。   他再次确认,自己看不到人。   从拍的时候,镜头里就没有那两个人。   画框里有地有墙有后面的柜子,还有高低床的一角,但他不管怎么找,都没有人的身影。   他在相片里看不到这些人。   一股严寒笼罩着他,他想了片刻,把心一横,回到相机拍摄界面,点击镜头翻转。   两秒缓冲后,手机变为了自拍模式。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举了起来,对准自己。   自己的脸出现在画面中,用一句面无人色形容也不为过。   他缓缓吐出那口气,身体放松了一点。   也许是照不到NPC吧。   他想了想,还是起身出了宿舍。   他去了516宿舍,敲门跟里面的人说找玉求瑕,等了一分钟,玉求瑕出来了。   今天晚自习下课他们是一起回来的,但一句话没有说,玉求瑕应该还在生气,然而走出来看到方思弄的脸色后,他眉头一蹙,那点火气反而散了。   “怎么了?”   方思弄把拍夏良才和韩琪的那张照片给他看,问:“你看得到人吗?”   玉求瑕看了一眼,不解:“什么意思?”   方思弄给玉求瑕讲了刚刚的事情。   玉求瑕跟他有了一样的想法:“手机能分辨出NPC和其他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思弄道,“把你手机也拿来试试?”   “手机?”玉求瑕道,“我没有手机。”   方思弄一愣。   玉求瑕看着他:“我的手机没能被带进来。”   方思弄喃喃:“那为什么我的可以?”   玉求瑕伸手,眼带询问,方思弄会意,将手机递给了他。   玉求瑕检查了手机的几项设置,然后点开了手机相册。   方思弄忽然心道不好。   手机的确是方思弄的手机,里面也有他拍的上万张照片。   相册里最后一张就是那张没有人的照片,倒数第二张是一片雪景,倒数第三张是一片在山林环绕间、遥远的城市,应该是从展成宵的墓碑前照出去的家乡。   而再前面,则是好几张灯光昏黄的街景,两个人在画面正中依偎着——正是传言他们复合的热搜中,狗仔拍下的画面。   方思弄在旁边臊得慌,但很快心中又升上一股破罐破摔的惫懒。   看就看吧,事到如今,全世界还有不知道他喜欢玉求瑕的吗?被玉求瑕看到了,又怎么样?反正玉求瑕也不会因为这个跟他重归于好。   毋宁说,玉求瑕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却还是要那么做。   随便吧。   他刚放松下来,就听到玉求瑕问:“这是什么?”   下一刻,玉求瑕转过来看他,眉头皱得死紧,指着手机上的一张照片:“他是谁?”   方思弄看向那张照片,刹那间毛骨悚然。   照片中的光线暧昧幽暗,一个身形挺括的男人靠在质地精良的红木桌面上,姿态慵懒舒展,手腕上的名表奢华内敛,只这一角便能瞧出此人气度不凡。   但他的脸却被一团黑雾遮盖了,也不太像黑雾,更像一摊黑泥,就是在那天他离开时,方思弄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的,景物都坍塌融化的质感。   是他给梅斯菲尔德拍的那张照片!   怎么可能?他之前检查过跟多遍,确认手机里并没有这张照片,他才会以为跟梅斯菲尔德的会面是一场幻觉。   怎么这会儿照片又出现了?   他感觉全身发冷,脑子也晕乎乎的,下意识就想在玉求瑕那里找到支撑:“他是我在西藏认识的一个香客,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调香大师梅斯菲尔德·瓦尔克,我给你带回来的那瓶‘圣域’就是他送的……”   玉求瑕又问:“那瓶‘尸体派对’也是他送的?”   “嗯。”方思弄听到‘尸体派对’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然后他又想起那天早上起来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和香水,玉求瑕看到上面的字母也不奇怪,他现在脑子不清楚,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出来,“哦,那天是你送我回家的。”   玉求瑕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刚好路过,顺便就把你送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方思弄道:“那天我和景明去酒吧,喝到一半景明去找朋友,我正准备走的时候梅斯菲尔德先生过来跟我喝了一杯,又送了我一瓶香水,我不好意思收,他就让我帮他拍一张照片。可拍完之后他也没收下照片,直接就走了。”他想了想,又说道,“后来景明把我叫起来,我才发现我睡着了,我问他有没有看到梅斯菲尔德先生,他却坚称我这桌没来过人,我也确实没有在手机里发现给梅斯菲尔德先生拍的照片,可回家却看到了那瓶香水……对了,那瓶香水是在哪里?”   “你兜里。”玉求瑕说,之后又极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说呢,景明那小子怎么可能把你喝成那样。”   方思弄没太听清他后半句:“什么?”   玉求瑕:“没什么。”   方思弄顿了顿,又问:“梅斯菲尔德先生会不会和这个世界有关系?”   玉求瑕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之前没有这种先例……依我看,你手机出故障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毕竟我们在现实世界做任何事应该都不会影响到这里面。”   方思弄:“那为什么只有我的手机能带进来?”   这确实是个无法解释的疑点,难道“世界”在搜身的时候把他漏了?没“没收”他的手机?甚至还给他偷渡了一个充电器进来?   “先不说了,我们先把这个世界解决了。”玉求瑕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刚刚说你自己是可以被拍下来的?”   “嗯。”   “那你再拍一下我。”   “我不想拍你。”方思弄有些犹豫,“我有点怕……”   “没事,拍吧。”   方思弄依然不太情愿,这时生活老师老云忽然在他们身后说:“干嘛呢干嘛呢?都要熄灯了还在外面晃,看月亮呢?”完了给他们背上一人一巴掌,“回去睡觉了!”   方思弄被拍得一激灵,瞬间想起连田那副因为“玩手机被抓”了的尊容,立即把手机塞进了裤兜里。   他转过身,就对上老云狐疑的脸:“你们刚刚是不是在玩手机?”   方思弄心底一沉。   “没有。”玉求瑕却气定神闲地道,“他在问我单词呢。”   他没有否认他们在用手机,只是说他们没有“玩”。   老云微微外突的眼睛又盯着他们看了几秒,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俩还是注意一点。”   之后就把他们分别送回了房间。 第73章 无脚鸟08   翌日, 也就是他们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三天,星期二。   在去上早自习的路上玉求瑕又继续昨晚的话题,要方思弄拍一下他, 方思弄还是不愿意,最后妥协到拍两个人的手脚,不拍脸。   玉求瑕也同意了。   于是方思弄就镜头朝下拍了他们两个中间, 框住了两人穿着校服的一只手和一只脚,两只手前后错落着, 就像下一秒要牵在一起一样。   背景是沥青路面,还有一片黄绿相间的梧桐叶倒扣在地,化为了构图的一部分。   不得不说, 方思弄在摄影上确实是有天赋的,随手一拍都能像一张画报一样。   他把照片拿给玉求瑕看, 说道:“很正常,感觉跟在外面拍是一样的。”   玉求瑕垂眸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 道:“嗯。”   方思弄把手机收起来, 在知道玉求瑕的手机没能带进来之后, 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机跟偷渡品一样,还蛮危险的。   走着走着他又踢到地上的一片树叶, 随口一提:“这个世界的季节还蛮奇怪。”   玉求瑕问他:“什么?”   方思弄:“气温还挺暖和的吧,感觉还没到秋天, 但梅花已经开了。”   玉求瑕:“梅花?”   方思弄一愣,随即想起玉求瑕是直接“刷新”在七班教室的,可能没有看到3号楼后面那片梅花林:“我刚过来的时候是在一片梅花林里,就学校大门口出去右转,全是白梅花。”   玉求瑕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因为昨天基本上已经把周测试卷讲完了,今天的上课内容大多变成了做卷子讲卷子,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高三学生的日常是这样的。   只有地中海在课上讲了一点别的,可能因为是班主任的缘故。   “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我奉劝有些人忍一忍、忍一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说完还点了一个人的名字,“詹旭,你觉得呢?”   詹旭是他们班上排名第一的男生,好像跟玉求瑕是同一个宿舍的。   方思弄本来有点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然后发现前面不少人都回头往他这边瞧,表情都比较揶揄。   他愣了几秒钟,反应过来,这种中学生特有的起哄表情。   有人早恋。   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些目光,最终确认,目光的落点是赵涵涵前面的女生,她应该就是詹旭的早恋对象,或者至少是暧昧对象。   “还有一些人,我就不点了。”地中海接着又说道,眼睛在班上一晃,方思弄感觉那道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间,最后训诫道,“总之自己要对自己负责。”   方思弄依然认为3号楼隐藏着重要的线索,他暂时没有勇气再踏入一次3号楼,便决定先蹲在3号楼门口,用他的手机偷拍一下从里面出来的学生,看跟外面的学生有什么不一样。   这件事他在第二节课课间就跟玉求瑕说了,最后一节课下课后,他站起身,玉求瑕已经来到他后面,然后两个人飞快地去了三号楼门口。   他们站在一处灌木丛后面,方思弄拿出手机,调到拍摄模式,对准了3号楼的出口。   等了片刻,他们就看到一群骷髅一样的瘦子走了出来。   手机里却没有人。   玉求瑕也微微俯身观察着手机屏幕:“看来他们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至少从手机里来看。”   方思弄:“嗯。”   又两边对比着观察了一会儿,方思弄准备收手机了,结果这时就看到一个身影从镜头里走出来。   他猛然抬头去看门口,在人流里发现了花田笑。   他收起手机,跟玉求瑕一起走出去,花田笑也发现了他们,朝他们走了过来。   玉求瑕直接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啊?没什么啊。”花田笑看起来状态不错,大概真没有感觉出什么不对,捏着下巴想了半天,勉强说出一点发现,“就有的人太瘦,跟被吸了精气似的。”   “方哥,玉哥,你们过来啦。”桑滁忽然说。   方思弄循声望去,发现桑滁从后面一堆瘦子中钻了出来,站到花田笑旁边。   方思弄一愣:“你也在这里?”   桑滁道:“啊,我跟着花田笑一起出来的啊,我们在一个教室上课嘛……花哥,你以后等我一下吧。”   花田笑看着他,说道:“你是不是也被吸了?”   桑滁没听明白:“什么?”   花田笑说:“你好像有点瘦了。”   桑滁神色如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很清澈:“我瘦了?没有吧。”   方思弄下意识往玉求瑕那边挪了一点,观察着桑滁,他也觉得不太对劲。   为了拍摄到更多信息,他把画幅调得很大,可以拍到整个3号楼的大门,三号楼是整个抬高一层的设计,从大门出来还连着一条宽敞的阶梯,虽然现在到了吃饭时间,有很多人都从里面往外走,在这种人流里看不到某个人是正常的,但在镜头中,这些人都完全不存在,所以刚才通过手机看起来,就是花田笑一个人出来的。   如果桑滁跟在他后面,手机怎么会拍不到?   花田笑和桑滁还在那儿说瘦没瘦的问题,玉求瑕忽然道:“走吧,先去吃饭吧。”   几个人便一起往食堂走。   方思弄越想越不对,走一半借口要系鞋带,让其他人先走。   玉求瑕却也停了下来,跟花田笑和桑滁说:“你们先去吧,不用等我们,晚餐时见。”   然后他就站在方思弄旁边等着。   方思弄没空理他,就着蹲下系鞋带的姿势又掏出手机往那两个人的背影一拍,果然如他所想:照片里只有花田笑一个人,没有旁边的桑滁。   他站起来跟玉求瑕对视一眼,知道玉求瑕也已经看到了,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进入3号楼之后,他就已经不是‘人’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讨论,方思弄说完又自己否认了,“不对,花田笑还正常。”   “也有可能是从‘变瘦’的进程开始之后。”玉求瑕道,“你没发现吗?他已经没有‘自觉’了。”   桑滁已经不知道自己变瘦了,就像连田一样。   下午的课程依旧是枯燥地做卷子讲卷子,因为方思弄推断这个世界的流程可能很长,说不定真的要到高考那天,所以他们很有可能需要参加几次“周测”,他看书还看得蛮认真,不希望出现“落到最后五名被赶到3号楼”的事情发生。   第二节课课间时赵涵涵拜托方思弄去办公室和她抱一下练习册,她是语文课代表,语文的课外材料又是最多的,以前都是连田帮他搬。   方思弄跟她去了。   语文老师的工位和地中海的工位之间只隔了一条过道,班级第一名詹旭正站在地中海面前听训。   方思弄在旁边等赵涵涵拿东西,目光不自觉落到视野中最鲜艳的一堆东西上面,那是一个放在过道架子上的玻璃盘,里面装满了五光十色的打火机,应该是从抽烟的学生那里收缴来的?   隔壁地中海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他的耳朵里:“你现在谈恋爱也没什么,我也是从你那个年纪过来的,能理解,但只有两点你要记着,第一,学习成绩不能落下,第二,恋爱随便你怎么谈,但毕业之后,你还是要娶那头牛。”   方思弄:“?”   娶那头牛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说实话有点太接地气了,这会儿方思弄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异界的荒诞。   地中海忽然又道:“方思弄。”   方思弄脊椎一麻,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僵硬地转过头去:“老师?”   地中海的表情却很平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看都没看他一眼:“你也是。”   方思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当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是?他也是什么?毕业后娶一头牛?   或许没有这后半句,地中海的意思只是让他好好学习。   回教室的时候已经打铃了,方思弄又憋了一节课,在下一节课间去跟玉求瑕说了这件事。   玉求瑕也听得惊奇:“一头牛?”   方思弄肯定:“一头牛。”   玉求瑕接下来的问题直白得有些好笑:“哪里有头牛?”   方思弄:“不知道,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   方思弄发现玉求瑕的眼中有光闪了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是没说。   晚饭依然是在昨天约好的那个食堂二楼的位置,方思弄和玉求瑕过去的时候其他人已来得差不多,甚至又多了两个昨天不在的人。   方思弄搭眼一看,心中便是一惊:这一桌二十啷当人,有四五个已经明显变瘦了,桑滁也在其中,瞧着比中午更瘦了一些,花田笑倒是还好。   玉求瑕显然也注意到了,完全没有提他们今天找到的线索,其他人也没什么有建设性的发现,这顿饭在很沉闷的氛围中结束了。   唯一好的是,今天一天也没有听到说谁死亡了的消息,不知道是昨晚没人死还是有人默默死了,至少好在没有他们认识的人死。   晚自习被数学老师占用,又做了一张卷子,等于没有课间,方思弄也没有机会再跟玉求瑕讨论。   然后就到了晚自习下课。   方思弄收拾好桌面起身的时候,发现玉求瑕又靠在消息栏前面等他。   好像从那天他独自去3号楼之后,玉求瑕等他的时间就变多了。   但他也就只是等着,冷着一张脸,也不怎么说话。   两个人一起走出去,刚走出教学楼,一阵音乐声忽然在两人之间响起。   方思弄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恶寒。   在前两个世界中,要么没有手机,要么手机没有信号,根本没想到还有人能给他打电话。   这是谁打来的电话?   玉求瑕也停住脚步,垂眸看着他散发着微光的裤兜。   方思弄握了握拳头,将手机掏出来,看到来电显示:妈妈。 第74章 无脚鸟09   方思弄把话筒凑近耳朵:“喂?”   对面传来他妈的声音:“方思弄, 妈妈有件事情要跟你讲。”   方思弄整个人狠狠一抖,手机差点脱手而出,是旁边一直关注着他的玉求瑕稳住了他的手和手机。   并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方思弄整个身体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并没有接收到玉求瑕的信号。   电话里的声音,确实是他暌违已经十年的母亲,徐慧芳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吴俊明见到的父母不是真正的父母, 而他接到的电话,却真的是徐慧芳打来的?   “嗯?”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   徐慧芳又说道:“我这几天日也想夜也想, 觉得,你要不还是选理科吧?”   方思弄一惊:“什么?”   “你选理科吧。我问过好多人,都说理科好就业。”   方思弄混乱的脑子尚存一丝理智:“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 我怎么可能这个时候选理科?”   “可以的,我问了你们段老师, 只要你同意,就是可以的。”徐慧芳坚持道, “你选理科吧。”   “开什么玩……”   方思弄一句话没说完, 喉咙像忽然被人扼住了一样,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他眼前忽然浮现一行字:选理科。   他惊得猛然闭上眼睛, 那行字还在。   他猝然转开视线,那行字依然在。   天旋地转间, 徐慧芳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去找你们段老师就行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再下一刻,他眼前那行字溃散了。   这个电话也挂断了。   这时候他才感觉脸颊有点疼,回过神来,原来是玉求瑕伸开五指掐着他的下巴和脸,迫使他与他正面相对, 他们的脸离得很近,玉求瑕还在说着什么。   他的听觉从极度震惊中慢慢回归,终于听见了外界的声音,玉求瑕翕动的嘴唇也不再是一场哑剧。   “方思弄,方思弄,到底怎么了?”   方思弄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把刚刚发生的事简短地讲了一遍。   “字?”   为了不太过引人注目,他们已经跟着人流,肩并肩地往前走。   方思弄伸手在自己眼睛面前晃了晃:“就浮现在眼睛面前,不管看哪里都在正中间,闭上眼睛也一样。”   玉求瑕垂眸沉思。   方思弄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没遇到过,但我之前听人说过这种情况。”玉求瑕看着他,慢慢说道,“你直接被发剧本了。”   方思弄一愣:“什么意思?”   玉求瑕:“你应该是剧中的重要角色。”   方思弄微微睁大眼睛:“还能这样?”   玉求瑕的视线扫过他的脸、耳垂、后颈和露出来的手以及一截腕骨,没有发现端倪,又道:“你回去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出现什么以前没有的印记。”   方思弄心脏一跳:“意思是,我有可能是主角?”   玉求瑕没有回答,是默认了。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截,氛围沉默。   玉求瑕又道:“还有呢?”   方思弄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一愣:“嗯?”   “在那行字出现以前,你已经不对劲了。”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发生什么了?”   方思弄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没有跟玉求瑕详细介绍过他的家庭,本来也不想提到,但玉求瑕问了,他也没法,毕竟那种惶惑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太沉重了:“我接到的电话,是我妈打来的,我亲妈。”   玉求瑕顿了一下,迟疑道:“是已经去世了的……”   “对,走了十……不,今年就是十一年了。”方思弄回忆起刚刚的那通电话,以及记忆中的母亲,又抖了一下,问,“为什么会这样?”   玉求瑕也给不出答案。   回到宿舍,一打开门,方思弄就听到里面闹哄哄的,还夹杂着哭声。   他走进去,看到宿舍一群人围着中间那个,听声音是夏良才。   他凑过去问:“怎么了?”   “刚小胖跟他妈打电话来着,他妈说漏嘴了好像。”韩琪侧过头来跟他说,看到他的脸,方思弄心头就是一颤,他也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基本可以和去3号楼时的连田相媲美。   但他自己毫无所觉,继续说道:“他爷爷三天前就去世了,但家里怕影响他学习,就没跟他说,现在都火化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可能是听到韩琪的解说,夏良才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嚎,“爷爷!我的爷爷呀!把我养大的爷爷呀!   ”   这时宿舍门又被人推开,生活老师老云也被惊动过来了,嗓门相当洪亮:“干什么干什么?都要熄灯了在吵吵什么?”   韩琪又钻过去给她讲了一遍夏良才的遭遇。   老云只是长得铁面无私,但并非铁石心肠,闻言面露不忍:“哎呀……”   许是倾听自己遭遇的人多了,夏良才多少有点人来疯,哭喊道:“他们老说考不上大学就打死我,那我先死掉好了!!”   说完就要往门外露台冲。   全宿舍的人并老云一起发出一声惊呼,然后七手八脚把他拉住了。   夏良才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死!”   几分钟后,夏良才才被一伙人好说歹说劝住了,然后被老云拎回生活老师休息室进行安慰,512其他人则开始抓紧时间洗漱。   方思弄是最先脱光了进卫生间洗澡的,他想赶在其他人还在外面感慨夏良才遭遇的时候就洗完了出去,但是没能如愿,其他几个人很快就挤进来了。   别说一个人用卫生间,他连一个人用一个淋浴喷头都做不到。   马天和与另一个室友用了另一个淋浴间,韩琪则挤到了他这边来。   他本来想说马上马上我洗完了就出去,结果话还没说出口,便是瞳孔一缩。   他在韩琪的胸口看到了一个浅淡的印记。   一个椭圆形连着一根逐渐变细的杆子,像一只变了形的羽毛球拍,或者一滴被压扁的水滴。   这是韩琪自己的胎记还是这个世界的“印记”?   他霍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在水雾中辨认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胸口也有那个印记,只是要更淡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   韩琪是主角?   自己也是主角?   或者像是《樱桃园》的“叶子”一样,只是一种提示,每个人都有?   不对,但樱桃园每个人都有的叶子只是衣服上自带的图案,并不是每个人身上长出了痕迹。   毫无疑问,这个就是“印记”。   他想了想,忽然伸手碰掉了旁边的一瓶沐浴露,然后追过去捡,起身的时候刚好可以看到另一个隔间的两个裸/男,他眯起眼睛看他们的胸膛。   没有,他们没有印记。   只有他和韩琪有这个印记,是什么意思……他俩双男主?   他又想了想,走回跟韩琪一起那个隔间,把头发打湿,然后开始抹洗发水。   韩琪惊讶:“诶都要熄灯了,你这时候洗,一会儿哪有时间吹?”   方思弄:“没事,我洗得快。”   男生洗澡本来就快,除了方思弄之外的另三个人很快就洗好了,第五个室友刚刷完牙,现在也脱下衣服来冲一冲。   方思弄也看了他,没有印记。   他看着时间确实不够了,只能关水出去,没能等到夏良才回来。   夏良才是熄灯之后才被老云送回来的,熄灯就没电也没热水了,方思弄自然没法看到夏良才的胸口,只能作罢。   也许是因为头发没吹干就睡了的缘故,他这天晚上也睡得很不好,一团乱梦,频频惊醒。   一会儿梦到他妈,一会儿梦到方佩儿,一会儿又梦到胡白、怪物、019和卢娜,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大到狰狞,一行行字符在布满血丝或异物的眼球上飘过。   他们的面容是那样极尽恐怖怪异,表情却让他在梦里感到悲伤。   他被起床铃吵醒,铃声尖锐刺耳,响得他心脏疼。   他坐起身,喘了几口气,又扒开自己的衣领,看到胸膛上的那枚印记,似乎更显眼一点了。   夏良才依然按惯例赖床,方思弄走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方思弄也就没有机会看他的胸,没有办法,玉求瑕已经又在门口等他了。   吃完早饭,在去教室的路上,方思弄开口道:“喂,玉求瑕,我忽然在想。”   玉求瑕听出他语气不对,转头看着他,目光沉沉,问:“什么?”   方思弄:“如果我们也是有被发剧本的可能性的……那这里面的NPC,会不会也是被发剧本的普通人呢?”   玉求瑕脚步顿住了。   方思弄继续说着:“胡白、019、卢娜他们……”   “这不是我们可以考虑的问题。”玉求瑕冷冷道,“方思弄,你只管你自己就行。”   方思弄回头看,发现玉求瑕神色冷然,肃穆得像一尊雕塑一样。   他感觉到一股寒意,并不十分剧烈,而是缓缓渗透他的四肢百骸,在骨缝里凝结。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身上出现了印记。”   玉求瑕:“什么?”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在这里,一个羽毛球拍。” 第75章 无脚鸟10   玉求瑕三两步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腕, 把他往教学楼带,快速地走入男生厕所,然后把他推进了最里面的隔间。   玉求瑕:“给我看。”   方思弄犹豫了一瞬间, 然后就拉开校服拉链,撩起T恤下摆,往上卷。   玉求瑕却嫌他慢, 啧了一声,一下子就把他的衣服拉起来, 露出赤/裸的胸膛。   方思弄并不觉得冷,但在玉求瑕专注的视线下,皮肤却自顾自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然后, 很忽然的,他感觉到一根微凉指尖轻轻拂过胸膛的皮肤, 之后他就开始颤栗——应该说是他的身体,不受他控制地, 颤栗。   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好了没?”   “我看到了。”玉求瑕低着头, 脸离他的皮肤非常近, 他能感受到清浅的呼吸。   “你这个……”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不是羽毛球拍, 是……”   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门响, 有人进来了。   两人噤声,打算等那人走了再继续话题。   然而那人进来了之后,却并没有上厕所的声音,也没有进隔间或用洗手池的声音。   方思弄觉得奇怪,下意识转头去看玉求瑕,但他们离得太近, 他这一转头,鼻尖差点碰到玉求瑕的脸颊。   那人依然没走,片刻后,一声清晰的锁扣声传来。   没被锁住了。   下一刻,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喂,是我,你俩在里面吧。”   方思弄犹豫了几秒,并没有立即判断出这个“我”究竟是谁,玉求瑕却已经推开门出去了:“吴俊明,怎么了?”   方思弄反应过来,也跟在后面走出去。   “我说你俩到底有没有想到出去的办法啊?”吴俊明黑着一张脸,包着他整个头的纱布已经撤掉了,现在只有额角贴着一个方块形的,他死死盯着两人说道,“我们宿舍有人死了。”   玉求瑕:“怎么死的?”   “昨天晚上在宿舍里看小说被老云抓了,一直没有回来,我问其他室友他去哪了,他们的意思全是叫我别管。”吴俊明说,“但我觉得他死了,因为我在楼下垃圾桶看到他的衣服了,他在教室里是我前座,衣服上有个红点是我画上去的,我认得出来……”   玉求瑕问:“他瘦了吗?”   “瘦了,很瘦。”吴俊明肯定道,“他已经连续两晚被抓到看小说了,在课堂上也被抓到过一次……不知道那小说哪有那么好看……”   玉求瑕又问:“他是从外面进来的还是原住民?”   吴俊明道:“外面进来的。”   方思弄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从外面进来的还有本事在里面看小说?心够大啊。”   吴俊明叹了口气,不似作伪:“他说多半是要死了,他想在死之前把那本小说看完。”   方思弄有些理解不了。   吴俊明凶戾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嘴唇在颤抖:“是生活老师杀了他吗?”   方思弄想着昨晚还开导夏良才的老云,心中五味杂陈。   吴俊明又接着问:“……余青青真的死了吗?”   但他的这些问题,此时没人能给出答案。   场面停滞了片刻,方思弄开口:“吴俊明,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你问。”   “你在警察局见到的父母,是长得像你的父母,你认出来他们不是,还是根本完全就不是你的父母?”   吴俊明的表情却一下子变得非常奇怪:“……我有说过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吗?”   方思弄只觉得浑身一凉。   吴俊明好像陷入了一种相当迷茫的境地,整个人都有点呆滞了:“我有这么说过吗?”   方思弄看着他,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变成怪物。   这时玉求瑕说道:“快打铃了,先回教室。”   吴俊明懵懵懂懂应了,在他转身的瞬间,方思弄掏出手机,对着他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   拍下来了,一个正常的穿着校服的人走出卫生间,从照片上来看没有什么不对。   玉求瑕也瞄到了他的手机,道:“看来还算是个人。”   “那他怎么不记得……”方思弄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转头小心问,“那你记得吗?”   他在问玉求瑕是否记得吴俊明说过自己父母不是自己父母,他要确认记忆出问题的是吴俊明还是他自己。   “记得。”玉求瑕很肯定地说,随即轻轻揽了他一下,把他往外带,“先走吧,确实要打铃了。”   高三七班和吴俊明所在的九班都在五楼,不过吴俊明已经走上去了,方思弄和玉求瑕还落在后面,在楼梯拐角处,恰好无人之时,玉求瑕忽然凑近方思弄耳边,说了一句:“我知道是什么剧本了。”   方思弄转头看他:“是什么?”   玉求瑕垂眸看着他的胸口:“《琵琶记》。”   方思弄这才反应过来,他胸口浮现的那个印记不是个羽毛球拍,而是一只琵琶。   高三七班的第一节课就是地中海的历史课,依然是讲昨天做的卷子,在这种情况下,方思弄很难集中精神专心听课,思绪不禁飘到玉求瑕说的《琵琶记》。   他对中国戏曲了解不多,但在大学时选过一门中国戏曲史,当时的选课初衷也很简单,他打听到了玉求瑕的家世,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不过选修课没有发挥什么用场就是了,因为在一起之后他很快发现玉求瑕对自己的家庭,以及与那个家庭有所关联的很多东西都深恶痛绝,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戏曲”这两个字是能不提就不提。   下课铃响起时地中海忽然道:“方思弄,你来一下办公室。”   方思弄看到地中海的时候就在想昨天徐慧芳说的事,之后走神了才在想《琵琶记》。   地中海乍一点他名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剧本让他选理科,徐慧芳让他直接去找段老师,可潜意识里他就是抗拒去找地中海,这也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而且,他们也确实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这时候转科,地中海会同意吗?还是需要他独自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违背剧本的话会怎么样?   不过地中海直接找他了。   他没有办法,跟在地中海后面去了教师办公室。   地中海开门见山,还没坐到办公椅上就直接道:“你妈妈都跟我说了,说你要改选理科。”   方思弄还没来得及回答,地中海就递了一张表给他:“那你填一下这张表吧。”   是一张转科目申请表。   方思弄就趴在办公室的空座上把表填完了,地中海收过去,推了推眼镜就道:“行了,你下节课就把东西搬到四班去吧,宁老师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就这么简单?   既没有问他转科目的原因,也没有叮嘱他转科目之后的什么注意事项,就这么轻飘飘地就办妥了?   这时他忽然有个想法:也许事情在昨晚他说出“好的”的那一瞬间就已成定局,在他做下决定之后,剧情便不会在这个方面给他生产什么阻碍。   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打上课铃了,他也没机会跟玉求瑕说什么。   第二节下课后,他把自己抽屉里的书搬出来在桌面上码好,玉求瑕已经来到他身后,声音中有种明显的冷意:“你去哪里?”   方思弄便快速跟他讲了一下办公室发生的对话,玉求瑕站在后面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搬走他一半的书:“我帮你。”   高三一至四班都在四楼,两人下到四楼,迎面就看到了趴在走廊栏杆上的蒲天白和楚深南,他们都是一班的。   蒲天白看到他们抱着书就愣了,脸也一下子白了几分,看着方思弄道:“哥,你怎么……你要去3号楼啊?”   “不去。”方思弄道,“我要去四班,我转理科了。”   蒲天白一下子高兴起来,也没注意到他为什么要转理科,只说到:“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就在一层楼了!”   然后吭哧吭哧就要过来帮他搬书,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被玉求瑕狠狠瞪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揽了方思弄手中一大半。   楚深南倒是跟没看见他们一样,转头就回到了一班教室。   三人跨过走廊,走到四班,然后就看到四班的班主任站在门口,似乎姓宁,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严肃男人。   “方思弄是吧?”见他们过来,宁老师直接朝教室里一个空座一指,“你坐那里。”   看到几人把东西搬进去,然后就走了。   位置还是在最后一排,不过是在靠窗那边的第二列。   李灯水也在这个班,见状立即凑了过来,花田笑本来也是这班的,搬走之后就只剩下李灯水一个,虽然是个沉稳的高中生,但也只是个高中生而已,一个人待在这个班里,心里还是虚的。   “你要搬过来啊?”李灯水这姑娘挺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作祟,有点羞于喊“哥”,对谁都是用“你”代称。   “对。”方思弄一边收拾课桌一边道,“我转理科了。”   其他人都对这番快高考了转理科的行为表示了惊讶。   课间时间所剩不多,玉求瑕卡着点道:“中午你等我。”   就上楼去了。   在他出去后没多久,铃声响起,第三节课开始了。 第76章 无脚鸟11   四班的第三节课是物理, 第四五节课是数学连堂。   方思弄全程听得聚精会神、云里雾里。   他自己本身就是文科的,数学成绩也不拔尖,这时候忽然让他来到了还有一个月就高考的高三理科班, 数学还稍微好一点,物理对他来说完全就是天书。   周五的周测迫在眉睫,他连剧本的事都没空去想了。   第五节课下课就到了午休时间, 他被这连着的三节理科课打击得体无完肤,都是李灯水过来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跟女高中生一起走出教室, 就看到站在楼梯拐角那儿的玉求瑕。   他们走过去,蒲天白也刚好从一班教室出来,四个人便一起往食堂走。   玉求瑕看出了方思弄的低落, 直接道:“没事,剧本已经出来了, 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剧本出来了?”蒲天白睁着大眼睛问,“是什么?”   玉求瑕没有隐瞒:“《琵琶记》。”   戏曲对一个理科班的女高中生应该很遥远, 李灯水却出乎意料地讲出了主角的名字:“讲蔡伯喈和赵五娘的那个本子?”   方思弄有点惊讶, 随即想到了她的那位叫做李故云的母亲, 玉求瑕没有提过更多,但显然是旧识, 也许和玉家有些关系,很有可能也是戏曲圈子里的。   玉求瑕道:“没错。”   蒲天白却对这个本子不太了解, 李灯水便讲了一下故事梗概:“《琵琶记》讲的是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成婚后不久进京赶考,一举及第,登科状元。他身在京城却思念父母妻子,上书辞官,但此时牛丞相却看中蔡伯喈,想要招他为婿, 蔡伯喈顶不住压力,辞官不得,最后也只能与牛小姐完婚。”   “而另一边,蔡伯喈的家乡却遇上饥荒之年,赵五娘苦苦支撑,蔡家几乎典当尽了家财也不能解困,蔡伯喈父母相继离世,赵五娘剪下自己头发典卖才能埋葬公婆,之后身背琵琶,一路弹唱行孝曲,进京寻夫。”   “中间又经历了一系列波折,赵五娘寻至牛府,与牛小姐相遇,两人惺惺相惜,互诉衷肠,在牛小姐的安排下,赵五娘与蔡伯喈得以相见。最后牛小姐与赵五娘两人共侍一夫,到了大团圆结局。”   蒲天白表情古怪:“这……”   “不理解是吧?”李灯水道,“我也不理解。”   玉求瑕忽然笑了一声,对李灯水说:“你还小,能理解这个就糟糕了。”   李灯水的表情忽然一紧,流露出一丝痛苦:“……你不要这样跟我讲话。”顿了一下,又很小声地说,“我不小了。”   蒲天白下意识做和事佬,转移话题道:“为什么呢?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本子?”   玉求瑕道:“因为方思弄身上出现了一只琵琶的印记。”   蒲天白惊讶:“就这样?”   玉求瑕:“我们班主任还让人去娶一头牛。”   蒲天白:“一头牛就等于牛小姐吗?”   玉求瑕:“是一个提示。”   蒲天白仍是不解:“这样就能确定了?”   玉求瑕忽然转头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发现你现在对我似乎有很多意见?”   蒲天白一个激灵,立即认怂:“没有没有玉哥。”   蒲天白被玉求瑕的淫威镇压,李灯水却不怕他,也提出疑问:“可是《琵琶记》的主角除了书生蔡伯喈,还有一个就是贞女赵五娘,如果‘牛小姐’都出现了,那赵五娘又在哪里呢?”   玉求瑕没有回答,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3号楼前,里面的学生也在往外走,花田笑与桑滁也在其中。   李灯水抬头看到桑滁的样子,登时没声音了。   桑滁已经瘦得很明显,脸颊凹陷,一双黑眼睛却惊人的明亮。   站在阶梯上看到他们,桑滁还兴奋地朝他们挥手。   方思弄他们继续往前走,阶梯上两人走下来,两方刚好汇合。   这么面对面一看,花田笑似乎也瘦了一些,但和桑滁站在一起,变化就没有那么明显。   居然是桑滁先开口,除了他惊人消瘦的外形之外,他的语调情绪都没什么变化:“小水!好久没见你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李灯水定定地看着他,“你怎么……”   六个人在人流里停着很显眼,眼看着站在最外面的花田笑差点被一个跑过去的学生撞到,方思弄拉了他一把,道:“往食堂走吧。”   六个人便开始往食堂移动,一字排开着走不现实,最后是花田笑、桑滁、李灯水走前面,玉求瑕、方思弄和蒲天白走后面。   两排人相距不到一米,方思弄能隐约听到他们前排谈话的声音,桑滁在跟李灯水说:“没事呀,有这么多厉害的人在,我们会没事的。”   他还挺乐观。   方思弄留意了一下周围的人群,确认没有老师,就掏出手机来,对着前面三个人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他害怕花田笑也出问题了。   好在并没有。   花田笑和李灯水的身影很清晰,唯独站在他们中间的桑滁完全不存在。   方思弄与玉求瑕对视了一眼,蒲天白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手机上的画面,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什么情况?”   方思弄简短地跟他解释了一下,几人就已经走到了食堂。   蒲天白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方思弄却忽然感觉另一边的手腕被玉求瑕一扯,他停下脚步,玉求瑕却已经对蒲天白说道:“你带他们三个去吃饭,别往这一片走。”   刚得知桑滁可能已经异化成一个怪物的蒲天白没有异议,朝玉求瑕所指的片区看了一眼,发现靠窗的一桌坐着元观君,猜想玉求瑕和方思弄可能需要和他们讨论,点点头去找花田笑他们三个了。   方思弄也看到了元观君,跟玉求瑕说:“我去打饭,一会儿去找你。”   谈话需要抓紧时间,饭却也不能不吃,玉求瑕应了,两人分头行动。   方思弄选了一个离蒲天白他们最远的一排窗口打饭,没管口味找了根排队人最少的,很快就打到了,端在手里就能知道味道不怎么样。   他端着两个铁盘子过去,那桌已经有了玉求瑕、元观君、井石屏和余春民五个人,桌上也已经有了三份食物,刚刚应该是井石屏和余春民去帮元观君打饭了。   方思弄在玉求瑕旁边坐下,直接埋头干饭,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   玉求瑕刚解释完昨天晚饭为什么什么信息都没有透露,元观君也表示她也有所察觉,晚饭的讨论可以取消,他们自顾不暇,其他陌生人也没功夫管了,反正他们如果能找到线索出去,其他人也能跟着出去。   几人达成共识,玉求瑕又提到了《琵琶记》。   “《琵琶记》?”元观君捏着下巴沉吟了几秒,微微点了点头,“……有道理。”   这次是井石屏发问,他对戏曲也不熟悉:“讲的什么?”   元观君很流畅地开口,显然对这个本子很熟悉,信手拈来,但讲述的角度与李灯水说得很不一样:“《琵琶记》是元代戏曲作家高明根据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改编的南戏,这个民间戏文原本讲述的是书生蔡伯喈科举登第之后投身荣华抛弃妻子父母,家乡饥荒后父母去世,妻子赵五娘在埋葬公婆后来京城寻夫,两人重逢,蔡伯喈却不愿相认,还放马踩踏赵五娘,最后被五雷轰死的故事——这是那个时代非常典型的负心汉的‘婚变’剧,但经过高明的改编,《琵琶记》彻底颠覆了这个传统。”   余春民忽然说:“什么玩意儿?怎么会有人喜欢看‘婚变’剧?”   元观君淡淡瞥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解释道:“南宋招生名额非常之巨,远超唐朝,但国土却已是半壁江山,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下层文人经过科举飞黄腾达,也就出现了很多类似的故事。”   余春民又骂了一句。   元观君言归正传:“但在经过高明改编后的《琵琶记》中,蔡伯喈却成为了一个不负心的可怜人。这种扭转主要通过‘三不从’三个情节实现,即——辞试父不从、辞婚相不从、辞官君不从。”   “一开始蔡伯喈与赵五娘新婚燕尔,又顾及年迈父母,坚决不愿去参加考试,然而蔡父却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时机,逼迫着蔡伯喈赴试,这是一不从。”   “之后蔡伯喈高中,官拜议郎,被牛丞相看中点为女婿,蔡伯喈以已有妻子、父母年迈为由一再辞婚,却触怒丞相,未能如愿,只能与牛小姐完婚,这是二不从。”   “蔡伯喈成了赘婿、入了官场,却实在思念父母妻子,向朝廷辞官。但这之中有一个问题是,一旦一个人步入仕途,就没有那么容易离开,那是时代所限,道理是‘只要你进君之门,就要忠君之事,怎么能想走呢?走就是不忠,是背叛’,所以蔡伯喈想辞官也没能如愿,这是三不从。”   “这‘三不从’让蔡伯喈彻底陷入了一种‘亏心短行’的困境之中,他没法违抗‘君’,入了官场却总想离开,践踏了‘忠’;他没法反抗‘父’,让父母死于荒年,他践踏了‘孝’;他与发妻赵五娘许下山盟海誓却另娶他人,践踏了‘义’,最可悲的是,他不忠不孝不义,却还有一颗良心,所以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第77章 无脚鸟12   “你们的意思是, 这个蔡伯喈,就在这座学校里?”井石屏问道,“已经确定是这个剧本了?”   元观君也看向玉求瑕。   “你们也注意到了吧?在这个世界‘犯错’的人会急剧变瘦, 三次之后就会消失,这对上了‘三不从’。”玉求瑕说道,“我们的班主任让早恋的同学去娶一头牛, 学校后山上还有一片梅园,我觉得暗示很明显……当然, 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就是这个剧本。”   “梅花?”余春民已经快懵了,“梅花又跟剧本有什么关系?”   元观君道:“蔡伯喈的人物形象在龚自珍先生之后就有了一种公认的象征——病梅,后来这种象征形象也延伸到了中国古代、宋朝之后的整个知识分子群体。”   余春民一愣:“龚自珍?那不是……那不是近代人吗?”   元观君:“是清代人。”   “行, 清代人,清代人的评价, 都可以影响这个‘戏剧世界’了?”余春民问道,“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世界’是个什么东西, 只能说你感觉到的异样都是存在的——这个‘世界’也许是来自上古的诅咒, 但它之中的内容, 却是会随着时代变化的。”元观君平静道,“我经历的第二个‘世界’还是个近代戏呢, 对吧老井?”   井石屏却忧心忡忡地看着玉求瑕,还在思考这个世界的事:“可是在这里面最忌通过细节推理全剧, 一旦错误,各种暗示却会让人猛钻进去……除了刚刚说的这些,你找到人物和剧情的脉络了吗?”   玉求瑕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感觉,就是《琵琶记》。”   井石屏:“你这……”   元观君却打断他:“你知道他妈妈是谁吗?”   井石屏显然是知道,不说话了, 余春民不知道,追问了一句。   方思弄下意识转头去看玉求瑕,却见玉求瑕坐得端正,面无表情地吃着饭,没有什么反应。   元观君叹了一口气道:“是黎春泥,在过世之前,她是国内最好的青衣。”   玉家乃是戏剧世家,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宋,而在宋时的戏剧不叫戏剧,就叫戏曲。后来玉家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向西方学习,完成了新时代的戏剧转型,但玉求瑕的母族黎家,却是没有转型的那一批,在那十年遭到重创,直到黎春泥嫁给玉建修,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从小就在母亲的监督下唱戏、练基本功,天不亮就起来吊嗓、压腿,行走坐卧皆有规矩,经典戏文倒背如流。   在方思弄看来那完全是泯灭人性的训练,甚至连睡觉时都不能放松,在年少的玉求瑕看来也是同样。   玉求瑕十三岁开始抽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嗓子毁了,可以不用再训练,十五岁时抽烟被逮,直接被黎春泥打进了医院。   但他的抗争从未停止,十八岁时填报电影学院算是最后一桩,在那之后黎春泥和玉建修对他失望透顶,再也没有干涉过他。   这些都是这些年方思弄从玉求瑕的只言片语间窥得的过去,也足够让他感觉窒息。   所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玉求瑕想死的动机。   一棵小树从最无助的时候被拗成了一个它不喜欢的形状,从那之后所有的生长都只能按照开始的那个轨迹。   小树乖顺一些也就罢了,可玉求瑕不是那样乖觉的小树,他总想着要往自己的方向长,所以那些紧紧固定着他的铁箍便在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而现在,他们被拉入了一个“世界”,玉求瑕却是最先反应过来,它属于戏曲。   那些伤痕最早帮他找到了答案。   方思弄因为“黎春泥”这个名字瞬间想起很多过去里的玉求瑕,那些画面无不笼罩着一层阴霾。他看过玉求瑕在初雪的早晨对着窗外流泪,看过玉求瑕在走下领奖台的瞬间变回无动于衷的脸,看过玉求瑕在灯红酒绿中怅然若失的眉眼,看过玉求瑕在酣畅淋漓的性/爱过后用未熄的烟头自残……哪怕快要三十岁了,哪怕黎春泥和玉建修已经双双离世,他却仍然不自由,也不快乐。   方思弄想,也许,也许,玉求瑕从来也没有走出来过。   他早该想到的,儿时的创口如何巨大深邃,他走不出来,玉求瑕也走不出来。   哪怕深恶痛绝,哪怕避若蛇蝎,它们也住在他们身体里的每一处,从来不曾离开。   其他人当然不知道方思弄和玉求瑕的心路历程,只是被“黎春泥”这个名字和它所代表的成就说服。   对现当代的普通人来说,比起戏剧,戏曲对人们来说更为遥远,就算是已经经历过许多世界的井石屏,在戏剧方面进行过恶补,对《琵琶记》这个本子也并不了解,人对未知怀有恐惧是正常的,井石屏低低地跟玉求瑕说了一声抱歉,接着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玉求瑕没有在意井石屏的质疑,只说道:“这就是现在的问题,我还没能确认主角。”   元观君道:“没事,已经知道剧本就比较好办了。”   “不过。”玉求瑕又说,“方思弄在室友胸口上发现了‘印记’,是一只琵琶。”   余春民:“这你不早说?那主角不就是他?”   “不止一个。”玉求瑕隐瞒了方思弄身上也出现了“印记”这件事,只说,“不止一个人有这个印记,这也是我今天找你们的原因,希望你们能帮忙留意,看其他学生身上是否也会有‘印记’。”   井石屏皱眉问:“你是说,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主角不止一个?”   玉求瑕未置可否:“只是猜测。”   之后几人又讨论了一下在这个世界里规避风险的问题,玉求瑕提到吴俊明说的那个消失的室友,认为这个世界的死亡规则还算是有迹可循——犯错三次的优先。   这之中涉及到两个问题,第一是,这种“消失”不仅作用在他们这些外来人身上,同时作用在原住民身上,比如在他们到来之前班里消失的那些同学,又比如连田——虽然方思弄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消失”,但心里觉得确实是凶多吉少。   第二个问题是,这种“消失”非常的无声无息,而且他们是和原住民混居的,有人消失了只有跟他们亲近的人或同宿舍的人才会发现,这就给他们这些幸存者掌握剩余人数,以及倒计时天数造成了阻碍。   元观君:“总之,目前的情况我总结一下,就是——剧本已经出来了,我们要找主人公。在这个目标下,我们要尽量不‘犯错’或少‘犯错’,在没有找到出去的方法前延长生存期。”   方思弄这时补充道:“关于这个‘犯错’,我有一点想法。”   其他人都看向他。   “我推测,因为干别的事情影响了学习的人才会受到惩罚,以及,离开学校后犯错的严重程度会飙升。”   “我先说前半部分,我刚来的时候我的同桌在抄作业,之后受到惩罚,据我观察,抄作业和被抄作业的同学受到惩罚的严重程度不一样,被抄作业那个明显要轻一点。而昨晚死掉的吴俊明的室友,则是因为看小说耽误学习,但在宿舍闹自杀的夏良才……哦就是我室友,却是在熄灯之后才从生活老师那里回来,却没有受到惩罚。还有就是关于‘早恋’,我之前高三七班上的第一名在和一个女生谈恋爱,后来我在办公室听到班主任对他说‘恋爱随便你怎么谈,但毕业之后,你还是要娶那头牛’,但我去到四班后,听李灯水说,她们班主任昨天才处理了一对早恋的学生,男生赶到3号楼去了,女生也明显变瘦。”   “所以我认为,对学习影响越大的行为犯的错越严重……不,毋宁说,学习成绩越不好的学生,越容易‘犯错’。”   井石屏忽然问:“你为什么去四班了?”   方思弄下意识看了玉求瑕一眼,在得到一个眼神后,道:“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让我从文转理。”   元观君:“你妈?”   这显然又是一个可以展开的话题,但时间已经不够,玉求瑕道:“学校周末放假,我们可能都得‘回家’,这件事先放一放,让方思弄把话说完。”   方思弄道:“我要说的下半部分,其实也跟离开学校有关,就是第一天一起去了医院的吴俊明和余青青,为什么只有余青青死了呢?”   众人都皱起眉头,井石屏道:“确实,我以为吴俊明会死在第二晚,但现在看来他活得还蛮好。”   方思弄说:“这个我不清楚,还是只能推测——就是我上面说的,如果余青青是因为‘犯错’死掉的话,那她犯了什么错?”   “以下是我完全主观的推测:吴俊明去医院是因为受伤,而余青青去医院是为了陪吴俊明,这是不必要的,一个可以看做是逃避学习的行为,然后又因为是在校外,严重程度又上升了,才会‘一击毙命’。”   “所以我说,‘离开学校后犯错的严重程度会飙升’。”方思弄道,“所以什么翻墙出去啊,偷溜出去啊,这些行为都很危险,以及,还有两天就是周末,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会强制回家,到时候可能也需要大家注意。”   这顿饭吃了很久,食堂几乎都空了,几人才往教学楼走。   方思弄注意到玉求瑕盘子里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心里升起一丝懊恼。   他当然并非故意去打难吃的饭,只是在队排到一半时想起自己以前帮玉求瑕打饭的时候,那完全是绞尽脑汁,全照着玉求瑕的口味打。   他自己吃什么无所谓,但这种东西,以前肯定是不舍得给玉求瑕吃的。   想到这里,他就已经开始烦躁,心说以前是以前,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就这么打过去,看到玉求瑕确实没怎么吃,心里却又不舒服。   最后受不了,路过小卖部的时候还是钻进去买了一包饼干、一根玉米肠和几根棒棒糖,出来都塞给了玉求瑕。 第78章 无脚鸟13   午休的时候, 班里是强制所有人趴在桌上睡觉。   方思弄在半梦半醒间不自觉地回忆着刚刚的谈话,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下午的课对他来说要好一点了, 是语文和英语,到了晚餐时候,李灯水从前排摸过来问他要不要补习理科。   她应该是今天上午过来喊他时看到了他的物理卷子, 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他想了想,现在已经是周三下午, 距离周五的周测只有一天多的时间,确实是很紧张了,如果不能在明天找到方法出去的话, 他确实还是应该临时抱一下佛脚。   这时玉求瑕已经来到四班门口,在外面问他怎么还不走, 他跟玉求瑕说了要趁这个时间补习,玉求瑕想了想同意了, 自己去吃了饭回来还给他们带了两个面包两盒牛奶。   李灯水确实如她自己所说, 成绩不错, 不,应该说不是一般的好。   方思弄看到了四班贴在后面消息栏上的成绩单, 李灯水是一骑绝尘的第一名,是班级第一也是年级第一。   但她成绩好是一回事, 能在一天之内把一个几乎没接触过高中理科,而且大学都毕业六七年的人教会又是另一回事。   仅仅一个晚饭时间方思弄觉得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但所有的定理都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在晚自习开始,李灯水回到自己的座位后,他先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想到:他不想学理而不得不学理, 应该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不从”吧。   两节晚自习方思弄依然在与理科作战,物理简单的部分弄清楚一些了,生物和化学却依然完全抓瞎。   他其实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学会,但又知道学不会就要去3号楼,这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在一个恍惚的瞬间他似乎隔着时空触摸到了那个名叫蔡伯喈的书生,他想学的东西学不会,而蔡伯喈是不想做的事不得不做,在内心与外部的巨力间进退失据,不可自主。   晚自习下课后玉求瑕照例在外面等他,结果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方思弄,你干什么了?”   方思弄垂头丧气走到他面前,诚实道:“学化学。”   玉求瑕还是皱着眉打量他,片刻后说道:“我不觉得破解这个世界的关键是要你真的把理科学好。”   方思弄没有说话的心力,低低应了一声,李灯水也收拾好东西从里面出来了。   他们往宿舍走,在一班门口捡到了蒲天白,又在楼梯拐角捡到了姚望,楚深南跟蒲天白一个班,但似乎并不想和他们同流,不知道去哪儿了。   玉求瑕在路上似乎又跟他们交代了一些什么,但方思弄全程很低落,没怎么听。   回宿舍后,教学楼里某种严整沉重的氛围似乎散去了不少,方思弄摇摇头忽然清醒了几分。他听到卫生间有水声,又看了看已经在宿舍里的几个室友,迅速换上拖鞋、拿上洗漱用具进了卫生间。   果然是夏良才在洗澡,方思弄不动声色地看向他的胸口。   看到了一只小琵琶。   是印记!   夏良才身上也出现了印记!   玉求瑕是对的,的确有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人身上有这个印记!   他们宿舍六个人,目前确认的就有他、韩琪和夏良才三个人身上都出现了印记。   这个学校里不知道还有多少。   那么究竟谁是主角?   他火速洗漱完,跑去了玉求瑕宿舍,敲开门之后玉求瑕室友却说玉求瑕不在。   “他去哪儿了?”   “好像是去找詹旭问题了吧。”   詹旭,七班的第一名,在班上有个女朋友,被段姓地中海指名“要娶一头牛”的男人。   方思弄有怀疑过他就是主角,毕竟只有主角才娶了牛小姐嘛。   他回到宿舍,坐在床上等,打算过一会儿再去找玉求瑕。   但也许是用脑过度,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起床铃打响时。   方思弄心道遭了,着急忙慌坐起来,又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慢慢反应过来也没有什么太遭的。   他的精神有点太紧绷了。   收拾好走出去,玉求瑕又倚在栏杆上等他。   两人一起往食堂走,方思弄先说了在夏良才身上发现印记的事,又问:“你昨天去找詹旭了?”   “嗯。”玉求瑕言简意赅地说,“他身上没有。”   “他没有?”方思弄心里有点惊讶,“那他就不可能是主角?”   “也不一定,‘印记’不是慢慢出现的吗?”玉求瑕看起来也蛮烦恼,“也许之后他的‘印记’也会长出来了。”   这实在是有点不好办,哪有印记还实时变动的啊?   方思弄问玉求瑕以前有没有这种情况,玉求瑕摇头。   情况似乎陷入了僵局,方思弄叹一口气,发出一声无力的疑问:“那到底谁是主角?”   一回到教学楼,那种进退失据的压迫感和恶心感就再度抓住了方思弄,他匆匆跟玉求瑕道别,然后回到教室,开始了今天的奋斗。   今天已经是周四,距离周测还有一天,距离高考还有28天。   老师们能讲的内容基本已经讲完了,大多数的课都是自习,本科目老师坐在讲台上解答问题。   方思弄自然没法上去问问题,他全是问题,连最基础的定理都记得不是很熟,只能拿着李灯水的精华笔记自己努力,但是各种符号对他来说就像天书一样。   他昏天黑地地又学了一天,中间两顿饭都是玉求瑕给他们带回来的面包牛奶,李灯水也为了辅导他没有出去,成效却依然不明显。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时,他心中一面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完了”,一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走出教室,脚步虚浮,玉求瑕扶了他一把,他回过神来,挨着玉求瑕往前走。   回到宿舍,他把手机掏出来充电,结果发现有一个3分钟前打来的未接来电,是徐慧芳。   自从徐慧芳上次打电话来之后,他就把手机静音了,他可不想因为上课手机响就蒸发掉50斤血肉。   此时,盯着屏幕上那个未接电话,他犹豫了几秒钟,回拨过去。   很快,接通了。   他试探性开口道:“妈?”   徐慧芳的声音很正常:“诶,思弄啊,下课了吧?刚刚没接电话呀。”   方思弄道:“嗯,我静音了。”   “哦。”徐慧芳说,“我打电话就是跟你说一声啊,我这周末要出差,你不然就别回家了,申请周末留校吧。”   “知道了。”   “好的,那就这样吧,好好学习啊。”   “好,再见。”   放下电话,方思弄只觉得担忧,按照徐慧芳的说法,看来他们每周末确实是要回家的,徐慧芳出差了他可以不回去,但玉求瑕他们也许……是要回家的?   到熄灯的时间,方思弄躺到床上,其他室友也陆续就位,疲惫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忽然,方思弄睁开眼睛,问道:“韩琪呢?”   之后的数十秒,房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他感觉鸡皮疙瘩一丝一丝地爬上了他的颈脖、脸颊和头皮。   这间房里,就像没有其他人存在一样。   他又问了一遍:“韩琪呢?”   又过了数十秒,应该比刚刚要短一点,马天和道:“别管他了。”   韩琪在周一就进入了3号楼,现在没回来,应该就是“消失”了。   但说是“消失”,他们却没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消失”的,他有心再从其他原住民那里打探一点信息,可看情况这些人讳莫如深,并不会透露什么了。   他还想再问,走廊上却响起了脚步声,应该是老云在巡房,他只能作罢。   第二天,周五,周测日。   试考了一整天,方思弄侥幸一般的准备没有派上多大用场,他知道自己三门理科的分数应该会相当难看。   考完试后,就是放学时间。   方思弄在五楼到四楼的楼梯口等到玉求瑕,玉求瑕单肩背着书包,高挑的身姿在学生中鹤立鸡群,方思弄一眼就看到了。   他们在人流里汇合,肩并肩往下走。   方思弄问:“你要回家?”   玉求瑕淡淡道:“嗯。”   今天早上方思弄已经跟玉求瑕说过徐慧芳的电话,也说了自己会申请留校,当时玉求瑕没有说什么,没想到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就要跟着大多数学生一起回家。   方思弄很担心,又劝了一句:“不然你也申请留校吧?”   此时两人刚好走出了教学楼的楼道,踏入天光之下,玉求瑕的脸在那一瞬间几乎像一块半透明的玉石,在发光,美丽得近乎不祥。   方思弄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听到玉求瑕说:“我想回去看看。”   方思弄没再说什么,跟着他一路走到校门口,隔着学校的铁栏杆看着他走出去。   学校门口又跟方思弄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一样,被车辆围得水泄不通,方思弄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玉求瑕的身影,看着他在人流中穿梭,最后,停在了一辆黑色的车子面前。   驾驶座的门打开又合上,有个人下来给玉求瑕开门。   方思弄认出了那个人是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他跟玉茵茵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玉家的司机。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是本能觉得诡异。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的“妈妈”确实还是徐慧芳,玉求瑕家的司机确实是现实中的司机,而吴俊明第一天却认为自己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   是吴俊明说谎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可吴俊明要是第一天说谎了,之后为什么又改口了?   思考间,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然后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想起来,昨天徐慧芳说出差?   可徐慧芳哪里出过差?   先不说她本来就是个干体力活的农民工,根本没有“出差”一说,到他高中的时候徐慧芳的身体已经极差,出个门都费劲,还出差?   ……所以那东西确实有徐慧芳的声音,却不是徐慧芳。   可他昨天接电话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不对?   ——这个世界在改变他,就像改变了吴俊明一样。   父母、家庭……跟这个世界的谜底会有关吗?   危险的校外……   玉求瑕会遇到什么事呢?   他眼看着玉求瑕坐进了那辆汽车,心跳声一下响过一下。   他伸手死死握住两根栏杆,目光如此有力,却无法阻止那辆载着玉求瑕的轿车离开。 第79章 无脚鸟14   学校为了节约能耗, 会将周末留校的同学集中在一起自习,地点就在3号楼1楼那间多媒体教室。   这间教室够大,学生座位也是阶梯式的, 申请了留校的同学在晚自习之前都陆陆续续带着自己的学习资料往这里来。   方思弄没想到他竟然就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3号楼。   在他熟悉的人中,留下来的还有李灯水和桑滁,李灯水是接到了家长的电话, 让她这周末留校,桑滁则一直属于留校生, 据说是因为他的老家和监护人都在外地。   抱着收拾好的书,方思弄和李灯水一起往多媒体教室走。   方思弄在路上问了李灯水家长打来的那个电话,想知道她的父母是否与现实中的父母有联系。   李灯水却说, 她没有手机,电话是她妈妈直接打给班主任, 再由班主任通知她这周留校的。   看来,周末是否留校, 也不是自己可以选的。   方思弄想了想, 问道:“那你, 还记得你现实中的妈妈吗?”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默。   方思弄知道李灯水的母亲在现实中已经去世,对一个高中生来说母亲的离开还是太早了, 他也不是想揭她的伤疤,只是需要确认她是否有像吴俊明一样被改变。   过了很久, 李灯水说道:“我记得。”   方思弄隐隐觉得她的表情有些不对,心中升起疑虑,又试探道:“可以回忆得详细一些吗?如果你介意,可以不用说出来,你自己在心里想一想,关于她的记忆, 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我感觉没有问题……”李灯水微微摇头,忽然抬起头看向他,那双眼中奇异的光亮让方思弄心脏一沉。李灯水接着说,“我也可以讲出来,你帮我听一听有没有问题……毕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思弄犹豫了一瞬间:“好。”   “我妈妈……叫李故云,是个演员。”李灯水回忆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婚了,我就一直跟着我妈,我甚至已经不记得我爸的样子了。”   “我妈经常会跟着剧团出去巡演,我就会去邻居或者老师家借宿……”   “邻居或老师家?”方思弄提出问题,“抱歉,我不太了解,但为什么会是邻居和老师……我是想说,你没有其他亲戚吗?一般来说,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外公外婆会来帮忙的吧?”   李灯水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平静道:“我没有外公外婆,他们都走了,很早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没的,妈妈从来不提,她一直就是一个人,也没有兄弟姐妹。”   方思弄观察着她的表情,没发现什么不对:“好的,你继续。”   李灯水便继续道:“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在这个时代也算不上特殊,我很自然地长大了,也就是,可能比别人更独立一点吧。”   她顿了一下,又说:“除了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妈妈有些奇怪。”   “奇怪?”   “对。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会无缘无故大笑或者哭泣,不过这没什么,我当时以为是她的职业缘故,毕竟要饰演不同的角色,还要出差巡演……我觉得她最奇怪的地方——是非逼着我当演员。”   方思弄眉毛一动:“让你当演员?”   “对,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好像就笃信我会成为一个演员……她经常会说‘等以后你演到某某某’你就知道了。不过,你能想像吧,因为她经常不在家,对我的影响力其实很有限,然后我的老师和邻居也是很正直的人,他们都告诉我:以后长大了,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所以我妈的这种想法,或者说愿望,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一次把这件事挑明了说,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她说要给我找一个表演老师。其实因为她的缘故,经常在家里练习台词很吵,或者是我叛逆吧……我其实挺不想当演员的。我老师的儿子,那个哥哥,是学天体物理的,在研究所工作,我想像他一样,成为一个科学家,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什么表演上。”   “所以那次我告诉她,我是不会学习表演的。”   “她第一次打了我,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在家里砸东西。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跑到老师家去,跟老师讲了以后,老师告诉我要好好跟我妈妈说,那是妈妈啊,会理解我的,所有的妈妈都希望孩子幸福快乐,有自己热爱的事业。”   她的脚步停下来:“可老师错了,我妈妈就不。”   她越说越冷,仿佛沉进了冻海中,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忽然,她感觉肩膀被人握住了,她不可遏制地抖了一下,转脸一看,望进方思弄深邃漆黑的眼睛。   她认识方思弄没几天,却无端觉得他可以信赖。   这些事情她没有跟任何人完整地吐露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如此顺畅地说出来了。   方思弄对她说:“没关系,放轻松,慢慢讲。”   她深吸了两口气,慢慢吐出,继续道:“从那之后,战争就开始了——我有尝试过跟她沟通,可她从来不听,依然一意孤行,家里的氛围一直很恐怖。”   “老师说的话,我其实也是相信的——妈妈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会理解我的理想,会希望我幸福快乐。”   “我抱着这样的期待,一边学习,一边尝试让她了解,直到……她动手想杀我的那次。”   方思弄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动手杀你?”   “嗯。”李灯水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我读书早,十一岁的时候就该读初中,我自己参加了学校招生考试,考进了我们当地最好的一所私立初中的火箭班,全额奖学金,当我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掐住了我的脖子。”   女高中生肩膀前弓,整个人瑟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晚上,清雅若兰、纤长如鹤的女人骑在她身上,尖利的指甲全部嵌进了她的皮肤里。   她在疯狂地挣扎,但她从来不知道,她看似纤弱的母亲却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让她完全不可抵抗,她无法呼吸,比恐惧更先到来的感觉是悲伤,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妈妈才会因为女儿不按照她的幻想行动就该死。   因为缺氧她的心率飙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数字,在她的胸腔和耳膜上撞击出巨响。她失去了全部力气,双手徒劳地落回地上。   她放弃了,不过是母亲生下来的血肉,今天还给她就是了。   模模糊糊间她感觉到有水滴落在她脸上,是母亲在哭,然后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痛苦和癫狂:“你为什么不明白啊李灯水?只有表演,只有演员,才能在短暂的时光中体验到各种各样的人生。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一个月,那你要怎样才能不留遗憾?做一个上班族,朝九晚五循规蹈矩地过完,还是做个演员,电光石火间就可以体验一个又一个一生?”   “她在掐死我之前放开了我,然后推门跑了。”李灯水忽然笑了一下,刚刚那种森然冰冷的恐惧散去了一些,“我当时猜她有抑郁症,或者焦虑症,但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她的话,什么叫‘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一个月’?”   “从那之后她没再逼我当演员,我们见面的时间更少,我各种申请留校,不敢回家,她似乎也在避着我,后来……后来她就死了。”   “我猜她当时是在求助,可是我没有听懂。”她抬起头看向方思弄,眼中有一些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东西,她缓缓说道,“她当时应该已经进入过很多次‘戏剧世界’了,精神状态来到了崩溃的边缘。”   方思弄一愣:“你是说……你妈妈也进入过‘戏剧世界’?”   李灯水:“我猜是这样。”   方思弄喃喃道:“这种世界那么早就存在了?”   而且……还会继承给子女?   那李故云和黎春泥,这两个同样想让孩子投身于演艺的母亲……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或者只是单纯的巧合?   又或者说,有更大的范围……玉求瑕的长辈,包括父母、大伯,还有祖父在短时间内相继离世……都有可能是因为血缘而被卷进来的吗?   李灯水能条缕分明地讲出这么多细节,看来应该是没有被这个世界侵蚀,但她讲出来的内容,却让方思弄心生疑窦、如坠冰窟。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已经持续了多少代人?   ……那他们,真的有可能活着让它结束吗?   还是说,他们也只是,注定湮灭的,中间的某一代?   “所以真正被卷进来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李灯水忽然说,“因为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的妈妈不是不爱我,而是另有隐情。”   她眼中忽然迸发出一道摄人的光芒,那又是只属于年轻人的了,无所畏惧,横冲直撞:“我一定会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我要知道,我妈妈在死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80章 无脚鸟15   方思弄和李灯水来到阶梯教室, 发现桑滁也在,原本在3号楼的留校学生也被安排到这间教室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比较多的缘故,方思弄没在这里感觉到上次进到这栋楼的那种寒意。   他们一进教室, 桑滁就在向他们招手,他选了一个在教室最后排角落的位置,李灯水直接就过去了, 方思弄只能跟过去。   大概是成年男人的责任感作祟,在李灯水准备进去挨着桑滁的时候, 方思弄把她往后面拉了一下,自己坐了进去,隔在两人中间。   他看了看桑滁, 发现人比之前还要瘦不少。   他问桑滁:“你们周测了吗?”   桑滁回答:“测了。”   他又问:“你们老师有没有说过,你们的成绩下来了会怎么样?”   桑滁想了想说:“第一名可以回1、2号楼, 最后二十名就‘回家’。”   “回家?”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能待在学校了。”   方思弄顿了一下, 又问:“那你考得怎么样了?”   “嗨, 不知道, 我哪儿会啊?”桑滁一下子跟一滩烂泥一样滑到了桌上,眼睛眨了眨, 跟方思弄讲,“方哥, 我感觉这个世界好像还好诶,虽然学习对我来说挺恐怖的,但对你们这些学习成绩好的人来说应该还不错吧?”   “我成绩一般。”方思弄又看了他一眼,道,“你爸妈怎么回事?为什么周末留校?”   桑滁却用他惯常的那种轻松活泼的神情说:“我没有爸妈啊。我一直跟着我师父过的。”   这倒是跟现实情况吻合,方思弄思考着, 难道桑滁已经都从手机镜头里消失了,关于“父母”的这一部分情况却还没有被侵蚀?   方思弄又问:“那你……进到这里面来的事,有跟你师父讲过吗?”   “当然没有。”桑滁理所当然道,“我师父费心巴拉把我拉扯大,我怎么好让他老人家跟我一起担惊受怕?”   李灯水忽然在旁边说:“可你不提的话,如果你……出事了,你师父想不过去怎么办?”   “‘天道无为,道法自然’,我师父不会想不过去的。”桑滁也问她,“那你呢?你跟你家人说了吗?”   李灯水摇头:“没有,我没有家人了,所以没关系。”   “哇那真不错。”   方思弄被夹在这两个年轻人中间,被迫听了这么一段对话,心中五味杂陈。   很快晚自习铃声响起,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回到座位上,但因为是周末,学校的管理似乎没有那么严格,学生们还可以小声说话。   李灯水继续给方思弄讲题。   方思弄听了两道,看到旁边的桑滁掏出几张a4纸百无聊赖地开始画起什么了,便问他:“你要一起听听吗?”   桑滁直接道:“不了吧,我学不会。”   李灯水问:“可你成绩不够被赶回家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啊,我就是不会嘛。”桑滁一边画一边说,“而且我选择题都不是乱选的,是算卦算出来的,正确率应该不低,不会被赶回家的……应该。”   方思弄心说,最好是这样。   512宿舍周末留校的只有方思弄一个人,他回宿舍后很快就洗漱完上床了。   现在他还没有睡意,便掏出手机,点开了拨号界面,下拉至历史通话记录,看到了徐慧芳打来的两个电话。   他看着那两行电话号码,确认,那就是他记忆中的,他母亲的手机号。   他沉吟了片刻,按下一串数字。   在第三个数字出现的时候输入框下面自动跳出关联联系人,第一个就是玉求瑕。   这确实是他的手机,所有信息都还在里面。   他拨出了玉求瑕的电话。   嘟——嘟——嘟——   每嘟一声,他的心就冷下一寸,到铃声几乎要响断时,电话接通,对面响起一道杂音。   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方思弄试探性地小声道:“喂?玉求瑕?”   那边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方思弄都以为对面不声不响地挂断了时,玉求瑕沙哑的声音才响起,他似乎刚哭过,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哽咽:“方思弄,如果我没有遇到过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方思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在说什么?”   玉求瑕又说:“我真想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方思弄觉得自己仿佛迎面挨了一刀,肺腑间爆发出一片尖锐的刺痛,但他习惯忍受这样的痛苦,这次也一样,他稳住了自己颤抖的手,把手机扶正,说道:“你告诉我,你现在安全吗?”   又是一片沉默,在这片沉默里,方思弄似乎听见听筒中传来一点脚步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慢慢地向玉求瑕靠近。   他正想出声提醒,玉求瑕却忽然道:“晚安,方思弄。”   方思弄急切道:“喂!玉求瑕!你回答我!”   “……喂?”   没有回应,电话在玉求瑕说完晚安的那一刻,就已经挂断了。   方思弄一骨碌坐起来,下意识就去穿衣服,但穿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他现在在“戏剧世界”里,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玉求瑕。   他被困在了这所学校里,一旦出去就会非常危险,哪怕他能克服这种危险,也找不到玉求瑕。   从连田口中说出来的“梅花山”、“水龙口”,根本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的地名,他根本不知道玉求瑕在哪里。   他脱力地坐回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宿舍里一片死寂。   之后无论他再怎样拨打那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他缩在床上,疯了一样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机提示没电即将关机,依然无人接听。   他翻出充电线插上手机,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看了一会儿,又打开手机相册,翻到了两年前。   他是搞摄影的,哪怕是手机里也有很多照片,但工作照片他会定时清理,两年前的照片却一张也没舍得删。   哪怕只是拍了一处街角、一个蚂蚁洞,他都能回忆起那个场景,与玉求瑕的联系。   比如说有一张照片,是广场上几只模糊的鸟,构图一般,鸟也要飞不飞的拍得模糊,但每一只都胖得有点可爱,能看出,是从很低的视角拍下来的。   他记得收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为万春华掌镜,恰好在休息时间,他点开玉求瑕的星标朋友私信框,给他回:拍得好,是什么鸟?   玉求瑕的第二条消息几乎同时到达:被撞了,看到鸟还挺好看   方思弄瞳孔一缩,瞬间就慌了,一个电话打过去才晓得玉求瑕是被一个卖菜的老太太骑着老自行车撞了,坐在地上,先拍了旁边的鸟发给他。   老太太还以为这个衣冠楚楚的小子要碰瓷,其实他只是看到一排很逗的鸟,要先拍下来发给一个人看。   时隔数年,方思弄现在再看到那排鸟,还是会忍不住笑起来。   忽然,一个低哑的声音在极端安静中响起:   “你在干什么?”   方思弄头皮一麻,循声望去,发现一个漆黑的影子伫立在他的床头,一双眼睛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他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完蛋了,心中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绝望。   完了,他晚上玩手机被逮了——   而且他还成绩骤降,谁也保不了他了——   他下意识往后缩去,那人却跟着往前一凑,拨开他半透明的床帘,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手机。   同时问道:“几点了?”   方思弄知道刚刚手机没电的时候已经超过一点,现在可能快两点了。   在有灯的时候,这个叫老云的生活老师长得虽凶,眼角眉梢还是有些属于中年女性的慈祥和柔软,但这一刻,她就像一只魔力无边的恶鬼,肩膀锋利高耸,如同被什么神明的丝线吊起,浑身散发着纯然的冷气。   方思弄如同被灯照到的鹿,浑身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不能动弹分毫。   黑暗中,借着手机的微光,他看到老云脸上闪过一片白色。   两秒后,他反应过来,那是她几乎咧到耳根的笑容,和其间露出的一排细密的牙齿。   她又问了一遍:“几点了?还在玩手机?”   方思弄还未有反应,下一刻,她翻过手机,看向了屏幕。   继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睁眼……睁眼!”   她带了一点口音,还有一点混响,方思弄没有听清。   睁眼?针眼?证言?郑燕?   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惨叫还在继续,仿佛被业火烧灼:“是睁眼啊!!!”   方思弄被她叫得浑身发痒,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要是不这样,他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会被震聋。   她这么叫,全学校都能听到吧?   咚、咚、咚、咚——   咔嚓——   过了好一会儿,方思弄才从眩晕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那咚咚咚的是她的脚步声,她已经冲出去跑远了。   而那一声“咔嚓”是手机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被吓得心律不齐,又裹着被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下床把手机捡了起来,做了一阵心理建设,才把已经自动息屏的屏幕按亮。   然后他发现,正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他给梅斯菲尔德拍的那张照片。 第81章 无脚鸟16   方思弄一晚上都没敢睡, 早上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阶梯教室,李灯水已经在座位上了,快打铃的时候桑滁才来。   方思弄每个课间就开始给玉求瑕打电话, 没有一个接通。   他又跟着李灯水学了一天习,中途去吃饭的时候,因为桑滁在, 他也没敢透露什么线索。   晚上回宿舍,他没有发现老云的身影, 宿舍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又绷了半晚上,实在太累, 昏睡了过去。   又一日过去,到了周日, 早上仍是留校生的自习时间,方思弄依然徒劳地跟着李灯水学理科, 桑滁写写画画了一天半的a4纸也已经初见端倪, 好像是一张符。   他画了废废了画, 换了许多张纸,似乎都在画同一张符。   方思弄在做卷子的时候李灯水就绕到前一排, 桑滁的正前方,跪在椅子上看桑滁画的符, 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   “我刚学的一种符,叫‘定魂符’,可以加强人的灵魂力量,不那么容易被勾走或者散掉。”桑滁道,“可惜还没学会,我就进来了, 我也不知道画得对不对。”   方思弄也瞧了那张符几眼,没瞧明白。   吃完午饭回来,桑滁又画了一张,这一张画得很快,跟他磨磨蹭蹭画的第一张完全不同,几乎是一笔不断,一气呵成。   方思弄依然坐在他旁边做题改题,李灯水在讲。   这次桑滁画完之后有个很明显的提笔动作,方思弄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张符,然后只觉得眼前一晃,整个人霎时就是一惊。   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想到:我在干什么?   ……为什么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在这里补习?   难道我真的想要在几周之内学理科学到可以参加高考的水平吗?   还是这个世界有什么力量,让他不自觉地、不停地偏向“学习”的方向?   这是否也是一种侵蚀?   他看向身边还在给他讲题的李灯水,整个世界好像忽然退远了。   他隐隐觉得不对,这种思维的停滞持续了一段时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桑滁已经离开一会儿。   “你明白了吗?”李灯水抬起头来问他。   他则问:“桑滁呢?”   李灯水:“上厕所去了。”   方思弄想了想,又道:“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李灯水一愣:“在讲去年的理综真题啊。”   “不是,我是说,我们为什么在讲题啊?”方思弄盯着她看,“难道我们真的指望靠一次次的周测、月考和高考离开吗……”说到这里,他脑中又忽然蹦出一个想法,他盯着高中生的眼睛问:“你实话告诉我,你的成绩有多好?”   李灯水:“在我家那边,全省前十吧。”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第一?”   李灯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有可能。”   方思弄觉得自己脑海中的一条思绪陡然间发出一道亮光:蔡伯喈的愿望是什么?是否是金榜题名?   那会有可能……真的要他们参加高考,有人考到状元吗?   会是这样吗?   如果他们中能有人考到状元,就能出去?   可是高考还剩25天,还要再过半个月才能查分,如果不算查分时间,而是在考完的一瞬间就能计算出结果的话,每晚死一个人,也至少还要死24个。   他们的人还够不够?   而且,这要求李灯水必须拿到状元。   这个世界会是这个解法吗?靠学习成绩考上状元?   那个考上状元的人就会成为“蔡伯喈”?   方思弄感觉手肘被人戳了戳,转脸看到女孩子担忧的眼睛。   “你怎么了?”   方思弄微微呼了一口气,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个世界就是这个解法,但要是有这么一个可能,他们也不能放过,于是他跟李灯水说:“你要努力学习,成为状元。”   李灯水:“什么?”   方思弄道:“这可能是出去的办法。”   李灯水还是不解:“得状元吗?”   方思弄也有一些迟疑:“还不确定,但我觉得有可能。”   李灯水却提出异议:“不对吧……考状元怎么可能是《琵琶记》的主题?最多算个前提。”   在《琵琶记》里,蔡伯喈考状元的戏份并不多,确实也不是重点,但整个故事的展开都是因为他考中了状元,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要是按照这个逻辑来说的话,他也许又是不想考上这个状元的?   方思弄一时间想不清楚,心里隐隐有种发毛的感觉,便叮嘱了一句:“总之这些都别跟桑滁提起……”   李灯水:“我之前就想问了,为什么?他怎么了?”   方思弄:“你没发现他瘦了很多吗?”   李灯水的眼中显出几分茫然,片刻后才道:“好像是有点。”   她的反应也让方思弄心中一紧,他无暇跟她解释太多,掏出手机翻到那天拍的她、桑滁和花田笑的背影。   照片里当然只有她和花田笑两个人,中间的位置是空的。   他观察着李灯水的表情:“这个你看得到吗?”   李灯水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场景,盯着屏幕声音一颤:“没有他……”   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在斜上方响起:“你们在看什么呀?”   方思弄心脏重重一跳,李灯水似乎也吓得不轻,手背碰到了他的手机,相册飞速翻动。   方思弄却没有察觉,他已经抬起头去看桑滁,只觉那干柴般消瘦的男孩几乎已经脱离了人形,在这个仰视的角度下更显得怪异阴森。   桑滁却反应平平,像是也没看到方思弄的手机屏幕,只是站在外面,用枯枝般的手掌拍了拍李灯水的肩膀:“小水,让让我。”   李灯水轻轻抖了一下,站起来让他进去,方思弄也跟着站起来,手机却被桌面一碰掉到了地上。   他立马就要去捡,桑滁却快他一步率先捞起了手机,很平常地把手机交还给了他。   他刚松下一口气,就听桑滁说:“这是谁啊?看起来很帅的样子。”   他这才低头去看手机,看到梅斯菲尔德被黑色污浊遮盖的脸。   他又犹豫着去看桑滁,小道士已经在座位上坐好,继续画符。   他脑海中现出前天晚上老云看到这张照片时失控的样子,心说这至少证明桑滁还没有完全被同化到NPC的程度,又想了想,他把手机放到桌面上,指着手机上的照片,咬牙问道:“你看得到他的脸吗?”   桑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不到啊,这不是被挡住了吗?”   “那你为什么说他帅?”   “穿得很帅啊,很有品味的样子。”桑滁的眼中忽然散发出一阵揶揄的光,他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但眼睛还是清澈天真,“怎么?方哥,是你的心动对象吗?你放心,我肯定不跟玉哥讲。”   方思弄干笑一下,把手机收起来:“别胡说。”   到了下午,周末回家的学生就陆陆续续回来了。   方思弄和李灯水也抱着书本回到了高三四班教室。   “这个怎么办?”李灯水指的是桑滁送给他们的符纸。   他们分别的时候,桑滁给了他们一人一沓画好的“定魂符”。   方思弄也不知道,他有想过要不要把它们全扔掉,又怕扔在垃圾桶里也会出事,很多鬼故事都这么演,最后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它们塞到了桌子抽屉最下面。   他等到大部分学生都返校,但晚自习还没开始的时间上楼去找玉求瑕,但玉求瑕还没有来,他却在教室门口遇到了一起过来的元观君和余春民。   “你们过来是?”   元观君也往教室里看了一眼,显然是在看玉求瑕的座位。   方思弄有点烦躁,道:“他不在。”   元观君便转头从余春民手上拿过一个纸袋,递给方思弄:“那就你拿去吧,我妈妈烤的饼干,让我带给我的朋友们。”   方思弄眉头一皱:“你妈妈?”   “啊,怎么了?”元观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看他不接,她性格中强势的一面展现出来,直接抓起他的手,强硬地将纸袋子放在他手里,“灯水跟你一个班吧?那你也分一些给她。”   方思弄还在问:“你什么妈妈?跟你现实中是同一个妈吗?”   元观君脸上出现了几分他已经有点熟悉的茫然,片刻后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妈就是我妈啊。”   方思弄的心脏直直向下沉。   现在这个样子,死不死先不提,他们这些人真的能坚持到高考的那一天还保持清醒吗?   元观君浑然不觉,拉起一个友善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加油,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们都要加油。”   说完转身就走,余春民还留在原地,看着方思弄,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就被元观君拉走了。   方思弄忧心忡忡回到教室,没把饼干分给李灯水,又不敢直接扔了,只能塞进抽屉。   晚自习开始前他又去了一趟七班,玉求瑕仍旧没来。   在晚自习上,方思弄一直心神不宁,身体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让他学习,他浑身不舒服,又焦虑又恐慌,感觉晚自习这么长时间不学习真的很浪费。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抵抗,让他不能被裹挟进去。   好不容易坚持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他又跑去七班找玉求瑕。   玉求瑕还没有回来。   这下好了,第二节晚自习他就不纠结学不学习了,满脑子都在想玉求瑕的事情。   最后放学铃响起,他又火速去了一趟七班,没人,跑下楼一路找,也没人,最后回到宿舍,在516门口蹲到几乎熄灯,依旧没能蹲到人。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玉求瑕今天没有回来。 第82章 无脚鸟17   方思弄觉得自己忽然回到了刚发现玉求瑕留下那封信时, 理想中的状态——陷入了一种强自镇静和恍惚里。有可能是因为那株毒藤已经在身体里复活,一边毒害他一边保护他,让他没像那次那样恐慌发疯。   他给玉求瑕打了半晚上电话, 无人接听,后来还睡了一会儿,早上起来之后看着也和平常无异, 自己去吃了早饭又去了教室。   他已经做好了失去玉求瑕的准备,由于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准备, 一回生二回熟,他甚至也不大能感觉到痛苦,因为心中知晓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 那所有感觉都会很快结束,所以也就没有生出感觉来的余力, 甚至整个人瞧上去还多了几分从容。   在这种状况下,困扰他许久的学习成绩忽然就变得无足轻重, 在云里雾里地上完一节课后, 他去上厕所, 遇到了有同样目的地的蒲天白,他先看到蒲天白, 刚升起一点打招呼的念头,又迅速被一种庞大的惫懒浇灭了, 他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说。   但这时候蒲天白看到了他,先是一个欲打招呼的大笑脸,下一个瞬间,却变成了惊惧。   “哥……你怎么……”   走廊本就不长,片刻间两人已经走近,方思弄此时一点耐心也无, 有些不耐烦道:“干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蒲天白吞了吞口水,把话说完了:“……变这么瘦了?”   “我有吗?”   现在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厕所门口,正对着洗手台的大镜子,方思弄看着镜中的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蒲天白一脸菜色:“这你还不觉得瘦?!”   方思弄再次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实话实说:“不觉得。”   蒲天白嘴唇开合了几次,没再说出话来。   方思弄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有过一些关于“瘦了”的想法或对话,但他现在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上厕所脱裤子的时候碰到了兜里的手机,忽然间想起了些什么,出厕所后走到窗边,掏出手机打开了自拍。   他犹豫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有点忘了在犹豫什么,最后还是举起手机对准自己。   在画面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哥,在干嘛呢?”   蒲天白此时也出来了,从后面走过来。   方思弄收起手机,没有时间再跟蒲天白多说,又上楼去七班看了一眼,不出所料,玉求瑕依然没有来。   迷迷瞪瞪的,第二节课也上完了。   他又习惯性地准备再去七班看一眼,广播里却忽然放出一段通知,他现在脑子昏昏的,没有办法实时理解那些书面用语里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反应过来,广播是在说,最后这一个月的升旗仪式高三的同学不用到操场参加,改为班会或自习。   他刚理清楚这个,教室前门就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他现在的班主任宁老师,在讲台上与英语老师完成交接,“啪”的一下将手里的文件拍在桌上,微微有点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宁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映出一道雪亮的白光:“我们来说一下这次的周测成绩。”   方思弄心底一沉,感觉到一种恐惧,但也有点忘了在恐惧什么。   按理说每个班都有哪哪都不行的吊车尾,但因为之前已经进行过不知道多少轮的“去3号楼”行动,那些实在学不走的同学现在都已不在班里,所以哪怕方思弄的英语语文还可以支棱一下,总分还是不幸排在了班级末尾,倒数第四。   倒数前五要去3号楼,他还是没有逃过这个命运。   本来以为已经很糟,没想到他接下来听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名字。   “李灯水。”   最后一个去3号楼的人选,倒数第五名,李灯水。   他霍然看向前排李灯水的位置,李灯水背脊笔直,并没有回头的打算。   宁老师显然也觉得匪夷所思,念完之后对李灯水说:“回头试卷发下来,你拿给我看一下,是不是弄错了。”   所有人大概都是这个想法。   李灯水却道:“没有错,老师。”   宁老师顿了顿,最后说:“那你也得去3号楼,下节课下课就搬。”   李灯水:“好的老师。”   第三节课下课后,方思弄首先窜到了李灯水后面,握住她一边肩膀把她扳过来,问:“你在干什么?”   李灯水很平静地回答:“数学和理综,我只做了你可能会做的题。”   “为什么?”   李灯水露出一点你怎么明知故问的表情:“我想和你一起去3号楼——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在这里找不到什么线索,当然我确实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班上。”   看方思弄表情沉重,她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要声明,周测是在你让我考状元之前,不是我故意要跟你对着干的。当然,如果大家需要,我也可以再考回来。”   她几乎面面俱到地预判了所有方思弄可能要说的话,方思弄只能叹一口气:“行吧,那搬吧。”   两人收拾好东西,搬着往外走,由于方思弄帮李灯水搬了不少,书叠起来几乎挡住了他的脸,都有点看不见前面的路。   他们在一班门口遇到同样搬着东西出来的蒲天白,蒲天白本来垂头丧气,看到他俩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呀,这么巧!”   他也得去三号楼。   三个人一起走下楼,方思弄搬着这些书下楼梯就更不好下,在走到二楼半的时候他余光中白影一闪,然后闻到一股香风。   他浑身一颤,转头看向刚跟他擦肩而过的人:“玉求瑕!”   那人停住,但没有回过头来。   方思弄心中是翻江倒海,可这些强烈的情绪似乎都被那些毒藤束缚住了,他更清晰的感觉是心脏一空,望着玉求瑕线条锋利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   玉求瑕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道:“我没事。”   他带着卫衣兜帽,从这个角度方思弄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你转过来。”方思弄说,“看着我。”   玉求瑕还是没动,方思弄哐的一下把书往地上一放,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得面对自己。   然后方思弄看到了他脸上的纱布,斜着缠住他一只眼睛,另一边的嘴角上也有一坨淤青。   方思弄瞬间出离愤怒了,比自己挨了打还要愤怒,表情变得有些狰狞:“……是你父母?”   他这句话包含了不少意思,既有“是不是你父母打的”,也有“你的父母是不是你的父母”。   玉求瑕完好的那只眼睛看了他几秒,然后又低垂下去。   “是。”   方思弄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一双眼睛却还是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们为什么打你?”   玉求瑕平静道:“我考得不好,又顶撞了他们。还早恋。”   方思弄想起周五那个唯一接通的电话:“你在医院待了两天?所以才晚来学校?”   玉求瑕微微叹了口气:“周五晚去了医院,昨晚又去了一次。”   为什么要去两次?是旧伤复发还是又挨了一次打?方思弄问不出口了,他气得脑子发晕,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但因为是在楼梯上,这个动作就非常危险,好在玉求瑕从上面拉住他,蒲天白也从下面上来接他,他自己也拉住了旁边的栏杆。   那阵眩晕过去后,他发现自己坐在楼梯上,人没事,刚放在下面一点的书却被碰翻了,摊了一地。   这时一个声音从上方响起,是同样搬了一堆书的余春民,应该也是要去3号楼。这老哥是十二班的,教室在6楼,比他们都高,所以下来得要晚一些。   “哟,怎么都堆在这儿?都要去3号楼吧?没多少时间咯。”   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上课铃打过之后他们如果还在外面乱窜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方思弄没法,只能压下心头翻腾的怒恨,迅速捡书,并跟李灯水蒲天白说:“你们先过去。”   蒲天白:“一起!”   方思弄抬头看了他一眼:“叫你去就去!”   蒲天白明显抖了一下,只能带着李灯水走了,余春民也从上面下来越过他:“先走一步。”   方思弄动作很快,将书归拢,然后在一个偶然的瞬间,他似乎摸到了什么,一股像被冰到又像被烫到的痛觉从指尖传到大脑,他瞬间就是一个激灵。   与此同时,蒙着大脑的一层薄膜似乎也被刺破了,浑浑噩噩的脑子好像忽然清明了几分。   他低头一看,指尖正好碰到一张被他夹在书里的“定魂符”。   这玩意儿难道真有用?   下一刻,他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热度,视线边缘的书也动了动。   是玉求瑕蹲在了他旁边,在跟他一起捡书。   方思弄现在脑子里很乱很乱,因为玉求瑕的事,也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清醒,让他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还需要自己整理一下。   忽然,他感觉脸庞一痒。   玉求瑕用三根手指拨起他脸边的碎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忽然又想到,蒲天白说自己瘦了的事。   他有点不想让玉求瑕继续看下去,正要躲,玉求瑕却先开口了。   他说:“方思弄,不要怕,我会让你出去的。”   并没有提到他变瘦的事情。   方思弄抬起眼睛,隔着自己的碎发、和玉求瑕的兜帽边缘以及他的头发和纱布,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只是很短暂的两秒钟。   方思弄把玉求瑕手里拢好的书搬过来,放在了自己收的那一摞上,然后站起来,说道:“我不怕。”   他关注了一眼挂在楼梯拐角的挂钟,距离上课只有不到两分钟。   他无暇多说,又看了一眼玉求瑕眼睛上的纱布,说了一句:“你别来,我先走了。”   然后快速下楼,向3号楼去了。   他能感觉到玉求瑕一直站在楼梯上看着他,因为只有一只眼睛,玉求瑕眼中那种锋利洞彻的东西削弱了不少,竟然还透出了几分柔和天真。   玉求瑕能回来,这很好,但玉求瑕身上的伤,依然让他痛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求瑕与他的之间的联结,总是痛苦。   可他依然不能没有玉求瑕。 第83章 无脚鸟18   方思弄来到3号楼, 刚开始还好,但离二楼那间阶梯教室越近,冷入骨髓的感觉就越明显。   他前脚刚踏入教室, 后脚上课铃声就响了,他无暇多想,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这堂课的老师就进来了。   这个班存在的意义也不知道是什么,将每个班末位淘汰后的差生聚集在一起, 却也不像现实中的学校,把基础差的学生集中起来练些基础题,而这里, 文理混坐,每周只有一个能回到正常教学楼的名额, 却有二十个吊车尾都得“回家”。   感觉就是一个中转站。   还有,“回家”究竟是回哪里去?   这是节自习课, 老师坐在讲台上做自己的事, 方思弄便乘机观察教室里的学生, 很快找到自己认识的人:花田笑、蒲天白、李灯水、余春民四人坐在一起,桑滁坐在最后排, 吴俊明也过来了,自己坐在窗户旁边。   这节下课之后, 方思弄先去了人最集中的四人组那里,他一边往那边走一边观察花田笑,在之前楼梯间里摸过那张“定魂符”以后,他基本上想起了所有事,也记得花田笑之前就有变瘦的趋势,可现在, 至少在他的眼中,花田笑看起来很正常,与在外面没什么两样。   他走过去问花田笑:“你认识一个叫连田的吗?”   他没在教室里看到连田,虽然心中也算是早有预料,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其实对花田笑也没抱什么期望,毕竟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观察力敏锐的类型,没想到花田笑却说:“知道啊,坐那里嘛。”   “他人呢?”   花田笑撇撇嘴:“上周二人就没了。”   上周一方思弄才陪连田搬过来,周二人就没了……   方思弄又问:“怎么没的?”   “不知道,也不是‘回家’了,‘回家’的人第一天就走了。”花田笑道,“应该是在宿舍没的吧?反正周二就没来。”   方思弄心中一叹,又问道:“‘回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周测’倒数前二十就得‘回家’。”花田笑朝后面瞥了一眼,“那小道士今天就得回,他倒三。”   方思弄一惊,站起身朝最后排角落的桑滁望去,小道士还在埋头写写画画。   同时,李灯水也发出一声惊呼:“什么?桑滁吗?”   阻止了李灯水的跟随,方思弄一个人快步走到后排,桑滁旁边,低头看到桑滁果然还在画符。   他俯身问道:“桑滁,你怎么不过来跟我们一起讨论?”   桑滁没有看他,还在画符:“老师让我们今天之内回家,我这不是还有几张符没画完嘛。”   方思弄看着他的笔尖滑动了一会儿,又问:“你画这个干什么?”   桑滁的笔顿住了,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升起一丝茫然:“给大家,每个人都画一些吧,万一有用呢。”   方思弄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你画的符很有用。”   “真的吗?那太好了!”桑滁惊喜地看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摞给他介绍,“我画了些定魂符、引水符、引火符、噼啪符,像这样一甩就能用……可惜我学艺不精,就会这几样。”   方思弄没想明白,如果桑滁最开始就已经“消失”在手机里、离开了他们阵营的话,为什么画出来的符居然能有用?他问桑滁:“可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想到要画符?”   “因为大家都在学习啊,可我真的学不懂,但不做点什么的话,我又很心慌。”桑滁道,“我就在想啊,我能做点什么呢?只有画符了……你放心,等给大家每个人都画一套我会画的符,我就回家啦。”   方思弄心脏一跳:“‘回家’?你知道要回哪里去吗?”   桑滁表情很轻松:“我知道啊。”   方思弄接着问他家在哪里,他就不说话了,好像听不见这个问题一样。   方思弄又道:“不要‘回家’,我们要‘出去’,记得吗?”   这次桑滁有了一点反应,再次用那种有点茫然的神情看他,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不想回家……我害怕,所以我画得很慢很慢……”   方思弄跟桑滁算不上熟悉,此刻却被这个年轻人的神色刺痛。   他想了想,说道:“走,先别画了,去前面,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出去。”   桑滁放下笔,点点头:“好。”   方思弄站起来,让桑滁从里面出来,走前面。   桑滁本来就坐在最后一排窗边,这又是个阶梯教室,所以他现在相当于站在教室最高的地方,从这个视角,可以看到教室里的所有人。   方思弄心中一动,掏出手机,对着整个教室拍了一张照片。   手机当然是静音,但按下快门的那道声音自然而然地在他心中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巨大的恐慌。   他抬起头,越过桑滁的背影看向其他人。   今天又有了新的一批“周测失败者”入驻,这间教室里的人还是不少的,百人教室几乎坐满,在这其中,他看到了跟花田笑凑在一起的蒲天白,看到了靠在他们桌子上挠头的余春民,看到了臭着一张脸正跟他对视的吴俊明……   但这一切,在这张照片里都不存在。   照片里的教室空旷庞大,灯光惨白,只有两个人的身影孤零零地置身其间。   一个是趴在椅背上,正担忧地望着这边的李灯水;一个是侧着头,正在跟空气说话的花田笑。   别说是蒲天白、余春民和吴俊明,按理来说,这间近百人的教室里也该有多的几个被卷进来的“外面的人”吧?   但是没有照出来。   在这张照片里,这个教室里的所有人都不存在,只有李灯水和花田笑存在。   可若是说,只要进入这间教室的人,就无法被拍出来,那花田笑都过来一周了,为什么还可以被拍下来?   “方哥,怎么了?”   走在前面几步的桑滁回过头来问他。   “没什么。”他非常勉强地提了提嘴角,把手机收了起来。   两人回到同伴中间,但因为方思弄有所保留,讨论自然没有多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很快又到了下节课上课时间,众人纷纷回到自己座位,方思弄转身的时候被蒲天白拉了一下手腕,他回头,就看到蒲天白忧心忡忡的脸:“怎么了哥?”   方思弄眼前又掠过那张空旷的照片,强自镇定:“什么怎么了?”   蒲天白小声道:“你表情不太对。”   方思弄又看了他一眼,挣开手:“没什么。”   第五节课依然是自习,再下课之后就是午餐时间。   在所有人都往外去食堂时,有一个人却逆着人流往前,在路过前排一个座位时,被方思弄一把拉住。   方思弄看着他,问:“桑滁,你要去哪?”   桑滁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走啦,回家啦。”   说完,他的手就从方思弄手中滑了出去,像水一样。方思弄盯着自己张开的五指,又看向桑滁的背影,在他的眼中,桑滁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实际上,桑滁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根本抓不住。   桑滁晃晃悠悠地,走向了讲台旁边的阳台。   方思弄回过神来,跟了出去。   一踏入阳台,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世界的一切纷杂都远去了,这里只有安然的静默。   桑滁站在栏杆前,蓝白色的校服被风吹起,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来,头发和眼神也被风吹起,与雪白的梅花花瓣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方思弄掐紧兜里的定魂符,甩了甩头,用尽全力抵抗着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抑制他说话的力量,叫道:“桑滁,你去哪里?你不是要回家吗?”   桑滁略微歪了歪头,表情很空茫:“回家?对啊,这里就是我家啊——”   方思弄看着桑滁,一时间感觉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止是一个人了,而是千千万万人,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千万万道回声。   忽然,方思弄感觉手心一痛,应该是掐破了,或许正是这种痛感,让他找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他忽然向前一扑,抱住了桑滁的腰,猛一发力,将桑滁往回拖!   他倒退出阳台,桑滁瘦得像一个衣架子,轻飘飘的没重量,被他一拖就走,他以为很容易,没想到临出门了,桑滁忽然用两只手拉住了门框。   明明是枯枝般的两只手,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方思弄竟然拖不动了!   “哥!怎么回事?!”   很快,方思弄感觉身后也有人拖住了自己,是蒲天白。其他人都没去吃饭,还在教室等他,见状蒲天白最先冲过来,然后是吴俊明——这家伙还在这里是方思弄没想到的——接着是其他人。   方思弄无暇多说,只能吼道:“把他拖出来!”   于是,方思弄、蒲天白、吴俊明和余春民抱成一条虫往后拉,李灯水和花田笑则去扳桑滁的手,经过数分钟的僵持,终于将桑滁拖回了教室!   “砰!”花田笑很有灵性地踹上了门。   负责拖的那几个人也摔了个人仰马翻。   方思弄因为被蒲天白垫了一下,率先爬起来,看向压在自己腿上的桑滁,和他后背上一大片紧贴衣服的白梅花瓣。   阳台上的氛围就像异世界一样,现在门一关,一切都不一样了。   方思弄忽然意识到,刚刚那千千万万道回声,是这些花瓣们发出来的。   桑滁似乎刚刚摔懵了,几秒后,又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又要去阳台。   方思弄一把又把他拉回地面,压在身下,同时招呼其他人:“过来!过来!帮我按着他!”   其他人自然听方思弄的话,都来拉桑滁,虽然刚刚他的力气大得已经很过分了,但现在看他被方思弄按在地上又瘦成那样,都没敢用太大的力,差点让他掀翻,之后便都用全身力气压在他身上。   方思弄喘着粗气站起来,说道:“帮我按着他!不能让他再去阳台!在这里等我!” 第84章 无脚鸟19   现在所有人都在往食堂走, 方思弄逆着人流,来到了1号楼。   他要找玉求瑕,但要在人流如织又混乱不堪的食堂找个人太难了, 他打算到七班去等。   他爬上五楼,来到七班后门,发现玉求瑕没走。   玉求瑕还坐在座位上, 元观君站在他桌子旁边在跟他说话,井石屏则坐在他旁边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方思弄看到元观君放了一袋跟给他那袋一样的饼干在玉求瑕桌上, 隐约听到她在说:“那我去给你带饭,你想吃什么?”   方思弄把轻飘飘的书包甩到身前,从里面的一堆符纸中掏出几张“定魂符”, 走过去往元观君和井石屏手里一人塞了一张。   他刚刚也已经给3号楼的所有人没人发了一张,除了对桑滁, 对其他所有人都多少有点效果,吴俊明甚至能回想起来, 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父母与他现实中的父母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本来还要给玉求瑕一张的, 但对上玉求瑕的眼睛, 他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元观君和井石屏在接触到定魂符之后,浑身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会儿。   先“醒”过来的是元观君, 她的表情在一个瞬间完全变幻,从一个懵懂天真的高中生变回了平常的样子, 对着自己手里的那袋饼干发出“啧”的一声。   片刻后,旁边的井石屏也开口道:“这个世界能篡改所有人的想法和记忆?”   玉求瑕却盯着方思弄手里的一叠纸:“这是?”   “桑滁画的符,有强化灵魂的效果。”方思弄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三人,最后又落回玉求瑕身上,说道,“长话短说, 桑滁要‘消失’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   元观君与井石屏皆是一怔:“你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方思弄从兜里掏出一把白色的东西,放在玉求瑕桌上,因为动作带起的气流,有一些还飞散起来。   “这是……”元观君凑近来看,“……梅花?”   “是。”方思弄说道,“但你再仔细看。”   元观君弯腰去看,井石屏也把自己坐的椅子拖了过来,伸手捻起一片花瓣。   这时玉求瑕发现了端倪:“形状。”   “没错,梅花的花瓣一般呈椭圆形或倒卵形,但这些花瓣的尖端,都有一条带状突起。”方思弄忽然拉下自己的校服拉链,然后拽着里面那件T恤的领口一扯,露出了半边胸膛,“跟这个印记一样。”   元观君和井石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印记,之前他们已经在自己身边的同学身上打探过,每个宿舍都或多或少有出现了印记的人,但他们没想到在方思弄身上也出现了。   这时方思弄又问:“你们身上有吗?”   危机关头,也无暇拘泥,井石屏直接跟方思弄一样扯开了自己的领口看,元观君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们,也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片刻后,他们都确认道:“没有。”   没人问玉求瑕为什么不看,他们都以为方思弄和玉求瑕早已经彼此知晓。   “跟我想的一样。”方思弄接着道,“进来这里之后,我一直觉得我忘记了什么,或者说忽略了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些梅花。”   “我一开始是掉在梅花林里的,我当时潜意识里觉得这些花瓣有些奇怪,但没有放在心上……其实提示一开始就给到我们了。”   元观君道:“什么提示?为什么你身上有印记我们没有?”   “我这个印记,是出现在我妈给我打完电话,让我选理科之后。我当时觉得非常荒谬,而且也对学习成绩产生了一种绝望情绪。”方思弄道,“而据我所了解的,其他有印记的人,一个是我室友夏良才,他是因为知道了家人怕影响他成绩而隐瞒了将他带大的爷爷去世的消息之后,出现的印记;我的另一个室友韩琪出现印记则是因为他在上周去了3号楼;以及,桑滁——”他在刚刚拖桑滁的时候扯到了桑滁的衣服,看到了桑滁胸口上的印记,“也同样有一个印记。”   井石屏道:“所以?”   “我姑且推断为:凡是因为末位淘汰去了3号楼的人,都会被打上印记,而我和夏良才,则是在没有去3号楼的时候出现了印记,这是因为我们都对这个体系生出了怀疑情绪。”方思弄道,“‘出现印记’是怀疑的开始,‘变瘦’却是怀疑的加剧,我指的不是犯错接受惩罚,一次蒸发三分之一重量的那种‘变瘦’,而是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自发的,开始变瘦——就像我,和桑滁一样。”   “我开始变瘦,应该是在昨晚到今早之间,因为、因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但很快接上,“因为我以为玉求瑕不会回来了,所以我对‘出去’的欲/望也减弱,对进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折磨着我的‘学习’也丧失了兴趣——这是我变瘦的原因,因为我脱离了‘体系’!”   “而桑滁,却是从去到3号楼之后就一直在变瘦,跟韩琪以及连田那种一下子就瘦三分之一的‘惩罚’不同,桑滁是慢慢瘦下去的,以至于到了一周之后的今天都还依然活着,至于原因……我猜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体系’。”   “所以,有‘印记’的人,要么是被淘汰出了这个体系,要么是自己发现了这个体系的不合理。”   井石屏道:“你一直在讲的这个‘体系’,究竟是?”   时间紧迫,方思弄也只有隐约的想法,现在要他条缕分明地把这些想法和感觉说出来,他是不能的。   此时,玉求瑕忽然开口道:“科举制。”   在场另几人,包括方思弄在内,都露出一种恍然的神色。   是的,这样就说得通了——那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就一直压抑着所有人的“体系”,催促着人努力、奋进、学习,不管不顾往前冲。   是科举制啊。   宋代的文人看到了向上的曙光,光耀门楣的愿望催逼着他们不停向前,家中祖祖辈辈多少代人才能供养出一个登科士子,寒窗苦读的文人承载了多少期待,而又有多少像赵五娘这样的妻子被抛弃家中……   那是一个时代无数寒门家庭的悲剧,而这股庞大的精神力量隔着千百年光阴在这个世界中重现,让他们这些外来人也在它的阴影下迅速被裹挟……   在这道洪流中,哪怕有些人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也依然随着大流,卯足了劲儿地往前跑。   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眼中亮起一阵光芒:“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一直找不到主角。”   元观君问他:“你现在找到了吗?”   “我们知道《琵琶记》是高明根据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改编的,这个戏本子原本讲的是一个经典的‘负心汉’的故事,蔡伯喈也是一个人憎狗嫌的负心汉代表,但在高明之后,这个人物形象被彻底扭转——负心郎不负心,可高明又并没有改变蔡伯喈再婚另娶的事实。”玉求瑕的语速越来越快,“那我们首先要知道,高明是为什么要改编这篇戏文?为了将一个人憎狗嫌的负心汉拉出泥沼?”   众人已没有打哑谜的时间,井石屏直接问道:“为什么?”   玉求瑕:“他是为了把、自、己、拉、出、来!”   “在《琵琶记》出现前,当时民间最流行的戏文就是婚变剧、负心汉,原因是当时很多下层的读书人,经过科举考试以后,飞黄腾达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类似的故事。所以读书人,在当时的民间风评不佳,甚至有可能跟普通百姓处在一个对立面。”   “在这种情况下,高明写下了《琵琶记》,选取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天打五雷轰的负心汉角色——蔡伯喈——写下了这么一个围绕‘三不从’展开的故事。”   “高明最终给了《琵琶记》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即牛小姐善解人意,让蔡伯喈与赵五娘夫妻团聚,最后两女共侍一夫,牛丞相也回心转意,同意蔡伯喈携两位妻子回家乡守墓。”   “可这个结局真实吗?当然不,能达成这个结局,靠的是赵五娘抱着琵琶苦寻,靠的是牛小姐的宽宏大量,靠的是牛丞相的最后妥协,跟蔡伯喈本人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蔡伯喈是个完全没有主观能动性的主角,他的一生被‘三不从’生生框死其中,他曾经提出过自己的愿望——侍奉双亲,夫妻白头,可最后的结局,是他想要的吗?”   “蔡伯喈想辞试、想辞婚、想辞官,他也提出了他的要求,但是一旦碰壁他就妥协,绝不会以死相争。他用一种苟且的方式去接受现存的制度,忍辱负重、忍气吞声,而这种方式造就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就是一种行为和思想上的割裂,在行为上他一直在妥协,而思想上他充满自责愧疚,他是无法解脱的。虽然最后他拥有了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但真的是这样吗?他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是父母双亡,是与发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也成空谈。他获得了荣华富贵,可最初的誓愿一个也没有实现,并且终生遭受良心的谴责与拷问。”   “就这样,高明把蔡伯喈这个形象从一个十恶不赦的负心汉扭转成了今天这个可悲可怜的样子……他是为了洗白蔡伯喈吗?当然不是!他是在发出属于高明自己的呐喊!”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既找不到蔡伯喈,也找不到赵五娘。”玉求瑕的眼睛亮得像盏灯,“因为这里本来就没有蔡伯喈或者赵五娘,这个剧本的主角,并不在这个剧本里。”   “《琵琶记》根本就不是在写蔡伯喈和赵五娘,而是在写高明自己!” 第85章 无脚鸟20   元观君睁大眼睛, 喃喃道:“主角是高明,那高明又在哪里?”   她顺着玉求瑕和方思弄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桌上的梅花瓣。   “梅花?”   “你之前有提到过, ‘病梅’这种形象象征着宋朝之后整个知识分子群体,而高明和《琵琶记》,无疑是这种形象的开端鼻祖之一。”玉求瑕道, “中国戏曲向来是以意象见长的,与西方戏剧重情节冲突的特点相比, 戏曲的情节都比较简单,甚至虚幻。所以在戏曲中最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意象。”   元观君接道:“你认为梅花是这个意象?”   方思弄开口:“那不然呢?为什么这个好端端的学校旁边会长着一片梅林?季节完全对不上花却全部开着?还有这个琵琶一样的花瓣形状, 这么多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好吧,好吧。”元观君微微举起两只手, 表示她在这个问题上暂时妥协,“那假设这个世界的主角是一株梅花, 那你们想要怎么样?我们怎么出去?”   一株梅花, 它会有什么愿望呢?   “3号楼每周不算犯了错被惩罚的, 周测排名倒数前二十都得‘回家’,这个家, 在3号楼那间大教室的阳台,外面就是那片梅林。”这时, 方思弄说道,“我猜,这暗示着,所有离开这个‘体系’的人,都会成为这个‘体系’的养分,而这, 也是高明所察觉到的,让他良心不安的一个部分。”   “等等,等等,我们来理一下逻辑。”元观君打断道,“照你现在所说,外面那片梅园,是与学校所代表的‘体系’对立的部分?是它在提供养分,供养着学校这边?”   “没错。”   “可是刚刚我们的结论是,梅花象征着当时的读书人,是属于‘体系’这一边的。”   玉求瑕道:“没错,但他们的根都扎在泥土里,这有什么问题?”   元观君被绕进去了,低头陷入沉思。   井石屏刚刚一直抱臂在思索着什么,此时沉沉开口:“这么说来,高明的愿望,应该是摧毁这个‘体系’?那我们是砸了学校还是能阻止高考啊?”   方思弄转向玉求瑕,他想看玉求瑕怎么说。   “我恐怕有不同的看法。”玉求瑕道,“在剧本中,蔡伯喈与赵五娘最终相见、互诉衷肠后,蔡伯喈是怎么说的?他说的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文章误我,我误妻房’——他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文章’上面,此时剧本已经接近尾声,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时候的蔡伯喈发出的感慨,更有可能接近高明本人。”   “他是一头没有出路的困兽,一株没有欲/望的病梅,他一生都在随波逐流,苟且偷生,他到底有没有堪破‘体系’的真相并打算摧毁它?”   “他可能跳出时代吗?他的愿望,到底是毁了‘体系’,还是毁了自己?”   井石屏一愣:“摧毁……自己?”   “一个人是很难跳出自己的时代局限的,他当时见到了苦难、感到了苦难,可他自己有找到出路吗?在《琵琶记》里那个虚幻的团圆结局也许是他找到的一条路,可他显然没有走出来,才会一直被困在这个世界里。”   “他愧对自己的父母妻子,这种内疚感一直都像业火一般烧灼着他,可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会去考试吗?就默默无闻地做个隐士,碌碌一生吗?不会的,他要是真不想考,当初又为什么要学?”   “当时天下士人都只有一条青云路,他不想走吗?他当然想!他是同这个‘体系’苟且的,他跳不出来。他深知自己的软弱,也因而深陷痛苦,他既放不下良心,又没有勇气抛却官职富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甚至也不敢去死,所以永远无法解脱。”   “高明感觉到了这种悲剧,可他骨子里仍是一个文人,他跳不出这个‘体系’,他仍在追求两全法。只有那些从‘体系’中醒悟的人,身上才会浮现琵琶花瓣的阴影。”   言至于此,玉求瑕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在这种情况下,我能想到的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自由。”   元观君与井石屏对视一眼:“那你们现在究竟想——”   方思弄道:“烧掉他。”   “烧掉……梅树吗?”元观君下意识向窗外、那片开满梅花的山坡看去,但被别的教学楼挡住了,最后,她不赞同地摇摇头,“太冒险了。”   井石屏也道:“确实有点太主观了。”   方思弄:“你们注意过吗?这个学校所有教职员工都要抽烟,身上会带火,每个办公室里面都有一个自助式的打火机盘,我认为这些就是道具。”   玉求瑕却看着井石屏道:“你说的没错,这些都只是我的自圆其说,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我的观点。”玉求瑕轻笑道,看了方思弄一眼,“所以就我们两个人去做。”   方思弄接道:“我也思考过另一条路——就是融入这个‘体系’的道路,如果我们失败了,你们就想办法活下去,坚持到高考那一天,等李灯水考状元,也许也是一条活路。”   两人又是一惊:“她能考状元?”   “她成绩非常好。”方思弄点点头,又看向玉求瑕,“那我们……”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教室前门响起:“方思弄!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段姓地中海,一种类似鬼魅的状态。   “进了3号楼的学生就不能到这边来了,你不知道吗?”   说完,他大踏步走向几人所在的后排,肩膀不动如山,简直像是在“飘”。   “老师,我捡到一个手机。”方思弄急中生智,掏出手机往地中海面前一递,“您看看您认识吗?”   屏幕亮起,梅斯菲尔德的那张残破的脸出现在地中海眼前。   下一刻,地中海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发出一声尖啸,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极度恐慌的状态,哀嚎道:“真眼……真眼!”   奏效了。   方思弄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地,他眼看着地中海发了疯似的碰翻一片桌椅,然后嚎叫着跑了出去,跟老云的反应差不多。   他转身去拉玉求瑕:“我们走吧?”   玉求瑕却没动。   方思弄心脏一紧,又问:“怎么了?”   玉求瑕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腿也受伤了,应该跑不快。”   方思弄这才想起,今天在楼道上遇到玉求瑕的时候,他的确走得很慢,而且午休时间到了,他也不去食堂吃饭。   方思弄往他面前一蹲:“我背你!”   片刻后,他感觉到一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随即是一具温热的身体。   他把玉求瑕背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稳稳朝前方跑去。   在路上他们又遇见两个拦路的老师,都被玉求瑕举着梅斯菲尔德的照片吓退了,方思弄听到玉求瑕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还有几分轻快:“这手机到底打哪儿来的?这么神奇?”   说到这个手机,方思弄心脏又是一沉,他想到了那张空旷教室的照片。他现在认为这个手机所照出来的东西也并非真实,甚至很有可能是一个对他破解迷题的干扰,毕竟,在发现桑滁被这个手机照不出来之后,他就没再信任过桑滁,从而导致这几天团队内部的信息交换急剧减少。   至于这个手机为什么会跟着他进入这个世界,又为什么会有那张让所有NPC都闻风丧胆的照片,都是他还无暇考虑的事情。   如果,关于这个手机,背后也有某个推手在推动的话,方思弄并不能确认对方的立场。   用照片吓走NPC似乎是对他们有很大帮助,但同样是用照片让他们怀疑团队内部,又是为了什么?   他现在已经不相信手机照出来的信息了,如果说桑滁是“消失”的,蒲天白现在也是“消失”的,这两个人状态一样,要救蒲天白,他就要尽力救桑滁!   看他一直不说话,玉求瑕又贴着他的耳朵道:“你好像,早就想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   “烧树。”   方思弄的嘴唇开合了几秒,忽然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违和,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算是吧。”   玉求瑕又轻轻缓缓地问道:“怎么想出来的?”   “我听见了。”方思弄的脚步停下,“很多人的声音。”   在他拖着桑滁往教室里退的时候,某一个临界点上,他听见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嚎,都是那些花瓣们发出来的。   “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了它们想要燃烧的欲望。”方思弄甩了甩头,又抬步朝前走,“我感觉好像……我们人人都是蔡伯喈,身后有千千万万赵五娘。”   “我跟你想的,有一点不同。”他接着说,“我觉得,高明想摧毁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异化了的士人群体,你说得对,他没有跳出时代的窠臼,他只是想在一场大火后烧光这些不合时宜的梅树,将土地还给父母妻子这样的人民,这当然是非常天真的想法。他想摧毁的是‘病梅’所象征的东西,只是他自己也恰好在里面。”   玉求瑕:“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还有……”   方思弄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停在了3号楼门前。   玉求瑕并不放过他,追问道:“还有什么?”   方思弄开口,一字一句仿佛都含着血,他说:“如果我错了,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玉求瑕的嘴角忽然绽开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 第86章 无脚鸟21   方思弄背着玉求瑕进了3号楼。   梅园的大门在学校之外, 现在是午休时间,门卫不可能让他们出去,而且在不该出校门的时候出了校门, 会很危险,难保不遇上余青青遇到的那种“意外”。   他决定从3号楼的阳台进入梅园。   这整个学校建在梅花山上,有一些地形高差, 方思弄之前观察过,梅园地形偏高, 所以3号楼1楼没有修窗户,应该是被土埋住的,只有二楼的那间阶梯教室的阳台连着梅园, 去梅园就跟去后花园一样。   他爬楼梯的时候玉求瑕说:“我们要怎么烧?”   “我刚刚顺了地中……段老师身上的打火机。”方思弄不知道自己瘦了多少,背着玉求瑕爬楼梯有点吃力, 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或者, 我们也许还可以用桑滁画的引火符。”   玉求瑕也是一声轻笑:“那能有用吗?”   “能吧, 都在这里面了, 还是应该相信科学。”   他们来到二楼阶梯教室的门口,发现已经有一群吃了午饭的学生回来了, 但被李灯水和花田笑堵在了门口。   他们一走近,李灯水率先看到了他们, 踮起脚挥手:“你们来啦?这边这边!”   方思弄穿过人群,越过李灯水进入教室,李灯水又把身子一横拦在了门口,油盐不进道:“现在不要进。”   花田笑则跟着他们往里走,先问的是:“玉导怎么了。”   玉求瑕神态自若地趴在方思弄背上,笑了一下:“没什么, 脚受伤了。”   方思弄问:“桑滁怎么样?”   “不太好。”花田笑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不动了反正。”   几人快步穿过整间教室,来到讲台面前,情况应该是跟花田笑离开的时候不太一样,花田笑只看了一眼就虚掩住眼睛,发出一声不忍目睹的“噫”。   几个之前负责“压制”桑滁的人都颓然地待在附近,余春民和吴俊明坐在讲台边缘的台阶上,蒲天白则坐在第一排课桌上。而桑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已经薄得只有正常人三分之一厚度,仿佛正在慢慢融化。   他正面对着阳台,双手都指向那里,似乎在失去行动能力之前都在尽力往那里爬。有细细的枝条从他的双手、以及身体的各处延伸出去,像树木的根须,从他的身体,延伸进了紧闭的阳台门的缝隙。   他好像变成了一棵树的根茎,或者一段养料,消瘦的四肢与身体干瘪皱缩,已经与树根没什么两样,只有还剩下一半的脸还留着一点年轻人的样子。   方思弄将玉求瑕放下,自己蹲到桑滁的脑袋旁边,叫了几声,桑滁没应,他又戳了戳桑滁的脸,还是人皮的触感,但非常冷,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他站起身道:“没时间了。”   他回过头,看到站在后面的玉求瑕,在他旁边不远就是垂头丧气的蒲天白,两个人穿着同款高中校服,年轻俊朗的面容都像是真正的高中生一样。   这一瞬间,他忽然又迟疑了。   真的要让玉求瑕跟他一起去吗?   但他的迟疑没有持续多久,玉求瑕已经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很平静地望着他:“走吧。”   蒲天白从课桌上跳下来:“你们要上哪儿去?”   已经没有时间解释太多,方思弄快速道:“我们可能找到了出去的方法,但不确定,具体的你问元老师,顺利的话马上就能出去。”   蒲天白还想说什么,被玉求瑕瞥了一眼,忽然就哑火了。   方思弄转向阳台,被玉求瑕拉住手腕的那只手挣了下,玉求瑕的手向下一滑,滑进他的掌心。   然后他拉开了阳台的门,和玉求瑕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入阳台,那种强烈的异世感再次显现,整个世界的纷杂都退远了,只剩下一片花雨寥寥的雪白梅园。   不知道有多久,方思弄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进来的目的,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自己,直到身旁传来一个声音:“这些梅花……好像是正常的啊?”   方思弄猛然惊醒,看向身旁的玉求瑕,又转头去看支到阳台里面来的梅花。   椭圆形的花瓣,边缘有波浪状的起伏,整齐地排列着,大多是五瓣,形成一个完整的花冠。   是非常正常的梅花,并没有“琵琶”的那个“柄”。   方思弄立时出了一声冷汗。   难道他错了?   他想要去看进来的门,是不是还能像之前一样退出去,但他失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抑着他,让他不能回头。   “啊,在这里。”玉求瑕又说。   方思弄猛然转头,去看玉求瑕手心里的花瓣,是琵琶状的,的确是他带出去的那一种。   他回忆起上次进来的场景——桑滁站在栏杆前,校服、头发和眼神都被风吹起,与花瓣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风。   ——花瓣。   他仰起头,看向天空。   下一刻,空中的神明若有所感,一股旋风从远方吹来,卷来一片扑面的白色。   而这之中的花瓣,都是形状奇异的“琵琶花瓣”。   那一刻,方思弄似乎又听到了千千万万人的哭泣、私语和呐喊。   他想起了贴在桑滁背上的那一大片“琵琶花瓣”,忽然福至心灵:“要烧掉那一棵!”   只有一棵树代表高明,一定要烧掉那一棵!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他转头对着玉求瑕说道,一边说一边就要往栏杆外面翻,“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从这里烧,能烧多少烧多少!”   玉求瑕一把抓住他肩膀:“你不是要跟我死在一起?”   方思弄嘴唇翕动片刻,拂开他的手:“谁让你脚受伤了?碍事。”   玉求瑕又用另一只手来拉他,这次却问了一个别的问题:“我拿什么烧?”   方思弄这下倒是停住了,玉求瑕确实问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身上只有地中海那一个打火机。   他跨在栏杆上想了片刻,忽然从紧贴在背上的书包里掏出桑滁画的符纸,找出引火那一摞:“这些符……”   玉求瑕有些严肃地接过去:“怎么用?”   方思弄有些苦恼了:“我不知道,我没认真听桑滁说,好像就说这么一甩……”   “这样?”   玉求瑕还没听完,就甩了一张引火符,一团小小的火星从阳台上落下去,落到紧贴阳台的一棵梅树根部,一秒后,火光冲天而起。   方思弄差点被燎到,好在玉求瑕先一步把他拖进了阳台,他们站在栏杆边上看着那棵熊熊燃烧的梅树,一面是惊魂未定,一面是放下了一点心,因为在现实中一棵树是不可能这样轻易烧起来的,这一棵烧得这么容易,显然是因为他们选对了方向。   玉求瑕望着近在咫尺的大火,说道:“我们好像,站在这里烧就行了。”   方思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那一片混合着千万种声音的哭声,他咬咬牙,道:“我还是想找到它。”   说罢,他从还没有烧起来的阳台的另一边,翻了下去。   他抬起头,仰望着空中那阵白色漩涡。   跟着这道风,就能找到它。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他一看,发现玉求瑕也翻了出来,停下脚步:“你下来干什么?”   玉求瑕的脚不知道是怎么伤的,这一摔,血登时就染红了裤脚。   他自己爬起来,脸色冷得吓人,越过方思弄往前走:“不要你管。”   方思弄也没空与他多说,因为之前燃起来的那棵树引燃了周围的其他树,火势蔓延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只能快速跑起来,不然在“高明”被烧掉以前就被烧死话,应该就出不去了。   方思弄在火中大喊道:“跟着天上那道风,跑起来!”   两个人被火舌追着,飞快地朝一个方向奔跑。   方思弄一边跑一边关注着玉求瑕,发现玉求瑕虽然姿势有点一瘸一拐,但速度并不慢。   终于,他们在梅林深处找到了那棵树。   方思弄率先扑到那棵树下,不知道是脑子在欺骗他还是事实如此,他觉得自己见过这棵树,应该是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刷新”在了这棵树面前。   除了花瓣的形状之外,它跟其他树比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他跑得筋疲力尽,一下子扑倒在地,手摸到了梅树的躯干。   那一瞬间,那千千万万道他听不懂的语言忽然在他的脑海中去蔽,显露出了真容。   千万道身影在他眼前闪过,不变的是摇曳的灯火,和摊开在桌面上的书卷。   这些身影有垂髫幼童,有意气青年,有潦倒中年,也有耄耋老人,而在他们身遭,还有更为虚幻的其他影子来来回回,她们在工作,在供养着他们……   所有人都仰望着那一条通天大道,像无脚鸟一样,不停地飞呀飞,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可真正能通过那条大道平步青云、名垂青史的,又有几人?   他们是越过龙门的鱼,是风头浪尖的一滴水,而在他们的身后脚底,又踩着多少随波逐流,碌碌而终的尸骸?   “烧吧,烧吧。”   画面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清瘦中年人的背影上,周围是带着回响的、混杂着千百个人的声音:“烧吧烧吧。”   方思弄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对时间、空间的概念,他朦朦胧胧地以为自己就是一抹游魂,穿梭在阴阳的夹缝中窥伺着那些已经过去的人生。   但不知道哪一刻,他忽然又变成了人。   坐在一张清寂的书桌前,天光昏暗,桌角点着一盏如豆烛火。   那个声音还在他耳边说:“烧吧烧吧。”   他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在自言自语:“真的要烧掉这条通天的阶梯?”   那千千万万道声音又道:“烧吧烧吧。”   他伸出手,推倒了面前的烛火,从案上书页开始,大火冲天而起。   “方思弄!”   在一片混沌里这个声音越众而出,方思弄一个激灵,猛然回神,找回了自己。   他感到脸上一热,下意识避开一截,发现他已经把代表高明的那棵梅树点燃了。   他又循声回头,看到了站在缓坡下的玉求瑕。   这一通跑,玉求瑕受伤的那条腿已然骨折筋裂,血肉模糊,每跑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此时他站在缓坡下,一张脸雪白如玉,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被曳曳火光一映,映出一派明艳不可方物。   “方思弄,你看着我。”在他身后的半个梅园都烧了起来,可这熊熊烈焰也抢不走他的光华,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方思弄在梦里多次见过的那只艳鬼,说道,“不管怎样,我要你看着我。” 第87章 幕间10   随着代表“高明”的那棵树燃烧殆尽, 整个世界化为了一片纯然的白。   在这个世界中,方思弄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片燃烧的火树,明光灼灼, 玉求瑕被身后的火焰吞没,但这片天地也不及他眼中的光芒。   一秒钟,或者一百年之后, 方思弄睁开眼睛,回到了片场的化妆间。   很快, 旁边传来蒲天白的声音:“呼,终于回来了!”   “这世界太可怕了——回到高中,简直是我最大的噩梦!”   方思弄喘了两口气, 一模裤兜,掏出手机, 点开通话记录,入目全是工作电话, 要往下拉好长一截, 才出现玉求瑕的名字。   他的指尖在屏幕前半厘米处停下, 微微颤抖。   在“世界”里他给玉求瑕打了几百个电话,一个都没有接通, 未接通的通话记录手指乱划都划不到头,但现在却按不下去这个拨出键了。   蒲天白发现了他的异样, 小心翼翼道:“哥,怎么了?”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没什么。”   他退出拨号界面,想了想,点开手机相册,翻看自己的过往照片。   在“世界”中拍摄的那些校园景象都消失了,那张可以镇压NPC的梅斯菲尔德的照片也依然不存在。   目前来看, 他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弄清,这个手机为什么可以被带进“世界”,梅斯菲尔德的那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方思弄和蒲天白本来就是拍摄途中溜号,现在没戏份的蒲天白倒没什么,方思弄不在拍摄进程都难以推进,所以他们也没什么功夫可以收拾心情,很快又回到了拍摄现场。   当天收工之后已经是凌晨,方思弄回到家,浑身上下像要散架,精神也已经紧绷到极限,掼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眼前是一片漆黑,视网膜上却似乎还盘绕着那场大火,玉求瑕像一只被点燃的华丽娃娃,在他面前被烧得骨血淋漓。   那毫无疑问是个惨痛又绝美的画面,让他在半梦半醒间反复颅内高潮。   他艰难地把自己拔出自虐和窒息的快/感,也不敢再睡,睁着眼睛紧盯天花板。   可一旦放空他眼前就不由自主地闪回那个画面,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的脑子转起来,想点别的。   于是他开始复盘刚出来的那个世界。   脑子里乱糟糟的,最后定格在了与李灯水的那次谈话,关于她的母亲李故云,和她进入“世界”的遭遇。   这段对话展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卷入世界的条件,至少其中一种,很有可能是血缘。   这么一想,玉求瑕也很可能是这么进去的。   不,几乎可以确定了。   玉家和黎家都是源远流长的大家族,几乎每个家族成员都能在百科上找到词条,到新世纪以后最出名的几位就数玉求瑕的爷爷玉将行,央戏院长。大伯玉建安,国家话剧院院长。父亲玉建修,知名学者、戏剧学院终身教授、海外多个名校客座教授、舞台剧演员。外祖父黎勾元,京剧演员,“黎派”创始人。母亲黎春泥,京剧演员,国内第一青衣。小姨黎暖树,知名编剧……   这些都是方思弄在追玉求瑕时查到的资料,还有一些,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   而这些人里,现在还确认存活的,只剩下玉求瑕和黎暖树。   作为跟玉求瑕在一起六年的伴侣,方思弄并不如外界所想的那样得到了这两个家族怎样的恩惠助力,事实上,他跟玉求瑕家人的交集,与一个文娱行业的普通人相比都不会更多。对玉家,在他的印象里甚至还多一点厌恶。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刚在一起没多久他就察觉了玉求瑕的态度。从第一次见到玉茵茵那晚,见过玉家那栋深门大院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那片土地。同玉求瑕的家人,除了在某些学院讲座或文娱盛会中同处一个会场外,正正经经打过照面、讲过话的就只有一次。   那是一次学院派的酒会,玉求瑕刚凭借《十八》拿下金棕榈和金狮奖,正是风头最盛时,走到哪里都是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方思弄作为他的摄影组长一同出席,虽然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其实是伴侣。   酒会很低调,不设主席台和固定坐席,是自助餐台的形式,所有人都自由地在其中流转,凭本事交际。   玉求瑕面前从来没有空闲过,一张张美丽或精明的面孔流水一般在他面前走过,方思弄一直跟在他身边,到后来不免有点走神。   直到一个年纪不轻的前辈一句“小玉,你妈妈在那边,不去打个招呼吗?”把他惊醒,他下意识就看向了那位前辈示意的方向。   然后他就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是一个极端美丽的女人,穿一身青蓝旗袍,身姿颀长曼妙,白玉似的面孔与玉求瑕至少有七分相像,但因为是女性的缘故,拥有更柔和圆润的线条,便更像一尊无情无念的观音。   岁月在她的皮囊上仿佛完全没有留下痕迹,却将她的气场涤荡得沉静宽和,便让她与锋芒毕露的玉求瑕有了天差地别。   只是远远这么一眼,方思弄都觉得她的美丽惊心动魄。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冷冷的:“好的,我一会儿会去的。”   是玉求瑕的声音,先于理智,方思弄就察觉到玉求瑕的心情斗转直下。   然后他察觉到玉求瑕跟他挨在一起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前辈离开后,玉求瑕避去了室内一小厅,好像只是知道了跟母亲在同一个场合出现,他今天全部的意气风发都瞬间散尽,跟人交流的欲望也没有了。   他坐在墙角的小沙发里,撑着额角靠在桌上,方思弄半跪在他面前看他的脸,昏暗的灯光中,他眉骨下的阴影一片漆黑,方思弄捂着他冰冷的手,心疼极了,问他:“我们回去吗?”   玉求瑕应该是在头疼,却只是说:“喝得有点多,再等等。”   方思弄发现玉求瑕出了很多冷汗,用纸巾给他擦了,想去要一杯热水,站起来的时候被玉求瑕抓住了一只手腕。   于是他放弃了热水,从旁边扯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玉求瑕面前,任玉求瑕拉着手。   休息了半个多小时,方思弄看玉求瑕缓过来一些,凑上去准备问要不要走,忽然感觉身边扬起一阵香风,随即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玉求瑕,这就是你对象?”   方思弄猛然转过头去,发现黎春泥慢条斯理坐在了旁边的软凳上,莹莹烛火中目光轻轻望来,他不知缘由毛骨悚然。   屋里的小厅是分隔开的,他们进来的时候跟门口的服务生说过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但来的是黎春泥,服务生确实也不敢拦。   方思弄心脏砰砰跳,正在盘算怎么办,玉求瑕已经开口回答:“是的。”   就这两个字,没有下文。   虽然因为玉求瑕的关系,方思弄本来就不太喜欢玉求瑕家里的人,但这到底还是玉求瑕的亲妈,他绞尽脑汁憋出一段话想缓解一下现在仿佛被冰冻的气氛:“阿姨你好……”   这时他的手心忽然被掐了一下,他马上住了嘴。   玉求瑕拉着他站起来,风度翩翩地跟黎春泥说:“我们走了。”   黎春泥没有拦,还气定神闲坐在那里,嘴角带着一丝浅淡如菊的微笑,眼睛里却被烛火映出两点锋利的亮光。   那两点亮光像刀一样,方思弄只觉得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有种被刮了一刀的感觉。   片刻后,那目光从他身上移走,又转回了玉求瑕。   随即她淡淡道:“你总有一天要后悔。”   玉求瑕没再说话,拉着他就走了。   那天晚上方思弄一夜没睡,因为玉求瑕躺在他的怀里流泪,玉求瑕瘦得咯手,怎么养也养不胖,在他刚感觉到自己胸口湿了的时候,他把犹豫了半天的话吐了出来:“玉求瑕,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你可以对我撒娇,对我任性,对我发脾气,甚至对我很不好……我也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这大概就是恋人与家人的区别,恋爱关系的确立大抵是为了追求快乐和刺激,但家人却是哪怕互相伤害也斩不断的羁绊。他不会说漂亮话,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下了怎样的决定。   ——可是你离开了我。   方思弄感觉自己哭了,眼泪从眼角流下去,落在枕头上发出“啪”的一声。在《樱桃园》的世界里玉求瑕说没有见他哭过,他其实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在这浑浑噩噩的两年中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次在黑夜里哭泣,有些时候他会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人一旦开始哭,理智与情感的角逐就会产生明显的胜负,他忘记了自己刚刚想到了哪里,思绪就被那个燃烧着大火的画面劫持了。   刚分手的时候他的噩梦中也频频出现和黎春泥的一面之缘,出现过她说的那一句“你会后悔”,他不知道玉求瑕是不是后悔了,直到“戏剧世界”出现,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你是不是因为把我卷入了这个世界而后悔呢?   可玉求瑕说不是。   但眼前的大火真实具体,玉求瑕的声音在升腾的空气中几分飘渺,可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怎样,我要你看着我。”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看着你呢? 第88章 幕间11   现在方思弄能追溯到的, 玉家最早出事的时刻,是五年前。   当时玉将行遭遇车祸意外身亡的消息全国媒体哪哪儿都是,他也不得不有所耳闻。   玉求瑕和父母的关系不好, 与更上一辈的关系也不好,几乎没有什么往来,对这位祖父的死, 玉求瑕除了抽出一天时间去奔丧以外,再没有别的表示, 方思弄自然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只以为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再之后是三年多以前,他在圈子里听别人议论说国话院的院长换了人, 是玉求瑕的大伯玉建安也出了事,似乎是脑梗之类的急性病。实话说一个位高权重的中年男人出这种意外, 也算不上太稀奇的事。   玉家两年之内连走两位家主级别的人物,人人都会口称一声流年不利, 没人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   这次玉求瑕甚至都没在家里提这件事, 比起祖父, 他跟他大伯更不亲。而且那段时间,刚好就是《十八》刚获奖的时候, 玉求瑕和方思弄都很忙,这件事在他们的生活中连个小插曲都算不上, 对方思弄来说还没有在那场酒会上面见黎春泥的冲击大。   跟玉求瑕分手后,方思弄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接触跟玉求瑕有关的任何事,但圈子本就不大,他还身在北京,有些不想听的消息还是会钻到他耳朵里,万春华有个很欣赏的演员是黎春泥的门生, 在一次合作中,他被迫模糊听说了黎春泥的死讯,之后不知道又听谁说了一嘴巴,什么玉求瑕全家死绝。   他在逃避,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听见了也没有去确证过,所以他现在确实是还不了解玉家发生了什么事。   凌晨五点,他仍是睡不着,索性不睡,爬起来打开电脑,第一次在搜索框中打下“玉求瑕”。   点进词条,下拉到相关人物,点进,后退,点进,后退,重复。   一个个词条人物弹到他眼前,他的心也一寸寸沉下去。   因为是从玉求瑕的关联人物里点进去,按名气地位与血缘亲疏关系综合排序。   外祖父黎勾元,十年前死于癌症。   祖父玉将行,五年前死于车祸。   大伯玉建安,三年零五个月前死于心肌梗塞。   父亲玉建修,两年零四个月前死于心脏病发。   母亲黎春泥,两年前死于舞台事故。   前三位的死还可以说是年纪到了或疾病使然,是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所致,可连仍在壮年的玉求瑕父母都在一年之内相继离世,确实是太诡异,所以圈中也有传言说玉家惹了什么怨鬼。   方思弄的鼠标停在了首页最后一个关联词条上。   妹妹玉茵茵。   他顿了一下,才点进去。   玉茵茵的履历堪称豪华,跟玉求瑕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她一路念着国内最顶尖的学校,大学本科的专业是建筑,硕士在东大念的,从业不到三年,已经入围了一次普利策奖,其他奖项更是琳琅满目。从百科上就能看得出来此女兴趣爱好繁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一样学了都会得到权威机构颁发的奖项,简直是开挂一般的人生,所有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词条顶部有她的个人照片,眉眼上扬,下颚线条锋利,是非常英气的长相,跟她的母亲黎春泥以及兄长玉求瑕并不太相像,应该更像玉建修。   她的生平简介停止在两年前的普利策奖上,之后没有更新,至少百科还没有更新她的死讯,没有让她像她家的长辈一样在网络上留下一句“x年因x逝世于x地,时年xx岁”供世人观瞻。   在这一片金光熠熠的奖项名单中,方思弄最在意的其实是她在小学四年级时获得的“小梅花奖”,这是在她的生涯中唯一与戏曲以及文艺圈子沾边的部分,而这个奖项含金量很高,在戏曲界的地位约等于电影中少儿版的奥斯卡,得过这个奖项的小演员多半都会成为名角,可见当时在戏曲上她也已经有了不低的造诣。   但为什么没有坚持下来?   以黎春泥对玉求瑕的苛刻程度,女儿能在那个年纪获得“小梅花”,她应该高兴才是,鸡娃也可以换个苗子,难道黎春泥也重男轻女?可她自己也是女人啊……   其实在方思弄心里,哪怕没有“戏剧世界”这回事,玉家全家也处处透着诡谲,他从来也没有想明白过。   他一夜没睡,脑子显而易见的不清醒,更不可能在这时候想明白。他跟屏幕里玉茵茵的脸面对面对视了一会儿,又登上国内外各个社交平台。玉茵茵上大学时就有号,方思弄在准备追玉求瑕的时候就关注了她,不过用的是小号,得偿所愿之后很快也弃之不用,没人知道这件事。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玉茵茵的账号,玉茵茵在上大学时就开始在网络上分享生活,又是个知名美女建筑师,还差点获得普利策奖,基本各个平台都有她的实名账号,她应该还成立了工作室,但因为性格比玉求瑕还要专横自我,所有账号应该都还是她自己在控制。   方思弄翻看了一会儿,很快确认,她的所有账号都在半年前停止了更新,再去搜索她的工作室,已经在一年以前解散。   蒲天白问过玉求瑕不止一次玉茵茵的去向,玉求瑕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后来还说过一句“我也在找她”。   方思弄现在也不可能去逼问玉求瑕,只能自己琢磨。   玉茵茵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在他想得出神的时候,闹钟响了,新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他还剩点理智,没自己开车,打了车去片场,在车上的时候忽然又有了一丝思绪,开始搜索梅斯菲尔德,那是一位风评上佳的艺术家,从网络中的信息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又从调香师的个人脸书上得知对方三个月后会来中国出席一场发布会,于是他用自己的真名给对方发了邮件,希望能到时候见一面。   傅和正想要抓紧时间拍雪,接下来的几天片场各个单位都在连轴转,方思弄三天只睡了五个小时,却奇异地不觉得疲惫,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中也经常睡不着,没事就翻以前的照片看。   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只是翻着照片回忆过去,其实他心里有在期待接到来自玉求瑕的电话,如果能第一时间看到的话,到时候自己接起来之前也能有所准备。   但玉求瑕并没有给他打电话。   再一次得到玉求瑕的消息,是在热搜上,玉求瑕召开了新片发布会,主演定了花田笑。   出现在媒体镜头中的玉求瑕一如既往的容光焕发,美丽得不可方物,方思弄趁着休息时间蜷缩在休息室的小床上看完了整场直播,只感觉脑壳空空,什么也没有想。   所有雪景拍完之后,《半生一幕》剧组放了三天假,方思弄就把一个摄影工作安排了进去。   他仍是睡不好,凌晨就到了工作室做准备,今天的工作是给一位影后拍品牌宣传照,是很国民的品牌,拍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找他也只是为了他的名气和噱头,对方并不是很重视,要求都提得宽泛,拍完之后影后连同经纪人却都惊得合不拢嘴,直夸方老师您这也太神了,我们都舍不得拿给品牌方了。   明明是很成功的一次合作和工作,他就不懂周瑶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用那种语气问他:“方思弄,你怎么了?”   他觉得自己挺好的,情绪稳定,精力充沛,耐着性子回答:“没事。”   周瑶还是那样看着他,迟疑着说:“你知道,有事,你都可以和我讲。”   三天假期一晃而过,方思弄又回到剧组。   这次他在剧组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黎暖树。   其实是对方先看到他,并走过来跟他说话的,如果是他先注意到她的话,凭她玉求瑕小姨的身份,他都不一定会凑过去打招呼。   而对方走近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也是:“小方,你怎么了?”   方思弄不欲与她多说,作为玉黎两家为数不多的幸存者,理论上他应该有很多话可以问她才对,但也许是黎春泥给他留下太深的心理阴影,他看到黎暖树也禁不住心里发虚,随便扯了个借口就避走了。   后来他听说黎暖树是傅和正请来的外援编剧,应该在剧组待不了多长时间,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小方,怎么了?”   他猛然回过神来,对上傅和正眯成两条缝的眼睛。   现在他们正在拍摄一条女主角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场景,金黄的朝阳笼罩在军区大院古早的红砖、杨树、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和女主角洁白无暇的侧脸上,取景框非常巧妙地记录下了这些画面,方思弄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问他怎么了?   他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但不可能冲着傅和正发,便仍是那个回答:“没什么。”   他确实不知道“有什么”。   傅和正拧起眉头,向来慈祥平整的脸皱缩起来,盯着摄影机画面看了半天,忽然招呼整个剧组道:“我们调整一下拍摄顺序。”   傅和正把后期,一切美好都破碎了,女主角最低谷的人生阶段提到了现在来拍摄。   方思弄知道是因为自己,却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他把自己之前拍的东西又拿出来看了一遍,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第89章 幕间12   【姐!!!】   【我乔姐气场一米八】   【太美了啊宝宝宝宝姐】   【老婆好美】   【美晕了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影后的美图引发了平台震动, 霸榜半天,方思弄的名字跟着上了几回热搜,工作室的名气也跟着扩大, 明明是个幕后的位置,生生翻到前台,有了国民度。   照片里的影后身在一片半枯的虞美人中间, 馥郁浓稠却半身凋朽的紫红、橘红围绕着她,花杆的堆放方式如同篝火的火柴, 一身深红的影后宛如中间的火焰。在她身后,是北原深远平阔的旷野,天边的流云凝固成某种隐秘的、符号化的形状。   影后身姿曼妙, 眉梢眼角却保留着一丝风霜衰败,与现在动辄就要将皮肤修饰得一丝瑕疵都没有的年轻演员不同, 影后有资格和能力展示衰老,而这份衰老为她平添了十分庄严。   整个画面带着一种远古的、极具宗教意味的仪式感, 如同一场祭祀。   很少有人看出这套图其实是棚内拍摄, 灯光营造和p图技术神乎其技。   这是方思弄之前给影后拍摄的那套图, 拍摄完之后的第二天,周瑶找到影后的团队, 表示这次的工作在接洽方面可能有一些问题,工作室这边可以再重新为品牌拍摄一套图。   这个事情说起来还比较复杂, 首先,这套图的性质本来是品牌宣传图,也是影后团队腰杆硬,才能自己指定摄影工作室和摄影师。而这次的品牌方是一个国民级的平价洗护品牌,希望达到的效果就是庸俗的美丽与老少皆宜的接受度,这是大前提。   这种国民品牌代言, 影后接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算不上太重视,应该说,挑选了方思弄工作室就是原本过程中最大的重视,工作室在业内的专业度是有目共睹的,以前跟影后也有过合作,影后团队就没有提太多要求,只说请方老师随意发挥。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大前提摆在那里,双方都该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才对。   结果方思弄反手就拍了这么一套图出来,论艺术性或照片质量,那自然是无可挑剔,可契不契合品牌,又是两说。   拍摄完当天,影后团队离开的时候似乎是很满意,可难保人家是演技好,回去越想能越不对劲,周瑶第二天就亲自登门道歉处理去了,结果影后那边拉着周瑶就说,姐姐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好有一个想法,你看看可不可行。   事情在昨天的影棚就有端倪——影后经纪人在方思弄拍了三张影后抱着洗发露的照片后,就顶着方思弄说一不二的冷脸走上去,问说咱们之后的照片能不能先拍一张带产品的,再拍一张不带产品的?   方思弄没有意见,影后那边似乎也得到了某种暗示,收起了略显散漫的态度,之后都表现力惊人。   这会儿周瑶找上门递台阶,影后团队立马顺坡下驴:这套片子咱们就当联合摄影作品,品牌方咱们另外约一套,可不可以?   周瑶当然可以可以,随即表示全是工作室这边的责任,再拍一套算送的,影后那边也是体面人,意思是这不可能,一码算一码,品牌图是品牌图的价格,方老师的艺术创作肯定是另外的价格。   双方在意的都不是钱的问题,最后各退一步,宾主尽欢,达成共识。   于是工作室这边派出了最好的一位签约摄影师重新给影后拍了一套品牌图,而方思弄之前拍的那一套便删除了所有跟品牌有关的部分,后期处理方面,影后团队还特意表示希望方老师能尽情发挥。   这件事情的开端,归根究底其实是方思弄搞的货不对板,如果影后那边要追究,事情还不太好办,好在最终是圆满解决了。   现在这套照片发出来,虽然肯定有影后团队的营销推广,效果还是超出意料的好,双方都大大得利,摄影工作室这边进一步打响了名号,演员那边也留下了一套生涯高光作品。   接到周瑶电话的时候方思弄还在片场,并不知道网上的风声,听完了也没有什么反应,只说麻烦师姐全权把控。   周瑶雀跃的语气瞬间被打下几度,犹豫片刻后,她用一种仿佛在开玩笑、尾音却有点颤抖的口吻说:“小方,你不是被查出绝症了吧?这事可不能瞒着,你得先跟姐姐讲啊。”   方思弄没有说话,脑子里真的在思考这种谎话的可能性,万一他有一天没从戏剧世界出来,在现实不幸猝死,是不是先打个预防针会好一点?   周瑶半天没等到他回话,一点玩笑不敢再开:“小方小方,我胡说的,你可别吓我……”   “没有的事。”方思弄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学姐,这次的事谢谢你。”   这次确实是他的问题,但拍摄那天他就跟疯了一样,看着影后美艳而略显衰败的脸,他的摄影机就像有自己的思想一样,让他不受控制般地追求着那种画面,极致的美丽与衰朽,他仿佛入魔,不知受谁逼迫。   事情谈妥之后周瑶才来跟他讲,也说了后期处理尽情发挥的事,于是他花了两周时间,一天拍十二个小时以上的戏,剩下的时间就修图,每天平均睡眠时间不到三个小时。   照片中的北原是他以前在崇礼拍的,那时候他刚跟玉求瑕分手,拍完《溃烂》后独自走了一趟无人区,拍了上千张旷野。   旷野、篝火、献祭、美丽如神的女祭司……这些画面在他这段时间以来濒临崩溃的身体与精神中总是频频浮现,就像那场总是挥之不去的大火,和玉求瑕在火中的那个笑容。   转眼之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北京的雪已经停了,玉求瑕也没有回来看。   花田笑做主演那部电影早已在南方开机,趁方思弄的名字跟着影后上热搜的时候,营销号不甘寂寞,把玉求瑕也推上去拱了拱火。虽然没有在官方明说,玉求瑕的性向也早已不是秘密,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舆论一引,很多人都相信花田笑是玉求瑕的新欢。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看着在狗仔镜头下,玉求瑕明媚如南方春风的脸,方思弄仍然感觉到痛苦。   但无论如何,时间仍旧平静而恒定地向前流淌,在立春的这天,故园的海棠发出第一茬新绿,终于拍到了蒲天白的戏份。   蒲天白因为是小配角,戏份虽然不多,却被拆得很开,但他没有什么怨言,几乎天天泡在剧组里,方思弄看得出来,傅和正对他很满意。   现在终于轮到他出场,他是肉眼可见的激动。   做演员就是这样,不仅要演得好、长得好,还要看自己是否能遇到好的导演和剧组,导演和摄像就像观众的眼睛,他们怎么看这位演员,就会把怎样把这位演员呈现给观众,这对演员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而傅和正的剧组,显然是所有演员都梦寐以求的“眼睛”。   蒲天白在剧中饰演女主早逝的白月光,扮相清纯天然,出境几乎都在回忆里。   他穿着白衬衫出来,整个房间都亮了一下,他本来就长得好,又嘴甜,在剧组里一直泡着,剧组里的女性生物都宠着他,连取景大院里的花脸猫都喜欢他。   方思弄在角落里指挥团队调试设备,一回头看到蒲天白这么出来,跟场务撒娇,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他没有一天不想回到五个月前的万家别墅,把蒲天白推出那道门,后悔的情绪一直笼罩着他。他一路走来虽然不算顺遂,但一直是随心而动,哪怕是在和玉求瑕的感情中,他也没有做出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那一天,将蒲天白带到了万春华的宴会、并没有阻止他进入那个房间,算一件。   他总是禁不住想,如果蒲天白没有被卷进来的话,就好了。   “好,好。”   拍摄过程很顺利,几乎都是一条过,傅和正宣布休息,走过去拍了拍蒲天白的肩膀,又走过来挨着方思弄看了两遍回放,忽然跟旁边的执行导演说:“我需要编剧组那边集合一下。”   编剧组跟方思弄没有关系,他收拾了东西跟蒲天白去吃盒饭,吃到一半蒲天白忽然长舒一口气说到:“太好了,总算拍到我了。”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蒲天白语调平常,就像在说笑话一样随口跟他说:“我就怕还没拍到我下个世界就来了,栽里面,傅导还能换人。”   方思弄忽然意识到,蒲天白已经知道他们离开“戏剧世界”很无望了。蒲天白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相反他其实很聪明,感觉也很灵敏,玉茵茵的不对劲也是他最先发现的。   饭后回到各自的工位,方思弄惊讶地发现黎暖树坐在他的小马扎上,一看就是在等他。   他明明听说黎暖树是临时过来救场的外援编剧,却没想到她就这么留了下来,一直没走。   人家已经坐在他的座位上,意思很明显,此时再避已无可能,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小姨”在舌头上转了一圈,最后吐出来的却是:“黎老师,有什么事?”   黎暖树是玉求瑕的家族里唯一跟玉求瑕有几分亲近的人,连玉茵茵也比不上,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见过她几面,还跟着玉求瑕叫过小姨。   但现在就不合适了。   “我吃了饭回来,看时间还早,想来跟你说几句话。”黎暖树神色平静,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小方,我是想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打算参与。你跟玉求瑕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罢,对你我之间的关系都没有影响,你不用刻意避着我,工作中不免接触,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继续当朋友。”   方思弄心中一叹,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出身和成长环境塑造了现在的自己,他不属于那个天然名流的世界,能将爱恨过往都一笑置之,分手之后,哪怕跟玉求瑕粘上一点关系的人他都是能避则避,别提黎暖树了。   他低低应了一声,黎暖树却也看出他的敷衍,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下一刻却听到他问:“黎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玉茵茵呢?”   黎暖树秀丽的眉蹙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看她没回答,方思弄又问了一遍。   黎暖树无法再避,只能道:“我不知道。”   方思弄却追问:“什么叫不知道?她是失踪了?家里的女孩儿失踪了,不需要报警处理么?”   黎暖树的瞳孔骤然缩放了一下,眼中呈现出一种茫然。   片刻后,她苦笑道:“我们家里的情况跟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其实……不太了解家里的事。”   下一刻,方思弄直接问:“你知道‘那个世界’的事吗?”   黎暖树一愣:“什么?”   方思弄又慢慢地、清楚地说了一遍:“我说,你知道‘那个世界’的事吗?”   黎暖树还是那个困惑的表情:“你说什么?”   又经过了几次尝试,方思弄意识到,如果不是黎暖树故意找茬,以及演技精湛的话,还有一种可能,是她真的听不见。   他又确认了一遍:“我刚刚说的,黎老师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清?”   “你刚刚什么也没说啊。”黎暖树的茫然非常真实,“你说完‘你知道’,然后就停下来不说了,我一直在等你往下说呢。”   方思弄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他小时候被虐待的事吗?”   这次黎暖树的表情变了变,不说话了。   虽然她不说话,但反应跟之前那种茫然完全不同,而这个被虐待的“他”是谁,答案可以说是不言自明。   方思弄知道自己没救了,明明在成年后遭遇的大部分痛苦都是玉求瑕带来的,现在自己更是对他恨得牙痒痒,可想到他小时候的事,还是这么心痛。 第90章 幕间13   徐慧芳的忌日在二月头, 骨灰挂在千山墓园的石壁上,她走的时候方思弄早就黔驴技穷,墓地坑位是买不起的, 还是在音像店老板的接济下才能收敛了她,虽然只能选挂式的。   到方佩儿的时候方思弄已经买得起坑了,在墓园稍东头一点, 在周围的邻居里她是最小的,有时候会收到一些别人留下的礼物。   以往方思弄一年来墓园一次, 都是在方佩儿的忌日来,顺道看看徐慧芳,今年遇到“戏剧世界”, 他怕有什么意外发生,就在徐慧芳的忌日这天来到了千山墓园扫墓。   二月初已经临近春节, 墓园一片萧索,几乎没有人来。   方思弄肘间夹着两束菊花走上台阶, 把黄色的那束挂在了徐慧芳的盒子旁边, 白色的那束给了方佩儿。   他不是可以对着墓碑絮絮叨叨的性格, 最后在两个墓前各抽了一支烟,就算完了。   在徐慧芳面前抽那支烟的时候他很快就走了神, 想到了他爸,那个男人死的时候他已经十岁, 可他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此时,比怀念的情感更先击中他的是一种孤独,父亲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更趋近于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是给了他一半染色体的人,可他都不知道父亲埋在哪里。   现在,生养他的两位一个挂在这里, 一个不知道在哪里,还有一个他养大的,埋在三百步以外,在这个世界上,他实在算得上是赤条条一个孤家寡人了吧。   “抱歉。”   他在离开之前,跟这两位最初与他的生命有所关联的女性各自说了这么两个字,意义并不分明。   2月9日,除夕。   方思弄一个人在家,从早到晚手机消息没有断过,全是新春祝福。   但他仍是一个人在家。   蒲天白和周瑶都有邀请过他回家过年,但他当然没有同意。   跟玉求瑕在一起的时候他欢迎和期待所有节日,分开之后他则都很抗拒,这能很轻松地得出一个简单结论:问题不在节日身上,而在于人。   既然并不想过,他自然也不会去别人家里添堵。   虽然心里抗拒,但他到底没有进入视天地如无物的境界,举国上下阖家欢乐的氛围还是影响到了他,他不想显得太凄凉,就还是打算好好做一顿晚饭。   结果在开碗柜的时候,哐的一声,碗柜门的上面那个合叶腐朽脱落,下面这个也承受不住整个木板的重量崩开,柜面倒了下来,方思弄一个不查,被砸到脸,下巴上豁开了一条口子。   伤口不深,但这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动力瞬间散尽,提着碗柜面站在厨房里,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寒冷。   这间屋子,先是租的,三年前他买了下来,算起来已经在里面住了将近十年。   在第一次提出同居,被玉求瑕以他课业繁重否决之后,他也没有放弃,一直在留意房源。好不容易挨过傅和正的课题,他又提了一遍。   当时已经临近暑假,玉求瑕本来也想把他接出去住,可他死活不愿意住进玉求瑕当时住的大平层里,他们是在正经谈恋爱,他不想显得仿佛是玉求瑕在包他,他们不对等的地方已经太多,他接受不了这个。   在某些方面他异常固执,玉求瑕也由着他,同意在他找到的房子里同居。   他就找了这一套。   四环路旁的七层民居,两室一厅,租的时候没有电梯,去年老旧小区改造后有了,一梯两户,南北通透。   这是他当时人生中可以选择的最好的一套房,但他同时也知道这是玉求瑕住的最差的一套,房子在五楼,他一开始其实还猜玉求瑕可能爬楼都不愿意。   但他猜错了,玉求瑕从来没有抱怨过,更没有因为不想爬楼梯不来他家,在他租下那套房子安顿好的时候,玉求瑕就把自己之前租的那套房退了,正式跟他搬到了一起。   对此他一直心怀愧疚,毕竟就是因为他的坚持,玉求瑕才不得不跟着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所以他更是竭尽所能地对玉求瑕好,也尽力把这间房子打造得更舒服温馨,所有的家具软装都是一点点置换的,现在这套房看起来,除了楼房外围还是个老旧小区之外,房间里面算是很看得过去了。   但是一切更新都停在了两年前。   玉求瑕离开之后,他固执地将一切保持原状,如果玉求瑕现在回来,会发现房间里的植物都是两个人以前一起去买的,只是长大了一些。   哦不对,玉求瑕上次送他回来过,不知道当时有什么感想。   冬日的太阳很快从最高处划过,慢慢落进了地平线深处,暮色四合时,方思弄在沙发上抽搐了一下,猛然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了。   掉下来的碗柜还靠在灶台旁,早上买回来的菜和肉也都还在水池里,可他什么也不想做,就踩着黯淡的夕阳去酒柜里拿酒。   他不懂酒,酒柜当然是为玉求瑕买的,里面的存货也都是玉求瑕的,他一直没有动过,一方面是对酒的兴趣没那么大,更大的一方面还是固执地想要把一切都维持原状。   但今天他忽然疲惫了。   他拿了一瓶红酒一瓶洋酒,很快就把自己灌得有点头疼,这时候万春华打来电话,很单纯地跟他拜了个年。   挂完电话之后他清醒了一些,跟着又接了两个,之后他想了想,强撑着精神拨了几个电话出去拜年。他不善言辞,看上去性格又臭又硬,其实对曾经帮助过他的人都记得很牢,虽然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接到他电话的人都不在意。   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音像店老板的,以前那位心善的邻居,他的第一个相机就是老板送的。   几年前老板已经回了老家,去年听说已经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了。   “齐叔,新年快乐。”   “小方啊?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哎哟叔昨天还想到你了!新年快乐!”老板在那头很开心,背景音嘈杂,有很多人的样子,“丫丫!丫丫过来!小方啊,我跟你讲,我丫丫已经会说话了呀!丫丫,叫哥哥,哥哥。”   随即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哥哥”。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羽毛拂过,不自觉咧了咧嘴角。   老板又和小姑娘说了几句话,然后背景音忽然扩大,之后又立即缩小,应该是电话的主人来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中。   然后方思弄听到了一点打火机的声音,齐叔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大口,又慢慢问道:“小方呀,家里人都还好吧?”   齐叔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具体是什么故事方思弄没有问过,但肯定有,不然不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背井离乡在那个犄角旮旯里做了一个孤独的影像店老板,一做就是十几年。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骤然丧父的方思弄不自禁地将对父亲的情感投注到了他身上,到后来也对他说过一些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话。   比如刚见过黎春泥、在心里单方面要做玉求瑕家人的那个春节,他在拜年时就忍不住跟齐叔吐露过:“叔,我有家了。”   齐叔很为他高兴,之后几年都会顺道问候他的“家人”。   这两年齐叔依然会问,他却一直是粉饰太平,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将一切全盘托出,想说他跟我分手两年了,我没有家了。   冲动只是一瞬间,理智很快回到了上风。   他很清楚,他的情感投射其实是他自己的事,齐叔没有任何义务接收他沉重的感情,对齐叔来说他也许只是个曾经顺手帮过的小崽子,他更不该在春节这样的喜庆时刻给人家添堵。   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调整好声音,道:“都好,叔,你不要担心。”   挂掉电话,他按开了电视,喜庆的春节晚会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亮起,映出对面沙发上一张麻木的脸。   酒很凉,他又什么也没吃,凉得他浑身不舒服,但他还是一直在喝。   红酒喝完、洋酒还剩下小半瓶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醉了,因为他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酒倒进了烟灰缸里。   迷迷糊糊中,手机似乎又响了,他并不确定,整个人歪在沙发上,像一团棉絮,拿了几次都拿了个空,也没能接起来。   似乎是醉了,又似乎是在做梦,手机一直在响,他也一直在找,但忽然回过神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四肢都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并没有找,但铃声还在响。   终于,他摸到了手机冰冷的机身,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似乎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北京的气温还在零下,苏州应该没有这么大的风。   对方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脑子里却虚浮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落进来:“方思弄,新年快乐。”   他的心脏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又酸又疼,但感受被酒精消磨了许多。   今天发生了太多这样的对话,他下意识应道:“新年快乐。”   话音刚落,他又被背景音中的大风声吸引了注意。   他不知道玉求瑕究竟想要怎么样,但也已经不想弄懂了。   他不知道电话是怎么结束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在模糊的睡梦中,他觉得电视里喜庆的歌舞很吵闹。   直到一声“刷——”响起。   帷幕拉开,世界沉寂。 第91章 时钟01   方思弄睁开眼睛, 感觉视线边缘有一团红光。   他记得自己宿醉了,天还这么黑,应该没过多久。他翻了个身, 打算继续睡,大脑却不由自主地运转着,思考为什么视线的那个角度会有一团红光。   很快, 他意识到不对劲。   虽然睡意昏沉,但他的身体很轻盈, 并不是宿醉的感觉。可天还这么黑,他喝了不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点醉酒的感觉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同时,他的全部知觉迅速恢复, 他摸到了自己身下的触感,细腻光滑, 绝不是床单被褥, 也不是沙发。   继而他又意识到, 自己身上空无一物,连条裤衩都没有。   他再次睁开眼睛, 这时候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借着包括那团红光在内的一点光源, 他渐渐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四面八方都是那种光滑的物质,连成一片,只有正上方的天顶是敞开的,红光在天顶的边缘闪烁。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浴缸里。   他进行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尝试着从“浴缸”边缘爬出去, 但他失败了,“浴缸”的壁面太过光滑,几乎垂直,高度至少超过四米,他上不去。   进行了几度尝试,他就停了下来,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避免让自己的体力耗尽。   此时,他已经几乎确认,自己再度进入了“戏剧世界”中。   他盘腿坐下,仰起头仔细辨认天顶上的那团红光,认为那是一个跟他之间有着相当距离的东西,应该是在室外,他们之间应该有浓雾阻隔,他看不太清楚。   玉求瑕之前说过,进入“世界”后四散各方的人会在第一眼看到一个标志性建筑,都到那里集合,但现在看起来,他没有自由行动的条件,得到的信息还非常少。   是“世界”变难了吗?   他坐在原处想了想,又按照开始醒来的姿势躺了回去,装作没有醒来。   他现在能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有限了,“浴缸”遮住了他的绝大部分视线,他甚至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一个“浴缸”,也许它的外围完全跟浴缸搭不上边,是一个巨大球体,像月球一样,他就躺在一个“月球坑”里也未可知。   在这个“浴缸”之外他唯一能观察到的部分就是天顶,而天顶上有价值的信息除了那团他看不清楚的红光以外,他还能察觉到的,是天顶的构造——他确定这里是一处室内空间,但天顶的状态和人类世界的建筑大相径庭,不是平整的,甚至不是水平的,而是有角度地倾斜着,被曲线分割成怪异的形体,他不知道这个建筑如果是多层的,那两层之间要如何衔接,但他同时也确定,这的确是一个“建筑”而非天然形成的“洞穴”,因为这里的“文明”感很强烈,包括天花板上的这些形体,和这个形状规整的“浴缸”,都一定不是什么原始种族可以处理的东西。   他维持着侧卧的姿势不变,脑子里一时间划过各种各样的念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神思恍惚起来,然后在某一个瞬间,他浑身一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感觉到了一道视线。   视线是有力量、有威胁的东西,这他在童年体验良多,但成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有冲击力的视线。   让他如芒在背,如坠冰窟。   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借着手臂和手指的缝隙看向了视线到来的方向,然后看到了“浴缸”边沿伸出的那颗头。   他再次不由自主地,狠狠地抖了一下。   在幽暗的黑夜中,诡异的红光照在那张惨白的脸孔上,那似乎是人脸,又绝对不是,它有人脸的形状,但没有人类的鼻子和嘴,只有一双与人眼位置相似,却形状迥异的菱形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中是一片漆黑,似乎隐藏着无尽的痛苦。   恐怖的特征延伸到了脸的其余部分,山根高挺,但没有鼻孔,只是一座冰冷的坟墓标志,雪白的长发如同一层死寂的羊脂玉,但再仔细看,头发似乎也不是头发,而是和皮肤同样质地的东西,以一个长发披肩的姿态连接着它的头颅和身体。   这个形象实在是超出了方思弄的想象力,比《樱桃园》中的“横脸怪物”带给他的震撼还要大,毕竟那只是像长出了人类手脚的鲨鱼,而这东西,更像某种古老的,或者未来的人类。   这种似人非人的样子,让恐怖谷效应发展到了巅峰。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恐惧,因为那东西并没有注视他太长时间,而是直接向他伸出一只手。   它的手也几乎和人类一样,粗略一看似乎多了几根手指,但方思弄也没时间数,他在逃跑、反抗和顺从之间权衡了片刻,最终只是紧紧抱住了自己。   那是一个轻易把脸从四米高的“浴缸”壁外探进来的家伙,自己能有什么胜算?   然后他感觉那东西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头,揉了两下,又到了耳垂、侧颈,接着一路往下,从肩膀一路摸到了脚板底。   刚开始他太紧张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但等它摸到肩膀往下的时候,他的感觉恢复了,他感觉到了它手掌的皮肤,冰冷而黏腻,像一团稀泥,他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但那东西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横抱了起来。   他不得不近距离观赏这东西的身体,虽然只有上半身。他看到了它的下颚、锁骨、肩膀、手臂和胸膛,越发肯定,这的确是一个跟人类有关系的物种,却又绝不是人类,它有和人类大致相似的形状,却有质感完全不同的皮肤和超越人类想象力的关节组织,它的手臂似乎更接近于节肢类动物,他一时间数不清楚它的手上到底有多少关节。   接着他感觉他被放进了一种液体中。   那是一种黏腻的、深绿色的液体,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那东西却掐着他的脖子和肩膀往下按,在他几乎绝望时,却发现自己还能呼吸。   他的后颈被那东西托着,脸和口鼻露在外面。   而那东西另一只空闲的手,则慢慢在他身上来回揉搓。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东西难道是……在给他洗澡?   他停止了挣扎,强迫自己忍受腐败腥臭的“洗澡水”。   那东西很快察觉了他的乖顺,放开了对他的钳制,双手并用地继续搓他。   他也被摆成了一个坐起来的姿势,于是他可以看到那东西的下半身,和这个“房间”中的一切。   那东西没有腿,或者说,没有人类认识中的各种形状的腿,有的是一团坍塌的泥浆,拖拽在地上,像一条紧身裙。它的“头发”到肩膀以下之后开始分叉,变成网状,稀稀拉拉地包裹着它的下半身。   而整个“房间”的式样,跟天花板的风格是一致的,扭曲蜿蜒的几何形体组成了这个房间里的大部分“装潢”和“家具”,而他之前呆着的那个“浴缸”,也确实还蛮像浴缸的,或者更像半个鸡蛋壳,雪白圆滑,没有一丝棱角地站在不太规整的“墙角”。   而在这样一个超前卫的房间里,却又出现了一些格格不入的物件——比如在那扇类似菱形的“窗”前摇摇晃晃的绳子,看着实在是有点像……拿来上吊的,粗麻绳,下端绑了一个圈圈,就是在方思弄的那个时代大家都不时兴用这种古董上吊了。   这东西出现在现在这个场景里,就显得十分吊诡。   方思弄浑身上下被那东西搓得生疼,他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恐惧颤栗的感觉要好一点点了。   等他的思绪兜完一圈回来,那东西已经停了手,把他往外抱。   这时他又情不自禁想到:洗完了澡会怎么样?会像过年猪一样洗干净杀掉吗?   那东西把他放进了一个像蜂巢一样的机器,关上门之后机器就全封闭了,很快,“蜂巢”的所有洞洞都冒出另一种更粘稠的粘液,在他的脚底堆积,越来越高,很快就把他整个人淹没了。   他还来不及害怕,整个人就被完全包裹在了里面,那液体实在是太粘稠,他根本没法动,也无法呼吸。   他连绝望的力气都没有,那液体封闭了他的一切行为和声音。   很快,那东西把机器打开,伸手把他扯了出去,他就发现自己全身都干了。   那东西仍不消停,把他放在了一个台面上,又摸了摸他的头脸,然后转身去捣鼓了片刻,端出一碟子黑乎乎的东西,放在了他面前。   他跟那东西漆黑的眼睛对视了几秒,不敢再看了,又低下了头。   那东西把那盘子塞到了他手上。   什么意思?难道是让他吃下去?   方思弄盯着盘子里的黑色物质,实在是张不了嘴。   但这时候也容不得他选,那东西看他没什么动作,忽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脸,用力一挤,他被迫张开了嘴,下一刻,那东西就将一坨黑色物质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开始挣扎,但那东西的手就像铁箍一样,对他的挣扎完全无动于衷,死死掐着他的嘴,然后不停地将那些东西往他喉咙里塞。   那些东西湿哒哒软绵绵,硬塞进他嘴里,然后就顺滑地顺着他的喉咙流下去了,宛如活物。   他一边干呕一边慢慢地把一整盘都吞了下去,肚皮胀得滚圆,想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最终,他又被放回了那个“浴缸”里,没有像年猪一样被拉去杀掉。 第92章 时钟02   “咚、咚、咚。”   规律的撞击声响起, 不长不短,刚好三下。   方思弄迷迷糊糊意识到,那东西回来了。   那东西的下半身收拢, 双手紧紧贴在身侧,整个身体呈一条笔直的线,然后前倾, 用前额撞击大门,门才会打开。   非常别致的开门方式, 方思弄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连着做了好几次噩梦。   那东西把他关在这间房子里,但不止是浴缸。它会定时“投喂”他、给他洗澡,有时候不会直接把他放回浴缸, 而是让他自由地在这个房间里活动,他就是那时候偶然撞见过一次那东西的“开门仪式”。   他当然也想过逃跑, 但使尽浑身解数也没在这个建筑里找到一丝缝隙,唯一的出口就是大门, 他也趁那东西出去的时候研究过开门的办法, 但完全没有进展, 似乎只能以那个诡异的姿势撞门三下才可以。   可他太小了,按他所熟悉的计量单位来算, 那东西至少有十米高,它的额头所能接触到的位置, 对他来说完全是望尘莫及。   这个房间里的家具都仿佛是长在地上的,与整个建筑融为一体,他想搬些椅子过来堆上去都不可能,还不讨论他搬不搬得动。   确认自己出不去之后,他也没有坐以待毙,把整个屋子调查了一番, 在一处大概七米高的平台上发现了一排形式各异的刀具。   他爬不上七米的台子,是站在屋子另一端一处三米台子上勉强看到的。   从那个角度他只能看到一拍钝钝的刀柄,一开始他没有看出来是刀,睡了两觉之后才福至心灵,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一排刀。   他不禁又想到,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东西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它们有极具未来感的建筑和室内设计,却在里面放着古老的上吊绳和屠刀。   他已经在这个“浴缸”里待了很久,久到有点不知道究竟有多久。   在那东西出去了的那次自由活动的最后,他就蹲守在门边,想趁那东西开门的时候溜出去,结果被抓住了,之后就一直被放在浴缸里。   刚来到这里时他神经紧绷,完全不敢睡觉,直到窗外的天色明暗了十三遍,他直接昏厥了过去,之后元气大伤,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疲惫的状态当中。   他依稀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和他熟悉的那个世界不同,这里的一天过得很快,但具体有多快他算不清楚,因为第一次强撑着不睡耗费了他太多精力,现在靠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已经很难判断。   他很快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力。   他日夜待在这个浴缸当中,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失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也跟着出了一点问题。   他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了,玉求瑕怎么样了?   待在浴缸底,他能做的事情除了睡就只能盯着那团红光看,在一个天气状况比较好的夜晚,他隐约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个时钟。   三声门响后,空气中划过一丝风声,门开了,是那东西回来了。   他睁开眼睛,面前仍是一片黯淡的白,浴缸之中空无一物,他像过去这段百无聊赖的时间一样,依然是,无能为力。   只能等着那东西来看他、摸他、喂他吃东西、带他洗澡。   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的角色,应该是“宠物”之类的。   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随便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然后他就感觉到那东西又在摸他。   他烦躁地偏了偏头,然后被那东西抱了起来。   嗯?又到吃饭时间了?   可他好像还不是很饿啊……   结果这次不是吃饭。   那东西把他放进了一个几乎完全透明的盒子里,要不是他人在里面,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个实体。   然后他就这么赤身裸/体的,被装在那个完全透明的盒子里,出了门。   那东西拎着他,出门之后从一条肠子一般的“管子”飞速下落,他待在那个盒子里没有失重感,但飞速变换的视角还是让他想吐,他们仿佛身在某个巨型生物的身体里,无数“管子”串联着,像一大片毛细血管。   这些建筑……难道是活着的吗?   他无暇多想,那东西就已经带着他来到了地面。   他捂着嘴干呕了一会儿,惊魂甫定,心说那“血管”的功能可能就是电梯。   然后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街景”。   他先抬头看了看他们刚出来的建筑,是一栋类似于幻想影片中的“虫族巢穴”的建筑,高耸、深黑、密集扭曲的几何图案组成了它,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有一种他第一次看《黑客帝国》揭开世界真相那一刻的震撼。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高度文明的种族,街上所有的建筑都是如此,神秘、森严、巨大且符号化。   但连接它们的不是人类所熟知的“街道”,而是一条条的“血管”,这些通道组合在一起,毛细血管一般包裹着整座城市。   那东西提着他,气定神闲地走入了其中一条“血管”。   每条“血管”每次只能容一人通过,中间有“中转地”,“血管”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外面,但因为移动速度太快,很难看清楚,到达这些中转地之后就不一样了,那东西恢复了正常的行走速度,方盒子内也不再颠簸,方思弄有了不少发现。   首先,他发现,这些“中转地”都有着一些特征,或是自身的形状、摆设,或是墙角涂鸦的暗示——有手枪的雕塑,有横躺的刀子形状的平台,有写着“有毒气体”、旁边画着骷髅头的涂鸦,有上吊绳组成的圆环阵……看一两个也许不觉得,但多看几个,就能明显找到“自杀”的意象。   什么意思?这些意味着,这是一座自杀城市吗?   作为观影无数的从业者,方思弄立即就想到了一部叫做《自杀专卖店》的动画电影。   想法保留,他希望可以跟人讨论,当然最好是玉求瑕。   他还有一个发现,就是不管从任何一个中转站望去,都能看到那个红色的时钟。   那座钟似乎是这个城市的中心,仿佛在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都可以看到它。   在思考中,时间过得很快,方思弄回过神来就发现那东西带着他进入了一道垂直的“血管”,就像他们刚出来时通过的那条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似乎是在向上走。   他意识到,他们进入了另一栋建筑。   离开“血管”后,他们来到了一扇门前,他眼看着那东西用那个神奇的开门仪式撞击大门,三下之后,里面也传来三声回应,然后门就开了,他看到了另一个“那东西”。   等养他的“那东西”走进去,方思弄发现了更多的“那东西”。   其实他们在路上也遇到一些,但都没有这么近的距离。   有鉴于这个世界有太多“那东西”,方思弄决定按照特征给它们起一些名字,比如养他的那个,他决定叫它“白方块”,因为它皮肤很白,眼睛又很方。   又比如来开门的这个,他决定叫它“烟灰缸”,因为它的皮肤是灰色的,又很胖。   白方块带着他走进房间,这是一间跟白方块的家大差不差的房间,已经有七八个“那东西”或站或坐地待在这里。   忽然,方思弄感觉余光一闪,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类,正在白方块的脚边跑着,是桑滁。   “桑滁!”方思弄叫了一声。   桑滁闻声抬头,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现在两个人完全顾不得“赤诚相见”的尴尬,看到了活人,他们心中只有激动。   桑滁立即朝他招手:“方哥!”   “我总算是见着活人了!我都感觉自己要成神经病了!”   方思弄听到这么一句话,他现在精神不太好,先以为是自己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声音,也不是桑滁的,而是第三个人在说话。   他循声望去,在一根柱子旁边的地上看到了另一个透明盒子,里面是一个女人。   他先觉得那女人很眼熟,然后很快意识到那是在上一个世界中遇到过的政法大学辅导员,叫樊好。   白方块它们没长嘴也没长耳朵,方思弄怀疑它们并不靠“声音”交流,果然,装着他的这个严丝合缝的透明罩子完全不隔音,而白方块对他们几个人类之间的交流也全然没有反应,很平静地走到那根柱子下,把他放在了樊好旁边。   他这才看到,柱子后面还放着三个盒子,里面都有人,有两个眼熟,应该是在上个世界中有过几面之缘,有一个女生没见过,可能是新人。   方思弄刚一被放好,樊好就扑到了离他最近的这面盒壁上,她身上也是什么都没穿,方思弄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她却没有察觉,精神似乎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道:“我的天呐,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啊?我们怎么出去啊?”   方思弄诚实地摇摇头:“还不知道。”   桑滁腿短,比白方块慢很多,这会儿才跑到他们这边,一边喘一边盯着方思弄道:“方哥!我总算找到组织了呀!”   另一个人道:“你为什么在外面?”   “这里是养我的那个怪物的家。”   桑滁朝后面指了指,方思弄也不知道他具体在指哪一个。   那个新人女生道:“怪不得你没被关起来。”   看来,大家在“自己家”里,都有过“自由活动”的经历。   现在,这些东西把他们带到一起是要做什么?   宠物社交?   那玉求瑕会来吗?   方思弄看向了大门。 第93章 时钟03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那东西”, 拢共加起来十几个吧,有的带了“宠物”,有的没有, 带来的“宠物”都装在透明盒子里,放在他们的旁边。   但玉求瑕始终都没有出现。   白方块把方思弄放下之后很快就融入了自己的种群中,在某一个瞬间过后, 那群恐怖生物就从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走了出来,在屋子最宽敞的大厅集合, 然后开始摇摆。   没有声音,没有音乐,没有开始的指令, 或者说,没有人类能够听见的频率, 它们在寂静中摇摆,像一场恐怖默片。   樊好睁着青影明显的大眼睛, 微微颤抖着道:“它们是在跳舞吗?”   方思弄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跳舞, 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开始了某种仪式, 这很有可能意味着,参加仪式的成员已经到齐, 不会再有新的过来了。   所以玉求瑕也应该不会在这里出现。   方思弄问道:“你们有见到玉求瑕吗?”   桑滁抱着膝盖坐在他的盒子旁边,闻言道:“没有, 我一直待在这里诶。”   樊好和其他认识玉求瑕的人也摇头。   这是预想当中的结果。   方思弄想,这里的所有人类都有相似的经历,都被一个白方块的同类养在家里,过着宠物一般的生活,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离开“家”。   一个在正常的社会体制下生活了几十年的、心智健全的人类, 忽然被一种非人的生物豢养起来,衣不蔽体、食不知味、不知天日、毫无尊严地活着,精神很难不出问题。   别说找什么关键性线索了,能不崩溃都是好样的。   大家都没出过“家门”,当然也不可能见到过玉求瑕。   他脑子也乱的很,眼神一时间就有些放空。   桑滁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顺着那道目光看下来,就到了……自己的腹肌上——好吧,很难说是腹肌,只是过瘦的青年排骨一样的肋部和腹部。这段时间,在这个世界他一直是什么也没得穿的,一开始还不自在,现在已经快要习惯了,可在另一个人的目光里,他迅速地找回了作为一个人类的羞耻心,下意识并拢双腿遮住了自己的生殖器,同时问道:“方哥,怎么了?”   方思弄回过神来,对上桑滁黑白分明的眼睛,顿了顿,道:“没什么。”   下一刻,他也感觉到自己的敷衍,便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在想,你活下来了,这很好。”   说完他又感觉这是一句废话,无聊又虚伪,要是真关心桑滁,离开上个世界之后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可他并没有花费心思去打探桑滁的消息,现在遇到了,却又要说这么一句话来安慰自己。   他在外面的两个月过得太混乱了,根本没有分出一点余暇给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不过现在看见他还活蹦乱跳的,又确实比较欣慰。   但桑滁没有想这么多,闻言有点开心地说:“是啊,想想就惊险——我从上个世界出去之后住了半个月医院……医生说我差点救不过来!”   方思弄眉毛一皱,他一直以为只要有一口气在,出去就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没想到还有“差点救不过来”这一说,便追问道:“什么原因?”   “好像是叫……‘心源性猝死’?之后我师父什么都不让我干。”桑滁似乎有一大堆苦水要倒,但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怅然来,这个表情与他年轻的脸并不十分相称,“哎,他平日里总是骂我笑我,我还以为我死了他应该不会伤心才是嘞……”   那边樊好忽然说了一句,一边说一边敲自己的盒子:“我觉得,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也许可以想个办法逃出去。”   其他几个人深以为然。   方思弄想了想,跟桑滁说:“你看看我们这些‘盒子’的手柄,有没有可以打开的地方。”   现在他们所有人类都被摆在这一处,全都被关在这种透明盒子里,这个世界的一切设计都偏向于一种另类的极简主义,除了房屋上那些符号化的花纹起伏外,大多数东西的构造都是一目了然的简洁——这盒子也是,因为构造太简单,反而找不到可以打开的破绽。   桑滁爬到了方思弄的盒子上面,因为怕露点动作还有点忸怩,被樊好说了一句,就开始任劳任怨地检查手柄。   整个盒子是一个完满的长方形,看起来唯一可以操作的部分就是手柄。   但桑滁弄了半天,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这时那个新人女孩嘟嘟囔囔地说道:“一只猫从外面也是打不开猫笼的。”   她声音很小,但方思弄还是听见了,他的听力应该又被强化了,他转向那个女生,问:“为什么说是猫?”   那女生对他似乎有些畏惧,顿了顿,还是说道:“就是猫啊,洗澡吃饭烘干流程,哪样不是猫啊?”   另一个年轻男人问:“为什么不是狗?”   女孩道:“狗要出去遛,你出去遛过吗?”   方思弄还在想女孩刚刚的说的话:“一只猫从外面也是打不开猫笼的。”   他们是不是“猫”现在还不能确定,但以这个相处方式来看他们肯定是某种宠物无疑,现在假设就以猫来类比的话,确实十分形象。   一只自由活动的猫也不可能从外部打开猫笼,因为大多数猫笼是按照人手的比例设计的,比如需要人用两根手指捏住远距离的弹簧锁才能打开,这对猫来说是生理结构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这种生理上的“不可完成”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思想上的一种“不可理解”。   就像猫理解不了人类的思想一样,现在这些充当他们的“主人”的生物的思想,对他们来说,是不是也不可理解?   描绘这种主题的作品……   在他想得入神时,樊好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天呐!”   然后他又听见了后面的几个人中传来一声:“呕——”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然后他们见到了大多数人类一生能见到的最恐怖的画面——   那些刚刚还在慢慢摇摆着的生物彼此靠近,在绝对的寂静中,它们之间有着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共鸣,它们用没有嘴的面部亲吻,网状的头发散开纠缠在一起,泥浆一样的下半身也开始互相吞噬。   但不是它们中的所有都参加了这场仪式,包括白方块在内的七八个生物都渐渐退出了中心,剩下了另外五个生物继续着那个恐怖的互相吞噬的仪式,泥浆一样的下半身像蠕动的蛇蚓一般,肌肉扭曲成让人作呕的形状,然后渐渐融为一体……   而退出了仪式的几位,就静静站在周围,眼神欣慰地望着这场进行中的仪式,它们没有鼻子和嘴,眼睛是唯一能表达情绪的器官,而那些形状各异的眼中流露出的神往是如此清晰。   整个过程没有声音,却让人感觉更加毛骨悚然。   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桑滁是最先被恐惧击中的,因为他还有逃跑这一个选项,但他没跑,仍是尽力蹲在方思弄的盒子上面捣鼓着手柄,背对着那个非人的仪式,眼泪鼻涕一个劲儿往下掉,一边抖一边叫道:“我超我超我超疯了疯了!这鬼东西到底要怎么开啊?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啊……”   方思弄已经退到距离仪式最远端的盒子角落,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桑滁……”   但他声音太哑,桑滁又很激动,没有听清,忽然情绪崩溃,两拳头捶在盒子上:“操!快打开啊!”   然后桑滁就感觉自己腾空而起。   他被他的“主人”拎起来了。   他开始发了疯地大喊、后脚、撕咬,但在巨人粗粝坚固的双掌中,一切都无济于事。   方思弄眼睁睁看着桑滁被“烟灰缸”拎走,身边的几个盒子也被打开,里面的人类被各自的“主人”抓起来,都开始哭叫,旁边盒子里的樊好也崩溃了,开始疯狂地用指甲抠挖着盒壁,很快十根手指就鲜血淋漓。   方思弄还保有一些理智,他首先发现过来抓人的巨人都是正在参加“仪式”的巨人,而它们刚好也是被抓走的人类的“主人”,所以……他看向还站在屋子另一个角落阴影中的白方块,稍微松了一口气。   至少,他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最终,摆在地上的七个盒子空了四个,加上桑滁,一共五个人类被他们各自的主人带进了“仪式”,他们被“主人”们抱在怀里,抚摸、亲吻,也被其他“主人”共享,就像那些在地面上融合得越来越彻底的下半身一样,也被卷入了那个噩梦。   所有人类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要么被“主人”拿在手里,要么一丝不/挂地被关在无处可躲的盒子里,只能被动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劫后余生的樊好已经耗尽了力气,瘫倒在她自己的盒子里,嘶哑地哭泣着。   不远处的默片持续进行,只有人类发出凄惨的声音。   到这时,方思弄心中依然存在着一丝侥幸,认为在这场仪式中破碎的只是人类的尊严而已。   直到在那团“噩梦”中,桑滁被高高举起,在灯光下,瘦削的身体流露出一种受难者一般的庄严。   那一刻,方思弄的心跳直接起飞,一股绝望的感觉统治了一切。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祥的预感像炸弹一般在身体里炸开。   下一刻,他看到了一片更亮的光芒,飞快地没入了桑滁的胸膛。   这个房子是桑滁“主人”的家,给“客人”开门的一般都是屋主,而刚刚他们进门时,过来开门的就是烟灰缸,抓走桑滁的,也是烟灰缸。   这就可以推断出,烟灰缸是这个屋子,以及桑滁的“主人”。   所以这个在它家中举办的仪式,很有可能是它主导。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第一个死去的是主导者的宠物,也就是桑滁,之后是陆陆续续的其他四个人。   形式各异的刀具插在他们身体的不同部位上,他们被“合体”后身高疯长的巨人钉进天花板,血像雨一样落下来。   这时候,所有还活着的人类都沉默了,或者也有可能是被吓傻了。   只有樊好轻若蚊语地喃喃道:“我们不会是……什么祭品吧?” 第94章 时钟04   桑滁不是被刺中的瞬间就死去的, 刀锋入体的时候,他最先感到的情绪是一种茫然,胸口很冷, 甚至都没觉得痛。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方思弄所在的方向,但他被高举在屋子最亮的灯光下,光太强烈, 又被这群巨人们抱着转了十圈八圈的,本就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而且一个人从亮处看向暗处,因为眼睛受光的原因,本就有可能是看不清楚的。   他没能看到方思弄。   心脏在刀剑上挣扎着跳动了几下, 就停止了。   他短暂的人生,还是在这个诡异世界里, 仓促结束了。   桑滁没有看到方思弄,但他身在整个房间的视觉中心处, 方思弄一直看着他。看着他清瘦的身体, 因为光影的分割, 显得更加嶙峋锋利,在白色的强光下, 如同一具圣徒的骸骨。那一刻他幻化成了很多人,削薄的身体似乎回到了那个谈论星星的晚上, 玉求瑕在烟雾中望向天际的眼神深邃遥远;年轻的面庞在强光中模糊,在某一个瞬间又似乎变成了蒲天白,那张脸上的茫然无措,像经年的子弹一样击中了方思弄,这个瞬间,他确证, 他见过蒲天白这样的表情,茫然、惊惧、绝望……他必然见过,它太真实了。   但是是什么时候呢?蒲天白从来乐观天然,根本未曾如此绝望过。   “铛——铛——铛——”   忽然,巨大的钟声响彻天地,给方思弄本就一片狼藉的精神状况雪上加霜,他头疼欲裂,仿佛被人用锤子一下一下狠狠敲击在太阳穴。   他抱着脑袋跪倒在地,因而没有看完“仪式”最高潮的部分。   五个巨人经过一番堪称淫邪的交缠后,融合成了一只更大的巨人,长蛇一般的下\身长宽都扩展了数倍,它直起身体,身上有十只手,一半的手中有死去的人类。   钟每响一声,都有一个人类被钉在天花板上。   血雨落下。   虽然每一个人类对巨人来说不过一只鸡,或一只猫的大小,但依然有非常多的血,合体的巨人站在血雨的正下方,陶醉无比,继续进行着不被人类理解的“仪式”。   钟声还在持续着,方思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倒在地上,用尽全力按住耳朵,却没有什么作用,钟声仿佛是在他的身体之内响起的。   是那个时钟,那个矗立在这个城市中央的时钟,自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时钟是第一次响起。   时钟最基本的作用是度量时间,可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如此多的昼夜,这个时钟都无动于衷,而它响起的时刻,只能是另一个意义——特定时刻的提示。   说是这个世界的风俗也好,节日也罢,这个时刻,这个城市进行着多少场这样的仪式?   隔壁的樊好轻若蚊语地喃喃:“我们不会是……什么祭品吧?”   她和他一样,似乎幸运地逃过了这一场“仪式”,但谁又知道这不是一场更长的折磨?   仪式持续了很久,结束的时候人类的血都流干了。   方思弄被白方块提着回“家”,放回“浴缸”,桑滁死亡瞬间的幻觉和钟声造成的影响还没有离开,他依然头晕目眩,无法站立,只能蜷缩在“浴缸”的角落里,死死抱着自己。   期间他又感觉有人在摸他,不,不是人,是那个恐怖的怪物,是白方块,它的皮肤好冷啊,像夜晚北方的沙地,没有丝毫血肉的感觉。   它们饲养人类,用人类的生命作为某种仪式的祭品,它们有着超高的文明,这简直太可怕了。   他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块石头,被触摸的感觉就消减了一些,但白方块察觉了他的紧绷,将他抱出了浴缸,放在平时“喂食”他的平台上,转头去准备他的“食物”。   他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个已经不幸死去了的新人女孩子说的话:我们就是猫。   是异族的宠物,在这些“主人”眼里,他们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会应激会惊惧,只用喂食一点东西就会好。   他没办法再接受接受这样的命运,他要么爆发要么灭亡。   这时,白方块转回身来,将装好食物的盘子放在他旁边,看着他干呕。   他什么也吐不出来,白方块给他吃的这种黑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一进入他的身体就被完全吸收了一样,他一点也吐不出来。   等他呕完,白方块给他擦了嘴,又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看着那一盘黑乎乎的胶状物,又想吐了。   他一脚踹翻了盘子。   盘子从平台上翻倒下去,白方块躬身去捡,他则从另一个方向跳了下去。   桌子有五六米高,他跳下去的时候就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好在落地翻滚做得不错,他感受了一下,应该是没有受伤,他往门口的方向狂奔,对着大门进行了一番踢打之后发现确实打不开,又往追过来的白方块的远端跑。   大概是知道他不可能逃出去,白方块对他的追捕显得比较松懈,让他在屋子里绕够了五圈才把他逮住,他跑得筋疲力尽,被捉住了之后仍在不停挣扎撕咬,他没有妄想靠发疯能解决现在的困境,只是他再不发一下疯,他应该就会真的疯了。   在激烈的奔跑和对抗间他感觉到了自己仍旧活着,筋疲力尽的感觉也消减了他脑中的疼痛。   白方块将他放回“浴缸”里,还按着他的四肢,低下/身用没有嘴的面部碰了碰他。   在这个距离他能看到白方块那双暗无天日的眼睛,这东西长得像一个噩梦,在这个视角下逐渐远离的画面却让人心头一松。   白方块最后摸了摸他,然后离开了。   那一刻,他在白方块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种情绪,一种极具人类感情的情绪,好像,是悲伤。   当然,它没有鼻子没有嘴,只有眼睛,是他看错了也说不一定。   时间继续流逝着,城市中央的时钟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次响起。   方思弄继续是不知天日地活着,作为一只宠物。   经过那天的屋内追逐后,白方块把他看得更紧,如非必要不让他离开浴缸,这浴缸材质特殊,连他的排泄物都可以吸收。   他很快又陷入了一种极端压抑的状态,一种比上次出门之前,更压抑的状态。   他不是真的宠物,他有思想,他看过无数刑侦片、心理片,也拍过一些,还曾跟着剧组采访过著名的心理学专家,他甚至知道很多让人精神崩溃的手段,比如“隔离孤立”、“感官剥夺或过载”、“身份瓦解”、“间歇性加压”等等。   但真的身处其中,他可以条缕分明地列出一条条理论,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崩溃。   异化的力量太强了,即使他“知道”,也没办法“对抗”。   他一点点地,沉进了深海。   后来,他又听到过两次钟声,他心里知道,又有人类丧命了,这其中可能也有玉求瑕,但他无能为力。   他躺在浴缸底部,仰望着视线边缘的红光,似乎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   又不知过了多久。   “家”门被敲响,有客人来了。   这段时间白方块不是没有出门去过,但这一次,即使精神不大好,方思弄也迷迷糊糊意识到不同:门开得太频繁了,进来了很多客人。   要得出这个结论并不困难:轮到他了。   轮到白方块,当仪式的主导者了。   他也会像桑滁一样,第一个被钉上天花板吧。   他仍躺在浴缸里,完全看不到外面,除了十数次敲门的咚咚声,没有别的声音。   浴缸外面上演着默剧,但他看不到。   他努力地坐了起来,这几乎耗尽了他的能量。   躺得太久,这一坐起来,还有点晕。   这时他似乎听见了女人的哭声。   他辨认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樊好,是你吗?”   那哭声顿了一下,之后响起樊好惊喜的声音:“方思弄?”   他太久没说话,感觉语言功能都有点退化,憋了半天,才说出:“是我。”   樊好吸了吸鼻子:“太好了!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像浴缸一样的东西里,你看得到吗?”   “看得到,我被放在你旁边。”   “还在盒子里吗?”   “在。”   方思弄心底一叹,又问:“有多少人?”   樊好回答:“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也在盒子里,但看着已经傻了,我叫他也没有反应。”   “好。”有其他人出现,方思弄觉得自己忽然又是个人了,还没有到最后放弃的时候,“我看不到外面,要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希望你能告诉我。”   “好。”樊好似乎也找回了一丝镇静,哭到沙哑的嗓子不舒服地动了动,“诶?又有人来了……啊?看着好像,好像是小桑的‘主人’啊?”   方思弄一愣:“烟灰缸?”   樊好不明白:“什么烟灰缸?”   “我给它起的外号。”方思弄道,“是不是皮肤灰色的,有点胖?”   “是它。”樊好肯定道,“嘶……可是,上次它不是跟其他人合体,成一个大怪物了吗?”   方思弄也想不明白:“它完全没变吗?”   “完全没变。”   这是为什么?   “献祭”了那么多个人类才完成的“仪式”,为什么又没有效果了?   樊好继续说着话,她好像非常需要讲话,虽然嗓子已经哑了,还是巨细靡遗地描述着屋内的场景,有时候还会蹦几句方思弄听不懂的话出来。   在她的描述中,方思弄可以想象出屋内的场景:现在已经来了十六个巨人、八个人类,白方块、烟灰缸,还有之前跟烟灰缸合体了的另外几个都在。   说着说着,樊好的声音忽然一顿,随即哽咽道:“它们开始跳舞了……” 第95章 时钟05   “它们‘合体’了……”   “怎么办?怎么办?你想到办法没有啊方思弄?”   “它们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啊——啊——怎么办啊方思弄!它们过来了!”   “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樊好和另一个女生的尖叫声中, 方思弄也已看到了上方露出来的巨人头,白方块如一座高山,慢慢从浴缸边缘出现, 那一刻他又看到了它的眼睛,觉得里面的情绪很复杂,占比最大的是悲伤。   他往后缩, 躲了几下,但浴缸太小了, 他跑不掉,最后还是被捉住了。   他想要挣扎,但想起之前挣扎过一次, 结果并不怎么好,最终抑制住这种冲动, 他不可以这么轻易地耗尽自己的力量,白白错失之后可能会出现的, 逃离的机会。   他蜷缩在白方块的手掌中, 被带回了屋子正中的灯光下, 其他几个巨人也带着各自的“宠物”回来了,樊好也在其中, 她尖声惊叫着,双目圆睁, 却已流不出眼泪。   参加白方块的“仪式”的巨人一共是四个,“宠物”也是四个,有他、樊好、他没见过的被樊好说“吓傻了”的那个新人,还有一个在烟灰缸家见过的女生。   女生在哭,樊好在叫,吓傻的那个没有反应, 他们四个人类被巨人们捏在手中,跟随着这些手臂的甩动,像在坐过山车大摆锤一样在空中旋转起伏着,时而凑近,时而远离。   在这个过程中,樊好似乎想在空中抓住他,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有一回碰到他了,但下一刻就被巨人扯开,只在他胸口和肩膀上留下几道血印子,他抓住时机跟樊好说你稍微冷静一点,保存一点体力,但樊好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巨人们的“仪式”与那天的如出一辙,一样的怪异,一样的淫邪,但身在其中,感觉竟然还没有那么强烈——因为时都被晃晕了。   在不知道谁的干呕声中,方思弄忽然感觉眼睛被晃了一下。   樊好也看到了,声音一下子变得更为凄惨高亢,最后完全破音:“刀!刀!刀!”   巨人们都拿起了刀。   一只手里拎着“宠物”,一只手里拿着刀。   方思弄全身肌肉绷得死紧,他知道,来了,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刷——”   刀锋映着惨白的灯光飞驰而至!   方思弄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白方块手掌中极端狭小的空间里一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樊好被刺中了,尖叫声越来越含糊,是喉咙被血堵住了。   方思弄仿佛也死了一次,或者说,他也不确定自己死没死。   成功了吗?   几秒之后,他扒住自己夹在咯吱窝下面的刀锋,才确认到:成功了。   虽然他被白方块抓在手里没办法移动,但扭动是可以做到的,将自己从胸膛正面对刀锋转向斜侧,让刀锋从腋下穿过,再夹紧。   他做到了,只是一瞬间,他做到了。   白方块根本没想到他的这个动作,保持着拿刀的手向前刺,拿着他的手往回拉的动作,将他拿得离自己的脸很近。   这时方思弄忽然反手一指戳向白方块的眼睛。   白方块反应极快,向后一避,方思弄瞬间腹部发力,将自己的双腿从白方块微微放松的手掌中抽出,然后带着夹在肋下的刀,从空中跳下。   白方块超过十米高,刚刚又把他高高举起,这一跳超过十米,有三层楼高,就这样掉下去必然摔伤,好在他手里有刀。   他举着几乎有他人那么长的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往前一刺,刺中实体!   他把刀刺进了另一个巨人的身体,以此作为缓冲,无伤落地。   落地后还接着抽走了那把刀。   被刺中的那个巨人还沉浸在“仪式”当中,似乎并不觉得疼痛,也没发出什么反应,但在旁边“观礼”的几个巨人却坐不住了!   它们本来静静站在一边,与灯光下的这场仪式比起来,像一尊尊隐没在黑暗中的雕像,但此刻,在疯狂找机会逃命的方思弄眼中,它们的存在感却猛然强烈起来,仿佛一群连成一片的高山乌云,将整个屋子都笼罩住,让他无处可逃。   此时白方块也脱离了正在进行的“仪式”,俯身来抓他,他聚精会神一躲,避开了这一下,但非常惊险。   巨人太大了,手臂那么长,关节还多,他要怎么样才可能逃出去?   但现在他也没有时间思考那么多了,能做的就只是盯着眼前,能逃一秒是一秒,如果逃不了,就会死。   他竭尽全力,又躲开了三人围攻,还用刀划伤了烟灰缸的手,这时他发现巨人们也不是完全不怕刀,他手中的刀还是起到了一定的震慑效果。   在追逐间,钟声已经响起。   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拖到钟声结束,它们的“仪式”也会随之结束,到时候,他也许就可以不用死了!   这实在是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结论,可惜的是他想明白得太晚了,除了他以外,今天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在钟声响起的时候,他知道樊好被钉到了天花板上。   他再次躲过气急败坏的烟灰缸,以及白方块与黑脸怪的夹击,心中急切地默数着钟声的次数,前几次钟声响起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要数,现在数一数,万一这次活下来了,还有下次。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不对头,明明一个小时以前还处在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之中,但被樊好那么一哭,他这会儿又忽然想活了。   至少,至少要再见玉求瑕一面吧。   他举着刀,与那几个比他大上几十倍的巨人对峙,在一片混乱的脑海中,玉求瑕的出现给他无着无落的求生欲赋予了坚定的意义,他发了狠,眼睛倒映在澈亮的刀面上,一片血红。   他要活下去!   忽然他听到风声,但是太快了,太快了,几乎是在他意识到的一瞬间那股巨大的力量就接触到了他,直接将他从侧面踹飞!   他在空中飞了一会儿,被摔得七荤八素,手中的刀子自然也脱手而出,落在他前方七八米处,他爬着想去捡,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压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去看,看到一片漆黑的泥浆悬停在上,从泥浆之中伸出了一只“脚”,将他牢牢踩住。   他认出了这个巨人,是“大山”——这是方思弄起的外号之一,这个巨人的额头前面有一道凸起,与发际线两侧的凸起组合在一起,整张脸看着像一个象形的“山”字——烟灰缸举行“仪式”那天,它也像这样站在阴影里,只是那天没有出岔子,它也几乎没有动过。   方思弄上次见它就觉得它跟其他巨人不太一样,以他作为人类的逻辑推断,它有一种“凌驾在上”的气质,要么是上司,要么是长辈。   这时白方块已经追到这里,跪在地上,从大山的脚下把他抓了出来。   一切都在寂静中发生,在樊好没有了声音之后,这间屋子陷入了死寂。   刚刚那一脚、那一摔,把方思弄伤得不轻,满嘴都是血味,他现在动一下都疼,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白方块抓着他回到了灯光下。两只手捧着他,让他瘫在自己的掌心里。   方思弄看到了它逆光中的眼睛,确认那里面真的是悲伤。   烟灰缸走过来,将一把新的刀递到了它手里。   方思弄呛咳着吐了一口血,躺在白方块的掌心里喘粗气,余光瞄到了窗外的时钟,在敲响时,它的红光越发耀眼了。   他开始后悔:如果那天没发那次疯,让白方块放松警惕,不把他一直关在浴缸里就好了,说不定还有逃跑的机会……   他没能拖到钟声结束,他要死了。   太遗憾了,死也没能死在玉求瑕面前。   真的已经用尽全力了……没办法啊……   白光晃了眼睛,白方块举起了刀。   然后,时间仿佛静止。   刀尖在颤抖,刀尖旁边那双方形的眼睛中的瞳孔,也在不停颤抖。   它不想这样。   方思弄心中忽然又腾起一丝希望,他意识到,白方块不想杀他。   这时,另一个更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白方块旁边,遮住了一部分灯光,是大山。   白方块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方思弄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用他所不了解的方式交流,他只是发现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巨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里,而白方块的身体越来越低,渐渐跪伏在地,将他也放在了地上,一只手压着他,一只手拿着刀。   他仰躺着,于是视线里的巨人们显得更加硕大无朋。   白方块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高高举起刀,然后飞速划下——   “咔!”   方思弄感觉耳畔一片冰凉,刀锋颤抖摇曳的声音如同蜂鸣。   我死了吗?   他茫然地想。   “嘭!”   下一刻,死死压制着他的白方块忽然横飞出去——是大山踹的。   白方块那一刀挥下,插在了他的脑袋旁边,并没有杀死他。   钟声还在响,白方块应该还有机会,但是它放弃了。   它放弃了杀死他,所以现在,它要接受惩罚。   满屋子的巨人,在“仪式”进行的时候,明明每个都是一脸陶醉——虽然没有鼻子和嘴,但那种陶醉欣喜的感觉清晰明了,洋溢在整个空间中。   但现在,它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再没了一丝喜悦之色。   在白方块被踹飞出去的瞬间,由烟灰缸带头,它们忽然发出了哭声。   它们没有嘴,也不知道发声器官在哪里,但那哭声之响亮、之尖锐,活活将方思弄震晕了过去。 第96章 时钟06   阳光落在他的眼皮上, 他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我死了吗?   他有些晕晕乎乎的,记忆也不是那么整全,他怀疑自己已经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然后他看到了玉求瑕。   穿着高中校服, 坐在窗子旁边,阳光和新绿的树枝在身后招展,短发在暖光中显得毛茸茸的。   是短发的玉求瑕, 但他并不觉得陌生,他记得那头长发是他一点点剪去的, 他的指间似乎还留着那种流水般的触感。   玉求瑕就是短发也很好看。   他怔怔地看着这个画面,心里还在想: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高中的玉求瑕,其实他没有见过, 难道是回到了上一个世界?   “走马灯”一般不都是回忆吗?这不符合逻辑吧。   窗边的玉求瑕原本在看书,这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抬眼向他望来,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轻轻笑了一下, 道:“小雪, 过来。”   他走到玉求瑕身边, 玉求瑕仰起脸来看他,年轻的面孔在阳光下让人目眩, 他模模糊糊地想道:可能是梦吧。   玉求瑕指着练习册上的一道数学题,问他:“这道题我不会做, 你看看你会做吗?”   他看向那道题,过了一会儿,又拖了张椅子坐在玉求瑕旁边,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   他好努力、好努力地做那道题啊,他不想让玉求瑕失望。   可他怎么也做不出来。   他急得想哭,又不可能在玉求瑕面前哭, 也不愿意直说自己不会做,他怕玉求瑕失望。   这时候玉求瑕抓住了他的手,微凉的指尖沿着手臂慢慢往上划,然后开始亲他。   他们就在无人的教室里站着,玉求瑕把他压在窗框上,他的上半身几乎悬空,迎面是一片倒悬的盛大的春意。   他听见身体里的轰鸣,爱意回荡得直白,他感觉自己仿佛要烧起来,却不敢发出声音,怕外面和楼下的同学听见。   他在痛苦的欢愉中迷离地想着:做梦和做/爱可以同时进行吗?   偏偏这时候,他脑子里又飘过刚刚玉求瑕问他的那道题。   他总觉得他做过这道题,用尽全力地回想着,脑海中的错题集眼花缭乱,正在这时忽然“啪”的一下被拍了屁股,玉求瑕欺近他,鼻尖对着鼻尖,他看到玉求瑕眼中倒映出的自己。   “小雪,专心。”   他于是更深地沉进那双眼睛里,这似乎是一个可怕的瞬间,一道裂开的深渊,无尽的时间在这刹那飞驰而过,他们忽然一起长大,玉求瑕的头发也长长了,笼罩下来,弄得他耳畔和颈脖很痒。   他发现玉求瑕的身后是一片白光,似乎是一盏聚光灯。   他们在哪里?是舞台吗?   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在电影学院这间放映厅里,玉求瑕刚放出了自己的新作,结束后被人海和鲜花簇拥。   后来那些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玉求瑕就将他按在了舞台上。   他们在满台四散的花束当中接吻,他抬起手紧紧抱着玉求瑕,手掌抚过那根节节分明的脊椎,像抚过一柄久经沙场伤痕累累的武士刀,又像抚过一道苍白的山麓。   他感觉到了一种几乎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悲伤。   玉求瑕吻了他很久,然后撑起身,静静看着他,缓缓地说:“方思弄,你还年轻,爱错也可以轻易重来。”   “我没办法。”方思弄疼得如同被人捅了一刀,但还是立刻回答了,完全是下意识的,说完还怕玉求瑕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   玉求瑕将撑着身体的手肘换成手掌,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一些,接着问:“方思弄。电影是什么?戏剧是什么?你想过吗?”   然而,这时候方思弄根本就没法想这些形而上的问题,他满脑子都是:他怎么不叫我小雪了?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小雪了?   “其实是虚妄。”玉求瑕说,“我们在鼓动虚妄的情绪,在名法里讲,都是罪孽。”   “方思弄,爱也是虚妄。”   方思弄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没有听懂,片刻后,他轻轻地问:“所以,这是你不爱我的原因吗?”   滚烫的心在炽白的灯光下冷却,他仰望着玉求瑕笼罩在逆光中的,完美无瑕的脸,感觉胸怀中爱恨交缠,快要压制不住。   一时间,他好像忽然清醒了,十年来的画面急速浮现,连“戏剧世界”都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他们的分离与重逢,与重逢后玉求瑕带给他的痛苦。   他一度以为,他对玉求瑕的沉迷是因为无望,因为从飞蛾扑火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敢奢求过结局,所以他偷偷在心中给自己打上“家人”的标签,其实是冥冥中的自救——哪怕有一天分开了,只要玉求瑕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他也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他们的这些年,才会这样,好像亲密无间,实际停滞不前。   当年走向玉求瑕的那个决定,到底是一腔孤勇,还是一念之间,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那时才不到十九岁,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他那时候所能感受到的爱情,无非是爆裂、汹涌、淹没一切、没有道理的冲动,哪里知道爱还会有尺度、有错误、有真实或虚妄。   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爱人,只会仓促狂奔,竭尽全力,将一切都捧给爱人看,生杀予夺,都由人掌握。   时至今日亦不悔改。   没分手的时候他不是感觉不到玉求瑕的爱,虽然远远及不上他给的,但他也很知足,可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玉求瑕可以那么轻易地把他丢下,再见之后明明在乎他,却还要这样对待他。   既不让他靠岸,也不让他远离。   “方思弄,你被爱情的虚妄遮蔽了。”玉求瑕再次捧住他的脸,俯下身与他额头相抵,“方思弄,你好好想一想。”   “你别叫我。”方思弄抱住脑袋,“我不想听。”   他怒火中烧,有口难言,头疼欲裂间,他似乎开始挣扎推拒,不知道怎么的,居然从周围散落的鲜花中,摸出了一把刀。   他把刀塞到玉求瑕手里,拉起他的手用刀尖对着自己的心脏。   “你杀我,我就会死。”他的眼睛倏然变得雪亮,就像两盏灯,好像忽然找到了一条解决所有问题的康庄大道,“你杀了我吧,玉求瑕,你杀了我吧。”   他拉着玉求瑕的手往下压,刀尖刺破了他的皮肤,但他并不觉得痛。   “你不爱我,就杀了我,不要这样对我。”   玉求瑕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猛然发力把刀扔远,完了又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道:“醒来吧。”   “醒过来吧,方思弄,我不值得。”   他仍然仰躺,仰望着玉求瑕在逆光中的脸,他极少,或者说几乎没有在玉求瑕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这种,应该只出现在玉求瑕的电影人物脸上的表情,他曾一度以为,玉求瑕将所有类似的感情都投注到了作品里,现实中的玉求瑕才能一直那样游刃有余,从容不迫,但这种表情出现在玉求瑕脸上的这一刻,他却疼得气都要喘不上来,宛如绝境。   他看到一滴眼泪在玉求瑕的左眼中积蓄,摇摇欲坠,然后沿着他纤长的下睫毛,坠落。   他抓住玉求瑕的肩膀,目眦欲裂:“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如潮的掌声忽然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惶然间一仰头,发现放映厅黑暗的观众席上居然坐满了人,所有人面目模糊,但脸上的表情很清晰,是感动与餍足,仿佛刚欣赏了一出激动人心的戏剧。   他高悬的心脏重重落地,心想:原来这只是一出戏。   “电影是私人的东西,阅读也是,音乐也是,戏剧也是。任何人的喜好都是值得被尊重,语言是无力的,无法直陈感受,其他人的意见在你的感受中一文不值。”   玉求瑕趴在窗框上,缓缓吐出一口烟,轻轻睨来的目光被氤氲得迷离。   舞台、灯光和人海都消失了,他们回到了家里,就是他一开始租下,之后又买下来了的那个家。   玉求瑕叼着和他一样的烟,穿着他买的情侣款的睡衣,同他讲“私人的感受”。   在玉求瑕的絮絮低语中,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潜意识里一个阴暗的部分似乎很渴望跟玉求瑕在所有人面前就地野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直接、最直白地向世人宣布他们的关系,就像在刚刚的学校、与放映厅的场景中所做的那样。   但他从来不敢,不敢做,也不敢想。   玉求瑕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后颈,像抚摸小狗一样抚摸他。   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方思弄,你在等我吗?”   方思弄呆呆地望着他,心中涌动着汹涌的想念,真奇怪,玉求瑕明明就在他身边,他却还是这么想念。   他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道:“我没等你,我在找你,我一直在找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玉求瑕把他往自己身上一拉,他看到玉求瑕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去吻他,想把他整个吞下去。   玉求瑕放任了他的吻,一只手紧紧揽着他的背,一只手举着烟,烧到手指也没察觉。   “啪。”   那滴从舞台上落下的眼泪这时才砸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被砸醒了。   而玉求瑕,忽然散做了漫天流光溢彩的碎片。   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长满胡茬的下巴,然后捕捉到余光中的白色,他反应了几秒,意识到那是赤身裸/体的玉求瑕。   他听到那个长满胡茬的下巴发出的声音:“醒了,总算是醒了。”   “诶!小心!”   醒来的瞬间,梦里的感觉迅速淡去,而在昏迷前,被巨人们抓起来进行“仪式”的画面却立即回到了脑海,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还让他心有余悸。   他顾不得其他,立即翻身而起,就向着那抹白色扑去。   他太害怕了,太害怕了,快要崩溃了,他迫切地需要抱一抱玉求瑕——   “咚!”   他撞到了一块坚硬的平面上,撞得不轻,脑子一嗡,直接被弹倒,好在被身后的胡茬男接住了,才没摔个四脚朝天。   他仍旧没管,仿佛感觉不到痛,又一下子爬起来,往玉求瑕那边凑,确认着玉求瑕的存在。   然后他摸到了那层透明的墙,应该跟装他们的那个盒子的材料差不多,他被挡住了。   他两只手按在墙上,在梦里他说话很流畅,但现在他的语言系统还没有从恐怖的仪式中恢复过来,泫然欲泣间,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方思弄,好了,好了,没事了。”玉求瑕无奈地看着他,隔着墙,将手掌印在他手上,“这么爱哭。” 第97章 时钟07   过了一会儿, 方思弄逐渐平静下来,也找回了说话的感觉,只是声音还有些沙哑:“这是哪里?”   跟他关在一个“大盒子”里的井石屏说:“我们推测, 应该类似于‘领养处’吧,前两天,楚深南被领走了。”   方思弄和玉求瑕都同时转头看向他。   井石屏白眼一翻, 举双手投降:“行,我懂了, 我走远点,不影响你们讲话。”   “不用,你就呆在这儿吧。”玉求瑕道, “少说两句就行。”   井石屏白眼翻得更大了,还是就地坐下。   在方思弄看来,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动物园”, 或者“宠物店”, 一个个房间那么大的“透明盒子”并列摆放着, 人类被关在里面。他和井石屏被关在一间,玉求瑕一个人被关在右边, 左边关的则是元观君和姚望,在她们的左边, 还有一排空盒子。   也就是说,在这一整排盒子中,玉求瑕住排头第一个,他和井石屏住第二个,元观君和姚望住在第三个,据说楚深南被领走前也跟井石屏住一间。   盒子背靠着一面刻满了扭曲图腾的石墙, 一面悬空,正对着一条对人类来说像江河那么宽的走廊,走廊对面有一面类似投影屏幕的东西,在播放着这个世界的影像,大概跟听不见巨人们的语言一样,方思弄也看不懂影像中的内容,再后面就是隔绝室外的飘窗,飘窗外面隐约可以看到城市中央的红钟。   这时在场的人类都坐起来,聚集到最靠近方思弄的地方,玉求瑕跟方思弄隔着一层墙面相对跪坐着,问道:“方思弄,外面发生了什么?”   方思弄狠狠地抖了一下,然后慢慢把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所有经历都说了。   说完之后全场鸦雀无声,那段遭遇仅仅只是聆听就已经让人胆寒。   方思弄感觉到掌心的疼痛,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掐手心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制矫正过来,转而问道:“你们呢?”   玉求瑕说:“我们从一进来就在这里,还没有见过其他人。”   方思弄心底一沉,下意识想到蒲天白,如果蒲天白不在这里,而在外面经历了跟他一样的事,会不会已经像桑滁一样死去了?   元观君道:“你是第一个从外面进来的活人。”   方思弄沉默了片刻,问:“那你们见过那些‘巨人’了吗?”   “见过啊。”姚望指着那一条江河一样宽敞的走廊,“它们经常会来‘参观’我们。”   场面一时间又陷入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元观君开口,她比较关心有关世界出口的问题:“那个‘时钟’果然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可你刚刚提到了‘钟声’?”姚望疑惑道,“可我不记得听到过什么‘钟声’啊……你们呢?”   井石屏和元观君也立即表示没有。   元观君又自己推测道:“也许要在特定场景之下才能听见。”   姚望勉强接受了她的这个猜测,话锋一转道:“那‘自杀’呢?”   “一座充满了‘自杀’意象的城市……”元观君没有思考多久,直接道,“《自杀专卖店》?”   这竟然是一部在场的人都看过的电影,井石屏立即说:“《自杀专卖店》里哪儿有这么重要的时钟?”   元观君转向玉求瑕:“小玉你看……”   玉求瑕并没有参与讨论,因为他一直盯着方思弄,也最快发现了方思弄的不对,叫了一声:“方思弄。”   “我不明白……”方思弄听到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知道自己又开始发抖,情绪也快要失控了,但他控制不了,继续说,“我们……外面的那些人,要怎么样才能活着?”   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又降临在他身上,那怎么爬也爬不出去的浴缸、高耸的巨门、恐怖而强大的异族生物、比人还大的刀……   他不知道可以问谁:“这样的情况,我们怎么可能出得去?如果不是我的那个‘主人’忽然发疯不杀我了,我也已经死了……那其他人呢?桑滁和樊好他们……我想不到可以逃出去的办法……”   他惶然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又仿佛没有看任何一个人,怔怔问道:“那不就是必死之局吗?”   所有人又都沉默下来,这是今天的不知道第几次沉默,这个世界似乎比之前的世界都更残忍。   最终,是玉求瑕打破局面,他静静凝视着方思弄的眼睛,似乎想隔着一道墙安抚住他,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什么安抚之意:“这个世界或许不是必死之局,但从来没有人说过,对某些人来说不是——戏剧中,有主角,有配角,也有必死的炮灰。”   井石屏也已察觉到方思弄的精神状况不佳,最主要的是他还跟方思弄住一个隔间,闻言一惊,不赞同地看向玉求瑕:“喂……”   玉求瑕却不为所动,继续看着方思弄道:“想要从这里活着出去,有时候,除了实力,也需要一些运气。”   他凑得离方思弄更近了一点:“我们都是幸运的人,还没有走入必死之局。”   姚望却在隔壁嗤笑一声:“不一定吧,谁知道我们之后不会遇到更可怕的事情?”   井石屏嘿嘿一笑,想要打圆场:“不管怎样,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玉求瑕忽然横了他一眼,道:“你现在可以走远一点了。”   好心被当了驴肝肺,还被人呼来喝去,井石屏心里也升起一点脾气,故意指着方思弄道:“他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感觉需要一点温暖。”他咧了咧嘴,冲玉求瑕坏笑,“也许我可以代替你给他一个拥抱?”   然后他就接受到了一道更为冰冷的视线,浑身一毛,转脸看去,就见方思弄一双微微下垂的狗狗眼盯着自己,冷酷异常,里面仿佛完全没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开个玩笑。”他立马举手投降,然后远遁到了对角线的角落里。   元观君与姚望也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凑到井石屏那边去小声讨论,不再关注玉求瑕和方思弄。   这个角落里便只剩他们两个人,虽然目力所及的所有人都赤身裸/体,但在此情此景下,他们还是似乎得到了一小块私密空间。   方思弄沿着盒子的角落靠坐下来,皮肤与墙面紧贴,他觉得冷,但他想离玉求瑕更近一点。   玉求瑕也做了相同的动作,如果没有中间那堵透明的墙,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靠在一起一样。   方思弄感受到一点虚幻的热度,发了一会儿呆,问道:“你知道我们进来多久了吗?”   玉求瑕低低回答他:“如果按我们的时间算的话,九天。”   方思弄没想到他能给出如此笃定精确的答案:“你怎么知道?”   玉求瑕貌似随意地说:“我的睡眠时间很精确,大差不差吧。”   这时方思弄的思绪又飘飘忽忽散出去,这是这段时间的遭遇给他留下的后遗症,他很难集中精力,时常走神。此时,他的一半神魂飞到很早以前,想着,玉求瑕和他在一起,特别是住在一起之后,多半过着一种晨昏颠倒的生活,或是熬夜拍片写作,或是通宵饮酒狂欢,可没想到,这么放纵了将近十年,他的童年所留在他身上的训练却仍能辐射到今天。   而另一半神魂却在想:竟然才过了九天吗?为什么他感觉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原来只要不到十天,就可以如此轻易地摧毁一个人,让思想停滞,让时间混淆。   玉求瑕又跟他说了些什么,但他听不太清,他晕晕乎乎的,如同沉在水中,他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又能听见了,玉求瑕正说到:“……你被送进来的时候身上找不到伤口,但一直不醒来。”   “我做了一个梦。”说实话,他现在仍感感觉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迷迷糊糊地说道,“梦到你。”   玉求瑕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他:“梦到我怎么了?”   “叫我醒过来,让我放过你。”他说,心脏又是一紧,他说的很简短,但梦里的画面又全部回到了他面前,他死死咬住牙关,片刻后似乎在嘴里尝到了一丝血味,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可是我做不到。”   你在梦里说我们的爱是错误,是虚妄,可以轻易重来,但我做不到。   他愤怒而痛苦,可他没办法冲玉求瑕发脾气,他现在喉咙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低垂着眼睛,看到玉求瑕的手动了动,那姿势就像是要拉他一样,但被透明墙挡住了。   然后他听到耳边一声叹息,玉求瑕说:“睡吧,再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   在玉求瑕低沉的尾音里,他的身体里忽然又涌上来一股疲倦,像是来自深渊的恶灵,拖着他就要往下坠,他不太想睡觉,他怕又做什么梦,他挣扎着去看玉求瑕,但抵不过那阵疲倦。   这段时间,在他的体感里似乎睡眠的时间不少,但其实每一觉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不确定性中,没有一刻安稳,而且大多数都不是“睡过去”,而是“昏过去”的,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限,这会儿回到了玉求瑕身边,哪怕中间隔着一道墙,他的潜意识也感到了松懈。   他合上眼,陷入了深眠。   玉求瑕心中却是一跳。   因为方思弄睡前瞥来的那一眼。   他觉得方思弄那一眼深深长长,瞧得他心脏发疼,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话想跟他说,但最终没有说。   这一刻,他忽然毫无来由地确信:让方思弄这么痛苦的,好像不是这个世界,而是那个梦。   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呢?   他伸出手,隔着墙一点点描摹过方思弄的轮廓,赤/裸的手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旧伤。 第98章 时钟08   方思弄是被一阵闹腾的喧哗声吵醒的, 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大山悬停在盒子外面的恐怖大脸,一时间吓得人都僵了。   好在大山只是在他的盒子前一晃而过, 就走向了后方,将手中的一个人放在了第四个盒子里,也就是元观君和姚望的旁边。   然后就离开了。   井石屏察觉到了方思弄的恐惧, 道:“你认得它?送你进来的也是它。”   方思弄微微点头,迟疑了片刻, 有点疑惑:“我是它送进来的?”   井石屏:“对啊。”   玉求瑕也侧脸看过来。   方思弄依然觉得不解:为什么会是大山把他送过来?他以为是白方块拼死把他送过来的,毕竟大山是最旗帜鲜明要杀他的那一个,他没有意识地落到了大山手上, 居然还可以活下来?   玉求瑕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 说道:“也许他们的目的并非是‘杀人’,只是‘仪式’。”   仪式是需要特定程序的, 什么人杀, 什么时间杀, 都是有讲究的,重要的是这个程序, 而非一定要杀掉祭品。这显然有一定的道理。   那个只身一人就搞出了喧哗效果的人类是花田笑,被关进盒子之后, 他鬼哭狼嚎的声音稍微收敛了一些,但决计称不上安静。   方思弄听到井石屏在旁边小声道:“不会疯了吧……”   姚望走到花田笑的盒子最近旁,仅隔着一面墙叫他:“花田笑。”   花田笑原本闭着眼睛在嚎,闻言睁眼一看,然后又立即捂住眼睛,露出一个剪刀手一样的缝隙:“非礼勿视!”   姚望不算太高, 但身材比例非常好,前凸后翘,实在是一具非常完美的女人体。   姚望危险地眯眼笑:“还有空开玩笑,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那当然是没有的!”花田笑仿佛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我告诉你,我刚刚见过了你绝对、绝对没有见过,这辈子也见不到的恐怖地狱——”   花田笑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前半部分跟方思弄讲的几乎一样,他被关在一个巨人的家里,跟着巨人出门观看了一场“仪式”,被吓得魂不附体,之后几天吃不好睡不着,然后忽然有一下福至心灵,就地装死。   “装死?”   姚望张大嘴巴,其他人的反应都跟她差不多,被花田笑的操作震惊了。   “装死。”花田笑肯定地点点头,“而且我成功了。”   他的“主人”以为他死了,就把他带出家门,送到了一个地方。   他这个“死”装得很玄妙,自我催眠非常成功,有一段时间仿佛真的死了一样,对外界的感知都是模模糊糊的,等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尸山上面。   货真价实的尸山,他身下是一片望不到头的人类尸体,大多数受的是刀伤,贯穿胸腹,但血很少,像一群穿着人皮的玩具。   但他当然知道并不是玩具,他见过一场“仪式”,知道这些人的血都在天花板上流干了。   然后他疯了一样地冲下尸山往外跑,跑了不知道多久还是撞到了“边缘”,原来他和这些尸山一起被装在一个更巨大的盒子里。   他跪在盒子边缘发疯,踹打哭喊,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大山发现带了出来,才来到这里。   “捏马,吓死老子了。”他劫后余生,心有余悸,虽然眼神瞧着还是有点发飘,但总体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比方思弄还要好很多。   方思弄隔着一间盒子问他:“你见到蒲天白了吗?”   方思弄对此并不太抱希望,没想到花田笑说:“见到了啊,第一次‘仪式’我跟他一起看的。”   方思弄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照花田笑这么说的话,蒲天白很可能等于樊好那个位置,跟花田笑一起观看了第一次“仪式”,然后会一起参加第二次“仪式”。花田笑今天还可以靠装死跑出来,就说明第二次“仪式”还没有开始,蒲天白大概率还活着。   “对了,蒲天白还提到一个名字,胡刁。”花田笑说,“我一听就觉得可怕,这什么破名儿啊?胡刁,糊掉,太不吉利了。”   “胡刁?古月胡,刁蛮的刁吗?”玉求瑕的感官已经有了很大提升,就算隔着两个房间也能轻易听清楚花田笑的声音,他忽然开口询问。   花田笑说:“我不知道。”   玉求瑕捏住下巴沉吟起来,他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   方思弄却想起来了:“胡刁?我有点印象,是蒲天白的同级生,戏文专业,蒲天白跟我提过,他们联合作业是一组,他说他们组的编剧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儿,应该就是胡刁。”   “不对。”玉求瑕却道,“如果是蒲天白私底下告诉你的,我不可能知道,而且我对这两个字的印象,不来源于听觉,而来源于视觉——我见过这个名字。”   元观君提出:“有没有可能是你们共同出席过什么活动?节目?”   姚望:“或者比赛获奖名单?”   玉求瑕没有说话,还在回忆。   其他人也不说话了,都看着玉求瑕。   过了好一会儿,玉求瑕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说道:“新闻。”   “我在当地新闻中看到过她,电影学院的学生,坠楼自杀。”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些关联:“自杀?”   玉求瑕肯定地点点头:“自杀,当场死亡。”   方思弄提出一个想法:“难道,这部戏是她写的?”   一个已经自杀的作者写下的一部戏,戏中充满了各种自杀元素,似乎很说得过去。   元观君问玉求瑕:“你知道她写的戏吗?”   玉求瑕摇了摇头,他知道她是在社会新闻上,怎么可能看过她写的戏。   元观君又问了方思弄,方思弄也是摇头。   另一头的花田笑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这岂不是说,要是蒲天白死了,我们就没有人能知道这部戏的内容了?”   所有人又不说话了,现场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玉求瑕道:“也不尽然。”   他话音方落,一道竖向强光忽然射入了这间屋子,似乎是大门被人推开了。   很快,形态各异的巨人们走了进来。   花田笑宛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声音都变了调:“它它它们要干什么?”   元观君安慰他:“别太担心,应该就是看看。”   “看看?”花田笑仍是一脸惊恐,“看什么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展览馆?动物园?”   姚望告诉他:“我们推测是个领养处,因为楚深南之前被领走了。”   花田笑更不好了:“还能被领走?!”   方思弄在这些巨人的注视下依然很不自在,但其他人似乎都已习惯,井石屏还吊儿郎当就地坐下,问玉求瑕:“你刚刚说的‘不尽然’是什么意思?”   “首先是,蒲天白不一定会死。”方思弄感觉玉求瑕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但很短暂,玉求瑕很快又接着说,“其次是,这部戏也不一定就是那个胡刁写的,蒲天白说了胡刁,也不一定就是这部戏是胡刁写的的意思,甚至有可能,是花田笑听错了。再退一万步,哪怕这部戏真的就是胡刁写的,而蒲天白又不幸遇难,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出去。”   在场的都是经历过数个世界的人,感官都被强化过,交流起来并不费力,姚望立即问:“你找到线索了?”   “也不算是,只能说有一点头绪。”玉求瑕也气定神闲地坐下来,问道,“你们知道‘克苏鲁’吗?”   花田笑也跟方思弄一样害怕这些巨人,在它们的逼视下,人已经缩到墙角,还是坚强地说道:“我不知道!”   元观君好脾气地解释道:“克苏鲁原本是一位名叫洛夫克拉夫特的美国作家创造的小说,因为世界观新奇恐怖,吸引了很多其他作家、电影制片人和游戏设计师创造出许多衍生作品,使整个克苏鲁宇宙逐渐完善发展,成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恐怖文学体系。克苏鲁的核心特点是它的不可名状性和对人类理解的超越。在克苏鲁宇宙中,克苏鲁是一种远超人类理解的存在,它的外貌和本质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力和知识范围,尝试去描绘克苏鲁的形态或理解它的真实本质常常使人陷入癫狂。这个体系的成功得益于作家们对‘恐惧’的不可知性和无法定义性的强调,而‘克苏鲁’们其实就是‘未知恐惧’的具象化。”   花田笑一脸绝望:“我基本没懂……”   “就是说,”面对着花田笑愚蠢而清澈的眼神,元观君没有不耐烦,换了一种说法,“简单说,‘克苏鲁’就是‘不可知的神怪’——有人认为是神,有人认为是怪,总之是一种人类不可理解的生物。”   姚望道:“是和这些巨人很像啊……”   花田笑道:“等等等等我还是不明白,是说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东西?不是说是作家写的吗?”   随便换个人可能都会因为这小偶像的愚钝烦躁了,但元观君的态度还是很温和:“对,这是一群作家们创作出来的形象。”   维护了自己世界观的小偶像拍拍胸脯:“吓死我了。”   玉求瑕却道:“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它们就是真实存在的了。”   想法简单的小偶像道:“那还好,只要不告诉我现实世界里有这些东西就好了……”   姚望吐槽:“你都进到这个世界来了还能这么想真是让人佩服……”   “所以呢?”井石屏问玉求瑕,“你认为这个世界跟克苏鲁有关系?那胡刁呢?”   玉求瑕轻轻摇了摇头,话锋一转:“我只是意识到,无论这个世界是不是胡刁写的,它都一定,是某个人写的。”   他微微仰头,看着透明盒子外正在围观他的巨人们,在对方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着对方。   他嘴唇翕动,缓缓道:“你要怎样才能写出一种你并不能理解的生物呢?” 第99章 时钟09   答案是不可能。   就像一只猫没有办法理解人类的婚姻、法律、道德之类的概念, 人类也不可能理解“克苏鲁们”的存在。   仅仅是存在就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了,更别提它们的文明、社会——“文明”和“社会”也是人类概念中的词语,“克苏鲁们”是否在这种结构下生活, 依然是不得而知。   玉求瑕微眯起眼睛,静静望着盒子外面非常接近人体构造的巨人:“这个世界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作者竭力想要描述一种类似于克苏鲁的异族生物, 与我们用不同的语言、过着不同的生活、有着不同的生理结构和思想……但一个作者的造物是无法超出自己的知识以外的。胡刁——如果这部戏的作者真是胡刁——她也只是个大学还没上完就自杀身亡的年轻人,不管再天才, 对世界的理解也不可能太深,她想要创造一个超出人类理解的克苏鲁的世界,但现在看来, 故事依然只是流于表面——不管表象再离奇诡异,这个世界最本质的逻辑依然与人类世界相仿。”   花田笑不解:“相仿?哪里相仿了?哪里都不对吧!”   “比如你们见过的‘仪式’。”玉求瑕依然平静, “不管它再离奇、再恐怖、再血腥、再让你们无法理解,但实际上, 它呈现在你们面前让你们可视可感, 这就意味着它的本质依然是一场具象化的仪式, 它依然在我们的概念之中,不管它是为了庆祝或哀悼什么, 它依然融于人类的逻辑。而在人类想象中的,那种‘不可名状’的生物, 连存在都应该是不可能被理解的,更不会有什么人类能看明白的仪式。”   花田笑眨了眨眼睛,这回听懂了,不说话了。   “这就是我刚刚忽然发现的事情——这是个‘戏剧世界’,而戏剧是人写的,它超出不了人的认知。我们不能认为它们不可理解, 我们要用人类的思维来思考。”玉求瑕道,“如果这个世界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人类的概念解释,那我们即使在未知剧本和作者的情况下,最终也有很大可能推导出一套可行的逻辑,找到出路。”   元观君问:“那你现在推导出一点什么了吗?”   “大概有四点。”玉求瑕老实不客气地将想法一一列出,“第一,‘仪式’,外面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的仪式,它应该会关乎结局。”   “而有鉴于‘自杀’这个意象在这个世界中的泛滥,我进而推断这个‘仪式’也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听你们的描述,我想把它想象成‘成人礼’或‘婚礼’。”   花田笑又不懂了,又想提问,被元观君发现并制止,没让他打断玉求瑕。   玉求瑕继续道:“一群人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点‘融合’,却在之后又回归原状,走入平静的日常生活,仪式的氛围如同阴云或噩梦,伴随着血腥的流程……我认为这是一种象征手法,戏剧作者在控诉某种人类社会的仪式,有可能是别的,但我最倾向于是‘婚礼’或‘成人礼’。”   “目前看来,结局很有可能关乎一场更重大的‘仪式’。”   “第二,时钟。”玉求瑕的目光穿过还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的巨人,穿过飘窗,投到了城市中央的红色时钟上,“时钟的存在本来就有非常强大的文化、社会和心理意义,目前我们和它的接触不多,但方思弄说城市的所有角落都能看到那只钟,那么它一定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很有可能表示那个关乎结局的‘仪式’会在特定时间举行。”   “第三,‘领养处’——也就是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   这是一个之前没有人提到过的线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更集中了几分。   “目前来看,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人被分成了两拨,一波是包括楚深南在内的一开始就被关在这里的我们,一拨是包括方思弄和花田笑在内的外面的人,这说明了什么?”   井石屏立即意识到了:“人员交换都在这里发生。”   “对,不管是逃跑的、被送来的,还是被送走的,都和这里产生了联系。”玉求瑕微微点头,“这里是一个信息的中转站。”   他看向方思弄和花田笑:“你们将外面的信息带了进来,而楚深南将这里的消息传递了出去。”   他向下一指:“几乎所有线索都汇聚到了这里,所以我认为如果真的有人能解开谜题,他应该在我们之中。”   “我有一个想法。”方思弄忽然道,“你们,我是说一开始就待在这里的人,应该不是运气好这么简单。”   一开始来到这里的人是玉求瑕、井石屏、元观君、姚望和楚深南,都是经历了最多世界的人,那些世界一定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被这个世界的巨人筛选了出来。   最简单的,是外貌,和身体素质。   这些人无一不是被强化最多的,而且容貌和身体都很漂亮的一类人。   还有,可能有点不要脸,但他认为,能来到这里的自己和花田笑,也属于这一类人——年轻、英俊、身材好,外形好看。因为既然花田笑都能跑出来,他不相信这么大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能跑出来,但只有他们两个来到了这里。   他们能来到这里,也是经过“第二轮筛选”后,被选中的。   他猜测,在这些巨人们眼中,他们这些人类也是分等级的,就像人类会区分猫狗的品种和品相一样。   而在他们之中,玉求瑕显然是最“高级”的,住在排头第一间不说,也一直住的“单人间”,而且在外面“参观”他的巨人也是最多的。   那么能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世界的巨人们将他们这些“品相很好”的人类聚集在一起呢?   他把这些想法简洁地说了出来,最后喉头仿佛哽住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才道:“我们很有可能会成为最后、最重要的那场‘仪式’的‘祭品’。”   一定不是只有他意识到了这件事,不然姚望不会之前就说出“谁知道我们之后不会遇到更可怕的事情?”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   这个世界的日夜轮转很快,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去,“参观”的巨人们也流水一样走了出去。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玉求瑕的声音依然平静:“第四,最后期限。”   所有人都脊背一麻,元观君问:“你已经知道了?”   “在第三点推测的基础上,我认为我们这个中转站中一定有非常重要的线索,而我们的正对面,就有一台大电视。”玉求瑕平视着盒子对面的大屏幕,上面尽是一些意味不明的符号和跃动的线条,“我一直很在意它。”   “电视”中的画面整体呈深灰色,一些带着噪点的白线在里面跃动,组合成不同的几何图案,又没有声音,整个看起来完全就是意义不明。   井石屏趴在透明墙壁上看了一会儿,诧异回头:“你看出什么来了?”   玉求瑕说:“我认为这些画面,是它们这个世界的文字。”   花田笑惊呼:“这些东西是文字?”   姚望却问出了更有意义的问题:“你能看懂?”   “当然不能。”玉求瑕说,“但有一部分,我有了一点头绪。”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在两年前,也就是他们分手前夕开始研究语言学,方思弄以为玉求瑕是为了自己的电影,他电影中的所有台词都是由他本人撰写的,他为此决意在语音、语法和语义上了解各种语言文字。   可他现在忽然在想,玉求瑕是不是为了这个“戏剧世界”才开始研究语言的?   他那时候就遭遇了什么?   “从我们进入这个世界算起,大概过了十天,而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六十八——这个太阳落下去就六十九个——昼夜了。”玉求瑕道,“我发现,这个‘电视’上有一段内容,几乎重复了六十八遍。”   没有人怀疑他,他“过目不忘”的能力在这一群人里已经不是秘密,他们可能都以为这是他觉醒的“能力”,就像元观君的“传音”一样。   姚望捕捉到了一个词语:“几乎?”   “对,在那一段内容中,每天都会有一些微小的改变。”玉求瑕道,“我现在发现,那个改变的,应该是时间。”   “它们似乎在准备一件全社会都会参与的大事,而‘电视’里在进行着倒计时。”   “经过分解和重组,我想我弄明白了它们的计数方式,现在的倒计时走到了17——如果是这个世界的十七天的话,换算成人类的计数方式应该还有不到三天。”玉求瑕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有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期限。”   众人一时无话,他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知道要从这里逃出去的机会几乎没有,只剩三天的话到底要怎么办?   这时,方思弄忽然抱着头跪了下去,井石屏立即去扶他,发现他浑身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   “怎么了怎么了?”   方思弄牙齿间几乎含着血:“钟响了……”   时钟铛铛铛铛地又响了13下,跟他的那场仪式响起的次数是一样的。   等钟声终于消歇,他满身是汗,抬起头来环顾众人:“你们都没听见吗?”   众人面面相觑,花田笑还问:“什么钟声?”   方思弄只觉得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被冻麻了,他转头盯着花田笑:“你没有听到过钟声吗?在外面也没有?”   花田笑也是表情愕然:“什么钟声?”   方思弄难以置信:难道只有他听到了钟声?   为什么? 第100章 时钟10   钟声响起, 很有可能意味着“仪式”正在进行。   蒲天白跟花田笑一起挂观看了上一场“仪式”,那理论上来说,这一场, 就应该是他们亲身参与的一场了。   也就是说,蒲天白,现在, 很有可能,正在死去。   “方哥、玉哥……”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还带着微微的喘息。   方思弄刚从钟声的影响中恢复了一点,闻声心中骇然:蒲天白的阴魂已经找来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这个房间里的灯也全部关了, 一个人影从玉求瑕的那个盒子的更远端的边沿处爬上来,轮廓边缘笼罩着一层清淡的夜光。   “蒲天白!”另一头的花田笑率先发出惊呼, “你怎么在这儿?”   方思弄这才回神,心想难道不是我的幻觉?是真的啊?   那黑影发出很正常的蒲天白的声音:“我逃出来了啊!”   花田笑:“卧槽你这么牛逼?”   这两个人隔着四个盒子喊话, 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 其他人却都还心有戒备, 特别是玉求瑕,他其实才是离蒲天白最近的人。   他狐疑地看着蒲天白:“你怎么出来的?”   “我跑出来的!”这时候, 蒲天白的脸孔已经在夜色中清晰起来,神情非常真挚, 歪了歪脑袋看花田笑,像在找什么认同,还努了努嘴,“今天那什么活动好像在‘我家’办,‘客人’进进出出来了好几拨,我抓着一个开门的空档就跑出来了!”   他说的“活动”应该就是那个诡异的“仪式”, 也是方思弄主要后悔的地方——如果他没有发疯被关在浴缸里,而是像桑滁一样可以满屋子跑,“客人”上门的时候应该也是有机会逃出去的。   蒲天白应该就是这么逃出来的?   这时,元观君道:“那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她看上去仍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蒲天白丝毫不打顿:“‘我家’离这里很近,我下楼后随便进了一根‘通道’就到这里了,真的,不开玩笑!”   元观君又问:“可你一路过来,没遇到其他怪物?这里刚关门了,你怎么进来的?”   她有些咄咄逼人,但没有人阻止她,因为这些问题确实问到点子上了,如果蒲天白真的还是人类的话,不可能不被路上的巨人们发现并被抓起来的,毕竟人类在这个世界是像一只猫那么大,而不是蟑螂或老鼠的大小。   “这也是我正想说的!”蒲天白却并没有被问倒,还蛮兴奋似的转向方思弄,“方哥,我好像忽然跑很快了!”   方思弄心里是很想相信他的,但也不敢拿所有人的生命冒险,只能问:“什么跑很快了?”   蒲天白左右看了看:“我给你们演示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他。   下一刻,他忽然飞身而起,仅仅在墙壁上借了一下力,就轻易翻到了三四米高的盒子顶部,然后迈开长腿,在盒顶飞奔。   确实是“飞”奔,几乎与飞行无异,博尔特来了都只能叹为观止。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就从盒子这头跑到了盒子那头,又折返了回来。   跑回来的蒲天白跪趴在方思弄那个盒子上头,邀功似的道:“看吧!”   这下元观君也不怀疑他了,还赞叹道:“他应该觉醒‘能力’了。”   花田笑兴奋鼓掌:“救了大命了!”   他的表达方式的确是有点夸张,幸好这个世界的巨人们不用“声音”交流,所以他们闹得再大声也没关系。   方思弄悄悄松了一口气,朝蒲天白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这时玉求瑕说:“蒲天白,你说的‘胡刁’是谁?”   蒲天白上扬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垂落下去,整个人变得丧眉耷眼:“是我同学,戏文系的。”他顿了一下,“毕业刚半年的时候自杀了。”   玉求瑕又问:“你为什么提到她?”   “我看到了她的签名。”蒲天白搓了搓脸,“在第一次被‘我主人’带出门的路上,有个墙绘上,我看到了她的签名。”   “‘胡刁’?”   “嗯……算是吧,也可以说是她习惯性的一个涂鸦,就两笔,一弯一提笔,应该是‘刁’字的变形,也像一把拉满的弓。”   “不算是很复杂的签名啊,在涂鸦墙绘上,也有几率偶然凑出这两笔。”这时元观君道,“是什么让你确定这个世界和她有关?”   其实蒲天白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确认”这个世界和胡刁有关,哪怕真像元观君说的那样,那个签名是个涂鸦的偶然,蒲天白在惊惧中瞥上一眼念念不忘,到了陌生的巨人家里遇到花田笑,随口提了一句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蒲天白显然并不是这种情况,他真的很笃定这个世界和胡刁有关:“因为这部戏就是她写的啊!”   “我们大三一起做联合作业,其实我大二就认识她了,她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子,就是总不太开心。”蒲天白回忆道,“电影学院的管理很宽松的,混关系的多,真正学东西的少,我用练习室的时间还算多的,但没有她多,她们系的教室在我练习室楼下,我每次去都能看到她在写东西,很多时候是她一个人。所以后来到联合作业的时候,我直接就去找了她,我想她那么努力,应该写得很好吧!”   “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问题!她确实写得很好!联合作业以后我们成了朋友,她未完成的剧本也会给我看,我觉得她一定会成功、会有名的……”蒲天白的眼中闪着光,仿佛跟那个和在场大多数人都素未蒙面的女孩与有荣焉,但很快,那道光被严酷的现实凌虐、熄灭了,“她写的最后一部剧本叫《时钟爆炸在世界前夜》——暂定名,还没有确定——剧本没有完全写完,她就自杀了。”   元观君:“你看过吗?”   蒲天白点点头,换了个姿势,准备开始促膝长谈:“看过。”   这时玉求瑕忽然说:“你能不能先从那里下来?”   他这一声让所有人都有点愣,闻言才反应过来:蒲天白从跪趴姿势变成了坐下,他又什么都没有穿,从下面看过去实在不太美观。   众人在这个世界中裸惯了,不说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被人提出来了就不一样了。   蒲天白也反应过来,脸色一红,捂裆跪好:“我有什么办法?这里不是离所有人都近吗?”   他说的也是有道理,因为他们在的这些盒子比放他们的平台更长、有一部分还悬空在外,只有一头一尾能有一点下脚的地方,尾端太远完全不考虑,头这端就是挨着玉求瑕的盒子,离第四个盒子的花田笑就太远了。   所以蒲天白能待的地方,也就是中间的盒子上面,或者地上。   台子有七八米高,他待在地上的话跟待在头端差不多,都要喊话,最合适的就是待在盒子上面,当然待在女士们的盒子上面更为不雅,方思弄和井石屏的这个盒子就成了最适合的选择。   场面安静了一瞬,井石屏道:“算啦,算啦,我不还和小方住在一间吗?”   可他这话好像没什么正面作用,反而让气氛更凝固了。   蒲天白受不了了:“我不坐了!我不坐了行了吧?”   方思弄冷冷瞥了井石屏一眼,又收回视线,仿佛事不关己地低声道:“我不看。”   玉求瑕没说话,应该是勉强接受了。   重要的话题继续进行下去。   蒲天白憋屈地跪好,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我感觉她写的这个本子应该属于荒诞派……有好几个主人公,或者说没有确切的第一主人公,主要描述的是这个世界。”   花田笑现学现卖:“是‘克苏鲁’的世界吗?”   “‘克苏鲁’?”蒲天白有点惊讶,方思弄比较熟悉他的表情,认为他刚刚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方面,果然,他下一句话是,“不,不是,她写的不是怪物,是人,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居然是人?给人这么强烈怪异感的东西,居然是人?   这时连方思弄都不能理解了,玉求瑕感觉到的那种“克苏鲁”一般的非人感,他同样也感觉到了,现在告诉他这些东西在原作里是人?   蒲天白继续说道:“是一群被‘时钟’控制的人。”   “在她写的那个剧本中,那个世界与我们生活的世界无异,只是,所有人的人生都被‘红时钟’控制,到什么时间,就该做什么事,从出生、成年、结婚、到死亡,钟声响起的时候,这些事情就会发生。”蒲天白道,“在这个世界中没有‘个体’,只有‘群体’,比如小孩都是成批出生,也会成批成年,成批结婚,甚至成批□□,才能成批受孕……‘红时钟’控制着这一切。”   这时所有人心中的怀疑都消散了,并确信,这个剧本的确创造了这个世界。   花田笑表情惊恐地感叹道:“这样的世界也太可怕了吧?”   “可怕吗?”姚望忽然冷笑了一声,“那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吗?” 第101章 时钟11   “你们感觉不到吗?”姚望的大眼睛扫过所有人, “0岁出生,18岁成年,毕业后找工作, 30岁之前结婚,35岁之前生子,40岁事业有成, 60岁退休照顾下一代……你们没有感觉到那个‘时钟’吗?”   众人默默,过了一会儿, 玉求瑕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市中央的红时钟:“原来那是一个‘社会时钟’。”   “社会时钟”是现在社会上的一个热点,方思弄自然有所耳闻,当然, 在这个概念被发现被提出之前其实人类就已经在它的控制之下生活很久了,这种控制甚至可以说是贯穿了整个人类文明, 即“什么时间做什么事”的社会规训。   在个人主义和多元文化兴起的现代,世界上也出现了一股反抗反思这种“社会时钟”的思潮, 胡刁作为一个年轻新兴的女性编剧, 投身这股思潮是完全可能的。但既然这个时钟贯穿着人类文明的始终, 想来也不那么容易被轻易推翻,如果这个剧本中的主角最终的理想是消灭“社会时钟”, 那无疑是个极端艰巨的、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   “然后呢?”玉求瑕转回头看蒲天白,“在她的笔下, 她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显然玉求瑕也察觉到了问题的棘手,打算更深入原作者的思想。   看到蒲天白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井石屏有点紧张地问:“怎么了?你刚说她没有写完剧本就自……就去世了,难道她还没有写到结局?”   “那倒也不是,她的确没有写出结局,不过写出了‘时钟’的结局。”蒲天白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她最后写:几只猫在钟楼顶部玩,将红时钟的核心掀了下去。同一时间,这个世界正在准备向宇宙发起第一次探索——发射火箭。那是万众瞩目的事件,发射场地就在钟楼旁边,时钟核心掉下去的时候火箭正好发射,核心就卡在火箭的机翼上,被送去了外太空,永远不会回来。”   花田笑问:“这不是写完了吗?”   蒲天白摇了摇头:“不,她没有写,失去了红时钟的世界怎么样了,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她没有写。我最后一次联系她,她说她正在思考这个结局,但是……”他没能再说下去。   这实在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其他人却都还在惊讶上一个陡峭的转折,井石屏睁大眼睛代为发言:“火箭?”   元观君感慨:“果然是荒诞派……”   姚望却看着还在黑暗中意味不明地闪动着的“电视”:“所以,这里面讲的还有17天倒计时的事,很有可能就是‘火箭发射’?”   井石屏还沉浸在被剧作家跳脱的想象力折服的情绪中:“这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玉求瑕却并不意外,在“社会时钟”这个概念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毕竟这个世界已经将“时钟”具象化,一个具体的东西,总是比抽象的概念更好消灭。   “‘社会时钟’是任何人难以凭借个体力量迅速消灭的文化力量,年轻激进的作者在穷途末路之下将之转化为了一个具体的邪恶物件,最后极大可能走向‘物理消灭’的结局。”他说道,“而‘破坏’和‘远离’是这种物理消灭的常用手段,她找不到破坏它的办法,只能引入世界之外的力量,将它放逐到世界之外,进行物理隔断。”   方思弄却发现了另外的端倪,看着蒲天白:“你说是‘猫’把钟掀下去的?”   花田笑:“这个世界有猫?天呐不要吧,我对猫过敏诶。”   蒲天白没有理会花田笑的抱怨,继续对着方思弄说:“胡刁养了三只猫,她跟我提到过,这个世界太坏了,只有猫咪是好的……我想,猫在她心目中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吧。”   元观君:“救赎者。”   蒲天白叹了口气:“也许吧,她还说她就是为她的猫活着的,不过很多人都会这样说,当时我们都以为她在开玩笑。”   感慨剧作家脑回路的阶段已经过去,众人也回到了对出口的思考当中。   井石屏道:“难道我们的任务是找猫?”   “不,这个世界没有猫。”方思弄很笃定地说,“我们就是猫。”   从一开始就待在这里的人没有遭受过方思弄他们遭遇过的宠物一般的待遇,所以没有一种身为“宠物”的认识,但经方思弄一提,也很容易想明白——在这个世界中,剧本里的人类异化为了巨人,而他们这些人类,扮演的就是剧本中猫的角色。   “不对吧?”这时蒲天白说道,“可我在这个世界中见到了‘猫’的形象啊?”   玉求瑕问他:“怎么见到的?”   “第一次看到是‘我主人’第一次带我出门的路上,还是涂鸦墙上一只猫眼睛,当时我不确定是猫,但没多久我就看到了胡刁的签名,之后就更注意在看各处的涂鸦,发现了很多猫的形象,有猫脚印、猫尾巴、猫的剪影。”蒲天白说,“然后我发现这些猫的形象都来自于她养的那三只,一只三花、一只橘,还有一只玄猫。”   “这不就说明,这个世界有猫吗?”   因为跟胡刁是同学,又亲眼看过这个剧本,蒲天白在这个世界中似乎有一种超然重要的地位,虽然谈不上盲从,但众人下意识就会更相信他所说的。   “不一定。”这时候,玉求瑕却开口道,“我还是赞同方思弄说的,这个世界没有猫,因为我们就是猫。剧本里的人类已经异化为了巨人,而我们替代了猫,这已经是两个物种层级,不太可能再加入一个猫的层级。”   元观君冷静地问:“那小蒲看到的那些猫又怎么解释?”   “彩蛋或者暗示。”玉求瑕道,“人的注意力都是有限的、有偏向的,比如他们三个经历了几乎一样的事,观察的侧重点都有不同。”玉求瑕指的是方思弄、花田笑和蒲天白这三个从‘外面’来的人,“蒲天白因为胡刁的关系,关注到的大多都是跟胡刁有关的消息,方思弄则是因为……”他顿了一下,“一开始发现了‘自杀’的道具,之后也着重观察着这个方面的意象。”他睫毛忽闪了一下,又转向花田笑,“其实这些意象换一个人来看,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现。”   花田笑最近跟着玉求瑕拍戏,和玉求瑕关系也拉进不少,闻言耸起鼻子死皮赖脸地一笑:“玉导你知道人家不聪明嘛……”   “不,你代表了正常人视角。”玉求瑕打断他,“你的观察告诉我们,其实这些元素在正常人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很有可能,这些元素只是作者埋下的彩蛋,或作者潜意识的延展,对主线剧情并无影响。”他又看向蒲天白,问道,“方思弄发现的‘自杀’意象,这个剧本中有提到吗?有哪位人物自杀了吗?”   蒲天白沉思了片刻,道:“好像没有。”   “所以这个‘自杀’的元素在剧情中根本是没有出现的。”玉求瑕继续说,“但是作者本人自杀了,所以‘自杀’也许只是‘戏剧世界’给出的小提示,‘猫’可能也是如此,并不实际存在。”   在玉求瑕条理分明的分析中,众人忽然意识到,在蒲天白出现之前,在全无剧本和作者信息的情况下,玉求瑕已经几乎将剧情的关键处全部猜中,只有“克苏鲁”的方向走错了,当然也没能想到火箭。   不,也不能说完全错误,毕竟玉求瑕之前的观点是“作者没有将克苏鲁写好”,但实际是“作者并没有想写克苏鲁”……   方思弄心头一动,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在这片刻间,众人已经基本接受了玉求瑕的说法,井石屏总结道:“所以我们现在就该想办法,像那些猫一样把时钟掀翻了对吧?”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方思弄却道,“这个世界谁是主角?”   生物之所以叫做生物,是因为生命中有一种自发的力量,只要生命意志存在,那么在任何一种系统下,都不可能只有一种思想,这个世界也一样。   有白方块那样的“反抗者”,也有大山那样的“秩序维护者”,也有更大多数的‘从众者’,它们之中,谁是主角呢?   如果主角是白方块,那么他们的任务基本可以确定是掀翻时钟。   但如果主角是大山呢?渴望维护系统秩序之人的愿望,应该是阻止“猫”去掀翻时钟吧?   按胡刁的本人的形象和事迹推断,应该是前者,可她最终却没有写下结局。   她究竟为什么自杀?   能写下这个剧本,必然是因为她年轻热烈的生命感受到了“社会时钟”的压迫与威胁,而选择的执笔反抗,那为什么,不进行到底呢?   为什么连放逐宇宙这样荒诞决绝的力量都引入了,却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结局?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在写下结局的前一刻,忽然又遭受了什么,以至于让她的思想忽然转变,走入了一个穷途末路的死局?   她并不确定,在放逐了社会时钟之后,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   应该说,她在开始写这个剧本时,必然是要对社会时钟进行控诉的,如果在这期间她的思想没有经受转变的话,她没有道理留下一个未完的结局就选择了一了百了。   万一,万一,在最后那一刻,她心中的主角偏向了大山,而让他们的任务偏离成了“阻止那只掀翻时钟的猫”呢?   是他想多了?还是一个赌博? 第102章 时钟12   他把这些想法说了出来。   众人听完, 又陷入沉默,显然他说得有一定道理。   片刻后,玉求瑕道:“在这个问题中, 我想我们首先应该要确定,遵循‘社会时钟’的人占大多数,还是反抗它的占大多数?”   姚望冷冷道:“当然是遵循。”   其他人也基本同意这个观点。   玉求瑕继续道:“那么在这个前提下, 如果胡刁在最后一刻发生了思想转变,她是顺从了这个主流还是背离了?”   这应该是一个点到即止、显而易见的答案, 只有花田笑还像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不太确定:“……顺从?”   “是的,如果她一开始的立场是反抗,那么经由转变后就会顺从。”玉求瑕一针见血地指出, “既然她顺从了大流,那她选择自杀的必要性又在哪里?”   他绕了这么大一圈, 是在反驳方思弄那个灵光一现的想法。   方思弄自然听明白了,但仍是犹豫:“也许是她并不能接受那个最终选择了‘顺从’的自己。”   玉求瑕并没有再继续反驳, 而是点了点头:“那现在我们又回到那个‘赌博’上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玉求瑕并不是在反驳方思弄, 而是在给“赌博”的另一边加上有理有据的注释,让双方尽量公平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应该只能执行其中的一个方向。”玉求瑕道,“‘反抗’或者‘维护’, 我们怎么选?”   姚望第一个冷淡道:“反抗。”   接下来,是蒲天白和花田笑几乎同时:“反抗!”   然后是井石屏:“反抗。”   元观君多思考了一会儿,仍是选择:“反抗。”   然后所有人都看向方思弄。   方思弄低着头,思绪还乱糟糟地盘旋着,从问题本身出发,想来想去是两边都有道理, 情势所迫,最后必然落入投票表决的这个阶段,但他们在场的这些人,有导演,有演员,有鞋匠,有纹身师,有策展人,在整个社会上基本还是算离经叛道的那一端,他们的倾向和选择足以代表大多数人类吗?   当思维走进死胡同时,他听到了身体里那株毒藤发出的破罐破摔的声音:   ——可那又如何呢?   ——一个人能代表的本来也只有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任何人。   ——不要想太多。   人有的时候就是会走到这样的境地——思考和理智都已经束手无策,于是只能把决定权交给生命的自由意志,人们称之为:选择或命运。   而事实上,这个“选择”也并非是完全随机的,甚至可以说它是最旗帜鲜明、事出有因的,它往往代表着一个生命从诞生以来的所有经历所有过去所有好恶所有选择的总和。   他紧抿的唇线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反而形成了一个有些凶恶,又有些狰狞的表情,他微微抬起头,带着血丝的眼睛望向玉求瑕,吐出那两个字:“……反抗。”   玉求瑕迎着他的目光笑起来,如春花乍放美丽绝伦:“好的,我们现在达成一致了。”   “那么,为了完成目标,我认为我们现在有三件事必须要做。”   玉求瑕继续道。   “第一,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第二,我们要找到去钟楼的路。”   “第三,我们需要把时钟的‘核心’取出来。”   又对这三件事的具体操作步骤进行了一番讨论后,窗外天色渐亮,又来到了一个白天。   方思弄对蒲天白道:“参观的人不久就会来了,你不能待在这里。”   蒲天白点了点头:“我一会儿趁第一批人进来的时候就溜出去,然后去找路。”作为唯一一个能在这个世界自由活动的人,他被安排的任务是找到从这里去钟楼的路。   方思弄又叮嘱道:“好,注意安全。”   这时姚望道:“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距离巨人们来“参观”还有一点时间,蒲天白看着她:“你问。”   “剧本中的‘仪式’究竟是什么?”   这里的一晚上的时间很短,大概只有人类计时中的一个多小时,讨论的内容只能精之又精,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件都没有提到。   蒲天白出去找路无疑是有危险的,有一定几率就回不来了,姚望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不料蒲天白却摇了摇头:“‘仪式’?”实际上他缺席了前半夜的谈话,没听到他们用“仪式”这个词语指代他观看过一次的那种活动,此时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姚望在说什么,“我不记得剧本里有特意提到什么‘仪式’……不过因为戏剧的‘展现冲突’的特性,基本所有出场的重要人物都处在人生的一个节点上,成年、准备结婚、临近预产期、重病终末期等等……”   时间紧迫,他也没机会说太多,就不得不离开了显眼的盒子上方,一溜烟翻下去,然后藏到了大门后的阴影里。   很快,一线亮光射入这间屋子,然后慢慢扩大,新一批巨人们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它们的动作从容弛缓,没有什么异样或骚动,看来蒲天白是顺利出去了。   但这一天他们并没能平稳地度过。   因为今天来参观的巨人,没有像之前一样只是彬彬有礼地隔着盒子看他们,其中有一个,向他们伸出了手。   那是一个比一般的巨人都要小一圈的巨人,可能是巨人中的幼年体,可能是营养不良,它试图抱起花田笑所在的那个盒子,没能成功,但盒子还是离地两三米了,又摔回去。   剧烈震动间,花田笑发出惊叫,一叠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井石屏遗憾地表示:“你可能要被领养了。”   花田笑发出一声爆哭:“老子才刚过来!”   虽然他们现在推测这里的人会成为‘最终仪式’的祭品,但推测终归是推测,出去确实一定会参加‘仪式’,被钉到天花板上的。   但不管花田笑有多绝望,多不愿意,他还是被腾换进一个小一些的盒子里,被那个小巨人领走了。   更晚一点,“夕阳”照耀的时刻,已经关门的“展厅”忽然又被人打开,进来了一个浑身金白的巨人,在它身后,还跟着包括大山在内的一串其他巨人,但看它们的姿态,跟其他随意来“参观”的巨人不同,显然都是陪同那个金白巨人来的。   应该是包场了。   金白巨人在玉求瑕的盒子面前看了很久,方思弄在一边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生怕这个巨人要把玉求瑕领走。   好在最终没有。   等那一行巨人离开,暮色彻底降临,房间内又陷入了黑暗。   高强度的思考、讨论以及紧张,还有失去的同伴,让众人都有点体力不支,各自委顿在盒子里休息。   方思弄和玉求瑕靠在一个角上,井石屏、元观君和姚望靠在他们的对角上。   完全是自发形成的队形。   他们又靠在一起。   其实方思弄自己心里也是奇怪的,他搞不明白玉求瑕是怎么想的,也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好像隔着一层透明墙,他们再亲密也不为过。   可这是为什么呢?   一片沉寂中,方思弄忽然低声说:“你说我们选对了吗?”   他指的是选择“反抗”这件事,他知道一旦选错,这个世界中的人类很可能全军覆没。   “谁知道呢?”谁料玉求瑕竟是这个回答,“我当然永远站在反抗者这一边。”   方思弄看向他。   他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别怕,方思弄,这种时候,也只能选更不让自己遗憾的一方吧?你想想,你要是选了‘顺从’还选错了,不是会气得做鬼也不安宁吗?”   方思弄叹了口气:“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玉求瑕说:“不要想去救任何人,方思弄,你只能决定自己要怎么问心无愧地活,有尊严地死。”   方思弄只觉胸中涌动着一股酸涩的疼痛,身上一阵阵发冷,应该是靠着的这面墙太凉了。   可是明明,明明……   他盯着两个人都放在身侧的手。   明明那么近。   也许,这时候他也可以不留遗憾,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脱口而出:“我想……”我想抱你。   还是中道崩殂。   这是一句不可能达成的废话,除了展示自己的软弱之外一无是处。   玉求瑕贴在透明墙上的长发动了动,应该是向他侧过脸来:“嗯?”   方思弄的嘴唇开合半晌,仍旧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补了一句:“我想家了。”   当然不是想那个有徐慧芳和方佩儿的破败的家,而是他们的家,那个家里只有玉求瑕。   这时,空气中传来井石屏的小声吐槽:“哎哟,人生苦短,不知道这两个人还在别扭什么?”   他声音小,但顶不住所有人五感都被强化。   方思听见了,觉得这人算是说了一句为数不多的人话。他知道玉求瑕肯定也听见了,但没有什么反应。   他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第103章 时钟13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隔着巨门响起, 大概是这个世界中人类能听见的为数不多的声音。   低伏在阴影里的蒲天白绷紧了肌肉。   大门缓缓打开,一束亮光从逐渐开启的门缝中射入,蒲天白深吸了一口气, 猛然窜出,在一双双林立的腿脚中间辗转腾挪,身遭的风似乎在他的眼中有了形状, 一切都变慢了,或者说是他本人化为了一阵风。   他跑得非常快, 他做到了。   从门里面的阴影转移到门外面的阴影里,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个机会从“通道”下楼。   来时的经验告诉他, 就算他是个人类,通道仍能“识别”他, 让他通过。   这个“领养处”大概是个热门景点,光是通到这里大厅的“通道口”就是十二个, 一大早过来等着参观的人就络绎不绝, 他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好的机会。   要知道, 在“通道”里的速度和位置就不受他自己控制了,如非必要, 他不能让自己被抓住,他现在可能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中唯一的希望。   哪怕等到夜深人静才能出动, 也要等。   他蛰伏在墙壁的凹陷处,安静等待。   没过多久,他看到一个体型稍小的巨人从门内走出,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丧眉耷眼的花田笑。   蒲天白:?   他看着那巨人走入了一根“通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静下心来观察周围, 风似乎成为了他忠实的朋友,为他带来了许多讯息——有四根“通道”里传来声音,应该正在上行,有两根在下行,有两根刚到这一层,从里面走出了两个巨人正在通过大厅,有三个巨人即将结伴进入巨门,门内还有四个即将出来,它们应该会阻碍彼此……   就是现在!   他在门口发生堵塞、那两个正在通过大厅的巨人走过他面前、而下一个巨人还没从通道口出来的那个间隙,忽然电射而出,穿过空旷的走廊,来到了那一排“通道”面前,钻进那个提着花田笑的小巨人刚下去的那一根。   在通道里几乎没有失重的感觉,但他知道自己在快速往下行。   来到地面层、离开“通道”的那个瞬间,他故技重施,又聚精会神地观察了一遍周遭的环境,很幸运的,周围的巨人不多,也没注意这里,他顺利地出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后怕,刚刚的念头就是跟着花田笑,可以说是有点热血上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通道”下面是什么情况,万一一下来就被发现并抓住了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他定睛一看,发现了拎着花田笑的那个小巨人,没法多想,跟了上去。   幸运女神似乎终于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眷顾了人类,他一路溜边走,并没有被路上的巨人发现。也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点,他遇到的巨人数量非常少。   那个小巨人可能涉世未深,警觉性非常低,蒲天白脚步又轻,走得越来越近它也没有发觉。   终于,在蒲天白已经走进那小巨人的影子的那一刻,花田笑发现了他。   其实他们应该可以说话,但在紧张的尾随中,都下意识不发出任何声音。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某一个瞬间,蒲天白感觉到一个念头在自己脑海中猛然出现,而花田笑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两个人的脑神经忽然很具象化地搭在了一起。   他继续悄悄的尾随着小巨人。   因为光线角度的关系,他整个身体都被小巨人的阴影笼罩着,影子还在不停运动,这给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有好几次他跟迎面而来的其他巨人面对面闯过,都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又经过了两个“通道”,来到了一个完全无人的平台,花田笑爬起来,站在了盒子中。   过了一会儿,小巨人发现了他的动作,很新奇地把他拎起来凑到脸前看,那张噩梦般的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   花田笑年轻美丽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非常真实,然后他按住胸口,猝然往后仰倒,重重摔倒在盒底,紧接着身体爆发出一阵抽搐和痉挛,很快就躺倒不动了。   之前蒲天白听说了他装死逃出来的经过,但没想到能演得这么逼真,刚刚那一段表现让同为演员的蒲天白都感觉震撼,他站在阴影里,仰望着那个流光溢彩的透明盒子,像在仰望一个神迹。   小巨人似乎也被吓到了,片刻后惊慌起来,先用手敲了敲盒壁,见花田笑没有反应,又就地蹲下,将盒子放在地上,观察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用一种远超人类理解的方式打开盒子,将花田笑抱了出来。   花田笑还是那个“死亡”的样子,整个身体柔弱无骨般瘫软着,从蒲天白的视角看过去,那条刚好卡在光线边缘的胸膛的轮廓线似乎没有一丝起伏。   花田笑的脊椎被巨人托着,手脚却耷拉在外面,垂坠着,没有一点力气,好像已经死去多时。   阴影中的蒲天白只觉得自己脑中似乎划过了一道尖锐的长音,雪花点般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停顿在一个画面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过这样一只手。   它细瘦、纤长,指甲修剪整齐,在异世的阳光中透出橘红的边缘,手背上的静脉若隐若现,如同一朵妖异怒放的莲花,却更衬得阴影中的皮肤苍白泛青。   作为一个艺术生,还跟着方思弄混了这么久,蒲天白多少有一些美术基本素养,他知道在暖光下,因为视觉补偿,阴影往往会泛出冷色,所以他现在看着花田笑的手心泛青,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他心中却乍然涌起一阵令人恐惧的不祥之感。   他的心跳非常快,仿佛即将心脏病发的是他而不是花田笑演的那样,他盯着花田笑垂在身侧的手,似乎……好像知道它的触感。   没有温度,甚至有一股寒冷会从手心那里涌出来。   这只手再也无法握紧生活的方向。   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心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就是绝望。   为什么?   是谁?   他怎么可能见过一只死人的手?   “蒲天白。”   他听到一个女孩字=子的声音在叫他,片刻之后反应过来那是玉茵茵。   然后他忽然来到了阳光明媚的海滨,玉茵茵躺在椰子树下的白色躺椅上,鲜艳的沙滩裙摆在海风中飞舞。   她的手安静地搭在躺椅扶手上,垂坠着。   他从椅子背后走过去,一开始只能看到那只手。   玉茵茵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从不做美甲,却依然漂亮得让人心惊。   他走到椅子旁边,坐在地毯上,捧起了那只手,然后低头亲吻了她的手背。   可能是海风吹久了,玉茵茵的手凉凉的。   亲完后,他抬起头去看玉茵茵的脸,玉茵茵戴着宽沿的花环草帽,眼神从帽檐的阴影中飘出来,她历来是个锋利冷感、说一不二的性格,那些惯常用来形容贤惠温婉的传统女性的词汇与她毫不搭边,但那一刻她的眼神非常温柔,让蒲天白心尖发麻。   可能是那一次吧。   他模糊地想到。   身前巨大的东西一动,阴影移开,光线照到他一边眼睛上,他终于回过神来,然后在逆光中看到刚刚吸引了自己全部视线的手的拇指和无名指动了两下,好像已经极不耐烦,透着一种生动的烦躁气息。   他骤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竟然在这个关头走神,赶忙将脑海中的画面驱散。   他横移几步,走回巨人的阴影中。   巨人捧着花田笑的“尸体”,显得很是六神无主,在原地委顿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想将花田笑放回盒子。   这时,蒲天白瞅准时机冲上去,在巨人抱着花田笑的手刚过盒子口时猛然跳起,在半空中捞住了那只手,把它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捧起花田笑的腰臀,生生将他从半空中“劫持”了下来。   巨人显然没有想到能有这个变故,刚把花田笑往盒子放的时候手上也没有使劲抓得不牢,这才让蒲天白如此轻易得逞。   几秒种后它反应过来,立即暴怒,起身追来。   蒲天白发足狂奔,不得不说他这个异能觉醒得很是时候,扛着一个人,居然都将那个数十倍于己的巨人甩开了。   又经过了数个“通道”的转换后,他确认已经完全甩掉了那个小巨人,就将花田笑放了下来。   “你刚刚在干什么啊?我简直想掐死你了!”花田笑一落地就抽了他肩膀一下,嘟嘟囔囔地骂道,“吃那么多,不长肉,肩膀那么瘦,硌死个人。”   蒲天白刚才也是被自己的走神吓了一大跳,心中有鬼,只得一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哼。”花田笑揉着自己被蒲天白的肩膀硌疼的肚子,问道,“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去?”   蒲天白原地转了半圈,看到了城市中央的钟楼,他们现在已经来到了一个连接着许多“通道”的平台上,看来的确如方思弄所说,在任何一个平台上都能看到钟楼的位置。他说:“照玉哥说的做,找去钟楼的路呀。”   花田笑的声音还是没好气,但在正事上也没闹脾气:“那走吧。”   结果两个人转了半天,明明是盯着钟楼的方向进的“通道”,但因为掌握不了“通道”的走向,反而离钟楼越来越远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一个平台上有五条通往不同地方的“通道”,其中只有一根通往钟楼,那也就意味着他们选择正确的几率只有五分之一,而通过两个平台后,这个几率会变到二十五分之一……再往后算蒲天白就算不太明白了,但可以肯定这样下去应该是到不了钟楼的。   “这可怎么办啊?”蒲天白往墙角一坐,遥望着仿佛永远也到达不了的钟楼。   “阿嚏阿嚏阿嚏。”花田笑刚刚就有点打喷嚏,站在这里更不行了,连着打了一连串。   “喂,你怎么了?可不要真的病了吧?”蒲天白犹疑地看着花田笑,他对花田笑刚刚的表演心有余悸,好像真的看到这个人死过了一遍一样,“可别吓我啊……”   花田笑指着墙角一根明黄色画出来的猫尾巴:“说了我对猫过敏。”   蒲天白惊讶地张大了嘴:“这都行?” 第104章 时钟14   时间过得飞快, 在商量完所有计划细节、静待时机的时候,方思弄心算出这个世界的倒计时应该进行到了倒数第十一天(玉求瑕预估了这个世界的一天大致相当于人类世界的三点五小时,在那之后方思弄就以黑夜和白天的数量计算时间)后来没撑住, 也是为了养精蓄锐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就算不清时间了。   醒来是一个白天,眼前有一片巨大的影子在晃动,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两个巨人正站在他们的盒子面前, 准确的说是玉求瑕的盒子面前,正在开盒。   方思弄下意识浑身紧绷,扑到了两个盒子紧邻的墙壁上。   但这对巨人们的行动没有任何影响, 它们打开盖子,向玉求瑕伸出手。   玉求瑕侧过脸, 眼神扫过方思弄,微微摇了摇头。   还不到时候。   被带走的只有玉求瑕, 巨人们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 把所有人都带走参加某个“最终仪式”。   方思弄的拳头骨骼被捏得咔咔作响, 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玉求瑕被转移进一个更小的盒子,被拎走了。   “行了, 望夫石。”井石屏可没有像方思弄一样巴巴地站起来,他现在还半躺在地, 翘着腿很悠哉的样子,“保存点体力吧。”   然后他收到了一道极度冷酷的视线,充满了厌恶与蔑视。那一眼中的严寒,让身经百战的老井都愣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玉求瑕就像一个保险栓,在玉求瑕离开之后, 方思弄身体里幽暗凶戾的气息便掩藏不住了。   井石屏被那一眼盯得起了一点火气,他也不是什么怂包软柿子,脸色瞬间放下来,身子也坐直了,看着方思弄道:“喂,我招你惹你了?”   方思弄不再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尽力收拢浑身散发的戾气。   井石屏却不愿就这么过去了,站起来走过去扳方思弄的肩膀:“喂,我跟你说话呢。”   方思弄瞬间将他拂开:“别碰我!”   井石屏登时更火大了,抬手又去抓他另一边肩膀,同时骂道:“你特么有病是不?”   方思弄反手就是一肘子捶过去:“我说了别碰我!”   井石屏抬手接住了他这一肘,平日可称得上雅痞的脸瞬间狰狞,反手也是一拳捶了过去!   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   两个人差不多高,但方思弄要瘦削很多,这当然不是他的问题,应该是井石屏练得太好了,整个人看起来比方思弄大上一整圈。   打法也不一样,井石屏的招式看起来一板一眼,颇有章法,显然是训练有素,轻而易举地把方思弄压制着,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方思弄虽然挨得多,但他的出招却可以说是狠毒,专挑人的软肋戳,感觉只要戳中一下后果就很严重,所以井石屏应对得颇有些胆战心惊。   两个凶悍的男人在狭小的空间内激烈扭打,喘息声和肉/体的碰撞声塞满了紧张压抑的空气,很快就见了血。   从天而降不知源头的灯光被巨人伟岸的身体挡住,在盒中投下深邃的阴影,这场打斗引起了许多巨人的围观。   这种注视似乎更强化了两人紧绷的神经和锋芒毕露的气息,他们像两只被圈养在斗兽场中的兽类,众目睽睽之下疼痛仿佛都消失了,血脉里流淌着激情和毁灭的欲望。   有一段时间方思弄似乎找到了在白方块家发疯时的感受,理智和人性短暂地离开了他,他只想撕扯、破坏、发泄。   但在厮打翻滚的一个瞬间他瞥见了一个围观巨人的眼神,忽然清醒过来。   他撒开腿围着盒子跑了一圈,躲开井石屏的拳脚,顺便看清了在周围围观的那一圈巨人。   理智回笼,他心中霎时升起一个想法。   然而,下一刻,一道冷冽的女声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别,方思弄。”   是元观君的“传音”,不通过耳朵接收,而是直接响在他的脑子里,非常震撼。   “还不到时候。”   这片刻的震撼让他动作停滞,侧腰一痛,被井石屏一脚踹翻在地,随即后背顶上一个膝盖,井石屏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将他死死按住。   然后他听到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接着是落到后颈上的液体,应该是他刚刚打出来的鼻血。   井石屏用手掌狠狠擦了擦血流不止的鼻子,又抽了一下他的背,没好气地骂道:“你小子,谁教你这么打架的?”   当然没人教他,是他自己琢磨的,早年他家孤儿寡母的,他没少在外面跟人干架。   “不打了,打不动了!”井石屏的鼻血还没止住,说话瓮声瓮气,“成不成?”   方思弄放松身体,像团烂泥一样趴在地上,他也累了,疼痛在这时找上门来,决定跟井石屏休战:“成。”   井石屏显然不太相信他说的话,犹疑再三,慢慢放开他,退后几步,因为双手都用来戒备,没法照顾鼻子,这时候他的鼻血已经几乎把胸膛都染红了。   方思弄翻了个身,仰面躺着,他怀疑肋骨被井石屏踹断了,现在呼吸都疼。   井石屏捂住鼻子,还在骂他:“操,疯子。”   他们不打了,外面看热闹的巨人们也渐渐散了,室外光线渐暗,一天又过去了。   方思弄感觉疼痛的肋骨逐渐麻木,动了动,感觉没断,又扯了扯含着血的嗓子道:“倒计时还有多少天?”   姚望在隔壁说:“一天。”   “一天?”他震惊地坐起来,然后发现肋骨还是疼,不过确实没断,普通人这时候早疼得龇牙咧嘴了,可他居然还能板着一张棺材脸,可见是天赋异禀,“我睡了这么久?”   他记得他睡过去之前少说还有七八天吧?按少的算,睡了六天,那也将近二十个小时?   元观君道:“小玉让我们别叫你。”   “老子白天还负责帮你遮光呢,没良心的。”井石屏的鼻血终于不流了,又活动着脸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问道,“你跟我究竟什么仇什么怨?”   方思弄盯着高耸的天花板看了一阵,开口道:“玉求瑕相信你,而我相信他。”他顿了一下,又转向井石屏,道,“但我不相信你。”   “你自己听听你这话矛不矛盾?”井石屏一下子气笑了,“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不待见我?”   方思弄又安静了一会儿,终于问道:“秦菲怎么死的?”   虽然所有人本来都没有什么动作,但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空气仿佛被冻住了一样,所有人也都更静止了,跟着变成了雕塑。   方思弄说的是他经历的第一个世界,“弗兰肯斯坦世界”中的那个新人女孩,一个很多人可能都忘记了的名字,但他就是记得。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后来经历了这么多世界,见过了那么多死人,甚至连展成宵都死去了,他却还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   他说:“你在她的房间住了一晚,后来她死了,蒲天白在她的卧室发现了本来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带血的布料,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有机会把那东西放在她的房间里。”   所有人静默,过了很久,井石屏沙哑的声音才响起来:“……为什么这个时候问出来?”   “我不知道,我忍不住了。”方思弄面无表情地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井石屏,“而且我们的命运都握在你手上,但我并不相信你。我的命运落到了你手中,我很不舒服。”   井石屏曾在“弗兰肯斯坦世界”中修好一辆报废的汽车,也是结束那个世界的那一辆,方思弄坐过也开过那车,对那堆废铁居然能被修好这件事产生过十足的惊讶之情。   结果到这个世界才知道,那果然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事,而是靠了超越人力的“异能”。   ——井石屏的异能,展成宵还给起过一个名字,叫“精微机械”。   觉醒这个能力之后,井石屏在“戏剧世界”中就跟机械建立了异常紧密的联系,他可以通过简单的触碰,感知到任何机械结构的问题和损坏,他可以理解和分析问题的根源,并以惊人的精密度进行修复。无论是一个老旧的机械钟表还是先进的机器人,都能使其恢复到原始状态。   当然,这种能力也可以反向作用——轻松拆解任何机械装置,无论其复杂性有多高,他都能够以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解锁和分离零件,毫不损伤结构。   井石屏有这种能力,在这个世界中,拆解时钟核心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   所以方思弄说所有人的命运都握在他手中,丝毫不为过。   井石屏抬起头,迎着方思弄的视线,片刻后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叹气道:“她是我杀的。”   方思弄仍是那样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为什么?”   井石屏沉默灰暗、还被打破了额角的脸忽然一转,眼中迸溅出两星惊人的亮光,声音也陡然提高,这让他像是瞬间变成了野兽:“因为每天必须要死人!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可能是你,可能是我,也可能是玉求瑕!我只是把这个名额控制在了自己手里!你也是受益者!”   方思弄反唇相讥:“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掌握她的生杀大权?”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中死亡是必然的,可因为“世界”死亡和被人害死,在他心中是有很大区别的。   死在“世界”中可以说这是这个人运气不好或能力不济,但被人害死,这就太恐怖了。   井石屏站起来,在夜色下他强壮的身躯显得威胁性十足,他走近了几步,垂首盯着方思弄:“你是那个世界才进来的,你不明白……我们不能让名额落到‘世界’手中!之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你不会想知道那是怎样的地狱……”   方思弄盯着他的脸,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进入了警备状态。   他想起玉求瑕曾经跟他谈论过“如果没人死掉”会遇到什么——“世界”会制造一个死者,形式各异,可能天降陨石砸死,或者……让人投票表决。   细思极恐的是,这些规则,玉求瑕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的拳头在身下握紧,仍是梗着脖子道:“那你为什么选中她呢?只是因为她弱小?弱小就活该被害死吗?”   “那不然呢?”井石屏嗤笑一声,又问了一遍,“那不然呢?方思弄,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井。”元观君在隔壁不赞同地叫了井石屏一声,应该是想要打圆场,转向方思弄之后声音温和了很多,“小方,你冷静一下。”   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了。   其实要说他对秦菲多么有感情当然不是,他只是觉得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井石屏这样的人手上很可怕。   元观君就像能看穿他所思所想一样,忽然道:“你知道卢盛是怎么死的吗?”   方思弄睁开眼睛看着她,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转到了这里。   元观君笑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实在称不上善意:“硬要说起来,也算是玉求瑕害死的吧。”   方思弄额角一跳:“你把话说清楚。”   元观君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故意让卢盛看到清洁工的脸的。”   方思弄当然记得那天的事情,他早上在老屋见到了怪物,并被疯子的血喷了一身,在他们已经推断出人血是非常危险的信号的前提下,当天又没有其他人犯错,那么当晚的死者很有可能就是他。   幸运的是在那一天几乎结束时,卢盛和清洁工起了冲突并看到了清洁工的脸,直接违反了规则,所以当晚死亡的人成了卢盛。   方思弄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严寒,从他身体深处升起,让他不得不颤抖起来,他狠狠掐住手心,死盯着元观君:“你有什么证据?”   “我和卢盛当时正在往上走,结果清洁工的桶忽然滚了下来,人家的桶好好的放在那里,怎么可能那样掉下来?而且清洁工很生气地在追玉求瑕,很明显桶就是玉求瑕搞下来的。你们不是吃完饭就回房间了吗?为什么当时你不在,玉求瑕却一个人出现在那里?根本说不通。”元观君平静地望着他,那目光却让他无端畏惧,他撇开了视线,自己都没发觉声音低了很多:“这都只是你的推测。”   “事实如何,我想你自己清楚。”元观君并没有因为他的嘴硬生气,依然气定神闲,“当时所有活到今天的人都看出来了,只是没有必要说破,毕竟我们都知道玉求瑕的能力,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死去的卢盛细究玉求瑕的问题,只是,我当时就明白了你对他来说有非凡的意义,否则他也不可能那么做。”   方思弄喉咙哽住了,说不出一个字来。   当天玉求瑕明明先回了房间,之后又出去了,他当时在洗澡,没办法,等穿好衣服追出去,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不是没有疑惑过玉求瑕为什么要出去那一趟,但从来不敢深想,也是一种逃避吧。   “我讲这些,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在这里面没有人是干净的,生命只有一次,自保是人类的天性,别苛责别人。而且,就算现在没有做,你也不能保证自己之后不做这种事。有条件的时候,我们只能相信我们的联盟是坚固的,你也别怪老井。”元观君的语调仍旧不疾不徐,漆黑的瞳孔却像两口深井,要将人直接卷进去,她接着道,“退一万步说,如果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做,真沦落到‘投票表决’的境地,你会投谁?”   方思弄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元观君叹了一口气,撇开视线,眼中那种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也消失了:“方思弄,这是一个生与死的世界,生死之间的距离太短,没有法理和道德的位置。”   这时井石屏忽然嗤了一声,又道:“我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样,你在命运还握在我手上的时候惹毛我,你会有什么下场?”   方思弄又被说得一怔,的确,他敢这样做,除了他在这个世界中精神状况非常不好以外,是不是潜意识里,他感觉井石屏并没有那么坏呢?至少玉求瑕很信任他,并把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命运都交给了他。   “有时候人还是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啊,小伙子。”井石屏倚老卖老地道,看了他片刻,又说,“不用再确认了,我可以给你承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对你出手的。”   方思弄冷冰冰:“你刚还打了我。”   井石屏双目圆瞪,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没打我?”   “行了,休息吧。”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去,元观君也功成身退地换了个姿势,以便更好地养精蓄锐,“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方思弄再次躺平,觉得浑身上下都疼,脑子也晕晕乎乎的。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有正义感的人,今天爆发也是因为玉求瑕当着他的面被巨人带走了,他有火找不到地方发,井石屏又正正撞上来。而现在,经过这番赤/裸/裸的对话,他更深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虚伪,他其实并不是在为那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伸张公义,而是戒备猛虎在侧,为自己的安全担忧。   他当然是自私的人,并且在发现玉求瑕很可能跟井石屏做了几乎一样的事情时,对两人的情感却完全不同……   感觉问题已经来到了哲学领域,他决定放弃思考。   “不过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最后会下地狱。”寂静持续了很久,井石屏又幽幽道,“好想来根烟啊!”   另一边姚望也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她翻了个身,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砸到地上,被迅速吸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用一个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几近无声的音量呢喃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啊……姐姐。”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额,我现在方便出场吗?” 第105章 时钟15   又一个早晨到来。   这将是人类们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最后一个早晨。   伴随着一道刺眼的光亮, 大门拉开,各式各样的巨人们鱼贯而入,然后很快在方思弄井石屏所在的二号隔间前聚集。   因为这两只“宠物”又打起来了。   打得比昨天还惨。   因为井石屏受过专业训练, 打架基本上是以制服为主,基本不会让战斗拖上太久,而且击打部位也比较“彬彬有礼”, 一般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就算造成严重后果了也力求从表面上看不太出来, 所以,这会儿的“主打”是方思弄,因为他们就是要把场面弄得难看一点。   井石屏被动挨打, 看起来很是无力招架,只能用手护着头、胸口、□□等关键部位, 肩背上已经布满血痕,鼻子也在一个疏忽间再遭重创, 又开始哗哗流血。   隔壁元观君的尖叫声简直要震破耳膜, 虽然巨人们可能听不见人类的声波, 但这种叫法,让她整个人的状态紧绷狰狞, 非常逼真。姚望更是直接倒在地上抽搐。   场面实在是不太好看,巨人们大概也没见过这种情况, 都有点懵懵的,好在也没有懵太久,在井石屏快要被打冒火的时候,终于有人站出来管了。   一个玳瑁色的巨人越众而出,后面还跟了两个偏灰的,玳瑁色和其中一个打开了方思弄他们的盒子, 另一个打开了女士们的盒子。   四只巨手伸进盒子,在抓到他们的前一刻,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忽然分开,并躲开了这四只手的抓捕,反而顺着它们的手背、手臂往上爬。   两人身手敏捷,几下就顺着巨人的手臂逃离了盒子的高墙,井石屏爬着爬着因为自己的血打了一下滑,愤愤骂道:“老子觉得你特么在公报私仇!”   方思弄冷冷道:“你最好中用,出去之前别死了。”   井石屏喷了他一口血唾沫:“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巨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思弄已经爬到玳瑁肩膀,井石屏也爬到了灰人大臂上,两巨人用另一只手反手去捉,方思弄灵活地揪着玳瑁的“头发”一荡,避开了这一下,并顺利落地。   井石屏却因为自重太大,又打了一下滑,并没能爬到巨人肩膀上,自然也就够不到“头发”,情急之中只能直接半道跳下,盒子壁本来就有三四米高,放盒子的高台则有七米高,这两段高度加起来超过十米,相当于从三楼跳下去,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在他即将落地的前一刻,另一道风驰电掣的身影忽然穿过如林的巨人腿脚,看着是将他直接撞飞,其实是带着他一起跑了。   那是昨晚回来的蒲天白。   昨晚。   蒲天白趁着最后一波巨人离场的间隙溜进了“领养处”的房间,等熄灯关门之后正准备往上爬,结果就撞见了那几人十分危险的一段对话。   他错过了最佳出场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容易等到话题告一段落,才颤颤巍巍爬上台子,小心翼翼道:“额,我现在方便出场吗?”   其他人先是一惊,随即对他的归来表示了热烈欢迎。   姚望:“我还以为你死外面了。”   井石屏:“就非要拖到最后一天啊?”   元观君:“找到路了吗?”   终于来了一句他能接上的话:“找到了。”   所有人都同时大舒了一口气:“太好了——”   蒲天白讲述了他找路的经过。   首先从抢下花田笑开始。   逃离了小巨人的追捕后,他们先凭着视觉找路,发现完全行不通,一筹莫展之际,花田笑对着涂鸦墙上的猫开始过敏。   在花田笑不能自已的喷嚏声中,蒲天白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如果猫只在胡刁的潜意识里存在,那有没有可能,在这个没有猫的世界,这些潜意识里的形象其实象征着“出路”呢?   毕竟胡刁不止一次提过,猫咪是她的救赎。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带着花田笑又走了几根通道,到达另一个平台后如果花田笑没有打喷嚏,则退回去换一根重进,直到找到花田笑会“过敏”的平台,再继续前进。   到后来,花田笑甚至不需要到达那个平台,只需要在通道另一头站站,有时都能过敏。   他们沿着花田笑一路过敏的路线前进,最后居然真的来到了钟楼底下。   “感谢猫咪的指引。”姚望惊叹道。   井石屏鹦鹉学舌:“感谢猫咪的指引。”   元观君则问:“那小花人呢?”   “在钟楼附近躲着。”蒲天白说,“我们商量了,如果我们实在赶不过去,他还可以想办法把钟撞下去。”   之后方思弄提出了“打架引起注意,引巨人开盒”的计划,元观君和姚望又在花田笑的启发下补充了“发病装死”的计划。   计划的目的,就是要把井石屏送出去。   然后就到了现在。   方思弄落地之后就开始在巨人中飞窜,元观君和姚望也在装病之后猛然惊起,如法炮制,顺着巨人的手臂往外爬。   她们的身手与力量不如方思弄和井石屏,但开她们盒子的只有一个巨人,她们一左一右从巨人两只手往上爬,巨人竟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现场一片混乱,因为围观的巨人太多,反而成了追击的阻碍,蒲天白早已扛着井石屏溜之大吉。   就连方思弄,也趁乱离开了那个展厅。   他没有蒲天白那么熟门熟路,他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甚至是昏迷着的,跑出大门后,大厅里仍有零星的巨人在往里走,并都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有时间耽误,随便找了一根向上的“血管”跳了进去。   蒲天白把这些类似电梯的东西称为“通道”,他却还是觉得像“血管”。   昨晚蒲天白还说,自己其实在早些时候就已经蹲守在楼下,等待没人的时机上楼了,蹲了大半天,没有发现有提着盒子、装着玉求瑕的巨人出来过,所以玉求瑕很有可能还在这栋楼里。   方思弄怀疑巨人们也有类似于“对讲机”的东西,因为他在通过了这根颀长的“血管”后,“血管”口的另一边已经等了两个巨人,明显是想抓他。   好在他在出“血管”之前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预感,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矮身滑铲避开了巨人的大掌,转身又跳入了另一根“血管”。   他知道那两个巨人追上来了,而“血管”出口又多了一个追捕者,这一次他故意在“血管”口停留了片刻,等那两个追兵快到的时候一个鱼跃扑出“血管”,外面等着的那个伸手来抓他,却被后面的追兵撞到。   方思弄继续往上跑。   他没有蒲天白的异能,跑得很艰辛,好几次都险些被捉住,不过,随着他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追兵们相互制肘,他的机会反而多了起来。   直到他来到了一个非常恢弘的大厅,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倒映出布满符号的高耸穹顶,他本来就小,跑在这个大厅里觉得自己简直小得像一只蚂蚁。   追兵们却停在了大厅门口,并没有追进来,只是挤在门口怒发冲冠,一副原型都要露出来了的恐怖模样。   他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间大厅里除了地面四壁和穹顶外,只有一个“血管”口。   这是一个比普通“血管”口都要大一些的入口,边缘有繁复华丽的花纹,显然通向一个很不普通的地方。   方思弄咽了口唾沫,闭着眼睛跳了进去。   “血管”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外面的场景,在经过了一段幽暗的区域后,阳光乍然点亮世界,方思弄看到了这座巨人的城市。   他似乎在一栋绝顶高耸的摩天大楼的观光电梯里,以极快的速度上升,渐渐从仰视着城市的高楼变为了平视、俯视,后来,他感觉自己来到的高度几乎与远方的“红时钟”平起平坐。   终于,上升的趋势停止,他到站了。   他走出“血管”。   外面并没有等待他的追兵,只有一片静谧。   繁复的图腾和花纹爬满了雪白的空间,穹顶对他来说显得过高了,简直像一片旷野,他的“宽广恐惧症”都要犯了。   他像一个没有目的的亡灵在这片白色之地飘荡着,不知道飘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了活物。   两个黑色的巨人站在一扇没有门的门洞前,因为皮肤都是黑的,在这一片白色中显得很突兀。   这应该是两个“门卫”,却显然并不尽责,都偷偷地回头看门洞内,方思弄偷偷摸得很近了都没察觉。   距离拉近后,方思弄也看到了门洞内的场景。   之前单独包场、来“领养处”看过玉求瑕的金白色巨人正在给玉求瑕梳头发。   玉求瑕跪坐在一个雪白的高台上,身上披着朦胧的白色轻纱,一头长发被染成了白金色,瀑布一样披散在后背上,侧影漂亮得如同神祇的幻影。   惊艳、神圣、没有生命。   然后方思弄看到了整齐排布在周围的刀具。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预感:它们要把玉求瑕打扮成最完美的样子,然后进行仪式。 第106章 时钟16   玉求瑕俯视着窗外的城市, 眼前时不时闪过迷幻眩晕的重影。   这些巨人来带他走的时候,蒲天白还没有回来,准备没有完成, 时机也算不上好,远不到可以暴起反抗的时候,所以他就那样轻易地被带走了。   被带到这里来之后, 他又被仔细清洗了一遍,头发还被染成金色, 后来他好像还被投入了修复液里,出来的时候手臂和大腿上因为自残留下的伤痕都愈合了,浑身的皮肤如同变回了初生的婴儿, 细腻晃眼。期间他似乎吸入了某种气体,还被迫睡过去了一段时间, 然后又做了那个梦。   他总做那个梦,最开始的一次应该是刚跟方思弄分手后不久, 之后的就断断续续, 只是那会儿频率不高, 可现在三天两头地做。   梦里他仍是他,所有记忆和经历都很正常哪怕远至童年时代也历历在目, 父亲母亲和玉茵茵都还在那幢老宅生活,他对她们的感情仍是复杂难言, 后来死了两个丢了一个,这些他都记得。   之后他在梦里也进入了“戏剧世界”,在里面遇到了他熟悉的很多人,他聪明绝顶锋芒毕露,而且不怕死,是“戏剧世界”里的鬼见愁, 连NPC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但他总觉得奇怪,心脏仿佛一直悬着,堵在喉咙口,慌得不行。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记忆让他成为一个整全的人,但他总觉得自己不完整。   每当那种恐慌到达顶峰,他在梦里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承受不住了的时候,不管梦里的他在做什么都会直接中断,然后他会来到一个阳光弥漫的场景里——一间有着温暖床铺的卧室,他坐在床上,呆呆望着落在地毯上的阳光。   然后,等他的心跳完全平息下来之后,会有另一个他忽然从门外冲进来,开门的动作很重,门板撞在墙上会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他的心跳又会因为惊吓重新起飞。   这是在梦里,他不觉得世界上有两个自己奇怪,他看着那个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转、乱翻,不停地说着:“丢东西了,丢东西了……”   他觉得那个自己的声音有点怪,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会突然意识到,原来那种几乎可以把他逼疯的恐慌感存在的原因,是他丢东西了。   可丢了什么呢?他想不起来。是玉茵茵吗?   梦境往往就会在这个场景中结束,结束在一片严寒之中,他会在那片氤氲的阳光中坠入绝望,因为他隐隐意识到,他丢的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要醒过来之后他才能想起来,丢的是方思弄。   那个阳光氤氲的房间就是他们家的卧室,可方思弄不在那里。   梦中的那个世界里,没有方思弄。   在他弄清楚这个重复的梦意味着什么之前,那种恐慌感却跟随着他来到现实,他越来越不敢睡觉。   他既怕见到方思弄又怕见不到方思弄,见不到方思弄他会痛苦,是生理意义上时常出现的可感的疼痛,有时也会伴随着心慌心悸。可见到方思弄的话这种痛苦更甚,因为他总觉得方思弄会在他眼前消失,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自己没法承受。   他寻求过医生的帮助,诊断结果是他的幻想症越来越严重,可靠温和的中年女医生温声细语地开导他:不要败给你的妄想,你害怕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试着联系他,给他讲你的恐惧,从你的描述中我们都知道他有多爱你,他会陪你走出来的,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恐惧只是恐惧。   可他独处时盯着手机,仍然惧怕着拨出电话,他怕那个电话打出去,对面会说出“这个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这个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得仿佛已经发生过几千遍几万遍,他经常会被这个幻想中的画面吓得不停呕吐。   而现在,在这个巨人世界,被致幻气体强行催眠之后,他又做了这个梦。   醒来之后,那种催眠气体的威力犹在,他好像只能很慢很慢地思考。   他被摆放在这个巨大空旷的白色房间里,从视觉上空无一物的窗户几乎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从这里看去,这座城市就像是活着的一样,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管。   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然是矗立在城市最中央的时钟,稍微次之的是他现在所在的这栋楼脚下的一个白色圆形广场,阳光落在上面让它白得刺眼,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直到头被扯得仰过去,他才意识到,那个金白色的巨人在给他梳头。   他的感知都被那种未知的药物吞噬,他现在反应太慢了。   那个梦搞得他情绪非常低落,又没力气控制身体,就只能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白色巨人给他梳完了头,离开了一阵,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堆东西,哗啦一下在桌面上展开,竟然是一排形式各异的刀具,都非常精致华美。   他的思绪终于跑到有关于这个世界的谜题上,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仪式?   仪式快要开始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   上一次仪式是几天前?   他的视线越过巨人身体的缝隙,看向远方的时钟。   仪式开始的时候,时钟会响吗?   这时巨人拿起了一柄纤细的花刀,繁复的图腾盘旋在刀刃后和刀柄上,是一把绝美的好刀。   它将刀尖对准他的心脏,慢慢靠近。   时钟依然没响。   此时玉求瑕已经强迫着自己清醒几分,脑子也在飞速运转,前几天商量战术的时候他跟方思弄仔细计算过钟响的时间,算出来下一次钟响怎么也要到今天晚上。   而现在他又重新算了一遍,认为之前并没有算错,的确还不到下一场仪式开始的时间。   方思弄说过自己的猜测:只要拖到钟敲完仪式应该就不会进行下去了,玉求瑕本来的想法也是把所有体力留到那时候放手一搏,等待其他人成功的消息。   可为什么这时候巨人就在动刀了?   要反抗吗?   他思考着。   他现在状态不是最好,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反抗,可一旦反抗失败引起巨人们的警惕,再想故技重施,应该就难了。   最终,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推理,左右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安排,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最终走向任何结果想来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固然他还有没有做完的事,但如果能就此摆脱这种夜不能寐痛苦不堪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他太累了,也太害怕了。   他盯着慢慢朝自己刺来的刀尖。   最终刀尖停在了他胸前几厘米处。   果然,它不是现在要进行仪式。他心说。   应该是在试刀。   下一刻,门口方向忽然传来一连串响声,他和金白巨人一起回头,就看到了一个人影站在靠门的平台上,正在把台子上的所有东西都往下推。   玉求瑕惊讶得微微张开嘴,是方思弄。   门口的门卫和更多的巨人鱼贯而入,都去抓方思弄,方思弄一路跑一路把更多的东西推到地上,房间里一时间鸡飞狗跳。   玉求瑕无暇多想,他当然不可能让方思弄独自面对这一切,身体比脑子更快动作,就地一滚,拎起一把散落在身边的长刀,这刀是这一堆刀中最小的一把,对巨人来说可能只相当于一个磨指甲的刀,但他拿在手里却像一把巨剑。   他猛窜起来,就要去帮方思弄,然而一站起来他就知道他低估了药物的作用,昏得有点过了头。   下一刻,他头皮一麻,被金白巨人直接拎着头发提了起来,他反手挥刀,不是想砍巨人,而是想直接砍断自己的头发。   但没有成功,金白巨人用另一只手中的花刀架住了他的刀,然后一下子挑飞到了空中。   方思弄本来是不打算这个时间出手的,毕竟他自己还有亲身经历,知道要出手的话最好的时机就是钟声响起、仪式开始之后,到那时,如果他能出其不意地帮助玉求瑕,靠他们两个人,很有可能能够拖到仪式结束。   但是事情很难像他想象中那样发展,因为这时候他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脚步声。   这个空间太空旷了,他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处,现在能站在这里是因为那两个门卫玩忽职守,都被里面的玉求瑕吸引了注意力,但如果身后再来一群巨人,他是没有地方可躲的。   也正是在这时,他看到那金白巨人开始动刀了。   他一时间整个人都爆了,在身后追兵和那柄刀的双重压迫下,他忽然发足狂奔,堂而皇之地直接冲进了房间,开始搞破坏。   这个房间跟白方块家的极简主义不同,周围的平台上放着一圈圈精美华丽的物品,他不知道是什么,看着像一堆怪石头,又似乎有点功能性,一圈圈围着放玉求瑕的那个台子摆着,像某种阵法。   不管是不是阵法,哪怕就是装饰,他想着,种种迹象表明这群巨人很重视这场仪式,各方各面都务求完美,要是他能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也能拖延一会儿吧?   他当然想直接冲上去抢刀,但台子太高了他上不去,只有周围这一圈最矮的大概两米多,他还能勉强爬上去,也就只能这样闹出动静。   他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力量的差距是绝对的,不管他多么愤怒多么咬牙切齿,都很快被抓住了。   他被几只手一起拎起来,强行翻了个面,落入眼帘的就大山那张噩梦般的脸。   大山牢牢控制着他,走到金白巨人面前,似乎在交流,这时候方思弄看到玉求瑕被拎着头发提起,心疼得眼泪飙出来,他没法说话,大山直接把巨大的手指塞在了他嘴里。玉求瑕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而且嘴巴是自由的,但眼神死寂,也一个字都没有说。 第107章 时钟17   方思弄被大山提溜着一路向下, 不同寻常的是大山直接用双手抓着他,而不是像带走其他人一样将他放进盒子里再转移。   他的手脚都被大山撇到身后,整个人崩得像一张残坏的弓, 很疼。   真正被带到楼底了才知道,这栋建筑是有多么高大,高度跟白方块住的那栋房子相比, 至少要再乘以五。   紧接着他就被一片白光狠狠刺痛了眼睛,类似雪盲的感受, 身体韧带的疼痛本来就让他精神恍惚,被这白光一激,他险些没有直接疼厥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的眼睛终于能看清楚一点东西,他模模糊糊看到那片巨大白色圆盘的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他认出那是白方块。   它的四肢被什么东西牢牢吸在圆盘上, 只能勉强仰起脸来看着这边。   方思弄现在依然视线模糊, 但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在臆想中, 他竟然看清了白方块的眼睛。   他再次在那双非人的眼中见到了极具人性的情绪,如一片无天无日的阴云笼罩过来, 又绝望,又愤怒, 又悲伤。   ===   另一边,蒲天白还带着井石屏在这个城市里争分夺秒地飞奔。   蒲天白扛着井石屏,摸到了一些井石屏身上的伤口,有的还在渗血,摸得一手滑溜溜黏糊糊的。   毫无疑问,这些伤口都是在和方思弄互殴时留下的。   他不禁感叹道:“靠我方哥下手挺狠啊!”   井石屏语气中仍带怒意:“那可不!”   虽然他们打算的就是把场面弄得越触目惊心越好, 能造成这样效果的无疑就是更多的血,方思弄打伤的也确实是他身上无伤大雅的部位,但就那么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揍,他心情怎么也说不上好。   蒲天白深知这一路的艰险和重要性,这次也没有掉链子,虽然通向钟楼的路经过了几十上百次通道的转换,但他都用全力记忆,并在很多地方做了记号,到目前为止只跑错了两次路,并且都及时纠正回来,终于,在来到一个离钟楼很近的平台上时,他稍微放松了一点,把井石屏放在了地上。   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行了,大哥,你太沉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他喘得吭哧吭哧的,显然是不堪重负。   井石屏知道自己的体重,蒲天白能背着他飞奔这么远,已经很出乎意料了,便只是拍了拍小年轻的肩膀,道:“小伙子不错。”   蒲天白调整呼吸,片刻之后站直了,看着钟楼道:“走吧,再‘转’两次就到了。”   ===   玉求瑕睁开眼睛,身体完全不能动。   他仍靠在窗边,但发现身处的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屋子了。   刚刚被制服之后,他就又被扔进了之前吸入催眠气体的盒子,再醒来就是现在。   他也早已推测出自己应该就是“最后仪式”上的那个祭品了,巨人们想要尽可能地维持完美仪式,可之前那间房间被方思弄搞成那样,肯定需要重新布置,或者直接换一个房间也有可能。   现在,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再次摄入那种气体——当然也有可能是另一种——的身体如同死物,他完全控制不了,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他在这个世界中成了一个完全听天由命的人,没有任何办法再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于,他最擅长的蛊惑人心的本事也没法施展,因为这些巨人们听不到他讲话。   ……就,这样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对着天花板的视线中再次出现了那个金白巨人的身影,它低垂着头颅,在他身边摆弄着什么。后来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碰撞,意识到它又在摆弄刀具。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嫌他碍事,它伸手将他往窗边推了一下,这一下让他的头颈也因为惯性偏移,“咚”的一下,他的脑袋撞在了窗户上,巨人也没有再管他,而他刚好可以以这个姿势可以看到楼下那个巨大的白色圆盘。   这个世界已经来到了日落时分,太阳光线的烈度也逐渐减弱,但那个圆盘材质特殊,似乎可以聚集和反射世界上的所有光线,仍是亮得晃眼,仿佛能将人的双眼刺瞎。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某种恐怖的预感驱使着他,让他竭尽全力地想要看清下方的画面。   终于,曾被数度强化的视力帮助了他,让他在那个圆盘旁边看到了被巨人捏在手里的方思弄。   以及下一刻,那个让他目眦欲裂的场景。   他张开嘴,竭力发出一声嘶吼,然而自己并没有听见声音。   ===   作为第一次离开领养处“温室”的人类,井石屏提心吊胆了一路的心这时候终于放下了大半,这一路走来并没想他想象中的那样险象环生,事实上他发现,离钟楼越近,他们路遇的巨人反而越少。   而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座钟楼脚下。   钟楼的建筑造型与这个世界的整体风格一致,只不过明显要更古老原始一些,没有明确的“门窗”或台阶之类的人造物,只有大小不一的孔洞,好像是天生地长的一样。略微扭曲的几何形状和繁复的图腾花纹组成了壮观的楼体,超高的高度将整个钟楼拉扯成了一根擎天之柱般的长棍,站在楼下几乎看不到位于顶端的时钟。   井石屏抬头仰望,张开嘴惊叹道:“我们怎么上去?”   他注意到钟楼下面似乎没有守卫,至少在他的视线范围里没有。   这让他有一点想不通,钟楼在这个世界中如此重要,几乎可以等同于人类世界的大皇宫、总统府,一点守备力量都没有吗?   蒲天白却平静而笃定地说:“这个世界的人,是没有办法自己摧毁‘时钟’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你可以理解为,这世界所有人都被上了一个‘思想钢印’,他们脑海中根本就没有一点‘摧毁时钟’的概念。”   听他这么说,井石屏的思绪却飘到了另一个并不是太有关系的方向: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他就有一种感觉,好像一直被什么人注视着,而一路走来,特别是在那些宛如“血管”的通道内“传送”的时候,他更是觉得这个城市本身像是活的一样,如同一个沉睡着、呼吸着的巨人。   在这种想象中,他们理所当然成为了这个巨人身体中的细胞,完成着这个巨人的生命活动,细胞会反抗主人身体的意志吗?   他们很容易地从一个相当克苏鲁的圆洞进入了钟楼内部,没多久就看到了“大厅”里的“通道”。这里的“通道”就更像“血管”了,井石屏甚至觉得它们的颜色都要更鲜红一些。   他们走进去,身体立即向上飞升。   他们很快来到了顶部,离开“血管”,踩到了实地上面。   井石屏立即看到了几乎占满了整个顶层空间的大钟,在血红的钟面和刻度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异世机械,它们看起来和这个世界的建筑同宗同源,层层叠叠的图腾缠绕在上面,形状也是扭曲的几何形体,却严丝合缝完美无缺,精密地运作着。   “你们终于来啦!”   忽然,第三个人的声音在这个让人震撼的空间中响起,几乎带着回声,一个洁白的人影从黑红机械的一个凹槽中滑出来,正是花田笑。   他苦着一张脸,招呼道:“快快快井老师你快来,我完全搞不定!”   他本来是所有人类的“最终方案”——如果井石屏没能来到这里,他要想办法把时钟核心找到并丢下去,可这个最终方案好像比所有人更早放弃。   井石屏依言走过去,走出“血管”出口的几何形笼罩的范围后,他来到了巨大的落地窗边——除了上下往来的“血管”,这一整层楼都是巨大的落地窗,以便让红时钟尽可能多地暴露出来。   也正是这时,井石屏透过落地窗看到了外面的环境。   他看到被“血管”缠绕的城市,看到远处高耸入云的“领养处”,也看到了钟楼旁边的一个深坑。   那是一个巨大的坑洞,漆黑无底,像是黑洞。   如果此时,有一个更高维的生物从这个世界的正上方观察,就会发现钟楼旁边的这个黑洞,与“领养处”旁边的那个白色圆盘,放在整个城市中的位置很微妙,如同太极八卦图中阴阳鱼的两只眼睛。   不过在场几人自然都没条件发现这个,井石屏只是盯着黑洞震撼道:“这不会就是火箭发射场吧?”   蒲天白道:“应该是。”   井石屏更为震惊,除开他的“精微机械”能力,他本人也是个军械迷,对相关领域都有所了解,立即说:“怎么可能?火箭发射涉及大量的燃料和助推器,需要有广阔的空地发射。在一个封闭的坑洞中,燃料和助推器的燃烧和排放可能无法得到有效的排气和处理,直接在地下爆炸,更别提反推力、振动和声波的威力了……”   蒲天白:“异世界的科技,你就不要太认真了吧。”   井石屏脚步忽然一顿,回过头。   蒲天白跟在他身后,还没有走到落地窗的范围,所以脸还隐藏在阴影中。   井石屏心中一沉,问道:“蒲天白,关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你没有说出来的吗?” 第108章 时钟18   蒲天白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脸被笼在阴影里,优越的五官被光线切割出锋利的阴影,乍一看很唬人, 但只要仔细看,就知道他身上的一股纯然让他不适合这种高深莫测的氛围。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是说道:“‘反抗者’的结局。”   “结局?”井石屏没有明白,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立即担心起可能已经被捉住的其他人,“那他们被抓住岂不是就危险啦?”   蒲天白摇摇头:“不,我说的‘反抗者’, 是人,而我们在这个世界中的设定, 是猫。”   “你是说……”井石屏一顿,“那些巨人中的‘反抗者’?”   =   方思弄发现白方块忽然变得很不对劲, 似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虽然方思弄并不确定它们身上是否有肌肉), 四肢和脊背露出的部分都鼓出筋肉的形状, 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在对抗什么压力。   它的面孔也变得更加扭曲狰狞,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但那一双眼睛却变得更亮了, 让方思弄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词语:回光返照。   =   “是的。”蒲天白垂着头说,“在这个世界, 所有反抗‘红时钟’的人都会被处以极刑。”   =   白色圆盘太大了,又太晃眼,方思弄花了好一阵儿,才看清楚具体情况——圆盘的中心似乎出现了一个很小的圆洞,正在将白方块的身体往里吸。   它蜷曲的头发都被扯得直直的,好像再用一点力就会直接断掉。   =   井石屏更不解了, 这事听起来是巨人们的内斗,跟他们这些可怜人类的关系并不大,白瞎了自己刚刚被吓了那么一大跳:“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方哥的那个‘巨人主人’就是在故事最后被处以极刑的那一个。”蒲天白叹了口气,“我不想节外生枝。他其实有些时候,有点轴。”   井石屏:“那倒也不至于轴到这个地步吧,这些巨人可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蒲天白未置可否,又道:“在剧本里,这个世界的人类一旦走到人生的新阶段,比如成年、结婚的时候,都会杀死自己的猫——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养猫。这是胡刁笔下的世界,她创造的世界,人人都养猫,这是可以解释的,而她为了表达对‘社会时钟’的嘲弄,又必须设置一种荒诞的仪式,而她概念中最荒诞的仪式,莫过于杀猫。”   “在她的概念中,成人礼、婚礼、毕业礼之类的仪式都荒诞透顶,好像一个人过了十八岁成人礼就会瞬间长大,婚礼之后就会瞬间有担当,但我们都知道不是的,这些荒诞的仪式代表不了任何事,人原本是什么样,就还会是什么样。她用杀猫这样恐怖血腥的仪式表达出了她的困惑,认为‘社会时钟’是全然无意义的。”   井石屏皱起眉头,还是有点狐疑地看着他:“我还是不明白,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你们不是基本都推测出来了吗?”蒲天白说,“而且这个剧本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后来边跑才边想起来细节。”   井石屏还是说:“这不合逻辑,胡刁如果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的好朋友,她的遗作,你会记不清楚吗?”   他曾经在中东待过几年,跟这个世界上最凶残的军火商打过交道,有很多时候都是靠直觉才活下来的,而刚刚的一瞬间,他的直觉告诉他,蒲天白身上出现了什么变化。之后蒲天白表现得正常一点了,他试图压制这种直觉,但在这一番对话中它又浮现了。   蒲天白仿佛没有察觉他的戒备,仍是平静温和地说:“我们圈子都很迷信的,虽然是好友的遗作,我也不敢多看,怕看进去了出点什么事……第二次回去找你们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大部分,不过你们也已经推理出来基本全部内容。而且我说了,我不想节外生枝,方思弄的心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软。”   井石屏评估片刻,最终没有找到什么破绽,笑了一声,话锋一转道:“我以为你是傻白甜人设,你方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你也说是人设。”蒲天白也轻笑了一声,大眼睛眨了眨,“活了二十多年,谁能一直傻白甜?”   这时花田笑的声音有从上方传来,就这么一会儿,他又沿着时钟边沿的凹凸爬到了天花板上,此时从墙角的一个孔洞中探出一个头:“你们还在讲什么啦?井老师你快去取核心啊!我在这儿找到个口子,刚好可以扔出去!”   闻言井石屏也不再耽搁,走到巨大的时钟边上,抬手摸上去,他的异能能让他通过简单的触碰就弄明白整个机械的结构,这座异世界的时钟也不例外。很快,他就找到了核心。   他开始进行拆解,居然还可以同时说话,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蒲天白道:“你再讲讲,你记起来的结局的细节呢?”   蒲天白听话地开始讲:“方哥那个‘主人’就是在自己的成人礼上不忍心杀猫的孩子,但反抗了红时钟意志的他被送上了断头台……剧本就到这里。”   井石屏忽然回头看他,双眸深黑,像两口没有底的井:“那‘死’这件事,算不算人生大事?”   蒲天白不明所以,还是回答道:“当然算啊。”   “我现在也分不出来你是故意的还是真傻。”井石屏转回头去继续捣鼓时钟,语气幽幽,“那理论上来说是不是,方思弄的那个‘主人’被处以极刑的时候,同时也会进行一个仪式?”   蒲天白缓缓睁大了眼睛。   ===   方思弄几乎被白方块眼中的亮光灼伤。   那是一双在濒死前,疯狂燃烧的眼睛。   他是情绪很敏感的人,无力直视这样的眼睛,下意识偏过头错开了这道视线,也正是这样,他的余光看见大山的嘴唇勾了起来。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笑容。   有好一会儿他其实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茫然地乱晃,最后又落回了白方块身上,然后在那张本来就几乎完全燃烧殆尽的脸上找到了一种更深的挣扎、更张狂的怒焰,然后他看到了它脸庞上的泪水。   原来它们也会流泪啊。   他仍旧有些茫然地想着,直到视线边缘的红色飞散开来,越来越大,最终将他的大部分视觉都侵蚀掉。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疼。   又过了一会儿他最终确认,他的左手手臂连带着一大块肩膀,被大山硬生生撕了下来。   这时候,他听见了钟声。   ===   玉求瑕看到了这个画面,尝到了满嘴血味。   他觉得自己在嘶吼,可是没有听到声音,眼泪从双眼中奔涌而出,横跨过他侧躺的面部,快速地往下流。   然后他的脸被掐住了,被强行拧正,金白巨人面目平静,手中一把黄金弯刀华光璀璨。   它一手掐着他,一手举至高处,然后悍然挥下!   同一时刻,玉求瑕听见了一阵沉闷的轰鸣,好像是从地心深处响起的,整个星球都在震动。   【用一发火箭,庆祝公主成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行字忽然在他的眼前划过,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读到过这一行字。   不过,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之下读到的,他完全没有印象。   巨大的悲愤在他体内烧灼,一股摧毁一切的渴望拔地而起。   他死死盯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刀尖,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眼角旁的毛细血管一根一根裂开的声音,而那刀尖的速度竟然在他的眼中越来越慢,就在已经刺破他的皮肤,离他的心脏不过咫尺的那一刻,完全停下。   此时他看到天花板上映出一片巨大的阴影,然后迅速扩大,覆盖了一切,好像一个路过的黑洞,将整个房间吞噬了。   他听见空气中呼啸肆虐的大风声,很奇怪,这栋建筑物这么高,但他来到这里之后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高空的空气仿佛是静止的,直到现在。   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这片静止的深空,带着赫赫威势劈开一切。   “刷”的一声,那无形的风压掠过低空,掠过他的面门之上,他看到刺入自己胸膛的弯刀疯狂震颤,却已经没有了刀柄,只剩下半截刀锋,还插在他的血肉中。   仿佛只过去了一秒钟,又像是过去了一万年。   “啪。”   他听到自己的眼泪掉落在平面上的声音,好像是这一刻,时间才开始了流动。   插在胸口上的断刃本来就不深,失去了时间的禁锢后立即往侧边倒去,而在这把刀背后的金白巨人,也忽然倒了下来,像一座倾塌的山。   它被风刃拦腰切开。   玉求瑕被它倾倒的上半身一挤,再次被挤到窗前,他顾不得别的,又挣扎着向下看,正看到方思弄的一条腿也被撕了下来。   ===   “快快快快快快呀!”花田笑惊叫道。   蒲天白也跟着吼:“拿出来没有?拿出来没有?”   “别催!别催!还差一点了!”井石屏整个人已经钻进了时钟内部,离内核已经很近,他不知道那两个人在慌什么,“不是说钟响的时候才能扔吗?这不是还没响吗?”   蒲天白仍旧是吼的,尾音还有些抖:“管不了那么多了!快点!它要过来了!”   “咔。”   轻微的响声,落在井石屏的耳中如同天籁,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捧着血红色的“时钟核心”,倒退着出去,嘴里还不明就里地念着:“什么什么要来了?”   他退了出去。   然后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另外两个人也差不多。   三个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如同三尊石雕。   “那、那究竟是什么啊……”   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整个城市的横截面上划过,正飞速地往这个方向过来。   如果它是什么东西的影子,那么那个东西一定无比巨大,肯定比这栋钟楼还要高,可环顾四周,地平线以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庞然巨物,那一片影子,真的就只是影子。   它的形状颇有些奇异惊悚,非要牵强附会一点,像是一个骑着马的骑士,正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当然这个骑士和马都不是人间的骑士和马,更接近于地狱或克苏鲁世界的。   它如神如魔,所过之处一片死寂,连“血管”中的红色都褪去了,正分割城市,向着钟楼这边疾驰而来。   那是神魔的威严,三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忽然,一种巨大的轰鸣声从地底响起,紧接着,钟楼旁边的黑洞中升上一股氤氲的热气。   火箭要发射了!   花田笑最先清醒过来,探手就来抓井石屏手里的核心:“快点快点!扔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第109章 时钟19   “……姑娘还在家里呢?”   “快25了吧?”   “是呀, 谁叫她老复读复读呢?”   “复读不怕,考上那么好的学校也值得。”   “嗨呀值得个啥子哦?读那个电影学院也不晓得是干啥的,要我说啊, 不如第一年就读省师范,这会儿都开始领工资了,又稳定, 说不定娃儿都有了……”   蝉声轰鸣,热辣的阳光似乎要将窗外的梧桐树点燃, 录音机循环播放着一卷很老的磁带,在唱我要开车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英式摇滚的温柔遮不住外面传来的谈话声,稿纸摊开在面前的书桌上, 桌子正面对着那扇窗户,窗外就是那棵陪伴了这个老街区很久很久的梧桐树。她许久没有落下一笔, 抬着头透过那扇窗户和树枝的缝隙望向不远处新区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楼身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想到毕业之前最后一个假期回到家里, 母亲在旁边帮她整理床铺时跟她一起望着那一片新区, 眼神发亮地说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你能够在那样的摩天大楼里上班。   她不忍打散母亲眼睛里的光, 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 道: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毕业的步伐来得严整肃穆, 找工作、找房子、找对象各种事情纷至沓来,之后还连着结婚、生子、孩子生病上医院、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变成今天的自己……   她时常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骗局。   所有人都在你小时候、脑子完全不清楚的时候阶段性地欺骗你:你好好读书,中考完就好了。   等中考完,他们又告诉你,高考完就好啦。   等高考完,你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大学, 脑子逐渐长得成熟,却已经被过往的鞭挞训练得麻木,于是接受了这个骗局的运转,找一个好工作,继续像猪狗一样努力。   接着要找一个好对象,生一个好孩子,再让孩子进入一个好学校,对着这个孩子继续行骗……   像一个没有出口的噩梦,无限循环。   她有太多话想说,有太多东西要写,没有去找工作是一方面,最终让她选择回到这个家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面前这张书桌。   坐在这张桌子面前的时候她会觉得时间没有过去,一切都没有变,她还留在童年的夏天里,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听力磁带,窗外的蝉鸣和母亲炒菜的油香一起涌进来,未来遥远模糊,却光彩熠熠。   当然她也曾相信过另一个谎言就是家是你永远的港湾,她最近发现不是的。   她可以逃离可她没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有时候她也会想,究竟是她的肉/体成为了那些闪闪发光的主义和理想们的奴隶,还是这个世界确实不值得她停留?   究竟是不想做,还是做不到。   “嗷呜——”   身后墙角处的墨鱼丸发出了一声嘶哑绵长的嘶叫,它从小就是烟嗓,叫起来难听,但从来没有这么难听过。   “安——”这是金条,没那么难听,但无端凄厉。   她的三只小猫的年龄相差不到一岁,它们陪她一起长大,现在也一起老了。   这些年太多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事脱离她的掌控,她一度以为只有小猫咪是属于她的。   两只猫的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听着叫人不舒服,不像发情,更像哭丧。   她知道她的团花死去了,但她没有回头。   她挺直脊背,望着窗外的新区摩天楼。   一滴眼泪缓缓滑落下去,在下巴处盘桓了片刻,“啪”的一下砸在稿纸上,晕开了墨迹。   天地斗转,她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颜色有些奇异的天空,和一座闻所未闻的城市。   她发现自己跪在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盘上,圆盘边缘站着一个怪物,手里拎着一个不断挣扎的活物。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在身后拽着她,好像要把她拽进地狱里去。   没想到自杀之后她会来到这里,这个她没有写完的结局里。   一个奇异的瞬间过后,她忽然理解了眼前的一切,她不再觉得自己惨白的四肢奇怪,也知道自己跟不远处的那个怪物是同族人,而被那怪物拎在手里的,是她的猫。   那是墨鱼丸,她的小黑猫,她最后的猫咪。   然后她意识到,不,那不是怪物,那是人,她也是人。   这是一个在时钟规则统治之下的,人吃人的世界。   她没有办法杀掉她的小猫,违反了时钟的规则,现在即将被处刑。   而执法者,会当着她的面,残忍地杀死她的猫,这就是对反抗者的惩罚。   他带着一种很愉悦的神情,确保她看得见,慢条斯理地撕掉了小猫的一只手,又撕掉了小猫的一条腿。   这是在她死亡前给她的,最后的惩罚。   她仰望着这个由她自己创造的、荒诞的世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   而这一声吼叫耗尽了她的力量,她没有力气再与身后的地狱抵抗,被扯得往后一仰,落下了深渊。   在最后最后一刻,她的视线穿过她可怜的、残破的、血流不止的小猫,穿过执法者微笑的面孔,穿过城市截面上恐怖的黑影,落到了更远处的一片火光上。   那是一只划过天际线的火箭,机翼上闪烁着一星红芒,虽然刚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片刻,她却非常确定,那个时钟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再回来。   ===   在一片灿然的白光中,方思弄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些年来一直折磨着他的痛苦似乎都离开了他,他变成了一缕风,明净无尘。   他好像升上了天空,世道人间都变得很小很小,他在云海之上似乎进入了那个女孩的生命,似乎感同身受又好像并不在意。   之后他继续往上升,脑子里一片空白,空无一物,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好极了。   他的最后一点理智模糊觉得,云海之上是高空、高空之外是宇宙。   但他没来到宇宙,好像来到了天国。   有一道闪光的阶梯在他眼前铺展开,似乎没有尽头,他却又好像看到了尽头的巨门。   他抬起一只脚,准备走上去。   正在这时,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他忽然感觉心脏一痛,明明从来到这里开始,他就以为自己只是一缕无牵无挂的灵魂,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可现在,他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好像被那只手紧紧攥在手中。   “我终于自由了。”他没有回头,听到自己的声音飘渺如空气,“你还拉着我做什么?”   玉求瑕在他身后说:“对不起,我骗了你,爱对我来说不是虚妄。”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颤抖起来,比玉求瑕的声音抖得还凶。   玉求瑕又说:“——是痛苦。”   他的心脏也跟着疼得皱缩起来。   下一刻,玉求瑕放开了他的手腕,他再无束缚,前路坦荡,将永远自由。   “你现在可以离开。”玉求瑕在他身后道,尾音轻缓虚无,就像即将消散,“但记住不要回头。”   之后再无动静。   他不知道自己在阶梯前伫立了多久,心中明白走完这道阶梯就将完全解脱,那明明是他从十八岁,不,从十岁就开始渴望的事。   他转身回头。   玉求瑕并没有离开。   天国的画面瞬间支离破碎,大风卷着流光溢彩的碎片呼啸而过,他回到了家里的阳台,和玉求瑕在冷风中接吻,烟蒂烫到了玉求瑕的手指;回到了众目睽睽下的舞台,手捧着玉求瑕的手,用刀指着自己的心脏;回到了臆想里的高中校园,倒悬的春色温柔盛大——   时间最后流回了二十岁的春光里,电影学院的那面花墙前,玉求瑕答应他的表白的那一天。   “……而且这种痛苦不止我独有,它还会伤害你。”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刚刚的天翻地覆,他们一直留在这个场景里不曾离开,玉求瑕站在台阶上,微微垂眸看他,双眼清明,泫然欲泣,继续说道,“会很疼很疼。”   那一墙灼灼盛放的炮仗花就像燃烧的烈焰,玉求瑕站在它们之前却丝毫不逊色,反而美丽得更加惊心动魄、不可逼视。   玉求瑕抬起手,似乎是想触摸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缓缓收了回去,还后退了一步,微微拉起一个笑容,看起来比哭泣还要哀伤,故作轻松地问他:“如果知道这个,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继心脏之后,他又感觉到了自己的眼泪,又冰又烫,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最终,他说道:“我会去的,我永远会去。”   然后他感觉玉求瑕抱住了他。   他抬手接住爱人的身躯,同时接住的还有深重的枷锁。   那种轻松的感觉瞬间褪去,他感觉自己疯狂坠落,落回了那具沉重疲乏、痛苦不堪的身体里。   眼前明明灭灭,他觉得胸腔剧痛,视线里胸骨高高耸起,双手痉挛着扯住领口,春节联欢晚会绚烂的色彩映亮整个屋子,可他吸不进空气。   他下意识挣扎,碰掉了茶几上的很多东西,但他爬不起来,窒息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听见了很响很响的砸门声,想叫救命,却只发出轻微的咻咻气声。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梦还能连起来的? 第110章 幕间14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方思弄都在昏迷中度过。期间他迷迷糊糊醒来过几次,几秒到数分钟时间不等,恍惚感觉自己是在医院里, 灯光明亮动荡,仪器的响声很吵,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好闻。   但等他真正醒过来的时候, 却发现天花板高耸华丽,空气幽静清新, 自己并不在医院里。   天顶正中间的吊灯粗看是纸面,细看竟是磨砂玻璃,灯面上手工绘制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工笔重彩《西厢记》, 灯光透过色彩与质地不同的玻璃打出柔和又绚丽的光影,将整个房间的氛围都统治了。方思弄认出来, 这盏灯出自国内首屈一指的玻璃大师闫老之手。   他大学期间最重要的一个纪录片作品拍的就是闫老的玻璃艺术,他当然不是主摄, 只是导师的小跟班, 但还是在闫老的玻璃工作室泡了小半年, 亲眼看着这盏灯被吹制出来。   前年闫老与世长辞,手底下的作品都成为了绝品, 现在的价值不可估量。   没想到这里有一盏。   这里是哪里?   他晕晕乎乎的脑子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随着神志的苏醒,记忆也逐渐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似乎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些梦,好像梦到了胡刁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画面,又好像梦到了玉求瑕,在一扇纯白璀璨的天门前,把他拉了回来。   所以是蒲天白他们成功了,自己已经出来了?   应该是。   他旋即又自我肯定到, 他记得自己见到了那种可以称得上熟悉的白光。   跟神志一起慢慢恢复的是知觉,他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而那个被巨人撕扯掉手脚的画面也逐渐鲜明起来,残肢从自己面前掠过,带着一层血雨。   他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左手,然后就看到了玉求瑕。   玉求瑕趴在床边睡着,长发散开,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那些头发也一起压在他的手上。   他感觉自己一动不能动。   然而这个画面似乎只存在了一瞬间,在他低头的时候,脑袋和枕头发出了摩擦声,玉求瑕应声醒来,直接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正想说点什么,下一刻,玉求瑕忽然用鼻子轻轻拱了一下他的手掌下端。   这是一个刚睡醒时下意识的动作,以前他们都很熟悉,玉求瑕似乎很喜欢他手腕上的味道,虽然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这是一个如此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动作,方思弄的心跳却如同安装了马达一般陡然起飞。   玉求瑕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坐直,这时候才仿佛真的清醒,眼中的迷雾散去,声音有些哑:“醒了?”   方思弄维持着平日的严肃脸,问道:“这是哪里?”   他的嗓子更哑,前两个字几乎失声,应该是太长时间没说话的缘故,但他喉咙不干不疼,被照顾得很好。   玉求瑕说:“我家老宅。”   方思弄脑中立即浮现出那个被玉茵茵派来的司机接回这里的晚上,幽暗深长的园林小道,和这幢古宅。那是他唯一一次踏入这里,大概也算不上踏入,只是在门口溜了一圈。   之后,玉求瑕与他一起与这里隔绝,多年不曾回来。   为什么现在回到了这里?   玉求瑕接着道:“你在医院里住了五天,但因为身体被强化了,只要缓过那口气,之后身体恢复速度会很恐怖,为了你不被抓去研究,只能带你回来。”   方思弄脑子还是晕晕的,这么长一段话他没能一下子完全理解,顿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是这里?”   玉求瑕避而不答,站起身来垂眸看他:“我煮了粥,去给你端上来。”   说完转身欲走,方思弄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不得不停下来,垂头看着方思弄。   方思弄其实也是下意识的动作,自己都愣了一下,很快放开,不擅长编瞎话,只能开口道:“我梦见……”   他原本想说的是那片天国的场景,和那场梦里的玉求瑕,实话说,他现在满脑子都还是那个梦,但被玉求瑕的眼睛这么盯着,他又有点说不出口了。   那个梦总归都是他的臆想了。   他话锋一转:“我好像梦见了胡刁……”   玉求瑕又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听他讲。   他把跟胡刁有关的部分都讲了。   这是他少有的能从“戏剧世界”一出来,就和玉求瑕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时刻,讲完之后他福至心灵,连带着把在《琵琶记》世界最后看到的“书生”的记忆,以及《弗兰肯斯坦》世界后看到的“老疯子”的记忆都说了。   最后问:“这是正常的吗?”   “不。”玉求瑕缓缓摇摇头,他刚在倾听的时候一直一言不发,此刻他皱起了眉头,“据我所知,我们没有人有这种经历,你是唯一一个。”   “我一开始以为所有人都能看到……”方思弄说,他第一次看到“老疯子”的记忆时,以为这就跟游戏通关之后的过场动画一样,所有人都得看。第二次看到“高明”的记忆,他也这么以为,结果出去之后跟蒲天白有次一起吃饭时提了一嘴,发现蒲天白并没有看到,他这才知道,那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过场动画”。   然后便是这一次。   胡刁的回忆跟天国与玉求瑕的部分几乎完美地连在一起,他又不禁怀疑起,这些会不会都是自己的梦境?   因为自己从事着艺术行业,所以想象力比较丰富,自己的潜意识自己补全了故事?   可是能够这么精准地补全三次吗?逻辑还都很正确,没有做梦那种天马行空的感觉。   这次谈话的一开始他本来是情急之下想转移一下话题,现在也忘了初衷了,认真思考起来。   玉求瑕也想了一会儿,道:“也许这跟你的‘异能’有关。”   “异能?”   “能窥伺NPC的记忆之类的……”玉求瑕顿了一下,“需要你自己去发掘。”   方思弄又想了想,问了另一个问题:“其他人呢?”   他和玉求瑕之间,只要不涉及那段相爱的过去,还是能正常交流的。   “桑滁、樊好……”玉求瑕念了几个名字,都是在《琵琶记》世界中有过一些交集的“同学”,但还算不上熟,“死了,其他人基本上都没事。”   方思弄知道这个“其他人”指的是一起通过了更多世界、更熟悉的人,比如井石屏元观君,当然蒲天白花田笑就更不用说了。   他怕有遗漏,问了个在这个世界中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人:“李灯水呢?”   “没事,她太小了,还没到参加‘仪式’的时候。”玉求瑕忽然偏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古典钟,道,“熬太久了,我得下去看看粥。”说完直接站起来就走了。   转身的时候方思弄注意到他手腕外侧有一处红痕,像是被反复摩擦后的痕迹,那里是自己刚拉他衣袖时不小心碰到的地方。   随即,他在玉求瑕的背影中察觉到了一丝仓皇。   吃饭的时候他的手还不太能动,是玉求瑕喂的,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全程都透着些微尴尬。   等他吃完,玉求瑕也是很快就跑了。   方思弄精神不济,旋即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一次醒来,就体验到了玉求瑕所说的“身体恢复速度会很恐怖”的意思,他上次醒来的时候还会感到一些濒死的余韵,但这次醒过来之后,他能感觉到身体一直在进行自我修复,每隔一个小时都会舒服很多,到第二天他就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拿回手机后他第一时间联系了蒲天白,拿到了《时钟爆炸在世界前夜》的剧本,这是胡刁生前发给蒲天白的最后一个版本,不知道从这个版本到她自杀中间是否还有过改动——可惜这个世界应该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在戏文方面方思弄算不上专业,也能看出来这确实是一个很有灵气的作品,虽然稍显稚嫩,但作者的才华可以说是横溢而出。   原文中大致有四条线,一条是白方块(原文中用了另一个比较晦涩的名字,其他人物同样,方思弄有一种第一次看“百年孤独”的感觉。这些名字非常难记,所以依然沿用他给巨人们起的外号指代)为主视角的反抗者,因为在“婚礼”上不愿遵守“规矩”杀死自己的猫,最终被判死刑。   第二条是大山为主视角的执行者,他是系统的拥趸,权利忠实的信徒,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白方块的父亲,最终也担任了白方块的处刑者,他维护了“时钟”的秩序却要亲手处决自己的孩子,最可悲之处在于他身上狂热的信念感,杀死孩子不让他痛苦,他到最后都仍然认为他的孩子背叛了“时钟”,给他丢脸。   第三条线是以烟灰缸等人为代表的顺从者,也可以说是乌合之众,遵循着“时钟”的规矩生活着,时而会感觉丧气或被束缚,主要的台词是“还忍得下去”与“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他们是整个世界组成的基石,也是核心冲突的旁观者,毕竟所有的舞台和庆典都需要观众,而自身的命运则随着整个世界的命运随波逐流着。   第四条线是以金白色巨人为主视角的权力阶级,她是这个世界的公主,整个故事就以“公主的成人礼即将到来”为背景展开。皇宫为她培育了最优级的猫,等待她在成人礼前挑选,完成“杀猫”的仪式。同时,反抗者的处决,以及这个文明第一次域外探索——火箭发射——也在这一时刻举行,整个世界都一起庆祝公主的生日,这个剧本中所有主角的命运,也在这一个时刻交汇。而在一切情绪和戏剧冲突都发展到极值时,却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的基础“红时钟”已经卡在火箭机翼上飞向了遥远的外太空……   “这是什么?”   最后一段方思弄看得入神,没有发现玉求瑕已经来到了他的床边,并且看到了他手机上的剧本,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时钟爆炸在世界前夜》的剧本,蒲天白刚传给我的。”方思弄瞬间察觉到他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玉求瑕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方思弄说,“我直接发你一份。”   接收成功后,玉求瑕把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句你休息吧,就出去了。   方思弄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玉求瑕,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后,方思弄的目光又落回手机,他确信玉求瑕刚刚是看到了什么表情才变了的,他太熟悉玉求瑕了,但这一整页都是烟灰缸在跟另一群乌合之众吹牛打屁,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唯一有信息量的一句是个路人甲说的:国王准备用一发火箭,庆祝公主成年。   玉求瑕到底看到什么了? 第111章 幕间15   完全苏醒后, 方思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以一种一日千里的速度自我修复着。只过了几天,就可以下地,不到一周, 基本已经恢复到行动自如的程度。   除了那曾经短暂离开过他的一手一脚有时会在睡梦中出现虚幻的疼痛,他基本已经恢复如初。   在这期间一直是玉求瑕做饭照顾他,但再没有像他刚醒来时那样趴在他床边睡觉。他住在玉求瑕家里, 每天只有必要的交流,不用多么费力就可以发现, 玉求瑕在躲避他。   他已经好了,理论上来说随时都可以离开,但玉求瑕没有开这个口, 他也装作自己没有好,还是整日躺在床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 先跟傅和正要了一个月的假,这对傅和正来说有点难办, 可也知道他过年被送进医院抢救的事情, 没法勉强, 他当然对此表示抱歉,并提议傅和正可以再找一个摄制组长, 他这边的情况并不确定,傅和正表示等他到三月, 希望他能够回去继续工作。   要是在以往,因为自己这样耽误别人的工作,方思弄心里肯定会很过意不去,但现在他却不怎么能感受到这种情绪了,只是整日躺在床上侧头望着窗外的流云,什么也不想。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装很久, 哪怕他甚至都不是特别清楚自己的目的,只是不想做任何事,也不想离开玉求瑕,哪怕每天只能匆匆见上几面,也不想离开。   他知道玉求瑕也一直待在这栋房子里,并没有去工作,但只是待着,很少来见他。   然而第二周只过到一半,他就没法再装下去了。   那是一个深夜,他听见了隔壁响亮的玻璃碎裂声,来自玉求瑕现在住的房间。   他在黑暗中犹豫了不到三秒,就爬起来跑到隔壁,敲了半天没人应,便直接推门而入。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闻到血味,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接着他看清了屋内的场景——跟他床头柜上那只台灯同款的琉璃灯罩在墙边碎了一地,这间屋子铺满了地毯,灯罩摔在地上是不会碎的,显然是被直接砸碎在了墙上。   碎片上有血,屋子里却没人,阳台大敞着,料峭春风吹起推拉门边的窗帘,让整个画面像一个经典的凶案现场。   方思弄心脏狂跳,一切他完全不可接受的画面一股脑冲进脑海,有他过去经历过的,也有他臆想出来的,世界在他眼中似乎扭曲了,融化成了夏加尔的画作,一切都朝他坍塌而来,要将他挤死在里面。他踩着虚浮的脚步跑到阳台,然后听见自己身体里一声巨大的叹息声。   “还好,还活着。”他听见那个声音说。   只见玉求瑕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袍睡衣,没系腰带,前襟整个敞着,里面只穿了内裤,露出一大片苍白的胸腹。人懒散地靠在躺椅里,一只手垂在扶手上,还在往下滴血,另一只手拎着一瓶洋酒,已经喝了一小半。   听到动静,他侧过头看向方思弄,眼中水光朦胧,侧脸映出屋内微弱的灯光,是满面的泪痕。就这么看了片刻,才说道:“方思弄,你好了啊。”   方思弄盯着他垂下的那只手:“你在流血。”   玉求瑕看也没看那只手,还轻轻晃了晃,血珠顿时被甩飞几滴,但主人浑不在意:“别管这个了,你看,今天晚上可以看到星星……”   方思弄打断他:“不要讲了,你在流血。”   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这没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方思弄垂头看了他一阵,忍无可忍,弯腰把他的衣襟拉起来合拢,盖住那片赤/裸的胸腹,不得已碰到了皮肤,冻得他指尖一抖,冻得他想哭,他根本就不知道可以拿玉求瑕怎么办。   他放低了声音:“进去好不好?外面冷。”   现在才二月,远不到可以说得上温暖的时候。   玉求瑕掀起薄薄的眼皮,淡淡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道:“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冷?”   方思弄手一顿,他察觉到了玉求瑕锋利的怒火。   一时间,他又感到了近来频繁出现的那种沉重的惫懒,他不想离开玉求瑕,又想对玉求瑕的这些情绪置之不理。真要细究,玉求瑕有气,他难道就没有吗?玉求瑕生气了他就得哄,可他生气了又要怎么办?这不公平。   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转身进屋,绕开那一摊碎玻璃,回到自己房间,找到玉求瑕每天给他用的医疗箱,又回到了玉求瑕那边的阳台,半跪在地上给玉求瑕处理伤口。   伤口从中指中央拉到掌根,不深,但很长,这种伤普通人肯定要去医院处理,多半要缝针,但他知道玉求瑕肯定不会去,便也不提了。   他给伤口止血、消毒、上药、包扎,用了大概十分钟,期间他感觉玉求瑕一直看着自己,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开始给绷带打结的时候,玉求瑕终于开口道:“方思弄,如果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问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方思弄慢条斯理地把结打完,然后缓缓撩起他的袖子,问:“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不是新鲜的这一条,而是在手腕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疤,以前是没有的,他也是这次在“时钟世界”中才发现。   玉求瑕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你就想问这个?”   方思弄很轻很轻抚摸过那片伤疤,轻得像一片羽毛:“对。”   玉求瑕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你不问我为什么和你分手吗?”   方思弄说:“我就想问这个。”   玉求瑕依然答非所问:“为什么不问了?”   方思弄缓缓抬头看他,看到了他一双灯一样亮的眼睛,方思弄觉得胸腔处动了动,很疼,然而这种痛觉却也像是跟他隔了一层水面一样,不那么真切,他呢喃一般道:“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意义了?”玉求瑕立即追问,眼中光芒一动,一时间无数个濒临疯狂的电影人物涌入方思弄的脑海,玉求瑕这一刻像极了他们。   没有得到回答,玉求瑕又一字一句道:“是因为你在求死?”   方思弄闭上眼睛,意识到这是一个今晚逃不掉的问题。   玉求瑕发现了,他当然会发现,他太敏感,也太了解他了。   他发现他在找死了。   从《琵琶记》开始,方思弄就在寻找某种有尊严的死法。他依然在努力地找出路、找方法,但在所有危急的时刻,他也是最不管不顾冲上去的,而在许多抉择中,他也选了最简单直接、最决绝疯狂的那一个。   他不打算自杀,却也没有那么想活下去。   这是一种大多数人可能永远接触不到,可他已经不太陌生的状态——就像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他用方佩儿的医疗费给自己买了全套摄影设备,没有留下一丝退路。   其中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当时他想死的话还是需要自杀,而现在,他完全不用,他只需要在“戏剧世界”中更努力、更勇敢地寻找活命的方法,不断以身试险,用命去替其他人找出路,就能很有尊严、很有意义地死掉。   所以在“琵琶记世界”中他可以一言不发独自去三号楼探查,也敢于亲自去烧林子,在“时钟世界”里也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跟巨人搏斗。   实话讲他自己脑子里没有非常清晰的规划,但玉求瑕这么一说,他反而更清楚自己的想法。   确实如此,他在求死。   而在这个路途上,他希望将其他人——包括玉求瑕、蒲天白甚至花田笑姚望他们,送到更远的地方。   他仍然希望他们,特别是玉求瑕,能够活下去。   当一个愿望足够强烈足够纯粹的时候,其他事情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一声脆响,玉求瑕将手中的酒瓶摔碎在地上,反手捏住了他的下颚,将他拉近自己,四目相对间,他看到了玉求瑕眼中狂乱迷幻的光影,和沉默的自己。   “方思弄,你连死都不怕了,却害怕继续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害怕吗?方思弄茫然地想。   他问过那么多遍,玉求瑕都不愿意回答,而在他终于放弃追问的时候,玉求瑕却不接受了。   为什么不问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玉求瑕既不要他走,也不许他留,死了总是一了百了吧,玉求瑕又要发疯。   玉求瑕的眼睛像世上最精美的万花筒,里面博大浩瀚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界,方思弄看得出神,玉求瑕却又将他拉得更近、额头抵着额头的距离,再开口就如同情人低语:“你不想知道了,不在乎了……是,不爱我了么?”   然而没有一对情人的低语,会这么惨痛,这么绝望。   答案久候不至,玉求瑕声音陡然提高:“回答我!”   “我爱你,玉求瑕。可是我很累,也很难过。”方思弄脸被掐得很疼,但他也累得不想动,只悄悄吸了一口凉气,缓缓吐出来,他本来就不会说漂亮话,此时更是编不出来也不想编,就实话实说道,“我会带着对你的爱去死,可是我太累了,别的……不想再问了。”   “我告诉你吧。”玉求瑕又开始流泪,他脸颊上被刚刚的酒瓶碎片划破了一个小口子,眼泪流到那就变成一条红河,“我告诉你为什么吧。” 第112章 幕间16   “你说吧。”方思弄感觉自己也颤抖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死了。”玉求瑕说。   他松开手,方思弄就直接软到地上,而他站起身, 仰头望着天空,抬脚往阳台边缘走去。   “……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们。”   地上是一地碎玻璃, 他却浑然不觉,眼看着就要一脚踩上去, 方思弄立刻伸手拉他。   不料,他竟然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似的,一拉就倒了, 跌在方思弄身上,锋利的肩胛骨撞得方思弄胸口生疼。   他却依然全无所觉似的, 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下,只有那双灯一样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方思弄的脸。方思弄知道他不在正常状态, 可事到如今, 谁又还在正常状态呢?   方思弄揽住他的腰背, 他就顺势倚靠在方思弄的臂弯里,一只手抓住了方思弄的衣襟, 收紧成拳,手背上绽开莲花纹样的青筋。   “我从前发过誓——我会复仇。他们让我做的事我偏不做, 他们喜欢的人我偏不爱,如果能找出他们的苦衷,找出哪怕一丁点他们爱我的痕迹,我都会立刻死在他们面前!如果自毁能伤害到他们,我会立即去做——不!应该说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那一天!他们既然生了我却不爱我,我就必须向他们复仇!”   这时候, 方思弄终于确认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他的父母家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世间至理。方思弄以前也时常觉得徐慧芳是恨自己的,但这种恨无疑是在爱与愧疚的基础上,从他提议打掉方佩儿的那一刻起,徐慧芳看他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而方佩儿那么生下来、徐慧芳自己的身体垮掉之后,这种目光又变得更为沉重复杂。   他自己也知道,他对徐慧芳,对方佩儿,也不只有爱。   大抵世间家庭都是如此爱恨交织,可随着年龄增长,很多人会在岁月的冲刷下成为独立的个体,或和解,或隔绝,渐渐在这些关系中找到自己。   没想到十年隔绝,玉求瑕还如此深陷。   他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方思弄轻轻抚了一把他的手臂,沉闷道:“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吗?没有吧,他们还在这里。”玉求瑕指着自己的心脏,又指着自己的脑袋,“在这里。”最后笑了一下,“或者在‘那个世界’里……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再次相见。”   这种话几乎已经来到了信仰和玄学领域,而最玄的正是他们现在正在这样不可解释的离奇世界中挣扎求生。   玉求瑕继续道:“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一切……都要为这场复仇绕道!我的生命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武器!我随时都准备把它请上战场!让它在能够造成最大杀伤的时候……砰!爆炸掉——”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得让方思弄心惊,在说到“爆炸”时那一刻的亮光,简直已经到了叫人不可逼视的地步,在方思弄心中扎出一道不祥的深渊。然而,下一刻,那一道亮光却迅速陨落,最后化为了一片沉寂。   “……可是因为你,我不敢死了。”他说。   方思弄吸了吸鼻子,发现堵住了,这时候才晓得自己在哭,他胡乱抹了抹脸,哽咽道:“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   在玉求瑕谈论死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试图阻止过、规劝过,只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去死,提前告诉我”。   因为他看过玉求瑕的电影,触摸过玉求瑕的痛苦,自己也曾经寻求过死亡的拥抱,所以他清楚,如果玉求瑕真的做下那个决定的话,自己是没有资格硬把人留下的。   他希望玉求瑕活着,跟不许他去死,这是两码事。   玉求瑕再次亢奋起来,忽然起身,与他面对面跪着,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是的!我知道!你只是会和我一起死!”   “这会让你愧疚吗?”方思弄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不要愧疚,是我自己愿意的。”   “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会愧疚?”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半边脸上是被眼泪冲刷出来的血痕,像雪原上流出忘川河。即使如此狼狈,他的笑容依然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让方思弄的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起来。他带着那个锋利、邪恶、艳鬼一般的笑容凑近,眼中再次迸发出瘆人的亮光,“方思弄,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有多自私?”   他的手慢慢攀上方思弄的脸,冷得像一条蛇:“我只是……不想死了。”   “多么可怕啊方思弄!因为你!因为虚无飘渺的……爱情?我动摇了!我之所以成为我的意义!整个被你动摇了!我怎么还敢跟你在一起?”他嘶吼道,声音不大,只是嘶哑,“在爱和我自己中间,我选择我自己。”   之后,他似乎再次筋疲力尽,往前一倒,倒进方思弄怀里,脸颊贴在爱人的心脏上。   他用尽了力气,声音虚软地继续:“方思弄,你听好了,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我不怕承认我爱你,但我首先必须是我自己。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和你在一起,哪怕是‘这件事’完全结束,而我们都还幸运地活着的话,我也要远离你,我发誓!我必须离开你,只有离开你我才会是我自己,我的誓愿、我的仇恨、我坚持到今天的一切,才有意义。我不能、我不能、不敢再和你在一起!你明白了吗?”   “你爱我吗?”方思弄直愣愣地打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爱我……所以要离开我吗?”   玉求瑕趴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对,因为爱你,我变得不是我自己。”   方思弄似懂非懂、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而埋在他怀里的玉求瑕看不到。   方思弄晕晕乎乎地想了想,没有完全想明白,一个问题又跳到喉咙口,呼之欲出:“你如果爱我,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   但随即他想到了那个梦,梦中的玉求瑕泫然欲泣,亲口说着“爱对我来说,是痛苦”。   他又想到了玉求瑕的那些电影,那些在最幽微的部分展现的疼痛,那些被击中的心灵。他从来不愿伤害玉求瑕,因为他知道玉求瑕有多敏感,没有这么敏感的人拍不出这样的电影,而这样敏感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感受痛苦的能力。最细微的伤口都能轻易往下溃烂,烂到遍体鳞伤,烂到触及灵魂,玉求瑕用这种疼痛活着、创作着。   合理。   旋即,他自我确认道。   确实是合理的。   玉求瑕眼中的爱是痛苦,因为玉求瑕爱他,所以也把痛苦带给他……合理,很合理。他好像可以接受了。   从头说起,玉求瑕从来就是毒药,他也从来都知道,所以今天的所有挣扎折磨,都是他追求来的,是他应得的。   他决定追逐玉求瑕的那一刻,难道是在追逐幸福吗?追逐一个富有、英俊、温柔体贴的爱人吗?   当然不是。   任何一个看到玉求瑕的人都会瞬间意识到,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需要迎接的未来一定与安宁、平和、温情无缘,而是一种遍布荆棘的人生。   玉求瑕本身就是一株致命的毒荆棘,就像他笔下的人物,颓然绝望,却总有一个时刻会以近亿度的烈度燃烧。   而自己今天所遭遇的一切,只能说是,求仁得仁。   他把玉求瑕抱得更紧,偷偷地、悄悄地吻了一下玉求瑕的发顶,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似乎忽然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一种近于死亡的和平与自由。   这时,他感觉到玉求瑕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胸口,感觉到玉求瑕的呼吸的热度,然后听到玉求瑕说:“……可是我想你。”   下一刻,方思弄只听见身体中一声巨响,那种和平与自由只存在了短短几秒就轰然崩塌,巨响之后的是尖啸,那株毒藤在他身体里咆哮,让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从内部四分五裂爆炸开来!   他扳着玉求瑕的肩膀把他抓离自己,用了很大力气,自己却比对方还要疼,他摇晃着玉求瑕,把玉求瑕推倒撞在躺椅上,欺身压上去,再也遏制不住,凶戾地哭喊道:“想我就和我在一起!”   玉求瑕置若罔闻,只是静静看着他,方思弄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只炸毛的野兽,他愣住了,然后慢慢冷却。   等最后一根毛平息下去,玉求瑕说:“我永远想你,所以你不许死。”   方思弄颓然地跪着,低垂头颅,脊梁弯曲,像一尊死去的石像。   玉求瑕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你答应我,你发誓。”   方思弄还是没动。   他早已开始拖延自己的问题,期盼死亡能解决一切,可连这玉求瑕也想要剥夺。   玉求瑕又等了他一会儿,侧着弯下身,从下面去看他的脸,又说了一遍:“说。”   “好。”方思弄放弃了一切抵抗,在名为玉求瑕的命运里放任自流,“你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好。”   他们静静相对,就这样待了很久。   “太冷了,玉求瑕。”方思弄说,“我们进去吧。”   这次玉求瑕没有开口,方思弄当他默许,直接把他抱进了屋子。   玉求瑕的房间地上都是碎掉的玻璃,他就把人抱到了自己的房间床上。   玉求瑕冻得像块冰,即使进了有暖气的屋子也迟迟没有暖和起来,方思弄想用被子把他裹起来,可一大半都被他压在身下,方思弄去扯的时候他却不让,反手将方思弄也拖下来,脸正砸在他的胸膛上。   “我虚有其表,皮囊下面都是腐烂的伤口,我憎恨养育我的人,我害怕我的爱情,我肖想死亡又放不下仇恨,前方是条死路,我看不见日出,我与我应该成为的样子背道而驰。”他抱着方思弄眼睛却不看他,而是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现在,你见到我了,方思弄。” 第113章 幕间17   方思弄费了很大劲把玉求瑕安顿好,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打算直接走,就像当年来这里的时候一样,就是步行他也可以离开,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而就在他起身的时候,玉求瑕若有所感,忽然一把揽着他的腰一扯, 让他直接跌进了被子里,他的后背撞进玉求瑕的胸口, 感觉到玉求瑕在狠狠颤抖。   玉求瑕的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腰腹,脸埋在他的后颈上,呢喃道:“太冷了, 你不要走。”   他知道玉求瑕在哭,也无怪玉求瑕之前见到他哭时那么惊讶, 因为在过往的相处中,玉求瑕无疑是更能哭的那个, 他在外面风度翩翩, 在方思弄面前却从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 哭笑肆意,写剧本的时候都会流泪, 方思弄应该说是习以为常,却还没能麻木, 玉求瑕每次一哭,他整个人都跟着心焦,虽然不大会表现出来。   他现在依然拿玉求瑕没有一点办法,他早就把命运交给他了,他没有办法。   他默默翻了个身,与玉求瑕面对面, 伸出手回抱住哭泣的爱人……爱人?他在心里犹豫了,他们现在还称得上爱人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关系?   天亮以后,他确认玉求瑕还在熟睡,就悄悄离开了。   经过昨晚,他终于更理解玉求瑕,可这种理解分毫不能消减他的痛苦,他怨恨命运的残酷——他不舍得怨恨玉求瑕,就只能怨恨命运——叫他们明明相爱却只是拥抱都会剧痛,他昨天晚上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他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逃命似的离开了那栋深深大宅,心中当然也留有一丝疑虑:如果玉求瑕醒来没有见到他会怎么样?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当然玉求瑕是个成年人似乎不需要他来操心,可他就是忍不住会想这些。   然而这些疑虑最终没能打消他离开的念头,他自身难保,再不离开就要窒息在这里了。   逃走之后玉求瑕并没有找他,甚至没有打一个电话过来。   在家里躲了几天之后,方思弄回到了剧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对于他的回归,最高兴的莫过于蒲天白与傅和正,蒲天白就不说了,傅和正居然也是满面红光,喜色溢于言表,要知道,傅和正虽然是方思弄大学的老师,却更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导,表面上再和蔼可亲骨子里都有傲气和规矩,手底下用过无数摄制组长也带过无数学生,方思弄对他来说算不上顶顶特别非要不可,拍摄正进行到重要部分,方思弄这假一请将近一个月,他以为傅和正就算面上不显心里多少会不痛快,结果见面之后傅和正拍拍他的肩膀眼里只有欣慰,说了句:“回来就好。”   要搁以前,他听到这种话心里肯定会更愧疚,之后也会更加倍地努力来回报老师的看重,但现在,他却有些不在状态。   与“时钟世界”之前那段每天打了鸡血似的能工作十多个小时的时候不同,现在他经常觉得疲惫,一觉睡过去早上闹钟都叫不醒,好几次是场务过来找他才把他叫起来,他觉得自己每天都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只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就已经筋疲力尽,更没空感念老师的欣赏和照顾。   这种前后状态的对比,他本人的感觉是最鲜明的,终于,在复工的一周后,他再次去找了傅和正,提出了退出拍摄的想法。   这个想法他之前提过一次,被傅和正按下了,现在再提,很有可能被视为不识抬举,直接断送自己在影视圈的职业生涯,可他现在也考虑不到那里去了,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自己还能有什么生涯。   傅和正把他带到了导演休息室里,屏退旁人,摆出了一幅促膝长谈的架势:“原因?”   方思弄不是能大倒苦水的性格,憋半天只憋出一句:“我最近状态不对,不想耽误整个剧组的工作。”   傅和正还是笑得很和蔼,很平和地说:“那如果我说,不会耽误呢?”   方思弄不说话了。   傅和正又问:“究竟是怕耽误剧组,还是你自己不想拍了?”   方思弄又沉默了。   在这场对话开始之前,真要说想不想拍的,他其实没有特别认真地想过。最开始拍照片是因为齐叔送了他一只照相机,他拍照片回去给方佩儿看,也许当时齐叔给他一个钵,他就去街上要饭了。   后来他拍摄,是因为赚到了钱,而他需要钱。进了电影学院后,摄影是他的专业。追到玉求瑕后,摄影对玉求瑕有用。分手后,他还有一个工作室的人要养,现在,他也想在蒲天白这个重要的电影作品中出一份力。   可一直被这些“不得已”所推动的自己,真的热爱摄影这件事吗?   要说他特别喜欢摄影吗?他其实没这种感觉,他这一生最鲜明的喜爱,似乎都在遇见玉求瑕的那个瞬间的怦然心动中用尽了。   如今,他已经来到了一个随时会死的境遇之中,他愈发找不到继续工作的意义。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最后一段时间要如何度过?   无论怎样想,最完美的情况无非是与爱人厮守,或完成自己热爱的事业吧。   可细想一下,他最热爱摄影的阶段,正是玉求瑕为自己的那几部最有灵气的电影疯魔的时候,他被玉求瑕的情绪感染,感觉自己镜头中的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意蕴。   可他究竟是在完成玉求瑕的理想,还是自己的?   如果刨除了徐慧芳、方佩儿和玉求瑕,他这一生,究竟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可究竟什么才是生活?难道只有为自己活的人生,才是人生吗?   他最近经常陷入这样不着边际的思考中去,每天都很累,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此刻,就坐在傅和正对面,他的思绪也跑出了十万八千里。   “抱歉,老师。”他猛然回过神,“……我走神了,您说到哪里了?”   傅和正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还是很平和,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抛开这次的项目不谈,我个人也很想跟你聊一聊,我最想跟你说的是,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但你天生该是吃这碗饭的人。”   方思弄面对这种夸奖向来不会往心里去,低头道:“您高看我了。”   傅和正继续道:“你知道你其实是一个情感非常细腻的人吗?”   方思弄顿了一下:“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比较迟钝的人。”   “你的镜头会讲故事。”傅和正抬手比划起来,“你很会发掘那种,细微之处……那种矛盾、那种美。”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一种受之有愧的羞赧感浮现出来,推说:“我在玉求瑕身上学到了很多。”   “不,不……你可能确实在他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我说的这些,是你与生俱来的。你别以为我是在安慰你,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说空话……”面对方思弄的眼神,傅和正轻咳了一声,“好吧,有些时候可能会多夸奖别人一点,但我现在说的这些不是,没有一点夸大的成分!”   傅和正越说还越激动了,又开始比划:“的确,玉求瑕也很会抓那种幽微的、矛盾的、没有出路的、美而残酷的点,但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电影拍的全是他自己,而你关注的却是他人。”   “他的处女作你肯定看过吧?很有才,但太个人了,有人说艺术家就是个人的,可我始终认为完全钻进去了也不行,他走得太深了,幸好你出现了,你见到了他没见到的部分,你把他走得太偏的部分圆融了,将他从邪魔外道拉回了人群之中,你的眼睛从最细微处见到了伟大,又从伟大回归平凡,没有你就不会有《十八》。”傅和正一谈起电影、再夸起人来语言就有点过于华丽,确实有夸大之嫌,瞧着却又实在是很真诚,他用这招在圈里笼络过不少人心。随即他看着方思弄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他有一半的成就是你的,你不必再仰望他,你不必仰望任何人。”   方思弄说不出话。   傅和正两只肉手一拍:“总而言之,抛开感情不谈哈,你就得吃这碗饭,在这个前提下,你跟着他可以,跟着我也行,跟着万春华那完全是白瞎!”   玉求瑕和傅和正都是偏重个人表达的导演,擅长从人物出发,万春华则是“排场很大”的导演,最擅描绘大时代。   万导和傅导是国内齐名的大导,却是两座不同的山头,方思弄因为本科期间的最后一个课题跟的是万春华,毕业后跟万春华也走得近些,万春华的上部片子就是他摄的。   何为图穷匕见,感情傅和正绕这么大一圈,很有可能想说的就是这一句话。   方思弄脑子懵懵的,片刻后又听到傅和正在问他:“你听明白我说的了吗?”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有点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傅和正接着又道:“你现在状态不好没关系,实在不想拍了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把身体养好,以后路还长着。”完了话锋一转,“不要有负担,你知道我的空窗期有多久吗?”   方思弄意识到自己这时候应该接话:“多久呢?”   “十三年。”傅和正很认真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我连休带延,毕业的时候都二十七了,之后什么都没有拍出来,真正拍出第一部 电影的时候是四十岁,你现在这种混沌懈怠的感觉,我清楚得很。”   “不要让自己的天赋埋没,你比你自己想像的要更好。”傅和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强调了一遍,“好得多。”   “小方,挺起胸膛。”   离开导演休息室,方思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真的吗?   他向来不把别人的夸奖当真,但傅和正说得太认真了。   他仍没有想清楚,但还是被傅和正劝服,决定再拍下去试试看。 第114章 幕间18   方思弄发现, 自己不在的时候,蒲天白的戏份都没怎么动,搞得好像是专门把蒲天白的戏份给他留着的一样, 他有点奇怪,更多的还是对耽误了团队正常工作进度的愧疚——跟傅和正谈过之后,这些情绪逐渐复苏了。   蒲天白倒是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反正以他的咖位,戏份被调来调去的是常事, 他只觉得方思弄回来了他开心不少,没戏的时候就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方思弄屁股后面叭叭叭叭。   方思弄在上个世界里被关在巨人家中的精神创伤还历历在目,出来后又跟玉求瑕在那宅子里待了那么多天, 接着又回家把自己关了一周多,他现在对活人的存在感提高了好几个level的接受度, 破天荒地没对蒲天白的喋喋不休表现出任何不满。   如果说他在上个世界中感受最深刻的是孤独、幽闭与尊严扫地,蒲天白最记忆犹新的却完全是另一个点——他的异能, 他用了好几天时间在回忆那种飞奔如风的感觉, 好像自己完全脱离了血肉之躯, 成为了另一种存在。   中途花田笑来剧组探了一次班。   以前花田笑完全是吃流量那口饭的,走到哪里都有通稿, 十天要上三次热搜,但不知道是不是接拍了玉求瑕电影的缘故, 现在他的做派要低调不少,这次来探班也是完全的私人行程。要是搁以前,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毕竟能来傅和正的剧组探班,是个可以吹嘘许久的大热点了。   当天方思弄很忙,到晚上八点的时候才收工, 花田笑跟蒲天白玩了一天,居然还没有走,三个人就一起出去吃晚饭。   方思弄这时候才有功夫问了:“你没去苏州?”   在这个圈子里混的都是人精,就算稍微笨一点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花田笑立即意识到方思弄想问什么:“春节后玉导没来,苏州那边完全停摆。”   方思弄心一沉:“他没回去?”   花田笑点点头:“嗯,不过好像明天回吧?执行导演昨天联系我了,马上开机,我明天飞苏州,所以今天才来探你们的班嘛。”   方思弄微微松了一口气:“哦这样啊。”   拍摄场地是在一片上世纪的军区大院,现在他们走到大门处的林荫道上,墙根下忽然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是蒲天白的好朋友花脸猫。   “呀!大花脸你来找哥哥啦……”蒲天白立即语调都变了,蹲下身去给花脸猫挠下巴。   花脸猫一直喵喵叫,围着他蹭了几圈,忽然在他身后脚步一错,走向了花田笑。   “诶不可以!”蒲天白伸手想抓它,但是猫何其灵活,水流一样从他的抓捕中滑出,然后围着花田笑的袜子蹭了一整圈。   蒲天白发出一声惨叫:“啊!”   花田笑捂着嘴笑了半天:“你干什么呀哈哈哈哈哈傻子。”   蒲天白一把把花田笑拉到身后,然后虎起脸把花脸猫赶走,转头看到花田笑还在笑,气得腮帮子鼓鼓:“靠,我真是好心喂了狗!你不是猫毛过敏?”   花田笑顿了一下,在非常细微的瞬间,流露出一丝茫然。   但他很快整理好了表情,说道:“没事,这个距离还好。”   方思弄明天还有拍摄任务,花田笑也还要赶飞机,就没去太远的地方,三个人就近在出大门不远的一条小街找了一家羊蝎子吃,是矮桌小板凳,标准的路边摊,蒲天白点了一打啤酒,花田笑惊叫着说酒最长胖了我可不喝你点这么多是要死吗,蒲天白说没事老板说了喝不完可以退。   火打起来,很快,热乎乎的羊蝎子也吃了起来。   这一片不是什么影视拍摄区,而是傅和正自己物色的场地,所以周围也没什么圈内人,三个人在这家小店的角落吃得很安心。   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了在“戏剧世界”里的经历,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刚结束的这个“时钟世界”,蒲天白又着重回忆了他行走如飞的感觉,中间穿插着以前跟胡刁相处的点滴,花田笑也一直在讲,嘴上说着不喝不喝,结果叫老板拿杯子最积极,中间摔碎一个,还又叫了一遍。   方思弄现在精神恢复得还不是很完全,一阵恍惚之后忽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门帘外行道树新发的绿芽发了好长一会儿呆,对面两个人自己说得尽兴,也没注意到他。等他再转回脸来一看,那两个人都有点上脸了,花田笑还把一只手放在了蒲天白的膝盖上。   他们正说到最后一刻在“时钟世界”的城市横截面上走过的巨大的阴影,蒲天白眼神空濛地盯着店中的吊灯,说他回来后去查了,形容那东西看起来像北欧神话中骑着八足天马的众神之王奥丁,那种威压太可怕了,当时他们还有井石屏三个人差点都没能把时钟核心扔下去。   那时候方思弄手脚刚被扯断整个人都是懵的,可能直接陷入休克了,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的那“阴影”。   他又开始走神了,盯着花田笑放在蒲天白膝盖上的那只手,想到了过往的一些场景,不管是私下还是有其他人在的场合,只要两人并排坐着,玉求瑕经常会在桌子底下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握着轻轻摇晃,后来几乎都成为了一种习惯。   正这么想着,他就看到花田笑的指骨弯曲起来,微微抓握了两下。蒲天白竟然也没什么反应,还在自顾自干杯。   他立即移开了视线。   这种程度的亲密在他看来已经跨越了朋友的界限,不过在这方面他也确实从来都和整个圈子格格不入。   蒲天白放下杯子,还盯着惨白的吊灯,开口说:“我总觉得茵茵就在我身边。”   花田笑不胜酒力,忽然往下一倒,趴在蒲天白膝盖上就睡了。   通知经纪人来把花田笑领走后,方思弄和蒲天白步行回片场,但凡换个稍微有点八卦精神的人这时候都该问蒲天白对花田笑是什么看法了,但方思弄只是点了一支烟,没说话。   不知道是蒲天白迟钝还是他想多了,或者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真的发生了一点什么,但理智点讲就算那两个人是真的要发展发展也是无可厚非,应该说这也许才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真实情况,玉茵茵已经消失很久了,蒲天白和花田笑又一起进入了“戏剧世界”,不小心死了另一个也能知道是为什么,哪怕不是认真谈,稍微依偎一下也不算什么。   应该是这样的吧,他这样的才算怪胎。方思弄缓缓吐出一口烟,想到。   明明生活在一个如此快节奏的时代,可他却把自己搞得完全没有重来的机会一样,应该很讨人嫌吧。   在进军区大门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花脸猫,那小家伙就蹲在路边的台阶上摇晃尾巴,好像是专门在等他们一样。   蒲天白立马窜过去跟它玩,还在道歉说刚才不是故意凶你的啊,可是那个哥哥过敏嘛……   他这么一说,方思弄又想到了刚刚花田笑脸上划过的那一丝茫然,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异样,关于花田笑在“时钟世界”中的事迹他有所耳闻,这时候却忽然想到:“可是对着猫型的涂鸦过敏,真的可能吗?”   这时手机忽然一响,是重要的邮件提示,他的思绪被打断,点开一看,发现是梅斯菲尔德回复过来的邮件。调香师在邮件中说自己将在下个月抵达中国,到时候期待一叙,还附带了一个地址,就在北京。   仔细看完了邮件,方思弄又下意识点开手机相册,再次确认,手机里并没有梅斯菲尔德那张照片。   调香师的那张照片,在“琵琶记世界”中发挥了邪门的作用,而“时钟世界”因为全员裸/体,手机自然也就没能带进去,他暂时还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不过,仅“琵琶记世界”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说明问题,梅斯菲尔德肯定与整个事件有所关联。   希望到时候的一些问题能得到解答。   第二天,方思弄刷到机场路透,知道玉求瑕回了苏州,胸中梗着的那口气便略略泄了一些。意识到两个人已经不在一个城市,他生活得就更平静了。   接下来的工作非常顺利——或许只是对他一个人顺利,之前编剧组开过好几场大会,黎暖树也是为这个来的,但大改后的新剧本一直没有拿出来,拍摄却依然在继续,别说一些新人,就是方思弄有时候也会觉得茫然,但傅和正这段时间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关系,按你想的来。”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顺风顺水地拍下来了。   一个月后,到了跟梅斯菲尔德约定好的日子,方思弄提前请了一天假,前往梅斯菲尔德给出的地址。   一路上他的心跳都有些杂乱,呼吸也有些没底,仿佛回到了高考那一天,即将迎接一件足以改变他人生的重大事件。 第115章 幕间19   然而事实却叫他大跌眼镜。   梅斯菲尔德发给他的地址是北京郊区一座古宅, 瞧着很有故都遗韵,现在改成了高端民宿,海棠花开了满园, 是他们这种有些审美有些地位的人爱来的地方。   方思弄停好车,在小巷里走了将近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按了门铃, 梅斯菲尔德通过可视联络让他直接进去,门没关。   方思弄进去没多远就听见了激情四射的音乐, 转过两个屏风见到了游泳池内人头攒动的场景,他也立即意识到停车场里那一水儿的名车是打哪儿来的。   显然这栋附庸风雅的古宅里正在举办一场party,这让他心里有些奇怪, 以他过往与梅斯菲尔德见过的那寥寥两面来看,他没想到梅斯菲尔德是喜欢这些活动的人。   当然他立即就纠正了自己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 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活动,最需要牢记的一条真理就是人不可貌相。   他一眼扫过冒着热气的碧蓝水波、穿着清凉身材姣好的人群, 看到了泳池对面的梅斯菲尔德, 调香师正从沙滩椅上起来, 一路应付过好几个人的撩拨,披着雪白修身的浴袍走到方思弄面前。   调香师未语先笑, 绿眼睛在满园海棠与碧波的映衬下熠熠生辉,率先开口道:“你好, 方先生?”   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方思弄其实记不太清梅斯菲尔德一般怎么称呼他的,但直觉不是这么生疏……或者奇怪的也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两个人之间的感觉,上一次在景明选的那个酒吧相见,梅斯菲尔德给他的感觉像一个熟稔的老友, 可这次,却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方思弄含糊地应了一声:“您好,梅斯菲尔德先生。”   “进来说吧。”梅斯菲尔德忽然伸手来揽他的肩膀,方思弄并不确定这种举动在更开放的国家文化中代表着什么,便忍着不适,顺着梅斯菲尔德的力道往屋内走,梅斯菲尔德还在说,“何女士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她说得没错,你看起来确实很好。”   他口中的何女士应该就是刚跟方思弄工作室有过合作的影后何莹,这依然是一句单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话,可在此情此景下,方思弄仍是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理论上来说,他认识梅斯菲尔德是在何莹提到他之前,可梅斯菲尔德现在的意思,好像是通过何莹听说他的一样。   可这又是一种无法提出来的感觉,毕竟他总不可能揪着别人说:梅斯菲尔德先生,我感觉你对我不如以前亲切了呢。   当然有的人倒是很适合说这种话,只是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梅斯菲尔德带着他走进室内,那也是一处接待客人的地方,有一方地域风格明显的原木色吧台,在里面活动的却是金发碧眼的调酒师,设备与酒品的摆放也完全是西式的。   两人在粗糙的大藤椅上坐下,梅斯菲尔德用方思弄听不懂的外语点了酒,调酒师动作利索地忙碌起来。   方思弄用英语说:“先生,大概三年前,您在西藏送过我一瓶香水,现在想来我依然很感激您。”   “西藏啊……”梅斯菲尔德的眼睛转了转,表情显得有些轻佻,“我的确去过,那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时调酒师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用那种方思弄听不懂的外语嘟囔了一句话。   梅斯菲尔德便与调酒师调笑了几句,方思弄坐在一边只觉得有些尴尬。   “所以。”梅斯菲尔德终于转向他,“方先生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方思弄赶走心里一切不合时宜的感觉,毕竟他跟梅斯菲尔德也就只有两面之缘,还是别给自己加太多戏才好,直奔主题道:“我想问问您送我的那瓶‘尸体派对’的事。”   “等等,等等。”梅斯菲尔德又重复了一遍香水的名字,眼睛有些惊讶地睁大,“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方思弄也被他的反应弄得很不自然,点头道:“是的,我当时也感到震惊。”   梅斯菲尔德还那么看着他,一只手还搭在了他的椅背上:“抱歉,方先生,我想你可能是记错了,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香水,也许是你听错了香水的名字,也许是你记错了送香水的人。”   “不可能。”方思弄笃定道,“就是在去年的10月4日,你亲手交给我的。”   “具体是在哪里呢?”   方思弄报了那个酒吧的名字和地址。   梅斯菲尔德却道:“那这就很清楚了,我去年十月的时候可不在中国,更不在北京。”   方思弄说不出话,下意识掐住手心。   梅斯菲尔德忽然凑近,放在椅背上的手轻飘飘逡巡过他的远端肩头,这是一个半环抱的姿势:“当然你记错了也没所谓,美人有记错很多事的权利……何女士给我看了你的作品,有才华的美人更是让人心生向往……”   方思弄额角青筋一跳,霍然起身避开他的气息,用尽涵养才忍住了脾气,冷冷道:“抱歉,不过我想我距离你想象中的‘美人’很远。”   梅斯菲尔德以为是“美人”这个词冒犯了他,举起双手投降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也跟着他站起来,脸上还带着那种甜腻馥郁、花花公子似的笑意,依然觉得自己很浪漫似的道:“抱歉,但我说的‘美’并不仅仅局限在外表,而是有更宽泛的概念,你知道我的职业,应该说这种氛围会更偏向于嗅觉——你身上有一种风暴的味道。”他忽然吸了吸鼻子,绿眼睛暧昧地眯起来,“濒临决堤,我很喜欢。”   方思弄忍无可忍,正要发飙,一个声音忽然从吧台旁边的拐角传来:“梅斯,你在这里。”   梅斯菲尔德是标准的欧洲型男身材,身高也比方思弄高一些,他站在方思弄旁边,将方思弄和那个人的视线都挡住了。   方思弄已经听出了来人是谁,但那人似乎还没认出他。   闻言,梅斯菲尔德转身朝向那人道:“小甜心,你过来啦?”然后迎上去,顺手就捏了一把那人的腰。   那人拍了一下他不老实的手,但从肢体动作上来解读,显然不是不开心、不允许的意思,更似调情。   这一套做完,那人才越过梅斯菲尔德的肩膀朝这位“不速之客”投来一个眼神,然后整个人都愣了,花一样的面容瞬间涌上一层羞赧的潮红,又很快变得苍白。   “……方思弄?”   此人正是几个月前信誓旦旦扬言要追求方思弄的景明,而如今这个场景,不管是作为追求者还是昔日室友而言,都有够尴尬的。   方思弄倒是全然不在意他,只是又看了梅斯菲尔德一眼,维持了基本的体面:“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出那栋古宅,聒噪的摇滚乐声便几乎听不见了,不知是什么神奇的隔音设计。   方思弄一溜烟走出三条巷子,压抑着胸中且惊且怒的思绪,站在路边深呼吸了几口气。   然后他掏出手机,打开了语音翻译软件,将那个调酒师刚刚跟梅斯菲尔德说的那句他听不懂的话学了一遍——“戏剧世界”强化了他的记忆力,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结果很快出来,是西班牙语:“你到处送别人香水的习惯还没改呢?”   他将手机揣回兜里,一边走一边思考起来。   他仔细回忆了今天见到梅斯菲尔德的种种,又回忆之前见到的两面。   梅斯菲尔德的变化太大了,根本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是调香师在说谎?   还是说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跟梅斯菲尔德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又或者……   “方思弄。”   这时,景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心中划过一丝思绪被打断的恼怒,冷着一张脸回头。   “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景明的眼神有些飘忽,脸也还有些红,“我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最近在跟一个香水品牌合作,他恰好是主理人……”   方思弄道:“不必。”   景明要做什么,完全不必跟他解释,他也不关心。   景明却接着道:“真的……我、我刚说了要追你,就让你看到这种事,很可笑对吧?但我真的想跟你讲清楚,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的,就只是让他揩揩油,很多事情都会轻松很多……我是台前的人,你可以理解的吧?我……”   方思弄无奈地打断他:“你不用再说,我真的不关心。”   景明被噎住了,小心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抱歉,方思弄……不过好歹是室友情分一场,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吧?我会尽量不打扰你的。”   这一回方思弄倒是有些意外了:“黑名单?”   景明苦笑了一下:“你这都忘记了?那次喝完酒,你就把我拉黑了。”   他说的“那次喝酒”,指的自然就是10月4日晚上,方思弄遇到梅斯菲尔德,并被玉求瑕送回家、还上了热搜的那一次。   那天关于景明的部分,方思弄确实觉得尴尬,但他不记得自己有拉黑过景明,也不觉得自己会是在喝断片之后把景明翻出来拉黑的人。   所以,是玉求瑕给他拉黑的?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竟觉得心脏一跳,胸中涌起一种久违而诡异的甜蜜……真是无药可救了。   他不欲再做纠缠,当着景明的面把黑名单解除,转头离开了。   景明在后面目送着他的背影,再没敢追。   走到停车场,还差几步到车边的时候,方思弄准备调试导航,一点亮手机,桌面上仍旧停留着刚刚用过的翻译软件,这个翻译软件就是他之前试图翻译“樱桃园世界”幻境中的那个老喇嘛说的话的那一个,此时他自然而然联想到了那句由布宫高僧解出来的话。   “烈日当空,小心足下。”   烈日在上,足下的是什么?   北京三月的日光已经足够明媚强烈,他扶着车门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第116章 机器01   现实的日子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了, 在经历过“戏剧世界”中的种种恐怖怪异后,方思弄有时甚至会觉得现实的生活很虚幻。   特别是在见过梅斯菲尔德之后,这种虚幻感更强烈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但不管是怎样的日子,终究还是那么过去了。   下一个“戏剧世界”到来的时候,他正在开车。这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 剧组有小年轻整蛊,他也在被整过后得到了整他的那束会变成蛇的道具花, 摆在副驾驶上。因为封闭的车厢内只有他一个人,所以那道帷幕拉开的声音非常清晰。   他在城市快速通道上靠边停车,打出双闪, 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高架桥下灯火辉煌的城市。   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感觉到的并非恐惧, 更多的是振奋。   他好像已经没法进行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了。   而且,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玉求瑕了。   “哗——哗——”   在那种迷失一切的黑暗中当然也会失去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 黑暗散去, 他听到了一种很壮阔的水声。   是海吧?他下意识想到。   视觉慢慢回归到他的身体里,他看到了眼前灰蓝色的大海。   他低头一扫, 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宽袍阔袖的黑色衣服站在海边,海浪最近可以打到他脚前一尺处, 铅色的浓云低垂,沉沉压在风雨欲来的海面上,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海总给人动荡的感觉,他刚落地,还没站稳,又一个浪头打来, 他下意识后退躲避,但不知道穿的什么鞋,他很不习惯,没站稳直接向后倒去。   这时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他,随即他听见了她们的声音:“当心,小姐。”   他惊魂甫定,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因为衣服太宽大了,他刚刚低头的时候没法看到自己的脚,现在被人架着,才能看到。   他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蹬着一双恨天高一样的木屐,黑底系带上绣着红枫叶。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身上这身繁重的衣服,可能是和服。   身后的人扶他站稳,他转头去看,那是两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皮肤细腻苍白,很瘦,两双眼睛很相似,都大而无神,盯着人看的时候很瘆人,被两个一起盯着看就是瘆人加倍。   两个人都穿着色泽很鲜亮的小纹和服,一个是浅蓝底的白色碎花纹,一个是浅粉色的樱花纹样,虽是朝气又少女的颜色和样式,穿在她们身上却跟青春搭不上边,更像是两具行尸走肉挂着花布。   而且她们刚刚叫自己什么?小姐?   他又四下张望,确认一遍,是在叫他吗?   偌大的沙滩只有他们三个人。   浅蓝色的那个歪了歪头,问他:“小姐,你怎么了?”   她大而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毫无疑问,他的确就是这个“小姐”。   “没什么。”   他脑子混乱,又转过身面对着海,同时思考着。   他直接饰演了一个角色?   在他进入的第一个世界中,玉求瑕就说过,他们这些从现实被抓过去的人,在这个“戏剧世界”中会被赋予某种‘角色’,可能是主角、配角、路人或衍生出来的,剧作中原本没有出现过的角色。   在这个条件下,他们需要“遵守世界规则,推动必要情节发展,不要Out Of Character。”   从他经历过的这些世界来看,在“弗兰肯斯坦”和“樱桃园”世界中,他们分别是“侦探”与“外来人”,应该都属于衍生角色。在“琵琶记”世界中,他们跨越时代,分摊了一部分古代士人的命运,姑且算作一个杂糅的中间态。而在“时钟世界”里,他们饰演了剧作中出现过、但在舞台上大概率不会正面出场的“猫”,勉强能算作配角吧。   这种饰演的角色的重要程度,会是递进的吗?   再仔细想想,从“琵琶记世界”开始,他们就没有了一开始将所有“现实人”集合起来讲解规则的环节,是因为……“戏剧世界”进行到一个新阶段了吗?   而这个世界,看起来也是不会有“所有人先集合再开始”的环节了,他们应该全部分散开,直接进入了剧情……   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应该就是再遵守规则,并在不Out Of Character的情况下,推动必要情节发展,再找出剧目与主角。   随着剧情发展,应该也能和其他角色产生交集……   思及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沉下心来。   这个“小姐”,他只能好好演。   这时,一行字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现在,在风声和海浪声之外,你听见远方传来的声音。]   他心脏一跳,眨了眨眼,那行字还在,过了一会儿才消散。   他心跳很快,但没有上次那么失态——在“琵琶记世界”中,他接到徐慧芳电话的时候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按玉求瑕的说法,是他直接被发剧本了。   他冷静下来,果然听见了风声中夹杂着一阵一阵别的声响,似乎是礼炮,或者鼓声,还有些别的什么,但都被风声扭曲,听起来像是沉闷的哭号。   他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粉和服回答:“是葬礼声,小姐。”   蓝和服却道:“麻美你记错了,小姐,是婚礼的声音。”   粉和服一拍脑门:“对,我记错了。”   他问:“谁的婚礼?”   然后他就收到那两人惊愣的眼神,阴惨惨的,好像他问出了多么大逆不道的问题。过了一会儿,蓝和服才微微抖着道:“就是……那两位的婚礼呀。”   看着她们讳莫如深的表情,方思弄不敢再问,他怕问出不该问的问题,会被算作ooc。   他不敢随便问问题,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对着海待了一会儿,“剧本”也没有什么动静。   远处婚礼的声音早已停止,浓云垂得更低,眼看着是要下雨。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就在他正愁着怎么推动剧情时,粉和服走到他身边说,“天晚了,当心遇到甲胄鬼。”   “走吧。”他从善如流地接道,转身远离海岸线,木屐他穿得不熟练,走得很慢,勉强能维持一个端庄的体态。他一边慢慢走,一边问,“什么是甲胄鬼?”   蓝和服回答:“是一个传闻啦,说入夏以来,老有一个甲胄鬼在海滩上游荡。”   粉和服接茬:“应该不只是一个传闻,有很多人都看见了,包括城楼上的卫兵……”   蓝和服笑她:“哦,你又去见那个谁了呀~”   粉和服脸颊一红:“……别胡说。”   通过她们的对话,方思弄知道了粉和服叫麻美,蓝和服叫奈美,麻美安静一些,奈美活泼一些,她们跟“小姐”的关系都不错,什么都敢讲,比起侍女,更像小姐妹。   看来“小姐”这个角色,是个比较亲和的人。   