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幕总说我和男主是一对   作者: 余积木   简介:   穿越混乱古代,又在巧合之下获得长生体质,洛飞羽本欲快意江湖,却一次次陷入沉睡。   十年,百年,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曾当过潇洒剑客,一剑断山留春住,也曾做过仗义侠盗,夜探王宫寄梅笺,桃林沉眠雪山探月,五百年似惊鸿飞过,一觉醒来,还能坐在茶馆听人讲有关自己的传说。   时间就这样过去,洛飞羽再换身份重归江湖,却在不久后听说一个人。   段无思。   此人横空出世,少年英才剑术卓绝,却因重重祸事被自诩正义者追杀了四年。   在段无思被追杀的第四年,他们相遇了。   自此。   洛飞羽没再陷入沉睡。   洛飞羽和他成了至交。   洛飞羽……   昨天还在和人喝酒谈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重生回了六年前。   重生后他觉醒系统、开启直播,才知道自己穿世界的是本烂尾小说。   而系统给他的任务是——   清除气运之子的黑化值?   洛飞羽:”?”太突兀了吧。   系统:“任务对象是段无思。”   洛飞羽:“??”段无思和黑化值有什么关系?   奇怪,有趣。   他决定去见见尚且年少的故人。   ***   “今儿个要讲的惊羽君洛飞羽,便是世间百年难遇的人物……”   说书先生停下休息,堂中便开始窃窃私语。   “我曾在十年前见过他,天人街上遥遥一瞥,当真是萧疏轩举、丰神俊秀。”   “他好像和姓段的那位是至交?”   “说书的怎么都喜欢讲他?要我说都十年了,人死如灯灭,总该……”   “砰!”   那人话未说完便倒飞出去,连带周围桌椅一片狼藉,众人噤若寒蝉,偷眼看那角落里突兀站起的青年。   高鼻深目,神情阴鸷。   空酒坛东倒西歪,他怀里抱着柄断剑,腰间弯刀散出暗芒。   ***   提早遇上旧识,洛飞羽乐得照拂,但随着任务逐渐推进,他发现某些意料之外的事。   譬如自己似乎缺失了一部分记忆。   譬如段无思的性格和前世略有区别。   再譬如……   这个直播弹幕,好像不太正经?   他和段无思埋酒,顺便折桃枝。   [看他俩埋酒简直幻视一些温馨美好的婚后生活,段无思非要把他随手折的桃枝收起来……他还约段无思来年共饮!钥匙我吞了谢谢。]   刚说完话的洛飞羽:“……”   他和段无思上街,遭遇香囊雨。   [段无思难道不能完美避开香囊雨吗?当然可以,但他偏要后退一步往洛飞羽怀里靠!呵呵呵呵,想贴贴就直说你老公会欣然接受的。]   刚扶住人的洛飞羽:“……”   心照不宣的相处逐渐变味,本想再观察确认一番,向来桀骜的青年却忍不住试探。   后期弹幕本就因人多而逐渐复杂,此时更是群魔乱舞。   [我以为只是友谊之上恋人未满?没想到能磕到真的……雨丝99。]   [我宣布全世界除了你俩都知道你俩谈了。]   [洛飞羽看似散漫,却绝非耽于私情之人,段无思绝对是越界了……]   看到最后一条,再看看面前暗自懊恼焦虑的人,洛飞羽眉头微蹙又散开,而后一笑。   “你我之间,说这种话做什么。”   分明是打趣的语气,目光却直白坦荡。   “从来就和你一样的。”   直播间崩了。   ————————关于cp————————   随性控场攻(洛飞羽)X冷峻桀骜受(段无思)   上面是他俩本身性格,不过二位都很双标,对内相处模式大概是:   滤镜极厚不明所以但宠X偏执粘人听话保护欲盛   强强,世界上只有彼此是特殊的存在,开局双双白给非常纯爱的一对,没有谁追谁在一起比较自然。   ————————关于本文————————   ①洛攻段受,年上,至交变爱人,双重生,攻重生后记忆不完整(会恢复)。   ②架空古代高武低魔,有诡异鬼怪,不是仙侠修真也不算纯武侠,无修为体系。   ③弹幕不会很密集但从头到尾都有,其中磕cp内容居多,也会作为信息源推动剧情,少数不和谐言论会被正主打脸(如文案最后一段)不欢迎拆逆梦女拉踩泥塑发言。   ④不是长篇,看大纲最多三十来万字。 第1章   “话说关越一侧一转纵身提气,剑光清亮似水如云。电光火石间,不仅闪过邪障攻击,还把整个山峰斩成了两半——!!”   说书人声音顿挫,说到跌宕处还拖长了声音。   “哗啦”一声,纸扇开合,座中茶客一震,连呼吸都屏住了。   “当时蚀心诀盛行,剑客出剑大多暴烈,他却不同。山巅浓雾遮天,山石白雪依旧,这一剑非但没伤着草木,反将生机带到那万死之地……”   楼外鸟鸣啁啾,衬得堂中落针可闻,再闹的客人也坐着不动,生怕漏听了细节字句。   “这便是五百年前第一剑客、折春剑关越断山一事,只可惜从此之后,无人再能得他音信。”   屏住的呼吸泄了大半。   桌上,热茶冒着丝丝缕缕的雾气,越往上越淡,最终于高处渐渐消弭。   “雾山无日月,折春待它缘。剑客无寻,名剑何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啪!”醒木一落,满堂喝彩。   大堂后排坐了串络腮胡汉子与书生,此时也没什么隔阂,就着兴致高声谈论起来,到处闹哄哄的。   唯独有个角落。   白衣人一手撑着下颔,一手端书,姿态松散,神情自在,似乎根本没听说书,也完全不受气氛影响。   “剑客如流水,名剑再难寻。关越怎样都已经死了!我只好奇折春剑的下落。”   邻桌汉子放声大笑,身边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也不知折春剑长什么样?某只知它劈山断水,却没在哪本典籍里见过描述。”   “劈山断水,是柄重剑吧?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关越是怎么死的,五百年前第一剑客,怎么就销声匿迹了?”   “最好不过老死呗!”   白衣人翻过一页,神色不变。   淡淡草药味从他指尖散出,和桌上杯里的茶香融为一体、盘旋上升。   他手上那书奇怪,里面的字按行依次浮现,新一行字刚出来,前头墨痕便消失了。   他还在看那些字,只是眼神开始有些许波澜,翻书速度越来越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粗犷的笑骂声回荡在茶楼,越来越近,有人往他这边走。   白衣人没回头,翻书手停住动作,韧性极佳的纸张被衔在两指之间。   大堂一静。   说书人早已不见踪影,堂中各色人马却齐齐回头,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   恰巧因为座位,他们转过来全都对着那人后背。   没人说话,没人动作,茶香氤氲,雾气升腾。   楼外,鸟鸣更盛。   洛飞羽眉头微蹙,在脑中跟系统联系——不久前正是这东西弄出了他手里的书。   洛飞羽:“只有这么多?”   系统:“暂时是的。”   洛飞羽:“那么,以后还有?”   系统:“要看任务进度。”   对话告一段落。   洛飞羽撤去托着自己下颔的手,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下筋骨。   说来也稀罕,这楼里生意热闹,其他桌椅满是客人,唯独这处就他一个,倒是落得清静。   不过这会,有人七嘴八舌地问话来了。   “这位侠士,你说那折春剑是不是重剑?”   “你猜关越是怎么死的?”   “折春剑在哪?”   洛飞羽没说话。   书本被搁在桌上,居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他再看一眼那张自己捻过的纸,离开桌边。   【“等来年开春,桃花丘的酒就可以喝了。”】白纸黑字瞬间湮灭。   “喂!你这人,好好的怎么不说话呢!难道是个哑巴?”络腮胡汉子大声嚷嚷。   更多茶客围过来:“怎么了这是?”   洛飞羽:“……”   汉子看着一身白衣身形飘逸的人,张了张嘴,忽然后悔方才声音大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明明对方手无寸铁,腰间一把折扇像个公子哥,他却觉得随时会被对方刺上一剑。   即使这样,白衣人也没回头看他们。   洛飞羽在和系统说话。   穿越百年后忽然重生,接着被告知自己穿越的世界是一本名为《蚀心刀剑》的无cp小说,他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按照系统的说法,他是书中的关键角色,前世经历即为原文。但由于原文烂尾,他在这一世被托以“清除气运之子黑化值”的任务,同时还需收集信息、补全剧情逻辑。   系统:“角色的生命与自由取决于相关故事,逻辑链条越完整,经历主线越多,越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望宿主尽力解开所有疑点,这也关系到你自身的安危。”   洛飞羽:“如果我不呢?”这也太麻烦了。   系统:“世界会崩溃。”   洛飞羽:“先说说任务对象?”   系统:“段无思。”   洛飞羽:“……?”   重生前夜,他正和段无思对酌,还约好来年去桃花丘挖他埋的酒。这人性格是冷了些,对朋友却不算话少,既非奸恶之辈,亦无仇家心魔。   怎么才过一天,不仅自己莫名其妙重生了,对方还和“黑化值”这种词扯上了关系?   另外,方才那本灰飞烟灭的书,即《蚀心刀剑》的原文,同样十分奇怪。   它的最后一行停在洛飞羽亲口说的那句话上,而系统承认这句话不是结尾。   原文即使烂尾,也是有后续的,那么书的后面,还写了什么?   系统:“阅读完毕,是否接受任务、开启直播?”   洛飞羽:“开始吧。”   既然事关故人,他便不怎么介意,反倒好奇这个所谓的黑化值是怎么来的,又要如何清除。   前世,他在四年后才和段无思见面,那么算算年纪,对方此时……   似乎还未及冠?   【提示:直播已开启,初始阶段,走剧情时不可关闭直播。日后黑化值清除越多,直播管控权限越多。】   伴随着系统的声音,洛飞羽身侧、旁人眼里空无一物的地方多了方小光屏,上方有个几乎全黑的长条。   系统:“这是代表黑化值的进度条。”   进度条显示99%,看上去相当危险。   洛飞羽心道,倘若系统所言非虚,难道早年还有他未尝听闻之事?   这个世界初看和寻常武侠相似,却多了“障”的存在。其分成人障和兽障,因执念或环境而成,难以彻底根除,常人一旦沾上,便是一辈子生不如死。   根据前世所闻,段无思此时应当在静远山庄,也正是从那里,对方名声鹊起,成为一代江湖新秀。   眼前,店小二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见他表情终于有了细微变化,松了口气,也问:“这位客官,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他怪得很,明明巴巴问着,语气也殷切,却偏要跟在洛飞羽后头,怎么也不上前来。   洛飞羽前边空空阔阔,身后却乌泱泱人头挨着人头。   在他待过的位置,桌上只有孤零零一盏茶,茶水水面与杯沿齐平,正热乎乎冒着白气。   跨过门槛的瞬间,一道白影一闪而过,轻飘飘落在他肩上。   “啾啾啾!”它发出声音,是只通体雪白、尾巴长长的鸟儿。   “点雪。”洛飞羽叫它名字。   雪球似的鸟儿却口吐人言:“洛飞羽!”   “?”洛飞羽诧异,比方才还要警惕些,“你会说话?”   “洛飞羽!洛飞羽!”   “……怎么跟鹦鹉似的。”他可没教过点雪叫自己名字。   几个时辰前的前世,这只难得纯净的兽障还在自己和段无思身边飞来飞去,而他确定点雪前世并不会说话。   点雪:“叽叽叽啾!”   从洛飞羽走出茶楼起,身后的声音便消失了,偌大天地间,鸟叫便显得尤其突兀。   洛飞羽叹了口气。   他终于回身,对上挤在茶楼门口止步不前的人。   “回去吧。”   “……”   最前面的络腮胡汉子表情愣怔,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这个人了。   是眼神。   没哪个富家子弟有这样平静的眼神,不锐利也不木然,却似千斤重,与岁月等长。   这样想着,他忽然发现自己脸很疼,慌慌张张抬手去摸,却触到满掌水雾与软烂肉感。   人们相视一瞬,又在下一刻齐齐看向洛飞羽。   霎时,雅致小楼变为破旧房屋,一杯杯茶水成了灰白色泛着腥臭味的粘稠液体,雾气依旧,甚至比之前更浓。   熟悉的一幕再次重现,人们脸色变得惨白,脸上雾气模糊了表情,泡到发白的烂肉一块块掉下来,一双双眼睛却幽幽盯住他。   全是竖瞳。   对视半晌,洛飞羽略一勾唇,对着空气轻声道:   “轻剑。”   “活着。”   “送朋友了。”   一具具惨白腐烂的身体站立着,逐渐隐没在雾气之中。   这时,洛飞羽身侧的小光屏上浮出几行字。   [啊啊啊啊啊我*****!搜我产关键词搜出灵异直播,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等等,前面的你是不是刚进来,虽然我也很懵但这只鸟之前叫了‘洛飞羽’来着……]   [???]   ***   三日后,静远山庄,黄昏。   庭院大气喜庆,桌上满是佳肴,杏红色桌布长且齐整,尾端近乎垂落于地。   半晌,桌布被掀起一角,露出只一眨不眨、布满血丝的眼睛。   微风拂过,落叶在地上打了个卷。   外面目前正常。   应闻浑身一松,咽了口口水下去。   “咕噜。”   放松后的呼吸变沉很多,除此之外,他还能察觉到自己逐渐平复的心跳。   “砰,砰,砰。”   桌布时而摇动,他从布料罅隙中看到暗下来的光线,落叶干枯蜷缩,被风送到他脚边。   漫长的死寂。   他忽然发现不对劲。   既然能听到自己的咽口水声、呼吸声和心跳声,为什么听不见落叶翻卷的声音?   如果不该听见前者,又是谁在咽口水谁在呼吸?   后颈适时传来凉意,风越吹越大,外面还没完全黑下去。   应闻咬牙吸气,白着脸一点点向后扭头,动作到一半,便猛地一蹬向桌布外冲去。   “沙沙沙……”   听见声音了!   悉悉索索的落叶声响起,他心中庆幸,却也不敢松懈,只想着跑,跑,跑,不管怎样,先换个地方再停下。   内力高速运转,全身肌肉都在使劲,眼看就要冲出庭院,门后却忽地伸出只苍白的手,抓着他后衣领,将人往一边拖去。   “?!”   静远山庄以轻功闻名天下,他怎会如此轻易被人捉住?而且这手……   即使抓着布料,也叫他感受到刺骨寒意。   完了。   死定了。   “……”   一息。   两息。   三息。   “……”   还没死?   应闻颤巍巍睁眼,却被面前景象惊住。   本是一片平地的门外成了万丈深崖,高高门槛化作不怎么齐整的粗糙碎石。   天已经完全黑了,方才多迈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那身后是……?   应闻转头,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泠泠月色下,他看到一张非常年轻、又格外苍白的脸,狭长眼眸散出幽绿色的光。   那种绿并非翡翠玉石的碧绿,而是一种深重而幽暗的光泽,看得他心里发毛。   里头还带着……嫌恶?   是人。   还是鬼?   周身寒气更重,应闻踉跄半步,心底憋着的气倏然泄出,腿一软就要往地上跪——   对方利落松手。   说的却是:“不乱跑,就能活。” 第2章   段无思的确心生嫌恶。   邪障之中,化出幻觉与真人完全相同者,世间少有。   倘若没人闯到这来,他的幻觉就不会破。   到底十年未见。   明知是假,难免留恋。   江湖上谁都知道,惊羽君行踪不定,倘若特地去找,决计是见不到人的。   除非有缘,除非他主动出现。   所以,尽管幻觉中的"人"一直引导段无思朝前走、跳下去,他也没一剑将其结果。   自回来到如今,已有三日。   “沙沙沙……”风声响起,应闻哆哆嗦嗦。   眼前这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分明是副好皮相,却有种浓稠的阴冷感萦绕周身。   他怕恩公顺手把自己给结果了,硬扯出个恭敬的笑,爬起来行了一礼:“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在下应闻,乃静远山庄少庄主,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对方心情不大爽利的模样,反问:   “知道惊羽君么?”   “知知知道。”   “知道他在哪么?”   “……在下愚钝,但静远山庄擅情报,待此事了结,恩公可……”   “锵!”那人抽剑。   “恩公饶命!!”   应闻直接跪了回去。   四周安静下来。   “……”   段无思皱眉。   此人多半有癔症。   轻轻摩挲手中剑柄,他半回过身,对着那条走上崖顶的路,目光凌厉有如实质。   应闻顿觉悚然。   这时他才听到声音——   “咔擦。”   ***   《蚀心刀剑》的开头是这样。   【无思无觉,蚀心刀剑。】   【天下第一剑除了一柄剑,还有一把刀,不过人们都认为他是剑客。】   【十六年前,静远山庄,品剑会。】   故事从此开始。   洛飞羽前世就听过静远山庄的事,那实在是每个说书人都会讲的故事。   山庄举办筵席,侠士受邀吃酒,最后仅两位客人与少庄主应闻生还,而他们被人看见的时候,其中的年轻剑客正将剑从应闻心口抽出。   那剑剑身细长,清亮如水,显然是把好剑,却在剑客手中散出点点暗芒,气息晦暗。   路人吓得大叫,应闻却用一对没有眼珠的眼眶望着天,咯着血,说,多谢恩公。   他没有死。   自此,段无思名声大噪。   只不过,因为事迹过于奇诡、路过哪里哪里就要出事,那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声”。   洛飞羽在距静远山庄十里外的地方下马,郊野没太多人烟,他便干脆将马送给路边茶水铺的老板。   “好一匹快马!公子当真不要?”老板拍着马腹,笑容满面。   “不必了,用不上。”   他没多停留,略一抱拳,便径直朝山庄赶去。   洛飞羽原本在的地方到静远山庄有些距离,单用轻功消耗太大,得走走停停许多次,这才临时买了匹马。   即便如此,路上也花了三日。   邪障作祟时,常常会活动在某个固定范围之内,譬如他重生回来的茶楼,再譬如这次的山庄。障虽危险,却不常见,山庄中人见识不同、功夫参差,才会在毫无防备之下惨死。   纵然洛飞羽对重回六年前略有不满——毕竟人活久了,总会厌倦重复的日子,多余的念头要少很多,这六年他没什么遗憾,原本也有想做的事。   但细细想来,也能改变些东西。   倘若静远山庄能多活几个人,倘若段无思名声能好些,倒也不虚此行。   路边景物飞速略过,点雪早不复最开始的激动,安安静静跟在洛飞羽身侧扇翅膀。   这时,直播间的光屏页面再次亮起。   系统最初给过提示,【走剧情时不可关闭直播】。而前三日的赶路不属于剧情,洛飞羽便把直播关了,直到现在才重新开启。   几条弹幕瞬间冒出。   [终于又开了,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好高啊这是轻功?真有这种直播环境吗……]   [听说雨丝有新饭火速赶来。]   [唉一边觉得十年了希望渺茫,一边觉得如果真有人十年了还要蹭这对热度,那我所有美好的品质都会消失的。]   比起上次直播,观众人数要更多些,洛飞羽顺势瞥了眼弹幕发言人,发现上次两个也在其中。   周围景色飞速变化,他踏入山庄大门、越过门槛,同时看到了新内容。   [刚刚门上的牌匾写着什么?]   [被血糊了没看清,但我截了图我看看。]   这些观众对原文都有一定了解,却不知道直播间的主题是什么。   是误入的书粉?   洛飞羽一直觉得奇怪,任务便罢了,为何还要加直播元素?直播的受众到底是谁?还有……   “这对”,是指?   [看清楚了,是静远山庄!]   按道理说,从进门那刻起,属于洛飞羽的幻觉就该开始了。可静远山庄的障擅用模仿和诱导取人性命,这点对洛飞羽毫无用处。   身去枷锁,心无杂念,在这方面,他没有弱点。   循着气息,他直接走向山庄后山的悬崖。   [等等,原作洛飞羽是四年后才出场的吧?]   [可能是二创的缘故?如果真的是cp向,在故事的最开始相遇也很浪漫啊。]   [不管了,如此有实力的新饭让我仔细品鉴一下。]   cp向?说谁?   洛飞羽面色不变,落脚时特意踩在一片枯叶上。   “咔擦——”一连串的细碎声响。   远处,月下,光秃秃的崖顶上站着一个人,正往他的方向看。   即使距离尚远,夜色过深,洛飞羽仍然能确定,对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他微微勾唇。   不用看第二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不过,低一点的地方还有颗头。   换言之,地上还坐了个人。   点雪忽然小声叫了起来。   洛飞羽安抚:“不喜欢气息就呆在这。”   障都有自己的特殊气场,两两相遇必有冲突,点雪是他捡到养大的,自然听他的话,若是洛飞羽想,倒也可以用它帮忙对付其他障。   但没必要,他不差这点闲工夫。   点雪又不叫了,乖乖落在他肩上梳毛,没有要飞的意思。   就这么朝崖顶靠近,洛飞羽发现站着那人神情有些怪异。   他心中一动,有几分好笑。   可别……把他当幻觉了?   ——当然怪异!   应闻心道,谁会话音刚落就见到自己方才谈论的、不可能出现的、人?   他抬头看那缓步走来的修长身影,不、其实根本不是“缓步”,对方每每一动便能横越数尺,只因姿态从容似闲庭信步,才给了人缓慢的错觉。   白衣,折扇,眉眼如画,飘逸潇洒,仿佛下一刻就要变成云烟薄雾杳然散去。   有只长了尾巴的雪团蹲在他肩上。   洛飞羽。   洛飞羽?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好,奇,怪,啊 。   四下沉寂,不知怎的,他竟觉得三人隐有对峙之势。   应闻瘫坐在地,呼吸急促心跳如鼓,站着的剑客却开了口。   “敢问……阁下可是惊羽君?”   什么?!   应闻抬头,满脸不可思议。   明明这个人就是假的,就是鬼、是幻觉!   怎么会……?   “是我。”洛飞羽有些意外。   没把他当幻觉,又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   对洛飞羽而言,他前世——即三天前,尚且和段无思见了面,两厢对比之下,差异便尤为鲜明。眼前人身量虽高,模样却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比记忆中的面容青涩不少,肤色也苍白到有些邪异。   再结合光屏上方99%的黑化值……   年少时的段无思,究竟经历过什么?   他看段无思,对方那双鸦青色眼眸也盯着他,一刻不移的注视近乎失礼。   段无思又道:“久闻惊羽君大名,今日一见,风采比传闻更甚。”   话倒是说得乖觉。   孤月出云,寒星满衣,眼前人背光而立,过分笔挺的站姿像是被什么钉在原地。那只握剑的手紧紧绷着,手背经络尤为突出。   他在紧张吗,洛飞羽心道,又或许是因为年纪尚轻,在为之前的经历而后怕?   于是他温和了声音,轻声道:“见笑,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位少侠怎么称呼?”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忽地,系统发出卡顿声,断断续续的机械音响起。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气运之子黑化值-1%……黑化值-2%……-2%……-3%……目前黑化值为91%。】   光屏上方的黑色长条瞬间缩短。   居然能一次性减这么多?黑化值到底是怎么计算的?   洛飞羽余光掠过光屏,此时此刻,那里居然是少见的空白一片。   “追雪道,段无思。”   尚且青涩的故人沉默半晌,又道:“惊羽君唤我名字就好。”   话音刚落,弹幕瞬间爆炸。   [这味也太正了www]   [全世界都仰卧起坐了吗?!今夕何夕让我看到此等神作……]   [段无思是真的有两副面孔,每次在老公面前话都那么多,噢洛飞羽怎么比原作初遇还温柔……99。]   [一见面就甜蜜上了,99。]   洛飞羽:“?”等等。   弹幕前面还好,后面是?   他穿越时间是长了点,但结合实际连蒙带猜,也能看懂大多言语。   每次在……   一见面就……   这是说自己和段无思?   这个系统这个直播,它正经吗? 第3章   静远山庄坐落于山水之间,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其庄主见闻广、好交游,年年初春举办品剑会,邀各路侠士赴宴共飨。   品剑会,顾名思义,是侠客论剑的宴会,它不像英雄宴那么正经,以赏谈为主、过招在次。   世人皆知惊羽君不用剑,能动口便不动手,他来静远山庄作甚?   况且,前世亦非如此。   幻觉。   这也是段无思的第一个念头,但亲眼所见比任何理智有说服力。   都说推云醉月踏飞羽,白衣弄尘乱花眠,而眼前人唇角微勾,笑意如旧。   没有原因。他们对视他就知道,这一次,是真的。   但紧接着,他听见一道熟悉的鸟鸣。   是鸟鸣,却说了人语,尤其响亮的一声“洛飞羽”。   通体雪白的鸟儿忽然扇起翅膀,在二人中间飞几圈又落回去。   是点雪?难道……   洛飞羽见段无思眼底似有惊异,轻轻敲了敲点雪的脑袋,道:“它最近忽然学会的叫人,我听闻品剑会有位侠士通晓鸟雀,这才顺路来看看。”   这话自然是假的,点雪是障,况且,洛飞羽已在山庄门口见过那人尸首。   无法落实的事,从来是最好乱说的。   这时,应闻从地上起来行礼问好,他之前接连被吓,却也从二人有来有回的对话中明白无虞。   洛飞羽道:“无妨,少庄主可有受伤?”   “没有没有,最多是些小擦伤,只是我家人……”应闻到底只有十几岁,发生这种事,又遇到两个这样厉害的人物,下意识就想要求助。   放在平常,这没什么。   但偏偏,他同时遇到了这两个人。   世间之障各有不同,或无形或有形,或为人或为兽,人障好引诱,兽障好厮斗。在遥远的、说法还没那么正式的前朝,人死后形成的障便被称之为“鬼”。   不论人生前如何,只要成了障,必不剩半分良善。可就算摒弃了作为人的好的部分,它们仍会下意识靠近与自己生前有联系的活人。   纵然段无思前世没在最早反应过来,重回一次,也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   纵然洛飞羽是匆匆赶到,结合书中描述与自身阅历,也能看透事情始末。   是以应闻话音未落,二人便对视一眼,并发现对方似乎有些思路。   洛飞羽一边心生赞赏,一边想“黑化值”到底在衡量什么。   为何最开始这样高,又为何掉得这样快?   他转而道:“少侠觉得如何?我入庄前便觉此地阴气逼人,即使没有受伤,也还是要注意些。”   江湖上洛飞羽名声好,一半是品行风度,一半是身手医术。虽说他自称不算游医,关于障的伤痛却实在认得准。   “我……”段无思顿了顿,道,“或许是有些。”   树叶无声摇晃。   “我先帮他看看,过后便一起去找庄主。”这话是对应闻说的。   应闻瞧着一时没往他这边看的二人,皱了皱眉,表情一时有些奇异,又很快恢复正常。   夜黑月白,这一幕被直播间观众尽收眼底。   直播镜头虽然始终跟在洛飞羽身边,却并不采用他的视角,而是以最全面的角度收录画面。   [应闻刚刚好像脸上有血,我眼花了?]   [没注意,眼睛根本离不开我产。]   [原作好多障本来就没写清楚是怎么解决的呃呃呃牵手了?!!]   只见洛飞羽朝人靠近一步,手掌虚握在段无思腕间。   他握的是他的持剑手。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他指尖在搭上经脉之前,先扫过了段无思手中的剑柄。   “嗡……”这声响极其细微,应闻与直播间观众都没注意到,段无思却听得清清楚楚。   是剑鸣。   有灵之剑,可与剑主同生死、共进退,人在剑啸,人去剑断。   不错,前世亦是如此,从前他便一直觉得……   思绪猛地断开,他手腕忽然被捏了一下,力道和缓,不轻不重。   直播间观众惊呆了。   “还好,并无大碍。”洛飞羽神色如常,随即就要松手。   段无思:“……多谢。”   落叶翻滚。   洛飞羽松手抽出腰间折扇,而段无思手腕翻转,剑出残影形如鬼魅,竟疾速朝应闻刺去!   应闻猛地一滚,居然躲开了……?   没躲开!   长剑尚未触及身体,他却先一步僵在半空,脸色变得惨白。   紧接着,在直播完美又全面的镜头之下,那张清秀俊俏的少年面孔骤然一花。   字面意义上的“花”,人们看不清了。   真实与模糊于瞬间疯狂交替,在被拉长的时间里,长剑一寸寸逼近。   应闻瞪大眼睛,又感觉那不是自己的眼睛……不过,他有眼睛吗?   “唰——!!”   罡风横扫,杂草飒响,那剑显然是把好剑,锋利、修长,剑身映着摄人清光,可握在段无思手里,就平添三分阴寒气。   【他的剑比任何剑客的都古旧,却为世间第一利剑。】   【他使剑不似寻常剑客,或轻狂或放纵,春柳、繁花、江舟……与这些皆无干系。你看他时不会想到风月。】   【只有死亡。】   洛飞羽见段无思出手,便想到《蚀心刀剑》里的这段话。   他目光在长剑上一掠,随即扫向段无思手腕、他刚才握过的地方,再是对方整个背影。   风声与破空声并起,洛飞羽指尖轻擦扇柄,随手接了片飘来的落叶。   他原本准备出手帮忙,如今看来,这时候的段无思根本不弱。   甚至很强。   直播间观众眼里的残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而洛飞羽在想……   段无思的手,怎么会那么冷?   或许和“黑化值”有关。   [动作好快,这特效也太逼真了。]   [怀疑这是异界直播间很久了,这么好看的两个演员不可能在网上查无此人吧?]   [异界直播也太科幻了……那不就是平行世界的他们等等啊啊啊啊怎么又是掉san画面!!!]   弹幕鸡飞狗跳之时,段无思的剑已经止住。   应闻脸上糊了一团血,如同黏着一张紧密且契合的面具,没人知道血是什么时候糊上去的,它就那样凭空出现了——   包括应闻脚下、身后的那张“人皮”。   “人皮”或许不是“人皮”,却和应闻的影子近乎重叠,薄薄一层仿佛是从应闻影子里长出来的,只是发育得并不完全,膝盖以下便伶仃如细柴。   “沙沙沙……”   那东西在地上疯狂蠕动,颜色红白相间,头的部位上有两个窟窿,正咕噜咕噜向周围冒血。   它的底部,应该是脚的地方,正与应闻靴底重合。   它还在动。   应闻:“……这是?”   被段无思近身时,他以为自己即将命丧黄泉,剑势却忽然一转。   那剑落下时,他以为自己双足不保,却又没猜对。   不论如何,他真的快吓死了。   这时,洛飞羽走上前,依旧是俊美出尘波澜不惊的模样,应闻便将目光转向他。   却见拿着剑的人侧身一步,挡在惊羽君身前道:“小心,还没完。”   “不打紧,我有办法。”   听段无思这样说,洛飞羽面上反而多了几丝笑意:“少侠好身手,可你尚且年少,本该是我关照你才对。”   他拍拍段无思手臂,对方站了半晌,又让开位置。   洛飞羽站在离应闻好几米的地方,展开屈着的几根手指,露出掌心一枚落叶。   此刻无风,落叶却忽然有了动力,被什么驱使着离开他掌心,直直朝地面飞去。   一抹草药香蓦地散开,段无思呼吸微滞,没握剑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他阖了阖眼。   在叶片与“人皮”接触的瞬间,那东西瞬间僵住,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皲裂。先是不像人的腿部,再是腰腹的位置,最后到和应闻影子完全相同的“脑袋”部分。   “……”两个血窟窿望着天空,流出两行血泪来。   应闻动了动脚,并未觉得有什么拉扯感,便回身去看。   这一看,他瞠目结舌。   那张“人皮”忽然化成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长相,接着伤口越来越多,直至无人能将其与它原本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其中某个阶段呈现出来的脸,他认识!   洛飞羽显然也看到这一幕,道:“已经结束了,少庄主不必担忧。”   人障生前为人,死后成了邪障,便再不复生前模样,唯有一刻——它被打散的时候,会先变成活着时的最好模样,再一点点腐烂凋零成自己的死态、从人尸向人障转化的那一瞬间。   只要看到这样的场景,便能将心彻底落回肚子里,这算是除障熟手的些许技巧,洛飞羽挑出其中关窍,向二人简略解释了两句。   段无思听得认真,完了即刻颔首道谢。应闻正魂不守舍地擦着脸,闻言也跟着说了声谢,又忍不住道:“他……我、我好像认识他。”   洛飞羽心说这是自然,不然它怎么找上你呢,又对事因并不那么着急,便道:“现在还不是讨论事因的时候,我们先去找其他人,等人齐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是了是了,我这个浆糊脑袋。”应闻一震,终于回了魂,想起爹娘和庄子里一堆事,又问,“说来惭愧,我虽为山庄少庄主,历练却不多,不知这人障散去之后,庄里可还会有危险?”   “邪障既除,一切干扰便会消失,但若因此受伤受惊、损害精神,却不会随之恢复如初。”   “我明白了。”应闻点点头,郑重朝二人行礼,正色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今日遇见二位实乃山庄之幸……”   “行了,赶紧去救人。”段无思懒得看他,一边收剑入鞘,一边走到洛飞羽身侧。   应闻哑然。   洛飞羽失笑,也道:“他说得不错,救人要紧,我们也会……我们也会帮着照看。”说到“我们”二字,洛飞羽少见地顿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说习惯了,便忘记这一世他和段无思才刚认识。   系统漠然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 1%,目前黑化值为90%。】   “?”洛飞羽颇感意外。   他看向段无思,发现段无思也在看他,只是后者很自然地在他看来时收回视线,道:“嗯,我们会帮忙。”   应闻连连称是。他想示好致谢,却并非不关心其他宾客,于是转身先一步下山。   夜色深深,只是,这会的月光不再那样冷了。   剩下二人对视一眼,洛飞羽道:“那我们也分两路去找人?这样快些。”   段无思沉默半晌,说好。   但很快,他又道:“下回,惊羽君不必特意提醒我。”   洛飞羽愣了片刻,才想到他在说什么:“是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向你传达我的意思,失礼了。”   他们说的,正是朝人障动手之前,洛飞羽捏段无思手腕的那一下。   被障附身越久,障的实力越强,被附身者受到的影响越大,是以越早解决越好。而这又分为两种情况:其一旦知道自己被发现,被剔除出去的难度便会陡然升高;反之则只需对人的影子动手。   正因如此,洛飞羽那时没说话。   如今他半是恍然半是好笑——段无思年纪小些的时候,居然这样不习惯近距离接触么?   “不是,”段无思的语速却忽然加快了,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接了上去,“我是说不用提醒……你之前看过来时,我便知道你的意思了。” 第4章   洛飞羽面上本就带着笑意,听段无思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更是忍俊不禁。   “原来如此,是我想岔了。”   段无思说完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听到他笑又没忍住看他一眼,唇角勾起几分。   前一刻,洛飞羽还在想系统有关黑化值的提示,这会觉得那个“-1%”也没什么稀奇。   段无思面冷心热,本就不是什么不好相处的人。   这会的弹幕也很正常。   [我们,嗯,我们。]   [所以只有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们动手之前是在演吗?这么默契不要命了。]   [这个理解错位真的很绝,段这话不就是在说“我完全懂的你完全可以交给我”,洛想岔了刚要道歉他还着急……你俩互动真的超可爱啊啊啊啊!]   洛飞羽:“……”嗯,虽然看上去还是有点奇怪,但也挑不出哪有毛病。   静远山庄范围不小,后山偏僻,人也稀疏,二人略微转了一圈,便分了两个方向下山去,点雪之前一直在周围飞,这会又落回他肩上。   然而,洛飞羽还没走几步,系统便“嗡”了一声。   【……经检测,气运之子目前黑化值为90%,达到整十数,解锁奖励“《蚀心刀剑》·残篇”一份,可随时兑换抽取。】   没想到还有额外收获,洛飞羽向系统确认。   “这个残篇,是指我之前没看到的原文后续?”   “没错,但只是一段随机内容,宿主是否要现在抽取?”   “现在看吧。”   因为和系统的对话,洛飞羽略微放慢了步速,随即听见一连串“哗啦啦”的翻书声在脑海中响起,伴随着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有种莫名的喧闹与和谐。   很快,一段字迹凭空跃出,漂浮在他面前。   “……”洛飞羽眉头微蹙。   这字很惹眼。   因为,是红色的。   【段无思慢慢站起身,将断剑从鞘中抽出一半。   这剑即便断了,剑身也依旧清亮,他就从那明明如月的光泽中,看自己身后的情景。   一切如常,身后无人。   又看了几息,一个黑色巨蟒虚影缓缓浮现,它盘踞的身体间有许多人类残躯,苍白、腐烂、雾气弥漫。   一人一蟒隔着剑身对视,那庞然大物缓缓爬动,忽然朝他露出一个与人无异的笑。   苍白尸体染上血色,似乎瞬间回到将死之时,鲜血一股股往外喷。   “锵!”将剑送回鞘中,段无思低低一笑,颇有些讥讽的意味。   “你说的,那我等。”也不知在和谁说话。】   直播间观众不知道系统的存在,也看不到这些字,却发现洛飞羽的表情有些变化。   没人在弹幕里尝试形容这种变化,那太复杂了,更何况……   直播画面在这时迎来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覆。   物理意义上的一百八十度,朝向原本洛飞羽站位的身后。   画面猛地放大。   [!!!]   一双鸦青色的眼睛,正直直注视着这里。   段无思。   他没走。   鸦青色是深色,不如中原人特有的黑色深,此刻却比前者更加摄人,像层层叠叠的沟壑、浓雾笼罩的夜色。   游荡人间的鬼魂。   无声无息,不曾离去。   弹幕全都懵了,可再去看,画面又恢复成正常大小。   [不是……cp粉的命也是命……]   [已吓晕,他居然就一直在身后盯着,不是洛飞羽突然回头根本没人知道啊啊啊啊啊……]   [提问,洛飞羽为什么回头,他早就知道?]   洛飞羽原本不知道。   在他的思路里,这个时候,分两路走是最合乎道理的做法。   安全且高效。   就算为了那个“黑化值”的任务,硬跟段无思一块下山也会显得很奇怪,而他不想因此让段无思觉得奇怪。   但现下,更多奇怪之处呈现在洛飞羽眼前。   其一,那柄剑……怎么会断?   其二,残篇之中,段无思在和谁说话?   其三,段无思没走,而自己居然没立即察觉。   虽说他对段无思并未设防,但不论如何,这都不是对方在六年前应当有的、隐匿气息的水平。   或许因为那段残篇文字的不知所云,又或许因为其中掺杂的低沉情绪,洛飞羽看完,心中竟难得起了波澜。   正是那刻,对未曾着意的身后,他似有所感。   这种感觉和被邪障窥伺时,一模一样。   弹幕这会已经进行到讨论“真正的段无思是不是早就走了,这个是幻觉”的阶段,而洛飞羽在原地看了人片刻,便抬脚朝他的位置走去。   其实,那几乎就是他们分开的地方。   “少侠怎么还在这?可是发现了什么。”他一边走近一边问,语气轻松,甚至略带笑意,似乎根本不觉得这是件怪异到略微惊悚的事。   夜风卷起落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段无思手指微蜷,朝旁边偏了偏头,身体有不甚明显的僵硬。   “我……”   “你的手怎么了?”   二人同时出声,段无思立即止住话头,顺着洛飞羽的目光看去。   随即,瞳孔紧缩。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握剑手的手腕上出现一道口子,隐约黑气从里边冒出,周围皮肉则有溃烂肿胀之势。   明显不是正常的伤口,反而更像被障侵蚀而生的产物。   结合前情、按照常理,一般人看到这场面,几乎可以断定眼前存在乃人障所扮,还是不小心伪装失误、人皮没披好露出本体的那一类。   显示弹幕的那个光屏就在疯狂滚动,洛飞羽有会儿没看,这时余光一瞥,顺手把直播给关了。   属于主线剧情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再打开,也该是众人聚集梳理障因之时。   弹幕:“???”   再看眼下。   段无思下意识把手往后收,甚至退了半步:“我不是……”又顿住。   勉强平静片刻,他抬头和洛飞羽对上视线:“我怕还有其他东西藏着,这才没动,准备看你走一段再离开。”   这话细听其实也没道理,但洛飞羽没揪着不放。   “我知道 。”   段无思退,他反进一步:“介意把手给我看看么?”   段无思:“……”   他看了看洛飞羽的神情,发现对方眼中情绪平静安宁,甚至带了点关心和安抚似的笑意。   独独没有警惕和怀疑。   他背在身后的手颤了颤。   刚重生回来就遇上洛飞羽,这是段无思意料之外的事,就算已经实实在在地相处过,恍惚间,仍会害怕是一场梦、一阵幻觉。   他不想再看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即便是短暂的分开也难以接受。   但洛飞羽的话太有道理,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准备在人身后看着守着。   却没想到洛飞羽会回头,还正巧看见他手上冒出的伤口。   连段无思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洛飞羽却一副平常的态度,问能不能看看他的手。   “……自然不介意。”   段无思认命伸手,短短时间之内,腕上伤口居然已经深可见骨。   他等着被洛飞羽检查诘问,对方却直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指尖抖落些许粉末。   段无思:“你……”   沾了粉末的布料盖在手腕上,淡淡的草药香再次浮现。   “是打斗不小心伤到的?”轻描淡写,“先简单处理一下,回去若叫他们看到伤口,大概难以说清。”   段无思沉默了。   难以说清?的确如此,任何人看到这种伤都会心生隔阂,怕受伤者被障侵蚀失去理智发狂。   他垂眼,看洛飞羽正缠着布料的手。   骨停匀,指修长,白玉翠竹一般,但没人会怀疑这双手的有力。   布料声悉悉索索,不知何时凝滞的氛围恢复流动,段无思有些发愣。   洛飞羽在包扎之余抬眼一瞬,见他这样,便笑:“之前是我考虑不周,该用更稳妥的方法逼出人障的。”   不对。   夜风簌簌。   段无思看着他,心道,你一定知道不对。   但和前世那次一样,这个人没问。   “怎么能怪惊羽君,”段无思顺着洛飞羽帮他编的借口往下说,“是我太不注意了。”   洛飞羽失笑。   “嗯,知道就好,下次小心。伤口疼不疼?”   段无思摇头,可洛飞羽这时盯着手上布料,没看到他动作。   于是他又开口:“有些,但可以忍。”   “很快就好。”洛飞羽用轻快的语气和他讲话,像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本来说要关照少侠的,现在倒只能帮上这些了。”   和段无思猜测的一样,他的确知道伤口不寻常。   段无思身上附着一只巨蟒形态的兽障,二者共生十余年,彼此相互制衡相互对抗——这是前世,对方亲口告诉他的秘密。   眼下伤口多半是巨蟒所为,洛飞羽只是不明白它为什么选在方才爆发,阴了段无思这一下。好在看见伤口的是他而非别人,造不成什么影响。   至于段无思没和他说真相——洛飞羽也能理解,毕竟这一世他们刚认识,尚未完全建立信任。即便前世,对方也是在二人熟悉后才把这件事告诉他的。   耳畔又传来段无思的声音。   “……惊羽君为何帮我?”   “不知道。”将布料缠好,洛飞羽松了手,轻轻一笑,“或许是缘分?我看少侠很是亲切,或许我们早该认识呢。”   这话对也不对,但洛飞羽出口只为调侃,毕竟不论前世如何,今生他都要再和段无思做朋友的。   段无思:“……我也是。”   包扎结束,草药香随之渐淡,他感受到那只手的离开,一时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其实……能在这里遇上惊羽君,也是我的意外之喜了。”   重生回十六年前,他没想到会和洛飞羽提前遇见,且相识比前世更顺利、更亲近,以至于段无思有片刻的联想:既然点雪是带着上一世记忆的点雪,洛飞羽呢?   他瞥了眼在旁边悠哉游哉飞的鸟型兽障,心中感受有些难言。   点雪带着记忆也就罢了,居然把学说话的技能也带了过来,不知道洛飞羽有没有被吓到,总之会觉得奇怪吧。   ——段无思是通过点雪的叫声判断出这些,毕竟在前世的后来,点雪是跟着他之后才学会叫洛飞羽的名字。   最后一点草药香散尽,段无思空着的那只手往腰间挪了半寸。   只半寸,便后知后觉地停住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可惜洛飞羽仍然看见了,他有些稀奇,又有些好笑:“这里难道藏了什么暗器?看你第二回碰了。”   段无思:“……”怎么可能是暗器,他对着他摸暗器做什么。   他抬眼和洛飞羽对视,天生沉冷的嗓音在这时被压得很轻:   “不是暗器,是我朋友曾经送过我的一个安神囊,效果极佳。”好像只是随口一提。   “哦,那这是?”   “……”果然是他想多了。   段无思顿了顿,淡淡道:   “我不够强,没能留住。” 第5章   空气安静了一瞬。   段无思没什么表情变化,可洛飞羽就是看出了几分隐隐的难过。   真少见,他暗自思忖,是段无思那位……已故朋友的缘故么?   段无思早年居然有这样一位朋友,而且也给他送过安神囊。   不过,那玩意既然有用,他就再送一个好了。   这样想着,洛飞羽道:“方才是我多言了,恰好我也会做安神囊,往后送少侠一个作为赔罪,如何?”   系统却忽然在这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 1%、-1%……+1%……-1%,目前黑化值为88%。】   一阵卡顿声后,它终于报出了这次的结果。   洛飞羽注意到掺杂在其中的那个“+1”,有些讶异。   黑化值居然还会反向增加?   他问系统:“黑化值不减反增也是正常现象?”   系统:“一切增减都有可能,要看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方才提及了伤心事,情绪波动导致的结果?   这时,站在他身前的人接住了他的上一句话。   “没有得罪,何来赔罪,我……”段无思抿了抿唇,似乎有几分纠结。   纠结什么?   洛飞羽直接道:“那就不算赔罪,算我给少侠的见面礼,怎样?”   “……多谢,麻烦惊羽君了。”   段无思一回答,洛飞羽便明白他是想要、又觉得拿了太不客气,所以纠结。   这别扭劲还挺好玩,四年后的段无思可不会这样。   “也请惊羽君收下这个。”眼前人解开自己袖下的一串手链,递过来,“是我自小便带着的,或许能挡一些灾。”   “很漂亮的链子。”洛飞羽没推拒,接过手链便将其戴在自己右手。   他前世在段无思手上看见过这个小玩意,只是不知道有什么作用,段无思要给,他也就接了。   交情源于来往,相互麻烦方便长久联系,洛飞羽还想弄清楚黑化值的事,自然得加快速度和段无思熟络起来,越快越好。   他见事情都处理妥帖,便道:“既然少侠身上有伤,我们就一起下山吧。”   段无思微愣,随后迅速答应下来。   ***   山下。   “爹,娘睡着了,就是不太安稳。”应闻有些局促地看向应连云。   静远山庄庄主一脸倦容,闻言有些迟钝地点点头:“睡了么?好、好,睡着了好,她是该休息了。”   说罢,他在原地干站半晌,似乎走了神。   应闻等了一会,试探着问:“品剑会来客一百零八,如今聚集九十一人,还有两队护卫寻人未归,我再出去找找?”   “你去什么?”应连云一激,随后恢复正常音量,“罢了,有这份心也好,今日琐事实在太多,我恐怕也无甚精力……”   “爹!”应闻打断他,“你和娘心情都不大好,又这样累……庄子里还发生了什么吗?”   品剑会,是共论剑术、宾主尽欢的地方,这次人障虽解决及时,仍免不了少许死伤。应连云为此伤神没什么,可江湖向来刀剑无眼,如此失了魂魄的模样,却非静远山庄庄主该有的气度。   “……”沉默。   应闻刚说完,便见对自己和蔼宠爱了十五年的父亲盯住自己。   用一种很难描述的眼神。   或许因为之前被吓过好几次,应闻硬是支棱住了。   “爹?”他还要和人对峙。   应连云叹气,将双手负在身后转了半圈:“闻儿想去便去,爹没事。”   “那个人障的脸,是……”   “以往遇到事情,你不都求着要出力吗,方才也做得很好,去罢。”   恰好有受邀来品剑会的侠士找庄主谈话,应连云便带着客人到别处去了。   应闻:“……”   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爹难道不比他更想弄清楚障的来由,为什么不说话?   应闻懊恼地抹了把脸,发现触感滑腻腻的,便将手移到烛火之下。   穿堂风过,灯影摇曳,他手投下的阴影也跟着晃。   啊。   他瞪大眼睛。   是血。   另外一边,堂屋之内,应连云正和一名肤色黝黑的壮年男子叙话。   “应兄,这回人障解除,山庄也算渡了一劫,往后山远水长,日子还有的过啊。”   “唉,只可惜折在这的几位好汉……”   “也是,虽说江湖险恶、生死有命,可忽逢灾厄,总归是让人叹惋的。过几日我让若水阁送些东西来。”   “那我就先代弟兄们谢过郭阁主了。”应连云之前就和郭道全有往来,接受得没怎么犹豫。   室内气氛万分和谐,半晌,应连云又道:“郭兄找我,可是还有什么事?”   正值深夜,山庄人障刚刚解除,侠士多多少少受了些伤,是以他给所有回来的都安排了房间休息。   郭道全这时候找他,想必还有其他事。   郭道全抚掌一笑:“应兄果然懂我!实不相瞒,我方才见你气色不佳,还想着要不要天亮再说。眼下你既然问了,我也就不多客气。”   应连云听他说自己气色不好,嘴角颇为僵硬地勾了一勾。   “我听令郎说,这次的人障,是惊羽君和另一位年轻剑客解决的?”   应连云坐直了些,苦笑:“的确如此,静远山庄养了不少护卫,最后却还要靠你们出手,看来这十二年,应某是毫无长进啊……”   郭道全忙劝:“应兄切勿妄自菲薄。你们庄子做的情报生意,本就不擅此道,何必拘泥于此?”   应连云继续道:“……闻儿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只是,我也还未见到他们二人。”   “或许已经走了,或许还未下山。”   之后又聊了些其他的,没过多久,郭道全便从座位上站起身:“应兄,我尚有一事想找那二位商量,便不多叨扰了。”   “慢走。”   ***   院中,应闻皱着眉头,身后跟着一群整装待发的护卫。   品鉴会共邀侠士一百零八,目前发现六具尸体,寻到活人九十一。   也就是说,还有十一人未归。   回来的宾客大多都包扎歇息去了,庄里大夫几乎忙不过来,这会庭院空空如也,显得山庄有些凄清。   一切就绪,应闻正欲下令出发,却听到更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抬眼看去,有乌泱泱一小队人,领头的还是山庄管家,应闻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李叔,怎么样,这儿有多少人?”   李管家也高兴,笑着朝他行礼。   “回少爷,除去护卫,这儿有十三人。”   “……”   应闻后退一步。   在山里,没有光照的地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   这里有灯笼,可灯笼在风中晃来晃去,光线亦随之明明暗暗,似乎下一秒,世界就会黑下去。   李管家疑惑地问:“少爷,怎么了,是少了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又或者,管家是真实存在的吗?   应闻迅速扫了眼整个队伍,在队末发现两个才见不久的身影。   那二人坠在队伍后头,不像大多数人受了惊便要挤在一起,反而和前面隔了丈许。   正是洛飞羽和段无思。   二人早已注意到应闻,此刻见队伍停止不动,管家又惊呼起来,便走上前去。   “李管家,这是?”   “少爷他、他不说话……”   洛飞羽仔细看了看应闻,发现对方也在观察他和段无思,还似乎抱着什么很大的决心,神色纠结而略带扭曲。   活像被障附了体。   虽说此处人障已除,可那东西在应闻身上呆了好几天,没谁说得准会留下什么影响,莫非……   他又朝应闻问了一句:“少庄主?”   少年猛地打了个激灵,深吸口气,将声音压得极低。   “二位恩人,是这样的,我有一事要说。”   应闻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他发现的人数问题,几句话很快就完了。   洛飞羽:“……”   段无思:“……”   应闻:“?”这是什么反应?   洛飞羽忍笑忍得辛苦。   他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事情始末,可有些信息毕竟是从原文里看来的,明面上还得走个过场。   于是他看向段无思:“少侠是怎么来这里的?”   段无思似乎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仔细答道:“我初入江湖,本未受邀,路过才知品剑会之事,自然想来看看。那时宴会已经开始,我便挑了一位宾客击败,方便庄主请我入座。”   没错,不请自来。   “原本那人?”   “还在。”   “这便是了,”洛飞羽笑道,“少庄主,可别忘记洛某也是路过,这多出来的两个,恐怕就是我们。”   应闻目瞪口呆。 第6章   “但我……”   应闻本欲说自己脸上突然有血的事,又因人多眼杂止住话头,纠结之下,他余光一瞟,不由惊道:“恩公这是受伤了?”   段无思没什么表情:“庄主呢?”   应闻一噎,只能道:“爹身体不大舒服,我便先代他出来看看。”   段无思没回他那句话,洛飞羽却道:“少庄主能否再弄些裹帘来?我们遇到李管家时,队里备的医药都用光了。”   “你受伤了?”段无思皱眉,接着又道,“不对,你没受伤。”   “我没受伤,给你用的。”   段无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太麻烦了,而且已经……”   “我不嫌麻烦。”洛飞羽看他还要说,又补一句,“裹帘效果比衣料好,少侠还是不要客气,这点且听我的。”   段无思呼出口气。   洛飞羽的意思是,还要给他换药?   他或许该说“我自己来”,否则才刚认识,这样未免过于失礼。   但……   正如对方前世从未用“少侠”二字称呼他一样,难道就是因为他这时年纪轻些,洛飞羽才有意照顾?   若是如此,不如借机交好,毕竟前世的那些相处……他实在过分怀念。   “我听你的。”段无思转而问应闻,“庄子里有干净的白衣么,要新的。”   “啊?”应闻愣了一下。“有啊。”   “折腾了。”洛飞羽知道他指什么,失笑。   “礼尚往来,这没什么,等我们上街,我还要再赔你一件。”   “好么,这样较真,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应闻一头雾水。   他就着灯火瞥眼前二人,才发现段无思手腕缠的是白布,布料不仅泛着好看的光泽,还隐隐有银色云纹勾勒。   再看洛飞羽,衣袂居然缺了一大块!   啊?啊……原来如此。   可二位不是刚认识吗,才过一会,就已经熟络到这种地步了?   他不是很懂。   几人后来说话没压低声音,这会,其余宾客见交谈告一段落,便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少庄主,庄主呢?”   “还有大夫么?我总觉得怪瘆人的,是不是被障影响太深?”   “现在怎么安排?管家说邪障已除,我没受伤,可以直接走吧。”   “我有伤!得养一段时间,还有没有空房啊?”   应闻被铺天盖地的问题砸了一脸,只好先叫管家多带几人去处理内务,伤重的几人直接跟着回房。   洛飞羽和段无思原本也准备走,却在这时听见个豪迈粗犷的声音。   “真是一番好找!贤侄原来在这。”   应闻一看是他,笑道:“郭叔,你怎么来了?”   “我听你爹说的。他说你在外面,叫我帮忙照看照看。”   “真的?我爹说让郭叔你来?”应闻眼睛一亮。   “那哪能有假。”被称作郭叔的壮汉笑声爽朗,“你爹娘不都把你当宝贝护着嘛,他们这会劳累,我自然要帮衬着你。”   另几个江湖人就在旁边,闻言问他:“怎么,庄主也受了伤?”   “这我说不准,可山庄遭劫,应兄总归要难受一阵子。”   几人又道:“我们想直接回城,按道理说,这是要和庄主当面提的。如今庄里这样忙乱,便由郭阁主你传个话,你看可不可行?”   壮汉沉思片刻,道:“如今夜已深,附近也没什么店家,诸位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或许还能和应兄道个别。”   众人对视一眼,大概是觉得有道理,各自回房去了。   “多谢郭叔帮我。”应闻松了口气。   他自知没什么威信,幸而有郭道全出面,才化解了一场小风波。   “谢什么,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郭道全摆摆手,转身朝洛飞羽抱拳,“在下郭道全,阁下想必就是惊羽君了。”   洛飞羽回了一礼:“郭阁主,久仰。”   他对此人有所耳闻。   郭道全,眉镇生人,若水阁阁主,慷慨大方,乐善好施。虽是卖奇珍异宝发的家,却格外沉醉剑术。   洛飞羽目光掠过对方腰间配饰精美的短剑,它看上去华而不实,有些行外人硬撑场面的意思。   郭道全在《蚀心刀剑》里出现过,他是前世从静远山庄活下来的三人之一。不仅如此,他还在之后请段无思去眉镇解决一件怪事。   眉镇事毕,段无思千夫所指。   如今静远山庄尚在,这事有他横插一脚,郭道全是否会邀他和段无思一起去眉镇?   “这位小兄弟我也记得,使剑使得好极了,郭某甘拜下风。”郭道全也向段无思打了招呼。   “……”无人应答。   段无思甚至朝另一边偏了偏头,洛飞羽站的这边。   应闻在段无思和郭道全之间左右看看,无措且尴尬。   他之前一直以为,恩公对他爱答不理是自己年纪小见识少的缘故,毕竟人家对惊羽君就不那样。   哪里晓得……   他强笑打起圆场:“郭叔你可别费劲了,恩公他不太爱说话,还是多问问我好了。”   洛飞羽挑了挑眉,也不说话,权当没看见方才那一幕。   好在这时,李管家回来了。   “少爷、郭阁主。”他先朝站在前面的人行了礼,又对洛飞羽和段无思道,“二位贵客要的东西已经备好了。”   “多谢,那我们先走一步。”洛飞羽道。   “二位明天见。”郭道全不愧是生意人,这时还笑眯眯的。   “好、好。”应闻也知道这气氛不适合谈话,自然没有挽留。只是,等二人走后,他才忽然想起来……   自己脸上突然有血的事,忘记问了!   郭道全见他脸色微变,关切道:“贤侄可是有什么心事?”   应闻有些犹豫。   被障影响、身体发生奇异变化……这些都不是好事,更多时候会被人怀疑、排挤、仇视,至亲之人都可能因此反目。况且,郭道全说到底是个爱剑的富商,剑术也平平,对障的了解应当不多。   但郭道全对他自小便很好,甚至被他爹笑过,是不是因为他才和山庄做生意的。   想了想,他问:“郭叔,你之前说,我爹关心我?”   “这是自然了,你是你爹娘的老来子,不宝贝你宝贝谁?”   “可我之前和爹娘说话,感觉他们眼神怪怪的。”   郭道全有些诧异,沉吟片刻,道:   “或许是太累了,后来他同我说话,还有些后悔放你去冒险寻人。对了,这会他也该休息过,你不如再去看看……   “他若醒着,有问题便直说罢。”   ***   “他不懂剑,我不想同他说话。”   另一边,洛飞羽和段无思正走在去厢房的石板路上。   洛飞羽开口辞别,段无思便跟在他身后走了,二人有一会没交谈,段无思忽然出声,便来了这么一句。   听者或许会觉得幼稚,却也无话可说,毕竟少年英才,总有骄傲孤高的资本——倘若当时在场的不是洛飞羽,恐怕都会这样认为。   可洛飞羽那时偏偏感受到一股杀意。   浓烈,阴沉,煞气四溢。   这股杀意只在极短的片刻中出现,系统忽然冒出的机械音却成了毋庸置疑的佐证。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目前黑化值为88%。】   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在洛飞羽的理解中,像这样先“+1%”后“-1%”,与其说是真正意义上的黑化值变动,不如说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因某些波动而导致的震颤。   “哦,是么。”洛飞羽不置可否,似乎根本没把那一幕放在心上,反倒颇有兴致地问,“你怎知他不懂剑?”   段无思盯着脚下石板,一步步走得用力:“惊羽君可还记得,我说我入座前曾挑了一人击败。”   “是他?”   “不错。”   “那我知道了。”   又一阵安静,段无思走了十几步,忍不住抬头直视他。   “你不觉得我太过?”   “你不是和我说了原因?”   段无思一愣。   洛飞羽看他发愣,更是戏谑:“少侠没有不理我,我管他作甚。”   段无思道:“……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语气却也轻松了些。   夜很深了。   静远山庄很大,里边树木小路极多,走在石板上像在游园。可以想象,倘若这里没出现人障,这次的品剑会应当和往年一样叫人喝彩。   可惜、可惜。   在前面带路的管家沉默而忠心地走着,没说一句话,只在到了的时候向二人示意:“东西分别在二位房里,大夫马上就到。”   洛飞羽道:“小伤而已,我们可以自己处理。”   管家反应过来,拍了拍脑袋:“我居然忘了惊羽君在这里,真是班门弄斧了。”   “庄内大夫可还忙得过来?我虽不是大夫,却也粗通医理,等这边处理好了,便去帮你们分担些。”   段无思看了他一眼。   “这……”管家犹豫半晌,随后朝洛飞羽行了个大礼,“多谢惊羽君相助。”   “举手之劳而已,快请起来。”   管家显然是情绪爆发了,心情有些难以平复,最后走时又道:“老夫只是个管家,却也在庄子里待了几十年,来来往往见过许多侠士。说实在的,今日能得二位出手,便是山庄多年积攒的大运,静远山庄会永远记得二位的恩情。”   如果系统是一个程序严格、提示详细、功能齐全的系统,此时此刻,就应该在声望板块上显示指标——   “静远山庄声望已达到尊敬”。   当然,系统没有这个功能。   “吱呀——”   段无思推门,看见摆在桌上的药品,随手就要把腕上布料扯开,却被身后人截住手臂。   洛飞羽无奈:“嫌麻烦?”就知道会这样。   段无思:“……不是。”是习惯了。   曾经用一年戒掉的坏习惯,十年之间,不知不觉回来了。   “以后不会。”他有些局促地强调一句,老老实实把受伤的手伸到洛飞羽面前,并保持在一个合适的高度。   “坐吧。”   洛飞羽引着人坐下,拆开布料一看,伤口已经好了许多。不仅不再冒黑气,皮肉伤也愈合了些。   他做的药,向来有这种效果。   洛飞羽仍然没问伤口来源的事,只一脸平常地换了药,再用裹帘将手腕缠起。   室内一时有些安谧。   段无思忽然道:“你还要出去。”   “嗯。”   “这么晚了,不困么?”   “一晚倒也还好。”体质原因,洛飞羽确实有些嗜睡,这是他多年的毛病了,有时候要很久才醒,非常误事。   好在现下没有睡意。   第二次包扎更快些,洛飞羽松开段无思手臂,随即便见他站起身。   洛飞羽也从座上起来,好奇道:“去哪?”   “陪你。” 第7章   很多年前至今,洛飞羽解决过不少因障而生的伤病,却从没要过帮手。   唯有前世、几乎六年之后,他和段无思共同处理过一场沙疫,对方配合得刚刚好。   尽管如此。   “少侠受过伤,还是多休息吧。”   洛飞羽拒绝得十分干脆,甚至把之前帮段无思编的借口,“打斗时不小心伤到的”,都搬了出来。   段无思:“……”   他试图再做一番努力:“惊羽君方才也看见了,伤口已经恢复大半。”   洛飞羽似笑非笑。   他当然知道段无思不是打斗时受的伤,也当然知道段无思到底为什么有伤。   正因知道那是什么,他才要腾出时间空间,方便段无思调整身体。   没想到对方一心要跟自己出去。   真是……   忽然,室外传来几声鸟鸣。   那声音有些大,仿佛不是鸟儿平常的啼叫,而是特意发出给房里人听的。   段无思皱了皱眉,心底略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   “洛飞羽!洛飞羽!”鸟鸣直接变成人语。   段无思倒吸口气,不说话了。   “见谅,它名唤点雪,之前和少侠说的毛病就是这个。”洛飞羽也是哭笑不得,之前点雪过于乖巧,他一时忘记它的存在,进了房间,便把落在后边的家伙直接关门外了。   左右伤口也处理完毕,洛飞羽走上前,打开房门。   “咻!”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箭矢般冲了进来。   洛飞羽:“……”   段无思:“……”   倒是很少见点雪这么活泼,洛飞羽想着,一边把刚蹲到他肩头的雪团拢在手心。   然后略微用力,将整只鸟抓了起来。   点雪不是货真价实的鸟类,并不脆弱,立刻开始在洛飞羽手心扑腾。   “叽叽叽叽叽!”   洛飞羽:“不准乱叫,会吓到人。”   段无思:“……?”吓到谁?他吗?   还没等段无思理清思绪,想好做什么反应比较合适,便听洛飞羽道:“我若是少侠大夫,见少侠这样怠慢自己伤口,恐怕是要生气的。”   哦,这是又说回之前的话题去了。   段无思哑口无言。   洛飞羽看他那副沉默颔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少侠好好休息,这次可别再在后头看我了。”   段无思:“……”他还真想过。   洛飞羽摊开掌心,再在点雪尾巴上轻轻一拨,正扑腾着的鸟儿直朝段无思飞去。   眼前白影一闪,段无思再侧过脸,便见点雪落在自己肩上。   洛飞羽道:“点雪很有灵性,身上气息也纯净,和它呆得久了,多少能清除几分邪障带来的影响。   “让它陪着你好了。”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目前黑化值为87%。】   黑化值在下降,但洛飞羽没从他表情里看出什么。   段无思诚恳道:“多谢。”   洛飞羽一笑:“少侠如果没好好休息出来乱跑,它可能就会叫我了。”   段无思一僵,鸦青色的眼睛往旁边瞟了几寸。   洛飞羽忍俊不禁。   他走时还是没换管家准备的新衣服,理由是要去帮忙,恐沾脏污。   段无思站在窗边,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又朝空荡荡的窗外看了一会儿,才将窗户落下。   毫无征兆地,他周身的空气开始变冷。   变冷,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段无思的体温和气息本就比其他人冷些。武学浩瀚,江湖功法千千万,说不准他就是炼了什么特殊心法,那种程度的特殊可以说得过去。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是一种鬼气森森的冷,极阴极煞,饱含恶念。   段无思额头闪过一枚黑色印记,那印记极深,仿佛被刻进皮肉里,和本就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而那双鸦青色的眼瞳也在瞬息间反复收缩、扩大、拉长、复原。   拉长,拉长,拉长。   拉长拉长拉长拉长拉长拉长拉长拉长拉长拉长拉长——   竖瞳。   圆瞳。   竖瞳。   圆瞳。   “呼”的一声,寒风起,烛火灭,门窗紧闭的房间陷入黑暗。   门窗紧闭,哪来的风?   段无思静静站在原地。   倘若还有其他人在,定会惊惧无比,因为一个庞大漆黑的虚影正缓缓浮现在空中。   它比天然的夜晚还要更黑,不仅让人看不清自己,还叫人怀疑自己的存在与处境。   我在原地吗?我活着吗?我所见的是真实吗?   我……   还,是,人,吗。   然而,纵有这种程度的深黑,却不能将小小空间全部淹没。房里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反有幽绿色暗光刺破黑暗,于是人眼得以看见周围的景象。   段无思身上的虚影越来越凝实,终于汇成了清晰具体的模样。   一条散发黑气的深黑巨蟒。   它的蛇瞳,是幽绿色。   它像是从人身体里没头没尾长出来似的怪东西,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却带着和人如出一辙的气息。   段无思毫不避讳地盯着它的竖瞳。   “嘶……”   巨蟒缓缓扭动躯体,形成一个似是绞杀的姿态,将身量高挑的人缠在冰凉光滑的蛇鳞之间。   可惜,它尚未有完全的实体。   “嘶嘶……”   那幽绿色的竖瞳居然带了些人的眼神,它同样缄默着,目光阴冷怨毒,有如实质的恶意能将普通人逼疯。   “叽叽叽叽叽啾!”   极其欢快的鸟鸣声响起,与此时场景极为不衬。   段无思的呼吸频率微微一变。   他暂时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到那只鸟雀模样的兽障上。   点雪根本不怕,它感受到愈发浓重的阴冷气息,反而在段无思身边转起了圈,一圈、两圈、三圈,扑棱扑棱的扇翅膀声在寂静中尤为鲜明。   与小巧可爱的外型不同,点雪能飞很快,它“咻咻咻”地绕着段无思转了好几圈,便毫无征兆地冲着黑蟒双瞳飞去。   狠狠一啄!   “嘶嘶嘶……”   巨蟒发出的声响骤然变大,像是被激怒了,又像是吃痛了,缠在段无思身上的躯体猛然放松。   点雪慢悠悠飞回来,若无其事地落在段无思肩上开始梳毛。   段无思的双眸此时已恢复正常,他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身体,轻啧一声,忽然笑了出来。   “你恨他,也恨我。你控制不了我,便想挑拨离间?”   巨蟒露出一种憎恶又警惕的眼神,虚影忽地清晰,又忽地模糊。   “如你所见……”段无思抬手揉揉点雪的脑袋。   那只手的手腕曾被巨蟒忽然爆发的黑气冲蚀过,伤口骇人,如今却被人无比细致地包扎住。   “绝无可能。”   又一阵凉风侵袭。   “呼——呼——呼——”   巨蟒彻底消失,仿佛融进了夜色,从没出现过。   段无思摸着自己手腕上的布,垂眸站了很久,直到点雪从他左肩跳到右肩。   他侧头,看向站在自己肩上的雪团,忽然道:   “还学了什么?”   “啾啾。”点雪歪头,两颗小眼睛黑豆似的,圆润又有光泽。   一副懵懂纯良的模样。   段无思:“……”   段无思:“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叫他名字,他不好解释。”如果这家伙是兽障的事被发现,绝对有损洛飞羽的名声。   “啾啾!”   段无思:“也不要在我这叫,会给我添麻烦。”这个时间线上的点雪不该跟他亲近。   “啾啾啾!”   “总之,”他推开木门,掌风扫过熄灭多时的烛台,蜡烛瞬间复亮起来,“别给我添乱,更别给他添麻烦。”   点雪起来飞了一圈,发现有点不对,这人好像要往外走。   它的喙动了动。   段无思及时将点雪捂住,语气难得有些波动:“我直接去找他,不用你通知。”   点雪:“?”   它用一种“你真是不可理喻”的目光看了段无思一眼,妥协了。   ***   洛飞羽有些意外,他居然在白天到来之前又见郭道全。   五更天了,这人还在屋舍间忙活着,一会送东西一会传话,有时打打下手,比山庄主人还积极细致。   当然,洛飞羽只是远远看见郭道全,并未上去搭话,尽管对方是下一个剧情点的关键线索人物。   他反而在思考一个有关剧情发展的问题。   静远山庄的结局已经彻底改变,如今尚未解开的,便是恐有蹊跷的成障原因,这点暂且不论。   按照原文发展,段无思解决了邪障,人们虽惧却也敬他三分,是以有郭道全请他去眉镇的后续。但如今不仅有自己插手,段无思对郭道全的态度也明摆着不欲交流。   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细微变化都可能影响更多,倘若郭道全因此不找段无思,又怎样继续所谓的主线剧情?难不成原文并未细写的、段无思对郭道全的态度,和这一世其实并无差别?   又或者,存在那么一些原因,导致段无思终究会去眉镇。   还有,洛飞羽一边在药瓶中挑挑拣拣,一边回忆,段无思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对,那种程度的伤口和冰到吓人的体温都是被障影响过深的表现。   比前世他们认识时还严重。   或许段无思本就是早年受影响深,后来症状才慢慢减轻的?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能解释对方极强的隐匿能力了,因为人被障侵蚀越多,某些方面也会愈发奇诡……   “唰——”   洛飞羽将药与裹帘一并推向消瘦青年,起身道:“人手有些不够,劳烦兄台自己包扎一下,我便先去下一间屋子了。”   “这是自然,在下伤势也不重,惊羽君快快去罢。”   正是这时,“哗啦”一声,门帘被推开了,消瘦青年听到动静回头,惊喜道:“竟是郭大善人!郭大善人怎么来这里?”   那人笑道:“方才听说你是眉镇的后生,便想来看看了。”   洛飞羽止住脚步。   这青年口中的“郭大善人”,可不正是他不久前瞧见的郭道全么?   “原来阁主还有这么个名号。”   他朝郭道全示意,郭道全便极其热络地向他解释:“惭愧,在下经营些小本生意,金银钱财便时有余裕。本人武艺平平,只能多多接济乡亲们,也算是为眉镇百姓做些贡献了。这‘善人’二字,还是不敢当啊。”   说罢,他上下看了看洛飞羽,又问:“惊羽君这是要走?”   “不错,庄里有些忙不过来。”洛飞羽顺口补充道,“这位兄台伤并不重,可自己包扎总归不便,阁主若是不介意,能否帮我稍做处理?”   “惊羽君客气了。”郭道全姿态爽朗,转头看向消瘦青年,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青年连忙打断:“这怎么好意思?某伤势轻微,本不该占二位时间,还请去帮那些伤势更重的人罢!”他语气有些急,像是被敬重之人看轻之后、想极力证明自己的年轻人一样。   洛飞羽将他神情收尽眼底,心下了然。   “这……”郭道全浓密的眉毛朝中间聚拢,又很快松开,“不愧是我眉镇的后生,好,那我便和惊羽君去看其他人。”   洛飞羽微微颔首。   消瘦青年松了口气,道:“二位慢走!”   洛飞羽便和来时一样,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身后紧跟着眉镇的郭大善人。   “郭大善人”,一想到这个称呼,洛飞羽就觉得有些好笑。   郭道全大概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热心正直。   这个猜想在他觉察段无思情绪后便成了型,毕竟段无思不会莫名对谁表现出那样深刻的厌恶,没想到不过一会,佐证便增多了。   郭道全分明想和他搭话,却用这样弯弯绕绕的方式,最后达成和他“一起”离开的结局,还默认绑定了下一个目的地。   怎么,难道是看出他站在段无思那边,所以特意挑段无思不在的时候来找他? 第8章   “惊羽君可曾去过眉镇?”   “许多年前曾经路过。”   “哈哈,如此说来,惊羽君是否会想再访?也不知和记忆中比,镇中风光哪里变了、哪里没变。”   洛飞羽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的确去过眉镇,也的确是许多年前的事,久到他都记不清是哪一个朝代。记忆中眉镇山清水秀,是个讨人喜欢的地方,但不必说,多少会变。   “倒也不失为一桩趣事,”他道,“不过,郭阁主这样问,是否有别的事在眉镇等我?”   郭道全叹了口气,慨然道:“不愧是惊羽君,郭某确有一事相求。”   来了。   系统忽然响起紧急提示音。   【提示!提示!检测到主线剧情点即将开始,请宿主尽快开启直播!】   系统灵敏到这种程度,往后或许能借此判断一些关键信息?   直播间打开。   洛飞羽:“阁主请说。”   密密麻麻的弹幕瞬间铺满整个光屏。   [之前直播怎么断了?感觉断了显得更吓人。]   [上一次直播真的没有后续吗?好想看惊羽君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他跟段无思有没有什么发展啊……]   [这人谁?“阁主”?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郭道全:“最近眉镇开始有人失踪,当地世家官府怎么都查不出来,我们怀疑是邪障作祟……”   果然是这件事。   “来静远山庄前,我曾以若水阁的名义发布密令,望请些对障熟悉的高手帮忙,只是世事繁杂,如今还未有回音。”他苦笑着,面上带了些羞愧,“恰逢今日,惊羽君救山庄于水火之中,郭某便动了求助的心思。   “惊羽君若愿往,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郭某必有重谢。”   他语气坦荡,表情痛惜,拳拳之心尽显,弹幕却因这几句话炸开了锅。   [真是这老东西啊啊啊啊啊我要穿进直播里弄死他,惊羽君你别看他人模狗样其实他是******]   [我的网名是gdq444444,望周知。]   [之前光顾着磕把这老登忘了,他第一次出场确实是在静远山庄,可恶啊郭道全不得好死!原作这里是坑段无思现在要坑洛飞羽了吗?]   弹幕里第一次出现了“*”,看样子是被屏蔽了。   放眼望去,“*”的占比不小,光屏几乎有三分之一被它铺满,剩下的其实也没什么有效信息。   尽管如此,弹幕激动的语气仍然能证明一点——   郭道全是《蚀心刀剑》里的隐藏反派,还是藏得很深的那种。   而原文中,段无思在眉镇之后背负骂名,大概也有郭道全的原因在。   然而,眼下对方请他帮忙,没提段无思。   这就有些麻烦了。   众多思绪如云掠过,现实中却不过一瞬,洛飞羽不动声色地道:“阁主可有发现与障相关的痕迹?”   “惭愧,我们这边的人对障都不是很了解。”郭道全看上去更不好意思了,“只是事到如今,我们觉得实在不属人为,这才下了判断。”   “原来如此。”   在《蚀心刀剑》的描述中,眉镇一事确为邪障作祟,此番该去。   郭道全只请他去,这没什么,洛飞羽有太多对付邪障的手段。   但他一个人去眉镇,段无思要去哪?对方87%的黑化值还挂在光屏上,被障侵蚀的程度也深,洛飞羽不大放心。   何况眉镇作为主线剧情点,是被系统要求收集信息补全剧情逻辑的,这便需要入局者按图索骥,想来耗时不短。   若是两个人一起行动,不论遇到什么,他也能护住段无思。   这样想着,却忽然听见一声巨响。   “轰——!!!”   远处,冲天而起的火光几乎把天幕撕裂,巨响拖长的余音里混着机关隐约的“咔咔”声,将看似安谧的黑夜再次打碎。   响声过后,万籁俱寂,唯有大火还在固执地燃烧着。   “惊羽君可听到机关声?还有这火……恐怕又出事了!”郭道全仰头朝着火的地方看,又很快转回洛飞羽的方向,急道,“不如我们……”   “呼——”   残影掠过,凉风习习。   “我先去看看。”因距离而显得有些失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再抬头看,前面已经没人了。   四周灯影重重,不甚明亮,唯有出事的地方火光正旺,像是指引方向的高塔。   郭道全微微一笑,朝火光处走去。   他这时反而走得很慢,散步似的悠哉悠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哼起了民俗小曲。   远处传来听不大清的人声,说着什么?大概和方才的巨响有关吧,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静远山庄他没来过百次也有八十回,对里头的路尤其熟悉,于是等郭道全真正去看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很黑的地方。   非常、非常的黑。   树上挂着的灯笼没有了,他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之前的人声和叶片晃动声也没了。   “……”呼吸骤然加快。   郭道全“唰”的一下抽出短剑,朝四周警惕张望着,动作敏捷远超常人,完全不像他自己说的武艺平平。   奇怪的是,这柄短剑上嵌着许多精致小巧的稀世珠宝,白日尚能泛清光,此刻却黯淡得完全融于夜色。   “嘶……”   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传来。   微弱的响动在黑夜中无限放大,郭道全就地一滚,翻过身来反手一刺!   “哧!”刺空了。   然而,转过身的他却看见了光。   幽绿色的光,就那么一点点,嵌在比黑夜更黑的庞大虚影上,闪烁着,如跳动的鬼火。   而虚影在蠕动。   郭道全一时失语。   那东西完全是凭空出现的,就好像半空中有一道裂缝,而它拖着长长的、柔软的身躯,一点点顺着裂缝从另一方空间爬出。   越爬、出来的躯体越长,其间裹挟着苍白破碎的残躯,而那些躯体又被不知哪来的、朦朦胧胧的水雾遮住,只能依稀看见面庞。   一条卷着人尸的巨蟒虚影,向他滑去。   郭道全极力平复气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同时紧紧盯着那双幽绿色的竖瞳。   这颜色有点眼熟。   他有一瞬间联想到前不久见过的、对他莫名排斥的年轻剑客,名字他没去记,只知道姓段。   那人三天前还好好的,路经山庄想看看品剑会,便在应连云和其余一百零七位侠士的见证下与自己切磋。自己是财大气粗尚武富商的形象,那剑客也有些天赋,是以对方赢得轻松。   轻松,却不狂妄。   哪知过了三天就变成那样?   距离被下面子已有一个时辰,郭道全现在想起来,依旧心头恨恨。   “嘶嘶……”   巨蟒悬在离地一寸的位置蜿蜒而来,看着速度不快,却始终甩不掉。   郭道全有些心急。   有些人障尚能借智慧技巧化解,兽障却多要硬碰硬。他功夫确实比平常展现出来的好上许多,可眼前这个也不是普通兽障。看那粗壮蛇身间的残尸便知,它的生活环境必定极煞极险。   不是他能斗得过的。   心口砰砰作响,生死攸关之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对了,他想起来……   自己觉得这双蛇瞳眼熟,并不仅仅因为那个姓段的小子。   十多年前,他本就见过一双同样的蛇瞳!   那时那条黑蟒是正常大小,被饲蛇者连同白蛇一块送给他,而他不久便将黑的那条丢进了雾山。   至今,再没见过。   “……是你?”郭道全艰难开口,随即发现不对。   他动不了了!   “嘶嘶嘶……”   如影随形的虚影缠上郭道全的身体,巨大的头颅则贴在他侧脸,分明没有完全的实体,郭道全却感到一股锥心的凉意。   和难以忽视的、腐烂发臭的味道。   巨蟒张开血盆大口。   蛇身间的苍白残躯露出微笑。   “等等!等等等等我以前养过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片寂静。   黑暗逐渐褪去,冲天火光依旧,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世界又热闹起来。   半晌,响起落叶被踩碎的声音。   “咔擦。”小得微不足道。   ***   静远山庄的成障原因有蹊跷,这点洛飞羽早已猜到。   十五年前,静远山庄夫妇老来得一独子,却不想独子在三岁时走失了足足半月。这事当时闹得很大,而夫妇二人将其寻回后疼爱加倍,半点危险都不让沾,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应闻下山后必然和应连云说过话,他之后带着护卫出来寻人,应连云却并未出现,这本就有些反常。   当郭道全告诉应闻,是应连云让自己出来帮他的时候,应闻表现出了意外和惊喜,这就更怪异了。   父子二人之间,必然出现了隔阂。   可静远山庄的障只存在了短短三天,三天之内,应连云和应闻又分散开了,他们能产生什么隔阂?   什么有机会成为隔阂?   ——幻觉。   幻觉虽为假象,却非毫无凭据,其根基不过两种:人障执念、入障者执念。   再说人障,人障喜欢靠近与自己生前有联系的活人。应闻年纪轻轻,没怎么外出游历,而应连云年过四十,事迹精彩声名显赫。   它为什么选应闻,不选应连云?   考虑到种种迹象,当洛飞羽循着火光赶到,并发现着火处是应连云住所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意外。   但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出乎预料。   火光张牙舞爪,碎瓦遍地零落,断壁下围了一小圈人,洛飞羽走过去看,发现正是应闻。   他被人搀着手臂扶起来,半边脸上有深刻的擦伤。   而应连云拿着把造型怪异的巨弩,靠在墙的另一头喘粗气。 第9章   “惊羽君。”有人看见洛飞羽,便朝旁边让开了些。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几人面面相觑,低声道。   “当时我准备洗漱,就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出来一看,庄主屋子的半边墙已经没了。”   “我住的地方距离近,不止那声巨响,我还听到了机关发动的声音……难不成,正是应庄主手上那把弩?”   “依我看,就是!静远山庄的机关术可不简单,轰烂半面墙轻而易举。那弩恐怕就是他们家祖传的破岳弩。”   “可为什么……”   至此,众人不说话了,都默默将目光投向应闻。   破岳弩威力极大,能轰烂半面墙。应闻脸上擦伤深,却也只是擦伤。   二者本就矛盾,应连云又为何会对向来疼爱的儿子动手?   气氛凝滞之时,响起一阵沉重而急切的脚步声。   “咚、咚、咚……”   一脸倦容的中年女子披着大氅,一步步从隔壁屋中走出,大概是生了病的缘故,她的脚步声比常人沉些。   被人们围住搀着的应闻动了动,伸长脖梗去看她。   女子朝院内扫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没注意到应闻,脚步一顿,便径直走向应连云。   “……”应闻低下头。   见人朝自己走过来,应连云才勉强从愣怔的状态中脱出,于是忙去扶她:“阿晚,你怎么出来了。”   “啪!”手被挥开。   “应老二,你还有脸说!”林晚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破岳弩,“我……咳咳……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对闻儿动手啊!”因为话说得急、声音又大,她免不了有些呛咳。   应连云嘴唇动了动,仿佛被钉在原地。   半晌,他又张嘴说了些什么,这次声音压得很低。   二人开始耳语。   “你和他说了?”   “我说了。”   “说完,你便动了手?”   “我不是!我——”   “怎么、咳咳咳、难道是鬼动的手?”   “阿晚你注意身体……我刚才是看见了他脸上的血,你知道么,是那样分布的血,就和那个小乞儿死时一样,他死时的模样我看过太多次了……不是障,我知道障已经解除了,闻儿不是……我,是那一刻下意识动了手……”   “你能问心无愧地说,是下意识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没办法说自己心里完全没有隔阂,但阿晚……   “你也没有先和闻儿说话。”   林晚身体一僵。   夫妻二人皆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内力极其深厚,他们有意压着声音说话,众人便根本听不见,是以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看这、看看那,瞄一瞄应闻被血糊了一半的俊秀面孔,再摇头慨叹几句。   洛飞羽负手立在人群里,融入得极其自然,却将一切声音收入耳中。   小乞儿?是指半年前静远山庄遭乞儿盗传家宝书一事?据说那人是被少庄主应闻发现的,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便当场斗了起来。接着赶来的就是爱子心切的应连云,见应闻手无寸铁落了下风,直接一箭将小乞丐射了个对穿。   不过几句耳语的时间,围过来的人还在增多。   林晚胸膛猛地起伏几次,拿着弩一转身,就要朝应闻的方向走去。   应闻却忽然大吼:“别过来!不要过来!就站在那!”接着发力从人群中冲出。   众人一惊,林晚也怔怔止住脚步。   她还和应连云站在一块,此时看着应闻朝他们冲来,半张脸满是血渍,五官皱起神情扭曲,有些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破岳弩。   “扑通”一声,却是少年在二人面前跪了下来。   他将左手覆在右手上,拱手于地,行了个稽首礼。   “小子天生愚钝,疏于历练,幸得父母教养,平安快活十有五年。今日方知鸠占鹊巢,实在无颜面对二位。”   “?!”   众人屏息。   什么鸠占鹊巢?什么无颜面对?   应闻额头贴着地面,他说完一段,快呼吸不过来似的喘着气。   “……”   洛飞羽微微皱眉。   他好像知道障因了。   但眼下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他站在那三人侧面,中间距离尚有些远,但他目力极佳,这个角度反能将细节看得清晰。   ……就在应闻行稽首礼的时候,他脸上多了层东西。   薄薄一层,面具般凝固在脸上,和之前众人看见的深刻伤痕完全不同。   洛飞羽随手拿了片碎瓦,动作轻巧迅速,没引起任何一人的注意。   同时,应闻终于泄完了气,开始将头缓缓抬起。   一点,一点,又一点。   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脸上多了什么东西,只难过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静远山庄少庄主,也不……”   “嗖!”破空声响!   众人惊呼。   没人看清过去了什么东西,只见应闻刚起来些的上半身似乎被什么击中了,猛地朝前一倾,仍没跪住,便径直朝林晚脚边扑去。   “小心!”林晚反应及时,迅速蹲下捞住应闻往地上扑的脑袋,将他的脸牢牢护在臂弯之内——   随即一顿。   应连云探头过来看,又立刻站起身,对有些骚动的众人道:“诸位,再耽搁下去天便要亮了,这里也有些乱,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   在场没有傻子,自然知道有事,还是应家家事。可先前好奇也就罢了,主人家这样说,总不能还在这里站着。   只还有几个胆大热心的道:“应庄主,这里这样乱,你们如何休息?是否要我们帮忙叫大夫?”   应连云道:“不必,今晚是我们叨扰大家,先在这里给诸位赔不是了。”   既然如此,众人便不再说什么,有话也咽进肚子里,等着回去和同伴讲。   洛飞羽看了看这三人,见应闻的脸被护得好好的,便也准备离开。   应闻虽仍受障的影响,障本身却已经除尽。按照寻常人的方法,程度轻的,用赤炎土或虹光水折腾一段时间,虽然麻烦,终究不是不能解决。   他回过身,恰好看见段无思往这边走,点雪还在他后头不远不近的地方飞。   没等人走到跟前,洛飞羽便对着他的方向调侃:   “少侠还是出来了。”   “刚刚动静太大,我怕外面有危险才来看看。”段无思这回相当理直气壮,“我已经没事了,倒是这边,发生了什么?”   洛飞羽看他样子也知道他已经处理好了身体的事,调侃完便接上他的话,二人一齐往回走。   “嗯……这里人多眼杂,我先给你讲讲方才的情景。”   另外一边,应连云帮林晚挡着应闻的脸,小心翼翼地朝屋内走,却没忍住回了次头。   他看向那个方向,那个破空声传来的方向。   究竟是哪位高手用暗器提的醒?   他记得当时惊羽君站在这个方向,但惊羽君在这方面也如此犀利么?   不清楚,应连云皱了皱眉,自家做情报生意,却一直缺少惊羽君的相关信息。惊羽君行踪不定、医术卓绝,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可惊羽君身手好不好?似乎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他的来处,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处。   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现下,围观的宾客早已散去大半,在那个方向的路上,应连云还能依稀看见洛飞羽的背影。   他步态随意,旁边却多了个身着玄衣的人。   言笑晏晏,云淡风轻。   回过神,应连云扶着人进了屋。   ***   二人到住处的时候,洛飞羽已经把大众视角下的事件描述了一遍。   接下来,就要分析障因了。   这障因和应家家事有关,他自己虽看出来了,同别人讲到底不好,按道理是这样。   但系统所说的“补全剧情逻辑”不仅得自己知道,还要直播观众清楚。   对此,它有一套自己的解释:   “书的创作者主导故事走向时,实际事件会演化到自洽状态。   “正如宿主所见,直播间的观众都看过《蚀心刀剑》,他们对原文所描述的剧情逻辑并不满意。请带领他们见到更多事情的真相,让你的今生经历成为情理之中,使这个世界的所有存在更加立体。这依旧关系到你自身的安危。”   洛飞羽总觉得系统话里有话,和很多年前他看过的、穿越文里的金手指系统不太一样。   又是“这关系到你自身的安危”,他刚重生回来的时候,系统同样说了这句话。   它更像是一种提醒,而非威胁。   不过,系统在想什么都没关系,跟段无思讲解障因本就是洛飞羽计划中的一环。对方并非好事之辈,和他讲这些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弹幕除外。   在洛飞羽的前世记忆里,段无思的行动力和直觉都属一流,面对困境更多选择暴力破局——这或许和原文作者写不清智斗有关,把障打完事情就结束了。   段无思身手很好,暴力破局其实无伤大雅。但世事纷纭、江湖险恶,久了总归容易受伤,被泼脏水还难以说清。   如今趁人年纪还小,说不定没形成前世能动手便不动口的习惯,倒可以让段无思多体验下一点点抽丝剥茧、最后窥得事情真相的推理方式。   没办法,洛飞羽还记得他们前世的第一次遇见。   那时段无思正被一群人以诛邪之名追杀,对方拿着他的折春剑,误打误撞闯进桃花丘。   “雾山无日月,折春待它缘”,这是五百年前,洛飞羽化名“关越”时在雾山石壁刻下的话,他将此剑藏于山中,没想到真有后来人能将它取出,而这个后来人还恰巧和他遇见。   因为这句话,因为那柄被他留在过去的剑,他出手相助,留了人在桃花丘养伤,还喝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杯酒。   当时只以为是萍水相逢,洛飞羽心道,这家伙被那么多人追杀,实在过于凄惨。   要是再会自保些就好了。   今生故人尚年少,多说一些,往后自己若不在,段无思独自闯荡也能潇洒。   望他快意江湖,折花打马,闲来听茶话。 第10章   “觉得奇怪么?”   洛飞羽概括完当时的事,便这样微微笑着问段无思。   段无思点了点头,看他半晌,又道:“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了。”   “不错。静远山庄的事处理得很快,没有造成太大伤亡,但在很多时候,障并不能这么快被解决掉。那样就会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选择和它硬碰硬,要么收集信息推测障因,摸索其弱点一击毙命。”   段无思又点了点头,听得认真。他微微仰着脑袋,鸦青色的眼睛对上洛飞羽中原人纯黑的眼眸,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放在桌上,像个规矩又不那么规矩、但的确在听老师讲课的学生。   他道:“这次的障已经结束,那么我们还能借结果倒推原因。”   “是的,按照应闻的说辞,‘鸠占鹊巢’,他便不是静远山庄的少庄主,也不是应连云的儿子。”   自洛飞羽出来遇上郭道全后,直播间就一直开着,弹幕先前便没停过讨论,这会的热情更是快溢出屏幕。   [我就说!原作开局几乎全灭,没想到静远山庄内部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感觉他们内部关系很乱啊……]   [但他爹娘反应也挺奇怪的。应连云一开始出手伤他,后来又对应闻那番话绝口不提。]   [说不定是不忍心嘛,就算不是他儿子,养了十五年也有感情。]   段无思道:“因为不是他儿子,所以便出手伤人?应闻说到底是个无辜的,应连云若心气那么小,也当不了静远山庄的庄主。想必在众人听到动静之前,还发生过其他事。”   “正是。我再说一个当时看到的画面,少侠大概就明白了。”   洛飞羽把玩手中折扇,用扇柄抵了抵自己下颔,眼中带了点点笑意:“应闻跪在地上行礼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层东西,那东西和我们在山上出手时所见的,一模一样。”   ……那东西?   段无思很快反应过来,洛飞羽说的,恐怕是应闻当时脸上的那层“血面具”。   一层干涸而蔓延的、无比契合人脸的血。   “他被障侵蚀了。”段无思果断得出结论。   不论障有没有消失,都可能给人留下影响,影响多深、影响多久,没人说得准。其间区别无非在于障不消失一天,影响便持续一天,而被除去的障,留下的印记总能找到方法剔除。   “对,当侵蚀程度较轻的时候,产生的相应异象就不会一直在,它出现的时间很随机,持续时间也不确定。”如果这个人本身很强,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控制异象的出现。   但应闻显然还没到这个程度。   段无思进一步给出判断:“所以出事之前,应闻很可能在和应连云说话,在这个过程中,应闻的脸产生了异变。”   “还有,”洛飞羽补充,“我们刚才说过,应闻大概不是应连云的儿子。他们是什么时候开诚布公,又或者说,谁,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段无思:“你是说,就在应连云动手之前。”   “嗯,我们在院外曾和应闻有过交谈,那时郭阁主来找他,说是受应连云所托,应闻表现出的惊喜远多于理所当然。”洛飞羽看向段无思,“但在下山之前,他提到家人的反应还很正常。   “应连云林晚都爱子如命,方才却多少对应闻有些回避。这回避不是恐惧、不是憎恨,却又真实存在。”   段无思沉吟片刻,道:“如果庄主夫妇本也不知应闻不是他们的儿子……”   洛飞羽笑着看他。   段无思:“双方反应就说得通了。”   倘若夫妻二人早就知道,便没必要在今日将一场大戏给这么多外人看;倘若应闻……应闻就是个被护得极好的少爷,他“爹娘”都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洛飞羽和段无思对上视线,心知对方已经想到下一个点上,便又抛出一个引子:“少侠可听过半年前,静远山庄宝书遭窃一事?”   “……有些印象,”这对段无思来说是十六年多前的事了,而他又向来对这方面不甚在意,于是想了想,朝洛飞羽确认,“据说没成功?”   “表面没成功,实际不一定。事后应庄主对外说,那乞儿在山庄附近待过很多年,他看对方又瞎又哑,以为是个可怜的,还时常接济对方、请人来庄里坐坐。谁知那人是个白眼狼,不但摸清庄子里的路要偷书,还把应闻给打伤了。”洛飞羽道,“但一个和应闻年龄相仿的少年,又瞎又哑,从哪里学的功夫,又是否真能在几年内靠自己熟悉山庄藏书阁的布置,这就不好说了。”   讲着讲着,洛飞羽觉得有些可惜,其实过去很多事他都可以查,但因为匮乏的好奇心和随时可能发作的昏睡不醒,即便得知出事,他也经常没有到场。   谁知未来会用上这些信息呢?   就算知道,也不一定能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譬如前世他听说应闻后来缺了一双眼睛,也知道那小乞丐是个瞎子,却仍然没发现静远山庄成障背后的事。   洛飞羽喝口茶润了润喉,接着他之前的话题道:“林晚出来之后,应连云便跟她耳语了几句。其中有一句话,说的就是那小乞儿——‘他死时的模样我看过太多次了’。”   段无思一愣。   洛飞羽看向段无思:“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的死状可以被看见很多次?他说的甚至不是‘看过很久’,而是‘看过很多次’。”   ……很多次?   很多次。   两股目光交汇,段无思眼前忽然花了一下,往事纷繁难以分辨,无数画面于瞬息间闪过。   斟酒的他,饮茶的他,撑伞的他,或言笑晏晏,或沉吟敛眉。   他对他一饮而尽了最后一杯酒,无数次。   他只身走向地底,无数次。   那是他刚重生回来时,也曾面对过的……   幻觉。   段无思道:“是幻觉。”   洛飞羽笑道:“没错,只有幻觉能。”   他喝完茶,顺手给段无思倒了一杯,笑音温和:“少侠喝些茶,刚刚讲了好多话呢。”   “……多谢。”   见段无思动作比平常慢了几分,洛飞羽不禁调侃:“怎么,不喜欢茶?”   他知道段无思比起茶更喜欢酒,不过这里没有酒,只能将就喝了。   段无思摇头:“没有,只是在想刚才说的事。”   他记得洛飞羽自己会酿酒,只是相对而言喝茶更多,对方前世请过他好几次,那时洛飞羽说的和现在不一样。   同样的挽袖,同样的四指并拢掌心微微朝上,对着茶盏:   “段兄,喝茶。”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滋味在秋末刚刚好。   室内安静片刻,洛飞羽等段无思放下茶盏,继续道:“幻觉源于执念,静远山庄少庄主曾在十二年前走失半月,这对应连云、林晚和少庄主本人,都是极为深刻的事。”   段无思接上:“而夫妻二人的幻觉和那个乞丐相关。”   “嗯,”洛飞羽笑了笑,“看来你也都知道了。”   段无思想了想,把所得信息在心中整合一遍,道:“这对夫妇是老江湖,杀一个犯了庄规图谋不轨的乞丐,根本不可能产生太深的印象和感触,所以人障就是死了的小乞丐,他死时心怀怨愤,便制造了和自己有关的幻觉。”   洛飞羽:“还有呢?”   段无思:“应连云和林晚二人为此痛苦,想必是从小乞丐的幻觉中窥见十二年前爱子走失的部分真相。他们一开始犹疑不定,却已心生隔阂,而应闻下山后必然会去找他的双亲。   “见面之后,他发现父母态度皆有蹊跷,才半是恐慌半是失落地出门寻人,接着遇上我们。”   洛飞羽笑了笑:“时间连起来了……从我们走后到应连云出手,应闻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他再一次去找了他的父亲,想必也描述了人障被解决后的场面。”   段无思看着眼前人,原本不怎么好的心情早在这场分析的开头阴转大晴,呼吸也顺畅许多:“他描述了,应连云也就能彻底确定。毕竟人障消解的第一刻,它露出了和应闻几乎一样的脸,几息后,它又成了那个小乞丐的模样。”   洛飞羽颔首,开始收束讨论:   “话说到这,气氛焦灼,因为应连云不仅要接受应闻并非自己爱子的事实,还要接受真儿子被自己一箭穿颅不得好死的事实。”   段无思呼出口气,对洛飞羽颔首的这个动作感到些许愉悦。   他隐隐能感到,对方在引导他思考、引导他从各种细节梳理出完整的事件线。   虽然有种被照顾的微妙羞耻感,但他接收到了洛飞羽眼中的赞赏和肯定。   既然这样,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   唇角不自觉扬起,段无思看向洛飞羽的眼睛,一字一句:   “正是在真相被摊开的时候,异象突生。”   所以才会有林晚和应连云的回避,才会有应闻忽然爆发出的“无颜面对”。前者恍惚心存罅隙,后者何尝不觉悲凉无措?   “嗯,静远山庄的障因就是这样,其他还有几个疑点,但和山庄关系不大……”洛飞羽对和段无思的这番交谈感到十分愉快,正想转到下一个相关话题,却听见系统卡顿一瞬。   接着播报: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目前黑化值为86%。】 第11章   洛飞羽略微有些惊讶。   往常黑化值下降,自己总归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又或许是经历了某个比较特殊的节点,这次却无迹可寻。   他们一直都在讨论障因,没说别的。   对面人微微蹙眉,鸦青色眼眸在烛火映衬下多了几分温暖,似乎沉浸在自己刚才抛出的话中,其他什么都没想。   既然如此,自己也什么都不想好了,洛飞羽笑了笑,主动道:“还记得么,人障消解的第一个瞬间,它的脸和应闻几乎一样。”   人障消解的第一刻,会展现出来它生前最好的模样。   段无思坐直了些,恍然道:“也就是说,那个乞儿倘若没有残疾,梳洗收拾好了,会和应闻长得一样?”   “说到点子上了。”洛飞羽道。“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真有这么巧,能恰好长得一模一样?况且静远山庄少庄主走失那年已有三岁,应连云和林晚将人找回来时,是糊涂到什么地步,才能把自己孩子和别人认错?”   段无思:“……除非,二人当年就一模一样。”   静远山庄,后山林地。   一男一女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堆旁,相对不言。   天已经快亮了,秋天的风在这时格外刺骨,落叶被吹得到处乱飞,就连剩下的几片绿叶,也快要被风卷走了。   良久,终于响起一个女声。   “你我当年,绝不可能认错。”   “……”   深重的呼吸声在夜里有些突兀。   半晌,男人开口,声音嘶哑,却提了另一件事:“闻儿的骨相,好像被人改变过。”   “什么……此话怎讲?”   “因为破岳弩。”   男声顿了顿,更加详细地说了一遍:“因为我用破岳弩弄伤了他的脸,这才发现他的骨相被改变过。”   “这说明……”他深吸口气,恨声道,“有人在十二年前就做好了打算。”   “打算?提前准备个孩子,将他的骨相改成我们孩子的样子,再做交换?这样的打算?”女声骤然爆发出了近乎歇斯底里的愤怒,“我不明白这样做是为什么!”   “呼——呼——呼——”   落叶翻滚,风凉夜寂。   良久,男人道:“我要去问问老郭,十二年前找人他出了不少力,不知道他那有没有线索。闻儿……无论哪一个都是无辜的……   “但换子之仇,静远山庄必报!”   ***   “叽叽叽叽……”   鸟雀啁啾,晨露将晞,秋末时节,等到天彻底亮起来,时辰也不早了。   一觉醒来,洛飞羽推开门。   “吱呀——”   “……你出来了。”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洛飞羽微微挑眉。   段无思一身玄色劲装,正抱臂站在他房间门口,神色与平常无二,眼眶却有些泛红。   “这是怎么了?少侠没休息?”   段无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一直在睡觉?”他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才道:“你……惊羽君睡得也太久了些。”   “多久?”   “一天。我们聊完时天光大亮,今日是那之后的第二天了。”   还好。   洛飞羽略微松了口气。   奇怪的是,前世,他陷入沉眠前总有些预感,譬如意识昏沉;而这次毫无征兆,时间却比动辄数月数年好太多。   难道……   洛飞羽心下一动,指尖拂过段无思给他的那串手链。   触感冰凉。   这条链子由赤红色的珠子串成,不知具体是什么材质,晶莹剔透煞是漂亮。戴得久了,还能从中感受到一股直刺心魄的寒意。   不是冻人的寒意,而是凝神定心的清寒,洛飞羽戴着都觉得自己能多提起几分精神。   “久等,我的确有个嗜睡的毛病。”他道,“看少侠这副样子,可是发生了什么?”   段无思眼里有不少血丝。   这时,点雪从里屋慢吞吞飞来,绕着二人转了两圈。   “……是的,”段无思呼出口气,“在我们各自休整的时候,郭道全失踪了。人们本就心有余悸,这下乱成一团,有的直接走了,应连云也不留。你没醒,我还担心出什么差错。”   郭道全失踪?   洛飞羽有些意外。   此人心怀不轨却名声极佳,想必背后牵连不少东西,他明知郭道全有问题却未动手,便是想借他挖出更多信息。   “确定是失踪?”   段无思沉吟片刻,道:“应连云说,郭道全房内行李都还在,况且他们关系不错,对方不会不辞而别。”   “这样,”洛飞羽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他,“少侠怎么想?”   他笑吟吟的,一副只是随口一问的模样,却把段无思看得一愣。   “我?”段无思似乎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道,“不知惊羽君是否听说过眉镇最近的情况。来品剑会的还有一位青年,与郭道全是同乡人,郭道全失踪之后,他向众人述说了眉镇近日连续失踪几人的事。郭道全失踪可能和这个有关。”   他语气淡漠若无其事地回答着,掌心却已满是冷汗。   现在杀郭道全的确太早,他即使知道一切,手上也没有半点证据,他只是……   只是忍不住。   不想让他多活一秒。   现在,该死的人死了一个,段无思才后知后觉开始怕被洛飞羽发现。   空口无凭。   如果对方觉得他不正常、如果对方因此站在他的对立面……   想想都要疯。   “眉镇有人失踪的事?”洛飞羽道,“这个我知道,是郭阁主亲自跟我说过的。”   可即使是障,那东西能从眉镇跑到静远山庄?这两地相距不远不近,一般的障不会有这么强的活动能力——点雪和段无思身上的那条黑蟒是例外。   更何况,郭道全本人多少和眉镇一事有关。   他此次消失……   要么是故意的,故意“消失”,再次为眉镇渲染恐怖氛围,实际可能已经跑到某个角落观察全局去了。   要么就是真的遭遇了不测。   重生以来,很多事情都已有了改变,这些改变再带来某些连锁反应也完全有可能。   “他和你说过眉镇失踪的事?”段无思抿唇,心情似乎不大好。   “嗯,”洛飞羽看了他一眼,详细道,“就在应连云用破岳弩伤了应闻之前,那时我帮忙看了些伤患,正巧碰上他。”   “他和你说这个做什么?”   “希望我出手探探究竟。”   段无思皱了皱眉,抬头直视洛飞羽双眼:“那里会有危险。”   “不危险,怎么会找我呢?”洛飞羽失笑,“说起来,少侠似乎想错了什么,洛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必三番两次这样担心。”   “……我明白了,”段无思沉默半晌,问,“所以惊羽君决定要去?”   “要去,少侠和我一起么?”   “自然。”段无思答得很快,半晌补上一句,“我初入江湖,没什么事,原本还不知要去哪里,这下总算有目标了。”   二人又交谈一番,确认彼此暂时都没有其他事要做了,便去找应连云和林晚道别,应连云要送他们走,被洛飞羽婉拒了,便说送他们两匹好马,厩中尤物任君挑选。   这个倒是没必要拒绝,可就在洛飞羽和段无思牵马出马厩的时候,他们碰上了一个不速之客。   “等等!等等!惊羽君、恩公……”一个声音快速由远及近。   洛飞羽脚步一顿。   是应闻。   得知自己实际并非“父母”亲子、在大庭广众下说了那些话、还差点被所有人看见身上的异象……短短时间内,这人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以为对方会沉寂一段时间躲避外界议论。   没想到才过一天,应闻就出门了。   洛飞羽止步回头,段无思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见到来人,眼中闪过几分嫌弃。   “应公子有事?”洛飞羽问 。   “有、有事……”应闻缩了缩脖子,顶着某人冰冷的目光,硬着头皮气喘吁吁地道,“二位大侠可是要去眉镇?”   哦?   洛飞羽和段无思对视一眼。   他看了眼应闻右手拿着的、造型奇异的巨大弓弩,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应闻深吸口气:“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就闭嘴。”这是段无思的声音。   “?不是……”应闻急了,“我可以向恩公保证绝不拖后腿!”   段无思冷笑:“和拖后腿有什么关系,你可别给旁人杀人夺宝的机会。”   夺宝,指的自然是他拿的那把静远山庄祖传的破岳弩。   应闻:“……”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自觉恩公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便将希望的目光投向洛飞羽。   却发现对方在看段无思。   几缕墨发散在脸侧,被风扬起的弧度比唇角勾起的大些,还轻轻笑着说了一句:   “这么犀利。”   段无思微微一怔,侧过脸去看他,接着有些别扭地摸了摸额角,表情软化下来,不作声了。   应闻:“……”   啊?啊?   惊羽君你这是感叹,还是夸奖啊?! 第12章   五日后,眉镇。   这是个富庶的镇子,街边屋舍精致典雅,农田片片山水清秀,暮色四合的时候,街上已经零零星星地亮起了灯火。   归来客栈附近有个布庄,里头各种布都有的卖,老板手艺也好,若是客人自己不便动手,还可以叫店家帮忙做衣服。   眉镇不是偏僻的地方,归来客栈更位于镇子中心,这里人很多。布庄不止做镇里有钱人家的生意,偶尔也会接到过路人的单子。   今天,老板迎来了几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客人。   先是位皮肤极为苍白的年轻剑客,这人五官深邃,脚步极轻,气势在锋芒毕露之余更添三分森冷,一双鸦青色的眼眸尤为摄人。   “这匹布我要了。”   “啊?”掌柜浑身一颤,“……啊、哦哦哦好嘞!”   居然真是来买东西,而不是砸场子的。   因为紧张,他有些手忙脚乱,结巴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不知贵客喜欢什么纹样?我们店里有许多样式……小的先给您量量尺寸?”   “不是给我。”年轻剑客往后退了几步,回首朝布庄门口看去。   掌柜也伸长脖子往那个方向看,随即一愣。   只见来人白衣胜雪,身形颀长,似碧玉修竹,出挑极了,又因唇角带笑,那清越之气上便多了些随性慵懒。   他又揉了揉自己的脸,小声犹疑着试探道:“……惊羽君?”   “你认得我?”洛飞羽略有惊讶。   “居然真是!”掌柜看了看站在身前的二人,感叹道,“说来也巧,小的最爱在茶馆听书,听得多了,便对惊羽君相关有几分熟悉,不想今日竟真叫我遇到了!”   大概是洛飞羽名声太好的缘故,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还乐颠颠地道:“所以这料子是为惊羽君买的?真是再有缘不过了!”   掌柜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洛飞羽笑意更深。   从客栈出来,看着段无思直奔不远处的布庄,再看段无思面无表情地向店家买东西,店家哆哆嗦嗦地回应……这一连串的场面着实有些好玩。   由于已经进入探索眉镇的阶段,直播间是打开的。   [为什么出来打听线索会直奔布庄,嗯?剧情怎么就快进到段无思给洛飞羽买衣服了,难道我错过了什么?!]   [再次感觉到我们所见的画面是真的,因为直播关闭的时候事件还在继续欸……]   [没错啊啊感觉自己好幸福。]   [他俩怎么有种新婚后一起去商场购物的既视感,99。]   对于弹幕,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洛飞羽没产生什么反感,最多的其实还是无奈和好奇。虽然这群人对他和段无思有一些特别的解读,弹幕却都积极美好饱含祝福,他能感受到这些发言中的直白善意。   因此,在看到这次弹幕之后,他也只是心里好笑了一下,又看了眼段无思。   段无思五感何其敏锐,瞬间便转过头,和洛飞羽对上视线。   然后被洛飞羽笑得侧了侧脸。   “……怎么了?”他问,眼神有点茫然,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洛飞羽摇了摇头:“没什么,只觉得少侠好生认真。”几天前说的赔衣服居然记得清清楚楚,一到眉镇就直冲布庄。   不过,一边买东西一边和老板对话,也是从当地人身上获取信息最自然的方式。   趁着裁量布料尺寸的时候,洛飞羽问:“最近镇上可有发生什么事?”   掌柜自从认出他后,谈兴便尤为高涨,闻言道:“那是自然。惊羽君若是在前几天问,小的可能还要思考片刻,但今天么,答案只有一个——   “今儿个钟家三少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姑娘,说是要回来成亲呢!”   洛飞羽先是惊异他没提镇里有人失踪的事,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掌柜的措辞上。   钟家。   略作回忆,曾经看过的、《蚀心刀剑》的文字便浮现在脑海中。   【巷外纸钱飘飞,唢呐声高昂嘹亮,巷内阴暗萧索,段无思将剑稳稳架在红衣女子颈边。   女子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恢复到一潭死水平静无波的神情。   她道:“我没有恶意,只想告诉你这队人有问题,早知你这么厉害,便不提醒你了。”   段无思没动,问:“这是谁家的队伍,棺中人又是谁?”   红衣女子呼吸一颤,眼中流露出恨意与痛楚:   “钟家的队伍,钟家二小姐。”   “这队人是不是都死了?”   女子意外地看着他,良久,似乎在心底确认了什么,才缓缓点头:“依我之见,是。”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红衣女子低声惨笑。   “寻障,报仇!”】   按照原文的描述,段无思和郭道全在进入眉镇后分开,还没来得及展开什么调查,便在街上碰到一支形容奇诡的送葬队伍。他正准备尾随上去,却感受到有人走到他身后伸出手——   于是有了上面的这段文字。   而眼前的掌柜打开了话匣子,还在滔滔不绝地念叨:   “今早人多,钟家三少爷宣布消息的时候,我本想去凑个热闹,却没挤进去。不过啊我听说,那姑娘不仅生得俊俏,背上还背着一杆长枪,可真真是红衣夺目、英姿飒爽啊!”   洛飞羽心神一凝。   红衣。   连续两个关键词出现,掌柜所提到的那位姑娘,恐怕就是《蚀心刀剑》里的红衣女子。   正在这时,布庄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啊!你、你是什么东西?!”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听上去吓得不轻,嗓子都喊劈了。   随即传来少年郁闷又憋屈的回答:“我脸上受了伤……那只是绷带,我是人!吓着你了,对不住啊……”   掌柜再朝门外看去,只见一名少年头戴斗笠,秋风恰好经过,便将那笠下纱布扬起大半。   露出一张被白色布条层层包裹住的脸。   掌柜:“啊!!”   妇人:“……!”   吓死个人了。   少年压低声音:“你们别喊这么大声啊……我又不是什么浑人。”   洛飞羽哭笑不得,和段无思对视一眼,果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淡淡的无语。   此人正是应闻。   五日前,静远山庄大门外,应闻狂奔而来,所谓的“不情之请”正是与二人同行。   洛飞羽后来也说过眉镇艰险,但应闻执着:“不是庄主让我来的,是我偏要去……在下只求尽量同行,若是出了问题,必不拖累二位进度。”他还用布缠了脸,以防异象忽然出现被他人看见。   洛飞羽便道:“我们自然不介意顺手助你,但必要时候,应公子还是做好自保的准备。”   就这样,三人先后到达眉镇。   倘若郭道全没失踪,他就应该和洛飞羽一同到这里,告诉几人一些信息,再做主安排吃住,可如今他没了下落,几人的行动自由度便扩大到了极致。   “哎哟,这不是王妈妈么,今儿个是刮了什么风,居然把您给吹来了!”   在过了最初的惊恐之后,掌柜上前几步,一边不着痕迹地用身体将应闻和妇人隔开,一边嘴上热情道:“这位小公子要不要进来看看?”可别杵在门口把后来的客人吓跑了。   洛飞羽听出掌柜内心的真正想法,眉眼弯了弯。   掌柜话音刚落,王妈妈便毫不客气地走进店内,熟络道:“我们家少爷出去闯荡有好几年了,今日回来说要成亲,可不就是双喜临门么!夫人便命我出来多采买些东西……我记得掌柜上回说要进几匹上等的新料子——咦,这一匹大概就是了吧?”   掌柜连连陪笑:“王妈妈,这匹布已经被二位侠士买下了。”   “哦?”王妈妈早就看到这两个样貌出众的男人,闻言又自以为隐晦地上下打量二人,可惜还没多看几眼便被其中一人冷冷盯住。   王妈妈打了个寒战,随即放弃了劝说对方把东西转卖给自己的想法,只顺势道:“那还真是不巧,我来晚了。不过二位是从外地来的么,看着有些面生。”   洛飞羽道:“正是,我们受若水阁阁主的委托,来调查眉镇的一些事。”虽然知道郭道全不是什么善茬,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他的名字还是有些用处的。   果不其然,王妈妈一脸恍然:“我明白了,几位大侠是在查镇民失踪的事……”   她想了想,又道:“我是钟家负责采买的下人,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几位可愿到钟府坐坐?我们二小姐的贴身丫鬟前些日子也失踪了。小姐本就关心镇上风气,这下更是愁得不行,一直说要请人去寻。