在沙滩上走了将近半小时,方思弄遥遥看到了一片城堡,从现在得到的线索来推测,他原本以为他们即将进入的会是一片日式城市,结果不是,而是一座很奇幻的机关城,巨大的机械齿轮在城堡的建筑立面上随处可见,还有一些别的机械装置,建造城堡的主要材料是巨大的红砖,高耸粗壮的烟囱中持续排出白汽,整座城池显得坚固厚重,像一只沉睡的机甲巨人。   这世界真是自由。   经过卫兵的通传,正门口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厚重无匹的大门随之敞开,方思弄第一次踏入了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应该接近于很多幻想作品里的蒸汽朋克世界观,方思弄半只脚踩在影视圈里,对这些设定还是很熟悉的,与大多数幻想作品不同的是,这座城市中有很多黑色铁栏杆的元素,给粗犷敦厚的城市氛围平添了几分哥特式的阴森优雅。   方思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奈美和麻美的动向,跟着她们上上下下左拐右拐——不得不说这种外观宏伟的城市还是牺牲了很大的公共交通部分,改为了很不方便的台阶形式,他又穿的恨天高木屐,走得很疲惫。   终于,他们走上了一条相对平坦的走廊,放眼望去这条位于半空中的走廊很长且没有岔道,他可以安安生生走一段平路了。   他刚刚已经暗搓搓崴了好几下脚,好在都没崴实,被悄悄救回来了,现在虽是平路,他还是聚精会神地走路,心中对天天踩着恨天高在片场来来回回的女性(和部分男性)油然而生出了一种敬畏之心。   忽然,左边的麻美感慨道:“啊……旸生少主实在美丽。”   奈美也赞同,略显羞怯地捂嘴:“也许很快我们就可以叫姑爷了呢……”   方思弄心头一动,莫名就觉得这个“姑爷”跟他这个“小姐”得有点关系。   果不其然,他抬头一看,就对上了四只揶揄的眼睛。   那是一种所有人都见过的,揶揄小情侣的眼神。   “你们在说什……”   他下意识朝走廊外,她们所指的地方看去,这会儿心里已经理清楚,“姑爷”应该就是封建社会中“小姐”的丈夫的意思。   这世界给他配了个谁……   不知怎么的,刚刚浓云密布的天,竟然放晴了。   这条空中走廊两侧都是用黑色铁栏杆封住的,下方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花园,刚刚走过这么一段路,方思弄已经可以推测出,在这个世界观中,植物是很珍贵的资源,下方这户人家,可以拥有这么一片花园,显然是非富即贵,或者二者皆有。   然后他就在花丛中的秋千上,看到了玉求瑕。   这时他的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第117章 机器02   “不知道少主什么时候会再来找小姐呢。”   “少主生得如此俊美, 求爱的言语又如此甜蜜,每当他来找小姐的时候,我只是躲在葡萄架后面听, 都会心脏怦怦跳得受不了。”   “如果他能与小姐结婚,那我们岂不是天天能够见到他?”   “等这场婚礼结束,也许下一场, 依然是荒城家的……”   麻美与奈美在后面叽叽喳喳,诉说着玉求瑕饰演的少主多么爱她们的小姐, 两人又是多么登对,婚礼应该在夏日的烟火下举行……   方思弄默不作声地听着,一股脑往前走, 他心跳还很快,这对侍女说的话他不放在心上, 但刚刚看到的那个画面仿佛还停留在他眼前,直接在他视网膜上灼烧出了空洞。   在乍晴的天光下, 玉求瑕身着鲜红的八重樱纹十二单, 那理应是女子的装束, 但穿在玉求瑕身上却会让人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穿这身衣服,他的五官生得像一尊白玉雕成的观音像, 骨子里却有着一种与观音完全背道而驰的特质,而这身红衣强化了这种特质, 让他的美丽锋芒毕露、惊心动魄。   他甚至还化着妆,白粉敷面、眼尾殷红,樱桃小嘴两侧有对称的两个点,这种艺伎妆在大多数人脸上都是一种对美貌的摧残,可他不一样,他永远不一样, 那些妆容就像白雪上的红梅,因为鲜红,显得雪更加洁白。   秋千是欧式结合幻想式的,华丽而宽敞,说是秋千,更接近于花篮,可供人躺在里面。玉求瑕就侧躺着,闲闲倚靠着栏杆,十二单宽大繁复的裙摆袖摆簇拥着他,像一片虞美人簇拥着一尊无暇的玉石雕像,整个画面都散发着一种馥郁糜烂的芬芳。   只一眼,方思弄便觉心如擂鼓,他确信自己对玉求瑕的爱绝不止于玉求瑕的美貌,可说来惭愧,时至今日,他依然会轻易为玉求瑕的美丽神魂颠倒。   这时,毫无征兆地,玉求瑕忽然睁开了眼睛,没有任何缓冲和寻找的过程,直直望来,刹那间两人便四目相对。   方思弄只觉心脏撞得自己胸腔发疼。   他现在所处的这条空中走廊可能相当于这座城市的主干道,似乎会经过这座城市大多数的重要建筑,此时他站在半空,隔着走廊的黑铁栏杆、玉求瑕家宅的外墙与一棵半遮挡着秋千的大树,与玉求瑕遥遥相对。   玉求瑕的眼神宛如一把凛冽的花刀,一刀便切开了他的心脏。   然而只是片刻,玉求瑕便转开了目光,似恍惚似困顿,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玉求瑕闭上眼睛之后,眼神中的那种锋利的东西便消退了,这让他整个人都柔和起来,配合上服饰妆容,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   方思弄被玉求瑕投来的那一眼震惊得大脑空白、心有余悸,捂着胸口逃也似的走了。算起来他又有两个月没有见到玉求瑕,但这种反应实在是有些丢人,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   从剧本的大局上来看,他自己是个男人,饰演了“小姐”,所以穿着裙子,勉强可以理解,毕竟演员反串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玉求瑕在这个世界观中,明明是“少主”,并且可以与“小姐”成婚,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个男人,可打扮成这样,这两个小侍女却没什么反应,还不停夸玉求瑕美丽、英俊。也就是说,一个男人穿女装,在这个世界里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怪事。   这种错乱的性别观在这个世界中是否有什么隐喻?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个世界只有女装?   脑子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段长路也显得不长,很快就过去了,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方思弄在这栋恢弘的建筑入口旁的石柱上看到了一张铁名牌,上面写着“江里”二字。   “欢迎小姐回家。”门两边的卫兵如是道。   方思弄看到卫兵,打消了刚刚念头中“这个世界只有女装”的想法,因为卫兵门都穿着正常的男装,看着像日本昭和时代的卫兵装束。   从大门进去是正厅,再绕出去是花园,从麻美奈美的言谈举止观察,他的房间在通过花园才能到达的地方。   他家里的花园也很大,甚至还有一个池塘,各色的睡莲漂浮在水面上,池边还有葱茏的垂柳。   趁他站在池边看睡莲的时候,麻美问道:“小姐,今天老爷和少爷都不在,您的晚饭要在餐厅用,还是送到您房间里?”   谁想在餐厅吃啊,这衣服的腰带都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了,方思弄直接道:“房间里吃。”   然后他们继续走。   他的房间在花园的另一头,但真到了面前,看在眼里的时候他还是难掩震惊。   那是一栋单独的塔楼。   他仰望着高耸的塔尖,迟疑地想着:不会是什么《长发公主》的剧本吧?   但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他可以选择的,认命地跟着麻美奈美爬上逼仄的石质楼梯,他来到了他位于塔顶的房间。   房子倒是挺好的,入目便是华丽的地毯上华丽的大床与梳妆台,再外面有宽敞的露台,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个花园。   麻美奈美服侍着他在梳妆台前坐好,他这才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他确实穿着一身黑蓝色的和服,大臂处还系着一条黑纱,这在他的文化认知中是守丧的意思。   所以还是死人了吗?他在为谁守丧?   刚刚麻美提到过“老爷”和“少爷”,应该是他父亲和兄弟,所以死的有可能是他母亲?   他正想着,奈美又问他:“您要现在更衣,还是饭后再更?”   这衣服坐下来之后更勒了,他立即道:“现在。”   这回答似乎在两个侍女的意料之中,两人迅速行动起来,麻美为他解开了盘起的长发,一大坨拿下去,他才发现大部分是假发,他自己的真发倒也是长的,不过没有那么多,长度也只到背上。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由于五官太立体,皮肤又黑,他觉得跟“美貌”沾不上半点关系,被柔丽的女装一衬,只余怪异。   麻美梳开了他的头发,奈美也跪在地上为他换了鞋,他当然不习惯这样,但怕会ooc,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之后两个少女合作着帮他脱下厚重的和服,出门在旁边的衣帽间中挂好,这时送饭的仆人也来了,就顺道将他的晚饭带了进来。   饭是看着就吃不饱的贵族餐,方思弄强迫自己放弃现代人的礼貌,硬着头皮在两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吃完了饭。   两人收拾完了碗碟,又询问了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就整齐站在门口同他道别。   “小姐,早些睡吧,明天是少爷出海的日子,您要早起去送行呢。”   这又是一句有剧情信息的话,方思弄记在心上,然后道:“知道了。”   他听着那两人的脚步声向下蔓延,越来越轻,直至消失,一直提着的一股气稍微松懈了一点。   被两个长相瘆人的NPC一直跟着,怎么也会有压力。   脱下和服后他换上了一条白色的棉质长裙,活动稍微要自由一点,但还是有些束手束脚。他又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看到麻美和奈美从塔楼门口出去了,便开始探索房间。   要找到一个人物的信息,从她的起居室查起肯定是没错的,毕竟,这是一个被本能和习惯统治的区域,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最放松的地方,在这里,主人会不经意间留下下意识的习惯,或者深埋心底的秘密。   他从梳妆台开始。   台面上一览无余,他将目光放在了台面下的三个抽屉上。   他在里面找到了几本日记本,在首页找到了日记主人的名字“江里末子”——应该就是他现在的名字。   日记很长,他打算之后再看。   除了日记之外,还有一些信件,信件已经拆封,显然已经读过,但封面上没有署名信息,不知道是谁寄来的,还是江里末子打算寄出去的。   同样是因为文字太多的原因,他打算之后跟日记一起阅读,便又原封放了回去。   除了文字以外,他现在更想找到一点更直观的线索。   第三个抽屉里是铁丝、橡皮筋、羊角梳等杂物。   他站起来,离开梳妆台,在屋子里寻找别的线索。   露台上很敞亮,什么也没有。   床上也是,理得干净整洁,不过对这种有仆人的家庭来说,这也并不代表女主人本人爱干净。   床头柜抽屉里也放了一些杂物,还有几本书,应该是睡前读物,没什么特别的。   到此,这间房子里的信息都告诉他,江里末子应该就是个亲和的、不太愿意循规蹈矩的、普通的大家闺秀。   他在床上坐了片刻,站起身,准备去看日记和信件。   不过站起来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打算先去上个厕所。   他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但觉得肯定有,不然难道小姐每次上厕所都要爬上爬下吗?   他在卧室里没找到,又走出去,在隔壁发现了衣帽间,那么对门再剩下的这一间可能就是卫生间了。   他推门而入。   然后被里面的场面惊得狠狠一抖。   在这间华丽的卫生间内,他目力所及,全都是血。 第118章 机器03   整个卫生间的装修风格是带着蒸汽朋克感的西式装潢, 主要的元素是纹样繁复的金饰与黄铜水管,包裹与装饰着大理石台面、白色浴缸和没有靠背的马桶,巨大的镜面框在洗手台上, 几乎可以映照出整个房间。而此时,目力所及的所有这一切上面,都或多或少喷溅着鲜血, 浴缸的墙壁上方更是用血写着一个歇斯底里的单词“PIG”。   洗手台上的血多得几乎看不清台面的颜色,甚至还淅淅沥沥地顺着边缘往下滴, 洗手池早就被堵住了,此时也是蓄满了血。   这个情况的确是太触目惊心,方思弄的脑子宕机了一瞬, 下一刻才被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熏得倒仰,捂着嘴退出去干呕。   他刚吃了饭, 要吐完全能吐出来,但他紧紧捂着嘴, 强迫自己不吐, 胸腹内翻江倒海, 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   看那个出血量,完全可以推测出, 如果是在一个受人类所熟知的物理规则统治的世界中,则至少有一个大于等于人的生物在那个洗手台上被分尸、而且全身所有血液都用来“涂抹”这间厕所了。   问题一:这个世界是一个什么剧本?   就他前几个小时的经历来看, 他原本以为这充其量就是一个豪门恩怨加感情纠葛的剧本,但现在看来恐怕不是了……是魔幻剧?还是侦探剧?   假设这是一个“非人类所熟知的物理规则统治的世界”,即魔幻世界,则这个死去的生物有可能不是人类?或者他(她/它)并没有死亡?还有一种可能,是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死者,所有的血迹都是通过某种类似“巫术”的形式召唤出来的。   ……难道有可能是宗教剧?   这是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是, 这就是一个“受人类所熟知的物理规则统治的世界”,也就是说没有魔幻元素,那么这个血液的提供者,则十有八/九都是人类——虽然墙上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PIG”,但在追求冲突与矛盾的戏剧世界中,一头猪的生命可不够格,除非是荒诞剧或者笑剧,毕竟一个凶手如果杀了一头猪,然后又在墙上写下一个“猪”,看着是有点过于无厘头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逻辑有正反面,有时候正是这种过于直接的线条会将人打蒙。   总之,排除以上种种特殊情况,讨论一种最大的可能性——假设这位“死者”确实是人类,那么就会牵涉到一个必然的存在:凶手。   这就来到了刑侦剧的范畴。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类型的剧本?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观?凶手是会被超自然力量复仇杀死,还是会被法律审判?   问题二:凶手是谁?   “小姐”本人就是凶手,还是有其他人在这间屋子杀人?   如果是前者,则意味着他饰演的这个角色可能不止是一个深闺中的小姐,还是一个隐藏的杀人犯。   所以他拿的有可能是个反派BOSS剧本?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温和安静的贵族小姐,实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在戏剧中这可以说是一款经典的角色设定,而这种人物往往可以潜伏到最后,在揭秘之时给所有人带来一个震撼的反差。   这样的话,那他作为这个人物,要做的就应该是隐藏自己。   而如果是后者,情况又会大大不同。   其他人在这间屋子里杀了人。   那么“小姐”便是被诬陷的,很可能加入寻找凶手的那一个阵营,等待她的也可能是审判与牢狱之灾。   当然还有更可怕的一种情况——凶手还在这里,没有走。   这样的话,他现在很可能处于一种极度危险当中,他所应该做的,是去叫人过来保护自己。   怎么办?怎么选?   如果他要去叫人,被凶手发现,提前把他做了呢?   如果他叫了人过来,结果根本不存在另一个“凶手”,那他岂不是就做了自爆卡车?   如果他不去叫人,又确实存在另一个“凶手”,在夜深人静时直接把他杀死了呢?   线索太少了……他究竟应该怎么选?   他扶着楼梯旁边的窗框,呼吸了几口室外的空气,强行按下了体内的翻江倒海,仍在犹豫。   问题三:尸体在哪里?   刚刚那一眼太匆忙,他现在尽力回忆,没有在记忆中找出尸体的痕迹。   那里面只有血,没有骨头和肉,那么尸体在哪里?   他现在的记忆力被强化得很恐怖,虽然可能不如玉求瑕对一部大部头书籍或一门新语言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仅仅只是对画面的记忆,他应该不会出错。   在他目力所及之处确实没有尸体,还能藏尸体的地方,应该只剩下门后,与浴缸旁边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后面——卫生间没有窗户,走廊上的地毯上也没有血迹,他认为尸体如果还在,应该没有离开那个房间。   现在线索太少了,他必须要再去确认一下,否则根本不知道行动要怎么进行下去。   可凶手有没有可能还在卫生间里面?   自己是否就是凶手?   这件事,是只有自己发现了吗?还有谁知道?可以让谁知道?   他全无头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回房间,拿上了抽屉里的铁丝和台灯的底座,再次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能藏尸体的地方,理论上也能藏下凶手。   他尽力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在隆隆作响的心跳声中快速伸头朝门后面看了一眼。   没人。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心跳却更快了。   他看向了那道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   浴帘上面的花纹是小天使、月亮和槟榔叶,因为浴帘的褶皱,小天使的笑脸都显得十分扭曲。   他做足了心理建设,甚至已经脑补到了后面挂着一个吊死鬼,伸脚一撩。   “刷——”   浴帘划开,尽头的勾锁撞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有。没有人。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反手将门锁了起来。   他再次检查了这间密室的各个角落,除了血以外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便开始收拾这一室狼藉。   现在,他有百分之八十确定,如果真的有一个凶手,那就是他自己。   血的味道越发浓郁。   站在洗手池前,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几秒,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全身都是一凉,好像镜子里的那个人下一秒就会做出他没有做的动作、不会做出的表情。   他只能掩耳盗铃,低头选择不看,然后心一横,将手伸进了一池红水中。   是什么堵住了水池呢?   他脑海里最先划过的脑补是手指和碎肉,这时候还是有点痛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然后他摸到了一道冰冷圆滑的边缘,发力一提,将那东西从血水中拽了出来。   下水道顿时发出一声异响,红水中间出现一道漩涡,争相涌入了下水道口。   等血流尽,裸露的水池口处露出一把横卡着的细柄刀。   而方思弄手里的东西,则是一个口径很大的黄金高脚杯。也许说高脚杯也不恰当,只是形状类似,但整体被压扁,而且重量很大,绝不可能是拿来喝酒的,更像影片中罗马时代的圣杯,黄金为主体的杯身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真实价值难以估量,搭眼一看就是能引发各路势力争抢的神器级别。   这是个什么杯子?用来喝酒太大,用来放水果又太小,而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血池中?刚刚就是它压住了下水口,血水才没办法通过下水道排出。   怀着这层疑惑,方思弄把“圣杯”放在一边,又拿起了那把细柄刀,这把刀大概三十厘米长,整体纤细,刀锋却厚,比起刀,更像一把锥子,刀柄上是和“圣杯”类似的花纹,以黄金和宝石装点。   直觉告诉他,这两样东西对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至关重要。   之后他将这两样东西清洗干净,又竭尽所能地打扫了卫生间中的血迹、清洗干净自己,然后带着那两样东西回到了卧室。   他环顾了自己结构简单的卧室,最终选择将“圣杯”倒扣在床头柜上冒充床头灯的底座,然后把那把刀放在了枕头底下。   虽然已经几乎确认了自己就是凶手,但也有很小概率不是,而真正的凶手还在暗处,这把刀放在这里,有什么剧情上的用处不知道,至少关键时候还能拿来自卫。   做完这一切,床头的挂钟显示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二分,距离他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他感到身心俱疲,却又不敢睡,强撑着精神坐到梳妆台前准备看日记和信件,但梳妆台前的镜子却再次给了他一种压迫感,他便拿着日记和信件回到了床上、镜子照不到的地方。   他先拆了一封信,放在所有信件的最上面,信封也最新。里面只有薄薄一页信纸,是淡粉色的,散发着幽幽的香气,还没看字,他就下意识觉得这是一封情书。   定睛一看,果然如此。   [给我深爱的江里末子:   相拥时我见到虚无与星辰,太阳底下的是影子和迷宫,出自我口的话语你永远相信,除了其中与爱情有关的部分。   我亲爱的末子小姐,我最爱的是你。再会!我的心。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是你的,荒城旸生。]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随即便是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方思弄看到眼前的纸张疯狂震动,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是自己全身颤抖的缘故。信中提到的都是陌生的名字,可字迹毫无疑问属于玉求瑕,而那字字句句,好像也属于玉求瑕。   他仿佛回到了在噩梦中回顾了千百遍的、在窗台上捡起那封分手信的那个日子,连窗外的雨声都隐隐重合。 第119章 机器04   黑暗中, 他感觉自己浑身麻痹,连手指也不能挪动一丝一毫,身体里翻腾着一种灼人的疼痛, 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的逼近。   有一个人双腿分立骑在他身上,大腿夹着他的肋骨,尾端蜷曲的长发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但是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能听见自己力竭的呼吸,以及一种沉重的脚步声。   忽然, 他身上那人变换了姿势,高举起双手。正在此时, 一道惨白的光线一闪而过,他看见了玉求瑕的脸、黑蓝交错的和服前襟, 以及高高举起的那片刀光。   刷——   他眼看着那把刀倏然而下, 扎进了他的心脏。   “呼——”   方思弄一口气吸到胃里, 睁开眼睛。   窗外的空气是一片卓然跳动的绿色,鸟鸣声阵阵。   昨夜的大雨似乎承担着某种剧情上的责任, 比如洗去了这栋塔楼里与他两墙之隔的那个房间的罪恶。   现在雨过天晴,而罪恶还将继续发生。   他不记得自己昨夜是怎么睡过去的了, 但梦里的阴霾还笼罩着他。   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卧室门便被敲了两下,他扬声说了一声“进”,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沙哑。   来的是奈美和麻美,来服侍他起床。   麻美拎着一个盒子,里面是早餐:“小姐, 少爷出海的时间很早,您将就吃一点,等会儿我们直接去海边。”   方思弄没有意见,刚坐在床边,奈美就端着一个精致的盆子走了进来,居然是要在这里让他洗漱,盆里的水自然是在卫生间接的,他一边安静接受服侍,一边观察着奈美的表情,他认为自己昨天是把卫生间打扫干净了,但也怕有什么疏漏。   好在奈美似乎没有察觉什么异样,表情很正常。   吃完早饭后,麻美从隔壁抱来了他昨日穿的那身和服,他看到的时候像被烫了一样狠狠抖了一下。   他想起梦中的玉求瑕,杀他的时候就穿着这身衣服。   这时他忽然想要知道玉求瑕挥刀那一刻的表情,但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根本就没看清,他想不起来。   最后他另穿了一身枫叶纹的和服,还带了一顶很重的帽子,走出了塔楼。   他在麻美奈美的引导下穿过花园、客厅,来到了宅子正门口。   铁门外的街道上已经停了两辆造型奇特的车,粗壮的排气管里冒着隆隆白烟,应该是蒸汽动力。   车子周围候了一圈佣人,第一辆车门窗紧闭,瞧着已经坐了人,而他要上的是第二辆车。   这时他在佣人排头看到了一个人,花田笑。   花田笑穿着一身管家的衣服,跟他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然后瞬间眼神一动,他便清楚,花田笑也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只是现在他们没法开口交谈。   他上了车,奈美和麻美也跟着他坐上来,一左一右把他夹着,车上还有一个司机。   这种车跟汽车有一点区别,虽然还是四个轮子,不过前排的司机是坐在正中央的,左右两边都是肉眼可见的机械装置,后排有三个位置,方思弄坐在司机的正后方。   他微微偏过一点头,看向前方那辆车,发现花田笑在将他送上来之后,自己也上了前方那辆车。   车停在海边,方思弄看到海上有一只很大的白色帆船。   他身上的和服太隆重,光是下车就费了一番功夫,他过去的时候另一辆车上的行李都卸下来一大半了。   江里末子的“父兄”都站在船前指挥,回过头来他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从衣着上来判断,“父亲”是吴俊明,“哥哥”是楚深南。   这时花田笑走了过来,他刚刚站在离海更近一点的位置,是指挥船夫的主力。   此时四人对望,显然都认出了彼此,方思弄和花田笑还好,毕竟是影视圈的人,对角色扮演早已见怪不怪,吴俊明和楚深南表情则要大一些,他们肯定也猜测过这个“女儿”与“妹妹”会不会是现实人扮演的,却没想到会是方思弄反串。   花田笑敛下眉眼,朝吴俊明鞠躬道:“老爷,这边有一点问题……”   吴俊明又看了方思弄一眼,跟花田笑过去了。   只剩下方思弄和楚深南面对面站着。   这时方思弄眼前忽然跳出一行黑字:[请与即将出海的兄长道别。]   下一刻,“兄长”楚深南尽力收起了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再会了,妹妹,记得给我写信。”   方思弄道:“好的,一路顺风。”   楚深南又道:“还有,我希望你记得,荒城旸生说的话,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相信,男、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你别听他说得好听,一个字也别信。”他说得有些磕绊,像一个演员没有记熟台词。   方思弄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着说道:“是吗……”   “正是如此。”楚深南的瞳孔忽然缩放了一下,仿佛倏然之间有另一种存在占据了他的身体,在代替他说话,“人生是不断变化的,就像月亮也有阴晴圆缺。即便,我们假设,他现在说的话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实的,那也只意味着他现在爱你,可这不代表他会永远爱你。他是机器城未来的主人,他并不只属于他自己,他要为他的姓氏与血统负责,我看不到你们的未来有什么出路——也许我们可以把你送到他身边换得一时荣华,这也是很多家族干过或正在干着的勾当,但我们,我与父亲,打心底里不希望你走上这条道路,因为我们爱你,我们江里家已经蒙受了偌大的恩宠,而你,我的妹妹,我只希望你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所以,我的妹妹,你要留心,不要轻信他的甜言蜜语,不要让他轻浮的歌曲轻易诱惑你的芳心,你要随时戒备,我的妹妹,他们这种人说的话,十个字里面有十一个字都是不可信,特别是有关爱情的部分。”   这段话的文本量绝不是一个楚深南这样的现代花花公子可以说出来,要么是“剧本”给的提示他照念,可看他那个抑扬顿挫表现力惊人的样子,更像是“剧本”直接借他的身体在说话。   这段文本的既视感也很强,霎时间许多经典剧目出现在方思弄的脑海里,但一时半会他也确定不下来,也不欲与这个便宜兄长纠缠,便道:“知道了,哥哥,你要保重。”   这时吴俊明扮演的“父亲”走了回来,楚深南向他行礼,方思弄也跟着行了一个。   吴俊明摆摆手道:“行了,大悟,上船去!风已经灌满了船帆,所有人都在等你!”   原来江里末子这位兄长的名字叫江里大悟。   “遵命,父亲!”大悟先生再次鞠躬,转头要往船上走,做父亲的却几步追上去,拉住人家的手,罗里吧嗦又交代起了老生常谈的琐事。   终于交代完,楚深南登船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   楚深南站在船头招手,对方思弄说道:“再会,末子,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方思弄扯了扯嘴角,回到:“知道了,哥哥,再见。”   总算是走了。   回去的时候,方思弄和吴俊明上了一辆车,花田笑则和麻美奈美去了后面。   方思弄盯着司机的后脑勺看了几秒,依然是不敢乱说话,在NPC面前ooc,不管这是个看起来多不起眼的NPC,都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你跟你哥哥从小感情就好。”率先说话的是吴俊明,他是在“琵琶记世界”中被卷入的,而在上一个“时钟世界”中并没有出现,方思弄其实以为他已经死了,看来是跟李灯水一样逃过一劫。   吴俊明接着问他:“你哥哥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话音刚落,方思弄眼前又跳出一行字:[好好与父亲交谈。]   方思弄犹豫了片刻,没想好怎么说,吴俊明又自顾自道:“是旸生少主的事?”   方思弄默认。   “听说他最近经常跟你在一起,你也从来不拒绝他见面的要求。”吴俊明朝他转过脸来,“你实话告诉我,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方思弄在心里权衡状况,结合所见所闻,以及昨晚看到的情书和日记,谨慎地回答:“……他说他爱我。”   “爱?哈!骗小孩子的东西,你真信他了?”   方思弄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抿着嘴唇装聋作哑。   吴俊明语重心长地说:“末子,你要知道,少主——你哥哥仗着跟少主一起长大,对少主的态度很轻慢,我说过你哥哥几次,他不大听,总之,他也好,你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我想你应该清楚,少主是君,我们是臣,君臣有别,我们只要尽到自己的本分。”   “可是……”方思弄想起昨天在空中走廊上一晃而过见到的玉求瑕,以及昨夜看完的信件与日记,心中忽然燃起一阵邪火——这两个年轻人明明两情相悦,为什么要被这么说?   他说道:“少主向我求爱是光明正大的,而且他发了很多誓。”   “男人在追姑娘的时候什么誓都发得出来,这你可得听你爹的……从今天起,你被禁足了,我不允许你跟少主再讲一句话。”吴俊明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结束,“末子,这都是为了你好。”   方思弄正要开口,眼前又划过剧本的提示:[好好与父亲交谈。]   他刚看清楚,那行字又变了:[回家后,将与荒城旸生通信的信件都交给父亲。]   方思弄悚然一惊,低下头道:“知道了,父亲。”   从古至今,爱情悲剧是戏剧中经久不衰的母题,相爱的两个人被毁灭是核心中的核心,他身在局中,却连这个都想不明白、无法忍受,那还要怎么找到出去的线索?   毫无疑问,因为对象是玉求瑕,他太入戏了。   如果饰演“荒城旸生”这个角色的是别人,他还会这样吗?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必须马上清醒过来。 第120章 机器05   从海边回来后, 方思弄就被软禁在了塔楼里。   他不得不怀疑起这部剧真的就是《长发公主》这个可能性,但遗憾的是对于这个故事他知道的只是公主被囚禁在塔楼中,其他只隐约晓得有个王子和巫婆, 具体的情节与人物关系并不清楚。   ……不过不管怎么想,公主应该都不是一个杀人犯吧?   在塔楼里,他度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时日, 麻美和奈美几乎整个白日都守着他,晚上则在走廊上搭着的小床上睡觉, 他相当于二十四小时都被看管起来了。   在她们的监视下,他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为了不ooc, 还摆出了一副爱情受挫郁郁寡欢的姿态,成日躺在床上, 望着露台外的天空发呆。   也许是上一个世界在他精神上留下的创伤依然存在,时间一长他就有些不知天日, 时常陷入幻觉与恍惚当中。   清醒的时候他还怀疑过会不会是食物里被下了会使人发疯的毒药, 这在跟权力宫斗沾边的戏剧中是常规操作, 所以他吃得很少,便更没什么力气。   另外, 他还拖延了“[回家后,将与荒城旸生通信的信件都交给父亲。]”的剧本提示, 而这个世界直到现在也没有为此找他麻烦,不知道是不是他演得尽心尽力的缘故。   这座城市夜晚多雨,有时候还会打雷,这给他本就浅薄的睡眠雪上加霜,当然也有好的一面——能将他从不可自拔的噩梦中强行拽出来。   这天便是这样。   梦里他又回到了二十岁的春天,在电影学院跟玉求瑕表白的那一天, 玉求瑕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他。他一转身,一迈步,就踏入了对面那间全部是血的卫生间,他自己的呼吸声震耳欲聋,视线中他的手绷得青筋暴起,一把拉开了纹有小天使、月亮与槟榔叶的浴帘,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正面墙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PIG”,继而向下,他看到了浴缸中仰面躺着,赤身裸/体、死不瞑目的玉求瑕。   鲜血从玉求瑕雪白的颈脖、胸口、手腕和脚腕一起流出来,形成网状的花纹,像一朵朵妖娆的红莲。   他感觉自己在撕心裂肺地嘶吼,然而耳朵却沉沉闷闷被堵住,什么也没有听见。   “轰隆——”   他因为这声惊雷醒来,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床前站着的那个人影。同一时刻,他闻见了“圣域”的香味,混杂着海洋、暴雨与死亡的气息。   在这个世界中,玉求瑕的头发更长了,长至膝弯。方思弄还记得从空中走廊惊鸿一瞥的那一面,玉求瑕那如同伶人的扮相,散开的头发如同一朵花,此时的玉求瑕依然是那样的扮相——一身血红的八重樱十二单,被雨水打湿后显得像一片沼泽般沉重,那头长发也打湿了,沉沉压在上面。   玉求瑕像一只刚从泥沼中爬出来的水鬼,或者一个从地狱逃出来的罪人,暴雨和闪电在他身后招展,一条水路从露台延伸到床边,是他走过来的痕迹。   方思弄还因为刚刚的梦急促地喘息着,然而此时心中却划过一丝疑云,他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了,还是仍在另一个梦中?   他想去看玉求瑕又怕去看,他想确认玉求瑕还是个活人,又怕凑上去发现他的脖子上有莲花一样的伤口和血迹。   他刚撑起一点身子动作便凝固了,半躺在床,呆若木鸡。   而玉求瑕就像一个鬼魂一样,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因为位置关系,玉求瑕逆光,他看不清玉求瑕的面容,但玉求瑕却能看清他的。他想要说话,又在开口的瞬间胆怯,他甚至忽然想起了一些民间说法:新死的鬼魂来见你的时候你不可以出声,否则会吓走他们,而这应该是你们的最后一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求瑕终于动作,轻飘飘来到他身边,翩然跪坐在地,同时执起了他的一只手。   玉求瑕的手又湿又冷,仿佛没有一丝活人的体温。   而在这个距离上,方思弄终于能看清他的脸,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脖子上没有伤口。别的地方有没有就不知道了,毕竟十二单太厚重了。   时间好像停止了,整个世界都化成了一片粘稠的沼泽,玉求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他觉得自己似乎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   他的思绪似乎飘走了一下子,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玉求瑕的脸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他们呼吸交融,这一刻他总算感觉到了一些热度。   他们的脸几乎贴着,但又还有一线之隔,近得脸上的绒毛似乎都纠缠在一起。他们只有在刚谈恋爱的时候有过这种互动,那是一种游戏,规则是他忍着而玉求瑕在不触碰他身体的情况下勾引他,忍耐失败就会被惩罚。   他没有一次不被惩罚。   后来玉求瑕以不想再欺负他为由,取消了这个游戏。   这次他也下意识想迎合玉求瑕的动作,却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样动弹不得。   玉求瑕的气息从他的额头、眼窝、脸颊、耳根、嘴唇、颈脖一路向下,神乎其技地保持着一个紧紧相贴又没有一点接触的距离,最后那道气息划过他的胸骨,停留在了左胸上,逡巡良久。   他整片胸膛都麻了。   下一刻,不知道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进驻到了身体里——事后回忆起来,他确信这句话并非出自自己的本心,可他就是在那一刻说出来了。   “你要吃我的心吗?”   玉求瑕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然后猛一低头,狠狠咬在了他的无名指根上。   很疼,疼得痛贯天灵,但他没有叫,他的心中很平静。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玉求瑕真的要吃了他。   这是一件他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   但玉求瑕只在咬过之后又亲了亲那里,站起身来,转身往露台走。   方思弄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塔很高,又下着雨,太危险了。他挣扎着想去追他,让他不要从那里离开,但有种力量依然牢牢控制着他,让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玉求瑕的身影在露台上一晃而过,然后消失了。   在暴雨肆虐的黑夜中,方思弄没有闭上眼睛,他大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水光,不断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玉求瑕看起来显然很不好,不仅苍白憔悴,而且濒临崩溃,像一只鬼。   以及,那句话——   “你要吃我的心吗?”   这是谁在说话?是谁借着他的身体在说话?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立即想到了枕头下面的那把刀,很突然的,他觉得那是一把专门用来挖心的刀。这个念头出现之后,他的理智才回忆起之前跟万春华合作的那部片子,里面有一个人物,是一位刀匠,为了拍好这个人物,他详细去了解过各种刀具。   刀的设计一般都是劈砍用,一般来说一把刀握在手里会是刀锋向前或向下,这样一来,如果持刀者想捅一个人的心脏,正常拿刀会是竖切进入,其实有可能被肋骨阻挡。横切是更合适的办法,却又不是人类所习惯的拿刀方式。   但是,这把刀,刀身纤细,刀柄也是没有明显长宽比的圆柱体,不管哪个方向拿,都能很轻易捅进心脏。   这当然是一段极不严谨的推理,可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却完全不可收拾。   他偏过头,看到倒扣在灯罩下面的“圣杯”,心想,它的大小似乎很合适装下一颗心脏。   ===   “小姐……”   “小姐!小姐!”   他感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有人在摇晃自己。   他很烦躁,又没什么力气,想继续睡,但一直有人在摇晃他,让他没法好好睡,只能无奈地清醒起来,睁开眼睛。   眼前是麻美奈美双胞胎一样有些恐怖的脸,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刚刚怎么叫您都不醒。”   意识到天光已经大亮,雨也停了,他一下子坐起来,下一刻头晕目眩,又重重倒下去。   “小姐!”   在侍女们的惊叫声中,他按着剧痛的额角,挣扎着看向床边到露台的地毯,企图寻找出玉求瑕来过的痕迹。   然而没有。   所以昨晚……是梦吗?   他恍恍惚惚被扶起来坐着,脑子一片混乱,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的手,左手无名指根上的咬痕。   玉求瑕咬得真狠,血珠都凝固在伤口上,像一枚狰狞的婚戒。   此时,一行黑字出现在他眼前,是“剧本”又发出了新指令。   [告诉你父亲这件事,并把信件都交给他。]   该来的躲不过,世界不是放过他,只是还没到清算的时候。   这是他很不想做的事,他知道在大多数时代女子的爱情与婚姻都由父兄全权掌握,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他只觉得这是一种对爱人的背叛。   他想像之前一样拖延,但这次却事与愿违了。   忽然之间,像昨晚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一样,他被另一种不属于他的意志的存在控制了行为。   那股力量操纵着他的身体跌跌撞撞爬起来,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一沓信件,然后对两个侍女道:“我要去见父亲。” 第121章 机器06   父亲的命令只是不让他见荒城旸生而已, 并没有强制限制他在家中的自由,提出这个要求后,两个侍女甚至都没说去通传一下, 给他梳妆打扮好直接带着他就走下塔楼、穿过花园,来到了江里大宅的主楼。   到门口的时候,两人便静立门边, 不再往前了。   方思弄从花园这一侧的门廊走进客厅,还没走近就听见吴俊明的声音, 是在跟谁交待江里大悟在海外的事情,絮絮叨叨事无巨细,是个显而易见的男宝爸。   方思弄转过两个弯, 先在一面光滑剔透的装饰墙上看到两个人的影子,是坐着的吴俊明和站着的花田笑, 再转过去,他总算面对面见到了人, 他略一欠身, 不大属于他的意志开口道:“父亲。”   吴俊明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但还是在跟花田笑说话:“留心观察他的言谈举止,还要叫他用心学习音乐。”   花田笑:“是, 老爷。”   吴俊明摆摆手:“行,你去吧。”   花田笑跟方思弄对视了一眼, 一触即收,转身退下了。   吴俊明这才转向方思弄:“我叫你花景叔去看望一下你哥哥……对了,你有什么事?”   方思弄对抗不了那个不属于他的意志,将手里的信件交给了吴俊明,还将昨晚玉求瑕爬上塔楼来见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吴俊明捏着下巴沉吟片刻,表情介于穿帮与不穿帮之间, 实话说,演得不怎么样,有些夸张地睁大眼睛:“也就是说,他因为不能得到你的爱而发疯了吗?”   方思弄垂下眼,不知道这位“父亲”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吴俊明自己的想法,还是剧中人物的想法,他不清楚。不过就这个问题而言,他自己并不相信:“我不知道,父亲。”   吴俊明又道:“是这样,正是这样,正是这种恋爱不遂的疯狂,让一个人什么不顾一切的事情都能干出来……你实话告诉我,你最近有没有偷偷见他,并说出一些让他疯狂的话来?”   方思弄摇头:“我没有,麻美和奈美整天都看着我,您应该很清楚。”   “昨天晚上的事不是依然发生了?”吴俊明吹了一下虚假的胡子,“哎,这次算是我看走眼了,女儿,我以为他充其量就是玩弄玩弄你,很快新鲜劲就会过去,没想到这竟然会使他沦落至疯狂……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思虑过多……不行,这种事是藏不住的,我必须去觐见主上。”   这个话题结束后,方思弄感觉身体里那个一直控制着他的力量消失了,他四下张望,发现偌大的客厅里似乎暂且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吴俊明算不上一个特别合适的合作者,但好歹是一起从现实世界进来的难兄难弟,互相交换情报总比不交换好,他收敛起了属于“江里末子”的神色,准备回到方思弄的身份里跟吴俊明友好交流,先试探性地问了一个问题:“你见到其他人了吗?”   他盯着吴俊明的脸,发现……对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又问了一遍,吴俊明终于有些奇怪地抬了抬眉毛:“……你说话了?”   方思弄:“你听不见吗?”   吴俊明摇头,这个反应,跟黎暖树那次听到他说“戏剧世界”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的话是被这个世界屏蔽了吗?   但他刚刚说的这句话明明没有提到任何具体的人名信息,只是说了“其他人”而已,都被完全屏蔽了?   这个又是凭什么机制判断的?难道这个世界能完全窥探到他新的“动机”吗?   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的“思想”,在这个“世界”面前,也是透明的?   这让他倏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脸色刷的一片苍白,吴俊明却并不关心,更不想跟他在此纠缠,站起来理了理领子就往外面走,同时嘱咐他:“你且好好在家里呆着,不要外出,女孩子家,名誉是最要紧的。”   说完没有耽搁,就这么走出门去,跟着就进了城主府,晚上回来之后通知方思弄:“我与城主都要确认你是否是旸生少主发疯的原因,所以在三日后的宴会上,我会安排你们二人见面,到时候如果有机会,你也好好劝劝少主。”   方思弄又在塔楼中被关了三日,期间听麻美奈美聊天,听到了三日后那个宴会举办的原因。   当然她们也只是闲聊,内容很有限,真实性也未知。   大致是隔壁宝石国的太子在国内招兵买马想要攻打机器城,而机器城城主给宝石国的老国王派了使团交代这个事情,意思是你要管管你的好太子,现在使团回来了,带来了老国王的回信,表示太子已经知错就改,现在带着那召集起来的人马去打双方共同的敌人冰山城去了。   战争威胁解除,对机器城来说的确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在第三日午后,方思弄就被抓起来打扮。   他的角色本来就是女性,这种要进宫的大宴会自然是全副武装。白、青、紫、绿为主色调的衣服一层层往他身上披,假发也是缠了一层又一层,压得他腰都有点疼。妆更是全妆,白粉一敷他就一点黑都见不着了,伴随着侍女们的惊叹他睁开眼睛,看向镜中的人,美则美矣,他只觉得太不像自己。   手臂上的黑纱也是不用戴的了,方思弄斟酌片刻,问道:“守丧期已经过了?”   两个侍女互相看了看,露出一点讳莫如深的表情,由麻美代为小声回答:“当然没有,但老爷入府几回,看到大人们都没有戴了,特意吩咐咱们也不要戴。”   傍晚时分,江里家的车队离开宅邸,向机器城城主府驶去。   城主府总体是日式结构,细微处带着机器城的机械、齿轮、蒸汽机和铁栅栏的元素。入口处是一座精美的红色木质门廊,门廊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木雕彩绘,描绘着传统的日本花鸟图。   过了两道门后就是主庭院,庭院中央是一片静谧的池塘,幽蓝色水面倒映着周围的景物,锦鲤搅动着樱花与红枫的影子。   湖中有座湖心岛,一座古色古香的木制宫殿坐落其上,屋顶覆盖着琉璃瓦,飞檐翘角,檐下设三张席位,便是城主家的坐席。   在这座居于中心的湖心岛周围还有一些零散的、长条形状的岛屿,则是家臣与客人们的席位。   池塘四周是精心设计的石桥、水榭和回廊,曲折蜿蜒,精心修剪的盆景、郁郁葱葱的竹林,以及传统的石灯笼、枯山水点缀其间。   江里家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不过因着家主与城主有“用江里末子试探少主”的密谋,一行人只是站在最外圈的回廊中朝湖心岛上的城主夫妇遥遥鞠躬,太远了,方思弄没能看清城主夫妇是谁。   之后吴俊明屏退下人,带着他在回廊上走了很远,似乎直接绕出了主庭院,来到了后院,然后在一个半中不间的地方停下来,告诉他:“你就在这里等少主吧,记住我说的话。”   方思弄低眉颔首,吴俊明便同最后留在他们身边、一左一右扶着他的麻美奈美离开了。   衣服太重,鞋子也不舒服,方思弄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扶住回廊的栏杆休息。   他看着廊下的水面中的倒影,又开始走神,直到鬓边一痒,似乎有什么人在动他的头发,然后他看到了水中的自己旁边,出现了另一抹红色的身影。   他转过头,玉求瑕素面朝天的脸孔近在咫尺,他的心脏狠狠一跳。   玉求瑕一只手卷着他的一缕头发,以一个极端缱绻温柔的动作,将它举到鼻端,轻轻嗅闻。   方思弄说了一句:“假的。”   玉求瑕只是淡淡一笑,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水中的倒影:“人世困顿、久困其中。如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1)。真与假,又有什么要紧?及时行乐才是天责。”   方思弄转头看向他,问:“您一直践行着这条原则吗?”   玉求瑕回答:“当然。”   玉求瑕今天依然是一身女装,但没有化妆,与那个晚上惨白如鬼的样子判若两人,精神状况看上去也很正常,至多有些疲惫,方思弄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城主”那么坚定地认为玉求瑕疯了。   实话说,面对着玉求瑕的他,从来不是冷静的那个,用网络用语来说,应该就是恋爱脑双商齐齐掉线。此刻,他觉得玉求瑕非常正常,而在这个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甚至混淆了戏剧与真实。   “那我呢?跟我有关的部分呢?”他脱口问道,“您曾经说过您爱我。”这是否也是一场须臾之间的及时行乐?   玉求瑕的眼神如同一场大雾,沉闷粘稠地压过来,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也无法思考、整个人仿佛顷刻间化为了浑浑噩噩的一团泥土。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求瑕放开那缕被玩弄了许久的头发,又伸手帮他理顺,手背不禁意地碰到了他的脸颊,答非所问:“黑纱已经取下了啊……”   方思弄咽了一口唾沫:“到今天我还不明白,我在为谁守丧。”   玉求瑕说:“你就当是为我吧。” 第122章 机器07   这种话, 实话说,在“戏剧世界”出现之前,方思弄已经听得够多了。   他其实从几年前开始, 就在心中排演过许多玉求瑕的葬礼,想象中玉家那对豪门父母应该会要掌控一切,但他知道玉求瑕不会喜欢, 他会带着玉求瑕的骨灰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再跟着去死。他是真的很认真地盘算过。   所以现在再听到玉求瑕说这种话, 他是平静大于震惊。   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不是玉求瑕说出来的话,而是荒城旸生说的。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 问:“您近来身体安好么?”   玉求瑕道:“很好。”   “那为什么要举行葬礼?”   “你听说过一种说法吗?就是人活的其实不是一生,而是某几个瞬间。换句话说, 某几个瞬间过去,人就已经死了。”玉求瑕本来盯着水, 现在转脸看着他, 一双眼睛像有魔力, 能轻易将人蛊惑,“一个平庸的运动员在得到冠军的那一刻就死了;一个执拗的老人在完成夙愿的那一刻就死了;一个无忧无虑的贵族, 在度过呼朋唤友、声色犬马的少年时代后,得知一个突破底线、无法原谅的秘密的那一刻, 他就死了。而你,我的圣女,在你出嫁、失去贞洁的那一刻,你也就死了。”   方思弄很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冒犯:“少主!”   玉求瑕的眼中渐渐生出一丝不正常的亮光:“一个同时拥有美丽与贞洁的女人就像王冠上的珍珠,谁都想要它的光辉维持得更久,也都想摘下它。在这些人中, 最不想快速蒙尘的应该是珍珠自己,所以必须维持贞洁,可维持太过,美丽又会逝去,而时世已经证实,在这种恐慌的催逼中,女人会糊涂地犯下重罪(1)——末子,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那种被冒犯的感觉在方思弄身体里愈演愈烈,他同时也发现了玉求瑕精神方面的异常,其实跟吴俊明或楚深南不一样,玉求瑕是有演技的,而且演技很好,这导致他现在根本分不出来这段话是玉求瑕本人说出的,还是被“剧本”操纵着说的。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意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玉求瑕“哈”的笑了一声:“你当然不该,从一开始就不该,都是谎言——我没有爱过你。”   方思弄看着他:“我不知道应该信你说的哪一句话。”   “你还没明白吗?末子,我已经是个死人。”玉求瑕忽然靠近他,凑到他耳边说了这句话,然后倏然拉开距离,双眼中都染上疯狂与仇恨,提高音量道,“进尼姑庵去吧!这世道如此这般,就是因为你生养了一群罪人!一个罪恶的世界自你胯/下诞生,你生他们有什么用呢?像我这样的家伙,骄傲、蛮横、不安分、还有那么多的罪恶!匍匐在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我是十足的混蛋,千万不要相信我们……死亡!哈……死亡才是最伟大的母亲,她无所不包、接纳一切……它接纳美丽、接纳丑陋、接纳罪人和圣女,接纳玫瑰、肠道和子宫!接纳罪恶、荣誉、坚贞、勇气与胆怯,接纳所有国王与天才!一个人最大的幸福,除了出生的那一刻就死去以外,那就是——没有出生!末子,你听见了吗?”   玉求瑕的确来到了一个太不正常的状态,简单点来说——确实像是疯了。   方思弄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好几道身影从平静的水面下窜出来,有的人嘴里还叼着竹管,看装束,像是忍者——大概是父亲或者城主派来偷听的吧。   玉求瑕显出了明显的攻击性,他们便忽然从暗处现身,倏然间就来到了走廊上,将两人隔开,其中两个还上去架住了玉求瑕的两只胳膊。   但这并没有让玉求瑕收敛,反而因为阻挠,他的气焰更盛,两个人都没有拉住他,后来变成了四个。   玉求瑕仍是挣扎着,像是完全不顾自己被控制着的手脚,灯一样亮的双眼穿过杂乱的人群死死盯着方思弄,失声吼道:“末子,不要结婚,不要嫁人,不要再生出一个怪物!让世界就此终结吧!进尼姑庵去!”   此时又有脚步声从方思弄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去,看到是吴俊明带着一大队人过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吴俊明已经将他往身后一拉,叮嘱道:“关于少主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对别人讲。回宴会上去,去吧。”   方思弄被轻轻推了一下,还想问什么,吴俊明已经带人越过了他,朝玉求瑕去了。   他往那个方向看,还能看到玉求瑕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转身沿着回廊走回了主庭院的宴会。   按照江里末子的人设来说,她不大可能违抗父亲的话,为了不ooc,他只能这么做。   回去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玉求瑕刚刚说的话,依然是之前那个问题:玉求瑕演技太好,自身也的确有那么大的文本储备,他没法判断玉求瑕说出的那些话是否是出自本人的意志。   如果不是,则说明这些话只跟剧情本身有关。   如果是,那么这些话中,也许还夹带着玉求瑕的提示。   其实玉求瑕说的话里真的包含了很多内容,太庞杂了,一时半会儿根本理不清楚。   他没法从头理起,只能按自己的印象深浅来想——   最先想到的是玉求瑕说的“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玉求瑕还提到了“人只活几个瞬间”,然后说了什么呢?举了例,老人、运动员、圣女……还有,夹杂在中间的“无忧无虑的贵族”。这会是一种提示么?   玉求瑕还说了什么?   他仔细回忆着——   “一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在度过呼朋唤友、声色犬马的少年时代后,得知一个突破底线、无法原谅的秘密的那一刻,他就死了。”   玉求瑕是在说自己吗?   方思弄忽然觉得有了一点眉目。   他又想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来找他的玉求瑕,那一天的玉求瑕没有说一个字,整个人苍白如鬼,只有眼神还有力量。   玉求瑕为什么会在那一天来找他?而一个字都不说?   在大雨潦泼的夜晚,爬上那么危险的高塔,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   这个举动,必然有其剧情上的作用。   也许……荒城旸生正是在那一天撞破了什么“秘密”,爬上高塔来找江里末子,是为了向自己曾经深爱的少女告别。   口不能言,因为言不由衷。   所以从那之后的荒城旸生,就“已经死了”。因而,这个死了的荒城旸生再说的话,就不能再相信——会是这样吗?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但玉求瑕的确反复提到“我是个死人”这件事,应该是个非常明显的暗示了吧……   又想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直觉不能一直在这件事情上纠缠。   别的呢?他继续想着。   第二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内容是大篇幅对女性的羞辱,玉求瑕在话语中要求一个女人贞洁又美丽,还夹杂着大量没有逻辑的指责,什么世道的原罪,什么生下一群罪人,什么犯下重罪……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掩饰这个人物疯癫之下掩藏的仇恨。   他看似是在对江里末子说话,可剧情里江里末子应该并没有生育,甚至应该还是一个处/女。那他所指的这个女性,是另有其人?   这也是一个只能搁置、亟待解决的问题。接着,他的思绪又跳到了另一句话上:“一个人最大的幸福,除了出生的那一刻就死去以外,那就是没有出生。”   原文方思弄记不清了,但知道这是一句在文学史、戏剧史和哲学史上都很经典的话,出自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   这部剧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俄狄浦斯王》的后传,在那个著名的“弑父娶母”的故事结束后,讲述了老迈漂泊的俄狄浦斯出走半生最后重新成为了一个英雄的故事。   这会是一个提示吗?弑父娶母?恋母情结?重塑荣光?   这样来讲的话,现在很有必要看看玉求瑕的“父母”是谁,是NPC最好,万一要杀起来不太会有负担……   边走边想,方思弄慢吞吞回到了宴会场。   他刚拐过一个弯,就被一群同样盛装打扮的女孩围住了,听她们叽叽喳喳说了一会儿话方思弄才确认,这是一群跟江里末子交好的贵女。   但这种贵族团体内部才是阶级分明的,“友谊”中也或多或少掺着捧高踩低。   拉住方思弄后,这群人便立即说开了。   “末子,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难道同少主吵架了吗?”   “我们是好朋友,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想问你,旸生少主得了疯病的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说什么呢?可别在我们未来的城主夫人面前信口开河。”   “毕竟我们这里可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夫人啊……”   方思弄捕捉到了最后这句话,转头严肃地质问说话那人:“什么意思?”   那是一位穿着金袍的贵女,单从衣饰上来看家世不俗,人也傲慢,被这么明晃晃盯着看,登时也不服气,阴阳怪气道:“先城主才刚走几月,夫人便欢天喜地改嫁,我要是荒城旸生,保不齐也会被气疯。”   方思弄感觉脑海中闪过一道明光,忽然想通了什么。   而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不要在这里嚼舌根了,小姐们,晚宴要开始了,请各自入席吧。” 第123章 机器08   方思弄转身, 看到说话那人,那人穿着一身严整的男性官服,却有一张素白无须的脸蛋, 是李灯水。   小姑娘虽然有超越年龄的沉稳,但到底比不上有城府的成年人,四目相对间, 李灯水眼睛一亮,眼看着是连接下来的台词都忘了, 在角色扮演上也再无演技可言。   NPC们却只管走剧本,受此阻挠便一哄而散,这么看来, 李灯水这个角色似乎还是个她们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但方思弄和李灯水也没有得到单独说话的机会,因为转脸麻美奈美就一叠声叫着小姐找了过来。   方思弄跟着麻美奈美走到湖边的栈桥旁, 还登上小舟划行了一段距离,这才到了江里家的坐席, 竟就在离城主家坐席最近的一座湖心岛上, 两岛相聚不过十米, 感觉可以坐在这里直接跟城主家聊天。   吴俊明已经回来了,正襟危坐在席首, 见到“女儿”过来,只斜斜分来一个眼神, 没有说话。   方思弄进入席间跪坐好,这时忽然一声萨摩琵琶的不和谐音划破长空,湖心舞台上随即出现数道盛装打扮的人影。   同时,方思弄下意识转向中央湖心岛,就见一对男女从宫殿中相携走出,入座后男子双臂一张, 仿佛某种信号一般,整个庭院中的氛围都不一样了。   毫无疑问,这两人就是城主与城主夫人。   在这个距离上,方思弄看得很清楚:城主是蒲天白,夫人是元观君。   这倒真是个诡异的搭配。   中央湖心岛的正对面是一方浮在水面上的舞台,此时几位舞姬开始翩翩起舞,乐师们也在回廊各处奏出乐曲。   晚宴开始了。   就在方思弄刚收回视线、一边观察自己面前陆续送上来的餐食、一边思考那两位熟人能给解谜带来什么便利时,忽然有人在他旁边说:“江里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此时送餐的侍人正在各个小岛中间来来往往,方思弄原以为的送餐侍女,却是城主夫人身边的女官。在吴俊明首肯后,他跟着那个女官又乘了一次船,登上了中央湖心岛。   坐进了城主夫人,也就是元观君旁边的席间。   在这方豪华地毯上一共三个主位,城主坐在中间,夫人坐在一边,而另一边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从情理上推测,那应该是少主的位置吧。   那在这座堪称“家宴”的中央岛上,元观君为什么会把他叫过来?   是剧情要求,还是对他有什么话说?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两人,然而不管是元观君还是蒲天白,却都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   周围光是侍女都围了半圈,他也不敢随便开口,便只能低眉顺眼地待着。   舞姬们还在卖力地舞蹈着,丝竹声也充斥了整个庭院,蒲天白拎着酒杯隔空与臣下们相互示意,方思弄却感觉身边的元观君非常紧张。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夫人,您还好吗?”   “嗯?是的,我很好,好姑娘。”元观君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弹动了一下,勉强地朝他拉扯起嘴角,“好好享受宴会吧。”   “恕我冒昧。”方思弄继续与她搭话,余光中的蒲天白对此没有反应,“您看起来,有点……焦虑。”   元观君道:“哦?是么?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有点焦急。”她似乎一直朝着一个方向看,“毕竟我在等人。”   方思弄没再接着问你在等谁,这似乎是一个很简单的答案。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从元观君频频看向的方向有一个人影款款而来,是一袭红衣的玉求瑕,整个是方思弄在这个世界中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打扮,繁重的八重樱十二单,完善的妆容,垂下的长发盘绕在红衣上,像一朵盛开的地狱之花。   李灯水跟在他身后,他们似乎是一起登岛的,玉求瑕走进了坐席,李灯水则停在了外圈,与侍从们跪在一起。   玉求瑕手持一柄绘扇,盛装的面孔媚态天成,盈盈一笑道:“抱歉,我来晚了,母亲、叔叔……”   元观君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样喝止道:“旸生!”   玉求瑕从善如流地认错:“抱歉,我说错了——父亲。”   蒲天白没说什么,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仔细看的话面色有些阴沉。   拢共没几个字的对话,方思弄却是听得头大,结合之前在贵女们那里的见闻,总结出一段事实:在先城主,也就是荒城旸生的父亲,去世几个月后,荒城旸生的母亲,也就是元观君饰演的先城主夫人,嫁给了荒城旸生的叔叔——等于是的先城主的兄弟的蒲天白……   所以先城主夫人成为了现城主夫人,叔叔成为了继父,侄子成为了继子。   这个人物关系……   城主夫人见荒城旸生认错及时,也松了一口气,接过话头道:“过来,旸生,坐在我旁边。”   “不,母亲,这儿有个更迷人的东西呢。”说罢,玉求瑕径直走到方思弄旁边,身子一歪,整个人斜躺在垫子上。   玉求瑕像一团火焰似的风,动作太快,方思弄心中一惊,还没说话,就感觉耳畔拂过热气,玉求瑕在问他:“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   他被那股热气搞得气血上涌,浑身发麻,所有思绪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愣愣答道:“嗯。”   说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妥,虽然他永远会被玉求瑕蛊惑,但在剧情里,江里末子才被荒城旸生狠狠羞辱,这时候于情于理都不该答应这家伙无礼的要求才对。   可玉求瑕已经在他膝盖上躺下了。   继而他又听见一声笑:“抱歉,我说的其实是可以睡在你的膝上吗?你是不是以为我脑海里在流转着什么下流的念头?”   当然,现在玉求瑕说话的声音很小,应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方思弄摇了摇头,找回角色,也用那个音量的声音回答他:“我没有这么想,少主。”   玉求瑕又说:“再想一想,如果能在你怀中、或者两腿之死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方思弄真实惊讶,他没从玉求瑕口中听到过这样直白的荤话,玉求瑕从来都是优雅得体的,就是在最想死的时候也只会念诗。   他脱口叫道:“少主!”   玉求瑕躺着看他,扇子遮住半张脸,眼睛一眯:“你当我没说。”   方思弄还是懵懵的,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玉求瑕噗嗤一笑,用扇子轻拍他的脸:“上帝啊,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你为什么不笑笑呢?你看,我的母亲多么爱笑,每天都开开心心,我的父亲不过死了两个钟头。”   方思弄知道这个“父亲”指的是先城主,而不是蒲天白扮演的这个现城主。从这句话中,他也可以鲜明直白地听出来荒城旸生对母亲改嫁这件事的厌恶,所以之前话语中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失贞”的女人,极有可能指的是这位母亲。   方思弄想了想,道:“不,已经几个月了,少主。”   “这么久了吗?”玉求瑕半阖上眼睛,唇边是一个轻佻的笑容,扇子从方思弄的颊边滑到肩头,然后顺着大臂一路滑下来,方思弄却敏感地意识到,那扇子在之前戴黑纱的地方多停顿了一秒。玉求瑕笑道,“那么让魔鬼去穿孝服吧!我要去做新衣了!”   他话音方落,庭院四方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小声惊呼,方思弄观察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湖心舞台上,于是他也看了过去。   只见舞台上的舞姬不知何时已经下去了,现在上面就只剩下一个人,正在跳POPPING。   真的是POPPING,很标准的现代街舞,舞者像一只坏掉的机器人,在台上扭动,从众人的表情来看,这实在是一个超出了时代审美的舞种,所有人都像是目击了一场凶案般震惊。   当舞者用“肩撑”表演出了一个脑袋落地的动作,惊呼声顿时爆发了,甚至有人开始跑动,而这时方思弄却听见玉求瑕跟跪在旁边的李灯水说:“这似乎不是我安排的内容?”   李灯水道:“我去看看,少主。”   玉求瑕却说:“不用,你找人去看吧,你留在这里。”   “是,少主。”   方思弄又转头去看城主与城主夫人,这两人当然是认识现代街舞的,但都表现出了一种恐惧的神情,只是自恃身份,勉强压制住了这种恐惧,还在原地正襟危坐。   这两位的举动感染了其他人,臣下们也纷纷安静下来,并约束好了自家的下人。乱哄哄的宴会逐渐平静下来。   而那位“掉了脑袋”的舞者又轻松将脑袋推了回去,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放声念台词:“我的思想是我脑中的伤口,我的脑子是一块伤疤,我想成为一架机器,手臂用来抓取,脚用来走路,没有痛苦,不用思考。(1)”   元观君忽然往蒲天白身边一靠,笑着说道:“主上,难为旸生的一片心意,这是他亲自排的戏,是为我们机器城谱写的赞歌呀。”   城主温柔扶住夫人的肩膀,冷冷扫来一眼,声音却很温和:“旸生啊,费心了。”   玉求瑕却没有理他。   从那个机械舞者开始跳舞的时候起,玉求瑕身上的肌肉就崩了起来,人也撑坐而起,蹙眉望着舞台,似乎陷入了思索。 第124章 机器09   在那跳机械舞蹈的演员说完台词后, 舞台上又出现了其他演员,唱腔一亮,是日本能剧。   剧情慢慢展开:一对男女在林中穿梭, 他们陷入爱河,立下山盟海誓。之后他们发现了一块精密的机器核心,男子搭屋盖房、用锤子不停敲打核心, 女子则掌管了一应内务,辅佐着男子。   而此时, 一位像海带一样摇摆晃动着的演员渐渐接近了他们……   在这期间,那位机械舞演员一直在舞台的各个角落盘旋,依然在跳机械舞, 跟整个故事格格不入,像一个完全跳脱在戏剧之外的角色, 一种打破次元壁的感觉,是相当现代的表现方式。放在现代观众的眼里当然见怪不怪, 时下却是十分诡异, 回廊四周时不时还会传来惊呼, 好在演员演技精湛,众人渐渐沉浸到了剧情中, 将跳机械舞的这位忽视了。   这时,作为城主的蒲天白大笑三声, 转过脸来道:“旸生,听说这部戏是你全权指导的?讲的是我们伟大的城邦开国的故事吗?你有心了。”   玉求瑕也拉了一下嘴角,道:“您就等着看吧。”   机器城有人鱼帮助了城邦开国的传说,众人都以为那根“海带”代表的是人鱼,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人们发现那不是人鱼, 而是一条蛇。   于是故事似乎又回到了盘古开天地的时代,不,是西方的创世纪,那片伊甸园。   亚当夏娃,与诱惑他们的蛇。   然而此时,在大多数人还沉浸在上古神话中时,方思弄却几乎确认了剧目,他想跟玉求瑕‘对答案’,又担心说的话被“屏蔽”,想了半天,低头问玉求瑕:“或许……您听闻过最近‘甲胄鬼’的传闻吗?传言它时常在海滩上游荡。”   玉求瑕说:“我见过它。”   四目相对,方思弄知道,答案对上了。   舞台上的故事还在继续,那条蛇如同神话中的那样诱惑了夏娃,之后毒死了亚当,又与独活的夏娃纠缠在了一起……   “嘭!”   “哗啦——”   在故事演到蛇毒死男子之时,城主忽然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小几,美味珍馐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候在旁边的侍女们呼啦啦一片涌上来收拾一地狼藉,方思弄的位置离城主不远,难免受波及,他被人群挤了好几下,忽然一股力量将他往反方向一推,奇迹般的,他像一条掌握了水流动相的鱼一样轻易退出了人群。   而玉求瑕还留在里面,甚至顺着人流在往更里面走,对他说:“回家去吧,末子,回家去,离开这座监牢。”   方思弄下意识就想追过去,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手肘,他回头一看,是李灯水,小姑娘面色沉静,说道:“江里小姐,少主让我将您送回去,您的父亲在等您。”   她演的谁呢?   方思弄的脑子自顾自转了起来,很快得出结论,是“霍拉旭”吧——王子身边最信赖的友人,在王子完成复仇之后,负责将整个故事向世界传唱的角色。   没错,到现在,他已经几乎可以完全确认剧目。即使这部剧完全禁止他们这些卷入者之间互相交流信息,他也认为大多数人都能确认剧目,因为这实在是一部太著名的戏,甚至可以说是最著名的——戏剧史上伟大的《哈姆雷特》。   这是一部在全世界相关院校必然会反复研读的剧目,在普通人中的普及度也很高,哪怕有人不能完全复述出故事的经过,也会知道哈姆雷特是一个复仇王子。   当然就方思弄本人而言,对这部剧谈不上如数家珍,至少关键情节都是知晓的。   故事发生在丹麦,先王的鬼魂告知王子哈姆雷特自己死亡的真相——他的弟弟,也就是哈姆雷特的王叔克劳狄斯卑鄙地毒杀了他,强占了他的王后,坐上了他的王位。   哈姆雷特一方面感到震惊和痛苦,另一方面也在怀疑这个鬼魂的真实性,怀疑它并非父亲的灵魂而是来诱惑他的魔鬼,在纠结当中他陷入了“痛苦地延宕”,最终决定用一场戏剧来验证鬼魂父亲的话。   在这“痛苦地延宕”期间,哈姆雷特变得越来越矛盾、焦虑和离经叛道,也有一种说法是他在装疯卖傻,总之,很多人都认为他疯了,现国王克劳狄斯和他的王后母亲都想搞明白致使他疯狂的原因,当然两人出于并不相同的目的。   而此时,大臣波洛涅斯却报告说王子是因为得不到女儿奥菲利亚的爱情才疯癫的,国王与王后对此都将信将疑,要波洛涅斯证明这件事,波洛涅斯则安排王子与女儿奥菲利亚在宴会上相见。   这场宴会也正是哈姆雷特准备用戏剧来验证真相的这一场,矛盾冲突都堆叠到了今晚。   “江里小姐,走吧。”   方思弄看着李灯水拉着他手肘的手,这是一只年轻细弱的手,如果他真的想挣脱,凭这个小姑娘无论如何是拉不住的,然而,他身体里却似乎存在着另一种力量,控制着他,按剧本原定的步骤走。   他跟着李灯水登船离开了中心岛,回到了江里家的那座小岛,麻美奈美扶着他下船,吴俊明却蹦到了他过来的船上,要去中心岛上搅屎,百忙之中吩咐他:“女儿,你先回家去,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办。”   方思弄没什么别的话好说,被下人们卷着又登上了另一艘船,回到了陆地。   其他参加宴会的家族有的走了有的留着,毕竟城主拍案而起了,中央宫殿那里乱成了一锅粥,很多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头苍蝇一样乱糟糟挤在回廊里。   方思弄被家丁护着向前走,脑子里还在想剧情。   在原著中,宴会之后,克劳狄斯彻底暴露,哈姆雷特决心复仇,而克劳狄斯同样知道哈姆雷特知道了真相,也决心将哈姆雷特送到海外杀死。   奥菲利亚呢?   方思弄尽力回想着——是的,他饰演的正是哈姆雷特倾慕的奥菲利亚,大臣波洛涅斯之女,雷欧提斯之妹。   这个时候,奥菲利亚在做什么?   忽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方思弄猝然停步,四下顾盼,见其他人都神色如常。   听错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瞬间否决,因为那道声音实在是太清晰了,就像是在他耳朵边上响起的一样。   这时,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是一直走在侧前方,要把他护送出去的李灯水,她忽然回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焦急道:“江里小姐,前面就是正门,我就送您到这儿了,我要回去帮玉……”   说到这里,两人都愣住了。   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一种力量在“保护”剧情,他们不可以彼此讨论,因为与剧本无关的有信息的话都会被屏蔽,自然,他们也不可能说出其他人在现实中的名字。   但李灯水脱口而出了一个“玉”,两个人也都同时敏锐地注意到了。   似乎在那一声“破碎声”后,那种一直控制着他们的力量,消失了。   “小姐,怎么了?”一旁的奈美问。   NPC还在旁边虎视眈眈,方思弄也没敢多说,李灯水也看出了他的意思,收敛起表情,还是打算往回走:“江里小姐慢走,我回少主身边了。”   “等等!”在擦肩而过时,方思弄忽然说,“我要去上厕所。”   “你们在外面等着。”   进入厕所,麻美奈美本来也要跟进来,方思弄反手锁上了门。   没背的马桶上方有一扇窗户,拉着粉色的窗帘,让整个隔间都笼罩在一种迷幻的氛围中。方思弄没有耽搁,从袖中摸出短刀——刚刚跟李灯水擦肩而过时从她腰间顺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身上繁重的礼服割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相对完整的内衬,脱掉木屐,翻出窗户跑了。   他想起来了接下来的剧情——   王后会将哈姆雷特召到寝宫谈话,而奥菲利亚的父亲波洛涅斯作为现国王的心腹,会自己请命躲到王后寝宫的帷幕后偷听母子讲话,却被哈姆雷特发现,直接刺死。   而波洛涅斯的死,不仅会让奥菲利亚伤心疯癫,还会引发国家的动乱,波洛涅斯的长子,远在海外的雷欧提斯会回到国内起义,直接杀到王宫,最终与哈姆雷特决斗,双双身亡,奥菲利亚也会在决斗之前就在河流中自溺。   毫无疑问,哈姆雷特是这个剧目的主角,而他的愿望,无非是大仇得报——杀死现任国王。   至于其他人,王后、波洛涅斯、雷欧提斯与奥菲利亚都不是目标。   他们的死,是王子复仇路上的牺牲,是悲剧的注脚,是命运之残酷的具象,而引发这场命运雪崩的源头,正是在今晚,哈姆雷特向波洛涅斯刺出的那一剑。   我必须阻止这个。   方思弄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   如果现在所有人都获得了自由意志,那么剧情也不一定要按原著发展,不是吗?只用完成主人公的愿望就好了。   主人公的愿望只是杀一个人,那其余十个牺牲品的生命就可以救下,至于必死的那一个……   这位现任国王是蒲天白饰演的这件事怎么处理,他还没有想出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应该说他还没工夫想。   不管怎样,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第125章 机器10   根据李灯水的提示, 方思弄很快跑到了城主府后宅区,现在庭院那边闹得不可开交,后宅倒是没什么人。   摄制组从来都与美术组紧密相连, 对场地的建筑构造,方思弄有很高的敏感度,没费太大力气就绕到了属于城主夫人的院子。   院子门口守着两个侍卫, 他站在远处拐角观察了片刻,从小路绕到后墙的竹林里, 借着一处枯山水的假山翻了进去。   暮色沉沉,城主夫人的寝宫却还未点灯,元观君可能还在前面主持局面, 没有回来。   他继续贴着墙根走,这里有一些植被, 便于他隐藏,他打算仔细观察一下这座院子, 多了解了解地形怎么也不是坏事。   结果刚转过一个拐角, 面向更大的一片庭院, 他便看到一条惨白的人影立在对角的墙根处,骇得他心跳起飞。   那是个女人, 背对着他,实在是太纤细、太笔直了, 一袭白衣,漆黑的长发垂着,恰好旁边还有一颗歪脖树,叫她不像是站着,而是吊着的……   日式庭院、白衣女鬼,一瞬间冰冷的恐惧自五脏六腑生发出来, 沉甸甸坠在胃里。   方思弄毛骨悚然,强自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再看,确认那“女鬼”的脚还是站在地上的,树枝上也没有垂下来的绳子什么的。   而且经过仔细观察,方思弄觉得她似乎低着一点头,在往下看——在看什么?   这时,他耳骨一动,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在身畔响起,心中登时又窜上一股恶寒,在八成鬼片中,这时候都该是一个重要的JUMP SCARE了,他只要一转头,就有极大概率看到那女鬼就站在他身后。   接着,那道“咔嚓”声的主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戒备,也就不再隐藏,忽然劈起一道劲风砸向他。   他立即就地一滚,翻滚间,余光可以看到那个袭击他的影子从另一丛灌木后扑了出来,好在还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在这种情景下,一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可比一个女鬼良善多了,方思弄紧缩的心脏骤然松了一下,翻身而起跟那黑影干了几下。   “你们在干嘛?”   没过几秒,这场战斗就被一个女声喝止了。是那个“女鬼”听到动静走了过来。   方思弄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女鬼,就是元观君本人。   而正揪着自己领子的这一位,也是个熟人,余春民。   他觉得场面有点滑稽。   余春民还在说他:“你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干什么?”   方思弄把余春民的手拂开:“你不是偷偷摸摸?”   这时元观君已经走到他们面前,看着方思弄道:“我没想到你会是奥……江里末子。”   这一个停顿,方思弄便能确认,元观君也知道剧目了。   他摇摇头:“我也没想到。”   元观君转脸又问余春民:“你怎么也在这里?”   “啊?我啊?”余春民挠着头,“我就是刚刚忽然听到一个玻璃打烂声,然后我就能动了,就找过来了啊。”   他说得理直气壮,元观君有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下:“你啊……”   这时,方思弄忽然问:“你刚刚在看什么?”   他现在依然觉得元观君刚刚那个背影很诡异,应该不是单纯看错了。   元观君的表情变了变,嘴角细微地抽动了两下,却说:“没什么。”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反应,方思弄不知道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世界,元观君还保留了什么,他正欲再问,余春民却抢先说:“你咋不点灯呢?我还以为你没回来。”   元观君:“我也是听到那个破碎声,刚回来,还没来得及。”   刚回来,灯也来不及点,却站在墙根看什么?   方思弄转头朝那棵歪脖树下墙根处一看,发现那里有一口井。   她在看一口井?   余春民又道:“所以你们都听见那个声音了?那是什么声音?”   “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剧情转折点。”元观君说,“这个时间点,是‘王子’下定决心复仇的时刻了。”   《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背后是一条启蒙人物式的发展脉络,一般分为“承受命运打击”、“痛苦地延宕”、“承担使命”三个阶段,而在这场宴会之后,正是哈姆雷特确信了叔父的罪恶,决心复仇,从第二个阶段跨向第三个阶段的转折点。   当哈姆雷特下定这个决心之时,他们这些外来者似乎在同一时刻取得了自由意志。   这么多人不再受剧本摆布,接下来的剧情会怎样发展?   余春民看着两人:“所以你们都知道剧本是什么了?”   元观君直接说:“是《哈姆雷特》。”   余春民长长地“哦”了一声:“就是、就是莎士比亚写的那个是不?”   元观君:“你没看?我不是让你出去之后多看看戏吗?”   “嗨呀,我脑子笨,看两页就想睡,根本看不进去……”   那两个人居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了。   可时间不等人,方思弄不得不打断他们,并跟元观君说了他想要阻止波洛涅斯,也就是吴俊明死亡的剧情。   在原作中,这场刺杀即将在他们面前这座寝宫中发生。   元观君听完,噗嗤一笑,眼神却是冷的:“方思弄,我想你弄错了两件事——”   “第一,你想完成主人公,说白了,就是玉求瑕的愿望让他出去。可你想过没有,这只是你、或者你们两个人的期待,而对我们其他人来说,让玉求瑕完成愿望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到那时我们都已经死了——包括你。”   “第二,你真的敢改变关键剧情吗?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这是一个严格按照剧情发展的世界,改变关键剧情的后果你知道吗?”   方思弄很平静地说:“时间紧迫,我只能尽力回答你的两个问题:首先,‘完成主人公的愿望’这一点,并非是我个人或玉求瑕的期待,而是逃离这个世界的规则,关键剧情迫在眉睫,我们只能现在做出决断,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必须做。至于第二点——如果真的像你说的,剧情如此不可侵犯的话,‘世界’又为什么要给我们自由意志?”他顿了一下,死死盯着元观君的眼睛,“我的想法是,至少先尽可能避免真正的‘人类’相互残杀吧?”   “说曹操曹操到。”元观君似乎呼出一口气,转而说到,“他来了。”   余春民还在状况外:“谁?”   “吴俊明,一个扮演我爸的角色。”方思弄道,“不过他怎么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不应该悄悄躲着吗?”   “你刚说了自由意志。”元观君清浅地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胸口不怎么存在的灰尘,又道,“对直接掀翻剧情这件事,我还是有所顾虑……这样,你们先避一避,我单独去跟他讲。”   余春民又问:“为啥不一起?”   其实方思弄也不是特别明白这一点。   “不要让他觉得我们或许已经结盟,我不太信任他。”元观君皱起眉头,似乎感受了一下才能形容出来,“他……他的眼神很奇怪。”   元观君往里走,方思弄跟余春民肩并肩蹲在庭院与正厅连接的窗户下面,对听力已被强化的两人来说,能清楚听见屋内对话。   而这个角刚好在那口井的旁边,方思弄趁机观察了一下那井,很普通的灰石井,没什么特别。   这时厅中两人已来到了一个适合说话的社交距离,方思弄听见吴俊明说:“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方思弄:?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又发生了什么吗?   但元观君的回答表明她也在这句话中感到了震惊与冒犯,冷冷问吴俊明是来干嘛的。   吴俊明慢悠悠地说:“我奉命过来监督你们母子谈话。”   一下子把话题拐回剧情上,元观君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有嘎吱一声,大概是吴俊明走到坐席上坐下了。   “‘你儿子’还没来,我们聊聊天吧?”下一刻,吴俊明又开口,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油腻,以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角度展开,“我就想知道,你这种女人,一天到晚在跩什么?”   方思弄感觉旁边的余春民身子一绷,就要往外冲,一把把他拉住了。   吴俊明还在说:“我好像经常看见你的下颚线和鼻孔,顺带一提,你鼻孔的形状其实挺漂亮的。”   元观君冷冷的:“等待的时候,也可以不必这么多话。”   “好不容易能说话了,你不让老子多说两句?”吴俊明啐了一口,“这几天给老子都整神了。”   接着又开始东拉西扯,说自己给个“男美女”当爹多么搞笑,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那些台词是多么矫揉造作、狗屁不通……   这些废话方思弄听到后来完全不想听了,在脑子里盘算起要不要绕出去截玉求瑕算了。   就在这时,吴俊明峰回路转,又语出惊人,吐出一句难以形容的混账话:“你跟那两个大个子都睡过了吧?多我一个又会怎么样?看什么看啊?我要在这里面把你干死,警察都抓不了我!”   “操!”元观君还没说话,余春民已经忍无可忍窜了出去,先借着个助跑的惯性压着揍了吴俊明一顿,然后二人扭打在一起。   方思弄简直都无语了,他虽没像元观君一样对吴俊明有戒备,却早感觉这小伙子成不了大事,年轻、鲁莽、固执、自卑又自负,还没什么文化,集齐了一切容易坏事的特质,但也没想到这家伙脑子这么有泡,到这里面来这样现眼,跟失心疯了一样。   叹了口气,他正准备出去阻止这场闹剧,却忽然听见元观君发出了一声惨叫:“余春民!回来!”   这声音太恐惧、太凄厉了,他一瞬间毛骨悚然,直接被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26章 机器11   那种感觉是瞬间出现的, 又让人说不出是哪个具体的瞬间,好像自来如此。   风停下了,声音也止息了, 时间也停止了,一种绝对的、轰然的、寂静而庞大的力量从天而降,罩住了这片世间。   方思弄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不过视线还在转动,像横摇的慢镜头。   在元观君的那声惊叫过后, 他下意识站起来往大厅里面看,时间就是在这一刻凝固成液体或固体的。   而与此同时,一种沉闷的轰鸣从星球中心响起, 每个人的脚下似乎都在震动。   他看到了一片黑影。   先开头只是屋角出现了一滩黑色,然后迅速扩大, 化为一道有弧度的黑墙,倏然向厅中的三人推进, 那种凛然又死寂的气息, 让任何人都不得不相信, 一旦沾上它,最好的结果是死亡。   下一刻, 一阵凄厉的耳鸣在方思弄脑海中响起,他如同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头疼欲裂,模模糊糊回想起来,在上一个世界的最后,自己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他当时还以为只是刚失去手脚的惊诧。   原来不是吗?是因为这个东西吗?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来了?   他的大脑挣扎着思考,身体却是在靠本能行动, 他在门框上静立了一刹那,千钧一发之际,他选择了向里跑。   理智上来讲,向外是逃生,向里必死无疑,可他此时已经无力靠理智权衡,那一刹那的选择已无法解释。   然而,依然来不及、来不及了——   黑影已经吞噬了离那片屋角最近的吴俊明,下一个就是与他缠斗在一起的余春民,那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不可能来得及……   “刷——”   一道人影忽然从只剩一线的大门闯入,嗖的一下从正被吞噬着的那两人身侧闪过,下一秒,那里便只剩下了一双狰狞无力的,悬停在黑暗中的手,余春民却已不见了。   刚跑到大厅边缘的方思弄见状,原地转向,拉起了还怔愣着的元观君就往外退,而有如神兵天降一般的蒲天白扛着余春民,三两步就越过了他们。   几人没了命一样地奔跑着,都不敢回头。   然而,人力终有不能及处,在那个黑影面前,他们也许更似蚂蚁之于人类,哪怕是觉醒了异能的蒲天白,在“人类”面前也不过是一只更灵活一些的蚂蚁而已。   方思弄听见了身后高空中的风声,带着有如盘古开天抡斧的威势,劈山裂石而来。   阴影瞬间席卷了整个庭院,或者更大的区域,所有人瞬间全都被吞噬了。   黑暗降临,方思弄脑海中唯余死亡之感。   ===   不知道过了多久,绝对的黑暗中依稀仿佛划过两点绿色,在重影中摇晃着。   方思弄睁开眼——这是一个难说“真实”的行为,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眼”,是否还有“身体”的存在。   总之,他的意识似乎还存在着,还知道自己是谁,虽然艰难地在黑暗与清明间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彻底“醒”了过来。   他先“看”到了一盏灯,黄色的,在一片黑暗中摇晃。   那片黑暗不是静止的,更像是一场黑色的风暴,而那盏灯就凭空挂在半空,在这场风暴中间撑出了一小块生存之地。   “方思弄。”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然后他才发现那盏灯下还有一个人,而他在迷蒙之中看到的那两点绿色,是那个人的一双眼睛。   然后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   那个人笑了一下,眼神很温柔,慢慢地说:“我送过你两瓶香水,借给过你一次真眼,本来不该再出现……但我实在太想看结局了。”   他终于问出了一个问题,但应该不是用嘴,他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但对方还是“听”到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不能理解的存在,但我试图理解你。”那个人的笑容倏然加深,像看到了一件极端有趣的物事,又说道,“方思弄,我等着看你的结局。”   ===   方思弄再次醒来。   这次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盯着沉暗的夜空看了一会儿,坐起来,四下一望,发现元观君、蒲天白和余春民横七竖八地躺在周围,而刚刚那个席卷天地的黑影已然不见踪影。   ……那究竟是什么?   他缓慢地思考着。   还有……   那个在黑暗中出现的……   梅斯菲尔德?   是真实还是梦境?   如果是梦,他为什么会频频梦见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如果是真的……那“梅斯菲尔德”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他脑子还懵得很,想得也慢,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脚步声,也许是因为之前耳鸣得太大声影响了他的听力,这次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已经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了。   他缓缓转头,眼前红影一闪,随即他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怀抱。   玉求瑕紧紧抱着他,身体微微发着抖。   他由着玉求瑕抱了一会儿,才慢慢找回语言功能,低哑地说:“他们……好像都死了。”   “没死。”玉求瑕说,“我踹到蒲天白的时候他哼了一下。”   方思弄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要踹他?”   “不是故意的,跑过来不小心踢到了。”   “……哦。”   又过了一会儿,方思弄问:“你看到那个东西了吗?”   玉求瑕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看到了。”   “那是什么?”   “不知道。”   “你之前见过吗?”   玉求瑕顿了一下:“胡刁的世界里见过。再之前,第一次见,是我的第三个世界,当时那个世界的参与者几乎都死了,包括我的老师……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本来以为那是进入无敌状态的NPC,现在来看……应该是另一种存在。”   方思弄没有回应,他实在被吓到了,人还恍恍惚惚的。   玉求瑕再次收紧手臂,胸膛被方思弄的胸膛挤得发疼,被他箍在怀里的方思弄只会更疼,却还是一声不吭。   方思弄总是这样,对他给予的一切总是照单全收,而且总是用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   像一条狗。   一条毫无心机、毫无城府、全心全意信仰着他的狗。   他是在非生即死的戏曲世界与严酷的家庭中长大的怪物,他钟情反派,也喜欢圣母,追逐极致,极致的善,极致的恶,讨厌中庸与圆融。而十岁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天性更偏向恶的这一边,他经常会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在叫嚣着毁灭吧毁灭吧。   就在这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忽然窜出了一条狗,用全无杂质的眼睛望着他,长得那么凶,眼神却可怜可爱,巴巴地仰望着他说:天使天使,你好漂亮,我爱你,我永远跟着你。   他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的人,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更是逐渐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愚蠢的人,有这样愚蠢的爱,他贪恋这样的目光,又忍不住要戳破这个伪善的谎言。他既希望这种目光持续得更久,又频频恶劣地考验它。   所以他忍不住要宠爱方思弄,又忍不住要伤害他,“戏剧世界”的出现将一切矛盾冲突都激化了,他的恶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疯长,这里没有法律,也可以忽视道德。   终于,遍体鳞伤的小狗的眼中失去了光彩,可即便如此它也只会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匍匐在他的脚下,心灰意冷、全无指望地告诉他:活着的我离不开你,只有死了的我可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小狗啊?   他要怎么才能不爱他,又要怎么才能不恨他啊——他好恨啊,他走在那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意气风发,却因为这条狗,不得不披上天使的假面,其实天使的皮穿在他身上,每时每刻都有烧灼的剧痛……他要怎么才能不恨他?   第一次见到那个巨影的时候他失去了他的老师,第二次见面那东西却从白金巨人的手下救下了他,现在是第三次,他已经不如前两次那样恐惧。   然后他就在仓皇的人群中撞见了方思弄的那两个双胞胎侍女,她们说小姐翻窗跑了,而他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方思弄肯定跑去城主夫人的寝宫了,没什么原因,他就是知道。   他疯了一样追逐那个巨影,可它太快了,整座城市转眼就被吞噬,他追不上。   他眼看着城主夫人寝宫所在的街区化为一片寂静的死地,眼前划过方思弄悲伤的眼睛。   虽然之前逼他发了誓,可他知道,他还是想死的。   他知道,他的乖小狗骨子里,其实一点也不乖。   他第一次不确定,不确定小狗会不会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对他阳奉阴违,会不会守那个极不情愿发下的誓言。   会不会死?   彻彻底底地丢下他、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不许他走,也不许他留,可到了真的可能失去他的时刻,却只能化为一个悲情的懦夫。   他在寝宫门口徘徊了许久,内在的崩溃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也抗拒来揭晓结果。   多么丑陋的人物啊,是他最不喜欢、最看不起的一种人,拿不起放不下,既不勇敢也不自由,既不坏也不好……这丑陋的东西居然是他自己。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都怪他。   ——都怪他。那样横冲直撞地进入了他的生命里。   他终于推开了紧闭的门扉,经过融化成一张纸的吴俊明,穿过厅堂,来到后院,在横七竖八的人体中间看到……   方思弄懵懂地坐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迷茫地望着他。   他听到心脏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叹息,他的小狗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却仍然遵守了誓言,没有抛弃他。   他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抱住了自己遗失的一半骨血。   这时,方思弄在他怀里轻轻挣动了一下。   他猝然清醒,放松了双臂,两人间严丝合缝的接触立即垮塌,下一刻,方思弄被解放的双手便攀上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两具身体便又贴近了。   “我好像死过一次了。”方思弄的声音轻若蚊语,迷离又笃定地说,“在死亡里,我没有想到你。”   他心神俱震,一瞬间感觉身体里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啦啦灌满了冷风。可实际上他只是道貌岸然地提了提嘴角,装出了一副人的样子:“那很好。”   方思弄的声音带着哭腔,把脸往他的脖子里一埋:“一点也不好。” 第127章 机器12   然而, 方思弄却很快被迫知道,他们获得的自由意志……自由的只有“意志”而已。   哪怕出现了那个根本不应该在剧情中出现的恐怖巨影,剧本的剧情依然按照主线发展着, 参与者们的意志虽然不再受剧本强行控制,“世界”却自有办法。   两人抱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再说别的, 几乎是一个瞬间,庭院内呼啦啦就涌进来了一大群人, 都是NPC。   有两个长相身材都很相似的壮汉抓着玉求瑕的肩膀就往上提,嘴里念着“少主少主船已经在等着了来不及了我们要出发了!”   这两位对应的应该是原作中的“罗森与吉尔”,他们是与哈姆雷特一起长大的友人, 如今却做了国王手下的鹰犬,奉命监视哈姆雷特的一举一动, 后来国王将哈姆雷特发放去英国,也让此二人随行, 并让他们给英王带去一封信, 要英王见到信的时候直接杀死哈姆雷特。好在哈姆雷特在路上就识破了这个诡计, 伪造了另一封信做了替换,内容是让英王见到信的时候便杀死信使——即这两个倒霉鬼。   原著中哈姆雷特被强行送走的直接导火索就是他杀死波洛涅斯的罪行, 然而,现在的吴俊明死于那个未知的巨影而非玉求瑕之手, “世界”却依旧强行要将他送走——并让NPC来执行这个逻辑已然不通的计划。   根本不管荒城旸生是否如原著一样成为了杀人凶手,也不管下达命令的城主本人现在还在地上躺尸。   那两个NPC的力气极大,直接将玉求瑕撕了起来,方思弄下意识想去拉他,结果下一刻自己的两只手腕也被人抓住了,抓住他的手又湿又冷, 像一副手铐。   是麻美和奈美,她们也找了过来,一左一右控制住了他,面无表情数落他道:“小姐您怎么跑到这里来啦?真是没有礼数呀,走走,我们快点回家啦。”   两个人长得本来就一模一样,现在还用完全相同的语音语调和气口说话,叫人毛骨悚然。   方思弄被拉着站起来,还死死盯着玉求瑕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话,可一时间脑子短路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隐隐感觉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玉求瑕说,可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剧情不等人,NPC们也是铁血无情。两人被分别拉走,其他人也差不多,虽然基本都还晕着,总之城主有侍卫扶,夫人有侍女扶,余春民则是被几个士兵抬走的,他的角色应该也是个兵或者军官。   路过寝宫大门口时,方思弄还看到有人正在打扫吴俊明的遗骸,他好像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纸,拿都拿不起来,只能用扫把扫。   一场闹剧过后,城主夫人的庭院又回到了平静之中,所有角色也都被强硬地扳回了“正途”。   ===   感觉已经独自待了很久了。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先以为他死了,但他很快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天黑了。   他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   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了自己消瘦的手、突出的腕骨、繁复的花边衣袖和床单被套上的燕子,他慢慢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摸索着去上厕所。   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摩擦出轻微的簌簌声,在这种声音里他感觉一种颤栗从脚底慢慢爬上来,一直爬到头皮。   离床头灯越远,他眼前就越黑,可他没有再去开灯的念头,慢慢往外走。   他打开房门。   一阵夜风从楼梯旁边的那扇窗户吹进来,贯穿整个走廊,空气中带着一丝腥甜。   他感觉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跳却还是陡然起飞。   那扇窗户投入了一些青蓝色的月光,那是走廊里唯一的光源,他就借着这道光迈动脚步,走到了卫生间面前,空气中的甜味更明显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将门在身后关上,这次戳亮了壁灯,微红的光线在黑暗中亮起。   这个卫生间的灯光主要由壁灯提供,房间的四角各有一盏,而洗手台镜子前最亮的那盏灯还没开。   不过只是这样也足够看清,这是一间整洁干净的卫生间,没有他想象中血流遍地的场面。   这时一片影子在他身上一晃而过。   他的心中登时蹦出一个极端恐怖的画面,整个人立即汗毛倒竖。   他屏住呼吸,死死握紧拳头,在隆隆作响的心跳声中转向了影子投来的方向。   那是位于浴缸那一角的壁灯投下的阴影,长条形,悬空,被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遮住了,而正是因为这道浴帘,让整个影子显得更怪诞散漫,带着未知的恐怖,在轻微的嘎吱声中一摇一晃。   浴帘上是小天使、月亮和槟榔叶的花纹,而此时,所有小天使的表情都诡异邪性,仿佛在笑,又似乎在哭。   他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感到心脏撞击得胸腔疼痛。   恐惧占据了他现在的所有感受,他听见自己类似于抽泣的喘息声,他怕得想要转身就跑可他的身体却不太受他指挥,他的灵魂在尖啸,而视线中他的手却颤抖着举起来,伸向了那到浴帘。   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互相抵抗着,他的这只手每一根手指、每一段骨骼好像都忠于不同的主人,导致整只手青筋暴起、怪异扭曲,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以至于长久地停滞不前。但最终,还是有一道指令突破重围占了上风,使它一把拉开了那道纹有小天使、月亮与槟榔叶的浴帘。   “刷——”   浴帘划开,尽头的勾锁撞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露出了后面吊死的人影。   那是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穿着他在宴会上割烂的那一身青衣,有黑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进下方的浴缸中,整个人侧背对着他,身后是墙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PIG”。   房间里没有风,但那吊死鬼还是自顾自地摇晃着,慢慢转向。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悠悠地、一摇一晃地转了过来。   然后他看清了那人掩藏在乱发下的脸。   他发现,吊死的是他自己。   一口气卡在胸膛里,再也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惊恐地思考着——   ……那、那现在这个“自己”,又是谁呢?   他的心脏传来一阵骤缩的剧痛,然后他再次睁开眼睛,尖叫着醒过来。   晃动的视线中是麻美与奈美两张阴魂不散的脸,她们按着他耸动的肩膀,麻美一只手端着碗,奈美一只手在给他顺心口,他剧烈地喘息着,耳中是尖锐的长鸣。   她们似乎在说话,他听不见,混乱中他好像在喝一种很苦的东西,等他再回过神,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仰面躺在床上,侧头望着露台外的天空。   自从宴会之后,他又回到了塔楼之中,那种强烈的死亡的气息还停留在他身体里,让他一连懵了好几天,脑子仿佛坏掉了,所有的思考都是片段式的、碎片化的。   而如今,这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并没有好转,反而似乎愈演愈烈,他连回忆连续的场景似乎都做不到了,有一种沉浸在醉酒中,连续断片的感受。   他很缓慢、很艰难地思考着:玉求瑕应该已经去英国了——不对,这个世界没有英国,应该是别的什么地名……离开多少天了?   宴会之后过了多少天……一、二……不对……他做了几场梦?   不行……他算不清了……   “小姐,吃药了。”   忽然,一个脑袋凑到了他的视线里,是麻美,不,是奈美?他分不清了,因为随后另一个人的脑袋也出现在视线里。   ——她们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还是他自己没有发觉?他聋了吗?不对他能听到她们说话……   这些念头瞬间一股脑涌进他的脑海,又迅速空空地流失了。   那两人一人端着碗,一人扶他半坐起来,配合着给他喂药。   雪白的碗,漆黑的药。   ——吃药?为什么又要吃药了?不是刚刚才吃过?   ——还有,这是治什么的药?   ——他为什么要吃药?   在嘴即将碰到药碗时,他忽然开始挣扎,然而那碗药竟然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反而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脸颊,迫使他张开了嘴。   那只手又湿又冷,而且力道极大、不可撼动,然后熟练地将那碗药灌进了他的嘴里。   同时,她们一唱一和地说着:“小姐,虽然老爷的事情我们都很伤心,但您要挺住呀!您这个样子,老爷死也不会瞑目的呀!”   “少爷在回来的路上了,您要坚持一下啊!”   “不吃药怎么能好呢?”   他的食道被强行打开,一口气就灌下了满满一碗药,这给了他一种窒息的感觉,在一阵颤栗的严寒中,他的头脑却反而清明了片刻,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记跟玉求瑕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   如果这部剧真的是《哈姆雷特》,如果他真的是奥菲利亚,那奥菲利亚为什么会是一个杀人犯?或者一个巫女?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个跟残忍黑暗的世界连接着的女人,这是为什么?原作中的奥菲利亚纯洁、善良、美丽,拥有一切向好的品质,理论上应该是一个符号一般完美的女人,而他扮演的这个,为什么会有一间染血的神秘卫生间?为什么在睡梦里充满了血、死亡和吊死的恐怖意象?这到底是他的梦还是奥菲利亚的梦还是江里末子的梦? 第128章 机器13   不知道过了多久, 方思弄心里升起一个肯定的念头——也许不是第一次升起,只是之前的他都忘了——这一次,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吃的药,甚至食水,都有让人疯癫的效果。   在原著中, 奥菲利亚会因为父亲的死发疯,最后自杀而死, 死在哈姆雷特回来的前夜。   失去了对他本人的控制、无法让他“自动发疯”,世界的补救措施是给他下药……实在是有够质朴。   而就是如此质朴的伎俩,却让他无法抵抗, NPC在世界中接近无敌,他只能任人摆布。   在喝下足够多的毒药后, 他的精神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非要类比的话也许是阿尔兹海默晚期, 他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恐怖, 完全突破了一个正常人能承受的上限, 无望中他只能一遍遍翻看江里末子的日记和情书,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存在。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真的认为自己是一个怀春的少女, 爱情炽烈如火,却被家族所阻挠, 十分愁苦。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感觉违和,因为在最深的潜意识里他知道他的痛苦的来源绝不是家庭之类的外部力量,而是爱情本身。这种违和会催生出思考,他从而可以从毒药的侵蚀中夺回一些理智。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那些日记和信件上的内容, 忽然变了,每个字都变成黑乎乎的一大团,像献祭的符号,直接用血糊上去似的,不知道是眼睛还是脑子出了问题,他看不太清,也认不出来了。   他彻底失去了锚点,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般度日。   “我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她们给我喂了毒药。”   这次这个念头这次出现的时候,他强行攒出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往外跑,开门的时候门板撞到了走廊里的钢丝床——麻美奈美这些天都守在这里,他也可以以此判断自己是否身在梦中,一般在梦里的时候,她们两个是不睡在这里的,当然很多时候他也记不起来要判断。   他越过她们,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脸。   他要让这种清醒的时刻停留得更久一点,这是每个人类的本能。   ===   “啊……”   他先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才感觉到疼。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赤裸的胸膛——棉质睡衣的领口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的皮肤惨白发青。   纤细的刀锋扎在上面,鲜血一股一股往外涌,是心跳的节奏。   那只“黄金圣杯”摆在洗手池的中心位置,刚好把血都接了进去。   他不清楚这是洗冷水脸的那一次,还是另一次,他又“断片”了。   他记不得前因后果,不过从此情此景来看,他应该是在挖自己的心。   “你想吃我的心么?”   他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眼前划过一双映着暴雨雷电的眼睛。   他想起来,那是玉求瑕的眼睛。   紧接着他又顺藤摸瓜地想起了自己身在“哈姆雷特世界”之中。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在挖自己的心?   玉求瑕回来了吗?   不对。   他又想起来,自己应该是在梦里。   他好像做过很多这样的梦,吊死、跳楼、挖心……   他随即又想起了那些梦中的场景,关于“挖心”的那些——他就是这样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血会从身上各种伤口中滴下来,流进洗手池里,挖到一半会因为疼痛暂停,然后抬起头,会在镜子里看到无数张自己的脸。   就仿佛有两面镜子相对反射,反射出无限多个镜中世界,而每个镜子中都有一张他麻木而绝望的脸,和插在他的心脏上,随之跳动着的细柄刀。   是的,这是梦,不然现实中一个人的心脏被扎破,早就死了。   “砰!砰……砰!”   他现在的脑子似乎只剩单线程,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就会忽略其他事,比如一直在砰砰作响的卫生间大门,直到最后一声巨响,门板被踹开,重重砸在墙上,他才如同受惊的野猫一般狠狠抖了一下。   随即耳边响起恶魔侍女的惊叫:“啊!小姐!”   两人奔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架住他,然后嗖的一下将他胸口上的刀抽走,另一个人立即用一块白毛巾堵住了伤口。   “小姐!小姐!”NPC的声音透着凄厉,甚至带着一丝混响,简直要把他的耳膜叫破,“小姐!这不对!”   他脑子剧痛,心脏也痛,眼前一黑就往下倒。神奇的是这次竟然没有晕过去,神志在几秒之后就回到了身体里,他正在被那两个人倒着往外拖,这时候他看见了卫生间的全貌:鲜血喷溅在整个卫生间的黄铜水管、大理石台面、浴缸、马桶,墙壁和镜面上,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后露出用血书写在墙面上的歇斯底里的“PIG”的前两个字母。洗手台上的血多得看不清台面的颜色,被堵住的洗手池中也蓄满了血。   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晚所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不是梦吗?   所以这些血……包括那天的血,都是他自己的?   他并不是一个杀人犯……他只是在自残?   不对、不对……这到底是第二次发生了当时的情景,还是发生了……时间循环?   如果曾经就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身上并没有伤痕?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血?短时间内可以流出两次?   “小姐*&%%#……少爷&*¥*回来……”   麻美和奈美似乎一直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听见了,但他理解不了。他被拖回卧室、摆在床上,然后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楚深南。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我认识,虽然一时间想不起来。   第二个念头是他为什么在这里?   楚深南颇为杀马特的黄毛在这个世界中被整齐地绑在脑后,露出圆润光洁的额头,这样看起来他其实长得不错,是个眉目清俊的年轻人,垂眸看了方思弄几秒,他忽然咧嘴一笑道:“方思弄,虽然这么讲很不善良,但我想说——我就总觉得你会有这么一天。”   “遍体鳞伤、可怜兮兮地躺在这里。”   在他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方思弄逐渐在记忆中捕捉到了类似的目光,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这个人来,以及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中的角色——江里末子的哥哥,江里大悟。   对应到原著中,就是奥菲利亚的哥哥雷欧提斯,在父亲死后他会带着起义军回来找国王寻仇,又在弄清楚杀死父亲的罪魁祸首后与国王结盟,最终成为了与哈姆雷特决斗的那个人。   方思弄挣扎着起来,粗喘着道:“楚、楚深南你听我说……玉求瑕是主角,完成他的愿望我们都可以出去!你们、你们……没有必要相互残杀……只需要、只需要让他复仇成功……所有人,都可以……”   楚深南冷笑一声,道:“怎么复仇?”   “杀、杀死国王就可以……”   “谁是国王?”   方思弄所有动作停下了,眼睛慢慢睁大。   楚深南依旧笑着,眼神却无比冷漠:“回答我,谁是国王?”   方思弄嗫嚅半天,颤抖着吐出那个名字:“……蒲天白。”   楚深南没再接着说下去,因为方思弄自己已经知道了。   要让玉求瑕完成“愿望”,蒲天白就一定会死,这是一个他早就知道,并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在精神已经被摧毁的现在,他更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他现在剩下的只有本能,只有偏爱,他是一个自私丑陋的人。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楚深南再次开口:“你听他提起过‘于筠’这个名字么?”   方思弄想了很久,摇摇头,他确实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   楚深南忽然笑起来。   是那种仿佛听见了绝顶好笑的笑话,却因为笑得太过分,只能发出一阵气音的、嘶哑的笑。   “方思弄,我不讨厌你,我可怜你。”笑完之后,他捂着肚子道,“你难道以为,自己对玉求瑕来说,会有什么不一样?”   方思弄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他的逻辑,他又接着道:“不会的,等你死了,你一样不会有姓名,所以你最好努努力,死在他后面——也许不用,只需要我努努力,也许就能帮你。”   这时方思弄感觉眼皮发沉,他意识到,他又要“断片”了,他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去拉楚深南:“……你要、做什么?”   “这就不劳你费心,好好休息吧,妹妹。”楚深南站起来,躲开他的手,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了那个吊儿郎当的形象,坏笑道,“我会竭尽全力,为你,为‘父亲’,报仇雪恨的。”   说完,他转身就出去了。   方思弄从床上跌下来,压在胸口的毛巾掉到地上,但他来不及顾及,爬起来往外追,结果在门口被麻美奈美一左一右拦住,他叫了几声,楚深南半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小姐,小姐,您不可以见风,回去吧,回去吧……”   NPC的形象小巧玲珑,落在方思弄眼中却像日记本上的字一样恐怖惊悚,他出不去,胸中的恐惧和绝望却愈演愈烈,他忽然转身暴怒,将房间里的东西统统都砸了。   麻美奈美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叫小姐小姐,却并没有阻止他,明明她们可以轻易做到,这时候却又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了。   等他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完后,体力耗尽,一不小心被地毯一绊,重重摔倒在地,麻美奈美又咋咋呼呼跑上来扶他,他一坐起来,就看到被自己的脚踢开的地毯下面,露出了几道漆黑疯狂的笔画。   他推开了两个侍女,一把掀起地毯。   然后他看到那些凌乱的笔画组成的文字,正是出现在日记和情书中,他看不清楚的那些,也许是因为变大了,这次他能看清了。   他稍微退远了一点,捂着自己仍在流血的心口,勉强辨认出了那些狰狞的字迹——   猪,起义,旋转滑梯   复活,末日,无底洞 第129章 机器14   “小姐, 今天天气很好,您想出去晒晒太阳吗?”   麻美的脸在视线边缘出现,笑眯眯的。   他没有回答, 果然,几秒之后,床另一边的奈美又自顾自地一拍手, 欣喜道:“您想呀?太好啦!我们这就为您更衣……”   近来都是如此。   发现地毯下面字迹的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又是一个清晨,天光微熹,鸟叫声空空回荡, 被他砸得一塌糊涂的卧室又恢复了整洁,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连那只他用来冒充底座的圣杯都又回到了他的床头柜上,接着他又在枕头下面摸到了冰凉的刀柄。   这使他不禁又陷入了一重恍惚之中。   他不得不怀疑, 他挖心的事、见到楚深南的事, 真的发生过吗?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胸膛上的伤口, 只剩一个粉色的疤痕,快要愈合了, 但仍是一切发生过的证据。   所以不是什么时间循环,他只是愈合速度比较快而已。   ……是这样么?   应该是吧。   那天受的伤和打砸房间耗尽了他的元气, 让他浑浑噩噩又躺了很久,在这期间,他几乎失去了任何控制力,一切都由他的侍女安排。   她们两个态度良好,表现强硬,经常会你问我答, 但这提问和回答的双方中,并不包含他。   场景举例:   麻美(或奈美,他现在已经分不大清,也不大想分清)会先问:“小姐,您饿了么?要不要用午餐了?”   他一点也不饿,实际上他现在是食欲全无,一想到要吃东西就恶心,说话费事,他只是摇头。   而此时,奈美(或另一个)便会宛如一个睁眼瞎一般惊喜地回答:“您想吃呀?那太好啦!我马上叫他们送上来!”   完全是剧情要求,不顾半点他的意愿。   当然,这个“戏剧世界”,当然会不顾他们的意愿,它连他们的死活都不管。   几次这样下来,他也懒得再做出什么反应了,就由着她们安排。她们说时间到了,您该去方便一下啦,他就忍着头疼和恶心感去方便。她们说今天太阳好晒太阳去吧,他也没有说不这个选项。   躺得太久,乍一坐起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是被那两个人架到梳妆台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惨淡如鬼的脸色,思绪飘远,又回到了那个神秘巨影所带来的空空的黑暗中。   他确信,那是死亡。   死亡的感觉很孤寂,也很安全,在那片黑暗中,他光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很困难了,根本没有余暇去思考别的……好吧,说白了,就是没有余暇去想到玉求瑕。   这让他确信了,在死亡面前,人是绝对孤独,也绝对自由的。   他好像忽然更理解了那个非要跟他分开的玉求瑕,因为他也在怀念那种绝对自由的感觉。   “花景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卧室门忽然开了,花田笑穿着笔挺的管事服站在那里,奈美惊讶地转头发问,过了好几秒,方思弄才慢吞吞回过神来。   “少爷从海外为小姐带回了这只发夹。”花田笑擒着一抹无懈可击的元气笑容,在现实世界的娱乐圈这个笑容将不少小姑娘整得五迷三道,现在看起来对这两位小姑娘也同样适用,他走进屋,说道,“听说小姐要起来,我就过来给她戴上。”   两人看着他手中的发夹,夸张地赞美道:“好漂亮呀!天呐!小姐你看!太漂亮啦!”   花田笑走近,还是笑:“少爷还带了一些话给小姐,两位可以到门口稍微等待一下吗?”   “当然可以。”两个人蹦蹦跳跳出去了。   关门声响起,花田笑的笑容慢慢回落,薄薄的嘴唇最后变为了一条直线,他叫了一声:“方思弄。”   方思弄静静坐着,表情木讷。   花田笑走到他身后,真的开始给他梳理头发,一边说:“跟原著剧情一样,两天前楚深南带着叛军杀到了城主府,然后与城主结盟,准备要一起对付玉求瑕了。”   方思弄又静了一会儿,慢半拍的:“噢……玉求瑕回来了吗?”   “还没有。”花田笑道,“在原著里还没有到他应该回来的节点。”   方思弄忽然笑了一下:“这么说……我的死期该到了?”   在原著中,奥菲利亚会死在哈姆雷特回来之前,哈姆雷特回来的时候正撞上她的葬礼。   “方思弄!”花田笑一声断喝,“你清醒一点!”   方思弄从镜子里看他,破罐破摔地说:“我疯了。”   然而那一瞬间,他却觉得镜子里的花田笑似乎有一点不一样。   他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一样,也许是眼神?也许是表情?也许只是他的幻觉。   花田笑却似乎映证了他的幻想,忽然不说话了,而是也盯着镜子里的他看,看了好半天。   那眼神让他觉得有点熟悉,又有点恐怖,他麻木的精神逐渐感到颤栗,鸡皮疙瘩从头皮一路往下直到尾椎骨。   然后花田笑正在给他弄头发的手向前一伸,忽然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抚摸了一下。   “……你被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这句话说得很怪,不像是花田笑能说的、应该说的。方思弄从镜子里紧盯着花田笑的脸,在他眼中看到三分痛苦三分厌恶三分轻蔑……   这也是个完全不花田笑的表情。   他忽然狠狠抖了一下,转身抬头:“花田笑……”   “嗯?”他的动作让花田笑有些疑惑,微微张开了嘴,一双清澈愚蠢的大眼睛懵逼地看着他,“怎么了?”   “你刚刚……”方思弄又转回去,看向镜子里的人,发现刚刚那个让他感到恐惧的花田笑——或者说花田笑的幻影——消失了,花田笑仍是他认识的那个花田笑。   见他良久没有说出话来,花田笑一边整理他刚被扯乱的头发,一边接着道:“我跟着楚深南在海外待了这么久,我发现……他应该是跟玉求瑕有私怨……我想如果有机会,他很有可能真的会杀了玉求瑕。”   方思弄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回答:“嗯他看玉求瑕的眼神一直不太对。”   花田笑一惊:“你知道?”   “知道什么?”   “楚深南很想干掉玉求瑕啊!”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肯定不太喜欢玉求瑕就是了。”   花田笑震惊脸:“那你这个反应?”   “我能怎么办?”方思弄无奈道,“我能怎么办?”   “你怎么这样子呀?”花田笑简直要急哭了,“现在玉求瑕要去干掉蒲天白,蒲天白也要和楚深南结盟干玉求瑕啦!你就这样摆烂?”   方思弄还是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我也没有办法。”   “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杀死彼此吗?”花田笑道,“现在只有你有办法——”   方思弄打断:“别这么说,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所以这就是你的办法?”花田笑的声音冷下来,“隔岸观火,等着看他们谁赢?”   方思弄叹了一口气,他被吵得太阳穴刺痛,撑住桌角问:“那你希望我站在哪一边?”   花田笑的嘴开合了两下,然后说:“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有事!”   方思弄掐住太阳穴,又猛吸了几口气,他不确定,感觉自己又要“断片”,艰难地说:“如你所见,我现在自顾不暇,很有可能死前面……我没有办法。”   花田笑扶住他的肩膀,凑近他道:“别放弃,还没有到绝路,注意……”到这里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停顿,像视频忽然卡住。这个停顿引起了方思弄地注意,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将恶心感压下去,睁眼看向花田笑。   花田笑脸上留存着一丝苦恼的神色,似乎有口难言,最终只是道:“别放弃思考,会有办法的。”   他被“禁言”了?方思弄冒出这个念头。   这时候“世界”依然有禁言的权限吗?   门口传来敲门声,奈美在问:“花景先生,好了没有?”   这当然不是什么小姑娘善意的询问,而是NPC的提醒。   “就好,我马上出来。”花田笑应了一声,将发夹最后一个扣子别好,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方思弄的头疼稍微好了一点,而知道花田笑即将离开这件事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自己摆烂等死就算了,这样被人指着鼻子说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   他撑起身,在镜子里与花田笑对上目光,他瞬间毛骨悚然,那个幻想中的花田笑又出现了,平静地对他说:“方思弄,你是唯一的破局者,你振作一点。”   ===   “啊!快看!一只青蛙!”   方思弄被一道刺眼的水晃了眼睛,眼前就是一黑,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穿戴好后两个侍女还是将他带到了花园里,今天的阳光确实不错,金黄氤氲,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却太强烈,几乎造成了类似雪盲的效果。   他躲在湖边的树荫下,坐在石头上靠着树干休息,两个侍女则自顾自在旁边玩。   花田笑的到来使他被迫从混沌中挣扎出来,他不相信花田笑说的什么“你是唯一的破局者”,但大脑倒也自己运转起来,开始思考破局之法。   他盯着湖水想,注意力却难以集中,思绪总是想一会儿跑一会儿,而在眼睛被晃了那一下之后,更是完全断了。   他仍旧盯着水面,企图找回刚才的思路,良久未果,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刚到这个世界第一天穿的那件黑蓝色的和服。   而在那晚的梦里,玉求瑕正是穿着这身和服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本来再也不打算穿这件衣服了,但最近精神实在太差,刚又被花田笑找上来,使他完全忽略了这件事。   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姐,时间到了。”   他转过头,看向整齐站在他身后的麻美奈美,笑容就像用刻度尺量好的一样。   他刚刚应该是又“断片”了一会儿,根本没注意到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停下了嬉戏,又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   “那就走吧。”他撑着树干,在两人的搀扶下站起来,心里惦记着回去赶快把这身衣服换了,最好直接烧了。   “哎呀!”   天旋地转间,他听到一声惊呼,然后哗啦一下被水包裹。   他掉进了湖里。   此时,他忽然想起之前挖心时,冲进来的侍女嘴里说着:“小姐,这不对”的意思,不是“自杀不对”,而是“死法不对”。   他是奥菲利亚,是投水溺亡的女人。 第130章 机器15   “小姐!小姐!呜呜呜小姐!”   侍女的尖声嚎哭一浪高过一浪, 她们扑倒在湖边,似乎心急如焚。   方思弄还在往下沉。   打湿了的和服沉重如同铁衣,他用尽全力地挣扎, 却还是一直在下沉。   你们倒是抓住我啊……   他本能地向那两个侍女伸出手,她们却只是跪在湖边哭,哭脸隔着一层水面, 在水波的扭曲下像诡异的笑。   这时他眼前又划过那道浴帘上的小天使,红色的血雾逐渐占据了视线。   是血吗?哪里来的血?之前的伤口明明已经好了呀……   小天使诡异的笑容在他眼前招展, 濒死时,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他面前又闪过镜子、镜子里挖心的人, 和被侍女拖走的场景。   他忽然意识到——   似乎……似乎……这些记忆不是一次发生的,而是多次拼合……   原来他不止一次两次挖过心……   在他“断片”的时候, 这一切已经不知道发生过了多少遍……   最近应该又发生了一遍,伤口还没有好, 这时候才会有这么多血, 飘散在水中。   一口气憋到头, 他死命忍着,因为知道这口气一旦泄了就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 但他实在是要憋不住了——   他是会水的,挣扎间又向上窜了一下, 脸似乎冒出了水面,他立即深吸一口气,然而吸进的却是一口水。   完了。   完了。   他要淹死了……   睡莲巨大的叶面与各色的莲花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泽,湖边垂柳依依,而这一切景致都在躁动的水面上下浮动,方思弄想这应该是自己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了。   明明没什么好怕的, 这不正是他所求的结局吗?   他在这个世界中随波逐流、消极抵抗,等待命运剧情的降临。说到底,他抵抗的不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死亡,而是对玉求瑕发的誓。   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他都没有强硬地违背玉求瑕的意愿——如果玉求瑕真的决定去死,他甚至可以为玉求瑕的脖子套上绳子。   而玉求瑕却可以。   在他已经完全这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依然要他发誓,要他活下去。   这不公平。   自私的东西,总是索取,总是发号施令,而他……也总是听从。   因为他一直是卑微地乞求爱的那一方,所以他就只能无条件地接受对方的要求。   ——这似乎是一套很合乎逻辑的流程,但在玉求瑕亲口承认了对他的爱以后,他身体里的那株毒藤却以一个恐怖的速度肆无忌惮地疯长。   ——如果玉求瑕也爱他,那伤害对方的权利,就不止一个人拥有。   他是一个守诺的人,他发了誓,不过那个誓言的意思在他看来只是不寻死,至于到了不得不死的地步,他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实话说,心底深处,他很想看在他死后,玉求瑕会是什么表情。   他堕落了、扭曲了、异化了,这是肯定的。他身体里的毒藤已经没有人能阻止,由它催生出的念头更是无人能挡——他要用自己的痛苦来折磨玉求瑕。   这是多么愚蠢可悲又可笑的念头,可他就是想看。   而这种折磨的尽头,无非就是,他的死亡。   然而,真的来到这个时刻,他好像……又是不愿意的。   他好累,好疼,浑身都疼,手脚包括全身都像是灌了铅,难以挪动分毫。   可是——可是——   他连玉求瑕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啊。   毒藤在他的身体里尖啸,终于在死亡的侵蚀中四处爆开,露出破烂的五脏六腑和真心。   ——还是想守诺,还是见不得他伤心。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片巨影带来的“死亡”当中他完全没有想到过玉求瑕,可是这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他,一点也不自由?   我还不能死——   他费劲力气,再次向上伸手,扯住了一片睡莲的叶子,然而叶子就算浮力颇大,也承受不住他铁桶一般的重量,迅速被撕开,他又紧接着抓住了第二片、第三片。   静谧池塘上的睡莲丛被他迅速摧毁,他像一只水鬼一般疯狂汲取着生的希望,狼狈不堪,甚至一路远离了湖岸。   就在睡莲群几乎全部阵亡,他即将再无支点时,一声清晰的“扑通”入水声入耳,一时间他还以为是那两个NPC被他感动了终于要来救他,结果转头一看却见那两个人还好端端趴在岸上哭丧,正在疑惑间,身后一双手托住了他的腋下,将他举出了水面。   “没关系,不要怕。”他听见了玉求瑕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如同天降神兵,“放轻松,交给我。”   玉求瑕只有一个人吗?一个人怎么可能拖动他?他的衣服太重了……   这些念头陆续出现,但不妨碍他对玉求瑕言听计从。他放松身体,仰面躺着,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玉求瑕真的托起了他,用仰泳带着他,顺利靠到了对岸。   然后就有人七手八脚拉住他,将他拖了上去。   他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这时玉求瑕也从旁边爬了上来,走到他面前正想说话,他转头趴着湖岸开始呕吐,吐了一肚子的水出来。   玉求瑕一只手拍他的背,一只手整理他的鬓发,没有说一个字。   吐完了,他转过头,才看到身后几乎铺满了湖岸的军队,站在首位的是穿着一身将军服的姚望。   姚望递了一张手帕给他,他愣愣的没接,玉求瑕接过来给他擦脸,这时才低声给他讲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荒城旸生跟着那两位在原著中名为“罗森”与“吉尔”的监视者出发前往海外,在出海的最后一段路上遇见了正兴兵去攻打冰山城的宝石国军队。在原著中双方在这里只是点头之交,之后哈姆雷特仍旧跟着两个监视者出海,在海上才发现了他们的诡计,并调换信件出逃,送两位监视者去见了阎王。   但在这里,玉求瑕直接与这只军队的统领见了面,当场斩杀了罗森吉尔,直接省略了出海的步骤,就这么杀回了王城。   这位统领,正是姚望饰演的,宝石国太子煙山悠介,对应的应该是原著中的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   原著中老哈姆雷特王杀死了挪威王,拿走了挪威的土地,之后的挪威由老挪威王的兄弟继位,而福丁布拉斯仍是王子。在《哈姆雷特》的故事开始不久之前,福丁布拉斯在国内招兵买马想开战夺回父亲的土地,而丹麦国王克劳狄斯提前察觉了这件事,并派使团去找挪威王让他管管福丁布拉斯王子,福丁布拉斯便和他召集起来的人马被发配去攻打两国共同的敌人去了。   之前那场改变一切的宴会也正是为庆祝这支使团回归而办的。   这段剧情在这个世界中完全等比例复制发生,只是获得自由意志的姚望选择在那个相遇的平原上听从了玉求瑕的想法,跟着他一起杀来了机器城的王都。   这是玉求瑕本来就策划好的节奏,毕竟他很清楚原著中奥菲利亚的结局,他必须要尽量缩短回归的时间,赶在奥菲利亚投湖自杀之前回来,他也早就瞄上了这支宝石国的军队。   很惊险,好在赶上了。   在他们说话间,江里家的庭院明显嘈杂起来,湖对岸陆陆续续也出现了很多人,全副武装、刀兵锃亮,竟然也是一支军队。   站在首位的三人,分别是蒲天白、元观君和楚深南。再稍微后面一点,还有井石屏、井石屏和李灯水。   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里,大决战的意味十分浓重。   蒲天白隔着湖面高声道:“旸生,你进城的动静太大,十里之外我们就听见啦。”   他叫的是“旸生”,还在戏里。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没有获得自由意志,二是他不愿意面对现实。   玉求瑕仍慢条斯理地给方思弄擦着水珠,并没有说话。   就这样,蒲天白、楚深南和元观君就沿着湖岸向这边靠近过来,军队跟在他们身后缓缓移动。   在双方的距离差不多有十米时,蒲天白停了下来,他的军队也令行禁止全部立定。   蒲天白身边的一个NPC弓着背走出来说道:“少主,欢迎您回到机器城来!”   玉求瑕没有理他。   NPC自顾自又说道:“长话短说吧,少主,在您不在的时候,主上已经为您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了,事情是这样的——”   原著中克劳狄斯与雷欧提斯合谋,让后者与哈姆雷特决斗,一场剑术上的较量,赌上荣誉,作为贵族的哈姆雷特必须接受,而他们已经在双方的剑上面做了手脚,给哈姆雷特的是一把烂剑,而雷欧提斯的则是一把见血封喉的毒剑。   NPC咬文嚼字地介绍着这个赌注,所有人却都几乎知晓了结局。   哈姆雷特会与雷欧提斯同归于尽;王后则会误喝下国王赐给哈姆雷特的毒酒;哈姆雷特会在死前捡起毒剑杀死国王,留下想要身殉的好友霍拉旭,让他将这段宫闱秘事传唱出去;剿灭敌邦的福丁布拉斯前来复命,接手了这个王室死绝的国家,并为哈姆雷特举行了庄严的葬礼……   在原著中,迎接所有人的是团灭,而现在——   方思弄站起来,浸了水的沉重的和服压得他晃了晃,玉求瑕从后面扶了他一下,他无视了NPC还没说完的絮絮叨叨,说道:“等等!等一下!这个决斗不是非要不可!我们可以……”   这时他跟蒲天白对上了视线,便说不出话来了。   对其他人来说,这场决斗也许不是必要,可对蒲天白和玉求瑕而言,他们是矛盾冲突的双方,他们只能一死一活。   他要怎么说呢?说蒲天白你牺牲一下,让玉求瑕杀了吧,这样所有人都可以出去了?   他说不出口。   “方哥,我不想这样。”这时,蒲天白忽然低声道,眼神沉重又凶狠,仿佛死死咬着后槽牙,“可我也不想死。”   方思弄狠狠抖了一下,几乎站不住,这时玉求瑕捏了捏他的手,直接越过他,将他挡在身后。   玉求瑕还笑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闲闲投向了蒲天白身边的楚深南:“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中,如果一定要出现牺牲,也只会出现在这对叔侄之间,现在看来,似乎有人不同意?”   楚深南不再掩饰眼中的恶意,仇恨两个字几乎就写在脸上:“是的,玉求瑕,这一天我等了很久,我做梦都想亲手杀了你。”   蒲天白叹了口气,又道:“把戏演完吧,这样不管是什么结果,活下来的人都不要怪罪彼此。”   NPC:“旸生少主,您接受决斗吗?”   “我接受。” 第131章 机器16   “挑选你们喜欢的刀吧。”蒲天白指向一位捧着一大堆武士刀的侍从, “这些都是我们国内的名刀,我以爱人的名义起誓,它们是完全一样的。”   这似乎是一句逻辑非常不通顺的话, 不同刀匠打造的名刀怎么可能是“完全一样”的呢?但在场的人大多都理解了,这个“一样”,指的是——要么一样钝, 要么一样有毒。   方思弄猜是后者。   在玉求瑕往前走的时候,他伸手抓住了玉求瑕的手腕, 玉求瑕回头来看他,他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现在非常混乱,在一切图穷匕见、结局几乎昭然之时, 他心中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倾斜。   他倒不是很担心玉求瑕在决斗中失败,因为在他心里玉求瑕无所不能, 而且理智上来说,玉求瑕也是最先进入“戏剧世界”、得到最多强化的那一个。然而, 他混乱之处在于, 这场决斗关乎的当然不是玉求瑕与楚深南的生死, 而是玉求瑕与蒲天白。   在他心底深处,蒲天白一直是被他们两个白白牵扯进来的, 如果非要选,他会选死的是他们两个。   这是一个两全之策, 是他们两个的解脱,是他一直在追求的死法。   可面对着玉求瑕的眼睛,他明白,他自己怎么想的无所谓,但他没有权力替玉求瑕选。   最终他放开了手,一个字都没有说。   玉求瑕则再次转身, 整个人正对着他,然后抬手,用指骨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他刚从水里出来,浑身冰凉,玉求瑕的指骨却热得近乎滚烫。   视线再次交织,两人依然没有说话,但方思弄却觉得自己看明白了玉求瑕的意思——玉求瑕知道他所想的一切,但仍选择生存。   玉求瑕还有未报的仇、未了的愿,就像玉求瑕曾经说的,他一定会早死,而现在时机未到。   手指离开,带走热度,也带起风,让那块湿透的皮肤更为寒冷,爬上一阵颤栗。   玉求瑕转过身,走到那个捧刀的侍人面前,随意地选了一把,站到了楚深南对面。   他拔出长刀,刀身寒光熠熠,的确是把好刀。   楚深南也做好了准备,两人举起刀,在人墙围出的空地上对峙。   转了两圈,楚深南先发出第一击。   他显然没有什么刀术造诣,全靠一个气势,如同一只失去理智的狮子,用全身重量与力气扑上来,挥出一刀重击。   玉求瑕则抽身一退,立起刀面防住了这记没有章法的横切,在两把刀接触的瞬间,楚深南低吼道:“玉求瑕,你还记得于筠吗?”   “记得,我的记性不错。”玉求瑕道,似乎还轻笑了一下,“一个无聊的故事。”   楚深南瞬间暴怒,目眦欲裂:“你说她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不。”两人短暂的交错后分离,玉求瑕甩了甩刀身,轻描淡写地说,“你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你说什么?!”   玉求瑕依旧气定神闲:“因为你的平庸,使她没有考虑选择你。因为你的怯懦,使她遵从安排认识了我。在一个最无聊、最庸俗的青梅竹马与世家联姻的故事里,你是那个最没用的男主角。”   “你怎么能这么讲她?”楚深南暴怒着挥出第二刀,再次被玉求瑕轻松化解,“她是个人!你讲得像她没有自我意识,都是别人的安排一样!”   “没错,她是个人,她有自我意识。”玉求瑕冷冷道,“所以我或你,都休想对她的命运负责。”   楚深南的眼睛变得赤红,飚出几滴泪来:“可她因为你的拒绝自杀了啊!哪怕是个陌生人为你死了,你是不是也应该记住她……”   玉求瑕仍旧冷淡:“她不是因为我自杀的,她是被生活打败,而我充其量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   楚深南却处于一个完全听不进人话的状态,自顾自道:“这场决斗在当年就应该进行,迟到这许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方思弄,你听见了吗?”他忽然回过头,因为对峙中的旋转和两次交锋,他跟玉求瑕的位置替换过来,现在是他背对着方思弄,而玉求瑕正对着。他看着方思弄,双目赤红,笑了一下,瞧着很是狰狞,“这就是他的想法——我说过了,他的心是铁石做的,你也不会有姓名——”   “叮!”   刀光在阳光下一闪而逝,玉求瑕倏然化为一阵风,凌空扑下,楚深南举刀招架,一声金属震响,让所有人都是太阳穴一阵刺痛。   楚深南被压得单膝跪地,下一刻,空中那把刀挽出一个刀花,然后倏然没入了骨血淋漓的胸膛。   几秒种后,楚深南才吐出一口血,而玉求瑕已然收刀回撤,没有沾上一滴。   楚深南的身体倒下,尘埃落定,场面一时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原著剧情中可没有这样的时刻,那场冲突会一直持续到剧终,最后所有重要角色会躺一地……然而现在只躺下一个,而玉求瑕平平静静站在两军之间,剧情却不知要如何进行下去。   终于,蒲天白打破了这个局面,他的背微微弓起,像一条认命的败犬一般越众而出,强撑着一张笑脸走到玉求瑕面前,弯腰鞠了一躬,仿佛是要引颈就戮。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刺向了玉求瑕!   玉求瑕的武士刀已经收回鞘中,在这个距离上已然无法出鞘,他便直接横过刀鞘准备挡住这一击,然而手一动,却停在了半空,因为另一道攻击已然杀到,蒲天白这一下他不挡充其量是肠穿肚烂,而后来的这一下他不挡,他的脑袋都会直接飞出去!   “叮——”   清脆的金属碰撞音响起,这当然不是玉求瑕格挡的那一下,因为他是用刀鞘挡的,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是方思弄。   之前明明想过还是自己跟玉求瑕去死好了,但当那把刀真的要刺到玉求瑕的时候,身体却自己动了——方思弄从姚望的刀鞘中抽出长刀,冲上去架住了蒲天白的这一下。   而玉求瑕挡住的,是来自侧上方的,属于井石屏的一击。   看井石屏的站位,扮演的应该是城主的肱骨大将军,可理论上来说,只要主角哈姆雷特完成愿望,大家就都可以出去了,他为什么这时候要来这么一下?方思弄不太明白。   场上局势风云突变。   见蒲天白这个主上动了,机器城的军队立即跟着冲上,而玉求瑕身后的宝石国军队不甘示弱,也在姚望带领下迎了上去,双方顿时展开火拼。   玉求瑕顺势拔刀,与井石屏战成一团,方思弄则被蒲天白抵出了一段距离,还在对峙。   蒲天白觉醒了急速异能,而现在方思弄状态很不好,几乎站着就要晕过去,蒲天白要杀他应该是易如反掌,但蒲天白却只是抵着他,大眼睛泫然欲泣,又暗自发着狠,牙齿间仿佛含着血,一字一顿道:“哥、哥,我还没有找到茵茵……我还不能死!”   “我知道。”方思弄感觉喉咙哽着一大口气,让吞咽都剧痛,“我知道。”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视线居然飘向了玉求瑕那边。   井石屏跟楚深南比起来显然是用刀的好手,跟玉求瑕打了个旗鼓相当,而在一片惊险绝伦的刀光剑影中,一个娇小的人影却忽然冲了进去,像一颗小炮弹,紧紧贴在了井石屏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井石屏大惊:“小妹妹,这个乱可不兴裹啊!”   李灯水死死抱着他,倔强地说:“我不是小妹妹!我是山谷菱,是少主最忠实的朋友!”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战斗下去的理由。”方思弄艰难地说,“你有、玉求瑕也有。”   放弃的念头依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但他最终没有卸力。   蒲天白叹了口气,道:“哥,我没练习过这方面的技巧,你担待一点。”   下一刻,他出手如电,狠狠砸在方思弄的侧颈靠后一点的位置,方思弄只觉得眼前一黑。等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身后靠着一棵树,而身边仍是战场,时间似乎没有过去太久。   他下意识在人群中去找玉求瑕,就发现玉求瑕还在跟蒲天白,以及被李灯水拖累着的井石屏打,蒲天白有异能,但玉求瑕的刀锋仿佛无处不在,蒲天白竟然没有找到切入的空隙,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   方思弄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未果,浑身都是软的,动了一下又重重跌回去。   他眼前又黑了片刻,再恢复时却见玉求瑕跪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刀,而握着那把刀的人,竟然是姚望。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是木的,已经无法理解现在的场面。   “如果机器城的王室死绝,宝石国的太子也有继承权——是的他们欧洲的王权继承制就是这么混乱——所以,煙山悠介如果想要达成原著结局,即继承丹麦的王位,荒城旸生必须死。这就是她从背后偷袭盟友的原因。”   方思弄侧过头,看到蹲在他身边的花田笑。   他仍是不解:“我不明白……明明只要完成主角的愿望……”在这些人中,他唯一理解的挣扎是蒲天白。   “谁说只有哈姆雷特是主角?”花田笑忽然说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都有自己的愿望。”   “——但你没有。”花田笑转向他,露出了镜中的那个幻觉般的表情,“你的角色是纯洁的圣女符号,是几乎完美的女性,是一个纯白无辜的意象,你是主体所指的对象,你没有私欲、没有野心、没有愿望,却依然时刻遭受着命运的捶打,被安排、被伤害、被毁灭。”   “所有人,都为各自的愿望而战,只有‘你’,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   “所以你是唯一的破局者。”   方思弄脑子嗡嗡:“那你呢?”   “我只是个管家。”花田笑耸耸肩,“我也没什么大志向。” 第132章 机器17   他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的烛火摇摇晃晃,母亲的面庞在火光后温柔迷离,美丽得不可方物, 轻轻问他:“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印象,就是说出口的愿望不会灵验,但母亲少有的温情让他失去了所有判断力, 此时的他必然会对她言听计从,如果她叫他打开窗户跳下去, 他也会去,何况只是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听见自己童稚的声音:“我希望每年的生日,都像今天一样。”   下一刻, 空气似乎凝固了,从四面八方倾轧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周围好黑, 只有蛋糕上的烛光是亮的, 而周围都是无边的黑暗, 母亲的脸从黑暗中伸出来,像是悬停在那里, 好像没有与脖颈和身体相连。   他狠狠打了一个寒噤。   在极度的恐惧中,他的注意力被母亲隐藏在黑暗中的身体吸引了一会儿, 他聚精会神想要去看,去看那里是否真的有身体……而当视力失效、这个意愿没能达成,他不得不将目光放回母亲的脸上时,这种恐惧又上了一个台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粗重起来,却依然快要窒息了。   母亲温和的笑容完全消失, 整张脸在顷刻间面无表情,像一尊蜡像,拥有近乎完美逼真的肌理,却没有一丝生气。   下一刻,她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浑身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的头又往前伸了一点,露出一截脖子被烛光照亮:“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   说过,她说过不止一次,可、可是……今天是他的生日呀,妈妈准备了那么丰盛的晚餐,用那样温和的笑容与语调迎接他,还送了他一只小企鹅公仔……多么温暖、幸福的一天,在这样的一天,也不可以有例外吗?   是因为他的愿望惹妈妈生气了吗?是这个愿望太贪心了吗?可是、可是……这个愿望只是,只是希望每一年的他的生日的这一天,可以像今天一样……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一天……都不可以吗?   “我是不是人?”母亲的脸再次贴近,她的肩膀也被光线照亮——呼,她好像还是个人,因为还有人类的身体,可这身体好大好大,大得像一片乌云,笼罩一切。她的眼睛有那么漂亮的形状,却有那么森寒的色泽,她死死盯着他,不让他有一丝可以逃脱的余地,继续逼问,“那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相信我?”   他嗫嚅着开口:“因、因为……是妈妈啊。”   “啪!”   一个冷风中的耳光,他的脸被抽得偏过去,烛光剧烈摇晃起来,片刻之后熄灭了一大半。   母亲的身影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更加狰狞可怖、鬼影幢幢。   他的脸被捏住,尖锐的指甲刺得他生疼。   “我最后再说一遍,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在任何一个没有意义的日子里软弱!不要让自己显得像个废物!”   ===   玉求瑕注视着自己吐出去的血,忽然笑了一声。   身体被从身后捅穿的瞬间他又回忆起了一段童年噩梦,他抗拒了一生,很不幸竟然被母亲说中,仍旧死于轻信。   “抱歉,玉求瑕。”   他听到身后来自姚望的声音,然后腹部一空,那把刀又抽了出去。   “可惜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剧本。”   他踉跄了两步,用刀撑住身体,从喉咙深处叹出两口气,摇摇欲坠。   李灯水哭起来,其他人围着他静止了几秒,像是给这段称不上友情的共患难岁月致以最后的哀悼,然后由蒲天白扑上去给出最后一击。   这一切在方思弄眼中都像一场默片,他好像在屏幕外无能为力,心中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然而,就在蒲天白的刀即将落到玉求瑕后颈上时,玉求瑕那把支撑着身体的武士刀却忽然一晃,被他背到肩头,一声刺耳的金属声,他架住了这一击。   接着蒲天白就看到了刀锋后一只斜斜瞥来的眼睛,完美无缺的形状,却透着森然的寒意。   他觉醒了异能,可这一刻,他却根本看不清攻击是怎么到来的,整个人已然倒飞出去,从肩膀到下腹,裂开一道颀长的豁口,鲜血狂飙。   玉求瑕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魔鬼,手起刀落,厮杀如风。   姚望、井石屏很快也被长刀斩落,更别提在他周围打得正欢的士兵NPC。他的红衣似乎掩盖了一切,只留下一串猩红的脚印和拖行的血迹,他还在流血,整个人像一朵血中开的花。   在确认身遭几乎没有人还能站着之后,玉求瑕转着头四下望了望,很快发现了靠在树上的方思弄,然后朝着他走过来。   一边走,一边接着挥刀,所有拦在路上的人都被斩开,飚出的血像电影里泼墨山水的镜头,有种癫狂的美感。   然而,很突兀的一个时刻之后,那株血红的美人花轰然倒塌,再也没有站起来。   像极了一幕反英雄电影的剧终。   方思弄又愣了一会儿,才逐渐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然后跌跌撞撞朝那个倒下的身影跑了过去。   跑到近处,却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脚步跟着慢了下来。   他慢慢走到玉求瑕上方,看清了对方的脸。   不是他想象中的凄美死亡,玉求瑕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还在喘气。   还活着。   “抱歉,我们可能出不去了。”玉求瑕看到他,眼睛动了动,竟然还轻轻笑了一下,“抱歉。”   方思弄心中五味杂陈,腿一下子软了,扑通跪倒在玉求瑕身边。   玉求瑕腹部的伤口就在他眼前,还在往外流血,血是黑的。他徒劳地伸手捂了一会儿,玉求瑕轻咳了一声道:“没用的,有毒。”   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方思弄心中也清楚,他因为要去挡蒲天白而抽走了姚望的刀,姚望则从蒲天白他们准备的那堆毒刀中又拿了一把。   这是在这个世界观中见血封喉的毒药,药石无医。   他放弃了这个伤口,抻着身子爬过去,撑在玉求瑕上方,四目相对间,他发现有水滴落在玉求瑕脸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方思弄。”玉求瑕这次没有对他的眼泪表现出大惊小怪,而是直接忽略了它们,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依然在笑,沉而缓地说道,“你将我引向全部的鲜活的奢侈的痛苦,我曾经肖想的死亡……这是其中最好的一种。”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复又睁开,瞳孔边缘却已微微涣散,“谢谢你爱我。”   “不,我恨你。”方思弄说,“玉求瑕,我恨你。”   玉求瑕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血涌了上来。   方思弄打开他的气道并将他的头侧放,让他呕出了那口血、能坚持得更久一点。方思弄的双手颤抖着,语气和表情却都很平静地说:“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天空蓝得近乎永恒,你从图书馆走出来,我在阶梯下面仰望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知道吗?”   他其实并没有奢求玉求瑕的回答,依然自顾自说下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恨你。”   玉求瑕缓过一口气,居然轻轻笑出声来,好像一点也不相信他。   方思弄也不在意,继续说:“好在我们马上就要死了,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玉求瑕道:“虽然希望不大,但有没有一点点可能,只有‘我’、没有‘们’?”   方思弄直接忽视了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可以作为你的男朋友而死吗?”   玉求瑕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种近似于火焰的光芒,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母亲在烛火后的面孔,胸中涌上一种器质病变般的剧痛,那是一个深埋在他身体里的空洞,代表着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时刻提醒着他:世间一切皆是不可相信。   可这是死亡的前一刻,方思弄说得对,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叹息般地道:“你还在想这件事啊……”   方思弄依然倔强而固执地逼视着他:“可以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嗯。”   空气似乎静止了几秒钟,方思弄歪了歪头,问:“我没有听错?或者没有理解错吗?”   他已然放弃了抵抗,放任自己被那个空洞吞噬,放任自己的身体自顾自地说话:“没有。”   下一刻,方思弄抱住了他。   这让他的伤口被挤压,很疼,但他对疼痛不是很在乎,只是这样就看不到方思弄的脸了,这让他有些不高兴。   “这是我这一生第二幸福的时刻。”方思弄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仅次于二十岁的春天。”   玉求瑕的身体几乎只有语言系统能工作了,大概是回光返照,他不再感觉说话困难,反而一阵轻松:“具体哪一件事?”   “你接受我的求爱……就像现在一样。”方思弄又撑起身子,与他鼻尖抵着鼻尖,四目相对,“我现在一点也不恨你了。”   他们接了最后一个吻。   在死亡的眈眈目视下,一切爱恨磋磨都被消解了、原谅了,剩下的只有两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在摇曳生姿的炮仗花丛中砰砰作响,不再酸楚疲惫,倒退回了八年前的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健康光洁风华正茂,春光在交错的跳动间四处流淌。 第133章 机器18   这是一个暌违已久的吻, 方思弄感觉自己几乎已经等了它半生。   他听见自己胸腔中的隆隆心跳,以及喉咙深处的呜咽,他原本以为他的所有愿望都在这一刻被全部满足, 可实际上不是的,得寸进尺是人类无师自通的天赋,上一刻他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而这一刻,他还想把玉求瑕整个吞下去。   他的膝盖顺着玉求瑕的大腿向上滑, 最终夹住了玉求瑕的肋骨,他把玉求瑕的上半身抱起来,紧紧拥在怀里。   他得偿所愿, 不再哭泣。   一吻毕了,他让玉求瑕的脸贴在他的肩头, 而他们两个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似乎从未分离过。   其实在吻到一半时他就以为玉求瑕已经死了——这是在许多经典电影中合乎常理的安排——可现实并非如此, 他仍旧能感觉到玉求瑕的呼吸和心跳, 虽然身体已经几乎没有温度。   周围的士兵们大部分都倒下了, 但仍有一些还在厮杀,然而他此刻全然不在意, 世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他又回到那种安宁而黑暗的死亡的怀抱, 而这一次,他的怀里还有玉求瑕——他很清楚这一点,于是感觉自己再无遗憾。   这时玉求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弄的?”   他从恍惚的状态中微微抽离出一点,扶住玉求瑕的脑袋,侧头,看向玉求瑕所指的地方, 那是在他锁骨上的一道伤口,应该是近期割的,他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反正很新鲜,在水里还在冒血,现在被泡得发白。   他没有想过在这样最后的时刻中他跟玉求瑕交流的内容会是这个,应该说他确实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死亡——能让他们两个像那些传奇的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一个躺在另一个的怀里,最后静静地说一段话。   死亡,他抗拒将这两个字跟玉求瑕连在一起,他不敢去想玉求瑕会怎么死,也从未肖想过玉求瑕决定去死的时候会带上他,他只会暗自盘算在玉求瑕死后,他自己要怎么处理完剩下的事,然后要怎么死。   玉求瑕已经身中剧毒,在这种情形下要再探究这位“奥菲利亚”身上不合逻辑的伤痕,显然已经没有时间,而如果玉求瑕死了只剩他一个,他断然也是没有心思继续探索的——所以他认为这话题完全是无关紧要的。   可一件没设想过的事要怎么发生,他并没有概念,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在谈论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中结束呢?   于是他吸了两口气,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将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其实做好了自己讲到一半玉求瑕就撑不住的准备,结果是依然没有。   玉求瑕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那道伤痕。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一种离奇的温柔,至少在方思弄的感受中是如此。   在生命的尽头,玉求瑕轻轻抚摸着他的伤口,他们静默无言,可以就此走进永恒中去。   他侧着头凝视着玉求瑕的侧脸,过往的光阴倏然而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记忆中都是惨淡的黑白灰,直到遇见玉求瑕的那一天,天空的颜色给世界打上了色彩,好像从那时起,他才是真正活着的。   想得太入神,他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玉求瑕在说话。   他集中精神,这才听到:“……我知道了,不是《哈姆雷特》。”   他盯着玉求瑕,有些懵,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玉求瑕为什么要自己念出“哈姆雷特”,这固然是剧本的名称,也同时是男主人公的真名,不是说被道破真名的角色会被下“定身法”吗?   然而玉求瑕的时间却并没有哪怕一秒的暂停,他还在说着话:“不是《哈姆雷特》!”   方思弄问道:“你为什么还可以说话?”   “什么?”   “你被叫破真名,为什么没有停止行动?”   他忽然发现玉求瑕的眼睛很亮,像两盏灯。   “我不是哈姆雷特。”玉求瑕说,语速很快,像在喃喃自语,“……我不是哈姆雷特。我不再扮演任何角色。我的台词不用我再说了。我的思想吸干了形象的血液。我的戏演完了不再演了。(1)”他濒临死亡的身体忽然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抬手攀住方思弄的肩胛骨,将自己吊起,眼中鬼火荧荧,“我们都错了!不是《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机器》!”   方思弄没有明白:“《哈姆雷特机器》?”   “是海纳·米勒的新戏,完全解构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玉求瑕说道,“这部戏沿用了《哈姆雷特》所有情节,但哈姆雷特并不是哈姆雷特,奥菲利亚也并不是奥菲利亚,他们都只是一种象征……”   “象征?”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结局……这部剧的结局……”   玉求瑕身体的力量急速逝去,方思弄慌乱地抱住他脱力的身体,离得很近,听见了自玉求瑕唇齿间泄露出的一部分单词,诸如:呼吸、内脏、血液、伤疤、厄勒克特拉……   玉求瑕似乎在回忆着这部剧的内容,这是一部方思弄并没有听闻过的剧,应该算不上大众,他毫不怀疑玉求瑕可以将真正的《哈姆雷特》倒背如流,但这个《哈姆雷特机器》,他不知道玉求瑕能回忆起多少……   思维给强弩之末的身体造成了更大负担,玉求瑕开始颤抖,四肢也跟着痉挛,忽然自胸腔深处传来一阵力竭的喘息声,接着涌上一口血,但因为仰躺着吐不出来,呛得直咳,咳得方思弄一度以为他要撑不下去,但他最终还是缓过来,断断续续地说:“……你才是主角,咳、咳咳咳……”   他死死掐住方思弄的手腕:“你才是……可以、可以终结这个世界的人……”   方思弄托着他的头,茫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玉求瑕双眼半阖,声音虚弱得接近于无,在喘气的间隙问他:“你、你的卧室里……有一把、一把刀吗?”   “有。”   玉求瑕却开始说起别的,意识显得很涣散:“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你明明问过我,要不要、要、要不要……吃你的心……你的‘印记’在你的心上……”   方思弄摇晃了他几下,希望他能清醒一点,追问:“那到底要怎么做啊?”   “去拿那把刀,然后杀……杀了我们。”   “‘我们’?”   “杀掉……所有人……”玉求瑕的眼睛复又睁开,映出他的身影,“死、死在你刀下的人……才可以获得新生。”   方思弄听明白了,却犹豫了。玉求瑕似乎找到了一条出路,虽然听起来方式离奇又怪异,而本人现在却什么也没法说明,没法解释。方思弄不怀疑玉求瑕的解谜能力,既然玉求瑕现在敢说,就一定有把握,可他现在担心的却是,万一在他去拿刀的时候玉求瑕死去了,那怎么办?   他刚刚明明已经在心中为两人挖好了坟墓,连坟上应该摆什么花都构想好了,可现在玉求瑕却告诉他还有办法出去,只是玉求瑕可能会先死。   他明明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可以跟玉求瑕相拥而死,怎么、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有波折?   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好像傻子都应该知道怎么选,可他却是真的犹豫。   他不怕死,活着也没有什么好,最重要的是,他想在最后一刻跟玉求瑕在一起……   他在原地怔愣好半天,玉求瑕却没有催促他,只是用迷离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仿佛已这样望了他很久,能轻易将他望穿,双手早已脱力落回身侧,只能稍微挪动着蹭了蹭他的膝盖。   玉求瑕张开嘴,又呕了一口血,含着血笑了一下,道:“没关系,你选吧。”   是死还是活?生存,还是毁灭?   “方思弄,我……”说到这里,玉求瑕的嘴唇开合了几下,没能再发出声音。   方思弄已经完全陷入濒临崩溃的混乱,垂眸看着他,只能想到: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等到我回来的样子。   那一刻玉求瑕眼中闪过了一种极端复杂的神情,方思弄意识到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说,凑近去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毒发了……我很疼,你快一点……”   他听清了,可他下意识觉得,这并不是玉求瑕刚刚想说的话。   他没有办法思考,站起来,开始奔跑。   他觉得自己一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还穿着钢铁一样被打湿的和服,但他竭尽了全力。   他穿过横陈的尸山血海,爬上塔楼,冲进卧室,从枕头下面翻出那把刀,慌乱间还割破了自己的手,然后又一溜烟原路返回,衣服太重,到最后实在跑不动,几乎是爬回了玉求瑕身边。   他走的时候怕玉求瑕被血呛死,将玉求瑕摆放成侧卧的姿势,但现在,玉求瑕又仰面躺着,目视着天空。   他颤抖着爬到玉求瑕身上,看到玉求瑕鼻子和嘴巴周围都是血,像盛开的石蒜花。   仍然还活着。   “玉求瑕,我拿来了。”他让玉求瑕看到那把刀,“你确定吗?”   玉求瑕的眼珠动了动,说不出话。   方思弄感觉他的眼神很温柔。   方思弄爬到他身上,双腿分立,大腿夹着他的肋骨,还没有干的长发湿漉漉地蜷曲着,在视线边缘交缠。   方思弄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会亲手给予玉求瑕死亡。   时间紧迫,末路穷途,还是一部未知的剧本,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决定做一架听从玉求瑕指挥的机器,虽然玉求瑕现在已经发不出指令,但上一道指令依然生效。   他又问了一遍,玉求瑕还是没法说话,呼吸却陡然变得急促,眼中腾起惊人的亮光,唇边也绽开一个笑容。从方思弄的视角能看到的画面,充满了罂粟花般的美丽与不祥。   时间依旧紧迫。他举起刀,眼前闪过梦中的场景。   那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晚做的梦,梦中玉求瑕骑在他身上刺穿了他的心脏,而现在,他穿着与梦中的玉求瑕同样的衣服,在做一模一样的事。   这是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明明一切都已经颠倒了……可又像是一个预言?   为什么?   是时空重叠?平行宇宙?预知梦?还是单纯的梦?   不……如果只是梦的话,怎么可能连衣服都一模一样?这件衣服他明明不愿再穿,到头来却依然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命运强加在他的身上……霎时间,古希腊关于“命运”的诸多戏剧涌入了他的脑子,在这个由伟大的莎士比亚所创造的戏剧世界的蓝本中,他似乎听见了来自三千年前的狂风,在诉说着命运的不可抵抗。   “呼——”   刀扎下去,玉求瑕的喉咙里同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笑容却更加灿烂。   那一刻方思弄心中忽然“咯噔”一声,有一瞬间怀疑起玉求瑕有没有可能是在诓他?   可诓他什么呢?诓他杀死他?   在死亡那个狭长而短促的瞬间,玉求瑕忽然又有了一丝力量,忽然握住了他拿刀的手,用被血堵住的喉咙嘶哑地说:“全、杀、光。”   他看着玉求瑕的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最终没有合上,嘴也微微张着,死去了。   方思弄坐在他身上看了一会儿,没有合上他的眼睛,他得让他看着这一切。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在一地横陈的身体间寻找,最先找到姚望,她伤势骇人,早已没有意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没管那么多,对着她的心脏又补了一下,之后对蒲天白、井石屏和楚深南做了一样的事。   轮到李灯水,他心里出现了一点障碍,因为李灯水还没有失去意识,还坐在人堆里哭。要这么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结果是李灯水看到他过来,就把鼻子眼泪一抹,往地下一躺道:“我听到了……你准一点。”   方思弄也但愿自己能准一点。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一个人影爬上了塔楼,在露台上开始放声歌唱,是那个在宴会舞台上跳机械舞的人。   方思弄一边杀人他一边唱,仿佛是戏剧的独白或注脚:“我是奥菲利亚,那个河流都不要的女人,在绳索上吊着的女人,割开动脉的女人,服药过量的女人唇边还沾着白粉,一头钻进煤气炉的女人,昨天我停止了自杀。现在我和我的□□、我的屁股、我的子宫在一起,我砸碎束缚我的东西,椅子、桌子、床。我毁坏曾是我的家的战场,我把门撕开让风吹进来让世界尖叫着进来——(2)”   方思弄绕了小半个湖畔,在已经被染红的堤岸找到仍旧站着的元观君,和她身边的余春民。余春民半跪着,拿着武士刀护卫在前,身上全是血窟窿,目光像垂死的野兽。   “玉求瑕说我们都错了,不是《哈姆雷特》,而是《哈姆雷特机器》。”方思弄对平静地对元观君说,“让我杀死你们,你们就能出去。”   他自以为已经讲清楚,抬脚向前。   “滚犊子!”余春民睁着赤红的眼睛,挥刀威胁,“别过来!滚!”   “春民……”元观君在后面叫着,也有些犹豫。   那一刻方思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刚才杀躺平的李灯水时手都在抖,现在却忽然大踏步上前,在余春民的怒吼声中,用左手桡骨架住了挥来的长刀,然后干净利落地用另一只手中的细刀刺穿了余春民的心脏。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余春民都还愤恨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他用血流不止的左手将余春民搡开,走到元观君面前。   元观君没有反抗,只垂下头道:“但愿你们是对的。”   “这是厄勒克特拉(3)在说话,在黑暗的中心,头顶毒日的炙烤,向往着世界大都市。”塔楼上的演员一直在唱,“以牺牲者之名,我把体内留存的所有精/液统统射出,我把乳汁变成致命的毒,我收回我生下的这个世界,我扼杀从我两股间生育的世界,我把她藏在阴/部,打倒被奴役的幸福。(4)”   方思弄浑身浴血,行走在人海中,见到有脸熟的,或者不太熟但确定还没死的,也会上去补刀,杀人杀得都麻木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力竭不支,轰然倒地。   可以了吗?还不够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被他杀掉的人可以获得新生,那他呢?   ……真的要,“全杀光”?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喂喂喂还有我呢!你先别死啊!”一个黑影在他残存的视线中出现,是花田笑,“喂喂——”   他感觉花田笑在拍他的脸,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直直坠入黑暗。   听觉坚持到了最后,还能听见那个演员的声音:   “憎恨万岁,蔑视万岁,反叛万岁,死亡万岁——(5)”   “当她带着屠刀走进你们的卧室,你们就知道什么是真理了。(6)” 第134章 幕间20   眩晕、想吐, 这是方思弄在找回意识之后的第一感觉。   五感渐渐回归,他发现自己在自己的车里,车停在应急通道上, 左边是如织的车流,右边是远处的城市灯火。   有人在外面敲他的窗子问是否需要帮助,他胡乱摆手, 然后翻出手机,给玉求瑕拨了一个电话, 意料之中没有人接,之后他在网上查了玉家大宅楼盘物业的电话,让人去玉求瑕家里看看。   十分钟后, 他接到了对方的回电,对方说他们发现玉求瑕晕倒在客厅, 现在已经进入房间,并拨打了急救电话, 正在等待救护车。   方思弄表示一切费用他来承担, 请尽快把人送到医院。   一个小时后, 方思弄到达了三院,隔着ICU玻璃看了玉求瑕一眼, 有医生过来给他说明情况,他左耳进右耳出根本听不进去, 最后交了十天的费用,并联系了游嫣。   已经是深夜,现在联系人家女孩子可能不太好,但方思弄感觉自己也不是太好,电话打完转身刚走到拐角就一头栽倒。   急诊室又忙了起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前做的是周瑶,方思弄更不好意思, 沙哑道:“学姐,抱歉,大晚上的……”   “已经中午了。”周瑶本来在看手机,见他醒了,站起来把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又坐回去,陪护椅离床头柜有一段距离,这么一来她便碰不到自己的手机,这是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放心,玉求瑕在隔壁,情况还比较稳定。”   方思弄叹了口气:“学姐,我没……”   “过度疲劳引发的休克,你最近干什么去了?”周瑶打断他,“或者说,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   方思弄闭嘴了。   “我记得我跟你讲过,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讲?”周瑶的语气缓和下来,“你现在想要说说吗?”   方思弄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吐出来一句:“抱歉、我……”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周瑶道,“我问你的事情,不是要你给我一个解释,而是作为你的朋友,我很关心你,也很担心你……方思弄,我们算是朋友吧?”   方思弄看着她,眼前划过过去的这许多年,他们从学生时代就认识了,细想一下,他认识她似乎在认识玉求瑕之前,因为新生报到第一天她就是在门口帮大家进行校园指引的学姐。   他们在小组作业中合作,他参与了她当制片人的第一部 戏,后来还一起开了工作室。他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围着玉求瑕转,可他的生命中当然不是只有玉求瑕。   “当然。”   “希望你真的这么想。”她抱着手肘笑了一下,退让道,“行了,你没什么大事,醒了就好,之后自己安排了啊,我就先走了。”   她站起来,探身去拿手机,这时候方思弄说:“我十八岁的时候想过自杀,什么都准备好了。”   她便又坐了回去。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过得不太如意……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周瑶承认:“也算不上是猜到吧,只是这么多年也没听到你提过家人,多少也能明白一些。”况且圈子里还有那么多风言风语,说方思弄是个全家死绝的独狼什么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密友,以为她能多了解一点“独狼”的秘密,可实际上他们的交往也止于工作关系,对彼此的私生活都保有适度的距离。   不过方思弄的“独”她是能感受到的,这么多年她也没发现有谁跟方思弄的交情能越过了她去,这就很说明问题,因为他们两人其实也并不那么熟悉。   所以,方思弄除了玉求瑕以外,还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吗?   圈子里说他独狼、野狗,也不是全无道理。   对于如此神秘的方思弄,她当然有窥伺欲,但更多的部分,也是出于女性的善良与朋友的关心,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打心眼里不愿他形单影只地走向一个引人唏嘘的结局。   现在,在雪白的病床上,他从濒死的疲倦中醒来,玉求瑕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呼吸,他神色倦怠低迷,坚固的精神防线却因此裂开一个缺口。   她感觉,她即将要靠近他了。   方思弄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些痛苦:“这没什么好说的、也不重要……”   “当然重要。”周瑶道,“一个人的童年、少年、过去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咱们都很清楚。”   “我不想谈论,因为我觉得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关心这些,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方思弄又叹了一口气,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才再次开口,“值得一提的是,我决定自杀的那天刚收到了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周瑶的眼睛微微睁大,又轻轻点头,好像陷入了沉思:“这有一点出人意料。”   方思弄反问她:“为什么?”   周瑶斟酌了一下:“……这么说吧,我个人认为,绝大多数人的思维应该是——如果没考上,我就去死,而不是反过来……不过每个人都不同,就像你说的,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她微微向前倾身,“你说吧,我在听。”   “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像你说的那样想,这可能也是我没办法很好地融入大家的原因。”方思弄道,“我当时,已经失去了一切,本来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了,这时候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就感觉,这可能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吧,给我一点甜头把我留下来,之后还有更悲惨的事情在等待我。”他轻轻笑了一下,“当然同时还有另一种想法——我惧怕改变,我怕我真的走上这条路变好了,就会遗忘、丢弃、怨恨我曾经的生活,怨恨我的母亲、我的妹妹……说实话,我确实不太喜欢她们,可我也不想把她们抛下。”   周瑶道:“我可以理解一点了。”   “之后我把命运交给了一枚硬币,正面生,反面死。你知道结果了。”   “感谢那枚硬币。”周瑶也笑起来,她知道方思弄需要的不是她的同情,“那现在呢?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感觉我又收到了一封录取通知书。”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有些空茫,“我没跟你提过,其实不久之前我也收到过一封,只是很快我就知道那是假的,现在这个,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希望它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这一次我不会再把命运交给硬币。”他说,“但如果是假的,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承受。”   周瑶微微偏头,有些不解:“可你现在跟当年应该不一样了,我是指那种‘一无所有’的状态。”   方思弄很奇怪地看着她:“有什么不一样?”   周瑶也直接愣住了。   “有什么不一样?”方思弄又问了一遍,却自问自答,“在我看来,并无不同。”   “甚至于更软弱——为了避免知道它是假的,我希望自己现在可以死去,至少……至少它现在在我手上,以真实的名义,我死的时候我是拥有着它的。”   他好像忽然忘了她还在场,慢慢转头望向窗外,喃喃道:“如果我现在死掉,那我最害怕的事情也不会发生——至少我不会知道了。”   周瑶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什么,她迟疑了几秒,伸手摸了摸方思弄的发鬓和脸颊。   方思弄神思恍惚,只感觉一只女人温热柔软的手抚过他的面庞,在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幻想中母亲的子宫。   ===   一周后,城市另一端人民医院的一间病房内,蒲天白从套间卫生间走出来,脸上还沾着一点水珠,人看起来清新俊逸,仿佛直接就可以去走秀,几乎没有一丝病容,连他的主治医生都不太相信这是一个几天前还在ICU的重症病患。   他现在呆的是医院顶层的单间病房,邻居们非富即贵,仅凭他自己的收入和社会地位是很难住到这里的,而给他开房的金主现在正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刷短视频——当然是当红偶像花田笑。   虽然三天前花田笑就遥控在京的工作室为他换了病房,但花田笑本人今天才飞到北京,因为他在苏州也住了几天医院。   两人这才算见上面。   “我们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这个问题从蒲天白清醒开始就在想了,“不是《哈姆雷特》吗?怎么战败了还能出来的?”   “不是《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机器》。”花田笑看他一眼,一边站起身一边戴墨镜,“好了?那走吧。”   “嗯。”蒲天白自然地拎起背包,都是花田笑助力送过来的生活用品,“《哈姆雷特机器》?那个实验戏剧?”   “你看过?”   “没有,听说过,之前在电影学院有个学生社团演了,叫我去我刚好没空。”   花田笑翻了个白眼:“呵,名校生的优越。”   蒲天白无奈地挠头:“讲讲呀,非要我一句一句问嘛?”   “要知道你自己不会去查啊?我也是网上查的啊,知道的也不多。”花田笑没好气,但还是说了,“反正整个剧本算是一个政治剧吧,作者借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的人物在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考察了整个东欧当代历史,改动最大的就是主角哈姆雷特和奥菲利亚——他从根本上颠覆了哈姆雷特的理性主义光辉,将他‘承受打击、痛苦延宕、承担使命’的命运三部曲从中截断,使之长久停留在‘痛苦的延宕’之中,成为一架不会思考、没有痛苦的‘机器’,一个恋母的、窥私欲旺盛、有异装癖的疯子。而奥菲利亚则变成了一个女权主义者,一个从古至今被压迫与侮辱的女性的总和,其中有几种行为暗指特定的对象,比如当时某某军的女头领在投身恐怖活动前曾把自己的家砸烂——具体名字我记不清了,你感兴趣自己去查。还有就是剧本的最后一句话,‘当她拿着屠刀穿行在你们的卧室里,你们会知道真理’也是当时著名的邪教连环杀人案中一名女性杀人者的原话……大概就是这样,别的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蒲天白的嘴巴张成一个小“o”:“到底是谁在说你成绩稀烂的?”   “什么?”   “我看网上说你高考不到三百分。”蒲天白啧啧摇头,“实在不像。”   花田笑又是一个白眼,懒得理他,加快脚步。   蒲天白追上去,又说:“我刚刚就想问了,你一直叼根牙签干什么?要不要形象了?”   “我想抽烟。”   “那抽呗。”   “抽烟垮脸。”   “得,毕竟是当红偶像。”蒲天白忽然在挎包里开始翻找,片刻后找到一根棒棒糖,递给花田笑,“喏,吃根棒棒糖?还是你助理买给我的。”   花田笑敬谢不敏:“谢了,我不摄入淀粉和糖分。”   “啧……”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划破医院VIP楼层静谧的空气。   蒲天白听出是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看到来电显示:“是傅老师。”   他接起电话,对面是傅和正极其严肃的声音:“小蒲,你现在来片场一趟。”   等蒲天白挂断电话,花田笑问:“怎么?”   蒲天白还盯着黑掉的屏幕,面色凝重:“不知道,感觉出事了。”   之后两人以最快速度感到了傅和正的片场,导演室里坐着傅和正、黎暖树和周瑶三个人,白炽灯光下整个屋子烟熏雾绕、愁云惨淡。   蒲天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踪了?”   傅和正眉毛间的褶皱仿佛能夹死蚊子:“他给我发了辞职信,然后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了。”   “我跟他在医院里有过一场谈话。”说这话的是周瑶,“我怀疑他要自杀。” 第135章 幕间21   他坐在顶楼大平层宽阔的桌面前, 面对着一片苍茫辽阔的城市图景,桌上整齐地摆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物盒,已经拆开了一大半, 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精美的礼物,还有一封信。   每一封信都以“学长你好”开头,内容都是简短的祝福, 没有落款。   礼物的包装盒新旧不一,中间的时间跨度横跨数年乃至十数年, 不过整体有一种趋势,就是包装越新的礼物越贵重,可以看出送礼物的人的生活与经济状况应该也是越来越好。   他看着面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刚拆开的礼物, 是一只白色蕾丝发夹,繁美如雾的蕾丝面料边缘坠着精美的水钻, 不是大牌,但他刚好认得, 是米兰新锐设计师M·阿曼达刚发布的新品, 全球限量一百只, 标价四千欧,最高已经炒到四万七千欧。   他不是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 可看到这只发夹的时候他心里出现了一种酸涩的异样感受。   同时在身体里涌动的,还有一阵没来由的怒火, 他把装着发夹的礼品盒往里重重一推,掏出手机开始打字,用的居然是短信,这让他自己心里也在诧异,更神奇的是收信人也没有备注,还是一串电话号码。   是一串他非常熟悉的电话号码, 他奇怪地想:怎么了?我们是吵架了把对方的备注都删掉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吵过这么大的架?   他的身体自顾自打字,他看到屏幕上依次出现:【方思弄,等】   忽然一个来电提示弹出,他在骤然变黑的来电界面上看到自己冷漠的眼睛。   来电显示:妈   他接起电话,黎春泥温和却寒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笑,当然绝不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那种:“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一个人?”   他胸中顿时爆发出一种戾气,这几乎是近年来面对母亲的一种本能,被强行压下,没有开口。   黎春泥又道:“我建议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他生硬地说:“我就要。”   一声冷笑,母亲的下一句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身体里那种积年的怨恨与恐惧还是席卷上来,让他在梦中发抖。   紧接着画面跳转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老宅的窗前,外面是茂盛的爬山虎,身后的家具都蒙着白布。   客厅里似乎有人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后来脚步声没了,应该是下班了。   没搬完的东西还留在这里,带着一丝久无人烟的空寂。   他一直看着窗外,没管。   直到眼前被太阳晒出了片片黑斑,恍惚间幻化出一片人群,在涌动的人潮中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隔着重重人海,看向他。   而他似乎站在光下,一个很亮的地方,他的身体里有个很响的声音在呐喊:去找他去找他!可当他走出光源的时候,那道目光却湮没进了人潮中,再无踪迹。   他猛然回神,开始打电话。   那串号码烂熟于心,他一个个数字按下去,手机上却并未出现关联联系人,直到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去,也没有。   ——一个并无备注的电话拨打出去,正在连接……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挂断、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挂断、重拨。   “对不起,您所……”   挂断、重拨、挂断、重拨……   空号、空号、空号。   在冰冷的女性提示音中,他只感觉一种巨大的绝望凌空而下,将所有的温度都攫取了。   他找不到方思弄了。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从昏迷中苏醒,然后猛然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在医院。   旁边的游嫣被他吓了一跳,大眼睛睁得更大了:“玉、玉老师,您最近是不是太累……”   玉求瑕转脸就问,表情都有点狰狞了:“方思弄呢?”   游嫣还没反应过来:“啊……”   玉求瑕看着她,几乎失控,手背上的输液管里回了一大截血:“方思弄呢?”   “方老师现在……”游嫣顿了一下,“应该是失踪了。”   “失踪?”玉求瑕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落回去,天知道他刚刚多怕游嫣问出一句“谁?”   但这种轻松没能持续多久,他皱起眉又看向游嫣。   游嫣历来会察言观色,现在也晓得玉求瑕听不得任何拐弯抹角的,便直接道:“周瑶姐让您醒过来第一时间联系她,您要现在联系吗?”   “打电话,立刻打。”玉求瑕一把拔掉输液头,弯腰在床边却没看到鞋,“我鞋呢?”   游嫣一手打电话,一手从门后的行李包里给他拿鞋,拿过去他就弯腰开始穿,穿一半才发现病号服没脱,他又自己去行李包里找衣服,站起来时一阵眩晕,扶住门才站稳。   这时候电话接通,游嫣说了两句,将手机递给他。   “什么叫失踪了?”   周瑶在那头叹气,然后把方思弄向傅和正交了辞呈以及与所有人断联的事说了,最后还提到了那场关于“录取通知书”的谈话,问玉求瑕有没有什么头绪。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考虑报警,不过也要考虑到舆论影响,毕竟他现在还是《半生一幕》剧组的主摄,万一是一场乌龙就不好了。家里、工作室,甚至……抱歉,包括你的几处房产我们也在游嫣的协助下去看过了,都没有找到人……你对他可能去的地方有什么想法吗?”   “他失踪多久了?”   “到今天,整整五天。”   玉求瑕坐到床边,把手里拿的衣服往床上一甩,手肘抵着床头柜撑住额角,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我这边和傅老师的意见已经统一了。”周瑶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下午三点前还没有消息,就只能报警了。”   挂断电话后,玉求瑕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   游嫣原本还在为自己未经许可就向周瑶她们开放了玉求瑕的住所惴惴不安,现在却知道玉求瑕不会因此责怪她,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帮玉求瑕把胡乱甩在床上的衣服拿起来用衣架撑起,还拿了便携熨烫机出来忙活,好方便玉求瑕一会儿穿,揉皱的衣服他是不穿的。   玉求瑕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思弄,方思弄过去的样子、他们在一起的细节、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分手后的交集、“戏剧世界”中的样子……   他沮丧地发现,哪怕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方思弄会去哪里。   在“樱桃园世界”之外,他没有听方思弄提起过家人,甚至不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方思弄就像一条在城市中流浪的狗,被他捡回家,已经忘了来处。   甚至也没什么朋友,周瑶、蒲天白,他现在甚至想不起第三个。   无亲朋故旧也无前尘往事,现在走丢了,又要去哪里找?   他能想到的地点竟然都是周瑶他们已经想到过的,无非就是住处、工位,毕竟方思弄的生活也就是这样简单直白,去的那些声色场所也都是跟着他去的,而且他也很清楚方思弄并不喜欢。他们以前刚谈恋爱的时候在电影学院里倒是还有几处秘密基地,没想到的是蒲天白竟然已经抢先一步提出了,连他们以前喜欢呆的废弃天台都知道。   这时玉求瑕忽然地想起景明,想起那天酒吧昏暗的灯火,他走出去看到的正好是方思弄趴在桌上的、脊椎弯曲的背影,而景明站在方思弄身边,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方思弄的脸,那一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难道……方思弄会在一个……他没有去过的地方吗?   两年之前他能够自信十足地否决这种声音,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尖啸,疼得他只能蜷曲下去。   那个声音在尖叫,震得他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那个声音在说:   ——我不知道,我离开他太久了……   他们十年前相识、八年前相恋、两年前分手,可他此刻忽然惊觉,在记忆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暂,稍纵即逝,可分开的这两年竟然如此漫长——   不,不。他意识到。   现在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他必须跳出来,跳出来才能找到。   消失整整五天,方思弄必然是有意在躲避他们,站在原地是找不到人的,他能想到的地方方思弄也一定能想到,反而会刻意避开,所以在他熟悉的地方,是一定找不到人的。   虽然周瑶言辞间流露出另一种担忧,但他倒是仍然相信方思弄不会那么做,因为不管他们之间怎样,方思弄总归是个守诺的人。   现在的方思弄肯定是活着的、有选择、有自我意志的,是自己选择的逃离他们。   他必须、必须进入方思弄,进入方思弄的思想和命运,再来思考,方思弄会在哪里——   答案要么在他们相爱前,要么在他们分手后。   忽然,他挺直脊背,拨出一个电话,找的是他工作室法务部门的头头,青年律师是他大伯还在世的时候推荐的,业务能力过硬,也很有背景。   “查,帮我查一下方思弄上大学之前租住的房子。”   “没错,十年前。”   “越快越好。” 第136章 幕间22   “房子确实两年前就在方老师名下了, 之后没有过租赁记录。”   “上任房主想等着房子拆迁,所以最终以一个不算公道的价格成交。”   “嗯,一次付清。”   玉求瑕站在老式居民楼楼道口, 旁边的垃圾站发出隐约的酸臭。   这是一片他在人生中几乎没有踏足过的街区,虽然他知道它们一直在这里,人们在里面过着一种他没有去想象过的生活。   他知道这一段生活在方思弄的人生中很重要, 这从他的镜头就可以看出来,但他们没有谈论过, 方思弄不想谈论。   在这栋灰暗的老楼下仰望了几分钟,玉求瑕钻入楼道,往上爬。   房子在七楼, 顶楼,还有半边是加建, 可以想象出那种冬冷夏热的窘境。   隔着门板,他能听见里面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敲响了门。   但里面的人没有因为这道敲门声有任何反应, 还是那样呼吸着。   他又敲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   最终, 他将手放在老旧的铁索上,忽然骨节一白, 发力直接震碎了锁芯,打开了门。   他走了进去。   暮春的夕阳将半个屋子照亮,他看清了屋子里的陈设。   这是一间只有一个房间的屋子,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堆积在里面,电器、锅碗瓢盆、鞋袜衣服、水杯水壶、插头充电线、数量惊人的药品、零食篮、木质旧桌椅、小得过分的旧沙发……林林总总,显出一种井然有序的混乱。   说“井然有序”, 是因为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得很整齐,可这完全掩饰不了这间房子的混乱,因为空间太小,而东西又太多,这样看上去,让人不觉屋主勤劳,反而只能注意到一种扑面而来、无法掩盖、殚精竭虑的生活的窘迫。   不管你再勤劳、再整洁,在这样一间房子里,你也必然过不好。   ——就是这样的感觉。   而以玉求瑕的直觉与观察力,他立即就意识到,这是刻意布置的一个场景。   可能是从不经意间扫过的生产日期、服装家具的款式、电器型号或窗帘床单的花色得出的判断,这是一个停留在上个十年的场景,有种刻意维持的时代感。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视线绕过一根怪异的房柱、不堪重负的方桌,落到了房间里的一张大床上。那是一张双人床,对这个房间来说太大了,让一切都拥挤不堪,蓬松花哨的卡通图案棉被在这个天气里显然太厚,但微微隆起,下面似乎躺着一个薄薄一片的人。   玉求瑕心中咯噔一声,他怕那个是方思弄。   等他绕过去,能看全整间床,发现那是一只松软的人形玩偶,扎着两个小辫子,脸上有一些可爱的麻子。   一个橘色的手机支架夹在床栏上,上面夹着一个手机,屏幕正对着那玩偶的脸,正在播放视频,玉求瑕凝神听了几秒,听出放的是《小猪佩奇》。   方思弄呢?   玉求瑕心中奇怪,再向前走了两步,完全绕过了那根突兀的柱子,然后就看到了架在它后面的一张极其低矮狭窄的钢丝床,方思弄就躺在上面,闭着眼睛,仍在睡梦之中。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玉求瑕站在原地垂眸看了他很久,然后拖了一张小凳子坐到床边。   房子实在太小,他这一坐坐在钢丝床和双人床中间,二者间连个过人的空隙都不剩。   他又看了方思弄一会儿,思绪似乎短暂地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等再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在轻轻抚弄方思弄的鬓发。   心脏颤了颤,短暂的温暖和恍惚褪去,他发现方思弄的皮肤有些过热了。   这时方思弄醒了过来。   眼睛先是睁开一条缝,黑眼仁在其中占据了绝大部分,眨了眨,慢慢转向他。   他下意识坐直,却忘了把手收回来。   方思弄捉住了他的那只手,让它紧紧贴住自己的脸,眼睛又缓慢地眨了眨,滑下两行眼泪。   那两行泪水如同两把尖刀,捅进了他的心里,他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而方思弄的反应比他更大,呼吸陡然粗重、肌肉也紧绷起来,下一刻,他的手被丢开,而方思弄倏然起身,弹射般远离,像一条走在街上被狠狠踹了一脚的流浪狗,缩进墙角,眼神又凶狠又可怜。   他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少有的愣住了。   对峙了好一会儿,方思弄用嘶哑的嗓子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他尝试着找回自己游刃有余的语调,想开一个小玩笑,但并不是太成功:“我走进来的。”   “你没有权利进来。”方思弄说,眼神乱飘,没有一个焦点,显然处于极端的慌乱之中,“你出去。”   他皱起眉,用尽量低缓的声音说:“你现在在发烧,你需要帮助。”   方思弄蜷缩着,手指扣着自己的膝盖:“我不需要,你出去。”   他叹了口气,倾身过去,又想去摸方思弄的额头。   “啪!”   方思弄狠狠把他挥开,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方思弄缩成更小一团,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坐回小凳子上,叹了一口气,说:“方思弄,我已经答应你了。”   “什么?”   “在‘世界’最后,我答应了你。”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羞赧,轻咳了一下,声音都小了一些,“重新做你男朋友。”   方思弄两眼空空地望着他:“……而死吗?”   面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什么?”   “你不要可怜我。”方思弄说道,他的眼睛睁得非常大,整个人都在颤抖,显然进入了一个非常不正常的状态,好像一把空骨在燃烧,还那样看着他,看得他心底拔凉,“我不要你可怜……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以为我们都要死了才会那样说的……我不是在逼你,不用可怜我。”   他张了张嘴,心里却知道此刻语言已然无济于事:“我没有在可怜……”   “做你自己去!”方思弄忽然又往后挣动,床太小,后面又是墙,他的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还在往后挤,“你走吧!你走吧!不用可怜我!你出去!”   他的抗拒太强烈了,仿佛有一种气场疯狂肆虐,在这间屋子里刮起一阵狂风。玉求瑕感觉自己被挤得很小很小,很明显,他就是方思弄失控的压力源。   他举起双手,往外退,看方思弄的状态,他还是暂且顺着比较好。   在他即将退出门的时候,方思弄的声音恢复正常的音量,只是还有些哑,说道:“你别担心,下个世界我会去的……你别担心,但别再来找我了。”   他鼻子一酸,退出去,帮方思弄带上了门。   他站在门口,盯着已经破损的门锁看了一会儿,抽出鞋带将门拴上了,转身往楼下走,结果在走到楼道口的时候迎面遇到了行色匆匆的周瑶。   这次不是他通知的,他接到消息直接就过来了。现在乍然看到周瑶,心里跟着就腾起一阵火,他抬头看了等在街对面的游嫣一眼,同时注意到蹲在游嫣旁边不敢过来的蒲天白。   周瑶简短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要往里进,他横跨一步拦住她:“现在不要去,他状态不好。”   周瑶被迫停步:“我就看看他。”   玉求瑕还是那句:“现在不要。”   周瑶退出去,抬头向上看,嘴角抽了抽,表情有些紧绷,再看向玉求瑕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敌意,对视几秒,她叹了口气:“抱歉,我可以抽一支烟么?”   玉求瑕:“方便给我一根?”   两人点起烟,站在墙边抽,对面的游嫣躲回了车里,蒲天白也不见了,可能是藏到车子背面。   “抱歉,我知道跟我们相比,你是他最亲近的人,虽然已经是前任……但你最特别,这个我清楚,这些话可能轮不到我来说,只是——”周瑶的声音和手都微微发抖,只有恐惧和愤怒两种可能,此情此景之下大概率是后者,“只是你也要理解我……抱歉,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们曾经相爱,或者说,我知道方思弄有多爱你,可结果是——至少在我看来,他在你这里得到了很多伤害。”她抽得很凶,一根烟转眼就只剩下半截,“请你理解,作为他的朋友,我很难完全相信你。”   “理解。”玉求瑕很平静地说,“你说得没错。”   周瑶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移开视线,然后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不怪方思弄泥足深陷。   过了一会儿,玉求瑕低声道:“我总以为不管我怎么样,他都永远不会离开。”   一根烟抽完,周瑶将烟头在墙上摁灭,又往楼道走:“不行,我就去看他一眼。”   玉求瑕却以一个鬼魅般的速度再次拦在她面前:“抱歉,但你现在真的不能上去……再等等吧,等一等。”他低头看了一眼表,“等两个小时吧?他过会儿应该会需要水、食物和退烧药。”   周瑶沉吟了一下,妥协:“行,那我去买。”   玉求瑕再次祭出他那张让人如沐春风的假面:“谢谢,我正是这个意思。”   “不管怎么样,找到人就好办了。”周瑶转身走了几步,回头问,“那你干什么?”   玉求瑕:“我在这儿守着他。”   周瑶又朝上面看了一眼,犹豫道:“要不要叫人来拉个网?不用消防队,我们道具组就有。”   “没关系,我会站在这里。”玉求瑕的烟到现在还没抽完,在苍白的烟气中他的脸如同山雾中的神祇,她听见他说,“他如果真的跳下来,我会接住他。” 第137章 幕间23   “方方, 我进来了哦。”   周瑶解开门锁上的鞋带,走进了屋子,在这之前, 她已经在门口敲了五分钟的门,温声细语地跟里面的人说话,然而全无回应。   她踩着夕阳的残骸走进去, 绕过一根颇为碍事的房柱,在低矮的钢丝床上看到了方思弄, 方思弄缩在墙角,眼神很空。   她心里一惊,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   她慢慢走过去, 坐到床旁边的小凳子上,方思弄对面, 心底登时就是一惊。短短几天时间,方思弄瘦了很多, 而最彻底的改变却是气质, 他眼底青黑, 眼眸赤红,像一条筋疲力尽的狼犬——她刚毕业的时候在电视台干过一年, 暗访过一个地下斗狗场,那里的狗就是这样, 因为疼痛无法睡去,又因为恐惧不愿醒来。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讶,因为两年前她也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想了想,调整语调,尽量轻松地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饭也不吃,班也不上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回应。   过了将近半分钟,方思弄低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我睡不着,没有办法工作。”   周瑶松了一口气,至少方思弄还能回应她的话,没有完全封闭自己。她开始拾掇自己带来的塑料袋,从里面找出外卖:“那饭总要吃吧?”   方思弄道:“我吃不下。”   周瑶悄悄叹了口气,又拎出另一个袋子:“那吃药吧?你在发烧。”   方思弄仍是摇头。   周瑶沉默了几秒,进退两难。说白了她只是方思弄的朋友,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朋友像爹妈一样管着自己,可方思弄没有爹妈,她不管的话又怎么办?他不吃药、不吃饭,烧死在这里,又有谁关心?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冒出个人影,她无奈地意识到,确实只能是他。   她又看向方思弄,轻轻问道:“方方,你需要我在这里吗?”   方思弄低垂着头:“我想一个人。”   “好。”周瑶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作为朋友她也只能止步于此,“我带了饭、药和水,你一会儿记得吃啊。”   她站起来,这时方思弄道:“谢谢,学姐。”   周瑶心脏一跳,下意识转过脸去,对上方思弄的眼睛,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吞了口唾沫,强自镇定:“这有什么好谢的?几十百把块钱的东西……”   方思弄轻轻笑了一下:“也是。”   周瑶呆呆地看着他,无端觉得他上一刻想说的是:“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真是美剧看多了。   她笑自己想太多,视线却忽然模糊。   她猛然低下头,又去折磨自己带来的塑料袋,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可她没有办法。   今天她上来之前,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解之辞,诸如“男人算什么啊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咱们有钱有颜只会越过越好干啥想不开”、“工作室的业绩是xxxx明年还将提升x个百分点你这时候倒下实在划不来”、“玉求瑕好像想当你的狗了欸风水轮流转多吊他几天”云云。   可她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忽然间想到,如果方思弄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会怎么样?   应该会先稳住工作室的事务、帮他张罗葬礼、发讣告、在葬礼上大哭一场,再在未来的几十年怀念这位朋友,在共同的朋友聚会上谈论起他:我们一起度过一段学生时代,又一起打下了一片事业的江山……可这也就是全部了。   就是如此了,哪怕她是他最亲近的密友之一,也只是如此了。   他如果真的要离开,并不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就放弃。   而他如果真的离开了,她也不会为他悲痛太深太久。   只是如此了。   她今年三十一岁,有父母,有丈夫,而且正在考虑备孕,她有过光鲜亮丽的前半生,获得过很多爱,有很多朋友,也跟许多人分离过。   分离的大多是朋友,因为一个人很难跟一个陌生人分离。朋友们有过许多精彩耀眼的瞬间,而分别往往来得悄无声息轻描淡写。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它们看得越来越轻,因为她遇到了越来越多的人,不看轻一点她的情感经不起消耗。   方思弄也是朋友们的一员,虽然他们合伙开了工作室,但扪心自问,她心底深处也一直有个单飞的预案,没有预案的人在这个时代生活也太过危险。   可归根溯源,她的这种从容成熟是否也是因为有底气呢?因为不管她在外面遭遇了怎样的挫折,她也可以回家躲进爱人的怀里,哪怕有一天,伤害她的是这个爱人,她也可以回到儿时的家中找到爱她的父母,这一点她可以确定,哪怕天崩地裂生死相隔,至少他们的爱也绝不会离她而去。   然而,方思弄没有。   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孑然一身,没有归处。   一个没有归处的人,是否禁得起离别?   他刻意与几乎所有人保持距离,是否也是在惧怕那样的时刻?   她什么都有,又要怎么理解他?规劝他?   能规劝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给予了他最多伤害的人。   她盯着自己因为最近没有打理,而长出了一长截的美甲看,看着它们刺破了塑料袋却没察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道:“方方,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给你灌鸡汤,有些话说出来挺没劲的……总之,我、我想让你知道,我也说过许多遍:只要你想说,我就愿意听……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方方,你能明白吗?”她的眼泪忽然不可控制地掉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塑料袋上,她一直是情感比较丰沛的那类人,一时间过去别过的所有朋友恋人的面孔似乎都集中到了方思弄身上,有些人真的就是在不经意中见一面少一面,她不禁悲从中来,“方方,可能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似乎要失去你了……我有说过吗?我爱你——朋友间的那种爱,我没法腆着脸说这是一种多么深的爱,可我一点也不想跟你告别,当然我又知道我说这些一点用也没有……”   方思弄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表情要生动不少了:“……学姐,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是我表达不出来。”   周瑶点着头赞同:“语言是这样的东西,该它有用的时候它最没用。”   方思弄动了动,从那个逼仄的角落出来,坐到床边,双手投降:“我吃药,学姐,你别哭了。”   周瑶吸着鼻子,用长指甲艰难地给他抠出药片,又企图在摆满了杂物的桌子上找到烧水壶一类的东西能烧点热水,方思弄却直接拎起塑料袋中一瓶矿泉水:“这个就行。”   等他吃了药,周瑶的情绪也平稳下来,她真打算走了,又叮嘱道:“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趁热把饭吃了,哦还有,这是黎老师托我交给你的信,你有空的时候看一下。”   方思弄一愣:“黎老师?”   “黎暖树。”周瑶用纸巾擦干净脸,从包里掏出小镜子补妆,完了看他一眼,“走了啊。”   方思弄:“学姐,谢谢。”   周瑶脚步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方思弄这个“谢谢”听起来就比刚刚好很多。   她心下一叹,又想到刚刚在脑海中划过的、总是在方思弄身边的人影,迟疑片刻,还是道:“这话我其实不想说……因为你变成这样一大半都要赖他,不过,唉,反正——玉求瑕在下面站着。你看着办吧。”她拉上门,声音从即将合拢的门缝里传出来,“他说他会接住你。”   房门关上,脚步声远去。   方思弄在逐渐铺开的夜幕中抱住膝盖,很轻很轻地说:“不是的,不赖他。”   “他怎么说?”   周瑶下到楼道口,玉求瑕便迎了上来。   她还是不大想理他:“没说什么。”   这却是在玉求瑕预料之中的事,他又问:“药吃了吗?”   “吃了,但饭还没吃。”周瑶又想叹气,她这几天白头发都愁出几根,反手把门锁上拆下来的鞋带丢给玉求瑕,“别像关犯人一样关着他。”   玉求瑕看着手里的鞋带,挑了挑眉:“这……”   “玉求瑕,我请求你。”周瑶忽然转身,直直盯着他看,“帮我……不,不帮谁……我请求你,留下他。”她还是叹出了那口气,“他值得过更好一点的生活。”   “我知道。”玉求瑕语气冷下来,这几天周瑶帮了许多忙,可他在这一刻感到一阵被冒犯的恼怒,“不用你说。”   等周瑶走了,玉求瑕又爬上七楼,把鞋带拴了回去。他了解方思弄,不是想要关着他,只是知道这样会让他更有安全感。   事实也的确如此,周瑶走后,没锁的门便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不规律的响声,让方思弄很烦躁。   但他又不想从床上下去处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后来他听见了玉求瑕的脚步声,他的听力被强化了不少,能轻易分辨出来。他听见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心也跟着提起来,但玉求瑕并没有进来,只是给他拴了门,又离开了。   方思弄眼睛半睁着,盯着对面大床上的女孩玩偶看了很久。他很累,累得一动不想动,可是睡不着,只能跟着夜色进入一场疲惫的半梦半醒中。 第138章 幕间24   当方思弄从沉重的梦境与幻觉中“醒”过来时, 意识到外面下起了雨。   他斜躺着,能从窗户看到一点外面的天空,被光污染的天幕呈紫红色, 雨滴在远处高楼的灯光周围造出团团光晕。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深吸了一口气, 坐起来,从床尾挪到床头, 直起身子,透过窗户往下看。   他一秒钟不到就在逼仄的小巷对面的路灯下看到了玉求瑕,那人打着一把爱马仕橙的大花伞, 在七楼的视角下只露出膝盖以下的部分,但仅就这一部分也能瞧得出奢华矜贵, 妥帖笔挺的条纹西装裤与手工皮鞋,跟这片街区完全是格格不入。   白色的烟雾从伞面下飘出来, 被路灯点亮, 又被雨水冲散。   有晚归的阿姨阿婆路过这个街角, 都会被这个完全不属于这片街区的年轻人惊开几米,又靠近说两句话, 再离开。她们或是格子纹或是素面或是带着保险或银行logo的伞面如同河流中的树叶,与那朵明艳灼人的大丽花轻轻相交, 又随水流走。   方思弄靠在窗上看了很久,逐渐走神,直到那朵大丽花般的伞面忽然掀起。无视了依然下落的雨水,下面的人仰头望来。   他的心脏猛然一坠,整个人也一下子趴回床上,心跳声经久不息。   过了很久, 他生锈了的脑子才缓缓想到:他屋里没有开灯,玉求瑕从亮处看过来,还隔着雨幕和七楼的距离,必然是看不到他的。   也不一定。   随即他又自己反驳自己。   玉求瑕的视力可是狠狠强化过的。   心跳又快又乱,震得他难受,他捂着心口在床上缓了老半天,爬起来喝了口水,换了个方向远离窗户,又睡了。   这一睡当然睡不着,只是前几天一闭眼就能看到的血和死人中插入了一把大丽花伞,和他臆想中的,从伞下投来的那道目光。   后来雨停了。   他看了眼时间,将近十二点,没忍住,又挪到窗户边往下看,发现玉求瑕还站在那里,伞收了靠在墙根,手里还夹着一根烟。   黄白色的暗淡路灯照在他身上,让整个画面像一帧老港片中的场景。   方思弄只看了一眼,就又钻回被窝。后来,他发现自己双手手心黏糊糊的,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自己掐出来的血。他在黑暗中盯着并看不清楚的手心看了半天,又爬起来往下看,玉求瑕还站在那里。   这个夜晚好像无比漫长。   将近三点的时候,方思弄忍不下去,在黑暗中摸到周瑶走的时候硬给他充上电的手机。他咬着下嘴唇,琢磨了半天,双手颤抖着,就像喝醉了一样总是输不对,最后磕磕绊绊发过去四个字:[少抽点烟]   两分钟后,玉求瑕回复道:[我好累啊,我能不能上来呀?给我张板凳坐坐就行]   方思弄盯着那个沉寂多时的聊天框看了半天,回复:[你回去吧]   几秒后,玉求瑕回:[我不]   [我就要在这儿]   方思弄:[那你找个地方坐]   玉求瑕:[我不要]   [来来往往那么多叔叔阿姨,我不要面子的啊]   方思弄无奈了。在曾经的相处中,他总是顾忌更多的一方,不是对自己,而是对玉求瑕。他不在乎自己的面子,却很在乎玉求瑕的面子,见不得任何人说玉求瑕的不好,总是让玉求瑕以最光鲜亮丽的样子出现在人前。玉求瑕不在乎的身体,也总是他在意,应该说玉求瑕不是不在意,是刻意在毁坏自己,而他虽然不明就里,却一直跟在后面修修补补。   这种经年累月的注视和照顾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事实上,他这一生都如此度过,虽然对象有过几度更迭,他已不知道要怎样走出这种生活的圈。   他在黑暗中几乎要把手指甲啃秃,回复:[那你呆着吧]   玉求瑕:[好]   这下方思弄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把手机往床脚一摔,被子蒙住头,不想管了。   他感觉自己一点也没有睡着,却开始做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跟玉求瑕一起上课、社团活动、食堂打饭、小径漫步、在暴马丁香树下偷偷亲吻。最后的画面来到那个空旷的仓库,他们在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十八》片场胡来,在布景夸张的剧终场景里,他跨坐于玉求瑕身上寻欢作乐,而一个近乎窒息的吻后,他的脸慢慢离开玉求瑕的脸,却赫然发现玉求瑕口鼻处都流着血,像两朵鲜红的石蒜花,眼睛空濛地睁着,已然死去多时。   继而他发现,刀在自己手中,然后他回忆起了它捅进去的触感,心脏在刀尖跳跃,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可感。   他盯着玉求瑕失去生命的眼睛,耳边似有回声,又仿佛万籁俱寂,世界一瞬间就过完了永恒。   