想必她很乐意和几位聊聊。”   洛飞羽听罢转头:“嗯……少侠觉得呢?”   根据布庄掌柜和《蚀心刀剑》的描述,钟家大概是眉镇有名的大家族,不久后会全家惨死,是值得一探的地方。   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如今钟府之内,是否已有危险。   段无思回看他,鸦青色的眼眸在暮色与烛火中显得纯净透亮,他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倾向,说话也没带什么情绪,只道:   “惊羽君想去么?我和你一起就好。” 第13章   一个时辰后,钟府。   这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石子路精巧雅致,房屋木刻华丽和谐,路边草木枝繁叶茂,亭台栏杆绕着院中小湖蜿蜒。   院落里传来隐约的交谈声。   “……这是埋了二十多年的桃花酒,比我年岁还长,看在苏姑娘的份上,佳酿可就便宜你啦。”   “多谢阿姐,成婚后我会和影儿在家多待些时日,等到来年花开,我们再去埋新酒好了。”   “呵,说得好听,你自小性格跳脱,真肯在家待这么长时间?之前一走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团聚,爹娘可想死你了。”   钟灵仙一手拿着铁锹,一手把酒坛边上的泥土拨开,旁边的钟灵鹤想帮忙,都被她挥手拒绝了。   她道:“说到桃花酒,你还没来得及听说吧,这些年颂今观落寞了。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想要那儿的桃花做酒都得排队,还只能领一小捧,如今去,都没多少人了呢……”   洛飞羽耳力好,即使没走近、也没着意去听,对话声于他而言依旧清晰。   颂今观,又是一个重要地点。   按照原文走向,段无思和红衣女子略作交谈,便远远跟在钟家队伍的后头。   队伍越走越偏,二人跟过了四条街,街边景物已从繁华变得陈旧,没想到再过拐角,乌泱泱一大群人竟消失了,剩一口棺材躺在地上。   开了棺,只见里头的钟家二小姐表情平和身体完整,的确死了,却根本没死多久。   在她紧紧攥着的、尚存余温的手里,有一小截桃枝。   红衣女子当即提到了颂今观,说钟家二小姐生前去过那里,而颂今观的入口处种了一大片桃树。   随后折腾一番、入观除障,女子被其中邪障暴起杀死,观中忽然出现无数尸体横陈在地,完好的残破的新鲜的腐烂的……场面血腥混乱无比。   那时段无思同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附在他身上的黑蟒很快显形,异象随之出现。这种情况下,战斗力虽然临时飙升,被障侵蚀的程度也会加深。   正在段无思单打独斗就要脱身之时,郭道全带了一帮人冲了进来,原本预备帮忙,却被眼前场景和段无思的状态吓了一跳。关于段无思的各种流言就此开始大范围传播,并且愈演愈烈。   ——在洛飞羽所看的那部分《蚀心刀剑》中,剧情就是这样。   而这一世,眉镇的障,十有八九仍在颂今观。   之前,因为没人说起和颂今观挂钩的信息、且只有自己因原文提前窥见结果,为保剧情流畅,洛飞羽暂没提起它。   但现在,有机会了。   管家给三人带着路,脚步声并未特意遮掩,走得近了,钟家姐弟也能渐渐听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钟灵鹤,他猛地转身,看到洛飞羽的反应和布庄掌柜相似,都是一愣,再是眼前一亮:“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惊羽君?久仰久仰!”   “嗯?”钟灵仙随后也转过身,眼含好奇,歪头悄声道,“这便是三弟你曾和我提过的、神出鬼没的那位?”   洛飞羽笑了笑,装作没听见钟灵仙自以为的“悄悄话”,介绍道:   “幸会,这是我的朋友,姓段。”   “段无思。”被提到的人微微颔首。   应闻站在两人身后,有些窘迫地拽了拽斗笠上的黑纱,清了清嗓子,道:“咳,在下应闻。”   钟灵鹤惊喜道:“我听说过你——静远山庄的少庄主!”说到这,再看看应闻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孔,他的表情又转为疑惑。   “少庄主这是……”   应闻扶正斗笠,正色道:“还请不要这样称呼我,行走在外,应闻只是应闻,不算那些头衔虚名,况且我也没什么名。”   “哦哦,也是也是。”钟灵鹤没比应闻长几岁,听到这话肃然起敬,瞬间忘了自己原本要问什么。   几人略作寒暄,随后坐到院子湖心的小亭里,交谈很快进入正题。   “府上失踪的是我的贴身丫鬟,流光,”钟灵仙说起这个,神色明显消沉不少,“她大我几岁,我很小的时候便在我身边了。我与她虽有主仆之名,实则情同姐妹。”   钟灵鹤在一旁补充:“这也是衙门几乎确定,失踪案是障作祟、而非人所为的关键点。”   洛飞羽:“此话怎讲。”   钟灵仙叹了口气,缓缓道来:“最开始失踪的多是普通人家的幼童,因父母忙于生计,家里不怎么看管,便会自个跑出去嬉戏。往常也有过类似缘由的走失案子……所以那时候,衙门还以为是人牙子流窜到了眉镇。而流光是第一个失踪的成人。”   她为此事苦恼已久,这时遇到可能解决问题的人,便有许多话要说。   直播仍然开着,弹幕光屏飞速滚动,明显在讨论《蚀心刀剑》并未讲清楚的剧情。   说起来,原文的确有些粗糙了。在书中,红衣女子是忽然跳出来的角色,根本没提她是钟灵鹤将要过门的妻。甚至于整个钟家的出场,都并非以活生生的人的形式,钟家几位年轻人的姓名也不曾被提及。   [钟家二小姐原来长这样……《蚀心刀剑》里太多角色被作者轻易写死了,现在看到一切这么鲜活有点感慨,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有完整的人生,而读者看到的,其实都只是船沉于海的最后一刻。]   [感觉作者写文的时候就一心想着发刀,设计死局是不考虑逻辑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上面的是在说********吧,我也是服了,其实作者之前写的那些我都已经习惯了,不就是段无思走到哪哪死人嘛,男主基操,不管什么势力什么实力只要跟他同行没多久都得暴毙,应闻苏遗影申屠鸿雪等等都是生动的例子。]   [当年我看洛飞羽出场那么多次还在想这待遇可以,能吃上官方粮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嗯……我们读者看了三分之一本的**回忆录,怎么不算是官方粮呢(吐魂)]   顺着钟灵仙所言,洛飞羽给出了进一步的结论:“但流光既非幼童、还身在钟府,这种情况下仍然失踪,就不是一般人牙子会做、且能轻易做到的事了。”   “正是,在此之后,失踪的人不再只有孩童了。”钟灵仙点了点头,依旧蹙着眉,“可我始终想不明白,流光怎么会不声不响地消失?钟府向来守卫严密,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她失踪那天、包括她失踪的前几天,一切都是好的、正常的,她没做任何不寻常的事。   “然而,第二天,她就是不见了。”   段无思忽然开口:“流光寻常会做哪些事?”   钟灵仙一愣,几乎没用什么时间回忆,便道:“也没什么……只是帮我打理杂事,再在我出门时陪着而已。”   “出门?”洛飞羽及时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词,“钟姑娘一般会去哪里?”   “颂今观?”说话的是钟灵鹤,他见洛飞羽和段无思的目光瞬间汇集到自己身上,一下子紧张起来,忙道,“我、我猜的,阿姐好几年前是喜欢去,现在我就不知道了。”   钟灵仙道:“三弟说得没错,我不太爱出门,除了节日集会,每月都会去的就是颂今观了。”   洛飞羽:“姑娘之前经常带流光去那里?”   钟灵仙:“嗯,有时不止我,娘亲也会跟着一起,但流光是每次都会陪我去的。”   说到这,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问:   “对了,几位是不是还不知道颂今观是个什么地方?”   应闻若有所思:“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静远山庄离眉镇不远,应小兄弟听过倒也正常,只是它如今愈发落寞,名声小了许多。”钟灵鹤解释,“据说颂今观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早年还出过除障高手,于是尤其仲春时节,大家都喜欢去拜访祈福求安宁,顺便带一捧颂今观的桃花瓣回去酿酒,算是讨个吉利。”   钟灵仙:“如今那儿的人少了许多,但我还是喜欢去,就在几位来之前,我还挖了坛二十多年的酒出来呢。”   钟灵鹤微笑:“那坛是给我喜宴用的,几位若是在眉镇留到下月,还能尝尝这二十多年的桃花酒是什么滋味。”   谈话到这里,铺垫也就差不多了,洛飞羽顺理成章地道:“这么说洛某便不客气了。不过现下,我倒是有些想去颂今观看看,不知二位能否指个方向?”   “……”段无思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是自然!但……三位要现在去么?”钟灵仙抬头看看天色,“天这样黑,马上就要到宵禁的时辰了。因为之前许多人失踪的缘故,镇上巡逻十分严厉,被逮住还真不好解释。你们不如先在钟府小住一晚,明早出发?”   这话倒是说的实在,毕竟洛飞羽一行人到眉镇时已是傍晚。   还没等洛飞羽说话,钟灵仙轻嘶一声,又道:“对了,我恰有一个月未去颂今观,不如明日和你们一起,方便指路,也去给流光上三炷香……不知道她上次燃的香是否还能找到。”   段无思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钟灵鹤一拍脑袋,道:“那我和影儿也去吧,去为我们俩的婚事祈福一下,往后筹备婚礼很忙,恐怕难以再有时间了。”   洛飞羽:“……”   这就有些不方便了。   但站在完全不知情、只是纯粹前来调查的人的角度上看,钟家姐弟所言极有道理,也并不会妨碍他们的行动。   毕竟,他总不能一到眉镇就在宵禁时分直奔颂今观,揪出兽障一通乱杀。这种行为对本世界而言是没有逻辑的,也不符合所谓的剧情发展。   简单说,就是直播播不出去。   这么想着,洛飞羽目光一转,恰好和段无思对上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和自己心绪类似的情感。   段无思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同行,他知道这个——或许那点不高兴就是因为这个?   思维到这里,洛飞羽莫名有些想笑,于是勾了勾唇角。   “……”   段无思愣了愣,同样勾了下唇。   ***   是夜,钟府之内。   厢房的门被洛飞羽推开,没发出半点动静。   他提着套茶具朝湖心的凉亭上走——那里几个时辰前还进行过一场对话。   如今,他独自在栏杆边坐下。   点雪静静地站在石桌上,左跳两下,右跳两下,同样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   很安静的夜晚,适合潜伏,适合杀人,同样也适合除障。   但洛飞羽没想在今晚夜探颂今观。   他一旦去了,就可能触发主线剧情,而这会直接导致开启直播,观众们便会看见他一人独闯颂今观的情景。   他这时出来,单纯是因为睡不着。   想想也有些好笑,怎么会存在一睡睡过一个朝代,有时又毫无睡意的人呢?   他偏偏是。   不对,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从体质上看,他并不能算纯粹的“人”。   夜风拂过,吹得人脸上凉凉的,洛飞羽摩挲自己手腕上那串赤色链子,思绪有片刻的游移。   前世,遇到段无思之前,他的绝大多数岁月都在沉眠中度过。那时他是不做梦的。   而这一世,自己睡过去的那一天一夜,是否做了梦?   理应没有,又好像的确有,他记不得了。可如果有的话,又梦见了什么?   是依稀听见有人在哭有人在笑吗?这么多年他听过太多人的太多次哭和笑,却独独觉得梦中不同。   没有原因,就是不同。   梦里那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还说了话。那个声音其实已经嘶哑到听不出本音了。那个人说:“你怎么能……”   怎么能……   怎么能。   怎么能?能什么?   没人能回答他。   洛飞羽轻轻叹了口气,从一套茶具里捏了只盖碗出来,开始温器。   “……”   忽然,他抬头,朝厢房的方向看去。   自己那间房的隔壁,另一个房间的房门,正在悄无声息地打开。 第14章   段无思收敛气息,推门推到一半,身体就僵住了。   他收紧握剑的那只手,朝某个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湖心亭里坐了个人,月光淋在那人身后,将墨发照得泛出荧光。可那人的脸庞却隐在暗中,与夜色融为一体,似乎随时都能消失在寂寥的天地间。   是洛飞羽。   洛飞羽看见了他。   既被看见,便走不得了,段无思极力维持波荡的心绪,面上露出些微惊讶,脚下方向一换,朝洛飞羽走去。   洛飞羽是坐着的,他在润茶,没有说话,只微微笑了笑。   段无思走到他对面,也坐下了。   点雪歪了歪脑袋,像是在和段无思打招呼,同样没发出声音。   这次的茶,似乎泡得格外久。   “哗啦啦……”琥珀色的茶水倒入分茶器。   段无思收拢的指尖有点抖。   “哗啦啦……”茶水从分茶器倒入杯中。   段无思看了看对面的人,见他仍没说话,便薄唇微抿,沉默着,并指轻叩桌面三下。①   “你……”洛飞羽没忍住,呼出口气,笑道,“这么晚还出来,当心着凉。”   段无思一愣。   指尖触及杯壁,温热的,刚刚好。   “嗯……”他有些不会说话了,便心不在焉地闷了口茶。   洛飞羽扶了下额,笑得更厉害了。   段无思:“……”   他有点懵。   今天晚上,他原本预备去颂今观。   杀人,灭障。   等他把那些都解决了,一行人明早再去,便不可能遇上危险,最多碰到些邪障的遗留、又或是前世他未曾发现的隐藏事物,总之不会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至于他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   有前世经历作为基础,他一个人去至少目标明确,能省去装模作样寻找线索的繁琐过程,而且行动更加灵活,不容易被发现。   但没想到,洛飞羽在外边坐着。   他以为洛飞羽会问,问他这么晚为什么出门,脑子还在飞速运转思考对策,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会听见一句“当心着凉”。   对方的笑还这么真实。   是真实的笑意,想笑便笑了,不含丝毫讥讽、压迫和旁敲侧击。   他虽然不解,却放下心来。   终于,洛飞羽笑够了,支着下巴对他道:“少侠方才那样好像大口闷酒的醉客。”   段无思:“……”   段无思:“是么,或许我有些想喝酒了。”   洛飞羽“哗”地一声展开折扇,再“哗”地一声将折扇收起:“我们现在去叫一坛?”   段无思:“不必,有你的茶就够了。”   洛飞羽:“也好,那么再添一杯?”   段无思:“……多谢。”   这次,他没再行叩手礼。   洛飞羽看了段无思一眼,见他面上表情依旧,神色也没什么波动,心中又好笑又无奈。   系统平静无波的机械音犹在耳边。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1%,当前黑化值为85%。】   明明心里很在意,他想。   段无思拿着剑,他可是注意到了的。而夜里出门一身黑还拿剑……   总不可能是为了出门打酒。   看段无思那样子,估计是不想说又暗自纠结,洛飞羽第二次看他这样,想逗一逗,没料到差点把人给吓着了,喝茶喝得跟灌酒似的。   止住发散的思绪,洛飞羽放下茶杯,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模样的东西递向对面。   “今晚终于做好了,本以为少侠已经睡下,还准备明早再给呢。”   “……”   段无思低头,刚接触过温暖茶杯的手指仿佛被冻住,移动半寸都觉得困难。   安神囊。   安神囊其实是很贴近制作者本人的东西,馥郁的草药香弥散开,就好像对方从未离开过一样。   “麻烦惊羽君了……”段无思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没有道谢得很敷衍,他没有余力去想那些。   他伸手接过安神囊,二人指尖有片刻的接触。   温热和冰凉的两种温度,相触、分开。   段无思握着东西的指尖颤了一下,难以描述的情绪自心头满溢出来。   那种情绪和渐渐弥散开的草药味相似。   舒缓,温柔,绵长。   苦涩而带回甘。   “没什么可谢的,少侠以后若还想要,尽管找我。”洛飞羽眉眼一弯。   段无思定定地看着他。   “好。”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2%,当前黑化值为83%。】   白月如钩,叶落如奏,湖心亭中茶香氤氲,正是夜静人宁、气氛安谧之时,一声惊叫从远处传来。   “啊——!!”   林鸟惊飞,寂夜被反衬得更加寂静。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起身,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赶去,却在刚到地方的时候听见一声压低音量的怒骂。   “老马,你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干什么呢?!”   循声望去,两个护卫服饰的人站在阴影中,一个蔫头耷脑,一个絮絮叨叨。   “怎么着,梦游了?还没醒呢?以前也没听说你有这毛病啊。”   “我……”   “哎哟我看你说话都费劲,真睡糊涂了?你也知道最近不太平,我壮着胆子起夜,差点被你吓得魂魄离体。这下好了,也不知刚刚那声音会不会吵醒主人家,要是被问责就坏了……”   “二位。”洛飞羽上前一步。   “!!”   两个护卫齐刷刷扭头看他,眼里带着惊愕。   “阁下是……?”之前说话频繁的那个眼含困惑,还准备上下打量几下,却被另一个姓马的拽了一把。   “见过贵客,是不是我们动静太大,吵醒二位了?对不住对不住,小的这就去护卫首领那儿领罚。”   洛飞羽并不意外有护卫见过他和段无思,毕竟他们来时没有刻意遮掩面貌。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只问:“这位姓马的兄弟,方才可是梦游了?”   “是罢,可能是最近太累的缘故……实在是对不住,小的以往也不这样。”   段无思沉吟半晌,看向另一个护卫:“你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啊,就、就——就是寻常人梦游的症状,”这个护卫被段无思看得有些紧张,结巴了好几下,“就那么摸黑朝前,直愣愣地走,还睁着眼睛,我被吓得叫出声来,下意识锤了他一拳,他便醒了。”   “原来是这样……”洛飞羽又看了马姓护卫一眼,微笑道,“不妨事,我们只是过来看看,怕出状况。既然只是虚惊一场,我们便先走了。”   “好、好,多谢二位贵客。”   洛飞羽和段无思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没耗什么时间。马姓护卫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   第二天。   白天的眉镇很是热闹,即便在清晨,街巷里人也不少,只不过因为失踪的事,平常在大街上窜来窜去的孩童几乎看不见了。   “朝这个方向就好,前面一段路比较繁华,人多会慢些,后面还要拐几个弯走野径,颂今观的位置其实有点偏。”   钟灵仙走在前面,她虽为钟府独女,身上也有些功夫。由于轻功赶路比马车快,她这次出来非但没坐马车,甚至连护卫都没带几个。   “好,劳烦姑娘了。”洛飞羽和段无思走在最后,他听见这明显是对自己三人说的话,便隔空应了一句。   因为在进行主线的缘故,直播再次打开,光屏上的弹幕正以常规速度滚动着,随便扫一眼都是岁月静好安宁祥和。   而走在中间的钟灵鹤还在和身边女子说悄悄话。   “影儿影儿,颂今观是我幼时和阿姐常去的地方,里边还有一大片桃林,可好看了。现在虽然人少,但人少也好啊,人少了我们就能尽情观赏祈福了,指不定观中这一整天的清气都是咱们的。”   听他说话的女子一袭红衣,背上背了杆比人还高的漆黑长枪,看着十分不好惹,声音却不含半点生冷。   她笑着回道:“鹤郎当真是在场诸位里最有兴致的,唔,这听上去的确是个好地方。”   “那是,我呢就是想带你来我小时候玩的地方看看,把曾经高兴经历再分你一份……”   二人对话并未收敛,是以对话内容便轻松传入洛飞羽耳中,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红衣女子的背影,心中暗自琢磨。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看了《蚀心刀剑》,里边出现了个没给名字的红衣女子;再往后一点,他见了钟灵鹤,知道钟灵鹤对她的称呼是“影儿”。   直至今日一同出行,双方略作介绍,他才知道原文中昙花一现的角色名为苏遗影。   姓苏,还背着一杆漆黑如墨的长枪……   洛飞羽想到一个人。   一个同样姓苏,但死在十五年前的男人。   “让让让让让让让让让——!!”   身后忽地传来喧哗声,听起来像个老头扯着嗓子喊的,伴随着周围人的一连串尖叫惊呼。   “让让啊啊啊啊要撞上了要撞上了!”   老头的声音迅速由远及近,同时还有越来越快的车轱辘压地声。   前面几人只来得及将将回头。   “砰!”   折扇扇柄和来物碰了个正着。   “啊!老夫的车!”   只见飞来那物——一辆破旧不堪的推车,被折扇轻轻一抵,迅猛的冲势倏地止住,直直朝反方向滑去。   撞在一个狂奔而来,头发花白衣服发黑的老汉身上。 第15章   老汉身材矮小,衣衫脏到发黑,靠得近了才能勉强看清,他身上穿的竟是件道袍。   之前避开的路人围上来,伸长脖子,一边探头看,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是怎么个事儿?”   “不知道,这老头不是我们这的人吧,以前也没见过。嘶,他差点撞上的人我也不认识……欸等等,那几位后头站着钟家人呢,看衣着气度,估计是一起的。”   “我今儿个一直在街上,可是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这老头来了只支了个摊子,有人问他生意,他还说现在不是算命的时候。最近不是管得严嘛,刚有衙门的人来,他看见人家,一推那破车就跑!”   “然后就这么撞上了?不会吧,我怎么感觉他是故意来讹人的。”   各种议论入耳,段无思看了看洛飞羽的折扇,握剑手原本已抬起一半,这时又落了回去。   老道士揉着方才抓住车把的手腕,龇牙咧嘴吸着气,一副消耗过度筋疲力尽的模样。   洛飞羽手腕一翻,将折扇收回原位:“老人家,你这是?”   “……”老道士没说话,只仰头愣愣看着洛飞羽,过了好几息,忽然朝他行了个大礼。   洛飞羽:“?”他脚下轻动,没受这一礼。   段无思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情绪,而老道士似乎毫无知觉,他起身,对着洛飞羽指指自己的嘴,摇拨浪鼓似的疯狂摇头。   “你不能说话?”洛飞羽顿了顿,又道,“你不能和我说话。”   老道士疯狂点头。   半晌,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段无思,被对方的眼神看得肩膀一缩,却仍开口:“依照直觉,老夫与这位小友颇有缘分,就让老夫给你算上一卦罢!”   洛飞羽:“……”   这人神神叨叨的,不是真疯子,便是身上有几分玄机和本事。   再看悬在空中的光屏,这时候,弹幕的画风已经有了些转变。   [这老道士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也想到了,段无思后期在街上不是遇见了个算命道士……emmm难道就是他?]   [感觉也不是没可能,毕竟现在的剧情走向已经和原作区别蛮大了,后期人物提前出现也正常。但我比较关心这人想干嘛,看这架势,不会又要不由分说地给段批命吧?]   [这个猜测好恐怖……不要刀我啊不要刀我……]   [往好处想,后期人物提前出现,他说的话或许也会改变。]   [他为什么不能和洛飞羽讲话?好奇怪。]   老道士虽有十分热情,段无思的态度却万分冷淡,他看向洛飞羽:“还管他么?我们走?”   “再等一会,”洛飞羽看看段无思,再看看眼中清明的老道士,脑中灵光一闪,问,“你是颂今观的人么?”   说罢,他又道:“不必同我讲话,你看着我身边人回答就好。”   老道士:“……”   他有些不情愿地看向段无思,嚷嚷:“老夫怎么可能是颂今观的人,谁会想不开去那种破地方啊!咦……”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逐渐变小。   “……奇怪、奇怪,二位站在一起,老夫居然就什么都看不出了,这和感应到的不相符啊。”   此言一出,段无思眼神瞬间变得冷厉,垂在身侧的握剑手动了动。   他很想让这人闭嘴,因为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批命的话、更怕听见和前世一样的结果。   就算洛飞羽如今在自己身边,那样的批命也像是一个孤独的预言。   抑或是,对身边人的诅咒。   诸多思绪暗自翻涌,却在被人握住小臂的那刻蓦地止住。   “!!”   洛飞羽明显感觉到,自己握住的那部分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随后又放松下来。   “怎么了?”段无思侧过头。   “我还想问你,”洛飞羽跟他耳语,“你心情不好?”这家伙方才好像有些不对。   段无思:“……”   温热的吐息洒在耳畔,带着难以觉察却从未散去的药香,这种温热感还会随着说话而微微波动,一呼、一吸,似乎牵连着脉搏的律动。   鲜活而真实。   段无思呼吸微乱。   “……嗯。”其实有更深层的原因,但洛飞羽不知道,他也不希望洛飞羽知道。   他动了动靴子,朝洛飞羽凑近一些,同样耳语:“我们别理这人了吧。”   老道士:“……”   洛飞羽面上露出几分讶异,他看着段无思,眨了眨眼,笑:“好好,现在就走。”   随后转身向站在身后的应闻苏遗影钟家姐弟道:“没什么事,大家继续赶路吧。”   众人:“?”   围在边上的人也哗然。   就这么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了。   一行人身上都有功夫,想走,那肯定是能走的,这会已经拨开人群从人墙里穿了出去。   “唉,可惜了。”附近摆摊的摇了摇头,“还想看看这老头算命呢,怪玄乎的。”   “嘿,老头你真不给我们算啊?”   “啧啧啧,不会是看那几位气度不凡,特地出风头想得贵人青眼吧?”   百姓大多喜欢看热闹,但也只是看看,毕竟一般人家的生活平常又无趣。没什么事,他们嘟囔几句,便也准备散了。   老道士长叹一声,之前火急火燎热情得要命,这会儿居然也没去追,只站在原地,一边悠哉悠哉地拾掇东西,一边摇头晃脑地嘀咕:   “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生生死死,谁为谁知?”   没走远的路人一惊,停下脚步看他,狐疑道:“老头,你嘀咕什么呢?”   老道士摸着打结的胡子:“此为天机,不可违也;彼为真意,不能悖也。”   路人:“?你有病吧!”   道士叹息:“真是太为难老夫了。”   忽然,远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哎呦!巡逻的人来了!”   一阵冷风吹过,路人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发现老道士推着车,一溜烟就没影了。   ***   “颂今观就快到了,我给几位讲讲有关它的传说吧。”钟灵仙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   白云飘荡,阳光倾洒,这是个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可惜在遇到那怪道士后,一行人都没怎么说话。   为活络气氛,她主动开口:“据本镇的老人说,颂今观成立至今,已经有将近四百年了的历史了。”   “四百年!”应闻极为捧场,惊叹道,“这不是比一个朝代还久吗?”   “没错,它是前朝时候建造的道观。据说当年,第一代观主曾外出云游,一时山中迷路,误打误撞闯入了桃花丘。”   “桃花丘?我在藏书阁古籍里看过这个地方,是那个传说中的桃花丘吗?”应闻瞪大了眼睛,只是这点变化在满脸绷带的遮盖下并不明显。   “是的,就是那个桃花丘。”   江湖上有一个极为古老的、很多人已经不信的传闻——   据说,石砚山深处,生长着一大片桃林,里边桃树枝繁叶茂,春时盛景天下无双。桃林主人用这片树布了阵,叫人无法轻易寻到,唯结缘者可浅观一番。   四百年前,偶有侠士机缘巧合进了桃林,见了桃林主人,他出去后将相关消息传了出去,于是引来无数狂热寻找。   然而,二十年间,再无下落。   颂今观的第一代观主在第二十一年出门云游,听到当时还在盛行的传闻,便去了石砚山。他本没想得到结果,却意外入了桃林。   他说他见到了桃林主人。   他说桃林主人白衣胜雪,眉眼如画风采如云,长得与二十年里流传坊间的那张画像一模一样。   他说,桃林主人只问了他一句话。   “叨扰道长了,不知今年是哪一年呢?”   “哈?这桃林主人是完全隐世了么,居然连哪一年都不晓得了?”   钟灵仙娓娓道来,将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看到应闻如此震惊,便露出几分骄傲和得意的神色。   她道:“当时观主见石砚山桃花煞是好看,便向桃林主人讨了种子。他后来到眉镇落脚、建立道观,自然将桃树种在了这里,数百年来,也成就了观中一大盛景。”   应闻道:“那桃林主人呢?”   “这我便不知了,”钟灵仙一摊手,神情向往又无奈,“自此,是真真没人再进过那片桃林。所以如今啊,没多少人知道桃花丘的存在,更没什么人知道颂今观这段故事。”   “这样啊……”应闻语气里有明显的失落。   走在前头的钟灵鹤笑嘻嘻,用力拍了下他的背。   “就猜到你是这个反应,我当年听阿姐讲颂今观的故事,也和你一样怅然若失呢。”   苏遗影微微一笑:“倘若这不是古人编造的轶事,那桃林主人可就不简单了,二十年样貌不变……”   应闻接上:“是仙人吧。”   钟灵仙也笑:“当时的确有这么个称呼法。”   四人其乐融融,讲话讲得不亦乐乎,走在最后的洛飞羽和段无思却并未出声。   段无思好像在听他们聊天,又好像陷入了什么沉思。   而洛飞羽……   洛飞羽听见系统在狂响。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1%……+1%……-1%……+1%……-1%……】   【提示,触发“《蚀心刀剑》·残篇”剧情。】   【提示,检测到气运之子黑化值即将达到80%,宿主可选择锁定残篇,届时将直接获取《蚀心刀剑》“批命”情节相关片段。】   【宿主是否锁定残篇剧情?】 第16章   系统从未一次性发过这么多提示,自从段无思和老道士对话之后,有关黑化值的统计音就断断续续地响了半天。   【提示……目前黑化值为82%。】   最后还是减了-1%,停在82%上。   洛飞羽边走边想,段无思前世是和他说过自己不信命,但对方对算命一事的反感……   居然在这么早的时候,就这样强烈了么?   另外,关于系统【是否锁定残篇剧情】的提问,洛飞羽颇为意动。   他对批命内容倒没多好奇,毕竟在这件事上他和段无思的态度一样,但弹幕对此反应极其激烈,当时光屏上出现了一大串“******”,几乎把整个屏幕占满了。   之前郭道全出场的时候,弹幕关于他的发言并未被全部屏蔽,这让洛飞羽知道郭道全并非正派,同时也说明了一点——   不是所有关于《蚀心刀剑》后续的讨论都会被屏蔽。   那么这次,弹幕又说了什么?洛飞羽隐隐觉得这很重要。   弹幕相关他看不见,但如果锁定残篇剧情,或许能得到一些有效信息。毕竟比起第一次残篇的没头没尾,批命的指向性要清晰许多。   “锁定。”   “阿姐,”前头传来钟灵鹤的声音,“你今天换护卫了?”   “你说马护卫?他昨夜梦游把其他人吓着了,就自己去护卫首领那领了罚,我看他身上有伤,又因梦游状态不佳,便没带他出来。”   “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有些眼生。”   钟灵仙幽幽一叹:“从前我来颂今观,马护卫和流光都是在的,今日不同往昔,我倒真觉得有些难过了。”   都在?   洛飞羽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也就是说,钟灵仙、马护卫、流光,这三人每月都会去颂今观。   现下流光已经失踪,马护卫昨晚夜游……   对了。   倘若马护卫没被人叫醒,他会走到哪里去?   会不会,就是颂今观?   ***   临州,天人街。   酒楼天字号房内,一群打扮各异的人正围坐在桌边。   坐在上首的是一名老者,他长袍整洁、神情严肃,手腕上戴了串佛珠,相貌虽然普通,却有十足的大气。   “吱呀”一声,虚掩的门被推开,店小二端着盘子走上来。   “客官,这是你要的水晶糯米糍。”   他将糕点摆好,随后在房内穿得最好的人身边多站了片刻,低头敛眉笑得恭敬。   “……”那人没理他。   半晌,坐在上首的老者点了点头:“嗯,下去吧。”   小二脸一僵,强笑道:“得嘞,菜上齐了,几位请慢用。”随后快步退了出去。   甫一出门,他便撇下了嘴。   “呸,什么人啊,穿得那么光鲜,连点打赏都不给,一群人都一个样!”   房内。   并不狭小的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酒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香气与热气缓缓升腾。   无人动筷。   再过半晌,一名书生打扮、手持青玉竹竿的蒙面男子打破沉寂。   “大家都不说话,那我说好了。敢问阎王指把咱们几个叫到这来,究竟所为何事?”   坐在上首的老者环视一圈,露出感叹的神色,慢吞吞地道:“看来,还是老朽先得到的消息……”   有人不耐于他的语速,便道:“什么消息?柳爷可别卖关子,我们都还有各自的事呢。”   柳孤村叹息一声。   “郭兄去静远山庄,恐怕遭遇了不测。”   “什么?!”   众人皆惊呼出声。   沉寂良久后,有人试探着小声问:“此话怎讲……柳爷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柳孤村依旧慢吞吞地张口。   “老朽认识个朋友,也受邀去了静远山庄,他消息快,就把那儿的事都和老朽说了。再过些时日,你们也会知道这个消息。”   他摸了摸自己那梳得整整齐齐的长胡子,沉声道:“先不论如何帮郭兄寻仇的事,如今即将入冬,再往后便是新春,江湖上五年一度的英雄宴需要开始筹备了。郭兄是若水阁阁主,财力人手都十分充足,前两次的英雄宴便是由他张罗。如今他出了事,在座有谁能担此大任?”   座中人骚动一番,有个出声问:“柳爷入江湖几十载,既有名声能镇宵小,又有毒术可敌恶人,不如就由柳爷来办?”   柳孤村摇了摇头,完全没被这句带了些逢迎意味的话影响。   “老朽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矣,只能竖在这当个招牌,多吸引些年轻人谈天下事。术业有专攻,这老朽也知道,但诸位亦可齐心协力,共同做主这次的英雄宴。”   “这……”提问的人犹豫半晌,随即决断道,“那算我一个!”   “再算上我!”   “我也是!”   一人领头,其他人便也跟了上来,房内气氛暂时回暖。   柳孤村看向沉吟不语的蒙面男子,问道:“申屠兄呢?”   申屠岁希摇了摇头:“诸位都愿帮忙,这自然是极好的,但我想去郭道全失踪那附近看看,便不参与这个了。”   有人点头:“也好,我虽与郭阁主交集不多,却实在钦佩他的品格,可惜俗务缠身,难以快速去到那边。有申屠兄你代我去,我便放心了。”   柳孤村也并未多言,只提醒一句:“那里路途遥远,申屠兄赶路可要快些,否则来不及回临州。”   申屠岁希拱了拱手。   “诸位放心。来年开春,我必赴宴。”   在座都是名声赫赫、活动频繁的老江湖,前两次英雄宴虽为郭道全主事,却多少有其余人的帮助。是以几人之间情谊不错,事情聊完之后,吃酒吃菜的氛围也还算热络。   一个时辰后,众人饭饱酒足,纷纷散去。   柳孤村独自坐在天字号房里,一边摩挲自己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一边闭目沉思。   忽然,窗外传来鸟类扑棱翅膀的声音。   他不疾不徐地起身,推开窗。   是一只信鸽。   他微微一笑,将信鸽捏死在手里,再将其脚上的那一小捆纸拿下展开。   纸上只有两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我从若水阁分阁离开。   “我去眉镇若水阁总阁。”   两行鬼画符似的字后并无落款,纸的右下角却有一枚极富异域气息的印章。那是两条蛇共舞的模样,一黑一白,黑的躯体粗壮能将人绞死活吞,白的则细长灵动,一看便知是剧毒的毒蛇。   看完小字,柳孤村两指轻轻一捻,那纸居然就变黑了,还不断发出“嗤嗤”的腐化声,不一会儿便完全消失了。   他笑完,又轻轻叹了口气。   “老郭,也不知是谁杀的你。可惜你辛苦十五年,居然在最后这点时间里死了……饲蛇者说要为你报仇,我让她去了,顺便拦了几个可能多管闲事的人,但申屠岁希还是要去。”   他喃喃:“申屠兄,你若能及时赶到眉镇,可就回不了临州了。到时候……   “天下又少一位除障高手。”   ***   颂今观。   大概是快要入冬的缘故,放眼望去,这里的草地已变成稀稀疏疏青黄一片,门口桃树虽然高大,却也因没什么绿叶显得萧索。   “唰……唰……”   洛飞羽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有个小道士正在道观门口清扫落叶。   颂今观门口的桃林范围很大,小道士没有帮手正累得直喘气,看见他们,便立刻丢下扫把走了过来。   “钟施主!”小道士显然已经认识常来的钟灵仙了,他仰着头,有些好奇地看钟灵仙带来的一群人,“你们今日都是来上香祈福的吗?”   钟灵仙笑了笑:“是的,这次带了我的家人和朋友来,劳烦小道长带路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边请。”   几人跟着小道士往里走,洛飞羽看了看小道士的衣着,确定和他们在街上遇到的老道士不是一个风格。   “这几位施主是第一次来颂今观吧,”小道士十分活泼,带路的同时还絮絮叨叨想要做些介绍,“可以看看这桃树,它们是……”   “小道长,那个故事我已经和他们讲过啦。”钟灵仙提醒道。   “哦好,那几位施主要不要来摸一摸桃树树干?”小道士听她这么说,便向洛飞羽几人盛情邀请,“颂今观的桃树可都是将近四百年的老树,不仅长寿安宁、历经战火不催,还受过传说中桃林主人的赐福呢。”   洛飞羽笑了笑,一边往道观里走,一边问:“还有赐福?是真的么?”   “那当然!这位施主你别不信,当初桃树种子是我们第一任观主朝桃林主人求来的,据说桃林主人可能是神仙,神仙给的自然是赐……”   小道士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行人同时停下脚步。   “这是……”   几乎所有人,小道士、应闻、钟家姐弟、苏遗影,还有几个护卫,都怔怔抬起头,望向原本光秃秃的桃树枝丫。   他们尚未走近时,那里尚且只有少许黄叶,可当他们走到树下,枝头却忽然长出粉白嫣然的桃花——它们就像是凭空冒出的一样,此时还在一点点绽开,从含苞待放变得缤纷烂漫。   唯独段无思看着洛飞羽。   对方站在花树下,指尖恰好抚上树干。   已经完全盛放的桃花开始在秋风中四散,飘飘荡荡,落在那人肩头。   洛飞羽回首,目光向他,眼里似惊讶又似调笑。   “少侠看头顶,桃花开了。” 第17章   四百年前,石砚山寻桃源之说盛行,但如今,的确没人再传桃花丘的故事了,段无思前世就不曾听过。   他不知道石砚山里有桃林,不知道那片桃林鲜少出现,更不知道里头的人百年都难见上一面。   初见时,段无思恰好被一群人追杀,他虽引动蚀心诀将来者打伤,却终究寡不敌众、落了下风。   兵刃相击,连视野都变成了红色,他为寻机反杀,便径直往桃林深处钻。   那时恰是仲春,桃树棵棵高大繁茂,桃花盛放落英缤纷,洛飞羽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远处树下,回头看来。   “来人了?”他的目光在段无思手中剑上停留一瞬,“是有缘人,幸会。”语气讶异,又带着似乎隔了一层、近乎淡漠的温柔。   段无思看着他的眼睛,莫名放慢脚步。   身后逐渐传来嘈杂的声音,是那群人。   洛飞羽看了眼段无思身上的伤,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要杀你?”   段无思移开视线,低声道:“阁下快走吧,别叫他们看见,到时候会被认为是我同伴。”   洛飞羽盯着他看了一会,摇头。   “你分明知道我是谁。”   段无思一愣,不说话了。   身后追兵很快赶到,看见洛飞羽,也是一时没动。   “……”为首那个沉默半晌,试探道,“这位可是惊羽君?”   “是我。”   “长话短说,阁下面前是我们要杀的人。我们不想横生枝节,还请惊羽君快快离开罢。”   “为何要杀?”   “这——事由太多无从说起,但正邪善恶纷争无数,只看眼下,杀便杀了!”领头人眼神蓦地一厉,“惊羽君难道想插手么?”   “正有此意。”   “你!……洛飞羽,我们无冤无仇,何至于此?”   “有人为杀人而杀人,便有人为救人而救人。”   说罢,洛飞羽不再看他,而是转向身边形容狼狈、剑尖滴血的青年,微微勾唇:“我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妥呢。”   好狂的话。   那几人被唬住,正面面相觑衡量其利弊,却见洛飞羽一把捞住青年肩膀,足尖轻点,腾空跃起。   “呼呼……”罡风席卷。   残影转眼消失。   天地之间,只余漫漫花海。   几人都愣了,原地转悠着叫骂起来,还试图寻到些轻功留下的痕迹。那叫骂声传得极远,听着很有活力。   另一边,桃树下。   洛飞羽看着欲言又止的人,眉眼一弯。   “有话就说,想问什么?”   “惊羽君……”为何救我,段无思想问这个,出口却是另一番话,“他们多半会记你的仇。”   “不必担心,他们没法活着走出去了。”   段无思愕然。   “你既知道我,也该听过我不爱动手一类的话,”说者目光清明又坦荡,“奇门遁甲,亦能致人于绝地。   “他们走不出去的。”   那几人身上亦有不少段无思以蚀心诀打出的伤,三日之内若无救治,便会浑身如焚、活活烧死。   段无思点了点头,行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打住,”洛飞羽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该我问你了——明明一开始认出我,为何不说?”   段无思深吸口气,语气竟有些歉然。   “行走江湖,谁没听说过惊羽君的名号?倒是我想岔了……以为你只擅医术。”   “好罢,再问一个,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段,段无思。”   洛飞羽一笑:“果真是你。”   “?”段无思呆了一瞬,“……惊羽君也知道我?”   “知道啊。”   洛飞羽回头看他,眼里似恍然又似调笑:“蚀心剑,段无思,怎么会没听说过呢。”   “……”   段无思从记忆中抽离,和树下一袭白衣的人对视,便发现对方神采与前世别无二致。   他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只觉得世若有仙,理当如此。   却又过分潇洒脱俗,如树顶白云、山间橙霞,风一吹,就要轻轻渺渺地飘走了。   但洛飞羽刚和他说了话。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2%,目前黑化值为80%。】   【经检测,气运之子目前黑化值为80%,达到整十数,解锁奖励“《蚀心刀剑》·残篇”一份。宿主此前已锁定批命剧情,相应残篇可随时查看。】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与此同时,段无思走了过来。   “一直看我做什么,”洛飞羽轻轻说了一句,“这花不错。”   段无思看着他,低声道:“没想到桃花能在十一月开。”   洛飞羽抬手接了片花瓣。   “少侠稀罕吗?”   段无思微愣:“什么稀罕?”   这时,呆滞良久的小道士终于回神,他炮弹似的冲过来,看洛飞羽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什么绝世高手。   “观中一直有个说法,说是桃树有灵,这位施主、这位施主今日便让它显灵了!这可是百年难得的奇景,按照规矩,施主可以挑一棵桃树命名,它以后便不属于颂今观,而是属于你了……”   “那倒不必,”洛飞羽拒绝了他的好意,却道,“不过,花既开了,也不好浪费。”   小道士没听懂:“怎么说……”随即发现洛飞羽没看自己,反而转向站在旁边的另一位施主。   洛飞羽道:“听闻观中酒极富盛名,今日碰巧,想不想埋一壶桃花酒?”   段无思目光一颤。   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他点头。   “想。”   洛飞羽勾唇,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那想不想折枝?十一月的桃花,或许天下仅此一份。”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1%,目前黑化值为79%。】   “……想。”   这番对话发生得太快,小道士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能有些木然地仰头,看洛飞羽伸手,掌心朝上,五指收拢一握。   “咔嚓。”   一枝形态正好、精致秀美的桃枝被隔空折断,直直坠落下来,又被洛飞羽随手接住。   “今日美景,送给少侠了。”他将桃枝往前一递。   小道士:“……”   应闻:“……”   苏遗影:“……”   钟家姐弟:“……”   弹幕则是一番狂欢。   [好美好浪漫啊啊啊!先是一眼万年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私人约定,你们真的好旁若无人啊啊啊啊。]   [感觉这波段无思一直都愣愣的,就是那种,一下子冲击很大有点反应不过来,导致的那种愣愣的感觉。而我要说的是他虽然有点愣但眼睛一直盯着洛飞羽没移开过……]   [很甜呃啊啊啊啊好喜欢但又有点刀,这个直播内容也太回旋镖了我去,想起原作用的那句“莫待无花空折枝”……但还是好甜,洛飞羽你别太宠。]   [上面的你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一层,细节党太虐了,我要看小情侣kisskiss一百遍才能好起来!]   [想看亲亲抱抱贴贴!]   [我是大学生我先看!]   洛飞羽:“……”   他已经对弹幕的画风有些习惯了,因此也只关注了一瞬,便将注意力放回到段无思身上。   不管怎样,弹幕有一点说得没错。   ——段无思的确处在反应慢半拍的状态里,此时此刻,呼吸还有些不寻常的乱。   他接过桃枝,低头站了片刻,忽然道:“那你……惊羽君想要什么呢?”   “我?”洛飞羽失笑,“我不想要什么,一枝桃花而已,无需纠结。倘若真要回礼,往后陪我把酒喝了就好。”   “……嗯。”   看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其余人才终于走上前。   小道士回过神:“二位要做桃花酒的话,我便先把大家带到殿中,之后就去拿器具材料。”   闻言,钟灵仙轻咦一声:“小道长,你怎么越来越忙了?前几个月还看见有人和你一起扫落叶,现在就你一个便也罢了,怎么连带路拿东西的事都要你一个人做?”   小道士听了这话,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   “或许是眉镇不太平的缘故,好些师兄师姐都出去云游了,我辈分又小,自然要多做些事。”   “原来如此,那你直接去吧,我护卫认得路,就不劳烦小道长了。”   小道士面露喜色,连连道谢后便离开了。   几人朝气派的宫观走去,发现一路果然没什么穿道袍的,因为眉镇最近频频出事,来上香的香客倒比比往常多些。   路有些远,洛飞羽顺手打开了系统发送的第二份残篇。 第18章   【这是一个荒废的镇子,镇民能走的都走了,剩下老人小孩都不怎么出门。   春雨寒凉,晨雾稀薄,长街空空荡荡。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头蹲在街边,身前支了个由推车改成的算命摊子。   算命生意冷清极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似乎已经完全融入进这个镇子。   寥落、羸弱。   “哒哒哒……”   细雨之中,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烈火般的颜色出现在视野中。   一匹深红色骏马窜过城门,速度极快,如一团跳动出残影的火焰。它的跑动带来劲风,劲风又助长火势,如此循环,生生不息。   老道士揉着眼睛抬头,“嚯”了一声,站起身来。   “哎哎哎,这位施主——!!”   “哒哒哒……”   无人应答,那团火焰掠过了他。   老道士急得一拍桌面:“这位施主!你走得这样急,可是要去找人?”   高昂的嘶鸣声响起,深红色骏马扬起前蹄,硬是停了下来。   段无思翻身下马,还没走到摊子前,先问:“你知道什么?”   “嘿嘿,老夫为施主算上一卦就好!”   “我不知那人姓名八字。”   “不必不必,是老夫看施主有缘,自己想给施主批命。”   “我不信命,我只要找一个人。”   “找他作甚?”   “杀他。”   “为何杀他?”   “为一个人。”   对话之间,老道士挽袖研墨笔走龙蛇,写完一面纸还不够,翻过面来又继续写。   “好了!”不多时,他将写完的纸递过去。   “……”段无思看了两眼,冷笑,“这是批命?”   纸的正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寡善缘,厄随身,亲朋散尽,唯刀剑相随。   “施主若觉得准,大可以买只烤鸡赏给老夫。”老道士笑嘻嘻。   段无思伸手向剑柄,握住,又放开,最后“唰”的一声抽出烈骨刀。   “赏你这个,要不要?”   老道士猛地往后一缩。   但刀没直接劈下来,因为段无思并指夹住那张写满了字的草纸,将其翻过来看。   半晌,他道:“这是那人的位置。”   老道士连连点头:“对对!这是老夫附带给施主的赠礼。”   段无思盯了他一会,淡淡道:   “希望它和你的批命一样准。”】   和上一次的残篇相比,这次的内容清晰很多。   它里面有对话,而且对话几乎集中在同一个主题上。   找人,然后杀掉。   和这个主题相比,“批命”反而像是附带的成果。   洛飞羽迅速提炼出三个重要之处。   第一,段无思要找的人。   残篇之中,段无思亲口说他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和八字。   不知道,却一定要杀。   段无思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等事,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人身份隐蔽,且做了极为过分的事。   洛飞羽不由得联想到郭道全,因为对方同样藏得极深。在洛飞羽前世的记忆里、在他所看到的那部分《蚀心刀剑》中,郭道全完全是正面的形象,直到六年后才露出马脚。   但这个人又有些不同,段无思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那么,他大概是个完全隐在暗处、很少露面的反派角色。   第二,杀这个人的原因。   残篇之中,原因似乎已经给出来了,同样是段无思亲口说的。   “为一个人。”   但又不够。   为谁?他为的人又怎么样了?   段无思的动机似乎是替人报/仇,这是令洛飞羽有些惊讶的事。   毕竟在他的记忆里,段无思尘缘不深,情绪少有波动,曾背负骂名多年,却依旧没对这个江湖和一众人等产生怨念。   说是没有怨念,实则更像没有情绪、没有感觉。   第三,老道士的作用。   洛飞羽不久前还见过他,也的确觉得这人身怀玄机。   在对话的过程中,老道士表面上挂羊头卖狗肉,死皮赖脸想给段无思批命,顺便附赠了那人的位置,实际情况却可能完全相反。   他更像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故意等着段无思一样。   今生亦如此。   从局中人的视角看,老道士来得莫名其妙,可若按照小说的逻辑,他就是一个类似工具人的线索提供者。   还有什么?   洛飞羽隐隐觉得,自己还有东西没挖出来。   前头传来钟灵仙的声音。   “到了到了!从前有小道长带路,我一边走一边给他说外界轶事,并不觉得远。今日再来,却觉得时间有些长。”   颂今观里的建筑是经典的道观风格,红墙青瓦,宁静清幽,小溪潺潺,空气清新,颇有天人合一的意味。   供奉大殿里,烛火摇曳,香烟袅袅,神像庄严肃穆,本该有不少百姓前来祈求平安幸福。   然而实际上,此刻除了洛飞羽等人,连个看着的道士都没有。   钟灵仙见状叹了口气。   “颂今观本就逐渐落魄,如今出了事,香火果然更少了。”她不觉得奇怪,只觉得惋惜。   她和几个护卫都是经常来的,当下便带着另外几人开始上香祈福。   钟灵鹤、苏遗影和应闻都颇觉新奇地照做,洛飞羽和段无思却没有动。   应闻好奇道:“惊羽君和恩公不来拜一拜吗?”   洛飞羽摇了摇头:“神像是很好的,可惜我不信这个,俗礼便免了吧。”   说罢,他看向段无思。   段无思和他对视,道:“我也不信。”   洛飞羽勾了勾唇。   就猜到会是这个答案。   前世他们聊过很多,其中就包括神佛宗教相关的话题,段无思当时也是这样和他说的。   ……等等。   相关的词句触发联想,因为“不信”二字,洛飞羽的思绪猛然回转!   关于第二份残篇,他终于知道自己哪里没想清楚了。   第二份残篇的最后一句话是——   “希望它和你的批命一样准。”   准。   一样准。   这是段无思自己亲口肯定的。   【寡善缘,厄随身,亲朋散尽,唯刀剑相随。】   可明明不信,怎么会肯定?   那就只能是已经……   发生过了。   发生,过了?   洛飞羽下意识不认同这个说法。   即便根据他看过的那部分《蚀心刀剑》来讲,段无思确实经历坎坷,灾祸如影随形,但……   亲朋散尽?   不可能吧,有他在啊,洛飞羽心道,他一直会在,他愿意当段无思一辈子的朋友。   五百年很长也很短。长,是因为岁月不会停留,他当剑客时认识的对手,他当大盗时劫富济贫的对象,他救过的可怜人,他闲谈过的商贩……所有人都会死,除了他自己,谁都一样。他被排除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之外,不断被铭记又不断被遗忘。   短,则是因为昏睡的时间比清醒更长,洛飞羽最初持剑行走江湖时也喜欢喝酒,只可惜酒量平平,每每痛饮便伶仃大醉,头脑昏沉不知日月,难得清醒的时间又成幻梦一场,久而久之,便喝得少了。   直到遇见段无思,他再没像以前那样昏睡过,桃花丘里埋了多年的酒,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洛飞羽十分认真、十分真诚地珍惜着这个朋友,也知道对方同他一样。   那么,何谈“散尽”?   他们……起争执了,后来分道扬镳?   洛飞羽思绪翻涌万千,现实中却只过了片刻。   钟灵仙听二人说“不信”,心里有些疑惑。   她好像记得……是惊羽君主动问的颂今观,说想来看看?   既然不信,来看什么?   心里这么想着,她倒没直接问出口,恰巧小道士跑来传话,说颂今观观主听闻方才桃花一事,惊异好奇无比,想请洛飞羽一叙。   洛飞羽自然应允。   在明知颂今观有问题的前提下,见颂今观观主,方便探查对方在这场障中扮演的角色。   这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   不过,应下小道士的话之后,洛飞羽没直接跟人离开,反而转向段无思。   好巧不巧,对方也看着他,眉头微蹙,似乎在纠结思索什么。   洛飞羽笑了笑:“少侠和我一起去吧。”   不论前世后来到底如何发展,段无思这一世的确有点黏他,之前类似情况已经出现过好几回,他干脆主动带段无思一起走。   段无思一愣,明显没想到他这样说——当然,旁边所有人更没想到这个发展。   小道士张了张口本欲提醒,又觉得观主慈和,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东西;应闻则看着段无思短短几秒的表情变化,内心活动精彩万分。   他一直觉得恩公对惊羽君和对其他人是两幅面孔,譬如现在,居然……   居然耳朵还有点红?这是不好意思了?   洛飞羽为什么突然说带段无思一起,后者又为什么突然不好意思,应闻完全搞不懂。   他只品出一点。   也就是在洛飞羽面前,他才能有和段无思年龄相仿的感觉。 第19章   [哇咔咔我看到了什么……段无思害羞了?]   [这个眼神变化真的很细节。听小道士说只请洛飞羽:不爽+纠结+烦躁;听洛飞羽说带他一起:茫然+愣住+羞耻。]   [前一秒目光冰冷如刀,下一秒湿漉漉狗狗眼即视感。]   伴随着弹幕的疯狂刷屏,系统机械音再次响起。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2%,目前黑化值为77%。】   洛飞羽有些讶异。   就因为刚刚那一句话,黑化值居然能“-2%”?但那句话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   洛飞羽并非有意要说什么,只是单纯把自己心里的意思表达给对方。   不过,按照这个黑化值下降的趋势,他很快就能看到第三份残篇,到时候会更清楚原文走向。   和其余几人略作交谈后,洛飞羽和段无思便由小道士带路,一并走向道观深处。   在去的路上,小道士依旧兴致高昂,他说自己叫阿平,又十分热情地朝二人介绍颂今观这一代的观主。   “和第一任观主一样,我们如今的观主也曾外出云游,几十年前名动江湖。因为年轻时的经历,他一直很鼓励师兄师姐出去,说这不仅有益于他们的修行,还能在云游的过程中拓宽眼界、磨练意志。”   洛飞羽点了点头,心道不巧,阿平口中的那几十年自己好像在睡觉,他没听过这位观主的名号,对这位观主的往事同样一无所知。   那也不是很出名,他兴致缺缺。   “……观主虽有那样的经历,人却非常和善。他很好说话,可不像一般江湖人身上带着血气,二位施主待会应该会儿被他请一杯酒——是我们道观亲自酿的桃花酒,在地下埋了很多年的那种!”   洛飞羽:“哦?这么说,那酒是你们专供给观中弟子的?”   阿平眼里有些自豪:“不错,我们观每年春天都会留一部分桃花自己做酒。原只供给观中弟子,后来却也会赠予有缘的香客。今有十一月桃花开,施主……二位施主想必是颂今观的有缘之人,也是颂今观大大的贵客!”   石子小路蜿蜒,溪水清澈见底,三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顺便参观沿路宫观。道路旁边是曲曲折折的栏杆与高树。颂今观只有门口一块是桃林,后面的树木都是常见的常青大树。   不知是不是天冷的原因,虽然树多且茂,洛飞羽却没听到什么鸟鸣。   说着说着,阿平的声音渐渐变小,洛飞羽往他那儿看了一眼,见人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担忧,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事。   “小道长怎么了”   “……”   阿平看了段无思一眼,又有些怯怯地移开视线。   “是我突然想起来,观主一向对门口那片桃林十分珍惜。从前师兄练武时不慎擦伤树皮,观主难得发了火,罚师兄跪了三天、还抄了一个月的经书。他若知道……”说到这,阿平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段无思手里的桃枝,压低声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怕生出什么不必要的罅隙,到时候打搅二位兴致。”   