他睁开眼,在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同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整个屋子都被那个人带着雨水味道的气息充斥。   很奇怪的,他没有对此感到特别意外,只是沙哑地开口:“你又擅自进来了。”   “我怕你烧晕了。”玉求瑕道,“而且外面太冷了。”   方思弄没赶他走,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方思弄没什么力气,浑身酸软,应该确实烧得不轻,而玉求瑕摸他额头的手冰凉,应该也确实是冷到了。两个人落到这个地步简直可怜得可笑,当然也都是自找的。   他晕晕乎乎的,意识时断时续,感觉到玉求瑕在摆弄自己,打开了一盏很暗的小灯,给他量了体温,喂了药和水,未束的长发几次扫过他的脸颊,有些痒。   高烧带走了他的力气,黑暗则给了他掩护,他没有下午见玉求瑕那会儿那么激烈抗拒,气氛要柔和许多。   玉求瑕热了周瑶带过来的粥,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吹凉了喂他,喂了两口他不吃了,玉求瑕居然就自己吃了起来。   这是方思弄没想到的,只能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玉求瑕冷不丁发问:“所以,你怎么想的?”   方思弄恍惚的精神强行一凝:“什么?”   “关于我们复合的事。”   方思弄沉默了很久,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都会死。”   玉求瑕的声音也一下子沉下去:“你不知道?”   “也许应该问你。”方思弄却并无畏惧,平静地看向他,“什么时候打算宣布它无效。”   玉求瑕的表情变了变,在黑暗中并不明显:“我不会这么说。”   方思弄依旧平静:“上次我也相信了你,可你连个理由都不用给。”   玉求瑕伸出手,慢慢靠近他,最后轻轻抚过他的发鬓:“人一生只能说一个谎,不然谎话连篇,没人喜欢。”   沉默又持续了几分钟,方思弄问:“所以你不会再反悔?”   “我不会。”   方思弄:“但我需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这次玉求瑕真的吃了一惊,实话讲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方思弄这里得到这样的答案,因为他太了解方思弄,这不可能是什么“欲擒故纵”或“吊他几天施以报复”之类的理由,他原本以为自己只需要说服方思弄,这个复合的决定决然不是出于“可怜或同情”,然而方思弄现在的态度却让他有些拿捏不定。   他第一次在这段关系中感到失控,不知道话题要怎样继续。   他能感觉到方思弄的某个部分依然对他封闭着,这种失控感让他惶惑,他的头也开始疼起来,越来越疼,疼得他维持不住表情。   他疼得顺势往床上一栽,直接钻到了方思弄旁边,钢丝床太小,承载了两个男人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两个人也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方思弄惊得坐了起来,按住了他摔到胸膛上的手腕,厉声道:“说了我需要考虑!”   然而他还处在高烧中,手没什么力气,声音也是。   玉求瑕吸着冷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头很疼,让我躺一下……”   方思弄立即就没出息地心软了,继而找不到出口的情绪化为了对自己的恼恨,他咬着牙问:“这不会是你假装的吧?”   玉求瑕轻轻笑了一声:“那有用吗?”   方思弄闭嘴了。   玉求瑕也不再说话,侧躺着面对着他。他坐着,后背靠着墙,两条腿蜷曲着,膝盖抵着玉求瑕的胸膛,能感觉到玉求瑕的呼吸。   就这样过了很久。   玉求瑕问:“你在想什么?”   他已经被烧糊涂了,乖乖回答:“想梦,刚刚的梦、最近的梦。”   “什么样的梦?”   “我总梦到血……梦到死亡。”他控制不了自己似的,张嘴就往外秃噜,而且越说越兴奋,“梦到我杀死你的那个瞬间。”   “那个瞬间……”他捻起玉求瑕的一缕头发,深深吸了一口,眼中被黯淡的小灯映出一片惊人的亮光,“——太美好了。”   “我已经在很多地方杀过你了,玉求瑕。”他难以自恃地笑起来,仿佛陷入了莫大的幸福之中,“在学校、在宿舍、在教室、在你的片场、在我的工作室、在家里、在河堤……不过在这里没有过。”   “我怕我分不清梦和现实——真的杀了你。”   他伸手抚摸玉求瑕的脸,是有点下流的那种摸法,在过去十年中都是没有过的。   两个人却都恍然不觉,他继续道:“老实说,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这是现实、你是真的。” 第139章 幕间25   “我是个怪物, 玉求瑕,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样子。”方思弄的音调很平静,眼中的光却越来越亮, 在黑暗中,这二者的组合越发瘆人,他继续道, “……我是阴沟里的蛆,心里总盘算着丑恶不堪的念头。我以前经常做的一个梦, 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梦见我亲手把方佩儿掐死,有时候还有我妈——是掐死,但梦里的场面骨血淋漓, 她的身体那么小,攥在我手里像一只死掉的兔子, 那么软,肋骨像水晶做的, 内脏早都没有了……在梦里我喘不过气,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兴奋……”   “就在这里,我就躺在这张床上做梦。”他指着身下的钢丝床, 表情中隐隐透出一丝怀念,但更明显的是疯狂, “有些时候梦会很真实,真的像真的一样,我杀掉她之后一路下楼,在大街上游荡,天下着大雨,把我身上的血都洗掉, 然后我走到跨江大桥上跳下去——”   他重重喘出一口气,望向双人床上那个女孩玩偶:“然后我醒过来,就看到她还躺在那里,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连自己呼吸都做不到。”   他浑身肌肉紧绷着,盯着那只玩偶像在戒备什么能威胁自己生命的大型动物,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松懈下来:“……我一直以为,我最终没有那么做,没有成为一个杀人犯,是因为方佩儿在我那么做之前就死了,我没有来得及——”此时他的声音如同梦呓,梦呓不需要逻辑,“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死在里面,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见到我这个样子……玉求瑕、玉求瑕……我该怎么办?我爱你……我想要杀掉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让你永远都没办法离开我……玉求瑕,我怎么办?”   “而这件事中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你知道吗?”他空濛的目光忽然直直转到了玉求瑕脸上,直白锋利,充满欲望,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唾手可得,“——在于我真的杀过你。”   “我用刀刺穿你的心脏,看着你的眼睛失去生命……那真的、真的——太美了。”他笑着落下泪来,“玉求瑕,我怕、我怕我忍不住……我是个怪物。”   “有什么不好吗?”玉求瑕忽然抬手捧住了他的脸,一把拉近,两双眼睛近在咫尺,这让他在方思弄的瞳孔中看到了犹如雪崩般的盛大景色,“你还不知道吗?我也是个怪物。”   他吻上方思弄的唇,在现实中这个吻距离上一个已经相隔了两年之久,然而此刻两人都没有余力好好品味它。这个吻几乎不带什么情/欲,只像一个休止符,将方思弄张牙舞爪的情绪打散。   方思弄的精神本来就紧绷到极点,也恍惚到极点,这样一来,他完全懵了,如同一只没电的机器人,停止了一切运转。   玉求瑕两只手还捧着他的脸,嘴唇几乎还贴在一起,声线里全是蛊惑,像那条伊甸园里的蛇:“走吧,我们一起到地狱里去。”   方思弄还是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玉求瑕的左手动了动,从方思弄的脸颊向斜上方轻轻抚过他的额发、眉骨与耳垂,最后滑到了他的侧颈上,说道:“不是真的。”   方思弄这次有了一点反应,虽然还是慢半拍:“什么?”   “我不是真的。”在黑暗中,玉求瑕美丽惊人,愈发像那条创世神话中有着艳丽鳞片的罪恶之蛇,蛊惑着着懵懂的世人,“所以你可以对我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方思弄由上而下地凝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睛慢慢睁大。   玉求瑕还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两眼如同迷幻的漩涡。   下一刻,方思弄翻身而起,直接跨坐在玉求瑕身上,大腿夹紧他的肋骨,双掌按住他的肩膀。   这个姿势既像是要杀他,又像是要上他。他依旧平静,都做好了准备,微微侧过头,露出修长白皙、纯净无暇的颈脖。   而最终,方思弄只是腰肢一伏,软软趴在他胸口,像一张棉被一样盖在他的身上,双手搂着他的后背,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黑暗中两人呼吸交缠,渐渐趋于一致。   玉求瑕转回脸来,嘴唇就擦到了方思弄的耳朵,低低问道:“就这样?”   .   方思弄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玉求瑕发现他睡着了。   天光大亮,方思弄醒来。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头的窗户洒落进来,照亮了这间逼仄的屋子,夹在双人床栏上的手机发出很轻很轻的对话声,是《小猪佩奇》,电量满格。   他又闭上眼睛,缓慢地呼吸了几次,空气里有一丝草原混合着焚香的气味,是玉求瑕的气味。   他知道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他也知道同一个人的意志力在夜晚和白天有多么大的区别,在夜晚的意乱情迷中说出口的话百分之八十不能当真,现在玉求瑕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就是铁证。   但不管怎样,他总算是睡了补偿性的一觉,身体机能恢复了不少,烧也几乎退了,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大病初愈的轻松感之中。   他感到饥饿,可以说饥肠辘辘,又躺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坐起来准备找手机点外卖,然后他就看到之前堆满杂物的桌上被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摆着早餐和一张字条。   一瞬间他又想到了那张笼罩着蓝绿色滤镜的字条,不由自主毛骨悚然。   在原地僵硬了一会儿,他深呼吸几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饥饿早已从紧绷的身体中褪去,他眼中只有那张字条。   他拿起了它,整张纸都在抖动。   是记忆中清俊的字体,却是很平和日常的内容:   [很抱歉我是真的,但我昨晚说的每一个字也是真的。剧组有急事,我回苏州了。   还有,不管你是否想见我,我都会回来找你的。   另外,记得找人把锁修了。]   他盯着这张字条反反复复看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里万籁俱寂,很难说清是一种什么感受。   然后他把字条轻轻放在床上,远离可能被油腥污染的位置,默默把玉求瑕买的早饭吃了。   是烧麦和馄饨,有一点凉了,但还是很好吃,好吃得让人有种落泪的冲动。   “玉老师,直接去机场吗?”   游嫣看着坐进车里的玉求瑕,即便是天生丽质,丽人的眼下仍出现了两片青影,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玉求瑕嗯了一声,还反过来问她:“一夜没睡?”   问完却显见得不太在意她的回答,又伸出脑袋去看七楼的窗户了。   “在车上睡了一会儿。”游嫣发动车子,慢慢驶离了这片街区。   玉求瑕终于端端正正坐回位置上,目视前方,又跟她讲:“以后不要在车上睡,不安全,去找酒店,多贵的我都报销。”   “好的!”   游嫣从后视镜中瞄了他半天,被他逮住:“想说什么就说。”   游嫣:“有好消息出现吗?”   “什么好消息?”   “比如您跟方老师复合了之类的?”   “还没有。”玉求瑕转脸看她,“这算是好消息?”   游嫣松了一口气,种种迹象表明了这个话题的安全性,便继续说道:“当然啊,我们所有人都盼着您二位和好呢,这两年大家都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玉求瑕倒是微微有些惊讶:“是吗?”   “是呀!这两年跟着您的哪一个好过过……”   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但话语慢慢在他耳中消音,他撑着下巴看窗外,心脏不太舒服,用另一只手揉了揉。   其实他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游刃有余、云淡风轻,他的心跳一直维持在一种很高的频率,就像当年他偷偷溜出学校,去考电影学院的自主招生考试一样高,让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吊在半空中,呼吸都堵得慌。   一种持续的不确定、忐忑与期待感笼罩了他。   其实苏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要紧事。   昨晚方思弄熟睡之后,他躺在旁边看了方思弄半晚上,到清晨时分,方思弄翻了个身,眼珠在眼皮底下震动,眼看着是要醒,他忽然心慌起来,决定要跑。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明明在这段关系里他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那个以为方思弄即将醒来的刹那间他心虚气短,只想逃离。   他昨晚把自己装成梦中人,其实也的确没有准备好在阳光下跟方思弄相见。   事到如今,自己究竟应该以何面目见他?   那一个瞬间,玉求瑕没有想象出来。   吃完馄饨,方思弄注意到被垒到杂物堆上的白色塑料袋,里面露出了一个信封的边角,他抽出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只雪白的信封,从表面完全看不出来源。   可能玉求瑕也是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它。   方思弄慢慢想起来,这是昨天周瑶带过来的,黎暖树的信。   在这个时代,写信似乎是一件怪事,特别是在双方距离其实相距不远的情况下,但这件事发生在黎暖树身上却好像很自然,她身上有那种车马慢慢、娓娓道来的气质。   方思弄本来早已将这封信的事忘到了脑后,就算没忘也不打算看,因为想也知道里面的内容只会关乎玉求瑕。他真的不知道该拿玉求瑕怎么办,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去触碰。   但经历了昨晚,他的想法有了些微改变,虽然并不确切。   他拆开了信封,清俊流丽的字迹展现在眼前。   [思弄,展信佳:   废话我就不说了,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首先我要声明,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只能尽我所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但大部分时间我其实只能关照到我自己。   在这个前提下,我给你写了这封信,请你原谅。   我是玉求瑕的小姨,我看着他长大,我们有情感和家族上的长久渊源,所以请你原谅我,在这里为他说话。   你是他唯一一个介绍给我的对象,当你站到我面前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于他是非常不一样的存在,你现在也知道了,玉家并不如许多人看上去的那样光鲜,实话说,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联结可谓是一场灾难,而就是这样长大的玉求瑕,将你介绍给了我,那一刻我笃信了你的重要性,后来也的确证实了。   在近两年里,我追问过他很多次你们分手的细由,终于有一次他不堪其扰向我吐露:在“爱”与“自我”之间,他选择“自我”。   这似乎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只能望而却步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过他类似的宣言,但我作为一个局外人不得不指出:少听他鬼扯,完全是无稽之谈!   也许这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一件事:在“爱”与“自己”之间,他从来没有选择过“自己”。   他选择的一直是“爱”。] 第140章 幕间26   玉求瑕靠在座椅上, 闭着眼睛,但今天太阳很好,如同金丝一般笼罩世界, 随着车辆的行驶他眼皮上的光芒在晃动中明灭,他在这阵光斑中看到了多年前的幻影。   还是二十岁的那一天,春光占据了记忆里的所有角落, 方思弄在那一天向他表白,而他接受了。   现在回忆起那天的感受是很奇妙的, 好像是站在一个分水岭上。   在那之前是方思弄长达两年的追求,有些举动夸张得让人发笑,简直不像是方思弄能做出来的;有一些又太执拗, 让人觉得过犹不及,难免无趣。而那段路是跟他的前半段人生绑在一起的一条暗道, 方思弄出现在了临近顶峰的这两年,于是漏下一点天光将这里照得能辨认出一些景物, 虽然还是幽暗的冷色调。   而在这天之后, 那个春日的暖光好像就顺着流进了以后的时光, 让一切都逐渐变得毛茸茸、暖烘烘。   可悲的是他却在这中暖融之中感到了一种恐慌,觉得自己像一只泡在温水中的青蛙, 即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实话说现在回忆起来,在那天之前他对方思弄似乎没有过强烈的心动, 更多的只是学长对一个颇有才华的学弟的欣赏。而他那一瞬间的首肯,更像是一种冲动,仿佛冥冥中有另一个灵魂降临在了他的身体里,让他做出了一个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   也不是说不喜欢方思弄,只是那时候,他谁也不喜欢, 连自己也不喜欢。那时他大三,考上电影学院以示对家族的反叛那劲儿已经过去,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完成人生中最后的那件大事了。   可鬼使神差的,他就那么同意了。   他不想让自己说的话像个笑话一样,便打算先跟方思弄处一处,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找个由头分手就完了。   结果没分掉。   跟他在一起之后的方思弄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一点错处找不出来,于是这个“找借口分手”的时间点被他一推再推,后来完全搁置。   当他猛然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完全陷了进去,成了那只濒死的青蛙,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不能这样。   这大概是他跟青蛙最后的区别,他做了那个决定。   他永远要做自己的主宰,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命运由人掌握。   他必须要离开方思弄,必须要。   ===   黎暖树的信很长,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第一页纸。   而在第二页打头,他就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两个字:   [你曾问过我他是否在儿时遭受过虐待。   我当时没有回答,回去我思考了很久,意识到这是我思想里的一头大象,感谢你指出了它,也让我正视了它。   如果我非得回答不可,那我的答案恐怕是:是的。   虽然这种“虐待”在法律上很难被确证,它并非来自于身体上或任何肉眼可见的部分,而来自于心灵。   他的确从出生开始,就处于一种心灵的被凌虐当中。   我的姐姐,即玉求瑕的母亲曾亲口告诉过我,她必须培养他的仇恨,因为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心灵力量,它让哈姆雷特这个不谙世事的王子最终手刃了窃国者,也让克莱尔(1)带着十亿元回到了故乡……她认为玉求瑕也必须拥有这样的仇恨,才能在这种仇恨中生出冷静、机敏和绝处逢生的天分。   那是我姐姐的一次酒后失言,我想应是最接近真相的一部分。   虽然这个真相鲜血淋漓、让人匪夷所思,那就是:从他出生起,她就在培养他的仇恨。   然而我必须公允地说:这件事的发生是出于一种情有可原的动机——]   方思弄浑身都在抖,愤怒和痛苦侵蚀了他的神经,他的手抖得拿不住信纸,使最面上的这页颤巍巍飘了下去。   他没有去捡,他现在关心不到旁的,他只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可以在得知这样的真相之后说出“情有可原”这样的话来?   ===   然后呢?   在阳光暖烘烘的炙烤中,玉求瑕慢慢地想。   跟方思弄分手了,然后呢?   那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说真的,他都快想不起来了。   对一个导演来说,最难以忘记的,应该是自己的作品吧。这部电影是在哪一年、自己多少岁的时候拍摄的,拍摄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情,从社会时事中得到了什么灵感……应该是一个导演很难忘记的东西。   可他真的想不太起来了。   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拍《十八》时,站在场中刚指导完演员、下意识看向主镜头后方思弄的那一刻,那天主场景笼罩在天国般的圣光中,摄影机位处却是暗的。他看过去的时候,方思弄正好也直起身,从相机后面露出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间,他只觉得方思弄的眼睛好亮好亮,像星星一样。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个画面他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可对最近的这两年,他的记忆却是很混沌的,大概也跟喝了太多的酒有关系。   在戏剧理论中有一个术语,叫“静态人物”,通常用来描述在剧情发展中没有明显变化或发展的角色。就是说,一个人物在生活中感到绝望,哪怕TA在家里焦虑得走来走去、或是叫出一大群朋友喋喋不休地吐槽、或者每天在不同的场子喝得烂醉,邂逅各式各样的露水情缘,但只要不是由内部下定决心发出改变,TA就依然是一个静态人物。   也许那两年,他就是一个静态人物吧。   他每天游走在不同的人群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常常一觉醒来想不起昨天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是谁,就又要去赴下一场宴,日日如此。唯一能让生活有些不同的可能是他拍的电影,可实际上他并不是特别在乎自己的作品。最开始拍电影也只是为了用这种新兴的艺术形式向陈腐的家族宣战,而进入“戏剧世界”之后,他更不在乎了。   他只是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不然就彻底“静止”了。   他的父母死了,妹妹丢了,跟方思弄也断了联系。那两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洞,在世间游荡。   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是不敢死。   他一次次从非人的世界中爬出来,宣称自己的复仇还没有结束,可当方思弄骑在他身上把刀刺进他的心脏时,他终于承认,把自己留在世界上的并不是已死的父母,而是这个人。   不管在怎样的境遇中,他也下意识觉得,这个人还在等他,他不敢死。   可只要是这个人亲手杀的,那他就终于解脱、没有遗憾了。   ===   方思弄狠狠搓了一把脸,才能继续看接下来的内容。   然而黎暖树的下一句话就把他打懵了:[我想,这个“动机”,你也许比我更清楚。]   什么意思?我清楚什么?   方思弄觉得匪夷所思。   [我这么写并不是为了卖关子或者故布疑阵,具体情况我是真的不知道。   到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件陈年往事,那就是:我其实是黎家的养女,我与我的姐姐黎春泥、及玉求瑕,包括玉黎两个家族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是的,你可能猜到了,我接下来要讲的,是隐藏在这两个家族的血脉中的诅咒,可是很遗憾,我所知的并不多,更多的可能是我这些年个人的推测。   之所以决定告诉你,是因为你之前在我面前被“禁言”(这个词也是我自己乱安的)所以我猜测,你也进入了这个“诅咒”(这个也是我乱安的)之中。   是这样吗?   当然,我知道这个问题也是一个悖论,因为倘若你真的进入了这个“诅咒”,你也会和她们一样被“禁言”。   在我的推测中,这个“诅咒”与血缘有关,我的父亲、姐姐、姐夫乃至玉家全族几乎都因此丧生,具体的我不清楚,我还推测,“诅咒”也许与我们两家从事的行业有关。   放心,我是一个编剧,我有足够的想象力来理解这种事情,希望有一天“诅咒”结束之后,能听到你亲口给我讲述它。   如果不是的话也无所谓了,我写都写了,而且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情报可以透露。   我只能说,我的姐姐对玉求瑕的所有“训练”,都是为了这个“诅咒”。   如此一来,另一个推测便出现了:如果伤害他、凌虐他、训练他,是为了拯救他,那我们是否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无可奈何的动机呢?]   第三页结束。   方思弄眼皮一跳,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他又把手心的伤口掐破了。   ===   方思弄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玉求瑕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想着。   一开始他觉得方思弄的人物形象其实挺典型的:一款内敛版的于连(2),生于微末、才华横溢,英俊、敏感、沉郁、高自尊,踏入这片最浮华的名利场,很快便会被催生出勃勃野心。   这样的人,没见过大都会的糜烂,便最容易被他的外表蒙骗,不过很快就会清醒过来,因为他们同样也很聪明,会察言观色,也会明哲保身。   但他错了。   方思弄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过回头,更别提什么明哲保身。   在上个“世界”中楚深南提到的于筠,他记得,是家族为他安排的联姻对象中的一个,见面的时候女孩子穿着及膝白裙,站在花园里,齐肩发齐刘海一丝不乱,由一只精致的白蕾丝发卡压着,举止优雅礼仪良好,讲话细声细气,阳光的角度仿佛也是设计好的,在她身上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是很多男人梦中情人那类女生。   虽然玉求瑕并不确定她在现实生活中是否如此“表里如一”,或者是专门为这场相亲做出的打扮——他倾向于后者,但是这都无所谓,因为他只是被骗回家吃饭刚好撞上了而已,他不会再见她一面。   教养让他在那顿饭上维持了双方的体面,散场之后于筠联系过他几次,都被他以不伤害彼此脸面的方式回绝了。他绝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家族安排的人,这是一定的。   两个人的交集仅限于此,就这样,一个多月后,他听闻于家的小女儿自杀了,原因不明,反正她昏了头的青梅竹马楚深南楚少爷将这口锅归结到了他的头上。   他的内核异常坚固、逻辑自洽,并不会因此责备自己,包括在上个世界中对楚深南说的每个字,也都是他真心所想。   也许有人应该为于筠的死负责,但绝不可能是他。   当然,不管怎样,那的确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心中也的确留下了一席之地,平常不会想起,但楚深南一提,他便有了颇多感触,却是另一个方向的。   他想到了方思弄。   于筠的人生他并不了解,但既然她最终选择了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生命的脉络自然也能窥得一二,无非是在这个世界中的生活已经丧失了指望,也许遭受了情感上、家庭上、思想上、情绪上的打击,也许她也在那天的花园里被他的皮囊所蛊惑,将最后一点指望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言而总之,在致使她死亡的元凶当中,他充其量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根本算不上。   可方思弄跟于筠完全不一样,他不是被生活打败的,硬要说的话,他只输给了一个人,就是他玉求瑕。   方思弄跟他设想中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不一样。   他开始以为方思弄是于连,可事实证明完全不是。鲜亮的生活完全没有迷乱方思弄的视线,当财富、地位、自由统统都涌向方思弄的时候,方思弄依然还是像当初那样,满眼都是他,就这么一条道走到了黑。   母亲教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也曾一百次一千次地试探方思弄的真心,却没有一次失望。他曾以为的高自尊,在两人的相处中也完全找不到痕迹,有一段时间他相当恶劣地频频在方思弄面前提到自杀,因为那样他能感受到方思弄的愤怒,方思弄在他面前像一个泥人、一团海绵,对他好得过了头,让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什么杀猪盘,只有在戳痛方思弄的时候他才能触碰到方思弄真实的情绪和痛苦,他残忍至极,乐此不疲。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一次次被伤害,方思弄依然没有离开,也没有停止爱他。   这让他又困惑,又惶恐,又眷恋。   后来被戳着戳着,方思弄竟然也慢慢习惯了,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替他收尸的样子,他知道方思弄心里某个角落有一团暗烧的鬼火,可方思弄就是能隐忍不发,展现给世界的面目总是内敛、沉默,和一种庞大的温柔。   方思弄从没劝过他别去死,只是会身体力行地拉着他去晒太阳、散步、逛超市,潜移默化地改善他的健康……而他真的就越来越不想死了。   再后来,在他眼中的方思弄不再是于连了,方思弄就是方思弄,因为一个未知的原因,也许真就是“一见钟情”这样无聊庸俗的缘由,可以吸纳和包容他的一切,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供他停靠栖息——哪怕他亲手斩断联系,只要他回来,方思弄依然还在原地望着他,爱着他。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的混蛋,在绝境之中只会顾及自己的感受,反正在方思弄这里他是绝对的赢家,是永远会在原地等他的退路。   可方思弄竟然也不是这样。   在“戏剧世界”的生死考验中,他终于见到了方思弄的真面目:不是一团无欲无求的海绵,而是一株毒荆棘,会愤怒,会仇恨,会恨到说要吃了他、杀死他……   不温和、不阳光、不健康……却叫他神往。   就是这样才对。   他心中不止一次冒出过这样的念头,昨天晚上,方思弄骑在他身上说的每一个字,都给他带来了堪比高/潮的快/感。   果然,只有疯子才会爱上疯子。   这样一来,他就再也不必叩问方思弄的爱了,疯子爱就爱了,不需要逻辑。   ——他就是这样慢慢陷下去的,不是没有过反抗,再回头,却找不出任何一个时间节点能安全退出、平稳着陆,好像从他答应方思弄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要爱得这样遍体鳞伤。   《加缪手记》中讲:死亡将爱情变成一种命运。   而他们两个的爱情,从始至终好像都一直与死亡紧紧相连,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这种命运了。   他在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认命,转头问游嫣:“我要向一个曾经被我狠狠伤害的人道歉,你说我该怎么做?”   游嫣心知肚明,却还要发问:“是什么样的人?领上床的那种吗?”   玉求瑕笑了一声,肯定道:“领上床的那种。”   “那当然阵仗能整多大整多大啊。”游嫣发表自己的观点,“反正我喜欢这样的。”   ===   信纸还剩最后一页,方思弄撑着脑袋缓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读:   [当然,我现在讲这些并非为了我的姐姐与姐夫或任何人开脱,不管再高尚的动机都有可能走向背道而驰的结局,创伤已经铸成,除了玉求瑕,没有人在这件事里无辜,包括我。   我真的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只大象吗?答案是否定的,我只是不敢正视,所以我也是帮凶之一。   我知道你在他身上受到过很多伤害,这是我无法替他辩解的。可我仍旧认为,更应该感到愧疚并为此负责的是我们这些铸下大错的人。   对不起,思弄。   我代表玉黎两家所有在这件事中大错特错的大人向你道歉,也许轻飘飘一页纸太轻,你也不想接受,但说是要说的。也许我的身份也不够格来说这样的话,但请你理解,我是玉求瑕的长辈中所剩不多的活人了。至于玉求瑕难辞其咎的部分,让他亲口跟你说,毕竟一个人受到过伤害,并不是他伤害别人的理由。   最后,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是这封信中最重要的部分。   在上述这种情形下,我发现了他身上的一种特质——从出生开始,追逐爱就是他的本能。   种种细节我在此便不再列举,我想,你们能在一起这么多年,应该也不是光凭一个人的坚持就能做到的吧?   所以,你能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吗?   驱动他的从来不是恨,而是爱,他是一个天生对“爱”有着强烈执念的孩子,因为没有得到,才想要把自己毁掉。   在“爱”与“自我”之间,他选择了“自我”吗?   他如果选择了“自我”,那就是选择了“仇恨”的那一边,可他的自毁倾向是来源于这种“恨”吗?不是的,如果你恨一个人,你会想毁灭对方。可你为了乞求一个人的爱而伤害自己,动力的来源又在哪里?   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选择了“自我”,那他最不济应该脱离家族远走高飞,重新去过自己的人生,而他最终选择了什么,你应该知道了。   所以我说,不要相信他的话,在这二者之间,他最终一定会奔向“爱”的那一边,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这也是我一直确信,他没有被毁灭,也没有被打败的铁证。   写到这里不知道要再写什么好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原谅他,作为他的家人以及一个自私的人,我希望你能。   接下来我会出一趟远门,希望回来的时候能听到一些好消息。   他在找你,你不要怕。]   看完信之后,方思弄发了很久的呆,之后又在屋子里待了三天,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联系了周瑶。   周瑶的车子快到楼下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站在镜子面前检查了自己的仪容,然后走到了门口。   这三天他全靠冰箱里的存货过活,还没有打开过这扇门,门锁自然也还没有修,维持着玉求瑕离开时的样子。   他对着那根鞋带打出的一堆死结观察了几分钟,没有看出头绪,准备去找剪刀暴力破坏,正要转身的时候随手一扯,居然将那几个看似已经没救的疙瘩轻松扯开了。   玉求瑕刻意将鞋带的一头留在了屋子里面。   没想到这么容易。   他只是轻轻一扯,门就敞开,穿堂风穿过楼栏的缝隙,带来夏日的气息,顶层向下的楼梯畅通无阻。   他走了出去。 第141章 幕间27   今天先到来的是一张图片, 一束玫瑰花,普通的品种,不华丽也不夸张, 就四五朵扎成一小束,摆在一张洒落着阳光的小木桌上。   [我下飞机了]   [我梦见你说你喜欢玫瑰花]   [我可以来见你吗?]   就算这样的消息已经持续了很多天,方思弄仍旧没能习惯, 手抖了一下,差点对着玉求瑕的头像完成“拍一拍”。   自从他连接网络、回归人群之后, 每天都能收到玉求瑕的消息,一时间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十年之前,虽然位置完全颠倒了。   当年自然是他斟字酌句地给玉求瑕发消息, 生怕自己显得烦人、生硬或不够有趣,每得到一条回复都能开心一整天。   不过当时的他与今天的玉求瑕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已经很努力、非常努力地希望自己发送的内容能幽默且充满魅力,但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总是不免显得笨拙、生硬或者太急切。   但现在玉求瑕发来的这些话, 却是这样平常、浪漫、从容不迫, 没有跨过线一步,但潜移默化地将他的防备圈越挤越小, 像一只戏耍老鼠的猫咪,虽然只是慢悠悠地徘徊着, 却随时都可以将猎物扑倒,与当年那个狼狈笨拙的自己完全不同。   当然也可能并不是时光与阅历造成的差别,而是人本身,只要玉求瑕想,讨人喜欢和吸引人的注意力完全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戏剧中的男主角, 说出让人心尖发麻的情话就像喝水一样简单自然,叫人怦然心动。   他心中对玉求瑕怨气不小,不是不想硬气起来让玉求瑕也尝一尝他尝过的那些忐忑不安的滋味,可只是看到消息而已,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怨气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地离开,总是狠不下心来讲一句重话。   事实是打心眼里他舍不得,舍不得玉求瑕受委屈,他恨不得将玉求瑕拆吃入腹,却舍不得玉求瑕变得不从容,不高贵,落入凡尘,被臆想中的不确定折磨得惶恐不安。   就是这样的无可救药。   怀着这样别扭的心事,他只能减少回复的频率,玉求瑕也无所谓,把他们的聊天框当成日记本一样,每天跟他分享自己的生活,拍街边的小猫小狗、小花小鸟,拍苏州的亭台楼阁、人间灯火,也发文字,每个标点都像情诗,可细看却都是很平白的内容。   方思弄早就放弃了抵抗,只能放任自流,用更多的工作麻痹自己。   一直以来,他好像就只会这一招。   他又回到了剧组,傅和正没有就他草率地递出辞呈的事苛责他,对他还是如往常一样,这更加剧了他的愧疚。   工作室那边他跟周瑶说现在的工作结束之后打算出去旅行一趟,已经开始进行的工作尽快清完,新工作能转给工作室其他人就转,不行就推掉。   他以前不是没这样的时候,但这次周瑶是心中惴惴,虽然竭力不表现出来还是轻易被他看穿,大概怕他一去不回,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就是这么灵性。   方思弄也没跟她保证自己不会轻生,毕竟“戏剧世界”的威胁还在那里,死亡的阴云还牢牢笼罩着他,姑且先让她这么以为着,打个预防针,万一他哪天真的暴毙了不至于一点准备都没有。   反正在“戏剧世界”结束之前,他打算休息了。   “……方哥。”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含含糊糊,像嘴巴没张开。   方思弄下意识暗灭手机屏幕,蒲天白已经低眉顺眼越过他,坐到斜前方角落的小折叠椅里,现在是午休刚结束的时间,他们下午还有一场戏。   从上个世界出来之后,蒲天白就一直是这样,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接触,见了他却总显得沉默,能躲则躲,但又总在不远的地方徘徊。   他多少能猜到一点蒲天白的想法,却无意去弥合什么,一直以来,他都是不擅长此道的人。他的生命中有很多人来了又走,其中不乏一些是因为误会,但他从来不会去解释或挽回,所有偏执都投射到了同一个人身上,可哪怕就是对着玉求瑕,分手的那两年他也没去做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真的不擅长这个。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也会是这样,他们会一直沉默着,直到其他人过来开始下午的拍摄,他们会客气地对待彼此,然后在工作结束后招呼也不打地分别。   他按亮手机屏,看了一眼时间,粗略估计下一个人至少要十五分钟才会过来,因为今天他吃完午饭接了个工作电话,之后看时间不够就没有回去午休直接待在片场,而蒲天白也来早了。   这也很好解释,因为他知道自己脸臭,只要来到人群中间整个温度都要低三度,为了尽量不破坏轻松的气氛,他一般都会卡着点到,又在工作结束之后立即离开。   蒲天白大概就是知道这点,才刻意错开时间避开他。   没想到还是这样撞在一起,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方思弄倒是还比较习惯这样的气氛,因为他通常就是这种氛围的制造者,这次他却反常地感受到了一种如鲠在喉。   他装作调试设备,蒲天白则在低头刷手机,几分钟过去,他叹了口气,眼睛还盯着相机道:“蒲天白,我没有怪你。”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感觉空气似乎更紧张了。   接着,他感觉到了蒲天白的视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回视过去,慢慢说:“我认为那个世界的事,不应该用这个世界的准则来衡量,所以我真的没有怪你。”   蒲天白的大眼睛中似有水光:“可是你心里一点芥蒂也没有吗?”   方思弄没法回答,他不爱说谎,一点芥蒂没有也不可能,所有扎向玉求瑕的刀都是在往他的心尖上扎,可他也是真的能理解蒲天白,为了活命,做出什么都可以理解,总不能指望人家引颈就戮吧?   见他无言,蒲天白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只是以后不会再相信我。”   “不至于,生死之外,我还是信任你的。”方思弄感觉轻松了一点,实话实说,“生死之中,父母兄弟也不可相信。”   蒲天白苦笑了一下:“可你会信玉求瑕。”   方思弄愣住了。   他是相信玉求瑕吗?相信玉求瑕不会害他,还是觉得死在玉求瑕手上也无所谓?   后者是事实,但是前者……似乎也是事实。   他想象不出玉求瑕会害他的画面。   好像他们都笃信自己会比对方先死,可以轻易地用自己的命去换对方的。   ……这正常吗?应该也不该以常理论吧。   蒲天白朝房间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感觉你们两个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已经反目成仇,都不会背弃对方,而且随时准备好为对方去死。”   方思弄看他这么沮丧,想劝他说我们这样很不健康并不值得提倡,出口却是:“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像家人一样。”   “我就觉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能让我奋不顾身的人。”蒲天白搓了一把脸,神色很灰暗疲惫,最后又笑了一下,“认识到这一点,让我很沮丧。”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方思弄感到空气中的紧绷感完全消散了,视线回到相机,身体放松下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好保护自己。”   蒲天白叹息:“人就总在向往与自己不同的一种生活。”   此时方思弄手中一震,收到一条消息。   来自玉求瑕。   [可以么?]   上一条是[我可以来见你么?]   因为他久久没有回答,玉求瑕便又问了一遍。   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几分钟,手指动了动,敲下几个字母:   [嗯]   五个小时后,下午的拍摄结束,方思弄才发现两小时前玉求瑕发来一条消息,说自己到了。   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就点开了通话界面,看着玉求瑕的名字,指尖颤抖着,最终没有按下去。   这些天他们一直用微信联系,他没有听到过玉求瑕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声音跟玉求瑕说话。   正在他盯着手机发呆的时候,旁边忽然窜出一个矮个子的女生,是场务组的人,凑到他旁边小声说:“方老师,玉老师在北门口等您,您要过去吗?”   方思弄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完他才觉得这话不太礼貌,不过小姑娘似乎没有在意,看了一眼时间道:“玉老师说不要打搅您,如果十……不,八分钟之后这边工作还没有结束,我就再跑一趟,他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您。”   方思弄额角一抽,又有些走神。   小姑娘似乎替玉求瑕着急,脸红扑扑的,小心翼翼问他:“……您要过去吗?”   方思弄回过神来,其实他心里仍有犹豫,却也不好意思叫小姑娘再跑一趟,点点头:“我去。”   虽说有犹豫,但等他真的离开了人群,走到已经黑下来的无人林荫道上时,脚步还是越来越快,直到变成奔跑。   过往的画面在这片刻间飞驰而过,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在黑夜中几乎与十年前在校园操场跑道上的那些重合。   不过,在来到距离北门最后一个拐角时,他猛然停了下来。   狠狠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数次之后,调整好呼吸,还下意识看了一眼表,离小姑娘来找他的时候过去了五分钟,那玉求瑕留给她的时间只剩三分钟。   时间太短,他既觉得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他拐出那个弯,正对着北门,然后就看到站在门边路灯下的玉求瑕。   玉求瑕闲散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抱着一束花,全身都很松弛,但看起来奇异的挺拔。   方思弄保持着一个尽量从容的速度走过去,而玉求瑕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没有走过来跟他会合,只是站在原地等。   灯光是白色的,在行走到一半到时候,方思弄觉得灯下的玉求瑕像一个幻影,随时都要消散掉似的。   他的心紧了一下,还是稳住了步伐和表情,继续走。   在他的感觉中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也就数十秒,他走到玉求瑕跟前,灯下看美人,玉求瑕的脸还是该死的让人心颤。   他闻到了玉求瑕身上的香味,玉求瑕擒着一抹笑意看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感觉头顶的白色路灯像所有牙医头顶的那盏一样让人紧张,他挨不住了,率先开口:“开车来的?”   “嗯,这里禁停,停在那边的。”玉求瑕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别担心,我在车里还睡了一觉,买通了小姑娘帮我通风报信,才在这里等你。”   如果是热恋的小情侣可能会撒着娇回复“谁担心你”,但方思弄沉默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怎么不进去?”   玉求瑕道:“还没问过你的意思,不合适。”   方思弄觉得心跳又狠狠漏了一拍,稳住表情已经竭尽全力,没法说话。   玉求瑕的手忽然抬起来,看上去是想要摸他的脸,同时问:“片场里热?”   方思弄立马意识到刚刚飞跑过来的事已经败露,下意识后退一步,先于玉求瑕抹掉了额角的汗,嘴硬道:“有一点。”   玉求瑕的手缓缓收回去,方思弄怀疑他收这么慢就是为了叫自己心疼,他轻易成功了,不过见好就收,下一个动作是将另一只手中的花递过来:“昨晚梦到了,你收下。”   是照片里的那束,四五朵扎在一起,已经有点蔫了。   玉求瑕又说:“还没问过你的意思,就没有太招摇。”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到“还没问你意思”,意思很明确,可他就是不问。   方思弄接过花,低头看,然后“嗯”了一声。   之后是很长很长的沉默,方思弄不知道有多久,只知道玉求瑕盯着他,他盯着花。   终于,玉求瑕动了动,空气中的香气似乎也在飘动,说道:“我十点的飞机,马上要走了。”   “哦。”方思弄呆呆应,心想你不是刚回来为什么又要走?问不出口,只道,“去哪里?”   “还是苏州,不过下次就不是了,电影拍完了,之后出差就会是别的事。”   这回方思弄有些吃惊:“已经拍完了?这么快。”一抬头对上了玉求瑕的眼睛。   玉求瑕垂眸看着他,睫毛被照得一片雪白:“已经过去很久了。”   方思弄已经意识到了,这段时间他觉得过得飞快,大概是对时间的感知被“戏剧世界”搅乱了,细想一下,傅导的《半生一幕》也已拍了一大半,即将进入尾声。   他错开视线,又丢出无聊无趣的一个:“嗯。”   玉求瑕还是抬起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肘,凑近他又舒然拉远,在他耳边说:“我走了。”   “好。”   玉求瑕侧过身,下颚到锁骨的弧度在方思弄眼中展露无遗,是一个转身离开的画面,方思弄见过很多遍。   他心脏忽然一阵刺痛,肺腑间升起一股莫大的委屈,不管不顾扑上去,找到了玉求瑕的嘴,狠狠咬上去,把它咬穿,血的味道涌进喉管,同时到来的还有温暖的呼吸,像一场甘霖,滋润了久旱的土地。   玉求瑕没有推开他,而是紧紧掐住了他的腰,几乎把他抱了起来,自己却被撞到路灯上,那个吻还在继续。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砸到玉求瑕脸上,双手扯着玉求瑕的头发,后来玉求瑕也咬了他。   胸腔再次被重重一捶,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离开了那个路灯的范围,在黑夜中的林荫道上走了很远。他忍不住回头,玉求瑕还站在那盏灯下 ,侧面对着他,下颚到锁骨的弧度完美又熟悉,视线紧紧抓着他,肩头发顶似乎落了一层初雪。   他狠狠咬住嘴唇,只能以疼痛回味臆想中没有发生的那个吻。 第142章 幕间28   4月27日, 香港大剧院,电影金像奖颁奖礼当夜。   国内文艺界盛会,一场流动的盛宴。   方思弄是跟着万春华的团队来的, 他们合作的上一部影片《万国朝》在春节档播出,狂揽票房,取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万春华亲自打电话邀请他过来, 他不好不来,而且他现在已经进入了一种把所有进行过的工作都能尽善尽美结束的“准备身后事”的状态, 也没有打算不来。   他跟万春华乘一辆车去会场,车上万春华扭着脖子回头看了他好几次,在大剧院门口堵车的时候没憋住, 叫嚣着要傅和正给说法,看把你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红毯是万春华挽着电影女主角进的, 方思弄则跟男主角一起进去,满目的闪光灯已经让他有些不习惯, 好在善解人意的影帝男主角察觉了他的不对, 挺身吸引了绝大部分关注, 方思弄得以退到阴影处,不知不觉开始走神。   后来他被人拉了一把, 茫然回头,有个人指着后面不停在说什么, 但他的大脑一时间竟然处理不过来此人的语言,下意识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就跟人群后面的玉求瑕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世界寂寂,只有玉求瑕全身仿佛吸引了所有星光。   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耳际的发丝散落, 在眼尾勾勒出一道婉约的拱桥,他笑着,薄唇轻启,让方思弄被强化过的绝佳视力清晰地捕捉到口型:“过、来、吧。”   如同被海妖蛊惑的船员,方思弄情不自禁向他走过去。   刚跟他说话的那人有些奇怪地看他,但还是帮他拨开人群,引着他走过去。   他很快来到玉求瑕身边,玉求瑕自然地揽了他一下,侧过头跟他说:“我们在玩游戏,你跟我一组好不好?”   他闻到了玉求瑕身上流动的香气,在这片香气四溢的盛宴之中似乎形成了一片保护罩,让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他问道:“在玩什么?”   问出口的同时他已经神识归位,观察到现场的情况:来宾们通过红毯之后就进入了外场,这里是在颁奖礼开场之前供大家社交的场合,氛围比较轻松,各家媒体都在其中乱窜,主办方还准备了抽奖活动。玉求瑕的剧组此时就被一家巨头新媒体包下,正在进行一个小游戏直播,目前是女主角与她的三位男配在中间“玩”,主持人正问道:“喜欢什么动物?”   从女主角到男三号按咖位分别回答:猪、猫、狗、犀牛。   最后一位显然是想另辟蹊径,所有人果然都捕捉到了这个点,开始就“犀牛”展开了讨论。   这时玉求瑕含着笑意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快问快答。”   也许一些人会认为拥有仙女般气质和足够地位的玉求瑕不会参加这些无聊的娱乐活动,但其实不是的,一直以来他对这些活动接受度都不错,有宣传电影的因素,不过方思弄觉得他一开始更大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气家里。   到现在他也对这些环节保持了极大的包容。   场中的主持人又接着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转头看向玉求瑕:“玉老师,轮到您了!”又看了一眼方思弄,“我看到您的搭档也就位了呢!”   “嗯。”玉求瑕自然地揽住方思弄的背将他往前一带,两人便越众而出,接替女主和她的三个美男子来到了中间,两边人交错而过的时候方思弄感觉自己收到了女主角一道揶揄的视线。   女主持笑颜如花,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炉火纯青,充满元气地说道:“玉导、方老师,我们知道二位曾是校友,又是非常好的朋友,现在我们来测试一下默契吧?”   “稍等,我们这一轮可以修改一下规则吗?”玉求瑕忽然道,“不是你问我们答,是我们互相提问,超过三秒答不出来算输。”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个人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提出来的要求也不过分,而且推想起来效果显然比那些挠痒痒一般的公式问题好很多,主持人没有任何理由阻拦,立即首肯:“哦哦好的当然没问题。”   方思弄小声问玉求瑕:“要问什么?”   玉求瑕也小声回他:“一些专业知识,看看毕业这么多年,还给学院多少了?”   方思弄的瞳孔缩了一下,道:“你问我吧,我不会问。”   玉求瑕道:“好。”   其实在开始追求玉求瑕、自杀的念头完全隐退之后,他对能在电影学院接受教育的机会,是很珍惜的。毕竟他赤条条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觉得自己一定要非常、非常努力,才配得上玉求瑕。   所以他真的很努力。   他用吃饭睡觉追玉求瑕以外的所有时间来学习专业知识,参与各个剧组的拍摄,还参加了一个以“巩固与拓展专业知识”为目的卷王社团,社团每月的最后一次活动就是专业领域的快问快答,所有社员围成一圈,答题得分。   这个社团中的氛围与学院中大部分社团都不同,参与者大多都很内向,身处其中也不怎么需要社交,而回答问题又需要讲话,正好又练了在众人面前说话又不用社交。整个社团氛围对方思弄来说还挺自在,他一直参与到了大四毕业。   跟玉求瑕在一起之后,玉求瑕有时候会到教室外面接他,靠在走廊扶手上,正对着教室后门。   这个教室刚好是走廊拐角的一间,拐角处刚好有一片瀑布一般的三角梅,每到春夏之交,玉求瑕站在那里就会像是从那丛花中生出来的一样。   方思弄非常喜欢推门出去、看到玉求瑕的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绚丽的、亮堂堂的。   规则再次修改,但在场的没有人在意这个,现代新媒体行业最重要的就是爆点,谁关心规则。   玉求瑕开始提问:“‘木乃伊情结’提出者?”   这是一个相当基础的问题,可越基础的问题往往越难记忆,方思弄停顿了几秒答道:“巴赞?”   他答对了,玉求瑕继续提问:“‘临川四梦’是指?”   “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   这个问题之后方思弄在玉求瑕唇边发现了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没错,他曾经花很大功夫研究过戏曲,十年过去仍深刻在记忆里。   玉求瑕继续问下去,方思弄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回答也逐渐流畅起来。眼前是一片耀目的灯火,时光似乎在一个个问题中倒退回去,回到了那片开在春夏之交的三角梅下,玉求瑕微笑的、映着春色的瞳孔里。   他们一问一答,越来越快,逐渐的,在场很少有人能跟上他们的节奏,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沉入了独立的二人世界,方思弄感觉早已被抛诸脑后的记忆统统复活了,他逐渐想起,玉求瑕提出的这些问题,似乎都是他当年在社团课上没有答出来的那些。   也就是说,玉求瑕站在教室门口的时间,远比告诉他的要多,而这么多问题玉求瑕都能记得……是因为觉醒了过目不忘的能力吗?   他的灵魂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飘在半空思索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一半全速运转着答题,没留出半分精力去想别的。   所以那个问题到来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回答——   “《春光乍泄》的经典台词?”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回答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到有些不对,有点茫然的眼睛逐渐聚焦,再次看到了玉求瑕唇边的笑意,比他近期记忆中的所有都灿烂。   然后玉求瑕说了一个字:“好。”   “嘤——”一旁的女主角发出一声怪叫,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揶揄了。   方思弄整个人都是懵的,盯着玉求瑕看了几秒,转头就走。   得益于他那张棺材脸,不少人都以为他生气了,不敢再起哄,这里也就没有吸引更多视线。   方思弄当然不是生气,他就是很懵,身体像是漂浮着,在这片人来人往中被气流带得东摇西荡,后来是被《万国朝》的编剧老师捡到,带回剧组中间。万春华凑过来跟他说话,他听了一半忘了一半,不过所剩不多的理智打定主意之后要跟着剧组行动。   他迷迷糊糊的,总在走神,被拉去拍了大合照,这时音乐响起,颁奖礼即将开始,可以入场了。   他又晕乎乎跟着剧组去找位置,找到之后万春华给他安排了一个,他坐下之后就没再动,等人都坐好了他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在整个剧组最边缘。   他有点奇怪,因为来的时候万春华还打算跟他一起走红毯,这会儿怎么就把他打发到最外边?是自己惹万老师生气了吗?   他模模糊糊有这些想法,但都被大脑安排在最外层,没太大感受,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而身体里最真实的那个自己还蜷缩着、惊惶着、飘荡着。   然后他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脸微微一偏,一个身影已在他另一边落座。   是玉求瑕。   他瞬间心如擂鼓、口干舌燥,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玉求瑕却像是没有发现他一样,侧头面向另一边,在同自己的剧组成员说话。   此时全场灯光熄灭,颁奖典礼要开始了。   黑暗为他提供了庇护,他终于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   不过绝对的黑暗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之后舞台亮了起来,不是纯然黑暗,他们的位置又很靠前,可以清晰看到同座者的轮廓。   他又紧张起来,强迫自己紧紧盯着舞台,不转动一下视线。   仪式进行到哪里了他完全没注意,满脑子都是玉求瑕刚刚那声“好”。   玉求瑕之前说过几次“还没问过你的意思”,这些天在微信上的互通消息也仿佛回到了当年,但玉求瑕就是一直没有问,他也没法答,于是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吊得他心头惴惴。   所以,刚刚那个,算是回答了吗?   只不过不是玉求瑕问的,而是玉求瑕诱导着由他来提问,玉求瑕回答。   那他们算是问答过了吗?   他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以后又算什么?   他要问玉求瑕吗?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快要疯了。   正在神经极度紧绷敏感之时,旁边的座位传来一丝衣料摩擦声,随即他确认,是玉求瑕向他靠了过来。   “我这一部拍得很烂。”玉求瑕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你看过没有?”   现在送奖的这部是年前上映的,就是从“弗兰肯斯坦世界”出来,方思弄帮玉求瑕拍过一个下午的那部,其他的部分完全没有参与。   他花了一些时间理解玉求瑕的意思,然后发现颁奖典礼已经来到了非常重磅的环节,即将揭晓的是“最佳导演”的奖项。   四位导演的照片呈现在屏幕中央,玉求瑕与万春华都在其中。   “看过。”他也轻声回答,由于要说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他又靠近了玉求瑕一点,嘴唇似乎已经碰到玉求瑕的耳朵,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强自镇定下来,说道,“是比不上《十八》,但比这里的所有都要好。”   “是你偏心。”   他看不清玉求瑕的脸,却清晰地听见他声音中的笑意,于是轻易想象出了那个笑容。   他低头抠手指,不再开口。   台上的大咖卖完了关子之后,终于宣布了结果:“本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玉求瑕,《太阳沉下》。”   如雷的掌声中,大屏幕切到玉求瑕的现场画面。   “我去了。”玉求瑕并不避讳此刻的万众瞩目,很自然地凑到方思弄耳边道,“你等我。”   等什么?   方思弄不明白。   玉求瑕已经起身,略微整理了一番衣襟,然后昂首阔步走上舞台,接过奖杯,凑近话筒。   他的美貌在聚光灯下纤毫毕现,没有一丝瑕疵,叫人叹为观止。   “看着我。”他的眼神跨过人群,直直落到了观众席的一个地方,目标明确,而不像其他走到过这个位置上来的人那样会扫视全场。   他又说了一遍:“全世界,请看着我。”   这下所有人都不得不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却不再说了,一路走下台阶,又走进观众席,一束追光灯打着他,无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方思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穿过重重人海,直到那束光,也打在了自己头上。   玉求瑕逆光的身影如同天使降临,翩然下落,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方思弄感觉到了温暖的唇舌和呼吸,那是一个吻。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吸气声,虽然都比较克制,但因为数量太多,还是造成了接近喧哗的效果。   显然,连这些身经百战的文娱圈顶端的人物都受到了震撼。   如此胆大妄为、惊世骇俗。   毫无疑问,不久之后,这个来自各个角度的镜头中的瞬间,会像病毒一样迅速在全世界的网络上疯传。   这好像应该是个极度疯狂的瞬间,但方思弄只觉得世界万籁俱寂,唯余下灯光、呼吸、心跳,和这个吻。 第143章 幕间29   之后发生了什么, 方思弄完全是混乱的,他只记得自己在跑,一只手被玉求瑕拉着, 跑得又快又久。   他们离开观众席、穿越大门、离开会场,玉求瑕顺手将奖杯放在了最近的一辆豪车车顶,然后拉着他一路狂奔。   香港绚丽的霓虹在他们身遭飞驰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方思弄总感觉自己见过这样的画面, 见过这样飞驰的灯光与车流。   他们似乎跑到了停车场,玉求瑕带着他上了一辆车,是一辆他没见过的保时捷, 发动机轰鸣,像一只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一路咆哮着,像是要开到天上。   方思弄蜷缩在副驾驶上, 浑身发抖, 却在一个离奇的瞬间, 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玉求瑕也跟着笑,轻描淡写地掌控着方向盘, 发动机的轰鸣声嘶力竭,车子快得仿佛一道残影, 将街道上的其他车辆都远远甩在后面。如果让一个普通人来操作,这个时候可能一个非常细微的失误都会造成惨剧,但玉求瑕被“世界”强化过的身体与精神让这一切变得游刃有余。   然而开到山上的时候,这种强化带来的安全感也逐渐消失,因为他们实在太快了,每一次转弯都像是最后一次。   方思弄被摇得东倒西歪, 却还是挣扎着去看被甩在身后的城市:“‘最佳影片’还没颁呢。”   “得不了,除非是你去颁。”玉求瑕道,“给我开开后门。”   方思弄理智上知道他说得是对的,《太阳沉下》在玉求瑕的所有作品中算不上好,只能说水准在线,而且是小成本,“最佳导演”可能是颁给导演的整体掌控力,而“最佳影片”需要考虑的因素更多,多半会是《万国朝》。   但他还是嘟嘟囔囔地小声说:“我就是觉得你最好。”   “先不说这个。”玉求瑕笑着,看起来心情很好,抽空瞄了他一眼,提醒他,“安全带。”   “我不。”方思弄干脆地拒绝了他,这是极端少有的,任性地说,“我要跟你一起摔死。”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天空忽然下起大雨,这让整个旅途变得更加危险,不过最终也没有人摔死。   他们来到山顶的酒店,从这里可以眺望整个港岛。因为大雨,这座繁华的大都会显得分外飘摇。   办理入住的过程极其迅速,两个人几乎是跌进了房间,一个扯着另一个,最后是方思弄被抵在门上,玉求瑕将他抱了起来。   他们刚刚把车往门口一丢就下来了,仅仅几秒钟就淋得全身湿透,此刻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一片冰凉,而玉求瑕的手心却滚烫,贴着他的后腰,仿佛要把他灼伤。   但凡是个成年人都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两个人的嘴唇几乎只有一寸之隔,在纠缠着的剧烈的喘息声中,方思弄的喉咙深处忽然发出一声呜咽,然后他用两只手捧住玉求瑕的脸,将它固定在原地,不许再向前。   难得糊涂,再也没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刻更适合糊涂,天知道他有多想念这样的怀抱,这样的吻,可他终究是,不能糊涂。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泫然欲泣,直接就是哭腔,但还是固执地想要问清楚:“你刚刚……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指的是聚光灯下的那个吻,也是直播镜头中的那个“好”。   玉求瑕眼眸幽深,在昏暗的壁灯照耀下像两个黑洞,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洪流,慢慢开口:“还没问过你的意思就那样做,我不道歉。因为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一滴眼泪忽然从他的左眼溢出,因为仰着头,便顺着他的眼角滑下去,没入发鬓,这让那个黑洞中浮现出了散碎的星河。   方思弄彻底愣住了。   玉求瑕的眼泪并非罕见,但每次都能叫他心神俱震。他不得不怀疑这是玉求瑕控制他的手段,可他没有办法反抗,他爱玉求瑕,被控制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毋宁说,如果能确信玉求瑕是在控制他,反而会让他感觉安全。   可事实证明,玉求瑕对控制他没有兴趣,玉求瑕总说人要自由,我要自由,你也要自由,玉求瑕一生都在追逐这自由。   可他们究竟,自由了吗?   “就算你不同意也没关系,至少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   玉求瑕说道。   “至于你的意思,之后的事,我已经想好——我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你同意为止。”   玉求瑕微微后仰,让他的背离开门,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自己身上,他不得不放开玉求瑕的脸转而抱住玉求瑕的脖子,而玉求瑕趁机完成了一个拥抱。   两个人颈脖交缠,看不见彼此的脸,这时候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还带着一丝温热的呼吸:“你会同意的,至少在死亡的那一刻,我们会在一起。”   他感觉耳根一热,玉求瑕用口鼻蹭着那里,不是亲吻,却让他全身的麻了:“小雪,小雪……你的意思很重要,但答案只能有一个。”   下一刻,他像一只猫一样被拎着后颈提起来,再次与玉求瑕四目相对,他在玉求瑕眼中看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火光。玉求瑕死死盯着他,说道:“我会一直等待,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秒。”   他没有说话,他说不出来。   那个对视持续了很久,第一次,玉求瑕先忍不住,歪了歪头,追问道:“你会同意的,对吗?”   方思弄望着他,慢慢眨了眨眼睛,还是没说话。   玉求瑕的眼中又泛起水光,但没流出来,他再次开口,内容笃定,声线颤抖:“你已经同意了。”   这简直荒谬,哪有人刚说了“会等到死亡那一秒”,紧接着就强迫人家答应的啊?   说出去都要让人笑。   “嗯。”然而再一次地,一如既往地,方思弄放弃了顽抗,给出了一直以来的回答,“你想要怎么样,我都会同意。”   他话音一落,那个吻便终于顺理成章地发生。   外面大雨倾盆,也就是说,这一晚,不管他们弄出再大的声音,都不会有人发现。   ===   “最佳影片”的得主果然是《万国朝》,方思弄是在飞机起飞前看到报道的。   不过这条放在往年的重磅消息,今天却只能在第二版才能看到。   重要的位置被什么新闻占据,完全是可想而知的。   昨天玉求瑕在颁奖仪式上的举动果不其然地,爆了。   现在各个时区的人们都开始讨论那两个在颁奖典礼上接吻的男人,他们的生平在网络上迅速变得透明,然后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感慨一句般配,还有人将他们昨天的行径称为“世纪复合”。   不过都无所谓了。   好就好在玉求瑕昨天开车开得够快,没有被什么媒体狗仔能跟上,两位主人公今天换了辆车去机场,到上飞机了都很安生。   方思弄刚在铺天盖地的夸张感慨中找到颁奖仪式的结果,玉求瑕便伸手过来盖住了他的屏幕,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休息一下。”   是需要休息一下,方思弄已经很久没有腰疼了。   头靠着头一路睡回北京,两人直接去了玉家大宅,又没日没夜地搞了两三天,方思弄终于挨不住说了第一声“不”,玉求瑕也终于放过了他,抱着他睡了一个好觉。   这回再醒来,方思弄感觉浑身暖洋洋、软绵绵的,他实在是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而被强化过的身体得到这样一个喘息之机,便急速地完成了修复。   醒来没有看到玉求瑕,他先是心中一紧,往起一坐时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便又放松下来。   总不可能是自己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找到一件睡袍,把身上姹紫嫣红的痕迹遮盖起来,走出去。   发现玉求瑕不在他以为的卫生间或者厨房里,他有点奇怪,慌倒是不慌了,反正他现在一身铁证,玉求瑕想赖也赖不掉。   他在一楼二楼走了两遍,都没找到玉求瑕,最后爬上了三楼。   玉家老宅一共三楼,一楼是会客空间,二楼是玉求瑕、玉茵茵的房间以及客房,三楼则是玉家父母的地盘。   方思弄一边往上爬一边觉得不可能,玉求瑕说过自己十岁后再也没有上过三楼,现在应该也不会吧。   没想到玉求瑕真的在三楼。   他坐在三楼的露台的沙发上,背影看起来非常孤寂。   空气在这里仿佛是凝结的,凭空冷了三度,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阴郁的蓝绿色调,至少在方思弄的眼中是这样的。   他站在十米开外望着玉求瑕的背影,不敢打扰。   僵持许久,是玉求瑕率先发现他,回头之后眉宇间有些惆怅,但整个人的表情不像方思弄想象中那样忧愁,嘴角还带着一点笑地问他:“醒了?”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走到他身边。玉求瑕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一只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然后发力一扯,将他扯到自己腿上坐着。   方思弄也自然地揽住他的脖子,说道:“上次就想问你,为什么回到这里?”   以前玉求瑕很不爱回家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玉求瑕好像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至少方思弄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住进来了呢?   “在他们死后,我经常回来。”玉求瑕说道,态度很漠然,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而且是很不熟悉的人,“我坐在这里,思考他们坐在这里的时候都会想什么。我试图找出原因,找出他们不爱我的原因。”   方思弄依偎着他,把脸塞进他的脖子里,含糊地问:“找到了吗?”   “没有,一直没有。”   方思弄不想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是他每次提到父母都会流露的这种神情,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黎老师……”顿了顿,换了个称呼,“……小姨跟我讲,你妈妈有可能是为了‘世界’在训练你。”   没想到玉求瑕相当平静:“以前我也这么以为。”   “可现在……”玉求瑕的瞳仁在夜色中很深邃,但在白日的天光下却很浅淡,有一种无机质的淡漠,“我怀疑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第144章 幕间30   玉求瑕终于跟他提起了两年前那个混乱的夏天, 也是第一次提到那封信。   那个打破玉求瑕精神中危险的平衡的电话,来自于他写下那封信的半年之前。   “当时我接到我父亲的电话。”玉求瑕保持着一种极端冷模、又带着嘲讽的笑容说道,“他向我忏悔。”   明明笑着, 两眼却空空。   “他在哭。”   玉求瑕望向露台外面,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我从来没有见他哭过, 他在我记忆中一直是一个沉默的背景,在母亲‘训练’我的时候, 他就在背景里,做着自己的事。偶尔他会看我,目光从母亲身后传来, 森严恐怖,简直是噩梦……但是长大之后, 那种眼神就很少了……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他的眼睛了。”   玉求瑕慢慢陈述着。   “在电话里他不停地跟我说对不起,说不得已, 说‘爸爸爱你’。”玉求瑕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散了, 连嘲讽都没有了, 变得一片冰凉、无动于衷,他平静地陈述道, “我觉得恶心。”   方思弄拉起他一只手,凉得心惊, 就把它捂进怀里。   玉求瑕接着说:“我在少年时期曾非常困惑,也非常想要知道他们不爱我的原因……”   方思弄听得难过,打断道:“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没有爱的能力。”   “我知道这个观点,不过遗憾的是,我确定他们有这种能力。”玉求瑕摇摇头,瞳孔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因为我还有个妹妹。”   “他们爱着我的妹妹,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行为上,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幸福的家庭没有什么不同。”他说着,眼神再次放空,“他们给她过生日、过一切节日,会给她准备惊喜,不要求她的任何成绩,最常跟她说的一句话是‘要开心’,会问她的愿望也会尽力满足,他们像在养育一棵小树一样养育她,希望她远离一切忧愁,茵茵如盖。”   笑容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这显然是一种不正常的情绪表现:“与此同时,他们在用最严苛、最挑剔的目光审视我,在我的身上寻找瑕疵,好像我生来就是一个失败品。”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方思弄抱紧他,忽然想起了黎暖树的信中说到的,黎春泥的目的——培养玉求瑕的仇恨。   这种落差所催生出的妒忌、惶惑和痛苦,会是其中的一环吗?   “在我十三岁那年的五月十五日,平平无奇的日子——真的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平常得我都记不得那天发生过什么跟以往不同事,但就是在那天,我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个冒着红光监视着我的摄像头,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报复他们——一旦发现他们有一点爱我的迹象,我就要死在他们面前。”玉求瑕打了一个寒颤,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方思弄能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里,“这个念头在后来一直支撑着我,让我渡过了很多遇见你之前的痛苦岁月。”   方思弄揪着他衣服的手收紧,他发现了一点逻辑悖论。   玉求瑕仿佛有读心术:“是的,这个决定有一个天大的漏洞——就是如果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爱我,那它将完全不成立。”   他停顿了一会儿,冷静地审视自己:“所以我潜意识里其实认为,他们是爱我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   “接到他的那个电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十三岁五月十五日的那颗子弹射中了眉心。很容易听出来他濒临崩溃,这种崩溃让我兴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保护你妹妹’。”   方思弄的耳朵贴在他的身体上,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   “我知道,时机到了。”他的声音忽然亢奋起来,心跳也跟着起飞,他说,“我准备了一生的那个时机,已经到来了。”   方思弄心脏一跳。   “可是……可是……”   随即方思弄感觉到后颈与耳垂被反复触摸,是那只已经被他暖热的手。玉求瑕微微垂首,用嘴唇抵住他的额角,发出的声音近似于啜泣:“我舍不得你。”   方思弄如同挨了当头一棒,被狠狠捶回两年前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现在算算,就是收到那封信的前半年,的确是从玉求瑕接到父亲的那个电话开始的。   玉求瑕浑身暴涨的死意、家里持续的低气压、一言不合就爆发的情绪……再迟钝也会感觉到这段感情的岌岌可危,但他当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   现在他知道了,玉求瑕那样对他,是因为在心中天人交战——既爱他又恐惧他,既想留下又渴望离开。   硬说起来真有点可笑,可是谁能笑出来?   “我明明为这件事准备了一生,可因为你,那半年时间,好像比这一生都要长。”玉求瑕慢慢说着,冰凉的眼泪顺着他们紧贴的皮肤滑下去,“我曾经答应过你,一旦我决定去死,会提前告诉你。我没有忘记这个承诺。”   “我给你留下了那封信,准备好了一切,回到了老宅。”   “准备去完成这件事。”   方思弄直起身,擦干了他的眼泪,但是下一刻,它们又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玉求瑕不停地流泪,但表情很漠然,像一尊无悲无喜的观音像:“我回到老宅,爬上三楼,走到那里。”他指着刚刚方思弄站着看了他很久的地方,“我确信我在这张沙发上看到了母亲的尸体,她就坐在这里,身体端直,脑袋向左边耷拉着,那是一个绝对不会舒服的角度……我绕到正面,看到了她死去的脸……她的脸在月光下是半透明的,像是在发光,眼皮上的血管和绀紫的嘴唇像雪地上的枯罂粟,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已经死了,死于心脏问题……这个画面太鲜活了,我一定亲眼看到过,我就、我就跪在这里,伸手去碰她的眼皮……”   他越说声音越小,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然后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方思弄被他语气中的严寒冻得狠狠瑟缩了一下,慌乱中他下意识看向玉求瑕的眼睛,然后在里面看到了一片雪崩。   “是我母亲的领导打来的,告诉我我母亲因为舞台事故,刚刚在救护车上去世了。”   “那一刻恐怖统御了我,我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刚刚那里,根本没有绕到正面来。”他指着自己现在坐着的位置,“沙发这个位置上根本没有人,只有一部手机,是玉茵茵的,正在通话中……可是她人不见了。”   “直到今天,我也一直在找她。”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方思弄问道:“她在和谁通话?”   闻言玉求瑕愣住了,皱起眉头,方思弄心头涌起一股不祥。   过了至少一分钟,玉求瑕迟疑着开口:“我没注意这件事……”   “什么意思?”   “我的大脑出了一点问题。”玉求瑕看向他,“有些事情我意识不到。”   方思弄仍不明白。   “……我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好像我的大脑直接把这件事忽略了。”玉求瑕说的磕磕绊绊,想尽力描述出那种感觉,“就是这样……我感觉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或者说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它好像……不受我的控制。”他又停顿了片刻,斟酌着用词,“它有一些盲区,不让我发现。就好像在你问我之前,我没有去想过玉茵茵的那通电话是打给谁的,我也真的、完全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玉茵茵失踪了,我应该去找警察。这些选项,在我的脑海中……直接不存在。”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在眉心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纹:“我明明盯着那个手机,但我想不起来她在和谁通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又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我站在那里,心中唯一的念头是回来找你,但在我转身的瞬间,我进入了我的第一个‘戏剧世界’。”   方思弄哽咽了一下:“你也可以来找我。”   玉求瑕摸着他的脸,没有接话,既成事实无须再辩,他继续上一个话题:“从那里出来以后,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完全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感觉,也是我认为自己记忆出了问题的另一个表现,那就是——我感觉他们并没有死,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间歇的颤抖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他的神情也变得明显不正常,陷入了严重的惊恐中。   方思弄不安地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这两只手紧绷且痉挛,方思弄凭本能感觉到了一种危险,觉得需要控制住它们。   “心理医生说我这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加一定程度的妄想,可我知道在‘世界’中一切皆有可能,就像我笃定玉茵茵是失踪了,但不是警察可以解决的事一样。我有什么理由笃信这种事呢?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个,我反复推想过很多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的记忆可能被篡改了,或者我的大脑出了问题。”长发凌乱地挡住了玉求瑕的半张脸,却没挡住他脸上的泪痕,这让他的神色显得晦暗不明,又一触即碎。   他完全没有感情地提了一下嘴角:“每当我想这些事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团破棉絮,我找不到逻辑的支点,有时候我会有一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方思弄把他的双手抓在一只手里,然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好了好了,先不说了,已经没事了。”   他捂得不紧,玉求瑕的嘴唇在他手心里滑动,含糊地继续道:“这是一句谎话。”   方思弄放开他的嘴,又去擦他的泪,同时答道:“嗯。”   玉求瑕一直看着他。   等他基本把玉求瑕的脸擦干净了,玉求瑕忽然话锋一转:“方思弄……我想吻你。”   “好。”   然后两人开始接吻,吻了很久,他们拥抱、依靠着彼此,呼吸交缠,但几乎不带情/欲,直吻到月亮都睡去。   之后他们额头相抵,喘息和抽噎的声音许久都没有平息。   等它们平息下来,玉求瑕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喟叹。   “完蛋了,我想永远活下去。” 第145章 幕间31   方思弄鼻子一酸。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句废话, 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很有可能只能再活几周或是几个月的时候,十分令人伤感。   这可太遗憾了, 他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重新走到一起——虽然也曾经算是因此分离的——玉求瑕挣扎了一生,却在这个时刻想要长久地生活下去,实在是有点荒诞派。   而当下, 吻明明是纯净温和的,却在下一个瞬间, 在两双濒临破碎的眼睛对视时,强烈的冲动升了起来。   两个人跌跌撞撞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跑下楼梯的时候没有开灯, 恍惚中方思弄觉得他们像两只徘徊在这栋老宅的幽灵。这个想法让他吃了一惊,却无法遏制, 之后眼中的一切都变得鬼影幢幢。   他只能更紧地贴近玉求瑕,只有这样才能驱散肺腑间冰冷的恐惧。   不知道玉求瑕是否有与他同样的感受, 他们在床上、浴缸里、地毯上, 在很多地方竭力地贴近彼此, 继续昨天暂歇的活动,好像要把失去的这两年一股脑补回来。   有时候玉求瑕会毫无征兆地哭起来, 这种时候他往往会变得更凶,但方思弄从不出声阻止, 也许是拜过往的经历所赐,方思弄逐渐发现自己似乎对疼痛有一种病态的迷恋,何况是玉求瑕带给他的。   他对玉求瑕从来都有一种近乎献祭式的纵容,默许了玉求瑕对自己做任何事。   没有办法,冬夜天亮前的火柴虽然不知何时会燃尽,但温暖就是温暖。   在一息尚存之时, 他们没法不沉沦。   也只有这些沉沦的、迷乱的、拥抱着彼此的时刻,能让他们短暂地逃离“戏剧世界”的死亡阴影。   而在拥抱的间隙里、理智短暂回归的时刻,他们也不避讳谈起与“世界”相关的事,毋宁说,他们现在不得不讨论它,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一种渴望活下去的共识。   话题是从玉茵茵开始的。   方思弄原本还担心会刺激到玉求瑕,只是用一种试探性的口吻问他:“所以玉茵茵失踪的事,我们现在……还是不报警吗?”   玉求瑕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了吧……我觉得不要。”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仍旧笃信自己的直觉:“我感觉……我就要找到她了。”   他们还跟其他人在这个世界联系上了,这是方思弄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触他们。   之前玉求瑕没有让方思弄在现实中跟那些人联系,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怎么联系。当时他跟方思弄的关系都还不尴不尬,而且他对整个“世界”就抱着一种悲观的态度,总感觉自己会在“世界”中遇到父母并死在那里,而这个“世界”依然不会结束……所有人都会因此丧生。   所以他认为,“世界”之外的联系没有什么必要,他了解方思弄,认为越深的联系只会加重方思弄心里的负担。同时他清楚这些人几乎皆非善类,就像上个世界中那样,遇见互相需要争斗的情况,个个都是狠人。   但现在不同了,他不再是消极地等死,而是又燃起了求生的斗志和欲望。为此,他需要更积极地探索、思考、加强联系,跟所有天涯沦落人一起寻找结束“世界”的方法。   在讨论先联系谁的时候他们出现了一点分歧,玉求瑕很自然想到的就是元观君,显然她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个。   方思弄倒是没有出言反对,但玉求瑕实在太了解方思弄,立刻就发现方思弄的抵触,方思弄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元观君。   方思弄的骨子里有种野兽一般的直觉,他对元观君的那种戒备的原因,玉求瑕能猜到一点。   于是他让方思弄来选他们要联系谁,方思弄经过了短暂的思考后选了姚望。   姚望接通电话的时候语气平平,似乎并不为这个电话感到惊奇,这其实也是方思弄感到亲近的一点,他能从姚望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却无法摆脱的童年的贫瘠,也是因为小时候遭遇得太多,从表面上来看他们便会显得更处变不惊。   他们询问了上个“世界”的结果,姚望说绝大部分人都活了下来,楚深南死了,跳楼死的,玉求瑕愣了一下,跟于筠的死法一样。   通话还没有结束,短暂的沉默后姚望冷笑了一声说这么久不出现还以为你俩也挂了呢。   方思弄脱口而出一句:“你没看新闻?”   “看了。”姚望很无语,“知道你俩复合了,世纪大新闻,恭喜恭喜。”   方思弄难得地笑了一下,他的朋友不多,但他单方面地认为姚望可以算一个。   虽然在上个世界中姚望是第一个捅了玉求瑕一刀的人,但方思弄也没法讨厌她,并且完全能理解她的行事逻辑。如果要让他在心里给进入“世界”的同伴排名,前三名就会是玉求瑕、蒲天白和姚望。   以上结论均来自于他野兽的直觉。   李灯水也不错,但她太小了,方思弄的“成年人主义”不允许把她也排进来。   之后玉求瑕又联系了其他几个人,方思弄都不怎么开口,只在李灯水接电话的时候说了几句。   三天后方思弄参加了蒲天白的杀青宴,经过为期半年的拍摄,蒲天白在电影《半生一幕》中的所有戏份全都拍摄完成。   方思弄听说这部电影的主要剧情在拍摄过程中有改动,奇怪的是这种改动几乎没有影响到他们摄影组,不过具体的他也没有去问,那是编剧组和剪辑组需要考虑的问题。   当晚傅和正找到他,说他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之前他递辞呈的那段时间傅和正不可能让全剧组的人等他,便紧急任命了另一位摄影组长。   这原本是一个很可能影响他在影视圈前途命运的安排,但傅和正再三强调了,这样做是考虑到他的心理身体健康状况,之前的戏份都很重要,所以没有办法才必须由他来掌镜,现在重点戏份都拍完了,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可以提前让他休息。   当然这也可能是个托辞,不过以傅和正的身份来说完全没必要编这种托辞,而且老师的眼神很真挚,方思弄还是倾向于傅和正说的是真心话。   虽然是不是也无所谓了,他不是不关心自己的职业前途,但前提是他还能安安生生活下去。   之后他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清理完了之前积压的所有工作,彻底获得了阶段性的解放。   工作室的人都知道他要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偷偷准备了一个欢送会,周瑶事先不知情,在欢送会上脸都绿了,她心头还是有颇多疑云,觉得这个欢送会兆头不好,方思弄倒是觉得没什么,难得的没像座冰山库库放冷气,用尽量温和的态度接受了所有人的礼物,还在群里发了大红包。   他走的时候周瑶执意要送他,他没有隐瞒,让周瑶直接开到玉宅。   周瑶开车,他坐副驾,号称油盐不进的女强人在车上几番欲言又止。   方思弄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还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姐,放宽心,我保证不寻死。”   “这我当然晓得!你都跟他复合了你还寻哪门子的死?”周瑶嗤笑一声,想要表现出女强人的冷静从容,说到最后还是破了功,把车停到路边平复了一会儿情绪,转脸揉了一把他的头,凶巴巴地说:“你保证你要回来啊!”   方思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她心脏越悬越高,在她几乎忍不住要移开目光的时候,方思弄终于开口:“嗯,我一定。”   回到玉宅,方思弄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床上隆起的一团。北京的夏天很热,但玉求瑕把空调打得极低,床上还用着蓬松柔软的驼绒被,像一只蚕宝宝一样躲在被子里。   方思弄这次直接离开了一周多,虽然每天都有电话联系,玉求瑕还是有理由表达不满。   这当然是只有两个人在热恋期的时候才会有的表达,方思弄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走到床边准备看看玉求瑕睡没睡着,结果被一把拽了进去。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两个人在房间里过得天昏地暗,吃饭靠外卖,清理靠保洁,方思弄被弄得颇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等到下一个重新找回理智的清晨,他拿起床头的手机,看到了时间:5月16日。   不知道是玉求瑕刻意的还是命运真就如此迂回叵测,他们就这样胡闹着度过了5月15日,那个十七年前玉求瑕下定决心去死的日子。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还在睡着的玉求瑕,只觉心头涌动的暖意比这十年的每一个时刻都只多不少。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点开了手机日历,紧接着,神奇的事情出现了,有一个日期忽然从众多数字钟脱颖而出,跳到了他的面前,而其他数字都像是背景板一样变得模糊。   这是……玉求瑕之前说的,对进入“世界”的日期的感应吗?   “唔。”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玉求瑕却像是可以感知到他的情绪一样醒来,一手把他捞进怀里拍他的背。   他靠在玉求瑕肩膀上问:“你对619这几个数字怎么看?”   玉求瑕睁开迷蒙的双眼,冲他眨了眨,叹了口气,很平静地说:“你感觉到了。”   果真如此。   方思弄确认了,他的确感知到了下一个“世界”开启的日期。   6月19日,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   他又放松下来,抱住玉求瑕的脖子,玉求瑕也侧过身,用两只手揽住他的腰。   拥抱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玉求瑕,我们回家吧。”   这座房子太大了,仍然让他有些惧怕。   玉求瑕答应:“好。”   两个人又接了一个缠绵的吻。   方思弄想着:该来的总是会来,至少这一个月,他们要每天都幸福。 第146章 幕间32   搬回家后两人过了一段时间平静的日子, 几乎不需要磨合期,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   几天后,元观君召集了一场集体会议, 在北京艺术区的一间咖啡馆里,据说是元观君自己的产业,来不了的也可以线上参与。   方思弄和玉求瑕到的时候, 元观君在门口接待了他们,把他们带进了里间。   蒲天白跟花田笑已经到了, 蒲天白穿着衬衫牛仔裤,花田笑倒是一身大牌,雪白的面容上挂着一只巨大的墨镜, 两个人坐在一起,蒲天白就跟他包养的小白脸似的。   几个人很正常地打招呼, 好像没有人记得上个世界里以命相搏的惨状。   很快其他人都陆陆续续来了,与方思弄相熟的人中只有李灯水没来, 不过会在线上参会。除此之外还来了三个方思弄只是眼熟的人, 一男两女, 可能是“琵琶记世界”或“时钟世界”进来的,跟他没有什么交集, 元观君倒是联系上了。   所有人到齐后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绍,主要是老手们和那三个人认识一下, 那三个人中的男人叫广波鸿,自己说是开了个演艺公司,但整个人的气质就差在脸上明写“二世祖”,像个低配版楚深南。   两位女士一个叫张秀晶一个叫余娜,前者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退休人士, 目前专注的事业是广场舞;后者则是学前教育专业的大专生。   三个人都是“时钟世界”进来的,也就是说“琵琶记世界”进来的人很有可能全军覆没了。   然而这场郑重其事的会议在经过了数个小时的讨论之后得出的情报却十分寥寥。   元观君先罗列了一遍到现在他们摸索出来的情报,跟方思弄刚经历了第一个“世界”出来玉求瑕告诉他们的内容差不多,不过她说得要更书面化,加了很多限定词。   方思弄左边是玉求瑕,右边是花田笑,他听得有点走神,一转脸发现花田笑在旁边奋笔疾书。   花田笑带着一个很厚的笔记本,已经用掉了大半,方思弄有点惊讶,因为花田笑看起来实在是不太像会用笔记本的人。   这时花田笑侧头看了他一眼,他有点尴尬,没话找话:“字写得不错。”   花田笑:“一般般啦。”   这一部分元观君就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讲完,因为中间那三个新人一直提问,在“二级死线”问题上就纠结了很久,元观君倒是很有耐心,能解答的就解答,解答不了的还让大家一起探索,跟艺术学院的大学老师似的。这些问题要是搁玉求瑕这里他只会说: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之后元观君又让大家讲述了自己第一次进入“世界”的经历。   这倒是一个蛮有价值的部分,对找出“世界”的起源问题应该有所帮助。   略过方思弄、玉求瑕、蒲天白和花田笑,其他人的经历是这样的:   元观君、李灯水跟玉求瑕很像,都是在一个比较日常的生活场景中,而且在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下忽然进入“世界”的,恰巧三个人的家族里都有人从事跟表演、戏剧或文艺创作之类的职业,而且在这个家族中,死了不止一个人。这一种,元观君归类为“血缘诅咒型”。   姚望则是在跟当时的追求者独处时被卷入的,追求者是什么成分她都没有搞清楚,当时他们还不是特别熟,结果在进去的第一个世界没多久这位可怜的追求者就丧了命,死无对证了属于是。   广波鸿、张秀晶和余娜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广波鸿说自己被卷进去的时候还在理发店洗头,张秀晶说我也是,不过已经开始剪了,后来一对发现两个人真的是在同一家店洗的头,当时店里少说有十几个人,现在两个世界过去把他们卷进来的人多半已经嗝屁,也是没地方说理。   余娜也是同样,在城际顺风车上睡着觉,醒来就被怪物们当猫养了十几天,再在现实世界中醒过来就在医院了,原来她搭乘的那辆顺风车出了事故,全车人都死了,就她一个活了下来。   余春民和井石屏也差不多,都是在一个空间中有多人的情况下进去的,现在已经找不到源头。井石屏还讲述了展成宵的故事,他是被一位病人卷进去的,因为当时那个VIP病房里只有两个人,对方是一位年近七旬德高望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玉求瑕的戏曲启蒙阶段还短暂的教导过他。   元观君把这一类命名为“意外卷入型”。   整个谈话过程像茶话会一样没什么紧迫感,也没什么太有价值的内容,说了一大堆最后得出了一些很浅显的结论—叫命名仪式可能更恰当。   唯一引起方思弄注意的是井石屏所说的。   他说他进去的时候正在印尼“出差”,在场的有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当地人。   显然不只有方思弄一个人意识到了不对,李灯水率先提出一个问题:“所以外国人也是能进来的?”   “应该是这样。”井石屏道,“虽然他们很快就死了。”   姚望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可‘世界’里的文字和语言都是中文?”   “是的。”   蒲天白:“那两个当地人懂中文吗?”   “其中一个是翻译,虽然水平有限吧。”井石屏显然自己也疑惑过这个问题,现在回答起来轻车熟路,“但我当时确实……有点慌了,而且也不太相信是真的,就在聚精会神地找破绽什么的,没怎么注意他们两个。”说到这儿他又跟那几个新人补充说明了一下,“当时还是大家在进入剧情前都会先集合的模式。”然后继续道,“我后来回忆过很多次,没太感觉他们有语言上的障碍……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他们又死太早了。”   李灯水睁大眼睛:“所以这是个世界范围内的灾难吗?”   余春民问:“那我们怎么没有遇到其他外国人?”   没人知道原因。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玉求瑕忽然道,“只有在我们的眼中,它才是中文。”   李灯水立即get:“就像游戏的不同翻译版本一样?”   玉求瑕微微点头:“也许。”   张秀晶听不懂,情绪也有点崩溃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哦!”   “那我来总结一下吧。”   暮色四合时,感觉谈话谈不出什么新内容,元观君便组织道。   “第一,我们不清楚‘世界’开始的时间、原因和目的。目前推测,有两种进入方式,分别是‘血缘诅咒型’和‘意外卷入型’,前者会在家族成员中传承,后者则只在地理位置的意义上生效。”   “第二,我们没法向没有进入过‘世界’的人提起‘世界’。就算是家族成员间也不可以。”   “第三,我们没法主动离开‘世界’。”   “第四,‘世界’中的文字和语言,都是中文。”   她看向其他人:“还有补充吗?”   广波鸿啐了一口,用小声但愤恨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全特么废话。”   方思弄感觉自己似乎有事要说,但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玉求瑕道:“‘世界’的‘阶段’在推进。”   余娜小声问:“什么意思啊?”   玉求瑕:“刚刚说过了,一开始我们是进去之后全员先集合、讲规则的模式,而且我们往往都是旁观者、探索者的角色。但是现在,我们直接就进入剧情了,甚至有人成为了主角。”   方思弄补充道:“还有,在我们刚进入第二种模式的‘琵琶记世界’与‘时钟世界’时,我们的行为其实是自由的,可到了‘哈姆雷特机器’世界,我们的大多数行动都被剧本框定,要度过了某个节点之后我们才能以自己的身份说话、做事,我不知道这个进程是否可逆,或者还会加剧?”   “可这公平吗?”广波鸿一张脸几乎扭曲,是在暴怒,“虽然你们经历了很多世界,但我们还是新人!相当于上来直接就是地狱难度了,凭什么?”   所有人都盯着他,游戏进行到这个阶段,众人已经很少遇到脾气这么暴的人,上一个这样的可能要数吴俊明,而这样的人通常活不了太久。   也不知道元观君看上他什么。   方思弄想,这样说不定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随即他怔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什么时候被改变的……   “不凭什么。”元观君淡淡扫了广波鸿一眼,竟然直接让他瑟缩了一下。她抚了抚头发,继续道,“也许就凭……这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吧?”   “往好处想。”花田笑仿佛没有察觉到不太对劲的情绪风暴,没心没肺地插嘴道,“既然‘阶段’在推进,这也许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确有结束的那一天。”   张秀晶搓了搓脸,又哭诉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哦!”   姚望的声音有些许不耐:“说了这么多,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井石屏笑了一声:“祈祷?”   众人又沉默了。   好像完全没有办法,这场会议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讨论来讨论去,这里还是一群绝望的人。   此时元观君忽然拍了一下手:“大家是不是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众人又都看向她。   她指向窗外:“现在大街上那些人,每个都以为自己会活到七老八十,却根本预料不到什么时候会遭飞来横祸。大病、车祸、甚至地震洪水……前几天不是还有新闻说高速路坍塌了吗?”   广波鸿冷哼一声:“所以?”   “所以我想说的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你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谁会先来,但我们知道。”说到这里,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这表情放到这个场景中,显得有些吊诡,“我们也许提前知道了我们的死期,所以我想,我们能做的,是更加热爱生活。”   广波鸿:“这不还全是废话?”   他这种类型的人好像总跟元观君不太对付。   几乎是同时,张秀晶却眼眶红红、鼓着巴巴掌道:“说得太好了!”   把广波鸿的声音完全压了下去。   方思弄对此的评价是:“她应该去成立一个教会。”   玉求瑕轻轻笑了一声:“她其实有一个研修班。”   会议结束,众人四散离去。   方思弄和玉求瑕正踩着夕阳的余晖走出艺术区。   道边的白桦树在风中哗哗作响。   他们保持沉默,肩并着肩走过这条林荫道,临近夜晚的艺术区清净无人,然而一走出艺术区的大门,人声车流声和炒菜下锅声立即扑面而来。   一片真实的人间烟火。   方思弄叹了口气道:“……其实她说得也没错。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说的东西总有点抵触。”   “态度问题,或者说是她的家学问题。”玉求瑕道,“总感觉她是在给人洗脑。”   方思弄忽然回忆起刚进入“世界”时元观君对他异常的关注……难怪他从那时候就开始不舒服。   “……所以她今天开会也是为了洗脑?”   玉求瑕耸耸肩,但笑不语。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方思弄的脸颊和耳垂,他手指微凉,让方思弄半身都麻了,但还是下意识蹭了蹭。   “没关系,我们小雪很坚定,不用怕她。”   两人沿着街沿往前走,其实车停在艺术区里,但在来的时候方思弄看到了街边水果店的樱桃新鲜,要去买点。   付钱的时候方思弄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思考了一下,问玉求瑕:“你换香水了?”   玉求瑕一愣:“没有啊。”   “我总觉得……”方思弄吸了吸鼻子,又来了,那种感觉好像又来了,他忽然又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没什么。”   =   时间跑得飞快,眨眼就过去了。   虽然觉得元观君洗脑洗得很难受,但他们实际上也的确在做她说的事——好好度过每一天。   6月19日这天方思弄在家里捣鼓了一上午,做了一整个流程的食物,可以从午饭吃到夜宵。   之后两个人就在沙发上看电影,看了一整天。   他们紧紧挨在一起,总是一个靠在另一个的怀里,互相喂食生鱼片、点心和水果、不停地接吻。   在这些时候,一个脑海无数次地出现在方思弄的脑海里:哪怕他不幸在下个“世界”中死去,再出来之后应该还有几秒或几分钟的清醒吧?那他就会死在玉求瑕的吻里,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死法,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昨天他们弄了半晚上,今早他又很早起来做东西吃,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人已经昏昏欲睡。   玉求瑕揽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侧颈和肩膀:“睡一会儿吧?”   他固执地摇头,睡觉的话时间就会瞬间过去了,他宁愿一直这样子数玉求瑕的心跳,也不愿意在一无所知中走入恐怖。   电影的对白已经退到了遥远的背景里,他趴在玉求瑕的胸膛上,倾听着玉求瑕的心跳和肺部张合的声音。玉求瑕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身遭,像一个壳,温柔地包裹着他。   他恍惚中感觉到有清冽的大风吹在他身上,又高原的烈日照在他身上,他的大脑在沉眠中缓缓转动,然后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玉求瑕也跟着他坐起来:“怎么了?”   他转过头去看电视屏,发现屏幕中是一片大海,男女主人公在沙滩上做最后的告别,海浪绵绵、日光温缓,似乎跟他刚刚那一瞬间的感受搭不上边。   玉求瑕又问:“到底怎么了?”   他也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刚刚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进入“世界”的预兆?可是……现在看来也不太像。   更奇怪的是,之前那种很笃定的进入下一个“世界”的时间感知,现在居然感觉不到了……   他又伏在玉求瑕的胸膛上,两个人一起倒回去,玉求瑕一直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睫毛不停忽闪忽闪的,过了好一会儿,他含糊地说:“……不知道,可能做梦了。”   “梦到了什么?”   “……不知道,我忘了。”   玉求瑕拧起眉头,觉得方思弄不太对劲,有些烦躁地揉了揉方思弄的头发,心想可能是方思弄太紧张了。   然而等时钟走过十二点,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方思弄感觉有人在搬动自己,再次惊醒过来,发现是玉求瑕。   电影已经结束,玉求瑕也已经把投影收了起来,正俯身来抱他。   见他醒了,用手骨轻轻蹭了蹭他的脸,说道:“去睡吧。”   他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腕,睁大眼睛:“怎么回事?不是今天吗?”   玉求瑕道:“我也不知道,但这么熬着也没用,你太累了。”   方思弄愣愣的,任他将自己抱了起来,两人体型差距不大,以前他断然舍不得让玉求瑕这样抱他,可能也抱不太起来,但经过数个“世界”的强化,现在他们两个都能轻易抱起对方。   他伸手环住玉求瑕的脖子,还是难以置信:“那……那下次进去是什么时候?你有感觉吗?”   玉求瑕摇摇头:“没有。”片刻后扑哧一笑,“行了,这么愁苦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想进去呢。”   方思弄眨了眨眼睛:“那会不会……会不会‘世界’已经结束了?”   玉求瑕没有回答,又低头亲了他一口,把他抱回了房间。   刚刚那一瞬间方思弄的眼睛太亮了,玉求瑕不忍心告诉他,这一切还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   之后几个老手都陆续联系过玉求瑕,所有人都不明白时间推迟的原因。   李灯水也冒出了跟方思弄差不多的想法:“如果全世界都在发生这种事,会不会有另一支小队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打败了大boss,结束了这一切?”   玉求瑕没说真话,态度和软地回答她:“有可能。”   方思弄却因此想到了黎暖树。   她在信中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当时他以为她只是去出差之类的,现在他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你有你小姨的消息吗?”他问玉求瑕。   玉求瑕否认了,方思弄便将黎暖树给他写了那封信的事说了,内容没有说太仔细,只说了她要走,现在他怀疑她会不会真去打boss了。   之后两人尝试了用各种方式联系她,都没有成功。   难道她会像玉茵茵一样,就此消失了吗?   两人在要不要报失踪一事上又出现了分歧,玉求瑕认为不要,这不是警察能解决的事。方思弄却觉得玉求瑕可能进入了某种误区,而且报警又没有坏处。   最终玉求瑕妥协了,两人一起去报了失踪。   之后的日子依然照常流逝着,失去任何人这个世界都会照常运转。   再大的恐慌如果迟迟不降临,人也会渐渐麻木。   两个人的工作现在已经全面暂停,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与享受生活。七月初的时候两人规划了一场旅行,去冲绳群岛上晒了一周。   在热辣的晴空下人往往会生出一种大无畏的勇气,总之方思弄的感觉是这样,玉求瑕的恐怕也是。   当他们坐在伞下的沙滩上,为彼此涂抹防晒霜时,玉求瑕忽然有感而发道:“方思弄……你别生气,我就是想说,‘世界’越来越难了……万一、万一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在南极吧,我想天天看企鹅。”   方思弄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好。”   玉求瑕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没生气吧?”   “没有。”方思弄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确实没有生气,跟几年前不一样,他感觉自己现在能够跟玉求瑕坦然地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确认了对方不会再轻生,会努力地跟他一起活下去。   “谢谢你告诉我。”他的笑容还是略显勉强,“不然按我以前的安排,你肯定不会喜欢。”   “不怪你。”玉求瑕显然心情很好,吧唧一口亲在他还没摸防晒霜的锁骨上,“谁能想到这个?”   方思弄买了一本挂历,挂在家里最显眼的一面墙上,每天都会把今天的天气、感受和一日三餐简要地记上去,然后划掉一格。   他不知道“世界”还会不会降临,想着要是能这样度过每一天,那遗憾也会越来越少吧。   [7月24日,小雨,午餐是青椒炒肉、皮蛋豆腐和莲藕排骨汤……]   油性笔在方格内一笔一划写下这行字。   方思弄一边写一边摇晃着手里的拍立得相纸,等待午餐的照片浮现出来。   过了一会,等低头看清照片上的画面,冰冷庞大的恐惧瞬间爬满了他的全身。   这时候,玉求瑕刚洗完碗从厨房里出来,立即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严寒,几步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一边问着“怎么了”,一边看清了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间空旷灰暗的大教室,灯光惨白,画幅里只有两个人,都目光空洞地望着镜头,是李灯水和花田笑。   是那张,在“琵琶记世界”出现过的、被方思弄以为是误导的照片,回到现实后也完全消失了。   现在,它又回来了。   “玉求瑕,我明白你的感觉了。”方思弄颤抖着说,“我好像……也忘记了一些事情。”   他话音未落,黑暗已然到来。 第147章 十三人01   不出所料, 这个“世界”果然没有集合的步骤。   方思弄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已经在人物里了。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灰暗的木板,平面尽头的屋角有剥落的油漆, 露出里面的空洞,仿佛正有无数真菌在其中生长。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昏暗的光线透过破碎的天窗射进来, 勉强照亮了靠近墙壁的一部分,那里有一只废弃的老旧壁炉, 里面堆满了已经烧成灰烬的木柴和几块未燃尽的木头。壁炉上方的木制架子上摆放着一些相框和蜡烛,其中一张照片的玻璃碎了,露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老旧的吊灯, 灯罩布满尘土和蛛丝。在它之下,方正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旧沙发和角落中一个破旧的摇椅, 明明没有风,摇椅却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推动它。   “先生……您拍完了吗?”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在这个阴寒的房间中仿佛有空洞的回声。   方思弄回过神来, 竟然这时候才发现这个房间中还有别人。   是余娜和另一个他没见过的女生,就坐在那个旧沙发上, 奇怪的是他刚刚明明看到了沙发,却竟然没有注意到人。   这个房间给他太大压迫了, 让人遍体生寒。   然后他又发现自己面前还放着一个大家伙。   如果他不是方思弄……不,应该说现在在这里的不是他方思弄的话,很难有人能搞定这个机器。   这是一台古老而复杂的湿版摄影术机箱,它好像直接来自于19世纪。机箱外壳由厚重的胡桃木制成,木质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但也布满了细微的划痕和凹痕, 保护角、铰链和锁扣都是黄铜制的,暗箱在后面。整个机箱由三脚架托起,上面盖着一张深色毯子。   忽然,一行字出现在他眼前,是他已经熟悉了的“发剧本”环节。   [现在,为客人拍下一张照片。]   “稍等,马上就好。”   他又看了那两个女孩一眼,回到。   刚刚说话的是余娜,她双目圆瞪、浑身颤抖,脊背挺得笔直,两只手规规矩矩抓着膝盖,精神看起来很紧绷,但或许是有进入“世界”的经历,离崩溃还有点距离。   而另一位,状况就要更差一些了。   这一位单从外形来看,跟余娜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盘靓条顺,各个五官都有一种精致的“科技感”,大波浪长卷发显然经过精心养护披在肩头,五根手指甲都有半寸长,每根颜色都不大一样。   虽然人长得靓,表情就说不上好了,也许是因为脸上有太多填充物,极端惊恐下,整张脸就显得非常僵硬,下巴仿佛要戳破皮肤冲出来。   她们两人都穿着西方中世纪的长裙,不是宫廷贵女们穿的那种,颜色要黯淡许多,也没有蕾丝花纹,应该就是民间妇女的装束。   “……好。”余娜颤抖着回应道。   方思弄躬身又研究了一下面前的相机,搞明白运作原理和开关位置,就钻到毯子下面,按平时拍摄习惯向二人示意道:“准备,3、2……”   他按下快门,余娜狠狠抖了一下。   同时,另一个女生忽然惨叫着站起来,脸上的假体在她狰狞的表情中仿佛全都移了位。   她尖叫着,双手在眼前狂乱地挥舞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东西啊太荒唐了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拍了!我不拍了啊啊啊啊!”   发完一通疯,她张牙舞爪地冲出了门去。   “我不拍了!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啊啊啊啊——”   她的尖叫声越来越远,高跟鞋在木质地板上踩出咚咚咚咚的声音,根据这些声音判断,这栋房子不止一层,肯定还有向下的楼梯。   方思弄在原地待了片刻,没有收到新的剧本指示,看了被吓呆在沙发上的余娜一眼,想了想,他转身追了出去。   踏出房间,就是一条完全暗无天日的走廊,走廊两头仿佛都被黑洞吞没,方思弄心中一阵恶寒,冷汗瞬间就打湿了后背。   脚步声越来越远,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这次不跟着这个脚步声出去,他就再也出不去了?   选择只在电光石火间,他抬步追了出去。   幸好,走廊里的黑暗并非是真正的黑暗,与每个世界开头的那种黑暗,以及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被那个巨影追上后的那种黑暗完全不同,那才像是真的完全进入了黑洞,绝对的黑,“自我”渺小得像一粒灰尘。   而在这个屋子中,人本身好像就是一个黑洞中心一样,或者说是黑洞中的一个光圈。他能看清自己周身五米内的景致,再外面就是黑了,但随着他的移动,这个光圈也以他为中心移动,他跑到哪里,光圈就照到哪里。   他循着脚步声追去,光圈照出了走廊的木地板、木墙壁和向下的木楼梯,出乎意料的,楼梯很短,只有一个折角就到了头,就是说只下了一层楼。   而楼梯下面正对着就是一扇门,门开着,微微摇晃,应该是刚被那个女生撞开的。   他可以看到门外青白的天光,是个白天,还未入夜。   方思弄冲到门口,迎面就是一阵劲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中带着血的味道。   那女生的惊叫声也戛然而止。   片刻后,风声止息,方思弄的一条腿跨出门槛,就看到屋檐下一片溅射的血迹。   是那女生……被什么东西抓走了吗?   方思弄心中发寒,刚迈出去的脚又默默缩了回来。   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吗?   他望着门外的景致,陷入了沉思。   这栋小屋似乎坐落在山林间,大门正对着是一大片半枯不枯的草地,中间有条几乎被杂草覆盖的土路,缓坡向下,看不到头。再远一些是连片灰绿色的树林,挡住了从这里投向山脚的视线。   整个就是一片大自然,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那究竟是什么带走了那个女生?野兽吗?   他正想得入神,身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先生,我先走了,照片是两天之后洗好吗?”   他被唬了一跳,转过身,看到余娜已经来到了他背后。   余娜脸色惨白,神色慌张,但说出来的话有条有理,很可能是在念剧本。   “是的,你到时候来取就好。”方思弄说道,话锋一转问,“对了,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呢?”   “她可能先回去了吧。”余娜的表情简直要绷不住了,眼泪已经挂在眼眶边上,但还是屈起膝盖朝他行了一礼,“那我也先回去了,到时候我会来拿照片的。”   说完她就走出大门,沿着土路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方思弄想到:所以离开这座房子不是死亡条件,那个女生的死亡是另有原因,会不会是因为没有遵守剧本的命令被就地制裁了?   思及此,他壮着胆子走了出去。   无事发生。   他走到那片血迹旁边,很小心地不碰到,仔细观察。   刚刚他跟那女生也就是前后脚出门,却连事情发生的尾声都没看到,可以想见那掳走女生的东西个头必定不小,但他反复检查了几遍,都没有找到脚印或者动物毛之类的东西,这块地明明是柔软的草地。   不过这里是“戏剧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只能说,掳走人的那东西大概率是个超自然生物。   出来这么久也没事,方思弄决定再走远一些。   他向着正对大门的方向走出十几米,走到土路对面,回头看向小屋的方向。   然后他就被深深震撼了。   小屋从外观上看起来是普通的二层小木屋,平平无奇,把他震撼住的是屋后的森林。   这些树有多高呢?他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没有概念了,可能一百米,可能两百米,可能更高。   小木屋在它们面前就像虫豸一般渺小。   这些树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如同一群古老的巨人般矗立,俯视人间,散发着压抑和森然的气息,每一棵树都似乎在低语。在它们面前,方思弄站在房子里看到的对面的树林都像宝宝一样。   方思弄咽了口唾沫,又朝远方跑出数百米,几乎要跑到草地尽头,再回头看,总算能把树林看清楚一点了。   神奇的是,他发现这些巨树只生长在木屋后面的一块片区里,好像小木屋是一个气球的口子,而整片森林是气球的球身似的。这片树林是整座山上最高的一片,每一棵树都比两侧或对面的森林高出好几倍,却没有一棵离开了那个“气球”的区域。   就好像……就好像……   他的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就好像,是小木屋“喷射”出了这些树木的种子一样。   或者说,假如巨木密林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那小屋就是连接它与现实世界的门扉……这样的感觉。   世界很大,但门扉就那么大。   木屋在这些树木面前如此渺小,却似乎又无比重要,这些树木如同它的守护者,沉默而又威严地伫立在黑暗中,又或是它作为门扉,在守卫这片森林。   它们相互辉映,共同编织出了一幅阴森诡异的画卷,仿佛在守候着某种既定命运的降临。   方思弄摇了摇头,甩出这段过度的脑补,回归原本,想到玉求瑕说过,在“戏剧世界”中,重要的剧情会发生在一个最显眼的、进入这个‘世界’第一眼就能看到的重要地点,方思弄想不出还有哪里比这里更显眼。   就是一百公里外的人们,应该都能看到这片树林。   所以不管再害怕,这小木屋,他必须要回去。 第148章 十三人02   方思弄回到小屋。   明明从外观看着是一间只有两层楼的屋子, 可走进来之后,却仿佛走进了一个洞穴深处,依然几乎只有他的周身几米内是亮的。   方思弄沿着墙根走, 很快摸索到了桌椅,然后在上面发现了一盏油灯、几节蜡烛。他把灯点亮,身遭的光线扩大了一些, 他继续探索这个小屋。   其实作为一栋木构建筑来说,这间屋子也不算太小, 从大门进来后是一个小客厅,客厅里有桌椅,客厅左边有横着的三个房间, 右边还有两间房,是厨房和小仓库。   那三个房间门上都上着锁, 锁上多少覆盖着青苔,已经很旧了, 似乎很久都没人动过, 方思弄没有钥匙, 自然也打不开。   他在仓库里找到了铁锹、锄头之类的农具,想了想, 扛着出去把门口的血迹处理了——把泥土翘起来将房子上的血迹抹掉,再把周围的土一翻, 确保从表面上来看那里没有发生过什么惨剧。   之后他回到二楼,就在刚踏上二楼楼板的一瞬间,新的“剧本”又出现在他眼前:[去看看小明娜睡得好不好。]   小明娜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整个二楼,因为手中的油灯加持,视野开阔了很多,几乎能将整个二楼走廊看清。他发现在一楼横着的那三间房的位置也有三间房, 而他之前给余娜她们摄影的房间在楼下厨房的位置,这三个房间的另一头。   剧本要求去看“小明娜睡得好不好”,那个摄影间应该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吧?   他于是转向了二楼的那三间房。   距离楼梯最近的第一个房间就没有上锁了,他推开房门,看到里面靠窗处摆放着一张大床,床上没人,窗户也看不到光,就好像窗户外面是墙一样。   除了床以外,屋子里还有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面放着几张相纸和一些修剪、切割相片的刀,方思弄因此判断这很可能是自己这位摄影师的房间。   他关上房门,走向了第二间房。   门同样没锁,他先推开了一条门缝,朝里看了看,但门缝将大部分的光都挡住了,他看不太清,只依稀觉得里面的床上有一个人。   他壮着胆子把门推开,发现这是一间跟刚刚第一间房陈设差不多的房间,只是床要小一点,床单被套色泽粉嫩,边缘都有蕾丝花边,地上散落着儿童玩具,显然这是一个属于小女孩的房间。   床上有一团隆起,是一个人形,整个人几乎都蒙在被子里。   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方思弄就感觉到一种阴寒颤栗的感觉,他觉得很冷,打了一个寒噤,但同时理智也告诉他:这就是小明娜。   他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探头一看。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看到任何非人生物的准备,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是姚望。   床上睡着的这个,是姚望。   姚望直接饰演的明娜?   确认这一点之后他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了,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个小明娜在剧本中处于一个什么立场,但知道这人就是姚望,却让他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姚望把她叫醒,就在手指离她的肩膀几乎只有几厘米的时候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又狠狠抖了一下,停止了动作。   脑袋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他掐住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脑中的刺痛才缓解,然后他猛然想起刚刚的剧本要求:[去看看小明娜睡得好不好。]   可如果他把人叫醒了,似乎小明娜就“睡不好”了……   违背剧本的下场,他刚刚已经见识过了。   咽下一口唾沫,他收回所有动作,缓缓退了出去。   因为恐惧,他的肾上腺素飙升,五感的功能在短时间内成倍数放大,只是一瞬间,他就接收了比普通情况下丰富很多的信息——   床是贴着窗户放的,而窗户被厚重的深红色窗帘盖着,没有一丝光透进来。要不是知道隔壁同样的位置有一扇窗户,他也不会知道那里有窗。床头旁边是梳妆台,上面摆满了梳子、发夹和发绳,还有一面破碎的镜子。梳妆台的对面是一张小方桌,比签、前一个房间的桌子小很多,上面摆着几只略显阴森的洋娃娃,似乎还有几张相纸和小刀。靠门这边是书架和衣柜,衣柜上还有不少涂鸦……   他居然连涂鸦的内容都基本记住了,看来他的记忆力又被强化了不少。   最显眼、最大的一个涂鸦是手拉手的三人组,旁边还挂着一个小一点的、弓腰驼背的老头。三人组很容易看出来是爸爸妈妈和小女孩,理论上来讲明娜应该就是这个小女孩,那自己呢?很有可能是爸爸……不过有上个世界的先例在,他倒也有可能是妈妈……   一家三口加个老头,可能是爷爷,所以是一家四口?   所以这个剧本会是一个……家庭悲剧?   摄影师的另一半呢?   所有思考都在电光石火间进行,几秒后,他退出屋子,轻轻关上门,这才敢呼吸。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他又走向了第三间屋子,却发现这间屋子的门上了锁。   其实进不去也好,刚刚姚望那个房间给他的感觉太不好了,简直像进了个大冰库似的。他又回想起姚望盖的那床小山似的被子,心说她会不会也是因为冷才盖那么多的?   现在,除了那些上了锁的房间以外,这栋房子他已经基本探查完了,基本构造就是这样。然而,就这么些空间却给他一种无处下脚的不安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待在哪儿。   站在走廊上想了想,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摄影间。   他想起余娜说两天后会来拿照片,在这个“世界”里所有跟时间有关的信息都很重要,不能不重视。   如果现在没有事干的话,那他最好先把两天后需要的照片准备好。   摄影间跟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他走过相机,在正对着门的墙壁上发现了另一道不起眼的小门。   这道门是他刻意去找的,因为湿版摄影的“显影”步骤必须在暗房中进行,否则光线会毁掉照片。   当然暗房也很可能是那四间被锁住了的房间其中的一间,不过,在探查中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摄影间对应的应该是一楼的厨房所在的位置,然而厨房旁边还有个仓库。他刚刚正是在用步伐丈量摄影间的大小,认为这个摄影间跟厨房是一样大的,所以他推测,按建筑构造来讲,一楼的“仓库”区域对应上来也应该还有一间房才对,这才找到了门。   推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果然是暗房。   不知道暗房中还有没有其他照片,他不敢放太多光进去,从门缝中看了一眼就关上了门,返回到相机边准备把机器搬进去,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苍老而嘶哑:“饭做好了吗?”   他的心脏猛然一坠,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差点尖叫出来。   但他稳住了,面上一点惊恐都看不出来,板着一张脸抬起头向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发现墙角那架躺椅上坐了个人。   躺椅是面对着墙角放的,所以他只能看见那人的一点背影和一只手,从那只手来看这已经是个很老很老的人了,青筋和皱纹像图腾一样包裹着骨骼。   “吱呀、 吱呀”的响声还回荡在空气里,方思弄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随即想起之前拍照片的时候也有这个声音。   当时椅子上有人吗?   他努力回忆着。   他认为没有,可他又想起一开始他甚至都没有发现沙发上有人。   所以当时那人就在那里了吗?   如果当时他不在,那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椅子为什么要对着墙角,跟面壁思过似的……   “问你呢?”那声音又响了,那人也迟缓地从躺椅上撑起一点身子、回过头来。   那瞬间方思弄又感到了一阵巨大的寒意,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想跑,但浑身都是麻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转过来。   然而,跟他想象中所有惊悚恐怖的画面不同,那人的脸是个正常的老头,甚至还有点和蔼,头上扣着一只很旧的毛呢帽,瞳孔有些泛白,感觉是有白内障。   方思弄回过神来:“我马上去做!”   然后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在下楼的时候,他仍在思索,这老人是一开始就坐在那里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最先跑出去的女生是看到他了,才被吓跑的呢?   就算是个普通老头,坐在阴影下面对着墙角摇摇椅,也确实够吓人的……   这栋房子处处透着诡异,可他没有办法,心里隐隐觉得这里就是解谜的关键,只能硬着头皮走剧情。   他下到一楼,走入厨房,将油灯放在料理台上,开始做饭。   厨房里没有什么反人类的黑暗料理,面包、黄油都是现成的,他还在锅里发现了大麦粥,闻了闻没坏,也一起端出去。   他手里端了太多东西,就没法拿油灯了,好在自身的“光圈”还在,记忆中客厅的桌椅离厨房也不远,他凭着记忆走过去,桌椅很快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一双手就伸过来拿走了一块面包。   他又是被吓得心里一个咯噔。   抬头一看,才发现那老头已经悄无声息地坐在座位上了,明明还有几节蜡烛倒在桌上,也不点灯。   方思弄感觉心脏狂跳,话都说不利索了:“您先吃,我、我去叫明娜来吃饭。” 第149章 十三人03   说完这话, 方思弄逃也似的离开了桌子,先返回厨房拿了灯,又走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刚跟那老头对视的那一眼太恐怖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真要说起来,那老头长得也普通, 眼神也普通,说的话也没什么特别吓人的地方, 但那一瞬间方思弄像是被一把冰刀击穿头骨,忍不住要逃离。   可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他又犹豫起来。   直接去叫“小明娜”是不可行的, 但他实在是没胆量独自跟老头同桌吃饭,如果他多耽误一会儿, 那老头有没有一点可能自己吃完自己下桌了?   正这么想着,他的“光圈”边缘忽然又出现了一只脚。   他心中仍是唬了一跳, 但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没有太受惊吓。   姚望自己下来了。   方思弄被吓得停下了脚步, 姚望却没停,维持着原速走近他, 等她整个人都被“光圈”包裹进来后,方思弄看到了她的脸。   有点不对劲, 但方思弄一时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他心脏发沉,大脑有点短路,正在思考要怎么开口时,姚望却先说话了:“太黑了,爸爸,我看不清楚。”   所以他真的是“爸爸”。   听到姚望的声音, 方思弄先松了一口气,然后道:“饭做好了,来吃吧。”   姚望又说:“我看不清楚。”   方思弄把手肘递给她:“那你扶着我吧。”   姚望便走下来扶住了他,那一刻方思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觉得姚望看起来好轻,像一张飘落的纸。   他们两个回到饭桌,老头已经基本要吃完了。   因为有姚望在,方思弄没有那么怕他了,坐下后把大盘子里的面包放进了姚望面前的小盘里,又把粥拖到她面前。   姚望和那个老头则对彼此完全视而不见,都没有反应,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阴冷静谧的空气里只有咀嚼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方思弄也犹豫过是否要吃下面前这些食物,毕竟有“樱桃园世界”中危险的幻境食物在前,让他产生了一丝犹疑。可是转念一想,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物质丰富的世界,放在厨房里的物资很可能是他们唯一的食物来源,他刚刚出去看的时候也没有发现耕地或菜地,最坏的情况是,如果食物吃完了,他需要进入那片巨木林去觅食……   反正想来想去,不吃这些东西他可能到不了结局就会饿死,所以也没有办法。   他埋头吃了起来。   出乎意料,抹了黄油的黑面包很粗糙,味道居然不坏。   “天晚了,不要到林子里去,它要休息了。”很快,老头就吃完了自己的食物,颤巍巍就要下桌,站起身后又想到什么似的,扶着椅背转身,对方思弄道,“如果要去,明早你跟我一起去。”   方思弄巴不得他快走,回了一句“知道了”,注意力早就飘走了。   他回忆着老头说的第一句话。   它?他?她?祂?   ta是谁?是哪个ta?   谁要休息了?怎么个休息法?   老头离开了光圈和油灯的范围,一步一喘地上了楼。   方思弄想着事情又吃了几口,忽然意识到不对。   那老头睡哪儿呢?   楼上就三间房能住人,一间是他的,一间是姚望的,还有一间上着锁,锁很旧,长久没人动过的样子。   总不可能睡摄影间或暗房吧?   或者……难道第一间房是那老头的?   那自己的房间又在哪儿呢?   脑中无比混乱,他把目光投向了姚望。   姚望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对那老头说的话或离开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而此时,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姚望也丝毫没有跟他讨论一下的意思。   他盯着姚望看了几秒,咽下嘴里的东西,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属于剧本的力量在阻止他说话。   大概跟“哈姆雷特机器世界”的前半段一样,他们都还在人物里,没有获得“自由意志”,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他很快解决了自己的那份食物,站起来准备先把自己和老头的碗收了。   结果看向老头那里时,他只觉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他刚刚明明听见了老头吃东西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通病,喝粥的声音还很大,而且桌上有灯,他们能看见彼此,他明明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老头吃完了东西才离开……   可现在,那些食物依然原封不动地留在盘子里。   方思弄头皮发麻,僵立原地。   忽然,姚望的声音响起,把他惊醒,也让他浑身的寒意更加重了几分。   “爸爸,我吃完了。”   他下意识看向她,只见她还乖乖坐在椅子上,自下而上仰着头地看他。在这个视角下,她的眼睛惊人的大,油灯照亮了里面的血丝。   而她面前的食物,也是原封不动。   方思弄强自镇定,平静地把她的餐具也收起来,端进了厨房。   他把垒起的盘子放在水槽边,盯着最面上剩下的几个面包看了一会儿,忽然撑着水池开始干呕。   什么东西会吃不进去食物?   他脑海中倏然冒出许多摆放在死人排位前的贡品,传说中已逝之人会吸掉食物的精气,而在阳间的人们看来食物是原封未动的。   姚望和老头,他们两个……是人是鬼?   他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恶心的感觉却还萦绕在身体里,他捂住嘴,浑身抖如筛糠。   在他成长的文化中,还有一种人们耳熟能详的说法,就是吃了阴间的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虽然现在说这些迷信的东西有些可笑,但万一呢?这个戏剧世界是怎么形成的也没人知道,甚至它有可能就是阴间也说不一定……   巨大的恐惧降临到他身上,他开始疯狂地后悔,刚刚就不该吃的,至少这第一顿不吃也不会死,就不该吃的……   恐惧和崩溃占据了他太多精力,以至于直到脚步声都来到身后不到一米处时,他才有所察觉,猛然转身,自然又是吓了一跳。   姚望站在他身后,越过他把手中的油灯放在了水池边上。   “我把灯给您送来。”   方思弄又狠狠吞了两口唾沫,将恶心想吐的感觉强压下去,勉强开口:“谢谢。”   他强撑着维持正常,将那两人剩下的食物倒掉,从水池旁边的水缸中舀水洗碗。   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对姚望说:“还在这儿干什么?玩儿去吧?”   姚望摇摇头,靠在了灶台上:“我陪着您。”   方思弄还想吐,只能强自压抑,心说我不是很想你陪。   陪就陪吧,安安生生的也行。   可不一会儿,姚望可能觉得无聊,居然开始唱歌。   清亮微哑的女声在黑暗的厨房中回荡,歌词方思弄听不懂,越听越瘆得慌。   可他也不敢打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姚望的演唱终于告一段落,转头问他:“这是妈妈以前最喜欢的歌,你还记得吗?”   方思弄汗如雨下,总算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含糊地应了一声,转头出去了。   姚望就像一个背后灵一样跟了上来。   方思弄如芒在背,却毫无办法。   走上二楼,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姚望就算真的是鬼,这样跟着他他也没办法,不如利用她一下。   他作势往摄影间走,又转头对姚望说:“明娜,你去我的房间,帮我拿一下刻刀吧?”   姚望没有什么异议,听话地走向了另一边。   方思弄一直看着她,观察她走进了哪间房。   是第一间。   所以那个确实是他的房间。   那么,那个老头又住哪里呢?   带着这个疑惑,他忧心忡忡地走向了摄影间,不管怎样,还是早点把余娜她们的照片洗出来比较好,以免夜长梦多。   在进去之前,他也做好了老头会在里面的准备,结果没有。   这一次他仔细检查了沙发、摇椅和暗房,确定没有老头的踪迹。   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心又悬得更高,毕竟,不确定才是最大的恐怖。   没过太久,姚望拿了他要的东西过来了,他接过来之后说了声谢谢,就让她去休息。   姚望却说道:“爸爸,我要提醒你,明天有两个预定。”   方思弄心念一动:“哪两个?”   “就那个女的,和一对情侣。”   方思弄观察着她的表情,不敢多说:“好的,知道了。”   “那我睡了。”   “晚安。”   “晚安,爸爸,你也早点睡。”   说完,姚望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面对着关闭的房门,方思弄感觉心中一凉,又回头再次确认了沙发跟摇椅上没有人,从摄影机中取出底版,猫着腰钻进了暗房。   虽说因为兴趣和职业的原因他对湿版摄影有所了解,但真正上手操作得少,还要花时间研究一下才能确保把照片洗好,没记错的话定影后还要将湿版自然晾干才行,这样算起来两天时间都比较紧,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在暗房中给湿版显影,之后是定影,好在湿版摄影在拍摄完成后的处理步骤并不太复杂,暗房里的药水也都贴好了标签,预想中的意外没有发生,他顺利地把照片洗出来了。   将显影后的湿板浸入定影剂中,还需要五分钟左右的等待,趁这个时间他开始准备制作底片会用到的道具。湿版摄影就是这样,所有底片都需要摄影师在拍摄前自己制作,明天还有两个预约,而他刚刚没有找到制作好的底板,只能现做。   制作底片的过程就比制作完成后的显影定影要麻烦很多了,他不知不觉就做得有些入神,在涂完火棉胶之后才能松一口气,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他疑心是自己精神太紧绷出现的幻听,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身体驱散刚出现的鸡皮疙瘩,转头去看余娜两人的照片。   定影的时间差不多了,现在需要用大量清水彻底冲洗湿板,去除定影剂残留。   这一步水声很大,他没再听到什么怪声,之后把洗好的湿版拿去架子上晾着。   这时,他发现架子上已经有了几张照片,他抽出最外面的一张,在暗房的灯光条件下只能依稀辨认出来,照片上的人是姚望。   就在这时,他再次听见了脚步声,在自己侧后边,很近很近,不到一米的距离。 第150章 十三人04   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有人。   现在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目光”或“注视”都具有力量, 方思弄对人的目光非常敏感,这一刻,他无比确信, 正有人看着自己。   一种巨大的恐惧统治了他,他感觉心跳很快,冷汗顺着鬓角和腰窝往下流, 嘴里仿佛含了一颗话梅一般疯狂分泌唾液,但他抑制住了身体的颤抖, 紧绷起一身摇摇欲坠的皮肉,装作无事发生。   无师自通的丛林法则告诉他,一定不可以在恐惧面前表现出恐惧, 这样只会落进更深的地狱中去。   他将手中的照片慢慢放回架子,然后猛然转身, 打算直面那东西——   但是没有。   房间里除了他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竟然这时候才注意到, 在这个房间里, 他周围的“光圈”消失了。整个暗房呈一种仿佛凝固的暗红色, 没有被黑暗遮盖的部分,他一眼就能看全整个房间。   而这个能一眼望穿的房间中, 并没有人。   他狠狠打了一个激灵,感觉双肩麻麻的。   许多恐怖片中的场景一窝蜂涌进他的脑子, 这种时候,那个他没看到的东西很有可能正贴在他身后,或者……骑在他脖子上。   他再次猛然回头,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接着他疯了一样反手去抓挠自己的后背,至少摸是没摸出什么异样。   心跳越来越快, 喘息声也越来越响,恐惧的力量将他逐渐吞噬,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摇摇欲坠,快不行了……快不行了……   他健步如飞,跑出了暗房。   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他回到了摄影间。   摄影间里的光线也非常暗了,但比里面好一些,因为之前那扇投下阳光的天窗已经不再散发光芒,天已经黑了。   方思弄撑着膝盖疯狂喘息,眼看着地上多出一滴滴的水渍,是从他头颈处滴下去的汗。   这好像他还是在“世界”中第一次这么害怕,看来是真的想活了。   “吱呀、吱呀——”   忽然,墙角的摇椅又发出声音,方思弄转头一看,发现摇椅上还是空无一人,它是自己在动。   他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猛然窜起,又跑出了摄影间。   天黑了,房子外面他不敢随便去,而在这房子里面他也想不到一个能让他感觉好一点的地方,似乎只有属于他的那间房间能去,可他心中惴惴,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好去处,但他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   回到走廊,“光圈”也再次回来了,光圈之外,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快步朝对面的第一间房走去,身高腿长,几秒钟时间就走到了,而就是在这几秒钟里的一个瞬间,他的余光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画面——一只拎着什么东西的手在黑暗边缘一晃而过,白的地方很白,可又不只是白。   太快了,只是一晃而过的一个瞬间,他没看清楚,但停留在他大脑里的印象……是一只沾满了血的手。   这让他最后几步险些绷不住,心跳和呼吸节奏都崩了盘。   这栋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吗?   还是说……其他东西?   他再也没有办法遏制身体的颤抖,但心里依然记得恐惧必须直面,如果遇到野兽转身就跑的话只会死得很难看。   尽管怕得想要发疯,他还是强自镇定地回了头。   然而转过身之后,依然是什么也没有。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尽力遏制住声音中的抽泣,沿原路又走回摄影间,因为自己的“光圈”只在周围几米的范围内,刚好是走廊的宽度,而他把油灯落在摄影间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满手是血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了,那ta一定还在走廊的那一头。   他进入这个世界不是来苟命的,是来解谜的,他不能输给恐怖。   他咬紧牙关,全程在用自己的所有理智在与恐惧对抗,黑暗和陌生的林中小屋无限放大了这种恐惧,他感觉“自我”在其中越来越小,力气也一丝一丝地流失。   一步、两步、三步……   他几乎是数着步子往前走,但这条走廊拢共就那么长,他很快就走到了头。   谁也没有遇见。   这一段路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他飞快地冲进摄影间拿起油灯,又快速返回,这一次基本是在奔跑,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跌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腿软得站不住,他靠在门上又缓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往屋里走。   屋子跟他之前见过的一样,只是桌子上的相片移了一下位置,应该是姚望进来帮他拿刀的时候顺手整理的,他把油灯放在床头柜上,直接倒上床,用被子盖住自己。   被褥似乎有点潮湿,但他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闭上眼睛催逼着自己睡觉。   这里的夜晚太可怕了,只有睡着,睡过去了才会过得快。   但直到油灯自己熄灭了,他也没能睡着。   在惶惑的黑夜中他开始思念玉求瑕,这能稍微抵挡一些让人颤栗的恐惧。   所以……这个世界中的玉求瑕在哪里呢?   他在半梦半醒间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跟玉求瑕谈论到过去,玉求瑕说自己高中的天台可以看到很多星星,而他早就把玉求瑕奉为神明,没救了一样跑到电影学院的天台上去吹风,实际上这个天台根本不是玉求瑕高中的那个。   这些傻事是他在追玉求瑕的时候干的,有很多次他站在那里想的都是如果追不到玉求瑕那就从这里跳下去也很不错。   可在这个梦里的时间段他明明是已经跟玉求瑕在一起之后,因为他们上一秒还在一起谈论过去,玉求瑕的眼睛笑得眯起来,眼尾的弧度很温柔。   所以这是梦,在梦里他在得偿所愿之后又走上了天台,然后跳了下去。   剧烈的失重感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猛然惊醒过来。应该说他本来也算不上睡着,只是从半梦半醒中脱离,这个过程很痛苦,在他恢复意识之后他的身体仍像是被鬼压床一般不听使唤。他的意志与不知哪里来的强大疲惫感做着斗争,等待着身体苏醒。   身体没法动,脑子却醒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走廊上有一种声音,而且他已经听见很久了,只是大部分思绪都停在那个半梦之中,没有注意到它。   “咚、咚、咚……”   是脚步声。   有人在走廊里行走。   是谁?   他思考着。   是姚望?还是那个老头?   这脚步声仿佛有催眠作用,他的“苏醒程序”又被压慢下来。他开始无意识地数着那个脚步声,又慢慢回到睡眠里。   1、2、3……   32、33……   87、88、89……   诶?   不对。   他忽然一个激灵,意识到。   好像没声音了。   又走神了……   是从什么时候没声音的?   数到五十多?还是六十多的时候?   ……好安静啊。   忽然,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个念头:   外面这么安静……那东西是不是进来了?   这念头出现的一瞬间,他的头皮仿佛都要炸开了,他的精神倏然冲开重重阻碍,夺回了□□的控制权,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然后就跟床脚立着的一个人对上了。   屋内太黑,那个人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不动的时候大概还看不大出来,但当他意识到那里确实有个人时,便能辨认出ta的头、手臂、手和手中的东西,似乎是刀和绳子。   从体型来看,那应该是个女人,或者很瘦很瘦的男人。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掐住了,呼吸变得异常困难。那股鬼压床一般的力量再次降临在他身上,他动不了,也叫不出来,只能这么坐着,跟那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事实上,他连那个人是正对着他还是背对着他的,他都不确定……   不过,从他醒过来开始,那人一动也没有动过……   接着,在雷鸣般的心跳声中,他听到了另一种“啪嗒、啪嗒”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因为紧张几乎宕机的脑子才模模糊糊告诉他:像水滴的声音。   可这间屋子里哪里来的水滴声?   是桌上的什么溶液被打翻了吗?   “砰!”   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砸门声响起,方思弄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重重捶了一下,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被吓得直接倒回了床上。   而那个黑影,却仍旧没有动。   “砰!”又是一声。   很快,再是一声。   之后越来越密集,连起来像沉闷的雷。   那黑影终于动了,先是金属和地面的碰撞声,是她扔掉了刀,下一刻她蹲下身,抱住了头,似乎在无声地嘶吼。   这一刻,方思弄无端确定,她确实是个女人。   砸门声还在继续,女人抱着脑袋哭了一会儿,忽然捡回刀,站了起来。   接着,她向着床头走了过来。   方思弄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可他仍旧不能动作也不能说话,这女的要是这时候给他一下,他也只能引颈就戮。   就在女人已经走到他的脸旁边,他几乎绝望时,她忽然一矮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与门外连续不断的砸门声交相辉映,方思弄觉得自己难受得喘不上气,冷汗已经几乎打湿了被窝。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慢慢反应过来:那女人是……钻进了床底下? 第151章 十三人05   方思弄几乎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他的床是贴窗放的, 这扇窗也很奇怪,没有用遮光帘或者麻布什么的遮着,却几乎没有让一丝光线透进来, 好像窗户外面直接就是一堵墙一样。   不过,在这扇窗户下面睁着眼睛躺了一晚上的方思弄还是有了新的发现。   这扇窗户不是完全封闭,在它的底端有几个小孔, 很小的孔,跟圆珠笔戳出来的洞差不多大, 它们与外界是连通的,在黑夜中完全隐去了形貌,但随着天色亮起, 它们的颜色渐渐提起来,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小孔。   方思弄就是这么知道的天亮了。   走廊里的砸门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都有点麻木了,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消停, 而那个钻进他床底下的女人从钻下去之后就再无动静, 更没有出来过。   他仰躺在床上, 中间出现了几次背痛的幻觉,以为是那女人的刀穿透床板刺进了他的后背, 不过很快事实证明的确都是他的幻觉。   大概是精神太紧绷了,他曾在“时钟世界”失去的肢体开始真实地发痛, 整个后半夜都在折磨他。这种痛苦多半是与黑夜一同来临的,在天亮之后便随着黑暗一同销声匿迹了。   在确认到天亮之后,他又屏息凝神听了半天,没在床底下听见任何活物的动静,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因为有“弗兰肯斯坦世界”的先例,他完全没有推开窗户的打算, 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他凑近窗户上那些小孔中看起来最大的一个,想要看看能不能观察到外面。   理论上来说,这个方向的话,看到的应该是外面那片巨木森林吧。   他把眼睛贴上去,能看到对面的画面,片刻之后,他全身都麻了。   对面哪里是什么森林,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穿着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观背景的深蓝色T恤,背心上印着一个可笑的黄色笑脸,像是某高校的文化衫,可她的背影又绝不是一个少女,辛劳和风霜镌刻在她嶙峋的脊骨上,让任何一个看到这个背影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年纪不轻、并完全不被生活善待的女人。   方思弄倒不是“任何一个人”中的一个,他与她有更深的联系,他知道那件衣服是她在美术学院门口的垃圾堆里捡的,捡了好几件轮着穿。有几件的笑脸嘴上还被溅上了些洗不干净的颜料,让那些笑脸看起来像是在哭。   她的身体微微摇晃着,嘴里哼着歌。她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但被她的身体遮挡了一大部分。   她左边的手肘挂着一撮枯黄的头发,右边的咯吱窝下则垂下一双烂泥似的细瘦双腿。   她摇晃着,唱着歌。   是徐慧芳和方佩儿。   方思弄只觉得锋利的冰山在自己的身体里爆炸了,这一幕比他昨晚遇到的所有场景都更可怕。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会出现已经死去的徐慧芳和方佩儿?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连滚带爬地跌下了床,惊慌失措中他本就炸麻了的头皮又炸了一下,意识到这样一搞他很有可能直接和床底下那个女人面对面——   理智尖叫着让他不要看不要看,但身体有自己的想法。他的眼睛下意识地钻进了床底下……   ——没人。   床底下没人,那个女人凭空消失了。   他已经很难说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跌跌撞撞爬起来就往门外去。   出去之前他的目光扫过桌子,没有发现什么被打翻的溶液,地上也没有什么水渍,昨天的水滴声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离开房间后,走廊还是那么黑,白天的光线没有透进来,方思弄心念一动,觉得这个房子就像照相机的暗箱一样。   他从二楼下去,打开了屋子大门,看到外面的草地和树林,天光青白,确实是一个早晨。   这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爸爸,我给你留了早餐,在厨房里。”   方思弄回头,发现姚望坐在餐桌上,正定定看着他。   他心里有点瘆,但面对着姚望总比面对着其他的东西要好一些,他问道:“你昨天晚上有起夜吗?”   姚望摇摇头:“没有。”   他又问:“那你昨天晚上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姚望依然给出否定的回答:“没有,我睡得很好。”   方思弄又移开目光,将餐桌的每个座位都扫视了一圈。他已经意识到,在这个房子里,他的注意力变得很奇怪,就是……很集中又很难集中的感觉。   一个正常人在成年后,他(/她)的五感基本是可以多线处理信息的,只有在很聚精会神的时候才会完全忽略周遭的环境。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种能力,现在被这栋房子抑制了这种能力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能适应,就像丢掉了一半灵魂一样。   他的注意力好像只能放在一个地方了,比如他现在看着姚望,知道她坐在餐桌椅子上,可只要他没有有意识地去看,哪怕就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他可能也不会发现。   例如昨天他刚在这个世界“苏醒”时,沉浸在对环境的思索中,就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哪怕他早已看到了沙发。   现在,他仔细确认了整张餐桌,以及目力所及的整个一楼,都没有看到别人,便问姚望:“那个……那个大爷吃过了吗?”   奇怪,那老头昨天不是还说,要进林子的话和他一起吗?这是自己先进去了?   姚望挑起眉:“什么大爷?”   “就昨天那个……”他震惊地看着她,微微张开嘴,随即想到昨晚吃饭的场景,姚望跟那老头完全没有交流,所以……有一种可能是……她并不是不想跟那老头有交流,她是压根不知道那老头的存在?   方思弄心中升起来一股寒意,咽了口唾沫,仔细观察着姚望的表情,问她:“我们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你指谁?”姚望不解地歪了歪头,然而那一瞬间她的眼神让方思弄心脏一跳,“这个家里只有你和我啊,爸爸。”   方思弄感觉身体里的寒意更大了,转头进了厨房。   他刚在灶台上找到姚望给他留下的早饭,姚望就跟了进来。   他如临大敌地转身,姚望却只是来提醒他一句:“爸爸,不要忘记下午的预定。”   方思弄仍旧全身戒备:“我知道了。”   姚望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早餐是面包配青鱼拌生菜,比昨天的晚饭还要好一些,不过方思弄完全没有胃口,也不敢吃,偷偷倒掉了。   之后他爬上二楼,在楼梯上仍是觉得暗,又回到房间取走油灯,想去厨房添油时发现油灯的油还剩了至少一半,意识到昨天晚上就不是把油燃尽才熄灭的。   那它是怎样熄灭的呢?   他直接去了摄影间。   姚望强调了几次“预定”,可以想见,他必须提前把底片准备好。   昨天在暗房的经历他完全不想回想,可以的话他希望再也不要回去,然而理智却告诉他,未知的恐怖比起更具体的规则,还是后者更恐怖一些。   规则要求他给人拍照他却没有底片,他并不是很想知道后果。   他没有办法,深吸几口气,进入了暗房。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缘故,这次在暗房中他没有遇到什么幺蛾子,直到下午需要的底片都准备完毕了,都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   时间还早,客人也没有来,他想了想,决定趁着白天多收集点线索,就将整个晾相片的架子都搬了出去。   因为那扇天窗,摄影间里又亮了起来,他坐到沙发上,将架子放在面前的地上,开始看照片。   湿版摄影是直接在玻璃底片上成像的技术,每张玻璃照片都只有一张,不可复制。而底片本身是反色的,需要垫在黑色的背景上才能看清。   他拿起第一张照片,是余娜和那个消失的女生的双人照,他把照片放在腿间的黑布上,看清画面,手抖了一下。   这张照片显然离“美丽”有些距离。   画面中的两个女人肩并肩坐在这张沙发上,余娜还好一点,就是表情比较阴郁,没什么生机。另一位,那就完全不像个人了,浑身的皮肤都烂完了,像被火烧过,但一头锦缎般的长发还在,溃烂的皮肤上贴着大大小小的金箔。   昨天看它还完全不是这样。   他心里有些打鼓,把照片放回去,拿起第二张。   第二张是姚望的照片,昨天在暗房里看不清楚,今天垫着黑布再看,他第一眼没有发觉什么不对。   姚望以一个端庄的坐姿坐着,看着镜头,脸上甚至还有一丝微笑。   但再一看,就会发现,在她身后,有一个淡淡的白影。   他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相机曝光问题产生的重影?   他打心底里不希望姚望的照片有问题,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他用衣袖擦了擦玻璃,举起来吹了吹,又擦了一下,没擦掉,那白影还在。   而且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白影是站着的,根本不可能是坐着的姚望的重影。   方思弄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去,又拿起第三张。   这张照片上的,是那个老头。   “吱呀、吱呀、吱呀——”   方思弄头皮一麻,转动脖子看向角落里的躺椅,就和那老头扭转了将近120度的正脸对上了。 第152章 十三人06   照片上的老人有着跟摇椅老头同样的一张脸, 皱纹遍布,好像年龄也没有什么差别。   有区别的是穿着,照片里的这个穿着一身军装, 款式古老却非常整洁,徽章和肩章很繁复,应该是一名高级军官, 不过具体的职阶方思弄辨认不出来。   照片中老军人的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僵硬冰冷, 人站得也很直,像一尊石雕。不过这诡异的站姿远远及不上他那双眼睛带给人的恐怖,在这张黑白照片中, 那双眼睛显得异常突出,与方思弄看到的充满白翳、平和漠然的眼睛不同, 照片里的这双眼睛含着强大的意念,像刀剑般坚定又富于攻击性,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观赏者都会觉得这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像猎人盯准了猎物。   老人身后的背景模糊不清,浓雾深重, 雾气中隐约显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有东西在其中徘徊。   除开这些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发现的诡异, 更吸引方思弄注意力的却是照片中的光线处理,这就到了一定的专业领域——老人身上的打光是完全混乱的,肩章和胸口的徽章受光,手臂与脸、腰部却是背光,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如果这是一幅画, 还能说作者是在用光线刻意强调什么,但在摄影上,这是摄影师极其不专业的表现。   这张照片比上一张姚望的照片让他研究了更久的时间,直到他注意到房间里那不同寻常的声响:   “吱呀、吱呀——”   他霍然抬头看向墙角,就与照片上的这张老脸面对了面。   刹那间,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巨大的寒意席卷了他的全身,而身体里属于丛林法则的那部分还在支撑着他,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没有落荒而逃。   他与那老头对视,老头的眼睛也不再是照片里的那双了,过了一刻,他用几乎完全没有情绪的声音发问:“你到底是……”   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如同一把锤子敲击在太阳穴上,直接将房间里的严寒都敲碎了,方思弄一个激灵,掐住太阳穴,几秒后睁眼,摇椅上的老头已经不见踪迹,而摇椅还在自顾自地摇晃着。   方思弄意识到,是客人来了,他不敢耽搁,将照片插回架子,迅速送回暗房,刚出来,整理好衣襟,摄影间的门就被敲了两下,不等他回答,直接被推开了。   “爸爸,客人到了。”   是姚望带着今天的第一波客人上来了。   方思弄抬头一看,客人竟然是蒲天白和花田笑。   那两人看到他,也是眼睛一亮。   “坐在这里吧。”姚望把他俩引到沙发上去坐,“有什么要求你们就提,我先出去了。”   说完真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三个人,但三个人好像都被剧本压制着,眼神闪了半天,却都没有说出脱离人物的话来。   花田笑和蒲天白肩并肩坐在沙发上,都穿着西方中世纪平民的服饰,不过花田笑穿的是一身女装。   花田笑挽着蒲天白的胳膊,又靠近了一点,冲方思弄笑道:“先生,我们要结婚了,想好好拍一张照片。”   看来花田笑在这里面饰演的是个女人。   方思弄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到了相机旁边,湿版摄影需要几分钟的曝光时间,方思弄向两人说明了注意事项,就开始了拍摄。   在等待相机曝光的时候那两人需要坐住不动,不过可以说话,于是方思弄也抽了一根小凳子坐在照相机旁边跟他们聊天。   因为剧本限制,他们通过聊天能交换的信息很少,方思弄了解到这座山下有城镇,蒲天白和花田笑就住在镇子上,而他也隐晦地谈论起姚望,表示他的这个女儿“有点问题”。   几分钟很快过去,几人也透露不出更有价值的线索了,就约定好取片日期,两位客人自行离开。   不过,这次约定的取片日期是一天后,就是明天,而余娜她们约定的取片日也是明天。   方思弄意识到,明天有可能是个重要的日子。   因为今天还有一个预定,他不知道客人具体什么时间来,这会儿也不敢先行洗照片,万一洗到一半被打断就不好了。   于是他把相机里的底板换上新的,刚拍好的这个就先存放在暗房里,等待新的客人。   在小板凳上坐了一会儿,他感觉时间不能这么浪费,转念想到还没看完的照片,就把小板凳搬到了暗房门口。因为知道暗房里没有不能见光的照片,他将门打开一半,架子拖到门口,这样看照片,哪怕是客人来了,他也能立马把照片放回去、关上房门。   在余娜两人、姚望和老头的照片之外,架子上还有四张照片,他打算先浏览一遍,不要看那么细。   但因为湿版摄影的特质,不垫上暗色底就看不清,所以他也只能囫囵看个大概。   这么打定主意,就看得很快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把剩下的所有照片都拎起来看过一遍,辨认出上面的人依次是:张秀晶、余春民、玉求瑕,和一张看不清楚的。   看到玉求瑕的时候他心脏一跳,一股心慌的感觉漫了上来。   也许正是因为太心焦的缘故,最后一张照片他看得太匆忙,看不清就算了,很快又把它放回去,拿起了拍下玉求瑕的那一张。   把照片拿进手里,他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开始看之前,又转头看了一眼摇椅,确定上面没人。   他把黑布铺在自己大腿上,再将玉求瑕的照片放上去,有了黑底后的照片顿时清晰起来。   看清之后,方思弄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照片中的玉求瑕,只有脸庞还一如既往美丽无双,可他的身体,却成了一个空空的骨架,长发缠绕在上面,除此之外里面空无一物。   但他仍旧对着镜头微笑,好像对此完全没有察觉。   这时方思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猛然回头,什么也没有。   楼下再次传来了敲门声。   方思弄强压着狂乱的心跳,将照片放回架子,关上暗房的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站起来,迎接新的客人。   这次来的是元观君,她倒是穿的男装,长发高高束起,整体是黑色的。   见到方思弄之后,她很熟稔一般先给了他一个拥抱道:“我的耶尔,好久不见,看到你这么精神,真是太好啦!”   方思弄不习惯与人接触,感觉不适,这时他眼前忽然出现一行字:[你认识德莱塞·亚特伍德,但你不太想与他谈论起过去。]   而下一刻,元观君又接着说道:“耶尔,你的父亲,马修先生还好吗?”   “还好。”方思弄也是刚知道自己名叫“耶尔”,更不知道马修是谁,心念一动,想起那个老头,他会是元观君说的“父亲”吗?   方思弄不动声色地敷衍了一句,又把元观君推开,问道:“你今天想拍一张什么样的照片?”   “太好了,太好了,希望你们能永远这样下去。”元观君笑得相当真诚友善,“哦,照片。对,我是来拍照片的……其实不是,我主要是来看你的!”   方思弄感到一种从肺腑中涌上来的烦躁:“那你到底要不要拍?”   “要,要,我当然要拍。”元观君碰了碰他的肩膀,自顾自走到沙发上去坐好,完了还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不然你和我一起拍吧?”   “我?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拍?”方思弄心中的疑窦更甚,而且本能地不想被拍,“你为什么来拍照片?”   “拍照片有什么为什么?无非就是想要记录一些时光、相遇或离别,我们久别重逢,不应当纪念一下吗?”   方思弄还是不想拍,一边调试相机一边道:“这张照片是我给你拍的,以后你看到这张照片就会想起我,合照便不必了。”   元观君也不强求:“好吧。”   开始拍摄后依旧有个等待的过程,元观君坐在那儿嘴却没闲着,一直试图跟他说话,说的也净是些过去的事情,比如明娜的眼睛还好吗?老爷子还爱去林子里打猎吗?   方思弄都不怎么搭话。   几分钟倏然而过,照片也拍完了,元观君站起来跟他告别:“我先走了,到时候我会来取照片的。”   “到时候?”   元观君确认道:“明天,我明天会来。”   果然是明天。   方思弄勉强笑了一下:“好的。”   元观君冲他摆摆手:“再会,耶尔。”   “再会。”   元观君离开后,方思弄今天就没有其他预约,不过明天有多人取照片的事迫在眉睫,他又回到了暗房中,开始洗今天的照片。   将湿板浸入定影剂中后,他获得了一段时间的空闲,便决定继续把照片看完。   其实在看过玉求瑕的那张照片后,他心里是很恐惧的,可同时他也清楚,哪怕只是为了玉求瑕,他也要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   多看照片,找出照片中的共同点,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端着架子回到光线明亮的摄影间,再次确认了沙发和摇椅上都没有人,才开始继续看照片。   不过,剩下的照片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怖元素了,张秀晶和余春民的照片都挺正常,比较接近余娜的照片,整个人的身体和五官都没有什么形变,只是情绪极端一点,余春民显得很颓废,张秀晶倒是还蛮开心。   至于最后那张照片,方思弄怀疑是拍的时候出了状况没拍好,黑乎乎的一团,可能是没对好焦,或者模特在乱动,或者镜头被污染。   到这会儿,定影时间也差不多了,方思弄返回暗房,将今天的照片捞出来。   蒲天白和花田笑的那张是先放下去的,自然也是先捞起来的,然而都不用垫底细看,刚一捞起来方思弄就感觉白毛汗爬满了全身。   明明是两个人的照片,但画面里有一半都是空白的。   照片里没有花田笑。 第153章 十三人07   一时间, 许多过往的画面一股脑涌入方思弄的脑海,花田笑的脱线、演技、淀粉肠、猫毛过敏、还有那张空空荡荡的教室,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 只有花田笑和李灯水的照片……   一件事情可能是巧合,两件事情也可能是,但如此多的端倪积聚在一起, 还有可能只是疑心生暗鬼吗?   方思弄抖了抖肩膀,想要甩掉后背上毛骨悚然的感觉, 效果不佳,他把这张照片在晾晒架上放好,又拿起元观君那一张。   看清照片的那一刻, 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寒意更甚。   完全糊了, 黑乎乎的一团,只能隐约想象出一个人形。   当然有可能是机器的问题, 现实中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 但依然是那句话, 巧合太多就不再能称之为巧合。   ——这张照片,他之前见过一模一样的。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拍好的、放在晾晒架上的那堆照片的最后一张上面。   是机器两次出了问题?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   但方思弄更相信另一种可能——不是机器的问题, 而是被拍摄者的问题。   也许是元观君和之前那个被拍摄者一样,在这台相机中呈现的形象都是一团黑雾, 她们本身有什么问题。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两团黑雾,都是元观君一个人。   她对他饰演的摄影师“耶尔”也的确表现出了久别重逢的熟稔,之前“耶尔”也曾经给她拍过照片,这说得通。   那么她到底是有什么问题,才会在照片中以这样的形态呈现呢?   当然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拍出来奇怪的人, 只是比较触目惊心一点。   而这些照片中的其他人的变化,又是什么逻辑?   自然晾干后的湿板还需要进行一些处理,对图像进行必要的修复和增强,最后刷上一层保护漆然后装框。方思弄整个下午都在干这件事,同时在思考照片的问题。   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晚饭时间。   因为对光线的需要,下午的工作方思弄都在摄影间中进行,他不是不怕轮椅老头,可他更怕窗户孔洞中的徐慧芳和方佩儿,所以比起自己的房间,他还是选择了这里。   在他将最后一个金属扣扣好、完成所有工作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饭做好了么?”   “马上。”他下意识回答道,却在下一秒毛骨悚然……他好像没有听见开门声啊?   他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他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摄影间的大门,猜想是不是姚望在门外说的这句话,他精神不集中听岔了,以为是在房间里。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大跨步走出大门,想象着能在走廊里看到姚望的背影,毕竟以声音、距离和行动为相互影响的变量分析,姚望刚刚站在门口说话,而他立即追出去,不管她是想要下楼还是回房间,都应该那还能看到背影。   而很难说是出乎意外还是意料之中,走廊上也空无一人。   恰好一阵穿堂风吹过,吹得人透心凉。   方思弄强自镇定,下楼做饭。   他还是做了三份。   把饭在桌上摆好,他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楼去叫姚望,就听见了脚步声,很快,姚望出现在了油灯的“光圈”里面,踩着饭点在饭桌上坐好了,直接开吃。   方思弄也坐下来,稍微等了一会儿,发现那老头没有出现的迹象,又开始犹豫要不要去摄影间叫他,毕竟昨天也算是他叫下来的。   而就是在这一晃神的功夫,视线边缘忽然出现了一点白色,他被晃了一下,转脸望去,就见属于老头的那份食物上面出现了一双手,白而纤细,指缝间全是血。   这时他听见了水滴声。   他意识到,这是昨晚在他的房间里出现的那个女人。   桌面上,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把沾满了血的水果刀,右边放着一条绳子……   再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一条绳子?   是一条肠子!   那种水声,是肠子上的血往下滴的声音。   刹那间方思弄只觉得浑身都麻了,喉咙里似乎突然出现了一个巨物,让他的吞咽和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被一种极其巨大的恐惧牢牢锁住了,浑身动弹不得,低垂的视线只到那双手的手肘为止,再也不能往上移动一丝一毫。   他全程没敢看她的脸。   晚饭结束,最先吃完的就是那位满手是血的女士,之后是姚望,吃完后她们都陆续上楼了,三个人几乎完全没有交谈,只有姚望放下筷子准备上楼的时候说了一句:“爸爸,明天上午还有一个预定,别忘记了。”   等她们都离席几分钟后,方思弄才勉强从酷寒的恐惧中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把三人的盘子归拢,带回厨房洗。   果然跟昨天一样,姚望和那女人的食物完全没有动过,但他在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那女人的手,明明看她把西蓝花切开吃掉了,可现在西蓝花还好好躺在盘子里,别说没被吃,连一丝刀痕都没有。   这栋房子太可怕了,方思弄没有一刻不想逃离它,可第一天那老头明确说过,“天黑了不要出去”,他不敢挑战规则,只能硬着头皮回房间。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觉得冷,恐惧会让人觉得冷,他猜是这样。   特别是,在他知道,近在咫尺的那些窗户上的孔洞中就有他难以面对的徐慧芳和方佩儿的身影时。   他没办法就那么静坐着或睡着,就爬起来重新检查这个房间,他想到了那几间上了锁的房间,要是能找到钥匙就好了。   但翻遍了这个屋子,还是没有找到。   这时离他能睡着的时间还很远,他想了想,决定继续收集线索,毕竟要切实地逃离这种如影随形的恐惧,还是尽快破解这个世界为好。   这两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摄影间和暗房里,对这两个房间已经做过比较详细的探索,从逻辑上看他应该更努力地解开那几间锁着的屋子的秘密,然而现在没有钥匙。除此之外,就只剩下……   “明娜”的房间。   现在他找不到钥匙,还能去的,也许就只有那里了。   甚至,钥匙也有可能在那里。   打定主意,他便下楼回到厨房,切了一个看起来就没什么味道的小香瓜,放好叉子,端着盘子来到“明娜”的房间门口,敲响了门,说道:“明娜,吃一点水果吧。”   屋内没有回应。   他犹豫了片刻,脑子里的“剧本”也没有发出警示,他又敲了一遍,里面依然没有回应,便壮着胆子将门把往下轻轻一压。   没有锁,门被推开了一道小缝,里面是一片漆黑。   他试探性地又说了一句:“明娜,我进来了?”   屋内依然没有回应,他又等了片刻,抬步走了进去。   他其实做好了会看到各种奇诡画面的准备,毕竟昨天的老头和今天的血手女吃过晚饭都上了楼,但都没有在这层楼再出现……   他们如果是实体,就必然要有一个栖身之所,要么就在锁着的那个房间里,要么就在“明娜”的房间里——当然摇椅老头在摇椅上出现的几次似乎已经证实他们可能并不是一种实体的存在,并不需要一张真实的床榻来睡眠,可既然摇椅老头有“摇椅”这么个固定刷新点,那血手女呢?   但是出乎意料的,在油灯的光芒覆盖整个房间后,他可以看到,这个房间里似乎没出过什么幺蛾子,跟他第一天见到的没有什么区别。   姚望抱膝坐在床上,靠着床头,等方思弄走到离她不过五步远时她才缓缓转过头来,开口道:“……爸爸?”   语气十分不确定。   这给了方思弄一种感觉,好像她刚刚不是故意不应门,而是真的没听见。   ……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只能“专注”于一件事?如果她在想事情,就注意不到敲门声?   方思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他慢慢走到床边,拖了张椅子坐下,将瓜盘递出去:“明娜,吃一点水果吧。”   姚望接受了,就像所有普通的女儿从父亲手里接过晚间水果一样,自然地吃了起来。   方思弄趁这个时间用视线快速检索她的房间,凭他现在的视力和记忆力,几乎真的可以像扫描机一样在脑海中复刻一个房间,唯一的问题是他在这个世界中脑子似乎出了一点问题,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注意到应该注意的问题。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就注意到了一个绝对、绝对不正常的东西。   “姚、咳咳、明……明娜……”他感觉冰冷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四肢百骸、喉咙声道,让他连说话都不太会了,“你、你的镜子里……”   姚望疑惑地问:“怎么了?”   ——有个人。   方思弄听见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有个倒着的人!   梳妆台在床头旁边,镜子的下半截全碎了,一个倒着的人映在里面,双手纤长洁白,手腕以下全是血,然而胸腹以上都被碎裂的痕迹掩藏了。   姚望扭过身子,撑着床边看向镜子,片刻后问:“到底有什么?爸爸?”   方思弄已是冷汗如注,他霍然仰起头,正看到天花板上多出了几个暗色的点,而后面是一串滴落的线条。   他几乎瞬间就意识到,那是“水滴”。   是那个倒着的人手中的肠子,滴落的血水。   而最后那几滴,刚好停留在他的正上方。   他忽然不敢说破,只能僵硬地问:“你看不到吗?”   姚望摇摇头:“太黑了,我看不到。”   方思弄张开嘴,正准备说点什么,忽然,他手中的油灯熄灭了。 第154章 十三人08   方思弄头皮一炸, 后勃颈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水滴落的触感。他再也无法忍受,蹦起来就往门口冲,此时他的精神已经几乎崩溃, “丛林法则”也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逃出去。   然而,等他跑到门口, 却发现木门已经紧闭,无法打开。   明明只是一扇薄薄的木门, 放现实里他一脚就能踹破,可这时却像一张坚不可摧的铁板,叫他心中直接生出了绝望之感。   他捶了几下门, 纹丝不动,从喉咙深处溢出两声惊惧的呜咽, 只能转过身,用后背抵着门板, 面对着可能已经到来的鬼魂。   油灯熄灭, 屋内几乎没有一丝光亮, 他冷汗直流,望着眼前的黑暗, 心中被恐惧和凶戾充斥。   大不了拼了。   这个念头升了起来,可转瞬又被一片春天山脊般的曼妙曲线覆盖, 玉求瑕的胸膛和腰腹的皮肤像冰玉一般洁白无瑕,过去的十年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在很多个炎热或寒冷的夜晚相拥,从他仰望的视角看到过许多次这样的画面,他永远不会和任何人分享。   仿佛有巨锤在心脏上猛敲,他身体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尖叫: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死了就没有玉求瑕了。   他听见了脚步声, 离自己越来越近,来自正面。   他尽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即将袭来的鬼魂在哪里,眼睛也真的逐渐适应了黑暗,渐渐看清了一个越来越近的轮廓。   单薄、纤细,是个女人,是昨晚见过的那个,不过不是从天花板上倒着过来的,而是正着。   单从体型来看不是他的一合之将,但想也知道即将到来的不可能是肉身互殴,慌乱中他手指死死抓着门把手,暗自发力,希望能掰下一块铁锁来防身,虽然武器对于鬼怪的震慑力可能约等于无……   终于,到了。   那黑影站在了他的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头,却让他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然后她开口了:“没事的,爸爸,我送你回去。”   他的脑子嗡了一声,随即到来的是心脏狠狠下落的强烈失重感。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意识到刚刚这一段,他好像是完全败给了自己的想像……   随即,他眨了眨眼,将面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了一点。   这哪里是那个倒挂的女鬼,分明就是姚望。   姚望说完,便伸出一只手扶住他,将他稍稍带离房门,又用另一手去拉门锁。   刚刚在方思弄手中不可撼动的门锁,在她手里却仿若无物,轻轻一拉,门就开了。   下一刻,她将油灯交还到了他手上,把他轻轻推出门到了走廊,语气平静地说道:“爸爸,晚安。”   在离开那个房间的一瞬间,油灯自己重新亮起。   方思弄借着光看向姚望,在一道深渊般漆黑的门缝中少女的面容素白无瑕,除了黑眼圈稍重,没有别的异常。   在之前的世界她神奇地总是画着很哥特的浓妆,到这个世界她似乎画不了了,方思弄算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颜。   而她身后的房间,他一点也看不清了。   下一刻,门关上了。   方思弄感到背上一寒,似乎随着一阵穿堂风过,有一道无形的视线在盯着自己。   他抖了一下,快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他松了一口气,腿软得要站不住,踉跄着走到桌边,将油灯放在桌上。   他盯着油灯出了一会儿神,在某一个偶然的瞬间,忽然想到:姚望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开门,那是用哪一只手拿的油灯呢?   他还算坚强的神经已经被这个世界惊吓得有点麻了,带着一点破罐破摔,爬上了床。   今晚睡是肯定睡不着了,他闭上眼睛,思考着。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中,似乎有“鬼魂”的存在,或者说是类似的概念。   摇椅老头和血手女,应该都是“鬼”,而姚望也吃不进去食物,从这一点来看,她甚至也有可能是“鬼”。   但姚望又有一间房间,另外两个鬼却是没有的。   也不知道今天那个血手女在姚望那边出现之后,还会不会到这边来,她是依次出现在各个房里还是每个房间都会存在呢?   有没有可能,她昨天出现在这间屋子,今天跑到姚望的屋子,明天就会去第三间上了锁的屋子?   再算上楼下的三间,这栋房子里一共有六间可以住人的房间,这会是一个倒计时的信号吗?这个世界的最终期限是六天?   这样看来……似乎找到钥匙,打开那几间上了锁的房间,是解谜的关键?   又或者说,她是随机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像摇椅老头的摇椅一样,有一个刷新点?   比如姚望房间那面镜子,会是刷新点吗?   不过昨天出现在这里的她没有伤害他,是为什么?   是她本来与摄影师耶尔就不是敌对的立场,还是只是一个巧合,或者昨天他做了什么可以避免伤害的事情?那他今天做了吗?血手女要是又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依然不会伤害他吗?   说起来,刚刚在姚望的房间,血手女似乎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那在她手中他是安全的吗?   还有,照不出形貌的元观君又是怎么回事?   花田笑为什么会在照片中消失?   浑身没有血肉的玉求瑕呢?   ……玉求瑕在这个世界中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们什么时候会相遇?   方思弄的脑子转得飞快,在这个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受了惊吓又疲惫不堪的情况下,很快就耗尽了精力,然而他依旧尽全力聚精会神,没有注意到油灯什么时候熄灭了。   他是被腰上一阵酥麻的感觉惊回神的。   他感觉有人在摸他。   然而,他身上似乎又出现了昨晚那种鬼压床症状,他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   身上的手越来越放肆,开始是腰,已经够放肆了,后来就到了胸、锁骨和脖子,作为成年人,方思弄很清楚,照这个节奏下去跟着就应该是下三路了。   他的心中腾起一阵怒火,那股凶戾的狠劲也骤然压过了恐惧,这道心火的力量远远大于惧怕,他骤然冲破了一道封锁,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摸他的那个东西,似人非人,似猪非猪,在黑暗中像一尊肉山,看不清楚具体的形容,便更叫人幻视起现实生活中七七八八的脑满肠肥的猥琐男人。   方思弄顿时一阵恶心,偏头想吐,这样心火一散,便再次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等他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攀到了那肥猪的脖子上!   一时间,他连手底下的触感都没工夫感知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手臂,表面布满了裂痕和溃烂的伤口,还有破裂的水泡、粘稠的痂和渗出的□□,整个都是烂的,像被火烧过,扭曲恶心的缝隙间还粘黏着大大小小的金箔。   “啊!”他一声大叫,与一道响亮的砸门声重合在一起。   “咚!”   昨天晚上的敲门声又出现了。   肥猪本来低下头似乎要来啃他,他已经可以闻见对方口鼻中散发出来的臭气,但被这道敲门声打断了。   肥猪发出一声不满的吭哧,放下方思弄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方思弄心中却登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他意识到那肥猪是要去开门了,可他直觉那道门不能开……不能开,如果打开了,会进来很恐怖、很恐怖的东西……   “啪嗒。”   锁芯轻响,门还是开了。   巨大的惊恐让方思弄直接将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他不知道进来的会是什么,但直觉是个比那肥猪还要恐怖一万倍的东西。   而这时,他忽然感觉一阵寒意从左边袭来,那是很清晰可感的一团冷气,虽然让整个房间温度也跟着骤降,却能很明显地找到源头的那种感觉。   他僵硬地转过头,就看到一道漆黑纤细的影子从他左边的床底下钻了出来。   门口的肥猪发出一声惨叫,尖利得仿佛直接能将天花板掀飞,但很快停止了。   方思弄没等到什么,可他就是无端有种感觉:那东西进来了。   他浑身如坠冰窟,心如擂鼓、如鲠在喉,那东西连那肥猪都能轻易收拾,现在怎么办?   刚刚冲破鬼压床的心气仿佛又被冰封了,每一道求生的思绪都撞上了铜墙铁壁。   忽然,左侧黑影一闪。   “血手女”冲了上去!   进来的那东西的存在感太强烈,方思弄差点把从床底下钻出来的她忘了!   那东西没有形貌似的,或者就是还站在门口的小玄关处没进来,总之方思弄看不见它,极端的紧张中他的脑子却飞速运转起来,想到:昨天这东西也在砸门,血手女被吓得躲到了床底下,看来那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来找她的,现在她直接冲上去……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如果她败了,那自己要怎么办?   要怎么战胜那东西?不,要怎么从那东西手底下活下来?   肯定不会是靠武力,靠智力、靠逻辑、靠剧情才有希望。   ……剧情剧情,这个世界的重点剧情是什么?   他开始疯狂回忆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点点滴滴。   摄影?黑暗的小屋?巨木森林……   太散乱、太破碎了,他抓不到任何脉络……   “啊——”   血手女潜伏到墙边,忽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   她冲向了那个东西!   方思弄霍然转头,看向了窗户。   他今天早上透过它上面的孔洞看到了徐慧芳和方佩儿的世界,那可以算是他的噩梦,但从物理规则来讲,这扇窗户外面的……应该是那片巨木森林。   会是这样吗?   打开窗户跳下去,进入巨木森林,会是逃命的办法吗?   打开窗户……外面会是巨木森林吗?   “轰!”   巨大的倒地声响起。   方思弄悚然回头,就看到血手女蹲在地上,从虚空中不断抽出一根细长的东西。   他想了一下,头皮一麻,忽然意识到,她在抽肠子。   在抽那东西的肠子。   ……她打赢了?   方思弄脑子混乱,呆呆地望着她的动作。   她就这样抽了很久很久,那根肠子仿佛永远抽不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忽然回头,朝他笑了一下。   黑暗中方思弄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洁白的牙齿,像一弯新月,放在人脸上,嘴角至少咧到了太阳穴。 第155章 十三人09   方思弄眼前一黑, 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又感觉有人在摸他,依然是很下流的那种摸法, 但他的脑子完全是懵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可他一时间竟想不起来。   他又花了很久时间, 才在沉重无比的身体里找到一点稀薄的控制权,感官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摸到身下一些纸一样的东西,耳朵里听到一些摩擦声,应该是自己的手在身下的纸上摩擦出的动静, 但别的呢?   虽然脑子是昏的,但他潜意识里依稀觉得摸他的应该是个庞然大物, 不可能一点声音没有。   他又凝神去听,但还是没有听见别的动静。   渐渐的, 那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越来越大, 是他的身体在剧烈抖动挣扎。   终于, 他冲破了那种鬼压床的窒息感,睁开眼睛, 先四下一望,发现屋子里没有别人, 然后他抬起手一看,看到手里抓着一把钱,手臂上还沾着一些。   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又自己亮了起来,借着这微弱的红光,他看到自己手臂上朽烂的血肉,几乎已经没有皮, 泛着血红的油光,还有顺着往下流的脓水。   这双手都这样了,他根本不敢想自己的身体、脸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巨大的惊惧让他发出一声惨叫,他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下意识往后缩,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满床的人民币被激得在空中飞舞,然后缓缓落回去。   一时间,在这个空间中,他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   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深吸了几口气,又低头查看自己的手和身体,在想像中,他应该已经是一具惊悚的血尸了,奇异的是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痛感。   可低头一看,他却发现自己裸露的手臂和脚踝的皮肤都完好无损,刚刚的恐怖景象仿佛都是幻觉。   他的心脏重重落回胸膛,一骨碌爬起来,转着圈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现真的没什么变化后大松了一口气,毕竟谁也难以轻易接受自己变成一个浑身无皮的溃烂血尸。   他一边检查身体一边摸自己的脸,触感正常,皮肤完好,应该也没事。   这间屋子的床有点高,刚刚他坐在地上看不见,这会儿站起来了才发现,床上的钱也都消失了。   床铺还比较平整,只有他睡过的地方有一些褶皱,那些铺满了床面的纸币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不得不困惑。   昨晚的遭遇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变成了一具血尸,有个猪头一样的怪物在摸他,但被一直敲门的什么东西打断,猪头被那东西收拾掉,那东西又被从床底下钻出来的血手女干掉……然后他被吓晕过去了?再醒过来自己还是血尸,躺在一堆钱上,但一离开床就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是……床有问题吗?   思及此,他鼓起勇气,将手放到了床上,没有起什么变化,他又想了想,坐到了床沿。   依然没有起什么变化。   那就不是床的问题。   他四下看了看,看到窗户上的小孔中透出来的一点青白光线,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因为是晚上吗?   在晚上那些鬼怪才会出来,天亮了,就消失了。   有点道理,昨天那血手女钻到床底下不就没出来吗?   或者说,还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世界的晚上才是连在一起的?对鬼怪们来说,白天对它们是不存在的,就像血手女待在床底下到了白天,他在床底下就看不到她了,但对她来说这个白天只是一瞬间,她并没有消失,到了晚上,她仍然在床底下。   ……也不对,她不是一直在床底下,至少她还去隔壁姚望的房间转了一圈。   另外,再冷静下来想想,他那一身溃烂、血肉上还有金箔的样子,不正是跟第一天与余娜一起拍照的那个女生在照片中呈现出来的样子一样吗?   晚上发生的事情与他拍下的照片有关联,这是可以肯定的一件事。   如果一身溃烂的血尸与那个消失的女生有关,那血手女呢?跟谁有关?   方思弄一边思考着,一边收拾整齐下楼。   在楼梯上他跟姚望擦肩而过,姚望说给他留了饭,并提醒他不要忘记上午的预约。   他走到餐厅,发现桌上只有一人份的早餐,是给他一个人留的,这下他也没法判断摇椅老头或者血手女有没有来吃早饭了。   他坐在桌子前,看着盘子里的早饭,食欲全无,最后还是倒掉了。   刚从厨房出来,他就听见大门有响动,以为是客人,走过去才发现是门锁在响。   有人在外面开锁。   他的心中登时涌上一股恶寒。   是谁在开他家的门?   他倏然又想起姚望房间里的涂鸦,柜子上的一家四口。爷爷多半是鬼了,他和姚望作为父女也还在这间房子里,一家四口有三个都在这栋房子里面,那是谁在外面开门?会是明娜的妈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思绪是最快的,他想了一大通现实中才过去了几秒,他还来不及有什么动作,门已经开了。   等适应了外面的天光,他在逆光中看到一张说不上太熟悉的脸。   张秀晶?是叫这个名字吗?   她在这个世界里扮演什么角色?   顾客?不对,她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那她……有可能是明娜的妈?   “啊,耶尔,我回来了。”张秀晶见到他顿了一下,肥硕的脸颊肉抖了抖,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随即大包小包地往屋里拎东西,方思弄看到有面包和土豆,好像都是些食材。   中年女人动作麻利,嘴却似乎没有那么麻利地说:“这、这次我采购了不少东西,够吃一阵子的了。”   方思弄也只能含糊着答道:“是。”   他看着张秀晶弯腰去搬东西,便打算帮忙:“是要搬去厨房吗?”   谁知张秀晶啪的一下拍开他的手,片刻后自己却像是被吓了一跳,道:“没事,不用,你忙你的。”   方思弄张开嘴,正要说话,门外又出现两个人,男人的声音响起:“您好,先生,我们是来拍照片的。”   方思弄看向他们,认出男人是余春民,在他旁边是个颇为年轻的靓女,身材极好,脸上有些整容痕迹,跟第一天那个消失的女生很像,不是长相,更是气质上。   不过,此时,那张一看就花了大价钱调整的美颜却十分憔悴,眼泡发肿,眼中布满血丝,主人像是哭了很久。   此时,她只是瑟缩着站在余春民旁边,没有开口。   方思弄跟余春民对视了一眼,但无法说出别的什么内容,只能道:“好的,进来吧。”   这一会儿的功夫,张秀晶已经带着她的大包小包进了厨房,没再跟方思弄说话。   余春民这两人在这个世界观中的设定大概与这位摄影师没什么交集,就是普通顾客,全程跟他没什么交流。   拍照片的时候那美女又掉了几滴眼泪,但没人有空关心。   等把这两位送走,方思弄心中惴惴,跟着下楼,在楼下找了一圈却都没找到张秀晶。   他心跳突突的,想了想,回到二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张秀晶真的在这个房间里,坐在床边,正在织毛衣。   所以她真的是摄影师耶尔的老婆?   方思弄还在想着,张秀晶却转脸问他:“怎么了?”   方思弄还在想“一家四口”的事,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摇椅老头就不说了,他总觉得姚望也已经不是人了,现在来看,至少张秀晶还有点人气,如果她扮演的真的是明娜的母亲,那他也有必要从她口中问出她对明娜的看法。   他斟酌了几秒,说道:“明娜总是在房间里不出来。”   张秀晶头也没抬,盯着自己的毛衣:“小姑娘嘛,这个年纪,谁也管不了。”   这句话看似信息量不多,但至少揭示了两件事。   第一,几乎可以确定张秀晶就是明娜的妈。   第二,她知道明娜的存在,那么明娜大概率就不是鬼。   可这怎么解释明娜吃不进去东西?   正在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方思弄看了张秀晶一眼,见她依然没有抬头,看起来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便转身去楼下开门了。   门外的是余娜,见到方思弄后她先打了招呼,然后提到取照片的事。   方思弄请她进门,她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拒绝了,说就在门口等。   方思弄没有办法,便上楼给她取照片,拿到照片后下楼,一路上不免又多看了那照片几眼。   照片上的余娜看着比较正常,旁边那位浑身无皮的血尸女士就不是那么适宜观瞻了,同时他也再次确认,他昨晚和今早的皮肤状态,与这位照片上的女士是一样的。   怀着一丝忐忑,他把照片给了余娜,在现实里,把好好一个姑娘拍成这样肯定不能善了,不知道在这里面会怎么样。   结果余娜接过照片,神色无异,还说了句:“拍得真好。”然后将照片放进了提来的篮子里,用上面的布盖好了。   鞠了一躬,她向方思弄道别:“多谢,先生,明天也要麻烦你了。”   方思弄一愣:怎么还有明天? 第156章 十三人10   余娜走后, 其他来拍过照片的人陆陆续续都来拿了洗好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都提到了“明天”。   看来跟方思弄想的不一样,之前被很多人提到的“今天”并不是“世界”结束的日子, 只是一个转折。   在蒲天白和花田笑取照片的时候方思弄很仔细地观察了他们的表情,因为照片上没有花田笑。   方思弄其实做好了他们会像余娜一样满意离开的准备,但跟蒲天白对上视线的时候, 他瞬间就从那双大眼睛中捕捉到了一丝惊疑,明白蒲天白也发现照片的问题。   倒是花田笑很淡定, 神态自若地跟蒲天白打趣:“你看,把你拍得真好。”   蒲天白又瞄了方思弄一眼,问花田笑, 声音有点虚:“你呢?”   花田笑满意地举起照片,好像照片上的那片空白真的有个人似的:“我就还好吧。”   方思弄心中登时升起一股恶寒, 过往的一些画面骤然涌入脑海。   花田笑有问题,当然是的, 他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但之前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打断他的思绪, 甚至在“世界”中还有不可抗的力量在阻挠他。   比如上个世界,世界规则直接作用在他的精神上, 让他反复想起反复遗忘,而离开世界后他精神状况不佳是一回事, 完全忘记了跟花田笑有关的任何疑点就是另一回事……   又比如现在。   他想起了种种疑点,但他无法跟蒲天白、跟任何人吐露,因为花田笑就站在他面前。   这种力量……是巧合吗?   “明天就拜托您了哦,耶尔先生。”   花田笑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个清澈健气的笑容,看起来没有一丝阴霾。   方思弄却觉得脊背冰凉。   这两人走后没多久, 元观君又来了,也是来拿照片的,不过她比其他人透露出更多一点信息,走的时候说了句:“明天进林子,耶尔你注意防寒保暖哦。”   进林子?   方思弄瞬间就想到了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从坡下看到的巨木森林的恢弘画面,也是下意识就觉得,元观君说的“林子”,一定指的就是这一片。   也是,这片林子看着就是有故事的,的确不应该作为背景板结束使命。   所以“小屋副本”快结束了,马上要进入“森林副本”了?   但他在“小屋副本”还没有发现什么关键性线索啊……   这时他转念一想:除了他和姚望一直待在这栋小屋里,其他人却没有,这么看来,也许小屋也不是“两个重要副本”的其中之一,而是“真正的大副本”之下的“小副本”,所有人进入这个世界之后都会进入自己的“小副本”,再在明天,所有人汇聚到一起,一起进入林子——“真正的大副本”中。   会是如此吗?   也就是说,“小屋副本”可能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它给出的线索都比较细枝末节,得等所有人在“小副本”中发现的线索汇聚到一起,才能组成真正有价值的内容?   说得通。   思及此,方思弄稍稍松了口气,又思索了一番,越发觉得这个思路对,那自己精神上的负担就要小一些了。   他回到二楼房间,想要找张秀晶说话,至少知道她进入这个世界的前两天都去哪儿了吧?说不定能得到其他“小副本”的线索。而且现在基本确定她是明娜的妈,耶尔的妻子,那她在这个小副本中的地位还是比较重要的吧。   但等他进房间之后,却发现张秀晶没有打毛线了,而是在被子里蒙头大睡。   张秀晶不想跟他交流的意思很明显,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把她叫起来问,最后还是放弃了。   第一天剧本曾给过一个“看明娜睡得好不好”的任务,当时他就有种莫名的感觉是不能把她叫醒,也许这是跟整个世界有关的一个提示:不要把人从睡梦中叫醒。   他转身离去,进了摄影间,他还要抓紧时间把今天余春民拍的照片洗出来。   在等照片定影的时候,他从暗房里出来,坐到相机旁边的凳子上,他深吸了几口气,在脑中回忆摇椅老头出现时的画面。   片刻后,“吱呀、吱呀——”的声音出现在这个空间里。   他睁眼看向摇椅,看到了上面坐着的老头。   他更证实了一点自己的想法:这摇椅老头是依附于他的思想出现的。   现在回想起来,除了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老头第一次出现,之后再出现,无不是自己想到了他的时候。   而那第一次的出现,也不能排除是摄影师耶尔的原身想到了他。   这是方思弄经过了这两天的惊吓得出的一个想法:在这间房子里的“鬼魂”也许并非鬼魂,而是某种思维的衍生物,需要特定的时间、地点、物品等条件,由人的思维唤起。   比如这个摇椅老头,出现的条件可能就是这间摄影间、摇椅和摄影师耶尔的想法。   而那个血手女,方思弄觉得应该跟姚望有关。   至于为什么昨天晚饭时他想到了老头,出现的却是血手女,他认为这又可能涉及到“思想发出者”的优先级问题。   假如说摇椅老头存在的“思想发出者”是摄影师耶尔,而血手女存在的“思想发出者”是明娜,那血手女的优先级高于摇椅老头,可能就意味着明娜高于耶尔,她在距离世界中心更近的位置。   当然这都是他现在的推测,因为线索太零碎,大部分都是靠脑补补齐的,没有什么根据。   不过,至少现在算是一个小证明:他在这间房间再次想起摇椅老头,老头真的就出现了。   在老头出现的瞬间,房间内的温度凭空骤降好几度,方思弄抖了抖,驱散骤然降临的恶寒,对那个摇椅老头说话。   “父亲,明天我就要进林子了,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摇椅渐渐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止。   老头慢慢转过脸,正对着方思弄,那双布满白翳的眼睛平静淡漠,却把方思弄盯得越来越毛骨悚然。   “森林养育了我们。森林中有一切。”终于,在方思弄几乎要绷不住的时候,老头开口道,“我们从它之中诞生,也要回归它之中去。”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赌对了,这老头真的是耶尔的父亲。   又过了一会儿,老头忽然笑了一下,满脸褶子在那一瞬间皱缩又舒展,像一片异样的图腾:“感谢森林,我当兵的时候,还在里面打到过熊。”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摇椅老头存在的时间不长,也没再透露出什么关键信息。   余春民跟那个女孩的照片洗出来了,这女孩不仅长得跟第一天消失的那个女孩很像,连照片的效果都大差不差,血尸上贴着金箔。相比起来,余春民就显得正常很多,虽然表情看起来很颓败灰暗,至少还有个人样。   临近晚饭的时候余春民还来了一趟,取走了照片。   把余春民送走后方思弄顺势就留在了一楼,张秀晶已经起来了,正在做饭。   方思弄走到厨房门口问她:“你这次去了几天?”   张秀晶原地跳了一下,仿佛是被吓到了,然后转头看到他,又很快转回去说:“三天。”   方思弄想到蒲天白和花田笑提到的镇子,又试探道:“镇子上吗?”   “对啊。”张秀晶嘟嘟囔囔,“土豆和小麦很便宜,我买得多,走得慢一些。”   方思弄话锋一转:“你记得那几间房间的钥匙在哪儿吗?我找不到了。”   张秀晶猛然转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大:“你要钥匙?”   方思弄硬着头皮道:“对。”   “你找它们做什么?”   抗拒很鲜明,但也能推测出张秀晶知道钥匙在哪里。就在方思弄以为张秀晶不可能把钥匙轻易给他的时候,她却自顾自又说道:“那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去给你拿。”   这倒是出乎了方思弄的预料:“好的。”   晚餐就快做好了,方思弄没再上楼,直接坐在餐桌上等,盯着仿佛沉浸在深渊之中的空位,他有意想到摇椅老头和血手女,但他们都没有出现。   很快,张秀晶将晚饭端上来了,一共三份。   此时方思弄自然想到要不要去叫姚望,结果一转头发现姚望已经出现在了她惯常坐的位置上。   而张秀晶坐在了第三份饭面前。   这顿饭吃得很安生,没有第四个人出现。   饭后姚望飘飘忽忽上楼了,方思弄帮着张秀晶一起收碗,发现张秀晶的食物是全部吃掉了的,姚望的还是没有动。   在收拾过程中他看了张秀晶好几眼,张秀晶都当没看见,等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她拍拍屁股准备上楼,方思弄终于开口叫住她:“诶,不是说饭后给我拿钥匙?”   张秀晶一拍脑袋:“哎哟你瞧我这脑子,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事儿……”她装得一点也不像,能叫人轻易看出不情愿,也许本来就是故意的,要是在现实中稍微识相点的人都该说算了算了,但这里不是现实,方思弄仍旧固执地看着她。   张秀晶嘟囔着从楼梯上下来,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以为事情还会有什么转机:“……哎呀我说你现在找那玩意儿干什么?”   这时,敲门声响起。   方思弄心中“咯噔”一声,顿生一股不详之感。   文艺作品中总是会有这样的桥段:主人公在解谜的关键节点被不可抗力打断,错过了千钧一发的机会,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心跳陡然起飞,心想自己绝不要做死在真理门前的那一个,如果可以,他就应该押着张秀晶先把钥匙拿出来了再说,可一个短暂的迟疑张秀晶已经一溜烟窜到门前,握住了门把手。   还一边开门一边回头问他:“谁啊?你的客户吗?”   他下意识回答:“不是,今天没有预约了。”   下一刻,门开了。   夕阳的余晖洒落进房间,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逆光中,声音轻快地说:“哦呀惠勒女士,好久不见!”   张秀晶惊喜地与他完成了一个拥抱:“哦!文森!好久不见!”   “耶尔,最近好?”   下一秒,那人从张秀晶的肩膀上抬起头,向方思弄投来一个眼神。   方思弄觉得心脏狠狠一跳,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很好。”他答道。   关键时刻登场的不只有厄运,还可能是救兵。   好了,玉求瑕来了,总会有办法的。 第157章 十三人11   “文森, 你从哪里来?吃饭了吗?”   张秀晶对玉求瑕的态度很是热切,方思弄能察觉到,与对自己完全不同。   他不认为在这个性命攸关的世界中, 张秀晶这位年过五旬饱经世事的女人会被一个男人的皮囊迷惑,只能姑且认为在张秀晶的剧本中有提示,他比玉求瑕对她来说更危险。   可在设定中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一个妻子在什么情况下会认为一个外面的男人比自己丈夫更值得相信?   可能有婚姻问题,沟通矛盾?家暴?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是偷情?   “我吃过了, 惠勒女士,不用麻烦。”玉求瑕笑容温柔,将饱经世事的退休阿姨唬得一愣, 连接下来的台词都忘了。   在张秀晶愣神间,方思弄又不确定了, 轻咳一声,叫道:“惠勒。”这还是刚通过玉求瑕才得知的名字, “钥匙。”   “哦对, 钥匙。”张秀晶回过神来一拍脑门,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态度比刚刚积极很多,并不再抗拒拿钥匙, 很麻溜地走到门边,贴墙数了三块木地板, 然后把木板揭起,伸手进去抠了半天,抠出一串钥匙。   她甚至有些雀跃地跟玉求瑕说:“耶尔刚找我要钥匙,你正好就来了,怎么样?还是住以前那个房间吗?”   玉求瑕还是那么谦逊地笑着:“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张秀晶眼里仿佛完全没有方思弄,自顾自越过他, 就走向了一楼那三间锁住的房间,在钥匙里选了选,挑出一把打开中间那个房间,同时还在跟玉求瑕说话,“不过太久没有人住,一会儿我给你打扫一下。”   “不用,女士,我自己来吧。”玉求瑕道,“忽然造访,已是冒昧,怎么可以再劳动您为我打扫?”   张秀晶低下头,脸在夕阳中有点红了。   方思弄看向玉求瑕,无奈地想到,得,这样散发魅力,实在是有点影响他对剧情的判断。   玉求瑕察觉了他的目光,下一秒便与他对视,笑意爬上瞳孔,在夕阳中叫人不可直视。   方思弄心跳漏掉一拍。   随后认命地想道,好吧,是个人都得玩完。   片刻间玉求瑕已经把张秀晶哄好,让她去休息或者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方思弄接道:“别担心,我会帮文森收拾的。”   张秀晶看向他,眼神瞬间变了,恐惧中又带着一丝轻蔑,像完全不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但她很快又转向玉求瑕,露出一个笑脸:“好的好的,那我先上去了,文森,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玉求瑕答应道:“好的,女士。”   张秀晶转身上楼,下一刻却被方思弄叫住,向她一摊手:“惠勒,钥匙给我。”   张秀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求瑕,犹豫地把一整串钥匙都交给了他,然后往上走,中途还回了两次头。   等她离开,一楼只剩下方思弄和玉求瑕两个人。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在这个氛围中,方思弄感觉这两天受到的惊吓在肺腑间流转,最后转化为了一股委屈,他想不管不顾地从玉求瑕那里得到安慰,但又怕会ooc,不敢。   下一刻,玉求瑕朝他展开双臂,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耶尔!这么久没见,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   浑身都被玉求瑕的气息和热度包裹,方思弄眼眶骤然湿了,他偷偷在玉求瑕肩膀上揩了揩,维持着语调道:“我很激动。”   然后他感觉耳垂一热,玉求瑕吻了一下那里。   拥抱很快结束,就像一个寻常的问候,然后玉求瑕拉了拉他的手腕:“来吧,耶尔,来帮我收拾收拾房间吧,今天在这里借宿一宿,明天就要进林子啦。”   方思弄便跟着他走进张秀晶刚打开的那间屋子。   这间屋子的大小和楼上的房间是一样的,有一扇理论上正对着巨木森林的窗户,窗户下是床,还有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因为放的东西少,比楼上的房间显得要宽敞许多。   说打扫也不是胡说,两人从厨房那边的水缸取水,真的开始打扫这间屋子,毕竟玉求瑕是真的要在这里睡一晚。   打扫的时候,方思弄试图与他交换情报:“那个,我的女儿明娜,是姚望饰演的。”   “嗯?”玉求瑕抬眼看他,微微摇了摇头,“明娜怎么了?”   方思弄已看明白他的意思:果不其然,在这个“世界”中,他们依然被剧本禁言了,禁止谈论剧本之外的内容,玉求瑕听不到跟“姚望”相关的内容。   “明娜……”方思弄又思考了一下,怎样才能透露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忽然他想到了一点,“她的眼睛似乎不太好了。”   这是元观君饰演的那位德莱塞先生来拍照时提到过的内容,他虽然现在没发现这个信息的用处,但万一对玉求瑕有帮助呢?   “可怜的小明娜。”玉求瑕不动声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等把床上的灰擦完,方思弄准备转头去擦桌子的时候,玉求瑕阻止了他:“明天就走了,擦擦床就行,不用再麻烦。”   方思弄顺势问道:“明天究竟……”他不敢问太细,怕ooc。   玉求瑕透露出很多信息:“听说今年的林神祭应该有十三人参加,灵体五具,算是比较大的阵仗了。”   林神祭?灵体?   方思弄在脑海中猜测这些词语的意思。   玉求瑕继续道:“我行医游历了那么多地方,只有你们这儿的神祇是真的让我惊叹的。对了,我带了一辆小车来,明天可以帮你拉相机。”   方思弄一愣:“我要带相机?”   玉求瑕若无其事道:“你是一个摄影师,当然要带相机。”   方思弄忽然明白过来今天来拿照片的人为什么都对他说了“明天拜托”了。   因为他是活动的“随队摄影师”?   把床单被套铺好,玉求瑕就表示可以了,将就着这么睡一晚就行,方思弄则提出:“既然拿出了钥匙,我想顺便检查一下其他房间的情况,你跟我一起吗?”   玉求瑕立即答应:“当然,乐意之至。”   出了玉求瑕的房间,方思弄用钥匙打开了左右两间房,发现里面也是普通的客房,布置跟玉求瑕那间几乎一样。   玉求瑕跟在他旁边,很怀念似的说道:“以前罗恩先生住这间,听说他后来去北方了。”   方思弄指着另一间问:“这里呢?”   玉求瑕的表情变了变,倏然有些冷意,但还是声音温和地说:“德莱塞住这里,我们没一起住多久,倒是没有他的消息,他现在在哪里?”   德莱塞?不是元观君饰演的那个角色吗?照相机拍出来一片黑雾的那个。方思弄一直觉得这个人有问题,原来他以前是这里的租客。   “他回来了。”   玉求瑕眼中冷意更甚,但没多说什么:“这样啊。”   检查完这三间房,可以说方思弄想象中的线索是一点没有,方思弄又想到:“楼上有一间我也想看看,你要不要……”   他不知道拉着客人陪着检查房间算不算ooc,但经历了昨晚在姚望房间里的事,他实在是有点害怕,要是有玉求瑕,就不会那么怕了。   玉求瑕道:“一起。”   方思弄悄悄松了口气。   两人一起来到二楼,往尽头那间上了锁的房间走,路过第二间时,玉求瑕的脚步顿了顿。   方思弄介绍道:“这是明娜的房间。”   继续往前走,两人来到第三间房门口,方思弄吸了一口气,用钥匙开锁,可这道锁生锈太严重,一下子居然没弄开,还是玉求瑕过来打开的。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整体感觉跟楼下的客房不大一样。   方思弄端着油灯进去,看清楚了整个房间。   依然是一床一桌一柜,不过与楼下不同的是这里不像下面那么“干净”,很多个人物品都还留在这件房间里,给人一种还有人在里面生活的感觉。   但是遍布的灰尘又表明,这种感觉恐怕不是真实的。   方思弄几乎瞬间就确定这是摇椅老头的房间,因为除去一些老男人的个人用品外,墙上还挂满了猎枪和皮毛,柜子里还整整齐齐摆放着军人的勋章,好几样都在老头的照片中出现过。   这时,方思弄感觉胳膊一热,是玉求瑕揽了揽他,并说道:“马修叔叔走了多少年了?有十五年了吧?”   方思弄哪里知道?但立即明白玉求瑕是在给他提供信息,只含糊应道:“嗯。”   摇椅老头果然是已死之人。   在这个房间中待了半个小时多,方思弄仔细检查了每一样物品,没有遇到什么恐怖事件,最后将所有东西放回原位,两人退了出去。   回到楼梯口,方思弄要去摄影间:“我要去准备一些明天用的底片。”   “好的,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玉求瑕这次没说要跟他一起,“明天见。”   “那明天见。”   跟玉求瑕分别后,方思弄进入摄影间,开始制作底片。   可能是因为知道玉求瑕在这栋房子里给了他勇气,又或者已经有些麻木,他在暗房里面似乎再次遭遇了血手女或者别的什么,不过这次他没有惊慌失措,而是继续在做自己的事。   那东西也没有伤害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自己离开了。   做完底片后他回到房间,张秀晶坐在床里面打毛线,还没睡。   他斟酌了一下,道:“这么久不见文森,他还是没怎么变。”   “当然,文森医生可是个大好人。”张秀晶抬眼看他,双眼大如铜铃,有点瘆人,接着说道,“在你被那个天杀的德莱塞迷了心窍的时候,只有文森坚持帮助你。”   这下方思弄又迷糊了。   德莱塞?   德莱塞不是个男的吗?怎么让耶尔“迷了心窍”?   所以这才是家庭矛盾的真相?耶尔是个跟房客偷情的同性恋?   所以惠勒对他的敌意……难道是“同妻”之恨? 第158章 十三人12   因为剧情设定的原因, 两夫妻大概必须得一起睡,所以方思弄今晚只能跟张秀晶睡一张床。   这不可以说不尴尬,两个人都不大情愿, 但也没有办法。   方思弄僵硬地躺着,而张秀晶则全程背对着他,他盯着天花板盯了半天, 也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张秀晶。   在半梦半醒间方思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两人真就像现实中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一般,因为生活得太久又太庸常, 对对方的称呼就只剩下个“你”,连名字都忘了。   很神奇的,这一晚他很快就入睡了。   等他再有意识, 他发现自己站在走廊里,自己的房间门口, 手臂抬着,正在砸门。   他的脑子一团浆糊,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三个灵魂问题直击大脑, 而他砸门的手却没有停下来。   他的身体好像不由他控制。   他能感觉到自己肺腑间翻滚着一片怒火, 几乎要一路把天灵盖都烧开。他的大脑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身体好像很清楚这个, 很清楚一门之隔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的感觉,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他的身体, 身体和灵魂是两个完全不相交的部分,他只属于灵魂,懵懂地落入了这个不受控的身体里。   他能感觉到身体的情绪,但完全不明白身体在做什么,不过身体自己倒是很清楚,目标明确, 坚决执行。   “砰!砰!砰!咔——”   巨大的砸门声让他自己耳膜生疼,最终,薄薄的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嘶吼,被砸穿了。   他把手从那个破掉的洞伸进门里,从里面打开锁,然后推门而入。   屋内是一片旖旎。   有两个人在床上纠缠,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能看见上面那个人浑身的肌肤如同白瓷,突出的颈椎和肩胛骨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咚咚、咚咚、咚咚——   他的心跳陡然起飞,灵魂和身体似乎忽然找到了一些联系,他感觉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剧痛,痛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而双腿仿佛被灌了水泥,有千钧之重,叫他难以再向前挪动分毫。   紧接着,他在盛怒与痛苦之中忽又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欲望,让这阵盛怒都变得空洞无聊,没着没落,痛苦却更痛了。   但最终,他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发出了诘问,虽然声音小又虚弱、色厉内荏:“……玉求瑕……他是谁?”   床上的耸动戛然而止,画面静止了几分钟,玉求瑕坐起来,回头来看他,披在背上的被子掉下来一大半,拢在腰际。   回头看他的玉求瑕像一只烈火烹油的艳鬼,嘴角挂着一丝被咬破的殷红,这个在昏红烛火中的画面宛如一场大火,将他的视网膜都烧焦了。   他目眦欲裂,尝试着去看被玉求瑕压在身下那人的脸,但被玉求瑕的身体和被子挡住了,看不见,也半分想象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玉求瑕的脸,企图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找到什么情绪,他也说不清楚,暴怒、痛苦和胆怯还在身体里缠绕、叫嚣,将一切都轰炸得一片狼藉。   终于,玉求瑕的表情动了,有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耐烦,甚至还轻轻“啧”了一声。   方思弄脑子嗡嗡的,那一个刹那间他设想了无数种玉求瑕的回答,其中的一大半他都能接受,他甚至都想到,只要玉求瑕能保证让那个人离开,并且以后不再见面,他都能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然而玉求瑕给出了一个超出所有设想的回答,他淡淡看着他,冷冷道:“小宝在哭,你没有听到吗?”   随即他真的听见了一阵来自隔壁的哭声。   他好像忽然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灵魂与身体分离的状态,脑子里还恍恍惚惚地在想“小宝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身体却已经跌跌撞撞转身出门,去了隔壁。   他打开隔壁的门,走进去,屋内的所有家具都是儿童尺寸的,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哇哇大哭。   他走过去,嘴里发出自己完全没有听过的哄小孩的声音。   小女孩转过脸来看到他,抽噎了两下,忽然笑了起来,并朝他张开手臂要抱抱。   “爸爸——”   他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砰!砰!砰!”   巨大而让人烦躁的声音不断传来,从刚刚就开始了,只是他太恍惚,也没工夫细想为什么他刚从一个房间来到走廊,又进入另一个房间,明明将走廊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别人在,可砸门声却一直持续着。   直到这一刻,小女孩诡异的笑容让他一个激灵,他忽然注意到了那阵砸门声的存在。   而注意到了之后,意识专注地跟着这道砸门声走,小女孩的笑容便渐渐退远了。   “噗叽、噗叽、噗叽……”   等他追随着砸门声离开小女孩的房间,猛然从床上坐起的时候,砸门声已经被另一种声音取代,他视线一转,果然看到血手女蹲在玄关那儿抽肠子。   今晚在暗房做底片时他已经尝试着无视这些鬼影,效果显著,他现在没那么害怕,反而转脸去看身侧。   只有张秀晶,没有玉求瑕和那个看不见脸的人,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刚刚是梦。   “……你怎么不睡?”   他问张秀晶,女人抱着膝盖缩在墙角,一双圆眼睛惊恐地大睁着。   他想张秀晶应该是被砸门声和血手女吓到了,也确实很难不被吓到,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他准备安慰她两句:“你别怕,虽然看着恐怖,但它们应该不会伤害我们……”   张秀晶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是平移那种,很不自然,反问:“你怎么醒了?”   被这一问方思弄又落入刚刚那个梦境的结尾,小女孩的笑容上。   他咽了口唾沫,心慌气短的感觉仍然留存,心说虽然跟这个阿姨不熟,但好歹是个活人,下意识吐露道:“我梦到个小女孩在朝我笑……有点恐怖……”   说到这里他又不想说了,也是刚醒过来又被吓懵了,才没忍住吐苦水,其实他跟张秀晶确实不熟。   “没什么,再睡一……”   他的手指动了动,触感有异,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身子底下已经再次铺满了纸币,心头顿生一种不详之感。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门边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可他没法回头,全身上下被定住了似的,脖子也僵硬得像石头。   他看向张秀晶,忽然顿住,浑身上下都麻了。   张秀晶一张平易朴实的脸孔上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所有的弧度似乎都是梦中那个小女孩的完美复刻,但一个出现在孩子脸上的笑容出现在一个中年妇女脸上,冲击力直接上升了数个level。   她保持着那个笑容,慢慢问道:“怎么笑的?是这样吗?”   方思弄觉得心脏一痛,喘不上气来。   与此同时,一双肥腻的大手从后面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方思弄,醒醒,醒醒。”   他感觉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   “方思弄,醒醒。”   “嘶——”   意识回归,他吸进一口气,猛然坐起来,差点跟玉求瑕脸撞脸。   “没事了,没事了,不怕不怕,没事了。”   玉求瑕在摸他的脸,手指微凉,却让他感到舒缓和安全。他又喘了一会儿气,渐渐完全清醒过来。   他的余光扫到窗户上的白孔孔,知道天亮了,又着重注意了一下手下的触感,是床褥不是纸币。他不放心,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没有烧焦溃烂,还是个人样。   呼,果然天亮了,夜里那些东西都消失了。   他刚放下一点心,倏然又转过头去看张秀晶昨晚睡的地方,没人。   玉求瑕道:“惠勒女士已经下去准备要带进林子的东西了,我看时间差不多,就来叫你起床。”   “哦,哦。”方思弄反应还是有些慢,懵懵地回答道。   玉求瑕蹙眉看着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思弄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两下,目光投到玉求瑕脸上,几秒后,昨夜梦中那个让他肝胆俱裂的场景又跳到眼前,虽然理智上知道是梦,可画面实在是太有冲击力,现在看到玉求瑕,他不免就想到那个画面中,玉求瑕艳鬼一般的面目身段,和烛光中唇角的一抹殷红。   那是一个他被切实背叛了的画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刚跟玉求瑕在一起的时候,他其实真的深想过类似的场面,因为他实在是没有能永远做玉求瑕的唯一的信心。而在决定要当玉求瑕的家人之后,这些想法也时不时会冒出来,但那会儿他只会自顾自地决定:如果有一天他和玉求瑕分开了,嗯,这里指的是不当情侣了,他依然要当他的家人,那时候,他也势必也要接受玉求瑕新的爱人。   想象中他觉得自己是可以接受的。   现在看来,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   他和玉求瑕之间,除了爱人和陌生人,好像没有别的可能。   他伸手搂住玉求瑕的脖子,转脸在玉求瑕的衣领里深吸了一口,像吸了一口猫薄荷,浑浑噩噩的大脑勉强清醒几分,回归正常。   玉求瑕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抚了抚他的后脑,轻声道:“清醒了吗?我们该出发了。” 第159章 十三人13   大概因为小屋就在森林入口处的缘故, 参加“林神祭”的人都到了这里集合。   等方思弄他们吃完饭后,人已经基本到齐了。   这些人几乎都是方思弄见过的熟面孔,应该说所有他在世界里认识的活人都在这儿了。除了一起经历了数个世界的老手以外, 再加上张秀晶、余娜和广波鸿,以及另外两个陌生女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那两个女生中的一个方思弄见过一面, 是跟余春民一起来拍照片的那一个。   这女孩长得跟第一天消失的那个女孩差不多,照片效果也差不多, 而方思弄没见过的那个,跟她们长得也差不多——身材姣好,面容靓丽而充满科技感, 身高体重感觉也大差不差。   方思弄大胆推测,这姑娘照出来可能也会跟那两位差不多, 都是血尸加金箔。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晚上遭遇的“自己变血尸”、“满床是钱”应该都是她们影响的, 换句话说, 是因为他给她们拍了照片, 才会遇到那些东西。   那其他东西呢?血手女、砸门声和肥猪男是不是也是这样?也是他拍过的人留下的影响,那会是谁?   而她们三个为什么会这么相像?因为都是这个世界的NPC吗?如果真是如此, 那管理这世界NPC的东西审美还挺前卫。   NPC肯定和世界的谜题有关,在照片里她们的形象都是血尸加金箔, 又暗示着什么线索?   一边思考着这些,方思弄一边跟着队伍走入了巨木森林。   森林的入口是一条由巨大藤蔓编织的通道,有点像宫崎骏的《龙猫》中的那一条,不过远没有那么明媚,一股奇异的冷气弥散在这里,而且越往里走越冷, 方思弄听到了别人牙齿发颤的声音。   等穿过这条通道,他们就进入了森林,从里面看,那些树木更巨大了,每一棵都像一位擎天巨人,遮天蔽日,阳光难以透过茂密的树冠,整个森林显得异常昏暗。那种寒意更甚,让人感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有的人开始在行李里翻找,之后数盏油灯亮了起来。   这十几人每个都背着沉甸甸的大包,有的还拉着车,方思弄猜上面放的是“灵体”,因为形状很引人遐想,车也刚好五辆。   玉求瑕拖着的小车是第六量,比那些车要小很多,他自己加耶尔一家三口的行李都放在上面,还有耶尔的相机。   方思弄也从里面找出了一盏油灯点上,提着。   这时有人轻轻说了一声,好像是花田笑:“好冷啊。”   随即是蒲天白:“叫你多穿一点。”   方思弄忽然意识到,这是进入森林之后,第一次有人说话。   而有人说过话之后,所有人仿佛如梦初醒,整个队伍的气氛要放松一些,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又走了片刻,前方渐渐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落下来,方思弄他们小屋四人走在队尾,那道小身影逐渐来到他们身边,是李灯水。   “文森医生,我按照你说的,各种药粉都带了一些。”李灯水说,“带了不少。”   “好,做得好。”玉求瑕转头跟方思弄介绍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她叫安琪,是草药铺家的丫头。这位是耶尔,他是一位摄影师,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父亲去年参加‘林神祭’前也找耶尔先生拍过照。”   方思弄想了想道:“那你怎么不来拍?”   “我妈妈说我会没事的,用不着拍照片。”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方思弄眼睛一眯,还是想问清楚:“你爸爸……”   李灯水肯定道:“他没有从去年的‘林神祭’回来。”   她当然不可能对这个世界发给她的虚空父亲有什么感情,说这些都只是在传递信息。   这段对话说明,“林神祭”果然是有很大危险的,那些到他照相馆来拍照的人,可能是些不确定自己能否回去的人,所以提前拍照留个纪念。   这时玉求瑕道:“你妈妈说得没错。”   他在对李灯水说,她会没事的。   “嗯。”李灯水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有点想我妈妈了。”   过了一会儿,李灯水又问道:“文森医生,你说……为什么会有‘林神祭’呢?”   “我们生于森林,也要归于森林。”玉求瑕还没开口,走在前面一个、拉着车的余春民就道,他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他偏头示意了一下自己拖着的车,这车的轮子是特质的,很适合在丛林中行进,车板上躺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像个人。   “这是去年镇上过世的人,我们要把他们带去灵地。我们林地之民都要去林神赐福的灵地埋葬。”   从在“世界”中相遇以来,余春民对李灯水总有种超乎寻常的耐心,说话也总是黏糊糊的,像在哄小孩,李灯水从一开始的抗拒不解到现在几乎已经有点习惯。   李灯水是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可能不会多想,但在一个成年人眼里,余春民这些行为就不太合适,有点恋/童嫌疑。   方思弄一直都比较关注这一点,只是这么多个世界过去,余春民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为,他自然也不能做出什么反应。   但这时方思弄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昨晚梦中的小女孩。   之前他确实也给余春民拍了照片,那小女孩可能会和余春民有关吗?   不对……小女孩应该是梦吧?   ……也不对,如果是梦的话,张秀晶又怎么会在他“梦醒”后,做出和小女孩一模一样的表情呢?   ……可是、可是……如果小女孩不是梦的话,那在遇见小女孩之前……玉求瑕和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在床上的那一幕……也就不是梦了?   他有些不明白了。   昨晚的经历太复杂,今天一早也是兵荒马乱地就出发了,他没来得及深想这件事,而且他现在脑子还出了一点问题,只能单线程地思考。   那如果……如果那个真的不是梦……确实,再想一想,暗房的架子上本来就有一张玉求瑕的照片,他出现在晚上也并不奇怪。   ……那玉求瑕到底是在和谁……?   会是认识自己之前的对象吗?可玉求瑕从来没有提到过……说起来,楚深南之前提到的于筠也没听他提起过。   所以,那个看不清脸的人真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来自玉求瑕过去的心魔?   “怎么了?”玉求瑕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没反应,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怎么这样看着我?”   方思弄自己把自己想难过了,虽说玉求瑕在遇到他之前还遇到过别的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都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但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他的心就难受得皱缩起来。   不是要胡思乱想,跟玉求瑕重归于好后他们约定过,以后一直要坦诚相待,不要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讲。   他有心想问,但在世界的禁言条件下也做不到,只能黯然地摇摇头:“没什么。”   玉求瑕微微蹙起眉头:“有事要跟我讲啊。”   另一边好为人师的不只有中年男人余春民,中年妇女张秀晶也加入了进来,跟李灯水说:“安葬灵体是一方面,另一个方面是接受林神的检阅,我们林地之民一生必然要进入巨木森林一次,林神的慧眼会照彻每一个人的心灵,只有好人善人才能离开森林,继续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她中气十足,一点没有在演的感觉,大概非常确信自己是个好人。   “这些妈妈都跟我讲过,我只是不明白。”李灯水反问,“那不进来会怎么样?”   余春民道:“就会被林神驱逐,死后也不能埋葬进灵地。”   李灯水不解:“那又怎么样?死都死了。”   余春民脸一板:“小姑娘家家,说什么死不死的。”   再前面的花田笑冷笑一声:“大哥,爹味收一收,太重了。”   余春民一嗤,颇为不满:“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是不得了,说都不兴说一句的,说了就是爹味重。爹味怎么了?是不好的词语吗?没有爹能有你们吗?”   “行了行了,跑题了跑题了。”再前面一个的蒲天白提起一点声音打圆场,“我说各位都省点力气吧,口水说干了一会儿不好找水。”   感情所有人都在听他们说话。   几人确实都听进去了,闷头走路,不再言语。   一行人就这么在林子里走了大半天,鞋子被潮湿的泥浆和杂草糊满,各自带的水也差不多喝完了。   终于,在焦虑几乎要笼罩整支队伍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条小溪,溪边还有一块较为平整的平地,上面铺满了枯叶。   走在队头的元观君道:“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众人没有异议,纷纷在空地上卸下身上的行李,找出水袋去打水,元观君又提醒道:“最好还是烧开了再喝。”   井石屏倒是没有废话,已经默不作声地架好一口锅,蹲下身子点火。   方思弄他们走在最后,行李也理所当然卸在人群最外围。张秀晶拿着几只水囊去打水,玉求瑕跟着去帮忙,姚望跟方思弄一同留下来守着行李。   姚望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这会儿停下来也只是蹲在行李旁边发呆,方思弄偷偷观察她她也没有发现,眼神发直不知道在看哪里,像是神游。   其实这么多人在这儿,行李不太需要守,他主要是看着姚望。   姚望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希望不要是关键性的问题酿成大祸。   方思弄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路上他和玉求瑕换着拉车,玉求瑕那辆车虽然小,但装了四个人的行李,还有全套摄影器材,不算轻,这会儿方思弄也有些累了。   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神思刚放空一下,突然听到了一阵低沉的耳语声,仿佛无数人在他的耳边轻声诉说着什么。他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任何在说话的人,他一瞬间毛骨悚然,头皮都麻了。   然后他感觉被人拍了一下。   他差点叫出声来,几秒前他才看过自己身后,根本没人,那现在是谁在拍他?   一时间他又想起一些民俗说法,是每个人的肩膀上有两盏灯,被鬼拍了肩膀千万不能回头,不然就会把灯吹灭。   不过这种惊惧纠结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因为下一刻那人就说话了:“哥。”   是蒲天白。   哦,原来是蒲天白,怪不得这么快。   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点生气,神色不善地转身面对着蒲天白,却看到蒲天白惨白着一张脸,神色非常慌张。   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怎么了?”   蒲天白的眼睛飘忽地往一边瞄,是大部队所在的方向,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他:“……哥,出发的时候我们有几个人,你还记得吗?”   “十三个啊,怎么了?”方思弄下意识就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别盯着看,别回头。”蒲天白立马阻止了他,然后又吞了一口唾沫,“你等会儿慢慢看,不要有太大反应……”   看什么?方思弄很疑惑,下一刻就听见蒲天白道:“……现在好像有十四个人。” 第160章 十三人14   十四人?   多了一个?   为了不太过引人注目, 蒲天白说过这话以后就走开了,让方思弄自己注意一下。   方思弄冷静了一下,在石头上调整好坐姿, 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所有人,数了两三遍,发现真的有十四个人。   多了一个。   多了谁?   他感觉一阵酥麻的感觉从脊椎慢慢爬上来, 直至头皮,跟那种骤然出现的惊吓场面不同, 这种悖论式的恐怖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不寒而栗。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压下脑海中所有烦躁的念头, 复又睁眼,看向了人群最集中的地方。   现在众人在溪边基本都已取水完毕, 井石屏的那口大锅也架好升起火了,众人便在那里排队等烧开的水。   方思弄又细细地看过了每一个人。   ——玉求瑕、蒲天白、元观君、花田笑、井石屏、李灯水、余春民、张秀晶、广波鸿、余娜、再加上他自己和姚望, 还有那两个陌生一点的女孩……   怎么数都是十四个啊。   如果一定要出问题……是那两个女孩吗?   她们长得那么像, 难道一直是一个人?   ……可只有一个人的话, 他的脑海里会冒出“像”这个概念吗?   无数思绪在他脑海中盘旋缠绕,像躁点组成的黑蛇, 让他的脑子乱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看不出来是谁?   ——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忽然,他脑中划过一丝长音, 刚刚听过的那种耳语再次击中了他,让他感觉整片森林变得鬼影幢幢、天旋地转。   现在也没工夫考虑“肩膀上到底有没有灯”了,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就见一道人影飞速略过灌木,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惊呼道:“有人!”   其他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统统看向他。   他指着那道人影消失的方向,指尖在视线下缘颤抖:“有其他人在!我刚刚看到了!”   “这里不止有我们!”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闪烁惊恐。   过了好一会儿,余春民干笑道:“……也许是野兽呢?”   然而方思弄很确定,他是摄影师,对形体的认知比常人深刻得多:“不,是人。”   广波鸿有些暴躁地接茬:“就算是人也没什么吧?这么大片森林,还不让别人进来了?”   他这话倒也没错,放在现实中当然是如此,可在这个世界观中,这片森林如此神圣,进入森林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除了他们以外真的还有别人进来吗?   元观君察觉到了队伍氛围的低迷,在这种环境下是非常危险的事,她立即招呼道:“收拾收拾,我们继续走吧。”   “啊还要走啊,好累啊……”那两个几乎像双胞胎一样的女孩中的一个小声抱怨道,但因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她的声音就显得很突兀。很多人看向她,她有些尴尬,下意识就看向了广波鸿,妩媚的双眼水光潋滟,瞧着很是楚楚可怜。   方思弄勉强辨认出她就是那天跟着余春民来找他拍照片的那一位,可在这个时候,她下意识看向的不是进入这个世界大部分时间都跟她待在一起的老手余春民,而是同为新人的广波鸿,这几乎只有一个解释——她与广波鸿在“世界”之外认识。   很有可能,她就是被广波鸿卷进来的。   这段推理在方思弄脑海中顺理成章地完成,之后他很容易意识到,如果这段推理成立,那就意味着这几个女生并不是npc,而是被带进来的人类……可她们拍出来的照片为何会那么相像?都是沾着金箔的血尸?   从另一个方面想,如此相像的三个人是怎么一起被卷进来的呢?   方思弄看向广波鸿,他记得这个男人介绍过自己开了个演艺公司,这么看来这几位女士身上确有与之相符的气质,所以她们是一起被卷进来的,而六神无主地进来之后,心中的主心骨便是老板广波鸿。   这说得通。   而随之一个邪恶的念头却从他心底生出来:她们很可能是在同一个空间里被广波鸿卷进来的——同一个化妆间或办公室,广波鸿不要太轻易就可以把她们聚集在一起——所以她们一起被卷进来这件事……会是巧合吗?   抑或是广波鸿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拉她们垫背。   这时方思弄忽然又想起他、蒲天白和花田笑第一次被玉求瑕卷入“弗兰肯斯坦世界”时,接收到的卢盛的嫌恶的眼神。   所以当时,卢盛是不是也以为他们是玉求瑕拉进来当垫背的?   而当时的其他人是什么反应?   这么看来……卢盛似乎是这些人中最有正义感的一个?   也是死得最早的。   “你跟我说我有什么办法?”刚被方思弄恶意揣测过的广波鸿烦躁地盯着喊累的女生,用手不停搓着自己的鼻子,像烟瘾犯了的样子,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走不了就死这儿!”   那女生眼眶一下子红了,委委屈屈地闭嘴了。   这对久经沙场的老手们连场闹剧都算不上,井石屏快速地组织着大家把刚烧开的水灌进囊袋,收拾规整就继续上路。   玉求瑕回到方思弄身边,把水囊放在他们的小车上,接过车把,几乎没正眼瞧方思弄一眼就已经发现他的不对劲,贴近他小声问道:“怎么了?”   方思弄瞥了一眼正在去拉姚望的张秀晶,评估了一下距离,便凑到玉求瑕耳边用极小的声音将“多了一个人”的事情说了。   玉求瑕听了他的话,用若无其事的目光扫过众人,思索片刻后对他道:“到下一个休息点,给大家拍一张照片吧。”   这是个好办法,摄影师耶尔的相机在这个世界里显然有非同寻常的魔力,就是不知道拍完之后会发生什么。   之后的一段路,方思弄宛如一只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浑身紧绷、心跳加速,他的眼睛仿佛直接长在了身后,也时常环顾四周,提防着那个“人”出现,对他们不利。同时观察着其他人,试图从他们中间找到那个混进来的“多的那一个”。   不过一直没有事情发生。   这片森林里似乎连风都没有,只有凝固一般的雾气,在这种环境中长距离地行走,很快就会丢失时间感。   不知道多久之后,方思弄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与腐烂植物的混合味。他感到心中涌起一阵不安,身上汗毛倒竖,五感也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而陡然放大,他听见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森林中无数人在低声细语的感觉也再次出现。   雾更浓了,比他们刚刚休息烧水那里浓了很多很多,但因为不是突然一下子浓起来的,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而方思弄现在注意到了,雾已经浓到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他心中“咯噔”一声,转脸去找玉求瑕,一回头却没有看到人,只有雾。   他的心脏狂跳,在体内响如擂鼓。   强自镇定下来,他先想会不会是雾太浓了把后面的人遮住了,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他又往回走了几步,还是没有找到人。   可他一路走来一直很机警,明明一直有听到玉求瑕拖的小车滚轮压在落叶上的声音,四下张望的时候也一直有看到走在自己斜后方的玉求瑕。   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他用右手掐住左手手肘,压下身体的颤抖,又转身向前跑。   也许是雾太浓,他跟后面的队伍错开了,他需要保证自己不掉队。   可刚刚他已经原地待了几分钟,现在前方的队伍也已经没有了踪迹。   他越来越恐慌,脚步也越来越快,后来几乎就是在跑。理智告诉他越是这样的情况越应该冷静,可理智是一回事,恐惧是一回事,他逐渐被后者控制,好在他终于追上了队伍。   他在前方的白雾中看到了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他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一边走过去,一边辨认她的身份。从身高体型上来看,肯定是一位女士,瘦瘦小小的,不是姚望就是李灯水,多半是姚望,因为李灯水应该还要再瘦一些。   越走越近,在一个说话可以不用费力的距离,方思弄张开嘴,正准备开口,那人在他的视线中忽然放大!   两人间的距离不到十米,那人撒腿狂奔,眨眼便至,在动荡的浓雾中,方思弄看到了姚望的脸,随即是一片雪亮的白光。   她手里有刀!   电光石火间,野兽般的本能在他身体里苏醒,他侧身一避,让开了那当头一刀!   视线边缘掠过一抹红色,他退开之后才意识到那是她手上的血。   她根本不是姚望,而是血手女!   可她为什么会长着姚望的脸?!   无暇思考太多,方思弄转身奔逃,血手女又追着他砍了一会儿,最后刀嵌进了一棵树上,他趁机将她甩开,狂奔了很久,却完全迷失方向。   他撑着膝盖猛喘了一会儿,稍好一点后在浓雾中四顾,心中涌起深切的寒意与绝望。   刚刚雾里还有树的存在,可现在只有雾了。   这场雾会散吗?   他是应该继续前进,还是原地等待?   是会离终点更近,还是离死亡更近?   等心跳终于不跳得胸腔难受,他站直身子,尽全力观察周围各个方向。   白雾笼罩了一切,在流动的雾气中,他眨着酸涩的眼睛反复观察,终于在一个方向发现了一个不同于白雾的实体,还是一个人型。   虽然刚遭遇了血手女,可在一片惨白中那就像大海中的锚点,他不得不抓住,慢慢走了过去。不过有刚刚的经历,这次他决定要看清楚了再行动。   不过这次不一样,等走了一会儿他就发现,那并不是个人,因为太高了。   那是一棵树,像一个人一样的树。   树干修长,从地面向上逐渐变细,仿佛是女性纤细的腰肢,再往上的分叉处却有两个光滑的树瘤,是乳/房。整棵树形状婀娜曼妙,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   它甚至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节疤,像是人脸,站在树下,那张“脸”上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宛如活物。   就在方思弄感觉自己与它“对视”了的那一刻,他猛然一个激灵,心想:我刚刚不是还站在远处吗?现在怎么已经走到树下了?   下一刻,他脚底一空,整个人猛然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第161章 十三人15   “啊呃——呃……”   他没有落下去, 他整个身体悬空了。   所有重量都靠脖子支撑。   他的脖子被一双手掐住了。   被一个女人,被那棵树。   他分不清到底是那棵树变成了女人,还是凭空出现了一个和那棵树很像的女人, 她就是普通人类大小,可要真是一个普通人类女人,绝不可能徒手承担起他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   她从洞口上面探身下来, 双手掐着他的脖子,面目狰狞, 满面泪痕。   “咯咯……”   颈骨传来不堪重负的声音,方思弄几乎要被掐晕过去,世界在他面前变成了一片白霭, 女人的面孔、地洞的边缘和天空中的树冠在他眼前晃动,他感觉到了死亡。   他用双手扳着女人的手, 可她的手纹丝不动,摸起来像粗糙的树皮。   女人似乎在哭, 或者在说些什么, 但他听不清楚。   缺氧造成的后果越来越严重, 他脑子嗡嗡的,双眼翻白, 手上的力气也即将流失殆尽……   就在他脱力的那一刻,他的一只手腕被捉住了, 随即那里一痛,连带着他整个人向上一提。   天旋地转,他跪在地上,一边疯狂呼吸一边干呕。   玉求瑕半跪在他旁边抚摸着他的背。   他缺氧太久,脑子不清楚,只能模糊明白刚刚应该是玉求瑕把他扯出了那个洞, 至于玉求瑕是怎么处理那个女人的,他没有注意到。   等他终于平复下来,眼前的黑雾褪去,看清了玉求瑕的脸。玉求瑕盯着他的喉咙神色不善,但触摸那里的手却很轻柔。   他缓过一口气,嘶哑地问:“刚刚……那女人怎么样了?”   玉求瑕眉毛一蹙:“什么女人?”   方思弄惊讶地睁大眼:“……刚刚那个,掐我,咳咳……的,女人。”   “我没有看到什么女人。”玉求瑕指向他身后,“我就看到你的脖子被卡在那几条树根中间,差点就要掉下去。”   方思弄回头一看,看到那个大洞,但根本不是他刚刚感觉中的无底深渊,只是一个目测不到五米深的坑,下面摆着明晃晃的竖直的刀具,看起来是一个捕猎者布下的陷阱。   而在洞的边缘,有几条粗壮的树根,遒劲地盘绕在一起,中间有个弯曲的凹槽,玉求瑕说他刚刚脖子就挂在那里。   他又转头去看那棵女人树,发现它确实还有几分人体的影子,可硬要说它有多像一个女人,又实在有点牵强。   “之前我们是怎么走散的?”方思弄问道。   “我不知道,我一回过神来原地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玉求瑕牵着他走出一截,离开那片树荫笼罩的范围,“当时没注意,不过我现在回想起来,人是一个一个消失的。”   “什么意思?”   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脸,发现玉求瑕的状态也不是很对,肉眼可见的焦虑和紧绷,甚至还在微微发抖。而且从见到他之后就一直拉着他,没有一刻放开他的手。   “之前走着走着我就觉得少了人,但当时我猜测是雾太大吞没了前面某些人的身影,可我现在忽然回忆起来,在我记忆中最近的画面里,除了走在我前面的你,还有就是井石屏和元观君的背影,但他们明明就走在最排头。”   如果只是雾气遮挡,不可能最排头的两个人能看见,中间的人却看不见了。   方思弄也没有想明白:“我明明一路都在数人数……”   “别纠结这个,‘世界’发展到现在,早已能影响我们的思想。”玉求瑕道,“抓紧我,不要离开我。”   “玉求瑕,你也遇到什么了吗?”   方思弄一只手被玉求瑕牵着,从斜后方看着玉求瑕的背影。玉求瑕的手冰冷,传来清晰的颤抖,整个人明显还处在应激状态中。他猜测,玉求瑕一个人的时候应该也在雾气中遇到了什么。   他明显感觉玉求瑕听到这个问题后脊背僵了僵,但等了片刻,等到的却是:“没什么。”   方思弄心中涌起一阵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了玉求瑕还对他有所隐瞒,明明他们约定好再也不对彼此有所保留。   下一刻,他心中又升起另一个想法:是啊,他们约定过,而玉求瑕说过自己“一生只撒一次谎”,他也愿意相信玉求瑕会信守诺言,可玉求瑕现在这样说,是否本身也是在向他传递信息?   以玉求瑕的智商,如果真的不想让他发现端倪,随便编一个经历就行了,或者不要有那一个停顿,直接演出惊讶的表情就行,不会让他感到难过,进而意识到不对。   玉求瑕刚刚的反应明显就暗示着:我确实经历了什么,但我不能对你说。   是不能对他说,还是不能对摄影师耶尔说?   他盯着玉求瑕的下颌线看了一会儿,扯开话题:“我们在往哪里走?”   他们一直在走,但在他看来,周围一直都是大雾。   玉求瑕道:“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会害怕吗?”   方思弄:“当然不会。”   他说的如此理所当然,因为他真的不怕玉求瑕会把他带去哪里,地狱也没关系。   玉求瑕停下脚步,回过头,垂眸来看他。   玉求瑕的眼睛在这个视角下美丽惊人,如同世界上最昂贵的宝石,万千光华流转其上,仿佛一万个芥子世界在里面运行、爆炸,像一场雪崩,又像这漫天的雾。   他在那场弥天大雾中看到了自己。   “小雪。”玉求瑕叫了他的小名,抬手用指腹按住了他的嘴唇,摩挲片刻,忽然靠近,然后在咫尺之隔的距离停住。   呼吸交缠。   “小雪。”玉求瑕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良久后,声音飘渺轻忽地道,“还好你在。”   然后垂头,完成了这个吻。   方思弄只觉心中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流质,冲刷着,激荡着,不知道第几次生出了“这一刻就死掉也没关系”的念头。   他的手无意识地攀上玉求瑕的脊椎和后颈,他们在一起发抖,也一起平息。   这一吻毕,方思弄感觉自己又无端生出许多勇气。   也许是人有勇气的时候运气也会变好,又走了没多久,他们就在大雾中看到了一片林子,这很奇怪,因为这场雾原本就在巨木森林中出现,可此刻,那些巨木却仿佛全部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片白色的虚空,而在这阵虚空中,出现了一片更矮小的林子,与巨木森林仿佛是处于不一样的时空。   他们走到林子入口,是的,这片林子有一个很明显的入口,墨绿色的藤蔓编织出一条阴暗的长廊,在他们视线尽头分成两条。   两人走进去,很快站到了岔道上。   “走哪边?”方思弄问道。   玉求瑕对着两条路都看了有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方思弄也看了那两条路很久,觉得两边都一样,像黑洞一样,可是不往里走行不行?又回到外面的白雾中去?   他把跟玉求瑕相握的手又紧了紧,道:“你走吧,我跟着你。”   他们便走入了左侧的通道。   在黑暗中行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传来一点光,走近了发现,那里又出现了两根岔路,跟之前那两根几乎一样。   玉求瑕再次选了左边。   不久之后,又来了一次。   通道中的黑暗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唯一与世界的联系好像只有玉求瑕的手。在这种黑暗中方思弄杂乱的思绪逐渐平息,他忽然想到,玉求瑕刚刚好像叫过自己“小雪”。   确实是。他又想了想,玉求瑕的确叫了。   于是他也试探性叫了一声:“玉求瑕。”   玉求停住脚步,问:“怎么了?”   按理说跟剧情无关的内容都会被这个世界“禁言”,现在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两人连彼此的脸都看不见,玉求瑕能停下来,说明确实听见了那三个字。方思弄很惊喜:“你能听见?禁言解除了?”   “有可能。”玉求瑕道,“也有可能是这个空间,不受剧情限制。”   方思弄连忙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之前我好像一直被什么力量阻挠着,一直没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你说吧。”   “花田笑有问题。”方思弄道,“这次的照片中,他依然不存在。”   “你是说‘耶尔’的照相机拍出来的?”   “对。他与蒲天白合照,照片中只有蒲天白一个人。”   玉求瑕又拉着他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问:“你说了‘依然’,是为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之前在‘琵琶记世界’中,我曾在三号楼的那间大教室里拍过一张照片,那张照片里有很多人,有蒲天白、余春民、桑滁、吴俊明、还有一些其他误入者,可他们在照片中都不存在,照片拍下了整间教室,可只有花田笑和李灯水存在……”方思弄心脏一跳,忽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不,不对,他们两个是那张照片中唯二存在的,不是不存在……可在我的概念里,这两次异常是一样的。”   玉求瑕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紧紧握了一下:“别怕,别怕,你慢慢讲。”   方思弄便从头回忆:“现在想想,花田笑难道不是最开始就不对劲?从‘弗兰肯斯坦世界’开始,他表现得像一个脑子缺根弦的蠢货,随随便便就敢买路边的淀粉肠棒棒糖吃。”   玉求瑕顿了一下:“……这难道不就是蠢货的表现?”   “可他在现实世界中提到过很多次,他不能摄入淀粉和糖分。”方思弄道,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如果他当时确实是一个蠢货,天真地认为‘世界’是一场真人秀,那他应该做的就是延续自己自律的人设,他会在镜头面前就那么破戒吗?但他仿佛提前就知道,那个世界的东西可以吃,不会发胖,也不会被其他人知道。”   “逻辑冲突了。不是吗?”越这么说,方思弄便越多地想起与花田笑相关的违和之处,狠狠抖了一下,喃喃道,“他真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吗?”   “……他会不会就是‘第十四人’?” 第162章 十三人16   玉求瑕沉吟片刻, 开口:“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世界’里面的事可以影响现实的先例, 所以发现花田笑能正常地在现实中生活,我就放下了怀疑。我记得在离开第一个世界之后,我们就讨论过这件事。”   方思弄也想了想, 提出另一种假设:“那有没有可能……‘世界’之内的花田笑,和‘世界’之外的花田笑, 是两个人?”   “你是说……他进入‘世界’之后就不对劲了?”玉求瑕顿了一下,“……这个我没有想过。”   “不,我现在在想——他存在吗?”方思弄道, “他会不会一直以来都不存在?”   玉求瑕沉默了一会儿:“……那我上一部电影的男主角是谁演的?”   方思弄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   “如果连所有的记忆都要怀疑, 人可能也不能称之为人了。”玉求瑕拍了拍他的头,“我暂且是这么认为的。”   方思弄也沉默了一会儿, 表示同意:“嗯。”   玉求瑕又摸了摸他的鬓角:“先别想太多, 我们想想怎么出去好吗?”   方思弄又是一声:“嗯。”   “那我们继续走吧?”   “好。”   两人继续向前, 不过方思弄察觉到经过刚刚的话题后,玉求瑕的情绪变得很低落。   方思弄不知道为什么, 但现在也没时间深究这个问题,花田笑的话题结束, 他们便抓紧时间交换其他情报。   方思弄把他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所有经历说了一遍。   玉求瑕也分享了自己的经历:“我在这个世界中的身份是‘游医’,前几天分别去了不同的患者家里拜访,得到了一些跟这次‘林神祭’有关的线索,最后一个任务是去拜访‘山上的摄影师’——也就是你饰演的耶尔,之后作为随队医师进入森林。”   “‘山上的摄影师’?”   “这的确是值得一说的点。”玉求瑕道,“‘山上的摄影师’似乎是这个世界观中的一个特有名词,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山上的摄影师’,并且用很讳莫如深的语气谈起他,我打听过他的信息,但没有人愿意透露,直到昨天到了小屋,我才知道这位‘山上的摄影师’就是你。这也是我判断你需要带上摄影机的原因——在这趟旅途中,你的身份很重要。”   方思弄:“旅途?”   玉求瑕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不知道‘世界’有没有结束的一天,但我想,跟你一起走过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被称为旅途。”   方思弄心尖一麻,感到身体里的自我和勇气瞬间膨胀,同时意识到在他不停说服自己的时候玉求瑕也一直在做同样的事——不同的经历和性格造成了他们思想上的差异,为了对抗‘世界’带来的恐惧,他想的是能幸福一秒是一秒,在幸福的时候死掉也没关系。而玉求瑕,将这一切当成旅途。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玉求瑕又道:“至于我得到的那些线索,零散的先不提,我认为最重要的三个线索是我最终得到的三个报酬,分别是一段枝条、一块镜子碎片,和一片羽毛。”   方思弄回过神来:“枝条、镜子和羽毛?”   “枝条的话,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玉求瑕道,“我觉得就是这里,那根枝条的触感,跟这里的藤蔓森林一模一样。”   “所以……”方思弄组织了一下情报,推测道,“你的报酬是对你在这片森林中会遇到的场景的预示?”   玉求瑕未置可否,继续说:“与这根枝条同时得到的还有一个提示:走下去。”   方思弄明白了:“所以我们得一直走?”   “对,方向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走’这个行为。”   说话间他们已经又经过了两个岔道,玉求瑕一直选择了左边。   方思弄:“我就说,刚我还在想:如果我们一直向左走,有没有一种可能,经过足够长的距离后我们划下一个大圈,又回到原地,然后无限循环?”   玉求瑕道:“至少这样不会迷路。”   方思弄:“也是,反正你根本没打算靠找路走出去。”   “没有任何提示,怎么可能找到路?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的几率选择题,幸运女神来了也不可能全部猜中。”玉求瑕道,“我更倾向于行走间,有些事情会自然发生。”   “在那之前……”方思弄终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车呢?行李都没有了?”   玉求瑕轻描淡写:“我在雾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没有了。”   失去了行囊,方思弄身体里又涌起一阵本能般的恐慌,应该是童年中太多饥饿的记忆造就的,担忧道:“那在遇到某些‘关卡’之前,我们会不会先饿死?”   玉求瑕问他:“你饿吗?”   他摇摇头,然后想到玉求瑕看不到,又说了声不。   “我怀疑这里处于时间规则之外。”玉求瑕说,“在这里的我们甚至可能只是精神,不会饿,也不会渴。”   话题进行到这里,已经能解释玉求瑕得到这些线索之后为什么不与大家分享,因为在来到这片树林之前,他还不知道那三样东西到底代表着什么,而现在,哪怕他们安全回到了队伍中间,他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说了,因为他们已经知道队伍中多出了一个人。   鬼使神差,这个地方竟然是个安全的可以说话的地方。   “那镜子又代表什么?”方思弄让话题回到正轨,“我想起明娜的房间里也有一面镜子,是碎的……”说到这里,他又意识到有一些不对,“对了,是碎的……可碎掉的镜子怎么照?”   “怎么照?”玉求瑕捕捉到了一个关键字,“是梳妆镜?”   “是的,哦……我想起来,明娜眼睛不好,很多人都提到过。”   “眼睛不好?”玉求瑕的声音又提起来了一点。   “对啊。”方思弄注意到他的态度,“怎么了?”   “等等,你让我想一想……让我想想。”   方思弄猜玉求瑕找到一点剧本的线索了,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断他的思路。   结果没到两分钟,他们就走到了下一个有光的岔路口,那里人影一晃,忽然发出一声:“方哥!”   方思弄抬眼一看,竟是蒲天白。   难道他们“自然而然”遇到的“事件”,会是蒲天白?   愣神间,蒲天白已经走近了,情绪比较激动:“我可算遇着人了!我在这儿转了半年了,一直没找到地方出去!”   发现对面的两人都神色警惕,他停下步子,看向自己全身:“怎么了?”   方思弄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蒲天白:“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浓雾,然后我就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然后我就在雾里走啊走,走啊走,就遇到这片树林了。我一开始还不敢进来,换了个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居然又回到了树林门口,我就晓得我是非进来不可了,就进来了,进来也是乱转。”   方思弄和玉求瑕对视一眼。   方思弄没有从蒲天白的话里找到什么破绽,而且过程听起来跟玉求瑕的经历也挺像,所以他又有点怀疑刚刚对玉求瑕那句“没什么”的想法是不是太多了。   玉求瑕又要开口,看来对忽然出现的蒲天白还没放下警惕:“那你……”   “嘘。”方思弄拉住他,看向了不是蒲天白出来的那根通道,“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玉求瑕和蒲天白都不说话了,就看着他。   方思弄又听了片刻,看向玉求瑕,犹豫道:“……我觉得,有点像花田笑。”   玉求瑕显然也是没想到:“花田笑?”   蒲天白倒是更激动了:“他在叫我们吗?”   “是这边……”方思弄没理蒲天白,毕竟蒲天白没参与刚刚那场关于花田笑的谈话,只神色凝重地与玉求瑕交换眼神,“要去吗?”   玉求瑕没说话。   蒲天白道:“去啊!为啥不去?他别是遇到危险了!”   方思弄又扯了玉求瑕一下:“去不去啊?他的声音……”他看向两个人,“越来越急了——你们听不到吗?”   那两人确实听不见,片刻后,玉求瑕咬咬牙道:“那去吧。”   之后变成了方思弄带路,非常神奇,他们在通道里的时候花田笑的声音很小,可一旦到了分岔的地方,就会变得很清晰。   终于,在不知道经过多少条岔路后,前方的亮光不再跟之前一样一成不变,而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纯白,就像每次离开世界那样的白光。   三人冲了进去。   方思弄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等他再感觉到外界,耳边还是花田笑的呼喊,还有脑袋被不停拍打着的打击感。   他被拍得有点冒火,睁开眼睛,入目是几乎没到胸口的烂泥,烂归烂,味道却不难闻,散发着一股似曾相识的花香与腐烂植物的混合味。   方思弄转头看向旁边,就见花田笑几乎已经被淹到喉结,一只手露在外面,挣扎着拍他的脑袋,嘴里还在叫:“哥!哥!我的方哥哥!你快醒醒啊!快救救!救救我啊啊啊!”   “行行行我听到了!”方思弄吼了一声,终于打断了他的拍打,又看向四周,看到了另一边也是悠悠转醒的玉求瑕,还有更远一点的蒲天白,以及再远一些的地方,陷落在烂泥里的其他人,情况都比花田笑还不如。   这是一片沼泽。   放眼一望应该是所有人都陷落在沼泽里了,还醒着的只有他们四人。   花田笑仰着头叫道:“方哥!你快想想办法啊!我们……咕噜咕噜……我们好像都快完蛋了——”   方思弄下意识看向玉求瑕,发现玉求瑕跟他注意到了同一样东西——在他们头顶上的一根非常粗壮的树枝。   以他们现在的身体素质,只要一个人能上去,就有可能把所有人都救起来。   “你去。”玉求瑕平静地望着树枝,“你踩着我膝盖,跳上去。”   沼泽深不见底,这根树枝就在他俩头顶,也许怀有超速异能弹跳能力也被大大强化的蒲天白更适合做这件事,可他的位置有点远,也没有可以借力的点,现在来看,只有他们两个有机会一试。   踩着另一个人跳上去在理论上可行,但被踩的那一个很可能直接被踩下去,方思弄哪里舍得让玉求瑕被烂泥糊住口鼻,哪怕是一瞬间也不行,立即道:“你去。”   玉求瑕无奈地看着他:“听话。”   方思弄并未妥协,还有理有据:“你接受强化的时间比我长,如果你相信我可以做到,那你也做得到,你去。”   花田笑尖叫:“啊啊啊啊别说了你们谁去都行啊快啊快啊都淹到我嘴了咕噜咕噜!!” 第163章 十三人17   拗不过方思弄, 最后还是玉求瑕去的。   方思弄在沼泽中尽力抬起膝盖,这让他的身体又往下陷了十几厘米,玉求瑕踩着膝盖一发力, 果然如他所料,他直接向前方倾倒,脸砸在沼泽里, 好在提前憋了一口气。   玉求瑕跳上去够到了树枝,爬上去后, 扯下缠在树枝上的藤蔓扔下来,将他拉了上去,之后又相继拉起花田笑和蒲天白。   四个人顺着那棵粗壮的歪脖树爬回岸上, 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蒲天白提出一个观点:“我听说只要速度够快,一个人甚至可以在水上奔跑, 那沼泽是不是也可以?”   这听起来有点玄幻,玉求瑕没有废话, 让他试一试就知道。   于是蒲天白就腰上绑着根藤蔓试了试, 居然真的行, 虽然不到轻功水上漂的境界,距离一长还是会陷下去, 但只要在那个距离之内,很有可能接触到其他人。   于是, 他们就以蒲天白绑着绳子冲进去,抱住一个人,再由方思弄和玉求瑕合力拉上去、花田笑在一边急救的模式,将其他人陆陆续续救了上来,还把大件行李拉上来了不少,主要是玉求瑕的小车, 因为耶尔的摄影机还在上面。   就在蒲天白冲下去救人的过程中,方思弄问一旁的花田笑:“你刚刚失去过意识吗?”   “失去意识?”花田笑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你问我进沼泽之前吧?那肯定啊,不然我是怎么走下来的啊?”   “你遇到什么了?”   “我就走着走着走进白雾里,你们其他人都不见了,我就只能继续走,后来遇到一片林子,全是藤蔓,有一些岔道,我进去转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一睁眼就在沼泽里了。”   方思弄注意到身边的玉求瑕动了动,知道他也听见了。他们刚讨论过花田笑的不对劲,而这会儿花田笑说的经历听起来又没有什么问题,实在是说不清楚。   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真正让方思弄感觉最不对劲、毛骨悚然的事情就是那张只有花田笑和李灯水的照片,他在“琵琶记世界”最后认为那是让他把手机带进去的“幕后黑手”——现在看来就是梅斯菲尔德——为了分化他们给出的错误提示,但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梅斯菲尔德”却再次出现,再一次提到了“真眼”,还说道:“实在太想看结局”,再次提醒他想起那张照片。以及,在进入这个世界的前一秒,那张从拍立得中凭空出现的照片……还是那一张。   这一切像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他的精神上空,他想要刻意忽略,不被牵着鼻子走,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没有做到,怀疑的种子被深深种下,现在已经在花田笑身上爆发。   这究竟对不对呢?   “真眼”是什么?是指那部手机吗?   意思是,那部手机拍下的东西就是“真实”吗?   可是……这个“真眼”,包括真正的“梅斯菲尔德”又是真实的吗?   他已经在现实中接触过梅斯菲尔德,与那个在西藏送他“圣域”、在酒吧送他“尸体派对”,又在“哈姆雷特机器”绝对的死亡禁域中救了他们的梅斯菲尔德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梅斯菲尔德难道就真实了吗?   是梅斯菲尔德真实,还是花田笑更真实?   再退一万步说,假设梅斯菲尔德与“真眼”都是真的,是某种高于这个“世界”的存在,那祂又凭什么选中自己?   为什么数度跟他提起:想看你的结局?   他的结局有什么好看的?   ……所以想来想去,这一切为真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他精神压力太大出现了精神分裂都更有可能一些……   思绪在脑海中激荡,却无人可以知晓,在这期间,沼泽里的人都已经被救上岸了,花田笑和蒲天白分别点了两遍,十四人,没少。   最后救上来的广波鸿满嘴都是泥,已经窒息了,几人又捶又打了好一会儿才把人救回来。   “呕——咳咳、啊呸、呸呸挖槽……”   广波鸿好不容易喘上气,跟着呕了好一阵坐起来,先已经醒过来的那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去扶他,却被他不耐烦地推开,他爬起来,语气很冲地骂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卧槽!”   两个女生刚被他骂完,又凑上去安慰他,除此之外却没有人再理他。张秀晶跪在沼泽边上念阿弥陀佛,其他人则在讨论一些更重要的事。   “花田笑问题”仍然在方思弄心中拉锯着,他想要知道其他人在刚刚的时间段里经历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是其他人中再也没有人见过那片藤蔓林。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经历,但每个人在讲的时候脸上的的表情都不太好,方思弄有一半工作是大荧幕摄影,在大荧幕上人最细微的表情都会被放得无限大,他很清楚这种表情代表着什么——一种深切的、触及灵魂的恐惧。   所有人都迷失在了浓雾中,并在其中直视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并不具象,比起一个逻辑闭环的故事,它们更像是噩梦,与每个人的恐惧深深相连,却无法用语言描述。   所有人的描述都云里雾里的,太意识流了,方思弄和玉求瑕也没法牵强附会分析出什么结论,只有李灯水说的内容引起了方思弄的注意,她说:“我看见我妈妈变成了一棵树……”   “一棵树?”   方思弄想起那棵差点把他掐死的女人树,又想起李灯水以前跟他讲过的跟母亲李故云相关的故事。   玉求瑕一边听,一边蹲在地上收拾捞上来的小车,上面有摄影机,肯定是重要道具,幸好只是掉进沼泽而不是水里,设备好像没什么问题。   从在雾里走散后玉求瑕就一直与方思弄保持着肢体接触,现在人蹲着收拾包袱,也让他攥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讲述完刚刚的经历、缓过劲来的其他人也开始拯救自己的行囊,他们大多数都是带的背包,在沼泽里也没有与人分开,捞上来之后背包还是在身上。   玉求瑕将一个水囊装进小车上原本方思弄带出来的背包里,然后把那个包给他道:“你背一个包,万一再走散,至少有食物和水。”之后让张秀晶也这样做,倒是没有特别提姚望。   方思弄接过包背上,跟玉求瑕一起把小车上的东西整理好,现在上面几乎只剩下摄影机,同时心里盘算着每个人诉说的“噩梦”。   他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两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姚望没说。   姚望刚刚,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经历。   他站起来,四下顾盼,找了一圈才看到蹲在沼泽边上的姚望,离所有人不过十几米远,背影却透出一股离群索居的孤寂。   他立即走过去,站在她身后问:“你在雾里看到了什么?”   姚望望着沼泽,眼神放空,好像没有听见。   就在方思弄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她开了口,声音飘渺轻忽,如同从另一个位面传来:“我看到了我的姐姐。”   方思弄想了想,问:“明娜的姐姐吗?”   姚望:“我的姐姐。”   这个“我”,指的是明娜,还是姚望?   如果是明娜,她没有必要再纠正一遍。   所以大概率指的是姚望本人的姐姐。   也就是说,她在现实中的姐姐,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之中。   同样的,李灯水的妈妈,变成一棵树,出现在了白雾中。   徐惠芳与方佩儿,也出现在了窗户的孔洞中……   这些都指向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不完全由“剧本”统治的世界。   ——它包含了一部分现实。   ——参与者们自身经历的、与剧本可能完全无关的现实。   ……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在“樱桃园世界”中,“树种”似乎也曾窥见过众人的过去,但顶破天了也只是个顶尖测谎仪的作用,并没强大到将一个人的记忆或恐惧呈现在人前。   而在这个世界中,它们似乎都具像化了。   方思弄甚至就亲眼看到了它们。   这就不得不引出另一个问题:如果所有人在白雾中都看到了他们现实中所恐惧的东西,那他为什么没有看到?   他看到的是血手女和女人树,没有什么和自己相关的东西。   他似乎是进入了其他人的恐惧里,看到了别人的噩梦。   甚至在小屋中度过的夜晚,也可以这么解释。   为什么?   他有什么特别?   ……这种特殊是否,关乎梅斯菲尔德所说的“结局”?   方思弄怀着重重心事走回玉求瑕身边,玉求瑕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方思弄顿了顿,说道,“为什么只有我们四个进入了藤蔓林?”   除了他俩、蒲天白和花田笑,其他人都没有提到过白雾之后的密林。   而关于自己身上跟“结局”有关的事,他还没想好怎么跟玉求瑕说。   玉求瑕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分析道:“具体的我不知道,但我猜测,我拿到的那三条线索肯定是关乎‘出口’的,假设这三样东西分别对应一个游戏,那么在第一个‘密林游戏’中,‘白雾’是第一关,‘密林’则是第二关,连接着出口。人必须通过第二关才能出来,也许是我们四个攻略成功出来了,而其他人还没能通过第一关、见到第二关。”   “他们还没见到第二关,就快要被淹死了。”   “也许这就是这个游戏的机制。”   方思弄想了想,又问:“可第一个攻略成功的人,为什么会是花田笑?”   玉求瑕轻笑一声:“不要小看人家啊。”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停顿,但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眼睛,自动脑补出了语音,他在叫他小雪。没有声音。   显而易见,他们又被禁言了。   玉求瑕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话锋一转道:“给大家拍张照片吧。” 第164章 十三人18   所有人都劫后余生, 到现在精神大多还是恍惚的,慢吞吞整理着自己的行李,时不时还要发呆。   就在这种情况下, 方思弄架起摄影机拍下了一张全员照片,拍完都有人还没注意到。   拍完后方思弄取出底片收好,底片不能见光, 这里没有暗房,要洗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晚上。   为防再出现这次沼泽丢开行李的情况, 方思弄把重要的相机主体都塞进了背包里,只把脚架留在了小拖车上,然后站起身找玉求瑕。   玉求瑕现在正跟井石屏蹲在一起, 在队伍的边缘,方思弄走过去, 正好听见井石屏嘟嘟囔囔道:“我总觉得忘了什么事……”   玉求瑕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看到方思弄站在后面, 自然而然向他伸出一只手, 拉住他的手,他也顺势就在玉求瑕身边蹲下。   玉求瑕跟井石屏继续之前的话题。   玉求瑕问井石屏:“您带路的依据是什么?”   从进入森林以来, 井石屏和元观君是走在最前面的人,而玉求瑕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得知, 带路的似乎是井石屏。   井石屏道:“我是镇长的侄子,自然得到了地图和训练。”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眼神很深,充满暗示意味,方思弄猜他的意思是:现在被禁言说不出来,不过之前三天他应该都在镇长家完成任务, 得到的都是关于路线的信息。   方思弄看了玉求瑕一眼,感觉到他在权衡什么。   他应该是在想,井石屏是否值得信任。   这简直是一个哲学问题。   在被“花田笑是否真实存在”这个问题困扰的现在,“井石屏是否存在”也是同样的困扰。   甚至可以说,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存在这样的怀疑。   这个人是否存在?   过往的记忆是否真实?   玉求瑕在白雾藤蔓林中说过:“如果连所有的记忆都要怀疑,人可能也不能称之为人了。”   方思弄当时同意了这个观点,但悖论却随之出现——如果记忆全都是真实的,那进入森林之后为什么会多出一个人?   玉求瑕没有发现这个悖论吗?   当然不可能,他只是暂时性地忽略,可方思弄做不到,从小到大,他的思维方式就是做好最坏打算,这让他哪怕在一切顺利时也擅于怀疑,以至于心中惴惴不安。   怀疑带来谨慎,可要是怀疑每一个人则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这里依然是致命的。   方思弄清楚自己心理上的这个问题,所以不打算影响玉求瑕的判断,他垂眸等待着。   半晌,玉求瑕做下了决定,他对井石屏道:“您知道我是一个游医,之前在镇子周边的几位老人那里得到三条线索,分别是藤蔓、镜子和羽毛。”   玉求瑕选择相信井石屏,并与他分享信息。   方思弄想,如果是自己来做决定,在在场这么多人里,应该也会选择相信井石屏,或者说不得不相信,因为井石屏是这片森林的引路人,他如果有问题,可以轻而易举解决所有人,别的不说,就只是让他们迷路,也几乎是死局。   所以玉求瑕选择向井石屏道出线索,也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   玉求瑕继续道:“刚刚我们在白雾里见到藤蔓林子了,所以我推测镜子和羽毛是我们之后会遇到的情况。”   井石屏眉毛一皱:“藤蔓?我没有见到什么藤蔓啊。”   井石屏刚刚讲了自己在白雾中的经历,是一场似曾相识的枪战,有朋友在身边死去。方思弄依稀有个印象说井石屏以前当过雇佣兵,看起来挺真的。   玉求瑕道:“应该是你还没走到藤蔓林就被救起来了。”   井石屏想了想,接受了他的这个说法,并分享了一个新信息:在他所知的地图上,未来还有两个重要地点,一个是“遗迹”,一个是“灵地”。   “‘灵地’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要把‘灵体’安葬在……”井石屏忽然表情一变,“靠,我想起来我忘记什么了!”   这时玉求瑕眉目一冷,忽然回头,另两个人也跟着他回头,就见距离他们已经很近的元观君。   被三个人盯着看,元观君有些尴尬,但还是很镇定地笑了一下,问道:“各位在聊什么?”   方思弄想起自己拍下来的元观君,在照片中是一团黑雾,十分不像是没有问题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警醒,可另外两个人又没有看过元观君的照片,井石屏还一直和元观君走在一起,他们对元观君应该不会有那么大戒心吧?   但没想到气氛骤然冷了下来,玉求瑕和井石屏竟然都不太想搭理元观君,玉求瑕不说话,井石屏则直接跳起来,忽略了元观君,叫道:“灵体呢?!”   闻言方思弄也是心底一沉,站起来环顾四周,又走到沼泽边去看里面,都没有看到他们带进来的那五具“灵体”。   而他们竟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件事!   “灵体呢?”   井石屏焦急地又叫了一遍,老手的直觉告诉他,这五具灵体极端重要,没有它们很难通关离开。   其他人也被这边吸引了注意,纷纷如梦初醒,爬起来开始找灵体。   蒲天白凑过来:“会不会是还在沼泽里没捞上来?要不要我再下去找找?”   方思弄看着一片平静的沼泽,上面已经完全没有异物的痕迹,像一片平静的水面,还不如水面清澈,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到沉在里面的东西,可能性只比大海捞针要大上一点。   蒲天白继续道:“我记得刚刚捞人的地方在哪,‘灵体’要是掉下去也只会在那附近。”   “只能先这样。”玉求瑕说道,“分几个人拉着你下去找找,其他人沿着沼泽边缘线找,我感觉那个车不可能比人沉得快,可刚救人的时候我们没看到车……也许在拉车人失去意识的时候落在后面了。”   众人便分散开来,至少保证两人一起,沿着沼泽的边缘寻找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车就被找到了,包括上面的灵体一起,一共五具,一具不少,就停在沼泽西北面的边缘,还挺整齐,就像是拉车人刻意摆放好了它们才走下了沼泽一样。   之前拉车的人都凑上去寻找自己的那辆车,因为每具“灵体”正面靠上,也就是叠放在胸前的双手的位置,缠着一只露出一半的名牌,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所以拉车人们也能分辨出来这车是不是自己之前拉的那辆。   最终一一对应上了,没出什么幺蛾子。   方思弄观察到井石屏表情不好,问了他一句:“怎么了?”   “地图上记载了这个地方,叫‘停灵码头’,我猜是这里……”井石屏道,“没想到地标没见到,我们就差点死在这里。”   旁边的玉求瑕说:“至少我们现在找到了这个地标。”   井石屏呼出一口气:“是的。”   找到地标,就能确定方向,继续前进。   众人休整片刻,又继续出发。   接下来不久,他们似乎进入了更深的森林,抑或是天快要黑了,使得这段路更为幽暗,加上有些人的油灯在沼泽中遗失了,只剩下一半人还有灯,光线就更不好,几乎就是在夜行。   方思弄和玉求瑕还是走在最后面,两人牵着手,玉求瑕另一只手拉着小车,方思弄则提着灯。   因为太黑,他们的注意力几乎只能放在脚下,走了不知道多久,方思弄忽然发现地上出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   这些脚印既不像人的,也不像动物的,形状诡异,深浅不一,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爪子留下的。他试图用油灯照亮周围,却发现脚印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似乎在引导他向那个方向走。   那个方向与他们现在行进的路线不说背道而驰,但也是不一样的,岔出大概六十度,隐没在两丛繁茂的灌木间。   方思弄不知道为什么前面那么多人都对这些脚印没有反应,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纠结了一下要不要让所有人停下来看,最终还是小声问玉求瑕:“你看到了吗?”   天太黑了,玉求瑕的表情晦暗不明:“什么?”   方思弄感觉心中焦躁,因为在他眼中这些脚印都很亮,非常明显,难道其他人都看不到?   在这个“世界”中,特殊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紧张地看着玉求瑕:“这些脚印。”   下一秒,玉求瑕道:“哦,看到了。”   方思弄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那他们为什么看不到一样?”   “可能太累了,没注意吧。”   “可是很明显啊……”方思弄脊背一凉,“不会又要进入‘白雾’了吧?”   “那就打起精神。”玉求瑕说,“不要掉队。”   过了不多久,前方的队伍就停了下来。   方思弄听见队前传来的声音,是井石屏在说:“太黑了,今天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赶了一天路,所有人都累了,没人提出异议,众人都慢慢走进前方井石屏找到的洞穴。   洞穴位于一片茂密的树丛后,入口被藤蔓和灌木遮掩,若不是仔细寻找,极难发现,应该是井石屏的地图上记载过。   那是个树根洞穴,里面有一片可供十几个人休憩的空地,空地周围摆着一些枯枝败叶的残骸,还有几块平整的石头,像是有人刻意放的,所以方思弄推测这是一个人们参加“林神祭”的固定休息点。   他和玉求瑕走在最后,自然是最后进去的。   到了洞门口的时候方思弄已经又将所有人数了一遍,还是十四个。   众人在洞中找到位置安顿下来,元观君张罗着大家生火烧水,这时候,方思弄背着背包,拉着玉求瑕走进了洞穴深处,因为有盘根错节的粗壮树根的阻挡,这里几乎照不到外面的火光。   方思弄打算把拍的那张全员照洗出来。 第165章 十三人19   条件简陋, 所有溶剂都只带了小瓶,方思弄摸黑操作着,并低声跟玉求瑕说:“这一步是显影, 我所了解的显影液是□□和醋酸混合而成,这里面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做的。”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两个人都听见了。   很难描述,方思弄觉得自己像是认识这两道脚步声一样, 这放到普通人现代人身上可能有点离奇,也许是听力被过分强化了的缘故吧。   玉求瑕站起来迎出去,在拐角处拦住了那两个人:“你们过来做什么?”   来的是蒲天白和花田笑。   蒲天白就算了, 花田笑可是在重点怀疑名单上,玉求瑕并不打算放他们过去。   花田笑还抻着脖子往里看, 蒲天白在玉求瑕面前还是有点怂兮兮的,扯了花田笑一把, 小声道:“你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们就是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暂时不需要。”玉求瑕道, 话锋一转, “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我需要你们帮我注意一下这几个人……”   打发走了那两人, 玉求瑕又转回后面,蹲在方思弄身边。   方思弄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现在正在等待影像成型,便随口问道:“注意那几个人干什么?”   在这里面叫出他们的本名会被禁言,玉求瑕说的都是那几个人在这个世界里的名字,其中有余春民和李灯水,另两个方思弄还没怎么对应上。   “随便说的,给他俩找点事做。”玉求瑕道, 这倒是跟方思弄想的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底片上显现出黑白图像。   拍这张照片也不是为了追求多高的质量,能看清形就行,方思弄省略了一些步骤,缩短时间洗出了这张照片,以免夜长梦多。   他将洗好的照片拿起来,走到拐角处,能借到外面一点光的地方开始看,玉求瑕也凑过来一块儿看。   照片上的人们乍一看都是自然平常的穿着和相貌,没有他在小屋中拍出的那种诡异照片。他们疲惫地凑在一起被画面框着,正是所有人刚从沼泽里上来、在收拾东西的时候。   “1、2、3、4……9、10……”   方思弄揉揉眼睛,又数了两遍,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只有10个人。”   一股寒意席卷全身,他有些惶然地转头去看玉求瑕,只见玉求瑕眉头紧锁,显然也跟他发现了一样的问题。   “你确定你把所有人都照进去了吗?会不会有人没照到?”   这种问题对方思弄这个资历的摄影师来说简直是侮辱,拍全景还能少拍人的?而且他拍的时候明明非常注意这一点,多次确认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入了镜框。   可他现在竟然有些不确定了,嘴唇不可遏制地哆嗦起来:“拍到了吧,我应该是拍到了的……”   下一刻,后颈一凉,是玉求瑕的手覆在了上面,玉求瑕的手也很凉,但也很有力,好像从那里将他的灵魂拎了起来,让他一个激灵振作起了精神。   “别怕,别怕,冷静一点。”玉求瑕道,“我刚刚说得不对,只是感慨,不是疑问。我知道你照到所有人了的……我们现在来看看有哪些人不在这里面吧?”   两人的目光又回到这张不甚清晰的照片上,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方思弄只觉周身寒意更甚:“我看不出来……”   那种感觉很奇怪,难以描述,他好像又回到了小屋中,注意力只能集中于一件事上的时候,就是当注意力集中在人数上时,他所关注的就只有数量,仔细看每一个人的时候,又因为只能注意到一个人,看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就会完全忘记第一个人。   这么来看,对这些真人,似乎也是这种感觉:在他眼里,每个人他都认识,没有多出任何一个,可总数就是多了一个。   那有没有可能……同一个人被算了两遍?   或者说……真的有一个人,分/身成了两个?   那现在照片中的这10个人,又要怎么核实清楚?   玉求瑕似是陷入了同样的难题,沉吟片刻道:“你看着外面的人,一个一个给我念,我来确认照片上有没有。”   “好。”   方思弄看向洞穴空地上的人,一个一个报出名字:“恩佐。”这是蒲天白。   “惠勒。”这是张秀晶。   “阿拉贝拉。”这是井石屏。   “德莱塞。”这是元观君。   “明娜。”这是姚望。   “惠勒。”这是张秀晶。   “等等,等一下。”玉求瑕打断道,“我感觉,你好像念过‘惠勒’……而且,我没有找到明娜。”   方思弄神情茫然:“我念过了吗?”   玉求瑕道:“我感觉有,我不是太确定……你看到两个她吗?”   “没有……我不知道。”   玉求瑕提醒他:“你最好按一个固定顺序来念,比如从左到右这样。”   “他们在走动。”方思弄为难地说,“不然我们让他们安静下来,不要走动?”说完他自己觉得不可行,因为那第十四个人还在他们之中,玉求瑕也是同样的想法。   话题只能从另一个方向继续:“没有明娜是什么意思?”   玉求瑕道:“我没找到她。”   方思弄把头凑过去,也在照片上找了两遍,忽然指着一个角落说:“不对,她在这里。”   “她弯下腰,被井……被阿拉贝拉挡住了。”   他转头去看玉求瑕:“你看到了吗?”   玉求瑕眯起眼睛,片刻后点点头。   方思弄松了一口气:“这么说画面上其实是11个人……”   可他又数了两遍,发现还是10个。   这叫他心中的恐慌逐渐难以遏制。   这时有一道身影靠近过来,遮挡火光,投下一片阴影,是元观君。   两人默契地结束了话题。   元观君对着他们说道:“两位在这里做什么?火升起来了,那边应该暖和一些,水也烧开了。”   方思弄觉得她的笑容在摇曳的火光阴影中有些诡谲。   玉求瑕礼貌地跟她绕了两句,就拉着方思弄加入人群,围坐在了篝火边。   照片自然是已经收好,没让别人看见。   所有人也都陆续消停下来,不再走动,这时候似乎是对照照片的好时候,然而没有机会。   众人刚一坐好、拿出自己的干粮开始吃,元观君开口了:“各位是为什么选择此刻进入森林?”   场面一时沉默。   “我选择现在进来,是少年时代就做好的决定。”元观君自问自答,抛砖引玉,“在过往的岁月中我拯救了许多迷途的心灵,唤醒了许多高贵的灵魂,我对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惧怕森林的检视。”她的眼中映着火光,显得很有力,“我选择在我生命的中点进来,检视过去,以便面对更好的未来,这是我在少年时代就决定好的事。”   这其实是一段很有信息量的话,方思弄想到,这表明进入森林参加“林神祭”的时间点是个人选择,而且一生只用进来一次,接受“检视”。   可这时他忽然听见身旁的玉求瑕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转头去,跟玉求瑕对视了一下,随即他想到自己照片中的元观君,一团黑雾,实在不像是能“问心无愧”的样子。   其他人倒没有注意到玉求瑕的这声嗤笑,余春民接着说道:“我进来是因为活得差不多了,又还有些力气。”   李灯水:“我是妈妈让我进来的,她说我会没事的。”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说了,但不是所有人都说了,原因也大差不差,老的就是活得差不多够了,小的就是相信自己没事的。   方思弄和玉求瑕都没说,也没人注意到,再晚一点,众人就各自散了,在洞穴里找到避风的角落休息。   方思弄和玉求瑕靠在一起,到有鼾声响起的时候,方思弄把手放在背包上,用眼神询问玉求瑕,要不要继续对照片。   玉求瑕微微颔首,方思弄便将背包抱起来,斜放,掀起上面半边,直接在背包里看着照片。   “我忽然有个想法。”方思弄道,“你找找,看有没有那个,那什么……卡洛琳。”他一时间差点没想起来花田笑在这个世界里的名字。   玉求瑕看了一会儿:“没有。”   方思弄又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他又问:“琼呢?”这是李灯水的角色名。   他问完之后就跟玉求瑕一起看,片刻后,玉求瑕还是摇头:“没有。”方思弄也跟他一起确认了这个结果。   同时,方思弄感觉一股巨大的寒意降临在他的灵魂上,让他一震战栗。   他不得不想到了那张空旷教室里的照片。   那张照片只拍出了花田笑和李灯水。   而这张照片,却拍不出花田笑和李灯水。   他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可他无法遏制在心中蔓延的严寒与恐惧。   “别怕,我在。”玉求瑕察觉到了,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沉静的声音带来浓浓的安抚意味,“振作一点……还有一个人呢。”   方思弄狠狠眨了下眼睛,强自镇定下来,将目光又放回照片。   这张照片上少了三个人,除了花田笑和李灯水以外,还有谁?   方思弄看了半天,往玉求瑕怀里缩了缩,但还是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干扰我们,让我们找不到那个多出来的人……”   玉求瑕又抚了抚他的肩膀。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忽然眼眶一酸,片刻之后意识到自己闻到了玉求瑕身上的香气。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这香气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它一直都在,包裹着自己,只是自己这会儿才意识到。   他虽然只闻过一次,但也许是记忆被强化的缘故,他记得很清楚,太清楚了,就像记得母亲、妹妹,和那间腐朽的出租屋的味道一样。   ——是那瓶“尸体派对”。   他霎时间肝胆俱裂,如坠冰窟。   为什么?为什么玉求瑕的身上,会有那瓶香水的味道?!   ……那真的还是玉求瑕吗?   “你们在看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另一边耳朵传来,他感觉到侧脸微凉的呼吸,在问他:“我不能看看吗?” 第166章 十三人20   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重往下一落。   他侧过头, 看向说话那人,那完全就是一团黑影,认不出来, 但结合迄今为止的种种,他下意识就认为那是元观君。   他本能地往后一避,便更深地嵌入玉求瑕怀中, 风在在身遭划过,激起一阵更强烈的香气。   一股奇妙的、馥郁的腥甜。Porpse Party。尸体派对。   惊骇间他心中陡然升起绝望, 他不确定什么是真实的。   正在此时,洞外忽然划过一声尖啸,仿佛是神明掠过低空, 整片森林都在震颤。   方思弄左边的玉求瑕和右边的元观君似乎都愣住了,喘息之机稍纵即逝, 方思弄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向前一扑, 从两人之间脱身而出, 向着洞穴口就夺路而逃。   “耶尔!”   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 是玉求瑕的声音,却无法让他再做停留。   他认为玉求瑕现在已经不是玉求瑕了, 而是某种诡谲的东西,其他人可能也不是他们本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在白雾中找到他的玉求瑕就已经不是玉求瑕……   在所有人都可能不是本人的情况下,这个能够避风略显温馨的洞穴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鬼影幢幢的魔窟,逃、逃跑,逃出去,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念头。   好在他身高腿长,运动机能也在经过这么多世界后被大大强化, 几步之后就冲到了洞门口,再抬脚就能跨出去。   然而下一刻,刚刚那阵震彻天地的尖啸声再次响起,巨大的风压扑面而来,直接将方思弄掀了个仰倒,他狼狈地从洞口的斜坡上滚下来,被人揽住,风吹散了气味,于是触觉变的更明显,他知道那是玉求瑕。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震醒了,惶然地爬起来。   下一刻,一颗巨大的头从洞口伸了进来,大得出奇,形状像蛇头,却有着哺乳动物的毛发,整体是幽蓝色,还半透明,像是一条巨型蛇怪的亡灵。   这颗头伸进来,几乎就将整个洞口占满,深深扎入洞中,方思弄待在洞口的位置,看不到它的嘴,就有那么大。   下一刻,它张开巨口,发出尖啸,这声音在空旷的森林中尚且震彻天地,在这狭小的洞穴中就更不必提了,直接能将人震晕。   方思弄死死捂住耳朵,摸到源源不断的液体流出来,不过他还算好的,余光中他看到洞穴另一边的广波鸿被巨蛇一个摆头拍飞在洞壁上,洞壁上留下一滩血,广波鸿又吐了一滩。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也太陡峭了,几乎没人反应过来,都是在凭本能行动。有人在极致的恐慌中会全身僵硬动弹不得,而另一些人却会慌不择路,在场的十几人也是如此,有人抱头蹲下当鸵鸟,有人往洞穴的更深处躲,有人则在慌乱中往外跑。   方思弄本身离门很近,毫不犹豫选择了向外。   “蛇头”比“蛇颈粗,“蛇头”伸进了洞穴,“蛇颈”处自然留出了一些空隙,虽然因为头还在摆动,要是想从那些缝隙中挤过去有被拍扁的风险,但情急之下,方思弄也考虑不到那么多了。   他感觉到身后的“玉求瑕”在把他往后拉,这给他本就因为恐惧而紧绷的神经更是加上了一个砝码,他观察着“蛇头”摆动的频率、那个空隙的大小,感受着身后那个拉力的力度……   然后在一个瞬间,他跟着“玉求瑕”的力气退了两步,让“玉求瑕”放松了一下警惕,接着在下一个时刻冷不丁向前一挣,挣脱开拉扯,大跨步上前,直接从那道“空隙”中钻了出去!   室外的空气瞬间清澈起来,冷风扑面,方思弄迈开双腿在森林间奔跑,他听见身后似乎有扇动翅膀的声音,也有呼吸和脚步声,他不知道是那个蛇怪追上来了还是有其他人也跑出来了,他不敢回头,发足狂奔。   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带来深重的严寒,可他已经竭尽全力了,不能跑得再快了。   而区区几秒之后,他头皮一凉,浑身已然被死亡笼罩,这种感觉很清晰,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全身汗毛倒竖,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了。   “轰——”   “咔嚓——”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伴随着树木的撕裂声,因为耳膜刚刚已经被震伤,方思弄有点分辨不清声音的来源。   刚经历了一次天旋地转,他在烟尘中狂乱地喘息。   他仰躺在地,蒲天白伏在他的身体上,刚刚千钧一发之际,蒲天白从侧面冲上来将他撞开,两人翻滚着从森林中的斜坡滚了下去,巨蛇刚刚对他挥出的一击也被一棵可怜的巨木承受。   “嘤——”   又是一声尖啸,不过落在耳膜二度受损的方思弄耳中越发不真切。   缓了片刻,他从地上爬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虽然腰腿上都传来剧痛,但感觉没有骨折。他又低头去看蒲天白,发现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又检查了蒲天白的四肢和身体,没有特别明显的伤口,一些擦伤现在也没有时间处理。   他压下眩晕恶心的感觉,抬头看向上方的蛇怪,它被重重树木阻挡住了,正焦急地来回徘徊着。   方思弄这时才算是看清了它的原貌,它有一颗蛇头,吻部却有坚硬的喙,背生六翼,身上有四肢,和一条有力的长尾巴。躯干的外形介乎西方龙和娃娃鱼之间,龙中柯基,有龙那么强壮,却是个短腿。   “轰——”   方思弄只片刻愣神,它忽然再次猛力撞击树木。   遮天蔽日的粗壮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方思弄知道不可以在此处坐以待毙,背起蒲天白就朝远离怪物的森林深处走去。   没走多久,他便又遇见了之前看到过的那种脚印,他现在手里没有灯,那些脚印却在黑暗中散发着幽蓝的荧光,在他的视线中清晰无比,向着一个方向延伸。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最终跟着脚印走了过去。   不管前方是出路还是龙潭虎穴,他似乎只能这么选择,不然迷失在这片森林里,结局也依然是个死。   他一边走,他的大脑一边不可抑制地回放着刚刚经历的一切。   鼻腔内似乎又涌动起一股腥甜。   他茫然恍然,只觉千钧之力压在心脏上,喘不过气来。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有些有逻辑,有些没有:   玉求瑕是从什么时候出了问题的?   是在白雾里吗?   还是在那之后的某一个时间点?   那真正的玉求瑕呢?   ……尸体派对,又是什么意思?   梅斯菲尔德究竟是谁?为什么会送他这一瓶香水?   是在暗示他……他此时正处于一个全是尸体的派对上吗?   不是,时间线不对。   ……可时间线是绝对的吗?   梅斯菲尔德……一个能凌驾在死亡之上的存在,是否也能凌驾于时间之上?   他从送他“尸体派对”的那天起,就料定今天了吗?   他站在时间之外告诉他,今天,你将在这里,被一群尸体围绕,丢失真实。   ……是这样吗?   那此时他背上的蒲天白,还是蒲天白吗?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脑子剧痛,肺腑中一阵翻江倒海。踉跄间他扶住一棵树,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下他失却了所有力气,勉强把蒲天白放回地上,然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狠狠磕在一段坚硬的树根上。   他抱着膝盖,艰难地转了个身,靠坐在树上,咬牙挨着剧痛蔓延。   思绪却仍在自顾自地转动着:   细究起来,梅斯菲尔德——他的意思是他认识的、真正的那一个——的所作所为虽然叫人匪夷所思,可从来没有害过他。   这可以反证出,他真的是在帮他吗?   如果是,又是什么原因?为什么要帮他?   先忽略动机,推定这个假设成立,那就意味着那张照片是真的,香水也是真的,有某种暗示存在。   那张照片。他又想到了那张照片。   那张在“琵琶记世界”中,只拍下了花田笑和李灯水的照片。   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一种强烈的、有关宿命的不详之感从他看到那张照片开始就一直笼罩着他,他逃避了很久,却无济于事,如此轻易,它们又回来找他了。   那现在怎么办?   如果玉求瑕不是真的……所有人都不是真的……那现在怎么办?   “唔……嗯。”   身旁的人发出一声闷哼,蒲天白醒了。   他扶着脑袋坐起来,看到方思弄表情不对,先偷偷看了看四周,才问:“……怎、怎么了?”   方思弄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把他看怂了,他吞了吞口水,又问:“哥……怎么了?我们现在在哪儿?那怪物呢?”   方思弄叹了一口气:“不知道,那怪物被树林拦住了,我背着你跑,我们和其他人走散了。”   他不确定这个蒲天白是不是真的,可这个蒲天白刚刚从那怪物手下救了他,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就这样将刚在昏迷的人丢下。   蒲天白仍旧是他十分熟悉的模样性情,眨巴着大眼睛接着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哪知道?方思弄很想这么说,最后出口的却是:“我们要去下一个地点,我想我可能知道路。”   “哦。”蒲天白天真无邪地道,“那我们快走吧!”   方思弄不再多言,带着蒲天白继续往前走,但他没让蒲天白走后面,而是走旁边,保证蒲天白一直处于自己的视线之中,这样一来,他发现蒲天白似乎看不到地上的脚印,完全就是在跟着他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色已经黑得透彻,荧光脚印在前方消失,尽头处连着一座外形古老的遗迹。 第167章 十三人21   “就是这里吗?”   蒲天白望着前方的遗迹, 情绪很稳定,对自己即将踏进这座宛如坟墓一般的建筑这件事接受良好。   遗迹的主体似乎都在地下,只有恢弘的入口矗立在地面上, 那是三根石柱组成的大门,竖直的两根上面横着一根,像是来自几千年前的古文明, 上面刻满了古老的符文和图案,还有厚重的青苔与裂痕。符文闪烁着微弱的荧光, 似乎与那些脚印的荧光同源。   门后是一个向下延伸的入口,几乎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盖,如同黑洞般无尽无底, 那些脚印也正是消失在其中。   方思弄看着石柱上的符文,问蒲天白:“你看得见吗?”   蒲天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那些图案吗?”   “那些光。”   蒲天白眯起眼睛, 迟疑道:“是……那些月亮的反光吗?”看来他看不见。   方思弄含糊过去,没多说什么, 直接道:“我们进去吧。”   在这样的“世界”中求生, 跟在现实中的冒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人在现实中的原始森林中遇到这样一座遗迹,稍微惜命一点的都应该知道能不进就别进, 可在“世界”中,这样一看就是重要地点的建筑, 他们却是不得不去。   蒲天白也很清楚这一点,没有异议,跟他一起走进了石门。   通过石门进去后是一条狭窄的小径,两侧依然由竖直的石柱支撑,上面依然有铭文,可那种荧光却没有了。   好在蒲天白很灵性地在身上带了火折子和几根蜡烛, 在他们的行李都丢在洞穴里的现在,还有一点照明条件。   但蜡烛的光实在有限,难以抵抗通道内的黑暗,而黑暗滋生恐惧,到后来,方思弄已经分不清是恐惧让他浑身发冷,还是真的温度降低,身上的衣服完全不够御寒,他止不住地一阵阵战栗。   这条通道真长,没有岔路,笔直向前,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一开始他们还会有一些对话,但因为不能谈论这个世界观之外的内容,话题很快就耗尽了,剩下的只有不停地行走。   在一个无光、无风也近乎无声的地方进行单调的机械性运动,人的精神很快就会出问题,这个时间比常人所以为的要短很多。   最初方思弄还注意着倾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得久了,他的注意力便不可避免地涣散起来,有些时候还似乎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闪烁的光点、听到一些在森林中听过的那种低语,但很快证明那就是幻视幻听,眨眨眼,或晃晃脑袋,它们就消失了。   时间感知也变得模糊不清,几分钟就像几小时那样漫长,他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一种猜想:虽然这条通道看似是直的,但会不会,他们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   “爸爸……”   在一个突兀的瞬间,小女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与这个声音相关联的那一夜的场景刹那浮现,玉求瑕与另一个人在床上翻滚的红浪,和小女孩吊诡的笑容。   方思弄感觉一阵眩晕,闭上眼睛原地站了站,很快,那道声音和与之相伴的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消失了,果然又只是幻听。   眩晕感也消失了,他睁开眼继续向前走,下意识去看蒲天白手里的蜡烛。   他们进来这么久了,那根蜡烛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蒲天白走在他的左前方,领先两三步左右,他刚好可以看到蒲天白手中的蜡烛,目测剩下三分之二还多,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疑惑。   ……是这根蜡烛特别经烧吗?   ……还是说,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进来多久?   这时蒲天白牙齿打着颤说了一句:“真冷呀……”   方思弄只觉得心脏“咯噔”一声,身体比理智更快反应,一时间汗毛倒竖,呼吸不可遏制地急促起来。   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这种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来到了崩溃边缘——   为什么?   为什么蒲天白明明在他的左边,可声音……会从右边传来?   他终于被恐惧统治,浑身肌肉紧绷到极致,这使得他的双脚就像被灌了铅一般沉重,他再次停下脚步,任由蒲天白走向了更远的前方。   于是,几秒后,他就看到,一左一右两个蒲天白越过了他。   但很快,他们似乎发现了他的停顿,同时回过头来,时机、表情、动作都一模一样。   方思弄猛然后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可想而知不太好看。蒲天白一下子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很费解,伸出一只手来扶他,询问道:“……耶尔先生,你怎么了?”   方思弄浑身僵硬,那一瞬间一动也不能动,他只能惊恐地垂下眼睛,看向蒲天白的手。随即他发现,只有右边的这个蒲天白扶住了他的一只手,左边的那个却没有,不过仍是抬起了手作出搀扶的动作,只是扶住的是一片虚空。   在此情此景下,方思弄凝滞的大脑艰难地转动起来。   片刻之后,他意识到:不是一模一样,是镜像了。   这两个蒲天白的动作不是一模一样,左边的人是伸的右手,右边的人是伸的左手。   这像什么?   很显然,也很平常——镜子。   他极速地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了左边那个没有碰到他的“蒲天白”。   冷静下来再看,其实没有什么恐怖画面,最大的恐惧来自于黑暗与氛围。   他发现,左边这块岩壁,其实是一面镜子。   蒲天白还在问他:“耶尔先生?究竟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方思弄感觉身体稍微回了一点温,随即很惊讶地问:“你看不见?”   蒲天白顿了一下,仍是不明白:“你指什么?”   方思弄指着那面墙壁说:“这面墙似乎是一面镜子,我在上面看到了你。”   “镜子?”蒲天白疑惑地看向岩壁,显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方思弄感觉心中又蹿上一股冷意,再开口声音都又些发抖:“……我呢?”   蒲天白一愣:“什么?”   方思弄:“在这面墙上,你有没有看到我?”   他又看向那面“镜子”,蒲天白的手明明还留在他的手臂上,但在“镜子”里,那个“蒲天白”的手却是悬空的。   从物理学上来说,如果那真的是一面镜子,应该照出两个人。   镜子外面的蒲天白抓住了方思弄,镜子里面的“蒲天白”也应该抓住一个“方思弄”。   也许这个世界可以不那么讲究物理学,但也会讲究一些必要的逻辑或规则,比如说,在这面“镜子”中,一个人看不到自己之类的。   他在这面“镜子”中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蒲天白。   那么理论上有一种可能是:蒲天白也看不到他自己,但能看到他。   如果不是这样,就只能说明,他们两个人并不适用同一套规则,他们中有一个人是特殊的。   在这里面,恐怕没人想做那个特殊的人。   蒲天白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又盯着墙壁看了半天,只是摇头:“没有。”   方思弄只觉得气血上涌,巨大的疑虑盘旋在心头:这面镜子为什么没有照出我?   “这是面‘镜子’吗?”蒲天白放开他,疑惑地凑到岩壁前,还伸手摸了上去。之后他挠挠头,看向方思弄,表情很苦恼。在自己和方思弄之中,他当然更相信方思弄一点,可他确实没有发现这面岩壁跟镜子有什么关系……   方思弄也抬手摸了摸岩壁,触感仍是粗糙的岩石,可里面的“蒲天白”却非常清晰,正抠着脑壳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想仔细观察一下那个“蒲天白”,不由自主凑近。   然而下一刻,他身前忽然一空,整个人猛的向前扑了几步。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疑惑地直起身,转过头,对上蒲天白一张惊恐的脸。   蒲天白睁大眼睛,先是原地转了几圈,最终面向他,抬起手捶打着。拳头落在虚空中,似乎被一面看不见的墙壁阻挡,而惊恐依然在持续,并且愈演愈烈。   方思弄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原地转了几圈,发现自己仍然在走廊里,只是左边的墙上没有了那个“蒲天白”,他走到右边,那个惊恐的蒲天白面前,但蒲天白显然看不到他,还在出拳捶打着什么。   他伸手想去触碰蒲天白,却只碰到粗糙的岩壁。   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他好像进入“镜子”里面了。   他大声吼了几句,吼得嗓子都要哑了,蒲天白也没有什么反应,看来是听不到他的声音。   一时间他也有点无计可施了。   蒲天白在原地发了一会儿疯,然后就开始往前跑,视线一直停留在这边,似乎是在沿着墙找他。   方思弄跟着跑了一截,但蒲天白越跑越快,他渐渐追不上了。   蒲天白手上的蜡烛是这里面唯一的光源,在蒲天白消失在他视线尽头之后,就彻底没有光了。   他被独自留在了黑暗当中。 第168章 十三人22   方思弄身处在绝对的黑暗中, 没有一丝光亮。视线被完全剥夺,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 每一声心跳都仿佛在耳边震响。黑暗像一张巨大的幕布,将他紧紧包围,压迫得他难以呼吸。   他试探性地发出一声轻呼, 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变得诡异而遥远。   黑暗中, 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散,许多过往的画面在他眼前浮现。他看到了抱着方佩儿唱歌的母亲,看到玉求瑕在大火中骨血淋漓地燃烧, 看到窗台上的那封信,看到反面朝上的那枚硬币, 看到大雨中的跨江大桥,远处的城市依然有万家灯火……   “砰!”   他额角一痛, 狠狠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 随即他摸到了粗粝的岩壁。   疼痛换来了清醒, 他从过往的幻觉中挣脱出来,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在极度的恐惧中, 他忽然有些埋怨带走了光源的蒲天白,跑那么快做什么?有异能归有异能, 跑那么快看得清墙上的东西吗?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用力晃了晃脑袋,尽力将所有杂念摆脱,等平复好呼吸,他开始摸索着那道分割了镜子里外的墙壁前进。   整个镜中世界是一片黑暗,他不敢乱走, 走丢了就不可能再回来了,这道岩壁是唯一能够指引他方向的支点。   为了不让自己再陷入无边无际的过往中,他开始强迫自己思考起来: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座遗迹,所对应的线索就是玉求瑕手中的“镜子”。   关于“镜子”的提示词是什么?   他努力回忆着。   ——“找到心。”   ……找到心,又是什么意思?找到谁的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居然听见一点声音。   是除了自己的呼吸和脚步之外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瞬间浑身汗毛倒竖,停下脚步,一动不动。   他不确定是不是幻听。   然后他听见了风声。   野兽般的本能先于他的理智做出了反应,他向后退了一步,鼻尖一凉,几根发丝被斩断飞出去,要是不退,他的额头可能就直接被劈开了。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打来一道光,落在刀面上,在极近距离一晃,电光石火间他看到姚望的脸。   好像抹了厚厚的粉,近似于石灰,惨白得不像人脸,双眼却异常的大,周围一整圈诡异的黑色,是浓重的烟熏妆。   一击未中,下一击又至,她手里有刀,方思弄完全凭本能行动,险险避过,下一刀又来了。   “噗——”   他感到左肋一阵剧痛,他被刺中了。   对攻击者来说,只要胡乱挥刀就行,而对躲避者来说,每一次闪避都要用尽全力,被刺中是迟早的。   “刷——”   肋间一凉,那把刀又抽了出去。   方思弄知道,下一刀又要来了,而且将是致命的。   他就地一滚勉强避开,也离开了一直用手摸索着的岩壁。   “刷!刷!刷!”   血手女已经掌握了他的位置就不会轻易放过,一刀一刀没有停歇,方思弄忍耐着肋间的剧痛,在黑暗中狼狈地躲避着,在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已经离可以指引方向的岩壁越来越远。   他试图压制自己的呼吸,让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可一直失败,因为心跳太响。   很快,他的左边肩膀和右边膝盖又相继挨了两刀,好在伤口不深,不影响他活动。   忽然,视线中再次出现一星白光。   他无暇思考太多,这一点人就像虫,在黑暗中追逐光芒就是本能。   他向着那一抹亮光飞奔过去。   血手女依然在追逐他,他听得见身后的脚步、呼吸和挥刀声,忽近忽远。可他不敢停步,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跑,追着那点白光。   他听见自己剧烈粗粝的喘息声,喉咙和肺部像是有火在烧,浑身肌肉紧绷到极限,发出撕裂的疼痛信号,到后来越来越沉,如同灌了铅,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来,恐惧和求生欲驱使他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向前跑。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意识几乎都模糊了,可能是缺氧的缘故,理智在渐渐远离,头晕和耳鸣的感觉不断加剧,汗水和泪水混合着流进眼睛,视野变得狭窄而迷幻,周围的景物仿佛在快速旋转。   而正是这样迷乱的视线,居然让他在一个促狭的瞬间辨认出了那抹白光的轮廓——   那并不是一道光,而是一个人,一个发光的人,一身白裙,长发披散,有纤细但有力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平直的双肩有着似曾相识的线条,如同陡峭的山峰,锋利而凛冽,有着这样一双肩膀的人,好像能永远骄傲挺拔。   那好像是……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划过阵阵尖啸,伴随着强烈的刺痛,而这疼痛又让他短暂地感觉到活着与清醒。   那好像是……玉茵茵。   不,不是好像,那就是玉茵茵。   不知道是他跑得更快还是玉茵茵变慢了,总之他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就看得更清楚,至此确信无疑。   此时他忽然想起玉求瑕的脸,在回忆中带着沉痛而无奈的笑容说着:“我感觉他们并没有死,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这句话好像是一口命运之钟,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在噩梦中静默等待将近三十年,“嗡”的一声咆哮,被狠狠敲响。   方思弄感到不寒而栗,却更加竭力地奔跑,想要抓住玉茵茵。   为玉求瑕,为自己,为被这个“世界”的谜题裹挟着的所有人,他得抓住她。   可他追不上。   从某一个瞬间起,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就再没变过。   他追着她,不知道跑过了多远的路,她身上发着光,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那光算不上很亮,却照亮了沿途的一些场景。   声音也回到了这个寂静的世界,他开始听到一些莫名的声音,低语声、脚步声、甚至是轻微的笑声。它们愈演愈烈,与扑面而来的场景一样向他倾轧下来,如同雪崩或者泥石流——   不是真的雪崩或泥石流,而是画面,是幻影,不阻挡他的行动,却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他看到了很多个血手女,有蹲在地上抽肠子的、有站在窗前耷拉着肩膀的,有侧躺在床底下的;还有浑身金箔的血尸,她们尖叫着在地上爬,身后有许多猪一样的怪物在把她们往后拖,她们还在挣扎,疯狂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而她们眼前唯一的东西就是方思弄的脚踝;看到了变成树的女人,用树根和藤蔓杀死一个个过路的倒霉鬼;看到叫着“爸爸”的小女孩脸上诡异的笑容,以及那个笑容延伸出去,正对着的一面破碎的镜子……   他不知道他是更清醒了还是更混乱了,不知道是看到的还是想象的——   他依然在奔跑,可在臆想的场景中他站在原地,听见隔壁此起彼伏的亲吻喘息声,知道那是爱人在与别人苟合。胸腹间怒火中烧,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而他正面对着坐在床上向自己伸出双臂的女儿,她有一张可爱而无害的脸,脸上的笑容却叫人毛骨悚然。他被骇得后退一步,恰巧在床边那面破碎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确实是自己的脸,他很确定,但那张脸不是方思弄,而是余春民。   ——他不是方思弄,而是余春民。   ——所以隔壁那个出轨的人,不是玉求瑕,而是余春民的爱人。   他忽然理解了这件事,再回过神来,发现周围的黑暗已然不再是黑暗,黑暗中出现了一栋森严的建筑,他现在就奔跑在这栋建筑的走廊上,玉茵茵仍在前方。   他明明没有亲眼看到这栋建筑的外观,而是直接“空降”在了它的走廊上,它的形象却很轻易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因为他的确来过这里,可即使在现实中他也觉得这条走廊阴森恐怖、鬼影幢幢。   身处其中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幽灵,而现在,更像幽灵的显然是另一位——奔跑在前方的姑娘。   这里是,玉家大宅。   人一旦进入建筑后,就与身处黑暗的旷野中完全不同了,除了提供温暖以外,遮挡视线也是建筑这种造物的特色。   走廊很直,但不可能无限延伸,到了拐弯处,玉茵茵一转,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等他转过那个拐角,玉茵茵却不见了。   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喘息,巨大的寒意笼罩了他。   他认出现在自己身处的应该是二楼,站在原地思考片刻,他去了二楼玉求瑕的房间、玉求瑕之前安排给他住的客房,以及玉茵茵的房间。在现实中,玉茵茵的房间一直是锁上的,在这里却畅通无阻。   没有人。   他又检查了其他房间,把一楼二楼转了个遍,都没有人。   最终他又回到了那个拐角,面向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三楼是玉求瑕父母的空间,是玉求瑕厌恶的禁区,这种厌恶也传染给了他,除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愿踏足。   他做足心理准备,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一边走,他一边回忆起了玉求瑕讲述的,在露台的沙发上看到虚幻的母亲的尸体的那一幕。   他来到了三楼。   就如同玉求瑕的讲述在他脑海中构建的画面一样,清寒的月色笼罩了这层楼,露台整个呈现一种灵地般的幽蓝色,那只沙发停留在氤氲的蓝光中宛如一口棺材,一个人影坐在上面,背对着他,长发如瀑。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认出来,那是玉求瑕。 第169章 十三人23   除了那方露台外, 三楼的所有家具都用白布和防尘袋罩着,显然已是许久无人居住。   如果这是一个与现实相连的幻境,那应该也是发生在玉求瑕的父母去世之后。方思弄脑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随即又想到:那在他们去世之后,玉求瑕一个人坐在这里,又在想些什么?   “玉求瑕……”   他迟疑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慢慢走了过去。   距离玉求瑕越近, 他能看到的细节就越多,随着角度的变换,他能看到刚刚被玉求瑕的身体挡住的小桌, 上面躺着一只打火机、一块被戳得像刺猬一样的烟灰缸、和一个停留在拨号界面的手机。   手机拨出的是一串号码,没有备注, 连接没有很久,屏幕一跳, 显示拨号中断。   玉求瑕似乎并无意外, 伸手又按下了一个拨出键。   同时, 点了一只烟。   方思弄意识到,这片露台迷离氤氲的氛围, 并不完全来自于月光,还有这一缸香烟的营造。   很快, 拨号再次中断。   玉求瑕又一次拨出。   等方思弄走得足够近时,他便能听见手机外泄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玉求瑕在反复拨打一个空号。   愣神间,玉求瑕已经又拨了出去。   短暂的连接后,依然提示为空号。   玉求瑕再次拨打。   此时方思弄已经绕到了他的正侧面, 可以看到玉求瑕的脸和表情。   而在看清的那一刻,方思弄只觉得如坠冰窟。   玉求瑕精美的面容在月色和烟雾中如同一尊玉雕观音像,望着夜色,两眼空空。   那一瞬间方思弄确信,这不是玉求瑕,而是一个披着玉求瑕的皮的怪物。他见过玉求瑕所有样子,从大学时的锋芒毕露不可一世,到后来发现他埋在骨子里的自我毁灭的欲望,见过玉求瑕温柔的、沉沦的、动情的样子,甚至也有痛苦的、绝望的、神经质的一面……   可绝对没有这样的。   像一个无机质的东西窃取的人类躯壳,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在深寒的月色中拨打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接通的电话,如同在执行一段提前设定的程序。   甚至,因为那张脸过于对称精致,便更透出了一种似人非人的森然死意。   方思弄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痉挛,他想吐。   他现在已经几乎站到了玉求瑕的正面,玉求瑕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完全看不到他。   他就站在那里看了玉求瑕很久,看着他一遍遍拨打那个电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咳嗽声先是比较零碎,后来玉求瑕咳得越来越辛苦,人都咳得伏到了沙发上,还是腾出一只手继续拨打着电话。   看来这具躯壳的肺也不是很好,方思弄想到。   “啪啦!”   巨大的破碎声,玉求瑕忽然暴起,将烟灰缸砸了。   方思弄猛然一惊,太阳穴一阵刺痛,身形也跟着摇晃。   等他回过神来,便看到了叫他心惊胆战的一幕——红色,好多红色。   玉求瑕用一块烟灰缸的碎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血一股一股地从伤口涌出来,而为了划下这一道伤口,他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方思弄看到了上面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伤口。   毫无疑问,玉求瑕在持续性地自残。   那一霎那,那条玉白的手臂上蜿蜒而下的血,和它上面密密麻麻的伤口,与现实中的画面重叠了,方思弄只觉一股心血冲上大脑,来不及思考别的——譬如这到底是玉求瑕还是伪装成玉求瑕的怪物——直接扑了上去,试图按住玉求瑕要继续自残的玻璃片和还在流血的伤口。   但他没能成功,没能触碰到玉求瑕一根毫毛。   他穿过了他。   他穿过了玉求瑕的身体,趴伏在了沙发上。   他猛然回头,看到玉求瑕又面无表情地割下第二道口子。   他却感到这一刀是割在自己身上一样,发出一声感同身受的痛呼。   当然没有人听见。   玉求瑕看不见他,而他能看见玉求瑕,却无法触碰。   此情此景下,他发觉自己像一只鬼魂。   阴阳相隔,对阳间之事无能为力。   玉求瑕一连割出十一道伤口才罢手,那条胳膊几乎都不能看了,但方思弄一眨不眨地看着,并发现第一道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隐隐还有愈合的苗头。   他的大脑为他自圆其说:玉求瑕通过了很多“世界”,得到了强大的恢复能力和身体素质,这些伤口放到普通人身上就是在自杀而不是自残了。   可是……疼痛是不会减轻的吧?   但自始至终,玉求瑕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流出的不是自己的血,裂开的也不是自己的皮。   只是一直,依然,不停地在拨打那个电话。   方思弄心中再次窜上一股怒火,玉求瑕在他的面前伤害自己,哪怕只是皮囊,而他无力阻止,这也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恼怒,这股怒火驱使着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玉求瑕究竟是在打谁的电话?   也正是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才想到要去看玉求瑕的手机,明明它已经躺在他面前拨出了那个电话号码上百次。   视线聚焦,他看清了手机屏幕上的那行数字。   他发现那是自己的号码。   他听见身体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本来他觉得这个玉求瑕是个怪物,可这一刻,一种冥冥中的巨大恐慌忽然降临在他的身上,混乱狰狞,真实而森然。   也许……也许……有问题的不是玉求瑕。   他盯着那个还在努力发出信号的手机,感觉自己正待在一个生平最大的噩梦之中。   “方思弄……”   “方思弄……”   在几乎将人吞没的严寒和恐惧中,他听见了玉求瑕的声音。   他用尽全力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从几近让人发疯的恐慌感中挣脱出来,下意识循着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方思弄……方思弄!”   “……小雪。”   玉求瑕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心疼极了,觉得玉求瑕的表情就在眼前,他最见不得那种表情,便走得更快了。   直到胯骨一痛,他才意识到他在恍惚中已经走到了露台边,露台不高,只到他的胯骨,根本拦不住他,他走得太快了,一头栽了下去。   竟然……会是这样滑稽的结局吗?   他在坠落的中途想到:简直像一场笑剧一样。经历了这么多云波诡谲的世界,最后死于坠楼。   “小雪!”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落在地上,只发出很小的声音,而且并不是头落地。等他再抬起眼,发现玉家大宅已经不见了,他又回到了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当中。   “小雪……小雪……”   玉求瑕还在叫他,他爬起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又看到了光,而玉求瑕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终于,他看清了光源,是一盏油灯,和灯下的两个人影,都是熟悉的人,玉求瑕,和蒲天白。   蒲天白提灯,玉求瑕两只手都撑在身前一堵无形的墙上,急切地叫着他的小名。   他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他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他们了,但他们好像看不到他,直到他已经站在墙边,抬手隔着玻璃与玉求瑕十指相对时,那两个人好像还是看不见他,眼神盯着他身后的黑暗,急切地转动着。   他看到了玉求瑕眼中隐约的泪光,这一刻他十分想要相信这个玉求瑕就是他的玉求瑕。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要听不下去:“玉求瑕,我在这里。”   “小雪……小雪……”   玉求瑕的眼睛眨了眨,眼神一定,忽然与他对视了。   下一刻,两人之间的玻璃似乎消失了,玉求瑕伸手一探,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这片黑暗中拎了出去。   他撞进玉求瑕怀里,玉求瑕被他撞倒,坐在地上,完全不管,紧紧抱着他,紧得他都有点疼。   蒲天白在一边拍胸脯,但对方思弄来说就像背景音一般听不清楚:“呼——哥,终于找到你了!吓死我了简直是……”   他全副心神都被玉求瑕吸引走了,被玉求瑕落在他耳垂、颈脖上的吻,还有玉求瑕狠狠颤抖的身躯,与一身的冷汗。   “玉求瑕……”方思弄撑起一点身体,去看玉求瑕的脸,发现玉求瑕脸色惨白,满脸都是眼泪,他心疼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捧住玉求瑕的脸给他擦眼泪,艰难地说道,“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的……”   “小雪……小雪……”   玉求瑕拂开他的手,再次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让眼泪流在上面。   蒲天白在一边啧啧啧:“哎哟,算咯,非礼勿视——”   方思弄这才发现,在阴影中还坐着一排人,有两个都在朝他们这边探头探脑,被蒲天白挡住了。   看来在他被困黑暗中时,蒲天白和玉求瑕会合了,还找到了花田笑、李灯水和那两个长得很像的“科技脸美女”中的一个。 第170章 十三人24   “哥……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蒲天白迟疑地问, 眼中闪动着一丝脆弱的期待。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又转头去看玉求瑕。   玉求瑕正半跪在他面前给他处理伤口, 在镜子里被血手女砍出的伤口也被他带到了外面来。   “哥……”蒲天白又问道,尾音有些颤抖,像是想听见答案, 又害怕听见,“你有没有见到……茵茵啊?”   方思弄心头一动, 他知道蒲天白不可能是没头没脑问出这个问题的,应该是看到了什么。   但他仍然看着玉求瑕,犹豫着要不要说。   玉求瑕在听到玉茵茵的名字时没有什么反应, 好像压根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最终,方思弄对蒲天白说道:“见到了, 就是她为我引路的。”   蒲天白吐出一口长气,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就说吧!我在镜子里看见她了!”   他在那条漆黑笔直、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里跑得最快的一段时间, 他感觉自己几乎化为了一阵风, 遗憾的是完全没有在石壁里看到方思弄的踪影, 但是在一个离奇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一点白光, 一闪而逝。   他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一种非常离奇又具体的感觉, 就像一些民间故事或影视作品中渲染的那样——一个人发生重大事故的瞬间,远方的亲人忽然心中一悸,抬头看向天际——那一刻,他就是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明明只是一星留在视网膜上的残影,他就是无端觉得,那就是玉茵茵。   “她怎么样?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跟你说什么没有?她……她……”   ……还活着吗?   眼泪已经涌上眼眶, 蒲天白狠狠抹了一把脸,没敢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一直跑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没跟我有接触,也没有跟我说话。”方思弄实话实说,“你先不要太激动,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我们也许还能见到她。”   “嗯。”蒲天白咬咬牙点头,片刻后,还是捂住眼睛咧开嘴哭了起来。   方思弄本来就不会安慰人,何况在玉茵茵的事情上蒲天白已经绷了太久,哭一下也好,遂就随他去了。   他转回头去看玉求瑕,玉求瑕仍旧无动于衷,正在处理他最后一道伤口。玉求瑕在这个世界中饰演的角色是游医,身上带着一些药瓶和绷带,防水做得不错,没在沼泽中被全部毁去,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方思弄盯着他的颅顶看了一会儿,问:“所以那个怪物怎么样了?洞里的其他人呢?”   他知道这个玉求瑕依然是树洞里的那一个,因为他带来了自己遗落在树洞里的行李——重要的摄影器材。   方思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相信这个玉求瑕。不知道是惊吓还是失血的原因,他的嗅觉似乎消退了许多,没有再闻到“尸体派对”的味道,而且玉求瑕刚刚抱着他哭的样子也确实触动了他。   “你跑出去之后,那怪物就跟着你出去了,其他人有选择跑的,也有选择躲起来的。我跟着追出去,但没有蒲天白快,眼看着你们滚到坡下面。”玉求瑕在给绷带打最后一个结,没有抬头,他看不见他的眼睛,“后来看怪物一直在那里徘徊,我又回到树洞,带上你的行李,绕路进了森林,他们都是愿意跟我走的。”   他指的是现在蹲在墙边的花田笑、李灯水和那个女生。   见自己进入了话题里,花田笑举手发言:“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可以正常说话了?”   意思是不再被剧本束缚,遭到禁言。   这倒是事实,毕竟玉求瑕刚刚已经叫了很多次方思弄的名字,不过现在他们还没空讨论这件事。   花田笑还去逗蒲天白:“蒲天白,你叫一下我的名字。”   蒲天白还在哭,闻言红着一双眼睛骂他:“你有病啊?你都已经叫了我的名字了我还需要叫你的名字吗?”   花田笑一下子炸了,反唇相讥:“我不是让你切身感受一下吗?凶什么凶。”   “行了。”方思弄被他们闹得脑仁疼,“别吵了。”   “顺带一提。”这时李灯水插话道,“广波鸿应该是死了。”   方思弄一愣:“死了?”   女高中生平静地点点头:“嗯,被那个怪物拍在墙上,好像是拍死了。”   方思弄又转头去看玉求瑕,玉求瑕已经处理完伤口抬起头,总算让他看见了眼睛。   玉求瑕微微颔首:“我看了一下,撞到头,应该是没救了。”   “唔——”那个女生忽然哭出了声音。   一时间细碎凄厉的哭声充斥在走廊里,没有人说话。   方思弄看了她两眼,之前他就发现她和另外那个女生对广波鸿的异常亲密,哪怕有剧情和人物限制也很强行地跟他黏在一起,现在广波鸿死了,大概就是她哭泣的原因。   她这一哭,另一边的蒲天白大眼睛眨一眨,就不好意思哭了。   等她哭了一阵不哭了,方思弄问她:“小姐,你贵姓?”   那女生有些瑟缩地看了他一眼,哽咽着小声道:“梁,我叫梁修洁。”   “哦,梁小姐你好,你也知道现在情况很危急,我只能长话短说。”方思弄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三个都是广波鸿的情人吗?”   他指的是那三个身材气质都比较相像的女生,第一个在他刚进入这个世界时就精神崩溃冲出小木屋消失了,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被那只“蛇怪”叼走了。第二个是跟着余春民来拍照的那个。这两位都在他的相机里留下了照片,是贴着金箔的血尸。现在这位梁修洁是第三个,方思弄没有拍过她,但大胆推测她要是拍出来也会和那两位差不多。   方思弄问得直接,梁修洁顿了一下,回答得也干脆:“嗯。”   单纯的女高中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们三个都互相知情?”   被方思弄一个大男人问还没什么,但被李灯水这么一追问,梁修洁的脸骤然红了,声音也轻了:“对。”   李灯水想不明白:“为什么?”   梁修洁嗫嚅道:“因为他对我们很好啊……我很喜欢他,我爱他……我们都爱他。”   高中生的世界观破碎了,说不出话。   倒是旁边的花田笑发出一声嗤笑:“你们爱他?他爱你们吗?”   梁修洁宛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当然,他当然也爱我们!”   花田笑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她:“哦?那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梁修洁没想到话题是这种走向,明显愣了一下:“怎么进来……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们都在他家里……然后一眨眼就、就进来了。”   “你们为什么在他家里?”   “他叫我们去的。”   “他为什么叫你们去?”   “因为……因为他、他说想我了……”   “你们经常四个人一起吗?”   “不 !很少,几乎没有……”   “那为什么这次他就叫了你们三个?”   “他、他……”   花田笑一双弯弯的桃花眼盯着她,明明含着笑意,却让她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因为他要拉你们垫背,明白了吗?这个世界有‘一天至少死一个人’的规则,所以人数越多,他自己存活的概率就越大。”   梁修洁连连摇头:“不可能……你说的不对……”   一直以来,花田笑除了脑子缺根弦以外,另一个重要的性格特征就是刻薄,他又笑了一声:“你愿意这么相信也没关系,反正他都死了,死无对证了属于是。”   “好了,花田笑。”方思弄制止花田笑,他们的目的当然不是让梁修洁精神崩溃,他尽力放柔了声音,问梁修洁,“这件事我们不提了,我想问你点别的。”他就如此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神奇的是梁修洁痛苦崩溃的表情竟然真的收敛了一些,目光也转移到他身上。   方思弄看她能听进去话,便问道:“在你的生命中,有没有跟血尸、金箔、猪头人相关的意向有联系?”   梁修洁显然被吓到了,立即否认:“没、没有吧,我以前从没遇到过什么灵异现象,最多……最多就是有时候工作造型会贴一点金箔。”   “工作造型?”   “波波……广波鸿有一家影视公司,我在那里上班,接一些演艺工作……”   花田笑又来了兴致:“哦?演艺工作?”   “就是、就是模特啊、cos啊,偶尔上上电视,或者迎宾之类的……”   方思弄打断花田笑,又问:“你们三个都是?”   梁修洁点点头:“嗯,我们都是他公司的艺人。”   方思弄觉得脑中一道明光闪过,血尸、金箔、猪头人这些离奇玄幻的形象倏然变换、整合、归拢,落回了庸常的现实。   他问道:“那你再想想——体无完肤、纸醉金迷、肉/体交易之类的感受或事件,你有没有过?”   梁修洁的脸骤然变得惨白,片刻后,无神的双眼再次流下眼泪。   又过了一会儿,她嘴唇颤抖着说:“他有些时候……会让我去陪、陪陪投资人……”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李灯水是个蛮记仇的小姑娘,特别是毁坏她三观的大仇,“我真是不明白。”   “可是、可是波波说,说经济形势不好,公司不好做……我不去的话,他就完了,我只能、我只能去呀,我爱他啊……”   “真是这样吗?”花田笑又是一笑,桃花眼投给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你自己难道不想出人头地吗?”   梁修洁跟他对视几秒,再次痛哭起来。   这次方思弄也不想管了,他走回玉求瑕面前,蹲下来,跟玉求瑕保持视线水平。   玉求瑕在这段时间异常沉默,没有加入话题,给他处理完伤口之后就自己靠墙坐在一边。   如今方思弄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在白雾和镜子中看到的都是其他人的“心魔”,包括在小屋的晚上遇到的也是一样,不过二者之间有一些区别,前者是随机出现,而后者则是他白天拍了谁,晚上就会遇见谁的心魔。姚望的心魔是血手女,李灯水的心魔是女人树,梁修洁她们几个的心魔是体无完肤的自己,余春民的心魔是爱人出轨……   他抬起一只手捧住玉求瑕的脸,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你呢?玉求瑕,你看到了什么?” 第171章 十三人25   问出这个问题后, 方思弄发现玉求瑕眼中闪过了一丝幽暗的东西。   他感觉那一瞬间玉求瑕的目光很深,很粘稠,让他几乎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他立即回忆起了镜中世界的玉家大宅, 三楼露台上那个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玉求瑕,和那个永远是空号的电话,冰冷严寒的氛围瞬间统治了他, 让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看着玉求瑕的眼睛,心中忽然生出胆怯, 想让玉求瑕不要说了——   但玉求瑕已经开口,说的却是:“我看见了我父母。”   这倒是方思弄预想中的大不相同,却叫他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 玉求瑕也捧住他的脸,把他拉近, 亲吻了他的额头。   这样一来,方思弄便看不到他的脸, 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不继续说下去, 方思弄也不打算再问。有些事情似乎已经隐隐透出一些端倪,那是谁也无法轻易接受的恐怖, 不说透,不说清, 好像就还可以做鸵鸟,当它不会发生。   修整了一会儿,众人继续上路。   方思弄很害怕又被吸进镜中世界去,便一直跟岩壁保持着距离,玉求瑕显然也是同样的打算,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腕, 让他走在走廊中间的位置。   玉求瑕依然不怎么说话,主要是花田笑和李灯水在说,他们说跑进森里之后玉求瑕用一片镜子引路,那片镜子只有在面对特定角度的时候才会映照出画面,他们就是这么一路来到遗迹的。   进入遗迹之后他们面临的也是一条漆黑笔直的走廊,玉求瑕带着他们一路往里走,半道遇上了疯狂捶墙的蒲天白。   按蒲天白的描述,他们应该是从同一个入口进来的,只是蒲天白在前,他们在后。   所以他们现在依然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前进。   继续在漆黑的笔直走廊中行走,先开头以花田笑为主还有人在说话,后来就没有了,就在方思弄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神很久的时候,身边忽然发出一声暴喝:“茵茵!”   下一刻,蒲天白风一般出现在了十几步之外,扒着墙,神色激动地叫道:“我又看到茵茵了!”   众人靠过去,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方思弄也没有。   不过这么一来,刚刚那种沉默得诡异的状态被打破了,花田笑忽然如梦初醒般来了一句:“我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什么意思?”蒲天白有些暴躁地说,“找茵茵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我不是说这事不重要!”花田笑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想和蒲天白一般见识,转而说道,“我想说的是——剧本!我们好像都忘了剧本这件事!”   其他人什么感觉不知道,方思弄却是悚然一惊,醍醐灌顶般意识到:对啊,他们所有人都跟中了邪一样,沉浸在了这个世界里,包括他自己,虽然很努力地在寻找这个世界中的线索,但都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一些问题,而完全不是像之前的世界那样,通过这些线索,在拼凑真正的“剧本”。   毋宁说,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剧本”这件事了!   一开始还有意识,后来他就逐渐被这个世界“异化”了,没办法处理单线程以外的事情,也好像无法越过眼前的事情去处理更长远、更全局的一些的事情,他的的大脑中好像完全没有了这种概念。   这种感觉,就好像忽然承认自己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一般让人崩溃。   “玉求瑕……”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方思弄无法控制地颤抖,亟需找到一个支点,他反手握住了玉求瑕的手,觉得脑子吵得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玉求瑕,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玉求瑕侧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   其他人听见玉求瑕这么说也很失望,毕竟这么多个世界以来,虽然不想承认,但大家对玉求瑕的依赖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现在玉求瑕都对剧本没有任何想法,听来实在是让人泄气。   但低迷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花田笑向来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李灯水这个小姑娘在“世界”中也是异乎寻常的积极,蒲天白虽然还眼巴巴地盯着墙壁里面,还是分神加入了讨论。   “应该是一个发生在小镇中的故事吧?”李灯水先提出观点,作为一个高中生,她的素质太好了,好过大多数成年人,积极思考的同时心态也没崩过,“我们很多人都被分散开了,感觉是那种各自收集线索、再汇总的故事。”   花田笑撩了撩身上的裙子:“中世纪田园风……”   蒲天白立即提出异议:“不对,‘世界’里的时代背景会重置,记得吗?”   花田笑却反问道:“那这能够帮我们反向排除中世纪欧风吗?”   蒲天白没想过这个,犹豫地看向方思弄和玉求瑕:“……大概不行吧?”   李灯水又道:“重点是小镇与森林……如果时代背景都可以重置的话,我们需要提炼出更本质的信息……”她顿了一下道,“人与环境的矛盾?”   一直沉默的梁修洁发出微弱的声音:“是像《幽灵公主》那样的吗……”   方思弄也跟着他们的讨论思考着,一时间完全没有头绪。   几人的眼风都时不时飘向玉求瑕,但玉求瑕似乎完全没有加入讨论的打算。   又走了很久——方思弄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久,他的腿脚早就走得麻木了,也几乎失去了时间概念——玉求瑕忽然停下脚步,“嘘”了一声,示意所有人安静,然后直接抬手将蒲天白提在手里的灯掐灭了。   谈话声骤然消失,死寂的空气弥漫在这条逼仄的走廊中,片刻后,方思弄心脏一跳,他在他们六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之外,听见了别人的。   是谁?   ……是人?还是鬼?   ……是在走廊里,还是……在墙里?   其他人不知道意没意识到,但都不出声了,无声的对峙在黑暗中持续,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胃部搅成一团。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细弱的抽泣声,是梁修洁,重压之下她扛不住了。   就在方思弄浑身紧绷,对黑暗中的未知来者严阵以待时,正前方忽然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小玉?是你们吗?”   重新点亮油灯,灯光亮起,照亮了走到近处的双方的脸。   对面的是元观君、余春民和姚望,不是什么想象中的恐怖生物。   双方汇合,各自讲述了遇到蛇怪之后的经历。   元观君她们也是选择往外跑的一批人,跑出去之后跑散了,她们三个在森林里又遇上,之后误打误撞走到了遗迹里。   误打误撞?方思弄持怀疑态度。   他和蒲天白是跟着脚印进来的,玉求瑕他们是跟着镜子进来的,到元观君这里就成误打误撞了?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元观君一行人跟他们是正面撞上的,据元观君所说,她们进来也一直是向前走的直线,走廊这么窄,双方又不是只有一两个人,不存在在黑暗中擦身而过还没人发现的情况,而且蒲天白手里还一直拿着灯。   也就是说,从理论上来说,这一整条走廊已经被他们一边一半走通了。   如果他们接着往前走,就会从元观君她们进来的入口出去,反之亦然。   所以这一整个遗迹就是一条走廊?一条直线?   对解谜来说这完全算不上好消息,越简洁的形状和符号往往蕴含着越多释意,要解开也是越困难。   玉求瑕忽然道:“你对着墙壁拍一张照片吧。”   方思弄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玉求瑕是在和他说话:“现在?”   玉求瑕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中晦暗不明:“嗯。”   方思弄没再多问,从被玉求瑕抢救出来的行李中拿出相机架好,对着一片漆黑的墙壁拍了一张照片。   又花了一点时间将照片洗出来,借着唯一的灯光,所有人都凑过来看照片。   方思弄一看就愣住了,整个人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无尽的虚幻世界。   照片中呈现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类肉眼可以看到的岩壁,而是一面镜子,又因为两面岩壁是相对的,便呈现出两面镜子互相映照的无限空间。   方思弄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镜子中无限延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到无数个自己的影像。这些影像一层叠一层,仿佛在无尽的隧道中延伸,随着距离的增加,影像逐渐变小、变模糊,但依然清晰可见。每一个影像都是一个未知的出口。   但再仔细看,越远的影像,就越不像他自己。   面对这无尽的镜像,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迷失感。他无法分辨真实的自己与镜中的影像,仿佛自己的存在被无限复制,每一个影像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   忽然手腕一松,他的心漏跳一拍,下意识抬起头,脱离了那张深渊般的照片,就看到玉求瑕站起身走到墙壁面前,确认了几下位置,伸出手摸向墙壁。   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玉求瑕的手消失在了岩壁中,像是伸入了一个小小的黑洞。   方思弄再次低头看向照片,发现那张十分模糊的黑白照片中呈现的根本就不是他刚刚看到的无限镜像,只是一面普通的岩壁,在玉求瑕正对着的那个地方,有一个狭窄的黑色长方形,像一道暗门。 第172章 十三人26   玉求瑕进入了那道暗门。   方思弄虽然对镜中世界还心有余悸, 但没有一丝犹豫,前后脚就跟着玉求瑕进去了。   但这一次,他却并没有进入镜中世界, 而就是像走过了一扇门一样,再睁眼,眼前的景象便发生了变化。   这边依然是岩壁围成的甬道, 但并不像那边的走廊一般长得没有尽头,而是短短的, 往里走了一截之后方思弄确认,这是一片迷宫。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从那道暗门中走出来了,排成一队跟在后面。   而没有人穿行的暗门则完全从墙壁上消失了。   “小玉, 我们现在是在往哪里去?”元观君问道。   玉求瑕没有回答她。   氛围很尴尬,但其他人也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了一大段, 到了一个拐角处,元观君又道:“小玉, 我认为应该走这边。”   而已经走到另一个方向上的玉求瑕这次回答了她:“请便。”   嘴上这么说着, 但他的脚步一点也没停下, 意思很明显:你要走那边,你就自己去走。   元观君被噎了一下, 几秒后,继续说道, 一贯柔和友善的语调变得冰冷:“我想知道你选择这个方向的理由,毕竟你的选择不仅仅只关系到你一个人不是么?”   这依然是一句很有煽动力的话,有时候让人难以分清她是故意的还是自己意识不到的说话方式,但很显然她的算盘落空了,方思弄蒲天白几个就不用说了,玉求瑕就是说天是绿的地是蓝的他们也能无脑相信, 其他可能还比较中立的比如梁修洁姚望之类的现在都有点两眼空空、破罐破摔的意思,眼神飘忽,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这边出现了意见分歧。   只有余春民忧心忡忡地跟她讲:“你想走那边吗?那我陪你过去。”   她的眼睛闪了闪,仍旧看着玉求瑕:“我只是想知道你行动的依据。”   “我说了,请便。”玉求瑕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继续往前走着,“对所有人我都是这句话,我不对任何人负责。”   神奇的是,说完这句话,众人依然没什么停顿地跟着他往前走,就像小鸭子本能地排成一条队伍,跟着排头的脚后跟走着。   “行了,你带路吧。”元观君被落在了最后,在原地停了几秒,还是跟了上来,还找补了一句,“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虽然元观君有挑事的嫌疑,但不得不说,她提出的问题都还属于有点建设性,因为这座迷宫确实太复杂了,越往里走,分叉的道路就越多,而且因为四周都是相同的石壁,如果没有一点依据地往里走,结果很可能是越走越乱,连退回原地都不可能了。   然而玉求瑕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   方思弄一开始还努力地记忆着路线,后来就乱了,最终也放弃了。   放弃了对路线的记忆,并不代表放弃了思考,找路这件事他帮不上忙了,就打算从另一个地方下手。   他放慢脚步,落到后面,跟余春民并排,他还要确认一遍“心魔”的事。   “余哥,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下。”   余春民显然没想到他会过来跟自己说话,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你问吧。”   方思弄直入主题:“你结过婚?”   余春民的眉头抽搐了两下,还是回答道:“是啊,不然我哪里来的女儿?”   其实在这个时代不结婚有小孩的事并不罕见,但显然不在余春民的概念里。   方思弄继续问:“她出轨了?”   余春民的腮帮子一紧,表情中透出一丝凶戾:“你怎么知道?”   方思弄可不怕他,平静道:“我现在没有办法多说,总之事关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我希望你如实地告诉我。”   余春民一双牛眼睛瞪了他一会儿,泄气道:“我们、我们是初中同学。我很……我很爱她,可她……可以说是出轨成性。”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有些动情,身体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黑暗中方思弄也分不出来是悲痛还是愤怒:“最夸张的一次……就在家里,女儿还在隔壁,她……她就……我回家逮个正着,她、她起来还怪我……怪我没有听见女儿在哭吗?”他苦笑一声,“我、我真就有那么窝囊……我当时脑子太乱了,真就听她的去隔壁哄女儿,那男的……那混账还隔了一会儿才走。”   方思弄平静地问:“后来呢?”   余春民狠狠抹了一把脸:“后来我们就离婚了。”   方思弄没有留出一点喘息的余地,继续问:“她要离还是你要离?”   余春民又看了他一眼,嗫嚅片刻:“她。”   方思弄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是她出轨、她想离婚?”   余春民:“她一直想离。”   “那为什么这次你同意了?”   余春民额角青筋一跳,眼神变得更为恐怖,好像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   方思弄却依然很平静地望着他。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一会儿,连走在旁边神游天外的姚望都转头来看了他们好几眼,余春民最终败下阵来,盛怒的眉目变得颓然。   “因为这次我打了她,我太生气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差点杀了她。”   方思弄心说这听着还有点道理,既然能成为心魔,并在这个世界中发挥作用,多少还是得沾点血/腥/暴/力吧。   他回忆着自己之前见到过的那些东西,女人树的来源是李灯水的妈妈、金箔血尸和肥猪怪来源于梁修洁她们三个、出轨的爱人与小女孩来自于余春民、血手女来源于姚望……   说起来姚望就在旁边,他也正好该问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抗拒。   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他没有注意到队伍从前方开始发生的骚动。   “方思弄!”   等他被玉求瑕的喊声叫回神,才发现昏暗的灯光中所有人都回头看着他,眼神惊惧,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瞬间毛骨悚然,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他转动视线,看到玉求瑕愠怒的脸。   “你过来!”玉求瑕扯着他,又把他带回了队伍前面,之后就一直没放开他。   他盯着玉求瑕的耳骨走了很久,玉求瑕还在抖。刚刚所有人都盯着他的那个画面还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想再回头看他们一眼,终究是不敢。   方思弄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玉求瑕在“雾中世界”和“镜中世界”看到的“心魔”并不如他所说是他的父母,而是那个在露台上反复拨打空号的画面。而他之所以要骗自己,跟自己对他同样有所隐瞒是一样的原因,都以为向后拖延,能有转机。   现在看起来,似乎……可能性不大。   所有人在这个世界中都有“心魔”,可是方思弄没有,他所看到的,都是别人的心魔。   这是他未对任何人说起的事,哪怕对玉求瑕也没有。   但玉求瑕显然已经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这么恐惧,也不会说谎骗他。   玉求瑕大概也发现了,也许他方思弄,才是那个不存在的“第十四人”。   这样一来,有很多事情就能说通了——暗示从一开始就非常明显,他是“摄影师”,是记录别人故事的摄像头,在所有的影视、戏剧作品中,摄影师都是隐形的,不参与故事,却大多是全知的上帝视角,比绝大多数演员了解更多命运。   可在故事中,他是虚无的,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是假定的不存在。   而这个世界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要经过他的摄影机拍摄,才能露出“真相”。   ——那他到底……存在不存在?   ——如果所有人的“心魔”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那玉求瑕的呢?   ——如果那通打不出去的电话是真实的,那电话另一端的人呢?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存在的?是在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出了什么事故了吗?还是……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存在?   ——所有的记忆和过去,都是这个世界编造的?   这是一个要如何深想的问题?   在此之后,他的思绪彻底飘忽了,或者向内陷入了这个漩涡般的谜题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撞在了玉求瑕身上,被那片瘦削的肩膀磕得生疼,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被玉求瑕揽着腰拦住了,越过玉求瑕的肩线往前看,看到前方的拐角处透出一片火光。   那边有人。   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整个队伍安静下来,对面却还没有发现,似乎还在往前走,映在墙上的火光越来越亮。   蒲天白凑过来小声说:“我去看看?”   玉求瑕微微颔首,蒲天白已经风一样飘了出去,摸到拐角,看一眼就能回来,他却停在了那里:“是你们?”   对面的正是走散的其他人,井石屏在最前面,后面一点的是张秀晶。   两边人会和,张秀晶后面姑娘朝梁修洁哭着跑过来,方思弄听梁修洁提过一嘴,这一个应该叫兰鑫,一开始消失的那个叫江秋丽。   “小洁!”   “鑫鑫!”   两个女孩抱头痛哭,颇有点姐妹情深的意思。   李灯水站在离她们不远的位置,表情十分惊恐。   没管那边,方思弄已经将目光放回了对面的人身上,开始心算人数。   井石屏、张秀晶、还有刚跑过去的兰鑫,三个人,加上他们这边的人,还有一开始消失的江秋丽、据说被拍死的广波鸿……   还没算清楚,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叫得人遍体生寒。   “啊啊啊啊啊————怎么是你?!” 第173章 十三人27   所有人都被这声惊叫吸引了目光。   发出叫声的是兰鑫, 她指着站在旁边的姚望,惊惧地尖叫着,持续了很久。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啊啊啊啊啊啊!!”   后来是蒲天白、梁修洁把她拖开, 她才终于消停了一点。   而方思弄注意到,剩下的两个人看着姚望的表情也不怎么好,张秀晶的精神状态也就比兰鑫好点有限, 接着他又发现了井石屏一双眼睛也是死死地盯着姚望,半边肩膀后面全是血。   等把姚望与他们隔离开, 他们才道出了缘由。   井石屏:“她杀了余娜。”   兰鑫拖着梁修洁的手臂,整个人惨白如纸、抖如筛糠:“就在我旁边、忽然……忽然就从这里出来了……”她指着自己侧颈后面,“都是血、全是血……她的脑袋就这么斜着……呕——”   元观君站出来说话:“是在哪里?”   张秀晶道:“哪里?就是这里啊!之前就在那边——”   她絮絮叨叨地讲述了和其他人分开后的经历:她躲在洞穴里面, 腿软得一动不能动,等到能走动了都是很久之后, 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走出洞穴, 外面直接就是这片迷宫。   余春民听得震惊了:“直接就是迷宫?树林子呢?都没有了?”   张秀晶:“没有了, 出来就在这儿, 小兰跟我一起的,你问她是不是这样。”   余春民两手一摊:“那我们还费那么大的事儿才进来!”   “那你们呢?”元观君问井石屏。   “我跑了。”井石屏道, “我跑到林子里,应该是迷路了, 后来遇到小余,之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进到这片迷宫来了,然后又遇到了张姐她们。就刚刚,不久前,那东西……”他朝人群后面姚望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从墙里出来, 两刀把小余杀了,就又进墙里去了。”   “应该不是她吧……”余春民抠着脑袋说,“小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啊。”   接收到那三个人惊惧的眼神,余春民又把他们到目前的经历说了一遍。   张秀晶还是不大相信:“那……那么那个东西,不是她又是谁?”   所有人又都回头去看姚望,人群裂开一些缝隙,姚望的身影便没有完全被挡住,兰鑫又发出一声惊叫,拼命往梁修洁后面躲。   被所有人逼视着,姚望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应该说,她从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就几乎是这种状态,很飘忽,很无所谓。在这种情况下,她又神游了片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平静地道:“是我姐姐。”   张秀晶嗫嚅着:“姐姐?亲姐姐吗?”   “亲姐姐,我们是双胞胎。”姚望道,“我们没妈,我爸家暴,后来我姐把他杀了,我跑了,煤气罐子炸了。”   短短几句话,听得人是心惊胆战。   所以她的心魔是在寂静房间门外疯狂砸门的父亲,还有满手是血的姐姐。   又说通了,方思弄想着,而且他忽然又有了一个发现:这个“心魔”如果是死人,那么杀伤力就会更大,比如说女人树和血手女,手上似乎都沾着人命。而余春民和梁修洁的“心魔”却是恐怖有余杀伤力不足,主要是造成精神压力。   随即他又有了一个想法:他们都是凭本事进入“走廊”的,而从井石屏他们的经历来看“迷宫”却是所有人都会被卷入的,所以从逻辑上来说,“走廊”一定有“迷宫”所没有的东西,或者是线索,或者是保护期。现在看来有可能是保护期——在“走廊”里“心魔”没有办法伤害人类,而在“迷宫”里,就不一样了。   事已至此,元观君拍拍井石屏的肩膀,说道:“不管怎样,大家现在又重聚了,我们来算算伤亡情况,再从长计议吧。”   张秀晶自告奋勇统计人数,风风火火点了一遍,又掰着手指头数:“还有被拍死的小广、被砍死的小余,加起来一共……十三个人,对了的,跟我们出发时的人数一样。”   “不对。”蒲天白提出,“没数对,你再数一遍。”   张秀晶很不服气:“哪里没对?”   蒲天白强硬道:“你再数一遍吧。”   “行行行,那你看好了啊。”张秀晶没好气,但还是认认真真又数了一遍,速度还放慢了,数完还是十三个,“这下行了吧?”   “不对。”蒲天白仍是道,“不对。”   张秀晶不干了:“到底哪里不对啊?”   蒲天白惨白着一张脸,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慌乱地看向方思弄,顿了顿,脱口而出:“有个人你两次都没有数!”   “咋可能?”张秀晶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大家都看着的,我一个一个挨个儿数的!”   蒲天白走过去,拎起她的一只手指向方思弄:“你从这儿开始数!重新数!”   场面一片死寂,好像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方思弄再次感觉到了所有人的目光,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他们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有,而从他的视角看出去,每一个人都显得一脸灰败如同蜡像,凑在一起实在是让他有种绝望的联想——一张具象的“尸体派对”图。   “……你在说什么啊?”张秀晶一双肉嘟嘟的嘴唇激烈地碰撞着,整个人吓得都要撅过去了,看着蒲天白就像看着一只鬼,“这哪里有人啊?”   蒲天白也被吓得一下子撒了手,又看了方思弄一眼:“……你看不到他吗?”极度恐慌中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回忆起了剧情,“他不是你丈夫吗?你们住一起啊!”   张秀晶直接跳起来:“我丈夫?我丈夫很多年前就死了!”   蒲天白冲她摆摆手,想让她冷静下来:“我说的不是你现实中的丈夫……”   “我当然知道!别把我想得那么笨!”张秀晶说,“我知道你指的是耶尔!我说的也是耶尔!他死了很多年了!”   “可是……”矛盾太多了,方思弄也忍不住求证,“可是你跟我明明有交流啊!你还给我做了饭……”   张秀晶立即道:“我是给你做了饭!你吃过吗?”   “那是因为……”因为他觉得食物有问题,才故意不吃的!可他没有说出来,不只是因为她立即打断了他,还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虽然是他觉得是自己故意不吃的,可这么多天过去,他却并没有感觉到饥饿。   “天知道为什么死人在那栋屋子里都能复活!眼前还有字让我每天做四份饭!这谁能受得了啊?天天跟鬼一起吃饭谁受得了?老娘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呜——”   那边闹得热火朝天,而在人群最后面,两个女孩蹲坐在地上,小小两团,被笼罩在阴影里,根本难以察觉。   “你看得到他吗?”姚望问。   “看得到。”李灯水用一个小石块在地上写写画画,轻声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张阿姨在数人数的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她没数到方哥。”   姚望盯着她颤抖的脊椎看了片刻,又去看她用小石子划下的痕迹,有数字和字符,她看不懂,就问:“你在做什么?”   “做数学题。”李灯水说,“去年竞赛的最后一道大题,我忽然想到了另一种解法。”   姚望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感慨道:“你这时候还能做数学题?”   “数学让我清醒。”李灯水说,“数学是最美丽的存在,公平、优雅、有秩序,不会被其他任何存在影响。”   她真的很喜欢数学,沉浸进去之后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吵闹、恐惧或者身旁那道有力的目光都不能侵扰。   张秀晶扯着嗓子哭,方思弄还想多问两句,还没开口就被玉求瑕一把拉走。   玉求瑕浑身冷气四溢,已经来到了爆炸边缘,丢下一句:“我们单独走。”   话音未落,事情就发生了。   不知道是一阵风还是别的什么划过,还亮着的两盏灯同时熄灭,现场陷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   紧接着是尖叫,还有刀锋划过空气和血肉的声音。   人群开始奔逃,方思弄也被玉求瑕扯着跑起来。   太黑了,理应看不到后面是什么在追,但方思弄被追过,所以知道,就是血手女,果然,来到“迷宫”之后,她从镜中世界降临现实,生杀予夺不过片刻之间。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遭逐渐只剩下另一个人的喘息声,而身后的追击声也消失了。   方思弄停下脚步,玉求瑕也被他带得停下来,两人相对着喘了一会儿气,方思弄一发力将玉求瑕推到了墙上。   他问玉求瑕:“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剧本了?”   玉求瑕没有吭声,他趴在玉求瑕胸膛上,只能听见里面擂鼓般的心跳。   他又追问道:“是什么?”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感觉玉求瑕低头亲吻了自己的发顶:“方思弄,我会带你出去的。”   “是什么剧本?”方思弄攥紧他的双臂,精神上的重压几乎将他压垮,“告诉我!”   玉求瑕平静地说:“你要是出不去,谁也别想出去。”   “疯子!”方思弄几乎要哭出来,他现在只想弄明白自己是否存在,“疯子!”他又骂了一声,“如果我出不去,你留下来陪我就好了,让其他人出去吧!”   “我就是疯子,你管我。”玉求瑕低头堵住了他的嘴,这个吻汹涌爆裂,直把他呼吸榨干、四肢发软。   他的脑子一阵一阵地发飘,恍惚间听到耳边响起一声哽咽。   “只有你能管我。你得跟我出去。” 第174章 十三人28   方思弄望着玉求瑕的眼睛, 在一片死寂中,砰砰、砰砰,他听见两个人的心跳交缠着。   他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而正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带动了一丝气流,这阵气流带来了一种气味,通过鼻腔传到大脑皮层, 让他浑身战栗。   尸体派对。   他又闻到了。   “小雪……”玉求瑕还在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你要相信我。”   方思弄脑中却已陷入了一片混乱, 他既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又不能确认玉求瑕的存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一片微弱的烛火在狂风中飘摇, 他要被恐惧吞噬了。   忽然,他耳根一动, 捕捉到一丝破空声,下意识就拖着玉求瑕往旁边一扑, 下一刻, 他们刚刚靠着的那面墙壁就传来一声脆响。   那声音对普通人来说很陌生, 但做影视后期的人却很容易听出来,因为他们曾绞尽脑汁地在作品中还原这种音效。   是枪声。   “快跑!”他拖着玉求瑕跑起来, 枪声却并未止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   他还是很震惊, 感觉世界观还没进行到有枪的年代:“怎么会有枪?”   “是井石屏。”玉求瑕已经想到,“他以前在中东那边做过雇佣兵!”   是井石屏的心魔!被拿着枪的人追杀!   这太超标了!人怎么跑得过枪?   方思弄在心中哀嚎,却没有喊出来,这不是他的性格。   好在迷宫够复杂,每一条直道也不长,他们跑了很久也没被打中, 可惜也没有甩掉开枪的人。   “小玉!小方!这边!”   忽然,在一个岔道很多的拐角,元观君的身影出现在左边尽头,招呼着他们过去。   那一个瞬间,过不过去另说,虽然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玉求瑕就对元观君表现出了敌意,他很有可能不愿意过去,可冷不丁被叫了一声,是个人都会被分散一下注意力。   而正是这一瞬间的迟疑,让玉求瑕没有避过下一颗子弹的袭击。   方思弄想也没想,一把将玉求瑕推开,“噗”的一声,听见子弹射入自己身体的声音,过了好几秒之后才感觉到疼。   玉求瑕转身要来拉他,然而追击者们眨眼便至,它们是一小队人,五六个,浑身包裹在一片混沌的黑雾中,看不清脸,如同一阵暴烈的黑色风暴,倏然席卷至两人中间。   方思弄被黑色风沙吹得睁不开眼睛,恍惚中只见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在自己眼前展开。   等他再有意识,什么枪口、黑影、风暴都消失了,他斜靠在墙上,周围很安静,从后背贯穿到胸口的墙上还在流血。   清醒了几秒后,他发现自己身处的空间中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还想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那人却已经开口:“醒了?”   声音很熟悉,是姚望。   他没法再装,沙哑地叫了一声:“姚望?”   “你想叫我明娜也行。”   方思弄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姚望的变化,应该说是变回了本来的她,思维敏捷,嘴上不吃亏,完全不是之前那种飘忽的状态。   他想了想,估摸着以自己这个出血速度,现在只能是任人宰割,所以想问什么也就问了:“你之前是装的?”   “不是。”姚望很平静地回答他,“之前我确实是懵的,集中不了注意力的感觉,直到进入这里。”   “遗迹么?”   “森林。”   “噌——噌——”   姚望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发出一种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想问,一张嘴却感觉胸腹间某一块梗住了,喘不上来气,憋了好一会儿才咳出一口血。   伤口更疼了,他靠着墙也坐不住,往一旁倒去,挣扎着看向姚望,有出气没进气地说:“咳……姚望,虽然你现在可能不大想理我,可我恐怕得说……你有没有可能给我处理一下伤口?我可能要死了……”   姚望的动作停顿下来,那种声音也停下来。她转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戳了他的伤口一下。   “啊!”方思弄发出一声惨叫。   这是一个贯穿伤,子弹从他后背到腰的右侧连接处射入,从胸口正中穿出,再往左一点就是心脏,再往中一点就是脊椎,就这么看来他的运气还算不错,没有当场毙命。   被姚望一戳,他疼得蜷缩起来,血一下子流得更凶。   “你……”他抽着凉气去看姚望,眼神肯定是说不上友善。   姚望还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你想象,你没有中弹,没有这个伤口。”   方思弄又吐出一口血,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又有些涣散了:“精神胜利法?”   “你怎么不说是临终关怀?”姚望动作如常,很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照我说的做。”   “来,你坐好,你看着你的伤口,看,这么多血。”   方思弄被她强硬地提起来坐好,疼得浑身都在打颤,但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   “好,现在开始了——你想象,你想象这些血,慢慢流了回去……还有肌肉、皮肤……它们回到该在的位置,对……回去了。这道枪伤根本不算什么,一颗子弹而已,它伤害不了你……”   “好了。”   “好了?”方思弄自己也是懵的,反手去摸胸腹,没有疼痛,也没有伤痕。   他真就这么好了,靠想象?   他跳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确认自己满血复活,脑子离开濒死感统治的范围,又活泛起来。   姚望站在他旁边嗤了一声:“憋这么久可难为你了。”   方思弄冷着一张脸,还是问出来了:“玉求瑕没事吧?”   “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没事。”姚望叹了口气,转身去拿放在墙角的东西,方思弄看到白光一闪,发现是把水果刀,她刚刚是在磨刀。   “方思弄,我们是一边的。”她抬眼看向方思弄,没有口香糖嚼非常不习惯的口腔动了动,“干掉其他人,我们就可以出去。”   方思弄眼神闪了闪,没接她的话。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反应,她也不多说,转头继续在岩壁上磨刀。   “干掉其他人,我们就可以出去?”过了一会儿,方思弄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我为什么没有得到类似的信息?”   姚望不答反问:“你找出剧本了吗?”   “没有。”方思弄说,想了想,大概是怕她去找玉求瑕的麻烦,就又补了一句,“玉求瑕也没有。”   “这时候就不必骗我了吧。”她冷笑一声,“我都听到了。”   “你听到什……”方思弄犹疑地看着她,忽然灵光一现,“你在墙里?”   姚望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想到自己和玉求瑕说话时,姚望就贴在后面的墙里,那个画面,让方思弄顿时是汗毛倒竖。   “既然没有剧本。”姚望转而说道,“你凭什么否认我的信息?”   “我没有否认,我只是说,我没有得到类似的信息,而且没有证据表明,我跟你是所谓‘一边的’。”   “没有证据?”姚望指着他刚刚还血流不止的胸腹,“这就是证据。”   方思弄当然也还没有闹明白这回事:“这是什么证据?”   姚望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她此时的表情鬼气森然:“你不是人,这你总该知道吧?”   方思弄说不出话,他想否认,但违和之处实在太多,他很难说服自己。   姚望却以为他还不相信,又补充道:“你自己想一想,在张秀晶出现之前,你每天倒掉的食物的数量是几份?”   方思弄知道她指的是在小木屋的时候,他从第一天就发现问题了,因为不管是姚望、摇椅老头还是血手女都吃不进去食物,他被吓得也不敢吃了。   可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件事的第一顿……他吃了吗?   第一顿吃了什么?   他努力回忆着……   ——抹了黄油的黑面包,还有大麦粥。   他吃了吗?   ——吃了,他还惊讶过,抹了黄油的黑面包很粗糙,味道却不坏。   后来呢?   后来他发现老头和姚望面前的食物都原封不动,吓坏了,慌慌张张把盘子垒在一起倒掉了。   ……倒掉了?   他倒掉了几份?   他拼了命地回忆。   但想不起来了。   “咱们都是鬼,这还不是一边的?”姚望继续说道,“进入森林之后,我们的力量就更强了,我们是靠信念‘活着’的,只要有信念,我们在这里就刀枪不入、无所不能。”   方思弄还是没完全相信:“为什么是我们?”   “这就要看剧本了,很遗憾,我们都不知道剧本。”姚望磨完了刀,有些轻松地吹了吹,“你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不过我一进入遗迹就得到了提示——驱逐所有人类,重回光明之境。”   “这显然就是我胜利的条件。”   方思弄想了一会儿道:“可驱逐的意思,也不一定要杀死吧。”   “但杀死是最快的。”姚望道,“他们进入森林只有三个阶段,沼泽、遗迹和灵地,现在已经到了二阶段后期,我们时间不够了,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方思弄脑子乱得很,他哪知道有什么办法?   “走吧,我们去找他们吧。”姚望说着说着忽然迈开腿踩进了墙里,回头来朝他笑了一下,“不管是什么结局,总是要再见面的,你说对吧?” 第175章 十三人29   方思弄还是跟着姚望走了。   他当然不赞成姚望这个“杀光其他人”的想法, 所以他得跟着她,及时制止她。   他跟着姚望进入了镜子,很神奇, 这次就跟进入镜中世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他上次进入镜中世界是一片全然的黑暗,全靠“玉茵茵”身上的亮光照明,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幽灵, 穿梭在迷宫的墙壁中,墙外的一切都散发着鬼火般的荧光,又有点像x光片, 虽然看起来不大习惯,但是能看清楚。   他们似乎走回了之前走过的地方, 或者不是,他不认得路, 但看到了同伴的尸体。   那个被墙角伸出的枝干吊死的女人好像是梁修洁, 还有被刀砍死的张秀晶。   方思弄隔着一道对他来说透明的墙看到了中年女人死不瞑目的眼睛, 转头问姚望:“你干的?”   姚望头也没回:“我姐姐。”   “可你刀上有血。”   姚望还在往前走,当没听见。   又走了一会儿, 方思弄听到说话声,一转头, 隔着好几堵墙看到了墙外的同伴。   搭眼一看除了死了的人其他的都在这里了,比较显眼的是在旁边溜边坐了一排的三个人,玉求瑕、李灯水和兰鑫。   玉求瑕抱胸垂眸,一副“什么也不想管”了的样子;兰鑫半边身子都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精神濒临崩溃或者已经崩溃;李灯水则失去了一只手, 用纱布绑着但还在流血。   其他人则在争论另一件事。   他们似乎捡到了什么东西,此时正被元观君捏在手里,所有人都围着她。   方思弄在墙里变换了几个角度去看,终于看清那是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明娜的名字,时间是十七年前。   他觉得那个小木牌似曾相识,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正是进森林时他们拖着的那些“灵体”手里拿着的那些。   作用应该相当于牌位。   而这一张属于明娜的灵牌,毫无疑问意味着,明娜早已是个死人,而且十七年前就死了。   现在他们争论的点是:既然这张灵牌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人带过来的,姚望是鬼就不必说了,那发现了她的灵牌却不拿出来的人必然是她的同伙,这个人是谁?   方思弄转头去看姚望。   “那是我自己捡到的,刚刚在混乱中不小心丢了。”姚望耸耸肩,没有卖关子,“我进入‘迷宫’之后捡到的,也是我捡到之后确认了自己是鬼,你们才能解除禁言。”   人群中的鬼意识到自己是鬼的瞬间,这个世界的人才获得了自由意志。   方思弄心底一沉,他有了一种不好的联想。   “像‘卧底游戏’是不是?”姚望却轻松地开口,“卧底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卧底,游戏继续进行下去。”   方思弄:“‘卧底’可没有同伴。”   姚望没有看他,贴着墙望着外面,但还是低声跟他说:“多一个同伴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吧。”   她似乎是在解释自己拉他入伙的动机,可他仍觉得不太有说服力,以他在这么多个世界中表现出来的恋爱脑程度,强行把他拉到玉求瑕的敌对阵营,想也知道不靠谱吧?姚望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选择上出幺蛾子?   李灯水猛然回头,看向自己侧后方的墙壁。   玉求瑕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怎么了?”   她感觉有人盯着自己,但墙壁一切如常,她不想把自己软弱的臆想说出来,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的眼睛和鼻头都还红红的,再坚强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整只手被齐腕砍掉的疼痛还是让她难以承受,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玉求瑕又递给她几片药:“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   “止疼片。”其实是安慰剂。   李灯水接过来吃了,玉求瑕却站起来,走到她刚刚看的墙壁面前站着,还用一只手去抚摸墙壁。   “小玉,怎么了?”人群中的元观君注意到了他,问道,“墙里面有什么吗?”   “没有。”玉求瑕这么说着,眼睛却还盯着墙壁。   墙后面的方思弄浑身紧绷,立正站好,他觉得玉求瑕仿佛看得见自己,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   “玉哥……”看玉求瑕站起来了,蒲天白就凑过来说,“元观君说她有一张地图,让我们分别去这几个地方开启机关。”   玉求瑕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不去。”   元观君显然也听见了他说的,直截了当道:“小玉,我希望你不管对我有什么意见,在这个时候,还是将解开谜题的事情放在首位。”   玉求瑕面无表情,兴致缺缺地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听从一个恶魔的话。”   元观君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行了吧元老师,不要再在这里装好人啦!”花田笑忽然跳出来说,“你做过的事情我们不讲,不代表没人知道!”   元观君不甘示弱:“我做什么了?”   “你非要我讲出来吗?那我可真说了哦!”花田笑精致的面孔此时显得极端刻薄嫌弃,方思弄觉得在演艺方面他似乎一直找错了路子,“广波鸿是新人,感觉不到进入‘世界’的确切时间,又不了解规则,是谁告诉他可以带人进来的?”   一直在这边神游天外的兰鑫听到了这句话,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就是在说你们的事,可怜的傻姑娘。”花田笑朝她同情地瘪瘪嘴,指着元观君道,“都是这个坏女人教他的,不然他哪晓得拉你们三姐妹进来当垫背!”   “是我做的又怎么样?”其实事情不是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但元观君竟然就直接承认了,她反唇相讥,“脏事是我做的,你们哪个不是受益人?”   广波鸿带了三个人进来,增加了进入人数,相当于给所有人都拉了垫背,这是不争的事实。   除了被拉进来的垫背本人,其他人的确都是受益人。   人群默默,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兰鑫在短暂的沉寂过后咆哮着朝元观君扑了上去:“我杀了你!!”   但她没能碰到元观君,就被元观君身边的余春民一把搡开,狠狠摔在地上。   “玉哥,你去哪儿?”   在这些事情发生时,玉求瑕默默转身,就打算自己走了,只有蒲天白发现了他。   他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说:“既然所有人互不信任,聚在一起也没有意义,都分头行动吧。这片遗迹的提示词是‘找到心’,都去找吧。”   说完就走了。   不必说,方思弄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一边跟,他一边盘算着要以一个什么姿势从墙里面出去,要跟玉求瑕解释什么,毕竟他都是鬼了,那么大个伤口凭空好了……可也许也不用解释什么,玉求瑕可能什么都知道。   这么一犹豫,就耽误了一些时间,然后他就听到另一个脚步声,发现李灯水跟上来了。   玉求瑕原地站了站,等了她一会儿。   等人走近了,才发现小姑娘一直在抹眼泪。   她的手刚被砍的时候都没怎么哭,现在哭成这样,有点不寻常,玉求瑕皱眉问她:“怎么了?”   李灯水是被吓哭的,抽噎了片刻,才勉强说清楚:“刚刚、刚大家都要分头走了,那个像姚望姐的鬼忽然出现,就从、就从我旁边过去——”她心有余悸地指了指自己左边,看那个意思几乎是贴身过去的,“然后她把兰鑫杀了,又去追元、元阿姨他们去了——”   玉求瑕没有听完,反手就把手里的行李包往李灯水脚下一放:“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然后又原路跑回去了。   玉求瑕跑得很快,要不是方思弄在墙里有“透视眼”,抄了点近路,不然真的追不上。   也幸好他们跑得这么快,不然等跑过去的时候姚望已经被余春民打死了。   余春民依然是跟元观君走在一起,姚望去杀她的时候,根本就没把这憨厚男人放在心上。   但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几刀下去,他全部接下了不说,皮都没破。   这太不寻常了,要知道她成为了鬼之后,力量和速度与人类完全有了天壤之别。   “你早就觉醒能力了?”这是唯一的解释。   余春民没有回答,但事实显然就是如此,他觉醒的应该是力量和皮肤硬质化的能力,二话不说反手向她捶过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信念”的加持作用似乎有限。   几击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想躲回墙里,上半身进去了,却被余春民抓住脚踝拖出来,对着腰就是狠狠一肘!   这一下砸实了,放现实中人直接就要瘫痪,姚望哼都没哼一声被砸在地上,眼前一黑,下一拳直接就冲着她脸来了。   没事,我是鬼,我不会死,我是鬼,我不会死……   她默念着,心里却没什么把握。   “砰!”骨肉碰撞的声音响起,她却没有感觉到疼,眼睛睁开一条缝,她只看到一双手一闪而过,随即天旋地转,她被那双手拖回了墙里。   进入墙壁后视线变宽,她才看清是玉求瑕帮她挡住了刚刚那一下。   元观君在旁边厉声问道:“玉求瑕,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方思弄却扛着她直接跑了,因为他拿不准余春民发起火来把墙壁锤烂他们会怎么样。   不过他也没跑远,换了个角度眼看着玉求瑕脱身才离开。   又跑出一段路,他把姚望放下,姚望闷哼一声,开始用“想象”的力量治愈自己。   看她治得差不多了,他开口道:“姚望,其实你没有姐姐吧?”他用眼神示意她手上的水果刀,“你刀上的血更多了。当年杀掉你爸的不是你姐,就是你吧?”   姚望翻他一个白眼,没理他,还念念有词地治疗自己。   过了一会儿,彻底治好了,她才说:“猜错啦,我当然是有姐姐的,你不是还跟她吃过饭吗?”她指的应该是在小木屋中的血手女,他确实同时和她们两个一起同桌吃过饭。   沉默片刻,她又幽幽叹道:“不过,那混账确实是我杀的就是了,姐姐她胆子小,连条鱼也不敢杀的。”   她没忍住,眼角划下一滴泪,被她狠狠抹掉,声音却不易察觉地柔和下来,带着一丝哀伤:“我们曾经也蜷缩在一起谈论过未来,可即使在当时谈论的时候,我也没有觉得它们是真的。”   方思弄默了一下,想到如今的姚望似乎已经是一位知名纹身师,便道:“但你现在已经有了。”   姚望咬牙切齿地点点头,通红的眼中凶光毕现:“是的。我得活着,活着才能有未来。” 第176章 十三人30   没有妈, 酒鬼、赌徒爸,两个女孩。   这样的组合,想也知道是一场灾难。   姚望记忆里的家就是一片废墟, 充斥着暴力、酒精和浓重得散不开的臭气。   唯一跟“希望”这个词沾点边的就是姐姐、姐姐养的小花,和姐姐头顶那扇小小的窗。   那个酒鬼爸不在的时候,是她们少有的能喘息的时候, 她们会一起蜷缩在那扇窗下,谈论梦想、谈论未来。   梦想这个词还是姐姐教给她的, 姐姐的梦想是开一个小花店。   但那都是姐姐说的,她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她不是很信, 不过也没有表现出来。   然而,即使是那样虚幻的、不被相信的时刻也是短暂的, 酒鬼爸在家里的时候多,而且她们还被塞了做不完的活。   有一次她从外面回到家, 发现姐姐没有穿裤子, 还在哭, 酒鬼爸在沙发上打鼾,那是杀人的想法第一次在她脑中出现的时刻。   那时候, 她九岁。   那种想法一旦出现,就再没有消失, 反而如同沸腾的岩浆,越来越暴烈,越来越轰动,硕大无朋、再难扑灭。   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她忍了六年。   在十五岁的一个晦暗的午后动了手, 那时候她已经熟悉了锁门换锁再锁门的流程,那天门再次被那个喝得烂醉的男人砸开,他扑到她身上,被踹开之后还笑嘻嘻地说认错了认错了,她一时怒火中烧,反手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捅进了他的脖子。   一击即中,他死了,就这么容易。   笼罩了她们十五年的噩梦,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容易。   那她们这些年来所遭遇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天空中划过一道惊雷,掩盖了门口东西落地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对上了姐姐惨白惊恐的脸。   之后的记忆很混乱,姐姐的手很冷,眼泪也是冷的。她们抱在一起哭,准确的说是姐姐抱着她,她手里还有刀,手上全是血。   那男人的血都是臭的,带着酒精和腐烂味。   她记得她的肉/体还是蛮冷静的,告诉姐姐没关系,我会去警察局自首,你不要害怕。   “不要报警……”姐姐一直在哭,许多决定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在她的脑海中划过,最终,姐姐说,“你还是逃跑吧……”   姐姐后来还说了很多话,可她都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姐姐很用力地把她往外推,双手冰凉:“你走呀!你走呀!不要再回来了!你不是还要做宇航员吗?”   宇航员?什么宇航员?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被推出门去。   哦,可能是小时候胡诌的,她从来没有相信过,姐姐却记了这么些年。   她在大雨中游荡。   可能得感谢这场雨,没人看到她满手是血。   她的脑子很乱,整个人仿佛是漂浮着的,两方念头在他心中激情交战。   ——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没必要给那个混账赔命,他不配。   ——不,我还是去警局吧,去承认自己杀了人,这样姐姐就自由了。   ——诶?姐姐……对,我要是决定逃跑,也要带上她啊,她连条鱼也不敢杀,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起跑?   ——还是去自首好了……   最后,那扇小窗中透出来的光线,和臆想中的花香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她决定去自首。   她来到警察局门口,站在大门外的绿植下做最后的心理建设时,一队警员正冒雨回到警局,与她擦肩而过。   也许是雨太大了,也许是她太瘦小了,也许是绿植下面的阴影太黑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她听见其中一个警员说:“我师父带我去了现场,啧啧,女儿杀了爸爸,把爸爸的肠子都扯出来了。”   她的心跳忽然飙升,迈出的脚步顿住了。   她又等了一天,等到了新闻,确认是姐姐。   姐姐在送走她之后,又扯出了那酒鬼的肠子,然后点燃了煤气罐。   现场被发现的时候,姐姐焦黑的尸体手里还攥着一截肠子。   其他的证据都被大火掩没了,结果自由的不是姐姐,而是她。   后来她无数次地想过:是什么驱使着姐姐这么做的呢?是对那酒鬼的恨……还是,希望她也能自由呢?   总之,结局就是,她的确自由了。   后来她成了小有名气的纹身师,有了一些积蓄,开过一间小花店,可难过的是她手底下什么花也养不活。   之后她专注在人皮上纹花,纹了上万朵,色彩热烈鲜活,在跳动的血肉上几十年也不会褪色。   “是的。我得活着,活着才能有未来。”   她活了下来,但不止是她活了下来,她要连带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必须这样。她必须活下去。   方思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做评价,话峰一转道:“你为什么要去杀元观君?”   现在毫无疑问,兰鑫、张秀晶和余娜都是她杀的,她是鬼,她没有心魔,或者说她就是心魔本身。   方思弄也能理解她从不熟悉的软柿子开始杀的心理活动,可软柿子杀到现在虽然没剩几个,但姚望也不该选元观君吧?元观君看起来很是深藏不露的样子,除了玉求瑕,这堆人里感觉就她难搞。   “她想要摧毁这里!”姚望却道,“我们必须阻止她!”   方思弄感觉脑海中一道明光闪过:“她要摧毁这里?”   “她要去的地方是这座遗迹的承重台,我想不出她还能去干别的。”姚望说,“不能让她这么做。”   方思弄的瞳孔微微放大:“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剧本是什么了。”   “是什么?”   “易卜生的《野鸭》。”   《野鸭》讲述了一出家庭悲剧。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男主人雅尔马是小镇里的摄影师,妻子吉娜帮他打理店铺,她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海特薇格,共同生活着的还有雅尔马的父亲老马。一家四口在小镇上过着平凡的生活,然而,这种平静被雅尔马的老朋友格雷戈斯的到来打破了。   故事开始于格雷戈斯的父亲老格为儿子举办的一场接风宴,因为老马误入,宴会人数成为了不详的十三人,这使得主人老格非常不开心,但他的不满没能影响离家多年的儿子的心情。   格雷戈斯与昔日的朋友雅尔马重逢,非常激动,他异常热情、打蛇随棍上地逐步入侵了雅尔马一家的生活。   格雷戈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相信揭示真相可以带来解放和幸福。他发现雅尔马的妻子吉娜过去曾是自己的父亲老格的情妇,且雅尔马可能不是海特薇格的亲生父亲。格雷戈斯试图揭开这些秘密,认为这会让雅尔马一家人过上更真实、更有意义的生活。   雅尔马的父亲老马原本是位退伍老兵,人生中最骄傲的时刻就是在森林里打到熊。生活落魄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靠给人抄书维生,不过这都是表象。   雅尔马的小屋中藏着一个秘密。   在摄影室后面有一个阁楼,老马在里面挖了池塘、种了植物、养了小动物,自制了土枪,经常会在里面打猎玩。   后来老马还弄了一只受伤的野鸭回来,很漂亮的野鸭,在剧本中代表着梦想和自由。   那座阁楼是全家人的小秘密,全家人的小天堂,爷爷和爸爸在里面打猎、寻找往日的荣光。妈妈和女儿也会在里面跟小动物互动,海特薇格最喜欢的就是那只野鸭,所有人都在这间阁楼里得到了一点幸福。   格雷戈斯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他认为雅尔马一家正是在通过一种自我欺骗来应对生活中的困境。雅尔马通过理想化的家庭生活来逃避现实,吉娜引导他相信了这种假象,而海特薇格通过与野鸭的情感联系来找到安慰,老马更是把一间漆黑的阁楼当成大森林……   他的理想主义不允许自己的朋友就此沉沦,他认为真相可以将朋友引向现实,而宽恕带来崇高。他揭露了吉娜与父亲老格偷过情的事实,而海特薇格眼睛上的遗传病跟老格一模一样。   但与他想象的不同,真相既没有带来解放也没有带来宽恕,只带来了背叛的痛苦和绝望,雅尔马无法接受自己所珍视的家庭生活竟然建立在谎言之上,他对家人尤其是对海特薇格表现出冷淡和疏远。   年轻的海特薇格深爱着父亲,并希望能恢复父亲对她的爱。格雷戈斯鼓励她牺牲她最珍爱的东西——那只野鸭——以此来证明她对父亲的爱。海特薇格在格雷戈斯的诱导下,认为通过这样的牺牲可以弥补她父亲的痛苦。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海尔薇格溜进阁楼,试图射杀野鸭,以此作为爱的象征。然而,在混乱和绝望中,她的枪走火了,射中了自己。   海尔薇格意外死去了,这场死亡并没有带来任何解放或崇高,反而让所有人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绝望。   是一场彻头彻尾、无法挽回的悲剧。   森林就是阁楼,方思弄就是雅尔马,姚望就是海特薇格,而元观君,就是格雷戈斯。   在剧本的最后,格雷戈斯与雅尔马一家的房客凌瑞医生还有一段对话,医生控诉格雷戈斯这种向穷人索要“理想的要求”的行为,而格雷戈斯反驳说,这就是我的命运,倒也很好。   什么命运呢?   格雷戈斯亲口总结:做饭桌上的第十三个客人。   是的,恶魔。   在玉求瑕用恶魔称呼元观君的时候方思弄就意识到不对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玉求瑕应该都不会用恶魔去称呼一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第177章 十三人31   姚望听完, 沉吟了很久,道:“那我们现在在什么时候?”   方思弄:“剧本结束在女儿的葬礼上,而明娜的灵牌写着十七年前, 所以我猜是在剧本发生的十七年后。”   “如果你是对的。”姚望有所保留地说,“那这里的剧情也发展得太过魔幻了……”   “我认为是摄影师小屋的阁楼异化为了森林,而那只怪物就是野鸭, 这是合乎逻辑的。”方思弄道,“或者说, 耶尔的小屋整个异化了……怎么讲呢,简单说,成了一个横跨在生死之间的地带, 死人可以在其中生活,活人也可以。离开小屋向外, 是活人生活的领域,而向后进入森林, 则是死亡、幻想和想象力的加剧。”   姚望也想了一会儿, 问道:“那主角是谁呢?”   “按照原作来说应该是摄影师与格雷戈斯中的一个, 但剧情发展到现在,我觉得你也有可能是主角, 甚至玉求瑕也有可能是。”   “玉求瑕?他在里面扮演的角色是哪个?”   “……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应该是摄影师家的房客, 一位医生。”方思弄说道,“这个人物在原著里是被称为医生,不过没描写过他救治病人,更多表现为一种心理上的关照。他与格雷戈斯是对立的角色,顺带一提,摄影师与格雷戈斯也是一组对立面, 简单来说是生活的自我欺骗与严酷的理想主义的对立。医生与格雷戈斯的对立则是一种理性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对立,医生不相信格雷戈斯所坚持的理想主义能带来解放和幸福,称格雷戈斯是‘四处向穷人寻求‘理想的要求’的病人’,他认为有些谎言和幻觉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四处行医,主要就是在病人身上培养‘生活的幻想’,现在他租住在摄影师家里也是这个目的,在摄影师身上培养‘生活的幻想’,包括那间阁楼,还鼓励摄影师用闲暇时间搞点‘小发明’。”   其实方思弄本来对这些人物都没有太多感觉,不过可能因为医生是玉求瑕饰演的,他下意识的就有些爱屋及乌:“医生一直对格雷戈斯与他代表的一点沙子也容不下的理想主义成一个拒斥态度,希望能将摄影师一家从格雷戈斯手下救出来、回归平凡的生活,他称格雷戈斯嘴里的‘理想’是外国名词,用本国的话来说,应该是:谎话。”   姚望打断他道:“照你这么说……这是一部反对理想的戏剧?”   方思弄想了一会儿,摇头:“不,易卜生从来不是反理想主义的,他只是描写人类脆弱的悲剧,不切实际的的理想伤害的都是一群还不起帐的穷人。”   姚望喃喃,没有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穷人就不可以有理想吗?”   方思弄没有听清:“姚望,你说什么?”   姚望转脸看向他,那一瞬间眼神锋利如刀。如果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出身富贵的人,玉求瑕那样的人,她应该直接一拳锤到对方脸上去,可对面的是方思弄,是一个和她一样的穷人,她能闻到他们骨子里相同的气息,他们从同样黑暗的地狱里爬出来,却不约而同地拥有着一些痴心妄想,也许他们两个身体里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特质,特别狠或者特别坚定什么的……最终还真叫他们做成了。   如果没有这个天杀的“戏剧世界”,他们应该正过着一种“理想的生活”吧……   不,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他们拥有的并不是“理想”,而是,怎么说的……“生活的幻想”。   她心底一叹,最终摇摇头道:“没什么。”   方思弄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来,便继续说道:“戏剧,说白了就是剧作家个人观点的输出,你可以赞同也可以反对……说回这个剧本,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只能靠它出去。”   姚望点点头:“你说得对。”   “仔细分析一下,‘阁楼’对这几个人物的意义……对摄影师来说,它是生活中的一种自我欺骗;对女儿来说,是幸福的小天堂;对医生来说,是他治疗病人的一环,在他看来,有些幻想和谎言不仅仅是逃避现实的手段,也是维持心理健康的必要。”他不能说出人物的真名,便统一使用了代号,“这就意味着——”   姚望道:“我们三个的愿望是一致的,只有元观君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没错,她想要摧毁阁楼,因为在她看来,这栋阁楼——这整片森林,都是软弱的谎言。”   “这样一来,我们要做的事就很清楚了。”   两人四目相对。   “但都是我个人的推测……”方思弄顿了一下,“我们去找玉求瑕吧。”   姚望睁大眼睛,差点一口凉气吸不上来:“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来不及了,我说过了,元观君想要摧毁这里,我们必须立即阻止她!”   “好吧……”方思弄知道现在要去找玉求瑕的想法有点巨婴,但他总还是想见玉求瑕一面,这个想法是忽然冒出来的,他心跳得很快,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姚望带路,他们走进了遗迹深处。   按照姚望的说法,从进入遗迹、捡到自己的灵牌、确认自己是鬼的那个瞬间,一片混沌的脑子清醒起来,这个世界的“地图”就向她开放了。   他们在墙体中移动,方思弄觉得自己逐渐适应了那种x光片一样的视觉,视野范围扩大,其他感官也逐渐被解放出来。   忽然,他停下脚步:“等一下。”   “干什么?”姚望有些烦躁地回过头来,“我们时间不多。”   “嘘。”方思弄打断她,又凝神细听,听到一丝哭声。   他四下一望,隔着重重墙壁,视野还是被阻隔了不少,便绕道过去,发现了哭声的来源。   他隔了一堵墙离开墙体,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李灯水?”   哭声戛然而止,李灯水僵硬了一瞬,抬起头来。光线很暗,回到现实中的方思弄没有了在墙里的那种视觉,其实看不清她的脸,不过他现在也不是特别关心这个,他问李灯水,“你怎么在这里?玉求瑕呢?”   李灯水有些哽咽地说:“他去找‘心’了,让我守着这个。”她指着自己身边的包,方思弄一眼就认出来,是摄影机。   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还少了一只手,根本提都提不动这个摄影机,肯定是玉求瑕提过来放着的,可让她守着?她怎么守?出来点心魔她又不可能跟对方打,包也提不动,她要怎么守?   换句话说,玉求瑕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只能说明……他去的地方,会更危险。   那现在怎么办?方思弄正在犹豫,姚望忽然出现在他身后,道:“你跟我们走吧。”显然她是在跟李灯水说话,“你一个人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李灯水明显瑟缩了一下,方思弄感觉她看向自己:“……可是玉哥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方思弄叹了口气,做了决定,毕竟他是亲眼看到兰鑫和张秀晶怎么死的,他实在做不到把李灯水放在这里不管……虽然前路看起来也不太平就是了。   他提起摄影包,又牵着李灯水站起来:“我们会找到他的。”   李灯水显然很怕姚望,一直躲在方思弄身边。方思弄猜这是因为她那只手就是姚望砍掉的缘故,如果姚望想杀掉其他人,李灯水显然是一个比较容易的目标,但在即将得手的时候姚望放弃了,也许是良心发现?   至于高中生知不知道砍自己不是和姚望长得像的血手女而是姚望本人,以及她聪明的脑袋瓜里正在想什么,方思弄现在也无意关照,他只想快点见到玉求瑕。   结果是女高中生先开口:“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爱哭,我、我一般不哭的。”   哦,青少年的自尊心作祟。   “我只是、我只是……伤口太疼了……然后……”她艰难地说,“然后我又想到了我妈……”   “嗯,我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太难过了,姚望又无动于衷地走在前面,方思弄只能不甚熟练地开口安慰两句,“哭泣没什么丢人的,我也经常哭。”   连姚望都转回头来看他,眼睛里写着“你在放什么屁”,他无奈地补充道:“真的。”   跟方思弄想的不同,他们又走了很久,但没遇上什么危险的事。   只是又捡到个人。   因为当时方思弄正在走神,是李灯水先发现的:“花田笑?”   姚望也说出了跟李灯水同路以来的第一句话:“真是他。”   花田笑躺在角落的墙根下,双目紧闭,没有意识。   方思弄试了试他的呼吸和脉搏,宣布:“还活着。”   李灯水松了口气,姚望则直接拎着他的衣襟摇晃起来,幅度很大,摇了七八下就把人摇醒了,直接问道:“什么情况?你怎么在这里?”   花田笑刚醒过来显然不是很清醒,愣了好一会儿后忽然坐直,张嘴骂道:“我靠!大蠢蛋啊……”   姚望两只眼睛危险地一眯:“什么?”   花田笑像在告状:“蒲天白啊!他被那个老妖婆蛊惑了!”   方思弄倒是能跟上他的脑回路:“被元观君?怎么可能?”   “谁知道他?”花田笑捂住自己后脖颈,他就是从这里被敲晕的,“嘶——好痛。” 第178章 十三人32   “或许是一个三角。”   方思弄忽然说。   “理想主义、现实主义与生活的谎言, 三个维度,分别对应格雷戈斯、医生与摄影师。所以元观君必须再蛊惑一个人,凑齐三个, 才能达成她的目的。”   他们现在正走到了一个三岔口,这个结论的得出显得很应景。   姚望意识到:“你的意思是,我们从这里开始分头行动?”   “对。”方思弄把目光转移到另外两人身上去。   在场的有四个人, 显然他和姚望可以一人走一条路,如果让第三个成年人花田笑走一条, 剩下的李灯水就得选择一个人跟着。   在这三个大人里看起来最靠谱的显然是方思弄,让李灯水跟着自己方思弄当然没有意见,可他比较担心的是花田笑那条路……花田笑这人本来就不靠谱, 而且他还怀疑花田笑有问题。   可要是自己看着花田笑,让李灯水一个人走?   不行不行, 太危险了。他们不是本来就觉得李灯水一个人太危险吗?   那还是……还是让李灯水跟着自己,花田笑一个人走一路吧。   这时李灯水说:“不然, 我和花哥一起走吧?”   花田笑张嘴就吐槽:“花哥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可以么?”李灯水的想法就比较直接了, 她是觉得方思弄最靠谱, 一个人肯定能行。她可没有自己是个未成年帮不上忙的想法,她就想帮上忙, 剩下的两个人中显然花田笑更不靠谱,而且她又有点怕姚望, 所以就选了花田笑。   花田笑耸耸肩:“无所谓。”   方思弄仍旧有些犹豫,依然是担心李灯水的安危,他不确定花田笑的立场,不过花田笑刚刚评价蒲天白为“大蠢蛋”,应该是不想让他们真的摧毁遗迹的吧……   这时姚望催促道:“就这样吧!还在等什么?”   方思弄叹了口气:“那就出发吧。”   ===   格雷戈斯。饭桌上的第十三位客人。恶魔。卫道士。传教者……   还是个挺适合自己的角色,元观君想到。   她行走在黑暗而漫长的甬道内, 脚步声空空回荡。   她出生在一个有信仰的家族,每个人的出生都带着使命,传播主灵的福音。   家族中有锻炼精神的秘法,信仰越虔诚就能发挥越大的威力,她一直是家族中最优秀的孩子,被寄予厚望。   她十七岁以前都于家族中修行,在一种精神的富足感中长大,而到了与真正的大千世界接轨时却遇到了问题,那是大学,她走进了“普通人”中间,遭受了第一次精神修行以外的冲击。   她如此美丽、孤高、出尘,在所有人都刚刚踏入大学校园的年纪,像一只走入鸡群的白鹤一般与众不同,轻易地吸引了别人的目光。   精神的修行没有让她避免坠入爱河,对方也有矫健的身躯与英俊的面庞、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会与她谈论月亮与诗歌,也会带她去街边的小巷找好吃的。   在她的信仰里也有着类似“灵魂伴侣”的概念,她一度以为她遇到了。   一直到了床上。   在脱衣服的时候她向他提起主灵,她认为身体的结合是圆满而虔诚的事,在做这件事之前对他提起主灵,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时刻。   未曾想对方露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可笑又荒谬的东西。   她从未受挫的自尊心在那一刻被清晰地刺痛了。   但那个表情只是一闪而逝,对方掩藏得很好,好像从未发生过,继续床上运动前的准备工作。   她惊疑不定,怀疑自己看错,躺在床上回忆刚刚的那一个瞬间。在家族里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主灵的存在,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怀疑的眼神,继而她也变得怀疑,怀疑自己看错,怀疑自己理解错,怀疑对方没有听清……   怎么可能呢?即将与自己水乳/交/融的人,怎么会对主灵怀有如此戏谑的态度……   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脑中一片混乱,恍恍惚惚,对方的手从她的大腿滑到了腰上。   她再一次更清晰、更具体地向他提起主灵,要完全杜绝对方没有听清或者听错的可能性。   对方对此的反应是:宝贝儿,你扮演修女的样子也很辣。更辣了。   她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呆若木鸡。   对方被她的表情逗笑,继续道:别傻了宝贝儿,这都是哪一年了?还传/教呢?建国以后不许成精的。咱们来进行一些离天堂更近的活动吧!   其实她当时完全可以停止的,与一个蔑视自己信仰的人结合的感觉不亚于凌迟。可她当时太年轻了,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爱意在身体中涌动,汹涌爆裂,箭在弦上,盖过了信仰。   那时候她没有想过停止,也没有想过分开,她还妄想改变他,别人都算了,可他是她爱着的人,她希望他能接收到主灵的福音,与她一起过上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   从那之后,她不再那么直白强硬地灌输,而是不经意地、自然地与他谈论主灵,希望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他,而对方大多数时候都会安静聆听,有些对视的瞬间她会感觉两人的灵魂触碰到了彼此。   后来她慢慢想到:是的,自己在家族中学习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施展出来,对象还是自己的爱人,拯救他,将是自己使命的开始。   又是一个酣畅淋漓的深夜,云雨稍歇,她仰躺在床,再次跟他提到主灵,当时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咬她的胸口,忽然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问她:你不曾怀疑过这一切吗?一刻都没有吗?   那一刻她意识到,都是自己的幻想,根本没有灵魂的靠近,他没有一刻相信过主灵的存在。   他不相信就算了,居然还胆敢反问她,是否怀疑过这一切?   她是主灵的孩子,行走在人世间,入目尽是混沌未开蒙的凡愚。哪怕她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也始终高高在上,她为什么要怀疑这一切?   初恋的结局并不美好,说是撕心裂肺也不算夸张,那不仅仅是一段感情的丧失,同时也宣告着她的教化的失败,在这段感情里她体会过被爱情倾覆的信仰,也认识到受到主灵感召的人只是很小一部分的可悲现实,她遭受着爱情、信仰与世界观的多重折磨,被打碎又重塑,怀疑在她的心中升起,她就像是死过了一次。   在之后的实践中,一个很偶然的时刻,她忽然无师自通了一件事——   他们不信仰她的主灵,信仰她,那也是一样的。   这个认识让一切都豁然开朗,她又重新掌握了权力。   当然,这种支配的权力并非对所有人适用,需要筛选。   进入“戏剧世界”后,她最开始看上的是玉求瑕,后来是井石屏,还有方思弄,可惜都没有成功。   她停下脚步,站在了通道的尽头,面对着一个豁然扩大的空间。   这是一个圆形房间,对面还连着一条通道,整个像是迷宫的道路上忽然膨出的一个空洞,完全不像是一处让整座遗迹的命运都悬于一线的场所。   房间墙壁上有着凌乱的线条和浮雕,有点像史前的洞穴壁画,又有点像人梦中的涂鸦,这些凌乱的笔画散发着微弱的蓝色荧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她走到墙壁前,伸手沿着线条描绘,到一个特定的位置,机关启动,墙壁上弹出一个小祭坛。   这就是能摧毁整座遗迹的机关。   格雷戈斯。   她想着。   怎么如此合适。   她在小木屋见到方思弄之后就基本确定了剧目,现在也想通了人物逻辑,找到了格雷戈斯的愿望。   但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在这个世界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按下机关之后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成功完成了愿望,但也可能会死。   如果真的不幸死了,死在格雷戈斯这个角色里,也还算不错吧。   她一直相信,沦落到这个“戏剧世界”,是主灵对她降下的考验,她会跨越它,成为更完善的自己。   她按下祭坛上的机关,一阵金属碰撞声响起,祭坛摊开,展现出另一个台面,上面有三个分割明显的按钮,像一朵三叶草,其中的两片塌陷下去,比另一片要低一些。   她在之前的情节中得到过提示——一张三人协作的图画。   解读正确,启动这个机关需要三个人。   看来余春民和蒲天白已经成功了,现在只要她将最后一个按钮按下去——   她伸出手。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格雷戈斯。”   人物被叫破真名,她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降临到她身上,让她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玉求瑕从与她相反方向的另一条通道中走出来,来到她的身后,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然后,她感觉到腹部一痛,整个人被玉求瑕扛起来,远离了祭坛。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看到玉求瑕的一部分/身体,几乎一半都是血,而且她看到了巨大的伤口,可以确定这些血都是玉求瑕流出来的。   简直不知道,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还可以站着。   “元老师。”但玉求瑕的声音听上去还行,疏离矜贵,彬彬有礼,并不十分虚弱,“抱歉。”   等到了确定血溅不到的位置,玉求瑕将元观君放下。   如果他没有受伤,能控制住元观君,他会尽力把她带出去,可是现在没办法,他们立场不同,他不知道真名可以禁锢她多长时间,不能冒险。   她太危险了,只能在这里解决掉她。   进入“世界”这么久,他的手不是没有沾上过血,但确实没有亲手杀过一起经历了多个世界的同伴。   可他做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障碍。   他的五指放在元观君纤细修长的颈脖上,只要一用力,就能瞬间结束她的生命。   “太遗憾了,你如此美丽,为什么不能接受主灵的感召?”元观君叹了口气,“你应该成为祂最完美的孩子……”   玉求瑕心脏一沉,脑中忽然传来一阵足以震开天灵盖的剧痛。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了,手颤抖着放开了元观君的脖子,慢慢伸向了自己的——   同时,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而元观君,已经慢慢站了起来,立在他的面前,像一团不见天日的阴云。   显然,她也早已觉醒了能力,并隐瞒了所有人。   她摇头叹息:“太可惜了。” 第179章 十三人33   与李灯水分开后, 姚望又进入了墙体里,在这里面有种敌在明我在暗的感觉,让她多了几分安心。   在那条三岔路口之后的路没再分叉, 而且她脑海里本来就有“地图”,很顺利地来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墙壁上有规矩的方格与图腾, 散发着蓝色荧光,蒲天白站在一堵墙前, 已经从呈小块立方体裂开的缝隙中弄出了一个小祭坛。   他伸出手去。   姚望从墙壁中现身,在他身后说道:“蒲天白,你在干什么?”   在来的路上她思考过, 既然余春民都有异能隐瞒着所有人,那元观君也有很大概率也拥有异能, 她的家族有精神锻炼方面的密辛,那她的异能很有可能是这个方向, 心理暗示?精神控制?   但是出乎意料, 回过头来的蒲天白眼神清明, 她瞬间意识到他是清醒的,且是自愿的。   她的心脏狠狠抖了一下, 问道:“为什么这么做?元观君跟你说了什么?”   “我看到茵茵了。”蒲天白很平静地说,一只手抚摸着粗糙的岩壁, “她在里面。”   “里面的都是幻像。”姚望道,“你被这个骗了?”   蒲天白低下头,一时间没有开口。   姚望眯起眼睛,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只是女朋友而已。   说她冷酷也好,说她薄情也罢, 她不是故意看轻蒲天白跟女朋友的感情……她只是真的不理解。   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随着时代快速发展了,早已经不是曾经“从一而终”的模式,她也曾经有过许多段感情,也正是其中一个将她卷入了这个“世界”,她恨死那家伙了,可惜那家伙当时就死了,让她无处发泄。   当然有例外,方思弄和玉求瑕就是,可大多数人真不这样。   新时代的感情,处得下去就处,处不下去就算,一个人在二十岁出头谈的对象出了意外,一时难过可以理解,为此舍命就感觉有点过了。   当然不能以玉求瑕和方思弄为参照,他们两个的感情在这个时代远远算不上健康,不过她理解方思弄,她太理解了,玉求瑕对方思弄来说是远远大于了“爱情”的存在,他就是方思弄的希望本身,就像姐姐留给她的生命和梦想一样。   可蒲天白不同,他似乎生长在一个平凡但圆满的家庭,虽然这种家境要支持他在娱乐圈中风生水起那是梦话,但是说白了,他不会没有退路。他没有那么贫瘠的过去,也就不会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过往的相处中她也没有感觉到蒲天白这个人有多么坚毅深情,表现出来的几乎就是一个有点跳脱又有点脑残的好学生样子,他甚至不怎么提到这位女朋友。   有一种违和感。   为什么这一刻,他选择背叛几乎所有人,相信一个劣迹斑斑的元观君,来到这里,就为了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朋友?   “她在里面。”蒲天白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又转脸正视着她,“我要放她出来。”   姚望不再跟他废话,她欺身而上,狠狠挥出一刀。   想不通、讲不通,那就没办法,她是真的亲手杀过自己父亲的人,论求生的意志,她不会输给任何人。   但她这一刀劈空了,蒲天白就像一道闪电一样在原地一晃,就消失了,下一刻,她感觉后背遭受重击,整个人朝前扑去。还没站稳,肚子又受了一记飞膝,她再次被踹飞,重重砸在后面的墙上。   “抱歉,姚望。”下一刻,蒲天白出现在她面前,由上而下地俯视她,脸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却有些悲伤,“我要放她出来。”   他跟姚望算不上熟悉,自然也不可能跟她说起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的确看到了玉茵茵,但跟方思弄消失在墙壁里那次看到的一个白影不同,这次他清晰地看到了玉茵茵的样子。   死去的玉茵茵。   她仰躺在女人树一段虬结的枝干上,身体柔若无骨地瘫软着,整个人薄如蝉翼,胸膛的轮廓没有一丝起伏,脖子上有一圈青紫,是被吊死的。   她穿着一身白裙,身体也几乎有那么白,与黝黑粗粝的树干形成鲜明的对比,手脚耷拉在外,垂坠着。   无数碎裂的镜片在她身遭闪耀,连成一间没有出口的房间,倒映出她的样子,其中有一面特写出了她的手。   细瘦、苍白,手臂上的静脉若隐若现,如同一朵妖娆怒放的莲花。   但它被特写得太清晰了,他想发现或不想发现的细节全都无所遁形——顺着那些静脉往下,就是她的指骨、那样优越完美的形状……再下面,是泛着冷意的指尖。   他走过去,握住了那只手。   跟他想象中完全一样的触感,一股冰凉的死意。   她死了,玉茵茵死了。   他很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被困在了镜子里。”元观君的手在他勉强晃动,“你看到了吗?”   那是元观君让他看到的画面,是元观君的异能的应用方式的一种,关于记忆的挖掘——当然这是元观君自述的,他可以相信或不相信,从元观君这个人过往的行为来看,他当然不该相信。   可他没有办法,只能相信,那些画面的确来自于自己都不知道打哪来的回忆,因为那只手,是那样真实具体、让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心脏狂跳,几乎跳出胸膛。   他清晰地知道,那不可能是元观君为他造出的幻像,他就是知道。   他一定亲眼看到过那样的画面,一定亲手,捧起过那只手。   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不再真实,鬼影幢幢。   也是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执念从他心中拔地而起:他得摧毁那间镜子房间,放玉茵茵自由。   但论起狠,他跟进入世界并存活到现在的所有人比还是差上好大一截,从一开始就只抱着让姚望无法行动的想法,并没有下死手,大概心里还是有不能打女性的包袱,憋着一口气把姚望打得看上去似乎再起不能,就点到即止,还颇有些绅士风度。   转身继续去弄祭坛。   姚望抽着冷气看他的背影,心下一讪,心道看吧,他果然是这样的人,自己并没有看错。   她朝后一滚,进入了墙中,然后绕到了祭坛所在的那面墙里,就在蒲天白即将按下按键的那一刻,她从正面窜出,当胸刺出一刀!   刀锋没入肉/体,蒲天白惊叫一声,扭着身子后退。   他退得够快,没被刺中要害,姚望心啧一声就要追出来,就在这时,祭坛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姚望的脸刚好就在按钮正上方,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她看到三个按钮中的一个按钮忽然自己降了下去,心中下意识就以为是蒲天白按的,抬头对上蒲天白同样惊讶的眼睛才反应过来不是他,可能是另外两个人中的谁按下去了。   然而比反应时间,她当然比不过蒲天白,只是刹那迟疑,她便失去了机会,被蒲天白反手抽飞。   ===   另一条路上。   李灯水和花田笑一路无话,没遇到什么阻碍,来到了祭坛所在的房间,这个房间是不规则的形状,提前来到这里的是余春民。   李灯水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是余春民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背影比平日里看起来雄伟很多,像一座山,她犹豫着叫了一声余叔叔。   余春民的脊背僵了一下,慢慢转回半个身子,看向来人,眼神有些凶恶,但更深处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在涌动,他恶狠狠地问道:“你小姑娘家,怎么在这里?”   花田笑一把将李灯水拉到身后,叉着腰骂起来:“你凶什么凶?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余春民烦躁地一挥手,好像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十分不耐烦:“你们快滚出去!”   “出哪里去?”花田笑的气势不落下风,“你知道一旦你按下那个键,这座遗迹就会崩塌,所有人都会死,包括你,你知道吗?”余春民转身的时候露出了半个祭坛,他已经看到了上面的按键。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余春民做出了大多数中年男人都会做出的动作,向在招呼动物一样摆手,“快点走!”   “元观君怎么跟你说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看着他要按键,花田笑连忙扑上去拉他,李灯水紧随其后,抱住余春民另一只手。   随即,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刚刚的视觉效果不是错觉,余春民的身体不止看起来像山,触感也像,肌肉如同坚硬的岩石,任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纹丝未动,李灯水甚至是整个人挂到了他的小臂上,可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他的那只手提着李灯水就像挎着一个塑料袋一样,轻轻松松,按下了三个键的其中一个。   “我靠大叔!别搞啊!”花田笑尖叫道,“你年纪大了家庭不幸活够了,我们还没活够呢!”   连李灯水这时都觉得这话杀伤力太强,她瞬间就感觉到余春民的手臂更硬了,说花田笑:“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不料余春民一怒之下似乎就怒了一下,保持着一手按键的姿势,用另一只手轻易将两人拂开:“我让你们快点走啊!”   花田笑还在叫:“你放手!你放手别按了!”   李灯水却突然说:“你是不是知道会发生什么?”   余春民年纪不轻,演技却约等于零,李灯水这话一出来,余春民脸色一变,说也不用说,李灯水确实是猜中了。   李灯水追问道:“你知道自己会死吗?”高中生完全理解不了,“元……元阿姨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吗?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余春民道:“没有,她没有这么说。”   他话音未落,祭坛忽然传来轻微的一响,“三叶草”中的第二瓣叶片也塌陷下去。   又有一处机关被启动了!   如果最后一个机关被启动,那遗迹自毁就要开始了!   “我靠!”花田笑又吼了一声,再次扑上去拖余春民的手,同时双管齐下,嘲讽技能拉满,企图动摇余春民的道心,“大叔你不是吧?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是恋爱脑呢?那姓元的怎么骗你的?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她男朋友吧?这词儿太好听了,你肯定不是。最多是读作‘情人’,写作‘垫背’,你的上一任我还见过呢,跟你是一个款式的——胸大无脑……你特么快放开啊!”   他使了太大劲,浑身青筋暴起、汗如雨下,还真将余春民拉开了一点,李灯水在旁边都看呆了。   同时,她也敏锐地注意到,余春民似乎真的有一些动摇。   但下一刻,祭坛再次响了一声。   第三个机关也被启动了!   与此同时,从地心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整座遗迹地动山摇。   这阵响动似乎惊醒了余春民,他再次扎稳脚跟,将手从花田笑的禁锢中抽出来,反手用不容置喙但有些温和的力道将两人推开。   李灯水在混乱中与他四目相对,那是一双中年人的疲惫的眼睛,遍布血丝,也倒映着一丝微光。   余春民从进入“世界”以来就显得平庸市侩,就是李灯水也不觉得他能活到现在。从刚进来时丑态毕现,到后来经常对她指手画脚——其他人不会理他,他便觉得能跟她这个小姑娘说两句——是个妥妥的爹味大叔,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这么大的建筑群,不可能瞬间就塌掉。”余春民用生活中的经验想当然道,手还按在摧毁遗迹的按键上,话的意思却完全背道而驰,“往外跑吧,跑出去,加油,祝你们好运。”   花田笑被他推得差点坐个屁股墩儿,好不容易站稳,还想努力一下:“你现在放开手,说不定还有救!”   余春民没有理。   在整座遗迹持续的震动中,余春民浑身的肌肉越绷越紧,甚至撑破了衣服,在逆光中,雄壮的身姿模糊了他的年纪,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油腻,甚至有些英勇。   如果忽略这场坍塌也是他铸就的的话。   一块巨大的石砖从空中落下,花田笑带着李灯水往后一倒,避开了石砖,也与余春民拉开了一段距离。   石砖掉下来的位置紧接着洒下了源源不断的碎石和灰尘,李灯水冲余春民喊道:“你快过来吧!你会死的!”   “你们说小元骗我,我不相信。”余春民还是没有动,侧头用余光看着他们,“但我确实不一定是对的。”   然而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有一个人愿意骗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然后他声音提起来,几近咆哮:“快跑!跑出去!跑出去!跑快点!”   天花板上塌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花田笑和李灯水不得不退避出去。   余春民则感受到了按键再次加大的、向上弹起的力量,这是第二次了。他只能调动起全部异能、用出全部力气,才能够压制住它、与它抗衡。   作为年纪最相近的男人,井石屏曾经委婉地提醒过他,元观君很危险,最好离远一点,他装作没有听懂。   其实他怎么会听不懂呢?或者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元观君危险呢?   她那样美丽、特别,如果不是另有目的,为什么会关注到他呢?他不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看看自己,妻离子散、一事无成,元观君如果不图什么,凭什么看到他?凭什么?   那么多甜言蜜语,那么多眼波流转,那么多无眠的夜晚,如果不是骗他,还能是什么?   如果那一切,都是为了今天,那也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罢了。   他答应了她,一旦按下按钮就一定不会放手,那到他死之前,就不会放手。   他不是一个很成功的男人,应该说还挺失败的,没有完满的家庭,也没有优秀的事业,更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他坚守的东西也不多,二十岁时牵着尚且年轻的爱人的手时所发的誓算一个——   他永远不会做先放手的那个人。 第180章 十三人34   震动发生的时候, 方思弄还在漆黑的通道里。   不知道是他走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只觉得他走的这条通道长得没有尽头,正在他疑惑这条通道的机制是否也和刚进遗迹时那条通道一样的时候, 震动就开始了。   像地震,很强烈的震感,墙皮墙砖一个劲往下掉, 走廊狭窄的两壁在他面前跳跃着,时而靠近时而远离, 好像都要碰上了……   什么情况?   机关启动了,还是真的碰上地震了?   不管怎样,在这种地下遗迹中遇到地震, 除了被活埋还是只能被活埋,危机中他忽然灵机一动, 想起自己现在可能是鬼,一纵身就跳进了墙体里。   这个点子确实很妙, 一进入墙体他就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 墙体虽然也在动荡摇晃, 但天上没有东西再砸下来,而墙体自身如果倒了也有一定厚度, 他矮身就能钻过去。   整座遗迹地动山摇,墙体里却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 方思弄依然沿着走廊的大方向往前走,在骚动平息之后又走了一段时间,忽然在断壁残垣中看到一片微弱的蓝色荧光。   他心头一动,移动过去,发现那些蓝光来自于墙体上的划痕,他钻了进去, 发现这几片坍塌的墙体似乎是一个房间,倾塌互相堆积倚靠,在中间拱卫出了一个不算特别狭窄的空间。   待在墙里看不明白墙上的图案,他从墙中钻出去,眯起眼睛研究墙上的划痕。   看墙壁的弧度,这应该是个圆形空间……这些划痕,倒是没有什么章法……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方思弄?”   方思弄悚然一惊,回头一看,没看到什么,正疑心自己幻听,角落里又响起一声咳嗽。   他循声找去,在一片断墙下发现了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再走近一点,才敢认,是元观君。   她的大半截身子都被压在石块下,还在外面的部分也完全被灰尘覆盖,几乎看不到脸。   方思弄试着搬了搬压在她身上的石墙,纹丝未动,他又钻进墙体去看她被压住的身体,很遗憾,惨不忍辱,铁定是没救了。他退出来,蹲在旁边观察了她一阵,伸手帮她把脸上大部分的灰都拂开,这样她才能轻松地睁开眼睛,而没有异物落入。   “你们启动了机关吗?”方思弄一边问她一边观察周围,“那你怎么没出去?”   过了很久元观君都没有回答,方思弄低头一看,对上她的眼睛,心头就是一凉。   不知道是精神力异常还是心理作用的原因,此刻元观君的眼睛非常非常黑,像两个空洞。   似乎是空的,又似乎深不见底。   方思弄第一时间想她会不会是死了?可很快又观察到她人中处被冲开的灰尘,确认她还在呼吸。   她还活着,还看着他。   那这个眼神就……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她在观察他,在打量他,几秒后,她变得了然,她好像知道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   他没法描述和形容,实际上语言在很多方面是局限的,他没法形容这个眼神,就像没法描述最恐怖的噩梦中的恐怖。   他直觉元观君要说出来了……要说出什么来了,要说出一些恐怖的、绝望的、他不能接受的东西。   他想打断,想尖叫,想告诉她不要说下去了。可喉咙处仿佛忽然被一块尖锐的石块梗住,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元观君开口,声音沙哑干涩:“你知道我在井里看到了什么吗?”   那一瞬间方思弄只觉得心脏重重一坠,接着一股酥麻感从脚心爬上天灵盖,好像劫后余生,但下一刻,“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的那个画面忽然跃至眼前——清寂的庭院中身穿白色和服的元观君站在一棵歪脖树下,低头盯着一口井。   她在看什么?   任谁看到这个场景都会想问这个问题,也都会恐惧得到答案。他当时问了,但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现在又提起了?   “……看到展医生了。”元观君接着说道,瞳孔明显在放大,“我看到我把他推下井了。”   这其实是一个完全出乎方思弄意料的答案,他愣了好几秒,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元观君眼神发直,眼睛还看着方思弄,但方思弄感觉她没有在看自己了:“我也不知道……他明明在‘樱桃园世界’就已经死了啊。”   说完这句话,她开始长长地叹息,一口接着一口,好像要把肺里的所有空气都排空。   “我忽然有一个想法。”那一刻,她的眼睛再度亮了一下,又再度聚焦在他身上,有些激动地说道,“也许……我们不止一次经历过这些。”   下一刻,那抹亮光就迅速地涣散了。   “方思弄,也许,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元观君曾预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以为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和脑海中必定是温暖的白光和前来迎接她的主灵,但真来到此刻,奇怪的是,萦绕在她脑海中更多的是关于自己,关于自己的一生,遇到过的人,无数双眼睛,和一些她从说出口之前就未曾相信过的誓言。   元观君死了。   可她最后两句话却像两颗子弹一样射进了方思弄的脑子,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一片混沌中抓住了什么,可他没有力气再张开手看了。   他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缕幽魂。   无法再思考了,幽魂没有大脑,幽魂没法思考。   他浑浑噩噩地飘荡着,漫无目的。   飘着飘着他发现前面没有完全坍塌的走廊里似乎又躺着一个人,他稍微找回一点理智,跑过去发现是脸朝下趴着的蒲天白。   蒲天白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看着像刀口,受伤不轻,周围的地上都是血。   方思弄脑子又空又乱,完全没法思考,只是下意识地从墙里钻出去,伸出手去扶蒲天白,至少先把人翻过来,看看死没死吧。   结果他没能碰到,手直接从蒲天白身体里穿过去了。   脑中轰然一响,方思弄完全懵了。   他把手抽回来,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几分,再次伸手——   又穿了过去。   他的手直接没入了蒲天白的身体,就像伸进了水里,不,比水还不如,而是伸进了另一种空气里,完全没有任何阻力。而视觉上,他的手却是直接消失了。   那个他不愿接受的答案再次在他混沌的精神世界中闪耀,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我是不存在的吗?   “方思弄?”这时一个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是姚望,“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方思弄看向她,发现她也是一身青紫,浑身上下的狼狈程度跟蒲天白不相伯仲。她快步走到他身边,弯腰就要去拉蒲天白,同时说道:“你愣在这儿干什么?不如来帮把手。”   方思弄谨慎地把手收好,避免触碰到他们,转移话题:“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边走边说吧。”姚望似乎并不指望他的帮助,自顾自把蒲天白扛起来,“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要开启机关,我和他打了起来,但一不小心还是被他按到开关了,好在我很快就阻止了他……你不知道,他速度太快了,很不好搞。”   “……很快就阻止了他?”   “对,但我发现把他赶开后,他按下去的按键也没有复原,然后我就跟他一边打一边往外跑,就跑到这儿了。”姚望说这还把他往上掂了掂,又说,“其实我应该把他丢在那里,反正最后都要杀了他。”   方思弄未置可否,他感觉她可能不会那样做。   他们一起走着,方思弄转速缓慢的脑子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我们要往哪儿走吗?”   因为背着一个人进不去墙壁,现在他们只能走在墙外面,不过越走方思弄越发现周围的遗迹损毁程度变轻,他们应该已经来到了迷宫的外围。   “知道,我们在原路返回。”姚望说,“而且我发现,遗迹的毁灭是从中心部分开始的,越往外损毁越少。”   忽然,方思弄心中窜起一股不祥的感觉,他脚步一顿:“等等。”   姚望一个急刹,差点没站稳,不小心把蒲天白的头碰到了岩壁上:“怎么了?”   方思弄说不出缘由来。   “嘶。”蒲天白却被那一下撞醒了,“我靠,我肚子,要被硌死了……”   “嘘。”姚望把他往地上一放,“安静!”   蒲天白踉踉跄跄站稳,方思弄下意识问他:“元观君有没有跟你说过,机关要怎么启动?”   “嘶……”蒲天白不知道又蹭到身上哪一道伤口,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方思弄却猛然意识到,自己碰不到蒲天白,蒲天白也听不到、看不到他。   姚望没有注意到这个,还在跟蒲天白说:“喂,你搞什么?方思弄问你话呢。”   方思弄阻止不及,但姚望后半截话被掩盖在了一声巨吼中。   方思弄刚刚的感觉应验,那只巨大的怪物出现了,以它的体型,迷宫中根本容不下它,可现在迷宫塌了一大半,它便可以敛起翅膀在塌出的空洞中穿行。   下一刻,方思弄他们就看到一道人影在前方的岔道口一闪而过,是扛着李灯水的玉求瑕在飞奔。   那怪物是在追他们!   这个念头一出现,方思弄的左半边身体忽然汗毛竖立,整个麻了。   他微侧过头,就对上怪物喷着冷气的鼻孔,那怪物踩在一片废墟上,正将颀长的脖子伸过来,极进距离打量着他。   旁边蒲天白惊叫一声:“我靠!快跑!”三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从众心理让他们下意识追逐着前方的头狼,也就是玉求瑕。   于是一场惊险刺激的追逐开始了。   迷宫的墙壁塌了个七七八八,再没有什么可以在视线上干扰怪物的障碍物,拼的就是纯速度,蒲天白无疑是最快的,很快就超过了玉求瑕,而玉求瑕因为扛着个人,似乎还有伤,速度不算快,渐渐地快要被方思弄和姚望追上了。   好在前方不远处就是迷宫的边缘,岩壁耸立,方思弄猜他们进来时通过的那道暗门就在上面——他看不见,只能相信玉求瑕带的路是没有问题的,不然的话,那就是个死胡同而已,他们马上就要全军覆没。   遗憾的是他忽略了一件事,就是那怪物有翅膀。   整片迷宫的天花板似乎是个碗型的,越接近边缘越高,现在墙体都塌掉了,整个地下洞穴都变得很空旷。   钻过一根半挂的石柱后,怪物忽然腾空而起,倏然掠过方思弄和姚望头顶,朝玉求瑕凌空扑下!   “玉求瑕!!”方思弄大喊了一声。   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玉求瑕就地一滚,避开了怪物的这一扑,原地翻滚几圈,没了动静,李灯水也被甩飞出去。   怪物在地上一借力,转头又向玉求瑕扑去,玉求瑕身上似乎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   方思弄绝望地狂奔过去,但他心里知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嗷——”   结果怪物半道一声痛呼,转头又发出一声怒吼。   原来是蒲天白去而复返,用一块石砖砸中了怪物的眼睛。   没想到,怪物跟蒲天白对峙了片刻,只是略微迟疑,再次转向了玉求瑕——   而这时,方思弄已经跑到了玉求瑕身边,并将人抱了起来,这样他便看到了玉求瑕身上的伤口,心肝脾肺都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狠狠皱缩在一起。   怪物应该是又被砸了几下,在他身后怒吼,他不敢回头,一个劲儿往前跑。   忽然,身侧出现一个影子,是姚望,她几乎是贴着他道:“方思弄,我们是一边的……我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你也是个随时准备好去死的人,我们赢不了的,我知道的。”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和触感。   她最后说:“你跟玉求瑕……你们两个随便怎么样,让李灯水出去吧,她还那么小,还可以有未来的。”   方思弄整个反应都慢了大几拍,别提还在剧烈运动、极度紧张中,当他意识到不对再回头的时候,就看到姚望已经跳到了那怪物面前。   “这里是我的世界,只要我想,我可以做到一切。”   她默默念着,目视着巨大的怪物,伸展开双臂,大臂和胸膛上姹紫嫣红的花朵纹身忽然在黑暗中发出极其绚烂的华光,继而,直接从她的身体中喷薄而出,是加快了几千倍的生长,像一注鲜活的喷泉,蓬勃地倾注在怪物脸上,迷住了它的眼眶。   也许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方思弄觉得姚望纤细的背影旁边,似乎又出现了另一道,和她很像很像的人影。   愣神间,蒲天白背着李灯水从鲜花的海洋中冲了出来,路过他,叫道:“快跑啊!”   方思弄如梦初醒,咬牙转身跟上。   跑到墙边,两个醒着的人却都懵圈了,他们找不到暗门!   暗门……暗门怎么找?进来的时候是靠拍的照片……照片……摄影机……对啊!摄影机呢?   想到这里,方思弄低头一看,发现摄影机背包居然还挎在自己身上。   可是现在再拍照还来得及吗?   正在这时,玉求瑕轻咳一声,醒了过来。   他也可能根本没昏,完全了解目前的状况,伸手朝墙一指:“走这里。”   方思弄没有犹豫,架起他走了进去,蒲天白也紧随其后。   过门的时候方思弄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怪物狰狞的巨影,和映亮了整个地下遗迹的鲜花的光芒。   从暗门出去就又回到了那条漫长的走廊,他们依然用最快的速度往外跑,半道上居然还遇到了很早就跑出来的井石屏。进来时方思弄觉得这条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但是这次却很快就跑出去了。离开地底、被阳光照到眼睛的时候方思弄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地心的巨大轰鸣,他脑中划过姚望、元观君还有张秀晶和兰鑫最后的样子,意识到她们可能永远不能再上来、看到这一缕阳光了。   好的坏的,都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第181章 十三人35   “玉哥……你真的没事吗?”   蒲天白担忧地看着靠在一截树桩上的玉求瑕。   离开地底遗迹后, 外面的整片森林仿佛焕然一新,之前笼罩的阴霾和恐怖一扫而空,明亮的阳光透过巨木, 斑驳地洒落在草地和灌木上,像是星星点点的金色花瓣。在这种氛围中,巨木们也不再显得森严恐怖, 而是枝繁叶茂,仔细一看, 草地上和灌木中间覆盖着柔软的苔藓和绚烂的野花,整座森林仿佛都在呼吸,生机勃勃, 就像宫崎骏的《龙猫》中的画面一样。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劫后余生。   但玉求瑕的状况并不好, 蒲天白还觉得他有点奇怪。   他的半边身体都是血,那边的肩膀还耷拉着, 可能是锁骨断了, 腰腹处露出一片巨大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像咬伤或者抓伤,应该是那个怪物干的, 到现在还在流血,看起来血都快流干了, 致使他的脸色那样惨白,像一张一触即碎的纸。他靠在那里,说要休息一下,蒲天白真怕他休息着休息着就死了。   但让蒲天白觉得奇怪的还是另一点:他似乎精神状态也出现了一点问题,一直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幻影对话……也可能叫做“自言自语”。   忽然,蒲天白感觉后脑勺被轻敲了一下, 走到他旁边的井石屏无语道:“你看他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蒲天白挠挠头:“那怎么办?”   井石屏开始撕自己衣服:“至少先包起来,止血。过来搭把手啊。”   好在这个世界的衣服是中世纪款式,布料够多,两个人合力把玉求瑕腰间的伤口捆了起来,幸好有井石屏在,蒲天白觉得自己都不怎么敢看伤口,好像连内脏都露出来了。   玉求瑕全程没什么反应,好像没有痛觉一样,只在最后井石屏打结的时候抽了两口凉气,睫毛忽闪着,呢喃了一句:“我感觉那个地方……我去过。”   蒲天白正在后面扶着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所以离他很近,但这句话太含糊了,蒲天白没有听清,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玉求瑕也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又艰难地抽了一口气,低声道:“他在问我……问我,怎么在迷宫里找到、找到路的……”   他?谁?谁在问?   蒲天白正欲发问,井石屏忽然开口说了句“诶,你醒啦”把他打断了,他就没问出来,转头去看趴在旁边草地上的李灯水,她身上没有明显外伤,苏醒后第一时间坐了起来。   她惊恐地四下看了看,看到蒲天白,脸上露出一点警觉,又看到玉求瑕,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开口问道:“花哥呢?”   花哥?花田笑?   是啊,花田笑呢?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但蒲天白心中却冒出一股违和感,脱口而出道:“你最想问的是这个?”   李灯水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迷茫,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犹豫仅持续了几秒,她便收拾好了表情:“不然呢?问你为什么要帮元观君启动机关?”   蒲天白还没有说话,井石屏便道:“机关启动了?”   李灯水转向他:“对了,井叔叔,你的异能是不是跟机械有关,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机关?”   “嗯。”井石屏说道,“在迷宫里跟你们分散开之后,我应该是接近了核心区域。我的异能的其中一种运用方式就是通过接触了解机械的运行模式,到达核心区之后,我通过对墙壁的接触了解到,整个地下遗迹埋藏着一个机关,这个机关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自毁。”说到这儿,井石屏随在地上捡了三个石块,各自分开一段距离摆成一个三角形,说,“那是一个三联机关,简单来说就是在三个不同位置同时激活触发才能启动的机关。奇怪的是,它同时还有一个持续触发机制,也就是需要持续按住按钮才能让机关保持运行,一旦按钮被松开或状态改变,机关就会立即停止运行,放在这,就是自毁进程会自动中断。”   蒲天白却觉得不大对劲:“持续触发吗?可是我只是按了一下就被打断了,并没有持续触发啊。”   井石屏解释道:“那也许最开始的三点激活是解锁机关,之后只要这三点中的任何一点有持续触发的条件,进程也能继续。”   李灯水道:“余叔叔就按了很久……后来我们被天花板上塌下来的石块赶走,他还在按。”   “虽然我很不理解,这个机关设计得有种脱了裤子放屁的感觉——如果这是一种危险性很大的机关——当然它确实是,毕竟是自毁用途嘛——设计联动机关可以理解,在三点触发后需要三点保持触发也可以理解,都是为了保证这个机关不易启动,在整个进程中只要有一个点停止,整个进程就会停止,这个逻辑是顺的。”井石屏看向蒲天白,“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解锁机关需要三点联动,维持它却只需要一个点存在,这样的设计理念则是完全冲突的。”   “我猜,这可能跟剧本的隐喻有关吧。”李灯水说道,接着把《野鸭》的剧情梗概简单讲述了一遍。井石屏是了解过《野鸭》这个剧本的,在被卷入“戏剧世界”之后他也广泛阅读过各个国家的本子,像这种名篇他是看过的,只是外国人名太长,他有点记不清,但听到后面就都能对上,蒲天白更不用说,他本科时的小组作业还排练过《野鸭》的片段,所以他们理解起来都很快。   “……元观君饰演的角色是格雷戈斯,剧中极端理想主义的代表,他在乡间四处‘传教’,宣扬他的‘崇高的、有意义的生活’,可用这种‘理想的标准’要求芸芸众生是不现实的,因为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着阴暗面。而这座森林则是剧中养着野鸭的阁楼,也代表着‘生活的幻想’,元观君和她代表的极端理想主义想要摧毁这里。”李灯水指向井石屏摆在地上的石头,一个一个指过去,“要毁灭这里,她需要三个方面的代表——她自己,理想主义的代表。余叔叔,生活的谎言的代表。还有……你。”她看向蒲天白,表情算不上友善,“你是‘现实主义’的代表吗?”   蒲天白被未成年直白的眼神盯得一脑门冷汗:“……这个我不清楚。”   李灯水继续分析:“需要三个方面的代表确认启动它,但只要有一个人坚持到最后……只要坚持的信念都强大,都能摧毁这个‘幻境’。”   “原来是这样。”井石屏嘴唇动了动,还是问出口,“谁告诉你这些的?”   他知道李灯水学习好,这个年代的小孩又早熟,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看过剧本并揣摩出来的,所以他问这个问题比较犹豫。他心头萦绕着一股怪异的感觉,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以前当雇佣兵的时候这种直觉曾多次救过他的命。   “谁告诉我的?”李灯水眼睛睁大,好像自己也有些惊讶,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是脊背一凉,宁静温馨的森林氛围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为了不让恐怖的氛围继续蔓延,井石屏从另一个方向下手,他转向蒲天白:“你刚刚说你刚启动机关就‘被打断了’,被谁打断了?”   蒲天白也僵住了,一滴汗水慢慢沿着他的太阳穴滑落。他答不上来。   井石屏提示他:“你身上有刀伤,怎么造成的?”   “是……”蒲天白脑子一团乱,混乱中他想到玉茵茵、女人树、镜子、手……刀、刀……刀子……水果刀……拿着那把刀的手……往上、往上……花朵纹身……他精神一振,仿佛拨云见日:“是姚望!是她阻止了我!”   李灯水也醍醐灌顶一般:“姚望姐!”   蒲天白感慨:“真是出鬼了!怎么把她忘了啊!”   井石屏心中的那种直觉却没有得到解决,他仍旧有些不安,问李灯水:“所以,剧本的事,是她告诉你的?”   李灯水又有点愣,她只能确定自己原本是不知道《野鸭》这个剧本的,一定有人告诉过她,可她现在想不起来了。但问她是不是姚望,她不确定,只是记忆中……在这片遗迹里,姚望好像没有怎么跟她说话,应该不是她……过了半天迟疑道:“我不记得了。”   井石屏又道:“那么,姚望人呢?”   蒲天白想起姚望这个人后,又想起了她的结局,有些沉重地说:“她帮我们拦住那个怪物了,可能……”他没有说下去。   “花、花哥呢?”李灯水又问,“我不是刚刚就问了吗?他人呢?”   蒲天白和井石屏对视一眼,井石屏说:“我们没有见到他。”   蒲天白追问李灯水:“当时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什么?”   李灯水回忆着:“当时就是……我们想要阻止余叔叔,但他力气太大了,我们做不到……后来就开始地震,天花板掉下来,我们往外跑……地一直在摇,天上也一直在往下掉东西,我、我好像是被砸到了……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好像听到那个怪物的吼叫……然后,然后我刚刚睁眼,就在这里了。”   蒲天白转头去看玉求瑕,他记得他最近看到的就是玉求瑕扛着李灯水在跑,那在场的人里有可能见到过花田笑的就只有玉求瑕:“玉哥,你遇到花田笑了吗?”   玉求瑕刚刚一直没有开口,低垂着眼睛,瞧着是几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但蒲天白一问,他还是轻轻摇头回应道:“没有,我只捡到李灯水。”   “那花田笑可能还在里面。”蒲天白一下子站起来,就要往遗迹口过去,“我得去找他。”   井石屏一把拉住他:“你疯啦?下面都塌了!”   蒲天白:“没塌完,而且我跑得快。”   “不用去。”玉求瑕轻咳了一声,道,“只要结束这个世界,他就算还在下面,只要、只要一息尚存……就能、活着出去。”   井石屏敏感地意识到:“结束这个世界?你有想法了?”   玉求瑕又喘了一会儿,攒了一点力气,能不那么断断续续地说:“刚刚李灯水也说了,那只怪物极有可能就是‘野鸭’,它在这片‘幻境’里是这个形象,我现在的想法是——让它以它本来面目获得自由,就是这个世界的解法。”   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他:“要怎么做?”   “用相机拍下它,然后带回耶尔的小屋冲洗。种种迹象表明,耶尔小屋的那间暗房,是真实与虚幻的交叉点。”   李灯水却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慌乱地看自己周围:“相机!相机呢?”她记得玉求瑕将相机包交给她了。   “别担心。”玉求瑕拍了拍身边的行李包,“在这里。”   李灯水松了一口气,井石屏缓解气氛道:“还得是你,里面那么惊险你都记得带着这个包。”   玉求瑕道:“方思弄带出来的。”   “方思弄?谁?”   玉求瑕豁然抬头看向他。   井石屏被他盯得发毛,下意识转头看另外两人,发现他们脸上也是一种茫然的神情,奇怪地看着玉求瑕。 第182章 十三人36   “所以究竟应该怎么做?”   沉默持续的时间太久, 虽然现在不知道是哪边出了问题,但他们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蒲天白出声打破了沉寂。   玉求瑕在众目睽睽下恢复表情,若无其事地转头朝身边的一团空气说了句“没关系”,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还在跳动的心脏展示给众人。   心脏大概有三个成年人的拳头合起来那么大,形状偏长,通体荧蓝, 散发着微光。   这颗心脏似乎有某种魔力,三个人都看得有点呆:“这是……”   玉求瑕又转头朝着那个根本没人的方向说:“对, 下去就是为了拿这个。”   他的表情太平静,太认真了,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一股寒意, 蒲天白没忍住,还是问出口:“玉哥……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玉求瑕理所当然地说:“方思弄啊。”   所以说这个方思弄到底是谁啊?!   刚刚井石屏已经问过一遍, 玉求瑕并没有正面回答,而且表情显得很震惊, 蒲天白都以为他们会默契地绕开这个话题, 可只是几句话的时间而已, 玉求瑕竟然再次若无其事地提起来,弄得蒲天白都有点怀疑自己刚才的那段记忆。   他狠狠抖了一下, 正欲再问,井石屏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肘, 示意他别说了,转而问道:“这心脏有什么用?”   “记得我之前拿到的三条线索吗?”只要不提及那个“方思弄”,玉求瑕整个人就还很正常,条理分明地解释道:“藤蔓、镜子和羽毛,它们每一个对应着一句箴言——走下去、找到心、归去吧。之前我们进入的藤蔓森林对应的就是‘藤蔓’和‘走下去’,而地下遗迹对应的是‘镜子’和‘找到心’, 剩下还有一个地点,应该对应的就是‘羽毛’和‘归去吧’。所以,掌握地图的先生,我们的终点在哪里?”   井石屏道:“根据我得到的线索,应该是‘灵地’。”   玉求瑕又说:“那就出发吧。”   “等等等等……”蒲天白双眼困惑地乱转,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里,“‘镜子’?地下遗迹的提示是‘镜子’?为什么是镜子?下面哪有镜子啊?”说完这句话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似乎忘记了什么。   玉求瑕道:“整座地宫就是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蒲天白喃喃道:“所以我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只是我自己惧怕的一个场景?”   “没错。”   “那……”蒲天白又想到了玉茵茵死去的那个画面,张嘴想问,却不知道问什么。   井石屏打断道:“这些出去以后咱们再分析吧,现在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我们之前运进来的‘灵体’还重要吗?我猜它们还留在那个树洞附近。”   李灯水却道:“我听、我听张阿姨说,她不是躲在树洞里很久嘛,看到那怪物在吃那个……”   她说的张阿姨是张秀晶,因为不敢跑在树洞里躲了很久,确实可能看到那个画面。   可如果通关需要“灵体”,现在“灵体”被吃了,那怎么办?他们出不去了?   “我倾向于不需要。”玉求瑕说,“应该说,要从这个世界出去,应该不止有一个方法。”   “怎么说?”   “我们现在知道这个世界是《野鸭》剧本,主线是摄影师一家,但剧本中其实提到过,格雷戈斯在周围很大的范围内散播他的‘理想主义’,摄影师一家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甚至只是众多受害者中的一个。而现在我们所在的时间点已经离剧本完结的时刻有十七年之久,在这十七年里,格雷戈斯依然在进行活动,摄影师一家就更泯然众人了——换句话说,所有被祸害的家庭也许都有一个离开的方法,或者至少有离开的线索。应该不至于说,只有我这里有一条离开的线索,如果我在公布线索之前就死掉了,所有人都出不去。”   “那你现在的意思是?”   玉求瑕举起手里的心脏:“我认为这颗心脏与‘灵体’的效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吸引那怪物过来……”   蒲天白惊呼:“那怪物还会过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他话音刚落,一声沉闷的吼叫就从不远处的地下遗迹中传出来。   “当然会来,不然我们怎么拿到它的照片?”玉求瑕道,“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灵地’吧。”   “那就这样决定了。”井石屏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遗迹入口,带路道,“走这边。”   玉求瑕这个状态肯定是走不了路了,由蒲天白背着走。   蒲天白觉醒了异能,负担一个人的体重轻轻松松,可他走得是胆战心惊。   因为玉求瑕贴着他,离他非常近,却还在自言自语。玉求瑕要真是精神出了问题自言自语就算了,怕就怕他真在和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说话,这样的话,不是说明那东西也就在自己周围,很有可能是身后吗?   真是想想就透心凉。   而且他忽然想起来,刚刚从遗迹中跑出来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和井石屏一起抬着李灯水的,那玉求瑕呢?是自己跑出来的吗?   这样的伤,怎么可能还能站起来呢?   他想要回想起玉求瑕跑出来的场景,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不要理他们。”玉求瑕又在说了,语调跟自言自语真有点区别,更像是在和真人对话,“你要相信我。”   蒲天白只觉得脊背发凉,硬着头皮往前走。   ===   方思弄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看不到自己。   不应该说不知道,只能说不确定,因为他已经有所猜测。   他也许,真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证据有很多,比如其他人在木屋、在藤蔓林或在遗迹的镜子中,看见的、听见的、化为实体的恐惧也好,幻想也罢,都来自于他们真实的人生经历。   可是他,没有看到跟自己的人生有关的内容。   他只能看到别人的。   他也看到了玉求瑕的恐惧,玉求瑕说自己最大的恐惧跟父母有关,他觉得他说谎了,因为他明明看到了,那个电话永远无法接通,自己并不存在的世界。   这一切都暗示着他,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也许他就是在这个世界的“幻境”中出生的,多出来的那第十四个人。   幻境伪造了他的记忆,他的经历,他的感情。他本身和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虚无。   就像《野鸭》中的阁楼一样,老马在那里幻想昔日的森林,幻想自己在其中驰骋、猎熊的英姿,可那其实是一间暗无天日、永远无法公之于众的、五步就走到头的小隔间。   也许他就是玉求瑕的“小阁楼”,是玉求瑕在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想像出来的“生活的幻觉”。   一个执着地、毫无保留地、不求回报地爱着玉求瑕的幻影,会在生活上照顾他、在情感上包容他、在精神上支撑起他一次又一次的崩溃、在欲求上几乎完全满足他的趣味,并随时准备好了为之去死的,完美的爱人形象。   是啊,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爱吗?   讲出来可笑,方思弄自己都不相信。   离开遗迹后,所有人都清醒了,因为代表着幻想的核心的遗迹毁灭了,所有人都走出了幻境。他们看不到他也忘记他的存在了,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幻觉的一部分。   同时,他也能感觉到,就像这个世界为自己编造的名字一样,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消散,就像春天来了,雪会融化。   只有玉求瑕还能看到他、听到他,执着地相信着他的存在。   他没有把自己想的这些全部告诉玉求瑕,但在交谈中难免露出一些端倪,他不排斥跟玉求瑕对话,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对话,他也许是不存在的,可现在在他心头涌动的情感却是存在的。太吊诡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主体,却会因为爱而心痛。   到此时他的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将玉求瑕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那他也会永远存在,这份爱也会永远存在。   ===   “到了。”   前方的井石屏停住脚步。   方思弄一直跟在蒲天白旁边跟玉求瑕说话,没注意到这一路有什么艰险,感觉一晃神就到了。   他顺着看向前方,发现井石屏站着的一米前有一个两米左右的小断崖,森林也在这里止步,断崖下面是一个平坦的坑洞。   坑洞中的气氛与森林中十分不同,阳光依旧洒在地面上,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凉意,仿佛时间在那里凝固了。   一块块墓碑伫立其间,几乎每一座墓碑前都生长着一株苍白的野花,轻轻摇晃。   无须解释,这里就是“灵地”。   几人找了一处平缓一点的坡下到坑里,方思弄感觉周围陡然一静,风声变缓,鸟鸣止息,就像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包围着这里一样。   “你去哪里?”   玉求瑕在身后叫他,但他没听,有一种感觉吸引着他,促使着他往一个地方去。   好在那个地方离他们下来的地方不远,玉求瑕叫了他几声,见他停下,就没有更激动。   他看到了那一排三个墓碑,上面三个名字并做一排:明娜、马修、耶尔。   时间分别是十七年前、十五年前和十四年前。   原来这一家祖孙三个人,早就死去了。   但他同时也发现,所有墓碑顶上都有一个凹槽,里面插着“灵牌”,马修和耶尔的凹槽里也有,但是明娜的没有。这跟姚望在遗迹里捡到明娜的“灵牌”一事也对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明娜的墓前,没有一朵那种白花。 第183章 十三人37   玉求瑕一连喊了好几声“你去哪里”, 其他三人一番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玉求瑕的身心显然都几近崩溃, 这样的他,还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带领他们离开这里吗?   李灯水显然是对玉求瑕最深信不疑的, 她微微抬头问:“玉哥,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玉求瑕的目光还落在墓地中的某处, 张嘴说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   她话音刚落,一声震彻天地的咆哮响起,整片森林似乎都在震荡。   很显然, 这是那只怪物的吼声。   “等它。”玉求瑕说道,“放我下来。”   蒲天白不明就里, 还是听话地蹲下/身将玉求瑕放在地上,李灯水连忙从后面撑住他。玉求瑕从怀里摸出那颗心脏, 交给蒲天白。   蒲天白懵懵地接过来, 脑袋上亮起一个问号:“给我做什……”   “跑。”玉求瑕朝着墓地中样一指, “跑起来,跑到足够远的地方, 至少要超过中心那座塔,这样才能保证有足够的画幅将它完整地拍下来。”   墓地最中央有一座细细的塔碑, 被玉求瑕选做了参照物。   蒲天白狠狠一抖,明白了什么但不确定:“……它?”   “跑过那座塔之后可以把心脏丢下,之后随便你怎么样,活着就行。”玉求瑕不再多说,直接道:“跑!”   这一声仿佛发令抢的信号,蒲天白无暇他顾, 一瞬间电射而出,这一刻,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快的跨栏运动员,风一样地冲向了墓地的中心的塔碑。   下一瞬,森林发出一阵濒临崩溃的簌簌声,强大的风压凌空而下,背生六翼的蛇怪从林中飞出,朝着蒲天白猛冲过去!   “啊!”李灯水下意识尖叫,声音被强风吹散,在大风中她身形被压低,几乎睁不开眼睛,用喊的问道,“那我们要做什么?”   玉求瑕指挥道:“把包打开,架好相机。”   闻言,旁边的井石屏一把拎过包,将里面的照相机拿出来,动作顿了一下,应该是在分析机器的结构。   玉求瑕轻轻一笑:“怎么,你玩过那么多枪,连个相机都搞不定?”   “少废话。”井石屏开始操作,动作干净利落,几秒钟时间就把拼装复杂的三脚架装好了,他将架子放稳,又将照相机扛上去,对上位置,轻轻一转,“咔嗒”一声,组装完毕。   他有些得意地看向玉求瑕:“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现在已经从一个混蛋,变成一个有点趣的混蛋了。”   玉求瑕正在指使李灯水给相机搭上遮光布,随口扯道:“哦,真的吗?”   井石屏又说:“出去之后送你一双鞋。”   “那就多谢了。”   这时李灯水搭好了布:“好了。”   玉求瑕用一只手撑着地艰难地挪动过去,作为一个导演,掌镜许多年,这张至关重要的照片自然由他来拍。   他凑近取景框,将镜头对准怪物。可惜距离还不够远,那怪物太大了,现在还照不全。   忽然塔余光中一抹黑影一闪而过,是方思弄回来了,走到他身边,弯腰挨着他。   他想起以前的工作画面,自己的许多部电影,方思弄都是这样挨着他的,镜头的对面是另一个世界,而他们属于彼此。   他居然轻轻笑了,对方思弄说:“你来?”   方思弄摇摇头,井石屏却在旁边狐疑道:“姓玉的,你真的清醒吗?”   “应该。”玉求瑕又看了方思弄一眼,心想这个人只有我能看到,心情居然又好了一点。方思弄无奈地提醒他:“快到了,你集中一下注意力。”   “好。”玉求瑕语气很轻快地回答他。   玉求瑕再次凑近取景框,从里面看到紧张刺激的黑白场景。蒲天白跑得很快,但再快也是在水平面上的奔跑,那怪物却在天上,两次扑空后那怪物似乎找到了蒲天白躲闪的规律,第三次再扑的时候蒲天白未能完全躲开,似乎是被它的翅膀擦到了。   这样快的速度,被擦到一点也是要命的,蒲天白整个人失去平衡,被甩飞出去,狠狠砸在一块墓碑上面,那怪物灵动如蛇,自然紧随其后,千钧一发之际,蒲天白恶向胆边生,憋到最后一刻才用力将心脏掷出,怪物的蛇头离他不到一米,半秒钟不到就可以把他的头咬下来。   而正是这么近的距离,保证了那颗心脏擦着怪物的脸飞了出去,影子倒映在怪物巨大的竖瞳中,狠狠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它下意识回头去叼心脏,可没想到心脏离脸太近,它一回头,直接用脸将心脏抽飞出去,呈一道抛物线越过中央塔碑,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它一振翅,转头追了上去,蒲天白对它完全没有了吸引力,被丢在原处。   “拍到了。”玉求瑕肯定道,然后直接双手发力将相机的暗箱拆了下来,“我们走吧。”   “你干什么?”井石屏震惊地看着明显坏掉的相机,被搞得云里雾里,“走哪儿去?”   “回摄影师的小屋。”玉求瑕道,“别看了,底片要在暗室中才能见光,只能这样。”   井石屏脸色凝重:“你手也太快了!万一,我是说万一这张照片没照好,想再照一张都不可能啊!”   “不会有机会再照一张的。”玉求瑕蹙起眉头,“快走!”   李灯水问:“那蒲哥怎么办?”   “只能自求多福了。”玉求瑕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捡到心脏的怪物,停在原地,似乎在吃,继而转脸对着空气说,“他会没事的。”   回去的路上就是井石屏背的玉求瑕,李灯水抱着玉求瑕拆下来的暗箱跑在旁边。   他们都用了最快的速度奔跑,生怕那怪物会追上来,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越早找到出去的办法,其他还活着的人生还的可能也就越大。   但对方思弄来说就太快了,几乎是瞬间就过完了,这意味着近在咫尺的分别。   玉求瑕在半途中失去了意识,井石屏停下来两次检查他是否还活着,回到耶尔的小屋后第一时间就在玄关处给他做了一次心脏按压急救,方思弄觉得不太行,因为一按他伤口中的血就涌了出来。   可惜方思弄现在无形无声,在路上他尝试过触碰玉求瑕,没有成功,他感觉到自己在消散,现在已经无法影响到活人的世界了。   然而没想到,他刚一迈进门槛就听到了李灯水冰冷的声音:“你是谁?”   小姑娘是故作镇静,其实尾音都在抖。   所以姚望说的没错,这座小屋果然有魔力,鬼魂在这里都可以显形。   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刻越过李灯水去阻止井石屏:“你这样不行,他在流血。”   井石屏也是那句话:“你是谁?”   方思弄不想与他们争论,但将心比心他也不敢让一个来历不明的鬼魂接触自己的伙伴,便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这里是摄影师耶尔的小屋,我就是耶尔。”   井石屏和李灯水对视一眼,这一眼又沉重又迟疑。   “想不明白的,你们脑子里的逻辑链已经断了。”方思弄叹了口气,跪在玉求瑕身边,这次没有被阻拦,他弯腰含住玉求瑕的嘴吹了几口气进去,明明只是想做人工呼吸,可唇齿相触的时候他却流下泪来,落在玉求瑕脸上。   他不想离开,可他不得不离开,他确认了玉求瑕的生命体征并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便直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擦掉了玉求瑕脸上的泪水,又留恋地摩挲片刻,站起来,尽量平静地对李灯水说:“相片给我吧。”   李灯水下意识将怀里的暗箱抱得更紧了一些,井石屏也一下子拦到她身前,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方思弄无所谓地一耸肩:“洗出来啊,你们会洗吗?”   井石屏迟疑了几秒:“我和你一起去。”   “可以。”方思弄索性照片也不拿,就让他跟着自己,“那上来吧。”   转身的时候他又看了玉求瑕一眼,这一眼深深长长,如同风雪中的一场大雾,想要永远停驻,却不得不被吹散。   井石屏跟着他上了楼,李灯水则留在下面照顾玉求瑕。进入二楼摄影间,方思弄往墙角的摇椅上一看,不出意外,摇椅老头出现了,把井石屏吓得喷出一口脏话。方思弄没管,带着他走进暗房,当着他的面把底片取出来,尽量让他看清自己两手的动作,一系列操作后,底片泡进定影液里,他让井石屏自己守着,转身出了暗房。   他不是不想再去看玉求瑕一眼,可他不敢,刚才已经告别完了,他怕再看一眼自己会改变主意。   他走出来,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想趁着自己还有意识,弄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离开摄影间,沿着二楼走廊走过楼梯,到了第二个房间,明娜的房间。   门没有锁,他推门而入,走到床前。   床上有一个人形,盖在被子里,露出茂密柔顺的头发,跟姚望的很像。   可姚望已经跟着他们进入了森林,这个又是谁?   他站在那儿吸了几口气,忽然把被子掀开了。   然后他看到了下面的尸体,干尸,边缘都有些脆化。   果然,十七年前的明娜根本没有入土为安,不仅灵牌没有卡进凹槽,连肉身都被强硬地留在了这里。   所以她的灵魂没法离去,还一直留在这间屋子里、屋子后面的阁楼里。可是耶尔呢?耶尔应该正常下葬了,为什么还能存在?   他思索了一会儿,得出自己的结论:在这个世界里,“想象”拥有力量,甚至可以具像化,就像他一想象摇椅老头,摇椅老头就会出现一样,在这间屋子里,有人想象耶尔,耶尔也会出现。   是谁在想他呢?   也许就是明娜吧,她活着的时候深爱着的父亲,在她死后又把她的尸体扣留下来的父亲……   所以耶尔是依靠着明娜的想象存在的,饰演明娜的姚望消失之后,他也开始消失了。   应该就是这样吧。   回到暗房,井石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弹射起来,显然他刚又被这座屋子里的“客人”们惊吓过了。方思弄还是没管他,走过去查看底片的定影效果,按照玉求瑕的理论,成片之后世界就结束了。   底片没有问题,他伸手摸到它的边缘,只要一掀——   “砰!”   暗室的大门忽然被狠狠撞开,玉求瑕跌进来,李灯水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   “方思弄!”玉求瑕摔在地上,身高腿长,这间屋子又不大,这一摔便离方思弄很近,他一把抓住了方思弄的手腕,一双眼睛亮如鬼火,问道,“你在干什么?”   方思弄强自镇定:“洗照片啊。”   玉求瑕低头去看定影液中的相片:“真的吗?”   方思弄叹一口气,半跪在地,将他的身体抱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真的。”   “你们出去一下。”玉求瑕对井石屏和李灯水说,井石屏明显不赞同,玉求瑕直接堵回去,“拜托。”   两个人颇为犹豫地出去了,关门时井石屏还是说道:“玉求瑕,真假的界限在这里就是生死的界限,我希望你还是清醒的。”   玉求瑕额角青筋一跳,耐心耗尽:“出去!”   门关上,暗室重归黑暗寂静。   过了一会儿,方思弄开口:“玉求瑕,你是想我洗出来,还是不想?”   玉求瑕粗重的呼吸在黑暗中清晰可感,两只手都死死攥着他的衣服:“……全看你的意思。”   “我不想洗,我想让你永远留在这里。”方思弄喉咙哽咽剧痛,但还是尽量平静地说,“但我答应了姚望,至少要把李灯水送出去。”   玉求瑕冷冷反问:“只是这样?”   “当然不止。”方思弄现在是百分百坦诚,“还因为——我爱你啊。”   在将玉求瑕永远留在这里的念头出现的下一刻,方思弄便悲哀地发现,这完全是一个悖论:玉求瑕要是离开这个世界,他就会消失,连带着这份爱也会消失,他想要留下这份爱,就得留下玉求瑕。可是这份爱现在既定存在,而爱着玉求瑕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忍心把玉求瑕留在这个世界?   挣扎非常短暂,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玉求瑕送出去。   “玉求瑕,虽然我是假的,但是我想……”他没忍住,眼泪再次落下来,好在暗室黑暗,玉求瑕不一定会发现,“爱是真的。”   然而他失算了,下一刻,他的眼泪淹没在了一个凶狠的吻中。   “果然,你就是最好的。”一吻毕,玉求瑕的指腹摩擦着他的眼尾,双眼在暗室中仍有亮光,“方思弄,你存在。你要信我。”   方思弄感觉一只手被玉求瑕攥着,放入定影液中,两个人一人抓起了照片的一角,这时玉求瑕再次吻了他。   玉求瑕的嘴贴在他的嘴上,声音稍显含糊,但他听清了:“你不要怕,我们不会分开的,我保证。”   下一刻,照片被从定影液中掀起,在接触到空气的一霎那,一阵炽烈的白光在黑暗中爆炸,一只野鸭的虚影从玻璃照片中挣脱出来,穿过天花板飞向了高空。   整个世界化为纯白。 第184章 幕间33   回到现实, 方思弄先是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肩膀上的疼痛。   视觉也在同一时间恢复,眼前模糊的景象慢慢清晰, 是一本浅绿色背景的挂历,一整页的格子里都满满当当写着字,有的还图文并茂地画着简笔画或贴着拍立得照片, 最后的一格写着「7月24日,小雨, 午餐是青椒炒肉、皮蛋豆腐和莲藕排骨汤」。   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回过神来抬头去看,然后被那人抱了个满怀, 长发上的香气包裹着他,他知道这是玉求瑕。   玉求瑕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 一只手抱着他的后背,很用力, 抱得很紧, 紧得那两只手的肌肉都在颤抖, 紧得他很疼。   可这种疼痛让他觉得安全,他回抱上去, 两只手收到玉求瑕凸起的肩胛骨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有东西。   一只手里是油性笔, 一只手里是一张拍立得照片。   “啪嗒”一声,油性笔掉在地上。   他两只手捧起照片,看到里面的景象——实木桌上一盘青椒炒肉、一盘皮蛋豆腐和一碗莲藕排骨汤、两碗米饭,是今天中午的午餐。   然而他的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丝冷意,进入“世界”前的记忆复苏,他想起当时看到的照片明明不是这样。   “小雪。”这是肩膀上传来一声哽咽, 玉求瑕亲吻着他的耳垂和侧颈,呢喃般地反复叫他,“小雪,小雪。”   他被亲得浑身发痒发热,又舍不得放开,刚想言语上制止,玉求瑕的身子却陡然一沉,差点把他拖倒。   玉求瑕晕厥在他怀里。   之后就是叫救护车、送医院,一派兵荒马乱。玉求瑕的状况很不好,方思弄脑子乱乱的也弄不清楚,好像是内脏在出血,还上了手术台,之后又送进了ICU,不过方思弄知道他会好的。   守在ICU门口的时候方思弄接到蒲天白的电话,对方说自己和花田笑都没事。花田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方思弄的眼睛眨了眨,意识到自己可能忘记了什么事,但他现在心力交瘁,没多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之后他又用玉求瑕的手机接到了李灯水和井石屏的电话,李灯水报了平安,并表示自己想来找他们,方思弄强撑着精神说要给她订票,她说自己已经订了。   井石屏那边确认了他们这里的情况后又联系了其他人,最后再来跟他讲:“元观君、姚望和余春民都没能出来,肉身在现实中也相继出了意外去世。广波鸿、兰鑫、梁修洁和江秋丽他们的新闻我也找到了,在出租屋煤气中毒。余娜和张秀晶的我还在筛,不过应该都不会出什么意外……”最后是一口悠长的叹息,“这次竟然一个新人都没能活下来。”   这次何止是一个新人都没活下来的问题,是差一点就全军覆没的问题。不过这话方思弄没说。   在ICU外面等着的时候他又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野鸭世界”的脉络。   他尽量抽离出来,让自己站到上帝视角去观看,然后发现从头至尾那个世界都在“暗示”他,自身存在的虚无。唯一可以证明他存在的部分除了记忆以外就只有从窗户的小孔看出去的方佩儿和徐惠芳,可实际上她们也可以属于他的虚假记忆的一环。   所以,在那里,他所能依赖的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就只有记忆,而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是对玉求瑕的爱。   它是一根救命稻草。   在所有人都忘记他、否定他的存在时,只有玉求瑕还记得他,这种爱自然而然会变得更为鲜明浓烈,最后演变为一种无法放手的执念。   ——他要紧紧抓住这份爱,所以他不能放玉求瑕离开。   最终的逻辑来到了这里,几乎已经与《野鸭》本身的剧情没了关系,这是他已经可以确认的一种趋向——到后来每个人都更像自己而非角色。   “戏剧世界”在发展,这是毫无疑问的。   剧情在变复杂,危险程度在变高,但更恐怖的是他发现,他们好像在“融入”那个“世界”。   他们的经历、情感和意志,都已经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了。   现在想想,他进入的第一个“弗兰肯斯坦世界”,所有人都是“侦探”,地位约等于“游客”,几乎完全不介入剧情,只是旁观者和探索者。可到了“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他们已经开始真情实感地争斗。更别提这次的“野鸭世界”,所有人亲身经历的恐惧具像化,被自己的心魔困住……   接下来呢?   接下来会怎么样?   就像这次,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来自于剧情了,而来自于他们自己。   来自于元观君的蛊惑怂恿、姚望的杀戮、还有……他自私的爱。   是这样吧?如果他爱得再自私一点,决意将玉求瑕永远留下,如果他最后一念之差将照片毁掉,他们应该就真的一个人也出不来了。   如此回忆起来,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世界,是在考验他。   具体在考验他什么,他说不出来,但这种感觉异军突起,淹没了一切。   可“世界”出现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想要达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梅斯菲尔德,那家伙又究竟是谁?   他曾经在森严的死亡中拯救过他,也明确说过“想要看他的结局”……看结局?究竟要看什么结局?   是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这种类似“考验”的暗示,还是其实所有人都有?   他是特别的吗?为什么?   三天后玉求瑕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家属可以陪护,方思弄这三天几乎没怎么睡,到现在仍是睡不着,又在玉求瑕床边静坐了大半天。   到这天傍晚的时候,玉求瑕睁开了眼睛。   窗外彤云密布,医院顶层VIP病房的采光很好,夕阳给玉求瑕的脸孔镀上一层暖色,看起来就像是从睡眠中醒来一样。   方思弄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凑上去问:“你感觉怎么样?”   玉求瑕还没说话,他就吧喝水的吸管递到玉求瑕嘴边,玉求瑕看了他一眼,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他把水放下,又开始说:“你想吃东西吗?我给你准备了海鲜粥,还在保温盒里,或者我再拿去热一下……”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睡觉,眼睛太久没闭合,此刻他的眼睛显得尤其的大,其中闪烁着不太正常的光亮,作势就要站起来去热粥,玉求瑕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定在原地,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方思弄的身形顿了一下,有些颓然地坐回陪护椅里,眉目低垂,眼睛却还那样大睁着。   玉求瑕说要看他真的就是安安静静地看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外面进来一个小护士给玉求瑕换吊瓶,换完后玉求瑕叫住了她:“请问有纸笔吗?我需要一些东西,想请你们刘院帮忙准备一下。”   玉求瑕显然是这所医院的常客,与刘院有些交情,小护士不敢怠慢奉上纸笔,玉求瑕刷刷写完就让她出去了。   方思弄精神紧绷了近百个小时,此时表现出来的就是极端的迟钝,全程没有什么反应。   等小护士出去一会儿了,他才如同梦呓一般说道:“姚望、元观君和余春民都死了,其他新人也都死了。”   玉求瑕拉住他一只手,想坐起来抱他,但没有成功,只能无奈地说:“过来。”   方思弄却没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方思弄的长相本就偏冷,这样盯着一个人就显得有几分恐怖:“……其实你也不确定吧?”   玉求瑕皱眉:“什么?”   “其实你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存在,对吧?”   玉求瑕张了张嘴,声音却低了几分:“当然不——”   “你根本看不到脚印,对不对?”方思弄一直在发问,却好像不在乎回答,自己已然得出结论,“你那个时候就发现了。”   他曾在刚进入巨木森林、第一次看到那串诡异的荧光脚印时问过玉求瑕是否能看到,玉求瑕当时的回答是“是”,可之后再遇到,玉求瑕显然看不到,当时是骗他的。   玉求瑕当时就发现了他的不同,甚至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信念”或“想象”在那个世界的力量,为了不让他自己怀疑自己的存在而产生动摇,就假装自己看到了。   玉求瑕在维持谎言,害怕揭穿可能的幻象。   说明他不自信。   说真的,方思弄现在依然感觉飘浮,他感觉不到真实感,甚至怀疑自己还处在另一重梦境里。   “我看到了你的恐惧。”他继续问,又像是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玉求瑕额角青筋一跳:“你看到了什么?我母亲……”   “你看到了什么我就看到了什么,你不必再骗我。”方思弄打断他,“那是你灵魂上的伤口,是真实存在的过去,是一个我不存在的世界……你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玉求瑕按住额角,过了一会儿,脸色很阴沉地说:“事到如今,我只能猜测那是针对你的一个设计。”   方思弄根本不信,情绪愈发激动:“为什么要针对我?我什么也不是、一点也不特殊,既没有传统也没有血缘,‘世界’为什么要针对我?”   玉求瑕头疼欲裂,双手狠狠掐着太阳穴,死死压着唇齿间溢出的痛呼:“我们都出来了,这些并不重要!”   方思弄依旧在问:“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玉求瑕道:“没有,没有了。”   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又进来了一个男医生,但谈话进行到此时,方思弄完全没注意到,还直勾勾盯着玉求瑕,张嘴又要说什么,玉求瑕忽然暴起,捉住了他的两只手,刚进来的那个男医生也倏然靠近,往他脖根处扎了一针。   很快,方思弄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仍是傍晚,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夕阳的色温跟失去意识之前不太相同,应该是云层厚度的原因,时间至少过去了一天。   “醒了?”   旁边传来玉求瑕的声音,他侧头一看,玉求瑕正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穿着常服,用小刀削苹果。   “你睡了两天,现在舒服点了吗?”   两天了?   方思弄盯着天花板上的夕阳,略有些迟钝地想着。   片刻后,他的视线又落回玉求瑕身上:“你已经好了?”   “差不多了,没好全,可以回去慢慢养。”玉求瑕将削成一整条的苹果皮扔进垃圾桶,手腕一压削下一块果肉递到方思弄嘴边,方思弄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张嘴吃了。   玉求瑕自己也低头咬了一口,然后又削了一块喂方思弄,最后一个苹果一人吃了一半,玉求瑕又去洗手间洗了手和刀,坐回陪护椅,看着方思弄:“现在清醒了?有什么想说的?”   “你不可以一有分歧就把我麻翻。”方思弄有些气闷地说,其实他确实生气,现在也气,理论上应该一睁开眼就跟玉求瑕严正声明以后不可以这样,结果还没张嘴就被喂了半个苹果,现在再发火就有点接不上,但还是倔强地又强调了一遍,“你不可以。”   “我没有。”玉求瑕无辜地举起双手投降,辩白道,“我给护士递小纸条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分歧。”完了又伸手来摸了摸他的脸,“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方思弄之前因为害怕睡着之后就会从梦里醒来,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所以一直撑着不敢睡,缺觉也给濒临崩溃的精神造成了更大的负担,但现在他一觉睡了两天,醒来发现世界没有什么改变,大脑又因为充足的睡眠得到了休息,自然将他走入死胡同的思维又拽回来了一点。   他翻身坐起来:“我想去洗把脸。”   玉求瑕起身去门后面拿挂在那里的衣服给他:“行,你要进去顺便把衣服换了吗?等会儿我们就回家了。”   方思弄接过来,沉默着钻进了卫生间。   他用冷水洗了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换了衣服出去了。   一打开门,玉求瑕就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很自然地伸手给他理了理衣领,然后垂下眸子,慢慢地说:“我仔细想了你之前跟我说的事,关于那个脚印,我确实是没看到,也的确说谎了,还有在幻境里看到的内容,我也有所隐瞒,抱歉,原因我可以解释——我确实发现了‘想象’在这个世界中特殊的力量,而且我发现,在剧情设定中,姚望那个角色就很有可能是你这个角色‘想象’出来的,你记得我以前跟你提到的那个民俗故事吗?鬼魂在意识到自己是鬼的那一刻,才消散了。说的也是‘信念’的力量,我也怀疑这种‘发现’会削弱你们,当时我们还在禁言状态,我没法对你全盘托出,就选择性地说了谎,我道歉,我错了,你不要和我计较。”   玉求瑕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摩擦他的手骨,轻而热:“至于后来其他人都忘记你、看不见你了,我还叫你相信我,是因为我相信我的‘信念’的力量,你、你和姚望,作为……鬼,在那里依附于别人的信念存在,所以我相信,只要我还记得你,你就会存在,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样的解释,你可以接受吗?”   玉求瑕这样说话,方思弄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其实冷静下来一想,玉求瑕的视角其实很有限,并不像他一样能看到所有人的心魔,所以也并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也许只以为是“世界”为了动摇心智所编造出来的幻觉呢。   “至于你问我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你,我想了两天,真的没想出来。”玉求瑕观察着方思弄的表情,这次方思弄的崩溃确实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方思弄必然还遭遇了一些,没有对他讲出来的事情。   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方思弄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梅斯菲尔德……你对这个名字有什么印象吗?”   玉求瑕皱眉看着他:“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梅斯菲尔德,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玉求瑕表情凝重,盯着他看了片刻,无奈道:“方思弄,我听不见。”   方思弄的眼睛微微睁大,玉求瑕的意思他明白,这个“听不见”与音量和吐词都没有关系,是真的听不见。   又来了,他又被“禁言”了。   玉求瑕此时也忧心忡忡,方思弄究竟遭遇了什么……需要被禁言的事呢?   他叹了一口气:“没关系,也不是非要说……”   “我害怕、我害怕……”方思弄却忽然开口说了,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看见了什么庞然巨物,“——害怕走向一个比死亡还可怕的结局。”   这话像一句恐怖的箴言,因为自相矛盾,所以显得神秘莫测,又好像真的会灵验。   死亡是一切的结局,还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可怕呢?   玉求瑕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眼前似乎飘过一些画面,但都是一闪而逝,抓不到任何行迹。   他掩饰得很好,展现出的依旧是一种从容不迫,安抚地揽过方思弄的肩膀,郑重地说:“不会的。”顿了一下,他去找方思弄的眼睛,问道,“你会抛弃我吗?”   方思弄立即摇头:“当然不会。”   “我也不会。”他看着方思弄的眼睛,“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结局是不可以接受的,你说呢?”   方思弄咬了咬嘴唇:“……嗯。”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听起来像是护士在拦人,依稀可以听见“大爷”、“这里不行”之类的字眼,方思弄下意识以为遇上了医闹,刚一转头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一个穿着白衬衫、休闲裤、银白鬓发微微散乱的干瘦老头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三个护士,都有些狼狈地想拉他,但都没拉住,其中一个很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大爷应该是走错了耳朵又不好,我们……”   玉求瑕示意她们没事,走近了一点问道:“大爷,您找谁?”   那大爷却眼睛一亮,以一个十分诡异的步伐绕开了他,向着方思弄走去:“啊,是你。”   玉求瑕心头剧震,转身还要拉他,居然又被避开了!   一转眼那大爷已经走到方思弄面前,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说道:“小伙子,你印堂发黑,是……”   方思弄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他盯着那大爷青光眼白内障齐聚的眼睛,一瞬间毛骨悚然。   大爷的嘴唇一开一合,仿佛电影的慢镜头,声音也慢,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已死之人啊。”   方思弄下意识的:“什么?”   老头却像听不见他说话一样,自顾自嘟囔起来:“那个臭小子,怎会将定魂符留在你这个已死之人身上?” 第185章 幕间34   天空被乌云层层覆盖, 黑暗的云团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到地面。地面被雨水冲刷成了大片的银色镜面,倒映出机场庞大威严的透明建筑和灯光的模糊光影。雨点疯狂地拍打着玻璃外墙和金属行架,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雨水如同泄洪般从天而降,密集的雨柱笼罩了整个机场,形成一片水幕。远处的飞机轮廓被雨帘模糊, 几乎无法分辨,只有机翼上的信号灯在雨雾中忽明忽暗。   方思弄的车就停在这道雨幕边上, 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没有点燃,因为雨太大没法开窗, 而不开窗就抽烟的话车里不一会儿就会变成烟熏雾绕的二手烟地狱,他不喜欢这样, 更要为祖国的花朵着想。   他有些担忧地望着停机坪的方向,很担心在这样的天气里飞机能不能平安着陆。可雨太大了, 他也看不见什么, 雨刷拼命工作, 但依然无法完全扫清视线。每次雨刷滑过,车窗外的世界仿佛在不停地变换形状, 变得更加模糊和不可捉摸。   终于,一个略显伶仃的身影夹在焦急匆忙的人群中走出来, 得益于被大大强化的视力,方思弄在候机大厅的出口处看到了她的身影。李灯水显然也看到了他,毫不犹豫跨入了雨中,撑起一把几乎被雨水压垮的黑色雨伞,衣衫被打湿,急匆匆地朝他的车走来。   方思弄迅速解开安全带, 推开车门,一股冷风伴随着雨水涌入车内。他大步冲进雨中,拉开车后门,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领和脸庞。他接过女孩的行李,将她护送到车里。雨伞完全无法抵挡如此猛烈的雨势,两人都已经湿透。   “好大的雨。”   方思弄回到驾驶位,关上车门,听到李灯水的感慨。   “确实,已经下了四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方思弄回道,又递给她一包纸巾,“过来这么急做什么?你就站在门口等,我掉头过去就行。”   “那边不是不能停车么?”   “几分钟不会管的。”   方思弄自己也擦了擦,又戳开车子的热风对着李灯水。SUV厚实的车身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车内骤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递给李灯水一个红包:“灯水,恭喜你。”   李灯水正在绑安全带,直接僵在半道上,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干什么?”   方思弄显然也不大习惯做这事儿:“不是考上大学了?收着,我和你玉哥一起给的。”   李灯水把安全带都放回去了,连连摆手:“不不,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方思弄直截了当把红包往她膝盖上一放:“拿着,我们钱多得用不完。”   李灯水:“……”   为了不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方思弄发动了引擎,车子缓缓驶离机场,在大雨中驶上主干道。   李灯水这次来北京,除了为“戏剧世界”而来,也是为了大学生活做准备,从“野鸭世界”出来后她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成绩太好了,“戏剧世界”都没怎么影响到她高考,分数离她们的省状元只差三分。   方思弄直接把她拉到了晚餐的地方,花田笑订的,北京首屈一指的涮羊肉馆,秘密包间。他们是最后到的,因为李灯水的航班延误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那个红包太尴尬了,李灯水和方思弄之后几乎一路无话,她跟在方思弄后头下车、上楼,结果一进包间就被好几个红包怼在脸上。   花田笑是完全享受聚光灯的,要他低调行事根本就不可能,准备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红包,已经为在李灯水推门进来时用什么姿势发红包设计了数种场景。井石屏本来是想偷偷给的,结果看不惯花田笑这样子也挤到旁边争着发,蒲天白纯是为了凑热闹。   李灯水被堵在门口闹了个大红脸,还是说不收不收,可这些人里又有哪一个她能推辞。花田笑的表演型人格深入骨髓,仿佛随时都有个其他人都看不见的摄影机在对着他拍一样,一整套老油条似的送礼方式哪是李灯水能招架得住的?井石屏倒是更为简单粗暴的风格,直接把红包往李灯水胳膊肘里一夹:“行了,收着,你也算是我们大家的闺女。”   花田笑立马反唇相讥:“你也太会占便宜了!你问过人家想要你这个爹不?”   一个还坐在座位上的老头见此情形,问旁边的玉求瑕:“这是咋的?咋的啦?”   “小姑娘考上清华了,我们跟着沾点喜气。”要说玉求瑕是大导演呢,实在太会说话。   老头子双目圆瞪:“清华?那个清华啊?”   玉求瑕斜睨着他,轻描淡写:“那不然还有哪个清华?”   “哎哟我的天不得了!清华啊?这不得祖坟冒青烟?”老头子猛然跳起来,动作极其夸张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也凑到发红包的队伍里,“不行这喜气我也得沾沾!小姑娘你别看这就是个葫芦啊……这是个品相完美的葫芦!你看这个龙须……”   李灯水被他骇得往后一退,撞在方思弄身上,求救似的看着他:“这个是……”   方思弄一言难尽地看着老头,解释道:“他是桑滁的师父,刚找到我们的。姓方,方青冥。”   这么一闹,李灯水通红着脸把大家的红包都收了,井石屏看她实在窘迫,大手一挥招呼着:“先吃饭吧,无论如何,先吃饭再说。”   众人落座,稀稀拉拉的坐不满这张圆桌。   桌子中央,热气腾腾的铜锅中冒着白烟,锅底红白相间的汤料在沸腾,汤面的辣椒和花椒随着翻滚的汤汁不断上下翻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肥瘦相间的羊肉卷、手切羊肉片、羊羔肉、Q弹的羊肉丸子、晶莹如玉的羊尾油、玫瑰花一样的肥羊花团锦簇地围绕着锅子摆放着,众人开始动筷,有井石屏卖力地招呼着,花田笑跟他接茬拌嘴,氛围看似热闹温馨,可没过多久,可能还不到十分钟,便有些冷却下来,稍显沉默。   又过了片刻,井石屏忽然叹出一口长气,道:“我现在才晓得,元观君平日的工作,实在是不好做。”   花田笑倒是没明白,很天然地问:“什么?”   “组织啊、招待啊、找话题啊、赔笑脸啊。”井石屏无奈地摇摇头,“难做。”   方思弄道:“生死攸关,确实难以轻松说笑。”   “是啊,难得我们灯水这么争气,考了个清华呢。”井石屏给自己烫了一筷子羊尾油,倒也不去看李灯水,就自己闷头嘟囔,“要是别人哪家的丫头考上清华,那升学宴是要敲锣打鼓,让十里八乡都晓得的。”   “我也不是别人哪家的丫头。”李灯水说,“现在这样,也不错。”   一时间没人说话,说什么呢?这顿饭本来是专门为李灯水准备的,接风宴加升学宴,但这一桌人,跟她可以说是非亲非故,还各个倒霉,看到彼此只会想到不幸。要说点这时候该说的话题吧,一般是什么“上大学要好好学习好好体验”、“抓紧时间谈个恋爱”或者年长者回味一下“我上大学那会儿怎样怎样”……可这些话题,现在适合说么?   “戏剧世界”的死亡阴影还如同乌云罩顶,所有对未来的展望都显得无力而不合时宜,说得好听叫一纸空谈,不好听就是立flag。   井石屏一讪,恢复他一贯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耸耸肩道:“其实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也不多,今天坐在这里,更多的是迫不得已。”   方大爷的耳朵这时候忽然好使了,一拍桌子道:“有缘千里一线牵!”   花田笑又翻着白眼说井石屏:“你放弃得也太快了!”   沉默的氛围再次降临。   “那既然这样。”在一群沉默的大人中间,李灯水忽然发言,“对上个世界我有一些想法,不然我们来讨论一下?”说到这里她有些迟疑地看向方青冥,来之前她没想到这顿饭会临时加入外人,又想关于“世界”的话题无法与外人谈起。   “没关系。”玉求瑕道,“跟‘世界’有关的内容他听不见,而且他的耳朵本来就不好。”   方大爷是桌上唯一吃得开心的人,还专吃辣锅,嘴被辣得通红,一个劲儿说着好吃好吃。   李灯水于是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认真地复盘起来:“我重新梳理了一遍剧情,结合我跟余姐姐、兰姐姐、元阿姨、张阿姨谈话得到的线索,我觉得可能是这样:‘巨木镇’的村民一生必须进入森林一次,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方哥作为‘山上的摄影师’在镇子里享有盛名,因为他可以拍出人的‘真相’,这个‘真相’联系到在森林中出现的‘心魔’,也就是说,有越灰暗过去的人进入森林越危险,每年决定进入森林的人可以选择先去拍照,看看自己的‘真相’,给自己一点心理准备,当然也可以不去,这是很多人选择去找方哥拍照的原因……”   她做了很多准备,想得也比较深入,但方思弄盯着锅子居然走了神。   饭后众人分别,李灯水跟着方思弄他们回家,同行的还有方青冥。这个事情也算是说来话长,方青冥是桑滁的师父,有点道行,在桑滁意外身故后就算出事有蹊跷,跟着桑滁最后下在方思弄身上的“定魂符”找了过来,让他费解的是桑滁从来没有来过北京,又怎么能亲手给方思弄下一个必须贴身下的符咒呢?   找到方思弄之后他追问桑滁的死因,麻烦的是“世界”的事情对无关人员会被“和谐”,方思弄就算有心想说也无济于事。这老头耳朵不好,还有点疯疯癫癫的,问不出结果就赖着不走了,最后是玉求瑕联系到道教协会查到了老头的门派,又联系到门派里的弟子,对方说师叔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马上派人来接他,麻烦好心人多照顾他两天。   结果这一照顾就是一星期,门派那边的人还没到。   也是为了照顾这老头,两个人只能带着他搬回玉家老宅,现在李灯水来了也正好可以住在这边,玉求瑕让李灯水开学之前都住在这里,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是以现在是四个人一起回家。   大雨还没有停,回去是玉求瑕开车,方思弄副驾,李灯水和方青冥坐后座。车子开了十分钟左右,方青冥开始打呼噜,李灯水忽然又开口说道:“‘遗迹’里的岩壁,是不是也像耶尔的照相机一样,可以照出人的‘真相’呢?”   她刚刚在饭桌上已经把“野鸭世界”细细盘了一遍,还跟众人有讨论,虽然正确与否也没人能评判……这时候为什么还要再说?   方思弄心中升起一丝怪异感,转过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李灯水看着他道:“我这次过来,就是很想跟你们说这件事……我想了很多次,我不确定……”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我刚刚说过,最后在遗迹里,我跟花田笑一起拉余叔叔的那一段,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   “我当时就是这样拉,正面朝着花田笑,再后面是岩壁。”她摆出了一个侧身的姿势,用下巴示意位置,“然后我好像看到……看到岩壁里,花田笑的影子……是余叔、是余春民。”   “不、不……那都不是影子,更像是、更像是镜子里的倒影。”她的嘴唇有些发抖,“我当时,我当时看见的的岩壁上,就不是花田笑在拉余春民,而是……余春民在拉余春民。” 第186章 幕间35   花田笑的不对劲原本就由来已久,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几人回到玉家大宅,方青冥就回房睡了。玉求瑕带着李灯水在这栋房子里简单转了一圈,告诉了她餐厅和音像间之类的功能性房间的位置, 没上三楼,之后把她带去给她准备的房间,安抚了几句, 让她也好好休息,最后回到了他和方思弄的主卧。   房间没人, 玉求瑕的心漏跳里一拍,在彻底慌起来之前他发现了坐在露台沙发上的方思弄。方思弄没有注意到他进来,而是看着外面的大雨, 在出神。   玉求瑕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没打扰他, 跟他一起看雨。   是方思弄先开口:“你说……花田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求瑕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身子一歪, 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   方思弄下意识用下巴蹭了蹭玉求瑕的发顶, 又说:“我好像又忘记了什么事……”   “不过……”玉求瑕顿了一会儿,显得非常迟疑, 但还是说出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直觉……他和玉茵茵, 有点关系。”   方思弄只觉得脑子里明光一现,五颜六色地爆炸开来,在这场爆炸中有两条颜色鲜亮的线搭在了一起,他忽然直起身子问道:“玉茵茵的房间,你没动过吧?”   “玉茵茵的房间?”玉求瑕一愣,然后摇摇头, “没有,锁起来了。”   方思弄直接站起来拉他:“带我去看。”   “她上大学之后基本就搬出去了,后来还去了日本,几乎不回来,你要看什么?”   找钥匙花了一段时间,玉求瑕虽然不解,还是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玉茵茵的房间门口。   方思弄先没明说:“你打开吧,我有事情要确认一下。”   玉求瑕从一大把黄铜钥匙中挑出一把,打开了门锁。   房门敞开,似乎有一股陈旧的风扑面而来,方思弄一瞬间觉得心脏狂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击了他,他好像忽然回到了遗迹下的那片黑暗中,他在那片黑暗中也来过这里,玉茵茵在他的前方怎么也够不到的距离,一身白裙,散发着微光。   他跟着她在这幢古宅中奔跑,后来她不见了,而他摸黑往前走,就来到了她的房间门口。   在那幻境里的门上没有锁,一推就开。   在那片幻境中,他好像真的推开了。   看到了房间内的陈设,淡亚麻色带印花的墙纸、木质地板上铺着淡紫色地毯,靠门内侧是一张有四根立柱的东南亚风格的大床,靠露台的外侧则是学习区域,书桌靠窗而立,连着巨大的书柜,白色纱帘无风自动……   随着那扇门缓缓打开,那时的画面,和现在的画面,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玉求瑕发现了他的异样,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方思弄略一定神,开口:“我来过这里……我在‘野鸭世界’的镜子遗迹里来过这里。”   玉求瑕显然有些惊讶,在他看来方思弄和玉茵茵几乎没有交集,每个人的幻境中出现的应该都是对自身来说很重要的场景,方思弄的幻境里为什么会出现玉茵茵?   愣神间,方思弄已经打开灯,走向了玉茵茵的书桌。   书桌和书柜连在一起,桌角堆放着两叠书,桌子正中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仿佛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方思弄云里雾里如在梦中行走,目标明确地打开了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里面是玉茵茵高中时的资料,没有全部留下来,只留下了高考前最后一轮复习的精华,有笔记本也有打印纸,上面花花绿绿的一片,全是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画出的重点,周围用娟秀工整的字迹做着批注,是那种一看就非常认真的学生的笔记。   玉求瑕凑过来,观察着他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方思弄道:“你记得我们在‘琵琶记世界’中,每个人的课桌里都是自己高中时所用的书本这件事吗?”   “记得。”   “当时花田笑曾说过……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意是,他书桌里的书也是他高中用的,上面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做了各种记号……你有印象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思弄继续说,“可后来,在元观君安排在艺术区那次集合讨论那次,花田笑坐在我的旁边,当时他也带了一个笔记本,我看到过几眼,上面只有黑色字迹,没有其他的颜色。”   玉求瑕眉头蹙起:“你是说……”   “当然你也可以说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习惯肯定会有所变化,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注意巧合。”方思弄又去拨弄玉茵茵留在桌面上的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几乎只有黑笔的墨迹,偶尔会有红色或蓝色的批注,但并不多,这说明,哪怕是玉茵茵自己,也已经改变了自己高中时的笔记习惯。   可方思弄仍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现在脑子里有这样一种情况存在:在‘世界’中,某些时候,花田笑就是玉茵茵。”   玉求瑕捂着嘴沉思,没有说话。   “玉茵茵可以在‘镜子’中为我引路,我们假设她也拥有了某种异能,这种异能与‘镜子’有关。而花田笑,说句不好听的,在进入‘世界’之前,他作为一个‘偶像’,完全没有演技可言,可在‘世界’里,他却几度展现出了惊人的演技……”   玉求瑕接道:“你想说他这种演技也和异能有关?”   “是和‘镜子’有关。”方思弄道,“你想想李灯水说的,花田笑的影子在遗迹的镜子里变成了余春民 ……我们假设他确实有异能,这个异能有着类似于‘镜像’或‘复制’的能力……玉茵茵的异能也与镜子有关,也许因为这两种异能的相似性,他们两个人在‘世界’中产生了什么联系。”   玉求瑕想了想:“有这种可能,我一直怀疑玉茵茵比我先进入‘世界’。”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那种“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消失,让他感觉轻松不少,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下来:“总之,这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性。”   玉求瑕却还顺着在思考:“玉茵茵有可能被困在了镜子里,在之前的世界……”   “往好处想,我们至少还没有得到她的死讯。”方思弄反手握住了玉求瑕的手,“也许她还活着……不。”他又觉得一个死人很难为他引路,便道,“我想她大概率活着。”   恐惧来源于未知,当事情有了一定眉目之后,恐惧也消退了不少。   还是那句话,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夜已深了,玉求瑕的目光在玉茵茵的书桌书柜上逡巡一圈,揽过方思弄的肩膀道:“回去吧,睡了。”   “嗯。”   两人将房间里的东西还原、关了灯、出去锁了门,这时方思弄耳骨一动,转头看向一个方向,玉求瑕也几乎同时有了同样的动作。   “敲门声?”   外面大雨滂沱,已经快十二点了,这时候还有谁会来敲门?   玉求瑕:“我去开。”   方思弄当然不同意:“一起。”   于是两个人一起走下楼。一楼客厅大而空旷,敲门声还在继续,方思弄浑身汗毛倒竖,十分不安。   来到大门口了,玉求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可视门铃面板上看监控,但来人笼罩在宽大的黑色雨衣里,看不清脸。   方思弄见状扬声问:“谁?”   片刻后,门外传来了一声略显沙哑的女声:“是我。”   声音不大,瞬间被大雨淹没,但玉求瑕一下子拉开了门:“小姨?”   来人黑色的雨衣全部湿透,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巨大的兜帽遮住了整张脸,闻言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十分明艳的容颜,然而却面色惨白、神色凄惶,贴在颊边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正是黎暖树。   方思弄也很自然地喊她:“小姨,怎么了?”   两人一起把她往里面扶:“先进来再说吧。”   黎暖树任由玉求瑕给她脱下雨衣,整个人神游天外,像游魂一样往前飘,一路飘到客厅沙发前才停下,将怀里的一个塑封纸袋放在茶几上。   刚刚为她脱雨衣时玉求瑕和方思弄就注意到了这包东西,玉求瑕问:“小姨,这是什么?”   黎暖树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浑身抖了一下,双眼聚焦,稍微正常了一点:“我回了老家祖宅,找到了一些东西。”   玉求瑕向方思弄解释道:“我外祖父的老家在浙江台州。”外祖父,那就是黎家的长辈。   说完他转向黎暖树,“所以,你找到了什么?”   “你们看吧。”黎暖树抱住自己的双臂,好像很冷,“我看不了。”   看不了是什么意思?   带着这个疑问,方思弄用刀片划开塑封里面的牛皮纸,发现里面都是纸质资料,有散着的纸张,也有成册的书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浅绿色封皮的书,从纸质、装订方式和破损程度来看,应该是古本,封面上书三个大字——   “录鬼簿?”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带着一种深切的颤栗。 第187章 幕间36   方青冥颤巍巍从二楼走下来, 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那本书。   他那双青光眼加白内障眼睛睁的大大的,有一种空洞的瘆人感,好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巫灵在说话:“你们……你们是……录鬼簿的传人?”   方思弄看向玉求瑕, 玉求瑕很镇定地说:“不是,我今天是第一次见。”   方思弄却问:“什么是录鬼簿?”   方青冥却不再理他,慢吞吞走到茶几边上, 俯视着“录鬼簿”,似乎想伸手摸, 又不敢。   倒是黎暖树开口道:“按照网络上收集的资料看,《录鬼簿》是中国古代一本记录金元杂剧作家和戏曲作品的重要文献,大概成书于至顺元年, 作者是钟嗣成。钟嗣成在元代末期编写了这本书,记录了杂剧、散曲艺人八十余人, 包括生平简录、作品和自己的评述。书名中的“鬼”字并非指鬼神,名为鬼, 实为曲家。”   在黎暖树说的时候, 方思弄已经掏出手机飞速搜索出了相关内容, 并立即注意到了《录鬼簿》这一书名的由来,是作者钟嗣成在“录鬼簿序”中提出的:“人之生斯世也, 但以已死者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 酒罂饭囊,或醉或梦,块然泥土者,则其人与已死之鬼何异?”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沉重的悲伤,好像隔着几百年触碰到了那个自嘲着自称为鬼的曲家的灵魂。   这世上只有中二病会觉得当鬼很帅,如果有的选, 谁愿意做鬼呢?   真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他既不是导演也不是编剧,哪怕同病相怜,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比他更有立场。   “元代。”他轻声道,“……所以这些事情……元代就开始了吗?”   “远远不止!”方青冥的耳朵这会儿又忽然好使了,对话题可谓是无缝衔接,“还要更早!更早!”   黎暖树仿佛才注意到这里多了个人似的,打量着他,又看向玉求瑕:“这位……”   玉求瑕介绍道:“方青冥,青城山的道长,暂住在这里,很快会有人来接他。”   黎暖树略一点头,不做深究,转而问方青冥:“方道长,关于这本书,您知道什么?”   方青冥嘴唇发着抖,吐字却非常清晰:“录鬼簿现世,就是有大灾变……”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正好划过一道惊雷,撕裂长空,将老道士本就瘦似骷髅的脸孔映得惨白如鬼,随即是沉闷巨大的雷声。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场景震住了。   “每个行当都有秘传,曲家、道家、佛家、茶行、商行……种种行当在世间活动,都是起起伏伏,有兴盛时,也有落寞时。”方青冥道,“《录鬼簿》就是你们曲家宗则……不,不是你们说的元代那个,它早就有了,以前也许不叫这个名字,但宗则是一直在的,从这个行当出现开始就在的。”   方思弄去看玉求瑕,都算圈内人,史论都学过:“戏曲最早出现是在什么时候?宋?不,唐……唐传奇。”   “恐怕更早。”黎暖树却道,“也许比你现在想象中的所有时间都早——在文字出现以前,表演艺术就已经存在了,它借着祭祀和宗教的名义统御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原始部落,比‘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或‘威伦道夫的维纳斯’更为古老。”   方思弄和玉求瑕再次对视,因为有“禁言”效果存在,他们的一些对话不会被另两人听见,只供他们私密交流。   方思弄提出猜测:“根据他们说的这些内容来看,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我们遭遇的这个‘戏剧世界’,与远古的祭祀……直白一点,与超自然的‘神灵’的力量有关?”   玉求瑕还凝眉思考着:“来得有点太突然了。”   方思弄也这么觉得:“确实。”   而另一边,方青冥居然毫无阻碍地与黎暖树搭上话了,他问:“录鬼簿传到你们,是第几代?”   黎暖树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答道:“第四十六代。”   玉求瑕打断道:“小姨,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录鬼簿。”   “我也是小时候听过。”黎暖树并不意外,很平静地叙述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语焉不详,只是记忆里有这么一段,父亲在和别人说话,提到‘我们第四十四代’,就当他是第四十四代吧。你母亲是第四十五代,你就是第四十六代。”   冷静如玉求瑕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传人……算什么传人?   “等等、等等。”他说道,“假设我家真的在传承这个《录鬼簿》,只是假设,你所说的第四十五代传人,是我的母亲,对吧?那为什么是她不是你?”   黎暖树似乎有些无奈:“小玉,我是黎家的养女,我没有黎家的血统。”   玉求瑕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消化了半晌后,他又找回自己的节奏:“好吧,那就当是这样……那我这一代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玉茵茵才是那个传人。”   “不。”黎暖树直直看着他,很肯定地说,“是你。”   玉求瑕的情绪有些不稳了,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为什么?”   黎暖树的嘴角也抖了几下,那是一个濒临哭泣的表情,但忍住了:“因为她告诉过我……就是你。”   玉求瑕不信:“不是有‘禁言’吗?她怎么说的?”   “我当时确实没有听懂,但我现在懂了。”黎暖树捂住了脸,“当时她喝醉了,她说……她说她要培养你的仇恨,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机会……她没告诉我是什么机会,但现在我知道了,她也许说了,是我听不见。”   黎春泥一直是玉求瑕的逆鳞,只要一提起就会让他失常。他垂着头站了一会儿,整个人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粗重,方思弄担心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黎暖树则忽然抓住了他的另一只,声音提起来道:“小玉!我知道你痛苦!你没法原谅!我也不是要让你原谅!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将她的脸也映得一片惨白,方思弄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疯狂的光芒,这道光似曾相识,他自己也经常在镜子里看见。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她,把玉求瑕往身后拉,可黎暖树攥得太紧了,他居然一下子没拉动。   他张口喊到:“小姨……”   但他没有成功,黎暖树的声音很高,一瞬间就盖过了他:“可是小玉,不是你一个人在痛苦!你知道茵茵……茵茵也跟我讲过很多次,讲说不知道为什么,父母总对你寄予厚望,明明、明明她也已经那么努力了,父母为什么总让她‘开心就好’?她痛恨他们重男轻女,明明她不比你差,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只对你有要求!她竭尽全力地将每一件事做到最好,可父母并不为此高兴,她为此痛苦了很久很久……这样的事……你不知道吧?”   玉求瑕的身体晃了晃,退后了两步,神色空白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思弄抱住他,感觉到他剧烈得不正常的颤抖,再次想要打断黎暖树的话,她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情报的交换而是情绪的宣泄,他不想让玉求瑕再遭受这个,他早就受够了。   “小姨!小姨你冷静一点!”   可他两只手都抱着玉求瑕,没法再在行动上阻断黎暖树。   “在这件事里没有人获得了幸福,小玉……没有一个人获得了幸福……你明白吗?”黎暖树那双亮如灯火的眼睛仍是死死攥着玉求瑕,情绪彻底崩溃,泪崩如暴雨倾泻,几乎是失声喊道,“你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不要恨你妈妈……小玉……不要恨你妈妈……”   又来了,这种死无对证的感觉,一时半会还是说不清楚。   方思弄捂住玉求瑕的耳朵,虽然知道不可能完全捂住,把人带到另一头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抱住他的头,仍是捂着耳朵,亲吻他的发顶,并贴着他的耳朵道:“玉求瑕,没关系,别怕,我在这里,没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方思弄感觉到玉求瑕抬起手来抱住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黎暖树在那一头自顾自地哭,哭了很久,终于逐渐偃旗息鼓。   “是古本……就是古本呐!”正在这时,处在情绪爆发中心却一直没开腔的老道士忽然跳起来,疯疯癫癫原地转圈,“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刚刚这边闹成这样子,他的耳朵又忽然关闭了,一个人跪在茶几面前观察那本《录鬼簿》,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用衣角垫着,翻开了这本书。   然后又疯一个。   方思弄心想这也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时机,便话锋一转顺势问他:“方道长,你刚刚说的……‘大灾变’是什么?”   方青冥脚步停下,两只枯瘦的手臂抬高,像一只想要将自己的体型撑大来恐吓敌人的可怜的动物:“大灾变……就是大灾难啊!”   完全是一句废话。   老头还在念着:“天灾、兵祸、瘟疫……席卷一切的灾难……”   “恐怕不是无稽之谈。”黎暖树用了大半包纸,已经基本调整好情绪,声音虽然还有些哽咽,但已基本恢复素日的平静,条理分明地说,“在世界所有文明体的历史中,都曾有过能直接影响整个文明的‘黑暗时代’。”   “最著名的应该是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与‘黑死病’紧紧相连。但其实所有的文明都有,比如古印度‘哈巴拉文明’与‘吠陀时代’中间的一千年,比如‘古代爱琴文明’与‘希腊文明’中间交接的四百年,比如玛雅文明的消亡……这些‘黑暗时代’都是让人费解的,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文字消失、城市消失、生产力倒退、原本辉煌活跃的文明丧失活力……因为是突然断档的,这些文明进入‘黑暗时代’的原因,至今学界也无有定论。”黎暖树还在永纸擦脸,但说出的话却能直接上台教书,“不管怎么想都很离奇吧,一个文明忽然断档,原本有的文字忽然弃之不用……就拿‘荷马时代’来说,在它之前的‘迈锡尼文明’早已有成熟的巨石建筑、中央集权制度,完善的文字、神话体系和艺术了,而在它之后的‘希腊文明’更是整个西方文明的高峰,可它在中间,就那么突兀地断裂了,王权消亡、城市衰落,人们已不知文字为何物……唯一留下来的记载只有《荷马史诗》……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   被她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方思弄硬着头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戏剧世界’造成的?”   “戏剧世界”在黎暖树耳朵里肯定被消音了,她不知道能听成什么,但有些时候,没有信息也是一种信息。她眼神一动,露出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方思弄捏了捏玉求瑕的后颈,低头问他:“你觉得呢?”   玉求瑕道:“有点扯。” 第188章 幕间37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方老头还在客厅乱转。   方思弄被他晃得眼晕, 走过去扶住他一条胳膊:“方道长,天不早了,上去睡吧,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是今天。”   “是这个理,小伙子颇有慧根啊!”方青冥斜着眼睛瞅他一眼,又摇头叹气, “可惜,可惜……”   就这么摇着头上楼去了。   他没有说完的话, 方思弄立即就意识到是什么,指的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指着自己说的“已死之人”,当时所有人都当这老糊涂犯了病, 显然老头现在依然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可惜”。   方思弄就是跟玉求瑕都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它太像一个老疯子的胡言乱语,煞有介事地讨论似乎太可笑, 可一种绵密的沉重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像一层笼罩在身遭的浓雾, 无伤大雅,却湿冷阴翳。   毕竟, 在方思弄第一次进入“戏剧世界”时,玉求瑕就说过:在戏剧世界, 很少出现真正的疯子,他们要么是“主角”,要么是“先知”。   就是普通人都会相信一些未卜先知,何况这还是个真的会卜卦的老道士。   方青冥上去后客厅就只剩下三个人,方思弄看向黎暖树,只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手脚都放得很规矩,又穿的黑色,显得整个人小小一团,除了鼻尖和眼尾还有一点红以外,看不出一点刚崩溃过的迹象。   当方思弄以为今晚就要这么结束时,玉求瑕忽然开口:“不过小姨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就是谈话还会继续下去的意思。   玉求瑕不确定有多少部分会被“禁言”,所以采取了尽量少的特定词,但方思弄怀疑过许多次,那种“禁言”的力量“屏蔽”的并非是某个特定的词语,而是一种“意图”。   当一个人“意图”要谈起“戏剧世界”时,在这种“意图”控制下的所有语言都会被屏蔽。   “语言。”玉求瑕说道,然后站起去拉方思弄,方思弄刚刚为了去扶方青冥而离开了他,他就又把方思弄牵回来坐在了自己身边,然后才继续说道:“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讨论过,在‘戏剧世界’中,不管什么时代背景下,所有语言文字都是中文,李灯水还提到过,会不会是‘游戏的不同翻译版本’一样,只有在中文使用者眼中,它呈现中文,而在其他语言体系人眼中,是另一种?当时我就有过疑问,比如说,倘若一个人在复杂的文化背景下长大,极端情况,父母双方使用不同的语言,假设两种或以上的语言是他/她的母语,那‘世界’会怎么判定?”   方思弄想了想:“确实,不像真正的游戏那样,可以让玩家自己选择语言。”   “但如果按照小姨的说法,这一点就能够说通了。”玉求瑕道,“过去的那些‘黑暗时代’,的确是以文明体为单位蔓延的,语言和文字是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它们一定代表着什么。”   方思弄却提出:“你这是预设之后的推论,我可以举出反例,在‘樱桃园世界’中,那个谜底为luna的谜题,是英文。”   玉求瑕顿了一下,点头:“你说得对。”   他抬起眼,去看黎暖树:“小姨,你听到多少?”   “很少。”黎暖树道,“我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但大脑解析不了语义,就像……不规则的电流。你们在讨论语言吗?”   “语言和文明。”玉求瑕说,“我们在思考刚刚你说的。”   方思弄盯着那本《录鬼簿》:“所以小姨这次回去,就是为了找这本书?为什么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你?”   “不是老宅,是祖宅。”黎暖树摇摇头道,“不在市里,在雁荡山深处,没有信号。而且我也不是为了找这本书回去,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本书,我只是……之前发生了很多事……”她抬起眼看了方思弄一眼,方思弄猜她说的“这些事”里包括了给他写那封信时的精神震荡,她接着道,“我有一天就忽然做了梦,梦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我太小,视线很低矮,妈都还在……我好像想起了在那栋宅子里生活过的日子,那里好像有一间很暗的书房,有很多很多书,有一扇小窗户可以看到树枝和鸟的影子……梦里父亲的背影很清晰,他好像一直在叹气。”   她口中的父亲就是玉求瑕的外祖父,京剧“黎派”创始人黎勾元(1)。   “……我不确定……醒来之后,我就在想,一切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是不是这个家族的诅咒,可以追溯到那个时候,还是说……那是父亲得知那个诅咒的时刻?”黎暖树道,“我决定回去找答案,我认为找到了那个书房就可以得到答案……我雇了一个当地人,进入雁荡山深处找,我童年的记忆太淡薄了……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   玉求瑕不赞同地皱起眉:“太危险了。”   “跟你们遭遇的相比,不算什么。”黎暖树无所谓地摆摆手,鼻子皱缩了一下,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姐姐跟我讲过,她小时候家里被抄过几次,而这栋祖宅,应该就是因为在深山里没被发现,得以保存下来。看到它的瞬间我确认了我的记忆,是真实的,我也如愿找到了那间书房……其实书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么多,梦里那个书架好高啊,就像顶到了天上……其实它没有那么高,大概两人高吧……我就带回了这些。”   “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可也不少吧。”玉求瑕敏锐的目光看向她,“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些?”   “因为这些都是我看不了的。”   方思弄问道:“看不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像‘禁言’一样,这些字在我眼中都是无意义的墨迹。”黎暖树看向桌上那一堆书和纸,形容道,“一团一团一团,像火在纸上烧出的黑洞。”   现在所有人都盯着那堆东西,方思弄跟玉求瑕对视一眼,扯过两张卫生纸垫着,将《录鬼簿》拿了过来。   翻开第一页,斑驳浑浊的黄纸暴露在天光下,竖排版,偶有晕染的端正楷体墨字落于其上,因为是繁体字,方思弄读起来有些不习惯:“贤愚……寿、夭,死生祸福之理,故兼乎气数而言……(2)”   古文他是真的搞不定,求助地看向玉求瑕,玉求瑕小时候受过传统的戏曲教育,底子还在,接过书,将序言扫了一遍,翻译道:“这是在说:贤或愚、长寿或短命,生死祸福的道理,固然是与命数连在一起说的,圣贤们却也没有不议论的。”   “大概阴阳的交替出现,就是人鬼生死的变化。”   “人如果知道了生死之道,顺应它的规律,又怎会陷入危墙之下、或镣铐加身的困境呢?”   “等等。”方思弄打断他,“这会不会就是在说‘戏剧世界’?阴阳交替、生死之间——”   玉求瑕未置可否,接着把整个序言翻译完了,大意是作者写这本书的目的,他将包括自己在内的曲家称为鬼,已死之鬼和未死之鬼,记录下他们的生平作品,即使会得罪孔圣门下,也“且谈蛤蜊,别与知味者道。”   黎暖树忽然出声:“这就是元代钟嗣成所著的《录鬼簿》序的原文。”   玉求瑕有些惊讶:“你能听见?”可她如果看都看不见,又为什么能听见呢?   “嗯。”黎暖树接着简短地解释道,“古代的戏子都是下九流,曲家也都是被科举淘汰的失败者,地位一直不高,不止我们这样,全世界曾经都有这样的趋向,很长一段时间,欧洲的剧作家不被允许葬入坟墓,只能曝尸荒野。”   方思弄道:“接着看呢。”   玉求瑕翻开下一页,瞬间两个人都微微一僵。   黎暖树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然后就看到玉求瑕抬起头来,嘴唇翕动,似乎在给她念,但她只听到了那种诡异的电流声。   她摇摇头:“听不见了。”   玉求瑕和方思弄对视一眼,又问她:“你记得《录鬼簿》原文开头吗?”   黎暖树道:“这个我一时说不出来,只记得钟嗣成将关汉卿列于首位……”她看不见封面上《录鬼簿》三个字,也就没有提前研究过,只是有读过的印象,不可能像玉求瑕一样过目不忘。   方思弄掏出手机:“我查一下……”   “不用查也知道。”玉求瑕说,“这肯定不是原文。”   黎暖树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玉求瑕想了想怎么说,这次她能听见了,“这上面出现的名字,有很明显的史前痕迹,没有姓氏,更没有字号,还有很多我们现在认为寓意不好,不会出现在人名中的字。”   “我查到了。”方思弄举起手机,上面是清代抄本的图片,字迹较为清晰:   仍是竖排版:   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   董解元火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别诸首   太保刘公秉忠 商政叔学士   杜善夫散人……(3)   写在首位的是董解元,其他的也皆是有名有姓,随手可查,跟他们在这本《录鬼簿》上所看到的人名大相径庭。   “跟我想的一样。”玉求瑕道,“钟嗣成记述的都是他的近代,也就是元代的‘鬼’,至多往前数两个朝代,怎么可能记到商汤以前?”   他把书翻回封面,目光闪烁,下了结论:“这确实不是钟嗣成写的那本《录鬼簿》。”   天色已晚,黎暖树身上还被打湿不少,方思弄怕她生病,提议说今天先休息,这些资料几天也不可能看完,还需要从长计议。   黎暖树确实脸色不好,精神也绷到极限,就同意了,玉求瑕送她上楼去客房,方思弄留下来收拾茶几上的资料。   来到二楼走廊上,玉求瑕问黎暖树:“小姨,那你呢?”   黎暖树没明白:“什么?”   “你既然看不了那些文字,那让你伤心的,是什么?”   她刚进门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很不像样,一定不只是遇到了这些事。   黎暖树直勾勾看着他的脸,在走廊略显昏暗的灯光下眼神闪烁,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其他什么人,最后却只是动动唇道:“没什么。”   顿了顿,又道:“只是故地重游,我回忆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我想起你妈妈……”   她垂下头去,玉求瑕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并在里面发现了两根银丝。   “小玉,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原谅你妈妈。”她仍没有抬头看他,很轻、很慢地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你妈妈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第189章 幕间38   方思弄回到房间的时候玉求瑕已经坐在床上了, 低着头在想什么事情,方思弄不知道他跟黎暖树说了什么,但察觉到了他兴致不高, 当然事到如今没有谁的兴致会高,便自己爬上床躺好,盯着玉求瑕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小声劝玉求瑕睡了。   玉求瑕没有反对,翻身钻进被窝抱住他的腰, 把脸塞进他的侧颈里。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就这么睡了。   但早上方思弄醒来的时候,立即就意识到被窝的另一半已经空了, 他猛然弹射起来,余光瞥见有一个头顶在露台的沙发后面晃动, 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平静了一点。   他跳下床走到露台上,看到玉求瑕面对着沙发坐在地毯上, 《录鬼簿》、其他资料和笔记本电脑摊开在沙发上, 玉求瑕嘴里叼着一支笔, 膝盖上放着一个本子,发顶被揉得有些凌乱, 显然思考得并不顺利。   玉求瑕也注意到了他,把笔吐到本子上, 就朝他伸出一只手:“起来了?”   方思弄握住他的手,然后被他狠狠一拉,直接栽到他腿上,顺势卸了力,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一只手给他理头发, 问道:“你没睡?”   玉求瑕狠狠吸了一口他的脖子:“睡了一会儿醒了。”   方思弄被弄得痒,直起身子拉开一点距离,转头看着沙发上的东西,问:“发现什么了?”   “还是在看它。”玉求瑕指的是最面上的那本《录鬼簿》,说着把书拿过来递给他,“你翻翻。”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叫他翻,他沉下心来,翻开书。   他做了好几种想象,比如今天翻开的这本书跟昨天他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但这种想象并没有发生,翻开书页,上面写着的还是昨天看过的内容。   序言过后,是一个个竖向排版的人名,两人为一排:   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   鸟 旦   死 首   青 马   ……   他连着翻了许多页,没有发现什么端倪,转头去看玉求瑕,玉求瑕说道:“你拿到一本很想搞明白的书,会怎么翻?按你想的做。”   这是什么意思?   拿到一本很想搞明白的书……   方思弄想了片刻,开始用大拇指刮过书页,纸张快速在他视线中划过,他可以模糊看到书页上的字,他发现,一个字的名字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篇幅,后来慢慢出现了两个字、三个字甚至四个字的名字。   这本书不厚,他很快就翻完了,他很想去看最后一页,就像曾经买书之前会翻到最后一页去看结局一样。   可当他翻开最后一页,却发现这是一张白纸。   也许是一张封底。他这样想着,又往前翻,仍然是白纸。   他就这样连着往前翻了十几页,都是白纸,这时他已觉得有些不对了,因为刚刚正着浏览过来的时候他明明看到每一页都有字,而且越临近最后剩下的纸页越少,相应的翻动的速度还会减慢,也许会有一两页漏看的白纸,但绝不可能有十几页这么多。   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像之前那样,反着将书从后往前划了一遍,发现全是白纸。   带着震惊,他又从头往后翻,这次字又出现了。他重复了两遍,确认到:“这书没办法从后往前翻?”   “果然是这样。”玉求瑕叹息道,“我更倾向于,它没办法跳页阅读,只能从前往后,按着顺序看下去。”   方思弄睁大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可以说这本书完全超越了人类对物理规则的理解。   他又尝试从中间随便翻一页,仍是白纸。   他转过头,与玉求瑕在晨曦中颜色清浅的眸子对上:“也就是说,我们没法先看结局。”   “是的。”玉求瑕将笔记本电脑拖过来,让他看清楚上面的页面,“我将它每一页的内容扫描进电脑,做了一晚上,扫描了236页,你可以在电脑上查询它的内容。”   方思弄滑动鼠标滑轮,发现电脑上的资料倒是可以随意浏览,想跳到哪里跳到哪里。   他问道:“这就是全部了吗?”   问的时候他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并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名字。   “远远不是。”这时玉求瑕说,“应该在书的一半吧。”   方思弄下意识把书举到脸前,丈量着它的厚度:“这书能有200页?”   它看起来甚至不到一百页。   “而且……你注意到这个名字了吗?”他话锋一转,指着屏幕上的“钟嗣成”问道。这位应该就是元代那本《录鬼簿》的作者的名字,“他将自己也写入《录鬼簿》了吗? ”   “据我所知,没有。”   “可这上面有他。”   “昨天我们已经论证过了,这不是他写的那本。”   方思弄再次滑动滚轮,文档飞速轮转,白底黑字,如同一篇记录死难者的冗长碑文。   “它的书页就像一个无限空间。”玉求瑕说道,“上面记录着一些人名,并且之后还会继续记录,永远也写不完。”   方思弄的喉结滚动了几次:“我有一个想法……”   玉求瑕从后面抱着他,收紧了手臂,低声道:“我大概也有同样的。”   “这上面的人……都是进入过‘戏剧世界’的人。”方思弄的声音有些颤抖,“也就是说……它从几千年前就开始了。”   两天后,青城山那边派来接方青冥的人终于到了。   老头被过来的年轻人扶着下楼,方思弄和玉求瑕在后面送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思弄觉得自从那晚见过《录鬼簿》之后方青冥好像忽然老了很多,背影干瘪佝偻,瘦削伶仃,小小一团。   之前他们跟老头说过联系了人来接他,老头就差在地上撒泼打滚说自己在搞明白桑滁暴毙的真相前是不会离开的,并且这么久以来一有空就缠着他们两个问东问西,可那一晚之后,他忽然沉默了,现在走得也很平静,弄得方思弄还有点不习惯。   就在方青冥即将跨出大门、方思弄以为他们会就此别过时,老道士忽然侧过头说道:“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小友,你走得太远啦。所以才会不得安宁。”   现在是个青天白日,室外的光线很强,老头站在逆光中,凌乱的白发和白色衬衣都被光线侵蚀,让他看起来像一具直立的骸骨,奇异的挺拔。   方思弄知道他是在与自己说话,心脏一沉,脑中似乎猛然划过一声悠长的钟鸣,另一双苍老的眼睛浮现,伴随着来自高原的大风和烈日,干裂的嘴唇翕动,整个世界却寂静无声。   方青冥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兀自摇了摇头,长长一叹:“不过你们曲家,自来也便是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正对着方思弄和玉求瑕,双手交叠,俯首长揖。佝偻的脊梁似乎忽然捋直了,整个身体折成一个直角,方思弄只能看到他银发稀疏的头皮。   旁边来接他的两个年轻人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作揖。   一时间三个道士竟是向他们行了一个大礼。   方思弄有心想阻止,浑身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这些天他们也有反过来问过方青冥《录鬼簿》的事情,毕竟他看到了黎暖树并看不见的书封,但老头却像他们之前被禁言时一样缄默,也可以说是一问三不知。   现在向他们行这样的大礼,又是为什么?   那种僵硬得不能动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方青冥一行人离开,高原的烈日仿佛还在炙烤着他,他似乎被门外的阳光晃了眼睛,下意识低下头,又转过身,看到自己身后长长的影子。   黎暖树倒是在玉宅住了下来,加上李灯水,四个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会一起研究黎暖树带来的这些资料,发现除了那本书外,其他资料大多都是黎勾元的手稿,记录了数部戏剧的详细分析,粗略统计,包括了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阿里斯托芬的《鸟》、热内的《阳台》、孔尚任的《桃花扇》和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玉求瑕猜测这些很有可能是黎勾元遇到的“世界”,很遗憾他没有走到最后,而且很有可能将这个诅咒传给了他的女儿,又传给了外孙。   方思弄却提出疑问:“可是你父亲这边,玉家这一脉,不也是……受到这个诅咒了吗?”   总不至于是黎春泥通过“位置传播”将玉求瑕的父亲玉建修拖进了戏剧世界,玉建修又把爷爷和大伯都拖进去了吧……   玉求瑕的思绪却转得更快,直接问黎暖树:“小姨,于家呢?当初家里想让我去联姻的于家,他们怎么样了?”   黎暖树看不到资料上的内容,只能从旁协助,被玉求瑕问道之后立即去查了,半天之后带回消息说于家全族都在近年死于非命了。   “这么说‘曲家’本来就非一家一姓……”黎暖树明白过来,“这些家族是想在本就受到诅咒的血脉间联姻,尽量减少诅咒波及的范围吗?”   她一边说,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在场的每个人。   李灯水木这一张脸说我妈妈很早就和我爸离婚了,我也没有外公外婆,我家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黎暖树的目光落到方思弄身上,心中惴惴,因为她已经明白过来,方思弄本来是局外人,是被玉求瑕波及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还在中间劝和不劝分,高道德感带来的羞赧瞬间席卷了她,而她同时也意识到,既然她都明白了,方思弄肯定也明白了,生死当前,方思弄真的不会怪玉求瑕吗?   她默默坐到沙发上,视线降低,然后就看到餐桌下玉求瑕放在方思弄膝盖上的手,方思弄晃了几下膝盖没把它晃掉,后来就把自己的手伸下去,和那只手十指相扣。   黎暖树摇摇头,摆脱脑中不合时宜的羞恼,继续说道:“所以在世界上有很多被诅咒的血脉,到某个时间点就会被卷进诅咒里,而这个诅咒在没被卷进去的家族成员面前是被禁言的,也就是说在真的进入这个诅咒之前,血脉的拥有者也一点不知情。”   李灯水忽然冷冷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生下孩子?只要没有后代,诅咒也不会延续不是吗?”   “不。”玉求瑕道,“我认为,现在你能想到的方法,比如说绝后,曾经一定有人也想到过,但事实上,这个诅咒也许已经流传了几千年。几千年是什么概念?大多数文明都消亡了。我更倾向于,这个‘诅咒’是恒定存在的,假设它一开始在某几支纯净的直系血脉中传递,直系血脉耗尽了就传到旁系,但在这个死亡率下,再大的家族也很快就会湮灭,而它不止局限于血脉,还能吸纳无关人员,所以它能够一直在我们这个文明中流传。”   “那这不就说明……”李灯水嘴角紧紧绷着,“我们必死无疑,根本没有结束的一天,至少不会在我们的寿命里结束?”   “不一定。”方思弄鼻梁上架着一副平光眼镜,是今早玉求瑕心血来潮给他戴上的,意外的合适,将他长相中冷峻锋利的部分中和了许多,显出一分柔和斯文。《录鬼簿》在他面前摊着,他这几天主要的工作就是将上面的名字一页一页扫描进电脑。   他不太熟练地推了推眼镜,指出:“太久远的年代看不出来,不过随着年代的靠近,能查到的资料也逐渐变多,比如‘钟嗣成’就在这个名单上,与他相邻的名字也有几个能查到的,都是与他同时代的人,而他是这一批人的倒数第三个。在他们之后的下一位,名叫‘卓荣轩’,他有一个堂兄是景泰五年的进士,而在他之后有将近两百人,都是景泰、天顺和成华年间人,与‘钟嗣成’所在的元末相差将近一百年,而与下一批万历年间人,又隔了大概一百年。”   李灯水道:“你的意思是,‘戏剧世界’是间歇出现的,中间会有一百年左右的间隔?”   “是这个意思,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间隔时间都差不多是一百年,但‘世界’存在的时间,却不尽相同。”玉求瑕接过话头,他负责分析方思弄扫描进电脑的人名,此时他看着笔记本上的标注道,“例如说,钟嗣成这一批人,一共七十一位——中间有六个人没有查到,姑且归在这一批里——从我能查到的第一位死亡,到最后一位死亡,中间相隔二十年,我猜测,这一个‘周期’的‘戏剧世界’,便是在这二十年内发生的。而下一批,卓荣轩这一批人,却贯穿三朝,从景泰到成化年间将近四十年。”   “目前我查到最短的时间是七年,在唐朝贞观年间,但也不确定,因为唐朝的资料留存不多,有很多名字我查不到,所以不一定准确,就暂且排除。”玉求瑕抬起头道,“基于此种情况,我有一个猜测,那就是——‘戏剧世界’虽然不会完全结束,在每一个周期中却是可以破解的,一旦被解,它就会暂停一百年,才再次出现。在一个时代进入‘世界’的人中有强者,它就会快速结束,如果没有,它会吞噬更多人,直至结束。”   李灯水眼睛发直,喃喃道:“如果破解不了……”   “没有这种可能,它会一直传递,直到被破解的一天?”   “还有一种可能。”方思弄却出声打断,他忽然想到方青冥稀疏的头皮,悄悄抖了一下,“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一批人全部死亡,‘世界’没有被破解,文明迎来‘大灾变’。”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气氛太沉重,方思弄自己打破它:“当然只是猜测……清朝我已经翻完了,应该快了,我们先把这本书里的所有信息整理完,再来寻找规律吧。”   说是这么说,但清代以后的人名虽然没有变多,然而进入近代后,可以查阅的资料就多起来了,方思弄还去帮玉求瑕查了一会儿资料。   他没说出口,其实他的心脏正在砰砰直跳,那些名字越临近现在,他越慌,总害怕看到什么难以接受的内容。   但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两个小时后,他看到了第一个熟悉的人名:黎勾元。   之后还有玉将行、玉建安、玉建修、黎春泥……   当然不止这些名字,但他的眼睛率先注意到了它们。   “怎么了?”   玉求瑕注意到他的僵硬,微微倾身过来,看到了这两页,不过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太大波动,甚至还指着最末尾的一个“董彬郁”说,“这是我很敬重的一位叔叔,小时候经常来我家,我其实怀疑过他跟我妈有一腿。”   方思弄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而是玉求瑕问他:“扫描了吗?”   “还没有。”方思弄答道,飞快地扫描了这一页,传进电脑,然后往下翻,李灯水却恰好瞟到他的电脑屏幕,惊呼道:“我妈妈!”   方思弄这才注意到,这些人名里还有一个“李故云”。   方思弄不擅长安慰别人,也不忍心看李灯水的表情,下意识低头,去看新翻开的这一页。   打头的几乎全是他认识的名字:   郭子瑜 秦菲   林哲 卢盛   赵利民 劳帅   江可 朱怡   丁听蓉 展成宵   罗师师 ……   之后熟悉的名字就少了,应该是“琵琶记世界”和“时钟世界”死去的人,这两个世界是从“集合模式”到“角色模式”的转折点,很多被卷进去的人面都没见上就死了。   粗略一数这两个世界拢共死了三四十个之多,桑滁、樊好的名字都在里面。   又往后翻了两页,整本书已经翻到倒数第二页,最后剩了半页空白,看来这本书的内容到头了。   下一刻,方思弄感到膝盖一痛,是玉求瑕放在上面的手,狠狠攥了他的骨头一下。   眼睛似乎比脑子转得更快,方思弄一心想找玉求瑕忽然紧张的原因,一路看下来,看到了“玉茵茵”。   这意味着……玉茵茵确实已经死了吗?   在他犹疑时,凑在旁边的李灯水却已经看完了,说道:“方哥,你翻下下一页呢?”   方思弄指着还剩下的半页空白:“这页还没用完,下一页应该没有了。”   李灯水:“可这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啊……”   “没有才对啊,这上面多半是死者的名字。”方思弄一边说,视线一边落到了最后几个名字,动作一顿。   李灯水尾音在抖:“可是为什么会有你的啊?”   在这一页的最后几个名字,分别是:姚望、井石屏、蒲天白、方思弄。   方思弄悄悄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把这一页扫描好,又翻到下一页,确认了是一片空白。这本书的所有内容,就截止到自己的名字。   接着,他又迅速检查了几遍最后两页,确认里面没有玉求瑕的名字。   也没有李灯水和花田笑。   这是某种暗示吗?   花田笑、李灯水和玉求瑕,会成为最后活下来的人?   这一刹那,他想到了那张在空旷教室里的照片。 第190章 幕间39   《录鬼簿》把众人搞得心神不宁, 但实际上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方思弄通知了井石屏和蒲天白查到的东西,对花田笑仍有戒心, 就没说。一天后井石屏搬到了玉宅,蒲天白因为还有工作,隔了大概一周搬过来, 他好像还经常和花田笑联系,在方思弄的提醒下, 只跟花田笑说他们在这里抱团取暖,没提资料的事情。   花田笑还是大红人,行程很紧, 期间来过玉宅几次,都以为是单纯的聚会, 吃过饭就走了。   其他人在接下来的日子把《录鬼簿》和黎勾元手稿里的内容深入研究下去,找到了更多佐证, 但基本没有超出那一晚的推论范畴。   玉求瑕在名单中发现了自己儿时学习戏曲的恩师, 是董家的老太爷, 他们查到他最后去世的医院正是展成宵供职的那一家,猜测展成宵也许就是被这一位卷进去的。   他们仔细核对了跟他们有关的这一批人的死亡顺序, 至少截至目前,他们发现书上记录的人名顺序跟他们所目睹的人员死亡顺序出奇一致, 唯二的不同是展成宵和玉茵茵。在他们的记忆中展成宵死于“樱桃园世界”,直接在回忆幻境中变成了怪物,可在《录鬼簿》里他的名字却在吴俊明之前,也就是“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之中。   这不禁勾起了方思弄跟元观君最后那段对话的记忆,元观君的异能本来就有一部分预知能力,她在“哈姆雷特世界”的井中看到了自己将展成宵推下去的画面, 可实际上展成宵在那个时候早就死了……现在再看,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拥有的并不是“预知”能力,而是“回溯”、或者能窥伺到“平行世界”的能力呢?   无独有偶,玉茵茵这个变量也能对这种想法做出一条支撑,在在场所有人接触到的“戏剧世界”事件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没有和他们一起参与任何一个“世界”,却在“野鸭世界”的镜子里出现了。而且她也不只是出现在了方思弄眼中,还出现在了蒲天白眼中。   这两个例外,到底是与他们的记忆“不相符”,还是与这个现实“不相符”?   到底是他们的记忆集体出了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出了bug?   方思弄把跟元观君最后那场谈话说了出来,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观点,众人就此展开了头脑风暴,在网络上进行了很多跟“轮回”、“平行世界”有关的搜索,查出的内容十条有八条都跟“转生人”或“漫威宇宙”有关……没什么价值。   目前他们暂时罗列出如下几种猜测:   第一,与平行世界有关,所有与现实世界不符合的画面都是平行世界投射的虚影,当然前提是平行世界真的存在。   第二,与时间回溯有关,他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曾经都经历过一遍,而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时间回溯,经历重启,而记忆的影像还有残留。   第三,世界bug,他们所在的世界并非他们理解的世界,而更类似于高维生物的一场游戏,在被不停读档,而他们都是觉醒了自我意识的npc……   每种似乎都能找出一些依据,每种都让人细思极恐,每种都无法证实。   而方思弄在一个不可名状的瞬间,心中出现了一种很多条支线都在慢慢收拢的感觉,似乎……似乎……临近结局了。   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是……已经注定的结局吗?   他看向电脑屏幕上苍白的文档页面,那面长长的电子碑文最后的一串名字,四肢百骸都是严寒。   黎暖树看不到这些文字内容,也听不到和“世界”有关的谈话,除了帮他们去查他们需要她查的资料外,又去拜访了很多业内的老人,试图旁敲侧击出一些信息,但这些人跟她本人的感受是差不多的,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片不可名状的乌云笼罩在家族周围,但都是不可言说。   在不需要她查找什么的时候,她会让阿姨离开亲自下厨,玉黎两家从来不缺佣人,所以就连玉求瑕也不知道黎暖树会做饭,可以把这么多人喂饱,而且这么好吃。   记忆中的小姨永远是美丽轻盈的,像一阵风,所有人都喜欢她,在他荆棘丛生的童年里像一束光一样。小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小姨的到来,只有她来的时候母亲会笑,会收起在他面前冷酷如鬼的面目,将这栋房子伪装成一个家的样子。   小姨没有结婚,没有小孩,一直是潇洒自如的一个人,她的生活在玉求瑕的眼中可以说是有些神秘的,所以第一次吃到她做的饭玉求瑕也是非常惊讶。这种惊讶表现得很明显,黎暖树一眼看穿,噗嗤一笑说那你以为我平时吃什么活下来的?我一个人住,总不可能再请个阿姨吧。   家里人一多起来,声音啊、活动啊也就多起来,灯光亮起的范围也大起来。黎暖树做了饭,其他人就会自觉地去端,来来往往的。有一次方思弄刚用隔热垫垫着摆好砂锅,一回头就看到玉求瑕站在客厅通往餐厅的交界处发呆,眼睛看着饭桌正上方的水晶吊灯,看起来莫名的有点呆萌。   他少见地起了一点玩心,走过去伸手在玉求瑕眼前挥了挥,待玉求瑕转而看向他时笑问道:“怎么了?在发什么呆?”   玉求瑕笑了一下,低下头,像不好意思似的,还是靠近他低声说:“灯好亮,感觉……像家一样。像过年一样。”   方思弄心中一紧,瞬间意识到,由他们两个组成的家虽然很好,但不是绝对完满的,玉求瑕的一部分还被困在在这栋宅子生活的童年里。他也转头看向餐桌,以及再远一些的开放式厨房,黎暖树还背对着他们在锅里搅和着什么,李灯水站在她旁边垫着脚看,蒲天白在开烤箱,井石屏则是一双手神乎其技地端着六碗饭出来,摆在桌上后还瞪了他们一下:“怎么?干吃饭不干活啊?”   方思弄眨了眨眼。   灯光太亮了,他眼睛有点花,看着这一切就像幻影一样。   又过了几天,也正是在这样的饭桌上——顺带一提,花田笑也在——李灯水吃着吃着忽然一顿,然后按亮手机看了看。   她的动作不大,但很突兀,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抬起头,问道:“你们对‘9月17日’这个日期有什么想法吗?”   玉求瑕和井石屏对视一眼,方思弄叹气:“你也感觉到了?应该就是下一个世界来临的日期。”   这天是8月18日,也就是说到下一个世界之前,他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上一个‘野鸭世界’是7月24日,两个世界相隔的时间不到两个月。   黎暖树没听见这一段对话,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   “我记得你下个月有一个签售会,是哪一天?”玉求瑕问她。   “9月15日。”   “两天后,我们有事。”   黎暖树的目光闪了闪,显然已经明白过来。   其他人则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李灯水,这个刚成年的姑娘,刚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姑娘,她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又要进入那个九死一生的世界。   李灯水在确认了日期之后倒是很快恢复过来,还端起饭刨了两口,发现大家都在看她,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了,轻轻将碗放回桌上,平静道:“挺好的,至少军训已经结束了。”   蒲天白哀嚎:“对大学生活最后的记忆是军训吗?也太惨了。”   旁边的花田笑反手就抽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吧。”   玉求瑕忽然道:“那明天我们去环球影城吧。”他看了看李灯水,又看了看方思弄,“大家都累了。”   花田笑瞪大眼睛:“你们不是都在这里躺尸吗?有什么累的?”   井石屏把话题扯开:“我们还想问你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那么拼命做什么?”他自己也许没注意,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录鬼簿》上之后,他讲话就有点百无禁忌,毕竟最不好的征兆已经出现,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万一死了呢?”   花田笑倒是不知道《录鬼簿》的事,身上那股从始至终的理直气壮的劲儿还在,反问道:“万一没死呢?”   他掰开指头数,其实也不知道在数什么:“都说小火靠捧,大火靠命,不抓住命里的机遇,可能一辈子都没戏唱。我这儿刚拍了玉导的电影,不铆足劲儿抓住机会,说不定就此完蛋了呢!万一没死,那我肠子不得悔青啊?”   “去吧。”这时方思弄说,看向李灯水,“去环球影城玩玩吧,灯水还没去过吧?”   李灯水没有拒绝:“好,那去吧。”   就这么决定了。   “我就不去了。”花田笑遗憾地说,“明天还有工作。”   当晚花田笑走了之后,方思弄忽然想起来问了玉求瑕一个问题:“花田笑这次拍你的电影,跟‘世界’里一样吗?我说他的演技。”   玉求瑕思考了一下:“比他之前展现出来的好很多,但跟‘世界’里肯定不一样。”   花田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跟玉茵茵究竟有没有关系?方思弄还是放心不下来。 第191章 幕间40   第二天, 众人一起去了环球中心,李灯水仍然一副小大人的沉稳样子,但在一些沉浸式项目的惊险之处, 还是露出了孩子的神情。   中途方思弄去接了个电话,周瑶打来的,问了一下他的近况, 又问他在不在北京,最后才说也不是想打扰你, 就是《半生一幕》的粗剪版出来了,明天观影会,你有空来吗?   周瑶说话的语气看似正常, 但方思弄还能听出一点小心翼翼,他心绪复杂, 答应下来。   翌日,方思弄、蒲天白和黎暖树一早出发, 前往傅和正的工作室。观影会的人不多, 除了剧组人员外, 只邀请了一些业内好友,加起来五十人上下。   傅和正是舞台剧导演出身, 将观影会会场布置成了舞台剧式的,有舞台和鲜红的帷幕, 大屏幕在帷幕之后展开。   黎暖树被编剧组的人请走了,方思弄也被傅和正拉到第一排挨着坐,方思弄不习惯这么引人注目的位置,何况今天还来了几个老前辈,怎么说也不该是他坐傅和正旁边,正想婉拒, 傅和正却抢先按住他的肩膀道:“小方,这电影有今天,你的功劳占一半,安心坐着吧。”   方思弄不明所以,却不好驳了老师面子,只能坐正。   主创人员简短发言后,电影开始,全长143分钟,讲述了女主角从上世纪70年代到新世纪之间走过的人生历程。   傅和正的电影有着强烈的个人色彩,以独特的视觉风格和细腻的情感描绘闻名,一般采用非线性叙事,通过记忆、情感片段来打破时间顺序形成跳跃式的时间结构,用反复出现的情节与意象建立电影的情感节奏。   幽微的情感是傅和正电影最大的特征,对爱的追寻和迷失也是这位导演追逐了一生的主题,这个主题在这部电影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女主角一共有过三段亲密关系,年少早逝的竹马、青年时一起奋斗的伙伴、年华老去后出现的火花。   人物成长的历程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其中,比如七十年代她和竹马共同经历了惨淡迷失的少年。后来和第二位“真命天子”一起乘上了经济腾飞的列车,然而有的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经历了惨痛的割舍后她进行了一场出走,在山水间徜徉,却又在几乎已经找到内心平静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年轻人,比她年轻很多,会像小狗一样依偎在她的怀里,说一些她根本没有听过的甜言蜜语。可想而知,他说了很多很多遍爱她,其实只是爱她的财富。   最终她再次出走,抛弃了让她软弱的感情。多年之后,在他乡一栋温暖的小洋房内,她在上门来看她的年轻女社工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意识到世界上好像一直在进行一场又一场轮回。   原定剧本是这样的,蒲天白饰演其中早逝的竹马,戏份算不上很多。   不过傅和正拍电影也很有特点,在拍摄之前工作人员拿到的只有人物小传和大纲,几乎不会有规划好了的详细剧本,只有大事件提示,连演员台词可能都不会有,最终的电影效果完全靠导演的情感驱动,由剪辑完成。   饶是知道傅和正的尿性,这个粗剪版还是把方思弄震惊了。   主要是蒲天白的部分。   蒲天白原本的设定就是纯白无辜的白月光,总在女主角弥漫着阳光的回忆里出现,代表的是一个人童年到青年这一个阶段的美好和温暖,在整部电影的多次闪回有不同意义,但基本是“回忆过去美好”、“提供支撑下去的勇气”、“对比现实的残酷”之类的,对演技没有太大考验,不,应该说是对蒲天白的演技没有太大考验,因为他本色出演就可以。   然而这个粗剪版,这个角色所展现出来的完全是颠覆。   蒲天白的戏份被大大增加,甚至有很多初看下来完全无意义的镜头,比如蒲天白蹲在片场角落看东西的场景,其实他在看什么都拍不清楚,是蚂蚁还是野草?又比如蒲天白坐在阶沿上吃盒饭,塑料盒子一次性筷子,发现被拍后对镜头投来一个无奈的、黑白分明的眼神。   太多了,几乎充斥在女主角的每个人生阶段的每个场景里,过去、现在、未来,闪现的时间很短,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的印象,可一旦够多,遍成为了一种类似于梦魇的存在,给整部电影蒙上了一层疏离而迷惘的科幻色彩。   于是连带着所有角色都被改变了。   白月光竹马的存在本来是女主的精神避风港,基本都在她失意的时候出现,但在这一版中,他无处不在。   比如女主和二号一起创业时,她看到二号蹲在路边吃盒饭,眼前就闪过了蒲天白吃盒饭的场景,可那个场景明明是不存在的,因为白月光还活着的年代是没有塑料饭盒与一次性筷子的。   这种处理还有很多,贯穿了整部电影。   对此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可能会理解为旧情难忘,方思弄却感觉到一种飘忽的不寒而栗。   “你把他拍得很美。”电影中途傅和正朝他倾斜,低声说道,“你的镜头很奇妙。别人说导演是观众的眼睛,而你,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没有设想过的美。”   方思弄注视着屏幕中的蒲天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把蒲天白拍得很美,那是一种很寥落的美,镜头仿佛一直笼罩着一层蓝绿色的滤镜,弥漫着化不开的愁绪。在蒙太奇和精妙配乐的加持下、与现实不相符的诡异参差,那些频频闪回,透出一种预言般的神秘。   他也低声说:“我没有想到……您会看到这些片段。”   他的习惯是随手拍摄,哪怕是工作设备里也有很多随手拍下的片段,那段时间他被“戏剧世界”困扰,对蒲天白心存愧疚,不知不觉就将过多的镜头对准他,拍下了很多蒲天白在片场的生活片段。   也是因为这个习惯,他提交工作视频之前会整理出一个新文件夹,把工作要求的部分重新归档交上去,那些随手拍下来的则自己带走储存。这些乱拍蒲天白的片段他当然没有提交上去,不过当时离开剧组的时候他状态太差,可能忘记带走底片,也没有在工作设备里删除。   “我早就看到了,所以我让你放手拍。”傅和正摆摆手,又看回屏幕,此时屏幕中是蒲天白脸部的一个特写,他平静地盯着镜头十数秒,双眼黑白分明、欲说还休。   “发现了吗?”傅和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你用一种很慈悲的目光在注视他。”   “这太美妙了,我注意到之后,完全割舍不下。”   方思弄:“不惜改变了整个电影的基调。”   “没错,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傅和正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说,“我相信,它现在是最好的。”   随着剧情发展,方思弄发现了越来越多不同,再次震惊于傅和正的导演功力,有太多是他可以学习的。   有了蒲天白这个“幽灵”在,女主的整个生命线都发生了改变,不是说她经历的事件,而是对待这些经历的方式。她从一个对竹马的死怀有悲伤,但还是怀揣着梦想走入新时代,最终清醒过来通过出走找回自我的“抛物线”式人生,转向了一种始终与孤独为伴、迷失又疏离的人生。   她好像也成为了空中飘荡的一缕幽魂,在注视着自己,她已经勘破了人生的痛苦与虚无,不管她肉/体再怎样哭哭笑笑,她的这部分灵魂都抽身世外、无动于衷。   所以之后的沉沦时刻她都是清醒的,是自愿的。她年纪一把了,会看不透一个存心接近她的美丽的年轻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吗?她是自愿的,她不在乎了,她放弃了自己,清醒地沉沦了。   她的人生,在看到在他们跳过舞的那片雪地上的竹马的尸体时,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冬天,就已经静止了。   最后一幕,是在阳光弥漫的洋房中,她教年轻的女孩跳舞,跳半个世纪以前她和蒲天白跳过的那支舞,过往的画面飞速闪回,最后停留在老人与女孩相握的手上,如同完成一场交接。   但交接的是希望,还是悲剧的命运,仁者见仁。   演职人员表弹出,观影厅掌声雷动。   “小方,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这部电影。”傅和正向方思弄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久久没有放开,而是郑重地说,“谢谢你。”   之后才上台去致谢、演讲、开讨论会。   讨论会结束之后是社交时间,方思弄习惯性地退到阴影中,很快就被蒲天白找到了。   观看了这场电影的所有人几乎都能意识到,这个演员要火了,应该不少人想找他说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溜到这里,还没被什么人发现的。   而在阴影的保护中,他张口就是:“哥,谢谢你。”   这句话是真情实感的,没有方思弄,他这个角色就是个设定平平无奇的白月光,虽然傅和正的白月光可能好于其他白月光,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能让这个角色浓墨重彩地留在电影史上。   虽然这件事还没有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会发生。   “别这么说,无论我做了什么……”方思弄却如鲠在喉,猛然偏转视线,“我依然觉得很对不起你。”   时至今日,他依然觉得是自己和玉求瑕拖累了蒲天白。   蒲天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先申明不是为了安慰你啊——关于‘世界’的事,说实话,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也会想,如果那天,我不去找你就好了,你可能一觉就睡到晚上了,我们可能都不会被卷进去——你怪我吗?”   方思弄摇头:“没有。”   他确实没有,因为在他的概念里,他与玉求瑕始终是一体的,玉求瑕被卷进去了,他怎么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蒲天白说:“那我也没有。”   “这不一样……”   蒲天白打断:“我刚刚就说了,不是为了安慰你,我是真这样觉得……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楚,很难形容、很玄……就是、就是——我现在越来越感觉,这是我的命运。”   蒲天白的眼睛很认真,在阴影中依然黑白分明,跟方思弄记忆中的、大学的样子没有什么分别。   “现在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他看向红幕舞台上的大屏幕,黑底白字,演职人员表还在滚动,“作品的生命比我的要长。作为一个演员,我很幸福。”   “谢谢你,很多事。” 第192章 幕间41   没多久, 蒲天白还是被发现了,热情又矜持的人群围上了他,方思弄则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准备走了, 又不得不去跟傅和正打声招呼,可傅和正现在眼见的没空,他便摸到另一个角落里等待。   后来周瑶找了过来, 递给他一杯酒,和他站在一起,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这部作品可以预见的成功,但周瑶完全不提,净说些平平无奇的小事, 比如自己老公最近忽然开始给自己削果皮,以前都没有的, 又问玉求瑕给不给你削果皮?   方思弄笑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会不会给他削,答案是会, 我还会给他切成一块一块的, 配个小叉子。   周瑶夸张地眨了眨眼睛, 说我以为你们分开几年重归于好,还闹出那么大的阵仗, 会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方思弄无奈地想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化, 从开始是一场灾难,到现在依然是。他们是两个破碎的残片,只有靠在一起的时候会完整一些,所以他们哪怕分开一百次,也会不断重逢。   他视线偏转,去看站在舞台前面的傅和正有没有和上一拨人谈完, 他想走了,当然不是和周瑶聊天无聊,只是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想待在玉求瑕的身边。   也正是这一瞥,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存在,刹那之间毛骨悚然。   在舞台鲜红的帷幕和灯光的夹缝间站着一个扭曲的人型,站得很直,像肩膀被衣架吊着那样直,但依然难掩扭曲。它绝不是人类,身体介于实体与虚体之间,身形瘦长,不,用“细长”整更为合适,瘦得恐怖,整个包裹在仿佛旧布条般的阴影纱缠绕中,那些阴影不断飘动,时而凝聚,时而消散。   方思弄感觉自己心如擂鼓,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肾上腺素飙升,这是极度恐惧的表现,可同时出现的还有另一种表现:僵硬。   他的全部注意力被那东西狠狠吸引,虽然感觉到了身体发出的濒临崩溃的信号,却一动不能动,连眼睛也不能眨动一下,目光仿佛被紧紧攥住,牢牢固定在那东西身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薄,而到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又变得越来越厚——   恐惧也来到了顶峰,他意识到——那东西在转身!   刚刚他看到的是那东西的背面,而现在,那东西正在转向他!   终于,那东西转过来了。   他能够看到它的脸……如果那真的能被叫做一张脸的话。   它的头部如同一个模糊的深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连基本的五官轮廓都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深不见底,仿佛连光线都无法逃脱。   “哗啦——”   尖锐的破碎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好像猛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视角天翻地覆,正对着天花板,根本就看不到舞台。好些人影在他眼前晃动,脸都是黑的,都像深渊。他下意识地往后缩,想要躲开,然后摸到了地面和散落的破碎的玻璃,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那些人的脸这么黑,是因为全部逆光。   他的手臂被人捉住,被那人的指甲刺得有点疼,但他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不再挣扎了,接着就看清了周瑶的脸。   有好些人凑到他面前来关心他,头和头紧紧挨在一起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墙,周瑶在最前面,好像在摸他的脸和脖子,嘴唇也在动,应该是在说话,但他现在脑瓜子嗡嗡的,耳朵里也充斥着尖锐的长鸣,根本听不清楚。   面前一张张关心的脸大都眼熟,但他现在想不起来他们任何一个的名字,他想叫他们让开,他要透不过气了,但他说不出话。周瑶似乎发现了他的意愿,招呼其他人散开,终于那面人墙裂开了一些缝隙,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来,他看向舞台的帷幕与灯光的缝隙,没有看到那个东西。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耳朵渐渐能听见一些声音了,关心他的人群渐渐散了,他看到舞台那边的傅和正,似乎谈完一轮话,或者发现了这边的骚动,正在往这边过来。他想着正好跟傅和正说一声就要走了,又甩了甩头,希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他坐在高脚凳上,周瑶面对着面站在他面前给他整理衣领,离他的脸很近。他们算是一起白手起家、共患难过的关系,这不是算什么,他还在调整状态,注意着傅和正的位置。   “方思弄,再坚持一下。”周瑶忽然说,很慢很慢,字正腔圆,“——结局将近。”   电光石火间,方思弄重新将视线聚焦到她脸上,她离得太近了,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模糊的表情,那是一个双目漆黑、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的笑容。   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便失去了意识。   ===   再醒过来,是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冰凉凉。   蒲天白率先发现他睁开眼睛,凑过来道:“哥你醒啦?”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余光瞥见也凑过来的周瑶,瞳孔收缩了一下,没出声。   “方方,到底怎么回事啊?”周瑶担忧的神色不似作伪,近来方思弄对她的这种表情都很熟悉了,“医生说是疲劳加上惊惧,主要是长期的神经紧绷。”她犹豫了一下,“你……还是过得不开心吗?”   看到她的脸方思弄就抖了一下,好在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不需要费心解释自己颤抖或抽搐的原因,他直接坐了起来,没接周瑶的话,转向蒲天白:“所以我没什么事对吧?”   “大事没有,不过还是要注意身体啊。”周瑶对他的行为很不赞同,直接伸手来扶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都还等着你回来带领我们再创佳绩呢。”   方思弄被她扶着一只胳膊,僵硬地坐着,半天憋出一句话:“学姐,我们工作室最能带领大家的,肯定是你。”   周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现在还跟我说这些……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硬通货是什么?是会喝酒谈项目吗?不,是才华啊。”   蒲天白此时插话:“那个……周周姐,方哥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不然我守着他,你去忙你的吧?刚不是来了那么多电话?”   方思弄又去看蒲天白,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都动了动。   周瑶确实很忙,方思弄又确实没什么事,跟着叮嘱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话就走了。   蒲天白送她出门确认她走了,走回来问:“你看到什么了吗?周周姐有问题?”   方思弄先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确认自己没晕太久,最多两个小时,一边把刚刚在观影厅里的事都说了。   “临近结局?”蒲天白蹙起眉头,“……有没有可能是你听错了?空耳?这四个字能空耳成什么……”   方思弄提醒他:“她还笑了。”   “好吧,那如果你真的确认没看错……”蒲天白提议道,“回去问问大家?”   这下方思弄又有点犹豫了,又回忆起那段画面……当时他确实精神状态也不好,观影厅也暗,那个帷幕后面的影子也忽隐忽现的……要说完全没有看错的可能,他不敢打包票。   他经历了那么多戏剧世界,也许是想象力异常发挥或怪异的视觉残留……周瑶当时是笑了吗?是的吧。她真的说了那句话吗?   他有些动摇。   蒲天白小心地看他:“那进医院这事我要通知玉哥吗?医生说你没什么事,我还没告诉他。”   方思弄又看了蒲天白一眼,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有眼力见,摇了摇头道:“别告诉他。”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让他担心。   方思弄又说这件事自己会跟玉求瑕说,叫他别管了,之后两个人一起回了玉宅。到晚上,方思弄和玉求瑕两个人在房间里时,他想说这件事,叫了玉求瑕一声,结果在玉求瑕回头、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忽然决定不说了。   梅斯菲尔德也曾多次跟他提到过“结局”,但这些内容对玉求瑕都是被禁言的,为什么从周瑶嘴里说出来的就没有呢?   就是一瞬间,他的想法改变了,他抗拒让玉求瑕听到“结局”这两个字,他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怎么了?”   玉求瑕看着他,刚洗过澡,眼中有一种湿润的氤氲。   方思弄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借口转移话题,他从来不擅长这个,只能抱上去,颈脖交缠,错开两人的视线道:“我想你了。”   他们几人对《录鬼簿》的调查研究一直在进行,但进展也不大。方思弄以为第二天依然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研究、吃喝拉撒、等待“世界”降临的日子,没想到这天他稍微多睡了一个小时下去,就看到其他人都坐在客厅里,他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井石屏道:“你终于下来了,既然人齐了,就出发吧!”   方思弄不明所以:“去哪里?”   “玉求瑕没跟你说吗?”井石屏也很惊讶,“小李后天就要开学了,我们今天出去玩。她选了游泳馆。”   “游泳馆?!”方思弄下意识去看玉求瑕,期望用眼神表达疑问:昨天晚上搞成那样,我怎么去游泳馆?   然而玉求瑕这时候与他在心灵上完全断了联,很平静地过来揽住他,笑的很好看:“走吧,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还能怎么办?李灯水后天就要开学了,准大学生的意愿和圣旨有什么区别? 第193章 幕间42   方思弄一身花红柳绿震惊了所有人, 他硬着头皮板着脸库库放冷气,但到现在没有人吃他这一套。   蒲天白首先发言:“哥!你居然是下面那个?”   玉求瑕轻佻一笑:“那你在幻想的时候难道是被他操?”   蒲天白震撼地看着他,耳朵一下子红了, 羞愤道:“我没有幻想到那一步!我那时候还小!”   井石屏在一边念:“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没想到是李灯水接过了蒲天白的接力棒,双眼直直盯着方思弄赤/裸的皮肤, 眼睛睁得圆圆的:“好残暴……”   她说的倒也没错,玉求瑕在床上是有些残暴的, 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只是他太了解方思弄,很快就发现了方思弄对疼痛的渴望, 随着方思弄阈值的提高循序渐进,到现在在皮肉上呈现的效果已经算是有点触目惊心了。   黎暖树捂住了李灯水的眼睛, 谴责地看向玉求瑕,玉求瑕举起双手, 没有辩解。   方思弄烦躁道:“还游不游了?”   好在省游泳馆人少、泳池大, 没人听到说话, 也没人看他,在来的路上他都想好了, 要是有人不长眼问他身上怎么回事,他就说是拔火罐拔的。   随着一阵“扑通”声, 众人陆续下水,李灯水直接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再冒出头已经到了泳道中间,岸上的救生员吹哨子喊她:“这里不允许潜泳!”   李灯水的家乡在海边,她说自己是水里长大的孩子。   在来的路上方思弄还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海边玩?北京离渤海不远,两天来回也够了, 去秦皇岛也够。李灯水说那些旅游景点人都多,没意思,方思弄猜她是不想耽误太多时间。   说到时间,方思弄觉得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有点怪,就是知道了下个“世界”到来的日子,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要是像之前几个“世界”的“幕间”时间——玉求瑕起的名字——一样,及时行乐还好,而这一回,因为有了黎暖树带来的这些资料,所有人都怀揣着一点希望,就是能得到多一点、更多一点线索,可怎么也不够,就像考试之前复习知识,怎么都觉得复习不够、背得不全,因而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资料就摆在那里,是黎暖树费了老鼻子劲才带回来的,不继续研究吗?万一忽然突破了,参透的“世界”的玄机呢?   可万一不呢?万一参不透呢?时间本来就不多,哪可能这么容易就参透?方思弄是逐渐意识到自己怀着一种悲观态度的,坐在桌子面前对着电脑和古籍堆成的山发现自己在磨洋工,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   他好像忽然横跨十数年时间理解了那些一点也不学的学渣,他们没有复习资料,不需要准备,不紧张、不惊慌,早已接受结果,所以直到考试的前一秒,都是快乐的。   方思弄前几天跟玉求瑕说过这些想法,玉求瑕笑他说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羡慕咸鱼。方思弄想人在幸福里就会变成咸鱼,想时间停止,永远和爱人靠在一起,不要起身,不要动,不要挣扎,不要追求。   现在是工作日的早晨,游泳馆里人不多,大都是退了休的老人。一行人都是会水的,选了中间的几根泳道,每根只有一两个人。   李灯水如鱼得水,早就玩得没了影,其他人也陆续自己游起来。方思弄挂在池边泡了片刻,玉求瑕游完一圈回来,抱着他的腰钻出水面,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子,问他:“不游吗?”   他抱住玉求瑕的肩膀,小腿缠住玉求瑕的小腿:“游。”   玉求瑕笑了一下,水光在他的皮肤上跳跃,使得这个笑容让人目眩:“那来比一场?”   “比就比。”   玉求瑕又蹭了他一下,钻到了隔壁泳道,方思弄很不规范地叫了开始,抢先出发。   蓝色,水的蓝色,还是水池的蓝色。   不知道。   蓝色包裹了他,他游自由泳,从侧面换气,不看前面。   有一小段时间水里好像只有自己,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但很快他侧面的视角捕捉到了另一片飞溅的水花,玉求瑕也游自由泳,追上来了。   泳道是五十米长,转瞬即逝,方思弄触到池壁,脚收回来踩到池沿,这时候玉求瑕才到。   “是我赢了。”方思弄说道,但玉求瑕没听,甚至没有出水,直接在水里翻滚转身,一蹬腿又游了出去。   方思弄这才知道被耍,又一猛子追上去,但起步晚了,到最后也没有追上。   他钻出水,玉求瑕趴在浮漂绳上摸他的脸,他低头喘气,说玉求瑕你没说要游来回。   玉求瑕耍赖:“我没说吗?”   方思弄当然不和他争,还在喘,过了好一会儿才喘匀,摇头笑了笑道:“老了。”   玉求瑕扬着眉毛笑起来,说他胡扯。   之后玉求瑕又钻回他这条道,两个人一起游。但说是一起游,其实还是自己游。   他们会在游到池边时短暂地触碰彼此,但真的游起来,还是一前一后,各游各的。   方思弄一边游一边想,游泳,好像是一种很孤独的运动,在水里,被水包裹的时候,一个人的所有沟通手段都失效了,口不能言,听力也被水浪侵蚀,在漂浮的时候,人至少很短暂地只能感觉到自己。   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在嘈杂的水声中震耳欲聋。   也许会像在妈妈的羊水里一样。   可他已经记不起妈妈的样子,更不可能记得妈妈的子宫和里面的羊水。   他游自由泳游累了,换成了蛙泳,心跳也跟着呼吸变得规律,仰头,吸气,低头,呼气,他把泳池底部的瓷砖纹路看得很清楚,还有透过天窗照到下面的阳光。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他的脑子放空了,思绪融化进了水里,漂走了。   他感觉很安静。   他低头,呼噜呼噜,吐着泡泡。继续看瓷砖、看池底的阳光、看水里的泡泡,水波在池底摇晃,如同一张网。   他仰头,呼——吸气,可以看到水面、浮漂绳、前方岸上在做广播体操活动肌肉的老人、教站在出发台上的小男孩的私教、在高高的观察椅上的救生员、因某场比赛拉起却忘记或是懒得拆掉的彩旗、墙上的标语:更高、更快、更强。   又低头,呼噜呼噜——   又抬头,呼——   又低头……   他再次抬起头。   忽然,他余光一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让他不寒而栗。   他视力很好,只一个瞬间就看清了那个在他这条道正对岸上做体操的老头的脸,是一个黑洞。他下意识去看出发台上的小男孩和私教,他们的脸也是黑洞,他又去看瞭望椅上的救生员,还是黑洞。   他们刹那间变成了在《半生一幕》的观影厅中的那个东西,旧布条般的阴影围绕着他们飘动。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他的身体习惯了游泳的频率,自然而然向下,呼——   呼呼——哈——呕——   他在水下吸气了,带着消毒液味道的水填满了他的喉管、肺泡、五脏六腑,他再也无法呼吸。   刹那之间,平静微澜的水面似乎忽然出现了一道断崖式的深渊,他的四肢变得沉重不堪,他用力划水,却被那道深渊卷进去了,水里的深渊也叫漩涡,他不由自主,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拉住,往下沉,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他仿佛忽然变成了仰躺的姿势,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水面越来越远。   很奇怪,他明明在拼命挣扎,他的耳朵里充斥着激烈的拍水声和喘息、心跳声,可脑海里又是一幕慢慢往下沉的画面,他好像一下子分成了两个,一个在挣扎,一个已经放弃。   很快挣扎的那个没有力气了,四肢失去控制,他只能无奈往下沉,他被水流的深渊吸进去了,被那些怪物脸上的黑洞吸进去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完全被黑洞吞没时,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卡着他的腋下,迅速而有力地将他拖向水面,他的身体在水中被向上拽动,周围的水流突然变得急速,仿佛在拉扯着他回到人间。   他感觉自己猛然被推出了水面,耳边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杂的声音——惊呼声、奔跑声、水花四溅声。他感觉到脸颊被冰冷的空气拍打着,有人在捶他的胸腹,有人叫着翻过来翻过来,然后他被那双救他的手拉起来,翻了个身,面朝下,肋骨被那人的手臂卡着,很疼。还有人在拍他,他疼得要晕过去,眼前发黑,不知道多久后忽然开始吐,汹涌的水流从他的鼻子嘴巴一齐涌出来,冲击在地板上。肺部终于重新吸入了空气,剧烈的咳嗽声随之而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吐出了几口呛入的水,呼吸依然急促,但终于恢复了知觉。   他又被翻回来坐着,脸被玉求瑕捧在手里,他的游泳眼镜不知所踪,眼睛也许被消毒水伤到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现在看玉求瑕的脸仿佛有一层光圈,没看过久他就被玉求瑕抱进怀里,听到了玉求瑕密密麻麻的心跳声。   他恍恍惚惚,看到周围的人墙,他去看他们的脸,不是黑洞,他们似乎在和他说什么,但他的听力被玉求瑕的心跳声占满了,他听不见。他看到那个小孩和私教也在人群中,他们的脸也是正常的脸,小孩还有点可爱,不是黑洞。   后来围观的人慢慢散了,他们的“自己人”才逐渐聚集过来,游泳池太大有时候就是这样,哪怕你和最亲密的人一起来游,如果你们的速度差距都大、离得够远,可能对方淹死了你也还不知道。   玉求瑕一直抱着他,不停地抚摸他的后背、后颈、亲吻他,直到现在还没有说一句话,那句“怎么了”还是跑过来途中摔了一跤的蒲天白问的。   被救上来很久的方思弄还在发抖,他抬起眼看了蒲天白一眼:“……我又看到了。” 第194章 幕间43   “看到什么了?”   玉求瑕问他。   他攀在玉求瑕肩头的拳紧了紧, 还是将昨天在观影会上和刚刚看到的东西都说了。一边说他一边心有余悸地去看救生员的脸,依然没有什么不对。   听完之后,所有人都下意识去看玉求瑕, 黎暖树应该是听不见,就站在他们后面防止其他人靠近。   沉默时间太久,井石屏等不及问道:“你怎么想?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玉求瑕有些忧疑地看着方思弄, 最后眸光一敛,还是道, “我认为不可能,我认为‘戏剧世界’和现实世界不会重叠,‘戏剧世界’的怪物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   他犹豫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假设他所说的内容是真实成立的,那么另一种可能性也同样无限逼近真实, 那就是,方思弄自己出了问题。   他的心理或精神出了问题, 看到的是自己臆想中的幻象。   这似乎是更合乎逻辑的一种解释。   方思弄其实也不确定, 出问题的到底是他们所生活的现实, 还是他自己。   他遇到的怪事也不止这一两件了,从第一个“弗兰肯斯坦世界”开始, 他在“世界”结束时就能看到剧中人物的回忆,他看到了老疯子的, 之后又看到了蔡伯喈和胡刁的,他本来以为所有人都能看到,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得到过一次“真眼”,用那只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又出现在了几个世界之后的现实中;说到现实,他还在现实中见过梅斯菲尔德, 在景明找他喝酒的那天晚上,之后梅斯菲尔德又从那片代表死亡的黑暗中救了他一命,提到了“结局”……   他一开始想过,那种可以看到剧中人物回忆的能力会不会就是他的异能?可一个人应该只有一种异能吧,就算那个是异能那别的也不可能是,所以他似乎真的跟其他人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呢?他既没有传统也没有血缘,为什么是他?他有什么特别的?   现在玉求瑕指出了另一种可能:也许出问题的是他自己。   也许这真的就是答案。   因为精神上的异常,他把臆想中的幻影当作了真实,而“戏剧世界”放大了这种幻影,让他在那个世界中臆想更甚。   那张大教室的照片,那张在数个“世界”后出现在他手中的照片,也只是出现在他眼前而已,等他从“野鸭世界”中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只是很普通的一张拍立得,拍的那天的午餐,根本就不是大教室。   而梅斯菲尔德,现实中的梅斯菲尔德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而且整个人的品行性格都跟自己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的话——   完全说得通。   玉求瑕又抹了抹他脸上的水,想把他抱起来:“先回去吧。”   方思弄没让他抱,只是借着他的力站起来,说:“我想回家拿个东西。”   这个家指的是哪里不言而喻,于是众人兵分两路,其他人回玉宅,玉求瑕则陪方思弄回方思弄买下的那个家拿东西。   “你在找什么?”玉求瑕跟在方思弄后面看他翻箱倒柜。   方思弄翻完了书桌又去翻衣柜,声音被闷在里面:“你记得我从西藏回来之后送过你一瓶香水吗?”   “记得。”   方思弄在里面翻了一会儿,退出来,看表情是没有翻到,抬起头继续问他:“你最近还在用吗?”   “没有。”玉求瑕顿了一下,“抱歉,因为是你送我的东西我不好这么说……但实际上,我很久没见过它了,我以为是我从这里搬出去时没有带走。”   他觉得方思弄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香水有什么问题?”   方思弄垂头想了一会儿,再问:“我有跟你说那瓶香水是哪里来的吗?”   “你没说,你当时就是送我了。”   “不,我说了,我说我遇到了调香大师梅斯菲尔德,他送了我一瓶香水,我觉得很好闻,就送给了你。”   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脸,说着说着打了个寒噤,玉求瑕的表情告诉他,他又被“禁言”了,玉求瑕根本没听见。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   所以当时他送玉求瑕那瓶“圣域”时,就已经被“禁言”了。   他又仔细想了一遍,发现似乎……跟梅斯菲尔德有关的话语都会被禁言。   玉求瑕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眉头微微蹙起,两人一时无话。   方思弄又回头找东西。   最后他在书桌和床柱的夹缝中找到了那瓶“尸体派对”。   找到它的时候他心脏重重一沉,同时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是一个实体,是存在的。   他把香水拿给玉求瑕看,问:“这个你有印象吗?”   玉求瑕立即就想起来了:“景明?”他把方思弄送回家,在方思弄的衣兜里发现了这瓶香水。   方思弄说:“是那一天,但不是他。”   玉求瑕捏起香水瓶子观察了一阵:“它有什么问题?”   方思弄:“我在‘野鸭世界’,从你身上闻到过它。而且从‘弗兰肯斯坦世界’开始,之后的好几个世界,我都在你身上闻到过‘圣域’。”   玉求瑕的额角一跳,在方思弄说的这些时间点,他都没有用过这两瓶香水,而且进入“世界”之后所有人身上的衣饰都被“世界”整体替换了,难道香水的味道还能保留吗?   又或者,还是之前那个问题:如果一个人的精神出了问题,他/她的眼睛能看到幻象,那他/她的鼻子呢?会不会也能闻见想象中的、不存在的气味?   怀着满腔疑惑,两人忧心忡忡地回了玉宅。   时间依然平静地向前流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8月20日,所有人一起送李灯水去学校,开始大一新生的军训。   军训结束后李灯水就住在了学校宿舍,跟众人在线上联系。她不在,其他人的日常还是没怎么变,依然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凑在一起解读《录鬼簿》,依然是没有太大进展。   9月16日,李灯水回了玉宅,跟大家一起等待9月17日的到来。   9月17日上午,花田笑也过来了。   为了不卷入无关人员,众人一起待在一楼一间密闭的房间里,这是玉宅的老人房,玉将行夫妇有时候会来住一段时间,黎勾元也来过,现在已经停用很久了。   房间整体是中式装修,所有家具都是沉重的红木,时隔经年,哪怕曾经使用它们的主人已经化为了一抔黃土,依然在这个仿佛静止的空间里散发着醇厚的木香。   蒲天白搬了投影仪进来放电影,一直在放闹腾的喜剧片。房间里就有卫生间,他们打算在等到“世界”之前今天就不出去了。   方思弄自然和玉求瑕坐在一起,他中途去上了个厕所,再回来表情不太对,被玉求瑕敏锐地察觉了,贴着耳朵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抱住了玉求瑕的脖子。这些类似于撒娇的行为他以前是决计做不出来的,现在却不在乎了,其他人也全当没看见。   他不想说,刚上完厕所走过来看到的那个画面,投影中的电影热热闹闹花红酒绿,可对面这群看电影的人却都显得太过安静,哪怕是笑都显得虚假无力,像一片安静的墓碑。   在第二部 电影放到高/潮时玉求瑕忽然起身,动作突兀冷硬,方思弄本来趴在他怀里都被推开了,一瞬间就意识到玉求瑕在生气。   怎么了?他的视线跟着玉求瑕移动,所有人的都跟着玉求瑕移动。他们看着玉求瑕大步流星走到了那只古朴的红木衣柜前,很用力地拉开了柜子。   玉求瑕的身体遮挡了看向柜子里的一大部分视线,但所有人都能看见里面有个人,有的看到的是肩膀上的卷发,有的看到的是曼妙的腰线,有的看到的是蜿蜒雪白的腿。   那是黎暖树。   玉求瑕的声音冷若寒冰,亟待爆发:“你怎么在这里?”   黎暖树本来是横躺在柜子里,无奈只能慢慢坐起来,捋着自己的头发道:“小时候我就喜欢躲这个柜子里。我在怀念当时的感觉。”   玉求瑕直接伸手提着她的手腕将她拎了出来,黑着一张脸极不客气地指着身后:“你面前这么多求生不得的人,你还要把自己往里送?”   “对不起,小玉……”黎暖树低着头,光影变幻中看不清表情,“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   此时电影里的中年主角忽然满面风霜地来了一句:“我呢,是故事太多,想给故事一个结局。”   方思弄起身,朝玉求瑕走过去,花田笑则在戳蒲天白的胳膊:“快暂停快暂停!”蒲天白急急忙忙按了暂停键。   于是,声音、流动的光影都停止了,一切好像都停止了。   玉求瑕直接提着黎暖树往门外走,方思弄跟在后面,他想这样子黎暖树肯定很痛,但是也不敢劝,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戏剧世界”会不会就要降临了,赶快让她离开这个空间才是正经。   玉求瑕把黎暖树放在门外,就要关门:“你走。”   黎暖树却扒住了门,眼中似乎有泪:“我说!我说吧!我其实还带出了一本日记,是你妈妈的,我看不了,但我想看!”   玉求瑕把她的手扳开,还是那句:“你走!离开这栋房子!”   黎暖树高声道:“你可能不理解,但这对我很重要!”   玉求瑕依然在推她,她的力气在玉求瑕手里约等于无,一个没站稳就跌到了地上。玉求瑕也跪下去,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与她四目相对,离得很近,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低哑道:“你忍心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人吗?” 第195章 幕间44   房门合上, 落锁声清脆。   玉求瑕面对门站着,久久不言。很快听力被强化过的众人就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方思弄走过去挨着他,抓住他的一只手, 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花儿来,只能牵着他。   “好了。”结果是玉求瑕回头看到他的表情, 扑哧笑了一下,“我没事, 回去吧。”   玉求瑕牵着他走回座位,其他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玉求瑕还是笑:“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演到哪儿了?”   蒲天白被花田笑戳腰眼戳得叫了一声, 屁颠颠扑过去点播放,电影重新播放起来, 屋内的空气似乎也跟着流动了。   这时李灯水却说:“你不要怪黎阿姨,我可以理解她的。”她看着玉求瑕, “我被卷入‘世界’的时候很害怕, 但后来知道我妈妈也进去过……死在里面, 我就不后悔了。真的,我就觉得我哪怕是死在里面也没关系, 只要、只要能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出去之后,我在家里的一些地方, 笔记本、便利签上面找到了一些只言片语,以前我都看不见,以为是一团墨迹……我就更不后悔了。”   井石屏“嗐”了一声:“说什么死不死的!”   玉求瑕仍是笑,从刚刚开始这笑容就像是焊在了他的脸上:“行啦,我明白,她们是姐妹情深嘛。”   “姐妹情深。”蒲天白又趴到播放器那儿去操作, 将电影的音量调小,展开话题,他很认真地问玉求瑕:“有兄弟姐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想象不出来。”他开始喋喋不休,“我总是在网上刷到啊,什么兄弟姐妹争夺遗产啊,重男轻女啊,姐姐对弟弟好叫扶弟魔,男人给父母兄弟花太多钱叫拎不清……但也有很多好的啊,什么赌鬼弟弟把家里父母的财产都赌光了,老婆孩子被打跑了自己孤独地死在出租屋,哥哥给他办丧事时还是忍不住痛哭……哭什么呢?这种祸害不是早死早超生吗?哥哥自己家里也被他害得不浅,可还是为他哭,我猜哭的时候这大哥应该会想到他们小时候一起生活的日子吧?那些在阳光弥漫的小巷子里奔跑的日子……”   花田笑惊讶地捂住嘴:“你管这叫‘好的’?”   “这人是烂透了,但兄弟情谊有点好吧。”蒲天白解释了一句,又看回玉求瑕,“玉哥,你别误会,哎,我就是随便说说,随便聊聊,左右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其实是我经纪人刚给了我一个新本子,万老师的,演一对兄弟中的一个,我挺找不明白感觉的——我想象不出来有兄弟姐妹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茵茵以前倒是也不怎么提你,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你对她来说很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说了,你们的关系其实不算太好吧?”   “不好,很不好。”玉求瑕说,“我曾经有很多次都想过她要是没有出生就好了。”   蒲天白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好像真在给他的新电影找角色感:“那你对她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玉求瑕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空白。   他这一生讲过太多话——通过他的电影人物之口——他是不屑于说谎的,所以一直都在讲真话,只是他被太多幻影纠缠,所以说出来的真话也云山雾绕,好似玄言。   玄言是不必讲清楚的,说的人在说,听的人在听,二者之间关联不大,听者以为自己听懂了,说的人却也不在意他们是不是真的懂了。   不在意。   他这一生说了很多话,归纳起来却就是这样一个“不在意”。   他早觉得自己已经大彻大悟,平生所求不过一死,外界的任何点评或夸赞都是过眼云烟,有很多问题他都探讨过,走得很深,有些差点回不了头,可这时候一个人问他:你对你妹妹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他竟然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一个多么浅白、基础的问题,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都能立即给出答案,他怎么会回答不上来?   怔愣只是一瞬间,他却近乎下意识地说出:“兄弟姐妹,就是从出生就在互相争夺的关系。小时候无意识时就在争夺父母的关注和爱,不,应该说在父母活着时都一直在争夺,争到他们去世,又争夺遗产。一个人的感情永远是不平等的,父母的当然也不,没当过父母?那我换句话说,你要是同时养了三只猫,你都不会同样爱它们,你会根据你的喜好去喜欢更美貌或更丑陋或更乖巧过更调皮的那一只……这种不平等的爱造就了必然的争夺——在我眼中兄弟姐妹就是这样一种存在,他们也许也会爱彼此,但依然永远逃脱不了争夺。”   蒲天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已被不留痕迹地岔开。   方思弄把音量调回去道:“看电影吧,看电影。”   离奇的是,今天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众人面面相觑。   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9月17日”的时间感觉,可是9月17日已经结束,“世界”并未降临。   “又推迟了?”蒲天白奇怪道。   “这么说起来,还有提前了的呢。”井石屏说,“说提前就提前,说延迟就延迟,那还特意给个时间干什么?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   李灯水推测:“会不会不是按北京时间算的?要西时区的9月17日全部过去了才算?”   “之前没有这个先例。”方思弄道,“而且我们不是推断出这事是分文明出现的吗?应该就是看北京时间吧?”   花田笑提议:“以防万一,我们再看一部电影?”   然而这个“万一”没有降临,全球的9月17日就这么过去了,无事发生。   “世界”推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之后所有人都失去了对下一次进入“世界”的时间感知,李灯水再次提出那个观点:也许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人也在攻略“世界”,他们攻略成功了,“世界”就结束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去学校给自己办了休学,住回了玉宅。   不知道下一个世界什么时候降临,意味着它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大学校园里人太多了,她不能冒着把别人卷进来的风险继续待着。   黎暖树则被玉求瑕赶了出去,甚至取消了她进入小区大门的权限。   日子继续流逝,而在那个9月17号之后,方思弄也像黎勾元一样,开始写手稿。   他一开始借着搜索信息记笔记的名义偷偷写,就像回到学生时代开小差,还挺刺激,但很快还是被玉求瑕发现了。玉求瑕看到之后就生了气,回房间里不出来,方思弄只能去哄,自知理亏,做小伏低,哄得第二天腰都直不起来,玉求瑕却是哭得更凶的那个,从看着他醒就开始哭,说你写那东西干什么?留给谁?我们要是死了还管其他人干什么?世界毁灭都和你没关系!   玉求瑕一生都在为自己活、说自己想说的话,巨大的自我造就了他自私的灵魂,他不想要方思弄去普渡众生,他要方思弄只看着他。   在分手之前方思弄哄人也只会不开腔地默默做事,现在却摸清楚了玉求瑕的脾气,毛要顺着撸,哄人还是要张嘴。   哄完了日子照常过,方思弄还是会抽时间偷偷写。   他也不是想留给谁,他就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经历,他以前听过一句话,是说这个世界上有一部份人天生就有创作的欲/望,就像吞咽的欲/望一样客观存在。他感觉自己是临到头了忽然觉醒了这种欲/望,就好像别人写自传、写忏悔录一样。   他没法控制自己,他就是想写,他想把自己和玉求瑕的故事写下来,没有人看也不要紧。   不想再惹恼玉求瑕,他就晚上爬起来偷偷写。   玉求瑕觉浅,但睡之前做得尽兴的话就不怎么会醒,今天就是这样,方思弄掐着腰爬起来,窝到露台沙发上打着小灯写,写累了一回头看到玉求瑕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他在流泪。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攥得死紧。   他把本子放好,双手投降走回床边,跪在地毯上去擦玉求瑕的泪,讨好地哄:“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别哭了。”   “我知道你会写的。”玉求瑕除了在流泪以外一切正常,表情也很平静,还理了理他的额发,温声说,“写吧,明天白天写,别伤到眼睛。”   方思弄心一颤,愧疚得不行,掀起被子钻进去,趴在他的身上。   玉求瑕揽住他的腰,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很久,方思弄忽然说:“我做过一个梦,梦到你那天没有答应我。”   玉求瑕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没有问是哪一天。   “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方思弄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今天确实累了,“……玉求瑕,我不怕死,但那个梦差点吓死我。”   他又说:“玉求瑕,我不为别人写,我为我自己写的。答应我,只有等我死了,你才能看它。”   玉求瑕只觉得自己被人捅了一刀,从心脏传来一阵极大的痛楚,迅速蔓延至全身,他简直想把方思弄的嘴撕了:“你闭嘴。”   “作为‘把骨灰撒到南极’的交换。”方思弄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很锋利,还有点刻薄劲,“只准你能安排后事,我就不行?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玉求瑕的气就这样散了,他低头亲吻方思弄的头顶、摸他的头发,感觉眼泪流进鬓角,然后低低地笑起来。   狗屎,这坏东西可真记仇。   方思弄很快就睡了,玉求瑕把人拖到旁边的位置上摆好,又侧躺下来,在方思弄忘记关的露台的昏黄灯光中端详方思弄的脸。   那片黑暗就是这时候降临的。   像一片墨水海洋,瞬息之间就将方思弄吞没了进去,玉求瑕只觉得胸腔霎时间就空了。 第196章 电影01   经过那片已经熟悉的黑暗之后, 方思弄感觉到了自己。   但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只是在意识上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视力得到恢复, 可以看到除黑暗之外的场景,但他的脖子似乎不能动……或者说,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脖子……那种感觉, 很难形容,就像还停留在那片黑暗里一样, 他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感觉到哪里是脖子,哪里是手脚, 也没法转动脖子往下看,看一看自己是否还有身体和四肢。   但说跟悬浮在那片黑暗里完全一样又不对, 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黑暗以外的场景,是一间看似普通的卧室。   他还能控制自己的“眼球”, 在小范围内转动视线, 但决计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房间里有床, 有书桌,有衣柜, 有一扇窗,窗外有铁栅栏式的防护栏, 上面摆放着几盆瘦骨伶仃的植物,在微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   窗户玻璃上似乎贴了暗色的透光纸,让射入这间房间的光线都被染上了一层黯淡的蓝绿色。   他顺着那道光线看向隆起一团的床铺,那里躺了一个人。   他感觉不到身体,只能停留在原地继续观察房间里的物件,渐渐的他找出了直觉中违和感的来源。   房间不大, 整体有种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布局很规整,四四方方,木窗木桌木书柜,浅绿色窗帘、淡黄色小碎花被,规矩含蓄的配色。床旁的书桌上放着几本教材和笔记本,钢笔、铅笔和尺子整齐地摆放在笔筒里,似乎展示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个不出格的乖学生。   但当视线落到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时,一股异常的气息开始显现。   墙上留着一些胶布的遗骸,显然是暴力撕下过什么,看大小像是海报,因为撕得太急切,反而留下了丑陋的疤痕。床下若隐若现露出一双尖头皮靴,鞋底泥泞,还沾着一点金粉,暗示着屋主夜晚流连的地下酒吧或迪厅。衣柜的门没有完全关紧,露出一道黑缝,底部露出几条黑色细带,让人联想到与“性/感”有关的衣饰。   这一切显然都与屋主表面上乖巧的形象不符。   很显然,屋主在这间屋子中伪装成了一个乖女孩,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应该有着黑夜和白天两种不同的人生。   诚然在现实中一个女孩拥有这些东西并不意味着她就不是一个“好女孩”了,可在戏剧中,场景的每个细节都暗示着人物的性格或者命运。   方思弄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一阵狂暴的声音惊醒。过了好半天他才确定那声音的确是一首音乐,是从屋主枕边的手机中传出来的闹铃。   这重金属重得简直要中毒,可惜他没有手,也没有耳朵,做不到“捂住耳朵”这样的动作。   同时他还感觉到一阵诡异的熟悉。   闹铃响了好一会儿,一只细白的手才从被窝里伸出来,“啪”的一下手机被拂到地上,闹钟却还在响。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不得不从被子里钻出来,痩得伶仃,浑身细白,颈椎骨嶙峋地凸起,头发枯黄蓬乱。   是李灯水。   她用手撑着地面,下半身还留在床上,趴着去捡手机,动作粗暴地关掉闹钟,生着明显的起床气起床。她只穿了吊带睡衣和内裤,方思弄下意识就要闭眼睛,可他做不到,只能尽力将“眼球”转开,可惜屋子太小,他的余光没法完全离开。   好在李灯水是背对着他,脱掉吊带后她弯腰去衣柜里找衣服,顺势将与那几根黑色细带有关的部分往里面怼了怼。这样子的姿势,使得她的脊椎和肩胛骨非常明显,嶙峋陡峭,仿佛都要破体而出,黯淡的晨光洒在上面,反而称出她异乎寻常的白。   她换上了一身规规矩矩的衣服,拿上书包,开门出去了。   关门声惊醒了方思弄,惊出他一身冷汗——如果他确实还有身体且身体还有汗的话——他猛然惊觉自己刚刚好像不由自主地盯着李灯水看,但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看李灯水。   这个发现吓到了自己,他惊慌失措,下一刻只觉得视角陡转,身遭瞬间黑了下来,他似乎被压在了一片巨大的石板下,龟缩在狭窄低矮的空间里,眼前耸立着一团巨大的黑影。   他惊魂未定,努力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只是忽然就出现在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   平复心情之后,他逐渐发现他好像并没有离开那个房间。眼前的这团黑影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立着一部分倒着,泥泞的碎屑散落在周围,隐约还可以看到一些金色在闪动。   ——是那双鞋。   他反应过来,是刚刚看到的床底下的那双鞋!   他忽然来到了李灯水的床底下?   那时间呢?时间是接续上的吗?现在是在过去还是未来?李灯水是已经离开了还是仍在床上睡觉?   他的状态依然跟刚刚一样,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他竭尽全力控制视线,从沾着泥浆的鞋子中间望出去,通过对空间的构想,看向了极有可能是他刚刚所在的地方——床板挡住了一大部分视线,他只能看到一点木柜子的边缘,那似乎是……书柜?   他竭尽全力往那边“看”,也许是意愿太强烈了,下一刻,他的视线瞬间“滑动”过去,大概是从床中间平移到了床脚,然后他忽然可以看到大半个书柜。   ……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物质形态?   怀着这种困惑,他看向了书柜上方,结合对高度、角度的判断,他判断他刚刚的视角应该位于书柜的第三格或第四格。   那里都是书,摆得不是特别整齐,可能经常会抽出来看,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精神与绝对知识》、《忏悔录》,也有《小泉八云文选》、《莫泊桑随笔》、《飞鸟集》……   他当时是待在哪里的?   可以肯定的是,一个成年人类的身体,是不可能挤进那任何一个书架的。   那自己刚刚到底在哪里?   他越想越入神,盯着书本和格子上方的一小段黑色阴影……倏然间,视线再次转换,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应该就是书柜上。   他再次可以将整个房间收进眼底,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人,整个屋子是李灯水离开之后的样子。看起来时间规则还没有失效。   他又看向床底下,努力了一会儿,再次回到床底的视角。   他思考了一阵,寻找这两个地方的共通之处……   是影子?   他需要在阴影中活动?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他又回到柜子上,在这个房间中搜寻别的“阴影”,一眼看到的就是没关严的衣柜那条漆黑的缝。   他盯着那条缝,心念转动——如果他还有心的话——集中精神感受着变化,发现他盯着的那条缝似乎越来越宽越来越近,脑子里冒出那句“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然后他成功了,他进入了衣柜。   竟然真的是这样!   他可以在各个阴影间瞬移!   而且,阴影范围的大小好像决定了他的活动范围,书柜上的那个阴影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所以他能够活动的范围很小,而在床底下和衣柜里,他的自由度明显要大一点。   他更好奇了,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形态?   此时,他身处在李灯水的衣柜中,被女孩子的衣物包围着,可以发现衣柜外层的衣服都叠的很好,垒成一堵墙,把后面的混乱都遮住了。   那团混乱五光十色,皮带、蕾丝、性感内衣应有尽有,像爱丽丝的兔子洞,链接着另一个世界。   这样零距离待在一个女孩的柜子里似乎有些猥琐,不过他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嗅觉,失去了一种感官让他与整个世界似乎都隔着一层什么,所以他也没有太大感觉。   他又回到书柜上,在这间房里这里的视野最好。他盯着门缝看了一阵,想离开这间房看看,但没有成功。他又去看书桌,试图进入抽屉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结果依然没有成功,只转移到了书桌下面的阴影里,看来门缝和抽屉缝都太小了,他穿不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几乎已经把这间屋子里可以去的地方都探索完了,甚至还在床和墙之间的夹缝里发现了半个避孕套包装袋。   可他出不去,完全被困住了。   安静下来之后他再次思考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怕光线?是吸血鬼?或者中国鬼魂?   可他看不到自己的实体不说,他其实也并不畏惧光线。在传说中吸血鬼或鬼魂害怕光线,在光线中会被烧成飞灰,但他的感觉并不相同,他似乎只是……无法到达有光的地方。   就好像有光处和阴影处是完全不相交的两个世界,他只能在其中一个世界存在,但也并不怕另一个世界就是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在晚上岂不是哪里都可以去?   他试图在这间房间里找到镜子或者玻璃之类能反射出物体形象的东西,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自然也照不了“镜子”。   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从外面被打开,当时他待在床底下,只看到了一双穿着拖鞋的女人的脚。   女人在屋里转了两圈,很快发现了床下的鞋子,粗暴地把鞋子拎出去,嘴里骂出不堪入耳的脏话。   方思弄有点怕那女人收拾了鞋之后还要趴下来看床底下看到他,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于是他移动到最靠近门的地方,透过未关的门看到了外面的客厅,然后移动到了沙发下面的阴影里。   女人还在李灯水的卧室谩骂着,方思弄则趁这个时间将客厅里的空间大致探索了一遍,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家庭客厅,从装潢和摆设来看这家人也很普通,没有特别富裕也没有特别贫穷,从事的职业不会特别低贱也不会特别精尖,一个乏善可陈的家庭。厨房狭窄的灶台上还炖着什么东西,厕所的门关着。   不知道是世界设定还是他太粗心了,偌大一个客厅他竟然也没发现可以照出自己样貌的东西。他猜厕所里应该有镜子,可他进不去。   女人骂了一会儿回了自己房间,很快又风风火火走出来,原来是去换了衣服。她打开了大门,停顿了一下,回到厨房关火,然后再次离开。   这一系列动作都昭示着她在气头上,一路叮铃咣啷的,方思弄下意识瑟缩在墙角,惊鸿一瞥间看到了她的脸,发现自己在一些资料和李灯水——外面世界的那个、正常的李灯水——的手机屏幕上见过她。   她是李故云。   方思弄瞬间就想到玉求瑕说多的话,说他预感到会在这个世界中与父母重逢。   这个预感是否会在这个世界应验?   也许是因为见到李故云太过震惊、只顾着震惊,他没有抓住李故云开门的时机离开,便被关在了这个房子里。随着窗外太阳高度角的变化,他将这个房子里所有阴影能够到达的角落走遍了,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不过没有发现就是最大的发现,这么大一间屋子,餐具都是白瓷的,别说镜子,一块玻璃也没有,这根本不符合逻辑,他怀疑是“世界”设定,自己的存在形态可能不自己能轻易得知,也许与揭开谜底有重大关联。   不过事实上他并不十分焦虑,因为他判断,在夜晚来临时,他的活动范围也会变得宽广很多。   傍晚时分,大门打开,李灯水回来了。   方思弄有了离开这个房子的选择,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跟着李灯水回了她的房间。   李灯水回到房间后就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没多久外面门响了,可能是李故云回来了,不过李灯水进房间后就锁了门,方思弄也出不去。   再晚一点房门被很重地敲响,李灯水放下笔,坐直身体,脸上出现了一种扭曲的狠劲,像影视剧中,那种刻板的、会出现在叛逆青少年脸上不耐烦的表情,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开门出去了。   母女俩在昏黄的灯光下相对着吃完了饭,全程不发一言。   之后李灯水又回到房间来,趴在书桌上写东西,期间打开抽屉找什么,没关严,方思弄趁机进入了抽屉的阴影里,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半包香烟、几张演出门票、带有些许污渍的夜店手环。化妆品也巧妙地藏在文具和纸张中间,避免被母亲发现她涂抹的鲜红唇膏或带着烟熏气息的眼影。   这些都是方思弄一大早就预想到的设定,吸引他注意的是另一样东西——那几张演出门票最下面的一张大的,是一张邀请函,宣传单大小,背景是深沉的墨黑,仿佛一片无尽的夜幕,隐隐透着冷光。纸面中央浮现一只繁复精致的面具,面具的边缘镶嵌着金色烈火图案,面具的双眼空洞而神秘,镂空的细节犹如缠绕的藤蔓。在面具上方印有一排华丽的花体字,前半部分被遮住了,方思弄只能看到后半截,是这样几个字:“绳食儿舞会”   方思弄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一个数年前的画面跳至眼前:   那天他也是接了喝了酒的玉求瑕回家,回他租的那个家,楼下没有停车场,要停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步行五分钟左右。这五分钟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居民区,一楼的店铺彻夜不息。   玉求瑕歪歪斜斜,被他架着走,今天似乎喝得还挺开心,一边走一边唱歌,走到中途忽然停下来不走了,方思弄转脸一看,发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摸棋牌室大爷养在玻璃缸里的鱼。   发现他的目光,玉求瑕转过来对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极其灿烂、比他们头顶上那盏白织灯还让人目眩,说道:“它们居然知道这不是绳。”   方思弄没有听清,有些呆地问:“这不是神?”   他想说你就是神,别说对这些鱼了,对我来说,你也是神。   玉求瑕却一眼就看穿他,知道是他听错,纠正他:“是绳儿!”   “绳?”方思弄还是不解,竭力想要跟上玉求瑕的脑回路,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太愚蠢,便自己揣摩道:难道玉求瑕的意思是自己的手指在水里像绳子?可鱼知道他的手指不是绳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玉求瑕好笑地用沾了水的手弹他的鼻子,笑得更好看了:“是食儿!鱼食的食儿!”   这是一个完全的乌龙,一个在每个人的人生中足以出现成百上千次的“听错了”的瞬间,一段小插曲,本来不应该被任何人长久地铭记……   直到后来玉求瑕在拍《十八》时,方思弄检查美术组的场景布置,发现了舞会邀请函上的字“神绳食儿舞会”,那个夜晚便永远镌刻在了方思弄的记忆里。   那张邀请函在电影中并没有正面出现,仅作为背景在屏幕上停留过几帧,就是最眼尖的电影评论家或最狂热的粉丝都没有清晰地扒出过这几个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方思弄忽然感觉一阵寒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身体都没有了,还能感觉到冷。   ——这个世界,是玉求瑕拍的《十八》? 第197章 电影02   在萧瑟的秋风中,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穿过遍布玻璃与钢架的如水晶般剔透的城市,推开了城市角落一道吱呀作响的门,走进了一间充满浮尘、铁锈气息、脂粉和雨水、霉菌味道的房间。这个房间形状怪异, 如一列狭长的火车,或者说一条通道。一群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人在通道两旁站成庄严肃穆的两列, 齐刷刷地看着来人。他们都不年轻了,皱纹爬满了他们浓重脂粉下的面庞, 他们都把脸涂得很白,瞳孔深黑,挤在一起像一群遗落在旧时代里的鬼。   老太太的视线穿过他们, 投向走廊尽头,那里坐着一个一身素白的人, 正在对镜梳妆。他的头发也是白的,长长的披下来像瀑布一样坠落在地。   没有回头, 但他开口说话了, 声音苍老嘶哑, 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你真的来了。”   老太太回答:“我答应过的,人总要守诺。”   那人却道:“年轻人才会相信诺言必定会实现, 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八岁,还有资格说来日方长。可现在我们已经八十一岁了。”   《十八》是玉求瑕最负盛名的一部片子, 也是让他一战封神的一部,在影史、和他的个人生涯中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时有权威评论称,《十八》是《恐怖洛基秀》在本世纪的复活,以恐怖、叛逆、混乱在当时一片死水的华语影坛撕开一条血路,其中充斥着错位的现实、诡异的笑声、消失的灯光、突然的尖叫和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怪物形象。同时它又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不涉及任何科幻元素, 就在所有人脚下的这片人间展示了一场盛大的幻灭。   女主人公阿梅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她的母亲因为失败的婚姻而时常显得神经质与患得患失,这种经典的家庭模式造就了母女双方的痛苦,阿梅果然成为了一个面上一套里子一套的“乖”女孩。在母亲面前、在阳光下,她是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默默无闻的内向女高中生,而当夜色降临,她就有了另外一张面目。   真正的故事开始于她收到那张邀请函的那天,那是一场地下世界的舞会邀约,这场舞会也占据了电影的绝大部分篇幅。她在舞会上完成了彻底的蜕变与异化,在那之后,她眼中的整个人间都变得鬼影绰绰——母亲时不时会变成怪物、学校老师社会的规则都变成了一场游戏般的幻觉。   而李灯水现在就在饰演这个女主角阿梅,她收到了邀请函,前往了这场舞会。   去的时候是晚上,方思弄轻易地跟上了她。   他跟着她的影子行动,来到了那场“神绳食儿舞会”。   这场地下舞会隐藏在一栋废弃工厂的地下室里,进入之后方思弄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音乐声太大了。他没有嗅觉,但只用看也能想象出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暧昧的窒息感。昏暗的灯光打在墙壁上,时而投射出跳跃的光斑,时而只剩下扭曲的阴影,像是一场无尽的梦魇。霓虹灯管摇摇晃晃,发出幽冷的光,色彩交替着在四周闪烁,染红了低语、笑声与尖叫。   人群的身影在迷雾中摇曳,鲜艳的唇色、夸张的眼影与精心描绘的面具相互映衬。男女皆着装大胆、怪异,高跟鞋的叩击声与沉重的低音音乐一同在地板上震荡,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既陌生又肆意的狂欢中。   李灯水穿着那身黑色细带组成的衣服,虽然浓重的烟熏妆和烈焰红唇都是为了掩盖她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稚嫩,可显然不是那么成功。她戴着一张狐狸面具,瘦弱干瘪的身体根本撑不起这件衣服,瘦削的锁骨和半个胸裸露着,肩膀微微耸起,脚步有些不稳。   她挺直背脊,努力将自己融入周围成熟的气息,仿佛通过这身装束便能伪装成她想要成为的样子。然而,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略显僵硬的步伐,偶尔下意识的环抱手臂——都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她的性感装扮就像一件还不合身的盔甲,无法完全掩饰她那十七岁的青涩与不确定。她很白,也只剩下白,在这里的灯光条件下简直白得发光。她进入这里,就像羊羔走入了羊群。   方思弄挨过最初那阵“音波攻击”后,李灯水已经不见了,但他并不十分担心,因为这里是《十八》,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比起担心李灯水在这里遭遇什么不测,他不如冷静下来想想要怎么出去。   硬要说的话《十八》算一部荒诞剧,而荒诞剧的一大特色就是没有出路。   要怎么在一个没有出路的世界中找到出路?   跟他对这部电影的记忆相符,很快,舞会开始的时间到了,音乐声渐弱,疯癫般舞动的人群安静下来,他们先念诗:“我纯洁的头颅被接到了无耻的身躯上。我有欲念,又没有欲念。我遭受着痛苦,却又在享乐,我厌恶活下去,而又害怕死。”   从极动进入极静中,刹那间世界仿佛万籁俱寂。   整个地下室的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束追光灯,从舞台帷幕慢慢往前打。这里的舞台是长条形的,从帷幕后延伸出来,像走秀的T台。   有人在舞台上亮相了,但人群并没有那种见到明星的骚动,他们还在读诗,声音很安静。   方思弄飘荡在阴影中,在舞台边缘找到了李灯水,她仗着身子瘦小已经挤到了第一排,不过是在靠近帷幕的地方,只能看到站在舞台前方的那个人的背影。   一首诗一首诗地念下去,很多人泪流满面,李灯水眼巴巴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她还小,有一些诗是不懂的,她只是强烈地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终于,那个人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缓缓回眸——   在电影里,这里就会闪回最后在那栋老旧屋子里的场面,两列人站在走廊两侧,恰如现在人群站在舞台两侧。尽头的人有着如瀑的长发,他回头的瞬间时空都被压缩混淆。   八十一岁的他白发如雪,可面庞竟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很开心地向她伸出手:“我为我们准备了棺材,你要去看一看吗?”   八十一岁的阿梅抬了抬手里拎着的袋子:“我也带来了好东西。”   “是什么?”   “我妈妈的骨灰。”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鼓掌:“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炮/弹!”   她说道:“或者把她分给大家,这样大家就都有妈妈了。”   当时拍这一幕的时候,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找不到感觉,玉求瑕亲自示范了一次,于是在方思弄的记忆里他就总是玉求瑕的脸,美丽得如同圣山上被阳光照耀的冰雪,叫人如见天颜。   那人离开舞台之后念诗活动也结束了,人们再度沉浸在酒精、音乐和舞蹈中,李灯水也加入了他们,在这里没有人阻止她饮酒,她一开始不好意思,几杯酒下肚就蹦到舞台上去跳了。   舞台的黑暗和灯光容纳着她,让她感觉自己在这里无所不能。她不会跳舞,但极力扭动着身躯,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中像片片雪景。此时舞会的整个配色和氛围来到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高/潮,以她为中心的整个画面就像卡拉瓦乔的《酒神》一样,黑暗中耸动的人群如同画中的腐烂水果,象征着青春堕落的肉/体,而从她身上透露出一种圣洁又强烈的情/欲。   方思弄仰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拍摄这个画面的那一天,那时的女演员发育要成熟一些他没有太大感觉,但这一刻,看着李灯水,他再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方佩儿。   很玄妙的一种感觉,他好像回到了那天,可在舞台上跳舞的却是今天的李灯水,不,是方佩儿。他怀抱着摄影机对准她,忽然她对着他笑了一下,在镜框中如潮的光线落到了她的身上,所有的衣物、人群、墙壁和地面都被穿透,将她苍白嶙峋的身体照耀得晶莹剔透,好像她的骨血忽然以几亿度的温度燃烧起来,亮得要把人刺瞎。   下一刻她就摔碎在了地上。   她从她家六楼阳台上跳了下来,摔碎在刚下过雨的地面上,雨水和血映着晨光飞溅,她白得像雪,扭曲地死在那里如同一只水晶木偶。   镜头慢慢升高、拉远,晨起的邻里来来往往,对此都视而不见。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默默无闻。   当然阿梅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依然在平庸的生活之中沉沉浮浮,只是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妈妈变成了怪物,老师变成了鸭子或驴。那天晚上认识的一些朋友会时不时在她的身边出现,电影最终结束在老旧小屋中,那群苍老的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人们唱歌跳舞演戏,复刻了这一晚的一切。   她依然站在最中间跳舞,跳得依然不好,母亲的骨灰漫天飞舞。   阿梅在八十一岁时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天,这是一个荒诞剧的典型轮回式结构,主人公找不到出路,遑论他人?   这部电影集合了太多元素:恋母、弑母、反叛、异装癖、性解放、超现实……   后来有评论认为阿梅本人就是一个异装癖,因为很显然这部电影极其个人,几乎可以看作导演本人精神世界的衍生,而玉求瑕小时候有戏曲学习的经历,经常有反串的要求,这造成了他的心理障碍。   关于那场没头没尾的跳楼,大多数人认为那代表了主人公效仿哪吒的精神性的自杀,而那个不老的男人(这也被看作阿梅是异装癖的证据之一)、包括舞会或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是她完全的臆想,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带着青春的狂怒构筑了这样一个混乱无序的精神家园,到八十岁时却依旧没能摆脱、选择了回归。   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追问玉求瑕关于这部电影的问题,可玉求瑕从来没有回答过。   方思弄倒是没有问过,他比其他人更清楚这部电影与玉求瑕的连结,他早已预感到了什么,他不敢问。   电影的片段在他脑海中飞速闪回,忽然定格在了第二天清晨,他站在李灯水家楼下看她的尸体,身边人来人往,他还看到李故云从楼道里出来、从尸体面前走过,血水里倒映出她的样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   他感觉自己忽然知道要怎么出去了。 第198章 电影03   方思弄躲在花盆的阴影里, 遥望着夜幕下的城市在晨曦中逐渐亮起。   电影中的阿梅一生都在逃离,在寻找,在逃离母亲、逃离不合理的秩序、逃离痛苦, 可实际上只是在八十一岁时逃到了她十八岁就去过的舞会上。   那算是真正的逃离吗?   黑夜会结束,一个挑战了视觉、审美、价值观的精料绝伦的舞会也终会结束,人们不得不重新走入庸碌生活。   阿梅一度以为自己生命中的不幸大部分是母亲带来的, 母亲去世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虽然母亲去世得有些晚——在阿梅已经八十岁的时候, 但她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至少自己仍旧活着,还活着。   离开了母亲的自己, 终于自由了吧?   她穿越半个城市去找当年的舞会,然而那是真正的解脱, 还是单纯的发泄狂欢?   舞会当然不会永远进行下去,在这场舞会结束后, 会怎么样?她是否仍旧要回到她挣扎了一生的生活中去?   她这一生, 到底在逃离什么、追寻什么、挣扎什么?   方思弄看到城市的边缘亮起一线白光, 天要亮了。   身后的床铺发出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是被窝里的李灯水, 她在半夜的时候就回家了,辗转反侧, 一直没有睡着。   电影中,这个早晨她经历了一场死亡,在雨后的清晨摔碎在路边,像一具扭曲的水晶人偶。电影只呈现了她落地、死亡的瞬间,没有描述具体的过程,从环境来说她摔死在家楼下, 看电影的时候大家都会这么想。实际上她没有死,她家的窗户也装着铁栅栏,她很瘦,却穿不过铁栅栏。   一切都暗示着她没有死,这一场死亡,可能是梦,可能是狂欢后的想象,可能……这个清晨,她确实死去了一部分,过去的自己,或者、或者某些精神性的东西。   方思弄看过这部电影无数遍,特别是在他和玉求瑕分开的那两年,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玉求瑕拍过的电影,寻找玉求瑕离开的原因。他一遍一遍地梦见在地上摔碎的那个人是玉求瑕,梦见舞台上念诗的那个是玉求瑕,梦见大海中溺亡的那个是玉求瑕,梦见在太阳中沉没的那个是玉求瑕……玉求瑕的电影个人得令人发指,就像他人一样,极端自私、我行我素。   每一部电影都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每一部都是那么走投无路。   方思弄找不到别的出路,这些电影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他找不到办法,他想和玉求瑕在一起,他不想玉求瑕死,可他找不到办法,所以他没有办法去找玉求瑕。   因为“戏剧世界”的出现,他们好像找到了出路,或者说逃避了当年的问题。   可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   他要怎么解决?怎么离开这个世界呢?   他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   阿梅的一生就像一个噩梦,如果,如果她真的能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死在这个清晨,真正的死亡,那她此后一生的挣扎也都不会发生。   这其实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毕竟他在这个世界还没有遇到其他人,他仔细找过,昨天的舞会上没有,匆忙地结束风险很大。   看这个清晨仓促地到来了。   他认为阿梅的一生中只有三个时间点有可能找到出路,分别是十八岁的舞会、八十一岁的舞会,和意识中的死亡的清晨。   第一场舞会已经过去,第二场舞会还要等六十多年,他的机会只有这个清晨。   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物质形态,他仍然没有搞清,但至少可以确定不是一个人类。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是一个人类,从六层楼摔下去就会死,那他也不可能穿越眼前的铁栅栏。   是这个道理吧?   重金属中毒般的闹铃在房间中响起,东方的光芒彻底划破天空。   方思弄纵身一跃,穿过狭窄的铁栅栏,跳了下去。   他并没有失重感,下一瞬间,他踩在了实地上。   然后他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身体发出来的。e   成功了。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脚,看到了被黯淡的青色光源照亮的方形瓷砖,他微微后退了一点,撞到什么东西,转过身他看到了一整套电影数字放映设备。   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一间放映室,从监控屏幕上可以看到外面的影厅,大荧幕上正在放映《十八》,李灯水摔碎在地上、李故云从楼道中走出来,提着公文包路过尸体的画面。   所以电影……就是电影?   他感觉自己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疯狂而恐怖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那过去的那些“世界”,也会是一些正常上演的戏剧吗?有观众在观众席观看他们吗?   他颤抖着把目光放到影厅的观众席,随即他发现观众席并没有人。   电影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可他现在却感到一种由衷的恐惧。   他走出放映室,来到影厅最后排,用肉眼扫视整个影厅。这是一个大型影厅,至少三百个座位,高耸的天花板像一片压抑的阴云,看不到尽头。他花了一些时间仔细观察,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人。荧幕上的李灯水已经路过自己的尸体来到学校,开始新一天的学习,然后她发现走上讲台的是一头驴。   方思弄转身去拉影厅的门,其实他原本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心中更倾向于这个“世界”的范围就是这个影厅,没想到竟然拉动了。   敞开的门缝中是一片漆黑,一丝光也没有。   他打了一个寒噤,捏着门把想了想,还是向前迈步,离开影厅,走入了那片黑暗中。   然后他来到了走廊。   一进入走廊,黑暗与严寒便吞噬了他。影厅大门斜上方有一面惨白的号码灯,他刚出来的这一间显示是“1”,在电影院里这多半是“一号厅”的意思,灯光微弱而闪烁,像是濒死的心跳,忽明忽暗。   “1号厅”的右边是一片黑暗,左边则还能看到其他号码牌,不过每一个号码显得极其遥远,以他现在的视力,也只能看清第二个牌子上写的是“2”,后面的就看不清了。   而走廊本身,也给人一种恐怖的压迫感,站在这里就像立于一片荒凉的旷野,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宽广恐惧症”又要犯了,在这片黑暗的旷野上仿佛只有影厅的大门和闪烁的白灯是存在的实体,黑暗无形却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口,他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至于他为什么会觉得这里是“走廊”,应该是顽固的经验主义在作怪。   他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压抑呼吸的紧张终于消散了一些,他朝着“2号厅”走去。   他本来想沿着墙走,可离开门之后他就摸不到墙了,门好像只是门,孤零零地立在黑暗的旷野上。   他没有一点依靠,只能强迫自己走下去。   他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响亮,回音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这时候它又像是走廊了,因为旷野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回声——与此同时他却有另一种联想,就是这种脚步声并不是自己的,而是潜伏在暗处的某种庞然大物在模仿他的脚步悄悄靠近。   影厅号码在远处亮着,是唯一的引导,但越靠近它,他越感到不安。   终于,他走到了“2号厅”门口,臆想中的庞然大物也没有出来伤害他。   “2号厅”的大门与“1号厅”完全一样,是很普通的电影院的大门。他站在“2”号灯牌下,回头去看,看到了一号厅的“1”,再看另一边,又看清了“3”。   他本来想把周围环境都探查一遍再考虑进影厅的,可这段路看起来远,走起来更远,他已经没有体力走到“3”,更别说后面还有“4”、“5”、“6”……   迫于无奈,他推开了2号厅的大门。   影厅的门异常沉重,可能是推开一号厅的门时他太紧张了,没有注意到,现在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差点没能推开这扇门。   门依旧位于影厅的后方,他进入之后是在影厅的最后排,正面就是大银幕。银幕上放映着无声的黑白片段,影像模糊,画面上的人物没有面孔,只是一片虚无。   乍一看到这个画面方思弄心中“咯噔”一声,但他忍住了没有叫也没有动,片刻后才感觉到四肢都麻了。   影厅陈设新潮,座椅都是新款的按摩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严阵以待期望着观众的到来。   