洛飞羽笑了笑,没回应。   “说要送出去的东西,不该由我们处置吗?”段无思语气不咸不淡,压根没把眼神分给他。   阿平打了个寒战,连连称是:“在下唐突了。”遂不再说话。   不久,三人走到一座宫观前。   这座宫观装饰精巧、华而不贵,处处透着雅致,既不失威严,又尽显悠然。   门并没有关,阿平停下脚步,有些敬畏地看了眼大殿,向二人交代几句便行礼跑远了。   看来,颂今观观主在这里头等着。   要见的人就在里边,洛飞羽却并不着急,他注意到一点——即便他和段无思走到道观深处,即使这里是颂今观观主所在的地方,建筑边上依旧没有任何道士或护卫侍立。   非常冷清,非常安静。   二人对视一眼,缓步进入宫殿。   刚刚踏入,洛飞羽便听到一个嘶哑苍老至极的声音。   “咦……怎么来了两位施主?”   远远看去,蒲团之上,坐了个灰色道袍,身型清瘦,眼睛部位蒙着一条灰布的……   中年人。   这样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   洛飞羽觉出两点奇怪:   第一点,声音与面貌的不符。倘若只听声音,他还以为颂今观观主是个耄耋老人,然而对方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   第二点,对方眼睛上蒙了布。   按照阿平的叙述,颂今观观主曾经名满天下。   可他却没说观主眼盲。   颂今观的观主竟是个盲人?   洛飞羽还记得自己来时,对方说的那句“怎么来了两位施主”。   既然眼盲,如何知道两个?   那么,这位观主或许是从气息和脚步声中判断出来的,这便说明他的内力极其深厚。   洛飞羽习惯性根据细节推测信息,却看见弹幕有些不一样的发言。   [这就是颂今观的观主?看着挺温和,不像反派……不过根据小说设定,越是这样的人,越应该是反派,郭道全就是生动的例子。]   [原作颂今观观主好像也出场了?我记不太清,有没有细节党来讲解一下。]   [原作的确写了他,但写了和没写一样,就只写了当时场面血腥混乱,一个人形态诡异地从屋里朝段无思爬去……一番打斗之后,段无思将那个形态诡异的人弄死了,郭道全就带着打手跳出来,惊呼什么“你居然杀了颂今观的观主”……不过我没想到这个观主居然是盲人,原作也没怎么描写。]   [不知道,我猜要么是原作和直播间设定略有差异,要么不重要所以作者没细写。]   [不过也不能说没写就不重要,毕竟原作埋的坑挖的伏笔难道还少吗?只是很多根本没有解释。我吐槽最多的就是原作对角色描写的不清晰,尤其是洛飞羽这样神秘至极的存在……至今觉得他身后有故事。]   撇去其中的无效信息,弹幕的推测并非毫无依据。   《蚀心刀剑》原文确实没说颂今观观主是盲人,倘若只看这一点,用“炮灰配角未着笔墨”作解释也能说得过去。   但结合阿平之前关于桃枝的话——   “他若知道……”   观主若是盲人,又该如何知道?   虽不能完全排除根据桃花香分辨的可能,但殿中本就燃了极重的香,这并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颂今观观主是不是盲人,存疑。   诸多思绪只是一瞬,洛飞羽脚步不变,一直走到另外几个空着的蒲团边。   观主道:“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如此,二位施主请坐吧。”   对于来的是两人而非一人,他只小小地惊讶了一瞬,并未过分在意,却在几句话后想起了什么,道:“惭愧,二位施主可有被贫道的声音吓着?。”   洛飞羽施施然坐下:“自然没有。”   观主闻言一笑,他的眼睛虽被灰布遮住,脸上却仍然显出一种无奈又释然的表情。   “说起来,这是贫道年轻云游时染上的障的影响,一开始还好,久而久之却成了这样。好在最后看不见的只有贫道一个,否则……实在让人难以心安啊。”   “下山除障的确危险,天下有观主这样心存大义的除障高手,实乃大幸。”   观主笑容更大,用他那嘶哑难听如指甲挠树皮般的声音道:“为民除害,是贫道终生的追求,也是颂今观每一位道士都在坚持的东西。”   “……”段无思盘膝而坐,右手握剑,一直没发出声音,就那么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他。   洛飞羽则和观主说着些套话,一来一回间,竟显出几分宾主尽欢的氛围。   不久,对话暂时告一段落,观主兴致很高地拿起酒壶,朝三个酒盏里分别倒酒。   “想来阿平已经跟二位施主讲了有关道观的传说。颂今观五百年前受过神仙赐福,这仙树花瓣酿的酒,自然是对人最好的祝福与期盼……”   装得七分满的酒盏被递给洛飞羽和段无思。   “敬桃花,敬天意,我们共饮一杯!”   观主气质温和,这番话却说得激动,到了后面,连声音都有些忘我的大。   话音刚落,他便双手捧杯,行礼示意后将酒液一饮而尽。   而洛飞羽低头,看向手中酒盏。   玉液琼浆粉润剔透,正随着拿起杯子的动作微微晃动。   酒液在自然光下反射出点点莹亮色泽,像琉璃做成的水,梦境一般,叫人魂牵叫人留恋。   浑然天成,绚丽夺目。   可就在这轻轻摇晃的桃红色液体中,洛飞羽十分清晰地看见了许多影子。   密密麻麻的影子塞满整个杯盏。   影子身体细长,头呈三角形,尾巴甚至纠缠在一起。   它们在杯底和杯壁上蠕动爬行。   蛇。   古有杯弓蛇影,今日杯中却真有蛇影。   然而,洛飞羽不是那位古人,更不可能眼花出现幻觉。   他看向段无思。   表面上是随意一瞥,实际却在用余光看对方的杯盏。   对方杯中同样如此。   对方同样在看他。   二人对视片刻。   半晌,洛飞羽轻轻一笑,握着酒杯的手抬了起来。   段无思会意。   抬手,碰杯。   在他们举杯的那一瞬间,酒液被内力蒸发得干干净净。 第20章   酒液瞬间蒸发,杯中空空,饮酒就只是做做样子。   可段无思免不了联想到前世,想起前世他们在桃花丘相处的场景。   景色秾丽,风光正好,春时慢慢,阳光和煦。   一身白衣的人在重重花瓣下挖出酒坛,轻轻拍开坛上泥封。   没有别人,没有杯中密密麻麻相互交缠的蛇影,只他们两个,一撩衣摆坐在溪边。   斟酒,对酌。   “……”段无思将杯盏放下,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他突然,真的想和洛飞羽喝酒了。   不为前世,只为今生。   他记得洛飞羽曾说过自己酒量平平,因此饮酒皆浅尝辄止。如果他能找机会和洛飞羽喝一次酒,如果洛飞羽能喝醉一点点……   他或许就能借交谈多了解对方一些。   前世今生,段无思只去过桃花丘一次,即他和洛飞羽最初认识的那一次。   他本以为石砚山中本就有那么一片桃林,所以洛飞羽后来告诉他那块地方叫桃花丘,还在林中埋了酒搭了茅草屋,他也只当这里是洛飞羽淡出江湖隐居休息的地方。   但现在不一样,他得知了四百年前关于桃花丘的传说,还知道四百年间根本没几个人进去过。   那么,洛飞羽如何在林中埋酒建屋,又为何对桃林的地形了如指掌,甚至到了能借其摆阵的地步?   今日桃花花开,更是让段无思几乎认定,洛飞羽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桃林主人。   然而,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横在面前。   寿命之说。   段无思下意识握紧手中剑。   这剑十分古朴,又格外的修长清亮,是一柄削铁如泥的轻剑。   这是他在雾山深处的石壁里拔出来的。   剑上既没有任何花纹,又没有雕刻它的名字,但段无思在一旁的石壁上看到过一行字。   一行极其肆意,又极为潇洒的剑痕。   “雾山无日月,折春待它缘。”   剑名折春。   而雾山也的确和这句话说得一样,虽然整日昏昏分不清白天黑夜,气候却一年四季都很宜人;虽然被黑蟒兽障盘踞了十多年,里边却仍然存在不少正常生灵。   仿佛春天被攀折下来,并且永远地留在那里了。   段无思也正是因这柄剑而清醒。   他的前十六年一直活在混沌之中。   幼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最早生活在一个村庄里。村里的人都热情友善,虽然没几个钱,但也本本分分种田,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   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村里来了帮人,他们拿武器逼村民聚集到一起,再连同他们带来的一条黑蟒,全都赶入一座被浓雾缭绕的大山中去。   村民们十分惶恐,可进山之后,那帮人也没跟着进来。段无思当时年纪太小了,唯一有点印象的,就是大家都曾短暂地消失过几天,但没关系,他们最后都回来了。   回来的人肤色苍白,浑身总被一层若隐若现的白雾笼罩着,但段无思从小看他们看到大,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在反方向上越走越远。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觉得怎样,但走到后面,冥冥之中就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走,继续往前走。   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他走了几天几夜,水米未进,身体却没有半点变虚弱的趋势,但在当时,他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越往里走,心中被吸引的感觉就越重,段无思最后进入了一个空荡荡的山谷。   山谷之中,有一面极其庞大、极其平滑、似乎是被人削出来的石壁。   石壁之上,有一柄完全没入其中的剑。   它应当经历了多年时光,剑身已经完全与石头长在一起了。   段无思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念想,那个心底的声音说,你要把这柄剑拔出来,它很重要,你需要它。   段无思从心而为。   拔这柄剑,用了一个月。   这个山谷寂静无比,明明位于雾山深处,却仿佛被隔绝在雾山之外,期间也没有村民来找过他。   一月之后,剑出,山摇,石壁碎裂。   段无思拿着剑原路返回,一路上越走越清醒,脑中蒙着的雾似乎被吹走了,他觉出过往生活中很多不对的地方。   他见到了村民。   村民已经变了。   又或许,不是对方变了,而是段无思能看到的东西变了——总之他看见了一具具行走的苍白尸体。   竖瞳,浑身水雾缭绕,皮肤被泡得软烂无比,行走之间,脸上的肉还会一块块掉下来。   它们很害怕拿着剑的段无思,同时又想杀了拿着剑的段无思。   为活命,段无思把它们都杀了。   出去之后他才知道,这些“村民”,叫障。   所有人,除了他,早就死了。   幸好他们生前执念不深,没能形成极狠极厉的存在,段无思又从小混迹其中,才得以在人障堆里存活十余年。   当然,段无思本身也并非普通人的体质。早在十余年前,黑蟒兽障就附在他身上,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杀了所有人。   倘若段无思没有意外得到折春剑,他将会永远迷失在这座山里,最后沦为兽障成长杀戮的容器和工具。再往后,段无思刚下山的时候,折春剑也是他最大的倚仗。   他曾经向人打听过,但根本没人知道有那么一柄古剑剑名折春。这柄剑背后或许真有什么故事,但时间太久,故事都早已遗落在过去的江湖里了。   后来的后来,段无思得到了天下第一刀。可他并未冷落折春剑,照样日日精心养护,也清楚它不存在年代过久变得脆弱之类的情况。   但前世,洛飞羽死后,折春剑断。   “有灵之剑,可与剑主同生死、共进退,人在剑啸,人去剑断。”   结合桃林主人的故事,如果真有人能活那么久,这两件事……   恐怕都和洛飞羽有关。   段无思之前忽然接收了太多信息和可能,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沉下心来细细思考,终于将这样一个跨越几百年的可能理顺。   因此,这个时候,他才想到很多衍生而出的问题。   如果洛飞羽真的活了那么久,他之前是如何过的?他有别的朋友吗?他后来为什么不当剑客了?他会觉得孤独吗?   他选择把一切过去埋在岁月里,是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吗?   倘若一个人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得到过,既能持剑主恩仇,又曾闲度桃源梦,或许也就不会再想经历什么,也不会再想得到什么。   倘若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要,也就没什么能留住他。   “……”联想到此为止,段无思忽然有些理解,洛飞羽前世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对自己说那一句话了。   虽然理解,还是心疼。   另一边,洛飞羽冷不丁听到系统的声音。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2%,目前黑化值为75%。】   “?”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减的黑化值?   他看向段无思。   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还朝他扬了扬唇角。   颂今观观主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似乎根本不知道他们没喝那杯酒,只在听见碰杯声后感叹几句,说二位施主关系真好。   叙话到最后,他向二人发出留宿的邀请,说是难得来一回,可以借此多了解了解颂今观。   他们自然不会拒绝。   洛飞羽和段无思从宫观出来,便拿上器具,去道观门口采了些花瓣作酒。   埋完酒,再回到供奉香火的地方,天色便已经不早了。   一行人在道观吃过饭——这饭倒是干干净净,没藏什么东西——之后略作交谈,发现大多数人都说要留下。   洛飞羽和段无思自不必说,钟灵仙则是为了给失踪的丫鬟流光多做些祈福,她的几个护卫当然要跟着,应闻么……他看洛飞羽和段无思不走,就也没有走。   钟灵鹤和苏遗影本来也有几分兴趣,只可惜婚期将近,实在有太多东西要忙,便先行离开了。   天色昏沉,阿平又出现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带路:“我们道观没什么规矩,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有一点,三位新来的施主可要注意些。这晚上啊,还是尽早回房休息,或者念经抄书,总之不要在外边待太久,最近眉镇不太平……”   应闻极为配合地点头,洛飞羽却只笑了笑,而段无思干脆没给反应。   既然已经知道这里不对劲了,阿平越是这样说,他就越要夜探颂今观。   阿平带着一行人走到空房边上,随意指了指几个方向,道:“这些都是空房,几位施主选一选吧,我便不多打扰了。”   房间数是按人数算的,一人一间,众人都没说什么,各自回房。   洛飞羽推门,正想着等天完全黑了再出去探探,却忽然觉得大脑一阵昏沉。   难道又要陷入沉睡了?洛飞羽对这种预感过分熟悉,第一时间把直播间关闭。   下一刻,意识便被猛地拽进黑暗、沉入海底。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低声吼着什么。   在说什么?洛飞羽试图分辨,好半天才听清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小了,那人几乎是在用气声。   “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   你怎么能……   相同的字眼让洛飞羽瞬间联想到上次的梦,他还想再听,意识却又猛地清醒过来。   是他手上那串赤红色链子在发凉。   令人清醒又不至于不适的微微清凉在皮肤上蔓延开,洛飞羽缓缓呼出口气,尚且沉浸在思索之中。   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第21章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来人是段无思。   洛飞羽笑了笑,一个字都没说,挪动脚步让开位置。   “吱呀”一声,门又被合上。   天色将暗未暗,厢房里烛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想来惊羽君已经察觉到这里的不对了。”段无思低声道,“杯中蛇影,多半为障。”   洛飞羽:“嗯,我看见了。这座道观、阿平、还有观主,恐怕都有些问题,眉镇百姓失踪的事和颂今观脱不了干系。”他把自己推测出的信息简单和段无思说了一遍,又道:“少侠找我,可是有什么想法?”   段无思看了他半晌,道:“夜里阴气更重,可能会出现白天看不到的东西。我猜惊羽君夜里会出去探探,便想着提前过来,到时候一起出去好了。”   他本想独自解决颂今观的问题,却没找着合适的时机,又想到洛飞羽多半不会按兵不动,两人同行也不错。   “如此再好不过。”洛飞羽自然应下。   杯中蛇影,一般人其实是看不见的,当时弹幕就很平常,看洛飞羽和段无思不约而同把酒液蒸干,还热烈讨论了一顿,虽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酒坏观主坏小情侣好;洛飞羽和段无思能看见才是不寻常,但他们都没问对方为什么能看见。   有些事、有些分寸,在彼此之间是心照不宣的,毕竟也没认识多久,默认和信任已经是一种足够鲜明的态度——二人都这样想。   微小的区别在于,洛飞羽觉得段无思以后总会主动说,而段无思……段无思已经开始暗中计划怎么把洛飞羽灌醉了。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被敲的不是他们的房间。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二人对视一眼,洛飞羽伸手,指尖拂上门板。   “吱呀——”   一道听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但洛飞羽推门是无声的,段无思听得清楚,那声音来自对面。   对面厢房的门也开了。   那间房里并未点灯,洛飞羽没从门口看到里头有任何光亮,但他目力极佳,依旧能看见一个人从黑黢黢的房内走出。   一个穿着钟府丫鬟统一服饰的姑娘。   ……流光?   洛飞羽瞬间想起那个钟灵仙念了许多遍的名字。   但明显不对,她生前或许是流光,如今却已经不是了。   她没有影子。   它走了过来。   它应该是看到了洛飞羽,但已经死去的意识,当真能对活人做出什么好的反应么?   自然不能。   洛飞羽心里清楚,眼前之物并非人障,至少不能直接说是人障。它处于没完全成型的状态,但若放任不管,往后必成祸患。   一步,两步,三步。   洛飞羽没动,好整以暇地看那东西逐渐靠近,站在他身后的段无思却按捺不住,幅度极小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洛飞羽反手将人轻轻按住。   段无思:“……”   洛飞羽只开了一小部分的门,他站在门口,就把出去的路挡住了,段无思不想推他挤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站在洛飞羽身后。   他不想站在洛飞羽身后。   正在这时,又有其他更多、更大、更密集的声音响起。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没有谁站在哪间房前轻叩,所有响动都是从门里发出的,从院落中的无数个厢房里发出。   “流光”走近了。   “吱呀——”、“吱呀——”、“吱呀——”,无数扇门陆续打开。   无数个没有影子的存在走了出来。   奇怪的是,动静都这么大了,应闻几人的房里却没有丝毫声响。   洛飞羽听着段无思明显变快的呼吸,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并未回头,却道:“不用担心。”   段无思:“我不是怕……”   “我知道,”洛飞羽抽出折扇,指尖略微用力将其利落展开,“不用担心我。”   也不知洛飞羽手上练了什么功夫,他展开扇子的动作几乎快出残影,而就在这个动作之后,一股熟悉的草药香蔓延开来,在二人周身的空气里上下浮动。   “唰——!!”   扇起,风动,药香扩散。   分明是漫不经心的挥扇,却仿佛牵动整个天空,草药香拖着空气不由分说地侵入一切。不到半晌,香味便迅速由浅变浓,最后形成馥郁到有几分攻击性的浪潮。   巨浪澎湃翻涌,第一个淹没的,就是站得最近的段无思。   甚至汹涌得过了头,差点将人裹起来冲走。   这感觉……太奇怪了,段无思下意识屏息一瞬,随后又放任自己完全浸泡在这样的气息之中。   或许是因为洛飞羽前世并未用过这种手段,又或许是因为比起前世,他如今对草药香的感受更加灵敏。   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侵袭,不止嗅觉,段无思仿佛能听见、触到,并且看见这种气息,甚至同时觉得自己在被对方看见、触碰、听见……   这种明明白白、独一无二、只属于洛飞羽的气息。   我怎么会这样想——段无思觉得自己有点不清醒,然而实际场景是他又往洛飞羽身边凑了一点,两人的衣袖挨到一起去了。   对洛飞羽而言,情况则是他一边动手,一边听见系统在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地来回播报: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1%……+1%……-1%……+1%……-1%……+1%……】   洛飞羽:“?”   难道是他一下子施展得过分了,段无思觉得不适?   洛飞羽这样想其实不无道理,毕竟这种气味几乎是障的克星。   他最初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体正泡在一个满是草药汁的池子里,周围全是死状各异的尸体,包括他这具身体的原主——这具身体和他穿越前的身体几乎一样——原主也是死的。   他从池子出来,在身体上的伤口里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是体内的血,有草药香。   再观察周围的尸体,发现它们大致能分为两类。   一类穿着和他相似,朴素,甚至有些褴褛,它们已经有些凝固的血迹里同样带着药香,只是没有洛飞羽那么浓。   另一类穿着统一,样式并不简单,上边还绣着宗教组织风格的图案。   再看它们的表情:前者疯狂麻木,后者惊悚恐惧。   洛飞羽当下就联想到了类似邪恶研究员被失控实验对象反杀的一系列故事。   后来他走出去,摸清了这个世界的世界观,自己也做了些实事,更确定事实和他的猜想相近。   这个世界被障困扰多时,五百年前,诞生了一个类似邪教的组织,打着开创新方法除障的名头,专门用无辜活人做实验。   他们汇集了各种对障起作用的药物,试图将这些东西全都融进人的身体,制造一个既有理智、又能克制障的“人类”。   当然,实验失败了,洛飞羽这具身体是浓度最高、融合度也最高的那个,所以在到达极限后直接死亡;而剩下的人浓度低些,便纷纷发疯反扑,在实力暴增下挣脱控制,将邪教之人统统反杀,再因为身体机能紊乱而死。   这种制造人型武器的方法显然不成立,但洛飞羽借尸还魂,却没受前人所遭弊端的影响。那些药物已经在体内达到平衡,还真成了障的克星。   段无思身上就附着兽障,二者共生多年,会觉得不适也正常。   于是他安抚:“很快就好了,少侠若觉得不舒服,可以站远些。”   身后人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顿了片刻才回答他。   “没事,处理眼前这些要紧,不必管我。”   洛飞羽专注于屋外情况,几息后才忽然觉得段无思的声音有些发哑。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抑或是再想什么,系统来回“+1%”“-1%”的循环蓦地停止了。   【……气运之子黑化值-3%。】   【目前黑化值为72%。】 第22章   眉镇,城门外。   道袍破烂的老头趴在摊子上,头埋进衣袖,呼噜声极大。   “叮铃铃……”   远处隐约传来声响,清脆叮咚,动听极了。   似是被声音惊醒,老道士动动脑袋,耷拉着眼皮抬起头。   “咦?”他看到来人,揉了揉眼睛。   沿路走来一位绛紫裙装的女子,她面带薄纱,手持长笛,身上满是银器饰物,老道士之前听见的清脆声响便是它们相互撞击发出的。   “叮铃铃铃铃……”银器碰撞声愈发近了。   老道士眯起眼,直起身。   因为女子脸上那层面纱,他看不清对方面容。   不知姓名,不知生辰,不知相貌,按常理说,他再会算也算不出什么。   但天道总喜欢给他多安排活,叫他心里意会了,不能直说,又不能不说。   烦死了。   老道士想起自己在街上拦住的两个人,不由得抖了抖。   要是拿着剑的那个没被另外一人拦那么一下,他还真怕自己死于非命。   女子从容又快速地走过他的摊子,压根没给他眼神,飘飞的衣袂却有半寸蹭到推车边缘。   老道士叹了口气:“要出事咯……”   女子猛地回身:“你说什么?”   老道士摇头晃脑:“没什么,就是随便一说,姑娘莫要在意。”   绛紫衣衫的女子盯了他半晌,忽然朝他伸出手。   颇有异域风情的衣袖向上滑了寸许,露出一截手腕以及……   一颗探出的蛇头。   “咻!”   “哐当!!”   老道士抱头乱窜,一边跑一边喊:“要出事啦!要出事啦!”   ***   颂今观。   黑衣人无声无息潜入道观,却在穿出门口桃林那刻脚步一顿。   “唰……”   “唰……”   “唰……”   和白天的空阔相比,桃林之外,多了一群身穿道袍、手持扫帚的道士。   道士们在扫地。   黑衣人环视四周,手悄悄伸向后背握住武器。   敌不动,我不动。   道士们似乎没发现外来者,自顾自地扫着,头也不抬。   他们将外边地上的花叶扫到一起,完了仍在持续原本的动作,却始终不进入落叶落花最多的林中,就好像桃林边缘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牢牢隔绝在外。   黑衣人看了片刻,也低头,试图在地上寻到些东西,却只能看见自己在月下不甚明显的影子。   哦,影子。   道士们没有影子。   黑衣人呼吸一滞。   此情此景,说明观中并不简单。进,恐怕不易回来;不进,入了观的人……   又是否还能回来?   思及此,黑衣人将袖口扎紧,动作间露出黑袍下一块暗红色衣料。   ——进。   走出桃林的第一步,众道士齐刷刷抬头,看向她。   走出桃林的第二步,众道士拿着大扫把,走向她。   走出桃林的第三步……   跑!   观中安静极了,比白天还要安静,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心跳声与脚步声。   而身后那一大群,跑起来都没声音的。   因为修炼心法和过往经验,苏遗影白天在颂今观呆久了其实有些不舒服,出于某些考虑,她并未和其他人说,却没料到事情比想象中严重许多。   眉镇没什么除障高手,若真要说,初来乍到的苏遗影勉强算一个,可她自己都没法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就更不会去请别人来白白送死了。   她自知难以清除危机,只想尝试着,把今日观中留宿的几人带回来,能带一个是一个。   夜里的颂今观十分黑暗,沿路没有灯笼,苏遗影只能一边跑一边借月光观察四周,好不容易在远处看到些许光亮,便朝那个方向赶去。   然而,走得近了,她却发现有些不对。   眼前亮光的地方完全不像给香客住的房间,而是一座亮堂堂的、精巧雅致的宫观。   宫观大敞着门,里边正传来隐约念经声。   在正常的情境下,苏遗影尚且能将其理解为有道士勤奋好学,夜里仍诵经不断,但现在显然不是正常情况。   前有诡异宫观,后有扫地道士,苏遗影握紧手中长枪,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战?逃?要找的人还没找到。   冷汗从额前滑落入眼,苏遗影忽然感觉自己肩膀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   她猛地回身,却什么都没看到,身侧只有一小片桃花花瓣在空中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往地面上落。   ……桃花花瓣?   这里怎么会有桃花花瓣?   苏遗影愕然抬头,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全部都在身边高大繁茂的树上,神色各异,或站或坐。   洛飞羽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遗影毫不犹豫地跳上树,心里还在想,惊羽君方才难道是用花瓣作暗器提醒我的?   那他对内力和力道的把握也太恐怖了。   这时候,追在苏遗影身后的道士们也靠近了,它们的感知能力似乎并没有那么敏锐,只会拿着扫帚在地面无声转悠。   转着转着,眼看就要作罢回去了。   宫观之内却响起了脚步声。   拿着扫帚的道士们齐齐回头。   洛飞羽则注视着宫观大门,借里边过盛的烛光,将走出来的东西看得清晰。   是阿平。   可阿平站在光线充足的门口,脚下却没有影子。   他今天白天还是有影子的。   悬浮在一旁的光屏里,弹幕刷得飞快。   [今天恐怖情节摄入过量了(口吐白沫)]   [坚持!为了我对原作剧情的热爱……个鬼!为了看小情侣联手过副本碾压反派!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中式恐怖爱好者表示双喜临门。]   洛飞羽无声叹了口气。   颂今观除观主外的最后一名道士也死了,还死在观主的宫观里。   半个时辰前,洛飞羽和段无思尚且面对一众从厢房内走出的无影人。   他没让段无思动手,一是觉得自己来更方便,二是考虑到原文对方在颂今观差点因动用力量过多失控,便干脆不给人出手的机会。   在更为古老的时代里,武力没那么高的人们为了对付障,识别培育出了各种草药物品,洛飞羽的血液就是它们集大成的结果,只要那么一点点,对未成形的、较为弱小的障都是致命攻击。   而他在用当前身份重归江湖之前做了一件事。   放血。   将血液与草药浆糊混合,做成膏药;等血凝结了将其混入风干的草药碎片中,做成药粉;把他的新武器折扇泡在血里,足足一个月。   膏药可救人,药粉既隐蔽又能应急,而折扇表面毫无威胁,用起来却势不可挡。   旁人看着还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惊羽君神秘又高明。   当时那些无影人数量不少,却都是近期形成的,还没怎么来得及残害太多生灵,是以并未造成阻碍。   处理完它们,洛飞羽和段无思便去叫另外几人,发现钟灵仙、应闻,还有那几个护卫没什么事,只是睡得太死,大概是吸了过量的什么东西。   洛飞羽和段无思都没觉得昏昏欲睡,这几人却一睡不醒,其中唯一的区别,便是后者在香火殿待了大半个下午。   连香火殿都有问题。   叫醒他们后,洛飞羽和段无思一致觉得该去观主宫观处看看,另外几人虽心有余悸,却不妨碍他们脑中“跟着这二位”能好活些的想法。   随着一行人朝目的地前进,系统声音也响了起来,提醒洛飞羽即将到达主线剧情点。   眼下,阿平的脸色比白天僵硬些,除此之外并无异常,他站在门口不动也不说话,宫观里面却传来观主温和的声音。   “颂今观向来不推崇夜行,不知是哪位施主,又因何事前来拜访?”   哪位。   洛飞羽瞬间明了,观主应当是听见了苏遗影跑过来的脚步声,这才做出反应,实则并不知晓他们一群人早已到来。   苏遗影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面露惭愧,本欲用眼神询问洛飞羽该如何应对,却听他直接道:   “是我。”   观主沉默许久,道:“原来是颂今观的有缘人,可这位施主……”   话未说完,站在门口的阿平忽然动了。   它猛地抬起头,朝洛飞羽的方位冲去!   考虑到树上还有几个功夫不那么好的人,洛飞羽干脆跳下树,毫不慌乱地看向冲过来的……   阿平?   不,它站在宫观门口时尚且像人,此时却已不是阿平的脸了。   原本尚有几分稚嫩的面庞一片灰白,一股股黑色液体从七窍流出,正黏糊糊地从脑袋滴落到胸口。在它冲向洛飞羽的过程中,那身道袍已经被完全染色了。   不仅如此,它的五官还在不断扭曲蠕动,那层薄薄的灰白皮肤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裂开。   “咔。”   当真裂开了。   “嘶嘶嘶……”   密密麻麻的细长的蛇,从皮肤碎片下钻了出来。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密集恐惧症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不我要看小情侣联手打怪……没错我猜下一秒段无思就要下来保护他老公了……想想就好萌我吃吃吃……]   [确实吓人,不过实话实说,这个场景真的好酷炫好恐怖好逼真啊。]   [嗯上面的是新来的吗?画风怎么有点不对……不过大家其实都猜测这个直播间所出现的内容是真实的来着。]   洛飞羽没看弹幕,眼睛盯着前方冲来的东西,伸手拦住跟着跳下来就要迎上去的段无思。   “我来对付它,”洛飞羽神色淡定,“你和颂今观观主打,可以么。”   《蚀心刀剑》里,段无思就是在和障对打后身上出现异象,实力暴增的同时也几乎失控。   如今边上还有其他人,他更不会让段无思担这个风险。   段无思深深看他一眼,没做停顿。   “好,我很快回来。”同时提剑直入宫观。 第23章   “嘶嘶嘶……”   “阿平”俨然成了一张包着蛇的破烂人皮,越走,人皮包裹得越松散,当它走到洛飞羽跟前的时候,原本还是人样的上半身只剩一个蛇身织成的球。   树上几人都紧张极了,不仅为走向洛飞羽的“阿平”,也因为他们同样面临着危险。   观主方才声音极大,原本准备离开的无影道士纷纷转头,这回它们转悠的时间更长,过程也更为细致,眼看就要走到树下。   而洛飞羽就在树下。   几人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们多少习了武,虽不知道洛飞羽是否需要帮助,还是有人率先出手。   “嗖——嗖嗖嗖——!!”一支支锋利的、箭头涂抹驱障之物的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下发射,是应闻的破岳弩。   苏遗影直接跳下来,只不过和洛飞羽是反方向。   钟灵仙功夫欠佳,望了望四周,对自己的护卫道:“你们也下去帮忙!”   刚说完,她便听到几下极其刺耳的破空声,随即是蛇类发出的一连串“嘶嘶嘶”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看去,只见月光之下,洛飞羽一身白衣和细长蛇身上的白色鳞片都微微泛着荧光。   区别在于,前者不染尘埃,而后者的鳞片上正不断飙出黑色液体。   钟灵仙瞪大眼睛。   夜里光线不好,她根本没看清洛飞羽是怎么动作的,可下一刻,蛇身便断成数截朝地上落去。   他分明用的折扇,姿态却让钟灵仙恍惚想到话本中的剑客。   世间第一流的剑客。   那种温和风雅带些慵懒的气场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一种沉沉的压迫感,有如实质,浸透四方,生生将月色盖了过去。   “嘶嘶嘶……”   “?!”   钟灵仙一惊。   掉落在地的蛇身居然还在扭动,它们扭动着聚集、重组在一起,居然又成了最初完好无损的样子。   “……”那怎么办?钟灵仙大骇,只能默默在树上祈祷。   洛飞羽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但他清楚,眼前密密麻麻的细长白蛇并非无解。   它们的反应在死过一次后明显变慢了。   “唰!”   蛇身被再次斩断,带着草药香的劲风穿透了它,它们再次蠕动着相互靠近,但速度有远不如前。   宫观之内。   段无思进到正中,便见颂今观观主正背对门口,盘坐于蒲团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姿态慈和安详。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动静也没发出,手中剑直接朝对方脖颈而去。   “?谁!”   观主仓促一避,剑尖便划过肩膀将道袍刺破,拉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他转向段无思,双眼仍被那条灰布蒙着,却面露惊异:   “你也来了!”   果真是装瞎。   根据前世印象,一击落偏本在段无思估量之中,他没搭理对方,手腕一翻,又是一剑。   三剑即可,此为第二剑,段无思心道,马上就能去找洛飞羽了。   “……等等!等等!”   颂今观观主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到这的绝对不止一人。   但……怎么会?   这两个人喝了他的酒怎么会没事?还是说他们根本没喝!   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观主的心境,不稳了。   他就地一滚一跃,仓促起身之时喊道:“另外那个想必在外边对付灵蛇罢,哼,他扛不了多久的。”企图扰乱眼前剑客的心神。   “刺啦——!!”是利器入肉的钝响。   一只手臂掉了下来。   颂今观观主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完全放弃与段无思对抗的想法,转身要往门口跑,身后那股阴森至极的煞气却如影随形。   更快。   更冷。   更无声。   “啊啊啊……你会遭到报应的!”感受到剑锋将至,观主大喊,“你竟然敢折颂今观的桃枝,那可是神仙给我们留下的赐福,我看见了!你不得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喊戛然而止。   猩红扭曲的血线被刻在他的脖颈上,段无思头也不回,直接越过他的躯体。   一息之后。   “哗!”   血线爆裂,首身分离。   这时,外边响起一声怒喝。   “大胆!何人敢在颂今观撒野?”声音迅速由远及近。   宫观之外。   洛飞羽看着驾轻功飞落在地的女子,眉头微蹙。   并非他认得她,而是弹幕认得她。   [这个是……饲蛇者?为什么饲蛇者这么早就出来了?]   [这剧情已经乱套了啊啊啊啊啊啊,饲蛇者出现在剧情初期是不是有点过分?郭道全那水货完全没法跟她比,她手段真的太奇诡了……原作她没来段无思都已经在众人面前显出异象了,她来了那……]   [但这次洛飞羽在欸。]   [确实,原作洛飞羽在的时候段无思每次都没事……啊啊怎么说着说着又开始心痛了……]   洛飞羽神色微凝。   这么说,眼前一身绛紫裙装的女子也是个后期大反派,还比郭道全的含金量更高。   然而正如弹幕所言,在《蚀心刀剑》之中,她并未出现在颂今观这个地方。   这一世和原文在大走向上的区别无非就两个:郭道全出事、静远山庄尚在。这个“饲蛇者”来颂今观……无疑是因为郭道全。   他们大概是一伙的。   饲蛇者死死盯着洛飞羽,盯着他脚下一堆破碎且不再蠕动的蛇身,沉默了好几秒,将手中长笛横在嘴边,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杀意。   “是你干的?”   “唰!”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为饲蛇者所言,后者是长剑摩擦空气发出的破空声。   段无思来了。   洛飞羽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他没受伤,便又将注意力转回来。   只见饲蛇者朝后一翻,惊疑不定地看着段无思。   “你、你……”她猛地吸了吸鼻子,表情从错愕逐渐转为惊喜和狂热,“你是……”   看着同时朝她动手的两人,她嘴角弧度拉到最大,猛地将长笛吹响!   苏遗影动作瞬间变得迟缓,差点被扑过来的无影道士抓住。   应闻浑身发抖,拿着箭的手松开,几支箭矢掉落在地。   钟灵仙上半身一晃,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尖锐的笛声刺破天空,连天上的星子似乎都震了一下。   饲蛇者的笑容愈发深刻,她看向面前——   面前已经没人了!   脖颈忽然一凉,她下意识抬手以长笛格挡。   “锵!”   剑斩在长笛上。   她本该松一口气,事实上却是整个人如坠冰窟,心情急转直下。   拿剑的人力气很大,她挡不住。   “咯、咯、咯咯咯……”剑身与长笛不断摩擦,剑锋一寸寸向动脉逼近。   不行,得先跑!   这个想法甫一浮出脑海,饲蛇者便觉心口一痛。   “……”一行血自唇角流出,她愣愣低头。   一柄折扇,已然从背后刺入心口,穿过胸膛。   “咳咳咳……”饲蛇者手下没了力气,面上却浮现出狂热扭曲的表情,她缓缓看向段无思,“呵,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过我死了,你也做不了好人……”   话未说完,段无思又补了一剑,饲蛇者彻底倒下,死得不能再透。   坐在树上的钟灵仙松了口气,却发现倒在地上的紫色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一滩血水。   “……?”她还未将心中疑惑问出,却见段无思忽然转身,往宫观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忽然止住。   怎么回事?   洛飞羽也对突发状况感到些许诧异,他走过去,扶住段无思肩膀,对方却在他过来那刻猛地抬手,遮住了自己上半张脸。   只是动作匆忙,从未能及时并拢的指缝间,洛飞羽看到他额头上浮现出一枚黑色印记。   那未被手遮住的下半张脸,似乎也比平时更加苍白。   洛飞羽当机立断,揽住段无思肩膀将人往宫观里带。   “惊羽君?”应闻在后面喊他。   “暂时不要来打扰。”洛飞羽将宫观敞开的大门关上。   他关门,脚步便停了一瞬,段无思之前完全是放松身体任他拖着的,没反应过来,还撞了下洛飞羽胸膛。   洛飞羽觉得段无思状态不对。   他将人转过来,对方却仍低着头,左手死死遮住自己上半张脸。   “怎么回事?”洛飞羽抓住他左手手腕,段无思却难得撑着没顺从。   他呼吸凌乱地看向地面,艰难又克制地吐出口气:   “我没事。”   洛飞羽皱了皱眉。   “胡说什么。”他轻轻斥了一句,竟出其不意地握住段无思持剑的右手。   指尖微微用力,长且薄的剑身一晃,就在自己小臂上划了道口子。   草药香开始弥散,并迅速由浅变浓。   段无思愣了。   “你做什么……”   他喃喃,遮着脸的左手都放松了,被洛飞羽趁机抓着手腕拉开。   “……”   洛飞羽看到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   他和这双鸦青色的眼瞳对视过很多次,无论前世今生,或调笑或赞许,但这双眼睛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   阴郁,晦暗,疯狂。   数不尽的负面情绪在其中涌动,仿佛是一片浓雾笼罩的高山深林,其中埋藏无尽尸骨。   那对鸦青色的瞳孔还在不断变化,拉长、复原,拉长、复原……   直到段无思尚有些混沌茫然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道新鲜伤口上。   眼瞳猛地拉长,彻底变成竖瞳。   “……”洛飞羽对之前的打斗都不甚在意,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段无思眼下的状态在他意料之外。这明显是那条黑蟒兽障受了刺激,正在段无思体内掀起一场强烈暴动。   如果没抵挡住,就会失控,沦为兽障残害生灵的工具。   洛飞羽撩起被自己刚才那剑割裂的袖口,将小臂伸到段无思面前。   “喝一点,有用。”   段无思摇头,似乎有些失去理智,看完那个伤口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撕自己衣服给洛飞羽包扎——就像在静远山庄的时候,洛飞羽给他包扎一样。   洛飞羽叹了口气,干脆抓住他两只手腕,轻声道:“再不喝,伤口都要自己愈合了。”   段无思一顿,不大相信地看向他小臂,发现洛飞羽居然没骗他。   怎么可能愈合这么快……他刚刚看伤口还挺深。   疑惑还在脑子里打转,段无思突然感觉自己一只手腕被松开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被身前腾出一只手的洛飞羽抬起下颌。   中指落在喉结上方,食指压着一边侧颊,大拇指则按在他唇上向里探入。   草药香就这样淹没了所有感官,混杂着洛飞羽指尖的淡淡血味。   “喝一点,我没事。”   洛飞羽看着他。 第24章   香火升腾, 烛光长明,室内是海啸般的沉静。   或许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毕竟段无思的气息波动很大。   这个动作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极致, 明亮的烛火将眼前人脸庞照亮。   段无思仰着头愣愣看他,本身凌厉的五官被苍白至极的肤色衬得有些失真,那对鸦青色竖瞳在光下愈发诡异, 可洛飞羽指腹碰到的喉结还在微微颤抖。   耳畔的呼吸声凌乱又压抑,洛飞羽犹记得自己拨开他唇时听见的闷哼。   像隐含抗拒的妥协, 又像顺从茫然的呜咽。   指尖十分顺利地将薄唇打开,最开始还被牙尖轻轻蹭了一下, 没什么力道,却反映出对方的混乱无措。   但这点小错误很快被当事人自己纠正了, 他以唇含住探进来的指尖,没再让牙齿碰到洛飞羽半分。   洛飞羽和那双泛红的鸦青色眼眸对视, 心中微微一动。   他现在还握着段无思一只手腕,掌心的触感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温度,然而含住他指尖的地方却温热而微颤。   分明是清寒的秋夜, 空气却忽然黏腻胶着起来。   段无思额间的黑色印记忽深忽浅,似乎因血液的摄入开始有消散的趋势,但速度很慢, 明显不能迅速稳定下来。   这架势比洛飞羽前世记忆里的危险太多。   洛飞羽前世也见过段无思额头上的这枚印记,但只有一次,颜色很淡,只一会就消失了,并未在其他方面显出异象,段无思当时的反应也很淡定。   可现下, 情况不同。   洛飞羽瞥了眼那枚如同深渊的黑色印记,又将目光转向段无思双眸。   仍然是看上去颇为邪异的竖瞳。   二人视线再次交汇,段无思有点愣怔又有点不好意思,洛飞羽看他半晌,见他还是没有动作,只好叹了口气,提醒:   “这个伤口本来就小,你不主动……只这么含着,效果会很差。”   因为身体融合了很多种药物,洛飞羽每次受伤都恢复得很快,这也是他当年出桃林能放那么多血制作东西的倚仗。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他小臂上的伤口就已经不流血了。   小臂尚且如此,洛飞羽临时在指尖划出的伤口则更容易愈合。   如果只这么含着的话。   “唔……”   提醒的话刚说完,洛飞羽便听见一道含混不撑的吐息声,段无思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份犹疑。   这个时候,段无思不仅眼睛红,耳朵也开始发红了。   洛飞羽忽然觉得有点可爱又有些好笑。   年纪小真的有点不一样,脸皮薄。   如果是前世的段无思……如果在前世,或许都不会到这一步,段无思大概一开始就不会抗拒喝他的血,那便无需像现在这样。   不过也没关系,虽然是不同类型的反应,洛飞羽并不觉得这样麻烦。   他勾了勾唇,烛火下的眉眼温柔且带暖意,如同清隽神像染上烟火气,永恒又美好。   段无思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他发着呆,没及时反应,便被笑得有些无奈的人更为过分地捏住下颌。   那根被冰凉薄唇含住的手指向下按,用了几分力气,不轻不重地压在灼热且柔软的舌尖。   “!!”   段无思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   他猛地回神,却仍然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抬着他下颌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温度几乎将与之相贴的皮肤灼伤,段无思有种无法动弹的感觉,就好像他被洛飞羽完全捏在手心里。   那对鸦青色的竖瞳受到刺激,来回变化几次,整个瞳孔都扩大了。   而洛飞羽没催他也没再动,修长的指节就那么抵在那,伤口流出血液缓缓滑入喉管。   洛飞羽看着他。   “……”   半晌,段无思万分生涩地动了动口腔,开始按洛飞羽的意思将指腹包裹住,舌尖轻轻贴上去触碰伤口。   他尝到了更为浓郁的血液的味道,以及更加具有冲击力的草药香。   一种慌乱感随着血液被咽下而升起,段无思小心翼翼地觑着洛飞羽的表情,没一会,被约束着的左手手腕就被人握得更紧。   那像是一种升了级的、却没严厉多少的提醒。   洛飞羽戳了戳他侧脸那层薄薄的软肉:“还不专心?”   “……”   段无思说不了话,便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睫。   他原本是想收回视线的,可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再怎么收,看到的也都是洛飞羽。   段无思的目光在洛飞羽唇上停留片刻,又移开了。   洛飞羽则是在戳完他脸的几秒后发现不对。   段无思体温很低,这点他之前就知道了,但方才脸颊的触感竟也有些温热。   再一看,除了两只红得极为明显的耳朵,段无思的脸也红了。   洛飞羽微愣。   半晌,他无声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   宫观之外。   夜已经很深了,宫观大门关上,便只从窗里透出些微暗淡的光。   然而,在黑到纯粹的室外,有一团白得发光的东西正上蹿下跳。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一只通体雪白、模样可爱的鸟儿在宫观大门外盘旋,一会往屋檐上飞,一会向下俯冲,扑棱翅膀的声音和叫声一样大。   站在外边的人面面相觑。   钟灵仙看了好一会,终于将目光投向应闻。   她道:“我记得应公子是和那二位同来的,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之前洛飞羽丢下一句“暂时不要来打扰”就带着人进了房间,把她和另外几人都吓到了,怕又有什么突发状况。   可现在,他们都在外面站半天了,好像也没遇到其他危险。   要说什么奇葩的事,眼前倒是有一件。   ——一只执着于叫门的鸟。   应闻挠了挠脸,道:“它……它是惊羽君养的,静远山庄的时候便跟着惊羽君身边了。”   苏遗影失笑:“我们来颂今观是和惊羽君一起的,自然知道这个。”   钟灵仙也点点头:“是的,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又隐隐有些幽默的画面?”   应闻:“……”   应闻沉默了。   他回忆起过去所见的一帧帧画面,想想洛飞羽对段无思什么态度,又想想段无思在洛飞羽面前什么样子,良久终于手握成拳挡在嘴边,轻咳两声,推测:   “呃,这、这……可能是宫观里隔音太好了,惊羽君和恩公没听见外面的声音?”   钟灵仙:“?”   牛头不对马嘴。   苏遗影扶了扶额。   应闻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胡乱找补:“他们多半有要事相商,我们还是别去打扰吧。”   “……废话,怎样都不可能打扰吧。”钟灵仙心道,还有这只鸟,她也不敢管啊。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开口:“也不知他们几时出来,会不会还需要我们做什么……这样,我先继续等着,你们困了就去休息。”   苏遗影:“一夜而已,我不走。”   之前的无影道士在“阿平”被彻底解决后便消失了,但以防万一,小心些总没坏处。   钟灵仙点了点头,转向自己的护卫之一:   “劳烦你现在去钟府跑一趟,把大概事情告诉族长和三弟。”   苏遗影表情忽然一僵。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最开始夜探颂今观的动机,也发现钟灵仙没问她。   没问她今夜为什么不待在钟府,反而夜里一个人悄悄进观。   ***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宫观之内。   二人分开些许距离。   段无思尚且觉得恍惚,他抿了抿唇,感觉整个口腔、甚至喉管都有些怪异,已经变回正常瞳孔的眼睛下意识避开洛飞羽的视线。   但下一刻,他又想到了什么,直直看向洛飞羽:“你的手……”声音还是哑的。   洛飞羽失笑,将自己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上边一点血痕都没残存,只有一些可疑的莹润光泽。   “……”段无思感觉自己本就没退温的脸又烧起来了。   好在洛飞羽只是笑了笑,没在这时候调侃他。   目光再移动到对方小臂,那里也只有一道浅浅的愈合过了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惹眼,却和最开始的场面天差地别。   段无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就算伤口愈合得快……怎么可以直接拿剑往自己身上划呢?会痛的。   他前世不知道洛飞羽还有这种愈合伤口的能力,如今亲眼见到再仔细回想,段无思才猛地发现对方从未在他面前受过伤。就算最后那次,洛飞羽也只是独自去了绝地,走时依旧是衣袂飘飘不闻纷扰的模样。   洛飞羽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好想知道,这种想知道的欲望甚至在瞬间超过了一切,此时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仿佛知道了,他就能和对方产生更多链接,能让洛飞羽多留恋一点。   仿佛这样,这个人就可以不像一片云,风起去留随意,由不得他。   段无思这时候还不明晰,想让一个人留恋的本质,其实是他在留恋这个人。   思绪慢慢回转,他想起洛飞羽看到他眼睛那刻的诧异,道:“我身上的这些……”他准备直接把关于黑蟒兽障的事告诉洛飞羽。   静远山庄的那次他不敢说,因为那时他们才刚认识,他怕他表现出回避……任何负面反应、哪怕一点他都接受不了。   但如今,对方的态度已经过分明确。   洛飞羽至少看出了一部分,却反而帮他打掩护,甚至给他喂血。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那些前所未有的恐惧、紧张和焦虑都被浪潮冲走,只剩意味不明的急促心跳与呼吸。   所以,比起解释黑蟒兽障的渊源,他更想借这次机会坦白,暗示洛飞羽说说他自己身上的秘密。   但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洛飞羽截住了。   “不会有事。除了我,没人看见。”他眼神很沉静又很严肃,“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不稳,先打坐休息一会吧。”   “……好。”   段无思按捺住其他想法,依言盘膝坐下,开始闭目调息。   洛飞羽站着看了半晌,也在旁边坐下,继续观察他的状态。   在前世,段无思偶尔也会有气息不稳定的时候,但那完全是可控范围之内的不稳定,就像现在这样。   黑蟒兽障属阴,而段无思炼了一种极烈的心法,恰好能与之抗衡。   这种心法,就是《蚀心诀》。   在过去的岁月里,人们为了寻找能完全掌控障的方法,做了不止一种尝试。将草药炼入人体是一种,《蚀心决》是另一种。   百年前,它曾在江湖上盛行一时,最后却因强大的反噬作用渐渐销声匿迹。   据说,蚀心诀至刚至烈,修炼到极致能将人的心脏烧穿。   可对于段无思而言,通过《蚀心诀》修出的内力反而能与他体内阴寒气相抗衡。   前世,洛飞羽曾和段无思在大漠共同处理过一个障,段无思通过那次机会得到了一柄名为烈骨的弯刀。   此刀和《蚀心诀》堪称绝配,能将那股炽烈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段无思经常将其带在身边,还能帮助压制他体内的兽障。   洛飞羽看着段无思,想起对方被侵蚀的程度之深,不由开始考虑要不要提前带段无思去大漠拿烈骨刀。   拿到烈骨刀,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   室内极其安静,直播间早就被洛飞羽关了——他原本还忽略了这东西的存在,但就在他刚给段无思喂血的时候,光屏上忽然爆发出一堆密密麻麻的“*****”,洛飞羽便顺手把直播给关了。   思绪进行到这里,洛飞羽呼出口气,转而呼唤系统。   他给段无思喂血的时候,系统的提示音其实一直没停,反反复复在那“+1%”“-1%”相互抵消。   但到最后结束,黑化值猛地减了个5%,总值达到67%。   又跌落一个整十数,这就意味着又可以抽取一份残篇。   他看了眼段无思,确认对方气息已经进入较为稳定的状态,不会突然出现什么暴动,便向系统将残篇兑换出来。   “哗啦啦”的翻书声在脑海中响起,一段红字浮现在他眼前。   【“铮”的一声,长剑骤断。   难以克制的阴寒气冲入胸膛,暴烈的痛感却如业火焚身,段无思心口一闷,喉间涌起腥甜的味道。   他任由那股寒凉在身体里肆虐了好一会,才想起去握腰间的赤色弯刀。   过分灼热气息反而滋润经脉,将撕裂到近乎麻木的痛楚压下半分。   远处,身后传来隐约叹惋。   “他那把剑是不是断了?”   “啊?是方才砍那几个机关震碎的?”   “不知道,可惜了。”   “可他一人有两件神兵,蚀心剑断,也还有那把刀。”   不是。   段无思摸着剑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想什么,某些记忆却开始自动倒灌。   他出名后,这柄剑便被叫作蚀心剑,其实不然。   “雾山无日月,折春待它缘”,他还记得自己六年前将它拔出时,在一旁石壁上看到的、用剑痕刻出的这句话。   它有名字,折春。   在去英雄宴的路上,他和洛飞羽曾经过一片乐坊,于马蹄哒哒声之间,他听见了依稀歌声,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首不算少见的曲子,不知为何却在这时浮现于脑海。   折花、或是折枝,怎样选择都不影响结果。   他从前听过太多离合,或事中人或身外客,世事无非如此,但都与他无关。   心无所牵,自不会痛。   他还记得雾山的外围是一片雾,那里死气沉沉,里边是一片林,反倒日日如春。   六年前,他以为自己得到这柄剑是机缘巧合,六年后他怀疑它和洛飞羽有关,却没来得及问。   已经来不及了。   烈骨蚀心,折春难留。】 第25章   洛飞羽:“……”   他眼里原本还带着几分松散, 如今却变得冷然沉静起来。   这一次,残篇语句的指向性过于明显,虽然只是没头没尾的一小部分, 他也从中挑出了最为关键的信息。   这同样是第二次提到断剑。可折春是他当年看着铸出的剑,清气生涛,有灵之至, 本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断裂。   还有那句“没来得及问”。   为什么是来不及?来不及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某个之前被他下意识略过的可能缓缓浮现,如同脆弱气泡窜上平静无波的海面。   “啵”的一声, 气泡破裂,洛飞羽难得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有两件事:他死过, 还失忆了。   所以他会觉得重生极其突然,所以对他而言, 前夜尚在与人对酌,一天后却回到了六年前。   原来是最后时期、有关自己死亡的那段记忆, 他忘记了。   洛飞羽揉了揉太阳穴,呼出口气,分明是疲惫倦怠的动作,却硬是让他做出几分洒脱。   