方思弄再次仔细观察了全场,确认这个空间中除了他以外没有别的生物,他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排,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电影。   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更多线索。   电影的剧情在推进,方思弄已经发现刚刚看到的那种没有面孔的生物是电影中的幽灵角色。   这部电影的主角是蒲天白,他似乎在进行一场冒险,那些幽灵就是他在路途中经历的艰难险阻中的一难。   这便引发了方思弄新的猜想:所以这并不是《十八》的世界,而是一个“电影院世界”?   每个人会出演一部电影?   那他呢?他为什么又特殊起来了? 第199章 电影04   “伟大的冥王与冥后, 我九死一生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请求您们能将我的妻子还给我。”   蒲天白怀抱竖琴,朝王座上两团威严却虚幻的人影说道。   剧情发展到这里, 已经再清楚不过,虽然方思弄不知道具体是哪个版本,但电影毫无疑问是在讲述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妻子被毒蛇咬死, 悲伤的丈夫去冥界想要带回她,冥王冥后被他的音乐才华打动同意了他的请求, 但提出一个条件是在离开冥界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可以回头。然而,在即将走出冥界、望见人间光明的那一刻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回头想要拥抱妻子, 妻子的灵魂瞬间被拉回冥界,永远无法再与他相见。   银幕中的冥王冥后如希腊神话中所述的一般同意了蒲天白的请求, 也同样提出了那个不能回头的条件。   蒲天白自然答应,冥王便要求他从现在起就转身向外, 不能回头。   蒲天白一愣, 神情又困惑又悲伤:“我不能先看她一眼吗?”   冥王回答:“不可以。”   蒲天白只能无奈转身向前走, 冥王随即从地底的亿万亡灵中召唤出一个,跟上了蒲天白。   在冥界昏暗的空气中, 那道身影若隐若现,几乎无法分辨出具体的形态, 像是薄雾一般,轮廓模糊不清,仅剩下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残影,没有清晰的面孔,只有一双隐约浮现的空洞眼眸,透着淡淡的光, 紧盯着蒲天白的背影。   “呼哧。”   极轻极轻的一声,好像有人在啜泣。   电影屏幕上的光影忽明忽暗,映照在周围的座椅上,有一个瞬间,方思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身边仿佛坐满了人。   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轻微的呼吸声、偶尔的窸窣动静,甚至是隐约的低语。视线的余光中,好像有人在不经意间靠近,又迅速退远。   好像这个影厅里全是人。   为了能随时跑出去,他坐在很靠后的位置,可以看到前面的大半个影厅,跟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但被无数目光紧紧包围的感觉愈演愈烈,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快,心跳声在身体里震耳欲聋,几次忍不住想侧头瞥一眼,却迟迟没有勇气。   他仍是梗着脖子盯着电影屏幕。   电影里,蒲天白走上了一条向下的羊肠小道,镜头划过前方,照见一个隐秘的黑洞,方思弄心中一动,忽然浮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好像走过这样一段路。下一刻,他的心又是一紧,因为他忽然觉得前面的地上有一个凹槽,踩进去很容易崴脚。或者说崴脚都没什么,别下意识回头才好。   果然,几秒后蒲天白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朝下一跌——他一只脚踩进了凹槽里。   “啊。”   同时,方思弄再次清晰地听到这样一个声音,来自自己的身后,好像也为蒲天白捏了一把汗。   他下意识转过头朝后看,那个瞬间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银幕中所放的电影有那么明显的提示,已经不能说是暗示了,就是明示,要人“不能回头”,他怎么可以回头呢?   但已经晚了,他的身体比脑子动得要快,那种野兽般的直觉要求他立刻正面对着敌人,已经晚了。   ……但他想象中的恐怖没有发生,映入眼帘的是后排空荡荡的座椅,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   他大口喘息、惊魂未定,急忙看向另一侧,依旧空无一人。那种原本密布在他周围的压迫感瞬间消失,窸窸窣窣的动静也全部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但他知道,或者他这么觉得——它们并没有真正离开,只是在黑暗的角落,等待着他的注意力再次转回银幕。那些隐形的观众,依旧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凝视着他。   他承认他被这种恐惧击垮了,他站起身,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影厅。   在什么都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不可能再随意进入电影里,他得搞清楚更多东西,至少找到玉求瑕在哪里。   蜷缩在二号厅门口休息了一会儿,越坐越冷,他朝着三号厅进发。   三号厅的外观与一二号厅几乎完全一样,方思弄推开一道门缝往里看,看到银幕上的井石屏。   他没进去,就趴在门上看了几分钟,发现正在上演的是一部港风黑/道电影。他   没耽误太久,继续向四号厅去。   四号厅的主角是花田笑,一部古装片。   他继续往前走。   行走在一片黑暗的旷野中,前方只有唯一的一盏灯在指引他,他极度疲惫,每一步都像是迈入泥沼,双腿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脚下的地面松软又冰冷,每一次落脚都带来空洞的回响,而他现在连害怕的力气都不剩了,只剩下死寂与冷风在耳边呼啸。   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意志很有可能崩溃,支撑着他的不过是一个猜想:玉求瑕就在下一个影厅中。   这不是无凭无据的期望,而是认真思考过的:他们一行六人进来,除开他以外还有五个,一人一部电影,现在他已经看过了四部电影,第五部 理论上来说肯定就是玉求瑕的。   他不是不想休息,他是没办法,影厅里太恐怖了,他有种随时都会被吞噬的感觉,而在影厅外,哪怕是倚着门靠一会儿也不行,因为太冷了,要是不小心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现在只靠着一股气在支撑,他眼皮沉重,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天地仿佛在逐渐扭曲,周围的景象变得不真实,眼前时而闪过高耸的树影,时而浮现模糊的山峦,像是幻觉般变幻不定。   在一个很突兀的瞬间他忽然一个激灵,原地跳开,就像是在睡梦中一脚踩空般的感觉——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像蒲天白刚刚一样踩进坑里了,好在自己忽然惊醒,避开了它。   这种感觉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站定后他甩甩头,努力眨了眨眼,蹲下/身去看地面,确认地面平整光滑,没有任何一个坑洞。   是幻觉?   他为什么老觉得前方有洞?   他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回头去看,看到黑暗中的“4”号灯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跟前方的“5”号灯牌差不多大,知道自己大概走了一半。   坚持,再坚持一下。他给自己打气。然后迈开步子,接着往前走。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心跳仿佛变成了唯一的声音,而伴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周围的幻觉越发真实。   他看到有人影在前方晃动,像是某个熟悉的人正等着他。但当他咬牙追上时,那身影忽然化为烟雾,消失无踪。四周渐渐有低语声出现,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他再次有了那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疲惫已经侵入他的骨髓,脚步越来越沉,连抬脚都成为一种痛苦。周围的黑暗像活物一般蠕动,眼前的世界愈发扭曲,仿佛脚下的大地都在摇晃。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行走在虚幻与现实的边缘,随时可能坠入无底的深渊。他努力想要清醒,但疲惫和幻觉已经将他拉进了深深的梦魇中。   “方思弄。”   忽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虽然说出来很俗,但是就是这样……哪怕自己化成灰了也不会忘记,不会认错。   是玉求瑕的声音。   他心中霎时涌出一股狂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委屈,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转过身扑进对方怀里,他太累了,他需要温暖,也需要休息。   他停住脚步,转到一半的身体僵直在半空。   这一刻仿佛是有什么世界之外的东西忽然按下了暂停键,一瞬间他周围的所有私语声都消失了,天地间一片黑暗,万籁俱寂。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他的脚底呼啸而上,直接卷到了天灵盖。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像是一个并不属于他的灵魂忽然降临在了他的身上,尖啸着让他不要回头。   可是为什么呢?他刚刚又不是没有回过头,他甚至才回过头丈量距离,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玉求瑕”还在说:“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气了吗?”   “方思弄,宝贝……你回头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   “为什么……”方思弄的嘴唇发着抖,有些虚弱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头?你为什么……不走到我面前来呢?”   那个“玉求瑕”不说话了。   但只是一会儿,又接着开口,像刚刚的对话都没有发生一样:“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帮帮……帮帮我……”   方思弄实在支撑不住,抱着头蹲下去,一时间过往的无数画面涌入他的脑海,让他头痛欲裂、失声痛呼。   过了不知道多久,脑海中锋利的尖啸才逐渐褪去,他尝到了嘴里的腥甜。身后的“玉求瑕”还在哀求他,他浑身都疼,慢慢爬了起来。在“樱桃园世界”中他曾经想与虚假的玉求瑕一同死去,可他现在已经不想了,他要和玉求瑕一起活下去。   他咬牙往前走。 第200章 电影05   方思弄终于来到了五号厅门口, 一次都没有回头。   身后玉求瑕的声音伴随了他很久,但没有到现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也不敢回头确认。   狼狈地扶住五号厅的大门,他只敢往前看,跟他预想的一样, 前方已是一片黑暗,没有了六号厅。   除了他以外, 只有五个人进来,出演了五部电影,一共有五个影厅。果然如此。   这也意味着, 这个世界没有其他新人被卷进来了。   不得不承认,他嗅到了一股浓浓的、“结局”的味道。   他喘匀气, 推开了五号厅的大门。   与前四个影厅完全一样的布置,他看到了银幕上的玉求瑕。   玉求瑕躺在一张华丽的大床上, 整个人被天鹅绒与金丝绸包裹, 裸/露的身体如石膏像一般完美苍白。他微阖双眼, 羽睫轻颤,脸色惨白憔悴, 泛着病态的青灰,散落在枕头上的长发蜷曲蜿蜒, 皆为雪色。   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实在不好,也许病入膏肓,也许死去多时。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了,腿也瞬间软了,他的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疼得不行, 与此同时,一股极大的愤怒也在身体里拔地而起,驱散了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和寒冷。   他没有去观众席,而是直接钻进了放映室。这间放映室里的内容与一号厅是完全一模一样的,他回忆着从《十八》中脱离的画面,低头观察脚底的黯淡的方形瓷砖。他找到一个角度,微微后退了一点,感觉自己的手肘撞到电影数字放映设备冰冷的棱角。   就是这里。   他确定,从《十八》出来后,他就是这样的角度,这样的姿势出现在了一号厅的放映室里。   搞清楚从哪里出来,才能找到从哪里回去。   他原地转身,审视操作台上的物品,最终将目光放在了数字放映设备上。   这是电影播放器,理论上来说,也是进入“电影世界”最重要的机关吧。   他半蹲着身体仔细观察,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数字投影机上,这是放映设备的核心,使用高分辨率的数字投影技术将影像投射到银幕上,这台设备是目前最新的LCoS技术,用光学系统代替了前代的集成电路,核心是在反射式硅晶基底上应用一层液晶,以此来控制光的反射,形成影像。   这些信息都在他的专业知识储备里,但它们出现的同时他不禁又想到,这些信息真的有用吗?如果今天在这里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不是一个摄影师、不知道这些知识,那么就完全没有办法了吗?   思及此,他的思绪收回来了一部分,转而又想:光,光学,光影,光与影……《十八》中的阴影。   在《十八》中他的“阴影活动”能力,是仅限于《十八》,还是这一整个世界呢?   他保持自己双脚的位置不变,再次仔细观察投影机上面因为部件的遮挡关系出现的阴影部分,同时集中精神回忆在《十八》世界的阴影中移动的感觉。   就在他看向主光源背后那个凹槽时,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进入了玉求瑕的电影世界。   时空的变换只在一瞬间,没有过渡、没有割裂、没有颠簸,甚至没有那种梦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现实的过程,他是直接出现在了电影中的世界里,并且他很快意识到,跟在《十八》世界里一样,他依然是一个“影子”。   他来到了一间堪称“恢弘”的卧室。   房间高耸的天花板是拱起的圆顶,镶嵌着繁复的金边与浮雕,穹顶正中是一副描绘天国场景的油画,神话中的英雄与女神身披轻纱,随着云雾飘荡在天际。四壁……不,这个房间甚至不是四壁的,它没有完全封闭,而是由威严的石柱与拱门切割出一个通透的又略显复杂的空间。在重重石柱的包围正中的是一张富丽堂皇的四柱床,金丝织成的绸缎帷幔将其包裹,隐约能看到上面躺着一个人。因为看过刚刚电影中的特写,方思弄知道那是玉求瑕。   他现在应该是待在壁炉里,此时天光敞亮,透过设计精巧的穹顶照耀在那间床上,方思弄找不到阴影可以存在的角度,他进不去,只能在黑暗中等待。   好在没有过太久,一列穿着统一长袍的女子走了进来,每一个都长得标致美丽充满异域风情,可以直接拉去走“维密秀”。但从她们的装束和行为举止来看,方思弄猜测她们是侍女身份。她们光着脚,走路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手里端着不同的东西,以一道清晰的动线绕过路途中的拱门与石柱,径直走到床边。   方思弄终于找到机会,藏在她们身体的阴影里进去了。   他终于没有任何阻隔地看到了玉求瑕,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尖锐的刺痛席卷了一切,他只想惨叫。   亲眼目睹,与在屏幕上看到,完全是天壤之别。   可他现在没有身体,发不出一点声音、做不出一点动作。   只见在厚重天鹅绒被褥、深紫色与金色交织的枕头中间,玉求瑕浑身惨白地躺着,眼睛甚至没有力气完全合上,露着一道白缝。他的头发也完全白了,整个人没有一点别的颜色,宛若一尊瓷偶,亟待碎裂。   第一名侍女端着的是一盆热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细致的玫瑰花瓣。她将水盆放在床边,轻轻浸湿了一条细软的丝巾,随后细致地为玉求瑕擦拭面颊和手臂。在这个过程中,后面两个人会帮助她抬起玉求瑕的躯体四肢,也是这时方思弄发现玉求瑕的身体似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它们像面条一样瘫软,简直要让人怀疑里面是否还有肌肉和骨骼,只能任人摆弄。   待玉求瑕正面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细致地擦过后,床的另一边又过去两人,一共四人合力为他翻身,三个人小心翼翼托住他的肩膀、腰部和脖子,第四个人立即用软枕将他身后的空隙填上,就在那短暂的间隙方思弄看到了他的肩胛骨,锋利尖锐,像两片振翅欲飞的翅膀。   与此同时,另一名侍女跪在床边,用一把小巧的银剪为他修建指甲、涂抹精油,床头又过去一个为他梳头发。那一头白色的头发不像白雪,更像陈灰,没有生机,但侍女依然像对待最珍贵的丝绸一样,小心呵护,这让方思弄在极端的痛苦愤怒中又生出几分怨恨,想叫她走开,不要碰他的头发!   清理流程结束后还有进食流程,这个流程似乎更麻烦,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侍女中的一半簇拥到床头,四五只手将他的头抬起,还有人负责轻轻掰开他的嘴,端碗的是一个人,用勺子喂的又是另一个,药汤缓慢流入他的喉咙,每一个人都极尽耐心,但玉求瑕似乎已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即使嘴张着也喂不进去,要按摩着他的喉咙才能勉强喝进去一点,大部分都从嘴角滑落,浸湿了她的下巴,仿佛泪水流淌在枯槁的面庞上。   方思弄不忍再看,转开目光,也正是在此时,他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雪亮——有个蹲在床尾给玉求瑕揉腿的侍女忽然从自己的托盘下面摸出一把刀!   在一片惊呼声中,她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倏然就骑到了玉求瑕身上,高举弯刀,悍然挥下!   而方思弄在这一刻,完全没有思考,近乎本能地靠着她的身体制造出的阴影,挡在了玉求瑕的胸口上。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被刀刺中了,从视角上来说肯定是,那把刀可以说是直接刺进他两眼之间的,但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像从《十八》中李灯水的窗台上跳下去的时候一样,没有疼痛,没有“死亡”的过程,下一瞬间,他站在了放映室的地板上。   他立即转身去看影厅的监控屏幕,大银幕上还在播放这场刺杀的后续,慢镜头、大特写,玉求瑕太美了,死亡的那个瞬间更是美得惊心动魄,方思弄相信任何一个导演都会这样处理这个镜头,然而他现在只觉得肝肠寸断。   玉求瑕的胸口插着一把刀,杀手被拉远,死亡却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他身上。刺目的鲜血从刀锋之下流出来,像雪地上流淌岩浆,又像一朵巨大的、自一个人的胸膛上迅速盛放的石蒜花。   死亡的这一个瞬间光辉而促狭,穹顶上的英雄与女神在氤氲的日光中闪回,玉求瑕的眼睛猛然睁开、血丝暴突,然后又缓慢地、缓慢地熄灭。   然后死亡降临了。   方思弄跪在监控屏幕前,近乎痴呆地看完了这一幕,然后他忽然暴起,扑向投影机,再次尝试进入这部电影。   他再次成功了。   他回到了刺杀荒唐的末尾,这个空间中的一切都混乱癫狂,之前井然有序的侍女们有的尖叫,有的奔逃,有的哭泣,全副武装的侍卫冲进来,整个房间都在晃动,惊恐的人群撞翻了桌上精致的瓶瓶罐罐,瓶中的香料、香水洒了一地,与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方思弄仍然没有嗅觉,但他认为自己嗅到了浓浓的死亡的气息,就像……就像……   对,就像“尸体派对”那样。   这次他依然“刷新”在壁炉里,趁着侍卫撩起帷幔查看玉求瑕的时候飘了进去,窝在了玉求瑕的脖子与枕头之间的阴影里,在这里他可以清晰地确认,玉求瑕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也失去了体温。   是真的死去了。   周围的混乱仍在继续,帷幔外隐隐绰绰的人影来往不断,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但这一切都仿佛与方思弄无关,他好像沉在深海里,与这一切都隔着遥远的水幕。   他觉得深海里很安静,一片黑暗。   只有一个问题浮现在他面前,有且仅有的这一个——   玉求瑕死了,那……那……那我怎么办呢? 第201章 电影06   在刺客、侍女与卫兵们的混乱后, 随后而来的便是大臣要员,每一个过来的人先要来看一眼玉求瑕的尸体,然后尽力从惊异的眼神和表情中挤出生平最大的悲痛之色, 此起彼伏地痛哭一场,又在周围的那些石柱间形成一个个小团体开始开小会。   后来来了一个穿得最花里胡哨的,一头银色假发上戴了一大片羽毛冠子, 身上也有羽毛,还有各种臃肿的装饰, 让他看起来像一只以“鸡毛”为主题的大蛋糕。“大蛋糕”似乎是领袖级的人物,他来了之后小团体们都聚拢过来,听“大蛋糕”发表了一通演讲后, 人群便炸开了锅,随即便是混乱的争吵, 与之前刺客造成的混乱不相上下,吵到后来还动了手, 礼帽、手包和鞋子在空中乱飞, 好一场极具舞台感的大闹剧。   一方唱罢一方登场, 终结这一场闹剧的是另一场闹剧——搞宗教的来人了。他们都戴着非常非常高的帽子,穿着垂坠感极强的长袍, 每个人都像一把笔直的折扇,与“大蛋糕”是两个方向的滑稽。   “大蛋糕”扶着歪掉的假发从打成一团的人堆里钻出来, 大喝三声压住骚动,将“折扇”们往里请。   “折扇”们显然素有威严,大臣要员们也要给几分薄面,众人都闭嘴低头,为他们让出一条通往大床的路。   “折扇”们来到床边,为首的那个念了一串经文, 然后俯身为玉求瑕合上半睁的眼睛。   玉求瑕死了几个小时,这时候才合上眼睛。   之后便是漫长的宗教仪式,哀乐、礼花、冗长的经文。刚还打成一团的贵族们这时又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再度失声痛哭。   可能葬礼的场地还在布置,玉求瑕一直没有被挪动,甚至那把刀还插在他的胸口上。   方思弄全程是木然的,他悬停在世界之外的深海里,漠然地看着这一幕幕。   他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完全没有,他躺在玉求瑕的耳垂背面,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天渐渐黑了。   累够呛的贵族们纷纷离去,这里只剩下几个守着烛火的“折扇”。   夜幕降临,方思弄得到了很多可供阴影存在的角度,他飘到床顶上,从正面端详玉求瑕死去的容颜。   他好美,像一座死去的雪山。   方思弄想着,想降下去,想亲吻一下那两片死去的嘴唇。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暴喝:“阴影,离开元首的御体!”   方思弄循声转头,只看到一个跪坐在烛火旁的“折扇”忽然拔地而起,过高的帽子让整个人显得比例失调,站起来的样子像一只高耸的怪物,狰狞地朝他扑了过来!   方思弄下意识想躲,然而下一刻,那人消失了。   刹那间,都消失了,屋内的所有“折扇”和烛火,包括他们傍晚时分抬进来的棺材,都消失了。   方思弄还没回过神来,下一刻,他听见了一声悠长的呼吸,来自身下的人。   他转回头,看向玉求瑕的脸,看到他眉头微蹙、表情有些痛苦,似乎是呼吸艰难,但真的在呼吸。   他又去看玉求瑕的胸口,发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血。   什么情况?   他更懵了。是幻觉?是臆想?是梦?   可他连身体、连脑子都没有了,还能做梦?   还是说……玉求瑕真的复活了?   ===   天光逐渐沁透穹顶上的天国画卷,玉求瑕在晨光中睫毛颤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方思弄蜷缩在床柱和帷幔交汇的夹角阴影中看到了这一幕,悬浮在世界之外的感觉终于彻底淡去,他好像又变回了自己——当然这么说起来就像个笑话一样,毕竟他现在连身体都没有。   天光越来越亮了,帷幔又是半透明的,床栏上逐渐待不下去,方思弄当然也可以选择像昨天一样待在玉求瑕后脑勺周围的阴影里,但今天他不想这样,他得去找线索,守着玉求瑕也没用,因为他完全没法干预这个世界的事情。   找到越多线索才有越大可能把玉求瑕救出去,昨天那种无力的感觉他没办法再经历一次了,他肯定会发疯。   感谢这栋建筑的建筑师,全用柱子和拱门分隔的形式给他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他几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他路过执勤的卫兵和往来的侍女,快速把整栋建筑逡巡了一遍。这是一栋恢弘的西方宫殿,只有一层,大体呈现出经典的罗马风格,古老的石材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光泽。然而在一些细节处却流露出其他时代的影子,方思弄不是建筑方面的专家,但也算是在影视美术中浸淫多年,他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确切的却说不太上来,硬要他说的话,他会说感觉这里有些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比如一些柱子的形制、喷泉的样式或建筑花纹中描绘的英雄故事,他不确定应该属于罗马。   从建筑样式判断,这个世界的时代背景可能是古罗马,昨天那些人来吊丧的时候称呼玉求瑕为“元首”,进而还可以把时代圈定到古罗马共和国末期和帝国早期。   但在一条长廊上的画作中,他看到几张画甚至已经具备了“野兽派”和“印象派”的风格,只是他并不能确定,在古罗马是否存在过一些没有留存到后世的先锋作品。   或许这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杂糅的时代背景?不还原历史?   他思考着,脑海中罗列着与古罗马背景有关的电影。   ……樱花?   他一边思考着,视线却定在了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油画,蓝天下一棵硕大的樱树为主体,背景里还有成片的花云。一个人坐在树下的阴影里,回眸露出脸,是玉求瑕。   ……是樱桃花吗?   ……《樱桃园》?   这简直是小学生级别的联想能力,可一旦这么想了方思弄就没法控制。   他现在正身处一条挂满了画的长廊上,前面的画中不乏有玉求瑕为主角的画面,第一幅画直接就是玉求瑕的肖像画。那些画面场面宏大技法纯熟,多为古典主义风格下的战争场景或家庭场景,他原本以为都是对“元首”的歌功颂德。毕竟玉求瑕在这个世界观中的角色就是“元首”,这也没什么不对。   可是这棵樱桃树……   他倒退一截,看向前一幅画,就是他刚刚觉得很“印象派”的那一幅。   这幅画整体鲜红,红中又跳跃着橙黄的线条,画面左上角有一片金白色,像火焰中最亮的那个部分,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团白光中似乎有一道纤细的影子,比例似人非人。刚才方思弄没有想到那里去,以为这就是一幅描绘心情的抽象画或者纯粹的装饰画,可现在一看,那个影子又像一个站在火中的怪物。   火中的怪物……弗兰肯斯坦?   这种想法愈演愈烈,他又快速移动到了“樱桃树”的下一幅去,这幅画上的是一只飞在荆棘林上空的无脚鸟。   如果按照他们进“世界”的顺序,第三个世界是……《琵琶记》。   琵琶记好像和无脚鸟没有什么关系?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去看下一幅。   这幅画上是一块表盘,超写实主义,一块照片般精致的表盘。   他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他们的第四个世界……是胡刁写的“时钟世界”,这个对应得太贴切了,会是巧合?   他再去看下一幅——莫奈的风格,漂在睡莲花丛中的女人。   溺死的女人,奥菲莉亚。   下一幅,也是最后一幅——马格利特的《禁止复制》,不过站在镜子面前的背影是玉求瑕,镜子里的背影也是玉求瑕……   镜中世界,人心的幻境。野鸭世界。   都已经沦落到了这里,方思弄自然不再相信巧合,他现在几乎已经确定这些画中描绘的就是他们之前经历过的“世界”。   而在“弗兰肯斯坦世界”那张画之前的画,很可能就是他所不知道的、玉求瑕独自经历的世界。   他又回到走廊另一头,重新将每一幅画都仔细看了一遍。   一共十二幅。   也就是说,玉求瑕很有可能已经攻略了十二个世界。   而不算这个世界的话,自己只攻略了六个。方思弄想道,原来自己只堪堪陪伴了玉求瑕一半的“世界”。   在整座宫殿中转了一大圈,方思弄暂且没有发现什么决定性的线索,只能回到了玉求瑕所在的卧室。   他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队侍女撩开床帘走出来,他看到了末尾的一张面孔,是昨天的那个刺客。   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掐着帘子落下去前的一瞬间移动到了床里面,然后就看到了被扶起来靠在床头休息的玉求瑕。   玉求瑕还是脸色惨白一头银发,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咳两声,身体看起来仍是不好,但没有昨天遭。   方思弄高高悬起的心放下来,窝到玉求瑕身体的阴影里思考。   那个刺客也复活了?   还是说……并不是复活,而是时间倒流了?   那玉求瑕是怎么从现在这样,变成昨天那样的?   不,如果是时间倒流的话就不是昨天……就是今天……   玉求瑕一声一声有气无力地咳着,咳得他心烦意乱,好在很快又来了两个侍女给玉求瑕喂水顺气,揉了一会儿心口后玉求瑕似乎好一些了,让侍女扶他起来走一走。   方思弄跟着他们离开床塌,回到了墙角、柱子花纹的阴影中,离得远一点,他才能看到玉求瑕全身。   玉求瑕步履虚浮、形销骨立,自然走不远,就在这间卧室里走走,走到窗边的时候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需要缓一缓。   方思弄就停在黄铜窗框把手下面,正面对着玉求瑕,观察着玉求瑕的脸色。   玉求瑕撑着墙喘匀了气,眸光一转,忽然定在了一处,随后凑近了。   方思弄眼看着玉求瑕离自己越来越近,颇觉惊异,心说他难道能看到自己?   玉求瑕似乎真的能看到他,脸离他越来越近,方思弄只在亲吻的时候见到过这种视角,而这次他不再被眼睛的焦距所限,能一直盯着玉求瑕的眼睛。   那双浅色的眼睛像一面流光溢彩的镜子,他似乎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嗖——   一道冷风由远及近,风驰电掣,方思弄本能地浑身一凉,如坠冰窟。   下一刻,只听一声清脆的“哗啦”——   一支箭从窗外呼啸而至,击碎玻璃,在他眼前,正正射入玉求瑕的胸口。 第202章 电影07   玉求瑕又死了。   这一次比起悲痛, 方思弄感觉更清晰的是荒诞。   荒诞从那支箭射进玉求瑕心脏的时候就开始了,方思弄再次近距离目睹了他的死亡。   那双浅色的瞳仁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一片雪崩般的盛大景象,好像一整个分崩离析的世界。   太美了。   之后的流程跟上一次一样, “大蛋糕”引领的大臣要员先围着灵床打了一架,然后是领着“折扇队”过来的“折扇”头头将玉求瑕的眼睛合上。   暮色降临时大多数人都退下去,只留下几个守着烛火的“折扇”。   一切都和上一次如出一辙, 唯一的不同是插在玉求瑕胸口的弯刀变成了一支箭。   这一次方思弄没有像上次那样窝在玉求瑕身边,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保持警惕。记得上一次“重启”是因为在他想要亲吻玉求瑕时, 一个“折扇”忽然跳起来呼喝。为了控制变量,这会儿他直接离开了大床的范围。   他不是没想过如果那“折扇”不呼喝他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重启”,玉求瑕会不会就真的死了, 但他思考过后认为不弄清楚这个世界“重启”的条件就让它一遍遍重启,不过是让玉求瑕不停地重复死亡而已, 毫无意义。   这次他藏在了呼喝他的那个“折扇”身后。   时间一到,这位“折扇”微微弯曲的脊梁忽然抻直, 整个人拔地而起, 朝着床上的玉求瑕一指, 暴喝出声:“阴影,离开元首的御体!”然后就朝着床塌上的玉求瑕扑了过去。   跟上次一模一样, 看来这位神官并非真的能看到他这片“阴影”,只是在固定时间走流程而已。   下一个瞬间, 扑向床塌的背影消失了,其他人、烛火、棺材和玉求瑕身上的箭都消失了,玉求瑕胸膛起伏,进行了一次艰涩而悠长的呼吸。   他再次活了过来。   这一天,再次重来了。   这一次,玉求瑕的身体似乎比第一天还要糟糕, 到下午躺在床上就薨逝了,方思弄猜他应该是不知不觉中了毒。   又一次重来,这次玉求瑕能自己动一动,然后就一个不小心跌下床摔断了脖子。   下一次……   再一次……   重新死,重新活。   直到方思弄几乎能细数这座城堡中的每一片花砖的纹路,这一天仍旧没有结束。   他很确定自己没有身体,没有脑子,理论上来说也不会有神经,那他会有精神吗?   如果有,那它们是依附于什么而存在的呢?如果没有,那这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他没有大脑,可又好像有,因为里面有很多很多人在说话,都是他自己的声音,那株沉睡已久的毒藤再次在高压之下伸开张牙舞爪的狰狞枝条,遮天蔽日——   “我看着他死了几十次。在我面前。”   “但他总会活过来。”   “也许他不会有记忆,不会记得自己的死亡。”   “可我不行了,我不能看下去,我快疯了。”   “你可以在他死的时候出去逛逛,在他活的时候再回来。”   “你做不到?哈,承认吧,你爱死了他死亡时的样子,你没法不看。”   “你不会疯的,你快乐死了。”   “我很痛苦。”   “痛苦和快乐不是不可以共存的。”   “理论上永远被困在一天里,就等于永生。”   “永远留在这一天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你又快乐又痛苦,你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用再怕什么‘戏剧世界’,不用怕对方真的死了。”   “可是……”   “可是……可是……”   “——他看不到我。”   他看不到我,孤独地在这个世界重复经历死亡,重复地痛苦。无论他是否会保持死亡的记忆,他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痛苦而绝对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方思弄——你怎么敢!   “叮铃!”   一声绝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清脆的电子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很熟悉,他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但忽然清醒过来。   他此时正蜷缩在壁炉里,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大床上的玉求瑕正在痉挛,床帘只撩起大概四分之一,遮住了玉求瑕的上半身,他只能看到玉求瑕惨白的小腿无助地踢蹬,所剩不多的肌肉都痛苦地抽搐着。   玉求瑕刚被食物堵住了呼吸道,正垂死挣扎着。   几分钟之后,那双小腿平息下来,它们的主人再一次死去了。   围在床边的侍女们惊恐地互相指责着,最终她们中的一个被推举出来,被要求对此负责,她们说是她喂的那一勺粥呛死了元首。   方思弄一看,是个熟人——第一天那个刺客。   被所有人推举为替罪羊——当然有鉴于她第一天的刺杀行径,是否真是替罪羊还待商榷——的侍女并无废话,确认玉求瑕已经死了,直接从自己的托盘下面抽出弯刀来抹了脖子。   方思弄也趁此机会,移动到她脖子下的阴影里,先去挨了这一刀。   跟第一次一样,他被刺中了,没有感觉到疼痛,下一刻,他回到了放映室。   站稳的那一刻他不禁有了一个想法:也许“死亡”是自己脱离“电影世界”的方法,在《十八》中,他一个影子代替李灯水跳楼就破解了世界好像逻辑并不通顺,所以很有可能他能离开《十八》的世界并不是因为他破解了什么,而是因为跳楼死了。   大银幕上还在播放玉求瑕这次死亡的后续,方思弄却不打算再看,他离开放映室,回到影厅中,从前往后走了一遍,观察影厅里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异常。   目力所及影厅内没有任何生物,安静整洁,可越往前走,他越有一种走进了人群深处的感觉。周围有好多人、好多声音、好多目光,在审视他、嘲笑他、戏谑地注视着他的每一步。可不管他怎样看,朝哪个方向看,都不见任何观众,但总能听到身后隐隐的脚步声,他的脑子里再次出现了一个画面:就像“野鸭世界”的小木屋生出了那片森林一样,现在他就是小木屋,在他身后跟着那片森林一样多的人,他们裹在一个气球里跟在他身后,不管他转向哪里,他们都在他身后,一点也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就像……就像……“老鹰捉小鸡”中的鸡妈妈。不过是恐怖版本。   他从最后一排跑到第一排,又从第一排横着绕到另一边然后又跑到最后一排,音响系统在影厅的四个角上发出低沉的嗡鸣声,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震动。他想吐,他太害怕了,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了影厅。   他在“5”号牌下面蹲了一会儿,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因为感觉无法在“电影世界”之中解决问题,那他必须出来找方法,而现在看来他是唯一能出来自由活动的,所以他有可能是所有人唯一的机会。   因为有之前那个一直叫他回头的玉求瑕的声音,他不敢往回走,就只能向前。   前方已经没有新的号码牌,只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他当然不打算一味地走下去,他之前用步伐大致丈量过两间影厅之间的距离,在一万三千到一万四千步之间,他的步幅在75厘米上下,所以两间影厅之间的距离在一万米左右。   他就打算走出这么远,不行就回头。   这一路上仍旧有幻觉和幻听在干扰他,但是没有那个一直叫他回头的玉求瑕。走到三千步的时候他不得不回头矫正了一次方向,因为前方没有灯牌在引导他了,偏离了方向可不是开玩笑的。   好在什么也没有发生。   走到快六千步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想吐了,然后脑子里就出现了电影中玉求瑕一次毒发吐了一床血的画面,想得笑了一下,又有了点力气向前走了。   后来他走了神,在意识恍惚的时候忽然瞥见余光中的一道白点,瞬间毛骨悚然,清醒过来。   他朝右看去,看清那块熟悉的惨白灯牌,上面的数字是“1”,灯光微弱而闪烁,忽明忽暗。   什么意思?   这个“主世界”也开始循环了?   不对。   他不堪重负的脑子缓慢地思考着。   之前他从一号厅走到五号厅,以面对影厅为基准,一直是在往左边走,而现在,这间一号厅出现在了他的右边。   而从刚刚的五号厅走到这里,他只走了不到七千步,也就是之前的两个影厅之间的距离的一半。   也就是说……   他看向这个新的一号厅,又回头看向刚刚的五号厅。   双方到他的距离差不多,而灯牌背后、视线延伸之处还有灯牌,从“5”这边看是5、4、3、2、1,从“1”这边则很有可能是1、2、3、4、5?   所以他现在是站在一个……直角上?   他的身后是刚刚走过的一至五号厅,而他的右手边,是新的一至五号厅?   只能去确认了。   他向右转,朝着那个一号厅又走了六千多步,终于抵达。他已然筋疲力尽,去拉门把手的时候眼睛一花没对准,整个人是跌进门的,而被熟悉的音效包裹的时候,他甚至不用抬头都知道,这里在播放《十八》。   他抬头一看,银幕上仍是李灯水的脸。   他回到了一号厅?还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一号厅? 第203章 电影08   方思弄有些茫然地盯着大银幕, 银幕闪烁着五光十色的画面,但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仿佛被一种无形的迷雾笼罩。他好像在看电影, 这部他看过无数遍的电影,又好像没有,那些画面是根据过往的经验自动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   他好像失去了一会儿意识, 可能是疲惫造成的大脑缺氧,脑海中空空荡荡, 只有模糊的印象在游荡,像是一场无法抓住的梦。他在半梦半醒中无力地盯着那闪烁的光影,身体慢慢沉下去。   “叮铃。”   忽然, 阿梅的短信提示音在课堂上响起,她慌乱地俯身查看, 讲台上的驴朝她投去了危险的目光。   方思弄悚然一惊,他忽然想起在他几乎要沉溺在玉求瑕的死亡中时将他惊醒的那道声音, 当时他觉得熟悉, 但不知为什么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 现在他想起来了,就是短信提示音。   那时候为什么会有短信提示音?   他猛然爬起来, 在身上摸索,片刻后, 真的从裤兜里摸出了一部手机。   正是他自己的手机,也是他曾经带进过“琵琶记世界”的那一只。   在“电影”中他是一抹没有身体的阴影,回到这个“主世界”后他找到了自己的身体,根本没有想过摸一摸自己身上会不会有一部手机。   这一只神奇的手机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拿着这只手机,他心中却升起了一丝惧意。   它曾经在“琵琶记世界”中救过他的命, 又拍下过那张梦魇一般的教室照片,还在梅斯菲尔德口中以“真眼”的名称出现,而梅斯菲尔德却是一个独属于他的、连对玉求瑕都不能宣之于口的未知存在。   他不是怕梅斯菲尔德是敌人或是要害他怎么样,毕竟事到如今梅斯菲尔德虽然神秘却从来没有加害过他,甚至多次救过他的命,可他此刻却近乎本能地恐惧,具体在恐惧什么很难讲,也许是一种宿命论。   对于他们每个人的命运,梅斯菲尔德好像都很清楚,用一种慈悲又戏谑的态度注视着他们……也许没有“们”,只有他。   是个人都会惧怕这样的眼神,这意味着唯物论和个人努力的轰然崩塌——好像你只需要顺着这条名为“命运”的河流往下流就行了,不必努力,不必挣扎,你就会到达你必然到达的那个地方。   可是……惧怕又能怎么样呢?   他现在已经身处绝境当中,这部手机也许是唯一的希望。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破釜沉舟般点亮屏幕,立时看到漂浮在桌面上的提醒气泡:您收到一条信息。   在这个“世界”中,3小时17分之前,这部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一鼓作气,解锁,点开新消息,查看。   苍白的页面上躺着寥落的两行字:【天空守护着这里,日月是祂的双眼,新月之夜你将获得自由】   发信人:一串乱码。   说乱码也不对,更应该说像是手写在纸上的钢笔字被水模糊了的状态,并不是计算机意义上的乱码。   虽说如此,方思弄心里已经把这条短信当作是梅斯菲尔德发来的了。   退出短信界面,方思弄开始查看这只手机,然后发现除了这条信息以外这部手机已经完全被清空,所有的app都还在,但是没有任何数据存留。   他只能又回到短信页面,盯着这条消息看,在绝望中,这条短信于他来说就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天空、日、月这些意象都太常见太宽泛了,包含了越多信息的内容就越是难以解析出真意,不说太多,就这句话来说,“天空守护着xxx”,有一种强烈的神话氛围吧,可纵观全世界各路神话,每一个神话体系中都必定有天空神、日神、月神或职能有重叠的神,所以这几个看起来最有信息的意象其实很鸡肋。   唯一真正有用的似乎只剩那个时间点:“新月之夜”。   方思弄查看手机上的时间,发现年月日前的数字都被模糊了,就像“发信人”一样,是一个被抹掉的信息。   “不,不,我看到过时间,我一定看到过。”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又用手骨狠狠敲了几下脑袋,期望这个运转迟缓的器官能活起来,“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他一定、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横着的,白色的电子体数字……   秒数、秒数还在跳动……不可能是进来之前,也不在自己的手机上,因为很少有日常的查看时间的设备会显示秒数……   难道是在《十八》里吗?   不,不对。   ——他想起来了。   他迈开长腿,几步跨进位于观众席最后方的放映室,看向操作台上的实时监控画面,在画面的左上角找到了那一排数字:2024.11.01 21:36:42   11月1日。   这个世界是方思弄在睡梦中进入的,但自从跟玉求瑕复合后他每天都有用日历记录日常的习惯,清楚地记得在进来之前的最后一天是10月30日。   他进入这个世界,先在《十八》世界中呆了一段时间,之后离开1号厅往之后的影厅走,每两个影厅之间相隔一万米,以他的脚程来计算,一万米是十公里,至少要走一个半小时,但是到后面他体力不支要走得慢些,就算平均下来两个小时,他花在路上的时间有十个小时,再算上在各个影厅中停留的时间、在玉求瑕所在的5号厅中看过的那一场又一场的死亡……   他10月30日晚上或31日凌晨进入这个世界,这样算下来时间确实差不多。   他忽然生出一种猜想:这个世界的时间,与外面真实世界的时间,是同步的。   思及此,他打开手机的日历,虽然无法联网,但日历功能还是在的。他找到2024年的11月1日,发现这天既是万圣节又是农历的十月初一。   在他的知识体系里,农历的每月初一就是朔月,也被称为新月。   所以今天就是新月之夜。   他再次看了一遍那条短信:【天空守护着这里,日月是祂的双眼,新月之夜你将获得自由】   如果新月之夜就是今天,这句话是说今天他将获得自由?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又想了一会儿,用颤抖的指尖敲出回信:【你是谁?】   片刻后,一行小字显示:发送失败   他呼出一口气,视线下意识从手机上移开,忽然看到操作台下面的抽屉柜有一条缝隙,没有上锁。他伸手去拉开,发现里面放着一提矿泉水、一盒压缩饼干,一大包口罩、睡袋、毛巾还有手电筒、电棍、医药箱等应急物品。那包口罩透露着浓浓的后疫情时代的气息,这“世界”还挺与时俱进。   他如获至宝,扯开压缩饼干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包,又灌了一瓶矿泉水,强弩之末的身体才感觉好受了一点。   眩晕发木的脑子正常了一些,他用睡袋装上了食物、水和电筒,又打开手机计时器,再次记忆了一遍监控屏幕上的时间,21:45:21,同时,手机开始计时。   然后他离开了这间一号厅,往回走,他要回玉求瑕所在的五号厅。   这次的前六千多步前方也是没有任何指引的,直到过了那个直角,五号厅的灯牌才在左边出现。   等真正见到那个苍白的“5”时他才算松了一口气,知道这里的回头路可以走。   回到五号厅,他推门而入,银幕上正播到“大蛋糕”引着“折扇”们往床边走的那一幕,看来玉求瑕又死了一次。   方思弄没有多看,转身钻进放映室,先去看监控屏幕上的时间,2024.11.01 23:34:13   他又掏出手机,打开计时器,显示1小时49分。   去除秒数部分的损耗,可以推算出,他花在路上的时间正是电影院里过去了的时间,也就是说,两间影厅的时间是同步的,更有可能的是,这个“主世界”中的时间是一致的。   今晚就是新月之夜,今晚他将获得自由。   也许……也许在电影里也可以?   怀着这样的期冀,他在放映室中等待着。   在这期间,他发现这里的抽屉柜也没有锁,打开后发现里面的东西跟一号厅的完全一样。   他一边继续思考着,一边注意着电影剧情发展,在那个“折扇”起身暴喝、一切都消失的瞬间,他再次通过投影仪,进入了电影。   他依然“刷新”在壁炉里,正感到失望,结果“咚”的一声整个人都麻了,后脑勺撞到了天花板。   但他顾不得疼痛了,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和身体,陷入了狂喜。   成功了!他真的“自由”了!脱离了影子身体!   此时床上的玉求瑕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夜色深沉,卧室里只点着很昏暗的小灯,没有其他人。   这应该是玉求瑕刚完成“重生”的时间点。   方思弄轻手轻脚跑到床边,以人的视角看到玉求瑕的一瞬间就崩不住了,膝盖一软跪在床头,没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玉求瑕的脸。   玉求瑕的睫毛颤了颤,随后眼中闪过两道光芒,是眼睛映出了烛火的光,他嘴唇在动,声音几近于无,方思弄凑过去听,才听清他说的是“别哭”。   方思弄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脸上是湿的,然后发现玉求瑕脸上也有两滴,他用衣袖给玉求瑕擦干净,也无暇顾及太多,轻声说了句“我带你走”,之后就将玉求瑕抱了起来。 第204章 电影09   扶着玉求瑕靠在一面装饰墙后面, 方思弄安静等待着一对巡逻的卫兵走过。   他也在这个世界轮回了很多次,对玉求瑕卧室周围的卫兵巡逻路线以及巡逻时间了如指掌。   不过他现在烦恼的却是另一件事,其实他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   因为玉求瑕遭遇过太多死法了, 在这座宫殿里他想不到任何一个绝对安全的地点。   那离开这座宫殿吗?   可玉求瑕的身体现在这个样子,等“新月之夜”结束他变回影子怎么办?   还是说,只要把玉求瑕带离这里, 打破死亡的轮回就算成功了?   “你手机。”   玉求瑕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忽然轻声说。   他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手机,震了一下。”   方思弄掏出手机,发现又收到了一条消息, 打开一看,还是那个被抹掉的发信人, 只有一个字:【东】   东?   “什么意思?”   方思弄下意识把手机拿给玉求瑕看,玉求瑕却被手机的光刺了一下, 脸色更差了, 捂着嘴摇头:“我看不见。”   看不见?   方思弄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里的看不见并不是指视力方面的问题,而是像“听不见”一样的“看不见”。   也许在玉求瑕眼中, 信息的所有内容都像被水模糊了一样,就像黎暖树看黎春泥的笔记, 所有的字迹对她来说都是无法分辨的墨迹。   果然,大概率出自梅斯菲尔德的信息,对玉求瑕仍是屏蔽状态。   这就指向了另一种可能:这种“听不见”、“看不见”的情况是因人而异的,某种“权限”越高的人,能够接受到更多信息。   现在这个发件人的名字,对方思弄来说也是屏蔽状态, 也许是因为他“权限不够”,如果有“权限更高”的人来查看,就能看到那个真名。   可让他想不通的是,他的“权限”为什么会比玉求瑕的高?   不过现在是没有机会思考这些了,他再次观察了一下周围,脑海里浮现出宫殿里的卫兵巡逻图,虽然不是特别清晰,但离卧室越近的区域他越把稳,确定从这里向东很长一段距离都很安全,不会被巡逻队撞上。   难道这个“东”字,就是在指路?   为了更好地查看手机,他便将玉求瑕背了起来,一只手拿着手机,向东走去。   大概走了快一百米,即将到宫殿主殿的时候,下一条消息又来了:【南】   真的是在给他指路!   他跟随着短信的指引,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巡逻队,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丝滑无数倍。   后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那条挂满油画的长廊。   走上去之前他还有些犹豫,反复确认自己有没有找对,因为这条走廊太长了,又没有岔路,如果两边被堵上那就是插翅也难飞了,他不是很想尝试。   这里离玉求瑕的卧室很远,几乎在宫殿的对角线上,他没办法完全记得这里的卫兵巡逻线。   可手机的提示确实是让他走上去,而且也迟迟没有下一条提示出现,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上去。   他背着玉求瑕,再一次路过了那一张张油画,在黑暗中那些油画似乎都变得与白天有些不一样,让他感觉如坠冰窟汗毛倒竖,仿佛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不敢仔细去看。   而很快,在踏上这条道路之前那种惴惴的感觉应验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喝,随即是席卷而来的嘈杂和火光,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有一队卫兵追了过来。   这下他更没有功夫去纠结画的问题,撒腿就往前跑,然而追兵的呼喊吸引了其他巡逻队,转眼间走廊另一头出现火焰的光亮,对面也出现了一队巡逻兵!   方思弄心道糟糕,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冥冥中的命运的恶意:不祥的预感总会应验。   那现在怎么办?   如果被抓回去死可能不会死,毕竟他死了的话就“出去”了,但“新月之夜”是会结束的,如果今晚不把玉求瑕救出去,岂不是要等到下个月?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现在变回人类之后跟当影子时不一样,死掉就是真的死了,再也出不去了。   这样的话,如果其他人也找不到逃脱的办法,他们将永远被困在电影中,永远轮回。   那太残忍了。方思弄想,比自己死掉要残忍无数倍。   两头的追兵越逼越近,他已经进退维谷,思绪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任何逃出生天的办法。   这时,玉求瑕忽然轻声念了一个古怪的词语。   方思弄听不懂,微微侧头问:“什么?”   玉求瑕的手向侧方一指:“那幅画。”   方思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那张油画,在晃动的火光中,它竟然显得奇异的静谧。   画面中央是一张威严的脸,好像是人脸又不完全是,方思弄一时间想不出来那像是什么动物,背景是一片神秘的天空,深蓝与金色交融。太阳和月亮悬挂在那张脸的太阳穴边缘,而脸上本应该是眼睛的部位是一条漆黑的线。   整个画面色彩鲜明,运用金属质感的油彩营造出了一种华丽的神秘氛围,唯有那条黑线深不见底,如同黑洞。   这是一幅白天没有的画。   方思弄很确定。   他侧头去看这这幅画的前一幅,两个玉求瑕的背影重叠在一起,重构了马格利特的《禁止复制》——他认为这幅画指代了“野鸭世界”。   这本来是他白天看到的最后一幅画,而现在,最后一幅画后面多出了新的画。   包含了天空、日、月,还有……那道黑线,是“新月之夜”的意思吗?   两头的追兵都已经近在咫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方思弄两步跨到这幅画前,伸手摸向画布,手直接消失,被这幅画吞了进去!   他连忙抓住玉求瑕的手臂也往里放,确定玉求瑕的手也可以被“吞”掉之后,他就背着人一脚跨了进去,最后一刻几乎能感觉到身后卫兵手中火把的温度。   短暂的黑暗之后他扑倒在地,膝盖疼得他头皮发麻。他趴在地上,回到了放映室!   他管不了别的,爬起来看向四周,然后整个人都懵了——四四方方的狭小放映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玉求瑕的影子。   他立刻就想再回到电影中去,但这次没有成功,不管怎么全神贯注地盯投影仪都没了反应。他心如擂鼓、冷汗直冒,转头去看监控上的影厅实况,只见银幕上的电影已经结束,漆黑的背景上只有一行苍白的“全剧终”。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懵了。   玉求瑕呢?   玉求瑕到哪儿去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离开放映室,在影厅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往外走。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行走在漆黑的旷野上,视野中的一切模糊不清,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扭曲。他心跳如雷,意识逐渐涣散,紧绷的神经让他感到无处可逃。他只是一直在走,一直在找。   “方思弄。”   忽然,身后传来这样一个声音,他下意识回了头,完全忘记了之前不敢回头时对这道声音的警惕与惧怕。   然而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5”号灯牌在不远处苍白地闪烁着。   是幻听?纯粹的幻听。   原来这道声音并不是蒲天白出演的那场电影中“不能回头”的引诱,纯粹就是他的臆想。   四周一片漆黑,他找不到玉求瑕了。他要到哪里去找玉求瑕?   他继续游荡。   他的眼前不断出现新的幻觉,有的是真实发生过的,有的是他的臆想,上一秒玉求瑕还站在电影学院那扇春花灿烂的矮墙前笑着答应他的表白,下一秒玉求瑕就跟他肩并肩站在天台上,抽着烟说:“不好意思啊学弟,但我的性向很大众,抱歉了,祝你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一会儿是玉求瑕在阳光中微笑,一会儿是玉求瑕一身血的从浴缸中升起来,濡湿的长发蜿蜒蜷曲地盘绕在身上,面孔比燃烧的玫瑰还要惊悚艳丽……他也会看到徐惠芳与方佩儿,甚至他那已经记不得面目的早死的父亲。   这些身影越来越多,渐渐在他周围像真实存在的人群一样聚集起来,他已经分不清真实与虚幻,这些人的面孔也变得模糊甚至扭曲,甚至陌生……   他要越来越努力,才能在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找到熟悉的影子,他努力地想要追上他们,但每次都在即将触碰到他们时失败,他们或是隐入人群,或是直接消失,没能让他触摸到一丝一毫。   他这一生,拥有的本就不多,留下来的就更少。   他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崩溃,他隐隐约约知道玉求瑕不在这里,这些人里没有玉求瑕,可他不敢停下来,没办法停下来,巨大的惶恐笼罩着他,他的喉咙中仿佛塞着一把利剑,只有一个问题在盘旋,却不知道问谁。   ——我究竟、究竟要到哪里去找玉求瑕啊?   时间的流逝在他耳边变得沉重,脑海中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所有的思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他感到自己像是在无边黑暗的海洋中漂浮,无法找到岸边,只能继续无尽地徘徊。   天旋地转,他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第205章 电影10   “哗——哗——”   眼前微亮, 像阳光晒在眼皮上的感觉,同时他听见一种极有规律的声音,像海潮。   他醒了过来。   先开头几分钟他的脑子一片混沌, 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有心中不安的感觉异常鲜明。   他慢慢坐起来, 转头四顾,觉得眼中的世界泛着一片奇异的光泽。记忆渐渐回到他的脑海中, 他想起来他在找人,在找玉求瑕。然后他又想起这片旷野原本的景色,似乎确实跟现在不大一样,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哗——”   那种海潮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即他惊愕地发现地面上隐约闪烁着金色, 他认为刚刚也正是这种金色的光芒把他唤醒的,可这是什么东西?   他想看得更清楚, 但地面上的金光却随着那道声音一起消失了, 他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 光芒和声音才再次出现,声音像海潮一般有涨有落, 光也是渐亮渐隐,他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光芒的纹路, 数次往复,他觉得这道光芒像一张网,呈一条带状延伸到视野尽头,中间大概十米宽的部分最亮,向两边逐渐变暗,整体的宽度不下百米, 像一条宽阔的江。   他现在就站在中间最亮的部分,整条光带如同有生命一般,起伏明灭。每个网格是一块不规则的菱形,一头宽一头尖,好像是有个前后方向。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它像一条江的同时,也像一条路。   他又回想起在“野鸭世界”中只有他可以看到的荧光脚印,那好像也是“世界”单独给他的提示。   那这个会不会也是呢?   他向着菱形较宽的那头走去,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前”。   大概是视线里出现了除了黑暗以外的事物,让他觉得行走也变得没有那么难熬,感觉上没有走多久,前方一缕微弱的光辉忽然吸引了他的目光。满地柔光似乎都集中于一点,映出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心猛然一震,顿时忘却了绝望与疲惫,拼命向前飞奔。   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心跳加速,满脑子想着玉求瑕的笑容和温暖的气息,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当他终于抵达那个光芒集合点上时,眼前的画面让他心头一紧——玉求瑕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与那满地金线交织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静谧安宁。   他站在原地,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咫尺之间停下,他不敢触碰,他怕会摸到冰冷的、死去的躯体,或者什么都没有,又一个幻觉,怕玉求瑕会在这瞬间消失。   然后他就看到玉求瑕睁开眼睛,冲他眨了眨。   他只觉得一颗心轰隆坠地,整个人跟着就松了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忍不住高声道:“你没事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啊?”吼完了立马又觉得后悔,心说玉求瑕是不是还像电影里那样不能动?那得多难受啊,自己怎么还能吼他?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啊。”玉求瑕轻轻浅浅的声音响起,手一动就抓住了他的衣袖,晃了晃,“我好饿啊,一点力气也没有。”   方思弄哪里受得了这个,立马慌乱地摸自己身上,好像失去的求生本能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他身上,然后他摸到了背后挂着的睡袋包,这东西他一直背着,之前却完全没有察觉。   他把袋子揪到身前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玉求瑕手里:“这里有压缩饼干,还有矿泉水。你能坐起来吗?”   玉求瑕用手肘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开始吃压缩饼干,吃得很急,是真的饿。   按照他们进来的时间算,已经三天了,如果电影里吃的东西不算的话,三天不吃不喝也确实快到人体极限。   玉求瑕一边吃,方思弄一边看他,发现他的头发又变回了黑色,身上穿的也是家里的睡袍,应该是拿回了他自己的身体。说起来,方思弄自己身上穿的也是睡袍,跟玉求瑕的是情侣款,玉求瑕是白的他的是黑的,所以理论上来说手机是不可能在他兜里的,谁晚上睡觉把手机放睡衣兜里?   他的视线从头到脚描摹过玉求瑕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犹觉不够,回过神来听见自己说:“……你吃你的,我抱着你好不好?”   这简直是个神经病一样的要求,玉求瑕抬眼看了他一眼,把压缩饼干叼嘴里,向他张开了手臂。   他扑到玉求瑕怀里,摸到玉求瑕的身体,有坚硬的骨骼和精悍的肌肉,并不是电影中那个柔若无骨病入膏肓的样子。他又开始哭,眼泪都擦在玉求瑕的肩膀上,玉求瑕也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吃压缩饼干,装作没有发现。   在等待食物转化为能量的时候,两人交换起了情报。   方思弄先问:“你看得到这些光吗?”   玉求瑕:“看得到。”   方思弄略有怀疑:“你可不要又骗我。”   “没骗你。”玉求瑕悻悻笑了一下,证明道,“是金色的蛇鳞吧?”   方思弄一愣,心说,啊,原来是蛇鳞啊。   因为是完全平面的,他真没有往蛇那方面想,但玉求瑕一说他便觉得确实是这样。那一头宽一头尖的菱形是蛇的鳞片,宽的那头冲着蛇头,尖的那头向着蛇尾。巨大的鳞片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佛这片旷野本身就是一条蜿蜒的巨蛇,沉睡在黑暗中。   而那种“海潮声”也可以解释了,是这条巨蛇的呼吸。   换玉求瑕问他:“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你遇到了什么?”   方思弄便将进来之后遇到的所有事都说了,也说了收到那条短信的事,但玉求瑕显然听不见这一部分。   “电影世界啊……”玉求瑕低着头思考。方思弄有点怕他问为什么你没有进到电影里去?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甚至有些惧怕这个答案,但玉求瑕并没有问。   方思弄很想跟他说“新月之夜”的事情,如果可能,他也许可以进入电影再救人出来,结果他掏出手机一看计时器,发现已经过去了将近八个小时,“新月之夜”都要结束了。   他昏迷了这么久?   他稍微有点着急,但短信内容对玉求瑕是屏蔽的,他思考了一下要怎么把这个信息传递给玉求瑕,很快想到了那幅让他们逃出来的画,那幅包含了天空、日月的画。   他开口:“你之前说的那个词语是什么意思?看到那幅画的时候?”   “Mekhenty-er-irty,‘无目者’。”玉求瑕说,“荷鲁斯在目盲形态下的名字。”   “荷鲁斯?”   “就是画上的那个神啊。”玉求瑕道,“古埃及鹰首人身的神明,司掌天空与光明,也是法老的守护神与复仇之神。”   方思弄回忆着画上的内容:“你怎么确定是祂?”   “传说中荷鲁斯的一只眼睛是太阳,一只眼睛是月亮,当新月出现时他就成为了瞎子,这种状态下的荷鲁斯被称为Mekhenty-er-irty,也就是‘无目者’,非常危险,会无差别地攻击敌人。”玉求瑕顿了一下,应该是在回忆,“我觉得那幅画表现得很明显,应该不会错。”   “如果祂的一只眼睛是太阳,一只眼睛是月亮,是不是也可以说,当月亮和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可以监视整个世界,只有祂目盲时我才能从影子变成人,然后将你救了出来。”方思弄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玉求瑕也听见了,由玉求瑕自己推导出的信息便不会被屏蔽,他跳起来,“今天就是‘新月之夜’!离这一夜结束还有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快一点也许还能救出他们!”   玉求瑕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也跟着他站起来,却见他面色一僵愣在原地,便问:“怎么了?”   方思弄的眼神有点茫然:“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看不到号码牌了。”他游荡的时候走得太远,现在已经看不到号码牌,眼前只有旷野的茫茫黑暗。   他怀着一丝希望问玉求瑕:“你能看到吗?”   玉求瑕看了一圈,摇摇头:“看不到。”   方思弄立时懊恼地敲自己的脑袋:“都怪我!太沉不住气了!”   玉求瑕抓住了他的手腕,又摸了摸他的头,有点生气:“不要这样打自己。”   方思弄眼中仍有惶然:“现在怎么办?”   玉求瑕确认他不会再伤害自己,慢慢放开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道:“我刚才看到你那个包里有手电筒?”   “是有。”方思弄立即把手电筒摸出来给他。   玉求瑕接过手电筒,打开,一道强劲的白色光束垂直向上打出,在天空中化为一个小白点。   方思弄不太明白:“你难道要找荷鲁斯的眼睛吗?”   玉求瑕噗嗤笑了一下:“不是。”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电筒,指着那个小白点,“你看。”   方思弄盯着那个小白点看,一开始还是没有想明白,但很快反应过来:“上面有顶!”   不管性能再强的电筒冲着天空照都是不可能照出一个白点的,光线只会无限往前延伸,超越人眼的极限。   所以出现了这个白点,只能证明他们上面的不是天空,而是天花板。   “没错。”玉求瑕接着将垂直的手电筒向前倾斜了一个角度,三十度左右,然后原地转了一圈。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天上那个小白点跟随着他的动作划了一个大圈,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这个大圈并不是一个正圆形,而是椭圆,那个白点自身的大小也发生了变化。   “果然。”玉求瑕说道,“天花板是斜的。”   方思弄把手电筒拿过来,自己也做了一遍,这次他把倾斜的角度放大到四十五度左右,这个现象更明显了。   “所以说……”   玉求瑕点点头道:“我们有‘荷鲁斯’这个线索,还有你之前提到你转过了一个直角的事……因此我猜测,我们现在在一座巨大的金字塔里。” 第206章 电影11   “金字塔?”   方思弄仰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点, 思索着,片刻后道:“那如果真的是金字塔,我们该往哪里走?”   “当然是往中心。”玉求瑕说, “你不是说你转过一个直角才看到新的号码牌吗?你转的是个外直角,也就是沿着方形的外边缘转的,证明影院所在的位置是方形内部, 而金字塔的基座形状也是方形,我推测是一个大方形套一个小方形, 我们现在就在二者的中间地带。”   方思弄想象了一番他描述的画面,觉得有道理,又确认了一遍天花板的光点, 越靠近中心的位置天花板越高,光点也就越远越小, 他确定了一个方向:“那就走这边。”   玉求瑕把没喝完的半瓶水从地上拿起来:“走吧。”   在赶路途中,他们继续讨论着。   “记忆?我有啊。”玉求瑕平静地看向他, “我一直有记忆。”   “那岂不是……”方思弄的心已经被攥成一团, 完全问不出口, 那岂不是,每一次死亡的痛苦你都记得?   他不问, 玉求瑕却好像会读心术一般,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以前幻想过很多种死法, 现在免费体验了一遍,感觉都不是很舒服,幸好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   方思弄又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默默拉住玉求瑕的手。   “我醒过来之后就在那里了。”玉求瑕回握住他,又接着说,“饿是一方面, 还有一方面是我发现我就躺在蛇鳞最亮的部分,周围全是黑的,没有参照物,我认为待在那里更有利于你找到我。如果我也行走着找你,走了不同的方向,只会越来越远,不如在原地等你。”   方思弄低低地说:“我找到你了。”   “嗯。你找到我了。”玉求瑕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只是这几个简单的字就安抚住了方思弄不太正常的情绪,让他紧绷的下颚线都放松了。   玉求瑕不动声色,转而又道:“而且我怀疑,其他人可能也在那条蛇背上。”   “啊?”方思弄一愣,立刻回头去看,他们现在已经走出了那片“蛇鳞”的范围,那条“蛇”已经在他们的视线尽头化为了一条金线,方思弄问:“那我们不去找他们吗?”   “你先听我说。”玉求瑕拉住他,“按照我的身体的饥饿程度来判断,我们这些进入了电影的人很有可能是‘灵肉分离’的状态,只有灵魂从电影中逃脱了,才能回到身体里。我们现在就算找到他们的身体也没有用,最后还是得去找灵魂……我想说的是,我们确实需要快一点,不然他们的身体可能就饿死了。我说清楚了吗?”   方思弄觉得很有道理:“那我们走快一点吧。”   一路上他们一直在用手电筒照天花板来校正方向,到后面那点白光小得几乎要看不见了,是天花板太高的缘故。   方思弄不禁感慨:“这金字塔得有多大啊。”   “埃及有一句谚语:‘世界怕时间,时间怕金字塔。’”玉求瑕道,“在埃及人的时间观中,死亡是永恒的,而活着的这段时间只是匆匆的行程。他们认为人死后就会到达‘芦苇之地’,那是一个永恒的、延续尘世生活的场所,他们会在那里见到死去的亲人、爱人和宠物,永远地生活在那里。而坟墓就是现世与‘芦苇之地’的连接之处,金字塔是最大的坟墓,它是永恒与无限大的,代表着彼岸。”   等到天花板上几乎完全看不到电筒光的白点时,影厅号码牌的亮光却出现在了前方,方思弄松了一口气。   他们加快步伐,渐渐能看见上面的数字,是“1”,也就是正在播放《十八》的、李灯水所在的一号厅。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距离“新月之夜”结束只有不到四十分钟。   没有选择,他们只能去救李灯水。   此时他们就集中讨论起了破解这个一号厅电影世界的问题,玉求瑕自然也很熟悉《十八》,应该说是世界上最熟悉和了解这部电影的人,方思弄给他讲了自己的想法,又问他的看法。   玉求瑕却转而问了一个问题:“电影的主旨会跟随作者的想法改变吗?”   方思弄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他的意思,只看向他。   “我是说……在我当时拍电影的时候最渴望的一件事是死,考虑最多的无非是怎么死的问题。可我现在觉得不死也行。”玉求瑕的眉头微微蹙起,思考着,在方思弄的视角下竟然显得有几分天真,“我甚至……都有点忘了当时的感觉了。”   诚实地说,方思弄当然从他这一番话里感觉到了安慰——没有什么比玉求瑕不想死了更让他振奋——可在现下的情境中却带来了麻烦。   “所以这两种心境当然有不一样的处理办法。”玉求瑕苦恼道,“我们选哪一种?”   方思弄道:“有哪两种?”   “‘死’的那种跟你想得差不多吧,死在那天早上。在一切发生以前,谋杀自己。”说到这儿玉求瑕顿了一下,喃喃自语,“这跟‘弗兰肯斯坦’有点重复啊……”   “另一种呢?”   “‘活’的那种嘛……”玉求瑕又思考了一会儿,眼神放空,在努力进入那部电影,“那就在舞会的那天晚上,带她走吧。”   “带她走?”   “离开,也是一种逃离方式,去往一种……不一样的、也许更有意义的生活。”玉求瑕想象着,“在十六岁的雨夜,一场奇异的舞会过后,少女走出喧嚣的地下室,在街头遇到一个跟她一样从舞会出来,打着伞叼着烟的男人,邀请她一起走,去过另一种生活。”   “听起来像恐怖片。”   “那也许在心智健全的成年人看来并不是一种更好的生活,但她才十六岁,而且是个想死的人,她会去的。”玉求瑕顿了一下,“你去弄一张面具……她会跟你走的。她就是我,她会跟你走的。”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在说“我会跟你走的”一样。   方思弄心头涌上一阵诡异的甜蜜。他知道不合时宜,但他控制不了。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方思弄总结道:“所以,给我的两个选择,一个是杀死她,一个是带她走?”   玉求瑕点头:“嗯。”   “从情理上和我的个人意愿来看,我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方思弄说,“我很难想象我要亲手杀死她。”   玉求瑕笑了一下,开玩笑一般:“杀我倒是很顺手。”   方思弄下意识道:“你不一样。”   下一刻他的脸被扳过去,嘴唇一痛,被玉求瑕咬了一下。   之后又变成了一个吻。   但因为在赶路,这个吻也很赶,只持续了数秒钟就结束了。   分开后两人都没看彼此,欲盖弥彰地说了很多话。玉求瑕:“仔细分析一下,胡刁自杀前未完成的作品就出现在了‘戏剧世界’中,‘哈姆雷特机器世界’对女性主义全新的解读也成为了找到出路的关键,我个人更倾向于‘世界’是会跟随着时代的心境发生变化的,‘带她走’我觉得可行,退一万步说,如果不行,也没有什么损失,‘新月之夜’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就算没能救出她,也只是让她和其他人保持在一个状态中,之后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于是营救方案就这样确定下来。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距离电影院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对话刚结束,方思弄这才注意到电筒还在自己手里,他想着电筒用不上了可以装包里,免得浪费一只手拿,于是他将后背的包晃到身前,然后将电筒往里装。   结果下一秒,“砰”的一声,电筒脱手而出。   他猛然转身看向身后,巨大的心跳声在他的身体里回荡。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玉求瑕在旁边拉住他的手肘,问:“怎么了?”   “我刚刚、我刚刚看到……”方思弄吞了口唾沫,声音颤抖,“又看到那个东西了。”   “那个东西?”   “那个、那个脸像深渊一样的人。”   电筒是那种橘黄色的强光手电,塑料壳子,只有灯泡周围的一圈可以像镜子一样映出模糊的影像,之前在旷野里只有手电筒这一个光源,那里被强光笼罩照不出什么,但现在有了一号厅灯牌的光,电筒也没有开,他刚刚拿起手电筒时就在那圈反光层上看到了那个人,或者说……那东西。   太可怕了……那个角度,那个距离……那东西就像贴在他背上的一样。紧紧挨着他,头就放在他肩膀上。   可他背后又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那个恐怖版本的“老鹰捉小鸡”的联想又出现在他脑子里,他颤抖着问玉求瑕:“你真的看不到?我背后的东西?”   玉求瑕皱着眉头看他:“你背后没有东西。”   方思弄身体晃了晃,恐惧让他的大脑有点供血不足:“……真的吗?”   下一刻,玉求瑕的身影忽然放大,他被玉求瑕抱进怀里,天旋地转,他们一起倒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下传来“喀嚓”一声,电筒被他们压碎了。   停下来后,他被玉求瑕压在地上,惊恐地问:“怎么了?”   玉求瑕道:“你不说没觉得,但你一说,我刚刚好像是在你身后看到一个人影。”   “人影?”   “太黑了,我看不清。”玉求瑕说,“现在又不见了。”   又安静了一会儿,黑暗中什么也没有发生,两人爬起来,方思弄坐在地上盯着碎掉的电筒出神。   玉求瑕蹲着把电筒拿起来检查了一遍,发现已经被他们压扁了,肯定修不好了,只能无奈地把它留在原地,站起来安慰方思弄:“算了,碎了就碎了,反正都到了。你人没事吧?”   方思弄略显迟钝地摇了摇头,又说:“嗯,没事,别的影厅也有的,到时候我们去拿。”   玉求瑕摸了摸他的脸,把他拉起来:“那我们就进去吧。” 第207章 电影12   进入影厅后, 方思弄直接带玉求瑕去了放映室,在操作台上将电影的进度条拖到了舞会即将结束时,然后他给玉求瑕讲了一下自己进去的方法, 玉求瑕努力学习,盯着投影仪的黑色小孔看了半天也没能成功进去,这倒是他们意料之中的, 于是换方思弄来,他成功了。   此时距离“新月之夜”结束不到半小时。   方思弄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依然刷新在李灯水卧室里的书柜旁边,他没有时间犹豫,夺门而出, 跑下楼的时候他似乎听见后面有女人在叫,他猜可能是李故云听到动静起来查看,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管了。   他一路疾跑到了舞会所在的地下室附近,在周边的垃圾桶里找到一个勉强干净的面具, 用雨水冲了冲, 戴到了脸上, 顺便还捡了一张被打湿了一半的城市地图。   然后他去了后巷那边的出口,他之前做影子时跟着李灯水走过这段路, 知道李灯水会从哪里出来。   他靠在出口的屋檐下面等。   在玉求瑕描绘的画面中,他应该有烟有伞, 形象潇洒落拓,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浑身湿透,头发还贴在头皮上,相当糟糕。   更像恐怖片了。   不久后,小出口下面出现了单薄的脚步声, 很快李灯水出现了,她的面具还挂在脸上,方思弄看不到她的脸和表情,但他认得她的衣服鞋子与身形。   在她正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发出了一声僵硬的询问:“喂,跟我走吗?”   李灯水被吓得往旁边一跳,与他拉开距离,然后用一种色厉内荏的声音说:“当然不,你是谁?”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我是方思弄,我带你出去。”   李灯水却显得更害怕了,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别过来!我要报警了!”   方思弄停下动作,猜测“方思弄”这个不属于当前世界观的名字被屏蔽了,他换了一种说法:“我是你外面的朋友,跟我走,你不想去了解一种全新的生活吗?”说着他伸手去拉李灯水。   李灯水并无触动,惊叫了一声,拍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不会跟你走!我妈还在家里!”   方思弄简直怀疑自己堵错了人,不过这姑娘身形是李灯水的,声音也是……应该不会认错吧?   事到如今也没法讲究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了,怀疑的念头一出现,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直接力量压制将对方的面具摘了,露出一张年轻稚嫩的脸,虽然画着不合时宜的烟熏妆,但毫无疑问,的的确确就是李灯水。   那是为什么?   李灯水难道没有“真实世界”的记忆吗?可是玉求瑕有啊……   李灯水用尽全力地挣扎着:“你放开我!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妈还在家里!我不走!”   方思弄模棱两可地说着,既是在说阿梅的妈又是在说李故云,他只能猜测李故云是李灯水抗拒离开的原因:“为什么不走?你不恨她吗?”   “当然恨!”哪知李灯水来了这么一句,他愣了一下,李灯水趁机挣脱开了,“那又怎么样?我又不可能丢下她。”   她转身往外跑:“我走了,你找别人吧!”   方思弄看了眼时间,只有七分钟了,他没功夫再多说,直接追上去将李灯水捞起来夹在胳膊下面,再次在雨中飞奔。   跟玉求瑕讨论的时候他们也想过在“带走”李灯水之后应该去哪里,结合之前的经验,玉求瑕提出也许你那个手机还会给出提示,跟着提示走好了。   方思弄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提示却并没有来!   于是他只能一边等着可能的提示一边想办法,刚刚在垃圾桶里捡到一张城市地图,等李灯水的时候他发现离这里不远有一间画廊,他决定到那里去。   也许那里也会有十三张画,最后一张正是可以让他们离开的“荷鲁斯之眼”。   这是一个很无厘头的想法,但时间紧迫,他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一路狂奔,李灯水还一直在厮打他,终于在时间结束之前赶到了画廊,却被防盗门拦住了去路。   方思弄尝试着去破坏防盗门,很快发现自己办不到,时间只剩一分钟,他无奈地跟李灯水讲:“李灯水……阿梅,阿梅,你听我说,这间画廊里有十三张画,最后一张上画着鹰头、太阳和月亮,还有一条黑缝挡住了鹰的眼睛,你等画廊开门,你就去摸那张画,你就可以逃离这个世界……如果、如果你进去没有看到这张画,那就下个农历初一过来,你记住了吗?”   李灯水还是一脸抗拒:“你到底在说什……”   方思弄焦急万分,又想到是不是李灯水没有认出他所以这么抗拒,于是一把将自己的面具扯下来丢开,又说了一遍:“你记住没有?”他知道李灯水能记住,她几乎跟玉求瑕一样过目不忘,只要让她相信他说的话就行了。   倒计时结束,他忽然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走了,视线边缘被漆黑的液体侵蚀,李灯水惊恐的脸倏然拉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变回了影子。   他被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吸回了路灯背面的阴影里,他待在那里看到李灯水弯腰捡起了他消失后掉在地上的城市地图。   为了控制死亡变量,避免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结果,方思弄也没法在那里守着李灯水多久,他还要赶着黎明到来的那一刻回李灯水家的阳台去跳楼。   李灯水没有回家,他没法跟着她一起进去,只能先上了顶层,从阳台外面翻到了李灯水卧室的窗台上,卡着时间跳了下去。   成功回到放映室,他发现放映室没人,不过这次没有太惊慌,他猜测玉求瑕是出去看大屏幕了。   他走出放映室,果然在距离放映室最近的椅子上看到了玉求瑕。他走过去挨着玉求瑕坐,玉求瑕自然而然地拉住了他的手。   “怎么样?”他问玉求瑕。   然后他发现玉求瑕的表情并不轻松,抬起下巴冲大银幕点了点:“你自己看。”   方思弄抬头去看电影,发现李灯水打开了自己家门,结果没想到李故云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见她回来上去就是一顿抽,边抽边骂她年纪轻轻不学好敢把男人带回家!   这男人自然指的是方思弄,李故云昨晚追出来果然看到了他的背影。   “为什么会这样?”方思弄有些不解,“画廊没有开门吗?”   “她没有等画廊开门。”玉求瑕说,“她在画廊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电影特写了李灯水在李故云的拳脚下露出的一双通红倔强的眼睛,然后猝不及防的,黑幕降临,“全剧终”三个大字惨白刺眼。   方思弄更震惊了:“怎么会现在就结束了?”   晚上溜出家门参加舞会,在被母亲收拾的时候电影结束,简直是一种欧亨利式的结局。   方思弄迟疑道:“……是因为选错了吗?”   是因为电影的内核并不会随着作者的心境发展,他们应该选择的还是“杀了她”而不是“带她走”,因为错误的选择,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玉求瑕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倾向于,我们作为外来者,不能直接干预剧情。或者是,我们可以干预剧情,但最终的抉择还是需要电影人物发自内心自己做出。在你消失之后,她自己选择了回家。”   方思弄心脏砰砰跳,他很怕是自己的不当举动害了李灯水:“为什么?她不想出来吗?”   玉求瑕微微摇头:“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她在电影里的心理状态和记忆状况……你不要想太多,我们给了她另一种选择,但她自己选择了回家,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方思弄也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钻牛角尖,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现在呢?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你要去看看别的电影吗?”   “没有时间了。”玉求瑕却说,“我有一种新的想法。时间紧迫,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又回到了旷野上,由玉求瑕控制方向,出门后向着右斜前方行走。   在方思弄进入电影的时候,玉求瑕在这个1号厅的放映室抽屉柜中找到了一套新的装备,包括新的压缩饼干、水、手电筒,还有别的应急物品,都是全新的,所以他推测这里已经不是方思弄到过的那间1号厅,而是一个新的1号厅。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测来说,金字塔的底座是个正方形,四边相等,象征着稳定和完美。所以里面这个影厅所在的也很有可能是个小正方形,有四条边,每条边上有一至五号影厅,总共有二十个影厅。”玉求瑕一边走一边说,“你说了,在面对影厅时,数字更大的影厅始终在左手边,数字小的在右手边,转过一个直角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影厅也是‘1’,从一到五,这就可以推断,正方形的四个边都很有可能是这个排列方式,这说明什么?”   方思弄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玉求瑕说的这个模型:“如果我们沿着顺时针方向走,从一走到五,从一走到五……可以一直循环着走下去。”   “没错!”玉求瑕肯定他,接着说,“然后我又想到了那条蛇——在古埃及的墓室壁画中经常出现的形象,眼睛圣蛇。在古埃及人看来,时间是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第208章 电影13   “古埃及文明是人类文明中最为稳定的文明, 这是许多种因素造就的。在最基础的生存问题上,农耕文明时代,古埃及文明得以发展、人民赖以生存的水源并非来自于天, 而是来自于尼罗河,而尼罗河的汛期非常稳定,有水的时候人们耕作劳动, 没水的时候就休养生息。人类最初都是以自然开始认识世界的,因此古埃及人认为世界的运行规律是像尼罗河的涨落一样和谐的、神定的、完美的。”玉求瑕说道, “他们相信历史的发展规律也和尼罗河的汛期一样,会经历秩序、混乱、秩序、混乱的永恒循环,在他们看来, 历史是循环的,时间也是循环的。”   方思弄走在玉求瑕身边, 时不时会去看一眼玉求瑕手中的电筒。拿到新的电筒之后,玉求瑕为了不让他太过惊惧, 就一直自己掌握电筒, 不让他动。方思弄心里还是怕, 越怕又越想确认,自己脖子后面是不是趴着那个东西。可玉求瑕不想让他看, 他就只能忍着不看。   玉求瑕继续说着:“在这种自然条件下产生的神话也映证了这一点:在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神话中,人们都相信天是男性神, 大地是女性神,这可能与古人将雨水与男性精/子联系起来有关,大地通过雨水受孕带来万物的生长。而埃及的大地之神盖布是男性的,天空之神努特却是女神,在他们的世界里,滋润万物的水源不来自于天, 而来自于尼罗河。”   玉求瑕停下来,去看方思弄。   方思弄正听到一半,不解地问:“然后呢?”   “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在听。”玉求瑕碰了碰他的耳垂,接着讲,“大地与天空这两位神祗生下了埃及神话中最核心的四位神:冥王奥西里斯、战争之神塞特、魔法女神伊西斯与死者守护神奈芙蒂斯。奥西里斯是长子,最开始并不是死神而是丰饶之神,要知道在农业社会丰饶之神一般是最受崇拜的,同时他也行使对人类的尘世王权。”   方思弄道:“到这里我有些印象,是不是塞特杀了他?”   “没错,他的弟弟塞特嫉妒他掌握的王权,就设计将他杀死。杀死长兄后的塞特惧怕奥西里斯的妻子,同时也是他姐姐的伊西斯作为最强大的魔法师复活奥西里斯,于是他将奥西里斯肢解为十四块,藏在了埃及各地。悲痛欲绝的伊西斯用各种方法收集了十三块奥西里斯的肢体,将他做成了木乃伊,然而奥西里斯的最后一块肢体——生殖器却已经被鳄鱼吞噬。没有办法,奥西里斯只能以不完整的样子复活,与伊西斯生下了儿子荷鲁斯,然后就下到死人之国做了冥王。”   “我一直有个疑问……”方思弄的注意力好像已经完全来到了神话中,但提问比较犹豫,他不想显得自己太蠢,“……没有生殖器,他们又怎么生下荷鲁斯?”   玉求瑕却道:“这就是重点。”   方思弄还在解释:“我知道他们是神嘛,神话里发生什么都可能的。”   “不,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点,是所有第一次听到这个神话的人都会想到的点。你想啊,既然神话里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神是无所不能的,那神话又为什么要特别强调‘生殖器被吃掉’这件事呢?”玉求瑕说,“学界认为,这个点正是古埃及文化的历史观、时间观和来世观的综合体现——即荷鲁斯并不是通过受孕出生的,他直接是奥西里斯在人间的化生,也可以说是再生。”   他停下来组织了一下语言:“很多学者认为,这个神话的意思是:埃及的男性神可以通过一个既是自己妻子又是母亲的女神重新创造下一代的自己,荷鲁斯就是奥西里斯本身,他‘克隆’了自己,自己创造了自己,而不是生下了另一个个体。”   “图坦卡蒙的‘复兴石碑’中说,法老的终极目标是‘使世界又恢复到它初创时的样子’。而在古埃及的民间文学中,赞美法老王贤明时通常会说‘他的统治和他父亲统治时一样’。再及,埃及的普罗大众,也相信今生的生活在来世可以重复。”   “这种时间观、历史观在流传下来的文献内容上可以找到佐证:学者们在埃及的官方历史记载中找到大量雷同的记事,国王们不停重复父亲、祖父乃至祖父的祖父们的光荣事迹,法老们的个性和具体的历史事件被这些理想模式所掩盖,因为在古埃及人眼中,法老就是神,是神降临人间行使尘世王权,是世界的维护者,是永远不可战胜的,为了维护这种‘理想形象’,古埃及人不惜伪造史实,当然他们并非故意夸饰和伪造,而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世间的秩序是神造的,他们相信历史的发展也如尼罗河所代表的自然界一般是无限循环的,他们在人间的生活只是发生在这个循环中的一小段,‘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这个循环上曾经发生或必将发生的点,整个循环过程都有神定的发展定式,他们是在忠诚地发现并记载这种定势,如果与现实有不符之处,那是他们没能准确地发现和记录下神意。这样一来,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他们记述的历史都并非人间现实,而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化的世界。历史就像许多人共同参与的宗教戏剧,每个人都有神定的角色、发挥着各自的作用。也正是这种种原因,使得这个文明千年如一日地稳定存在着,直到外族侵略者打破了地理的隔绝。”   方思弄微微侧头:“有点难以想象,那他们要怎么思考明天呢?”   玉求瑕看向他,声音逐渐放慢,好像在引导他发现什么:“这种循环的时间观被古埃及人具像化为‘衔尾蛇’的形象,而‘宗教戏剧’式的历史观让他们不断叙述曾经发生过的事,重复的、一模一样的、循环发生着的……”   方思弄心头一动:“电影?”   玉求瑕勾了勾唇,点头道:“没错,循环播放的电影。”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说这么多不可能是说着玩的,现在已经完全把这些内容和当下面临的困境结合在了一起,脑中浮现了一个很具像化的模型:“循环播放的电影……放在时间之蛇上……”   玉求瑕:“现在你知道我们要找什么了。”   “是……蛇头吗?”   “准确来说是蛇头和蛇尾交合之处。”玉求瑕再次用手电筒确认了一次行走方向,在他想象的模型中,电影院所在的方形在最里面,金字塔外墙所框定的大正方形在最外面,在这二者之间的就是那条“时间之蛇”,它身上有鳞片,鳞片指出了蛇头蛇尾的方向,他们现在理论上正是朝着蛇头的方向在走,“我不确定那里有什么,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去看看,你说呢?”   方思弄哪有不应的:“嗯。”   现在“新月之夜”已经结束,方思弄再进入电影中就又成了什么也做不了的影子,而玉求瑕更是压根就进不去,如果要像这次他救玉求瑕出来这样救其他人,理论上需要再等到下个“新月之夜”。   但是按照玉求瑕之前的推测,其他人的肉/体可能还散布在“蛇背”上,或者更差一点——这座金字塔里的任何地方,一个月之后,恐怕都饿成人干了。   他们只能另找办法。   终于,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们的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条金线,又走了一会儿,两个人回到了“蛇背”上。   许是听了玉求瑕的这一番讲解,方思弄觉得眼前这条蛇鳞路似乎都带上一些神性,沉淀着时间的重量。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温暖而又坚硬的鳞片上,细腻的纹路在脚下流动,仿佛能感受到这条巨蛇的脉动。有一些瞬间他会感到忽然的眩晕,四周的世界似乎在旋转。   巨蛇的身体仿佛无尽延展,鳞片闪烁着奇异的金光,仿佛在召唤他。他的心中忽然涌动起一股奇怪的情感,脚步在这片金色踱动,仿佛与这片旷野紧紧相连。   之前,他们从这条蛇往影厅的方向走时,因为一直在往电筒光照出的最小白点那个方向走,其实约等于是垂直的、以最短路径走向的金字塔中心。而现在他们往回走时,没有重复来时的路,而是往顺时针方向倾斜了一个角度。因为按照蛇鳞的形状判断,蛇头的位置是在他们醒来的那个地点的顺时针往前的方向,他们这样走过去,如果走到“蛇身”上发现蛇鳞指出的蛇头方向依然在顺时针方向,他们就节省了一个走老路的垂直再转弯的距离,如果发现到达的地方已经超过了蛇头(鳞片方向相反),那就倒回来走一点就行,毋宁说这样的情况最好,直接划定了蛇头的范围,就在他们第二次到达的点与第一次重逢的点之间。   现在他们走到了蛇身上,发现鳞片的方向较上一次并没有改变,说明不是第二种情况,蛇头还在顺时针方向的前方。   这倒算不上一个好消息,最坏情况是他们第一次重逢之处刚刚过了蛇头,那现在还要绕着蛇身走出几乎一个完整大圆才能找到蛇头。   但是也没有办法。   他们沿着蛇身顺时针方向又走了很久,期间停下来吃了一次饼干,玉求瑕让方思弄靠着自己睡了两个小时才继续上路,结果这次上路走了不到一小时就到了蛇头。   “啊……”   看到蛇头的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   在漆黑的长夜中,这条巨大的衔尾蛇的蛇头与蛇尾交合之处形成了一个神秘而优雅的环状图案,像世界上最精巧美丽的夜间航拍地图。蛇头微微扣起,蛇目炯炯有神,嘴巴微张,叼着自己的尾巴。但如果他们不知道这是尾巴的话,也许也会以为那是一条江河。   蛇吃掉了自己,蛇吐出了自己,无尽轮回,永恒循环。 第209章 电影14   “向那里走吗?”   方思弄和玉求瑕一起看向蛇眼望去的方向。   玉求瑕用电筒抵着下巴:“我在思考我们要怎么保持正确的方向。”用手电筒照天花板只能确定大概的方向, 而再精确的就不行了。   方思弄摸出手机,看了眼电量,竟然还接近满格:“我手机有指南针。”   玉求瑕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笑了笑:“真是方便。”   他们站到蛇眼之间,用指南针校对方向,大概在西271°到西274°之间, 可即使如此这个范围也很大,他们没有专业的设备和工具, 哪怕只差0.1°,走出一定距离之后都会谬以千里。   正在两人苦恼时,一直盯着手机屏的方思弄忽然说:“等等。”   玉求瑕正抬着头观察蛇眼, 闻言转头看他:“怎么了?”   “你往回来一点。”手机在玉求瑕手里,方思弄指示了几次都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于是直接伸手握住了玉求瑕拿手机的手,带着手机一起缓慢地转动, 然后到达某一个点上, 玉求瑕也立即注意到了:“这里!”   西x°   在西274°到西273°之间, 忽然出现了一个西x°   毫无疑问,就是这里了, 凭空出现的一个未知的角度,指向了一个时间之外的地点。   两人便用手机控制着方向, 向这个未知的角度走去。   在路上,他们又讨论起这个世界中的几部电影。   方思弄本来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提到玉求瑕的那部电影,虽然他在那部电影里待的时间最长,得到的信息理论上也是最多的,可一想到玉求瑕在里面经历了那么多次死亡,他就一点也不想再提, 也不想玉求瑕去回想。   不过玉求瑕自己却很自然地说起来了:“我一开始觉得我那部电影可能是《土拨鼠之日》。”   《土拨鼠之日》是第一部 正式引入“时间循环”概念的电影,它讲述了一位自私、傲慢的天气播报员菲尔先生,在“土拨鼠之日”出外勤时,被一场暴风雪困在小镇,之后他发现自己不仅在物理意义上被困住了,在时间上也是,他永远停留在这个小镇上的土拨鼠之日这一天,无法逃离。   他不断重复着同一天的生活,所有人和事件都一成不变。起初,菲尔对此感到困惑和愤怒,试图利用时间循环为自己谋取利益。他进行各种冒险,如赌博、追求各式各样的女人,甚至尝试自杀,但无论他做什么,都会在第二天醒来,回到“土拨鼠日”。这完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菲尔感到绝望,可他毫无办法。随着循环的不断重复,菲尔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空虚和自私。他逐渐放弃自我中心的态度,开始关注他人,学习新技能,并用自己的时间帮助镇上的人们。最终他用循环的机会去改善与他人关系,赢得了喜欢的女孩的心。在不断的尝试中,他最终明白了爱与关怀的真正意义。也因此打破了时间循环,迎来了新的一天。   整部电影没有解释“时间循环”出现的原因,不探讨原理,目的是为了引导人们心怀善意热爱生活,在现在看来内容有些俗气,但在当年算是非常前卫的设定,获得了不俗的成功,方思弄在本科拉片时拉过这部电影。   但玉求瑕说的是“一开始觉得”,所以他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方思弄便问:“那结果呢?”   “结果我又觉得说不定是《刺杀元首》了。”   这部电影方思弄却没听过:“那是什么?”   “一款射击游戏,简单来说就是花式刺杀希/特/勒。”玉求瑕说,“因为我现在觉得我那部电影的重点可能不是‘循环’,而是‘死亡’。毕竟我直接就被称作‘元首’。”   方思弄却很了解他:“不只是这个原因吧?”   “当然还因为我们建立了这个世界的‘模型’。”玉求瑕说道,“当然我现在并不能确定,可能还是需要看完所有的电影才能下结论,我现在只是姑且感觉……这五部电影连起来,有可能是在讲述‘人的一生’——青春期、寻找、爱情、生活、死亡。”   方思弄立即顺着玉求瑕的说法回忆起自己看的五部电影,在这些电影里他完整看完的只有玉求瑕的那部,蒲天白那部看了一会儿,李灯水的《十八》没怎么看,因为他感觉自己知道所有情节。花田笑和井石屏的那两部他看得更少,就了解了一个时代背景。   “青春期”对应《十八》,“死亡”对应玉求瑕那部,“寻找”倒是跟蒲天白那个对得很好,另外两个的能对上吗?   不过这都是之后要解决的,现在硬想也没办法,他便转而问道:“那如果都对上了,确实是‘人的一生’,之后要怎么离开呢?”   玉求瑕道:“这一整个大世界看起来就是埃及文明的浓缩,埃及文明整个就是一出大戏,将它之中的每个事件终结掉,它自己也就结束了。”   方思弄想了想,又问:“那在这之前他们先饿死了怎么办?”   玉求瑕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只能期待他们脂肪够多,能扛一扛饿。”   方思弄想起花田笑那个“精心管理”过的idol身材,心说他要靠脂肪扛饿,够呛。   两人在一片漆黑之中走了一天一夜。   前方的黑暗之中终于出现一些不同于虚空的事物。   在黑暗的旷野上,出现了一圈神秘的石阵,类似于伦敦西郊的索巨石阵,散发着古老、阴森的气息,高耸而冷峻。   很神奇,这片旷野上除了那条蛇以外明明没有任何光源,可那片巨石阵却清晰地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即便如此,他们也并没有发现照亮它的光源来自哪里,而它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自身能发光的材质。   毫无疑问,目的地就是那里,两人继续走近。在某一个瞬间,方思弄忽然不可遏制地打了一个寒噤,因为他将那片石头幻视成了一群人,一群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他们或站或坐伫立在地平线上,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   但只是一眨眼,这个景象就消失了,石头仍是石头。   而等他们走得更近时,便发现石头不止是石头,其实是石碑,每一块较为完整的平面上都镌刻着冗长的王名和碑文,这些文字蜿蜒密集,是方思弄绝不熟悉的文字。   “是埃及文字吗?”他问玉求瑕。   玉求瑕也不太确定:“应该是。”   方思弄想起以前有过的讨论,即他们遇到的“戏剧世界”中的“官方语言”都是中文,而当外语的出现的时候,比如说“樱桃园世界”中的luna,则是承担着简单的文字表达之外的意义。   “所以这些难道也是密码?”   “或许是某种装饰。”玉求瑕露出一个又苦恼又无奈的表情,“希望不要是密码,埃及文有点太难了,哪怕是对我来说。”   方思弄被他的表情逗笑,心中的恐惧也跟着散去了一些。   他们终于走到了石阵面前,站在近处,方思弄发现这些石碑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伟岸,最高的可能七八米,大多数都在三四米左右,有芦苇在它们之间飘荡。   “有光出来。”玉求瑕仰着头,说,“里面应该有光源。”   方思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处石碑上有一个圆形小孔,一道笔直的光芒从中射出,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又去查看其他石碑,发现每一块石碑上都有一个小孔,但并非都向外发射光芒,有的经过多次折射,将好几个孔中的光线集合到一个孔中一起发射出去。他们又数了一遍这些最终射向黑暗的光线,总共十二束。   玉求瑕忽然问他:“你想到了什么?”   玉求瑕仿佛会读心术的事情在方思弄这里已不奇怪,他自然地回答:“小孔成像。”   小孔成像,摄影的基础,自然也是电影的基础。   玉求瑕道:“我在想,影厅不是二十间吗?循环播放五部电影,现在我和李灯水的两部都结束了,就只剩下三部还在播,刚好就是十二间影厅还在工作。”   两个人的结论殊途同归,方思弄:“这里是这个‘世界’的‘暗箱’?所有的电影内容都来自于这里?”   “虽然在物理规则的基础上不可能实现,但这里显然不是物理规则统治的世界了。”玉求瑕道,“去看看。”   刚刚找孔的时候两人已经围着整个石阵转了好几圈,这些石头明明都是互不接触的,每二者中间都有不小的缝隙,但它们互相遮挡、角度奇异,让他们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没办法看到石阵的中心。   没办法,他们只能走进去。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走进石阵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但当它真的发生的时候,人的心跳还是会瞬间不受控制,平地起飞。   方思弄在踏入石阵的一瞬间,就知道身边的玉求瑕不见了,身遭的世界改天换日。   在转身去看玉求瑕的这个短促的瞬间,石阵、芦苇和黑暗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间阳光弥漫的房间,因为转身的动作,他似乎是顺势关上了门,“砰”的一声轻响在身后响起。   他站在一室阳光中,飘飘然然、空空荡荡。   他好像漂浮了起来,忘记了很多很多东西,包括自己。   “咚!”   忽然身后响起一声猛烈的敲击声,让他整个人一激灵,心跳二次加快,撞得他胸腔生疼。   他回过头,就看到门锁自己转动起来。   有人在外面开门。   他一时间只感到一阵灭顶的恐惧。   他想要去阻止外面那个人转动门锁,但他被吓得僵硬了,一动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锁被拧到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门开了。 第210章 电影15   在方思弄愣神间, 一个少女的身影从迅速扩大的门缝中钻了进来。   门后的阳光似乎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一时之间她被照耀得像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骸骨,但下一刻她关上了门, 光减弱了不少,方思弄终于能看清她。   那是一张常年盘桓于他的噩梦与美梦之间的,又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方佩儿, 但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应该是他幻想中的那个, 少女身姿纤长亭亭玉立,有健康的身体和飞扬的神采。   她喘着气抱怨道:“哥!就算你嫌弃我走得慢,也不要直接关门呀!”   方思弄愣愣的, 下意识应道:“哦……嗯。”   方佩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哥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呆呆的?”   方思弄道:“我有点累。”   方佩儿又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很久,久到他都有些紧张, 然后倏然一笑,露出左侧一颗可爱的小虎牙:“累了就要休息哦哥哥, 不要太逼自己咯, 明年我就毕业了, 到时候我养你。”   方思弄勉强笑了一下:“行。”   方佩儿也笑得眉眼弯弯,然后将肩膀上的书包往沙发一丢, 窜向了厨房:“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啦?我闻到了,好香!”   “做了你爱吃的!谁不知道你今天放假回来啊!”徐惠芳的声音从厨房里窜出来, 下一刻,她的上半个身子也从厨房门那儿探出来,看到方思弄,“小雪也回来啦!快快快把你妹叫出去,省得她在这儿捣乱!”   方佩儿不乐意了:“妈!我怎么就捣乱啦!”   “哎哟你先出去吧小祖宗,等会儿你爸回来了咱们就开饭。”徐惠芳无奈道, “小雪,你管管她!”   方思弄现在哪还有心情管管谁,他像游魂一样飘到客厅中央,打量着这个房子。   因为进门处那根诡异的立柱,不难判断这就是他小时候租的那套房子,但原本徐惠芳和方佩儿睡的那间大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约规整的布艺沙发,没有了拥挤的药瓶药罐和辅助医疗器械,整个客厅都显得宽敞起来。床都挪到了里面的卧室,那两间卧室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间是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床,另一间则是木质高低床,他下意识觉得这间高低床是他们兄妹的,那间大床就是父母的。   ……父母?   ……爸爸?   徐惠芳刚才好像是提到了爸爸……什么爸爸?   “喂——喂——”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他看过去,看到方佩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哥,你在想什么呢?”   他还是迷迷糊糊地应:“没什么。”   “你今天好奇怪。”方佩儿撅起嘴,又盯了他半晌,“反正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哦。来吃水果。”   她端着一盘切成块的水果,有火龙果、苹果和西瓜,还挺丰盛。   这时门又是一响,方佩儿高高兴兴唤了一声:“爸!”   方思弄看过去,看到那个走进门来的男人,被身后的光芒笼罩,是记忆中的父亲,很年轻,有点黑,短短的发茬。   也许是为了配合徐惠芳的年龄,几步之内他便迅速衰老,在身后的门被关上、光线消失之时,他在方思弄眼中已经成了一个中年人。   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朝两人扬了扬,对着方佩儿道:“买了你最爱吃的‘姜胖子’,一会儿就开饭哦!”   方佩儿开心道:“耶!”   之后一家四口在向阳的餐桌上吃了饭,方思弄坐在最靠窗的位置,他眼中的三张脸都落满了阳光,像电影中的画面一般不真实。   饭后父亲洗了碗,和徐惠芳要一起出去逛逛,问了他俩去不去,方思弄看方佩儿,方佩儿说不去,要在家里追剧,方思弄也说不去。   于是夫妻俩出门了,方思弄和方佩儿一起留在客厅里看电视。   方佩儿啃着午饭剩下来的卤鸡爪,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都市剧,没有注意到方思弄的目光一直在斜后方笼罩着她。   “诶,这个不是那个谁?”因为没有充会员,剧集之间还有广告,广告中出现了玉求瑕的新电影宣传,短暂出现了几秒玉求瑕的脸,方佩儿回过头,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你大学的时候追过的那个……”   方思弄这才注意了几秒电视,发现宣传的新电影是《太阳沉下》。   那就是去年的电影,是该上映了。   方佩儿又问他:“你工作怎么样了?”   方思弄依然含糊道:“就那样。”   说着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开始查看自己的日程,他一直有做计划表的习惯。可在查日程表之前,他先打开了短信收件箱,打眼一看里面充斥着不少垃圾短信,看来又该把拦截阈值降低了。   这一套就像是下意识动作,他似乎想找到什么短信,可没找到就算了。接着他翻到自己的日程表,对着日期一看,发现三天后的晚上要参加一场业内酒会,是玉家举办的,庆祝玉求瑕的新电影上映。   方思弄在家里跟家人生活了三天,没什么特别的活动,就陪方佩儿去了一次漫展,又全家去逛了一次超市。   三天后,他准时出席了那场酒会。   会场里香车如云美人如露,黎春泥是其中最明亮的一颗,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似乎只有温润,她代表主人家为酒会致辞,聚光灯下她的美丽简直有种史诗感,像一只沐浴着晨光、正在啜饮露水的青蝶。   方思弄一开始没有找到玉求瑕,但感觉到了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他在会场里找了这道目光半小时,然后就在视线的尽头看到了玉求瑕。   然而玉求瑕正端着酒杯和几个大导谈笑风生,并没有注意到他。   方思弄正看得出神,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发现竟然又是个熟人,玉茵茵。   “不好意思了。”明明是自己撞了人,然而玉茵茵的神态倨傲冷淡,仿佛是别人撞了她一样。   这时玉茵茵另一边的人也开了口:“学长?”   是蒲天白。   方思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知道不对在哪里,只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蒲天白却很激动,又朝他靠近几步:“学长,真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方思弄客套了一句,还是没忍住,转而问玉茵茵,“你哥……”但其实具体要问什么,他也还没想好。   玉茵茵却立即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还是那个见谁都不爽的样子:“我跟他的关系很一般,不管你是想要签名还是想要牵线搭桥,都不必从我这里下功夫。”   “哎呀哎呀。”蒲天白跟被烫了嘴一样把玉茵茵拉到身后,又小声跟他说,“抱歉啊学长,茵茵她嘴巴比较厉害,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她很善良的……”   跟蒲天白他们分开后,玉求瑕已经不在原处,方思弄又开始找他。神奇的是找了一晚上,他都没能近距离接触到玉求瑕,就是明明能看到或听说玉求瑕在会场的某个方位,但当他走过去时,玉求瑕已经离开了。   中途有一次他终于要捉到玉求瑕了,结果最后几步他却忽然被一群美人拦住,居中一位不是别人,正是黎春泥。她美如瓷器,却依然是一个母亲,在众多女友的恭维声中,也没忍住得意神色:“求瑕确实是我的骄傲。”   等她们像一团仙云一般飘过后,玉求瑕又不见了。   最后方思弄是直接在停车场找到了玉求瑕的车,就蹲在车边等,才把人等到了。   来的也不止有玉求瑕一个,还有好几个大咖。   “玉求瑕。”方思弄从车子前面钻出来,把众人都唬了一跳。但他目不斜视,直直盯着玉求瑕,然后瞬间被玉求瑕陌生的神情刺痛,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你记得我吗?”   “摄影系16级4班的方思弄?对吧?”玉求瑕的客套礼貌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又有一点校友间的亲密,“你有什么事吗?”   方思弄脑子很乱,张开嘴:“我……”   这时玉求瑕忽然接了个电话,短暂的对话后挂断,然后直接拉开车门坐进车里,降下半扇窗户道:“你有事可以联系我的助理,官网上应该能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再见。”   然后车就开走了。   方思弄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下,方佩儿已刚完澡,在客厅角落吹头发。   方思弄也去洗了个澡,出来之后方佩儿已经上了床。   他俩的房间果然就是那间有高低床的房间,方佩儿睡上铺,方思弄睡下铺。   方思弄去阳台抽了根烟,回房间坐在床上,他以为方佩儿已经睡了,所以动作很轻,方佩儿却开口了:“哥,你遇到什么事了?”   方思弄下意识就想说没什么,可方佩儿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抢先说道:“明明说好,不管有任何事情都要和对方讲的。”   方思弄抬起头,看向上铺的床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一个人他一直在看你,可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却装不认识你……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方佩儿道,“那他一定既想见你,又怕见你。”   方思弄又说:“人的一生是不会只有爱情的,对吧?”   “那当然,现在恋爱脑放在网上,都是要被笑的。”   “人的价值序列里有很多高于爱情的东西。”方思弄声音很慢,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一个世界只有爱情,一个世界有这个人渴求的其他一切,这样的两个世界,你会去哪一个?”   沉默在黑夜中蔓延。   “我不知道。”终于,方佩儿说,“这里面好像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正确选项,但我知道我哥不是傻子,你既然还要问,我就觉得没那么简单。”   顿了顿,她又说:“我没遇到过真正的爱情,所以我不知道。” 第211章 电影16   方思弄躺下来, 盯着上铺床板上变幻的光影,屋内早就关灯了,是窗外的车灯和路灯的光打进来, 像一场粗陋的老皮影戏。   他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过话,说些关于生活、人生的话题。”   方佩儿在上面动了动,整个床都在微微摇晃:“现在就可以说啊。”   方思弄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方佩儿提议:“讲一讲你喜欢的那个人吧。”   方思弄并不同意:“别讲他, 讲一讲你吧。”   “我?我有什么好讲的?”   “你平日里都喜欢干些什么?”   “说得我们好像很不熟一样……”   方思弄想了想:“你去上学之后我确实不太了解你了。”   方佩儿略有些夸张地说:“你要那么了解我干什么?哥你可不要有爹味咯,爹味男现在很不受欢迎的。”   方思弄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这么说, 那你亲爹听了怎么想?”   “这个爹味又不是亲爹的爹。”方佩儿很有自己的道理,“何况我们爹又不爹,他都不管我的。”   “哦, 原来你们也不熟。”   “你讨厌!”方佩儿骂了一声,又自己笑起来, “可能是吧……哈哈,他一直记得我小时候喜欢‘姜胖子’, 就一直买‘姜胖子’, 其实我现在已经不那么喜欢了, 但我还是装作很喜欢。”她顿了一会儿,“不过家人之间不就是这样吗?不一定要了解对方的一切喜好, 只要作为坚实的后盾存在在那里就行了。”   “……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象。”   “想象什么?”   方思弄看着床板上电线箱的影子一晃而过, 知道下面又经过了一辆车。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想象你会喜欢什么。”   方佩儿哈哈一笑:“哎,别想啦,昨天漫展上我不都带你看了吗?我cp就是最好的!不过我墙头也不少就是了,但只要爬墙够快,我产品就永远是最好的!”   方思弄指出:“这句话里至少有三个名词是我听不懂的。”   方佩儿还是哈哈笑:“自己听不懂就不能怪我咯!”   “梦想呢?”方思弄又问, “你小时候的梦想是做医生,现在还是吗?”   “真的吗?我小时候还说过我想做医生?”   “说过,看《小猪佩奇》的时候说的。”   “这你都记得啊……那显而易见是胡说的。”方佩儿道,“你也不看看我现在是学什么的!”   “学什么的?”   “好哇!你连我学的什么专业都忘了!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对不起,我错了,所以是什么?”   “是建筑啊!”   “哦,建筑啊……”方思弄绞尽脑汁,正想赞美一下这个专业的前途无量,不料方佩儿跟着又来了一句:“可是我很不喜欢建筑!我恨建筑!”   方思弄真的有点担心了:“啊?怎么恨上了呢?”   “谁知道?干一行恨一行吧!”   “那怎么办?你喜欢干什么呢?”   “我在写音乐剧啊,上个月还跟我们社团校园巡演了呢,以后也想做这个。”   忽然又跨入了文娱领域,方思弄心脏一跳:“怎么……又喜欢音乐剧了呢?”   方佩儿轻松地说:“我是你妹妹嘛,我们两个喜欢的东西可能都差不多吧。”   “我可不喜欢什么产品墙头的。”   “你是你不懂!你弄懂了也会喜欢的!毕竟你是我哥嘛。”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方思弄又问:“没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方佩儿大方地回答,“我喜欢你,喜欢爸爸妈妈,也喜欢我的导师。”   “……导师?”方思弄眉头一皱,“什么导师?多大年纪?男的女的?”   “男的,四十多岁吧,很幽默的他。”   “……我想你更想用的是‘尊敬’这个词吧?”   “也行吧,有什么区别?”   “对导师要有礼貌,不要随便用‘喜欢’。”   “知道了,daddy。”   方思弄又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你。”   “嗯,我知道。”方佩儿顿了一下,“你可以相信,我至少会是个正直善良的人。”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忍不住担心。”方思弄平日里决计没有这么多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说回来吧,你喜欢的人,正经的那种喜欢。”   “为什么非要说这个?我说不清楚,可能初中的学习委员算一个,高中的体育课代表算一个,大学的学生会长算一个吧?”   方思弄头皮一紧:“怎么那么多?”   “不多啊,你出去打听一下,这哪里算多?”方佩儿却笑他,“你就是想谈你喜欢的人。”   方思弄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谈一下吧。”   方佩儿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想谈论他,我想谈谈我。”   “好啊,你说吧。”   方思弄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头了,他很少表达,遑论长篇大论地剖析自己。他憋了半天,最终还是开口说出来:“我很爱他,这是确定的,他也爱我,也许没有我爱他那么多,但已经够了。我们是一对相爱的人。”   “听起来很棒,这有什么问题?”   “可是人并不是只由爱情组成的,还有理想、有事业、有生活,有各自的经历,有各自的家人……组成人的东西太复杂了,我不知道其中哪一个是痛苦的来源。”   “……痛苦?”   “还有恨。”方思弄说道,“我有些时候会觉得,就是因为爱,才产生了那么多痛苦和恨……我会恨他过去经历的,恨伤害他的父母姊妹,恨他们带给他的痛苦……我恨疾病、恨不负责任的母亲,恨你、恨你乖……不是……你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兔子,是残疾的,需要我把屎把尿地照顾,我爱她,我也恨她,我恨她那么乖、那么懂事,每次憋不住尿了还会跟我道歉……我想过很多次她要是没有那么乖就好了,她要是再坏一些,乱拉乱尿、脾气暴躁,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抛弃她……甚至杀死她。”   “我不是特别明白……这真的是恨吗?”   “是的吧……我恨得咬牙切齿、梦里都是血。我甚至会恨爱……我认为爱就是人类寻找痛苦的本能,我是一只没有进化完全的动物,我完全被本能控制——我没恨过他,也没恨过你,我只是恨爱——我恨这种爱让我变得面目全非,让我痛苦、让我不自由。”   方佩儿似乎被吓到了,倒吸一口凉气:“我还是不明白……难道你无牵无挂、无亲无故了,谁也不爱、谁也不恨,就会自由吗?”   方思弄嘴硬道:“也许。”   “然后呢?”   “什么?”   “你就快乐了吗?”   方思弄哑口无言。   “每当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总是习惯设置一种‘假定情境’,就是‘世界毁灭’。然后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今天分享给你。”方佩儿的声音轻轻缓缓、黏黏糊糊,应该是困了,“你想想,下一秒,世界就湮灭了……而你还有未完成的作品,你的思想,你的爱情,你未竟的梦想,你无人问津的过去,全部都灰飞烟灭了。意义在哪里?已经没有人类了。”   沉默再次降临,上铺传来的呼吸声越来越悠长,方思弄猜方佩儿已经睡着了。   “世界真的要毁灭了。”他轻声呢喃,“我希望你能永远活泼快乐地生活下去。”   “那我也这么希望。”方佩儿回应了他,还开了一个玩笑,“虽然你可能没有‘活泼’。”   方思弄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佩儿,有你真好。”   “噫,这是什么肉麻发言。”方佩儿这回是真太困,语调如同梦呓,“有你也很好,哥哥。”   方思弄忍不住了,泪水已经流到了耳朵里。他翻身坐起,又到阳台上去抽烟。   这个阳台也是凭空出现的,位置就在他记忆中的大床床头再往外扩了一米多,他关上身后的推拉门点上烟,烟雾在夜空中弥散,他发现下雨了。   这让他想起记忆中的那把鲜亮的大丽花伞,他猛吸了一口烟,下意识望向了楼下的街角,视线与记忆里几乎一样。   他迅速地找到了那盏路灯,没有记忆中的大丽花伞,却有飘荡的白烟。   他的心跳瞬间起飞,再仔细去看,看到了灯下的一地烟头,和半截颓唐内扣的肩膀。   那人的大部分身体被街角挡住了,他不确定他是谁。   他就盯着那一地烟头看。   “嘶。”   直到自己手里的烟烧到尽头,烫到手指,他才猛然回过神,然后飞奔下楼。   等到了楼下,他冲到那个拐角,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一地烟头。   同时他闻到了残留的烟味,很微妙,被雨水冲淡了不少,但他还是闻到了。   嗅觉是情绪感官,他一瞬间激动颤栗、毛骨悚然。   是玉求瑕!一定是玉求瑕!是玉求瑕习惯抽的烟!   他开始在小巷中狂奔。   他没有带玉求瑕来过这里,玉求瑕倒是自己找来过,他不知道玉求瑕会走哪一条路,这里的小巷错综复杂,他只能凭直觉选了其中的一条。   终于,在转过了三个拐角后,他看到了那个背影,纤长、高挑、长发如瀑,一身高定礼服光鲜亮丽,锋利伶仃的肩膀却显寥落。   “玉求瑕!”   他大喊道。   玉求瑕停住了,整片脊背都是一僵,直到方思弄气喘吁吁站在他身后,他才慢慢转过身来。   在小巷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孔美丽得惊心动魄、又一触即碎。   方思弄还没喘匀气,站直身体后五脏六腑都撕扯着痛,他咬牙忍着,问道:“你要去哪里?”   玉求瑕看着他,目光沉沉:“离开这里。”   “离开哪里?”   玉求瑕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实话实说:“这个‘世界’。”   方思弄浑身颤抖着,只剩一句话好问:“那你怎么不带我?” 第212章 电影17   雨下大了, 很快将两人都淋湿,但没有人动。   过了很久,玉求瑕抬起头, 看向了天上的雨,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到街角的霓虹灯上, 又一会儿,才看回方思弄, 他看起来脆弱至极、泫然欲泣,轻声问道:“你确定要跟我走吗?”   方思弄毫不犹豫:“我当然要跟你走。”   玉求瑕好像很困惑:“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比起让我解释,更应该解释的是你吧?你怎么又要丢下我?”方思弄心中充满悲愤, 这次他不打算忍,他忍不住, 哭喊道,“这些明明都是假的!你怎么还想把我丢下?”   他的眼泪混着雨流下去, 他不知道玉求瑕是不是可以看出来, 他不在乎了。   “这里是‘芦苇之地’。”玉求瑕几近呢喃地说, “你可以在这里继续过美好的尘世生活,永远。”   方思弄几步走近他, 站在他的面前,怒视着他:“这些都是假的!”   “你凭什么说这些是假的呢?也许死后真的有这样一个世界呢?”玉求瑕却道, “谁来定义这个真假呢?怎么定义呢?这里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呢?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真的吗?你确定吗?”   问题好像忽然来到了哲学领域,方思弄不想同他扯,他知道真扯起来自己也扯不过,坚持道:“假的就是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玉求瑕重复着他的话,转而问, “那你认为什么是真的呢?”   “我是真的、你是真的。”方思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跳动的心是真的。”   玉求瑕忽然开始笑,先开头是低低的,后来是放声大笑,笑得腰都弯下去,雨水在他脸上,也像眼泪,方思弄一样分不清。   “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爱是真的。”玉求瑕贴近他,近到呼吸交缠、鼻尖贴着鼻尖的程度,方思弄可以看到他眼中跳动的光影、眼尾的笑纹和根根分明的睫毛。他恍惚地想:玉求瑕应该是在流泪,因为眼中的血丝很重。   玉求瑕忽然掐住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玉求瑕的手掐得他很痛,人却像是没有了力气一样靠着他,很轻、很轻地说:“……你太狂妄了。”   方思弄任由他掐着自己的脸,尽量清晰地说:“我一无所有,一直凭借着这种本能生活,没有这种本能,我活不到今天。”   玉求瑕忽然咬住他的嘴,他们在雨中像野兽一样接吻。   吻完之后,玉求瑕依然在笑,他笑了很久,笑得蹲到地上,抬起头仰望方思弄。在方思弄的视角里,他像一只从雨泊中钻出的美丽水鬼,湿漉漉的、波光粼粼的,灯光落在他毫无瑕疵的面孔上,金灿灿的。   “小雪,我说过吧?我羡慕你,你永远不会被虚无打败。”   “我爱你。”方思弄向前走了一步,让自己的影子罩住他,也挡住了那束落到他脸上的光,让他显得没有那么艳光四射,可在昏暗中他的眼睛却竟然更亮了。方思弄忍住胸腹间鼓胀的冲动,克制着全身的动作,慢慢道,“如果你也像我这样爱我,也许你也可以。”   玉求瑕又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向前倾身,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我努力。好吧?虽然我是差生,但我也有进步对不对?至少我已经战胜了死亡的欲望,接下来挑战虚无,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方思弄被抱得无法移动,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嗯。”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玉求瑕放开他的腿,道:“好吧,那我们走吧。”   方思弄默默跟着他。   在雨中走了十分钟左右,玉求瑕受不了沉默,问他:“你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方思弄还是有些生气,冷冷地说:“我不问。”   玉求瑕放软声音,讨好地哄:“好啦,不问我也要告诉你——我查到这附近有个叫‘日月广场’的商业区,里面有一个电影院。”   方思弄也不舍得真的跟他生气,顺势接道:“我记得现实中,我小时候附近是有一个日月广场,不过后来拆掉了。”   “但它现在还存在。”玉求瑕说,“就更可疑了。”   话头既然已经续上,方思弄便继续说:“如果你不在意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那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他的余光扫到玉求瑕猛然攥紧的拳头,心脏跳了一下,又没出息地心软了。   玉求瑕没注意到这一点,说道:“因为我并不感到幸福。我爸妈和玉茵茵又活过来,像幽灵一样在家里乱转,我并不感到幸福。”   这话又一下子将方思弄惹毛了,他不免想起玉求瑕原本是想把他丢在这里的,再次质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感到幸福?”   玉求瑕反问他:“你没有吗?”   方思弄却说不出话了。   玉求瑕平静地说:“不一样的,方思弄,你的父母和妹妹都爱你,他们只是因为其他的困难,没有办法爱你。但他们实际上是爱你的,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留下的只有遗憾。现在这些其他困难都被克服了,你会幸福的。”   “我……”   “我知道你要说他们都是假的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原谅我吧。”玉求瑕举手投降,讨饶道,“原谅我吧,我太自以为是了,好吗?”   玉求瑕太懂得怎么拿捏他,他没办法。   看他神情松动,玉求瑕立马话锋一转:“再说了,你既然早就看出我是假装的,在停车场的时候为什么不说?那时候虽然我演得很起劲,但你也不是完全没有说话的空间,要是你那会儿扑上来亲我,你知道,我肯定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方思弄:“……”   玉求瑕继续问:“既然已经看出我在演,又不戳穿我,那你本来打算怎么样?”   “你想装不认识我,那我也可以一直陪你装下去。只要你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一直守着你。”方思弄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那时候,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指的是在现实中,玉求瑕跟他分手的时候。   玉求瑕显然听懂了,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谨慎地闭了嘴。   很快,他们走到了“日月广场”,方思弄仰望着冷清荒凉的商业楼,从记忆中拔出了一些黯淡的画面,在方佩儿小时候、徐惠芳还没有病得那么重的时候,她带他们来逛过这里,后来他也想过到这里找工作,不过那会儿就已经拆了。   现在这片街区跟他记忆中的很像,依然是没什么人气,但也没被拆,他心中竟然涌出一丝微妙的怀念。   “所以如果我留在这个世界,那这个世界真假与否,其实也不那么重要?”玉求瑕望着日月广场的招牌,忽然开口。   方思弄转头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是可以这么说。”   玉求瑕也转过来,与他对视,眼中似乎包含着千头万绪,过了很久,提议道:“不然……我们就留在这个世界?”   “不要吧。”方思弄说,“你在这里不是不幸福吗?”   “可是你……”   “我也不觉得特别幸福,毕竟假的还是假的。”方思弄说,“虽然不可否认,我的确曾经梦想过这样的生活,和家人在一起……可有时候我还会是觉得恐怖。”   他尚且觉得恐怖,那玉求瑕在玉家岂不是会觉得更恐怖,跟演鬼片似的。   玉求瑕低着头又思考了一会儿,道:“你说得对。那我们走吧。”   两人乘外挂的观光电梯上了四楼影厅层,这里就更冷清了,放眼望去完全没有人,好像已经废弃多时,不过灯还开着。   他们找到电影院,前台是卖爆米花和饮料的地方,有灯,爆米花也还有热度,但没有售票员,检票处也没有人。   为了不触犯什么规则,两人在网上随便买了两张票,在自助取票机上取了,将票根留在检票处的桌子上,然后自己走进了影厅长廊。   到目前为止这里发生的事都太正常了,直到两人看到走廊里的电影宣传海报。   应该说,是挂在电影宣传海报栏里的油画。   一共十三幅,最后一幅是“荷鲁斯之眼”。   看出玉求瑕又露出一丝犹豫,方思弄直接拉起他的手,触摸了画卷。   下一刻,他们回到了那片怪石阵中,大半人高的芦苇在眼前飘荡。   “我们进来了?”方思弄虽然这么问着,其实是显而易见的,他们走入了石阵中,高大的石碑前后左右地包围着他们。   “嗯。”玉求瑕答了一声,辨认了一下方向,拉着他往里走。   石阵的构造并不复杂,他们很快走到了石阵中心。   石阵中心有一个石台,上面摆放着一个五十至六十厘米的四棱锥,像是小号的金字塔,不过它似乎是中空的,上面开着许多小孔,每一面的正中还有一道横着的裂缝,就像那幅油画上代表“无目者”的黑线,又像放置光盘的吸入式光驱。   一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芒穿过石阵落到面光的这道黑线中,使得小金字塔上所有小孔都在发光,而这些光束又射到周围石碑的小孔中,千百道光束形成了一种神秘的光网络。   而在这条接受了未知光源的黑缝的背面,一块宽阔平整的石碑上,正呈现出变幻的光影,播放着蒲天白行走在冥界之路上的画面。   “距今四千多年的巨石阵,它的主轴线的中缝、通往它的古道,和夏至日初升的太阳在同一条直线上。”玉求瑕望着那道穿过了重重石碑的神秘光源道,“不知道它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第213章 电影18   方思弄发现小金字塔可以转动, 每转动九十度投影在石碑上的画面就会变换,变成另一部电影。   不过金字塔只有四条边,而电影一共有五部, 在刚发现金字塔能转动的时候方思弄还在思考那剩下的那一部怎么办?结果金字塔转到第五下、也就是回到了第一下的时候,出现的不是理论上应该出现的第一部 片子,而是第五部。   也就是说小金字塔虽然只有四条边, “播放”的电影却是以5为基数在循环,这似乎稍微有点突破常理, 不过靠人类一些古老的机械手段也是可以做到的,遑论在这样的魔幻世界,两人也没有在这一点上纠结, 而是坐下来将剩下的三部电影又看了一遍。   还在播放的电影只剩下三部,玉求瑕和李灯水的两部已经黑屏并被打上“全剧终”, 跟他们在电影院里看到的一样。   播放顺序也和影厅顺序一样,1号李灯水, 2号蒲天白, 3号井石屏、4号花田笑, 5号玉求瑕。1号5号已经结束,还剩下的就是中间三部。   蒲天白的电影的确就是冥府之路上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的传说故事, 蒲天白演的是下到冥府找寻爱人的俄耳浦斯,悲情的音乐家, 在即将回到人间的瞬间回头,爱人被拖回冥界,两人永世不能再见。   井石屏的电影则是一部又港又硬的动作电影,武打和刑侦交织,井石屏饰演的是黑/道团伙中的三把手,武力巅峰, 也是警方攻略的重点。因为这个团伙的一把手是大毒枭,二把手是警方卧底,只有他这个老三难搞归难搞,却稀里糊涂的。既不知道老大在贩毒,也不知道老二是卧底,完全称得上一位清澈愚蠢的犯罪份子,结局是二哥牺牲大哥跑路,他继承了二哥的遗志捣毁了整个团伙,最终葬身火海。   花田笑的电影则是古装片,像是《赵氏孤儿》的衍生剧:忠臣惨遭灭门,仅存的男婴被义士救下并抚养长大、完成复仇,救这个孤儿的方法是义士用自己的孩子与之交换。花田笑饰演的就是这个被交换出去的孩子,但他并没有被杀死,而是流落到了江湖之中。抚养他长大的是一个类似于东方不败的魔道花魁,很神奇,竟然是黎春泥演的。此魔道花魁的精神状态相当不正常,养出来的小孩也不大正常,可以说是大神经病养了个小神经病。   小神经病下山玩耍时在路口遇到前去找奸臣复仇的义士和长大的忠臣之后,因为一些口角直接拔剑杀了义士——到这里好像又忽然来到了俄狄浦斯剧场,接踵而至的就该是命运的不可抗拒和杀父娶母的经典剧情——到底是峰回路转,没有沿着西方悲剧的路子走到底,而是走出了自己的创意:忠臣之后其实也厌倦了义士对自己的严苛教育,在义士被小神经病杀死后还松了一口气,跟小神经病玩在一起一段时间。但后来肯定是真相揭晓,忠臣之后醍醐灌顶,明白过来义士为何对自己那样严苛。而小神经病也知道了义士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及这位亲生父亲在自己尚在襁褓中时就放弃了自己。   忠臣之后最终在小神经病的帮助下手刃奸臣,大仇得报后两人展开决斗,双双殒命。   就是这样的三个故事。   方思弄在心中盘算:如果真按玉求瑕的说法,这五个故事是人的一生,串起来的话——李灯水的《十八》是少年时代,花田笑的这个是婴儿、童年和青年时代,井石屏的刑侦片是盛年时代,蒲天白的追寻是中年时代,玉求瑕的那一部则代表死亡?   硬安进去有几分道理,可又有一些漏洞,比如花田笑的那部明显囊括了人的婴儿、童年和青年时代,中间再插个《十八》代表的少年时代,不是就断档了?还能这样的吗?   玉求瑕则是安静地看完了最后一部电影,直到变幻的光影化为黑幕,转头看向方思弄:“那我们一部一部来吧?”   方思弄问:“怎么来?你已经找到进去的办法了?”   玉求瑕把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几乎脸挨着脸,让他与自己共享一个视点,正对着金字塔中轴线的位置,指出:“你看那几块碑,像不像门?”   方思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指的几块微微倾斜的石碑,的确像是一扇扇开了一点缝隙的房门。   方思弄有些犹豫:“像是像,可是会不会有些牵强……”   “还有。”玉求瑕的手指又向下压,“你看,一、二、三、四、五,只有一、五的守门石倒了。”   方思弄低头看去,看到了那些“门”前的方形石块,长方体,像小型的拴马桩。这种形状的石头要竖直立在地上是很容易倒的,除非插/进泥土里,但看已经倒下去的那两块,明显是没有插/进过土里的,而是直接放置。   这种石头能直接立在地上,而且是五个都立着,则有非常明显的人为、仪式的痕迹,绝不是巧合。   而它们在结束了的那两部电影的“门”前倒下,也就不是巧合。   “我认为进入这些‘门’,我们就能进去。”玉求瑕看着他说,“现在,选一部吧。”   方思弄有些迟疑:“我来选吗?”   “你想要选吗?”玉求瑕很平静、没有什么倾向地说,“不想的话我来也行。”   这时候的选择似乎需要背负着某种责任感,方思弄又想了想说:“不用,我来选吧。”   说罢他一一看向“守门石”还没有倒下的三道门。   蒲天白、井石屏、花田笑。   人之常情,他当然最想救出蒲天白。   如果能先救出谁,那个人的肉/体就更有可能先得到水和食物,从而得救,可他们最先去救的李灯水,似乎是失败了……所以第一个选择,更大可能是试验品。   他再度回忆起过往的种种,特别是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里,花田笑从镜子中看着他的画面,叹了口气:“抱歉,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花田笑可能有问题。”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这样觉得就是这样觉得。”玉求瑕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和大腿,“那我们就从他开始吧。”   转动金字塔、重新调回花田笑的那部电影,找到适合的进入时机,他们走进了代表这部电影的“4号门”。   进去之后,方思弄便发现石碑们在这里围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外面的光线通过小孔射入,形成光束,像是无形的触手,在这个空间中形成一片立体的光网,网有一个很明显的中央点,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走过去,让那些光照到自己身上。   而在某些瞬间,那些小孔中的光不止一片白亮,而是有了画面,透过小孔,方思弄看到了不同的影像,是过去的片段、梦中的幻影和不可知的未来。   他似乎又见到了那个曾在“野鸭世界”的林中小屋的小孔中见到过的,徐惠芳抱着方佩儿的背影。   但一切都只发生在刹那之间,下一刻,他听见了身遭的风声,还有人声,继而他感觉到自己踩在了某处实地上。感官和思绪回笼,他眼前的是一条古风的长街。   玉求瑕站在他的身边,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穿着古装的人,其中有不少都朝他们两个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的确挺奇怪的。   方思弄看着自己身上的睡袍,还是睡袍,之前在“新月之夜”潜入玉求瑕那部电影中,他也穿着这身睡袍,去《十八》里找李灯水的时候也是,只有在“芦苇之地”中不是,现在又是了。   玉求瑕也是。   这身衣服在这时代还是太超前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应该是花田笑饰演的小神经病下山游玩、误杀义士之前的几天。   两人从街道中央走到小巷的僻静之处,开始商量对策。   “没想到服装都不给换一套。”方思弄无奈,“现在怎么办?”   玉求瑕:“也许当务之急就是先弄一套衣服?”   穿越这种事可能谁都想过,但真的落到身上来方思弄还是很抓瞎:“怎么弄?”   玉求瑕问他:“你会点什么才艺吗?”   方思弄:“我会不会你不知道?”但经他这么一说,方思弄便意识到,玉求瑕倒是会点才艺的。   “这里会有戏院吗?”   “这时代哪里有戏院?”玉求瑕笑了一下,还敲了敲他的脑袋,“看电影不认真。”   “那……”方思弄心里登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玉求瑕指向了长街尽头一栋相当显眼的建筑:“但有那个。”   “真的要去吗?”方思弄忧心忡忡,“或许我再去找些别的活干……”   虽然这么说着,他们却已经走到了那栋建筑门前,方思弄也知道玉求瑕既然做了决定,凭他应该是说不动的。   “等你找到活、再凑到钱买衣服,那两位都已经杀到王都去了。”玉求瑕道,“何况就凭咱俩现在这副尊容,什么活计肯收?”   方思弄沮丧地耷拉下肩膀。   玉求瑕已经走上去叫门了。   东楼,名字还挺雅致。但从门前的一地金粉、窗棂中飘出的香气酒臭和花里胡哨的帷幔来看,这里显而易见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说直白点,就是青楼。   玉求瑕敲了半天,里面总算传出一些动静,听起来很不耐烦。   玉求瑕后退两步和方思弄站在一起,小声哄他:“开心点啦,我在这里身无长物,幸好还有张脸能拿得出手,是好事呀。”   情势允许的时候方思弄连玉求瑕的头发都不想理发师碰,别提看他直接青楼卖唱,何况方思弄骨子里本来也是偏保守的人,在娱乐圈这么个大染缸中间混了这么多年愣是一次不该去的场合都没去过,心里觉得恶心。   而现在形势所迫,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不反对已经是他最后的克制,但不妨碍他把自己气成一只河豚。 第214章 电影19   “哎呀呀大白天的敲敲敲敲什么敲啊!今儿还没上客呐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催命鬼……”   大门猛然被拉开, 昏暗的光线中走出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脸上犹带残妆,衣衫半挂着, 露出大半个白花花的胸膛。她睡眼惺忪、骂骂咧咧,却在看清玉求瑕的脸的那一刻突兀地哑火,眼中放出光来, 继而她又瞧见了两人的奇装异服,眉头微微一蹙:“二位这是……”   玉求瑕向来演技了得, 时常在片场为演员们做示范,只见他嘴角一抖,眼中便凝聚起了一触即碎的脆弱, 期期艾艾说道:“小人家道中落,身无长物, 唯余一技之长,便是唱戏。今日斗胆前来, 恳请东家收留, 讨碗饭吃。”   “这……你这……”女人愣了片刻, 又狐疑地看向方思弄,“那他是……”   “舍弟。”   女人又来回看了几下, 摇摇头:“不像,实在不像。”   “哐啷!”玉求瑕身子忽然向前一倾, 踉跄扶住门,好像站不住了似的,方思弄赶快从后边抱住他,他顺势靠近方思弄怀里,视线却还停留在女人脸上,泫然欲泣:“恳请东家收留, 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快快快进来吧。”女人缴械投降,将两人引进大堂,看他们坐下后,又道,“等等我去找管事的。”   片刻后,管事的出来了,跟看门那位不同,这管事的穿得倒是相当正经,轻袖宽袍,长发高高规矩盘起,素面朝天,有一双凌厉清明的眼,说她是青楼老鸨不如说是清修道姑。   “你们来找事做?”   玉求瑕不卑不亢答道:“是。恳请东家收留。”   女人的目光将玉求瑕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又问:“会唱戏?”   “会。”   没有废话,女人直接道:“那唱一段吧。”   到底是童子功,玉求瑕蹬腿就唱,唱了两句方思弄坐在下面看到管事的表情就知道成了。   一段唱完,管事又问玉求瑕是哪里人,玉求瑕不紧不慢地说:“您稍等,容小人编一编。”   管事被逗乐了,转头跟跟在身后的看门人说:“带他们进去吧,我记得雪梨旁边还有间空房。”转脸又跟玉求瑕说,“你准备好,三天后登台。”   这间东楼本来就是魔道的产业,不怕收下来路不明的人。   这些定下来后,看门人带他们上去,一路上都在叮嘱方思弄这不要做那不要做,估计是不敢直接跟玉求瑕说,毕竟他长得太漂亮,可以想见不日就会走红,只能旁敲侧击地立一立规矩。   两人就此安顿下来。   选这里当然也不是完全迫于生计,更重要的是在电影中,这座东楼就是花田笑的养母——那位魔道花魁在人间的落脚点。   他们母子二人常年离群索居,在深山中练功生活,只有兴致来了的时候魔道花魁会带着花田笑到人世间玩耍游历,每次出发的起点都是这座东楼。   而这一回,花田笑第一次独自上路,魔道花魁还是先带他来了这里,之后再送他出行,自己在这里等他。   算起来,那对母子应该也正是三日后到。   在东楼落脚、得到了正常的服装后,两人还有三天时间作准备。   ……可能只有一个人。   他们是大概清早十点多去的,结果下午两点不到管事的就联系了一个乐团过来跟玉求瑕排练,方思弄只能单独出去找线索。   当然关于线索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方思弄在看电影的时候就有注意到背景里的西域商队,玉求瑕后来看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因为这个商队跟大多数人概念里的,带着镖局赶路的商队不大一样,他们是一边走一边铺开摊子卖,到了大城市就会找闹市扎下帐篷卖西域的稀奇玩意儿,最多的是香料。电影里好几个大城市都有这支商队的影子,特征太鲜明了——四周围着的摊子中间支着一个大帐篷,帐篷顶上还有一圈异域风格的装饰环。因为在中国古风的整体背景中显得足够突兀,所以哪怕只在电影中出现了几个镜头,却依然惹人注意。   但帐篷里面是什么光景电影里并没有展示,方思弄和玉求瑕都猜测,里面可能有那十三幅画。   不过方思弄在城市里转了两圈,都没有找到这个商队的踪迹。他们只知道在那对母子下山的当天商队在场,可能现在还没有到这座城市来。   当然他们也并不完全确定那幅画就在这个商队中,方思弄也去别的地方寻找过,比如这座城市的书画街、商品街和大酒楼,仔细找了两天,没有发现画的踪迹。   两天后,商队如期而至,方思弄仗着自己穿着一身灰头土脸的仆从装,在商队搭帐篷时混进去做苦力,虽然后面还是被认出不是商队的人,不过那时候他已经看到了行李中的画框,挨了一顿打之后就被放走了。   三天后,夜。   东楼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经过这座横跨人魔两道的青楼三天三夜的卖力宣传,成百上千的人赶来观看这位东楼新收的美人。   帷幕拉开,一纤长身影徐徐步出,一身粉彩华裳,满头云鬓如墨,珠玉披肩,广袖曳地,柔和暖光中如一道盈盈幻象,似妖似仙,雌雄莫辨。   唱腔一亮,四座皆惊。   方思弄也混在人群中看他,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玉求瑕的戏装扮相,不由的痴了。   堂中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烦得方思弄迅速清醒过来。他甩甩头,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玉求瑕一眼,倒退出人群,来到了大堂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   在他身后的几条帷幔后,有一条通往东楼顶层的暗道,魔道花魁年玉倾想来的时候就会从这条暗道上去,在顶层接客,花田笑自然也走这里。   这是在电影中出现过的暗道,到电影后半段,奸臣那边发现当年的婴儿没死,但不知道被调包,以为花田笑就是那个忠臣之后,也知道是魔道花魁年玉倾收养了他,便派人来抄了东楼。年玉倾当时正在东楼,就是从这条暗道逃跑,结果在门口被堵了杀了。   花田笑也是因此跟真正的忠臣之后结了盟杀去王都的。   这条暗道位置隐蔽,视线却好,站在这里,方思弄仍能从侧面看到台上的玉求瑕,也能将整个大堂的情形尽收眼底。   不多时,他听见身后细微的脚步声经过,又等了一会儿,他跟着钻进了暗道。   刚刚走过的人已经上去了两层,他小心地跟在后面,听着上面的脚步声,一路到了顶层的下一层,拐了出去。他没办法直接去顶层,因为那里有人把手,而且他也听见了一道同样在这一层拐出去的脚步声。   年玉倾过来当花魁,肯定也不是缺钱,就是爱好,不过她虽然有点神经病,但也没有变态到让养子听活春宫的癖好,东楼的顶层只有一间房,是她的专属,方思弄猜花田笑的房间应该在他处。   现在看来,在倒数第二层,也能说得通。   他一拐出去,刚好就看到了一个在走廊尽头消失的背影。   那个房间。   确认之后,他拿出一只精巧的荷花形托盘,走到离那间房相隔三间的厢房敲门进去。   在东楼,楼层越高的房间越高级,这倒数第二层都是名妓,客人自然也是非富即贵。   现在在这一间的美人正是玉求瑕宿舍隔壁的邻居雪梨,客人是一位看着面相就凶的胖子,正软玉在怀,抻着脑袋看楼下的戏台看得入神,甫一被人推门打断,胖子登时投来凶狠的一瞥:“做什么的?”   方思弄做小伏低:“贵人,求贵人赏玉离一支簪花吧!”   玉离是玉求瑕新取的花名。   在东楼,楼上的客人都有簪花,可以赏给自己喜欢的姑娘,簪花越多的姑娘排名就越高,排名高的自然身价也高。   因此,姑娘们为了得到簪花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不过这种直接派仆从要到脸上来的还是少数。   “哦?玉离?”闻言,胖子刚还乌云罩顶的脸一下子和善起来,还装模作样问怀里的雪梨,“宝贝儿,你说呢?”   雪梨娇嗔:“您要把赏我的赏别人吗?”   胖子一阵大笑,抬手扔了五六朵簪花进方思弄端着的托盘,跟雪梨打商量:“玉离唱得好又是新人,你让让她。”   雪梨送方思弄出门,在他耳边笑道:“你同你哥哥讲一讲,与奴家一度春风,这月的簪花奴家分他一半。”   方思弄当没听见。   如法炮制,他挨着要花要过去,每间房的客人都没在办事,基本都是抻着脑袋看下面的舞台,听到是给玉离要的花都给了,托盘都要装不下。   来到最后一间房门前的时候,方思弄顿了一下,没忍住往下看去。   玉求瑕正在唱:“谁知道比翼分飞连里死,绵绵恨无尽止。”   唱得人心惊胆寒、肝肠寸断。   不知道为什么,方思弄感到一阵不安,好像身体里忽然刮起一阵寒风,吹冷了四肢百骸。   他摇摇头,尽力驱散这种感觉,走到最后一扇门前推门而入。   然后他与花田笑来了个脸对脸。   他察觉到花田笑在看清他的脸时眼神一凛,猜测花田笑是认出了自己,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演戏,避免ooc。   “贵人,求贵人赏玉离一支簪花吧!”   花田笑一个字也没有说,将桌上的簪花都扫进了他的托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留在桌角的一封信。 第215章 电影20   “他会来吗?”   翌日傍晚,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昏暗的雾霭中,残阳在地平线边缘湮灭,只剩下最后一丝金线。   方思弄和玉求瑕站在闹市一角非常显眼的一棵歪脖树下, 望着不远处的异域帐篷。   昨天方思弄给花田笑留下了一封信,将整个剧情线都揭露了,包括花田笑的身世、那个被他替换的男孩、他们的未来与结局。同时表示, 如果在今天上午到这棵歪脖树下来,他就可以永远脱离这一切。   今天是这个世界的七月初一, 花田笑独自上路的日子,在今天晚上,魔道花魁年玉倾会在东楼登台表演, 其实就是在为第一次独自出发的养子送别,毕竟在这个时代, 每次离别都有可能是永诀。   当然将一切矛盾冲突都放大的电影艺术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命运箴言,这对母子的这一别, 果真就是永诀, 不过先遭遇不测的不是未经世事的儿子, 而是被奸臣抄家的母亲。   花田笑原定是在七月的第一个夏夜离开,也就是今天, 一个新月之夜。   现在,如果他不来这里, 那就一定已经上路了。   也就是在今天深夜,他会在乡野之地的路口遭遇男主角和他亲爹,然后误杀亲爹,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不知道。”玉求瑕又转头看向东楼方向过来的长街,还没有花田笑的身影。   他们并无把握。   是保持着自己作为“玉求瑕”这个人的全部记忆的,当然同时他也认为自己是元首,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状态。在离开电影世界后他的脑子好像忽然清醒起来,能轻松地分辨出自己的哪部分是玉求瑕,哪部分是元首,也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联系起来。   他原本以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他在电影中的身体状况太差了,导致大脑功能也急剧衰退,一直浑浑噩噩,几乎没有什么清醒的时间。等到离开那里身体恢复正常后,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清晰起来。   但对李灯水的失败营救让他们意识到,那种记忆混乱的原因可能并不是身体的问题。   一个健康的大脑,也依然会有混乱的记忆,这是“电影世界”中的设定。   李灯水在《十八》中时,不可能是完全清醒,知道自己是不属于那个世界的“李灯水”。如果她是完全清醒,她的首要目标一定是逃出去,逃出那个不合理的世界,不可能对生活中忽然出现的方思弄这么一个变数无动于衷,甚至相当抗拒。从她的表现看起来,就像她真的是阿梅一样,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在深夜遇到一个陌生男人而产生极端恐惧。   同理,他们推测,花田笑可能也是这种状态。   现在,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花田笑,但他们确实抱着很大一部分试验态度。   李灯水的失败试验让他们推测出一些可能性:   1、作为外来者,他们不能直接干预剧情。   2、外来者可以干预剧情,但最终的抉择需要电影人物发自内心地做出。   3、在2的基础上,外来者可以直接接触对象。   4、在2的基础上,外来者不可以直接接触对象。   可能性很多,他们当然没有条件一一试验了,经过讨论之后他们选择了比较激进的一种,就是:直接干预剧情(直接与花田笑见面并送信),然后等待花田笑自己做出决定。   这是很激进、很危险的一种办法,却也是不得不为之的一种,如果试验的结果是不可以直接干预剧情,那他们还得从攻略其他npc下手,操作困难不说,在方思弄的私心里,他很想救出蒲天白,而在蒲天白那个世界里,似乎没有什么npc可以攻略,难道要他们去攻略冥王冥后?或者地狱诸鬼?   希望花田笑可以过来吧。   方思弄在心中默默祈祷。   不知是否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心声,不久后,华灯初上,长街尽头走来一个人影。   玉求瑕先看清楚:“来了。”   方思弄悄悄松了一口气。   花田笑走到他们面前,方思弄看得很清楚,花田笑在看到玉求瑕时瞳孔收缩了一下,但掩饰得很好,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正常,问道:“信是你们写的?”   玉求瑕道:“是。”   花田笑又问:“我听说你们是新来的,你们来东楼的目的,不会就是为了……我吧?”   玉求瑕依然很坦诚:“是。”   花田笑双眼一眯:“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们说的?”   信是玉求瑕写的,他文字功夫了得,字字句句都颇具感染力,黑的都能被他渲染成白的,他用恳切又利落的笔调记述了花田笑的命运,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只有花田笑本人和电影观众知道的秘密,比如说花田笑遇到事情了喜欢在后山竹林里刻字之类的。但现在被问起,玉求瑕却没有就这信中的内容解释,转而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就是那个帐篷里面。”他指向不远处的商队摊位,“里面有一幅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画,我们就要通过那幅画离开这里。”   花田笑还要说什么,他直接打断,继续道:“如果我们骗你,你就再回东楼就是。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我们在里面安排了人埋伏你,目的是要绑架你,可你武艺高强,应该也不是特别怕吧?”   花田笑冷笑一声:“行了,我信你们。走吧。”   到了摊位那里,玉求瑕先选中了一种香料,说要购买很大数量的一批,商队的伙计请示了老板就说带他们进帐篷去看“大货”。这种香料是方思弄那天来充当苦力时搬过的,知道“大货”都在帐篷里面。   玉求瑕和花田笑都穿得相当体面,方思弄走在后面像两个人的仆从一样,商队的人没有怀疑,便领着他们进入了帐篷。   进去之后,方思弄一打眼就看到了挂在帐篷周围的画。   这时也不必管别的了,三人趁那伙计在货物里翻找时,走到那幅“荷鲁斯之眼”面前,由玉求瑕打头,方思弄断后,相继进入了画中。   下一刻,方思弄和玉求瑕回到了怪石阵中的那个隔间,他们进去之前的光网已经黯淡下来,不如当时那样炫彩明亮了。那些小孔中的画面也消失了,变得黑黑白白的一片。   从这个隔间出去后,他们发现,果然投影在石碑上的画面变成了黑底白字的“全剧终”。   花田笑的这部电影也结束了。   “成功了吗?”方思弄略显焦躁,“花田笑出来了吗?”   “应该吧。”玉求瑕道,“不过他的‘肉身’在这座金字塔的哪个地方,就不好说了。”   方思弄仍有些不安:“那我们要去找他吗?”说完他立即意识到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当我没说。”   “我觉得应该是成功了。”玉求瑕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将所有‘电影’都攻略了,然后尽快离开这里。”   方思弄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对。”   自然而然的,两个人转向了井石屏那部动作片,他们将蒲天白的那一部放在最后。   他们再次重播井石屏的这部电影,一起研究,提出自己的想法、还要选择一个合适的进入时机。   “我认为这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剧情来到后段,方思弄提出,“井石屏饰演的老三,前半段被困在亲近的二哥背叛了大哥的痛苦中,后来发现是大哥先背叛了他们所有人,于是最后他背叛了大哥,终结了组织的罪恶。”   “中年时的背叛,听起来很悲伤。”玉求瑕忽然转脸看着他,浅色的眼睛在变幻的光影中如同宝石,很轻很轻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从没有想象过自己中年、或者老了的样子,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活到那个时候。”   方思弄明显卡壳了一下,好久之后闷闷地说:“你会的。”   “我会努力的。”玉求瑕亲了他一下,承诺,“小雪,只要有你在,我会努力的。”   “咚!”   忽然,静谧的空间里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让人牙齿有点酸。   两人同时一震,爬起来去查看。   他们走出了石阵中心,然后在石阵边缘的芦苇丛里,发现了一个直直跪着的人影。好像是一进入石阵的范围,一个人就变成了一尊石像。   是花田笑。   只见他就那么直挺挺跪在那里,面对着一块石碑,肩膀耷拉着,双眼发直,目视前方。   方思弄靠近玉求瑕,小声道:“我们刚进来时,难道就是这样?”   “恐怕是。”玉求瑕走过去,伸手在花田笑眼前晃了晃,没有反应,回头跟方思弄说,“我倾向于不要打扰他,看他自己的造化,你说呢?”   花田笑现在很可能就在自己的“芦苇之地”里,要不要出来,应该是他自己的选择,方思弄赞同这一点。   但他们还是决定等一等,万一花田笑能醒过来,他们就能得到更多线索。   大概一个小时后,花田笑醒了。   在看清方思弄和玉求瑕之后他直接飙泪,干枯的嗓子发出一声来自灵魂的质问:“有吃的没?” 第216章 电影21   在花田笑狼吞虎咽地塞了个压缩饼干后, 两人问起他在“电影”中的感受。   本来对花田笑的文化表达水平并不抱太大信心,没想到花田笑只说了一句话就精准地描述出了自己的感受:“你们做过梦吗?”   方思弄第一反应就是:“谁没做过梦?”   花田笑指出:“就是那样的感觉。”   “在梦里……哦我是说在电影里,我知道我是我……”   玉求瑕忽然问:“是花田笑吗?”   “很难以形容。”没想到花田笑居然没有立即肯定, 而是努力描述着,“……我就是‘我’啊,你现在问我是不是知道我是花田笑, 那我肯定回答你是啊,可是在梦里, 我不会意识到说‘我就是花田笑’,而是‘我就是我’……这两者有区别吗?我说不明白了……反正我就是知道我是我,但并没有强调‘花田笑’这个名字。”   玉求瑕和方思弄都安静下来, 没有打断他。   “所以当梦中——我是说电影中——有人叫我的名字,就是电影中的‘年叶流’, 我也没什么奇怪,我就是自然而然地知道, ‘年叶流’就是我, 但我又隐隐觉得, 这是一场梦,我是另一个人——现在我知道我是花田笑了……反正, 梦里都是很朦胧的,我可以同时是两个人……你们能明白吗?”   方思弄道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梦境经历, 玉求瑕则没有说话,方思弄注意到他眼神发散,似乎陷入了深度的思考。   场面一时间有点沉默,方思弄看玉求瑕还没有说话的打算,便自己问道:“那你在里面看到我们,你认识我们吗?”   下一刻, 方思弄感觉花田笑看了自己一眼,眼神有些奇怪,然而还没等他发问,花田笑便转开视线看向玉求瑕道:“主意识中的那个‘我’是认识的,可同时‘我’又很清楚‘年叶流’不该认识你们……我想想怎么说……就是、就是在电影里的‘花田笑’更像是一个摄影机,在看着自己的身体行动,但没办法干涉这种行动……你知道梦中的行为很多时候是不受自己控制的,甚至有时梦中的自己会做出和清醒时的理智人完全相反的选择。”   “可是你们做了相同的选择?”方思弄道。这个“你们”指的是‘花田笑’和“年叶流”,理论上来说,‘花田笑’必然是想逃出电影世界的,而年叶流则是深陷在命运当中的人物,如果在电影中,花田笑的身体不受‘花田笑’的意识控制,而是受‘年叶流’的身体控制的话,只能说明年叶流也选择了要逃出去。   “我记不清了。”花田笑道,“既然我现在出来了,那就是吧。”   “为什么呢?”方思弄追问道,他感到了一丝违和,“年叶流应该是很在意养母年玉倾的吧?知道了年玉倾可能有危险,他还能这样轻易地抛下她离开?”   就连李灯水,也没有抵抗过阿梅的意志,到最后方思弄已经把她带到画廊门前,她也依然放不下一直与自己互相折磨的母亲,为什么花田笑可以?   也许……   方思弄心中忽然蹦出一个新的猜想:   也许那个“自我”并不是完全无法影响角色的,比如现实中的李灯水虽然也曾受母亲的搓磨,但她还是执着地想要寻找母亲的死因,爱恨交织,爱更占了上风。   而花田笑,可能与之相反。   “不不不你们不懂,年玉倾虽然看着正常,但她是个疯子,年叶流其实也很受不了她的……”花田笑表情夸张地说着,显然有一大堆苦水要倒。   当然他这种说法是很站不住脚的,因为在知道剧本的人看来,年叶流的选择是注定的,他注定会在得知年玉倾的死讯后怒发冲冠,与忠臣遗孤一同杀去王都。年叶流对年玉倾,至少也是爱恨交织、爱占上风的。   方思弄打断他:“你跟你亲生母亲关系怎么样?”   花田笑没有明白:“什么?”   “现实世界那个,你自己的亲妈。”   下一刻,花田笑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所有的夸张的表演都消失了,细微的面部表情展示出他的不自然。   沉默持续了好几秒,他又笑了,不过有些勉强:“她除了找我拿钱,一般不联系我。”   方思弄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映证了几分自己的猜想,转头去看玉求瑕。   玉求瑕终于发言,他看向花田笑:“所以你只是看到信,就出来了?”   花田笑道:“准确的说,是我看着年叶流选择了出去。”   玉求瑕未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啊?我就是……走过来的啊。”花田笑睁大眼睛,“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全是黑的,我饿得受不了,爬起来随便走,然后就看到这里有个石头堆……”   玉求瑕:“你运气挺好。”   花田笑还真以为是在夸他,谦虚道:“那没有,我脸很黑的……”   玉求瑕转头问方思弄:“准备好了吗?”   方思弄沉默地点点头,倒是花田笑问:“准备好干什么?”   玉求瑕:“进下一部电影。”   “哦……”花田笑举手,“那我也去!”   另两个人都看着他。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好害怕的……”   “行啊。”玉求瑕轻描淡写道,“那走吧。”   说完真就走向了代表井石屏那部电影的隔间,方思弄和花田笑也跟了进去。   在光束集中交汇的点上,方思弄再次看到了那些色彩绚丽的图像,然后他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进入新的电影世界。   这个世界的是咸的。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随即各种感官恢复正常,他听见了海浪声、海鸥的叫声,感受到了海风的吹拂,看到了日暮时分的深蓝色天空、摇晃的椰子树,和低矮的浅色小楼间交错的电线与晾衣杆。   一个看似平静的海滨城市。   这里是电影中组织老大的家乡,现在这位老大正是以此为据点,将周围的好几个城市控制在毒网之下。   井石屏所饰演的三把手阿宾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以为老大只是在保护故乡,手下养着一批人,既是约束当地的小混混又可以对一些外来帮派重拳出击。而这些人甚至也不需要他管,他武力过人脑子却不太好使,平日里他就和这里的原住民快乐地混在一起,今天和刘阿公下棋明天帮李奶奶晒鱼,只有帮派的人遇到硬茬来才会要他出手摆平。   他没有想过,如果这里真的只是一个平凡的海滨小城,怎么会三天两头那么多帮派来找事。   方思弄听到身后的一点声音,他转过身,看到了刷新在他身后几米外的玉求瑕和花田笑。   玉求瑕身上还是睡衣,花田笑倒是穿着正装,脸上甚至带妆,看来进入“世界”的时候他很有可能还在工作,做偶像也不容易啊。   玉求瑕正在问花田笑:“所以,有没有可能,你身上会带着一点钱?”   “嘿!你猜怎么着?”花田笑依然保持着他那种略显浮夸的表演痕迹,现在是在表演幽默,“我还真带了!”   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红票子。   “现在要怎么做?”   玉求瑕老实不客气地拿过钱:“买几件衣服。”   跃跃欲试的花田笑:“?”   玉求瑕真就带着他们走了两条街,找到一家卖衣服的小店,给自己和方思弄买了一身白衬衫加长裤,花田笑凑上去问我呢我呢,玉求瑕说你把外套脱了就成。   他的外套是一件带着水钻的西装,里面则是黑衬衫。   花田笑有意见:“可你俩是白的就我一个是黑的,一点都不像一个team啊!”   玉求瑕完全无视了他的诉求,收起剩余的钱走出了小店。   花田笑也不生气,凑上去还是乐呵呵的问:“好吧,那我们现在要去干什么?”   他完全没有看过井石屏那部电影,方思弄不知道玉求瑕同意他进来做什么。   “首先,天色已晚。”玉求瑕指了指头顶的天空,“要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花田笑很惊讶:“还要住?”   “是啊。”方思弄回答了他,“在你的那部电影里,我们也住了几天。”   花田笑又问:“那为什么不能选个更适合的时间点进来呢?反正不是只要送封信就好了吗?”   玉求瑕说:“因为电影的信息是不会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你的,比如在你的那部电影中的西域商队,它们的帐篷里有那幅画,也是我们推测出来的。我们在送信之前至少要确认那幅画在哪里,所以只能提前进来。”   “哦这样。”花田笑明白了,又问,“那画会在哪里?”   “在最可能有画的地方。”玉求瑕气场压低,耐心耗尽,“行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累了,又饿。”   花田笑嘴角抖了抖,显然对不久前的饥饿心有余悸,转念又想到:“不是有压缩饼干吗?”   玉求瑕任性道:“难吃。”   花田笑:“……”   方思弄却说:“刚刚我看到一个海鲜大排档。”   玉求瑕:“我也看到了。”   几人找了个宾馆,定了两间房,稍做休息后就去大排档吃了一顿海鲜大餐,虽然对外面的肉身没有帮助,至少短暂地满足了口腹之欲。   饭后,为了避免花田笑不知道剧情搞出什么幺蛾子,方思弄还是简单地把重要剧情都讲给他了,玉求瑕一直没说话,可能真的累了,就靠在椅子里,看着天边的一棵椰子树出神。   回到宾馆,花田笑自觉回自己的房间,方思弄和玉求瑕也回了房间,都是大床房,不过这个海滨小镇也不是旅游城市,宾馆这种服务设施的条件很一般,卫生间都是蹲坑,只能将就一下。   一起冲了凉,两人就上了床,离得很近,但因为气候炎热,只是拉着手。玉求瑕睡靠窗那侧,透过窗户去看天,天空还是墨蓝的,没有完全黑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求瑕回过神,下意识看向方思弄,他以为方思弄已经睡了,没想到下一刻就与一双黢黑的眸子四目相对。   玉求瑕失笑:“一直看我做什么?”   方思弄一丝停顿也没有地说:“你好看。”   玉求瑕又想笑,只是提前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放任自己陷入对方给予的黑暗,这好像给了他额外的勇气,他慢慢地说:“然后我还在想啊……弗兰肯斯坦世界的时候,我也这样看过你,不过中间还隔着很远的距离,那时候……我就很想很想抱你。”   然后他就被抱住了,落入了一个黑甜的吻中。 第217章 电影22   第二天起来, 三人在路边摊吃早饭,同时讨论画的线索。   花田笑问:“我们要去哪里呢?”   玉求瑕拿着一张刚买下的城市地图,道:“目的地很明确了——这里有一条古玩街, 有书画区,我们可以去看看。”他指着城市的一角,说完后手指又划过大半张地图, 来到了地图边缘,海岸线上的一个小凸起, “昨天我在街角瞄到一张海报,现在找到了它——那平画廊,知名建筑师的海滩杰作, 我认为画在这个地方的可能性很大。”   确认了目的地,行动便有了章法。吃完早饭后, 三人先去古玩街,不过这个城镇太小了, 说是古玩街也就只有小半条, 书画铺子更是只有三间, 还都是中国画,没有那幅“荷鲁斯之眼”的影子。   不过几人也并不气馁, 因为他们原本就把更多注意力放在“那平画廊”上。   因为画廊几乎在城市的对角线上,三人便叫了两辆三轮车过去。   摇摇晃晃的三轮车行驶了十几分钟后便到了海边的一条路上, 平阔的蔚蓝色大海展现在几人眼前,天边堆积的绵密云朵被初升的朝阳染成温暖的金红,椰子树在晨风中微微摇晃。   方思弄心中惊讶,自己竟然在“世界”中感觉到了几分惬意。   玉求瑕似乎也有相似的感受,他在清晨的海风中眯起眼睛,表情很松弛, 用一只手在方思弄的膝盖上弹奏。   方思弄其实并没有特别刻意地辨认,但在玉求瑕的轻轻敲打中,一段旋律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转头问玉求瑕是不是The Sound of the Mountains,玉求瑕用一个吻回答他。   因为蹬车师傅时不时会用方言搭两句话,这个吻更像偷情,一触即走。然后方思弄感觉到玉求瑕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很轻很慢地说:“我有些时候会生出一种‘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吧’的感觉,最近越来越频繁。”方思弄鼻子一酸,安静地听着,玉求瑕继续说,“这种想象会让我感到幸福,可它频繁出现却无疑是不详的预兆……快要大结局了,我很害怕。”   方思弄没有说话,侧头用唇角触碰玉求瑕的头顶。   此时一切的安慰都是谎言,他也同样很害怕。   真是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听过了这样一段温暖的话之后,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画面却变得凶残了起来,也许是因为玉求瑕靠过来的这一瞬间忽如其来的香味——是“圣域”还是“尸体派对”他已经分不清了,它们一股脑地出现,他分不清它们是真的出现还是在他的幻觉中出现,他闻到了它们,它们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诡谲莫测,提醒着他一切幸福平静都只是表象,他们依旧命悬一线。   同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还有车边烈日下的影子、高原烈日下的喇嘛,还有在强烈逆光中的老道士方青冥,他们的话语也一起在他的身体里响起,有他听不明白的语言,有翻译过来的的“烈日当空,小心足下”,有特写镜头般的方青冥纤毫毕现的沟壑纵横的脸、干裂的嘴唇吐出来的:“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所有的画面、声音都是一起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混乱地排布着,他感到瞬间的眩晕,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个落在地面上的漆黑影子,忽然对自己笑了一下。   “方思弄,方思弄。”   意识到有人在叫自己,方思弄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回过神来,对上玉求瑕眉头微蹙的脸。玉求瑕问他怎么了,他摇头说没什么,又问玉求瑕为什么叫自己。   玉求瑕担忧的表情并没有完全散去,不过也没有继续追问他,而是朝斜前方抬了抬下巴:“你看。”   方思弄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栋伫立在海边悬崖上的建筑,纯白色的外立面在朝阳照耀下散发出神圣的光泽,仿佛一座希望的灯塔。   三轮车师傅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很自豪地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大艺术家的作品,好多人过来都是为了看它。我们这儿搞旅游的都要感谢它,不过最近是淡季,应该没什么人。”   二十多分钟后,他们抵达画廊门口,付钱下车,画廊还没有开门。他们在画廊周边转了几圈,十点多,画廊才打开正门,悠哉悠哉开始接客。一个年纪不轻的老头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卖票,五元一张。   花田笑嘟囔道:“五元一张?就这么对待著名建筑师的杰作?”   三人买了票进去,来回逛了两遍,确认把所有展厅都逛到了,很遗憾,发现这里面的画跟建筑比起来更是一般,没有什么艺术性,也完全没有那十三幅油画中任何一幅的踪迹。   “不在这里?那在哪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但花田笑是没法憋在心里的,望向面色凝重的两人。   “不,我几乎肯定就在这里。”玉求瑕道,“刚刚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这个画廊的画面,完全就像是北欧神话中的世界尽头。事实上,这个画廊在电影中完全没有出现,我不认为“世界”会创造一个如此具有象征意味的建筑,而毫无用处。”   “可是这里没有啊!”   方思弄看向坐在门口百无聊赖的卖票大叔,正在思考,玉求瑕已经走过去问道:“大叔,我听说有一批新展品要过来,是什么时候呢?”   “新展品?”大叔头没有抬起来,只有眼睛往上翻着看他,末了又一一看过另外两人,方思弄注意到他的眼睛很不正常,是浑浊的黄紫色,遍布血丝,瞳孔很小,几如针尖。被盯住的那一刻他浑身一凛,像是被蛇或者野兽紧紧盯住了一样,但是很快,那双眼睛移开了,又疲倦空蒙地垂下去,“你们来早了,下月初一再来吧。”   离开画廊,几人沿着海边的公路往回走。   花田笑抱怨道:“下月初一?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方思弄道:“这里面的日期计算跟外面不一样,看宾馆前台的日历,今天是农历二十六,四天之后应该就是下月初一。”   玉求瑕却说:“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那个卖票老头明显是个瘾君子,也就是说画廊可能也是那位‘大哥’的产业,就算联系上井石屏,我们应该也不能在那儿接头。”玉求瑕捏着下巴思考着,“而且井石屏的设定是组织的人形杀器,组织老大一边欺骗他一边利用他,肯定要防止他知道真相,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很轻易地接近他。”   花田笑感慨着:“原来是瘾君子啊,我说他眼睛咋那么吓人……那现在怎么办?”   “得想个别的法子。”玉求瑕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已经想到了。   “要攻破一个等级森严、成员素质良莠不齐、男人扎堆的组织,这是最简单、直接、高效的办法,而且最容易掩人耳目。”   夜幕低垂,僻静的街头被几盏昏暗路灯照得影影绰绰,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中。破旧的建筑墙上斑驳的痕迹隐约可见,偶尔风吹过,垃圾袋在地上窸窣作响,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存在在这条街上游荡。长街另一头的霓虹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将空气渲染得暧昧不清。在这座城市里,那里是唯一的不夜之所。   玉求瑕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深V大领,袒露出大片白皙的胸缝,在路灯的直射下,简直晃眼。   他妆容齐全,脚踩细长高跟,背靠路灯,单脚站立,神色冷淡,气质却慵懒松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矛盾的诱惑气息,朝每一个路人投去挑剔睥睨的目光。   在路灯背后的阴影里,方思弄也背靠着路灯蹲着,低头不语,其实又在生闷气。   玉求瑕又要搞□□,他很难不生气。   “色欲色欲……男人就是这样愚蠢的东西啊。”玉求瑕把最后一口烟吸完,扔在地上,一脚碾灭,轻巧笑了一声,“方思弄,表演要有信念感,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你专业一点。”   方思弄没有说话,只重重吸了一口气。   玉求瑕又说:“行了,躲远一点,别影响我接客。”   方思弄爬起来,走进路灯后的小窄巷深处,中途愤怒地踹了一脚墙壁。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窈窕倩影从对面的小招待所后门走出来,身穿白底蓝花的小碎花裙,纤巧腰肢不盈一握,白色小高跟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有一张秀色可餐的脸,在蜷曲假发的簇拥下洋娃娃一般精致,这张脸在现实世界中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现在在这个诡异世界中的海滨小镇上,这种美丽几近突兀,别提还有他的超高化妆术加持。他的睫毛根根分明,大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无辜的小鹿,正是花田笑。   他一路瑟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过街,像是在躲避什么,走到那处黑暗与灯光交织的寂寞角落,玉求瑕面前,好像冷了一样抱住自己的胳膊,神色惶惶不安。   玉求瑕淡淡地俯视着他,问道:“收拾好了?”   花田笑脖子一缩:“算是吧……”   十分钟前,花田笑找到了他今晚的第一位“客人”,跟对方去对面小招待所开了房,玉求瑕和方思弄并不担心他,再怎么说他经历了这么多世界,身体素质早已强于常人,玉求瑕跟他说的是掐晕了事。   但玉求瑕知道他还有别的办法。   玉求瑕接着问:“你现在的异能是什么?幻术?”   花田笑沉默了一瞬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玉导,您在说什么……”   “行了,玉茵茵。”玉求瑕冷笑一声,“他听不见,不用装了。” 第218章 电影23   花田笑清澈中略带愚蠢的表情一寸寸褪去, 最终,他的嘴唇几乎变成一条直线,鼻翼收紧, 精心描绘的大卧蚕似乎也奇异地平复,体态舒展开来——其实他的体态一直很舒展,经过精密的训练——然而这一刻, 他却忽然更挺拔了一些,颈脖都更显修长。   眨眼之间, 他的气质天翻地覆,与玉求瑕面对面站在一起,哪怕长相迥异, 却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矜贵冷淡。   玉求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久别重逢, 不打声招呼吗?”   花田笑,不, 玉茵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松口叫了一声:“哥哥。”   也是这一声之后, 玉求瑕的表情有点开裂,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细微的颤动, 他在极力压制。   终于,他敌过了内心翻涌的情绪, 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到他身体里的?”   “一开始。”玉茵茵到这里似乎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在‘弗兰肯斯坦世界’,第一晚他就触犯规则看了镜子。刚好上一轮里我的能力与镜子有关,就趁虚而入了。”   玉求瑕捕捉到一个词语:“上一轮?”   玉茵茵掀着眼皮看他,虽然是别人的眼睛,却完全是玉茵茵的眼神, 带着一种该死的笃信与讥诮:“你早就已经发现了吧。”   玉求瑕算是默认,继续发问:“一共有几轮?”   “我不知道。”玉茵茵道,“我只知道我死在上一轮里了,‘野鸭世界’,幸好是死在地下镜宫,我的一部分顺着镜子逃了出来。”   “这么说从‘弗兰肯斯坦世界’之后,花田笑一直是你?”   “不,大部分时候是他自己。”玉茵茵微微摇头,“我很难解释,总之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他自己,包括他自己觉醒的异能,也是他自己的:‘完美表演’。我们两个的异能结合在一起,才能凑出幻术,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   “这怎么说得通呢?”玉求瑕眉头紧蹙,“你说他已经触犯规则死了,一个死人怎么还能觉醒异能?”   玉茵茵:“他是一个虚幻的壳子,真正的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饶是玉求瑕也根本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上一轮没有他。”玉茵茵停顿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措辞,“而这一轮进来的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没有,怎么讲,太抽象了,没有‘灵魂’的壳子。”   “这个壳子保留了他本人的习惯,按照这种习惯行动,你没有发现他的性格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吗?按照常理来说,一个普通人在这种‘世界’中进进出出那么多次,多少能有些进步吧?但是他没办法,他只是一个壳子,一个……投影,我只能在一些时候短暂地借用他的壳子。他在一些规则和死亡名单中占据席位,但在更多时候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不存在’。”   “为什么会这样?根本说不通。”玉求瑕还在混乱,“那如果他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壳子……在现实世界中他又凭什么活动?所有在‘戏剧世界’中失去灵魂的人在现实世界都死了啊……”   慌乱间他看向玉茵茵,在她脸上看到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一时间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电光闪过,醍醐灌顶的感觉让他汗毛倒竖、如坠冰窟。   看到他如遭雷劈的表情,玉茵茵一下子笑得更开心了,但她并没有说下去,只是道:“这个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仍旧被世界规则限制,也有不能说的事。”   玉求瑕脱力般靠在路灯上,死死掐住自己的太阳穴,脑中仿佛被核爆扫过,良久之后,他略显颓疲地问:“你对‘戏剧世界’有什么想法?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逃出去?”   玉茵茵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我们出不去了。”   顿了一下,她又换了种说法:“至少我出不去了,我已经死了。”   玉求瑕吸了一口凉气,似乎是头疼所致:“既然你觉得出不去了,又为什么要帮我们?”   玉茵茵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小了一些:“我也不算是在帮你们。”   玉求瑕又问她:“你的目的是什么?”   玉茵茵忽然笑得更灿烂:“我以为你会问点别的问题。”   “什么?”   “你不问他吗?”她朝着深巷中只剩一个黑点的方思弄努努嘴,“你不问他的结局吗?”   玉求瑕的嘴唇微微颤抖:“你别说,我不想问。”   玉茵茵了然地眨了眨眼:“你已经猜到了。”   “你别说了。”玉求瑕的声音冷若冰霜,“回答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玉茵茵低下头,不说话了。   “不会吧……”玉求瑕从手指间的缝隙观察她,然后眼睛逐渐睁大,“蒲天白?”   心思被戳中,玉茵茵心中生出一丝羞恼:“那又如何?”   玉求瑕轻笑了一声。   玉茵茵仿佛被人刺伤,浑身瞬间紧绷:“有什么可笑的?”   “不是可笑。”玉求瑕嘴角的笑意完全收不住,嘶哑地低笑了一会儿,才说,“……好吧,也许是很可笑……她那么处心积虑地对待我们,最终我们好像走向了相同的道路。她要是还活着,会气死吧?”   玉茵茵冷漠道,显然很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她不会生气,她只是会表现得失望,她擅长这个。”   玉求瑕反驳:“记忆中她从未对你表现出过失望?”   “哥哥,说实话,我可以理解你的痛苦,你却未必理解我的。”玉茵茵叹了口气,语带苍凉地道,“在你眼里,也许是我独享了父母的宠爱,可在我眼里,却是你霸占了他们的所有期待。”   玉求瑕的笑容收敛起来,手也离开太阳穴,他微微侧身,正对着玉茵茵,有些郑重地看着她。   玉茵茵却不说了:“当然现在说这些也都没有意义了。”   玉求瑕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再说下去。   玉求瑕最终叹了口气,语调软下来,似乎是求和的信号:“你知道我们全家都是灾难,我不想把它带到方思弄眼前。我们独处的机会不多,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你最好想想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这个哥哥说。”   “我没法说。”玉茵茵道,“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   玉求瑕直白道:“现在说吧。”   玉茵茵透过花田笑的眼睛仰望着他,看到他异常认真的眼神。在灯光下她的眼底亮晶晶的,似乎有泪。最终,在黑暗和诡异世界的压迫下,她看似完美无瑕的外壳也缓缓开裂,她也选择退了一步,吐露了多年来未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的真言:“这么说起来可能对任何人都不公平,特别是对你,你也许会觉得我不是东西……但我只能为我自己的感受负责,这种感受太强烈了我没有办法忽视——我认为我得到的是虚假的爱。”   “他们看似满足了我的所有要求但他们对我没有期待,他们的所有期待都在你身上,这就是我的感受。我认为他们给我的爱都是虚假的,是重男轻女的遮羞布,是幸福家庭的假象……所以我用尽全力地努力,我要一切都比你强,我在比你小的年纪就得到了小梅花奖……可是你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吗?赞赏,一如既往的赞赏,一如既往的流于表面……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并不为我的成就发自内心地开心,所以从那之后我不再唱戏……然后呢?他们一如既往地支持了。可是你呢?你那么讨厌唱戏,唱到哭、唱到离家出走,他们却还是要逼你唱……在我看来,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认为只有你是被期待的。”   “后来我放弃了,放弃像他们索求真爱和期待……我以为我放弃了,不过现在看来,我是在找别人要……我一直在找真正的爱,能让我感觉安全的、被需要、被仰望的爱……直到我死了……我死了也还在找……”   说着说着,她感觉脸颊一凉,玉求瑕的大拇指划过皮肤,擦掉她的眼泪。   兄妹两隔空对视,看到彼此伤痕累累的眼睛,这个对视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   玉求瑕没有安慰她,没法安慰她,他自己也是一片废墟,安慰不了任何人。   他只能说:“你要怎么样?你要把蒲天白也拖下地狱吗?方思弄很在乎他,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玉茵茵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我不会害他,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可以相信我。”   “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玉求瑕还在问,“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帮你憎恶的哥哥吧?”   玉茵茵抬眼看他,眼中的狼狈已经悄然隐去,两人又回到了熟悉的相处模式,暗藏机锋,互不相让:“不要再用这些话来挽救自尊心了,哥哥。你不怕我真的承认吗?你憎恨的、厌恶的小妹妹哪怕挫骨扬灰了,也依然心系着哥哥的安危,鞠躬尽瘁想要帮助哥哥逃离险境……你的良心会痛吗?”   玉求瑕挑了挑眉:“真是这样吗?我以为你会更自私一点。”   玉茵茵噗嗤一个冷笑:“行了,我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好。”她伸手为玉求瑕抚平肩带上的痕迹,“你想的是对的,我没有那么关心你死不死,我更关心我自己的事。”   “所以那是什么?”   “你也有瞒着方思弄的事吧。”玉茵茵越过他的肩膀盯着他身后的方向,显然那里有人来了,她最后轻声说了一句,为这场谈话作结,“你不要多嘴,我也不会多嘴。” 第219章 电影24   窄巷的深处, 方思弄透过狭窄的屋檐缝隙看天上的月亮。   快到新月之夜了,残月细细弯弯,好像马上就要消失无踪。   他心里有气, 故意走了足够远,不想听见玉求瑕“揽客”的声音。   他知道玉求瑕和花田笑足够处理所有普通人,他也知道这些世界中的“人”甚至并不是人, 更应该说是鬼魂或者数据流之类的东西……玉求瑕说他不专业,是的他承认, 在跟玉求瑕有关的事情上他就跟失了智一样,为防做出什么傻事,一直以来, 他的应对策略都是回避。至少暂时回避,冷静下来, 避免自己在情绪激动时出洋相。   黑暗沉沉地压在四周,深巷里非常安静, 他果然很快冷静下来, 然后不免觉得自己好笑。   他回头看外面, 看到玉求瑕和花田笑靠在一起说话,他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但忽然觉得很累,好不容易可以放空一下, 也不想去探听什么,找到墙角一块方砖,就坐下来,继续看月亮。   不知不觉出了神,直到花田笑有些提高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的大脑的一部分下意识就先于他的理智开始处理,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尖,又有点生气,好像是在争吵。他终于完全回过神,转头看向外面,看到玉求瑕和花田笑的背影,两个人还是靠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变化的样子。   听错了?   他怀疑。   不,应该不是。   虽然被梦境和幻觉影响很久了,但跟完全真实的感觉还是有所区别。他又回忆了一下,觉得刚才不是幻听,不太放心,决定走回去问问。   他一只手撑着墙想要站起来,站到一半却脚下一滑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他低头去看,看到墙边的一条旧水管,还在时不时往下滴水,这些水痕滋养出了一片青苔,他刚刚就是踩到了这些青苔。   倒霉。   他的心情因此更差了,不过他早已习惯了忍耐,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两下,冷静下来,继续起身。   但这一次,因为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他一睁开眼睛,直接就看到了那根水管,那是一条银色的金属管,表面粗糙生锈,只有一处突兀的亮点反射着路灯的光芒,微弱地倒映出他的面容。   他愣住了,整个人像忽然被拉回梦境,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幻灭的诡异感,他看到自己模糊的身影在水管上微微摇曳,很不清楚,但是、但是……   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整个人凑上去,想将那个倒影看得更清楚一些——   “啊——”   这时,花田笑发出了一声尖叫。   很大声,很清晰,方思弄下意识转头看去,就看到玉求瑕和花田笑几乎已经退进了窄巷,外面围了好大一圈人。   来了,他们预料到的情况。   方思弄起身往外跑,将那节微微反光的水管抛在了脑后。   ===   “谁让你们在这儿拉客的?”   领头的混混越众而出,抬手就去摸花田笑的脸,花田笑唯唯诺诺陪笑道:“哎呀大哥我们也是出来讨生活,您看这……”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距离计算得恰到好处,避开了男人的手。   没能得逞的混混恼羞成怒,动作更大地去摸他,还说着:“你们在海城做事,问过允哥的意思没有?老子告诉你们,在海城,就算是在街边要卖朵花儿,都要先跟允哥打招呼,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动作太大了,几乎是直接扑上来,花田笑眼看是要躲不开,旁边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嘶,好冷。”领头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接着才顺着那只手看过去看到那张刚刚隐藏在阴影中的脸,很突兀地愣住了。   玉求瑕直接把他的手丢开,眼神睥睨如同在注视一团垃圾:“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领头的果然在这种眼神中直接爆炸了,张牙舞爪就要动粗,花田笑则在此时发出一声惨兮兮的尖叫。   领头的一动,小弟们也跟着动了,七八个人围得更紧,一个个虎视眈眈。   领头的看上去凶得很,眼睛瞪得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却独独只瞪着花田笑,他知道这两个人中另一个才是更难搞的那个,他也是被那个人的眼神激怒的,可他这会儿心里却有点发毛,眼睛也不敢往那个人脸上看,手脚也都是冲着花田笑去的。   花田笑还在叫,他想把这家伙的嘴捂上,手指尖刚挨到花田笑的脸,“啪”就是一道冷风落在他脸上,这疯婆娘混乱中居然还抽了他一耳光!   他怒不可遏,原地爆炸,直接扑了上去!   下一刻,一股巨力自胸腹袭来,等他再有意识,发现自己飞在空中。   这是落地的前一瞬间,接着,他的后背重重砸在地上!   惊怒中他挣扎着去看,发现一道劲瘦的黑影拦在那两个小姐面前,很奇怪,那明明是个晦暗的人影,却仿佛多看一眼眼睛就会被割伤。太锋利了。   领头的被一击KO,混混团队中立即就有了二号位顶上,拉满嘲讽:“我说呢,这么漂亮两个姐儿敢在这儿做生意,原来是有条疯狗护着!”   “疯狗”却并不在言语上反击,他直接动手,领头的躺在一边晕晕乎乎间只冒出这个模糊的想法:咬人的狗都不叫。   一分钟,或者三五分钟后?他不知道,疼痛消解了他对时间的感觉,他猜自己的肋骨肯定断了几根,喉咙里全是血,而他带来的小弟,此时也是七七八八躺了一地,哼哼唧唧。   “真是晦气。”长得最可爱那个,同时也是狠狠抽了他一耳光的那个疯婆娘凑过来,笑眯眯地说,“明明提醒过你们啦,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和气生财呀~”   他从牙缝里挤出败犬的固定台词:“你们给我等着!”   小美人捧心后退:“哎呦我好怕怕哟!”跟着又踹了他一脚,然后一蹦一跳随着另两人走了。   “怎么了?还生气呢?”   走出那条街,玉求瑕抬手揉了揉方思弄的脑袋。   方思弄瞥了他一眼:“没有。”   从那群人出现开始,周围的街区都变得鸦雀无声,亮着的灯也都差不多熄了,可见那伙人是凶名在外。   在极端的安静中,高跟鞋的声音便越发清晰。   花田笑自觉地哼着小曲走在前面,方思弄和玉求瑕肩并肩走在一起,因为高跟鞋的缘故,玉求瑕忽然高出一截,这种视角对两人都很新奇。   方思弄早就没有生气,更别提还打了这么一架,要发泄的都发泄完了。他没再说什么,却感觉到掌心一痒,玉求瑕轻轻挠了一下,他转头去看,便对上玉求瑕妆容精致的面孔,心跳便立时漏了一拍,更想不起生气的感觉了。   他自我检讨:“我不生气了,真的……你说的对,我很不专业……”恍惚间他眼角一亮,被街边一块碎酒瓶的反光晃了一下,他忽然又想起了那节水管。   玉求瑕察觉了他的停顿:“怎么了?”   他只觉得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统治了他,但看着玉求瑕的脸,他却选择再一次将问题拖延:“没什么。”   三人走出几条街,换了一家小宾馆,玉求瑕和花田笑又开始“做生意”,方思弄则依然等在暗处。   果然,不多时,另一伙小混混又找上门来,再次被方思弄揍得满地找牙。   在换到第四个地方的时候,他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井石屏,这个世界的阿宾,组织三把手,肉搏战力巅峰。   这些小混混们的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这座城市确实是组织老大允哥的大本营,方方面面都在组织的掌控之下,卖朵花都要报备可能不至于,但要在这个地盘上做独立的皮肉生意,允哥是不可能容忍的。   然而,一晚上派出这么多打手都铩羽而归,组织自然知道是遇上硬茬,就该让阿宾出手了。   井石屏是一个人来的,穿着宽松的老头衫大脚短裤,踩着人字拖叼着烟,啪嗒啪嗒就从街角走出来了。   跟几人打照面的瞬间,他的表情显然有些变化,按照花田笑的说法,可能是在梦中见到了认识的人,但心底深处却以为自己不能暴露真身……之类的感觉吧。   果然,他迅速整理好表情,走到玉求瑕和花田笑面前,吊儿郎当地说:“两位小姐,这儿不让摆摊,这座城里都不行。我们这里都是老实的渔民,消受不起二位的艳福,还请二位高抬贵脚,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哎哟大哥~我们也是无路可去了呀……”花田笑迎上去,柔若无骨地就往井石屏肩膀上一挂,轻轻抚摸他的肩膀,“哎呀大哥,肌肉不错。”   井石屏眼神一闪,抬手把他推开,嘴上道:“都好手好脚的,干点什么不好?”   花田笑还在戏里:“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大哥~”   玉求瑕也贴上去,他的美貌在咫尺之间几乎有定身法一样的功效,井石屏僵在原地没有动,玉求瑕趁机几乎贴到他耳朵上,笑眯眯轻声道:“有人在看着你,一直在看,你察觉到了吧?”   井石屏:“什么?”   下一刻,他说不出话了,眼神发直,懵懵地看向花田笑。   幻术起作用了。   催眠持续了几分钟,井石屏跟着两人进了宾馆。   又过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人,方思弄从黑暗中钻出来,也走了进去。 第220章 电影25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简陋的宾馆房间里, 暧昧暗淡的粉色灯光中,恢复神智、听完一切的井石屏问出这样的问题。   玉求瑕很平静地回答他:“我说的都是很好求证的事,只要留心一点观察。”顿了一下, 他又道,“但我不建议你去求证,你最好的做法就是三天后和我们一起离开。”   井石屏硬邦邦道:“这不可能。”   方思弄坐在旁边, 没什么插嘴的余地,反而有些放空, 没怎么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内容,毕竟玉求瑕蛊惑人心的能力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   他在尝试想象井石屏的感觉,一个身处梦中的人, 听见一个耸人听闻的真相,应该会是什么反应呢?   如果是自己, 在梦里听见一个不能接受的消息,第一反应, 应该还是克制吧……心中被掀起滔天巨浪, 表面上也会是不动声色, 或者说是僵硬麻木……但也不一定,在现实中他肯定是这种反应, 忍耐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梦里也许就完全是反的——如果他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的话, 就会反其道而行地歇斯底里也有可能。   当然,现在的井石屏应该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的,他的反应看起来冷静,这么说起来这井石屏虽然时常吊儿郎当浑不吝,但骨子里有些东西,又让方思弄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人与人, 似乎千差万别,又似乎大差不差。   玉求瑕依然是那套差不多的说辞,毕竟经过花田笑,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只要电影角色发自本心地改变剧情,就真的可以将人救出去。   “你非要去求证,我们也不会阻拦,我可以告诉你,四天后的画廊里会有一幅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画,我们就要通过那幅画离开。你可以对此保持怀疑,但希望四天后的晚上可以在那里见到你,如果我们没法离开,于你也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就当是去看画展了,你说呢?”   井石屏仍旧表情不变,但一直盯着他的方思弄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的瞳孔和眼角嘴边细微的皱纹中泄露的崩坏和动摇。   井石屏一声嗤笑,仍旧嘴硬:“无稽之谈。”   “时间差不多了。”玉求瑕看了一眼表,并不多说,可有可无地交待道,“你可以自行离开,不过我建议你表现出适合的样子。”   井石屏一言不发,闷声出去,走得横冲直撞,把站在门口通道那儿的花田笑直接撞倒在床上。   花田笑立即高声惊叫:“靠!你这家伙!”   “砰!”门被重重关上。   不难想象,此刻,震惊、怀疑、愤怒、悲伤等等情绪都在井石屏身体里激荡,他应该很难立刻找到自己的位置。   方思弄靠在窗边,撩开一点窗帘往下看,有点担忧地问玉求瑕:“真的没问题?”   玉求瑕和花田笑正在换衣服,花田笑在厕所里,玉求瑕就在房间脱,背对着窗户坐在床上,从方思弄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褪下上半身的裙子后裸/露的一大片脊背,看到他精美锋利的颈椎,还有肩胛骨,像一对振翅欲飞的翅膀。   玉求瑕微微侧头回答他:“应该吧。”   说话间,井石屏已经走到楼下,方思弄专注地看他,发现他没走多远就迎面遇到几个小混混,方思弄猜应该是组织派来监视他的人,他们想要试探他见过陌生人后的态度。   只是侧脸也能看出,井石屏刚刚在这个房间里那种濒临崩溃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油滑黏腻、洋洋自得的猥琐笑容,好像刚才的时间里他真的在这个宾馆中寻到了乐子。   方思弄放心了:“你说得没错,他没问题。”   玉求瑕正在扣最后一颗衬衫扣子,无所谓地耸耸肩:“他以前做雇佣兵的,没点脑子早就死了八百次了。”   电影中侧面表现过,允哥派了一些人监视阿宾,是想避免心性纯良的阿宾看到一些黑色交易后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不过倒也不是像看犯人一样看着他,只是在交易发生时确保他不要看到就行。允哥会警惕陌生人,不过对妓女这类人的防备心就会轻很多,外来妓女争地盘这事与贩毒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也是阿宾可以接受的范畴,所以组织并不会重视,不然小弟们也不会在解决不了方思弄时就把阿宾叫来撑场子。   来撑场子的阿宾被外来妓女的美貌迷惑,稀里糊涂上楼玩了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色令智昏,情有可原。   甚至这几位外来妓女还可能因为受到阿宾的青睐,得以在这个城市扎稳脚跟。   这是玉求瑕给他们几个安排的角色,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第二天早晨三人离开宾馆,从两男一女变为了三个男人,非常容易地离开了组织的眼线,当然也有这些眼线素质不高的关系。   之后的几天,这些眼线也完全没有认出他们。   出乎方思弄的意料,接下来他们真的就在这座海滨城市玩了三天。   他们走街串巷,找当地人打听地道美食,还去赶海,去海钓,在海边的椰林里消磨大片的时光。花田笑也不知道怎么了,不再黏着玉求瑕,话也变少了,一起行动时往往一个人落在后面,安静得方思弄都有点不习惯。   方思弄开始还以为这是为某场行动所做的伪装,因为一直是听从玉求瑕的意思行事,尽管不理解,他也不会去追问,结果真就这么稀里糊涂玩了三天,只在最后一天中午,躺在椰林里的吊床上午睡时,他远远看到海边栈桥上两个身影,是井石屏和一个女人。   女人有着缱绻如浪的长发,丹凤眼、大红唇,举手投足又冷又飒。距离很远,方思弄听不到他们说话,自然也看不清女人的丹凤眼,之所以那么清楚,是因为女人的面孔在电影里多次出现。她就是组织二当家燕子,同时也是警方卧底,代号芝麻。   井石屏还是没忍住向她求证了?   太远了听不清,但看起来两个人似乎在争执,双方的情绪都很激动。   方思弄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道白影挡在了他面前,然后他闻到了玉求瑕的味道。他抬头,玉求瑕一只手推起墨镜,另一只手塞了一个插着吸管的大椰子在他手里,朝井石屏那边淡淡一瞥就收回视线,完全不像是有什么安排的样子,只性质缺缺道:“别管了,我始终相信,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来到了新月之夜。   三人在傍晚时分就来到了那平画廊所在的悬崖,远远看到那个卖票的老头还坐在门口,为了不打草惊蛇,就在几百米开外的小树林里停了下来。   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十一点多,道路尽头才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   等井石屏走到小树林边,玉求瑕和方思弄一同钻出去,将人扯进了树林,不多时,他们果然看到后面又追上来了好几个人,这些人没有注意到小树林,径直过去了。   在这期间,方思弄一直捂着井石屏的嘴,摸了一手的汗,等人走开,他放开井石屏,反手就在井石屏衣服上擦了手,然后发现这人衣服也是半湿的,心里有点嫌弃,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问:“你干嘛了?”   “为了甩掉他们,我跑过来的。”井石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还在骂,“知道这儿有多远吗?”   方思弄绞尽脑汁想安慰他两句,说反正甩掉了就好,就听玉求瑕道:“不对。”   “什么不对?”   “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他们没必要这么卖命地跟着你,除非……”玉求瑕一边说一边思考,眼球微微颤动着,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转头看向画廊的方向,“除非那里有什么不能让你看到的东西。”   果然,透过树林的缝隙,他们看到那几个追着井石屏过来的人跑到悬崖上,东张西望了一圈,没找到井石屏,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竟然径直走向了画廊。   那守门的老头原本昏昏欲睡,看到他们整个人一下子精神起来,跟带头的交谈了几句,将人放了进去,之后还警惕地扫视四周。   花田笑感慨道:“好像真的有事儿啊……”   方思弄斜眼去观察井石屏的表情,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濒临崩溃。   玉求瑕道:“毫无疑问,他们今天在这儿有‘交易’。”   沉默良久,井石屏开口问:“那实在不行,换一天怎么样?”   花田笑惊喜道:“你愿意跟我们走啦?”   井石屏还没回答,玉求瑕就已打断。   “很遗憾,恐怕不行。”玉求瑕道,“那幅画只在‘新月之夜’发挥作用。”   井石屏皱眉:“也就是说,如果今天不出去,就要再等一个月?”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实践起来会有更多困难。”玉求瑕平静地说,“一个月之后,这批画有可能已经撤展,这是情况一。还有可能,是下个月他们还在这里交易,也许他们每个新月之夜都会在这里交易,这是情况二。还有一种情况三:是在这一个月里你们组织就会出事,你可能会死。综上所述,我们没法等到下个月。”   井石屏的表情倒不再有什么变化,冷静地陈述着:“所以你们今天晚上一定要出去?”   玉求瑕点点头,肯定道:“一定要出去。”   井石屏不说话了。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花田笑小心翼翼地问:“所以……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等等呗。”玉求瑕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找了个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坐好,“但愿他们的工作早点结束。这年头,怎么毒贩也要加班。” 第221章 电影26   “不行了, 天都要亮了。”   花田笑看着海面尽头隐约的亮光道。   他们一直待在林子里盯着画廊,那座画廊孤零零地立在悬崖上,只要里面有人出来, 没有其他道路可以离开。   谁能想到,这场“交易”真就持续了一晚上。   “冲进去吧。”井石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久坐僵硬的关节, 双眼死死盯着画廊,片刻后又说了一遍, “冲进去吧。”   花田笑做惊讶状:“他们可有枪!”   井石屏斜眼看他:“电影看多了吧?哪可能有那么多枪?”   “你就是在电影里啊!”   “你们之前不说是梦里吗?”   “只是比喻!比喻!为了你比较好理解!”花田笑翻起白眼,“说不通了还。”   井石屏道:“随便吧,可现在不冲进去, 天就要亮了。”   “其实老井说得没错。”此时玉求瑕开口道,“虽然这里确实是个电影世界, 有戏剧夸张的成分,但整个世界还是建立在现实逻辑基础上的。也就是说, 在这片不允许持枪的土地上, 搞到枪的确是困难的, 就算在电影中他们确实搞到很多枪,但肯定不是每个人的枪法都好, 毕竟子弹难弄,练习也麻烦, 大多数小喽啰手上的枪不过是摆设。”   花田笑不太情愿地道:“听上去有点道理……”   “那走吧。”井石屏已经往外走了,“冲进去。”   方思弄猜他仍没有完全相信他们说的,还想自己亲眼确认一遍。   井石屏走得很坚决,几人也跟上去,走上悬崖空地时守门老头发现了他们,呵斥了两声, 几人不退反进,从走的直接变成跑的,老头被吓得退后两步,便向着画廊里面招呼,很快,里面出来了几个黑衣人,在大晚上也刻板地戴着墨镜。   此时井石屏已经冲到画廊门口,照着走在最前的黑衣人面门就是一拳,那人被捶得仰倒过去,两边的人竟然还往旁边跳了半米,可见是真的虚有其表。   后面一个人认出了井石屏,惊讶叫道:“阿宾?”   他话音未落,斜刺里便窜出一道黑影,随即眼眶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方思弄和玉求瑕也先后到了,三人像推土机一般几秒之内就将门口这几人碾过,紧接着一道破空声响起,三人瞬间扑向大门两边,以墙为掩体,而此时才气喘吁吁跑过来的花田笑直接抱头鼠窜,骂骂咧咧:“你们看!我就说有枪!”   任花田笑被从门窗射出来的子弹撵得乱窜,玉求瑕似乎完全不担心,他和方思弄躲在门的左边,井石屏在另一边,他还有闲暇指着墙上贴的一张画廊的展品海报跟对面的井石屏说:“你看,这里写的画展只有十三天,幸好我们来了,要出去就只有今晚。”   “那就进去吧!”   方思弄从来没有觉得井石屏这么性急过,只见他一把拎起一个倒在门口的黑衣人挡在身前,就那么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进去了。   顿时,枪声停了,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都别开枪!”   还是那个声音:“阿宾,你怎么来了?”   井石屏问:“凯哥,这是在干什么?”   那位凯哥很不耐烦:“你先回去,没有你的事。”   忽然里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井石屏将手里的人直接抛向了凯哥。   又是一道枪声响起,带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弹射声,然后有人惨叫,接着是凯哥的大声咒骂:“老子说了不要开枪你他娘的听不懂吗?”   凯哥这一叫倒是让玉求瑕确认了,这座画廊是特制的,墙面用的刚性材料会让子弹发生弹射,会射伤室内的人。所以这个凯哥应该是老大允哥很信任的手下,知道这座画廊的底细,这里是允哥专门建来交易的场所,用这种设计防止火拼。   而现在,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想清楚这一点,玉求瑕直接冲了进去,方思弄紧随其后,室内少说有二三十个人,除却躺在地上惨叫的那两个,其余人都鹌鹑一样缩在一起,手里拿着枪却不敢开。井石屏脊背笔直站在他们对面,背影山一般坚定。   那凯哥似乎还想说什么,井石屏上去几拳打倒。   “我靠!”凯哥坐在地上捂着脸,怒吼道,“教训他!”   这时那群有些刻板的□□终于显出点血性,接二连三扑了上来。   井石屏在最前面,首当其冲迎战大部队,玉求瑕和方思弄在后面,收拾零零散散漏过来的。   先开始是这样,等到人都打成一团时,每个人对的就都平均了一下,差不多多。   井石屏是练家子,路数颇为中正,大开大合,攻守有度。方思弄拳脚凌厉,专挑人痛处打,可称阴狠。玉求瑕看起来没那么残忍,甚至还有几分优雅,其实下手更快,而被他揍翻的人基本就起不来了。   几分钟后,战斗稍息,黑衣人躺倒一片,有哼唧着呻/吟的,也有直接昏死过去的。方思弄和井石屏也都挂了彩,方思弄因为脸上挨了两下看起来严重些,玉求瑕则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但方思弄还是不放心,挂着熊猫眼上下检查了玉求瑕两遍:“你真没事?”   玉求瑕微凉的食指拂过他的眼眶:“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说完他啧了一声,回头往外看,“我去把花田笑叫进来。”   玉求瑕出去后,井石屏靠过来递了方思弄一支烟,方思弄捏在手里没抽。   井石屏感慨道:“我的天,谁教你这么打架的?你怎么比我还像□□?”   方思弄正在寻找目标画作,随口道:“生活教我的。”   “神经病。”在画廊冷白的灯光下,井石屏忽然笑出了一口白牙,憋了一会儿,还是笑出声,“哈哈哈,真的有点好笑。”   方思弄觉得他才有病。   这间画廊有三个展厅,外面这间最大,里面还有两个小的,方思弄在大的这间没找到画,便往里走,在左边那间小的里面找到了。   十三幅画都挂在雪白的墙壁上,被白白的灯光照着,显得又些冷,最后一幅便是那张他已经熟悉了的《荷鲁斯之眼》。   井石屏站在他旁边:“就是它吗?”   “对。”方思弄道,“通过它我们就可以回去。”   很快,玉求瑕带着花田笑也进来了,花田笑委屈巴巴地说着好暴力好血腥啊,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画里。   亲眼看到这种魔幻的事情发生还是有些震撼的,井石屏眼睛都睁大了。   方思弄被揍肿的眼框跳着疼,他也想赶快出去,按理说肉/体停留在外面,出去之后这些伤也会好了。他一只脚已经跨进去,听见玉求瑕在后面跟井石屏说:“你先进,我断后。”   然后是一片沉默。   方思弄止住动作,回头,看到井石屏的表情,心就是一沉。   他退出来,和玉求瑕一前一后把井石屏夹在中间,朝画里一指:“你先进,我跟他一起。”   井石屏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们走吧。”   方思弄问:“你不走?”   井石屏摇头:“我不走。”   方思弄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并随之升起一股如鲠在喉的悲伤:“你不走你这么卖力?神勇得很啊。”   井石屏仍是说:“不是只有今天吗?你们快走吧。”   方思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因为井石屏的表情太坚定了,像一座庄严的碑。   沉默又持续了几分钟,井石屏透过天窗看了眼天色,又催促了一遍:“你们走吧。”   玉求瑕一直没说话,此时两步跨过他,来到方思弄面前,抓住方思弄的手腕,低声道:“我们走吧。”   方思弄徒劳地道:“你已经暴露了,你不能再留在这个世界了!”   他原本以为井石屏那么神勇地冲锋是因为确认过组织的所做作为之后失望透顶,决心离开这个世界,再嚣张也没什么,可如果他不走,又在那么多组织的人面前亮了相,等待他的结局会是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井石屏却对此避而不谈,话锋一转道:“如果真的有你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存在的话……”   方思弄指着画:“它当然存在!你亲眼看到了!”   井石屏低下头,稍显含糊地说:“我曾经背叛过那个人了……现在又有一次机会,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走吧,去你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好好生活。”他抬起脸,眼中似乎有一片混沌的大雾,“我要回去我已经逃跑过一次的战场,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那里战死。”   方思弄终于无话可说,他下意识去看玉求瑕,玉求瑕抚了抚他的背,盯着井石屏,说了句:“再见,老井。”   “再见。”井石屏有些释然地笑了一下,“快走吧。”说完转身往外走。   方思弄和玉求瑕目送着他的背影,看到他走到拐角停了一下,微微侧头道:“你们是不是说,我在那个世界是个鞋匠?”   方思弄以为还有转机:“怎么?”   井石屏却挥了挥手,转过那个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我忽然想起,快递已经发出,应该快到了。”   踩着细碎的晨光,井石屏走出了画廊。   迎面的马路上出现了几两黑色汽车,很快下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应该是凯哥叫来的帮手。   他快速绕到画廊背面,面朝着大海。   那些人隔着画廊跟他对峙,叫他阿宾。   他知道自己是阿宾,又隐约觉得自己不是,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另一种生活。现在的他明明生活在大海边,可记忆里却总是是漫天黄沙。   直到遇见那三个人,肯定了他的“梦”不仅仅是梦。   他们叫他井石屏,他才想起,另一个自己,好像确实叫井石屏。   而另一种生活,便越发清晰、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梦境和记忆中。   在那里,他是一个活动在中东沙漠地区的雇佣兵,做一些押送、护卫之类的工作。现在想起来,井石屏,和阿宾,好像很相似。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游侠,实际却是罪犯。   他在麦加第一次见到她,他的“前辈”,在梦里她长着燕子的脸却不叫燕子,他跟着她一路往上走,冲锋陷阵,热血如同少年。她是那么美丽而神奇,轻易勾起他少年般的热血,也勾起他少年般的柔情。后来他在年会庆功宴醉酒后与她有了那荒唐一夜,在绿洲的泉水中捧起过她的脚,也亲手擦掉她脸上的血、埋葬了她。   可是……后来?哪个后来?   是哪里的后来?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概念?他想不明白。   这些画面太鲜明了,鲜明到他从来不敢直视燕子的眼睛。   那三个人说,燕子是警方的卧底,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因为这和那个不着边际的梦境不谋而合,他一度以为那个梦境是某种预言,虽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覆盖她面孔的为什么是黄沙而不是海水。   梦境中,黄沙掩埋了所有故事。   他以为是这样。   其实不是的。   所有的故事都还潜伏在他的脑海里,哪怕他金盆洗手、改头换面,回到了和平繁荣的国度,那些故事中的阴影,还是夜夜在他的魂梦中纠缠不休,叫他一日不得安息。   