宫观的建材隔音很好, 室内安静得可怕。没有风吹进来,于是连烛光都一动不动,照出人影也像静止的壁画, 时间仿佛将此间遗忘了。   洛飞羽微微转头,去看盘膝而坐的段无思。   这人五官偏深邃锐利,不说话完全就是副老成冷酷的模样,叫人不敢轻易招惹,闭上眼睛却显得有点乖。尤其这一世段无思才十七八岁,和洛飞羽前世的某些印象对比, 区别便尤为明显。   然而,这张无比熟悉却多了几分青涩的脸,在烛火之下,会有一刹那与记忆完全重合。   本来也就应该重合,因为时间总会流向同一个地方,五百年转瞬即逝,六年也似大梦一场。   生或者死,并不怎样。   洛飞羽只是意外,意外自己在《蚀心刀剑》里的结局居然是死亡。   是什么样的事让他选择了这条路?又是什么样的境地,能真将他置于死地?   在最早的时候,在最初感受到长生与他人之不同的时候,洛飞羽也曾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   他似乎游离于一切故事之外,活在遥远的传说里,给众人以威慑敬仰,却免不了不断被传颂再被遗忘。   世人知他,又不知他。   被遗忘的人,每次出现都相当于一次新生,周而复始,如是而已。   再后来,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也就淡了,他也无所谓世事如何。想便出去走一遭,不想便闭眼睡大觉,那些敏感复杂的心绪早已随风而逝。   而段无思又是不一样的。   洛飞羽早已摒弃那种类似脆弱的“不真实感”,和段无思相处的时候,却能感到难得浓烈的真实。   在遇到段无思之前,若能找个得一好死的妙法,他说不定乐意试之。可他们相遇之后,洛飞羽又觉得才认识短短几年,太不够本了。   五百年才遇到这样一个段无思,若非不得已,他自然是愿意活着陪他一辈子的。   若非不得已。   前世,他缺失的那段记忆里,究竟埋藏了什么?   洛飞羽想到那段文字中段无思表现出的痛楚,心情有些沉下来。   眼前,段无思正闭着眼睛坐得笔挺,双手置于膝上,呼吸平稳绵长,完全是最标准的调息状态。   他毫无防备。   这种场景,前世也曾有过。   洛飞羽又想起这次残篇里提到的另一个细节。   前世的段无思……似乎有觉察他身上的那些秘密。   五百年至今,来往多少人都没发现,段无思却发现了。   关于过去的那些事,他从没想过刻意隐藏,只觉得没必要说,毕竟长生本身过于殊异,他也迟早会被忘记。   但如果段无思问……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   天光大亮。   宫观之外,三人坐在树下的石桌前。   石桌上堆着不少信纸文书,三人之中,一名中年男子眉头紧皱,他一边翻看纸张,一边时不时朝宫观紧闭的大门处张望。   点雪昨天一直从夜里叫到天将亮,这会不知道跑哪休息去了,外边格外安静,偶尔响起的翻页声反而让人有些心慌。   “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了。”钟灵鹤叹息一声,掰着手指算时间,“影儿,照你说的,他们是不是已经进去大半天了。”   苏遗影摇了摇头:“担心倒没必要,那二位比这里所有人都强,只是有些信息……告诉他们会比不告诉好。”   中年男子点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纸张。   正在这时,宫观的门开了。   等候多时的三人齐刷刷站起身。   洛飞羽循声看去,有些惊讶:“应庄主?”   三人里的中年男子正是应连云。   他行了一礼:“二位,别来无恙。”   洛飞羽道:“静远山庄应当还需要人坐镇看管,应庄主这时候跑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他瞥了眼四周,发现外边只有这三人,前夜的钟灵仙、应闻和几名护卫都不在。   应连云注意到洛飞羽的目光,苦笑着解释:“他们几个身体弱些,夜里碰上障又没怎么睡,现在休息去了,换我们在这里等着。”顿了顿,又道:“我来,主要是在情报上发现了些东西,也担心犬子的安危……”   看来,应闻虽在事发后跟着洛飞羽和段无思离开静远山庄,应连云却仍然记挂着他。或许是真的疼爱、又或是掺杂着别扭的愧疚,总之不仅把祖传的破岳弩给了出去,连自个儿都在几天后追过来了。   应连云在情报上的发现恐怕十分关键,甚至可能跟《蚀心刀剑》的整个主线有关。   段无思打坐调息的时候,洛飞羽把他们在颂今观遇到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   正如弹幕所说,现在的剧情已经乱套了,出现了两个大后期才出现的反派。   郭道全站在明面,他那若水阁又是做生意人多眼杂的地方,洛飞羽暂时将其定为反派成员中的“情报收集者”,他会在混淆视听的同时收集信息、暗中做好准备工作。   而饲蛇者则是洛飞羽前世完全不知道的人,专门隐在暗处,从洛飞羽所见的寥寥几次出手来看,她走的是偏异域巫蛊毒术的风格。   饲蛇者,这个代号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洛飞羽当然记得颂今观的障是白色的细长的蛇;而段无思身上的兽障是黑蟒,同样属于蛇的一种。   她最后说的“我死了,你也做不了好人”,随即断气,段无思身上的兽障就忽然暴动了,比在静远山庄的那次更强烈,甚至连段无思自己都一时难以控制。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类似子母蛊、或者主人死了巨蟒应激之类的原因。   眼下,应连云面色沉沉,道:   “犬子离开之后,我一直在庄内藏书阁翻找资料,也动用不少人脉去搜集信息,结果发现……郭道全郭阁主,身后似乎有些秘密。”   在《蚀心刀剑》中,除了段无思、郭道全和应闻,其余所有人都死在了静远山庄,应连云根本没机会做调查;但这一世,他和林晚都发现了“应闻”被调换一事,危机一旦解除,自然等不及要去探究竟。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进展。   “什么秘密?”洛飞羽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应连云面上露出一丝犹豫,又很快变成了干脆利落的决断:“是这样……”   他从十二年前“应闻”失踪之事讲起,居然把现在的应闻不是“应闻”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说,这是郭道全在背后操纵,他找到了证据。   “……虽是如此,我与阿晚仍然将他视若亲子,今日跟几位说这些,是为了讲清楚郭道全所作的事。”应连云看了看几人,发现洛飞羽和段无思的神色根本没有变化,而苏遗影有少许讶异,却也反应平平。   不愧是苏寒云的女儿,他心中暗叹一声,将目光转向表情明显呆滞的钟灵鹤,认真道:“还请公子勿要将这件事泄露给旁人。”   “咳、我自然不会!”钟灵鹤回过神,连忙指天发誓保证,又感叹,“但这也太残忍了。”   特意把人家孩子换了,剜去双目、毒哑嗓子,又教小孩邪门功夫,最后还逼他进阁盗宝书自寻死路……完全就是故意的,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怨念极深的障。   洛飞羽道:“应庄主的意思是,十三年前换子之事,和郭道全脱不开干系。”   “不错,也不知是否是他莫名失踪的缘故,我搜集信息并未遇到太多困难——要知道,就算静远山庄擅长情报,我们查像他这样的有名人时也会受到干扰和阻挠。”应连云指了指石桌上杂乱的纸张,“证据都在这里,但我还没整理出来。”   段无思忽然道:“等你整理出来了,难道会将其公之于众?”   “这……”应连云一时噎住了。   段无思不带情绪地看了他两息,轻嗤一声,没再说话。   应连云先前请求钟灵鹤不要把这件事外传,便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应闻的真实身份,从而对应闻产生不好的想法,这是私情,无可厚非。然而,若要从“换子”一事揭露郭道全的不善,却根本绕不开应闻的身份问题。   应连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只把证据拿给他们几个看,无非是想多拉几个人一起干活,争取找到其它不对的地方,到时候再掀郭道全的老底。   这才是应连云心中的理想情况。   迂回,呆板,磨蹭。   段无思觉得自己当时动手真是太及时了。   至于让郭道全的身后名败裂……   迟早的事。   “诸位,”苏遗影看气氛暂时凝滞,开口,“我来说说我这边的事罢。”   钟灵鹤看向她,目光中带了些紧张。   “家父姓苏,名寒云,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应连云呼出口气,点头:“嗯,旁人可能不知道,我年轻时却是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他宣布金盆洗手隐退江湖,十五年后,他死了。”苏遗影语气平淡,却难掩其中哀伤,“当时他发了狂,差点把家里人全杀了,我娘抢了他的枪,带伤抱着我跑出来,却没撑住。我昏倒在路边被山里农户救下,后来听说他也死了。”   洛飞羽在一旁听着,没作声。   不错,这正是十五年前,苏家灭门的惨案,那时苏遗影还很小,她母亲的尸体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人们没找到苏遗影的尸体,便默认被河水冲走了。   苏遗影道:“十五年前那天晚上,我就听到了一个老人的说话声、还有笛声,和……昨夜那紫衣女子的笛声一样。”   “也就是说,昨夜那人很可能就是苏姑娘家的仇人。”   “是,被农户所救之后,我最开始根本不敢往江湖里走,可十五年前的家仇,终究不可能因恐惧放下。”说到这,她看了钟灵鹤一眼,叹道,“鹤郎虽是我在江湖闯荡认识的,我却不想他掺和到那些复杂血腥的事里去。昨日下午游颂今观时,不知怎得,我就是觉得观里不太对,但也说不出缘由,回去当晚便做了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梦,醒来睡不着,才决定来颂今观看一看……没想到却刚好碰上那个人。”   闻言,应连云和钟灵鹤自是一番宽慰。   洛飞羽在脑中飞速分析苏遗影话中的信息。   既然女子是饲蛇者,那么老人就是反派组织中的另一名成员,苏遗影听过此人声音……这可是极其有力的证据和线索。   在《蚀心刀剑》的原文中,苏遗影也死了,这番话便没说出来,但如今她活着,线索链就又多了一条。有了起点和调查方向,调查本身便不再是极度困难的事。   距离解开这个所谓“反派组织”的谜团,更近了一步。   另一边,钟灵鹤宽慰完苏遗影,沉思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以前从未与我说过这些,但我既知道了,必不会坐视不管……影儿,你家仇未报,当年的事又有了新进展,你可要暂缓婚期?等我们先报了仇,再成婚。”   ***   三日后的夜晚,钟府。   “叩叩叩。”   门板被轻轻敲响,洛飞羽自小憩中睁眼,起身开门。   “少侠可是有事?”他见来人是段无思,有些惊讶。   从颂今观回来后,一行人便又回了钟府,睡觉的睡觉,养伤的养伤,他怕段无思的状态反复,也让人在这多留了几天。   这个时辰,段无思怎么会来找他?   段无思观察了下他的表情,沉默一瞬,似乎内心在做什么挣扎。   洛飞羽:“怎么了?”   段无思:“惊羽君可还记得钟灵鹤三天前说的话?”   洛飞羽:“什么?”   段无思:“……”果然忘了。   段无思:“他说婚期暂缓,却不想耽误为婚礼准备的好酒好茶,便今夜在花园里摆了宴席,请他的朋友和……”   洛飞羽:“哦,是有这回事。”   段无思这么说,他便一下子明白了。   他看着段无思有些僵硬的表情,余光瞥见他微微蜷起的指尖,心里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   不是来叫他一起去的么?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又不会拒绝,况且以段无思的性格,就算被拒绝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吧。   然而,越看段无思这样,他就越想逗人。   于是他故意道:“那怎么了?”   段无思一愣,神色瞬间多了几分意外,接着又多了几分后悔和茫然。   但很快,他看清了洛飞羽眼底的笑意。   他松了口气:“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   二人很快走到花园,这时宴席已经开始了。为了照顾来自不同地区、习惯不同的各方人士,宴席设的十分随意,没有什么虚礼,又哪里都摆了点东西。一群人坐得东一块西一块,有的凑在一起聊天,有的则一个劲地吃东西。   洛飞羽向四周望了望,还没决定去哪一块,段无思便开口道:   “我们坐那怎么样?”   洛飞羽顺着段无思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一个小凉亭。   那儿的桌上摆了少许糕点和一盘棋,桌下则放着好几大坛酒。   段无思是想喝酒了?   “就这里吧。”洛飞羽无所谓坐哪,便率先迈步走去。 第26章   今夜无风, 秋凉月清,钟家原本安静的花园因这场宴席热闹起来,人们大多聚在一处, 谈论声不绝于耳。   洛飞羽在路过他们的时候,还顺耳听到几句有关这次眉镇之事的讨论。   “……所以说,之前镇上有人失踪, 都是颂今观里那兽障搞的鬼?”   “多半是,钟家二小姐说那里的香火都有问题, 闻多了晚上睡得死沉。”   “嚯!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之前我娘去颂今观上香, 回来晚上睡觉又是叫不醒又是梦游的,一连折腾了好几天。”   “梦游……那些失踪的人, 不会都去了颂今观吧,他们尸体在哪?有没有找到?”   “我看难, 他们进了颂今观,被兽障吃了哪能找到?除非彻底形成新的人障,那才是真正开始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间了。可若是如此,全镇的人都会处于危险之中。”   “说的也是, 唉,最近几年怎么回事啊,以前也有障, 但根本没到这么频繁、范围这么大的程度。”   人声渐渐远去,化作和丝竹伴奏类似的背景音,洛飞羽将身后声音撇下,一撩衣摆入座。   虽是段无思提的建议,他本人却落在后面一点,这时正好走到桌边, 看了看洛飞羽,从地上捞起一坛酒。   “喝吗?”   洛飞羽有些好笑地抬了抬眼,眉目舒展。   “这哪里需要问我?想喝便喝,陪你就是。”   他开始有些察觉段无思的意图了,对方今晚找他,多半就是为了这个。   只是暂时不知,段无思到底是想找人对酌,还是有其他动机藏在饮酒的表象之下。   再从段无思难掩生硬紧张犹豫的细节上看,大概是后者。   洛飞羽有点兴致盎然了。   段无思拍开坛上泥封,一股清逸鲜甜、掺杂桃花气息的酒香便飘了出来。   “是桃花酒。”洛飞羽挑了挑眉。   “是,好巧。”段无思给他和洛飞羽分别斟了一杯,“你我埋在颂今观的那坛还在原位,往后若再回眉镇,我们就可以把它挖出来了。”   “肯定有机会的。”洛飞羽拿起酒杯浅抿一口,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回忆。   他和段无思前世初遇在桃花丘,那时恰逢仲春,满山桃花开遍,他送段无思离开的时候,也和对方共同埋了一坛酒在树下。   后来两年纷纷扰扰,他也曾和段无思说过“等来年开春去喝埋在桃花丘的酒”之类的话。   这便是洛飞羽现有记忆的末尾,也是他所看到《蚀心刀剑》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   前世今生,总有些冥冥之中的巧合与相似。   若是按照残篇的方向发展,他们前世多半没去喝那坛酒。自己不在的话……也不知段无思后来独自一人,还能不能找到桃花丘。   前世,在遇到段无思之前,洛飞羽也曾在那片林子里埋过酒,但同朋友一起埋下的,总归有些不一样。   清甜的酒液滑入喉间,洛飞羽沉默半晌,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   世人论酒众说纷纭,有人道借酒消愁,更有人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而他只一时有些感叹。   很难说清这样的心绪,是可惜、是心疼、是遗憾,还有错觉自己并非事中人的一点点恍惚。   他沉吟半晌,忽然道:“颂今观如今无人,里边桃树恐怕也无主了。”   “嗯,不知眉镇官府和几方家族会怎么处理。”段无思此时已经将第一杯酒饮尽,他看着空荡荡的杯底,“但那坛酒还是我们的。”   洛飞羽见他杯子空了,便顺手帮忙添满,一边道:“倘若少侠开口,他们恐怕也不介意把那片桃林划到你名下。”   “可我不要。”段无思十分自然地端起酒杯,“他们的没意思,我只要你给的就够了。”   洛飞羽勾了勾唇,心中微微一动。   段无思是在说他们最开始折的那支桃花,一行人从颂今观回到钟府的时候,他把它养在瓶子里一起带过来了。   当时应闻钟灵仙几个都看呆了。   想到这,原本有些发沉的心绪又浮了起来,洛飞羽指尖摩挲酒杯边缘,心道这是钟家埋在后院的酒。   不知他和段无思一起埋的酒是什么滋味。   将目光转向坐在身边的人,洛飞羽发现他竟然又把第二杯喝了大半。   洛飞羽:“……”   段无思酒量好,这点他是知道的,他们前世对酌的时候,洛飞羽都是作陪,并不拼酒。   但这喝得也太快了。   酒量再好,这样下去也会醉吧。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喝得这么快,一会若是醉了,准备怎么回去?”   段无思拿着酒杯看他。   因为是将饮未饮的姿势,杯盏和握杯的手便挡住了他的下半张面庞。他看了洛飞羽半晌,忽然将酒液一饮而尽。   若想劝酒不被发现,劝的人自己就得先喝。   任由酒香浸透喉管和胸膛,他低声道:“嗯……你怎么不喝 ?”   “哪有。”   洛飞羽笑着摇了摇头,把剩下的酒喝完。   这次,他们的杯盏同时空了,段无思便抢在前头给二人都倒满。   倒完之后,他一边十分自然地朝洛飞羽举杯,一边说话。   “方才过来的时候,惊羽君想必听到了那些议论。眉镇百姓失踪一事、包括消息本身,都是最近才传出去的,但颂今观建立多年,其中兽障却不一定是刚来此地。”   若是想暗中打探某样东西,就先得说另一样东西。   段无思这话说完,洛飞羽耳畔就响起了系统音。   【提示,气运之子主动触发“颂今观的真相”情节,宿主可以开始直播,与气运之子共同分析主线因果、补全剧情逻辑。】   还挺巧,洛飞羽打开直播,顺便极其配合地向段无思举杯。   两只模样相同的精致酒器靠近,他道:   “可能十多年前就来了。钟姑娘说,这些年来不仅是香客在变少,道观里的道士也是。十多年前那儿还有很多道士,后来却每次一两个地都‘离开’了。”   “叮——”   与此同时,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发出的声音清脆无比。   弹幕蠢蠢欲动。   [看我发现了什么?哦原来是夜谈对酌的二人世界啊。]   [一进来就注意到段的眼睛了,怎么感觉他在偷瞄惊羽君呢,嘻嘻爱看多看,小段你是我们也是。]   [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见到这个名场面是什么样子的了,原作写了好几次他们对酌我也脑补过无数次,但现在这个比我曾经想象过的一切都更美,有种岁月静好时光慢慢的感觉。]   [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喝的是什么酒?这颜色是?]   [……好像是桃花酒……我的一大遗憾圆满了。]   洛飞羽这时没看弹幕,并不知道那上面的内容和他不久前的所思相似。   品尝佳酿的时候、和朋友聊天的时候,他总是不会分心的。   段无思看洛飞羽在碰杯后仰头欲饮,心下松了口气,接话道:“惊羽君的意思是,那些追着苏遗影来的无影道士便是道观中曾经的道士?”   “不错,无影道士对应颂今观曾经的那些道士,住在厢房里的则对应曾经留宿的香客,前者都有过清扫落叶的杂务,后者的死地也应当在附近。”   他们都死了,有向障转化的趋势却没完全成型。因此没有尸体,也不可能以另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形态出现。如今,真正的罪魁祸首已除,它们便彻底消散在了这个世界里。   “死地在附近,”段无思沉吟半晌,道,“说起来,倘若眉镇人今后几乎都不再梦游,是不是可以基本确定那些失踪百姓都是梦游到颂今观去的?”   “可以这么说,毕竟百姓自己主动去是最不引起怀疑和骚乱的。这三日大家也四处打听过,发现目前确认失踪的人,之前都去过颂今观。我们去颂今观之前,不也碰上了个梦游的钟家侍卫么?他是恰巧被同伴叫醒了。   “最先失踪的是小孩,可能原因有三。第一,幼童做些没由头的事,大人是不会管的;第二,他们心力皆未成长完全,本就在抵御和障有关的东西上天生弱势;第三,家中给予的关注不多,幼童却大多喜欢在外边外耍,一时半会不见人也正常。”   段无思微微颔首:“等到流光出事,那兽障就已经成长到另一个阶段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似乎临时想起了什么,犹豫半晌,道:“还有一点,我先前没说,如今却觉得不该隐瞒。”   洛飞羽听到这话,便猜到段无思要说什么了。   是关于那条黑蟒兽障的事。   他想起三日前,在宫观烛火映照下的那夜,段无思也曾起了个头想和他说这个。   这一世,他们也并未认识多久,他就已经没有防备心了么?   洛飞羽倒不介意段无思继续装傻。这次异象的显露虽比上次明显,但自己第一次没问,那么,第二次同样可以不问。   可若是段无思下定决心要说……   他自然会听。   接下来一系列对话便是以段无思的讲述为主,期间,段无思表现得并不紧张,洛飞羽也没露出什么惊讶。   就好像这是一个早已被他们默认的共识,只是现在被摆上明面,做了个公示而已。   二人坦坦荡荡,弹幕却没有这么淡定。   [我的天这就把自己最大最致命的弱点说出来了?!天呢感觉洛飞羽也根本不意外是怎么回事……]   [原作……原作里洛飞羽其实也没表现出意外?不过我也觉得我们看的这个和原作的感觉不同。呃,具体哪里不同我说不好,总之就是不太一样的风味。]   [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说了那么下一步就要拜堂成亲了吧!]   “当”的一声闷响,酒坛被放回地上。   洛飞羽一手捏着酒杯,一手虚撑下巴,看看地上那俩空酒坛,再看看正在对第三坛酒动手的段无思。   洛飞羽:“……”   之前说话的时候,考虑到身边人是在对自己剖白过往,他便一直没拒绝对方给自己添酒碰杯的行为,就这样一来一回,他们居然已经喝了两大坛。   自己现在应该还没醉。洛飞羽指尖微抬,碰了碰自己侧脸,心道再喝下去,可能就离醉不远了。   但目前为止,他还没捕捉到段无思这样做的意图。   这时,段无思又把二人的酒盏满上了。   他将杯盏推过来,似乎就是顺口一问:“所以我当时就是受那黑蟒的影响……说起来,惊羽君的血为何有那种作用?比我所知的任何灵丹妙药都有效。”   噢——   洛飞羽没忍住,微微笑了一下。   他知道了。   月光正好洒在他侧脸,原本是将人衬得淡漠寡情的颜色,可他这么笑着,就好像清清冷冷的月亮掉到人间,变成了温温柔柔的月亮。   就是这样的眼神和笑意,段无思又看呆了。   他一时没动,洛飞羽却笑着主动和他碰了碰杯:“知道了,容我细细与你说罢。”   仔细想来,这事还有些玄妙,段无思居然在前世今生都对这一点心怀探究。   倘若三天前,洛飞羽没看到那份残篇,对于眼下场景的反应就不会这么快,可洛飞羽偏偏在三天前看了。   那就告诉他。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是洛飞羽的主场。   段无思本就是情绪较淡还不怎么外露的性子,没表现出多少震惊,那种类似于“超出心理预期”的意外感倒是不少。   洛飞羽讲了很多,从以药炼体得长生,到化名关越闯天下,从夜探王宫寄梅笺,到雪山之巅遇点雪,最后从一觉百年到隐居桃林,故事林林总总简直能编成一本奇闻异事集,可这些故事却全都归属于同一人。   最后,话题告一段落,段无思沉默半晌,说:“那我把剑还给你。”   “不必了吧,”洛飞羽撑着下巴笑,“折春是我当年主动留在山里的。雾山环境本就危险,早年有不少普通百姓误入、也有非要进去历练的侠士,里边死得人多了,就容易滋生不干净的东西。这柄剑有灵,我将它留在那里便是想镇压一二。可你出山时,却将里边的障全都杀光了。   “就算还把它算作我的剑,我也已经在心底将它送给少侠了。”   段无思:“什么时候?”   洛飞羽:“见你的第一面起。”   那双在夜色里极为幽深的鸦青色眼睛颤了一下。   “……可我还想看你用剑呢。”过了半晌,段无思这样说。   洛飞羽想了想,道:“那我们之后去一趟大漠,那里有一把刀,名为烈骨,是天下第一刀。你炼的心法应当是《蚀心决》吧?它很适合你,我们拿到它再说。”   段无思:“……也好。”   这么多年过去,洛飞羽倒是没有早年那种非要当意气风发仗义剑客的心理了,他尝试过很多武器,也不觉得非要用剑。   可段无思若会因此愧疚,这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们聊得自然,弹幕却已经沸腾了。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我看见了什么……不……我听见了什么……也不是……总之,这是在……]   [填、坑、了?]   [惊羽君果然不止是惊羽君,我当时看原作就觉得他不简单,呵呵呵呵请称我为预言家。]   [好厉害好广阔的过往啊,怪不得我们最后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他,也难怪会是这样一个他。]   [啊啊啊啊啊我先尖叫一下惊羽君超厉害!然后我要说,他就这么全告诉段无思了啊啊啊啊啊啊!怎么会就这么一股脑就坦坦荡荡地……天呢好溺爱,段无思估计也没想到洛飞羽会说这么多吧,毕竟连他自己都只问了关于“血液为什么有特殊作用”这一个问题。]   [结合前情,这就是两个人情投意合互诉衷肠,你知我心我知你心,同意此观点的请呼吸。]   段无思说完“也好”之后就一直低头喝酒,洛飞羽看了他几息,忽然笑道:   “话说回来,少侠今夜和往常的风格好像不太一样。”   段无思喝酒的动作一停。   “什么风格?”他拿起酒盏,眼神投向杯底,先是不做停顿地追问了一句,半晌又自问自答,道,“或许是喝得有些多了的缘故。”   洛飞羽不置可否,说话时带了点笑音,却叫人听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只道:“少侠今天说了好多话。”   在他开口讲述之前,段无思几乎是要把他灌醉的势头;现在洛飞羽讲完了,便免不了想“回报”对方一番,看看段无思会如何应对。   段无思:“……”   段无思:“或许是因为有些醉吧。”   他声音有点闷,说这话的同时还在倒酒,不同的是,这会儿他只给自己倒。   他有点不想让洛飞羽知道——又或者说,不想承认自己是故意想灌酒,即使洛飞羽全都告诉他了。   不想让洛飞羽知道灌酒计划,是因为段无思觉得这样其实有点没分寸。   而洛飞羽全都告诉他了,这点令他意外,又难过。   这种难过的缘由过于复杂,段无思分辨不出控制不住,却不想在洛飞羽面前表现出糟糕的情绪。   今晚本该是一场圆满的、拉进二人关系的谈话。   于是他干脆喝酒。   多喝一些,把自己灌醉,或许就能不那么难受。   一杯、两杯、三杯。   就算到时候醉不了,能让洛飞羽觉得他是醉了,所以跟平时不大一样,也行。   四杯、五杯、六杯。   段无思一边加快速度喝酒,一边时不时抬眼,瞥一下身边的洛飞羽,再把目光收回来。   七杯、八杯、九杯……酒坛空了,换。   “打住。”   洛飞羽止住他还要再倒的动作,语气有些无奈:“这是怎么了?忽然犯了酒瘾?到时候醒酒可不好受。”早知道是这个反应,他就不逗人了。   段无思摇了摇头,再次抬眼看他,却又猛地低下头去。   他原本撑在桌上的手撤了下来,就好像是喝多了,身体不受控地软了一瞬。   “当!”杯盏翻倒。   “惊羽君!”不远处传来人声。   这两个洛飞羽都没管,他握住段无思小臂,下一刻就要去捧他的脸。   “没什么……”段无思却说,“……只是醉了,有点晕。”   洛飞羽动作一顿。   他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却放开手,朝方才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是钟灵鹤钟灵仙等人,他们来敬酒。   看看已经趴在石桌上、头埋在胳膊里的段无思,洛飞羽叹了口气,将翻倒的酒盏扶正,为自己斟满一杯。   “怎么在这个小凉亭里,来我们那边玩啊!”钟灵鹤的声音有些大,显然已经醉了,他对着洛飞羽行了一礼,举杯,“这次颂今观的事多亏二位,不然……”   说到“二位”,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瞪大眼睛看段无思,声音明显变小,表情则开始变得疑惑。   钟灵仙看了眼洛飞羽身边的人,又环视地上放着的那些空酒坛,好奇道:“难道……”   “他喝醉了。”洛飞羽回敬钟灵鹤一杯,又和其他人相互敬过,道,“这里清净,他又喝得有点多,我们便不去别的地方了。”   钟灵仙眨了眨眼,似乎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又说了几句话,便赶紧将一群人带走了。   “……”   洛飞羽坐回到座位上,将酒杯放下,陷入沉思。   段无思那一下低头低得太突然。   他最开始怕是黑蟒兽障突然反扑,段无思则是因为过去的习惯而下意识低头,不想让他看到那些异象。   可段无思却说“没事”。   虽然他三天前显出异象时也说了这两个字,但他们才刚相互坦诚,按道理说,是不需要再在这方面遮掩回避的。   况且。   洛飞羽在那一句话里听出了鼻音。   ……哭了?   为什么?   他仔细回想他和段无思之前的对话,没觉得有什么让人伤感的地方。   他是一个活了五百年的、常常存在于传说里的人物,但如今,他和段无思成为了朋友——洛飞羽试图从之前的对话中提炼出结论,最后认为这个结论对他、对段无思,都是一个好结果。   为什么哭?   洛飞羽静坐半晌,心中那种莫名的触动感却仍然盘桓不去。   远处乐声依旧,隐隐传来主人家和宾客间的谈话声,这里无人开口,还有夜间独有的凉风时不时吹过。   凉亭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洛飞羽微微侧过身,看着将整个脑袋都埋进臂弯里的人。   他看了好几息,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极轻极快地碰了碰段无思露在外面的耳朵。   ——好冰,他想。   ——好暖和,段无思差点下意识蹭他指腹。   他强行克制住这种冲动,克制住不知道有没有还在颤抖的呼吸,再用力闭了闭眼睛。   即使这么久了,还是会有一点点咸湿的液体滑出眼眶。   很难受。   他一想到洛飞羽说的那些经历就难受。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难受。   或许是惊讶于今生如此轻易地得知了一切,就开始恨自己前世为什么不问;或许是这样惊艳拔群的一个人自己护不住留不住,还反过来要对方照顾;或许是不甘心于对方之前有那么多听上去很精彩的人生自己不可能参与;又或许是在听洛飞羽笑着说几十年几百年沧海桑田、出世沉睡入世为侠时,替这个人感受到的一切。   虚无,孤独,抓握不住。   他想,或许洛飞羽对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的希望他以后能有很多朋友的。   前世今生的记忆和细节都碰撞在一起,段无思已经分不清他是在为谁痛苦。   为他?为洛飞羽?又或者他们之间。   而这种痛苦又转化为几乎将他自己烧死的怒气,他恨郭道全,恨饲蛇者,恨得心上留了不知道多少个窟窿,恨到在这一刻甚至想暂时离开洛飞羽、想现在立即去到天涯海角把剩下那几个人揪出来,杀掉。   可他现在却坐在这里,连眼泪都不敢让洛飞羽看到。   他怕洛飞羽觉得段无思太疯了,太莫名其妙了,杀气太重了……这些所有但凡含一点点负面的印象,都不行。   思绪几乎在他的大脑里发动了一场暴乱,不知道过了多久,段无思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接着,一件外衣披到他身上。   这件外衣很有温度,还带着一点点草药香。   段无思自己都不知道,他那双差点又变成竖瞳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变了回去。   他听见洛飞羽用很无奈很轻、几乎像是叹息的声音说:   “体温是真的很低。”   “这下是睡着了么?”   又过了一会。   “居然真有人能把自己灌到这种地步。”   段无思:“……“   他突然又有点想笑了。   和洛飞羽在一起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那些事,想到这个名字,他就只会想到美好的事,白云、月亮、橙霞……只要想到他,唇角就自发性地上扬。   但过了一会,段无思又有点担心。   洛飞羽少一件外衣会不会冷?   洛飞羽要在这里呆多久?   如果他不“醒酒”洛飞羽就不走,他们岂不是要呆到他“自然醒”?这样可能真会着凉,而且肯定会影响到洛飞羽休息吧。   段无思犹豫了。   现在就“醒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表现出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装醉,就连频繁喝酒都是为了掩盖某些事情”的真相。   不过也不能说他完全没醉,段无思感觉自己耳朵已经发烫好一阵了。   脑子也有点不太清醒,因为他现在控制不住地在想,洛飞羽刚才说话的表情是什么,洛飞羽现在有没有在看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正当段无思按耐不住,准备“醒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人笑了一下。   也是很轻很轻,像是用气声发出的笑音。   洛飞羽按了按自己太阳穴,有些好笑地低喃:“我大抵还是有点醉了,居然在这里干坐了这么久。”还是干坐着看一个人看了这么久。   他站起身,看段无思仍然没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他先收拾了段无思靠放在座位边上的剑,然后略微弯腰——   段无思听见折春被挪动的声音,然后就感觉自己被横抱了起来。   段无思:“……!”等等!   他有点错乱,差点直接跳下来又差点直接去伸手遮脸。   然而,在面部感受到洛飞羽呼吸温度的时候,一切想法都偃旗息鼓了。   他……不想分开。   当然也就不想下去。   虽然是横抱,但身体接触面积很大,鼻尖全是馥郁草药香的感觉太安心了,这样的机会大概只此一次。   算了,洛飞羽不点出来,他就当洛飞羽不知道。   段无思破罐子破摔。   钟府花园本就离他们住的地方近,二人房间又在彼此隔壁,这让洛飞羽带人回去非常方便。   一路上再没碰到其他人,他偶尔低头看一下,每次都能看见段无思比上次更红的脸。   一路走过来,系统播报声根本没停过,更准确地说,自他们那场交谈开始,系统的声音就没停过。   一直都在“+1%”“-1%”地上下反复横跳。   洛飞羽如今还发现一点,这个所谓黑化值的增减必然不止和段无思的稳定状态有关。有时自己只是做了件小事,黑化值也会降低。   很快就到了段无思的房间,将人在床上放好,又把折春放在段无思枕边,洛飞羽看了眼整张脸都几乎在烧的某人,心情颇好,拿起自己外衣便十分干脆地将门带上离开。   能脸红了,想必也没有再沉浸于那种不好的情绪里。   而系统的播报还在继续。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1%……+1%……-1%……+1%……】   屋内。   “……”   “……”   “……”   良久,段无思猛地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随后又摸了摸耳朵。   烫的。   太烫了。   他……怎么会这样?   哪里不对。   已经回房的洛飞羽正泡着解酒茶,忽然轻笑。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 5%,目前黑化值为62%。】   真可爱。 第27章   翌日。   意识仿佛沉浸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洛飞羽难得梦见自己过去的事。   在江湖游荡的第十年,他曾持剑走过追雪道,听见村民聊天, 说不远处的雾山是个让人有去无回的地方,无数困死其中的冤魂成了障,进去的就算没被困死, 也会被里面的障纠缠一生。   于是他去了。   留剑于山中,世间无关越。   又过一会, 变成在他坐在茶馆里听书。   “那可是十名暗卫隐在屋后,三百高手围住宝库, 一千护卫守在宫内——这人却只轻轻一踱,衣袂翩迁, 闪过自下至上交错刺来的大刀,被月色衬得恍若仙君, 灯火映照下一身飘然。那护卫首领大怒,喝道:‘在这里远远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挡住那厮!’他却仍只一掠。众人但听宫墙屋顶琉璃瓦沙沙作响,不见人影何处。天地之间,剩那一弯白月, 冷冷照着当时的北漠王。北漠王瞪着手里写明到访时间地点的梅花笺,胸膛一起一伏,两眼一翻一闭, ‘扑通’一声,竟气得晕过去了!”   哦,是在讲落梅公子的事。   说书人讲得兴起,唾沫横飞,他却坐在二楼喝茶看窗外风景。   前世,除去他和段无思在北漠相遇那一次, 洛飞羽还在更早的时候去过北漠,当时闲得有些无聊,便做了回话本中仗义逍遥的侠盗。   他还沉浸在有些生疏的回忆当中,场景却又倏地一换,有人紧紧抓着他手臂,问:   “你偏要去?”   他说:   “我不得不去。”   等等,这个……   “叩叩叩。”   意识猛地抽离,洛飞羽从榻上撑起身,发现是有人在敲自己房门。   他略做整理,开门,见来人是应闻,有些惊讶。   “应公子所为何事?”   “惊羽君,是这样的,”应闻下意识瞄了眼洛飞羽周围,发现段无思并不在他身边,松了口气,“我爹……静远山庄庄主托我向你传话,他说他昨日敬酒时就想提了,但觉当时不太合适,于是才拖到今晨。”   将思绪与方才的梦彻底分开,洛飞羽道:“哦?可是和静远山庄、颂今观这两件事有关?”   若是什么其他的事,于情于理,应连云都会亲自上门开口,唯有关于这两件事的讨论,他被段无思直接噎过。   “正是!”应闻心中一喜,看洛飞羽迅速抓住重点,觉得自己这次多半能成,“静远山庄研究情报多年,在江湖上有不少人脉,最近因郭道全郭阁主的事,也暗中派人去调查过若水阁,果不其然,在若水阁账本上发现了一些不明记录。   “其中有好几条渠道不清不楚,但根本不是正经生意,反而有倒卖驱障物品之嫌。”   在前人多年的实验与积累之下,一般人在预防障的影响、又或者是驱除障的影响时,经常会用到譬如赤炎土和虹光水之类的物品。因为是用特殊工艺二次加工做成的材料,它们价格昂贵,虽然不至于有市无价,但也能称得上一句稀缺。   哄抬其他东西的价格尚会被骂做“奸商”,哄抬这种东西的价格,就不是简单一句“品行有损”能概括的了。   其心可诛。   就看眼前应闻,他前些日子还头戴黑纱斗笠,脸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厚绷带,如今却能将那些东西拆下,恢复日常打扮。   驱障之物,越被哄抬价格就越难得到,而他还算家里有钱有势。   倘若得不到那些药物的辅助,被障侵蚀过的人就只能忍受随时可能显出异象的生活,遭人白眼都算轻的,情况不恶化、不被正义之士追杀就不错了。   洛飞羽不禁想到前世、段无思遇到他之前的那些经历,又联想到这一世段无思更为严重的身体状况,不由有些头疼。   按照段无思前世的情况,长期用药物缓解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一世的这种程度,靠外力绝对难以消解,就算用洛飞羽自己的血都只能暂时压制。   最核心的地方还得段无思自己解决,只能用《蚀心诀》“以毒攻毒”,炼到极致,两股气息自然相互抵消。   他昨夜和段无思说的取刀一事,并非随口一提。   而眼前的应闻还在滔滔不绝:“惊羽君大概也听说过,近十余年里,形成障、障伤人的事情都较从前频繁许多。郭道全做的这几件事都扩大了障的影响,但从目前查出的信息来看,整个江湖陷于这样的大趋势中,却不可能是他一人所为……”   “他有同伴。”洛飞羽直接给出结论。   “是。苏姑娘昨天也说,她爹当年金盆洗手,似乎就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江湖高手背后的腌臜事,但他并未将相关信息告诉谁过。最后他还是死了,整个苏家亦因此遭难。   “苏姑娘已经答应与我们联合查清此事,钟家人也说会尽力支持。静远山庄还与多方人士都有交集,不知惊羽君是否有加入的想法?倘若惊羽君愿意……”   应闻的话既诚恳又充满希翼。   洛飞羽却道:“但我目前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好……嗯?”什么?   应闻愣住了。   “实在是很重要的事,我要去一个有些远的地方,恐怕难以及时和你们联系。”洛飞羽说到这,忽然抬手摸了摸蹲在他肩上的点雪,“不如这样,我把它留在这里,你们若是有进展,便叫它帮忙传信。”   点雪:“?”   它似乎有些抗拒,“嗖”的一下盘旋上天,叽叽叽地叫了一阵,又自己消停了,“嗖”的一下飞回来。   应闻:“……它看上去很活泼。”   “其实还是靠谱的。”洛飞羽笑了笑,“我走之后,它就在这里留一段时间,直到来年开春,临州英雄宴,我们在那里汇合,如何?”   “好的好的,”应闻连连点头,行了一礼,“既然惊羽君另有要紧的计划,我便不多叨扰。来年英雄宴再见,希望到时候还能有向惊羽君请教的机会。”   “这是自然。”洛飞羽还了一礼。   事关百姓、事关这整个世界,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和段无思一起去拿烈骨刀的事已经被他排在第一位了。   目前局势尚不清晰,有大致方向却没有完全锁定。敌在暗我在明,这种大范围调查其实无需他的加入,让应连云一行人做就足够了。   点雪虽然有些跳脱,但确确实实是能够传信的,而且因为本身是障的缘故,在体能和安全性方面都比普通信鸽更有保障。   段无思状态不稳定,他也还没找到前世导致自己死亡的原因,这是两个更加紧急的问题。   关于后者,虽然还没想起具体的什么,但洛飞羽心里有直觉告诉他,那层前世尘封的瓶颈已经松动许多,而这部分记忆一定极其重要。现在段无思的黑化值是62%,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达到60%,到时候就能再解锁一份残篇。   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恢复记忆是性价比最高的那条路。而他有种预感,这条路快走到最后了。   看着应闻走远,洛飞羽将视线投向隔壁房门。   那是段无思的房间,这会门窗紧闭,帘子也拉上了,他站在外面看,完全看不到里边有任何光透出。   是没醒?   洛飞羽觉得有可能,毕竟现在时辰还早。   于是他又去找了苏遗影,向她把苏家当年的事仔细了解了一遍。   苏遗影的父亲苏寒云风头正盛那会,洛飞羽醒着。他知道此人枪法一绝,但为人低调内向,也不怎么交际,颇有些与世无争的样子。   这样的人,的确可能因为向往更安逸的生活而选择“忘记”某些事。   “出事那年我四岁,所以现在不大记得那时候的细节,但有一件事我不会忘。”苏遗影闭了闭眼,似乎沉浸到回忆当中去了,“我起夜时,总能看见我爹在家外边转悠,手里拿着他那杆长枪。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怕家里进贼,那时我信了……如今想来,他应当那时就已经有了防备……可最后却是他对家里人出的手。”   “记得苏姑娘曾说,听见过笛声和老人的说话声,但你根本没见到人?”   “是,没看见过。”   当时苏寒云的实力绝对处于江湖的第一梯队,他最后应当是被药物或者障影响了,才会对家人刀剑相向。   洛飞羽在脑中回想郭道全和饲蛇者的手段,觉得他们都不是那种会首先选择冲上去和人对打的类型。   那苏寒云在外面转悠什么?难道……   苏寒云当年防的另有其人,并不是饲蛇者和那个老人?   一番对话结束,苏遗影也知道了洛飞羽并不准备在眉镇多停留的事,她自然不会多言,只在最后说,倘若再听到那个老人的声音,一定能将他认出来。   这次,等洛飞羽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午时了。   可段无思房间门还关着,依旧没透出半点光亮。   洛飞羽本来还没想怎样,但好巧不巧,因为二人房间离得极近,他进自己房间的时候顺便感受了下段无思的气息。   “……”   是醒着的。   洛飞羽挑了挑眉。   那段无思也应该听到了房间外的动静,甚至可能听到了更早时候他和应闻的对话。   真是……   洛飞羽无声摇了摇头,脚步不停,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地进了房间,唇角却已微微勾起。   嗯,酒后么,倘若真是酩酊大醉一场,的确应该睡得沉些。   他在房里收拾了下东西,又不紧不慢地泡了壶茶,等了好一会才再次出门。   “叩叩。”屈指轻敲两下。   “起了么?”洛飞羽并未遮掩声音里的那一点笑意,只是那点笑意不甚明显,所以听上去也不像揶揄,“我泡了解酒茶,要不要喝一点。”   “……”沉默。   三息后。   “吱呀。”门开了。 第28章   段无思的确早就醒了。   昨夜被洛飞羽抱回房后, 他便陷入了一种难以平复的状态,往常因被障侵蚀而变得极低的体温都上升不少。   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那是连段无思自己都没感受过的震荡。   他甚至有点睡不着, 因为无论睁眼闭眼都会想到洛飞羽,想到那件外衣的温度,想到大面积肢体接触带来的安心感。   这个人如此鲜活地存在着, 这个人亲手做的这些事,没有幻觉, 一切都是真实的。   重生以来,再遇故人, 是意料之外,更是意外之喜。从他见到洛飞羽的那刻起, 心口的伤就已经不再继续流血了,而往后的每一天又会比之前好一点。   但有些画面有些话始终埋在那里, 它们并不能那么自然而然地消解殆尽,于是变成刺、变成疤、变成旧伤隐痛,不期地让人紧张让人恍惚,想去确认又不敢确认, 想问出口却欲言又止。   可洛飞羽的反应再一次向他证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而现在与过去并不一样。   又或许,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段无思握着安神囊辗转了一夜。   安神囊做工精致,散发的药香馥郁得恰到好处,本该能让他平静下来安稳睡去,段无思却愈发神采奕奕。脸上和耳廓上的温度久久不退,他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放映起许多碎片记忆。   异时异地, 桃花树下同样的惊鸿一瞥。   前世临州擂台之上,他将对手武器挑落后下意识寻找洛飞羽的目光,当时满堂寂静无人敢看他,唯独对方微微抬眼和他对视,随即笑着拍手称赞,引得众人跟随、在场掌声雷动。   他们从前谈生死的时候,洛飞羽说,倘若自己真不在了,还请他帮忙淋一坛酒在衣冠冢前。他问为何,洛飞羽笑得懒散,说生时求清醒,怕喝酒误事,死后总能好好做个醉鬼,泉下痛饮一番罢?   “……”   不、不想这个了。   段无思摇了摇头,抬手,将手心里的安神囊拎起来看,心道什么叫误事?   对,自己怎么会做那种蠢事,洛飞羽……洛飞羽怎么会抱他……不对,洛飞羽为什么不会抱他?   安神囊在空中晃晃悠悠。   段无思深吸口气,猛地翻了个身,支起胳膊思考。   不知是不是真的喝多了酒,除去脸和耳朵,那些曾经和洛飞羽间接接触过的地方也好像在烧。   ……难道,是前世他们不怎么肢体接触的缘故?   也不对,有的。前世他们从北漠赶往临州赴英雄宴,出北漠的那段路上便一直是同骑,那时他也没觉得怎样。   段无思皱了皱眉,放下手臂闭上眼睛。   早在前世,洛飞羽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他看作最重要的存在了。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却独独没想到自己方才会有那样一系列反应。   过于奇怪,甚至、甚至……   段无思觉得有点亵渎。   他好像把注意力放在一些朋友不该注意的地方了。   胡乱分析了一通,段无思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醒时正好听见洛飞羽在外面和应闻讲话。   洛飞羽和应闻的声音都很轻,明显是不想吵到附近还在休息的人。但因为他们没特地遮掩,段无思又竖起耳朵在房里听,便还是听了个七八分。   哦,是来找洛飞羽帮忙的。   要段无思来说,应连云行事还是太温和了。   若非他一重生回来就遇到洛飞羽,后面找不到也不想找离开洛飞羽的机会,那几个人……还找什么证据,就算背上骂名被全江湖追杀,他也要直接弄死。   但正是遇见洛飞羽了,他就又有点在意自己的名声。段无思既不想因为自己损害对方的声誉,又想能和对方一起被旁人提起——以夸赞惊艳的口吻,说他们是怎样的莫逆之交,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段无思想要这样的话。   他以为洛飞羽会答应应闻的请求,毕竟他知道洛飞羽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事实上,洛飞羽的确没拒绝联合。   但段无思听到他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完成。   段无思瞬间就猜到那是在指什么,心里那股既酸涩又满涨的感觉愈发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   后来洛飞羽离开,他躺在床上装睡,嘴角根本压不下去。   没想到难关马上就来了,洛飞羽敲他的门问要不要解酒茶。   段无思一瞬间联想到好几种情景。   他用一秒去想洛飞羽到底知道他多少,再用一秒思考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被看透了,又在最后一秒里决定放弃与本能对抗、下床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洛飞羽就那么站在面前,眉目舒展如画。   段无思又觉得自己被晃了一下。   洛飞羽在喝茶的时候正式说了去北漠的事,段无思自然跟他一起。   颂今观一事结束后,眉镇百姓果然没再失踪过,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那夜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颂今观观主被当地衙门定了个豢养兽障残害生灵的罪名,当然,他们也没法实施惩罚,毕竟道观里的活物早都死干净了。   二人拒绝了钟家要为他们办践行宴的提议,简单收拾行李便离开了。   当然,离开之前,段无思还没忘记拉人去他们最开始到眉镇找的那家布装取衣服。   洛飞羽哭笑不得,当天就把新量身定制的成衣穿上了。   虽说没办践行宴,但二人走的时候,其他人也小小送了一程,眉镇城门口热热闹闹,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头却在这时溜进了无人光顾的颂今观。   他背着手,在曾经热闹至极、如今却冷冷清清的道观里转了一圈,摇了摇头。   颂今观早年也是有名的除障势力,出过不少声名显赫的厉害道士,这种地方,最后却成了障的老巢,滋生无数阴暗邪恶。   幸好已经及时阻止了,否则还不知道要衍生出多么可怕的恶果。   他长叹一声。   “本为苍生除害,最后却害苍生……倘若第一任观主泉下有知,会不会因此扼腕落泪呢?悲哉、悲哉!”   ***   一个月后,临州。   临州城的正中心有一座医馆,馆长是位半隐退的江湖人,姓柳名孤村。他虽年老,据说当年也是刀口舔血、在风风雨雨里走过来的,如今专做大夫,在这里为百姓治病,行善积德,名声极好。   柳孤村做大夫,可不是做普通的大夫,他对那些被障侵蚀的病症别有一套应对方法。   有不少人听说他的名声,特地不远万里、千里迢迢地赶来临州,只为求那一剂药方,长长的队伍每天都从医馆里边排到街头。   这天刚过午时,排队的人正多,一名老汉站在队伍前头,眼看就快要排到自己了,出来坐诊的大夫却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医馆后边的小门那边走。   “唉唉唉,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汉一时心急喊出了声,队伍后头的人本没注意,这下也都齐刷刷望过来了。   几个医馆学徒打扮的人立即上前,向有些骚动的人们进行安抚。   这时候,柳孤村早已走出医馆,到另一个楼子里去了。   楼的最顶上,站着一只刚刚在医馆窗边一掠而过的白色信鸽。   它扇了扇翅膀,瞪着乌黑圆亮豆子大小的两只眼睛,十分温驯地被老人抓在手里。   柳孤村取下信鸽脚上绑着的纸条,一边将它捏死,一边将信纸展开来看。   “……”   “……?!”   他眉头狠狠皱起,胸膛起伏不定,手中拎着的死鸽子瞬间化为一滩血水,滴滴答答往地板上落。   一个多月前,饲蛇者说她要去眉镇为郭道全报仇,结果去了迟迟没有回音,柳孤村听说申屠岁希都快到了,便又派人去查。   不查不要紧,一查,回信内容简直叫他急火攻心。   这次的信和上次不同,纸上字迹清晰,表达言简意赅。   “蛇死。   “洛飞羽,段无思。”   柳孤村花白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洛飞羽?他好像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掺合这个做什么?   段无思又是谁?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   这两个人怎么会混在一起?   不过,不管怎样,既然这二人都与饲蛇者的死有关,便留不得。现在药还没炼成,计划并非万无一失,他们若是知道了什么,说不准又要来坏事。   柳孤村轻轻吹了声口哨,掏出纸笔开始写字。   一个字,“死”。   另一只信鸽很快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柳孤村写完纸条绑好,又把信鸽放了出去。   ***   两个月后,北漠。   冬天的沙漠依旧干燥,黄沙漫漫,连风都有一种失水过多的触感。   一行行商的骆驼队不紧不慢地前进着,其中,领队人正和一个衣着华贵、身披铁甲、看上去地位颇高的壮年男子说话:   “哎,是、是!马上就要到了,今天就能到王城!”领队人说话时点头哈腰,显然怕极了眼前这个又高又壮、身上还带着丝缕血气的男人,“还请大将军再忍一忍这行商队伍的条件……”他一边说,手里还一边向男人递东西。   “哼,看在你态度不错的份上,本将便暂时不计较这队伍招待不周。”   被称为大将军的男人勉勉强强消停了。   洛飞羽能明显感觉到,队伍里的所有人,除去他和段无思,都松了口气。   事情要说回半个时辰前。   洛飞羽和段无思离开眉镇后便直往北漠赶,奈何距离着实有些远,轻功和快马换着用,也在路上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来二人正式进入北漠,因为地形和陌生势力的缘故,赶路速度便更慢一截。   虽说如此,他们倒也没遇上什么阻碍,前几天找了个最快的行商队伍跟着,眼看马上就要到王城所在的绿洲了,半路却忽然遇上这位大将军。   略向周围人打听一番,便知此人是当今北漠王最偏心的部下,性子暴虐弑杀,喜好在沙漠里玩“追逐大战”,他是猎人,被追的人是猎物,名声极坏。   大将军刚消停一会,众人才安心不久,远处却传来一声拖得长长的、高昂的马嘶。   “哒哒哒哒哒哒……”   一团烈火随着声音迅速接近,跑速极快,近了才叫人看清那原来是一匹深红色的高大骏马。   洛飞羽微愣。   这马他有印象,不正是前世段无思的那匹马么?   前世,桃花丘一别后,再与段无思见面便是在北漠,那时对方身边已经有这匹马了。   沙漠里多用骆驼,他还以为那是段无思在别处得到的马,没想到却是这里。   前世,他们合作处理完北漠沙疫后共赴临州,要赶去那里参加英雄宴。   路途遥远,时间紧急,段无思便邀请他同骑。   洛飞羽当时就在段无思身后搂了人一路,直到他们出北漠,进到第一个城镇。   这匹马居然本来就出现在北漠? 第29章   “哒哒哒……”   深红色骏马疾速朝骆队的方向跑来, 它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大群人,只是单纯地路过而已。   这时,队里随行的老汉见洛飞羽和段无思两个外地人都朝那匹马看去, 忍不住低声讲解:“此马名为烈沙,是匹千里名驹。它本不是北漠的马,但当今北漠王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便花重金将它弄了过来。哪知这马根本不给他面子,性子烈得很呐!谁都驯服不了它。”   听到这, 洛飞羽看了段无思一眼。   段无思感受到他的目光,侧头回视。   而老汉还在滔滔不绝:“北漠王当时气急, 放任烈沙跑了出去。常人都知道,马这种畜牲, 跑得虽比骆驼快,却并不适合在沙漠里生存, 他想让这不识好歹的马吃些苦头,等它被大漠这边的环境磋磨了、跑不动了,再抓回王宫好好调教。谁知烈沙不似常马,并不排斥这边的环境, 反而还跑得飞快,一被放出去,就再也抓不回来了。我们当地人都知道这事, 现在偶尔还能在外围看到它,喏,咱们今儿个就是碰巧遇上了。”   “原来如此。”洛飞羽微微颔首,算是对老汉这一大段话的示意。   他见段无思看过来,又联想到烈沙前世就成了对方的马,便问:“这马不错, 少侠可要一试?”再看着他而不去追的话,烈沙可就又要跑远了。   随行老汉:“?”你们在说什么?   他隐隐猜到洛飞羽在说的事,又觉得过于荒谬离谱,毕竟自己方才刚强调了烈沙的难驯。   不会还有人不听劝,偏要撞南墙吧?这队伍人不少,待会多半免不了丢脸。   段无思却问:“你想骑马么?”   洛飞羽微微一愣。   还没等他说话,段无思又道:“那我去追。”   随行老汉:“??”   “嗖!”   凉风一掠,老汉还没反应过来,身着玄衣的年轻人便冲了出去。   他动作实在太快,在白日沙地上带出一连串暗色残影。骆队中其余人没听到这边的对话,只见一道影子携风而过,所经之处都被浸冷三分,不由纷纷惊叫出声。   “啊!这是?”   “是障么?速度好快,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不对,不是障!那好像是我们队里的两个外地人之一?!”   “那他在干什么……等等,他去的好像是烈沙的方向?”   原本懒懒散散的大将军也坐正了,眯眼凝眉朝段无思的方向看去,他那本就野蛮粗犷的相貌在这个表情下显得更加凶恶,靠他近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悄悄往外挪了些。   在洛飞羽的视野里,黑影和那团移速极快的火焰迅速接近,随即重合,一声比之前更加高昂的马嘶响彻云霄,烈沙扬起前蹄,用比之前更快地速度狂奔起来,似乎想把身上的人甩下去。   然而无济于事。   “哒哒哒哒哒哒……”烈沙越跑越远了,在众人的视线里即将变成一个小红点。   老汉发了半天的呆,终于反应过来,看向洛飞羽结巴道:“这、这——你不去追你的同伴?不去帮忙?要是从马上摔下来……”   洛飞羽摇了摇头:“没必要,他马上就回来了。”   老汉瞠目结舌。   没再和这位热心肠的当地人对话,洛飞羽悄无声息地将注意力转向离他有些距离的大将军。   据当地人说,此人既是当今北漠王的亲近下属,又性格暴虐不讲道理。   很难说,段无思回来之后,他会不会直接开口、抑或直接动手抢这匹马。   若真打起来,洛飞羽自然是不怵的,但要不要直接下杀手这点他还没想好。   前世,他们是在这个时间点的五年后才到的北漠,那时,整个北漠王城都被笼罩在一种被称为“沙疫”的疫病之下。   沙疫并不是一般的疫病,而是由障的执念产生而成的,等他们到的时候,整个王城的人都已经没多少生气,战斗力流失了。   后来他们解决了这场范围极广的障,王宫中人早已死的死废的废,二人入王宫宝库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就在王宫宝库里拿到了烈骨刀。   这一世,不知沙疫是尚未形成、还是尚未开始蔓延,总之王城力量不会像前世那样薄弱。   洛飞羽原本想着,自己干脆像三百年前拿前代北漠王玉章那次一样,把烈骨刀拿出来得了。若是杀了这所谓的大将军,自己和段无思恐怕会暴露在明面上,行动多有不便。   不过,这一代的北漠王也太差劲了点,最偏爱的下属居然是这种德行……   三百年前,洛飞羽曾到北漠一游,听闻当时北漠王无道,百姓民不聊生、隐有反势,便拿了象征北漠王权的玉章,送到北漠一个有名的铸器家族,上官家族里。后来上官家造反,直接把前代北漠王给推翻了。   烈骨刀便是他们的祖传宝刀。   洛飞羽还记得自己离开时,当地百姓对上官家的人那叫一个感激敬仰。   没想到三百年过去,居然也成了这样么?   或许正是因为当今北漠王过于暴虐,滥杀无辜,导致生出人障,进而产生沙疫。   “哒哒哒哒哒哒……”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这是……”一旁老汉喃喃,“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又猛地转向洛飞羽,压低声音兴奋道:“这位远方的来客,你同伴居然真的驯服了那匹烈马!”   洛飞羽失笑:“我看见了。”本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深红色骏马跑动时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焰,似乎随时可能陷入混乱,却又在段无思的控制下服服帖帖,反将人衬得俊逸又拔群。一身玄衣的年轻剑客纵马奔来,束起的黑发在空中飞扬,如一杆笔挺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心情似乎很好,半点速度都没收着,直冲到离洛飞羽很近的地方才急急停下。烈沙扬了扬前蹄,边上老汉吓得连退数步,生怕一个不好就被踢了脑袋。   但洛飞羽站在原地。   段无思的呼吸要比平常稍微急促一些,他紧紧盯着朝他勾唇的人,自己也畅快地笑起来。   这时候,他身上那种阴郁奇诡的感觉消失殆尽了,眼角眉梢尽是属于十七八岁人的少年意气,显得这里不像黄沙漫漫的大漠,更像侠客打马而过的江南。   洛飞羽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一时没说话。   没有原因的,他想,他有点喜欢这一刻,喜欢这一个仿佛被无限延长的对视的瞬间。   恰好,骆队里的其他人也没发出声音。   风吹沙砾,发出细碎的响动,好似某种乐曲伴奏。   段无思盯着人傻笑了好一会,才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开口:   “惊羽君……可愿与我同骑?”   洛飞羽挑了挑眉。   “自然。”随即翻身上马。   段无思只觉得身后一暖,属于洛飞羽的温度快速靠近,几乎要和自己后心贴在一起。   与此同时,还有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   “少侠方才好生潇洒,大家都看呆了。”   段无思指尖一抖,瞬间失语。   他知道洛飞羽只是在单纯地夸一夸他,他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其实还有一点距离。   可是,不对……   段无思感觉自己耳朵有发热的趋势了。   怎么会这样……真的会这样……   烈沙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踢踏踢踏。   段无思自欺欺人地低了低头,好像低了头,洛飞羽就不会注意到他耳尖发红一样。   ……早知道就不那么说了。   “同骑”。   这听上去只是对同伴的无心之言,毕竟他离队前就问过洛飞羽是否想骑马,回来之后确认邀请不过是顺便的事。   只有段无思自己知道,他本来要说的不是这个。   然而,就在他看见洛飞羽对他笑的时候,原本毫无杂念的内心响起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他回忆起前世的同骑,也回忆起这一世,钟府酒后,洛飞羽抱他走的那一段路。   段无思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就是那一刹的晃神,他原本要说的“马送给你”便变成了同骑邀请。   他、他是为了什么做这种事来着?   好像是为了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肢体接触才有的这种反应?   ……也不对吧,这种确认方法也太蠢了,段无思乱七八糟地想,我怎么又干这种蠢事。   算了,反正都已经说了。   那他对洛飞羽——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粗犷蛮横的声音。   “你们两个,外面来的?”   几乎整个骆队的人都抖了一下。   他们噤若寒蝉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洛飞羽和段无思的方向。   段无思却瞬间抬头,并且在循声望去的这个动作中完成了从茫然羞耻甚至有点软到冰冷狠厉的眼神转换。   大将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染血的铁甲,抽出腰侧宝刀,咧嘴:“马留下,你们就能留下。”   他压根不知道段无思的手已经握上剑柄,尚且兀自耀武扬威着,似乎拿稳了这两个外地人会像北漠其他普通百姓一样屈服让步。   不然呢?不屈服,就去死。   洛飞羽轻轻握住段无思手臂,止住他的动作,道:“且慢,倘若我们想借这个机会,亲自带它见一见北漠王,将军觉得如何?”   这样既能将烈沙放在眼皮子底下,又能名正言顺地混进王宫,方便施展下一步的计划,倒也可以考虑考虑。   就看这将军会不会配合了。   “亲自?”   对面人听了放声大笑:“区区外来者,哪里配见我们尊贵的北漠王?”   洛飞羽表情不变,也没说话。   “哦——倒是你这同伴,驯马手段了得,勉强能带回去见一见,不过那也得绑着去……”   说到这,他还特意用挑衅的眼神去看段无思。   可惜段无思压根没搭理他,段无思在看洛飞羽握在自己臂上的手。   然而,下一刻,洛飞羽的手就松开了。   段无思有点没反应过来,愣愣回头去看身后人。   却见洛飞羽面无表情,神色是少有的冷肃。   他说:“既然如此,便请上路吧。”   语毕,将军的头颅炸成一朵血花。 第30章   全场寂静。   在场人神色各异, 却都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段无思看着洛飞羽完全摊开的手掌,心知对方刚才应该是甩了暗器出去。   他根本没注意大将军的话,自然没有多余的想法, 只在心中懊恼,低声道:“这种事,怎么不叫我来。”   “让你来做什么?”   “我来杀他。”   “我也可以。”   “你不是不杀人的么?”   洛飞羽似笑非笑。   段无思愣了半晌, 猛地反应过来——洛飞羽怎么可能没杀过?   洛飞羽当然杀过。   对方已经把关于体质关于前尘的事都告诉他了,五百年风云变幻, 曾经执剑江湖独自闯荡的人,再怎么样, 早年也是亲手斩奸邪过的。只是他下意识那样认为。   毕竟惊羽君这个身份在江湖上救人颇多,向来是能动口便不动手的风格, 段无思又一时心急,便脱口而出了“你不杀人”。   那, 也还是不太好罢?   段无思磨蹭着,说:“这样恐损名誉,还是——”   没说完的话被竖在他唇前的一根食指截住。   分明还和那根指头隔了一点距离,段无思却在噤声的同时下意识后仰。   但很快, 他反应过来,喉结控制不住地滑动几下,大脑一片空白, 又坐正了。   对上洛飞羽略带探究的目光,段无思抿了抿唇,转移话题:“……怎么了?”他刚才居然想到二人在颂今观的那些画面。   刚才差点就碰到了洛飞羽的指腹了。   洛飞羽观察了下眼前人的表情,没问他为什么朝后仰,而是将那根伸出的手指倾斜,轻轻抵在段无思下颌, 将原本转头看他的人推了回去。   段无思茫然地顺着那点力道转回去,还没表现出疑惑,便感觉洛飞羽的气息逐渐靠近,随后平静且稳定地洒在耳畔。   他忍不住坐得更直。   洛飞羽:“怎么,我的名誉是名誉,你的就不是了?”   段无思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又听他道:   “杀这种人,百姓没喝彩都是在压抑本心,怎么会有损名誉?少侠该怪我抢风头才是。”   段无思心中一动,顺着洛飞羽的话朝周围看去。   骆队之中,随行的人都站得远远的,也就之前一直跟他们搭话的老汉靠得近些,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乍一看去,确实是畏惧的姿态。   可再看几眼,便能从这份寂静中品出几分濒死的兴奋感,那是因为过于惊喜,所以不敢相信眼前为真的静默。惊惧里带着敬畏,甚至暗含感激,最多还有几分对二人的估量和试探。   是了,这样厉害的两个外乡人,这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大将军,他们不清楚底细不敢妄动,只是怕说错了做错了惹祸上身。   他们想看看洛飞羽会作何反应、讲不讲道理,眼里却并没有类似怨毒、憎恶、不敢置信的情绪。   ——这些是段无思前世经常接收到的情绪。   名声太容易给人留下既定印象了,或许是前世运气不大好的缘故,他路见不平除恶,反杀追杀他的道貌岸然之士……最后都是说他心狠手辣。   以至于他看见洛飞羽动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会不会损害对方的形象和声誉。   他甚至忘了,这一世,他自己的江湖也才刚刚开始,并不像前世那样受尽唾骂,并不应该是“这种事叫他做没关系”。   而洛飞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我做事只从心,有影响也不妨事,名声好不过是平时方便些,名声坏也没怎么样。况且,这里的人可能并不认识我们。”   ……对。   你说的没错。   段无思一边感觉自己被洛飞羽凑近的耳朵又开始发热,一边有些恍惚地想,确实,很多东西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二位。”一个声音远远响起。   原本站在北漠王边上的领队终于将目光从那具无头尸首上挪开,他朝洛飞羽和段无思走来。   “二位如今准备怎么处理?”虽然对大将军的尸体表现出了惊恐,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洛飞羽不答反问:“诸位又准备在这件事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在和段无思进入商队之前,他已经了解过,这个商队的所属势力在北漠并不起眼。除去他和段无思,队里其余人都属于那个小商行。   那么,眼下需要注意的,便是剩下这群人会分别表现出哪几种倾向。   当然,也有可能不分——   领队人:“我们不知道。”   洛飞羽:“哦,此话怎讲?”   领队人环视四周。   队伍这时离王城还有一定距离,四周仍是漫漫黄沙,视野中没有其他活物,更看不见丝毫城镇绿洲的边角。   他缓缓和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对视,又缓缓将目光收回,最后看向眼前两个外地人,这回神色更加坚定。   “我们不知道大将军在哪,”他说,“我们一路上根本没见过大将军。”   洛飞羽颔首轻笑。   “好。”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方才退了几步的老汉凑过来,神色有些怯怯,话却仍然很多。   “两位侠士,你们不走么?虽说没人会嫌命长,跑去上报大将军死于王城外——因为这个报信的一定会最先被暴怒的北漠王除以极刑,但大将军久未归城,北漠王迟早要派人来寻。”   段无思道:“久未归城,多久算久?”   “这……”老汉想了想,道,“至少还有几天罢,大将军一直喜欢抓人玩捕猎游戏,自个不带护卫,只带着‘猎物’到王城外‘放生’。之后就让人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追到了就杀掉。有时‘猎物’用完了,还会继续在王城外抓人。这是生活在王城外的人最害怕的事了。”   一边的领队人点了点头,算是对这段话的赞同。   洛飞羽:“所以他一时没回去也还算正常。”   老汉:“的确如此,这位……二位侠士如何称呼?”   “我姓洛,他姓段。”   “洛公子,你身手不俗,大家都见在眼里,可皇家军队到底不同。更遑论当今北漠王手段新奇狠辣,实在不可小觑。”   洛飞羽点了点头,暂时没说话。   他觉得这个老汉有点不对劲。   是越来越不对劲。   最开始的时候,对方尚且表现得像一个大漠中艰苦谋生的普通老人,只是比较热情,话多了些。   但到现在,领队人都始终保持谨慎寡言,他一个随行的却仍在滔滔不绝,而且内容越来越“大逆不道”,便显得有些奇怪了。   连这支商队的领队人都不敢多说什么关于北漠王、关于大将军的事,明明心存不满,却只在神态上略有显现,这人为何表现得如此突出?   这时,滔滔不绝的老汉终于说完他那一段长篇大论。   “……我便是住在王城外的,从前总要怕大将军将我这条烂命害去了,如今终于松了口气。算是我这老不死的谢恩,二位若没想到什么好的落脚之处,可要到我那避一避?要是进了王城,王城又被封锁,可就难出来了。”   果然有所图。   老汉话音刚落,系统的声音便久违响起。   【提示!提示!检测到主线剧情点即将开始,请宿主尽快开启直播!】   ——这老汉居然是主线剧情的开启人物?   两个月没开的直播间重新亮起,光屏上弹幕刷得飞快。   洛飞羽已经习惯从飞掠而过的弹幕在中提取信息,这时扫了几眼,见没什么有效信息,便没再去看,只心道可真是歪打正着,倘若自己没出手,面前老汉必定不会这样说。   他本就没准备拒绝老汉的提议,因为不论是谁,有企图,背后就一定有信息。   梳理完,洛飞羽便去问段无思的意见。   段无思自然没有意见。   三人说好了,老汉又对着烈沙发起愁。   “呃……这马……能驯服它自然是十足的厉害!但烈沙实在太过有标志性……”   段无思:“我会把它放走。”   这下老汉愕然:“你不要了?”   段无思:“它已经认得我了。”   顿了顿,又道:“你住的地方在哪个方向?”   老汉被他接连几句问懵了,道:“就在那边,一直走便是。”同时指了个方向。   “那我们先过去。”   “等等!”领队人及时出声,“这大将军……”的无头尸身要怎么处理?   老汉也用相似的疑问神情看向二人,却被洛飞羽回了个颇有深意的笑。   “你们应当有办法的。”   老汉浑身一震。   还未等他再说什么,段无思便用脚后跟轻轻一叩马腹。   “嗖”的一声,烈沙蹿了出去,徒留一群骑着骆驼的人面面相觑。   领队人看了看老汉:“您看这……?”居然用的是敬称。   老汉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此时那里已是空茫一片,只有漫漫黄沙和白惨惨的天空。   他深吸口气平复心情,道:“你处理吧,我怕我到得晚了族人受惊,就先去追他们。”   另一边。   干燥的风擦过侧脸,这会,烈沙的速度已经到了一个常马不可能达到的地步。   若论平衡,就算只靠自己,洛飞羽在马上也完全能够稳住身体。   但那样太麻烦了,既然骑马的是段无思,而且还是段无思自己主动邀请的他,洛飞羽便不太想费力气。   马的跑速越来越快,他十分自然地微微倾身,将身前坐得极稳的人搂住,下巴懒散随意地搁在段无思肩上。   他感觉段无思抖了一下。   “?”   虽然那只是在很短时间内发生的一个小动作,洛飞羽还是有点惊讶。   他想起这一世,和段无思相处的种种细节,心道对方是不是脸皮薄不适应和人靠这么近,便略微松手:“不舒服?”说着,和段无思后背贴着的胸膛就要主动离开。   “没,”段无思第一个字答得很快,“只是……”   “什么?”   “只是……”他支吾半天,“只是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就算了。”洛飞羽松手。   段无思:“……”   干燥的风持续性擦过脸颊,他猛地感受到一股躁动冲上心头。   这种躁动像烦躁像不舍又像懊恼,总之他闭了闭眼,再次夹紧马腹。   “又没关系,总会习惯的。”这是找补。   “……那少侠觉得?”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鼓噪,段无思忽然从洛飞羽声音里听出一点点笑意。   他感觉自己的脸瞬间烧起来了。   这个时候,烈沙已经在他之前的动作下进一步提速。   心跳声都似乎在这一刻明显起来,大漠沉寂,天地广袤,段无思放任自己脸热,放任烈沙狂奔,放任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加速了,你快抱我。” 第31章   这次, 是一个稳定、长久、真真切切的拥抱了。   洛飞羽是正常人的体温,可当这样的温度覆上后背,段无思却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了一个暖炉中。   更准确地说, 是他自己要进的这个暖炉——虽然他那时说话并未考虑清楚之后会是什么感受。   现在,他清楚了。   他觉得自己像树枝,被人捏在手心里点燃的那种。不论是肢体接触的地方, 还是被洛飞羽呼吸扫到的地方,都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自顾自地发烫发热。段无思就差听见枯枝被火焰吞噬时发出的噼啪声。   好巧,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杂乱, 又含有一点点、不、那是非常——非常——非常——浓烈的高兴。   自己在想什么?自己在做什么?段无思其实没有特别清楚,因为大脑一直处于宕机状态, 他只是下意识为他所得到的反馈而高兴。   或许这一切都和体温没什么关系。   而在洛飞羽的余光之中,光屏正疯狂滚动着。   [或许是地方风俗不同的原因吧, 我们那都不管这叫朋友的(挠头)]   [是挚友就可以像这样搂搂抱抱吗?挚友就是挚友啊,挚友是不可以变成恋人的,变成恋人了你们还能和以前一样坦坦荡荡相视一笑吗?变成恋人之后每次喝完酒就都会睡到同一床被子里去了呀……所以说挚友就是恋人……]   [救命啊啊啊看来还是本人眼界太小。刚开始看到烈沙的时候我还猜测他俩会不会同骑,但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重量级的画面, 而且还是段无思亲、口、说、的!]   [段无思你说这句话的语气真的很像在跟你飞羽哥哥撒娇……我真的就是一整个目瞪口呆住,以前光知道段在洛面前又乖又软但不知道能软成这样……明明耳朵已经红到爆炸了但还是要硬着头皮说你快抱我,而洛飞羽明明看到段无思耳朵红但还是要问段无思是怎么想的……好萌好萌好萌……惊羽君请再多逗一逗你家小段吧大家什么都会做的!]   [合理怀疑, 直播没开的这两个月里,二位其实已经互通心意喜结连理现在正在度蜜月呢吧……我怎么感觉我少看好多啊!!]   [前段时间听说了这个直播间,今天正好蹲到,才刚看就直接呆滞了。这真是《蚀心刀剑》里的洛飞羽和段无思吗?]   [上面的可以先去看看直播间标签哈。]   直播间似乎有新受众了?   据洛飞羽的观察,之前那些发弹幕的人至少都默认自己和段无思天下第一好、互动再亲密也顺理成章,甚至还能读空气读出真情实感小作文来。   而这次却出现了几条和之前风向不大一样的弹幕, 虽然寥寥,却极为显眼,不是在严肃正经地猜测剧情,就是在论证、呃、他和段无思之间……清清白白?   洛飞羽的视线在某条发言上不着痕迹地多停半刻,随后移开。   ——什么什么“君子之交”、“明明就是兄弟情”、“原作是无cp他们俩没这层关系”。   ……这是想解释分辩什么?也没人问他啊?感觉很着急的样子。   莫名其妙。   他和段无思……   这时,那人已经和其余直播间观众隔空争执起来,在连发好几条弹幕之后终于爆发。   [完全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段无思明明就是黑化流杀伐果断大男主的设定,被你们说的跟个傻白甜恋爱脑一样,也不知道到底看没看过《蚀心刀剑》就在这云,无语。]   [笑死,到底是谁在云《蚀心刀剑》呢,你当三分之一本亡夫回忆录是开玩笑的?为洛飞羽哭为洛飞羽笑的就是段无思啊,除了洛飞羽他还会因为谁露出这些情绪?拿你那套骗骗路人可以,别把自己给骗了哈。]   [*********!]   洛飞羽:“……?”   他难得主动地问系统:“直播间有没有禁言功能。”   系统回复很快:“有,不过需要用一定价值的东西兑换权限。”   洛飞羽:“什么意思?”   系统:“我也不要这个世界的东西,就拿残篇举例吧。残篇是有价值的东西,眼下黑化值马上就60%了,宿主如果愿意将60%阶段发放的残篇兑换成禁言权限,那我现在就可以提前将这项功能预支给宿主。”   洛飞羽:“一定要残篇?”   系统:“是的,它们价值相近。据我这些时间的观察,宿主在降低气运之子黑化值一事上效率极佳,都不用说60%,想必黑化值马上就要到50%了……”   洛飞羽:“那就不换。”   系统:“好的——嗯?”   洛飞羽:“嗯,不换。”   系统:“为什么?”   洛飞羽:“你不想给残篇,我自然要看——你为什么不想给?怕我恢复记忆?”   系统:“……”   系统闭嘴了。   洛飞羽也没指望系统再说漏嘴,况且,他这次的忽然发问已经足够获取到一些信息。   他瞥了眼弹幕,略微收紧手臂,将人更往怀里搂了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段无思之前说的那句“总会习惯”,这回,对方身体没有任何类似应激的紧绷或颤抖,洛飞羽只是轻轻一带,触感并不柔软的肌体便如顺从的羔羊般朝后靠。   而这次又和之前不一样。   之前是洛飞羽主动抱他,现在是他主动靠洛飞羽,两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惊羽君?”段无思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和疑惑,却仍然安安分分地被洛飞羽圈着,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正在驾驭一匹烈马——他下盘实在稳得惊人,以至于上肢完全放松都没关系。   但完全红透的耳尖却又将他并不淡定的内心暴露殆尽。   弹幕:“……!”   [呵呵呵呵,谁在云一目了然,们黑化流杀伐果断大男主在他老公面前就这样。]   [怎么不说话了,刚刚舞无cp不是舞得很起劲吗?]   [可能是破防了吧,无人在意。]   好了,争吵结束,最终结果相当于禁言。   洛飞羽看着那只发红的耳朵,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即轻轻阖目,神色放松地道:“刚刚的骆队,少侠以为如何?”   段无思一愣,又很快正色道:“他们身上都有功夫,也都有隐藏实力。其中,和我们搭话的老者内力最为深厚。”   “少侠果然看出来了,”洛飞羽勾了勾唇,“那你也应当能感觉出来,大将军其实并不算什么绝世高手,至少那位老者和他是有一战之力的。”   “的确如此。”   “侠以武犯禁,老者既有这样深厚的功力,又并非官员书生,为何还要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按照他的说法,大将军在北漠作威作福多年,他本可为民除害,救人救己,又如何情愿一直受压迫?”   段无思沉吟片刻,道:“或许他还有软肋?有了软肋,便容易畏首畏尾。”   “和我想的一样,或许我们马上就能找到答案了。”   “哒哒哒……”烈沙一刻不停地跑着,远处已隐隐能看到模糊帐篷轮廓。   洛飞羽缓缓松手:“现在下马?”   烈沙的确显眼,倘若直直冲到帐篷前面再下马,未免过于引人注意。   “好。”段无思重新坐直,居然还觉得背后有些空荡。但这种感觉又不能表达出来,他干脆加快速度停下,将烈沙放走,和洛飞羽一同朝那片帐篷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帐篷附近,他们先碰见一个个子矮矮、看上去约莫八九岁的男孩。男孩衣服看着陈旧,却仍能从上面看出极其精细的做工。   这不该是住在王城外帐篷里孩童该有的穿着。   对于洛飞羽和段无思的到来,男孩显得又好奇又胆怯,他站在原地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二人。   “……”   洛飞羽留了个心眼,面上带了点亲近的笑意,用较为缓慢的步速走过去,搭话。   男孩的表现很正常,就像所有在家门口见到陌生人的孩子一样,但当他听到洛飞羽说他们来自中原,并非北漠人的时候,他忽然张口,有些突兀地插话。   “所以两位大哥哥是第一次来北漠?那我有一个一定要讲给你们听的故事。”   洛飞羽挑了挑眉,顺着这个有些突兀的话头往下问:   “什么故事?”   “当今北漠王谋权篡位之事。”   “?”   洛飞羽表面没什么反应,内心却有些惊讶。   谋权篡位?   这是在说如今的北漠王族——也就是上官家族内部有乱斗;还是在说三百年前,上官家推翻前代北漠王的事件。   若是前者,那上官家就算不碰上沙疫也要走向覆灭;若是后者……   后者更不可能些,毕竟三百年前,上官家推翻前代北漠王是件人人称颂的事,没有人不拥护他们。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男孩,等待对方接下来的叙述。   “十年前,李氏叛乱,其首领以奇诡手段潜入王宫,将当时的北漠王、上官家家主杀死。”男孩仰头,眼里还带着童真,言语却简单成熟至极,“家主暴毙,上官家大乱,他们被李氏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所有直系皆被活捉屠杀。后来李氏称帝,篡改历史,还不准人们说他谋权篡位的事……”   男孩似乎在认真地玩这个讲故事游戏,因此,在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他的说话用词又恢复了之前带点幼稚和胆怯的风格。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洛飞羽,有点疑惑,但还是按照记忆中爷爷叮嘱自己的话确认:“大哥哥,你记住这个故事了吗?我告诉了你真相,你可不能去听信外面那套说辞了。”   段无思皱了皱眉,看向洛飞羽,显然是准备看他要怎么做。   这个男孩说的东西的确和他们路上听到的不大一样,又或者说,是两个层面。   路上,他们只知道“当今北漠王无道”,“大将军暴虐蛮横”这样的信息,却不知道十年前还有这样一场政变,连上头人的姓氏都变了。看来百姓也确实被威胁得厉害,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倘若男孩所言属实,那么烈骨刀如今……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着急的呼唤:   “幺儿!过来!”   洛飞羽循声看去。   是骆队里的那个热情老头,邀请他和段无思到这里避一避的人。 第32章   跟上的速度倒是挺快。   洛飞羽并不意外老者会离队赶来, 对于那句话也没什么反应,只看着男孩嗒嗒地冲着对方跑去。   “爷爷!”男孩一边跑一边喊,“你这次回来得好早!”   老者不作声, 大步上前将人抱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两圈,发现一切如常, 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向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的两人,面上略有愧色。   “实在对不住, 我看孩子自己跑出来,一时有些心急, 冒犯二位侠士了。”   段无思没回应,只微微颔首, 表示自己听到了这番解释。   洛飞羽则微微勾唇,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无妨, 我们方才恰好听了个极不寻常的故事。”   “!!”   轻飘飘一句话,让老者的表情僵住了。   男孩却根本没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兴奋道:“对!爷爷从前不是教过我,要永远记得这个故事, 总有一天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所有人听?我今天就做到了那么——多人里的两份!”   老人深吸气,简直不敢对上另一边白衣人的目光。   洛飞羽面上带着点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叫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像杀了大将军那样忽然出手——如果他要出手,自己绝对是拦不住的。   他或许是比李氏更无法抗衡的存在,老人心道,虽然捉摸不透,但这也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整个家族唯一的机会。   他把男孩放下, 朝不远处帐篷吆喝一句,里头便钻出一个人,将满脸懵懂的孩子带了回去。   确认那道瘦小身影被落下的布帘遮住,老人朝洛飞羽和段无思行了一礼:   “失礼了,这里人都有些怕生,还请二位侠士随我到帐中一叙。”   ***   同一时间,眉镇。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在钟家、静远山庄以及苏遗影的联合之下,众人的确找到了关于郭道全的其他劣迹。   几人商议一番,决定给洛飞羽那边寄个信,信的大致内容为“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把郭道全的名声给坏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消息还没放出几天,本就勉强运行的若水阁便纷纷关门,平时在里头布置打扫的下属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阶段任务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看有没有藏在暗处的人被引到明面。   应连云是静远山庄庄主,没有重要的事,不会在外耽搁太久,便在一切结束后决定回庄,而应闻依旧留在眉镇。   但他也不好意思一直住钟府,于是干脆去了自己跟洛飞羽段无思来眉镇时曾经进过的归来客栈。   在客栈住久了,里边来往的人便记了个大概,这一天,应闻见到一个陌生面孔。   此人身材高瘦,一副儒生打扮,手持青玉竹竿,面上还蒙着层布,只把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显得有些神秘,又有些四不像的文雅。   应闻看不出他的年龄,他却在发现应闻的目光后主动搭话。   “咦,在下好像见过这位小郎君……小郎君是应连云什么人?”   应闻表情一滞。   空气安静半晌,他道:“我叫应闻,不知阁下有没有听说过。”   “哦,是了,”手持竹竿的男人作恍然状,“我想起来了,你十岁那年生辰宴,我还曾受你父亲邀请,到静远山庄吃过酒呢,怪不得觉得眼熟。”   应闻愣了愣,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然似乎和应连云是同一辈的?   他迟疑着补了句前辈好,面前人哈哈一笑,摆手。   “不必拘谨,我姓申屠,名岁希,早年和应兄可还算是熟人。这些年在外面闯得少了,认不出我也正常……不提这个了,听说前段时间,眉镇发生了不少麻烦?”   应闻恍然。   这就是在打听消息了。   他把那些事——从一开始的百姓失踪到最后的颂今观生变,通通讲了一遍,却不想申屠岁希听完后摸着下巴,说出了一句让他有些惊骇的话。   “所以应兄也到了眉镇?难道最近有关若水阁的消息,是他放出来的?”   应闻:“?!”   申屠岁希眨了眨眼:“好罢,看来我猜得不错。”   应闻后退几步,有些防备:“前辈为何这样说?”   “早年么,我和应兄便是因情报方面的生意而认识的。若水阁起于眉镇,你和他又都到过眉镇,那种消息,除了他,很少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挖到啊。”申屠岁希说得云淡风轻,“别紧张,我没有恶意,最多只是有些感叹……毕竟在我的记忆里,他和郭道全交情甚是不错。想不到郭道全能做出那种事,也想不到应兄会去查,并且将这些信息毫不犹豫地抛了出来。”   应闻定了定神。   郭道全做的那些确实是坏事,即使被申屠岁希看出静远山庄在参与,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是他道:“前辈是为他失踪一事来眉镇的么?”   申屠岁希一愣。   “什么失踪?”   应闻也是一愣。   “郭、郭道全啊。”   “他不是死——”申屠岁希说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戛然而止,“他没死?”   “……不,也不能这么讲,他就是不见了。”应闻也跟着反应过来,“前辈得到的消息是他死了?”   申屠岁希缓缓点头。   来眉镇的路上,他也曾听说过关于郭道全的消息,就是诸如“根本没看到他”、“杳无音信”这样的话,但柳孤村在最早给他的情报让他下意识将“无影无踪”和“死无全尸”画上了等号。   是他太信任柳孤村,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郭道全已经死了。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人能肯定郭道全已经遇害。   那柳孤村又凭什么那么早认定郭道全已经死了?   他有什么特殊的手段?又或者说,他和郭道全是否有特殊的联系?   ***   北漠,王城之外。   “……就像忆儿讲的那样,十年前,上官家的所有直系血脉都已经死了,而他是九年前出生的,”老人,又或者说上官百龄,正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两人,语带叹息,“我不是他的亲爷爷,他的直系亲属都死了,所有参与政事、在王城中活动频繁的族人,都死了。”   比起小男孩上官忆的故事,上官百龄的讲述要详细很多。   三百年前,北漠名声显赫的铸器家族上官家推翻前代北漠王,开创了北漠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的时期。   虽然站在北漠的权力中心,但在上官家里,并非所有人都会选择参与政事,恰恰相反,有很大一部分从出生到死,仍然一直专于铸器,这或许是刻在他们血脉里的追求。   然而,十年前,李氏异军突起。   就连上官百龄都不确定他们当年究竟是如何闯入王宫,将当时的北漠王、上官家族的族长杀害的,因为他就是专心铸器的那类人,当时并不在场,只听说那时候有好多蛇。   “蛇?”洛飞羽捕捉到关键词。   又是蛇。   曾经被丢在雾山用活人滋养的黑蟒、颂今观细细长长的白蛇,以及那天匆匆赶来的饲蛇者……   太多相似要素凑在一起,很难说其中没有关联。   “不错,蛇。”上官百龄道,“虽不确定王宫那天有没有出现蛇,但在后来、剩下人一齐躲避李氏追杀的过程中,我们总能碰见蛇。譬如好不容易逃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以为暂时能喘口气休整了,夜里便忽然从枕头底下钻出几条蛇将人咬死。就好像那些蛇一直在找我们。   “即使一时没被蛇咬死,反而将蛇打死了,不久之后,我们也总会被李氏的人发现。那些蛇就像他们的耳目、他们的侦察兵……”上官百龄深吸口气,“这太诡异了,比人要可怕得多,也难防得多。”   洛飞羽道:“既然如此,这里真的安全么?”   上官百龄苦笑:“今天之前是安全的,今天之后,就是未知的了。”   段无思之前都没说话,这时终于一撩眼皮,冷冷地看向他。   “那你请我们过来,意欲何为?”   上官百龄被他眼中淡淡煞气摄住,不自觉向后一缩,半晌却又一咬牙,道:   “二位侠士皆有天人之姿,不仅身手不凡,还不惧权贵。这十年来,上官家蛰伏至今,也算受尽折辱、元气大伤,再往后耗,终究会迎来灭族的那天……”   洛飞羽不置可否,他静静等待着上官百龄那句尚未说出口的、最关键的话。   “就在这个关头,二位侠士的出现让我窥见几许希望。”上官百龄说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沉声道,“老夫代上官家求二位出手相助!往后二位若有需求,整个上官家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头埋了下去,余光却见两双靴子皆是一移。   二人都没受他这一礼。   “老人家,还请快快起来罢。”洛飞羽上前两步将人扶起。   上官百龄本想多做些礼数,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这股力气抗衡,遂无奈起身。   洛飞羽松手,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来,李氏自然没有半分道义可言。但为方便之后行事,在下有三点要问。”   上官百龄连连点头:“你问、你问!”   “第一,我来时只知当今北漠王无道是真,你又能否证明方才那番话为真?   “第二,既然你说,李氏手段奇诡,神秘莫测防不胜防,倘若我们答应帮忙,上官家族又能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提供什么?   “第三,长远的先不必提,亦无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上官家是几百年的铸器家族,作为回报,我们想挑一件武器,如何?”   第一问,为的是表明他们并非容易糊弄之辈。对于上官百龄的话,洛飞羽虽已信了八分,却万万不想被当枪使,即使对方确实处于弱势、在道义上确实需要帮助也不行。   第二问,他其实并不是想要什么答案。上官家族的人能做什么,在之后的行动中自会有所体现。   洛飞羽是要让上官百龄直面他们并不能够提供什么的事实,把握这次北漠之行的主动权。毕竟是这样大的一个家族,就算到了最后时刻,也很难说是否真的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脆弱无害。   三百年前,洛飞羽的确顺手帮了他们,但如今,三百年后,他带着明确的、势必要达成的目的而来,便不会那么随意和宽纵。   第三问,是明确回报,便于把话题引向烈骨刀。他来北漠的最终目的是这把刀,上官家三百年来驰名江湖的作品也是这把刀。   只是不知道,李氏谋权篡位,上官家快被赶尽杀绝,烈骨刀如今会在哪里?   “……”   上官百龄显然被这三个问题砸懵了。   整个家族逃命十年,现如今,有价值的、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基本都到了李氏手中,除了……   除了烈骨刀。   那是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把刀,三百年前,由即将寿尽的绝世铸刀师、上官家族当时的族长自投火炉淬炼而成。   那是他们整个家族的骄傲、自尊和灵魂。   在过去的三百年里,很多人都曾觊觎过这把刀,却又因为上官家族在北漠的发展望而却步。   李氏至今还在追杀他们,不仅仅是斩草除根想法的缘故,也还因为在找这把刀。   烈骨刀还在他们手里。   但,这要说吗?   他想到洛飞羽的第三个问题,心中一颤,觉得对方是在暗示。   心中思绪万千,表面却只思考了不过一瞬,上官百龄正色道:   “烈骨刀还在我们手里,老夫向二位侠士保证,只要二位肯帮忙,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上官家族都会将烈骨刀亲手奉上。”   段无思面无表情地损了一句:“若是败了,哪有命用?”   上官百龄表情一僵,只能当没听懂,暗中转移话题:“至于自证,除了烈骨刀之外,还有一件东西或许可以证明。”   烈骨刀当然可以直接证明,但他不敢现在就拿出来。   洛飞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没说什么。   “三百年前,落梅公子曾将象征北漠王权的玉章从王宫宝库中拿出,连同一张梅花笺一起,放到我们家的书房里,那张梅花笺还在。”上官百龄眼巴巴地看向二人,“此物能否作证?”   原来是梅花笺。   洛飞羽倒是真没想到,上官家族会把那东西保存三百年。   他和段无思对视一眼,勾了勾唇:“少侠觉得呢?”   段无思:“我想看看。”   这话乍一听有些答非所问,譬如上官百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困惑,但洛飞羽知道段无思是什么意思。   钟府喝酒夜谈那次,他曾和对方提过自己关于“落梅公子”这个身份的事。   此身份称号风雅,实则是个侠盗,不论走到哪里、在哪个季节,行事前后都会留下一张梅花笺作说明,显得堂堂正正,让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段无思没见过梅花笺,这是好奇了呢。   “自然是可以作证的,”洛飞羽看向还在发愣的上官百龄,示意道,“我听过这个传说,还有些想知道三百年前的梅花笺长什么样。”   段无思:“……”   他心里又好笑又无语,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在面上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   得了肯定,上官百龄便忙不迭拿来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边是个石盒,打开石盒,里边是个布袋,打开布袋,里边又是个木盒……   拆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张保存完好,却依旧极其脆弱、有些泛黄的纸终于露了出来。   虽然泛黄,它的底色仍是浅红色,上边甚至有点点小花瓣点缀,也不知是制作者亲手画上去的、还是真的梅花花瓣。   静下心来,细细去闻,居然还能闻到丝缕暗香。   洛飞羽有些惊讶,心道这上官家族倒是挺会保存东西的。   段无思盯着纸上的蝇头小楷看了好几秒。   ——“治世如铸器,铸器大成者,可触类旁通邪?”   轻轻巧巧,如同谈笑。   一瞬间,他好像能想象到洛飞羽当年写下这句话的神情,甚至能想象到,如果这句话是由洛飞羽亲口说出,那又该是什么样的语气和风采。   必然很绝世。   他好想看见,可惜他不可能参与。   洛飞羽见段无思看纸看了好几秒,便问:“如何?”   上官百龄心中一紧,脑内飞速思考,倘若这二人觉得梅花笺是赝品他该如何应对。   却听段无思答:“好看。”   上官百龄:“?”   看完梅花笺,再略作商谈,合作便暂时达成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上官百龄招待二人用了晚饭,便亲自带他们去挑住的地方。   说是挑,其实这地方的帐篷都一个样。   又小又破又窄,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大概是条件不好、又想靠得近些有个照应的缘故。   上官百龄一边带路一边说话,到后面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惭愧道:“委屈二位了,我们这边条件实在……”   话没说完,面前忽然出现一顶不大一样的帐篷。   它孤零零地立在前面,更高、更宽敞,却和其他小帐篷离得有些远。   洛飞羽:“这是?”   “这其实也可以住,但里边只有一张床,还和其他帐篷隔得有些远。”上官百龄一边介绍,一边心里发愁,“它原本是用作迎接客人、又或是外头商户的,毕竟我们在城外生存,完全独立有些困难。但最近几个月,李氏查得很紧,我们便不敢留外人住了。”   他之前没特意提这个帐篷,一是因为它距离远,看着不太安全;二是只有一顶,里边还只有一张床。   他请来帮忙的有两个人,若是一人要住这里,另一人不就只能住又小又破又窄的?那多不好。   上官百龄试图观察洛飞羽和段无思的神色。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最不想面对的情况出现了。   二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二人都看向了那顶不一样的帐篷。   上官百龄咽了口口水。   坏了,他们看上同一个住处了,这怎么分?   这二人都是自己好不容易请来的帮手,上官百龄谁都不想得罪。   正当他绞尽脑汁寻找解决办法的时候,那白衣人十分自然地转向身边的年轻剑客,说:   “少侠觉得这里如何?”   剑客说:“不错,你呢?”   上官百龄眼睛一闭,心道这一刻终究要来临——   白衣人的下一句话却把他砸懵了。   “那我们暂时就住这里。”   段无思:“好。”   上官百龄:“?”   “等等,”他胡乱开口,说了两个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呃……那我再拿床铺盖来?”   洛飞羽想了想,看向段无思:“介意和我同床么?感觉打地铺不太适合休息。”   段无思:“不介意。”   上官百龄:“?”   他还想问那要不要多拿床被子,但这个时候,二人已经走了进去。   上官百龄:“……”   行吧,那就不多嘴了,反正这二位全程好像也没看他。   简单交代几句,上官百龄离开了。   洛飞羽走进帐篷,关上门,顺便把弹幕嗷嗷乱叫的直播关闭,环视一周。   的确比那些小帐篷好得多,虽然只有一张床,但足够大,完全够他和段无思两个人睡。   段无思站在洛飞羽身后,见他看着床榻,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心跳开始加速。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说,段无思觉得自己根本没想什么,他大脑里是一片空白的。   从洛飞羽对他说“同床”开始。   他一开始确实是准备打地铺的,因为不想对方住得太差,又不想因在不同帐篷而导致相隔太远。他只是想和洛飞羽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段无思根本没想过同床,就好像在心底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选项。   但洛飞羽问他介不介意。   自然是不介意的。   在走进帐篷之前,段无思还处于没反应过来的状态,洛飞羽怎么说他怎么应;但走进帐篷之后,看到那张干净宽敞的床榻,某根一直绷着的弦就忽然被拨了一下。   这时,身前的洛飞羽忽然回头,段无思一惊,心虚之下开口,试图用莫名其妙的话语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梅花笺很好看。”他说。   虽然是胡乱出口的话,但也是真实的想法。   洛飞羽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不由得问:“真有那么好看?方才少侠看了好久。”   段无思一本正经地肯定。   “嗯,纸和字都是。”   洛飞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道:   “喜欢的话……等我们出了北漠,正好立春,梅花也该开了。我到时候给你做梅花笺,要多少有多少。”   段无思一愣,心跳更快,某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他追问:“那字呢?”   洛飞羽失笑。   “当然也写,怎么可能只做不写,我又不是造纸商。”而且只有写了东西,才能算真正的心意吧。   “要什么写什么,如何?” 第33章   “这也……”段无思实在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没想到洛飞羽会这样说, 下意识要推拒几句,又迟迟说不出口。   你怎么就把这样的好话跟我说了呢,段无思脑子里一团浆糊。   对方那种既好笑又无奈、又带着纵容的语气和眼神让他心头发软发热, 甚至整个人也像是在化开在燃烧。   因为面前是洛飞羽,他觉得自己该有礼貌一些,不能显得什么都理所应当。   因为给出承诺的是洛飞羽, 他其实根本不想推拒,甚至想要更多。   更多的理所应当, 更多的陪伴与承诺,更加长久地、就像现在这样地、看着自己。   ……好像越想越多了, 段无思逐渐难以描述自己的感觉,他只有余力想到两件相似的东西。   化开, 以及燃烧。   清清凉凉甜甜腻腻的糖水。   还有温温暖暖安安静静的火炉。   ***   与此同时,王城, 最为高大的建筑中。   一名穿金带银、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正躺在榻上,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喘息。   他四肢冰凉,手脚时不时胡乱弹动几下,却始终紧紧闭着眼睛.那眼皮皱巴巴的, 好像被胶水黏在了一块。在他叫声尤为痛苦的时候,那整张脸甚至都会变紫,嘴巴周围则是发青。   他喘不过气。   床边跪了整整齐齐一排人, 几个医者打扮的又急又怕,却面面相觑、毫无办法。   过了一会,跪在最前面的青年忍不住了,一脸怒容地回头,低声骂道:“父王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不就是指望你们能在必要时刻派上用场?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吱声了?废物!”   跪在后头的人都不吭声, 也不和青年对视,一个个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去。   青年怒极,赫然站起身:“你、你、还有你!来人,把这几个都带下去!”   哭叫声和哀求声瞬间响起,然而毫无作用,几个大夫满脸绝望地被侍卫拖走。   房内又安静下来,剩下人继续跪着,中年人仍然在艰难而痛苦地发出呻吟。   半个时辰过去。   像是什么开关被倏然按下,某一刻后,混乱不堪的痛呼声停止了。   榻上的中年人浑身是汗,他摊开身体,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低头跪在最前的青年眼里闪过一道暗芒,随即面色如常地凑上前探问:“父王你清醒了?感觉怎么样?”   李通摇了摇头,喘着气没说话。   他于是在一边亲自侍奉等待。   过了半晌,气终于喘匀了,李通开口,却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大将军找到上官家的人没有?”   李山一愣,斟酌道:“呃……大将军此番外出还未归来。”   “没回?他出去几天了?”   “三天。”   “倒也不算久,罢了,那就再等几日。”   都说大将军蛮横暴虐,可他的确是当今北漠王李通最偏信的部下,李通对他,比对亲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偏信一个人,总是有道理的,大将军恶名远扬不假,对李通却是一等一的忠诚,他那十年来攒下的、“喜欢在王城外玩猎杀游戏”的坏名声,实际是为了帮李通找上官家残存的族人、以及那把传说中的刀。   王城就那么大,里边的每一个角落都早已被他们探查过,没有,就是没有,剩下那些人跑到城外去了。   北漠十分广阔,绿洲却只有王城这一块,李通想着,那群苟延残喘的上官家人娇生惯养,绝对受不了外边环境,不多时便会自己回来。可没想到,他们一跑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李通一直派人在找,后来时间久了\不好再派军队大张旗鼓,他便让大将军一个人去外边游荡威慑。   即便如此,尸骨、活人、还有刀,这三个,他一个都没见着。   然而,就在这个关头,大将军告诉他,自己下次外出多半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李通万分激动,这几天一直盼着大将军携讯归来,不料人没等到不说,先把自己给等犯病了。   对了,说起他这病,外人都觉得奇怪。   李通正值壮年,身体一直都很好,却从两个月前开始出现异状。   这异状并非一直都在,相反,大多时候他一切正常,但隔三岔五地,总会像方才那样痛苦抽搐喘不上气。   王宫里养的几个大夫都来看过好多遍了,却个个束手无策,甚至连方向都没有。   “……”   李通在他儿子的搀扶下半坐起身,扫了眼其余跪在塌下的人。   这些人将头埋得更低,死死看着地面,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因为怪病的缘故,李通比从前更加暴躁狠辣,众人都怕他一个不顺心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   却不想这次,他只按着心口,缓缓道:“去发布告示,三天之内,本王要见到新大夫。”   ***   是夜,段无思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   或许是经历导致,又或许是天生,他警惕性很高、睡眠极浅。   段无思只要听到任何一点响动都会醒,甚至连旁边有别的气息味道也会觉得干扰。   所以,前世的时候,他都尽量和别人保持距离。   但这个“别人”不包括洛飞羽。   段无思一开始还很紧张,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身体从头到脚地发热,但过了一会,整个人便逐渐放松下来。   ——洛飞羽就睡在他身边,且表现得十分自然。   那,好像是没什么可害臊的?   他们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而已,没做什么。   这样想着,莫名躁动的心绪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   二人之间原本就隔了些许距离,段无思静下心来,还觉得清清浅浅的气息声和草药味都让人特别安稳。   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段无思迷迷糊糊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困意。   就这样睡吧……   他下意识翻了个身。   半晌,又迷迷糊糊地在大脑里反应。   自己是不是变成面朝洛飞羽的姿势了?但这好像也没关系……   意识逐渐下沉,却在最后时刻被捞了起来,仿佛有人在用手掬一捧水,而他的意识就在那层水面上漂。   段无思眼睫微颤,因为有人在轻轻碰他眼睛。   ——洛飞羽没睡。   他没睡着,反而忽然伸手,用指腹擦过他的眼睑。   这是一个无声的、很轻的、温柔的动作。   段无思心里“轰”地一声,发生了一场爆炸。   那些之前被他抛下的所有胡思乱想、所有羞耻都在这一刻重新浮出水面,甚至因为卷土重来的缘故,更加猛烈、更加燥热。   ……怎么回事?   但他不敢睁眼。   “……”   一切,要回到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前。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3%,目前黑化值为59%。】   洛飞羽和段无思谈着有关梅花笺的事,便听到系统在脑中播报。   下60%了。   【……经检测,气运之子黑化值再次经历整十数,解锁奖励“《蚀心刀剑》·残篇”一份,可随时兑换抽取。】   系统兢兢业业地说着,机械音不带半点感情,似乎只是在麻木地完成工作。   但洛飞羽还记得不久前,系统试图用直播间禁言权限和他换一份残篇的事。   难道系统有预知能力,知道下一份残篇的内容,不想给他看?   还是系统也发现他记忆松动,觉得再看下去很可能直接恢复?   为什么不希望他恢复记忆。   洛飞羽能确定,系统并不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存在。   系统到底是什么存在?   伴随着“哗啦啦”的书页翻动声,洛飞羽闭着眼睛,红字便开始一行行浮现在他脑海中。   【“可我就你一个朋友。”】   第一行,心口就闷闷地疼了一下。   紧接着,却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其浓烈的昏沉感直冲脑海,差点将他直接拖入睡梦之中。   然而同一时刻,戴在手腕上的那串赤色手链散发出惊人凉意,又把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第二次了。   又是在遇到前世记忆的关头差点沉睡,又是这串手链让他清醒。   既然如此,这次残篇,非看不可。   【闻言,洛飞羽面上那点常带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表情和语气都沉下来。   “虽然心里知道,叫人不要难过是件很徒劳的事,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难过。”   他端起酒杯,举到段无思面前。   “段兄,敬你一杯。”   段无思慢了半拍才站起来,僵着手和洛飞羽碰杯。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却发现自己流了泪,入口液体除去酒香,还有咸味。   “不好喝,我要喝我们埋的那坛。”他提不起力气说话,将酒杯放回桌上时还不小心放倒了,但倒了他也不管,只像耍赖一样强调,“我平生只和朋友喝酒的。”】   还没看完,洛飞羽先停了片刻。   ……这份残篇里居然有自己。   之前都没有的,这次却是他和段无思的对话。   而且还像是最后阶段的对话。   洛飞羽只看到这里,却十分罕见地产生了类似难过的情绪,想停下来缓一缓。   残篇中的自己在对段无思说不要难过,如今的自己看着却觉得难过。   那自己前世这样说的时候,大概也在难过。   冥冥之中,在这一刻,有些东西真正重合到一起去了。   于是“咔”的一声,记忆的封印松动。   然后呢?   然后,他好像又说了什么。   洛飞羽有种恍然的感觉,像是在寻求新的信息,又像是在温习尘封的过去,他重新看向浮现在脑海中的文字。   他说……   【“天下谁人不识君?”洛飞羽将倒下的杯子扶正,“独酌也好,共饮也罢,偌大江湖,想和你喝酒的人不可胜数。你喜欢,怎样都相宜。”   段无思倏然抬眼。   下一刻,被他用手在底下掰的石桌裂了。   碎石砸在地面,杯盏再次倾倒。   “哈……”   段无思撑着残破的石桌,狠狠转头,看向空荡荡的侧面,音量难得有些大。   “洛飞羽……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难道你觉得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吗?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把你忘记的人吗?你……你不如杀了我,你不如让我陪你……”   说到后头,竟成了带着哭腔的气声。   洛飞羽难得沉默,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也只沉默了半晌,随即撇下一地狼籍走到段无思身边,拉着人手臂一下又一下地拍背。   “是我不好,不要这样哭了……”还是带着叹息的语气。   “……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段无思借酒发作,便全当自己在耍酒疯,什么都不听不管了,又低喃了一遍,眼神好像在做梦,“……你好像没什么怕的,不怕痛也不怕死……但我痛、我怕……”   他说得断断续续,被自己的哽咽打断好几次,毫无气势可言。   “有。”   