不仅有敌人,也有故人。不仅有恐惧,也有幸福。   他背叛过她一次,再也经不起第二次别离。   这次他不会再逃走。   迎着初升的朝阳,他纵身跳下了悬崖。 第222章 电影27   回到怪石阵中, 方思弄被玉求瑕扶了一下,他回过神来,发现小隔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花田笑呢?”   他话音未落, 花田笑的声音就从外面传过来:“我天,你们快来看啊!”   两人闻声跑到外面的主房间,看到投影在石碑上的画面:井石屏从前几天和燕子争执的那处栈桥上岸, 浑身湿透如同水鬼,穿越阴霾笼罩的城镇, 一路杀进了允哥的老巢。   海面上升起浓云,风雨欲来。   在三个人越睁越大的眼里,结局朝着一个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井石屏撞破了允哥和燕子的谈话, 他装作看不见燕子,直接质问允哥交易毒品的事情, 说你明明跟我说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就是这么保护的吗?   忽然, 一颗从后方来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   这时候的燕子其实没有暴露, 只是在允哥的怀疑名单上。十年血泪, 收网在即,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所以她用一颗子弹表明忠诚,偷袭了阿宾, 并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他身上。   最后她还负责将阿宾带到椰林埋葬,她屏退所有人,抱着他的身体在沙滩坐到天亮,大雨、闪电、海水和白沙覆盖了他的面庞。   全剧终。   整部电影的剧情线还没有结束,但属于井石屏的部分已经彻底完结。   就像李灯水在《十八》里那个欧亨利式的结局一样,这部电影也突兀地结束了。   “明明只差一点了……”方思弄喃喃道, “明明就……”   “没有办法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玉求瑕握了握他的肩膀,声音显得很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差的并不是他跨进画里的那一米,实际上得到救赎的距离要遥远得多。他的心逃离不了,那他就出不来。”   方思弄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玉求瑕的眼睛,问:“所以,你已经逃出来了,对吗?”   逃出了向往死亡的巨大阴云,逃离了电影中的命运轮回,又回到了他身边。   这是一种……好的预兆吧?   玉求瑕也看着他,浅色的眼睛在石板间的冷光中显得清澈透明:“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努力。”   方思弄情难自已,正想要去亲吻那双眼睛,身后花田笑相当不合时宜地出声:“那我们现在走吗?”   情不自禁的瞬间被打断,方思弄心中生出一丝烦躁,转头看着花田笑,然后愣了一下。   他在花田笑眼中看到一丝惊人的亮光,这种光芒似曾相识,他在很多人脸上都见到过。   难道是真爱?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想法。   一些花田笑和蒲天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密画面随之而来,显然那些时刻都是呈现在他面前的冰山一角……所以这两个人是来真的?   花田笑。   他盯着花田笑,不知不觉出了神。   花田笑,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看似第一集 就该领便当,却有惊无险地活到了今天;看似肤浅可笑傻白甜,却盖过玉茵茵在蒲天白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看似身上疑点重重,但可能是债多不压身,因为疑点太多,反而找不到决定性的破绽;如果忽略这些疑点而把它们都视为这位缺心眼的幸运max,然而最无法辩驳的那张照片却只有他和李灯水的影像……现在李灯水已经死了,那花田笑呢?   那张照片到底是恶作剧还是预言?可照片来自于梅斯菲尔德帮自己“偷渡”的手机,这部手机在这个世界再次给他提供了关键的线索,这能够证明梅斯菲尔德的友善立场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可以推定:如果梅斯菲尔德是友善的,那么比起恶作剧,那张照片更有可能提供的是正确的信息。   可是什么呢?如果说是一种死亡预言,又为什么,只能照出花田笑和李灯水这两个人呢?   思维发散了一大圈,现实的时间不过只过去了几秒,花田笑还睁着他那双亮极的眼睛,人凑过来,亢奋道:“我们走吧!”   “等等。”玉求瑕开口,“休息一下,你们不饿吗?”   方思弄还愣了几秒,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觉了一下:“有一点。”   花田笑却不大情愿地说:“我不饿,我还有点胀。”   “你刚吃了那么多压缩饼干,没撑死算你运气好。”玉求瑕也有点烦,直接命令道,“等着。”   方思弄看了玉求瑕一眼,觉得玉求瑕说话的态度稍微有点奇怪,虽然花田笑很多时候会让人无语,但玉求瑕在外人面前的偶像包袱是很重的,从来没有用这种尖酸刻薄的语言跟花田笑说话,就算表达相同的意思,用词也会稍加修饰。   能让玉求瑕用这种语气讲话的,得是更亲密一点的人……   他脑中忽然划过一丝想法,可惜在还没抓牢的时候就被打断了,玉求瑕直接把他拉到了小金字塔面前,自己蹲下去在包里找饼干,示意他来转动金字塔“调频道”。   思绪一旦被打断就很难立即找回来,方思弄心下一叹,便半跪下来开始转动小金字塔。沉重的摩擦声在这个空间中响起,有一个瞬间方思弄觉得这种声音有点像石头在哭。   五部电影已经有四部“全剧终”,黑底白字持续了很久,终于显出了画面。   玉求瑕把食水分给方思弄,花田笑也过来挨着他们,三个人一起重新看起了属于蒲天白的电影。   一边看,他们一边进行最后的讨论。   花田笑提问:“所以,画会在哪里呢?难道地狱也会有一间画廊吗?”   玉求瑕反问他:“你认为我们一直在找的是画廊吗?”   花田笑一愣:“不然呢?”   玉求瑕的话问得奇怪,还有几分刁难人的感觉,进来这么久,每次不都是先确认画廊吗?但方思弄就知道不开腔,跟玉求瑕产生分歧的时候,服从就行了,玉求瑕心血来潮逗人玩也是常事,他早就习惯了。   玉求瑕接着道:“找到画廊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花田笑有点不耐烦了:“我知道,目的是要出去。”   玉求瑕把嘴里的一小块饼干咽下去:“没错,我们要做的其实是改变结局。”   花田笑看了方思弄一眼,学乖了,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玉求瑕也没有再卖关子:“我们一直在做的,就是在改变结局,可能让结局变好,目标人物逃出来,就像你我,也可能让结局变坏,电影直接腰斩,就像李灯水和井石屏。成功和失败我们都经历了,这种推测你们同意吗?”   现在两人哪有不同意的。   得到肯定的反应后,玉求瑕继续道:“找不着到画廊都是其次,其实我们真正要做的,是促成一个好结局。”   方思弄明白了:“让他不要回头?”   “对,让他不要在最后一刻回头,带着‘妻子’回到人间。”玉求瑕说,“到时候,也许外面直接就有一个‘天堂画廊’在等着我们。”   花田笑反常地提出了异议:“可这只是猜测!”   玉求瑕的话语中再次泄露出一丝熟稔的刻薄,引得方思弄不禁侧目:“不然呢?难道画廊会在冥河里吗?”   花田笑沉默片刻,妥协了:“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比起确定什么时候出发。”方思弄移开落在玉求瑕脸上的视线,提出,“我们先确定一下从哪里出发吧?”   整部电影讲述的其实是一场旅途,从冥王宫殿回到人间是一条长路,蒲天白一直在行走,而他们可以选择进入的时间点,同时也决定了进入的位置。   在这部电影的设定中,除开冥王宫殿,冥界最主要的区域有三个:   位于最深、最黑暗处的塔尔塔罗斯,这里专门关押那些冒犯神灵或犯下重大罪行的罪人,在这里接受永远的惩罚和折磨。   阿斯福德草原,这里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归宿,他们没有显著的善行或恶行。灰暗的草原象征着一种朦胧的存在状态,灵魂们在这里度过平淡的永生。   还有就是埃列修斯田野,这是英雄和善良之人的乐园,代表着幸福与永恒宁静之地。   冥界的空间和时间都与凡间不同,这三个区域也并非固定在某个位置,而是永恒进行着不规则的变动,除了塔尔塔罗斯永远位于最底层这一点不变以外,三块区域的位置永远相对运动,只有穿插在其中的冥河能准确掌握它们的动向。   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人要从一条路离开冥界,中途所经过的路途、遭遇的事件是随机的。   在电影中,蒲天白饰演的俄耳浦斯闯冥界的时候通过的是阿斯福德草原和塔尔塔罗斯,回去的时候则不再经过阿斯福德草原,从冥王圣殿以及与之相连的塔尔塔罗斯走出来后,就踏上了英灵们所在的埃列修斯田野。   现在,他们三个要选择介入的时间点,肯定不可能是在前半段、蒲天白还没见到冥王的时候就介入,这样妻子都还没找到。   “我觉得从埃列修斯田野的后半段开始比较合适。”玉求瑕说出自己的想法,“这里是一块永恒宁静的幸福之地,经过变动后它来到了最接近人间的位置,只要通过这里蒲天白就可以回到人间。我认为,就是这里的平静氛围让俄耳浦斯放松了警惕,忘记了危险,甚至误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凡间,所以最后才会回头,犯下了悔恨永生的错误。”   “我觉得太晚了。”花田笑提出异议,“我也不认为俄耳浦斯是因为松懈犯下大错,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回到这里,一定有过深刻的思考,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多时间搞清楚他在想什么,才能说服他。”   两个人说得剑拔弩张,方思弄没见过花田笑这么正经的时候,不过转念一想到这个时候有个笨蛋队友支棱起来了也不是坏事,但方思弄什么也没有说,任由两个人在他一左一右争论,自己默默将影像转回一个片段,然后抓住一个间隙道:“我想,可不可以从这里开始?”   两个人都转向投影。   “塔尔塔罗斯?”花田笑率先说,“不不不方哥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早一点不是早到这个时候,我是赞成从埃列修斯田野开始的,只是不要那么晚。”   玉求瑕关注着方思弄的表情,意识到方思弄很认真,并不是因为理解错了花田笑的意思,他冷静下来,平静沉稳地发问:“为什么选这里?这里很危险。”   电影中,刚经过三头犬刻耳柏洛斯狗舍的蒲天白走上了一条向下的羊肠小道,镜头划过前方,照见一个隐秘的黑洞。下一刻,蒲天白被地上的凹槽绊倒,发出一声惊呼。   方思弄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他似乎知道那个凹槽,也在那里绊倒过。   这种感觉很恐怖,很寒冷,与预言、轮回等等不可深想的概念连在一起。他打了一个寒噤,片刻挣扎后,选择将这种感觉和隐藏在后面的巨大恐怖的概念暂且按下,推说到直觉:“我有种直觉,这条路通往一个重要的地方。”他倒回几秒钟,指着画面上一晃而过的黑洞,犹豫了一下,稍显退缩,“我不确定……我只是……直觉。”   出乎意料,片刻沉默后,那两个刚刚还各执一词的人对视一眼,居然同意了。   最终他们决定,就从这里开始介入这部电影。 第223章 电影28   塔尔塔罗斯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 路面由粗糙的黑色岩石构成,像被火焰灼烧过一般布满裂痕,地面偶尔喷出微弱的硫磺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焦灼味。   小道狭窄而不平,似乎只能容一人缓慢前行,两旁是高耸不见尽头的岩壁, 三人就等在这里,贴墙站着。   方思弄有些走神, 望着坡道下方几十米处的一个黑洞,其实那里整体没有光,全是黑的, 几乎看不出来有一个洞,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知道那里有,而且觉得那个洞像宇宙中的黑洞一样具备某种吸力, 要将他的灵魂吸进去一样。   但他强忍着, 假装着没有发现那个洞, 也尽量不去看它。巨大的严寒还笼罩着他,他希望那里并没有洞。   不多时, 道路另一头出现一个略显蹒跚的身影,是左手抱着一把琴、右手拄着拐杖的蒲天白。   他的脚没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太累了,从人间下到冥王圣殿已经是一条漫长艰险的路程,何况没有喘息就直接要走回人间。   他们三个都站直了,注视着走来的蒲天白。   蒲天白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脚步迟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一丝变化, 但只是一瞬间,他又低下头,闷头往前走。   在蒲天白离他们只有几米远时,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方思弄下意识去看玉求瑕,却注意到玉求瑕正看着花田笑,他心中再次升起疑惑,心说这时候看花田笑干什么?   想不明白,但他也转头去看花田笑,对上花田笑清澈无辜又略显愚蠢的大眼睛,失措的情绪在那之中展露无疑,仿佛在问他:我们要说什么?   方思弄心下奇怪,但时间不等人,蒲天白已经走到他们面前,见其他两人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方思弄只能道:“蒲天白。”   蒲天白被迫停下了,倒不是因为他叫了一声,而是因为这条路太窄了,他们三个虽然贴墙站着,也是一边两个一边一个,中间留下的缝虽然勉强还能供一个人通过,可现在蒲天白跟几人都不熟,好像肉贴着肉挤过去有点不太体面,他本人也比较抗拒。   方思弄道:“蒲天白,你听我说,你……”   蒲天白直接打断:“我不会听从你们的蛊惑,我要带我的妻子回人间去。”   “没有人要蛊惑你,我们是来帮你的。”   “真想要帮我的话,就离我远点。”   “好的,我们会的。”方思弄说,“我们只是想再次提醒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一定不要。”   蒲天白冷冷道:“不需要强调,我知道。”   其实这种提醒啰嗦又无聊,蒲天白如果真的要回头,冥王的话语都不管用,遑论莫名其妙出现在路边的几个人?也许玉求瑕是对的,他们应该出现在出口附近,在蒲天□□神松懈的时候再去提醒他还有点用。   方思弄心中惴惴,隐隐还有些后悔,往后退,更紧地贴着墙:“好吧,你过去吧。”   这时对面的花田笑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口:“可你的妻子……”   “不要!”蒲天白高声叫道,“不要告诉我!身后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花田笑似乎被吓到了,磕磕绊绊道:“哦、哦、好、好的。”   蒲天白有些发狠、一字一句地说:“我会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走回人间。”   他侧过身体,脸却一直正对前方,从几人身体之间挤过去,继续往前。   方思弄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茫然、后悔和不安充斥其间,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主张从这里介入,到这里后又不知道要做什么,现在看来完全是个愚蠢到家的决定,其实没有他们蒲天白也能正常通过这里,还不会被他们影响分心,另一方面他却感觉很紧张,紧张得浑身骨肉都在疼,也不知道原因,好像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但他们明明看过电影,电影中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小心!”   看着蒲天白的背影,先于理智,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嗯?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叫他小心?小心什么?   下一刻,蒲天白身形一歪,整个人就向前扑倒。   蒲天白踩进了一个岩缝间的凹槽,摔倒了,因为这是一条向下的路,摔倒后他还直接滚了下去。   真的摔了。   方思弄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心跳声更响了。   身体又先动了,冲上去追滚下去的蒲天白,玉求瑕跑得更快一点,在他的斜前方,先一步拉住蒲天白,很快他也抓住了蒲天白的脚踝。   滚落停止,几个男人的喘息声充斥了狭窄的空间,后面花田笑也咿咿呀呀追了上来。   “哎哟怎么回事,小心一点嘛!”   他话音未落,忽然天翻地覆。   整条窄道仿佛忽然化作了某种巨物的肠道,开始剧烈蠕动起来,地面上升、翻滚、岩壁倾斜、穿插,高耸的望不到头的两面悬崖闭合起来,让这条路变得更像肠子一样的甬道,置身其中的人仿佛万花筒中的一片花纹,跟着被压扁又拉长。   方思弄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被甩飞又砸落,像在洗衣机里滚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忽然,他后背一空,人就往下落去。   他心头跳出第一个反应:我好像被甩到那个黑洞里了。   正要掉下去,忽然他手腕一紧,被人拉住,身体重重砸在岩壁上,但好歹止住了下落之势。   他顺着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看上去,看到花田笑铆足了劲儿的脸,但在晃荡的逆光中,那张脸似乎幻化了,并不那么像花田笑。   他一时也想不起来像谁,只觉得熟悉。   天地还在晃动,这还不够,方思弄觉得自己似乎看到无数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它们都是黑白的、半透明的、没有面孔,只是一片虚无。好像是在这部电影中出现过的幽灵角色,又像是之前他在电影院中遇到的那些幻影。它们拥挤着、扭曲地爬行着、挣扎着,塞满了这条动荡的甬道,像一片来自地狱的恶灵。   对了,这里正是地狱。   在这种条件下要抓住一个已经掉下悬崖的人实在太难,花田笑双手吊着他,憋得血管都要炸了,可还是要抓不住了,十根手指都僵硬得不像自己的,混乱中只能回头叫道:“哥!”   可玉求瑕已经和蒲天白一起被甩到了另一边,鞭长莫及。   方思弄也努力地想往上爬,但周围的岩壁太光滑了,一点使力的地方都没有,他不敢乱动,越动越重,就在花田笑叫出这声“哥”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明光,过往许多想不通的画面被这道明光串在一起,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花田笑的脸,迟疑出声:“……玉茵茵?”   “轰隆——”   巨大的怒吼从山石间传来,紧接着是那片幽灵们声嘶力竭的尖叫,地面再次如同巨浪一般猛然抬升,伴随着花田笑一声惊呼,方思弄感觉到自己被握着的手猛然滑开,然后是强烈的失重感。   失重的感觉从胯部一路上窜至头皮,感觉近似于高/潮。   下落时的短暂瞬间被拉得无限之长,方思弄看着那个洞口的白光越来越小,感觉到自己的所有脑细胞都活跃起来,思维千万倍地加快,过去的一生都飞速掠过,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吗?   坠落。   是不是每个人都曾在梦中坠落过?   是吗?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从高处掉下去过,我又为什么可以梦见失重的感觉?   是在梦中经历过吗?梦可以创造感觉吗?   可以吗?   如果不可以,那我现在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我曾经从高处坠落过吗?   就我所知,没有。   可一个人如果没真的经历过,又怎么会梦见?如此真实、相似的感觉?   真实、相似。   两个不可能的词语。   高/潮、失/禁、坠落,如此迥异,如此相似。   所以高/潮过,就等于坠落过吗?   相似感是来源于这里吗?   真的吗?   去冲浪,去蹦极,去奔跑到濒死的一刻,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吗?   从高楼坠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日光、锋利的阴影,迸溅的内脏,戳破血肉的骨骼……   一团西红柿酱……   溅开涟漪……   玉求瑕想过吗?   站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水晶般的落地窗前往下看的时候,有过这种冲动吗?想象过这种死法吗?   ……我要死了吗?   玉求瑕呢?   我真的要死了吗?   ……   ……   ……   ……没有?   那种仿佛从地心深处爆发的连绵轰鸣逐渐平息,方思弄能听见的更响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和喘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一片黑暗当中,他摸索自己全身,好像还好,除了刚刚在甬道内撞出来的伤口和疼痛,自己好像还是个全乎人,还活着。   是吗?我还活着吗?   他试着动了动,想站起来,站到一半腿软又坐了回去。   但这让他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   他迟缓地回忆着。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   只能想起来那种感觉,洞口的那点白光越来越小,岩壁、动荡的地狱似乎都消失了,身后是全然的黑暗,像他第一次进入“世界”时那样,伸手不见五指,没有身体,没有自我,像黑洞,像母亲的子宫。   他无限坠落,但没有发生撞击,他被黑暗接纳——   想不明白,不想了。   他晃了晃脑袋,扶着地面站起来,这次成功了。   但站起来之后突如其来又是一晕,他整个人往旁边一偏,然后肩膀撞到了岩壁。   原来这里不是那种全黑的空洞,而是一条小路,一边是岩壁。   然后他转脸去看另一边,吓得一哆嗦,因为那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与他的脚掌只是咫尺之隔,如果他刚刚是往这边倒的,那他又要掉下去了。   他一手按着狂跳的心脏,后背贴着岩壁,冷静了一会儿,扶着岩壁往前走。   冷冽的寒光从上方洒落,洒在这条恐怖的小路上,看不见底的深渊之下不时传来低沉的咆哮和哀嚎,好像是永远受罚的罪人在永恒地悲鸣。   是的,这里是塔尔塔罗斯,永恒地折磨着罪人的地狱。   ……这里还是塔尔塔罗斯吗?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双腿机械地行走,他越发恍惚,那种与宿命和轮回有关的严寒再次降临,从他的四肢百骸中生发出来,让他越来越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好像是一具傀儡,行走在一个有着既定结局的命运中。   他想起一些遗落在琐碎日常中的梦境——暂且称为梦境吧——在这些梦里他似乎也走过这样一条路,这样的光线、这样的气息、这样的声音……   他喘息着,心跳声很响,身体的一些地方在流血,精疲力尽地行走。   前面……前面……   会有一个超过三百六十度的转角,然后岩壁边会出现一个洞窟,像莫高窟那样,洞窟出现在游览道路的旁边……   那里面,那里面会有……   会有什么呢?   他用尽全力地想。   拨开脑中的黑雾,他用尽全力——用尽全力地想——   啊,想起来了。   是一只棺材。   然后呢?然后呢?   他走了进去——   在思考间,他已经走到了那个超过三百六十度的转角,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拐角,跟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他别无选择——也许他可以回头,这是一个选择,但他没办法这么选,就像他刚刚毫不犹豫走向了这个方向一样,也许他真的是个傀儡,他没有办法——他走进了那个转角,一直走,走过了三百六十度,眼前还是那样的路,一面悬崖,一面峭壁,他又往前走,来到梦境中的那个地点,他的视线绝望地望向左边——   那里,确实……确实有一个洞窟。   一切都一如梦境。   所以……   命运是既定的吗?   他泪流满面,被冷风吹散后皮肤像刀割一样疼。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往前走。   终于,他走到了那个洞窟的正面。   他看向里面——   果然……   嗯?   心跳声震耳欲聋。   ……没有?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确认——   没有,真的没有。   洞窟是空的。   没有棺材,什么都没有。   震惊和狂喜同时到来,几乎让人眩晕,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却有劫后余生一般感觉。   “至少,至少这可以证明。”他自言自语道,“不是什么预言、命运……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是注定的。” 第224章 电影29   方思弄继续往前走。   渐渐的, 一种沉闷的声音从地底凄厉的鬼哭中越众而出,存在感强烈,逐渐占据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声音沉重、喑哑, 似乎不是通过空气、耳道和耳膜被人接收到,而是通过大地、脚心,一路向上, 钻进人的脑海,像石头在哭。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越来越近。   终于,转过一个弧度圆润的弯, 他看到前方一个巨大的影子——巨大的不是那个人的身影,而是那人所托举的巨石。   那是一颗大体浑圆, 表面崎岖粗糙的石头,几乎十倍于那个人的大小。那人就推着那块岩石, 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行走。他就是普通人类的样子, 有一双健壮的手臂和粗粝的大掌, 栗色的头发,欧洲人的面孔。   许是感觉到方思弄的气息, 或者是听到什么声音,他侧过脸来, 露出一双精光璀璨的眼睛。   下一刻,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那人说:“是你啊。”   方思弄则似呢喃似赞叹:“……西西弗斯?”   方思弄能认出他,并不是想起什么来了,纯粹就是这人的形象太典型鲜明——希腊神话中因挑战神权而遭到永恒惩罚的国王,在地狱最深处的塔尔塔罗斯,他被惩罚将这颗石头推到山顶, 但每当他要抵达山顶时,岩石就会滚落回山脚,西西弗斯不得不一次次返回山脚,重新推石头上山,永恒轮回。   而西西弗斯的话就不太寻常了,就好像,认识他一样。   方思弄心中一紧,严寒的感觉再次升腾,面对着那双精光璀璨的眼睛,他感到一种瑟缩,好像被一眼望穿。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可以问,最应该问的一个就是“你曾经见过我吗?”或者“那个洞里的棺材去哪了?”   可他不敢,他再一次选择拖延,开口说的是:“我刚刚遇到了一些事才来到了这里……”   他颠三倒四地描述了一遍刚刚经历的“动荡的万花筒”,没想到西西弗斯居然听懂了,态度温和地跟他解释:“你知道冥府三界在永恒运动吧?每当三个世界在交错时,境界边缘会产生裂缝和重叠,总有塔尔塔罗斯的幽灵想要逃出去,哪怕就是去阿斯福德也行……你应该也是从裂缝中掉下来了,你很不走运。”   顿了一下,西西弗斯忽然笑着摇摇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不,也许你很走运。”   那些问题还盘旋在方思弄的喉头舌尖,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切割着他,令他如鲠在喉。   他想问,他应该问,可一个声音在身体里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叫嚣着: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   西西弗斯那双眼睛中的光亮再次聚焦在他身上,疲惫、平和、悲悯。这位人间的国王曾将冥神塔纳托斯骗入镣铐,导致人间再没有死亡。也曾在自己的死亡中设计逃脱,流连人世纵情享乐。他有着超人的胆识与计谋,挑战神权、蔑视死亡,最终得到的却是永恒的折磨。他成为了一种符号,一种人类无法与神抗争的悲剧命运的符号。   此时,这位睿智而悲剧的符号平静地注视着他,平和地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方思弄转回视线,直视着他的双眼:“我要回埃列修斯田野,请问我该怎么走?”   西西弗斯眼中的精光转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温和友善地用下巴给他指出方向:“继续走下去,你会遇到三条岔路,走最左边的那一条,之后你会遇到两条岔路,走右边的那一条,渡过冥河,就到埃列修斯了。”   方思弄道:“多谢。”   西西弗斯收回视线,继续推他那颗永远也不可能推到山顶的巨石。   方思弄快速从他身后擦过。   听从西西弗斯的指引,方思弄顺利通过两个岔路,然后来到了冥河边。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河怎么过呢?   游过去?   他蹲下/身观察冥河水,是一种混沌的紫红,还冒着泡泡,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他听见了一点划水的声音,抬头看到一艘船头吊着一盏小灯的小船破开河上浓雾划了过来,直接停在他面前。穿上站着一个带着宽沿礼帽、黑袍裹身的人。   按照神话来说的话,这一位就是冥河上的船夫卡戎了。   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船,方思弄迟疑道:“……可以送我过去吗?”   卡戎的帽檐动了动,似乎是在点头,不说话,船也没有动。   方思弄登上了船。   卡戎划起桨,小船缓缓驶离岸边。   方思弄背脊僵硬地坐在船上,看着在前面划船的卡戎。卡戎似乎不会说话,他也不敢搭话。船沿着岸边行驶了一会儿,方思弄发现岸边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呈黯淡的灰白色,像是薄雾,轮廓模糊,看不清面孔,但眼睛处还有淡淡的微光。   是电影中的亡灵形象,它们也要渡河?   卡戎在它们面前停下,朝它们伸出手,亡灵们也伸出手,往卡戎手上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卡戎让它们上船。   上船后它们就坐在方思弄旁边,安安静静,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之后卡戎又接了三批人,小船几乎坐满,才转动船头,离开河岸,驶向对岸。   到达对岸后,亡灵们相继下船,方思弄也跟它们一起,等到卡戎和小船都消失在浓雾里,他才确定,卡戎真的没有向他收取过路钱的意思。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埃列修斯田野,与塔尔塔罗斯的阴森焦灼不同,这里是一片天堂式的草原,田野上的草地如同一片翠绿的毯子,延展到远处,色彩斑斓的花朵竞相开放,不远处有郁郁葱葱的树林,大自然在这里永远保持着最美好的姿态。   刚刚与他一起下船的亡灵们已经四散离开,岸边一时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过分静谧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前走。   草原很大,他原本不可能认识路,可奇怪的是,他似乎认识地上的花。   很难形容的感觉,他并不能确切地叫出每种花的名字,但他就是神奇地知道应该往哪走。具体来说的话就是离冥河越近,一种鲜红的花越多,而离人间越近,一种蓝色的花就越多。   他不停地走着,逐渐开始恍惚,有些时候会以为自己走在梦里。   又来了,那种严寒的感觉,曾经从未注意过的梦境,一切都在这个世界中复活了。   他一直走一直走。   “方思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很清晰,是玉求瑕的声音。   但他的身体里回荡着一个更大的、更清晰的声音:   “不能回头。”   他继续往前走,跟随着地上的蓝色花朵。   “方思弄!”   他听见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还有跑动的脚步声,他依然往前走。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回头。”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肩膀被人握住了,温热的触感,沉重的力道,太真实了。   但是他不能回头,还是执拗地往前走。   然后眼前白影一闪,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巧妙地一转,玉求瑕从后面转到他面前,正面对着他,握住了他的两边肩膀。   四目相对,玉求瑕的眼睛泫然欲泣。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怎么了?”   方思弄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眼泪已经从眼角滑下。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玉求瑕来回抹着他的眼角和脸颊,然后凑过来吻他,反反复复地吻,从额头到唇角,从眼尾到下巴,把他的眼泪都吞下。   方思弄在他的触碰和亲吻中逐渐找回了温度,他从幻梦中挣脱出来,想起来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了帮蒲天白出去。   根本没有什么不能回头的规定,这个规定只对蒲天白生效,现在玉求瑕整个人都面对着他,根本不是“回头”,而是“转身”,什么都没有发生,便可以佐证这一点。   方思弄动了动自己仿佛被坚冰冻住的肩膀和双臂,抬起手抱住玉求瑕的脖子,又摸他的脸,目光仔仔细细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逡巡而过,玉求瑕也停下了所有动作,安安静静地任他看,过了一会儿,他看够了,开口问道:“真的是你?”   玉求瑕眼角一跳,立即道:“当然是我。”   方思弄抱住他,很紧很紧地抱住他,像是忍受不了一丝分离。   这时另一道身影从他们旁边走过,是依然在向人间进发的蒲天白,擦肩而过时留下一句:“天呐,没眼看。”   花田笑跟在他后面,出乎意料,没有说什么风凉话。   过了好几分钟,方思弄才放开玉求瑕,玉求瑕也仔细地盯着他的脸,问他:“好点了吗?”   方思弄点了点头,玉求瑕牵住他的手,道:“边走边说,好吗?”   方思弄又点了点头。   两个人便手牵着手,去追蒲天白和花田笑。   玉求瑕先讲述了他们分开之后的经历,就是跟着蒲天白继续走,因为地动平息之后,方思弄掉下去的那个洞不见了,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走。玉求瑕相信方思弄会想办法跟他们会合,没想到方思弄甚至走到了他们前面。   方思弄也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说了和西西弗斯的相遇,得到了对方的帮助,又乘船渡过冥河,在这里与他们重逢。   “谢天谢地。”玉求瑕又侧头亲了亲他的太阳穴,这话不太寻常,因为玉求瑕向来不相信天地,大多数时候他都只信自己。他把方思弄的手握得更紧,安抚地说,“快了,很快就能出去了。” 第225章 电影30   “蒲天白, 你看到那朵花了吗?那朵,有点紫又有点金的。”   “蒲天白,你听到声音了吗?什么?鸟叫啊, 像在唱歌。”   “啊!林子里有条狗!你看它!像不像……”   “不,没什么。”   为了防止蒲天白转头,花田笑一直走在他并肩往前一点的位置, 指着前方的一些景物叽叽喳喳。   在他们身后,有一道淡色的身影, 一道人形残影,是从冥王圣殿开始就跟着蒲天白的“妻子”。   方思弄和玉求瑕就走在这只幽魂身后,监督全局。   从方思弄的视角, 他可以透过幽魂半透明的身体看到前方,有时它会把蒲天白框住, 有时是花田笑。它太浅淡了,像一层滤镜或特效, 而被它框住的那个人会变成灰白色。这场面令方思弄不禁去想:倘使神话中的俄耳浦斯最终也没有回头的话, 这样的妻子, 真的能跟他一起回到人间吗?   “他为什么叫他蒲天白?”方思弄提出疑问,毕竟在这个世界中, 蒲天白的自我认知应该是俄耳浦斯,可花田笑一直叫他蒲天白。   “不知道, 之前走着走着他就开始这么叫了,蒲天白也没有什么异议。”玉求瑕说,语气冷淡,有点事不关己的意思,“随便他们吧。”   埃列修斯田野一望无际,绿草茵茵如盖, 地平线边缘金粉色的云幕低垂,清新的风吹拂着。神话中的英灵们散布在这里平静地生活,随着位置的变换,他们时不时可以窥见一些神话的侧影。在这里,一切仿佛都变得和平、宁静了,连时间也是。   然而就在这种宁静中,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方思弄忽然感觉心脏一跳,然后一种麻麻的感觉慢慢爬了上来,似茫然似惊悚,似曾相识、如坠幻梦。   他余光一闪,像是有人影在前方晃动,那一瞬间遮蔽了日光。但当他定睛看去,那里却只有鲜花绿草,和更远处的湖泊森林,没有什么人影。   他试图集中精神,不要被幻觉影响,但无济于事,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他还听见四周渐渐出现的低语,他再次有了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那道目光似乎来自于身后,令他毛骨悚然。   “方思弄。”   忽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天灵盖一凉,整个人下意识僵住了。   是玉求瑕。   又是玉求瑕。   是玉求瑕在身后叫他。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头,但动作刚发出,便顿住了。   他跟自己身边的这个玉求瑕对视了。   对方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同时,身后的声音也在说:“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方思弄心中“咯噔”一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老旧的机器忽然短路,他没法思考、濒临崩溃了。   身旁的玉求瑕捏住他的肩膀,捏得他有点疼,眉毛皱起,有些强势地逼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晃了晃脑袋,勉强找回一丝理智:“不,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感到恍惚,似乎这句话、这几个字,在不久之前曾经出现过。   直觉。他直觉不对。   有一种说法认为,直觉的来源是大脑收集的信息先于逻辑和理性的统筹而作出的决策,也就是说,比起某些玄学、超自然的因素,直觉的产生很有可能是有具体依据的,它只是比理性的逻辑推理更快地做出反应,以至于大脑难以立即理解和验证。   他的直觉为什么觉得这句话不对?   ——“不,没什么。”   他刚刚听过,是在哪里?   在哪里?   他开始疯狂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   是西西弗斯?   「“是你啊。”   “你知道冥府三界在永恒运动吧?每当三个世界在交错时……你很不走运。”   “不,也许你很走运。”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不是,不是西西弗斯。   是跟玉求瑕亲吻时?   ……不是,也不是。   那是哪里……   是哪里——   是更近的……更近的时间点。   「“啊!林子里有条狗!你看它!像不像……”   “像什么?”   “不,没什么。”」   ——是这里。   这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未竟之言?   「林子里有条狗。它像不像……」   有条狗。   狗。   另一个场景冲破逻辑,从茫茫的记忆之海中跳到他面前——   「“我还梦到我们以前一起养的狗,叫Kiki……”」   「“我们找到它了,在一个我们现实中没有找到它的拐角,一直叫一直叫……”」   是蒲天白的声音。   这是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说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灯光,有音乐……阔大的空间……嘈杂……周围有很多人——不,不是人……大圆桌……   ——是在“樱桃园世界”的宴会厅。   蒲天白在讲述自己在樱桃树的幻境中看到的画面。   「“我看到茵茵了……很幸福,后来她说要分手……我不愿意,一直求她……她说要带我去个地方,但最后又让我走……”」   狗。   叫Kiki的狗。   在现实中走失,在幻境中找回。   「“啊!林子里有条狗!你看它!像不像……”」   「“像什么?”」   「“不,没什么。”」   「像不像……」   像什么?   ——像不像Kiki?   刹那之间,方思弄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舒展开了,一个离奇的结论冲破种种阻碍出现在他意识最浅表,他豁然转头看向花田笑的背影,那个结论呼之欲出,却在脸被玉求瑕掰回去、又对上那双浅色的眼睛时,打了一个顿。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发现了真相,却忽然思考起玉求瑕能不能承受。   玉求瑕还在问他:“方思弄,告诉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怀疑过……”方思弄回过神来,斟酌着语句,“就是,我们之前不是说过吗?花田笑,和玉茵茵之间的联系。”   下一刻,他看到玉求瑕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他再次直觉不对,感觉玉求瑕不该是这个反应,但他已经没有余暇仔细思考了,因为玉求瑕已经继续话题,他也看向花田笑的背影,嘴角拉起一个又些微妙的笑容,反问:“你看他像玉茵茵吗?”   方思弄也看过去,花田笑还拉着蒲天白叽叽喳喳。   “是不太像。”他承认,“可你不谈论他们的联系,你直接就说他像不像玉茵茵。”   他又看回玉求瑕:“你已经知道了,他就是玉茵茵。对吗?”   玉求瑕没有回答,但很显然是默认。   亏他还害怕直接揭露出来玉求瑕会承受不住,原来玉求瑕早就知道了。   因为这一会儿的对峙,他们已经停下来很久,前面的两个人已经走出去很远,肯定是听不到他们正常说话的声音了。   方思弄冷冷道:“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出去再说。”玉求瑕说,“最后一部电影了,马上就能出去,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方思弄很难受,他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了玉求瑕还有事情瞒着他。他惊怒交加、急火攻心,忽然就爆炸了,大喊一声:“闭嘴!你们安静一点!”   玉求瑕也被他吓了一跳,几秒后问:“到底怎么了?你在叫谁?”   方思弄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你听不见吗?”   玉求瑕的声音也开始抖:“什么?”   “你听不见……”方思弄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他抱住脑袋捂住耳朵,“……你在后面叫我吗?”   后面的玉求瑕一直在叫他,一直在哭。   “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气了吗?”   “方思弄,宝贝……你回头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看我一眼……”   “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帮帮……帮帮我……”   “宝贝……”   “你听不到吗?”   “没有人,方思弄,什么人也没有。”玉求瑕回头看,然后转回来捧住他的脸,想带着他也往后看,“你回头看一眼,什么人也没有!”   “不!”   方思弄大叫一声,拍开他的手。   方思弄只觉得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他的身体里回荡,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也许是在救出玉求瑕之前。是他自己的声音,或者是那株阔别已久的毒藤,不停的、一遍一遍重复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玉求瑕来拉他,他疯狂挣扎:“我不会回头的!我不会回头!不会回头!”   “你们在干什么啊?不要忽然弄出动静!”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暴喝,是花田笑,只见他站在蒲天白的正面,双手捧着蒲天白的脸,应该是为了防止蒲天白回头,自己只能从蒲天白的肩膀那儿伸个脑袋出来骂,“你们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啊?”   花田笑以往不是没有这样扯起嗓子叫骂过,但都没有这次的气势,方思弄甚至被骂得缩了缩脖子。   看后面那两个人消停了,花田笑才放开蒲天白的脸,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睛:“表现不错,听到那么大的声音都没有想回头去看。”   蒲天白的目光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你……”   “继续走吧。”花田笑打断道,“继续走下去,蓝色的花越来越多了,蒲天白,我们快到了。” 第226章 电影31   低垂的浓云在地平线上形成一道帷幕, 于最华彩之处裂开一道光门,柔和的白光从门后透出,像天国之门, 其实是通向人间。   几人站在开满兰花的岸边,遥望着这道光门,一条碧蓝的河水横亘在他们面前, 阻隔了他们通往人间的道路。   花田笑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此时在岸边,方思弄和玉求瑕自然也赶了上来, 几人几乎并肩站在一起,方思弄侧头就可以看到花田笑的脸。他不知道这时候叫他花田笑还是玉茵茵更合适,说是花田笑, 刚刚那声声势惊人的暴喝绝不是花田笑能发出的气势,说是玉茵茵, 现在这人脸上却全然是属于花田笑的神情,清白无辜, 稍显愚蠢。   方思弄心下一叹, 望向平静的河面, 道:“等等。”   花田笑问:“等什么?”   “等等你就知道了。”   蒲天白却解释道:“等卡戎。”   “卡戎?”   “冥河上的船夫,会像亡灵收取过河的费用。”蒲天白说, “我下来的时候用音乐征服了他,他送了我一程……你们没有吗?那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花田笑的眼睛转了转:“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在等待的时候, 四个人也自然地分成了两两一组,蒲天白和花田笑一直在说话,方思弄和玉求瑕则都一言不发。   冷战让方思弄很是难受,但这一次冷战的帷幕是他挑起的,玉求瑕坐在他身边,一个字不说, 存在感却异常强烈。方思弄盯着河水,其实也在纠结,一时犹豫都这个时候了,还搞冷战?还是应该多说点话,毕竟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一时又恼恨,是啊都这个时候了,玉求瑕为什么还要瞒我?   他越想越难过,索性不想了,而是专注地去听另两个人的谈话。   他听见花田笑和蒲天白谈论的都是非常日常的话题,是一段,完全由花田笑本人在参与的谈话,花田笑说上个月我给你买的那双联名又上了兄弟款,我已经设定好闹钟要抢了,还发动了我的后援会一起。哦一周后是邱蓝楹那家伙的生日你没忘吧?你那天记得戴我送你的那个袖扣,姓邱的没买到气死他……   他们谈论数日前的饭局,谈论几周后的晚会,谈论圈内的八卦,好像并不是坐在冥河岸边而是上海南京路上的咖啡馆里。   不过说“谈论”也不大贴切,因为基本上都是花田笑一个人在说,蒲天白只是静静看着他,很久才应上一声。   于是一时间,四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在说话,但也不显得寂寞,花田笑一个人就可以制造出类似喧哗的效果,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有源源不断的新话题和好情绪,好像不说话就会死掉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思弄被一道划水声惊醒,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船。   卡戎划着船过来了,慢慢停在他们面前。   “走吧!”花田笑率先站起来,其他人也陆续起身,依次上船。   蒲天白最先上船,下一个是花田笑,但卡戎忽然一伸手,将花田笑拦住了。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是面色一凝。   方思弄知道这个姿势的意思,他之前见过,是要留下过河钱的意思。   这个“过河钱”是个形象的比喻,具体要付出什么,他并不知道。   蒲天白似乎也察觉了骤然僵硬的氛围,但他不能回头,只能问:“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思考要不要回答他。   他却自己想起来:“哦,我差点忘了,要留下买路财。”   “卡戎先生,是我呀,您再通融一下?”他把琴抱正,弹了起来。   优美的旋律倾泻而出,卡戎向上的手掌却没有移动分毫。   就在方思弄盘算着让蒲天白坐船出去,他们想点别的办法的时候,玉求瑕忽然上前几步,绕过了卡戎伸长的手臂,走上了船。完了还回头来叫他:“上来啊。”   方思弄震惊,还能这样?   他便学着玉求瑕的动作,绕开卡戎的手,真的也上了船。   花田笑见状,也想学着他们的动作上船,但刚刚一动也不动的卡戎却跟着他动了,他走向哪里,卡戎的手也挡向哪里,手心向上,要收取费用。   方思弄也不敢回头,只能盯着自己斜前方的玉求瑕,只见玉求瑕向着后面皱眉,想来情况应该不容乐观。   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他不……”他不可以上来吗?   玉求瑕抬起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止住了他要说的话。   花田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行了,我上来了!出发!”   玉求瑕指挥他:“你坐这里。”   花田笑答应道:“好嘞。”   蒲天白停下演奏,问道:“你为什么不坐我旁边?”   花田笑乐乐呵呵的:“方哥坐你旁边。”   蒲天白:“那你的声音怎么那么远?”   “你妻子在你后面。我在最后一排。”花田笑说,“不要回头啊,你不是要带她回人间吗?”   蒲天白点点头:“好,我不会回头的。”   方思弄被玉求瑕拉了一下,走到蒲天白所在的第一排坐下,一排只有两个座位,玉求瑕坐在了他后面。   在玉求瑕的旁边,是跟随着蒲天白上船的模糊幽灵,再后面是花田笑。   船开始划动,向着天边的那道光门。   蒲天白又继续弹奏。   微风拂过河水,天边的浓云如同油画般圣洁庄严,时间似乎停止了。   但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船还在前行,乐曲也走向终结。   弹完后,放下琴,蒲天白忽然开口道:“方哥,你知道我的家庭吗?”   对蒲天白的话方思弄并不感觉意外,虽然他现在当自己是俄耳浦斯,但至少还有一半是蒲天白。梦中的人物说出一些不符合角色的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方思弄回忆了一下,蒲天白并没有详细跟他说过自己的家庭,但以前在学校当室友的时候他多少还是从小学弟的字里行间听出过一点信息:“知道一点。独生子,家在四川是吧?”   “嗯。是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都很开明,说得上幸福。我在外漂了这么多年,做什么事家人都很支持我,我是一个……平常人家里的平常的小孩。”蒲天白慢慢地说,像在吟诗,也如同梦呓,“平常人的人生,似乎也是平常的,痛苦是小小的,幸福是小小的,梦想是小小的,爱和恨都是小小的,整个人生的曲线,好像都是平平无奇的。也许有人也会在一些时候想要创造一些惊世的伟业,可一回头看到自己普普通通的父母家人,也大有可能退回普通的人生里……我想这不能算是怯懦,只是,在我们心中,我们知道平常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应该说,我们只知道这个。当我们想要做点大事、成为一个特别的人时,我们不知道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看到家人,这种温暖平常的氛围就会席卷我们。因为我们太了解这种平常的生活了,太了解父母们小小的痛苦和幸福了,我们不忍心打破它们。”   方思弄说:“所有人都是普通的人。”   “不是的。”蒲天白执拗地说,“有些人就是不一样的,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比如茵茵,比如玉求瑕,比如你。”   “我有什么……”   “你也许会认为我不了解你心里的感受,你也不了解我的,所以你听我说吧!你听我说!”蒲天白的情绪逐渐激动,方思弄闭嘴了,听他说,蒲天白继续讲,“我属于不太认命的那种人,也许是外表带给我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其实我有什么特殊呢?我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人,小学时喜欢过我们的文娱委员,初中时喜欢班长,高中时喜欢学校门口那条街的一个大姐大,但是答应了学校里另一个女孩的追求。成绩一直也不多好,但因为考上电影学院沾沾自喜,出社会后四处碰壁,差点走上歧途——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却总想追求一些别的、更伟大的一点的东西。”   蒲天白望着前方天国般的门扉,忽然笑起来:“‘伟大’——多美妙的词汇啊?来自于神话、传说和戏剧,超越了庸碌的日常,在永恒的天空中熠熠生光。”   方思弄被他眼中的光芒惊到了,实在没忍住道:“我跟这个词毫不沾边。”   “不!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跟这个词有关的现实中的人!玉求瑕的伟大可能来自于他的家世和才华,但你完全是你自己!”蒲天白斩钉截铁道,“我觉得能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地爱一个人,就是非常伟大的一件事。”   方思弄愣住了。   他奇怪地看向蒲天白,因为自己完全不这么想。只是爱一个人,就可以被称作伟大?未免太奇怪了,跟蒲天白刚刚说的什么伟业毫不沾边。   “你在说什……”   “爱不伟大吗?爱都不伟大吗?”蒲天白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打断道,“当然,我也不是完全确定的,一开始认识你、被你的爱吸引,我也不确定这算不算伟大……但是十年过去了,方哥,你的爱还在吗?”   方思弄难以回答,他太不擅长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   “它还在,坚如磐石,一动不动。”蒲天白代替他下了结论,随即又笑了一下,“这证明我当年就没有看错。”   说这么一大圈,其实方思弄不知道蒲天白想说什么,也就此发问。   “我想说,我向往‘伟大’,可我没有超人的智慧,没有过人的体能,没有了不起的才艺、技能或意志……我如此平庸,却向往着伟大,我本来都要放弃了,但我看到了你,所以我想,我也许也能创造一场伟大的爱情——”   玉求瑕忽然在后面冷冷问道:“你认为爱一个人比以上这些过人之处都要简单吗?”   蒲天白并没有被问倒:“当然不——一开始我认为这是我能接触到的‘伟大’中简单的一个,而且它还很安全,不冒什么风险也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但后来我当然意识到它的困难,甚至有可能是最困难的。”   玉求瑕继续问:“你为这场‘爱情伟业’选择的对象是我的妹妹?”   “说得可真难听。”蒲天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哪有资格去选择她啊?是她选择了我,不,也许更应该说,我们相遇了,命运让我们相遇了,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至少我愿意这么相信。但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需要一个‘对象’,我的爱所指的对象,的确是她,我希望我们能一起走向‘伟大’。”   他转头看向方思弄,一字一顿地说:“我明明只是一个不得志的普通人,迟早会接受自己的平庸……有这种想法生发出来,都是因为你,是你改变了我。”   方思弄被他看得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时间紧迫,也不顾及方式了,只想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以破坏的方式也在所不惜:“可据我观察,你最近又喜欢上了花田笑?”   蒲天白僵了一下,叹息般一笑:“是的,因为我的本质就是一个庸人,和你们不一样。”   玉求瑕又冷冷道:“你如果一直纠结在这种想法里,那你只能永远平庸下去。”   “是啊。可我忍不住这么想。”蒲天白并不争辩,继续说,“不瞒你们说,掉进‘戏剧世界’后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要是死了我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会有多伤心啊?’你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吗?不会吧?你们没有那样平凡的父母,没有见过他们平凡的、平静的生活,那些小小的、小小的快乐和幸福。被这些小小的幸福拖着,我就不敢死,也不敢做冒险的事、不敢做勇敢的决定。事实上,在这一刻,就在现在,我也依然有这样的想法——我死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啊?”   方思弄肯定他:“那就别死,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蒲天白仍不反驳,望着越来越近的光门,很平静地说:“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明明这样普通、庸常、软弱……可是最终,我还是会想往‘伟大’的这一边靠一靠。”   方思弄心一沉:“你要做什么?”   蒲天白微笑着看他,眼中却有眼泪折射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芒:“我向往爱情的神话,我要回头了。我不相信冥王的谎言,我认为我的身后根本没有我的妻子,我要戳穿这个谎言。哪怕我错了,我也能见到我死去的妻子最后一面……比起让爱情在庸常的琐碎中化为泡沫,生命也碌碌无为地延续下去,我想选择一个接近伟大的瞬间。”   “不要!”   方思弄抬手就想去扳他的脸,被他拨开了。   他的眼睛亮如灯火,眼泪打湿了面颊:“不要再劝我!因为我很容易就会被劝服!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我要抛下我的平凡庸常、抛下我的爸爸妈妈、一直拖拽着我的那些小小的幸福,抛下我的懒惰痛苦和虚伪,做一个勇敢的决定!就这一次!不要再劝我!”   方思弄失语了,却还不愿放弃,但玉求瑕抓住了他的手,扑上来抱住他,他被迫退开,眼睁睁看着蒲天白猛然回头。   蒲天白回头的画面隔着玉求瑕的肩膀和发丝,像一帧一帧的慢镜头,同时他听见玉求瑕在他耳边说:“没用的,要逃出‘电影’,能依靠的只有主人公自己的意志,记得吗?他已经决定回头,没有办法了。”   回过头的蒲天白的表情瞬间崩裂,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终结的画面,因为太过惊骇,脸上的毛细血管都寸寸崩开,这个画面近在咫尺,感染力惊人,方思弄实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蒲天白回头,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一个发现,是发现船并没有离岸。   划行的声音明明已经持续了很久,而且看着前方的时候也明明觉得光门越来越近了,可是回头一看,船竟然还在岸边,离站在岸边没能上船的花田笑不到三米。   玉求瑕说得对,蒲天白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他的心离不开,他就永远出不去。   坐在蒲天白身后的“妻子”的幽魂发出尖叫,叫得声嘶力竭,音调突破天际,似乎将天幕都震破了,让方思弄脑海中不禁冒出李贺的那句“昆山玉碎凤凰叫”。   接着他又明白过来,真的有东西碎掉的声音,不是听错了,但碎掉的不是天幕,而是花田笑。或者说,玉茵茵。   幽魂发出那声惨叫后,便像被强风吹袭的浓雾一般轰然散开,清晰地露出后面的花田笑。在那一个瞬间,全世界的光似乎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的血肉骨骼都照耀得晶莹剔透,像是发生了几亿度的燃烧。   在这阵璀璨的强光中,他的身体变得模糊,在某一个瞬间血肉的信息完全被消解了,只剩下骨骸,于是也没有了性别,眼睛被强光照得看不清楚,但那一瞬间方思弄很确定自己看到了玉茵茵的脸。   蒲天白朝他扑过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然而就在蒲天白触碰到他的前一刻,他碎掉了。   他化成了千万片流光溢彩的碎片,镜子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溅。   蒲天白抱住的只有虚影,和最后的光芒的温度。   只有蒲天白自己知道,没有温度,寒冷彻骨。   ===   船划行着,离开河岸,离那个面朝冥府、佝偻着的、燃尽了的蒲天白的背影越来越远。   船上的乘客只剩下了方思弄和玉求瑕,向着光门进发。   方思弄以一个与蒲天白极端相似的姿势跪在船中央,玉求瑕跪在他对面,正面抱着他,把他的脸裹在自己怀中。   方思弄现在也是面朝冥府、背对光门,也就是说,完全“回头”了,但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了,没事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玉求瑕不停抚摸他的肩胛和脊椎,一遍一遍说着没事了。   在船航行到河中央时,方思弄终于开口:“你看得到我吗?”   玉求瑕的身体微微僵硬,但很快掩饰过去:“当然看得到,你在说什么?”   “你看得到我的脸吗?”   玉求瑕彻底僵住了。   方思弄慢慢直起身,与他面对着面。   轻轻地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有太多不对劲了,说不出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了。   ……从刚进来,或者说从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不,也许是从上个世界……或者,或者是直接从一开始,就太不对了。   方思弄一直觉得奇怪,但没有很准确地找到奇怪的点,现在他找到了。   进入这个世界之后,这么多“电影”,他没有见过任何一面镜子。   从《十八》开始,一个普通的现实世界观,普通的人家里,会没有一面镜子吗?连卫生间里也没有?之后是玉求瑕的世界,帝国的王宫,元首的寝殿,不说镜子了,连可以反光的饰品都没有吗?再到花田笑的那部电影,青楼诶,姑娘们日日化妆,至少都有铜镜吧?这才符合世界观吧?也许化妆房里有,但玉求瑕从没让他进去过。然后是井石屏的电影,海滨小城的宾馆里,也没有镜子……   他不是没有发现这些不对,但他都可以自己说服自己,比如说是小镇的宾馆太破旧了,没装镜子也可以理解;玉求瑕不让他进女孩子们的化妆间,他也可以理解……   ——但他完全没看到吗?也不是的。   在玉求瑕那部电影里,窗框旁边,玉求瑕被窗外来的箭射中之前,曾离他很近很近,似乎是要亲吻他,他在玉求瑕的眼中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离开“电影”,在金字塔中搜寻的时候,他也在电筒的反光面上看到过那个影子,他原本以为那东西是趴在自己肩膀上的……   在海滨城市,小巷中的那根水管上,他其实也看到了……   ——他只是害怕、逃避、拖延。   但花田笑……玉茵茵碎成了镜子。   它们从他的身边飞溅而出。   那一瞬间清晰地映照出了、千千万万个,他的样子。   一个黑洞。   他的脸如同一个模糊的深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基本的五官轮廓都不存在,只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深不见底。   正是他在《半生一幕》观影会,和游泳馆见到过的那种怪物。   原来他自己就是那怪物。   他崩溃地捂住了脸:“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自己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在元首的床前,玉求瑕是怎么直接认出他,毫无反抗地跟他走的?   他感觉到玉求瑕还在抚摸他的肩膀和脖子,然后听到玉求瑕说:“我认出了你的眼泪。”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哭,眼泪打湿了脸颊。   真奇怪,他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但在视觉上,是一片空洞。   怪不得,怪不得在《十八》中最后那天早晨,他在李灯水面前揭开面具时,李灯水的眼神会那么惊恐。怪不得之后与花田笑、井石屏和蒲天白重逢,他们看他的表情都那么陌生。   问题再也无法拖延,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他绝望地问道:“……我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玉求瑕的嘴唇停留在他的发顶,沉默持续了很久,玉求瑕终于说:“我不知道。”   “啪”的一声,一滴水滴在他的头顶,仿佛一声惊雷般巨响。那是玉求瑕的眼泪。   玉求瑕的声音在颤抖,终于失去了一贯的优雅从容、胜券在握,说着:“没关系,不要怕,不管你是什么,出去就好了。”   “马上、马上就出去了——”   “没事的,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在冥河宽阔的源头之上,死亡之舟载着两个绝望的人,驶向了代表人间的光门。 第227章 等待01   “方思弄……”   “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气了吗?”   “方思弄, 宝贝……你回头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看我一眼……”   “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帮帮……帮帮我……”   “方思弄……”   玉求瑕在身后喊他,一声一声, 让他浑身颤抖。   他跪在摇晃的小舟上,紧紧抱着自己,巨大的尖叫声在自己身体里回荡: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代表人间的光门近在咫尺, 那光辉似乎已经照耀到他身上,可他仍然觉得自己仿佛还停留在地狱的严寒中, 四周都是燃烧着业火的锁链,他一刻也无法挣脱。   意识已经模糊,精神也早就恍惚, 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风暴般涌现,但彼此之间并没有逻辑相连。他看到那枚决定命运的硬币在空中翻腾;看到母亲苍老的眼角和嘴角和鬓发;看到下着大雪的校园, 石雕的怀中抱着一个雪人;看到妹妹干枯瘫软的双腿;看到那枚硬币在地板上旋转;看到玉求瑕站在如雪的路灯下吐出一口白雾,侧脸的轮廓精致如同神祇, 低低的在哼一首歌, 旋律好熟悉, 哼完了眼角一压,斜睨着他道:“‘思弄’是雪的意思吗?我可以叫你小雪吗?”   这些画面拥挤地塞满了他思绪的一角, 更大的声音还是那种尖叫,让他不要回头。   他仿佛生生被从中劈开, 被分成了两个,最后维系着不让他崩溃的是一丝飘渺的思绪,绞尽脑汁地想着:那是什么旋律?   玉求瑕在哼唱的,是什么歌?   好熟悉啊,我要想起来……我要想起来……   是什么……   “……%%#……a snow man……”   “……do you……#……a snow man……”   “Elsa,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 man”   哦, 是这首。   想起来之后,他整个人似乎都通畅了,全身毛孔舒展开来,凝滞的思绪也全部流动起来。   尖叫声还在继续: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如果回头了就出不去了……   就出不去了……   然而他的自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重新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他反问自己:出不去了,又会怎样呢?   ……那个人间,真的是我想回去的地方吗?   ……那个我一无所有、只剩回忆和妄想的无望的人间,真的值得留恋吗?   身后的玉求瑕还在呼唤他:“方思弄……别走……”   望着近在咫尺的光门,他静静淌下两行泪来,蜿蜒的泪痕被圣光照耀得辉煌。   他回了头。   ===   与玉求瑕一起穿过光门之后,迎接他的,不是预想当中已经有几分熟悉的温暖白光,而是同样有些熟悉的黑暗。   一无所有的、绝对虚无的黑暗。   过门的一瞬间,怀抱着他的玉求瑕消失了。   也是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上一轮的事情。   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回头了。   因为上一轮里他才是俄耳浦斯,也走过这样一条路。他已经来过一次、回过一次头、死过一次。   玉求瑕总说出去了就好了、出去了再说,他不知道玉求瑕想没想过,他已经出不去了。   还是说玉求瑕早就知道了,所以才那么说。   但是都无所谓了,所有事情,他都想起来了。   从始至终,他只是一抹痴心妄想的幽魂,从未得到,也永不失去。   他在黑暗中不知道飘荡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亮光,他朝那里移动过去,在光芒的中央看到了梅斯菲尔德。那人碧绿的眼睛仿佛是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一片盎然的春意。   不,不是人。   “你是什么?”   等走进光圈中,与梅斯菲尔德面对面,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梅斯菲尔德一改之前英伦绅士的扮相,如今是头戴高冠、身着华服,每根线都像是承载着尼罗河的黄金流沙,光芒如烈日使人不可直视。   象征埃及法老的双蛇盘绕在冠冕上,中间却是代表罗马帝国的月桂,衣袖上又纹着代表□□的金龙……衣冠制式繁复,他运用自己所有知识也没法看出这身装扮所属的时代,更惊人的是梅斯菲尔德的披风,上面流动着星空,这种场面应该来自神话,或者科幻未来。   梅斯菲尔德嘴角擒着一抹笑容,那双绿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深邃如同天幕。   没有得到回答,他也并不气恼,又问出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一次梅斯菲尔德回答了:“我说过了,我想看结局。”   “什么结局?”   梅斯菲尔德又看了他一会儿,在他以为又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回答了他:“人类的结局。”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片热气腾腾的云包裹了,他感觉到梅斯菲尔德的手在轻轻触摸他的额头,同时他还感觉,他感觉梅斯菲尔德不叫梅斯菲尔德,这只是祂在人间的化名,没有任何意义,他感觉自己知道了祂的真名,那是不可言说。   时间在他的概念里已经完全幻化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开天辟地也只是一秒,他听见祂说:“方思弄,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好好休息吧。”   ===   天亮了,玉求瑕从床上醒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位置,没有人,片刻之后他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为什么要看旁边?这里原本应该……有什么人吗?   但很快,他的思绪就被手机铃声打断,是游嫣打来的:“老大,我到门口了,你还要多久?”   他感觉有些恍惚:“什么?”   “什么‘什么’?立项会议啊!这你都忘啦?”   玉求瑕想起来,今天是他的新电影《薄荷烟花》的立项会议,约了选角导演,主要是讨论主演人选。   他匆匆洗漱一番,坐游嫣的车去了工作室,开了一整天会,晚上直接衔接一场业内晚宴。   他本来没太大兴趣,但选角导演说会有几个主演人选也去,他们可以先看一看,玉求瑕也就同意了。   到会场门口玉求瑕遇到了好友赵京云,转眼就打发选角导演自己去看人,他跟赵京云一起进去。   进去之后两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赵京云观察着他的脸色:“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玉求瑕愣了一下,“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累了。”   “注意身体。”赵京云企图活跃气氛,“我们的小仙女现在看着跟个蔫茄子似的。”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在电影学院也是一届的,还是同部门,赵京云牵头给玉求瑕起了小仙女的绰号,后来传遍了全年级。当面没人敢胡喊,背后提到小仙女都知道是谁。   以往提到这个名字玉求瑕高低要刺他两句,最不济也要瞪两眼,但今天玉求瑕没有什么反应。   赵京云心头一紧:“真没事吗?”   玉求瑕喝了一口酒,盯着酒杯,摇头:“没事,就觉得累。”   再是好朋友,以他们两个的工作强度,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面,虽然玉求瑕说累了,两个人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个小时,中途选角导演带了几位候选人来敬过酒,都是人精,看玉求瑕不在状态也都没有多留。   到十一点多快十二点时,玉求瑕状态微醺,准备回去了,稍一转头就见一道白影遛过,从门口一路到吧台,是个年轻男人,他问赵京云:“那是谁?”   “哪个?”赵京云眯着眼睛看过去,辨认了一下,“花田笑啊?天韵的人,现在蛮红的。”   看到玉求瑕的眼神,他了然一笑:“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玉求瑕顺嘴就说:“他显然不是我的type。”   赵京云也顺着说:“那你的type是什么样的?”   玉求瑕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赵京云更是奇怪:“我上哪儿知道去?”   玉求瑕盯着老友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吐了口气:“也对。”   他起身朝花田笑走过去,在吧台点了两杯酒,推了一杯给花田笑:“你好,花田笑?”   花田笑转脸来看他,雪白的皮肤在吧台的水晶灯下吹弹可破,他先是眨了两下眼睛,然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玉导?”他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激动得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放,“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现在正在筹备下一部电影。”玉求瑕看着他的脸,心中慢慢滋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疑惑、茫然,又有些烦躁,但这些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他平静地说道,“我看你的形象比较符合,有出演的意愿么?”   “有!有有有我有!”花田笑一跳,差点把酒打翻,眼珠映着灯光,有点太亮了,“我的荣幸!”   玉求瑕眯了眯眼睛,心中的不安和烦躁更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举动,仿佛是冥冥之中另一个人在控制他……难道这会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可是他隐隐又觉得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用吧台的香水试纸写了游嫣的电话号码:“行,那你联系她,我会让她安排试镜。”   花田笑欢天喜地地走了,赵京云又过来坐到他身边,跟他开玩笑:“真没想到你喜欢这样式的。”   “那我应该喜欢什么样的?”   赵京云真的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不知道……但感觉应该不是这种漂亮型的吧,你自己就够漂亮了。”   “……喂,玉求瑕,你怎么了?”   “喂!”   玉求瑕掐着自己的太阳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头疼欲裂,站起来想走,没走两步就朝旁边一歪,倒了下去。 第228章 等待02   很大的一张圆桌, 上面摆着丰盛的晚餐。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法式洋葱浓汤、一盘鲜虾沙拉,主菜是牛排配烤鲑鱼,配菜是焗土豆, 小块的巧克力慕斯和提拉米苏各有一半拼成一整块,饮品是血一样的葡萄酒。   他为什么会知道是晚餐呢?不知道,他就是知道。   圆桌很大, 坐满了人,但在他眼里, 这些人都像现代主义画作中的背景一样,是冷色调的、石碑或萝卜之类的东西,完全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眼里只有对面那一个人。   那是一个一身黑的年轻男人, 凌厉、挺拔,明明是一团黯淡的颜色, 在这个整体浅色的空间中却锋利得叫人不可逼视,如同一道深渊。   “现在我为大家抽取今晚的游戏主题——”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随即视线中出现了一只手, 是他自己的手, 浅色袖口上缀满鱼鳞般的亮片,非常夸张的打扮。   这只手伸到圆桌中心的一只骨朵形状的东西上, 用手腕上的叶片与之相触,他得到信息:“好的, 是‘真心话’。”   游戏开始。   他紧紧盯着对面那个黑色的人。   游戏快速进行着,一桌的石碑萝卜头都参与了进来,上演着一场场大戏,但一切在他眼中依然是浅色的、灰白的、不入眼的、连声音都被屏蔽了大半的,他只关注着对面的人。   “好,下一个问题。”   他百无聊赖地继续主持着游戏, 凝视着花骨朵的摆动,然后,冥冥中的预感降临,他坐直了身体。   下一刻,结果出现,轮到了对面那个黑色的年轻人。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切似乎都不太对……奇怪,不应该是019在问问题吗?为什么会是我在问?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也不应该问出这些问题。   可他太想问这个问题了,想到忽略了所有的不对劲,问了出来:“方思弄,在座有你所爱之人吗?”   那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很平静地说:“有。”   他追问道:“你为什么爱上他?”   对面的人却沉默了。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越来越响的心跳。   他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想知道——他要知道——他必须知道!   这似乎是一个充满波折的问题,中途有很多突发事件打断了它,幸好,由于他的坚持,最终,最终那人被逼得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   那人低着头,神情痛苦,似乎在哭,吐露心声:“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他……”   那人一边说,他也随之回想起那一天,平平无奇的一天,他从图书馆金白色的阶梯往下走,迎面就撞见了那个人。那天的天空高远空旷,蓝得人心慌。   那人还是一身黑色,太黑了,好像把整个场景中的光都吸走了,像世界的一道裂缝。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那人继续道:“他戴着一只白色的蕾丝蝴蝶结发绳。”   他也顺着那人的声音回忆着:是吗?那天我戴了一只发绳吗?是哪一只?   “我给我……给我妹妹也买过一只。”对方还在说,“佩儿……我妹妹……生了很久的病,戴起来不好看。可他戴起来,好看极了……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完了,我爱上他了。”   他只觉得耳边响起一声巨响,一种荒谬的感觉升腾而起。   他感受到了一种愤怒与悲伤剧烈相撞的情绪,大脑被唯一的念头填满:原来,原来他是因为他妹妹才喜欢我。   原来如此。   ===   游嫣在玉宅门口徘徊了半个小时,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玉求瑕都没有接,担心出什么事,她无奈之下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玉宅她来过几次,凭记忆找到了玉求瑕的卧室,连续敲了几分钟的门,里面依然没有动静,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最终推门而入。   进来之前她有过一些设想,最可能的是玉求瑕昨晚就没回家,在外面玩嗨了又喝多了,这时候还在深度睡眠所以不接手机,房间里没有人,敲门自然也就没人应。   这是最好的情况。如若不然,有更大的可能就是出事了。   一周前玉求瑕曾在李家的酒会上昏倒过一次,是赵京云送去的医院,可全面检查后并没有什么问题,医生只说可能是太疲倦或精神压力太大了。   ……可精神压力大,也不会短时间内直接昏倒几次吧?难道是诊断出了问题?还有真正的病因没有检查出来?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中战斗,她的心砰砰地跳,总觉得慌,而在推开门、打开灯,看到里面的情景时,就更慌了,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她看到玉求瑕仰面躺在床上,规规矩矩的,睡得笔直,被子从脚底拉到脖子,平平整整,几乎没有一丝褶皱。   这个画面……这个画面……实在是有些惊悚了。   一个正常人,睡觉再怎么规矩,也不可能睡成这样吧?就像……就想——她不愿意这样想,但这个念头却不可遏制地冒出来——就像一具躺在太平间中的尸体……不过床上用品豪华精致,可能也不是太平间,更像追悼会,冰棺中花团锦簇,搭在人身上的白布由其他人仔仔细细地整理好,尽可能平整。   出事了。   她脑子里回荡着这几个字,跌跌撞撞跑到床边,期间大脑还在濒临崩溃地思考:退一万步说,假如忽略这种骇人的睡姿,她敲了这么久的门,怎么也能把人敲醒了吧?   她来到床边,惊慌地去摇玉求瑕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玉老师……玉老师……”   过了很久,玉求瑕的眉头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呼——”游嫣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落回肚子里,轻声道,“您吓死我了……”   神经骤然放松,她垂下头呼吸了几下,因而错过了玉求瑕睁眼的瞬间,那双眼中如同蒙着一层阴翳的大雾,茫然疲倦,不知今夕何夕。   又过了一会儿,玉求瑕有些低哑地开口:“……我怎么了?”   “您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打了很多电话。”游嫣眼角挂着一点被吓出来的眼泪,终于接触到他的神情,反问道,“……您怎么了?”   玉求瑕的表情空白空茫,他本来就白,此时整张脸就像一个过分精致的雕像,游嫣感觉自己仿佛瞬间又回到了几分钟之前,毛骨悚然的感觉再次出现。   她不禁在想:眼前这个人,还是玉老师吗?   就在她以为,玉求瑕并不会再与她交流的时候……应该说,是玉求瑕已经异化成了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已经无法与她、与任何人类交流的时候,玉求瑕却回答了她:“我做了一个梦。”   她又松了一口气,缓过来后问:“什么梦?”   玉求瑕却道:“我想不起来了。”   游嫣不知道怎么接,而且经历了连番惊吓后她脑子也转得比较慢,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房间内落针可闻。   “梦里有一个人。”玉求瑕望着天花板上的灯罩,慢慢地说,声调沉绵缱绻如同梦呓,“我爱他,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游嫣忽然鼻子一酸,眼角又挤出两滴泪来。玉求瑕的感染力太强了,她也本来就是个情感丰富的类型,被那句话中的痛苦和迷惘震住了。   玉求瑕又问她:“小嫣,你跟着我多久了?”   游嫣回答了:“快五年了玉老师。”   “你不认识他吗?”玉求瑕接着问,“我们明明在一起很久了。”   “对不起,玉老师,我不太清楚。”游嫣斟酌着语句,诚实道,“就我个人的印象而言,您好像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起所谓的亲密关系。”   玉求瑕并未有什么过激反应,只喃喃道:“……是吗?”   过了一会儿,玉求瑕问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下意识地翻开夹在手肘的记事本,其实并没有看,因为已经记在脑子里了:“您今天有两个重要的会议,是您安排我来接您的……”   玉求瑕却直接打断她:“都推了。”   “可是影协那边……”   “说我要死了,去不了。”玉求瑕忽然暴躁起来,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驱逐她,“你走吧,把灯关了!”   “……好的,我知道了,您休息吧。”   游嫣很快离开了,玉求瑕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爬出来吃了一大把安眠药,懒得去拿水就干嚼,好像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不会醒不过来。或者说,在他心里,醒不过来也没有关系,他期待着重新在梦中见到对方。   终于,在药力作用下他陷入了深眠,他真的再次在梦中见到了那个人。   春风和煦,阳光金黄,身遭鸟语花香,他步履轻快,身旁有一人并肩。   很奇妙的状态,他好像被分成了两个,一个很清楚自己在做梦,在身体里看着这一切,而另一个还停留在当时,二十岁的时候。   这里是……   是学校。   他认出了自己的大学,电影学院宿舍楼后面的那条小道。   二十岁的他听见自己身体里心脏清晰地跳动,砰砰、砰砰、砰砰。   他能清晰感觉到身旁那人的存在感,他听得到那人的呼吸,感觉得到那人的颤栗,并且有种……感同身受的紧张。   气氛太微妙了,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想要阻止,又想要听。   他纠结了很久,从街头走到街尾,对方也在纠结,他们一言不发。   终于,快要到宿舍楼下了,借口用尽,总有一个人要开口。   他听到对方的声音,细细抖着:“玉求瑕,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啊……   他身体里回荡起一声满足的喟叹。   果然是要说这个。   他感到一阵温暖的喜悦,然而只是刹那,另一道声音却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冰冷严整,森然恐怖:不,我不会答应他的,我不会和他在一起。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几步……几秒钟过去,他下定了决心。   他无意识地走上前方的花坛,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在温暖的阳光下,对方看起来黯淡瑟缩,小小的一团。   “不好意思啊,学弟。”他用极尽冷淡的声音说,“但我的性向很大众,抱歉了,祝你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好奇怪。   知道自己在梦里的那个他看着这一幕,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被对方表白明明很开心的,明明就要答应了,可就这么拒绝了。   转折来得太生硬了吧?是为什么呢?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   ……是什么事来着? 第229章 等待03   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天堂般的白。   ……这是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很多人用“天堂一般的白”来做比喻,但他不是在做比喻,他觉得自己真的见过天堂的白色。   他伸出手, 想去触摸一下这片白。   但他什么也没有摸到,反而在逆光中,注意到了自己的手。   苍白, 纤薄,像骷髅骨头外面套了一层皮, 而且这层皮还不那么光滑,布满褶皱,关节处的褶皱尤为惊人, 细密蜿蜒,像两栖动物身上弯曲的部分, 谈不上美感,令大多数人作呕。   他盯着这只手, 缓慢地想着:啊, 我都这么老了啊。   然后他感觉天堂在摇晃, 面前的白光在浑浊地震荡。是地震吗?他闭上眼睛,百无聊赖地想着, 然后渐渐听到了声音。   “玉求瑕!玉求瑕!玉求瑕——”   好吵啊。   他还想睡,但是太吵了, 只能被迫睁开眼睛。   这一次,天堂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愤怒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来那是赵京云。   哦,我的好朋友。   他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定义。   “玉求瑕!玉求瑕……你醒了吗?你认识我吗?”赵京云的表情很夸张,简直有点好笑,还伸着手指头在晃, “这是几?”   “三。”玉求瑕随口一扯,在赵京云惊恐的眼神中歪头去看站在后面的游嫣,无奈道,“你们要干什么啊?”   “什么我们要干什么啊?”赵京云声音超大,怒不可遏,“你算算你已经消失多少天了?你还算得清楚吗?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啊?”   玉求瑕仍是张口就来:"我已经准备好去见上帝,但上帝是否准备好了受我折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1)。"   “玉求瑕!”赵京云痛呼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冷静下来,自顾自地愁眉苦脸,“你需要心理治疗。”   玉求瑕从善如流,顺着他道:“我很早就开始进行心理治疗了。”   赵京云并不被他的鬼话迷惑:“你最近去了吗?你门都不出!”   “最近停了。”   “为什么要停?”   “她只会说‘他’是妄想。”   “‘他’?”赵京云反应了几秒,勉强明白玉求瑕的逻辑,但立即指出,“那有没有可能……真的就是妄想呢?”   “我太缺爱了,于是幻想出了一个影子来爱我……彻底陷入妄想、沦为一个疯子。”玉求瑕波澜不惊地说着,就现在的情形来看,在他们二人之中,赵京云更像是疯了的那一个,玉求瑕好笑地看着他,“这是你们合乎情理的逻辑?”   赵京云也瞪着他,说不出话。   “但是在我看来,你们才是疯子。”玉求瑕忽然坐了起来,长发凌乱,双眼亮如灯火,甚至可以说是“目露凶光”,赵京云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们完善吗?你们正常吗?你们拿什么来评判我?”玉求瑕瞬间爆炸,“滚出去!”   游嫣在后面捂住嘴。   赵京云愣了几秒,痛心疾首:“……你到底怎么了啊?”   “我觉得我走错了世界。我觉得你们都是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我觉得眼下的生活毫无意义。我觉得我的脑子不是我的,我丢失了最重要的人。”玉求瑕扒拉开赵京云的手,“算我求你,走吧!不要管我!”   离开玉宅后,赵京云蹲在庄园车道旁边的大树下抽烟,游嫣站在旁边,她回过头盯着玉宅恢弘的建筑看了一会儿,犹豫道:“不久前,玉老师跟我提过这栋房子的事。”   那天的对话也在这栋房子里发生,玉求瑕坐在三楼露台上,游嫣在给他汇报工作,《薄荷烟花》已经定了花田笑做主演,其他的筹备工作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事务多且繁杂,她说了很多,玉求瑕都没有发言。   在她说完后,玉求瑕却来了一句:“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栋房子?”   游嫣第一反应是有点生气的,她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子,如果对方不听可以让她不说,而不是白费功夫,但看到玉求瑕的表情,她又迅速冷静下来。她知道玉求瑕的情绪和心理状况出了问题,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忽略。   她顶着玉求瑕空白茫然的眼神道:“也许是因为您富有。”   “错,也许是因为我在圈养鬼魂。”玉求瑕忽然盯着她,笑了一下,“你感觉不到吗?那些鬼影幢幢的东西在走来走去?”   她感到一阵恶寒,浑身汗毛倒竖。   玉求瑕笑得更开了:“开个玩笑。”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不过我确实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栋房子?”   他的情绪和表情切换得太快了,这个瞬间游嫣觉得他比鬼还恐怖,她的脑子几乎不会转了,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您很富有。”   “不对,这是祖宅,不是我自己买的房子。”玉求瑕很认真地与她探讨起来,“明明是祖宅,可我没有父母兄弟,没有祖辈亲人……我好像生来就是孤零零的一个,附带着这栋房子……这不奇怪吗?”   她回答不上来。   赵京云眉头皱起,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你觉得这栋房子有问题?”   游嫣迟疑着,显然要相信这种事还是对她的世界观有很大冲击:“我也不知道,不过网上不是经常有跟房子有关的灵异贴吗?这种可能……”   “那我去把他接出来吧。”赵京云把烟头一扔、踩灭,转头往回走。   游嫣跟上去,还是对这些封/建迷信十分怀疑:“赵老师,我不确定……”   “没事。”赵京云安慰她,“反正我还有房子,他房子也不少,搬出来换换心情也不错,不行还可以住酒店。”   不知道为什么,游嫣又隐隐觉得玉求瑕不会这么轻易同意,没这么简单,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如果玉老师不愿意搬呢?”   赵京云故作轻松,开了个玩笑:“那就把他绑出来。”   “他只有我们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没有别的人可以照顾他。”   游嫣心中一动,之前在玉求瑕面前感觉到的那种严寒又卷土重来,她问道:“他的家人呢?”玉求瑕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和老板,教给她很多东西,又与她保持着很好的距离,她几乎不了解玉求瑕的隐私,所以之前玉求瑕问她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完全答不上来,也没法想象,一个孤零零的小孩,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忽然长大的。   她问赵京云:“您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您没有见过他的家人吗?”   赵京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想不起来了。   两个人忧心忡忡,刚走到二楼走廊,赵京云吸了吸鼻子,忽然拔足飞奔,冲进了玉求瑕的房间。   游嫣也快速跟在后面,等看清屋内的景象后,没忍住发出一声尖叫。   厚重的窗帘拉着,屋内无比昏暗,只有窗帘的缝隙间漏进一丝光,因为窗帘是华丽的暗红色,那道光便也是触目的红色。   玉求瑕屈膝跪在那道光旁边的地毯上,睡衣解到腰际,露出的颈椎和脊背雪白无暇,骨骼清晰分明。睡衣是白色,他也是白色,在一大片血红的花纹上他纤细轻盈,如同一抹雪迹。   这是游嫣看到这个画面的第一印象。   但下一刻,她的理智开始运转,很快想起来这个房间原本的陈设,想起窗边的地毯,是马内笔下的春天,根本就没有红色。   那么那些花纹……   听到动静,玉求瑕回头望来,游嫣这才看见他放在胸前的手,和他手中的刀。   赵京云已经冲到他正面,惊怒交加:“玉求瑕!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玉求瑕仍是无比平静地看着他,在和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心。”   ===   抢救室外,赵京云的经纪人踩着高跟鞋飞速跑来。   还没完全跑到就焦急地问:“到底怎么了?怎么回事这是?怎么还搞到抢救室来了?刀你没动吧?”   赵京云坐在椅子上,木木地回答:“我就是去他家看看他,我怎么知道会……”   “冷静,都冷静下来。”经纪人看起来就是最不冷静的一个,不知道是在劝别人还是在劝自己,“好,我就问你一句:那刀你没动吧?没碰到吧?”   赵京云眼睛睁大:“都那种时候了,我哪有功夫关心我碰没碰到刀?”   “这很重要!你再仔细想想!”   “我想什么想?我最好的朋友现在躺在里面,你让我想什么想?”   经纪人深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更平稳一点:“抱歉,我也不想这样,你们被影迷拍到了……你得好好想想,仔细想一下,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这位经纪人不是不动声色的类型,又爆炸了:“你得给我空间准备啊!你这让我怎么说?记者都到外面了,你难道让我说玉求瑕自己捅自己,你刚好在旁边阻止了吧?”   赵京云的这位经纪人是家族给他选的,更偏向大总管,工作能力很强,不会管着他,唯一不好的就是情绪化。以往出了大事都是赵京云下决定,可现在赵京云也在崩溃边缘,场面就越发不好看。   赵京云直接跳起来:“这就是事实啊!而且我不在旁边!我要在旁边就好了!”   游嫣也插到两人中间:“好了!这里是医院!小声一点!事情还没到最坏那一步……”   经纪人声音确实小了,满脸绝望,跌坐在长椅上:“那可是心脏啊……”   这时手术室忽然打开,一位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三个人立马围上去问道:“怎么样?”   “确认脱离危险,只是情况有点……诡异。”医生用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形容词。   游嫣问:“什么意思?”   “他受损的只有肌肉组织,没有伤害到心脏,我们已经缝合完毕了。”   赵京云一愣:“是吗?可我看到那把刀扎得很深……”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医生说,“所以为了保险起见,缝合之前我们将伤口打开进行了全面检查,这是照片,你看他的心脏……”   几人看向那张照片,全都被震惊得无法言语。   只见那颗心脏上鲜红的肌理被一种令人战栗的破碎感占据,它的表面有一片花纹,像是被子弹穿透过的玻璃,以一个点为中心,裂开的网状纹样,如同一朵绽开的血色花朵,暗红与鲜红交织,向四周扩散出不规则的线条。   就像是一颗破碎过,又强行愈合的心脏。   ===   “你怎么了?”   有太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不停在问他这个问题,谁都要来问一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我怎么了呢?   “我总是会梦到一双眼睛。”   “和打电话。”   “没错,我在打电话,不停地打不停地打,不分时间场地,但那个号码永远是空号。”   “我梦到过赵京云的葬礼,很大的阵仗……我没想到我能活过他。”   “很多人在哭。”   “我抬起手,看到手上的皱纹、白色的头发,看到镜子里的脸……我才意识到——”   “我原来已经老了。”   “这么老了。”   “只有那双眼睛,一直在注视我。”   “我知道,那个人爱我,心疼我,也杀死我。”   “我很想他。”   “他是谁?”   “我不记得了。”   “这就是我的感觉。”   “妄想?”   “随便你怎么说,因为我都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相信,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你也是,所有人都是,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因为相信你,相信你能解决什么问题,而是因为我想说——”   “你们——你们这个世界的声音,对我来说都是屏蔽的,就像——就像羽毛、树叶或者灰烬一样。”   “我活了很久,到死都不自由。”   “……原来我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一生。”   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中,他睁开眼睛。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灯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医护人员的头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晃动,他听见一些声音。   他宣称他不接受这个世界的声音,但他还是什么都能听见,听见外面传来游嫣赵京云和医生的交谈,提到什么“你看他的心”。   “给我看。”他忽然抓住旁边一个医护人员的手,吐词清楚地道,“他们只是我的朋友,没有权利替我做出任何决定——拿给我看。”   他态度坚决,语气严酷,很快,那张照片被递到他面前。   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露出一个使人心颤的笑容:“啊……我的心上长出了一个印记。”   旁边有位没参与抢救的年轻医生被这张照片震撼了:“这是……”   “看不出来吗?”病人似乎心情很好,满意地给她介绍,“这是一朵雪花呀。” 第230章 等待04   玉求瑕的伤口好得非常快, 几乎超出了所有医生的预料。   不到一周,他出院了。   不到一个月,他将玉宅出售, 转头买下了市区一栋上世纪末修建的老式民房五楼的一间,还没有电梯。   工作室所有工作无限期暂停,还未开机的《薄荷烟花》自然也付之东流。网上很多人猜测他破产了, 或者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爱好,之前进医院的消息小范围扩散了一阵, 他没有做过任何解释。   当然网络舆论对他们这些人几乎已经造不成什么影响,在游嫣、赵京云这些朋友眼中,玉求瑕的状态确实让人放心了许多, 不再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子里,也没再做出什么剖心挖肺的危险举动, 这让游嫣更相信了玉宅有点问题的邪说。   他们都去过玉求瑕的新家,地段、装修和小区都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不能说太简陋或太温馨, 总之太“不玉求瑕”。   这个冬天, 北京下了很大的雪。   玉宅也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正式交付给买家, 玉求瑕最后去了一次,站在门里面看门外院子里的飞雪, 他总觉得两眼空空,似乎看到有人, 又没有。   他心里有一种感觉,是有一个人像雪一样,缓缓消散了。   然后他开始旅行。   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最后都会回到五楼的那个小家里,再从那里出发,来去都匆匆, 很少停留。   他不再创作,无数影迷心碎,业内人士大呼可惜,他充耳不闻,来去如风。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洗手台前洗碗,视线一转发现煲汤锅的电源线没有插。   晚饭是他自己做的,白萝卜排骨汤,可一只没有插电的锅,是怎么把汤煲出来的呢?   他停止了旅行,开始长时间地静坐。   他会在北京城里游荡,走到哪里有兴致了,就坐下来,当然还是会有一些偏好,有一些比较常去的地点:一处是比他买的这个房子更老旧的居民区的拐角,这里有一盏玻璃罩破碎了一半的路灯,没有人修,光线和角度有一种独特的艺术气息;还有离家不远的街心公园的长椅,旁边有棵银杏树;再有就是他的大学,电影学院c座楼上的天台,坐在这里可以看到他大学时最喜欢待的那间教室。   学校天台比较清静,他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别人。在街角和街心公园则时常会遇到好事的大爷大妈,操着一口飒爽的京片子问他:小伙子你一天天的坐在这里干啥呢?   回不回答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就不搭理,还装过几次聋哑人,心情好了就说:我在等人。   一般人这时候就会晃悠开了,有些更事儿的还要往他旁边一坐:等谁呐?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而等那个人真的出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知道的。   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他无聊地坐着,忽然,似乎有种冥冥中的预感降临到他身上,让他刹那间毛骨悚然。   他转向右边,看到一个撑着伞走过来的人。那是一个相当英俊的中年人,五官深刻,鬓角斑白,今天是一个萧索的秋日,那人的绿色眼睛却像是一片盎然暖春。   玉求瑕盯着他看了一会,直到他在自己面前停下。   玉求瑕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他仰视着那个人,慢慢地说:“你来了,戈多。”   《等待戈多》,塞缪尔·贝克特的代表作,20世纪文学和戏剧的重要里程碑,荒诞派戏剧的奠基之作,现代主义戏剧的基石之一。全剧讲述了两个流浪汉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等待一个名叫戈多的人物的故事,他们希望戈多能带来某种意义或解脱,但戈多始终未能出现。   从这部戏剧问世以来,无数人都在探讨、追问“戈多”究竟是什么,有人认为戈多是从“God”演变而来,就是上帝、造物主的意思。也有人认为,戈多代表死亡,而作者贝克特对此的回答是:“我要是知道,早就在剧中说出来了。”   玉求瑕认为自己在一部剧里,这部剧是《等待戈多》。   “你好,玉求瑕。”那人站在他面前,山一般高大陡峭,影子将他完整地笼罩在里面,让他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清晰了。   逆光中那人微微一笑,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笼罩着他的影子也消失了。   那人收起伞,玉求瑕这才发现天下着小雨,那人说:“很高兴见到你,但是很遗憾,你猜错了,我并不是戈多。”   玉求瑕却并不惊讶,很平静地说:“噢,那你是梅斯菲尔德吧?”   那人微微侧目:“你知道我?”   “我在他的笔记上见到过你的名字。”玉求瑕说。   决定卖掉玉宅后,玉求瑕亲手收拾了宅子里的所有物品,理论上所有的物品都是他所熟悉的,他甚至找到了自己儿时的玩具,可记忆混乱疏离,他竟然并不觉得怀念。   直到他在卧室阳台的沙发缝隙里发现那个笔记本。   那是另一个人写下的日记,因为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写的,里面出现了一百个一千个“玉求瑕”,却没有记下那人自己的名字。   日记本里记录了那个人和他,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匪夷所思的经历,玉求瑕想也许就是因为看了这本日记才让他愈发分不清梦和现实、真相和虚幻。   梅斯菲尔德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那么就叫他梅斯菲尔德了。   梅斯菲尔德侧目道:“你记得他?”   “很少,零零碎碎,他就像个幽灵,我脑子里的幽灵。”玉求瑕依旧平静,“但是他无处不在。”   “这样啊……”   “我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玉求瑕倏然一笑,轻灵地看向梅斯菲尔德,有些俏皮,好像对方是他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我自己给他起了一个,叫‘小雪’。”   梅斯菲尔德的眉头动了动,也笑了一下:“这样啊。”   玉求瑕又问他:“那你是谁呢?”   梅斯菲尔德道:“我是梅斯菲尔德。”   “梅斯菲尔德又是谁呢?”   梅斯菲尔德有几分好笑地看着他:“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你?”   玉求瑕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吗?”   他长着这样一张脸,眨动的眼睛这样清澈天真,这个世界上谁能拒绝他呢?   梅斯菲尔德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可以是可以,但我对你很好奇,我也想问你一些问题。”   玉求瑕直接道:“你问吧。”   梅斯菲尔德便开始发问:“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戈多?为什么认为自己在戏剧里?”   玉求瑕理所当然地说:“他在笔记里写了啊,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戏剧世界’。”   “你宁愿相信一个出处不明、作者不详的笔记本,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身处的现实?”   “这不是一个真的现实,是虚幻的现实,证据有很多:比如我不可能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我的父母姊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呢?都不存在,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梅斯菲尔德不赞同地蹙起眉:“所以你心里更倾向于去选择一个有家人陪伴的、温暖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玉求瑕看他一眼,并不正面回答,继续罗列:“还有我家煲汤锅的插头,我汤都喝完了才发现插头没插,没插插头的锅怎么煮汤?可它就是煮好了。还有卖房的事,那么大的房子,没有降价,不到一周就卖出去了,这合理吗?”   梅斯菲尔德反问:“有什么不合理?”   “这是一个由我的意志控制的世界。”玉求瑕道,“我下意识地认为锅能够煮汤,它就能煮。我想把房子卖出去,我就能卖。这是一个,围绕着我转的世界。”   梅斯菲尔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在演《楚门的世界》?”   “这一切都可以用那个笔记本中的内容解释,我为什么不相信它?”玉求瑕很平静地看着他,并不为那声轻蔑的笑声着恼,“如果你也身处在一个完全错位的世界,脑子里时刻有一个影子在说话,你就能理解我的感觉了。”   “很精彩的想法。”梅斯菲尔德鼓起掌来,一下一下,不知是否因为微雨深秋的缘故,掌声也显寥落,他拍了很久很久,久到玉求瑕一回神发现公园里已经空无一人,梅斯菲尔德才停下来,斜眼睥睨着他,缓缓地、但重重地说:“但是孩子,你可能错了,这里就是真实的世界。”   “电源线是你精神恍惚时自己拔掉的,玉宅能那么快卖出去也是因为你的知名度,这些都不是不可能……但你也不算全错——‘戏剧世界’的确曾经存在,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梅斯菲尔德看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闪着妖异的光芒,“因为你已经攻略了它。”   玉求瑕狠狠抖了一下,脑中各种画面都开始交错闪回,让他头疼欲裂。   “你的确曾经有那么一群伙伴,一起与‘世界’奋战过,但现在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为了让你的生活继续下去,‘世界’抹除了你的记忆。这是‘世界’对你的仁慈。”梅斯菲尔德说,“你有非常坚强的意志,‘世界’的清洗竟然没能完全洗去你的记忆。或者说,你的记忆确实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印象’,再配上这本笔记本,你的大脑自己虚构了这些故事。但不要再深究,不要再摸索,好好生活吧,去创造,去讲述,你还有大把美好的年华。”   玉求瑕强忍着头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这本笔记本,又是哪里来的?”   梅斯菲尔德从容不迫:“也许是你的某位队友留下的,但我想其中一定有不少杜撰的部分……或许,你的这位伙伴是位小说家?想将这些故事加以改编寻求发表?”   玉求瑕没再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头太疼了,一方面是他确实忘记了,他消失的伙伴之中是不是有哪一个励志成为小说家。   梅斯菲尔德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妥协一般道:“好吧好吧,有鉴于你是一个如此倔强的人,我还是多告诉你一些真相吧,以免你在未来的岁月里一直念念不忘、虚耗才华。”   玉求瑕掐着太阳穴,竭力压制脑中阴影的争执,掀起眼皮看他。   梅斯菲尔德思考了一会儿,笑道:“那我们,就从‘戏剧世界’的来历说起吧。”   他发问:“戏剧是什么?”   “……”玉求瑕谨慎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梅斯菲尔德自问自答:“戏剧就是‘人演、人看’。”   他继续问:“地球的寿命有多长?人类呢?”   继续答:“如果把地球的生命比作二十四小时制的一天,人类的出现大约是在23小时59分59秒的0.375秒后,只是最后的一瞬间。”   “但人类却创造出了许多独特的东西。”   “一些……概念、情感,或者……独特的行为,譬如……模仿、表演……之类的。”梅斯菲尔德的声音变慢了,艰涩了,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一个人把自己假装成另一个人,其他人也自愿相信这种模仿……戏剧是自愿走入一种轻信,这在所有物种中都是独一无二的行为……这很有意思。”   玉求瑕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不是人类这个物种的一员?”   “嘘。”梅斯菲尔德神秘一笑,“我会告诉你的,你先听我说。”   他继续道:“戏剧脱胎于祭祀中的表演,而祭祀是古代人们试图与神连接的仪式。”   玉求瑕说:“你是神么?”   梅斯菲尔德看向他,眼中似有寒光,浑身爆发出一种威严:“你听下去。”   “人类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发展出了智识、语言、艺术、各种抽象的概念……那你有没有想过,古老的地球,也会发展出一些什么?”   玉求瑕跟他大眼瞪小眼。   梅斯菲尔德又些困惑地看着他:“回答?”   玉求瑕:“我以为我不可以说话。”   梅斯菲尔德一声冷笑,也不问他了:“我告诉你,有的,曾经人类称之为神,现在我们姑且将之称为‘世界意志’,就像人类会悲伤喜悦一样,世界同样也会,所以地球会间歇性地繁荣,也会出现各种灾害: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冰河时代、瘟疫之类的,古人将之称为神罚,现在人都不信神了,叫它们自然灾害,可至今没有人发现这些灾害的规律,也没有人能完全预测和攻克它们。”   玉求瑕不明白:“你究竟要说什……”   “我想说,‘世界意志’,其实对人类很感兴趣。人类是这颗星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生物。”梅斯菲尔德的绿眼睛似乎转动着流光,“古代的人类种群中其实有很多能人,他们中最顶尖的一批往往都是各个族群中的大祭司——与‘神’的连接最紧密的一群人,他们的权利和威望甚至在首领之上。终于有一天他们不堪‘神罚’,联合起来与‘神’进行了一次交流,并定下了一个契约。”   “他/她们的姓名我仍然记得,却不是用现在的语言可以诉说的,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一群伟大的人。”   “所以是什么契约?”   “正是你刚完成的‘戏剧游戏’——当年不叫这个名字——他/她们与‘世界意志’约定,在那些大灾害降临之前,‘世界意志’要在更高维度,精神的维度创造一种‘游戏’,由这些人来攻略,如果这些人类攻略成功,则大灾害不会降临,反之就会。”   玉求瑕听明白了:“他们想成为一道‘防火墙’?”   “是的,毕竟他们是人类中的精英,比起普罗大众,他们有更多机会。”   “可是、恕我直言……假如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世界意志’又为什么会答应这种条件?对祂来说有什么收益?”   “‘收益’,又是一个人类发明的概念了。”梅斯菲尔德摇摇头,“我说过了,‘世界意志’对人类很感兴趣,人类就像……就像祂的玩具一样,而且是刚刚得到的新玩具,这样会好理解一些吗?”   玉求瑕又发问:“那参与‘游戏’的人怎么选?”   “你已经猜到了。”梅斯菲尔德又是一笑,“正是那批立契者的血脉,和他们近旁之人。”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批人不早该死绝了?”   “你想得太小了,应该更宏伟一些。”梅斯菲尔德的声音逐渐变得奇怪,仿佛带着混响,“当年的立契者,可不是坐在一个洞穴中画了一个法阵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仰面朝天,闭上眼睛,张开双手,吸了一口悠长的空气,仿佛站在高空说话:“他们是在‘精神维度’见面的,全世界的祭司都在那天见面了。而灾害的发生一般都只是一时一地,哪怕一个文明的血脉都覆灭了,其他地域的立契者血脉却还在生存、繁衍、迁徙……直到今天。”   玉求瑕脑中灵光一现:“所以《录鬼簿》……”   梅斯菲尔德点点头:“它是华夏文明立契者血脉的记录,也可以说是牺牲者的记录。”   饶是玉求瑕也被震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每一轮‘游戏’,怎么才算结束呢?”   梅斯菲尔德:“‘世界意志’觉得它应该结束的时候,它就会结束。”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与‘世界意志’,你谈什么公平?”梅斯菲尔德道,“啊……公平,这也是人类独创的概念。”   玉求瑕依然在问:“那我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人类不需要知道。”梅斯菲尔德说,“很少有‘游戏’会在一代人中结束,人类在‘游戏’中只能努力存活、辨别真伪,期待这一轮能在血脉耗尽之前结束。你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你在这一轮的末段参与进来,最终也成功终结了它。”   玉求瑕喃喃道:“所以有些血脉是注定断绝的。”   “也不一定,你不就成功攻略了吗?”梅斯菲尔德道,“因为你的成功,这一轮‘游戏’结束了,你的文明两百年之内不用担心天灾。”   玉求瑕还是慢慢呢喃着:“只有我成功了?”   “我说过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世界’清除你的记忆是在保护你,它同时也清除了牺牲者们存在过的痕迹,不然你以为普通人为什么看不了那本《录鬼簿》?这些信息对血脉和游戏之外的人都是保密的。”梅斯菲尔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之所以来跟你说这些,也是因为不忍心你的生活被毁灭,你明明是拯救了文明的人。”   玉求瑕瞠目结舌,一言不发。   “但这种清除也势必会留下一些bug,譬如你的父母家人,他们都为此牺牲,你因而找不到自己的来处,但请你不要再深究。‘游戏’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该放下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玉求瑕沉默了良久,抬起脸来看他,满脸惨白,一双眼睛亮如灯火:“……那你又是谁呢?”   梅斯菲尔德又叹了口气,似乎不忍,再次妥协:“我是古往今来所有伟大的祭司、法老、皇帝、国王、苏丹的荣耀的集合,我们代表人类的意志,永恒对抗着世界的意志。”   “我代表人类的意志感谢你,感谢你的家族。你自由了,玉求瑕,都结束了。” 第231章 等待05   “他其实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说话的人摇头叹气, “很可惜。”   街心公园上空,现实生物看不到的“精神维度”里,有两个人影悬浮其中, 目视着一切。   如果有什么神奇生物可以同时理解两个维度,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两个维度中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英俊的面容、完美的躯体、春意盎然的眼睛。   这时, “精神维度”中的另一个人说话了:“你真的不能……”   这里的“梅斯菲尔德”打断他:“不能,我已经说过了, 我没办法干涉‘世界’,只有你是特殊的,方思弄。”   方思弄耷拉下肩膀, 默然地看着下方两人的对话。   “梅斯菲尔德”还在遗憾地感慨:“啧啧啧,真的很可惜啊……明明连《等待戈多》都说出来啦。”   方思弄在通过“冥界”的光门时, 就想起了“上一轮”的所有事——虽然按照“梅斯菲尔德”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上一轮这一轮, 拢共就只有一轮。   事情还要从他的视角中, 真实时间线的开始讲起——   他投掷硬币, 进入大学,在图书馆门口见到玉求瑕, 一见钟情。   之后他对玉求瑕展开了长达两年的追求。   然后,表白。   表白的那一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花墙上的炮仗花开得非常艳丽,一切都和他后来记忆中的情景分毫不差,只不过玉求瑕当时的回答并不是“好啊”,而是拒绝。   “不好意思啊,学弟,但我的性向很大众, 抱歉了,祝你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嗯,挺陌生的,虽然这才是现实,但是真的很陌生。   当然,当时的、现实中的他被拒绝后还是遭到了重大打击,他其实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爱的人,他自己的爱也并不丰裕,那两年的追求和那次告白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勇气,对他来说,那次告白已经是等同于“撞破南墙”的孤勇,失败之后不得不回头。   他缩回了阴影中。   他只敢在阴影中默默地为玉求瑕做事、偷偷地注视对方。他背着玉求瑕帮玉求瑕的摄影组干过很多次白工、在玉求瑕出席的活动中当志愿者、在玉求瑕站上的所有舞台的阴影下当观众……他其实很喜欢当观众,只有这样才能肆无忌惮地注视玉求瑕,不用害怕被发现。他看着玉求瑕一步一步成为举世瞩目的天才导演,十年如一日地以影迷的身份给玉求瑕的工作室寄去礼物……   他是如此的黯淡、阴郁、怯懦,他的感情也同样不见天日,他在阴影中偷偷地随行,他不是没想过离开,可他的爱真的太少了,用了一次就没有了,他没办法去爱别人,也没办法离开玉求瑕,他一无所有,只剩这点东西活着。   他就这样活了很多年。   除了单方面的窥伺外,唯一称得上交集的一次是一个从酒吧开始的晚上。那天他倒不是为玉求瑕去的,而是自己的剧组聚餐,聚到一半他发现被一个男人扛着往外走的玉求瑕。   玉求瑕显然已经神智不清,而那个男人他并不认识——要知道以他对玉求瑕的关注程度,不可能不知道玉求瑕枕边人的长相。他没见过那个男人,立即就判断出不对,他上去跟那男的打了一架,那男人自知理亏,未战先溃,他就把玉求瑕带回了家。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而且他还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讨生活,在上楼梯的时候他就发现玉求瑕不对劲,应该是被下了药,他在床边坐了一整晚,冷水一盆一盆地换给玉求瑕擦身疏解,天快亮时药效过了,玉求瑕熟睡过去,他却再次胆怯,留下一条短信就跑去了外地。   回来后,玉求瑕自然早已离开,也没有回复过他。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活着,工作、吃、喝、睡、追玉求瑕的行程、努力隐藏自己。   但因为离得太近,他终于还是被卷入了“戏剧世界”。   他是从“琵琶记世界”进去的,进去之前他在片场,当时已是深夜,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他以为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显然不是。那是个挺大的影视城,当时好几个剧组都在运作,共用化妆间等配套设施。因为知道玉求瑕也在那里,他便加入了隔壁剧组,直到今天他也不能确定当时到底是被谁卷进去的,可能是玉求瑕,也可能是被玉茵茵卷进去的蒲天白……他不确定,因为他逃出来之后也没有去确认过。   在“琵琶记世界”中他成为了一个稀里糊涂的高中生,世界终结的时候稀里糊涂地就出去了。回到现实的他惶恐了一段时间,刚好一点之后又进了“时钟世界”,这次成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猫”,看到其他一些人惨死的样子,后来还是稀里糊涂又出去了。   再下一个世界是“哈姆雷特机器”,在这里他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士兵,参与最终决战时被捅破了脾脏,躺在地上等死,这时候身着蓝黑色女装和服的玉求瑕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一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好美啊。”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他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还活着,醒来之后在医院,出院的前一天玉求瑕来医院找到了他,玉求瑕在杀他的时候认出了他。   他终于从对方口中得知了“戏剧世界”的一些情况。   之后在现实中他与玉求瑕建立起了一些联系,只是从不主动。对他来说,“戏剧世界”也没有那么可怕,死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像老友一般。   他不太愿意以“活命”为借口,频繁地去找玉求瑕。   他不能找玉求瑕,他不能保证自己在面对面时还能藏得够好,他不敢让玉求瑕发现自己的喜欢,让玉求瑕发现他表白被拒之后依然没有放弃,一直一直注视着他、追随着他……这太恐怖了吧?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呢?只有偏执狂才做得出来,像跟踪狂一样恶心……会让对方觉得可怕的。   大家都喜欢那种轻盈、自由、松弛的关系。   他不想让玉求瑕讨厌他。   玉求瑕已经很讨厌他了。   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玉求瑕骑在他身上要杀他、看清楚他的脸的那一刻,那种痛苦愤怒的表情,他看得很清楚。   玉求瑕认出了他,感到麻烦。   他不找玉求瑕,玉求瑕也不会找他。   他迅速而被动地接受了一切,日常生活并不改变,只为在生命的随后时刻窥见了玉求瑕生活中的一部分真实而感到庆幸。   他在“戏剧世界”里见到了不太一样的玉求瑕。   与他后来认识的玉求瑕不一样,这时候的玉求瑕要更冷酷、更无情、更锋芒毕露,总是用最简洁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并不怎么考虑代价,那种孤注一掷的冷漠在他眼中美得目眩……可在其他人眼中,也许是刺眼。   在下一个“世界”中玉求瑕遭到了元观君一派的背叛,玉茵茵最先死了,而他则在余春民的绝杀招式下将玉求瑕推开,扑在玉求瑕身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觉得很满足,自己这条烂命总算还有点用处。   没想到这次自己还是没有死,又在现实中醒过来了。   同样幸存的井石屏告诉他,是玉求瑕把你背出来的。   得知自己又给玉求瑕添了麻烦,他更是无地自容,好在经过这几个世界后,也许是因为他躲避的态度明显,玉求瑕在现实中不怎么会找他,见了面也从来就是不冷不热,这让他好过很多。   在残酷的“世界”中,大多数厉害的人都牺牲了,而他则因为对玉求瑕的绝对服从,竟然神奇地活到了最后——他现在才知道是最后——进入了“金字塔世界”中的《俄耳浦斯》电影。   在那种情况下,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妻子”的声音是玉求瑕有什么不对。   他一路都默念着不能回头,一路从冥王圣殿走出来,经过塔尔塔罗斯、渡过冥河、走过埃列修斯田野,一直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回头。他做得很好,并没有被身后的声音迷惑,可到了最后,就快要抵达人间的时候,他崩溃了。   巨大的情绪洪流淹没了他。   当境遇走向极端荒谬时,他反而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自由。常识和规则失效,就像忽然到了悬崖边上开始席地坐下喝酒。他来到了绝境,不再压制心中对冥王的怀疑。   这种怀疑巨大疯狂,一发不可收拾,冥王说只要不回头看妻子他们就都能回去,他就像被钓竿上的萝卜引诱着向前狂奔的驴,一丝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是抵挡身后的呼唤他就已用尽了全力。   可是仔细想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回头呢?   他的生命在失去妻子之后已经一文不值,如果没有妻子那回到人间毫无用处,他并不期待在人间的生活,他本身也并不是人间所期待的存在。   妻子如果希望与他一起回去,又为什么会一直在身后呼唤他?   他猜测这是冥王的幻术。   可冥王要是真的愿意让他带着妻子回去,又为什么要用幻术?   妻子的呼唤真的是诱惑吗?还是提醒?   他为什么要相信冥王而不相信妻子?   同时,他身体里的那个属于现实中的方思弄的意识也或多或少地参与了决策——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玉求瑕客气、疏离或冷漠的眼睛,深知自己在人间是不被需要的。   可是身后的妻子,非常非常需要他。   与其被冥王的幻术哄回人间,他为什么不跟妻子永堕地狱?   ……反正回到人间等待他的,也只是不停的躲藏。   然后他就回头了。   他没能离开那部电影,他死了。   本来,他的故事、他的意识在这里就应该结束了才对。   意外发生在冥府三界的边缘,路过那条羊肠小道时他从裂缝的洞穴中掉了下去,那是塔尔塔罗斯的深处,在那里他遇到了西西弗斯,还在洞窟的棺材里捡到一本书。   正是那本书,让他在死亡后还活着。   这是一句充满悖论的鬼话,是梅斯菲尔德说的。   哦,是他这边的这个梅斯菲尔德。   在玉求瑕那边的梅斯菲尔德这样介绍自己时:“我是古往今来所有伟大的祭司、法老、皇帝、国王、苏丹的荣耀的集合,我们代表人类的意志,永恒对抗着世界的意志。”   他旁边的梅斯菲尔德十分生气,叫着:“这东西学我说话!”   “这东西?”   “如果祂愿意叫自己‘世界意志’的话,那就是这么个叫法。”梅斯菲尔德十分好脾气地跟他解释,“而我,才是祂口中的‘人类意志’。”   总之,不论是“世界意志”还是“人类意志”,都是超出了人类范畴的存在,虽然这两位都披着相同的人皮。   方思弄开始时并不确定自己应该相信谁,甚至也不确定在过往的几次交集中给自己提供帮助的究竟是哪一位,或是二者都有,但随着“外面”那位跟玉求瑕的谈话越来越深入,他心中的天平逐渐偏向了自己旁边的这一位。   现在,他愿意相信,他旁边的这一位是他一直以来认识的“梅斯菲尔德”,而玉求瑕面前的那个,是所谓的“世界意志”。   有了这样的立场判断,他才能整理并相信梅斯菲尔德告诉他的“真相”。 第232章 等待06   说回那本书。   梅斯菲尔德说正是因为那本书, 他才能在死后活着。   他问那是什么书。   梅斯菲尔德想了半天说,能够叫出那本书的语言已经失传了……不过后来它的传说流传到埃及,被那里的祭司争相效仿, 后来他们创造出了《亡灵书》,《亡灵书》你知道吗?   他知道《亡灵书》,大学学世界文明史的时候学过, 后来有部最后流产了的片子也涉及到相关内容,他还详细研究过。   《亡灵书》是古埃及的一系列宗教文本, 因为古埃及的文字很长一段时间被祭司阶层垄断,所以一开始《亡灵书》只在王室墓葬中出现,包括金字塔墓室壁上或石棺面上的祈祷文、颂歌、咒文。经过几百上千年文化下放到民间, 平民死后也会将咒文写在莎草纸上随遗体下葬,在这些行为中的所有文字内容所形成的整个文献集, 被称为《亡灵书》。   《亡灵书》主要用于指引死者在死后世界中的旅程,旨在教诲或提醒死者, 在冥界会遇到的每一个事件、会为他/她的所作所为受到何种审判, 冥界的每一个神都要求了解关于他/她生活的事实, 他/她应怎样回答等等,以使他/她能够战胜在冥府旅程中所遇到的一切危险和障碍。亡灵书的中心思想就是使死者复活, 并平安地过渡到下一个世界。   那些《亡灵书》有没有用不知道,不过按梅斯菲尔德的说法, 他捡到的这本是所有这些《亡灵书》的母本,也是唯一的真品。   “所以是这本书在指引我?”方思弄艰难地说服自己相信这些怪诞的说法,“指引一个死者的灵魂?”   梅斯菲尔德点点头:“没错。你死后发生的一切都是‘书’在指引你,走向复活之路。”   而在复活之前,他都处在一个半生半死的状态,梅斯菲尔德又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世界’里的npc一样。”所以唯独他可以在一些特定的时刻, 进入npc们的“走马灯”,窥见npc们的回忆和思想。在‘世界’之中,他们是同类。   同样也是因为他这种卡bug一样的状态,让与他相关的一切都容易卡bug,比如那个被玉求瑕找到的笔记本,以及玉求瑕没有完全消失的记忆。   “好吧好吧。”方思弄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可是我为什么还是没有活过来?”   “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梅斯菲尔德说,“‘书’已经将你送回了丧生之地,可你要知道,一个人如果要复活,光靠他自己可不行。”   方思弄早就没脾气了:“那还要靠什么?”   “还要靠朋友亲人、子嗣后代啊。”梅斯菲尔德理所当然地说,“就是埃及法老复活也需要完整的木乃伊啊。”   埃及法老真能复活?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方思弄脑子里,但他问出了显然更重要的一个问题:“那我的‘木乃伊’在哪里?”   “这就要问他了。”梅斯菲尔德朝“精神维度”之外的玉求瑕努了努嘴,“虽然现在看来是难了。”   从《俄耳浦斯》电影离开后,方思弄就一直和梅斯菲尔德待在一起,梅斯菲尔德解答了他的所有疑问,也详细地给他讲述了“戏剧世界”的起源,比“世界意志”讲给玉求瑕那个语焉不详的版本要细致许多——   同自然界的阶段性自然灾害爆发一样,人类精英也会在特定的时间段集中出现,比如最近的“轴心时期”,中国、希腊、印度、波斯、以色列……各个相互隔绝的文明都在同一时期集中出现了大量伟人,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而在更遥远的上古时代,也曾有过数个这样的时期,那是更蛮荒残酷的时代,人类对自然灾害的认识和抵御能力几近于无、饱受摧残。终于有一天,各个文明的祭司们都在同一时刻有所明悟,进入了“精神维度”,在那里与“世界意志”立定了契约。   为什么是戏剧?   因为戏剧是与仪式紧紧相连的,朝向无数死者敞开,是人类感情的集中表达,集中消解。   在一个真实的舞台上,调动虚拟抽象的思维和想象,激活虚妄的情绪,让在场所有人的情绪随着故事情节产生共鸣式的起伏,又在故事结局时集中释放掉,是情感的浓缩精华,是极速变化,是矛盾冲突,是和解或毁灭。   是“世界意志”曾经从未见过的、对人类最感兴趣的部分的集中爆发。   而一个能创作出伟大作品的剧作家,势必要对人性有深刻的洞见,这种洞见大多数时候会招致恐惧,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剧作家都是被驱逐出人类群体以外的,中国古代的曲家自称为鬼,而欧洲大陆早年不允许剧作家葬入坟墓。   因为他们实在让人畏惧,是一群法外之人,他们的眼能将皮囊看穿,他们的笔能将人心写透,他们构筑的世界,真的会在虚妄中存在。   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纯白无暇的人,谁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目视。   一开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已不可考,能确定的是那时候肯定不叫“游戏”也不叫“戏剧”,那个时候的人类甚至没有文字,也没有“游戏”和“戏剧”的概念,后来经过演化,它成为了今天的样子,未来还会继续变化。它会不停地将人类放入虚设的场景中,演绎虚拟的故事,产生真实的情感,供“世界意志”取乐。   直到什么时候呢?   也许直到“世界意志”终于感到无聊的时候吧。   方思弄听得一身冰冷,忧心忡忡道:“就没有什么办法结束这一切吗?”   梅斯菲尔德朝他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见过西西弗斯了吧?”   西西弗斯,永远的失败者,推着永远无法到达山顶的巨石,永远坠落,永远反抗。   方思弄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所以这些神话人物是真的存在吗?”   “只要是被创造出来的概念,都可以在‘精神维度’中展现。这算是一种存在吗?”梅斯菲尔德道,“就像我,也是一种概念的集合?”   在“世界意志”向玉求瑕宣称自己的身份之前,梅斯菲尔德已经先跟方思弄讲过一遍:祂是所有先知、国王、天才和伟人的集合体,在很突然的一个时间点拥有了意识,从那之后一直伴随着人类文明生长。   在这期间,祂也发现了另一个阴影中的存在,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祂终于确定,对方是“世界意志”生成出的具象,在从“游戏”中取乐的同时,不知不觉地加入了这种模仿,也开始模仿人类。   方思弄问:“这是祂现在可以进入‘游戏’,欺骗玉求瑕的原因吗?”   “不是。”梅斯菲尔德却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契约’仍旧存在,祂没办法随意进入‘游戏’。”   “那现在?”   “这个说起来得怪我……”梅斯菲尔德脸上出现了一丝可以被称为“羞赧”的表情,“因为是我先介入的。”   方思弄:“?”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看着他:“我先发现了你这个‘特异点’,我不是说了吗?你是属于一个……bug,我偷偷地帮过你几次,被祂发现了,祂现在穿着我的皮去搞事,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思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如果代价这么大,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要是挂掉这轮游戏就没有通关的可能了啊。”梅斯菲尔德睁大眼睛,“难道我没说吗?你就是‘戈多’啊。”   方思弄一脸空白,肯定道:“你没说。”   “好吧那我现在说吧。”梅斯菲尔德道,“我从真实的时间线来讲吧:玉求瑕、你还有其他人被卷入‘戏剧世界’,一路艰难求生,最后绝大部分人都死了,包括你,当然你捡到那本书是意外情况暂且不提——总之,玉求瑕作为最后、唯一一个幸存者,进入到了最后一个副本《等待戈多》。”   梅斯菲尔德指着下方的玉求瑕:“他是这个副本的唯一主人公,他在等待什么,‘戈多’就是什么。”   方思弄觉得身体内部仿佛在被烧灼,喃喃问道:“他在等待什么?”   “你说呢?”梅斯菲尔德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继续说,“《等待戈多》是一个几乎没有情节发展的剧目,展现在生活中的就是一种‘一成不变’,除了时间流逝一切都没有发生,也可以说是什么都发生了但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个‘世界’没有情节,唯一的情节就是‘等待’。”   “在这种‘等待’中,他没有等到他的‘戈多’,就已经结束了他的一生。”   方思弄静静听着,木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不过好在他拥有足够强大的意志,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依然没有放弃执念,所以他打开了‘第二幕’。”   《等待戈多》是一部两幕剧,第一幕和第二幕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是两个流浪汉在进行琐碎的对话,中途会有一个牵着一条人假扮的狗的怪人闯入,最后会有一个孩子来通知他们:戈多今天不来了,但明天一定来。   不知道的时候没往这边想,现在知道了剧目,方思弄猜测他们在“时钟世界”和“哈姆雷特机器世界”遇到的那个不可名状的巨大黑影有可能就是这两个贸然闯入的怪人,他们的闯入没有目的、没有逻辑,只为了展现荒诞。   梅斯菲尔德继续道:“第二幕中的他回溯到了一个他此生最遗憾的时间点,开始了第二次尝试。但结果你也看到了,几乎是……一成不变。唯二不同的就是你,和他那个从镜子中逃逸的妹妹。”   方思弄却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回溯的那个时间点……”   梅斯菲尔德那个有几分讥诮的表情再次出现了:“就是你向他表白的那一刻。”   方思弄完全愣住了,一时间,阳光、林荫道和炮仗花鲜艳的红色组成的漩涡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就又要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他在等待什么?”梅斯菲尔德说,“是‘爱’啊,方思弄。”   “他一生都在追逐爱。那一个瞬间,是他潜意识里离爱最近的一个瞬间,他想要知道如果在那个时候做出不同的选择,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他几乎要成功了。”   方思弄颓然地往地上一坐:“所以都是假的。”   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散了,惨笑一声:“所以从那个时间点之后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从未发生过的。”   “如果你要以‘是否在现实世界中发生过’来定义,那它确实是没发生过。”梅斯菲尔德说,“不过我们都已经是精神存在了,有没有在现实发生过没有那么重要吧?”   方思弄没有回答,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没得到回答,梅斯菲尔德也并不尴尬,继续道:“因为在这之后你们经历的‘世界’其实整体都在《等待戈多》的大剧本下,所以就算在‘现实’中,你偶尔也会遇到一些精神性的存在,我可以进去找你,那家伙也能。”   比如和景明去酒吧的那次,比如周瑶露出的可怕笑脸,比如游泳池见到的无脸人……   “那个不是。”方思弄并没有说话,梅斯菲尔德却道,“那个你所谓的‘无脸人’不是我们的手笔,应该是玉茵茵给你的提示。”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心道原来说了这么多都是废话,在这个“精神维度”中,梅斯菲尔德可以不通过语言就得知他的想法。   “是的。”梅斯菲尔德还笑了一声,“语言其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没用的东西。”   方思弄已经完全麻了。   梅斯菲尔德却似乎很喜欢看他的吃瘪样,笑了笑,接着说:“也正是因为玉求瑕是这个大剧本下的唯一主人公,他的意志有些时候会对整个‘世界’做出影响,当然他自己是意识不到的,包括但不限于对npc的影响——他有时候可能会借npc之口说话;对时间线的影响——根据他的意愿推迟或延后‘世界’降临的时间;对剧情的影响等等。”   “你之所以在一些时候会感觉自己很特别、跟其他人不一样,是因为你在他的眼里真的不一样。”   “他一直在追逐爱,追逐一种完善的、圆满的、没有条件没有瑕疵的爱,他在追逐这个,但他的深层意识其实并不相信真的有这种爱……你的爱让他有了这种感觉,可他并不相信,直到你死在他面前,他的怀疑终于松动了,这也是他能成功开启第二幕的重要愿意。”   “当然他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打消,在第二幕里他潜意识设置了很多障碍和选择题给你,当然这些考验也是‘世界意志’所乐见的,他想考验你的爱,他依旧不能相信世界上有他一直在等待和追逐的那种爱,结果你全都通过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方思弄依然选择用语言提问:“那如果他等到了,为什么还不能结束这轮游戏?”   梅斯菲尔德的笑容忽然变得吊诡,刹那之间变得比周瑶的那个笑容还要阴森恐怖,方思弄心跳一窒,梅斯菲尔德幽幽开口:“因为人性的贪婪啊。”   “在第一幕中他等待的还只是‘爱’,这时你的死让他发现了你的爱,而在第二幕的求证过程中他从‘追求这种爱’发展到了‘追求方思弄的爱’……你明白这二者的区别吗?”   “戈多从‘爱’变成了‘你’。他在等的是爱,特指的是你的爱,可是你已经死了。”   “这场游戏已经没有解了。”梅斯菲尔德微微俯身,用手抚摸他的头顶,“跟我走吧,方思弄。”   从在“精神维度”相遇以来,梅斯菲尔德的目的就是让方思弄加入这个不断扩大的“人类意志的集合”,神奇的是这个集合还讲究自愿原则,如果他答应,他就会成为这个“梅斯菲尔德”的一部分,继续与“世界意志”对抗下去。如果不答应,对方也不会强迫。   他当然没有立即答应,毕竟玉求瑕的故事还没有结局。   梅斯菲尔德则同意带他来看完这个“世界”的结局,但因为以上种种原因,他们绝不能够介入。   方思弄垂着头道:“你要食言吗?你答应过我不管我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可以在这里陪伴他直到结局。”   “不是的,你知道,我们其实有很多时间,就算在这里陪他几十年也完全没问题。”梅斯菲尔德叹了口气,坐到他旁边,“我只是不想你在这里虚耗你的爱……你只能在这里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老死,相信我,我已经观看过成千上万遍,仔细观看美人迟暮,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结局还没定呢。”方思弄说,“你说过那本书可以让我复活。”   “那也要有‘木乃伊’才行。”   “我之前问过你我的‘木乃伊’在哪里,你说‘这要问他了’,这说明,它还是存在的,并且在玉求瑕可以找到的地方。你凭什么断言结局?”   因为实际上不需要语言,梅斯菲尔德可以先一步窥见他的想法,所以在他说完之前就已经在叹息:“你展现出来的纯粹的爱让我震撼,玉求瑕深陷其中依然保持的清醒也让我惊叹,你们几乎就要成功了,我当然希望你们成功,我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我一点也不希望灾难降临,我已经说过可惜了。   祂语重心长地说:“方思弄,你是我的同志,我不会骗你,你的‘木乃伊’的确在他有可能找到的地方,但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我们没必要在这浪费时间。”   “为什么?”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朝玉求瑕和另一个“梅斯菲尔德”一指:“如你所见,‘世界意志’已经介入了,在祂的蛊惑下,玉求瑕只能放弃探索,度过和上一幕相同的一生,但这一次不可能再有回溯,因为《等待戈多》一共只有两幕。”   方思弄又问:“‘世界意志’除了蛊惑他,还能做什么吗?”   “不能了,毕竟‘契约’的力量还在那里,祂现在也只是一个投影,最多就说说话。”梅斯菲尔德说,“不过只说话也足够致命了,就像我对你的帮助其实也只是几次语焉不详的提示,况且玉求瑕的记忆是不整全的,所有的缺口都可以被祂用‘不必深究的bug’解释,我不认为有人能挣脱这种谎言。”   又经过了一阵万籁俱寂的沉默,方思弄抱紧膝盖,盯着玉求瑕的身影喃喃道:   “是啊……我要是他,应该也只能信了。”   “毕竟这一幕的事情,都是假的嘛……”   梅斯菲尔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遗憾道:“你也别怪他,毕竟他是没有记忆的,怨恨会损耗你的爱,那可是无上的珍宝。”   “我们都欢迎你的加入。” 第233章 等待07   方思弄把鼻子以下都埋在膝盖里, 静静看着“精神维度”之外的玉求瑕。   “……原来是这样吗?”玉求瑕仰望着眼前的阴影,眼神逐渐放空,他满脸惨白, 浑身细细地发抖,完全绝望、濒临崩溃。   “世界意志”站在他的正面,高峻的阴影如同一开始那样笼罩着他, 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抚摸他的头顶。   不得不说, 这东西学习人类学习得很是精髓,这在无人街心公园的一幕却无端使人联想到《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的那一幕,也许当时祂真的在场, 人类的文明、辉煌在祂眼中也许只是一种好玩的东西。   忽然,祂抬起头, 看向虚空中的一点,方思弄知道祂看得到他们, 他与那双碧绿的眼睛对视了。   下一刻, 祂笑了起来。   但这一次就模仿得不好, 嘴角咧到耳根,整条唇缝弯出一道夸张的弧度, 那是一个以人类的面部肌肉构造不可能达到的角度,一时间像是集中了生物本能中的所有恐怖, 让方思弄遍骨生寒。   这时,旁边一只手伸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怕。”梅斯菲尔德在他身边叹了口气,“如果受不了,就跟我走吧,我们该去为下一轮做准备了。”   方思弄把他的手拿下来:“我不怕。”   他直直地与“世界意志”对视。   他强调:“我不怕他。”   “世界意志”似乎被他的反应取悦到, 心情很好地低头对着玉求瑕说:“埃及有一句谚语:‘世界怕时间,时间怕金字塔。’”   祂的手顺着玉求瑕的头发往下滑,从头顶到颈椎:“你已经战胜了‘金字塔’,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理当放过自己、拥有幸福的一生。”   祂用另一只手触碰玉求瑕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指腹划过粗糙的牛皮纸面。祂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落回一个温和而慈悲的角度,用劝诱的语气道:“把它交给我吧。”   那正是方思弄留给玉求瑕的那一本日记,玉求瑕之前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不知道为什么,它忽然就出现在玉求瑕的膝头。   “世界意志”胜券在握,洋洋得意地又向虚空中的“精神维度”投来一眼,但声音还是没有一丝破绽,还在对玉求瑕说:“——之后你就会获得真正的自由了。”   祂捏住笔记本的一个角,慢慢往外抽。   方思弄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也跟着被一点一点地抽出体外。   梅斯菲尔德又在旁边轻轻叹了一声。   等这本笔记本也被“世界意志”抹除,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能提示玉求瑕这段经历的东西,他也许偶尔会觉得生活违和,但在这世上觉得某些瞬间生活违和的人又岂止千千万万,一切,都可以用罹患阿尔兹海默症来解释。   都结束了,他只能在这个“世界”中度过平静的一生,而属于人类的这一轮“游戏”也会宣告失败,灾难即将降临,或许是地震海啸,也可能是瘟疫横行。   就在笔记本几乎完全离开玉求瑕的身体时,玉求瑕忽然抬起手,用两只手牢牢捏住了这个本子。   这完全出乎了“世界意志”的预料,因为震惊,祂一时间浑身僵硬,不协调的姿势立即就透出了一种非人感。   “谎言都藏在真相之中。”玉求瑕笑了一声,“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就是一分谎言九分真相——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又似乎带着一种锋芒,身体也完全不发抖了,他歪了歪头,表情忽然之间变得清澈天真,好像真情实感地在与对方讨论什么问题:“而要在如此浩瀚的真相之中准确地找到假的那一部分,我们需要什么呢?”   抓着笔记本另一端的人下意识问道:“什么?”   “需要一个锚点,一个势必为真的真相。”玉求瑕笑起来,“对我来说,最大的锚点就是我的心脏,它已经生长出了‘印记’,告诉我: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以及——我家的锅有保温模式,我不可能在吃完饭之前就把插头拔掉。”   虚空之中,方思弄低低笑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一旁的梅斯菲尔德惊叹道,“让我惊讶的是,这些反应是他在记忆完全混乱的情况下做出的。”他有些激动地强调,“我指的不止是他现在的状态啊,其实,他在整个《等待戈多》中,记忆都是被影响着的!就像……就像在梦里……对,就像在上一个副本中你们在‘电影’里的那种状态……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何等的意志力……”   说到激动处,他注意到方思弄的表情,顿时愣了一下:“……你早就知道?”   方思弄看向他:“果然,你并不能随意地读我的心。”   梅斯菲尔德一愣。   “从在‘精神维度’相遇这么久,你一直都在问我的想法,问我的答案,直到刚刚。”方思弄笃定地说,“你是在我动摇之后才能‘听见’我的心声的,现在又听不到了。”   梅斯菲尔德抿了抿嘴,好半天后道:“……所以你也在演戏。”   “‘戏剧就是让人自愿走入一种轻信。’”方思弄解释说,“把自己放进戏里,很快就动摇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半个专业的。”   “哈。”梅斯菲尔德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又看了玉求瑕一眼,摇摇头说,“真是输给你们了。”   祂举手投降:“现在我们坦诚相见行吗?”   方思弄上下扫视他:“看你诚意。”   “人类,人类从来就是这么有趣的东西。”梅斯菲尔德又笑起来,那种“端着”的感觉散去了一些,这让祂看起来更像是个人——方思弄愿意相信祂曾经是人,或者说是人类的集合体,但在漫长虚空中度过的岁月中,祂的确越来越“神化”了。   祂问:“如果玉求瑕的锚点是他的心脏,那你的锚点又是什么呢?在‘世界’和‘人神’的谎言面前依然不会动摇?”   方思弄转动视线,看向了玉求瑕。   梅斯菲尔德失笑:“我早该想到是这样,恋爱中的人类会像信仰神一样信仰对方。”   “你相信他。”祂的表情不是很赞同,老友一般对方思弄好言相劝,“可哪一天他让你失望了,就会很危险。”   祂以为方思弄这个恋爱脑会回答他“我不会对他失望”,没想到真正等来的回答是:“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方思弄又说:“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方思弄没有细说,生活日常中的端倪很难细说,也没有必要细说。他觉得玉求瑕早就对真正的结局有所预感,而他因为对玉求瑕的注视,也同样察觉到了它。这种感觉的出现很难指出一个具体的时间,也许是在进入上一个世界之前,他扒着门框站在玉求瑕身后,看着玉求瑕对倒在地上的黎暖树说:“你忍心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人吗?”   也许是在“芦苇之地”的幻境之中,玉求瑕向他提议“不然……我们就留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或者,是在更早更早以前的“弗兰肯斯坦世界”,玉求瑕给他讲那个故事的时刻:“自古就有‘无意’的鬼,叫破的那一刻才会醒觉。”   “我觉得他早就知道大部分结局。”方思弄并不多言,还是专注地看着玉求瑕,“他好像一直知道自己在梦里、在孤军奋战。”   “我听到了。孩子。”玉求瑕对着“世界意志”说道,他的笑容顽皮天真,明明坐着,在对方面前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   “世界意志”不知不觉已经放开了那个笔记本,一头雾水:“什么?”   玉求瑕:“听到你说的了。”   “世界意志”仍旧迟疑,开始怀疑自己:“……我说了什么?”   “你说‘戈多一定会来。’”玉求瑕还是朝祂笑,灿烂得像朝阳,“我相信你。”   “疯子……”方思弄感觉身边的梅斯菲尔德的身体瞬间紧绷,“他没事挑衅那东西干嘛?”   玉求瑕化用了《等待戈多》中的桥段,在第一幕和第二幕的末尾,都有一个小男孩找到主角,带来戈多的口信:“戈多今天不会来了,但明天一准来。”   玉求瑕将“世界意志”比做了这个报信的孩子。   梅斯菲尔德心有余悸地喃喃:“希望祂还没有学会人类的‘恼羞成怒’和‘毁约精神’。”   “世界意志”反应了好一会儿,脑回路才跑出一个完整的逻辑链,祂瞬间火了,原本就高挑的身躯忽然拔地而起,像一片八爪鱼形状的阴云般扩大,张牙舞爪地将玉求瑕笼罩进去。   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恐怖回响:“——你竟敢!”   玉求瑕面不改色,慢慢站立起来,挺拔得像一棵树:“如果你能用别的办法阻止我探索下去,就不会用这种拙劣的演技在这里对我循循善诱。”   阴云再次涨大,围绕着他纠缠了一会儿,在“精神维度”两位观察者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时候,倏然散开了,慢慢又凝聚回人形,不过这次的“梅斯菲尔德”显得有点蔫蔫的,甚至有些可怜地问:“……我的演技很拙劣吗?”   玉求瑕冷笑一声,不近人情:“在我手底下的演员中,算比较平庸的。”他迈开步子,走出了阴云的范围。   “你找不到他的。”“世界意志”在他身后说,“你没有线索,也没有记忆。”   “这是一句假话。”玉求瑕说,“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找不到他,你今天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而你的出现,便让我坚定了这一点:就是‘小雪’真的存在,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很远,“世界意志”也没有追。   “呼——”危机解除,梅斯菲尔德呼出一口长气,转头对方思弄说,“好险……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这倒是方思弄没想到的:“走了?”   “怎么?舍不得我?只是你看他的样子,应该没我什么事了。”梅斯菲尔德开了一个玩笑,转而说道,“没事,也许还有见面的那一天。”   方思弄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是沉默。   在梅斯菲尔德转身的时候,方思弄叫住了他:“我还有点问题想问你。”   梅斯菲尔德好脾气地说:“可以。”   方思弄遍问道:“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问题笼统,梅斯菲尔德却立马反应过来:“那是我借给你的‘真眼’,可以看破这世间一切虚像。”   “那李灯水和花田笑……”   “他们不属于‘虚像’,他们没有参与在真实世界中发生的‘第一幕’,而是第二幕才被卷入进来的‘投影’,他们的真身还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着。”   方思弄眼睛睁大:“也就是说……”   “是的。”梅斯菲尔德给出肯定的回答,“他们还活着。”   太好了。方思弄心脏一轻,松了一口气,又抓紧时间问:“那香水呢?”   “‘圣谕’和‘corpse party’?”梅斯菲尔德笑道,“只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小玩笑。”   “那……”方思弄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别的,便道,“……再见?”   梅斯菲尔德又笑了一声。   下一刻,祂忽然换了一种表情,嘴角眉梢高高吊起,整张脸变得无比诡异。   方思弄吓得差点坐回地上去。   但只是一瞬间,梅斯菲尔德又变了回去,还是儒雅可靠的面目,并笑他反应过激。   方思弄很无语:“你干什么?”   梅斯菲尔德说:“虽然也不一定会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但我想说,假如以后还能见到我,你也要保持警惕,这次就做得不错。”   方思弄不明白:“为什么?”   “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感觉,破例送你这个情报:其实我并不总是这样。”   “哪样?”   “这是一轮温暖的游戏,所以你现在见到的我还比较温柔。”梅斯菲尔德道,“但你要知道,我是几乎所有‘人性’的集合,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通关‘戏剧游戏’走到最后的人,往往都有强大的意志,贯彻着一些诸如正义、和平、荣誉、善良这些信念,可同时,贪婪、狂妄、懒惰、邪恶……这些特质也同样存在于这个种群的天性之中,人类的感情并不只有正向的。而‘爱’,在这两端之中,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偏向。”   “最后一条忠告:你们还有漫长的岁月要度过,希望不要让爱走向另一端。”   “就这样吧。走了。”   说完,祂就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方思弄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坐回去,抱住膝盖蜷缩起来。 第234章 等待08   走出空无一人的公园大门的一瞬间, 扑面而来的是鲜活的、流动的人群和声音,一门之隔,就像阴间和人间的区别。   玉求瑕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忽然出现的笔记本, 心想那东西实在狂妄,可能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连这种完全不“现实”的“隔空取物”都随意使用了出来, 是以为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连这点也注意不到了吗?   他嗤笑一声, 突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天空。   当晚北京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玉求瑕把它视作一个很好的预兆。   他仔仔细细地将笔记本又研究了一遍, 其实那位“梅斯菲尔德”说的也不算错,因为这个笔记本中的内容的确有许多主观抒情的部分, 说不上杜撰,但确实有太多联想。譬如讲述一件事情的时候, 笔记主人只会草草一提事件本身, 更多的笔墨用在描述自己当时的想法上, 有时甚至不会明写发生了什么事,而是通过自己的推测列出其他的可能, 玉求瑕就需要通过这些可能反推出真实的情况。   除此之外,整本笔记中还充斥着大量的回忆和独白, 不吟诗作赋也不引用名人名言,只是用直白简朴的语言慢慢宣泄着一种感情,在看到第一个“玉求瑕”出现的时候,玉求瑕心神一动,觉得全通了——对方的确在向一个特定对象倾诉感情,这个对象就是他。   奇怪的是, 对方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可第一次看完这本笔记后,他脸都红了,身体里像是有一把大火在烧,满脸都是眼泪。   不过,在探索真相的时候,这些抒情过多的部分其实是一种阻碍,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能屏蔽这些内容,找到真实的信息。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完全把希望吊在这本笔记本上,其实,就算这个笔记本真的被那个“梅斯菲尔德”弄走也没关系,因为他始终相信,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不会了无痕迹,他自己本身,就是那段过往最确凿的“遗物”。   他是一个由意识和无意识控制的躯壳,是一枚卡不进这个世界的崩坏的齿轮。哪怕记忆被抹除了,留在潜意识里的身体记忆却依然存在。   他回忆自己“醒来”之后的种种,已经一年多了,前几个月还和人有接触,后面几乎就是独处,最亲近的人算是游嫣和赵京云,赵京云就不提了,游嫣现在已经去找了新的工作……   他回忆起一些场景。   多半是在苏醒时,对上他们惊恐的脸。   还和他们有接触时是他状态最不好的一段时间,晕过几次,还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昏睡,很多次醒来都是这两个人在眼前,他们当时的表情……   绝对称不上正常。   由此可证,这个“不正常”的源头,基本可以确定来自于昏睡中的他身上。   是什么呢?   他对着自己的床安了监控,很快就发现了原因。   为什么有人睡觉,会像太平间的尸体一样呢?   他连续监控了很长一段时间,确认不是偶然,他确实就是那样睡觉的。习惯那样睡觉。   可这样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构想人物的生平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构想失忆的自己的前半生也不外乎如是。   史铁生写过那句著名的十三四岁的子弹正中二十年后的眉心,而一个三四十岁的人站在原地挨了一枪,排除恐怖分子当街杀人之类的飞来横祸,这颗子弹也只能来自过去。   在电影或戏剧中,一个以这种姿势睡觉的人,在人物小传中必然要有所解释,那这个解释应该是什么呢?   也许他曾经患过重疾,只能以固定的姿势平躺在床上度日。   也许他曾经进过管理森严的监狱,在人挤人的大通铺上必须以这个姿势才能入睡。   也许他曾经遭受过绑架,长时间地失去自由并被捆绑成这样养成了习惯……   又或者,他在一个坟墓般的家庭成长,他神经病似的监护人连他睡觉的姿势都要控制和掌握……   鬼使神差的,最后一个可能性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时候他几乎立即就相信了。   后来他也去求证过其他的猜想,比如查看自己的就诊记录和犯罪记录等等,“梅斯菲尔德”说过“世界”只抹去了他的记忆和那些牺牲者的痕迹,他童年时重病或入狱的记录应该不算在内。   其他的猜想都被一一否决,他没什么障碍地笃信了,自己来自于一个富有的、但森严如坟墓的家庭。   然后他也很平静地接受了,梦中那些让他温暖的回忆不是来自家人,而是在那之后,出现的……或许是朋友,更有可能是——爱人。   是小雪。   他想,肯定是小雪。   只有这样,人物的弧光才是流畅的。   这些调查都在他见到“梅斯菲尔德”之前完成,见过“梅斯菲尔德”之后他补全了最重要的一处缺失——最后一个“世界”的内容。   根据小雪的笔记,他推测自己已经经历过十二个或十三个世界——在笔记中,小雪详细记录了和他一起经历过的六个‘世界’,再加上最后一个小雪没有来得及记录的‘世界’,就应该是七个。   在这之前,还有小雪反复提到过的,他们分手的两年,以及后来他和小雪的聊天中透露出的一些信息。这些信息很零碎——他没有记忆,只是看着都觉得零碎——小雪却全部记录了下来,比如他提到自己在第三个世界中失去了老师,在“樱桃园世界”的游戏中另一个队友曾提到和他一起经历过五个世界等等……   小雪不仅记录下来,还会自己分析,分析在他们分开的时候玉求瑕独自经历过什么,其实他有一点困惑,小雪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最后推测可能自己在谈恋爱时仍旧是一副狗脾气,说不定还会欺负小雪。   他根据小雪记录下来的东西,还有两年这个时间跨度,以及每个“世界”之间的间隔推断自己应该独自度过了五到六个“世界”。大概率是六个。   但毫无疑问最重要的、让他失去了小雪的最后一个“世界”的信息,却是完全缺失的。   他没有任何渠道可以得知这个“世界”的信息。   直到“梅斯菲尔德”出现。   他通过“梅斯菲尔德”之口,得知最后那个“世界”与“金字塔”有关。   他一头扎入了金字塔相关的文献。   从金字塔的建造方法、几何学意义,到金字塔内壁的铭文和壁画,再到古埃及的社会结构与文化;从奥西里斯的非唯一性到木乃伊的制作方法;从古埃及历史到语言文字……   昼夜轮转,节气交替,等他从浩瀚的资料之海中抬起头颅,已经进入北京的夏天。   他“醒来”两年了,恰好跟他同小雪分手的时间一样长。   ===   玉求瑕停好车,在墓园门口那排七彩的遮阳伞下的小摊子上买了一黄一白两束菊花,然后走进了墓园大门。   满街原本百无聊赖的商贩都齐齐看着他的背影,有的还伸出脑袋来瞅,倒不是因为他漂亮,在这种刺眼的阳光下面根本看不清人脸,主要是他的行头太优雅庄重,手里却拖着一把笨重的锄头。   一路往上,有一条笔直的白石路,被光照得仿佛要融化。这片墓园不对普罗大众开放,本来就没什么人,更别提现在烈日当头,整座墓园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蝉鸣声震耳欲聋,目力所及却是空无一人。   玉求瑕沿着那条白石路往上走,也许是因为太阳太大,他眼前出现一些黑影,仿佛是一个人的背影,也在他的前方往上走,他眨了眨眼睛,就没有了。   就这样,他又想起日记中的一段内容:   「我好像总是在注视他的背影。他的头发很长,可以做出很多造型,所以这些背影也并不全都一样。   不管是大二的元旦晚会,还是天桥演艺厅的后台,或者是一九年戛纳的红毯,还是那些我已经记不得名字的酒会上,那些灯光、金粉、水钻和香槟水晶塔,都没有他的发饰或是耳钉亮。   原来我在他身后看了他这么久。」   也正是这一段话,现在指引他来到了这里。   他慢慢地往上走,怀里的菊花散发出清苦的香味。   这座墓园常人是接触不到的,埋葬的都是在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大家族,玉家也在其中,不过并不在后来修建的规规整整的大理石陵园这一面,而在后山上,是流传了几百年的家族土墓。   他花了一些时间找到家族的坟堆,在其中找到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玉家的孩子一出生,这里就会多建一座墓,取“有始有终”的意思。   就算一个家族里也会有亲疏远近,亲近之人的墓会在一起,孩子挨着父母,姊妹挨着兄弟。   而这座署名“玉求瑕”的墓的前后左右,都是空的。   虽然因为是土葬,坟包间的排列不像陵园那边那样整齐,但因为这座坟周围实在太空了,想忽略都没办法。   玉求瑕并没有在意这个,他把菊花随手撒在坟包上,靠着墓碑抽了一只烟,然后用锄头挖了起来。   天太热了,蝉鸣声让人烦躁,太阳光也晒得人皮疼,他一边挖,一边苦中作乐地想:理论上来说,我应该坐在荒原上,等待戈多到我面前来找我,而不是拿着一把铁锹,掘地三尺要把对方挖出来。   他一边想,一边笑,一边挖。   “兹——”   终于,锄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 第235章 等待09   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过一片浓雾, 雾中有些诡异的影子若影若现,走近了才会发现只是一些植被。   她走了很久,到处都是雾, 除了雾、地面和枯草没有别的东西,让人感觉她身处的这个地方是一片无边的旷野。   忽然,浓雾后伸出一张脸, 一张惨白的脸,皱纹深刻, 脂粉浓郁,眼周的烟熏妆晕染成一大片,流下来像两行眼泪。   那人长得像个鬼, 眼神却悲伤又可怜,见到她, 透露出一种欣喜。   “你来啦。”   那人伸出手,拉住老人的手腕, 带着她往一个方向跑, 浓雾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 尊容都和这位“鬼”差不多,全都穿着夸张至极的戏服, 张牙舞爪花枝乱颤,实在称得上一句群魔乱舞。   她被拉着一路跑, 老朽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所有人都很欢迎她,终于,她们跑到了一个类似“终点”的地方,在这里,大雾似乎出现了一小块真空, 一个浑身素白的人站在那一小块真空的正中央,站得庄严笔直,在迎接她。   等她走到面前,他笑了一下:“你真的来了。”   她回答:“我答应过的,人总要守诺。”   那人却道:“年轻人才会相信诺言必定会实现,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八岁,还有资格说来日方长。可现在我们已经八十一岁了。”   八十一岁的他白发如雪,可面庞竟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很开心地向她伸出手:“我为我们准备了棺材,你要看一看吗?”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让开脚步,露出了刚刚被他身体挡住的一个深坑,里面躺着一个贴满了蝴蝶结、水钻、各种布偶的造型夸张的粉色棺材。   八十一岁的她真切地笑了起来,抬了抬手里拎着的袋子:“我也带来了好东西。”   “是什么?”   “我妈妈的骨灰。”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鼓掌:“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炮/弹!”   她说道:“或者把她分给大家,这样大家就都有妈妈了。”   所有人开始跳舞,围绕着那只棺材。   大多数的人肢体都不协调,像一堆尸块在蠕动,但所有人都很投入,高举双手,吱哇乱叫,母亲的骨灰漫天飞舞,与浓雾合为一体。   如此年轻、愤怒、一场儿戏。   很勇敢,很叛逆,很荒诞,很自由,但是……不够成熟,没有到那个点。   这是玉求瑕对《十八》这部电影的评价。   远没有到可以“一战封神”的地步。   这是他离开学校后拍的第一部 完整的电影,也算是正式开启了他的导演生涯,不过实话说,他拍的时候并没有把这部片子当成什么重要的商业片来拍,也没想过去冲什么奖,他应该就是想自我表达。   ——现在他连自己遭遇过什么都已经忘了,可还是能从电影本身解读到这种表达,看到阿梅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自己的化身。阿梅十八岁时那场虚拟的坠楼身亡,是他自己对自己的一场谋杀。   这整部电影,就是一个墓志铭,一笔一划都刻着“我要去死”。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就是他自己,他当然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他既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死又为什么没有去死了,他猜测可能与小雪有关。这两年,无论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他都能归结到小雪身上。   他是一个缺失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的人,而一个人的记忆大多产生于与这些人共度的时光,失去了这些他整个人都拼凑不全了,就像一架坏掉的机器。由于坏掉的地方过多,他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修起。   千头万绪,太过纷杂,他本来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十八》的,他自己的生平,在他的脑海里就像百度百科上的资料一样,陌生又悬浮。   可小雪的日记里提到过“一九年戛纳的红毯”。   那是他回头注意到这部电影的原因。   在他的记忆和百度百科里,都写他:2021年,执导影片《去去就回》,获得第7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也是唯一的一个。   他是二一年得的奖,得奖的片子也不是《十八》,小雪为什么要写“一九年戛纳的红毯”呢?   也许是因为他一九年也受邀了,也许是因为小雪只有那一年和他一起去了……他想了很多可能性,但也不能排除第一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可能性:我是一九年得的奖。   他再次回头检查自己的生平,发现如果真是一九年得奖的话,能送去提名的只有上一年拍的《十八》。   他这才注意到《十八》,然后忽然想通了一切。   暮色四合时,他终于将整个棺材面挖了出来,伸手一拂,从棺盖上拂下一大片泥土。   整个棺材灰扑扑的,但隐约可以看到一点粉色,还有一些蝴蝶结、水钻、布偶的尸骸。它们被雨水侵蚀,被虫蚁啃噬,已经不再光鲜亮丽。可因为造型过于夸张,还是很好认出,这就是电影《十八》中出现的那一只。   玉求瑕累得手都有点抬不起来,浑身脏污,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手点起一只烟,一边抽一边看着棺材。   至少这一点记忆还在:他在《十八》中完成了一次精神自杀,拍摄结束后将电影中的棺材埋到了这里。   烟抽到一半他开始哭,他其实并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抽完后泪也干了,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给自己鼓劲,然后打开关卡,奋力掀开棺盖——   一个人几乎是跟着棺盖一起弹起来,下一个瞬间他就与对方四目相对了。   只是一个对视而已,玉求瑕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瞬间皱缩起来,传来一阵几乎无法呼吸的剧痛,眼泪又流下来,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小雪,对不起,我什么都忘记了。”   “没关系。”对方只匆匆说了这么一句,下一刻脸就倏然靠近,他感觉到嘴唇上一股热意,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吻他。   这个吻好温暖,瞬间就让他丢盔卸甲,他反手抱住对方的腰背,加深了这个吻。   他残破的、躁动而痛苦的灵魂好像在这个吻里都被抚平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一块痛苦的残片,在这个世界里残缺不全,完全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而现在,这种痛苦好像消失了。   而有一些记忆,踩着这些补全的碎片,呼啸着回归。   就在他还在接收这些龙卷风般一股脑涌入的记忆时,抱着他脖子深吻的人忽然把他推开,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什么声音?”   他看着对方,也眨了眨眼睛,他整个人还是懵的。   对方看向声音传来的山脚方向,忽然脸色大变,又推了他一下,大声道:“跑!”   他这才茫然地看了一眼山脚,入目便是滔天的洪水,汹涌的波涛如同猛兽般冲击着一切,乌云从天空中央爆发式地扩散,大雨如注,闪电惨白,照亮一片黑红的怒涛和沉没的城市。   发洪水了?   这个念头在他cpu过载几乎已经没法转动的大脑中出现,边角的理智费力地思考:北京也会发这种规模的洪水?可水是从哪里来的?密云水库?   不是。   他立即否定了,那水是从天上来的,从那团云里。   这是什么现象?还讲不讲科学了?   两人一起朝山顶跑去。   他们仿佛想要跑过那片急速扩大的乌云,和漫上来的洪水。   玉求瑕还在想:难道,是“梅斯菲尔德”说的“大灾难”?   ===   云层之上,梅斯菲尔德自虚空中出现,在他身边,是化身为乌云核心的一大团混沌。   “你要破坏契约吗?”梅斯菲尔德叫道,“他等到了‘戈多’,已经成功通关了!你要破坏契约吗?”   乌云核心一阵躁动,片刻后,混沌中生出一团暗黑物质,组成了一个人形。   其实“世界意志”不必有人形就能与梅斯菲尔德交流,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祂似乎很乐于有个人形。   黑色的梅斯菲尔德说道:“是你先破坏规则的。”   “我没有。”梅斯菲尔德略微有点心虚,但还是装得十分镇定,“那时候方思弄已经是‘死人之国’的人了,我可以和他对话!而且我并没有透露契约的任何内容!”   祂以为“世界意志”会揪着这一点同他辩论,没想到“世界意志”话锋一转道:“那我也没有,我只是加了一个合乎情理的‘彩蛋’而已。”   梅斯菲尔德怒道:“哪里合乎情理了?”   “‘爱’是什么?”“世界意志”平静而认真地开口,好像真的只是想讨论一下,“我不太懂,你教教我?”   梅斯菲尔德愣住了,拿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片刻后斟酌着开口:“这一整轮‘游戏’都在探讨这件事,你还没有得到答案?”   “一厢情愿就是爱吗?”“世界意志”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与祂操纵的这团恐怖的乌云大相径庭,“我以为,‘爱’是一种联结,需要双方都有充分的动机和行动。你说呢?”   梅斯菲尔德张了张嘴,又闭上,来回几次,最后道:“我认为他们也称不上‘一厢情愿’吧。”   “算不上一厢情愿,那也是不对等的。不对等的爱也可以吗?我想知道这个。”“世界意志”居然反过来安慰祂,“放心,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如果这个考验他们也能通过,我会遵守约定的。”   “怎么考验?”   “有什么能考验‘爱’呢?”“世界意志”明显地笑了一下,“当然是‘死亡’了。”   ===   “玉求瑕!”   玉求瑕听见一声惊呼,不用说,自然来自于这里唯一的另一个人。   啊,小雪是记得我的,记得我的名字的。   对不起啊小雪,到最后我都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洪水如同一只巨兽,疯狂地席卷一切,在他们身后死死追逐着,越来越近,越过树木、岩石和坟墓,越来越近。脚下的石块湿滑、泥土松动,还有不少路障。他很努力、用尽全力地在跑了,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就掉进了水里,像被谁抽了一鞭一样。也许不是,也许就是他自己踩滑了。   呼,也好,终于不用再跑了,累死了。   他想着。   幸好,幸好还见了小雪一面。   原来小雪是这个样子的。 第236章 等待10   水淹没了头顶。   在水中, 光线也改变了面貌,一切都扭曲了、异化了,最平庸的木材也变成了晃动的舟楫, 植物也在浪涛中鬼影般舞蹈。   一开始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的,可能是水灌进耳朵的缘故,也可能是洪水的巨响太震耳欲聋, 但在水里呆了一会儿之后,身体里的另一种听觉系统苏醒了, 除了外部的巨声以外,他忽然能听见别的声音,来自自己的身体内部。   他忽然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   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喉咙被水灌满的声音, 在嘈杂的洪水中轰鸣。   他在一个促狭的瞬间想到自己的母亲,一个虚幻的、概念化的、想象中的母亲, 他突兀地想到:在她的羊水中,是不是也是这样相似的感觉?   他在水中诞生、成长, 又在水中死去, 随着洪水流走……或许, 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他感觉很安静。   他不能呼吸了,充斥在肺部的是一种窒息的痛感, 这种痛感逐渐蔓延至全身,他没有力气了, 他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他以一个仰躺的姿势,看着自己离水面越来越远。   水面方向有一片浑浊的光,与世界一起摇晃。   他知道自己离真相以及真实的记忆很近了,几乎就差临门一脚,可他没有力气了。   他并不感到全然的痛苦, 痛苦中夹杂着一丝轻松,他知道自己离真相很近,这种真相中“小雪”占据很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其中必然还包含一些更痛苦的东西,比如他已经忘却了的亲人朋友们的死,或者过去的经历,让他变成“尸体般入睡”的人的原因……离这些真相越近,他就越感到恐惧。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就没办法了……死亡总归会结束了吧。   死亡是一切的归宿,这样不错。   他放弃了挣扎,迅速波涛拍入了深渊。   就在他即将与死神面对面亲切拥抱时,一双手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迅速拉着他往上升,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明明已经在水底看到了一张死神的面目,结果忽然被拖着迅速远离了,周围的水流呼啸而过,越来越亮,汹涌的波涛中时不时会划过一些发光物,像彩色的风或者鱼群,他不清楚了,他缺氧太久,整个人都不清楚了。   在他此生最大的一种茫然中,他感觉自己猛然被推出了水面,向外的听觉系统骤然复苏,他听不见自己了,只能听见更大的山倾海覆。身后的人还贴着他,在水中他几乎感觉不到那个人的体温,他想回头去看,但是依然没有力气,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没有意志的塑料袋,漂浮着。   目力所及之处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只有一座小岛还在视觉边缘耸立着,那是墓地所在的那座山,现在只剩一个顶露在外面。   他依然没有力气,肺里灌满了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还在呼吸,他被身后那人托着,望着深黑的天空,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浓云闪电,什么也没想,只是漂浮、漂浮。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脑壳一痛,撞在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上,他没有反应,人已经被翻了一面,肋骨和肚腹磕在那坚硬的东西上,仿佛被捅穿了一样疼,他疼得要眼前发黑,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吐,吐了很多很多水,原来一个人的肚子里可以装这么多水。   肺部终于重新灌进了空气,他早已停摆的大脑慢慢运转起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到了那座“小岛”上,身下是一片嶙峋的山石,他有些茫然地转过身,看到还泡在水里的小雪。   对方只是从视觉上就能看出来已经筋疲力尽,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一大圈,全身泡在水里,像一只暗淡的水鬼,只有一只手还拽着一根“岛”上的石柱。   他一回头,就看到对方的眼睛,漆黑的一双眼睛。他想要问“你为什么不上来?”可一是嗓子太疼,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二是时间太短,几乎是在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对方就完全没有了力气,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放开了最后一点与地面的连接。   他伸手去拉,但全都错过了。   对方瞬间就被汹涌的水浪卷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   “玉求瑕,你答应过我,会活下去的。你发过誓。”   这是一句什么意思的话呢?   一个人如果要发誓,一个值得在死亡的那一瞬间被提及的誓,那么这个誓言一定是需要他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达到的,是这样吧?   他在什么情形下,会发这样的誓呢?   是在危机中许了一个愿吗?还是说,其实他早已不想再活,才会逼迫着自己发了这样的誓呢?   他回忆起最后一刻那双漆黑的眼睛,它们黑如深渊,叫他不寒而栗。   身体仿佛被那个“誓言”启动,先于理智行动起来,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沿着嶙峋的山石向上爬了很远。   他又回头去看,可能是刚刚小雪被卷走的地方,而那里已经被淹没了,洪水追随着他,几乎只在他身下一尺远的距离。   他麻木地往上爬,最终爬到了山顶。   水面也停留在下方一尺左右的距离。   整座山都被淹没了,只剩下他最后立足的这一个小岛,纵横距离不到一米。   他颓然地坐了下来。   黑云终于也来到了他的头顶,闪电在其中穿梭,却没有雨落下来,汹涌的洪水甚至也平息了,变成了镜面一般的死寂,只是顷刻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片安静的坟场。   面对着这块巨大的镜面,他想起了他的妹妹。   在宽广无垠的埃列修斯田野岸边,碎成了无数片镜子的妹妹。   在她分崩离析的瞬间,他仿佛也随之被拉入了一个镜中世界,在里面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各个角度,各个距离,他有着那么巨大的自我,但身处在千万个自己之中也不免惶惑。   这时玉茵茵出现了,但镜子没有映出她,在千万个“玉求瑕”的镜像中她只身一个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哥哥,说我不恨你是假的,说我不爱你……”   “也是假的。”   他如同一尊冰雕,看着妹妹在自己眼前如同水晶或玻璃般燃烧,慢慢融化,做不出一丝表情。   玉茵茵并不在意,用她一贯骄矜又无所谓的语气说:“你猜对了,死人是出不去的,我出不去,蒲天白也出不去,至于方思弄……我不确定,因为我死的时候他还活着,所以我不知道他的结局。你也别放弃吧,再见。”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一动,似乎是要转身,玉求瑕忽然伸手,在火焰中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看到他的脸紧绷着,乍看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就像过去无数次的会面一样,可颤抖的细纹又泄露出那么深重的悲怮,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她最后一次感觉到疼痛,轻轻地说:“哥,你知道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吗?”   她并不指望他回答,继续道:“小时候,有一个下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里拼拼图。拼完的那一瞬间你笑了,阳光落在你半张脸和一只眼睛上,那一瞬间……”   “我记了很多年。”   说完这句话,整个镜子世界破碎了。   洪水中的小岛上,他的记忆顺着这个画面全部归位,跟他在这个“世界”中,失忆之后的调查和思考融为一体。   在所有和“金字塔”有关的、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是一则神话,古埃及神话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奥西里斯神话。   奥西里斯是大地之神与天空女神的长子,他还有三个兄弟姐妹,分别是弟弟塞特、妹妹伊西斯与奈芙蒂斯。古埃及流行亲族通婚,两位妹妹分别嫁给了兄长,奥西里斯的妻子是伊西斯,奈芙蒂斯则嫁给了塞特。   奥西里斯作为长兄在人间行使上下埃及的王权,塞特嫉妒他,密谋将他骗进棺材推入河中溺死,最终也成功了,这造成了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泛滥。   伊西斯不顾一切寻找丈夫的尸体,她是全世界最强大的法师,用魔法追踪到棺材,将其带回埃及。然而被塞特发现,他将奥西里斯的身体分成十四块,散布到尼罗河流域各地。   伊西斯没有放弃,她与妹妹奈芙蒂斯一起,用很多年时间找回了十三块遗体,但没有找到最后一块被鳄鱼吃掉的生殖器。伊西斯将这些碎块制成了木乃伊,奥西里斯复活了,但因为身体的不完整,他只复活了一个晚上,伊西斯在这一晚孕育了他们的儿子荷鲁斯。   荷鲁斯长大后,最终击败了塞特,被诸神判定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奥西里斯则没有重新回到尘世,而是成为了冥界之王,成为了埃及文化中最重要的死神。   在没有记忆的时候,玉求瑕本能地被这个故事吸引,可是想不起来的缘由。现在他想起了一切,想起在“金字塔世界”中他曾经推断,那五部循环的电影是在讲述“人的一生”:青春期、寻找、爱情、生活、死亡。而如今,他有了另一种想法——这五部电影,其实是在讲述这个神话。   故事开始于“谋杀”,塞特对奥西里斯的谋杀——阿梅对巨大自我的谋杀。   然后是“寻找”,伊西斯寻找丈夫的尸体——俄耳浦斯寻找死去的妻子。   接着是“背叛”,塞特对奥西里斯的背叛、奈芙蒂斯对塞特的背叛——阿宾所遭遇的背叛,以及他自己实施的背叛行为。   继而是“复仇”,荷鲁斯对塞特的复仇——年叶流与忠烈孤儿两人交错的命运和不变的复仇主题。   最后是“复活”,奥西里斯复活为冥界之神——元首一次次死亡,重要的不是死,而是最后的复生。   不知道这一切是那个“更高”的存在所精心设计的玩笑还是所谓命运的巧合,伊西斯与奈芙蒂斯找回了奥西里斯的十三块身体,而他刚好经历了十三个世界。   所以哪怕忘记了一切,他心里也下意识地认为“世界”并没有结束,因为缺了一个部分的奥西里斯是无法真正复活的。   第十三个“世界”结束不了这一切,他依然在第十四个“世界”里。   可这一次,究竟要怎么出去?   同时回来的,除了“这一轮”的所有记忆,还有“上一轮”的。   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十八岁时,因为对迂腐的“戏曲世家”的反叛,他去上了电影学院,在父母的怒火中他只是短暂地快乐了一段时间,便觉得生活又变得百无聊赖。二十岁时,他在一次学生会大会上记住了方思弄的名字,不是特意去记,他只是记性太好。   后来这家伙就开始追他。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可能是因为懒得太郑重其事,直到那家伙明确地跟他表白,他知道再也没有了含糊其辞的空间。   他拒绝了对方。   是因为不喜欢吗?   应该不是,如果不喜欢,他不会放任对方在他身后追了两年。   可要说是喜欢吗?   当然也不是,当时他全心全意只有一件事要做,他连自己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没有能力去喜欢任何人。   被拒绝之后,方思弄便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承认,这是他没想到的,而他心里也没有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正出现的时候,是在舞台上注意到那道目光的时候。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舞台下面的黑暗里,看起来居然像星子一样亮。   之后在很多场合,他都会下意识往最黑暗的角落看去,几乎每次都会是“不出所料”。   在那道目光中,他总是下意识地会把背再挺直一点。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真是想不到,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过了那么多年。   他为之准备了一生的那件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做,父母似乎也对他完全失望,最终放任,而他的电影拍了一部又一部,看起来真的像在好好生活一样。   所以,就这样吗?就这样变得越来越圆滑平和,可以与过去的一切和解,就这样走入庸常的生活中去吗?   就这样吗?   他一直很喜欢喝酒,越来越喜欢喝酒,醉酒之后断片之前的那段时间是他少有的能感觉到快乐的时间,他在挣扎中沉溺,乐此不疲。   然后就在一次寻常的醉酒后,他醒来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阳光弥漫的场景,显然是一间卧室,有着温暖的床铺,暖色调的墙壁、地板和地毯,窗户外面有一棵树的顶,说明这间房间位于一个不太高也不太矮的高度,玻璃擦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于是阳光也显得很透明。   他头疼欲裂,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杯加了蜂蜜的温水,又在旁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还连着充电线,电量满格。   他首先要搞明白自己在哪儿,解锁手机后他看到一条躺在桌面的短信,这年头除了移动联通电信和银行已经很少有人用短信,可在手机设定中,它的优先级依然很高,轻易地从几十条微信消息中脱颖而出。   他点开了它。   是一个未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学长你好,我是方思弄,昨晚在仙儒遇到你,冒昧把你带回了家里,你放心,床单被套都是换过的,微波炉里有早饭,你按预约键就可以吃。之后你可以自行离开,当然继续休息也没问题,钥匙在鞋柜上。再次为我的冒昧道歉,希望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   看完这条消息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不他当然知道,他可以分析出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理动机,可他不愿意分析自己,他气得摔门而去。   他赌气一般依然没有储存那个号码,当然也没有回复那条短信,等自己已经将那一串没有规律的数字倒背如流时,那个只有一条记录的号码也没有再发来只言片语。   最后的挣扎是让助理在这些年收到的礼物中找出这个号码送来的所有东西。自从他拍下第一部 短片、走入大众视野开始,每一年收到的礼物也太多太多,大多数都堆在库房中没有拆开。   当时的工作室在CBD顶层,他坐在大平层宽阔的桌面前,面对着一片苍茫辽阔的城市图景,将桌上排列整齐的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物盒一一拆开,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精美的礼物,还有一封信。   每一封信都以“学长你好”开头,内容都是简短的祝福,没有落款。   礼物的包装盒新旧不一,中间的时间跨度横跨数年乃至十数年,不过整体有一种趋势,就是包装越新的礼物越贵重,可以看出送礼物的人的生活与经济状况应该也是越来越好。   他看着面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刚拆开的礼物,是一只白色蕾丝发夹,繁美如雾的蕾丝面料边缘坠着精美的水钻,不是大牌,但他刚好认得,是米兰新锐设计师M·阿曼达刚发布的新品,全球限量一百只,标价四千欧,最高已经炒到四万七千欧。   他不是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可看到这只发夹的时候他心里出现了一种酸涩的异样感受。   同时在身体里涌动的,还有一阵怒火,他的理智知道这不对,是他自己亲口拒绝了对方,而对方没有任何义务在被拒绝之后依然坚持不懈地追求。可理智没有办法控制情感,他还是生气,他气方思弄默默注视了他这么多年却再也没有踏出一步。   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找我呢?   为什么明明还爱我,却不再找我呢?   他把装着发夹的礼品盒往里重重一推,其他的礼物盒被相继撞翻,桌上瞬间就变得一片狼藉。   他盯着这片狼籍坐了很久。   在暮色四合时,他认输了。   他终于决定向庸常的生活低头,尝试和解与遗忘。   他拿着手机,用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编辑了一条短信。打了删删了打,对着那个没有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对话框是空白的,因为他早已赌气将那条唯一的短信删除。   他是那么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用尽了全力也最多能憋出一句:方思弄,等你下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考虑。   他对着空白的编辑框很久,终于开始敲最后一遍字,屏幕上依次出现:「方、思、弄、,、等」   忽然一个来电提示弹出,他在骤然变黑的来电界面上看到自己的眼睛。   来电显示:妈   他接起电话,黎春泥温和却寒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笑,当然绝不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那种:“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一个人?”   他胸中顿时爆发出一种戾气,这几乎是近年来面对母亲的一种本能,他强忍着,没有开口。   黎春泥又道:“我建议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胸腹间仿佛有一座火山爆发了,流出滚烫的痛苦,过去这么些年,他长成一个冰冷的怪物,几乎全拜对面这个人所赐,现在他好不容易想要朝温暖的生活走出一步,她却像噩梦一样降临,如同“命运”一般冷酷无情。   可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只能任人摆布的男孩,他可以反抗。   他生硬地说:“我就要。”   一声冷笑,似乎是不以为意,母亲的下一句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父亲”在他的概念中更像一张陌生的面具,他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但身体里那种积年的怨恨与恐惧还是席卷上来,让他浑身剧痛。   他曾发誓要向他们展开报复,现在要报复的对象却猝然少了一个,而他几乎已经要放弃“报复”这件事本身……   当然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他父亲在一周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对方痛哭流涕,说着对不起,说着不得已,说我爱你……最后一句话,是“保护你妹妹”。   当听到那句“我爱你”的时候他其实是麻木的,那是他以为自己期待了一生的话,挂断后他盯着手机,觉得这三个字对他的震动还不如下一刻也许就会进来的方思弄的短信大。   没想到,玉建修就这么死了。   那条编辑了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的短信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去。   他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要怎么办,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了家。他想好了一万句话去攻击和刺伤生他的女人,他张牙舞爪,整装待发。当然他也想要探问玉建修的死因,这是人之常情。   而迎接他的只有深深宅院,和母亲的尸体。   他在黑暗中爬上三楼,站在楼梯口,看到了露台沙发母亲的尸体,她背对着他坐着,身体端直,脑袋向左边耷拉,那一瞬间他就觉得她死了。   他只停顿了几秒钟,就绕到正面,看到了她死去的脸。月光下女人的脸是半透明的,像是在发光,眼皮上的血管和绀紫的嘴唇像雪地上的枯罂粟。   她死了,死于心脏麻痹。   他没有找到她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个带给他一生恐惧的女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他用旁边的座机报了警,靠在沙发边上等警察来,在这期间他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浑身汗毛倒竖。   警方的侦查结果是自然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迹,黎春泥的身体上也没有任何外力造成的伤痕,血液中也没有毒素,她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可就是那么突然地死于心脏麻痹。   玉茵茵站在警戒线之外,像一抹飘渺的影子。   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走到她面前,她的头没有动,只是翻着眼皮看他,黑眼圈太重,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鬼,她问他:“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他简短地回答:“没空。”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兄妹的感情从来算不上好,成年之后更是少有交集,但今年玉茵茵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有的是他真没接到,有的是他看到了也不想接,只接起过一次,是玉建修死前三天,玉茵茵让他回老宅吃饭。   他当然没回去。吃饭?吃哪门子的饭?他们这家人早已不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关系。   而在母亲死亡的当日,他们站在警戒线内外对视,这两句话是他们当天唯一的交流。   玉茵茵打了那么多电话,四目相对时,却无话可说了。   但那一个对视,还是让玉求瑕有了片刻怔忪。   他没办法不想起玉茵茵小时候的样子,没办法不想起玉建修说的那句“保护你妹妹”。   后来他查看手机,发现玉茵茵又给他打了很多电话,甚至当时隔着警戒线对视时,她手中的电话依然在尝试拨通。但他为了回来见母亲,提前做足了准备,包括开启了手机的飞行模式,自然也错过了全部。   这几年玉黎两家的长辈接连死于非命,“诅咒”传闻四起,玉求瑕自己并不太信这些东西,这时候却也不得不怀疑。他私下打听玉茵茵的行程——这些都是他这些年特意避开的消息——得知玉茵茵已经解散了自己的建筑工作室,但因为建筑设计项目工期长的特点,工作室业务没法说结束就立即结束。   在玉茵茵给合作伙伴以及内部成员留下的信息中,玉求瑕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日期,他在下一个“特别的日子”闯进了玉茵茵在玉宅的房间,那一刻他看到玉茵茵神色复杂的脸。   他就是这么进入“戏剧世界”的。   在第一个“世界”中他差点死了,是玉茵茵和他曾经的老师董彬郁救了他。出来之后他终于和玉茵茵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拼凑出了一些残破的真相——   玉黎两家因为“血源诅咒”,在这种“戏剧世界”降临的时候必然会被卷入,不过也不会一次性全部被卷进去,而是等“世界”中的本家血脉都死绝了才会拉下一个进去。   他们家这几年去世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而这个“诅咒”恐怖的一点,是已经被卷入的人没办法向不知情的人透露任何情报。   玉建修是在大哥玉建安死后被卷进去的,黎春泥则要早很多,在更上一辈的黎勾元死后就进去了。黎春泥在里面经历了数十个“世界”,得知最多真相,也最能感受到情势的紧迫。   她天真地想要保护她的小女儿,所以选择牺牲长子,她想要将玉求瑕训练成一个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终结这个“世界”的人,只要玉求瑕不死,玉茵茵就不会被卷进去。   然而事与愿违。   儿子和女儿都在向一个她无法控制的方向成长。   在玉求瑕离家之后,黎春泥没办法再控制他,反而是玉茵茵先发现了她的秘密。玉茵茵发现,间隔数月,父母就会有一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勒令她远离。   玉茵茵从来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小孩,怀疑和好奇催生了她的行动,她在父母的“锁门日”提前藏进了衣柜,也因此被卷入了“世界”。   按照玉茵茵的说法:“我明明都代替你进去了,也打算结束这一切,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恨爸妈吗?你不是恨我吗?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好不容易我可以不欠你什么。”   相似的话,玉求瑕也想对着方思弄再说一遍。   他不知道方思弄是怎么被卷进来的,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与自己有关,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第一次看到方思弄时,他感受到了那种只有在见到母亲尸体的那一瞬间的眩晕。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都这样了,方思弄还要靠近他啊?   方思弄到底在看什么?在爱什么?在……干什么啊?   而当时的情形也十分应景,他是穿着女装的奥菲莉亚,正双腿分开骑在扮成士兵的方思弄的身上,他气得血管都要爆了,手起刀落,刺穿了方思弄的心脏。   回到现实世界后,他去找了方思弄,但对方显而易见是在躲他。这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也更生气了,他对方思弄的感情本就矛盾又复杂,现在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直接放弃了。   他果然和玉茵茵很不相同,玉茵茵在进入“世界”直面死亡后,出来的反应是想要弥合他们破碎的家,而他呢,则完全摆烂,对现实中的麻烦直接破罐破摔了。   后来,玉茵茵死了,方思弄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攻略成功。   他回到了所谓的“现实世界”,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这个“世界”中,他如同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一般孤独地活着,他拍了很多很多电影,写了很多很多书,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也邂逅了很多很多人。   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空的,非常不完整。   而在很偶然的一刻,真的非常偶然,他甚至不记得那是一个清晨、午后还是深夜,他想起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星子。   那是谁的眼睛?   那样闪闪发光地注视着他?   是谁呢?   在哪里呢?为什么在黑暗里?哪里那么黑呢?是夜晚吗?还是舞台下面?后场?   是谁呢?   那一个瞬间之后,他苦想了很久也没有结果,后来那双眼睛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有天还连带着一串电话号码。   醒来之后他依然记得那个号码,拨出去,是空号。   他开始发了疯一般拨打那个号码,一有空就打,对面的回答永远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可他总坚信这个号码是会接通的。   他打了几十年。   但那个电话从来没有接通过,他也没有见到过梦中的那双眼睛。   直到死亡降临。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死去,只是失去了这些记忆,在年轻的身体中醒来。金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给他一种被灼伤的感觉。   他恍惚了片刻,发现自己走在校园里。炮仗花的色泽如此鲜艳欲滴,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身侧响起,年轻、干净、轻轻颤抖:“玉求瑕,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转过头,看到那人低垂的、被额发和睫毛遮住一大半的眼睛。   刹那之间他心如擂鼓,几乎要将胸膛撞破。   他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中,无法抑制心中徜徉的喜悦,他几步踏上前方的花坛,回过头,将那人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在梦中见过千万遍的眼睛。   他忘记了一切,但悸动已成本能。   他听见自己轻快的回答:“好啊。” 第237章 谢幕(正文完结)   从那一刻过后, 他时常觉得自己如同生活在一场梦中。   有很多时候他都感觉自己的意识沉在躯壳的深处,在间离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行动,他脑海中也会时常浮现出一些他本来没有见过的画面, 比如在和父母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时,他闻到母亲的味道,会无端觉得母亲的面孔苍白透明, 仿佛被月光照彻;比如第一次跟方思弄一起去看那间新买的五楼民房时,他看着透明的窗玻璃, 莫名觉得这里应该会露出一片树顶,而真当他走到窗边,发现下面确实有一棵树、但树冠只停留在三楼到四楼的中间、可以想见几年后就会长到他们的窗边时, 他也会感到一阵离奇的惊悸。   更别提他再次进入“世界”之后,更频繁地见到那些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画面, 这种惊悸的感觉愈演愈烈。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即视感”,与大脑海马体和前额叶皮层的神经活动有关, 艺术和宗教时常将之解释为“宿命感”或者“轮回”的证据, 但目前来看更大的可能是你的大脑出现了认知紊乱。   为了不变成一个疯子, 他短暂地接受了心理医生的说法,虽然当时他已经在相当“不科学”的“戏剧世界”中求生。   毕竟一开始只是虚无飘渺的幻觉, 他还能勉强说服自己,可是当他发现“樱桃园世界”的npc问出了他想要问的问题, 这种恐惧终于变得真实可感。   他仿佛被冥冥中一只巨手掐住咽喉,那只手越收越紧,可他依然不愿意醒来。   方思弄似乎也有所感,会追问他很多问题。梦中的鬼魂也能有自己的感觉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回答。   他只能这样说:“我们出去再说。”   他一再拖延、一再逃避,希望可以将这个梦延续得更久一些。   这些时候, 方思弄那双眼睛就会流露出一些失望与悲愤,泫然欲泣,一遍遍追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眼神的杀伤力对他来说堪比利刃,他也只能咬紧牙关、缄默不言。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没有办法。   醒来的鬼魂就会消失,我不能让你醒过来。   有很多瞬间他都想过,就这样留在这里好了,永远留在这个梦中,永远都不用醒。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里呢?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镜面一般的水和天,麻木而缓慢地思考着。   忽然,他看到了光。   一道光门自他身后裂开,那是多次在“世界”之中穿行的他早已熟悉的光门,散发着温暖的白光。   就这样吗?   就这样结束了?   望着这道光门,他忽然想起他的两部《十八》。   是的,两部,一部是在真实的时间线中,没有方思弄参与的《十八》,一部是和方思弄在一起之后拍下的《十八》。   两部电影是有很多不同的,虽然有相同的剧本,但方思弄作为摄影师给他提供了完全不同的视角,而最大的不同在于最后一个场景的选择,他那一部的终局之地是一片充满迷雾的荒原,而有方思弄的那一部,在方思弄的主导下他们选择了一条逼仄的长廊。   直到这一刻他才幡然顿悟,原来对他来说,人生是一片迷雾荒原,他一直在等,在迷雾中等待。   而对方思弄来说,人生是一辆列车,沿着一条漫长的隧道行驶,只有隧道的另一端是有光的,这辆列车一旦出发就不会停下,也不会回头,直到漫长的终点。   《十八》拍完后他将那只棺材埋进了玉家的祖坟,这时他早已准备好了某一天去自杀,他认为他已经将向善的、充满希望的自己在这部电影中杀死,然后随着这只花里胡哨的棺材一起埋葬在这里,还剩下的这个不过是一具只为复仇存在的皮囊。   最终,他从埋葬自己的坟墓里挖出了自己复活的爱人,又立刻失去了。   “为什么?”   他对空呢喃。   虚空回答了他:“你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等待戈多》,你等到了你一直在等的‘死亡之爱’。”   光门之中出现了一个隐约的虚影,看不清楚,玉求瑕猜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梅斯菲尔德”。   “你的旅程结束了,回去吧,你的文明会感谢你。”   玉求瑕仍是问:“为什么?”   对方向他许诺:“这一次你的记忆会留下来,你会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带着这份完整的爱,正常地活下去。”   玉求瑕还在问:“为什么我等待的爱,需要另一个人来证明?”   他站起来,站在岸边,对他来说除了这扇光门以外的四面八方都是岸边,他脊梁弯曲身形消索,怎么看都是去意已决。   他盯着水中的自己,缓缓道:“如果我要拯救世界,你们应该考验我,而不是考验他。他爱我,可以随时为我去死,这已经早已不需要证明的事。”   “等等!”“梅斯菲尔德”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变得不稳,有些焦急,人形也几乎要从门里追出来,“你再想一想!你死了的话你的文明会迎来浩劫!”   “跟我有什么关系?”   玉求瑕倏然回头,在暗色的天幕与镜子水面的反射中,他消瘦的面孔因为轻蔑和绝望美得触目惊心。   他又笑了,如同寒冰乍破露出一把利刃,目空一切不可一世,这一刻,属于一个人类的巨大而专断的自我遮蔽了一切,即将决定他所在的整个文明的命运。   他又笑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跳入了水中。   镜面从这一点开始轰然破碎,蔓延向全世界。   而裂缝之中,透出了温暖的白光。   ===   光门之后,大松了一口气的梅斯菲尔德有些幸灾乐祸地对世界意志说:“你失败了,你又没能骗到他。”   正对着光门的世界意志神情漠然地望着逐渐碎裂的水面,但他并不是站立着的,而是悬空的,光门只是一道伪装,它后面其实是一片漆黑的深渊。   闻言,世界意志转头看向梅斯菲尔德,片刻后,忽然露出一个有些顽皮的笑:“但是我骗到了你。”   梅斯菲尔德眉毛一挑,没有说话。   “看来你有点高估我啦,虽然我看起来很像人,但我的学习还远远不够——这一段并不是我设置的彩蛋,而是他自己的愿望。”世界意志还是带着那种有些开心的笑容,自顾自解释,“你以为,他在等待的是什么?‘爱’吗?”   梅斯菲尔德没忍住,发问:“不是吗?”   “是也不是。”世界意志依然好脾气地解释,“从始至终,他所等待的,都是‘死亡’。不过这种‘死亡’有个前提。”   梅斯菲尔德似乎也忽然明白过来:“爱。”   “‘等得到爱,就去自杀’,这是他坚持了整个少年时代的愿望。这种愿望的实质,首先是要得到爱,然后终结于死亡降临。”世界意志道,“你们人类似乎总有种天真的想法,就是以为一个人只要足够温暖,就可以慢慢将过去的伤痕统统弥合,或者说,隐藏起来,让它不再发作。但在这一点上,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你知道,一棵树如果在小时候受了伤,那之后不管它长得多么粗壮巨大,这道伤痕都会永远留存,并且会随着树干长大变粗,也跟着越来越大……树犹如此,更何况人。”   “他确实在等待爱,同时毁灭的欲望也一直潜伏在他的骨血中,这种痛楚让他成为他自己——他从来都是想要成为他自己。”   “他从来都在等待一种让他能甘心赴死的爱,他等到了,然后为之去死,回报以同样的爱。”   “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完整的自己,他说得对,他才是‘等待戈多’的主角,当然应该考验他。他要求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放下巨大的‘自我’,肆无忌惮地投身于爱。”   “为爱而死。”梅斯菲尔德看着这个逐渐分崩离析的虚幻世界,喃喃道,“所以这才是真的‘死亡之爱’。”   “人类果然很有趣。”世界意志满足地打了个响指,然后原地消失,留下一句,“这一轮游戏我很开心。下一轮见。”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嘟囔:“最好是不要再见了。”   ===   天亮了,玉求瑕睁开眼睛。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又抬起自己的手看,确认自己还活着,并且有一具年轻的肉/体。   他记得所有的一切,最后的记忆是跳入了那片淹没了世界的洪水。   最后一刻其实他没兴趣跟那个类似于神的存在斗智斗勇,他只是决定和方思弄死在一起。   他食言了,没办法继续活下去,方思弄要收拾他,可以在地狱里做。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他通关了,文明的劫难没有降临,而他却回到了最恐怖的现实。   他活着,可方思弄早就死了。   甚至在第一轮中就死了,之后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己的臆想。   最最可怕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相爱过。   “要再去死吗?”   他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但瞬间又被惫懒打散,脑中有个声音说:“死不死的,我们都没有相爱过。”   忽然之间他丧失了所有斗志,不知道怎么活,又懒得去死。   他像一滩烂泥一般躺着,似乎又睡了一觉,大脑却自顾自地缓慢运转,他逐渐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时候,应该是9月17日,真实世界中,“奥西里斯神话世界”降临的日子。   方思弄死在这个世界中,他成功通关,直接就进入了最后一个“等待戈多世界”。   所有的“世界”经历都会在现实世界的瞬间完成,也就是说虽然他在这连续的两个“世界”中度过了好几十年的光阴,再次回到现实中,时间也只跳过了一秒。   方思弄已经死了,在“奥西里斯神话世界”中就已经死了……那现实中呢?会怎么死?车祸?坠楼?或是疾病?   查一查应该能查到吧,那个追逐了他很多年,却从来没有和他在一起过的方思弄的结局。   要查吗?   他猛然坐起来,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解锁。   对着屏幕,他感觉模糊又刺眼,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这个发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忽然忘记自己要干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手机停留在拨号界面,一串他烂熟于心却没有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躺在拨号栏里。   他的身体打了这个电话几十年,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可这时他的理智回来了,他没办法按下那个拨号键,此生最大的恐惧在这一刻降临,他没办法再听一遍:“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啪。”   造化弄人,一滴眼泪落在了手机屏幕的通话键上,电话拨出。   他完全懵了,怔怔地捧着手机,仿佛化为了一座即将坍塌的冰雕。   他一动不能动,甚至连呼吸也不会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只有眼泪还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下一刻,电话接通。   对面传来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喂,我在。”   他立即又愣住了,大脑在这个时候反常地飞速运转,为这个电话的接通找到了解释:现实世界中存在方思弄这个人,这个电话号码自然也不会是空号,虽然方思弄的精神已经死在“奥西里斯神话世界”里了,也许现实中的“意外”会稍微延迟一点,也许那个即将取方思弄性命的意外还在路上,也许下一秒方思弄就要死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方思弄?虽然过去的经验证明是不可能的,但是万一呢?比如提醒方思弄身后有车之类的,可不可以让他逃过一劫?   不对,不对,已经不是那一秒了,自己已经在床上躺尸半天了,不可能是那一个瞬间了……   那……那……   这时,他听见电话里的方思弄又说:“玉求瑕,你别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