洛飞羽将他的脸转过来,用衣袖把眼泪擦干:“你哭得我痛,不要哭,好不好?”   “……”   段无思盯着他,不说话了,但鸦青色的眼睛里仍然亮色波荡。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的剑是世上第一剑,他的刀是世上第一刀,斩孤月、碎山河、断东风,每每出手震惊四座,春花草木瞬间失色。   谁人不识?   无人不识。   但无知己。   无知己,无知己,无知己。   再好的酒,再多的人,再大的江湖。   都没有意义了。】 第34章   洛飞羽从未有哪一刻的感触像现在这样强烈。   压抑、空洞、痛楚?   不止这些。   苦涩、混乱、恍然?   不止这些。   被尘封的记忆席卷而来, 像是一阵狂风吹过,有关过去的迷雾骤然散去。   纷繁杂乱的声色光影在脑中流转,即使转瞬即逝, 却留下了足够的痕迹,不再失落于暗中。   他依旧闭着眼睛、气息平稳,心中却已有了波澜。   ——其实他忘记的事本就只有一件。   前世, 他和段无思相识四年后于北漠再遇,在沙漠里停留了大半年。北漠事毕, 正逢江湖五年一度的英雄宴,二人便同去临州, 路上宴中,谈天赏景好不惬意。   但那次的英雄宴并没有圆满结束。   按照惯例, 英雄宴应当连续举行一个月,在此期间, 江湖侠士都可前来吃酒谈天、登上擂台共论武艺。   然而,大半个月后,一位声名远扬的老江湖——也是组织英雄宴的几人之一,失踪了。   此人在指法与毒术上造诣极高, 本身性子亦正亦邪,早年行事狠辣、出手凶残,几十年过去却渐渐收了锋芒, 在临州开了间医馆,专门为别人看病。   人们惧他手段敬他高龄,又看他如今向善,便选择性地不去提那些过去。   但这人早年的名号仍然一直用着:   阎王指,柳孤村。   宴会中途,柳孤村莫名失踪?   消息一出, 众人皆惊。   宴会是举行不下去了,但由此聚集的一众侠士却不可能就此散去,人们开始从各方面寻找蛛丝马迹。   英雄宴来了许多名士,万众一心之下,还真在短时间内找出了可疑之处。   线索指向临州城外的一片荒地。   那里是前朝古战场,曾经长期被鲜血浸染,目睹战场刀剑无眼生死无数。后来战争停止,那块地方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地。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谁,默默在荒地里立了许多无名碑。   那人或许本是好意,想慰藉那些死去的士兵,可那白森森又简单粗糙的一排排石碑实在过于扎眼,去的人越来越少,原本路过的也开始尽量绕路,就连著名杂集《临州夜话》里也写着:“意聚成障,恐生惊变。”   人们略一合计,便火急火燎地说要去探查,有几个年轻毛躁的完全都没吱一声,早早冲过去。   然后再没回来。   这下,事态更严重了。   柳孤村莫名失踪,尚不能一口咬定他出了事,但当前去寻找他的、活生生的人再次失踪,就证明这地方一定有问题。   后来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   那片地方开始迅速出现属于新生的障的气息,它们试图从无名碑下钻出来,有少数甚至已经钻了出来,只是被将荒地包围的众人齐力斩杀了。   人们在荒地苦熬一段时间,轮流守着,不让邪障跑出去造成祸患。但几天之后他们发现,仅仅斩杀爬出来的障还不够,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就算真有高手能不眠不休一直坐镇——不、其实达到能快速除障水平的高手根本没那么多——就算有这样的高手,高手也是会累的。   高手是人,障不是。   可新生的障源源不断,根本没有尽头。   实际上,那些无名碑就像一个个记号,碑下的泥土只有薄薄一层,泥土之下,则是一个个去往地下的通道,而地底……   地底有一座空荡荡的大殿。   只有洛飞羽知道地底是什么样子,那座大殿又是什么样子,因为只有他下去过,只有他能下去。其他所有试图进入的人都早早迷失暴毙在无名碑下的通道里,用自己的生命做出了血淋淋的警示。   ……只有他。   思绪到这里,洛飞羽忽然联想到另外一个点。   关于他自己的体质、手段、经历,关于莫名其妙来势汹汹的困意。   洛飞羽并不认为自己前世选择走向死局是意志之外的结果。它或许只是有些……突然、有些让人惊讶,但放在当时的那个情境里,却完全在情理之中,仿佛他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走向那条路。   这或许和《蚀心刀剑》的剧情设定有关。   否则五百年前穿越的开局、集各种除障材料于一身的体质,又怎么会那么巧地和五百年后的大难对上?   遇到段无思之前,他时常陷入莫名且漫长的沉睡,这或许不仅是受体质影响,更是剧情本身的需要。   他若一直醒着,把五百年来江湖事全都看尽,哪会有那么多麻烦事让段无思碰见?   他若一直醒着,或许就能提早发现临州城外那片荒地的异象,《蚀心刀剑》就少了一个大转折、少了一个剧情上的高/潮部分。   但剧情又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角色存在。   所以前世,洛飞羽在遇到段无思之后,就再也没陷入沉眠过。   重生后,情况略有不同,即使他遇到了段无思,还是时有强烈困意忽然侵袭。但仔细分析前后情景,便能发现,这一世的困意都是为了阻止他恢复记忆,阻止他出现在前期本不该参与的剧情里。   和弹幕一样,洛飞羽之前也觉得《蚀心刀剑》关于剧情和智斗的描写不详细,原作作者并未对此有多少着墨。   但现在,他也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原文对自己的描述同样并不详细。   在他亲口告诉段无思过往之前,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活人知道有关他的事。   或许原文作者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是世界自己圆的逻辑,而作者只设定了这个角色的开头和结局。   前世,也就是原文,《蚀心刀剑》,它早就定好了基调和大纲。   所以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人,所以这样一个人必须要死。   这样的一个角色会出现在主角的生命里,路过,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死掉,促进对方的成长、塑造对方的性格。   他是让“黑化流大男主”完全黑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是打磨段无思人设的最后一把刀。   他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过客,救他性命,赠他机遇,予他情义,但最终的路仍然只有对方一个人走。   蚀心刀剑。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思无觉无喜无悲。   “……”   洛飞羽缓缓睁眼,入目是帐篷内的一片黑暗。   但他重生了。   原文剧情早已跑偏十万八千里,这一世的可操作性也还有很多。   一切其实早在不知不觉间向好的那面发展。   安谧之中,洛飞羽朝身边略微一瞥,发现段无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身,此时是面朝自己侧躺着的。   居然就睡这么熟了?他记得刚上榻时,对方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一点都不防备的么。   恢复的记忆和方才的残篇尚且历历在目,洛飞羽难得觉得心口有些发闷。   虽说原文作者给他设定了那些特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前世的选择,但在那五百年间,他确实过得潇洒快活,比段无思早年罹难要好太多。   况且,是原文作者设定的那些,就算原文作者有把他当“男主金手指”、”剧情工具人”的意思,和段无思也没有关系。   刚恢复的记忆和之前的残篇还在脑中清晰着,洛飞羽将目光移到段无思的面庞。   对方呼吸均匀平稳,极其自然地闭着眼睛,还因为是侧躺姿势,贴着褥子的那半边脸被压着,挤出了点很显年少的软肉。   洛飞羽注视着他闭着的双眼,看了一会。   恢复的记忆与残篇重合,红字描写与曾经见到的画面重合,他很难不去想那双布满血丝又克制不住泪水的眼睛,他很难忘记那双想瞪他最后却侧过去狠狠瞪空气的眼睛。   那双鸦青色的眼睛颜色偏深,段无思面无表情起来,更会将他整个人衬得阴郁沉冷,像一条随时会置人于死地的毒蛇。   但洛飞羽那次发现,段无思哭的时候,眼睛是晶莹且带润泽亮光的,那时候的颜色就会偏浅,翡翠玉石一样。   稀罕,好看,但让人心疼。   他看了段无思半晌,才轻轻伸手碰了碰对方眼睑。   触感干燥。   但下一刻,洛飞羽发现有些不对。   ——就在自己手离开的那一刻,他以为已经睡着的人,呼吸乱了。   “……”   房内仍然安谧。   洛飞羽皱了皱眉,缓缓收拢五指。   方才接触到冰凉眼皮的感觉似乎仍然残存于指尖,他轻轻以指腹摩挲自己掌心,内心斟酌。   段无思……没睡着?   不,应该是要睡了,段无思应该是被自己打搅到了。   洛飞羽对气息的感知很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完全没睡或装睡的人当成已经睡着,便很快意识到,对方大概是处于困了、马上可能睡熟的状态。   “……”   少见的,洛飞羽生出些近似懊恼的情绪。   一是扰人休息的歉然,二是这会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碰段无思眼睛的动作有些过界。   这个动作的亲密意味太重,还是在夜里同榻时发生的,对段无思而言大概极其突然。   ……不会让段无思觉得奇怪吧?   在心中计较着,洛飞羽垂眼,没发出任何声音,继续观察段无思的反应。   却发现短短几息时间,对方不仅呼吸乱了,整张脸也红了。   但又迟迟没有睁眼,反而因为某些缘故,将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紧紧闭着。   洛飞羽:“……?”   他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当然还有几分放松。   该感叹幸好人年少单纯脸皮薄么?这种时候居然只是脸红装睡,没直接睁眼问他怎么回事,也不计较这忽如其来的唐突。   ***   段无思不知道洛飞羽是怎么想的,因为他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他已经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了。   为什么忽然碰他眼睛?为什么用的力气那么轻那么温柔?为什么碰了之后又不说话?   心跳一下下逐渐加速,仿佛心脏下一刻就会冲出胸膛。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后续了。   从始至终,帐内没发出任何响动,时间一点点过去,段无思闭着眼睛纠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药香味过于让人舒缓放松,还是身边温度过于温暖,他明明已经清醒过一次,期间还曾非常紧张,却仍然想着想着就开始迷迷糊糊。   那就先睡吧……   段无思没和困意抗拒多久便彻底放弃,侧躺的姿势没变,脸朝着洛飞羽的方向睡着了。   他准备第二天再好好想想。   然而,第二天醒来,段无思发现自己两只手搂着洛飞羽手臂,脑袋蹭着洛飞羽肩膀,鼻尖还抵在洛飞羽颈窝上。   段无思:“!!!” 第35章   洛飞羽夜里也没立即睡着, 出于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理,他看了段无思很长时间,也观察到了对方从满脸通红到呼吸慢慢平复的整个过程。   只是他没想到, 段无思会在睡着之后往他这边凑。   段无思本来就是侧着睡的,凑过来时,身体就会靠近他的手臂。   他瞥了眼因动作从对方肩膀滑下些许的被褥, 抬手帮人给盖回去了。   再往后,一觉醒来, 怀里多了个人。   他的右手手臂被紧紧抱住,肩上多了另一人的发丝, 颈窝则感受到一股十分规律的呼吸。   那股气息温热适宜,扫在皮肤上带来丝丝痒意, 不会让人觉得烦,却又实打实地起伏着, 像小动物一样,毫无知觉地蹭着人。   洛飞羽:“??”咳……什么情况?   段无思仍然是朝向他的姿势,但由于低着脑袋,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只能看到两只露在外面的耳朵和有点乱的头发。   这家伙还没醒。   洛飞羽垂眼看了一会儿,脑中第一个成型的想法居然有关段无思的体温。   也不知道他这样抱着人抱了多久,此时此刻, 怀里身体的触感不像以往那样阴冷滑腻如蛇鳞,反而几乎和他自己的体温相近。   不过这样说也不完全正确。   因为过了一会,段无思就醒了。   但他装睡。   装睡归装睡,就算他低着头、自始至终一下没动,露在外面的耳朵却红得明显,洛飞羽看不出来才怪。   然而, 不止段无思装睡,他也跟着“装睡”——其实也就是没动,眼睛仍然睁着,既好笑又好奇地扫过视野里怀中人的身体。   颈边的温度一直在慢慢上升,就目前,已经比他的体温还要高了。如果不是洛飞羽清楚具体情况,他甚至要怀疑段无思是不是在发烧。   他没意识到自己注视段无思的眼里盛了多少笑意,眉目又是怎样的舒展。   “……”   就这样不知道多久,几丝日光透过帐篷罅隙偷偷溜进帐内,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昭示着时间在一点点推移、时辰已经没二人刚醒时那么早了。   洛飞羽终于准备放过怀里快要自燃的人。   正当他要做出一副“缓缓醒来下床洗漱,并未关注细枝末节”的姿态时,段无思动了。   先是一点点把手松开拿走,再一点点挪开脑袋,最后整个人悄无声息往边上一翻,平躺在床榻上。   “……”   半晌,洛飞羽听到一小截极其轻微的呼气声。   噢——这是松了口气。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既然如此,剧本就临时改成“自己装睡,段无思先醒”好了,洛飞羽心道。   他早在段无思把手收回去的那一刻就闭上了眼睛,这会对方平躺回去,看他也只能看到一副安静的“睡颜”。   当然,这个时候,“睡着”的他应当表现出些许将要醒来的征兆。毕竟不管段无思方才动作有多小心,站在“洛飞羽本人的敏锐程度”这个方向看,他不可能一点觉察都没有。   这样想着,洛飞羽微微侧了侧脸。   然后就发现段无思的呼吸声瞬间屏住。   又过半晌,属于身边人的那股气息消失殆尽。   洛飞羽:“……?”   好么,居然直接跑了。   ***   段无思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没有反应。   真真正正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他、他自己睡成这样的?   根据段无思对自己的了解,第一,他不可能睡得那么死;第二,他睡觉不可能那么不老实。段无思对自己的评估一向很准,因为他看自己和看旁人一样,犀利,透彻,不留情面,一针见血。   他怎么会睡到洛飞羽怀里去?……他怎么能睡到洛飞羽怀里……   段无思僵了大半天,最后想想,大概能算作慰藉的,是洛飞羽并不知道这件事?   对方身体温暖得恰到好处,靠着特别舒服,就连颈窝里的草药香都比平常闻到的更馥郁些,根本不想撒手……等等。   段无思:“……”   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段无思对自己的认知向来清晰,这不错,但对于某些和洛飞羽相关的心绪,他已经混乱迷茫很久了。   前世,自相熟之后,他一直将对方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是前辈,是知己,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可以同生死,可以共进退,无论什么都可以,他最想的不过是和洛飞羽待在一起,和洛飞羽一起经历更多。   无论什么事,有对方在,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仅此而已,没有更多。   前世他只会想和洛飞羽赏景论事,今生他却渴望洛飞羽对他更加亲昵;前世他只当无意间的肢体接触是巧合,今生他却渴望巧合停留更久、身体相贴更近。   他向来能看清自己,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想洛飞羽拥抱他,想同样拥抱对方;想永远永远都不分开,想时时刻刻能接触到对方。   想疯狂攫取属于洛飞羽的气息。   想亲吻。   此时此刻,他低着头,鼻尖蹭在洛飞羽颈窝,其实就很想把自己直接埋进去,深呼吸,再用唇去感受对方的温度。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克制住的这种冲动。   就好像心脏被分为三份,一份是羞耻,一份是欲望,一份是克制。   他如何能有这样的想法,他如何能把这个人往那种方面想,太失礼了,太冒犯了。   ——段无思之前总这样告诫自己,但今天醒来,不知是不是洛飞羽怀抱过于温暖的缘故,他忽然就想放任了。   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他认。   洛飞羽一直对自己那么好,在一起应该没什么难度,对不对?   想是这么想的,但段无思觉得,就算有了这样的想法,也不能趁人之危,要光明正大。   要抱就明着讨,想亲就在人眼皮子底下亲,他要的是他该得到的,不是暗地里偷来的。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改变睡姿,否则他很难一直克制自己偷亲的冲动,况且万一洛飞羽醒了,发现自己睡在他怀里,觉得奇怪起了隔阂,岂不是不利于长远发展。   然后他就又在洛飞羽怀里躺了不知道多久,脸越来越烫。   直到阳光忍无可忍地照进来,段无思觉得自己再不起洛飞羽可能就要醒了,才磨磨蹭蹭地回到他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哪知道他刚躺回去,身边人就有了动静。   段无思怕自己表现出什么端倪,直接跑出去洗漱了。   ***   这天清晨,上官百龄有些迷惑。   卯时,天将亮的时候,他起床了。   虽然昨晚没和那二人说今天的安排——事实上,他也不能做什么安排,因为他目前不敢进王城。上官百龄计划着找个和他有联系的商队,靠交情把他请来的两位高手带进城里。   他会把他知道的所有信息告诉他们,剩下他不知道的,也只能指望二人了。   可大帐篷里一直没有动静。   也罢,卯时可能早了些,上官百龄心道看来高手也不一定早起,那些故事里高手早起练功多半是骗人的。   卯时过去,还是没动静。   上官忆今天醒得早,这会都跑过来趴在他膝上笑嘻嘻说话了。   上官百龄有点担心。如果不是他知道那二位都身手极好,如果现今住那里的是别人,他都要以为是夜里来了什么王城的东西,袭击了那顶离其他帐篷很远的大帐篷。   没办法,带着族人躲躲藏藏十年,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但偏偏是那二人,所以肯定不会在这里出现有关安危的问题。   这时,一名被上官百龄派出去探查的年轻族人从外边回来。   他带回一个消息。   “李氏昨夜发布召令,说要在三日内见到新的厉害大夫。”   “新的厉害大夫?”上官百龄喃喃沉思。   这两个月来,他依稀听说过有关李通生病的消息,却并不清楚具体情况,没想到两个月过去,李通不仅没被治好,反而还要找新的大夫,像是病情加重的样子。   这对刚好请了帮手的他来说是个好机会。   扮做外地来北漠讨生活的大夫,有很大的几率能直接进王宫,可不比混在商队里方便?   再一看时间,辰时了。   上官百龄又焦急又兴奋,在原地来回踱起步,还好没多久就看见二人中拿剑的那位从帐中走了出来。   “这位侠士!”他赶紧上前说明自己的想法。   段无思听完不置可否,道:“我去问问他。”   上官百龄:“好说好说。”   于是洛飞羽“刚醒”,就从段无思口中得到了李通在找新大夫的消息。   “那我便装作是大夫吧,”洛飞羽沉吟片刻,问,“少侠是想留在这里接应,还是通过商队混进去,又或者是和我一起?”   他列举了三种方法,却在对上段无思视线的那一刻笑了笑,没做停顿,继续说:   “和我一起的话,是也装作大夫,还是给我打下手?倘若同样扮做大夫,李通或许会出一些有关大夫之间竞争的难题;若是给我打下手,又可能会被王宫的人为难。   “当然,我不可能真叫他们为难到你的,大不了直接打过去。”   段无思毫不犹豫地道:“我不懂医术,就帮惊羽君打下手吧。”   洛飞羽微微勾唇:“那好,走。”   上官百龄看他们这么快就商量好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末了赶忙上去为二人讲述王城中需要注意些什么,王宫的结构又是什么样子。上官家十年前好歹都住在王城里,核心成员更是直接住在王宫,即使十年过去,王宫布局有了改变,某些地方却是变不了的。   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的是,等他们进了王城、与负责此事的官员略作交谈,便发现居然已经有其他大夫找上门来了。 第36章   北漠的王宫虽被称作王宫, 却不像中原那样金碧辉煌、守卫森严,只是建筑比其他地方的更加高大宽敞,里边人不是很多, 也没有那么多繁复的规矩和礼节。   直播间在洛飞羽进王宫时就已经打开,不少人仍然热烈地讨论着前夜直播停止时的“同眠”话题。   [到底是怎么睡的?到底睡成什么样了?……可恶!为什么总断在最关键的时刻啊啊啊啊(捶地)]   [因为看不到现场所以昨天狂写同人,感兴趣的可以到**上看, 链接如下:********]   [感谢老师好香的饭!]   作为新大夫和他的帮手,洛飞羽和段无思跟着护卫走到一间空屋。他们到的时候, 屋里已经有了一位青年,也就是之前北漠王部下所说的, 更先到的那位医者。   此人身高中等,相貌平平, 五官身材皆无特色。他见到洛飞羽和段无思,便用一种十分平静的眼神朝二人上下打量。   “……”   洛飞羽在同一时刻看回去。   半晌, 青年点了点头示意,随即移开视线没有说话,仿佛方才只是出于好奇投来的视线。   他全程神情没有半分变化,洛飞羽心里却生出一种直觉。   ——这人认识他们。   在青年转头看来之前, 他周身的气场分明还很正常,和一般普通内敛的百姓差不多;可就在对方看过来的那一刻、最开始的那一刻,他的整个气质变得漠然而暗含杀气起来, 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尽管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但洛飞羽能确定,自己感受到的就是真实的。   然而此番出行,他和段无思都有乔装打扮,如果不是熟悉的人,很难在第一次一眼将他们认出。   这样推测下去, 最有可能的,便是眼前青年深谙易容之道,且带着明确的目的在找他们。   此人多半有异,这是洛飞羽的直觉,而同一时刻,段无思直接从他侧边上前一步将他挡住,右手握住剑柄,周身开始散发寒气。   是一副随时可以动手的姿态。   洛飞羽眉峰微挑,却并没有多意外。段无思很多时候都能和他想到一块去,这次大概也不例外,只是他们在面对这些事的选择上会有差异。   初来乍到,还没收集什么信息,洛飞羽当然能保证自己和段无思安安全全地来、完完整整地走,却不想只来打架,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机。   他同样上前一步,握住段无思垂在身侧的左手,轻轻摇了摇。   这并不是什么强势的动作,更不带半点严肃的感觉,它反而像一个神秘又暧昧的暗示,蕴含无限让人感到平静安宁的力量。   段无思手臂颤了一下,垂下眼,不再看对面的人了。   弹幕虽然没有洛飞羽这样的敏锐,却能从段无思的反应推断出情境之下的潜台词。毕竟洛飞羽的意思就等于段无思的意思,段无思的意思就等于洛飞羽的意思,他们俩做的又肯定都是对的。   所以最终得出结论:目前这个看似普通的青年绝对有问题。   [这个人是谁?看着好像反派啊。不过我记得在原作北漠的剧情里,最大的障碍其实是那场沙疫,倒是没什么人为的祸事。]   [目前为止好像并没有出现和沙疫相关的剧情,沙疫是不是还没形成?这东西是由障产生的,障又基本源于怨念,之前上官百龄也说过上官家和李氏的那些事,说不定六年后的原作里,就是因为上官家的全死了产生的障。原作里根本没出现“上官”这两个字也能作为佐证。]   [这波他俩虽然没说话但我完全能想象出对话。段无思:想刀人。洛飞羽:等会再刀,我支持你。]   [感觉他们亲密得越来越自然了欸。从两个月前洛飞羽把人抱回去睡觉开始,最近又是同骑又是同眠的,现在还在牵手,有种已经成婚多年的感觉。]   洛飞羽:“……”他动了动指尖,感受到指腹接触的属于段无思的体温,少见地发散了片刻。   嗯……好像说得不错?   他现在看弹幕已经没那么多了,因为记忆已经完整,掌握的信息比从前充足不少,虽然仍不知道前世、也就是原著,在他死后发生了什么,但想也知道,无非是讲关于段无思如何解决剩下反派的那些事。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弹幕每次都在高强度讨论他和段无思的关系。   洛飞羽并不排斥反感,却渐渐开始思考,看弹幕是否会影响自己和段无思相处。   譬如最近,那边很多次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虽说内容天花乱坠有些夸张,但……   其实很合他意。   他能感觉出来,比起前世,自己对段无思的亲密和关注确实更甚。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他一直在意着对方,也就更因此不想让外部环境影响到自己对段无思的态度。他希望和段无思相处的一切,都是在最为自然、最为真实的状态下发生的。   他前世不会那么频繁地认为段无思可爱,脸红可爱、耳朵红可爱、强装镇定无事发生的样子也可爱。但同时他也没忘记,段无思前世根本不怎么会脸红耳朵红强装镇定。   洛飞羽难以确定,重生以来,是不是自己一些和前世不同的行为与态度影响了段无思,才造成了对方对在很多反应上的不同。   他既希望自己不受外界影响,也希望段无思不受外界影响——虽然洛飞羽从心底认为自己和段无思都不是会被外界影响的人,但因为是重要的事,还是严格一些为好。   “大夫、大夫在吧?”   一个急切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将气氛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氛围打破,方才为二人带路的那个护卫匆匆推门闯了进来。   这人方才还一脸严肃,这时却气喘吁吁表情慌乱。   “王上又犯病了,三位请随我来!   又犯病了?   北漠王昨晚才犯的病,好不容易捱过去,怎么才过一天,这病就又反复了?   简单对话了几个来回,一行人赶到北漠王所在的地方。   这是洛飞羽第一次见到北漠王。   前世他到北漠的时候,李通早已因沙疫而死,那时的北漠王是他儿子李山,不过他也病怏怏的,没撑多久。   而眼下,李通满脸青紫地躺在榻上,盖的是华丽的丝绸被褥,却无法遮掩他呼吸困难手脚乱蹬的狼狈。   李山满脸焦急地跪在榻边,见他们来了,语速极快地介绍起近况。   他话刚说完,走在最前的那名普通青年便凑了上去。   “可否让小的看看?”   他这会儿倒是殷勤,语气恭敬又小心,和之前跟洛飞羽对视时的平静姿态形成鲜明对比,活像话本里那种经典的势利小人。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反而很好看懂,但洛飞羽觉得这个人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站在原地,看似随意地瞥向那边。   洛飞羽距离北漠王有些远,直播间观众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他却看得真真切切。   那青年先是给人号了脉,随后又去摸北漠王的几个穴位,一会儿按压一会儿拿出银针,还有模有样地施了套针法,动作熟练无比,看上去极其专业。   紧接着,北漠王脸上的青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了下去,胸膛起伏的频率也明显变慢了,显然是喘过气来了。   站在旁边的人都一脸惊讶。   这、这……这就好了?!   莫非这青年看似普通,其实是位神医圣手?   他们还这样想着,洛飞羽却已经看出了不寻常的地方——关于躺在榻上的北漠王,关于刚才表现得有模有样的青年。   北漠王看着虽像是患了什么急症,实际却是被障缠身的结果。洛飞羽在他发病时看到了体型各异五彩斑斓的蛇,它们缠在北漠王的身体上,从脚到头,脚上最多,脑袋最少。放眼看去,北漠王腹部以下的部位都被缠得密不透风,就连尚且幸存的胸膛口鼻也已经有了一定的遮掩,被完全缚住只是时间问题。   难怪他会喘不过气。   而那位青年,他方才施展的一套动作虽然专业,实际却做做样子,只是表面在扎针,暗中则用了内力和一些无色无味的药物,将缠在北漠王身上的那些蛇引到自己身上去了。   洛飞羽能看到这些,其他人却并不知道,喘过气来的北漠王看向青年,目光十分和善。   “这位先生,你以后可愿留在北漠王城、当我们王宫专用的大夫?”   “求之不得。”青年从容又利落地行了一礼。   北漠王大喜,当场赏了一堆金银珠宝,还给他赐了座大宅子,说里边已经配好了下人,今晚就能直接搬进去休息。   正好是单独的宅子,洛飞羽心道自己今晚可以去探探究竟,倘若方便,甚至可以将对方直接拿下,审一审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北漠王的状态好了起来,洛飞羽和段无思便准备回去,然而,才刚回到那间显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空房不久,又有一个侍从捎话过来。   “李山大人说,新来的大夫要去和王宫之前培养的大夫住在一起,方便联络,也能时时刻刻共同商讨,相互交流相互学习。”   然后又看了眼似乎对此无动于衷的段无思,道:“你留在这里。”   段无思:“?”   他将掌心剑柄牢牢握住,面色不善,却很快想起受北漠王赏赐住进新宅的那个人……这人在这个时候来北漠找他们,估计是受了柳孤村的指示,呵,找死。   倘若他独自行动,倒是方便将那人千刀万剐,也能提前解决不少后期迟早会碰到的麻烦。   只是,千刀万剐也用不了太久,他还是想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尽可能多地呆在洛飞羽身边。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段无思的纠结,洛飞羽勾了勾唇,侧身对他耳语:   “这侍从说话用的是李山的名头,并非北漠王李通;但寻找新大夫的召令是李通发布的。这其中多半有蹊跷。”   段无思点了点头,他知道是这个理,但还是没把低落完全压住。   却听洛飞羽在他耳边继续补充:“用不了多久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在心里想我名字,我就一定会来找你。”   段无思微愣。   “……这么灵?”   洛飞羽看着他,眉眼带笑,语气很笃定:“自然,少侠就当我能听见罢。”   希望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一边想,一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这样大概很难不引起情绪波动。   系统那实时播报黑化值增减的功能,终于能有点正经用途了。 第37章   太阳西沉, 段无思独自呆在屋里。   他把房内的大部分蜡烛都吹灭了,只留下点点亮光,是一般人在屋内看不清什么, 却能在屋外看到影绰灯火的程度。   他也并未坐着,反而抱臂靠在门边,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剑柄, 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在回忆洛飞羽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说话时语气里的放松笑意、以及那双眼睛里的安抚与关注。   “我一定会来找你”,这句话, 段无思前世其实听过类似的。   那是在洛飞羽死后第五年,也是一切结束的第三年。该杀的人都被他杀完了, 能报的仇也都已经报了。   严格来说,那大概也不能说是“仇”。毕竟柳孤村他们要灭天下, 而洛飞羽是为了救大家,这根本不在私仇的范围里。即便要清算, 那也是全天下、全江湖的责任,不应该由段无思一个人去担。   但段无思心里清楚,这件事他必须要去做,且只能由他来做。如果不这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然而,报完仇,段无思还是陷入了不可避免的迷茫, 他感到无所事事和孤独。   偌大江湖,游荡三年,他就已经厌烦了。   段无思本想再去石砚山找那片桃林的。报完仇那天,他终于有余力去想喝那坛他们共同埋下的酒,却根本找不到当初的那片桃林。   石砚山没有桃花丘,就好像洛飞羽这个人根本没来过一样, 如果不是点雪和他送的安神囊还在,段无思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一场梦。   一场独立于江湖之外的梦,没有结果,无人问津,众生已经默认了明面上写完的结局,剩他仍然活着,依旧在意。   后来,段无思随便找了座碑石。因为临州的事,很多地方都立了碑纪念洛飞羽,只是段无思一直认为写得不准。   这个人太出挑了,连他都无法靠言语描述对方风采的万分之一,其余人又怎么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但那天他还是坐在碑前,一个人喝了好几坛在街边乱买的酒。   如果是埋在桃花丘的酒,段无思或许还会分出一半;但他实在找不到,路边随便买的玩意,还是自己喝好了。   正在他囫囵将酒喝完,并断断续续对空气讲起胡话,说自己很想念很难以承受的时候,他听见洛飞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那个时间点,段无思被障侵蚀的程度已经很深了。   在报仇的两年里,他用尽各种方法,甚至借助了障的力量,只为把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找出来杀掉;后来的三年却缺少这样明确的锚点了。   减少障的影响,这本就是一件很困难也很痛苦的事,段无思久而久之直接放任了,随便那条黑蟒会如何损伤自己的经脉与内力,最后又可能导致怎样的反噬。   所以,听到声音的那一刻,他不是没想到幻觉过。   那个声音极其微小,仿佛和他隔了一层什么,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里传出来的一样,隐隐约约在说:   “……会来找你……用不了多久,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   段无思猛地回头,真的看到了洛飞羽。   那个人和他记忆最深处的模样完全相同,于是他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觉得五年时间似乎只改变了自己,而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和当年没有半分区别。被时间带着向后走的只有他,而对方停留在时间里,消失又出现。   五年前临州事毕,那片荒地完全被蚀空了,向下凹陷,形成一个极深的坑洞,里边看着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但段无思同样知道,过于浓重的障是可以让人尸骨无存的。这个过程只需要一瞬间,人甚至连感知到痛苦的时间都不会有。   可在那个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万一就是活下来了呢?   于是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不敢分神,不敢触碰,同样也不敢沉默,只能问:   “你说的,绝不食言?”   而洛飞羽看着他,好像在说话,又好像没有。   段无思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他也听不清他了。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但方才仅仅对视半晌,他觉得洛飞羽看自己的眼神和他看过的都不一样。   多了……多了类似于心疼和怜爱……的情愫……?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段无思自己都不敢置信。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幻觉,就算这次也是,又怎么会和情爱相关?   洛飞羽不可能用那种眼神看他,他怎么能自己产生这种幻觉?又或者……这根本不是他自己产生的幻觉?   即便想到这种可能,段无思也不敢直接正面验证。他艰难回头,缓缓站起身,将折春从鞘中抽出一半,在剑身的反射里看到了盘旋着朝他微笑的黑蟒。   没有人。   怒火与茫然一齐冲上心头。   但……   没想到这一世的洛飞羽竟然说了相似的话。   况且,这一世的确是对方阴差阳错来到静远山庄,才有了他们的提早遇见,冥冥之中,或许也算那句“会来找你”的应验。   但如果一切都像洛飞羽方才说的那么灵,他岂不是要从现在开始克制自己的念想?   段无思想着洛飞羽要是真的来了,发现自己只是夜里睡不着怎么办。   心里刚升起这个有些好笑的念头,段无思忽然站直了,原本抵着墙的肩膀离开墙面。   “窸窸窣窣……”   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   “你就是新来的大夫?”   “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么高的水平,往后想必前途无量!”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洛飞羽一进院门,几道声音就同时从好几个方向传来,他环视四周,惊讶道:“几位这是?”   只见院子里站了好几个人,或中年或老年,看样子都是原本就呆在王宫的大夫。他们看着颇有身份,却个个带伤,有的头上包着纱布,有的拄着拐杖。   “呃、这个……昨儿犯了些错,大人便略施了些惩戒,并不要紧。”   洛飞羽点了点头,作恍然状。   头上包着纱布的老者看他没什么表示,态度也不是特别积极,又道:“李山大人只是过于关心王上,这才有些心急,平时很好相处的。”   洛飞羽:“哦,过于关心?”   老者迟疑片刻,道:“是这样不错。”   洛飞羽:“北漠王的病,多半和你们有关吧。”   和他同时到来的普通青年前脚被李通安排好,李山后脚就派人来拉拢他,其中没有蹊跷是不可能的。   李通无道,他儿子能安分到哪里去?恐怕私底下有别的想法。   于是洛飞羽随口一诈。   “?!”   没想到他会直接这么问,几人都浑身一颤瞪大双眼,下意识望了望四周,见没有旁人才放下心来。   老者哆嗦了半天,悄声道:“唉!这话可是大逆不道,不兴说、不兴说……但阁下既然这样讲,可是代表着愿意加入我们?”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沉重:“大人不会让没跟随他的人活着讲出这种话。”   洛飞羽笑了笑:“自然。”口头加入一下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根本不会在王宫呆多久。   或许是没想到他这么好拉拢,老者有点发愣,但很快又松了口气,道:   “好、好……剩下的事,还请进堂屋再说罢。”   一个时辰后。   洛飞羽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有些暗了,而如今,整个院子更是完全静了下来。   几个老大夫因为年纪大还带伤,讲完事情就都跑去修养了。   实际上,他们也没说什么,除去拉进关系的好言好语、讲规矩立辈分的装模作样,剩下的有用信息其实能总结成一个:   李山勾结王宫大夫,给李通下了慢性毒药,但毒药效果完全无法和李通现在的病症对上,李通本该生病的时间也比毒药发作的时间早了好几年。   李山根本没准备好夺权,他看着李通半死不活又死不了的样子,心里又纠结又疑惑。   新大夫让李通的病有所缓解,这让李山更加焦急烦躁,他怕失去机会,又怕那人将自己下的药也一并看出来。   心急之下,他看洛飞羽还是个新鲜面孔,便想提前拉拢一番。   ——其他东西都是后话,洛飞羽无声开门走出院子,准备去探探那位长相普通的青年。   洛飞羽不久前看过的那些蛇恐怕就是上官百龄叙述中“五彩斑斓”的蛇,而那些东西基本上都在对方身上,这个人有没有死?他有没有遇到别人?   然而,这个时候,洛飞羽忽而听到系统对黑化值的播报。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 1%、+1%、-1%、+1%……】   洛飞羽脚步一顿。   第一晚就出事了?   他改了方向,到段无思的房间外,却发那地方被一层浓厚的黑气包裹住了。   洛飞羽认得这种黑气,因为它源于黑蟒兽障。   房间门窗被黑气掩盖住,是一般人根本推不动的程度,这里的整个空间似乎都被它隔离出来了。   洛飞羽当即选择破门。   拂去黑气将门打开,一个黑影便蹿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直击面门的银光。   洛飞羽分毫不退,抽出折扇将银光卡住。   “铮”的一声,原来银光是一把匕首。折扇看似轻巧,却让匕首再难近半寸。   “!!!”   一招不成,来者见洛飞羽仍然挡在门前,急了,空着的手屈成爪直冲他心口。   一柄长剑却在这个时候飞了过来,直直将那人心脏贯穿。   是折春剑。   洛飞羽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   段无思把折春剑当暗器扔了过来,力道把握得刚刚好,剑尖从那人胸膛里露出一点,却完全碰不到更前面的洛飞羽。   但段无思并没有立即过来。   “……”   眼下,方才想拿匕首刺自己的人——其实就是那个同为大夫的普通青年,他已经没剩多少力,出气多进气少了。洛飞羽伸手将折春剑拔出,他便软软倒在地上。   还没等他自个儿断气,粘稠涌动的黑气便一窝蜂地流淌过来,疯狂而快速地吞噬了他。   洛飞羽看都没看他一眼,拿着剑走向段无思。   “把剑扔过来,自己用什么?”   他语气严肃里带了点无奈,说话节奏不快,手下动作却干脆利落,唰唰几下将挂在段无思身上的各色长蛇斩落,再瞥了眼段无思的眼睛,下一刻就要将剑刃靠近自己手腕。   ——他在颂今观都没看到黑蟒显形,今天却看到了,还附带不少缠在段无思身上的其他兽障。想必是后者和打斗共同激发了前者,情况比上次更加危险。   洛飞羽是这么想的,段无思却将他拦住了:“这次还好,不、不用喝血……”   洛飞羽微微蹙眉:“真的?”他心里知道,段无思既然已经喝过一次,便不会再在这上面客气害羞。   他刚将折春塞回段无思手里,便听段无思低声道:“……抱一下就好。”   洛飞羽二话不说将人搂住了。   草药香代替血腥味将嗅觉掌管,回到最让自己安心的环境里,段无思垂眼,一言不发地用力回抱对方,补充道:“这次我眼睛没变,不要紧的。方才是借用了障的力量,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结界,不然会有很明显的声音把人引来。”   他还心道,洛飞羽居然真的来找他了,自己明明只是打的时候分神想了一下。   想归想,段无思解释完就保持着安静。   这是一个拥抱,和马上同骑、榻上同眠那两次不一样,这是一个最常见也最正式的拥抱。感受到自己腰后那只手的温和力道,段无思有一瞬间想就这么一直抱下去。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洛飞羽先开了口。   毫无征兆地,他说了一句信息量极大的话。   ***   洛飞羽其实犹豫过要不要说,犹豫过是否要在这个时候试探段无思。   但当下的发现与往常不甚明晰的所有想法联系到一起,他竟有些忍不住。   不想等。   洛飞羽轻轻摸了摸埋在自己肩窝的那颗脑袋,片刻后指尖向下滑落些许,掠过耳廓点在鬓角,又停住了。   段无思依旧低着头,手上抱得很紧,呼吸略微急促,似乎还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洛飞羽又不太想打破这个场景了。   他看着段无思发顶,再看看自己手边那只还没发红的耳朵,心道那就等段无思耳朵开始变红的时候问。   问什么?这要从他方才发现的端倪说起。   这一世,洛飞羽很早就发现,段无思的隐匿能力并非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水平,不过这一点尚能被归结到障的影响上。   但他之前一直没看过段无思正经出手。   静远山庄那次,由小乞儿生成的障还没来得及造成什么伤亡,是比较稚嫩的障;在颂今观的时候,段无思对观主出手是在宫观内,而后来的饲蛇者是他和段无思一起解决的。   这些其实都看不出他的真正水平,因为双方本就有压倒性的差距,是注定碾压对手的战斗,分出结果只在瞬息之间。   所以,今日之前,段无思还没真正在他面前用过剑。   直到今天,段无思把折春飞过来的那一下。   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洛飞羽认出了其中的剑意。   那一剑的剑意和段无思的原本风格很不一样,那不是这个时间点段无思该会的东西。   前世,五年后,临州正逢英雄宴。洛飞羽从来只在台下观战,段无思倒是几乎天天有架要打。有时候是他主动,或为切磋或为点到为止地清算,毕竟来英雄宴的人里有不少早年对他落井下石、暗中议论过。但更多的,是旁人听了他早年轶事和乱七八糟的传闻,主动要来挑战。   那时的段无思已经很厉害了,距离稳坐武林第一却还还有些距离。在某一日的车轮战后,有人示弱非要求教,说得恭敬礼貌,真打起来却忽然爆发,招招致命往要害处刺。   他故意如此,段无思更不可能留情面,只是对方过于疯狂,竟是想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他自然是换不了的,晴天白云之下,众目睽睽之上,来回七招,他的头就差点被段无思割下来。   但差了一点,因为洛飞羽出手了。   两枚茶盅“嗖”地冲了出去,周围人连残影都没看见,只听两道声音,一声脆一声闷同时响起,段无思险险收剑,对面人无声倒下,七窍喷血。   一枚茶盅擦着折春剑刃过去,另一枚则击在那人身上,明明只撞击了身体的一个位置,却因为气劲极强极妙,将他的经脉震伤了。   看热闹的纷纷围上来,最前面还有几个是英雄宴的发起人。   其中一人道:   “擂台之事,若无特殊情况,不许插手,这是往年无人打破的规矩。惊羽君你——”   洛飞羽道:“既是一般,便有特殊情况。这人本来要死,现在却还活着。”   最先诘问的人不说话了,围观人群里却有武痴不满,又喊:“生死有命,切磋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再怎么也不该插手!”   他道:“你不如问问二位是否觉得多余。”   倒在地上的人被扶了起来,满脸糊血模样凄惨,还在那费劲地点头:   “多谢惊羽君救命之恩。”   段无思则看了看他,淡淡道:“不多余。”   武痴气了个倒仰,拂袖而去,走时尚且愤愤:“哼,一群相互偏帮的家伙!”   当事人既然都这样认为,其余人便说不了什么,渐渐散了。   后来他们一起回到客栈,段无思又在私下问:   “为什么出手?他想杀我。”   “那人是中原宗门的内门弟子,照你方才那架势,真把他脑袋削下来,恐怕又要被人嚼舌根了。”洛飞羽当时也颇有耐心,解释道,“我可没帮他,那人表面只是经脉受伤,实则过不了多久就要经脉尽断,到时候迟早要死。”   “那你方才在擂台上还说……”   “自然是骗其他人的。”   段无思抿了抿唇,有些不甘:“还是我不够周全。明明是我的事,最后又让你出手了……我实在亏欠你太多。”   洛飞羽并不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我救的人多,不救这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大家心里其实都有一杆秤,他们是知道谁理亏的。可你若在英雄宴擂台上将他的脑袋割下来,场面会很难看,对那些自诩正义之士的冲击力很大,他们最容易被煽动了……尽量不要再被这些人缠上。”   段无思早年一直被追杀,有关他的负面消息数不胜数,近年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洛飞羽担心对方之前的处境卷土重来。   听段无思说到“周全”,他摇了摇头,微微勾唇:“用剑是件极致的事,我看段兄如此纯粹,还觉得这样的人世间只有一个,可得好好稀罕呢。其实也不必多想,来日方长,大不了你只管极致,我帮你周全。”   段无思定定看了他许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在之后整整三天没出过门。   三日之后再上擂台,段无思的剑意便发生了些微变化。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洛飞羽却能觉出那点细微的区别。因为他对段无思的风格过于了解,因为他也曾是江湖第一流的剑客。   在那种冰冷混沌、攻击性强到有些凶戾的剑意之上,多了一分生生不息游刃有余的轻巧,更随意、更神秘莫测,让人看不透他下一步的要做什么,是会一往无前地攻向对手,还是举重若轻地虚晃一招。   不再是深不见底的绝对黑暗,还多了在生死之间灵活切换的能力。   这一世,段无思将折春飞过来的那一刻,洛飞羽同样感受到了这样的剑意。   他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可能。   这个可能瞬间扩大,铺满心脏的每一处,同时更多的过往片段也浮现于脑海。   静远山庄,段无思说“没能留住”的那位朋友。   第二份残篇,段无思和算命老道说的“为一个人”。   这一世,段无思明明年纪更轻,却被障侵蚀得更严重。   还有段无思这一世对他过分的亲近和在意……   难怪有些事他之前想不通,原来是方向反了。   有了正确的方向,梳理事情因果便容易得多。   洛飞羽闭了闭眼,压下已经澎湃的心绪,直到他感觉到自己手边的耳朵开始发热。   这时候,怀中人的呼吸也完完全全恢复正常了,只是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仍然没动、仿佛赖在自己身上一样的人,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语气随意自然:   “段兄。”   “嗯……?”   段无思微微抬了抬头,又没完全抬起来,他这个动作其实相当于在洛飞羽颈侧蹭了两下,随后懒洋洋窝回原位。   看着放松且毫无防备。   但下一秒,他整个人忽然站直了,彻底抬头和洛飞羽对视。   洛飞羽:“你——”   段无思:“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洛飞羽眼里多了几分无奈。   他松了手上搂着人的力道,却被段无思抱得更紧,他听见对方语气警惕地问:   “你做什么?”   洛飞羽失笑,又抱了回去。   “本来准备正式谈谈,想正襟危坐些,你不愿,便算了。”   段无思噤声了。   他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时不时抬眼瞄一下洛飞羽,又很快收回视线,脸和耳朵倒是照红不误。   洛飞羽忍不住摸了摸他发顶,轻轻呼出口气。   本以为前世只是前世,却发现故人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怎么今天才发现呢?   生死换重逢,心事与东风。剑刃拂清霜,点雪下枝头。   千里明月不如今,是该好好叙一段话了。 第38章   夜逐渐深了, 附着在建筑上的黑气慢慢散去,所有响动早已被它带回暗夜之中,除了洛飞羽和段无思, 没人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空气依旧保持安静,屋子里面落针可闻,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气氛影响, 二人将说话声压得有些低,几乎是在耳语。   是段无思先开的口, 开口之前,他神色几经变化, 恍惚、惊诧、欣喜、茫然……各种反应全都过了一遍。这也是洛飞羽第一次见他流露出这样鲜明浓烈的情绪,心底有些讶异, 又有点心疼。   没想到段无思红着耳朵跟他贴了一会,先道:“我之前一直呆在这里, 是方才那个人想来暗杀我,反而被我杀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洛飞羽微微颔首,并未戳破他表面强装的镇静。   就算没有前世,只看这一世, 段无思也没必要和他说这一句话,因为他当然会认为是对方先下的死手,后者怎样应对都不为过。   段无思心里也一定明白这点, 却还是和他说了这句话。   不过,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也好,还是觉得之前某些相处有些羞耻也罢,都没关系,可以慢慢说。   洛飞羽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嗯,那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这话听着简单, 段无思却清楚他的言下之意。   倘若自己只是这一世的自己,不必说,肯定不知道那萍水相逢的普通青年为何要在见面的第一天来暗杀,他们之前分明毫无瓜葛。   但他是重生的,所以洛飞羽会问他知不知道。   段无思当然知道。   该怎么说?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好像还是要回到前世洛飞羽死后的叙述里。   可洛飞羽现在就在他面前,他不是很想讲那些,他怕到时候会泄露自己的疯狂与不堪,也怕展现出自己并不纯粹的阴暗面。   心里这么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前世临州一事他有参与。严格说来,这人算不上主谋,却专门为主谋杀人做事。他既没有固定的身份,也没有固定的姓名,平日没接到任务的时候就彻底隐藏在暗处,不在江湖上轻易露面,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江湖上其实有好几个专门的杀手帮派。杀手是最会隐藏自己、最能让自己不被注意的职业,天下又不止一个杀手,此人混迹其中,根本不会显得特殊。   “主谋?临州荒地果然是人蓄意设成的局,我当时就觉得那里不像自然形成的。”洛飞羽感叹一声,转而道,“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们两个都有杀意。这一世你才出名不久,对你的意见无非源于静远山庄和颂今观。是主谋因为这两件事注意到了我们,所以派他来暗杀?”   段无思:“我是这么想的。”   洛飞羽回想自己刚进门时,正好撞上普通青年对他挥匕首相向。虽然也没过几下招,但洛飞羽确实能感觉出来,这个人的实力比郭道全、比饲蛇者、比不久之前交手过的大将军都要强。   这人有做顶尖杀手的资本,可他和他背后的主谋都低估了自己和段无思的实力。   在许多较为狭义的江湖传闻里,惊羽君这个身份干脆被传成了一代名医,不喜欢动手也不喜欢见血。一般人确实很难对他的武力值有准确的评估。   段无思就更不必说了,他现今年少,在静远山庄和颂今观又都是与自己同行的,人们会想当然地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这里,而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身上。   这杀手青年并非粗心大意之辈,也知道收了北漠王身上的兽障再在夜里来暗杀,却没想到即便如此,仍然打不过段无思也打不过他。   根据弹幕之前泄露的信息和洛飞羽自己的推测,郭道全和饲蛇者应当和杀手是一丘之貉。如今杀手死了,距离临州事发还有将近六年,反派对剧情的影响想必已被大大削弱。   思及此,洛飞羽问:“你既知道这人的身份,那主谋是谁,你也知道?”   站在洛飞羽的视角看,他其实不必问出这个问题,因为《蚀心刀剑》是一本无cp大男主类型的小说。   小说类型既然已经定了,这种小说写出来,就肯定得重点描写男主解决问题的过程。天下发生了一系列大事,一路上有一些人死去,男主经历这些,解决这些,最终得以活着走出迷雾——这是这种类型小说的主旋律,所以前世到了最后,段无思肯定知道了一切,也解决了所有的反派。   洛飞羽知道却仍然问,一方面是因为他于情于理该问这个问题,而段无思听完会接着讲述主谋的具体信息;但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他想引导段无思多说些话。   就让这场对话就从最简单的回忆和描述开始,段无思只要平铺直叙他知道的东西就好。讲述是一种帮助人理清思绪的方法,他希望对方能完全放松下来,无需顾忌,不必紧张,更不需要强装镇定。   面前,段无思片刻都没停顿地答道:“其实不多,就四个,再底下都是不知情的蠢货。这件事的发起人是柳孤村,阎王指柳孤村。”   “是他?”洛飞羽挑了挑眉,略有些惊诧,随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这样说来,前世他在英雄宴期间失踪,线索又指向那片荒地……这些都是他故意所为?”藏得的确深。   “是,但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是他主动用性命唤醒了那个地方,又留下蛛丝马迹将人引过去,让大家都能欣赏他的杰作。”   洛飞羽皱了皱眉。   但他想到自己和段无思出了北漠就会赶往临州参加明年开春的英雄宴,便暂时按下心中升起的、对柳孤村的杀意,继续道:   “那么另外三个?”   “另外三个就是郭道全、饲蛇者,还有杀手,现在都死了。他们三人地位相当,虽然不能直接说是柳孤村的走狗,却都很听柳孤村的安排。”   洛飞羽及时捕捉到他话里的细节:“郭道全死了?”   “……”说漏嘴了。   段无思不甚明显地一顿,随后抬眼看向洛飞羽,老老实实地道:“嗯,被我杀了。”   “什么时候?”   “就在静远山庄,趁他落单动的手。”   他的目光里有点试探,但更多的还是不好意思,是类似于擅自行动没告知重要的人结果被意外发现的那种不好意思。   “很厉害,”洛飞羽看他这副样子有些忍俊不禁,顺手揉了揉段无思散在颊侧的碎发,帮着人一本正经地分析过去,“所以大家找不到他,又没发现什么可疑行迹,才都说他是失踪了……”   只是说到后面,注意力便渐渐不在话里,而在自己手里的发丝上。   前一刻,段无思还在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低头,这样颊侧的碎发就会更多更方便地被他拢在手心把玩。   洛飞羽看着他,难得迟钝地反应了两秒,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实在过分顺手了,他做的时候根本不觉得别扭。   而段无思的回应也太乖太自然了,和他平常的习惯风格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互动反射?   于是,原本只准备碰一碰就放开的手就一直停在那里,不仅将黑发勾在指尖,还隐隐约约擦着段无思的侧脸。   二人同时沉默了。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和谐与触动。   良久,又是段无思先开口: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这个太好解释了,洛飞羽今日所见的剑意是最鲜明的原因,而回首过去,将近三个多月的相处里也有许多若隐若现的痕迹,段无思其实从未刻意遮掩他的情感。   洛飞羽最开始是从里边挑了几个说。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给段无思一个肯定的答案,并未准备将那些片段全都列举出来。   然而,抱着人轻声述说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再去回顾所有记忆场景中的所有细节,并逐渐感到沉重。   ——显出段无思“不对劲”的那些细节迹象,都和洛飞羽有关。   只和洛飞羽有关。   哪怕是在当事人眼里非常可爱的黏人特质,现在看来,也和前世他的死亡脱不开关系。   他心疼,又因为心疼而感到沉重和难过。   等他彻底说完,过了半晌,段无思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不必,就在你这里休息吧。李通李山二人并不和睦,而杀手已死,大概也会被认定为失踪……接下来或许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怀中人的声音略微有些发哑,洛飞羽想到段无思之前表现出的执念和不安,干脆不准备离开了。   “……好。”段无思又抱得紧了些,头低下来埋在洛飞羽颈窝,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   洛飞羽心里一软,手落在人后脑勺轻轻摩挲,顺便将自己对明天的计划说了一遍。   他留在段无思这里——一间显然是被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里,明早李通找不着前夜救好自己的大夫,李山找不到刚拉拢到的他,会不会都认为是彼此干的事?会不会都认为对方要开始动手?如果是这样,他们之间又会发什么样的冲突?   若是父子二人内斗,他和段无思、还有在王城外伺机而动的上官家族便只需等待时机,在双方两败俱伤的时候止制住李氏。   诸如此类的可能被他一一列举,洛飞羽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肩膀有点湿。   “……”   他垂眸看向段无思,发现对方将额头抵在自己肩颈,眼睛被遮挡住,一言不发却难掩情绪波动。   在他说话的时候,段无思那层强装镇定的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因为具体的什么破裂了。   洛飞羽无声叹了口气,把怀里的人抱紧,从脑袋到脊背来回顺毛摸。   终于还是哭了,他早在最初就有猜到。   没事,哭出来就好。 第39章   屋里一片寂静, 洛飞羽轻轻拍着段无思的肩背,直到对方呼吸平复才停止动作。   段无思又在他肩窝埋了会,没沉住气, 小声道:“我没事,你……你睡不睡?”因为才刚哭过,他声音和平常的低沉相比还有些喑哑, 埋在肩窝里说话听起来闷闷的。   “睡,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洛飞羽松开手。   “嗯。”   段无思这次没阻止他松手, 反而跟着松开,接着一刻不停地转向床铺。   ——除去靴子和外衣, 规规矩矩地平躺,然后盖上被褥。   洛飞羽看他这副严谨又迅速的模样, 微微勾唇,在床边坐下, 不紧不慢地解开发带。   好巧不巧,因为这间屋子只有段无思一个人住,所以房里又只有一张床。   如墨的黑发失去束缚,尽数倾泻下来。   “……”   房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有些明显了。   段无思侧过脸去看洛飞羽的背影, 看他把发带系在自己右手手腕上——是带着赤色手链的那只手腕。   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段无思目光又因洛飞羽的动作而不自觉盯着他手腕看,以至于这次他发现, 对方右手腕骨上居然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那颗痣实在太小,是不盯着看就会忽视的程度,而段无思是这几天才清楚自己的心意,这时一发现,便觉得自己送那手链简直送得不能再对,太衬那颗痣了, 好看。   想亲。   他看着洛飞羽系好发带、整理好杂物,随后就要改坐为躺,便不知道为什么地将视线收回。   但又忍不住心里躁动,下一秒悄悄去瞄对方,发现洛飞羽的目光在自己领口停了半刻。   或许是错觉,因为只是扫了一下,就像无意间的一瞥,段无思立刻收回自己状似无意的视线。   这回,他是真安安分分地躺好闭目了,即便心在狂跳。   一夜无话。   “……”   洛飞羽醒来看着自己怀里的人,竟然也没有多少意外。   几乎和上次一样的睡姿,几乎和上次一样的触感。   他注视着段无思因姿势而压着的半边侧脸,有点想捏一捏那挤出来的少许软肉,微微抬手,停顿片刻,还是落了回去。   算了,人还在睡,别待会捏醒了。   又看了眼段无思完全敞开的衣领——这地方昨晚就已经有些散乱,将锁骨和一小部分胸膛暴露在外。   因为被障侵蚀的缘故,段无思的皮肤有些苍白,这点放在旁人身上容易显得脆弱可欺,出现在段无思身上,再配上那对鸦青色的眼眸,却平添几分异域色彩,显得人既锋锐又邪气,旁人被盯久了都要心里发凉。   但这样一个人,前夜把他肩部的衣料哭湿了,今早还在他怀里睡得正熟,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反而乖得不得了。   洛飞羽看着段无思压出软肉的那侧脸,沉默半晌,将被子往上一拉,把人整个裹住了。   大漠的冬夜其实很冷,现在时辰尚早,还是盖严实点,他可是抱了一夜才抱暖的。   洛飞羽阖眼,继续抱着段无思假寐,一边数着时间一边想有关段无思的事。   段无思是重生回来的,那他对自己的在意和执念也就可以解释。对方或许是因为自己前世死过,今生初遇几个月又被自己当成小辈照顾,所以才渐渐在许多反应上有了改变。   段无思前世当然就知道洛飞羽比他年长,但他们那时相处还是更像平辈。交情好的朋友么,无非一起喝酒谈天打马逛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那时他们只在某些要紧事上显出区别,这一世则不一样。   前世他们好歹有个逐渐熟悉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短到几乎可以忽略,却还是有的,而这一世自己一上来就想着要如何帮段无思、如何对段无思好。况且,因为对方明显青涩许多的模样,自己在态度上也的确有点宠。   他可能把段无思给带跑了。   不然,段无思从哪学的示弱和撒娇?   如果是这样,他们之间的那些……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接下来的相处又该如何?   按道理说,两个人都有前世记忆,也都确认了彼此的重生,相处会自然而然地回到从前——但很明显,洛飞羽感受着颈窝那块的热气,心道他和段无思虽然依旧亲近,却好像没回到从前的那种亲近法。   就像段无思被障侵蚀的深刻程度,就像他更加过分苍白的肤色,都是已经改变的东西。   这一世初遇,洛飞羽还曾疑惑对方为什么看上去比前世更加阴冷,现在也知道原因了。   无非是因为所谓的“黑化”,这一世他找到段无思的时候,段无思的黑化值是99%。障对人的影响和人本身的心理精神紧密相关,段无思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前的心理状态跟着回来,这也导致他前世被严重侵蚀的身体状态随之而来。   对了,说到黑化值。   昨夜,自段无思明白自己的试探、知道二人都是重生的那刻起,黑化值就像泄洪一般往下坠。系统的播报声在耳边来来回回,但他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段无思身上,根本不想被系统干扰。   于是他用一次黑化值到达整十数的奖励,也就是一份残篇,向系统兑换了屏蔽功能,紧接着把系统屏蔽了。   系统:“??”   系统:“……”   它之前是想通过一些权限兑残篇,可那是因为洛飞羽记忆还没恢复,现在洛飞羽记忆都自动恢复了,还、还和气运之子……这样了,现在兑还有什么意义!   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洛飞羽的意思其实也是段无思的意思——就算段无思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系统想想段无思那个夫唱夫随……不是,总之就那德行,它已经放弃了,换就换吧。反正这个世界的主线剧情和本该没有的感情线都已经如同脱缰狂奔的烈沙,把它屏蔽也没什么。   洛飞羽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既然段无思是重生的,自己也不是非要去看残篇。原文描写带有作者本身的视角和感情倾向,可以从很多种角度去解读,同时还会有留白和叙述性诡计的存在,其实并不那么准确。要是想知道,直接问段无思就好,段无思本身的想法也比其他东西更重要。   说清之前,黑化值还是59%,现在却只有30%了。   洛飞羽还可以看好几份残篇,但他暂时没兑换,因为已经没必要从残篇里获取信息,而他不是很想看到段无思难过——即使那是文字描述,即使那是已经发生的过去,即使对方现在正躺在他怀里睡得迷迷糊糊,可能已经不再为之感到绝望。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受伤者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因为他本人早已经历过之前的黑暗,相比之下,现在的过程其实是在走出阴影。这时在意他的人反而比他更在意他曾经感受到的痛。   那些人……还剩一个柳孤村?   洛飞羽心道,这个人,他要亲手杀。   ***   今天,上官百龄派出去收集情报的家族青年又回来了。他最近回来的很频繁,这是不太寻常的现象。   之前一连几个月都没什么新消息,最近从“大将军玩捕猎游戏好像是在找什么”,到“李通要见新大夫”,再到“新大夫在第二天就失踪了,李通很生气”,事情发生得很密。   一般来说,这是即将发生大变动的兆头。   “失踪?”上官百龄立刻把心提了起来,紧张道,“谁失踪了?”   “全部。”   全部?   那二位真的会因为外界的什么而失踪吗?还是说,是他们主动隐藏起来了。   上官百龄大脑一片空白,懵了,好半天才道:“全部……你是说还有别人?”   家族青年点了点头。   “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这边请的二位是一位装作大夫一位当他下属,但王宫里还来了另外一个年轻人,传闻当天北漠王再次发病,他直接就解决了北漠王的急症。”   “什么?!”解决了?   如果解决了,李通岂不是修养不久就能恢复到全盛时期?   这样的话,上官家族的机会就只剩眼下这段时间。   家族青年看出他的担心,不由道:“其实……或许可以安排安排族里剩下的力量,再问问那些以前联络过的、同样不满李氏的人们。他们只是不敢起头而已,我们若是联合起来,说不定能像三百年的祖宗一样,再将无道者推翻一次。”   “什么,但……”上官百龄下意识要反驳,却猛地想起李通和李山之间的暗流涌动,随即反应过来。   没错!李通不可能对李山的小动作一无所知,而李山就等着李通病死自己好上位。新大夫刚救李通一次便失踪了,李通怎么可能不怒,又怎么可能不怀疑李山?   而李山呢,恐怕会和没反应过来的自己一样,觉得这是最后的反扑机会。   上官百龄深吸口气,重重一拍青年的肩膀,道:“这些年辛苦了,我现在就去准备。”   青年行了一礼:“复兴家族乃分内之事。”   ***   王宫之内。   “哗啦!”   “砰!”   “咚!”   只听噼里啪啦一连串乱响,李通将自己手边能扔的东西全都扔得老远。   下属面面相觑,不敢收拾,更不敢发声。   “呵……肯定是他……肯定是他!除了他谁还会干这种事?”李通没想到,自己才身心舒畅地睡了一觉,醒来便发现救命的那根浮木不见了,“他一直想坐本王的位置……这位置谁不想做?本王当年就是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坐这个位置,所以才搞到了那批蛇,才有了现在的下场……他小畜生现在居然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做梦!”   放在以前,他还身强体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忍了,总觉得儿子还年轻,没根基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这次在生死线上游走两月,他觉得一切还是要趁早。   李通狠狠啐了一口,转而又道:“蠢货还把另外两个也搞失踪了,以为这样就能混淆视听?真是可笑……”   他看向一个个低着头瑟瑟发抖的下属,随便指了一个,道:“你,去把李山叫过来。”   而另一边。   李山在自己的房间里转来转去,神情阴狠。   没想到老东西动手这么快,病情才刚有好转,就把那宝贝大夫给藏起来了,还把另外两个弄得失踪……   他怀疑自己暗中勾结宫中大夫投毒、甚至昨日拉拢新大夫的事,都已经被李通掌握的一清二楚,对方之前只是装不知道,这次却想发作了。   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李山瞥向门口,知道门外就有自己的心腹。   他在收到消息后便给自己养的人马传了信,大家都在王城之中,想必现在已经集结起来。   正在这时,他听见远远传来行礼的声音,再仔细听,是李通的一位亲信来了。   李山神情一肃,装作和平常一样的神色。   那亲信过来只传了一句话:   “王上要见你。”   “好,我这就去。” 第40章   “拜见父王, 不知父王找我有何事相商?”   王帐之内,李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上半身伏低额头触地, 一副恭敬的模样。   “……来得倒是快。”李通不咸不淡地点了一句,并未回答他的话,也没叫人免礼。   虽然已经预料到这种可能, 李山心下还是一凉,他勉强沉住气, 保持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心里却想着老东西怎么越来越阴晴不定了。   说到关于自己父亲的那些事, 李山其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十年前,北漠仍是上官家主事的时候, 李通只是个生活在王城外营地里的小人物。李山那时虽年少,却也清楚自己爹是什么性子。   欺软怕硬、偷鸡摸狗, 打架厉害是厉害,但因性格过于恶劣,除了大将军,连愿意跟着混的小喽啰都没多少。要想推翻上官家族, 仅仅几个人是根本不够的,按道理说,他怎么也做不到后面那个份上。   然而,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李通忽然弄了一堆毒蛇过来,还和这些畜牲建立了什么诡异的联系,他能在一定程度上操控那些蛇。   和人相比,蛇更加如影随形,何况是受人操控、有一定智慧的蛇?北漠以前从未出现这种东西, 不少只想好好过日子的人纷纷倒戈,不说跟着李通一起去打上官家,暗中行方便是最常见不过的情况。   可惜那些倒戈的人没想到,在李通上位之后,他们连半点汤水都没喝到。对方似乎是怕他们也朝后来人倒戈,反而更加苛刻狠毒。   李通的性格在这十年来变本加厉,越来越残暴,已经到了连李山都快不认识的程度。他对李山一直不亲,近几年更是冷眼相待,李山在他这的待遇远不如他那几个亲信,是以早早便开始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虽然如此,暗中搞小动作到底是暗中,在这种时候被李通喊来,说心里一点都不发怵是不可能的,李山是真有点怕他爹那群蛇……   不过他好像也好久没见过那些畜牲了,自十年前夺权以来,李通便逐渐不怎么用它们,只是纯粹养着,最多用来找找苟延残喘的上官家人。   李山伏在地上,心里正算着自己手下现在到了哪里,忽然听坐在上首的人说:   “昨儿治好我的那个大夫失踪了,你可知道?”   “知道。”李山头也不抬。   “今天我要见到他,”李通倏地站起身,“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李山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还能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对方已经认定,新大夫失踪的事是他干的,就是这个意思。   “……儿臣明白。”   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能怎么辩解?难不成说父王你听我解释这事真不是我干的?谁信?李通要是信他能当场改姓。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以李通的性子,在认定事情是他干的之后,居然没有直接对他出手,而是把他叫过来晾在地上、勉强还算平静地问话?   太奇怪了,简直温和的不像他。这是怕直接杀他灭口会失去找到新大夫的那点可能么?李通也太宝贝那个新大夫了,不过人家能救他命,确实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   自己现在只有一天的期限,甚至可能从走出王帐的那一刻起,就会被李通派人监视。而他们一旦发现新大夫的蛛丝马迹,必然会直接对自己动手。   那还不如……李山不着痕迹地攥紧拳头。   同一时刻。   洛飞羽:“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段无思:“不久,或许就是现在。”   洛飞羽:“嗯,我也这么觉得。”   这人眉眼略微带些笑意,段无思和他对视半晌,原本因专注偷听而显冷肃的面部线条便柔软下来,仿佛他们并未身处北漠王宫,而是在野地闲谈。   此刻,外界是完全的寂静,连一旁王帐中的交谈声都停止了。   弹幕则甚是热闹。   [怎么回事?一天不见,二位的感情似乎更进一步,这一天里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看的东西嘛?]   [本人严重怀疑直播关闭时两边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雨丝已经完成了接吻拥抱同床共枕****等一系列步骤……]   [呃……他们好像只是在讨论正经事没那么多粉红泡泡?只有我关心他们的对话吗?什么叫“他们什么时候动手”,感觉现在完全没有山雨欲来的气氛啊,昨天还看李通和李山两个父慈子孝,现在就要打起来了?]   [第一,昨天直播其实就能从几个眼神变化看出李山心思不纯,不是那种满心忠诚的好大儿;第二,刚才从隔壁传来的对话就是很明显的暗流涌动你不会听不出来吧;第三,虽然你在后面提了关于剧情的问题像是在正经讨论,但你不会真以为我们看不见你在开头暗戳戳洗他们俩感情的言论吧?]   [时隔十年《蚀心刀剑》这是要复兴了?原作逻辑本来就不是很强但cp好吃,现在直播间热度高起来又在填原作的坑,剧情党闻着味就过来蹭饭,是你们家的饭吗张口就在这乱吃?]   今晨,段无思是被洛飞羽叫醒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连续两个晚上跟洛飞羽睡的结果都是起得比平常晚、睡得比平常沉。   洛飞羽原本也可以不叫他,毕竟李山私下拉拢只拉拢了洛飞羽一个,这父子二人之间的斗争并没怎么波及到段无思。倘若就“新大夫失踪”一事来看,只要失踪的是大夫就行,作为“助手”的段无思完全可以在原位随机应变。   但想到前世的事、想到自己见过的那些原文片段,再看看下意识往自己怀里蹭、自己稍微松一松手还会跟着靠过来的人,洛飞羽没怎么纠结,十分轻易地选择了和对方同行。   能待在一起的话,还是尽量待在一起吧。   于是他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段无思戳醒——洛飞羽之前就想捏段无思的脸,但顾着对方在睡没动作,这下借着叫人的机会碰了碰,碰完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笑,没有原因地想勾起唇角,也不知道是觉得段无思睡着的时候太可爱,还是在惊讶自己居然也会做这种事。   大概是懵了、又或者是大脑宕机了,段无思醒了直直盯着洛飞羽看,一双偏狭长的鸦青色眼眸都睁得有些圆。   洛飞羽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完全红掉,十分好心地没在这个时候调侃,只是笑着半撑起身,把自己的手臂从段无思那解救出来。   段无思脸红得更厉害了。   二人早早起了床,随后挑了个离王帐最近的屋子,把里头人全打晕了,便开始一本正经地听隔壁王帐里的动静。因为也算是在过剧情,洛飞羽便将直播打开了。   他并未关注弹幕之间的机锋,而是和段无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王帐之中依旧没有动静,段无思撑着脸看了他一会,忽然起了个新话题:“我之前其实还想过……你会不会直接参与到北漠这边的事里去。”   段无思说的简单,甚至没有明确指代,洛飞羽却完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   “北漠这边,其实已经不能算作普通势力的级别了。类似江湖人不主动掺合朝廷事,如无必要,确实不用完全扎进去,况且上官家族并没有上官百龄口中那么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派出去的人还能及时打探到王宫里的消息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着问:“为何这样问我?你想不想直接参与?”   段无思垂了垂眼,心虚似的,先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看你,我都可以。”   这个答案在洛飞羽预料之中,完全就是段无思会说的话。   而前一个问题……   段无思又抬眼看他,不知道心里纠结着什么,最后还是深吸口气,道:“我……我以为你会很乐意去救人。”   他前世和洛飞羽相识,是对方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惊羽君这个身份一直是声名远扬的大好人。而这一世,彼此了解更深,他知道的、洛飞羽的那些过去也都和行侠仗义有关。   甚至于前世的最后,也是为了天下……   段无思的是非观其实和洛飞羽相同,但因为个人经历,他不会这么外显,对于外界的反应也相对平淡。   他喜欢这样的洛飞羽,又无法接受这样可能带来的负面后果,所以当这一世,整个北漠正值混乱之际的时候,他会联想到心里的某些阴影。   但他向洛飞羽问这种问题是想做些什么、改变什么吗?并不是的,他一点都不希望洛飞羽因他而改变,只恨不得把世界上的恶人全都除尽,送一个平安无虞的江湖给对方。   连段无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大概只是不安,但不安又被安抚了,所以剩下隐忧和感慨,还有那么一丝丝犹犹豫豫、却没忍住发出来的信号。   信号里写着,我担心。   就像很多年前他觉得洛飞羽像抓不住的云霞、来人间走一遭的仙人,那些都是好的,却离他太高太远。   关于这些杂乱无章的想法,段无思原本一个字都不会表达,但洛飞羽身上的距离感又被他自己怀抱和体温打破了,于是段无思试探着放出信号。   只是试探,夹在毫不起眼的闲谈里,一有不对,他就能随时收回。   但洛飞羽听懂了。   所以他直接说:“你担心我?”   段无思没想到他会直接点破,有些愣怔。   “不必担心,我知道的。”洛飞羽看着那双鸦青色的眼睛,觉得段无思这副有些呆的样子简直和早上刚醒时一模一样。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他大概会笑着给段无思沏一壶茶,可惜北漠没有。   但也没关系,因为这个人是段无思,茶也好,酒也罢,都只是额外的东西。   “其实仔细说来,五百年也很长。如果五百年前有人这样问,我大概会欣然认下,因为那时意气正盛,什么破事都想掺合;如果是两百年前,我大概会觉得无趣,因为那时我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   “怎么可能没有意义,”段无思可听不了他这么说自己,“别人不管,在我这你就是意义。   “就算整个世界都想让你消失,也得先抹杀我的意识。”   空气安静一瞬,却不是冷场的那种安静,洛飞羽完全不介意被打断说话,甚至顺着停了片刻。   在那个瞬间,他看向段无思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也有似乎能穿透一切的洞察,还有一点点……段无思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指尖却轻轻抖了一下。   他蜷了蜷垂身侧的手,呼吸乱了。   幸好洛飞羽没停顿太久,也很快收回了那种目光,笑着继续:   “嗯,我还没说现在,那些都是过去的想法了。我喜欢自由,也向来遵从本心,五百年最庆幸的事还是遇到了你。”   是巧合也好,是《蚀心刀剑》的剧情在影响也罢,他的确是过了五百年才遇到的段无思。   等了五百年,才等到这样的一个人。   他知道段无思这么问,是因为自己前世死亡留下的阴影在作祟,叫人惴惴不安。但他其实并不是那种话本里将道义置于最高处,不在意自己、满心苍生的圣人。   前世的死局之所以是死局,是因为时间太晚,所有人都在其中,段无思也是。   他不解,最终无人能活。   这样的结局,单单段无思一个,他就舍不得。   “望他快意江湖,折花打马,闲来听茶话。”前世今生,洛飞羽心中的这个想法从未变过。   至于纷纷扰扰那么多江湖事?   其实都一样的。   世上没有新鲜事,朝代更迭,家族兴衰,人们来来往往一代接着一代,放在时间的长河里都何其类似。洛飞羽自己身处其中,也无非是不断被传颂又被遗忘,所以他会说,曾经觉得没有意义。   但段无思身在其中,段无思是第一次经历,他们相遇时段无思才十几二十岁,他乐意陪人把万千风景重走一遭。   愧疚、不安,亏欠……他不希望段无思对他怀有这些情绪。   “我非圣人。人之于江湖,不过惊鸿片羽,大家都一样。”   他洒然一笑,似盛开的桃花般潋滟飘遥。   “不要困在过去,不会和过去一样的,而你我之间……如今是你在问,我只有一句话。   “世事纷纭,缘卿而与。” 第41章   “……”   段无思呆了一下, 心忽然软到发疼发涩。   仿佛在空无一物的地方飘荡了很久,当他终于准备重新回到实地、试探着往下看的时候,却远超预想地被一双手托住, 接到温暖的怀抱里。   惊喜和幸福感瞬间满溢,之前积累过的委屈与遗憾也随之释放。   段无思两辈子都很少听到像这样的话,而这样的话都是洛飞羽对他说的。   他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太令人沉迷, 甚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更何况,他得到的根本不止一个眼神。   他想过送洛飞羽很多东西, 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出去,却又在这一刻觉得, 如果是从投桃报李的角度上看,世界上应该已经没有什么能和自己得到的东西价值相当。   这样的眼神, 这样的笑意,这样的话语。   似乎怎么都不如, 似乎怎样都不够。   如果他们不止是朋友就好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突兀地出现在段无思心中。   如果他们现在就不仅仅是朋友、如果形容他和洛飞羽之间关系的词能更进一步,那他现在就可以直接扑过去。   扑过去,抱住他, 甚至还可以交换一个充满温情的吻。   段无思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亲密接触。尽管之前他们已经抱过很多次,但那些不是顺理成章、就是无意为之。   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现在缺少一个正当的理由去抱洛飞羽。   太恼人了。   情绪到达顶峰, 段无思甚至有点想试探洛飞羽,又觉得这个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于是强行摁下心中杂念。   洛飞羽看他这个人从耳尖红到脖颈,也不知道垂着眼在那里想些什么,有些忍俊不禁。   他轻轻笑了一会,忽然朝段无思示意。   “他们打起来了。”   段无思猛地收敛心神, 将杂乱无章的思绪通通撇去,发现远处的确有叫喊声和兵刃相接的声音。   应该是李山李通两边的手下打起来了。李山的亲信没能靠近王帐,所以声源不在他们附近。   那,李山和李通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急促粗重的呼吸声迅速由远及近。   “哗啦”一声,二人所在的帐篷帘子被一把掀开,衣着华贵却难掩狼狈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   他低着头冲进来,完了立刻回身,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仔仔细细将帘子放好,随后拉来手边杂物将门口堵上。   洛飞羽和段无思看着他,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动作。   等中年男子自个儿终于把门挡好,长舒口气转过身,便差点吓得灵魂出窍。   “你你你、你们、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   这不就是新来的二位大夫之一、以及他的那位助手吗?他们不是失踪了?   不对,这二人可能本来就是李山派来的奸细……这么说,他们是特地守在这个帐篷里等着自己的?   这地方是个陷阱!   李通一惊,忙不迭想要逃跑,可门口才被他堵得严严实实,根本不是他匆忙之下能跑出去的。   况且,他现在站在这里,还能隐约听到外边乱糟糟的响动。   想到李山搞出来的这堆乱子,李通不由脸色发黑。他虽然知道对方心思不纯,却没想到对方已经发展到了一个不可控的规模,且直接在这个档口选择了爆发。   该死!   外面不能随便去,身后这二人又没有直接对他动手,李山眼珠一转,再次回身,重新看向洛飞羽和段无思。   二人姿态看似随意,但李通不是傻子,也不觉得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是傻子。   可他们如果是李山请来的帮手,岂不早该一拥而上把自己拿下了?那还能让自己在这里犹犹豫豫做权衡。   而且这二位也不像是会做李山爪牙的人。   他看着洛飞羽和段无思,二人当然也在看他。   段无思本来就烦别人闯进来打扰他和洛飞羽相处,他们方才还在对话,现在这里却多了个人。现下李通这种上下打量的目光——尤其是打量洛飞羽的目光,更是让他厌恶。   段无思脸色微沉。   但他看了看身边的洛飞羽,见他没有表示,又觉得洛飞羽待会应该是有话问李通,便把自己的杀意暂时摁下。   正在这时,李通试探着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   “站住!你们是哪里的商队?”   王城城门口的士兵非常严肃,商队的领头人却似乎是见惯了这个场面,一声不吭地交了东西。   碎银,还有个写了不知道什么符文的牌子。   守城士兵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眼中闪过一抹暗光,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一队队商人打扮、风尘仆仆的人,带着他们的骆驼和货物,如鱼入水般进入了绿洲中的王城。   ***   “……十多年前,我和家人一直生活在王城外的营地里。家族里没有大人物,就我还算个习武的好苗子,但也看不到出头之日。有一天我在外闲逛,遇到了一个身穿紫衣、面戴薄纱、手里还拿着根长笛的神秘女人。”   在二人的示意下,李通开始不情不愿地讲起自己的往事。虽然往事全靠他一张嘴说,但如此鲜明的特征信息还是让洛飞羽知道,李通十多年前遇到的人是饲蛇者。   意料之中。   “独自到北漠的外地来客其实都会被我们欺负的,但最开始上去的人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毒蛇咬死了。我从此打消了所有歪心思,她却主动找我,问想不想学习这种能力。   “我当时想着,北漠可没人会这种东西啊,我要是会了,那可不就是独一份?不仅我自己家里,李氏整个家族也会比以前发展更好……”   段无思:“说重点。”   这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讲车轱辘话了,又是拖延时间又是洗白自己的,听着没什么意义。   李通被他点了一下,不敢再耍花样了。   “我当时没眼界也没胆量,觉得姓上官的管北漠管得也挺好,但她说,作为教我这种能力的回报,我需要去夺权当北漠王,事成之后好好供养她给我的蛇。”   这大概是在用北漠王、或者说是整个北漠的气运去滋养那些蛇了,洛飞羽若有所思,问了一句:“她是怎么教你的?”   李通道:“严格说来,她其实没怎么教我,只留下数不清的蛇让我一直养它们,当了北漠王就好好供养着。她从来没教过我什么方法,但那些蛇就是听我的话。”   但这是不可能的,洛飞羽心道,饲蛇者应当是让蛇和李通结成了某种关系,这种关系有点类似附在段无思身上的那条黑蟒和段无思之间的关系。   他问:“之后,你就逐渐变得容易疲劳、性格暴躁?”   李通愣了愣,语气不很确定:“是么……我不知道……容易疲劳是有的,但暴躁?身边人都没说过这点。”   段无思:“他们不敢说罢了。”   李通一噎。   洛飞羽不甚明显地勾了勾唇,又很快压下嘴角朝李通示意:“继续。”   李通:“……”   他忍。   “后来我凭借这种能力集结了很多人,还让蛇咬死了十年前上官家族的族长。不过成为新任北漠王之后,就很少驱使那些蛇了。俗话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请回来之后就要好好养着,不能丢下,所以我仍然养着它们,只是很少再拿去害人。除了大将军之外,根本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们的存在。   “十年也就这样过去,期间没什么大动荡,直到两个月前,不知道为什么,我养的那些蛇全都失控了、甚至反过来伤害我。我也就是在这时候得了一场大病。”   两个月。   结合当初在颂今观的事,两个月前,其实就是饲蛇者死的时间点。   饲蛇者死的时候,段无思身上的黑蟒兽障就发生了暴动。   饲蛇者很可能是这些蛇的起源,所以她死的时候,蛇、以及和蛇紧密相关的人都受到了干扰。   段无思本身实力强劲,便只出现了短时间内侵蚀程度剧烈上升的状况,进而一时难以克制异象;而李通只是功夫在普通人里很出众的水平,对他的身体来说,那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正因如此,在两个月后的如今,他即便被杀手所救,身体仍旧有所亏虚。   三人已经对话了好一会,到此为止,北漠事件的脉络也差不多理清了。   洛飞羽看向段无思,随即从那双鸦青色的眼睛里知道,对方也在心底弄清了整件事情的前后逻辑。   那么现在……   忽然,原本已经安静下来外边的又吵闹起来。   李通偷偷朝门口看去,同时不着痕迹地想往那边挪。   段无思抬眼一扫,手腕一翻,一个小小的黑影直接飞了过去,将门口堆的那一堆杂物砸开。   李通:“……?”   这是在……?   就这么放他走了?这群人果真不是李山的手下?外面那动静是不是他的亲信反应过来、又打回来了?   他得救了?   洛飞羽看了眼被段无思扔过去的杯子,心道这次终于知道扔其他东西了,不由失笑,片刻后才很不走心地道:   “想出去?你可以走。”   “……”   李通心头莫名一颤。   洛飞羽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面上还带着温温柔柔的笑意,但李通就是心里发凉。   他往后退了两步,站了一会,发现这二人真没有要来管他的样子。   奇怪。   李通丈二摸不着头脑,同时又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大步出门拉开布帘,却和一个拿着双刀的老人打了个照面。   上官百龄。   ……上官百龄?!   老人握紧尚且在滴血的两把大刀,神色激动且复杂。   这一瞬间,他的视线略过完全呆滞的李通,看到并肩站在帐内的二人。   一个温柔潇洒,一个冷峻淡漠,看似完全不同的人,站在一起却万分契合。   上官家十年未曾解决的难题,他们居然只用两天,便将王宫搅了个天翻地覆。   太不可思议了。   天地一片寂静之时,一阵有些喧闹的鸟叫声从天边传来。   “叽叽叽叽叽叽……”   上官百龄还没来得及朝声音的来处看去,便觉得脸侧一凉,有什么东西掠了过去。   再朝前看,原来是一只通体雪白毛绒的鸟儿。   北漠哪会有这么漂亮的鸟儿,在上官百龄的刻板印象里,这是只会在江南春天出现的生物。   这只鸟儿欢快地叫着,一边扑棱翅膀一边减速,最后晃晃悠悠地停在洛飞羽和段无思面前。   “啾!”它对着二人叫了一声。   仿佛带来了春天。 第42章   扪心自问, 上官百龄其实在来的路途中动过歪心思,尤其是当他趁李氏父子相争之际,带领人马将整个王宫围住的时候。   那时大局已定, 十年来他一直想做的事已经达成了。   洛飞羽和段无思是不是失踪?这不好说。倘若是,他虽心怀歉疚,但也会庆幸自己不必纠结于烈骨刀的去处;倘若不是, 他给不给呢?   毕竟是家里传了三百年的宝刀,往常都被好好地供在祠堂里, 如今真要经他之手流落到外界去?他很感谢洛飞羽和段无思,只是二位再热心、再器宇不凡, 也终究是……   上官家族做了三百年的皇族,即便最早时也是声名显赫的江湖氏族, 如今也染上些许高门子弟的固有思维,少了当年的轻狂意气, 心里的弯弯绕绕更多了。   不过,这种游移不定的心思在上官百龄真正看到二人时便灰飞烟灭了。   和他们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把烈骨刀给他们才是最适合刀本身的选择。   上官百龄自己也用刀,但他没用过烈骨刀, 一是怕损坏,二是压不住。而那一刻,冥冥之中出现了一个声音, 告诉他,继续把烈骨刀收在家中只会让它蒙尘,眼下其实是最好的时机。   当然了,从另外的角度讲,这二位一出现上官百龄就老实了,因为习武之人的本能告诉他打不过, 正面违逆的胜算为零。   收拢思绪,同时也将放得过远的视线收了回来,上官百龄对上呆若木鸡面色惨白的李通,冷冷道:   “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   李通知道自己完了。   他一瞬间失去说话的力气,只能用虚弱的目光环视四周。   周围建筑帐篷都一片狼藉,不远处甚至开始陆陆续续聚集起一些衣着各异的陌生面孔。   那些人李通都不认识,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亲信,因为他们眼里带着憎恶怨愤的光。   落在这些人手里一定会生不如死,李通这么想着,忽然暴起,捏着从袖中抽出的断刃割向自己脖颈。   他已经放弃活命了,只要死得痛快就好。   上官百龄双目暴睁,眼看来不及了还想扑上去阻拦,却听见“嗖”的一声,又一个小小白影从帐内蹿了出来,场景和方才帐篷帘子被击开时何其相似。   他无暇去看帐内光景、也无暇顾及黑影是个什么东西,只在断刃被击飞的那一刻擒住李通的双手,随即将刀背重重压在人的后脖颈。   李通重心不稳,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   这一刻,万籁俱寂。   上官百龄觉得自己和周围人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他不敢想象,如果方才真让李通就那么简单地死了,他该如何向上官家死去和活着的族人交代、又该如何向其余帮他进城进宫的人们交代。   还好、还好有那二位在……   上官百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李通整个摁趴在地,远处围着的人也拿了绳索上来帮忙。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上官百龄平复呼吸直起腰,想着名士佩名刀天经地义,自己得尽快安排好要紧事然后去兑现之前的诺言,却忽然听到一连串叽叽喳喳、似乎十分激动的鸟叫声。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啾……”   上官百龄:“?”   循声望去,只见那通体雪白的毛绒鸟在低空中飞得东倒西歪,看样子晕晕乎乎的。   上官百龄反应了两秒,猛然意识到,刚刚从帐中飞出来的东西就是它!   但……这也太奇异了吧,居然拿信鸽……这鸟是信鸽吗?居然拿它当暗器?还“嗖”的一声飞过来把断刃打落完好无损?   一连串疑问浮现于脑海,但直觉告诉上官百龄,这不是他方便问的东西。于是他只能一脸懵地看着那只鸟在空中晃了几下,忽然来了个大转弯,自个儿朝帐篷那飞了回去。   上官百龄:“……”   他提起被摁在地上的李通的衣领,沉声道:“走,去见见其他人。”   周围人也跟着他一块走远,只剩几个留下来维持秩序收拾杂物。   至于帐内,则是另外一番情景。   洛飞羽离开眉镇时曾和应闻提过,说有消息可以让点雪送过来,眼下便是。   点雪带来的信纸上没写太多字,只消几息,二人便看完了纸上所说的内容——现今全江湖对郭道全的讨伐、确认郭道全背后还有别人,顺便因为郭道全是往届英雄宴的组织者之一,还猜测其他组织者是否也有问题。   二人用了几息将信纸看完,飞出去的点雪也在这几息里晃晃悠悠地飞了回来。   弹幕这个时候已经笑晕了。   [发现了新型点雪牌炮弹,坚不可摧还很人性化大家欢迎抢购。]   [看他把点雪扔出去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小脑都萎缩了啊啊啊怎么会有如此幽默的操作?]   [点雪来的时候嘻嘻,现在直接不嘻嘻。]   “叽叽叽叽叽叽!”   而点雪开始在洛飞羽面前扑棱翅膀控诉。   洛飞羽用内力将手里的纸碾成碎屑,非常有耐心地听着这番“骂骂咧咧”。   方才,就是他把点雪扔出去的。   那时李通和上官百龄都在外头,门帘破开,点雪腿上绑着信纸飞进来,洛飞羽便一只手轻轻接住它,另一只手解下信纸展开。   看信的时候,点雪依旧站在他手上。   所以听到外边动静的时候,洛飞羽两只手里都有东西——一只强悍的兽障,以及一张纸。   于是点雪还没站几秒就被主人甩了出去。它在空中还懵懵懂懂地想展开翅膀飞,结果翅膀刚展开,就“梆”的一声和金属撞在了一起。   金属报废,它有点晕。   “叽叽叽叽叽叽啾……”   段无思看着一直朝洛飞羽叽叽歪歪的白色绒毛小鸟,皱了皱眉。   好吵。   段无思一开始还没动,毕竟……毕竟点雪是洛飞羽养的,刚刚是洛飞羽扔出去的,现在也应该由洛飞羽管。   洛飞羽没什么表示,他自然不好代对方做什么。   但段无思一时没想起来,现在的点雪也有前世记忆,而在点雪的记忆里,这个穿深色衣服的人也是养过它一阵子的。   所以他也没想到,点雪原本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地叫,过会居然向上一扑棱,站在他肩膀上继续叫了。   段无思:“……?”   这是做什么?把他当靠山?他脾气可不像洛飞羽那么好。   既然都飞到他身上了,管一管也是顺便的。   段无思几乎是在点雪站上来的下一秒就把它的喙抓住了。   点雪:“?”   它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那只冰凉有力的手送到洛飞羽肩膀上。更过分的是,那只手居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为了固定它停留了好一会。   “不要叫了,会吵。”   段无思淡淡说完这话才松的手。   洛飞羽之前听点雪对他叽叽喳喳还没笑,这会看段无思却笑了,调侃道:“你好偏心。”   “是么?”段无思表情自然语气轻松,“哪有。”   洛飞羽笑意更深,他抬手把蹲在自己肩上、应该是懵了的点雪拢在手心,一边梳毛一边道:   “它叫是觉得我欺负它了,还跟你卖委屈来着,以后估计不敢找你了。”因为发现找段无思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双重意义上的雪上加霜。   不过……   洛飞羽想想点雪找段无思的举动,又想想段无思对点雪说话时的熟稔,心道原来前世自己死后是他养的点雪。   挺好的。   那点雪会叫他名字应该也是因为段无思吧。   眼前,段无思还理直气壮地道:“它不找我便不找,我受委屈又不找它。”   洛飞羽:“那找谁?”   “……”段无思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问,但仔细看洛飞羽的神情,又觉得对方只是随口一说。   于是段无思试探着说:“……你?”   只一个字,说完却觉得万分羞耻万分刻意,他赶紧在后面补充。   “不过我不是会受委屈的人,这样讲也是空谈。”   “嗯,”洛飞羽揉了揉点雪的毛,感觉小家伙开始蹭自己指尖了,遂收手,道,“我也不会让的。”   弹幕:这么不把我们当外人的吗?!   ***   对洛飞羽和段无思而言,这天就和平常的一天一样,没什么重要的事,也没怎么动手过招。   但对北漠的其他人而言,可是个特别值得庆祝的日子。上官百龄处理事情的速度还算快,第二天上午,洛飞羽和段无思就见到了他。   上官百龄是亲自来的,态度十分诚恳。   “二位恩人,请和我一起来取烈骨刀吧。” 第43章   烈骨刀, 是三百年前上官家族的族长在寿尽时自投火炉铸成的一把神刀,长九尺,重五十余斤, 出世以来,闻名已久。   这把刀的刀身和段无思曾经送他的那串手链颜色相近,皆是烈焰一般的赤色, 整体看上去并不暗沉,反而隐隐透出几分晶莹。   将盒盖打开验完了货, 上官百龄便小心翼翼地将装着刀的玉盒递向二人。   段无思侧脸看向洛飞羽,眼神示意极为明显。   洛飞羽略微有些诧异, 但也没说什么,伸手将玉盒接了过来。   直到和上官百龄辞别, 回到没有第三个人的房间里,洛飞羽才将玉盒放在桌上问:“怎么不接?”   上官百龄将烈骨刀递过来的时候, 他以为段无思会接。   毕竟他们早就说好了,来北漠的就是为了帮段无思拿刀、解决黑蟒兽障影响的问题,段无思没必要在最后跟他客气。   “黑蟒多半会反扑,”段无思解下折春递给洛飞羽, 顺便道,“我怕我一时半会压不住它。”   黑蟒兽障是极其机敏的存在,它前世就被段无思用烈骨刀压制过, 不可能不清楚这一世段无思拿到刀后的结果。段无思之前没怎么和洛飞羽提,却不代表没有过异动,只是小规模的异动都被他自己压下去了而已。   但这次不一样。   黑蟒兽障也不是傻,眼看段无思都要拿到刀了还不发作,而是神兵重启时都会有一个认可的过程,就像段无思将折春从石墙里拔出来一样。   折春剑的气息本就比较温和, 烈骨刀却不一样。在这期间,拿着它的人不仅无法受到它的增持,还会被它那股极强极烈的气息所影响。   黑蟒兽障之前既然没大肆发作,就只能是在等这个时机,这个明晃晃却不可避免的时机。   在洛飞羽的记忆里,段无思前世拿到刀后是有一些不适,但完全在可控范围内;可他也知道,段无思如今被障侵蚀的程度比前世深——即使黑化值已经下降到30%,那也大多是心理层面的,而兽障对人的影响会联系到身体根基。   前世安全,不代表这一世也安全。   洛飞羽顺手接过面前人递过来的折春:“给我?不用了?”   段无思指尖正搭在玉盒侧面,闻言道:“这本来就是你的。”   又是这个说法,洛飞羽勾了勾唇,心里有些无奈却还掺杂了些许愉悦。   虽然是自己不在意的事,但被另一个人关注惦记的感觉确实很好。   “况且刀剑合璧,听上去就很神气。我们还没正经联合对敌过,以后就可以了。”段无思只惋惜自己知道洛飞羽用剑知道的太晚。   “我知道了。”洛飞羽听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以后的机会会很多……你先看看烈骨刀吧,我守着。”   北漠的事已经解决了,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无非是去临州参加初春时节的英雄宴。从北漠到临州路途遥远,即便以二人的实力不会碰到什么危险,一路上也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远没有现下的北漠方便。   耀武扬威了十年的李氏彻底失势,底下的乌合之众便作鸟兽散,上官百龄虽然年老,行动力却不见一点衰弱,处理事情井井有条,明眼人都知道,北漠的发展即将再次回到正轨。   这个时候他们多留几天,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外界干扰。   段无思点点头,端着玉盒在床边盘膝而坐。   在将烈骨刀从盒中拿出来的那一刻,他闭眼调息。   在洛飞羽的视线里,段无思周身几乎瞬间多了一层黑气。   一个久违的巨蟒虚影浮现出来,眼神恶毒地看向洛飞羽。   没错,看向洛飞羽。   洛飞羽挑了挑眉和它对视,而点雪也在下一秒冲向虚影。   “叽叽叽叽叽叽!“对着虚影所在的位置就是一啄。   严格来说,黑蟒兽障没有实体,而点雪则是有实体的,二者本不该相交。但后者偏偏就是能触碰到前者——看黑蟒露出的那种像人一样的吃痛表情就知道。   倘若是平常的障,管它有无实体,洛飞羽总能找到方法解决。但黑蟒兽障不同,它和段无思的联结很深,洛飞羽没有百分之百拔除的把握,便只会采取相对缓和的压制手段。   他走过去,坐在段无思身边,点雪也像模像样地落在二人之间的空床板上。   最初的小半个时辰,一切正常。但其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段无思前世根本就没花这么久时间适应。   身侧气息越来越冷,洛飞羽怀疑段无思此刻的体温比以前还要低。   若在平常,他大可以用内力给段无思传递温度,但眼下着实不太方便。段无思已经入定了,他最好不和对方肢体接触,以免惊扰。   于是洛飞羽把系统的屏蔽解除了。   甫一解除,便听到一连串黑化值播报声。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1%……+1%……-1%……+1%……】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5%……-5%……+5%……-10%……+10%……】   洛飞羽:“?”   “+10%”?   而且这次好像真的往上涨了一点。   他和系统对话:“这种状态多久了?”   系统:“不久,就是刚刚开始大幅度增减的。”   洛飞羽:“那现在的黑化值加了多少?”   系统:“4%,是波动幅度从‘1%’变成‘5%’的那一刻增加的,现在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既然如此,便说明段无思到了很关键的时刻。   这个时候,一开始显现的黑蟒兽障已经消失了。段无思周围看起来很正常,只是他气息太冷,肤色比平常更加苍白……更不像活人。   点雪在原地有些急躁地梳毛,却不复最开始的警惕应激,也没有再要攻击的倾向。   那么,至少这种异象的主要原因不是黑蟒兽障。   不是因为它,是因为什么?   段无思吐息很稳,内力显然也没有乱。   难道是陷入了什么回忆?洛飞羽记得他对前世某些情节的敏感。   系统在这时出声:“……检测到宿主已经积攒了三次抽取残篇的机会,如今限时提供一个了解气运之子心结的可能。宿主是否需要用三次抽取残篇的机会兑换?”   限时?这又是什么操作?   段无思还有什么心结没告诉他?   洛飞羽凝神半晌,同意了。   毕竟于他而言,残篇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至于这个“了解气运之子心结的可能”……说得模糊,先看看是什么东西吧。   系统:“好的,时空置换即将在三秒后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洛飞羽“?”置换?   三秒之后,洛飞羽仍坐在床边,看着和之前一样,点雪却似有所感地冲他叫了一声,歪了歪头,又给自己梳毛去了。   ***   “呼呼呼……”   晴空无云,寒风飒飒。这是个有些荒凉的地方,没有人烟,也不吵闹。   ——洛飞羽在答应系统的三秒后来到了这里,这是他的第一感受。   但很快,他改变了想法,因为远处隐约传来说话声。   那声音应当不是很远,以他的耳力却仍听着模糊,不仅如此,他还听不出声音的方向。   更奇怪的是,即使听不出方向,洛飞羽心中也在听到声音后生出一个感觉极为强烈的方向。   就是那里,是那边传来的声音。   系统在他到这里之后便一言不发,看来暂时是不会说话了。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又该怎样借此“了解气运之子的心结”,都得靠自己探索。   在这种前提之下,循声去找是最方便也最有益的选择。   洛飞羽这么想着,也就这样做了。   这块是一片山林,寻常时候应有不少闲客,但现下天气冷,里边便没什么人迹。   沿着被人踩出的小径走,洛飞羽踏过层层叠叠的落叶,拨开横斜干枯的树枝,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视野才豁然开朗起来。   可他的脚步却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段无思”。   但明显不是不久前握着烈骨刀闭眼调息的段无思。   洛飞羽对他何其熟悉,即使看到的只是背影,也能判定这个背影是属于段无思的。   但同样因为熟悉,他能从背影看出对方与这一世十七八岁段无思的不同。   眼前的这个,更瘦削一些,也略微高一点点。   虽说这一世的段无思有十七八岁,但十七八岁恰好卡在少年年纪的末尾,的确会和完全青年时期的他有些不同。   譬如睡觉时能压出软肉的侧脸,譬如尚且欠缺的那半寸身高……洛飞羽记得他们是一样高的,段无思如今还少长了那么一点。   这点平常根本看不出来,但在拥抱的时候、在和段无思近距离对视的时候,洛飞羽还是捕捉到了和前世的细微差异。   眼前人背对着他,半坐在枯草地上,一只手握着缠满布条的折春剑,另一只手揽着酒坛,烈骨刀则被背在身后。   是……前世的段无思么?   他居然没发现自己的到来?是没听见声音吗?还是系统的缘故?   洛飞羽直接走过去,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很响,但坐着的人毫无反应。   “……”   走近了,洛飞羽才发现对方正弯腰摸着一块石碑,也终于断断续续听清了些话语的内容。   “……我找不到桃花丘……为什么会找不到?我问过别人,他们好像都不知道桃花丘……   “我知道桃花丘不是假的,只是他们太孤陋寡闻了,连桃花丘都不知道在哪里……   “……但我为什么找不到?我去过那里的……如果还能再去一次,就可以把我们埋的酒带给你喝了。   “……我……感觉有点孤独……” 第44章   “到这里时, 我遇到了中原最大马场的场主,他问我卖不卖烈沙,我拒绝了。   “这几年我没什么事, 本想把传闻中你曾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现在才走一小圈,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他们倒是一直记着你, 也很感激你,这点不错。另外, 他们知道我打听你故事,还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我尝试接触了铸剑和药理, 虽然照样修不好折春,但总算会些医术, 不止能杀人了。   “但没想到救人也这么累……你以前救人的时候,会觉得累么?”   洛飞羽止住脚步。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这时已经站到段无思身后了。   段无思盘膝坐得歪歪扭扭,他略微弯腰,便能从斜后方看见几分侧脸。   是同样深邃的轮廓,比他前世印象里的还成熟些, 明显是更年长了,身上那股阴冷气却和这一世无比相近。   洛飞羽只扫一眼,心便揪了一下。   段无思居然在哭。   听他对石碑自言自语完全听不出哭腔, 段无思说话就像闲谈,语气甚至带点笑意,絮絮叨叨的,但侧脸上的水痕毫无遮掩,就那么一点点流下来,再顺着下巴缓缓滴落。那双鸦青色的眼睛被沾湿黏连的睫毛挡住大半, 如同被掩埋的翡翠。   太狼狈了,不像他认得的那个人。   他伸手去碰段无思肩膀,却根本碰不到实物。   指尖在空中停滞半晌,收了回去。   果然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洛飞羽又在脑中呼唤了一次系统,系统仍然装死。   “……如果我总和别人讲你,他们是不是就会永远记得你?不对,那我得永远活着,不然我死了,他们还是会逐渐忘记的……   “我医术太差了,解决不了有关障的问题,只能看看拳脚伤口……你知道么?他们听我说我是你的朋友之后,还说我和惊羽君有些像、说我们都喜欢治病救人,哈哈哈哈……”   这一句似笑似叹,像自嘲又像感慨,尾音却终于有些发颤了。   “呼——”   洛飞羽猛地直起身,深吸口气,按下烦躁强迫自己思考。   不找到关窍,这么干看着没有任何作用,对前世或今生的段无思没有用,他自己也只能得到锥心之感。   如果系统所谓的“了解”只是看着,这个场景不可能成为段无思的心结,因为它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场景。   “……叽叽叽叽叽!”   这时,一连串啁啾声由远及近,抬眼望去,是只纯白毛绒眼珠黑圆的小雀飞了过来。   点雪。   或许是看出了什么的缘故,它只停在段无思的一侧肩膀上,并不往洛飞羽身上扑。   它朝洛飞羽这边叫,随即被段无思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脑袋。   洛飞羽心中一动。   障这种东西,其实是很有灵性的,它们本身也通灵,特别是这种高级的障。点雪从前就可以昭示一些迹象。那么如今……   隔着混乱的时间与空间,隔着静止的空气,洛飞羽对着段无思的背影轻轻开口:   “我会来找你的,或许还要一段时间,但一定会的,我不食言。用不了多久,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   段无思的身体颤了一下。   ……听见了?   洛飞羽看着他一点点转过身,有些僵硬地仰头看向自己,呼吸也不自觉放轻了。   段无思好像对他的出现接受得很快,顿了顿,便问:“你说的,绝不食言?”   洛飞羽果断道:“我说的,绝不食言。”   就算没有在这个时空许下承诺,刚重生时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不也直接来找段无思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兑现了诺言。   洛飞羽本以为这句话说完,段无思能好受一些,但出乎意料的是,段无思的表情反而更加茫然了,甚至带点了渴求似的无助。   他看着段无思,看着段无思紧紧盯着自己,又看着段无思在快速打量四周后再将目光收回。   最后那双鸦青色的眼眸看向自己,慌乱,委屈,绝望。   他说:“我又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我看不清你。”   洛飞羽愣了一下,下意识想伸手把人拉进怀里安抚,指尖碰到段无思手臂,却还是穿了过去。   心疼,心疼,还是心疼。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这样难以忍受过,但已经发生过的痛苦不可更改。段无思说听不见也看不清,是不是意味着自己马上就要回去了?   ……或许他不该和前世的段无思说话,这样段无思就不会看到他、也不会听到他说话,悲伤也就只会是平常的份量。   而消失又出现,得到又失去,似真又似假——这样的痛楚是最让人耿耿于怀的。   所以,他自己就是段无思的心结?   但凭心而论,他永远不可能看到那样的段无思却无动于衷。   当下,洛飞羽没意识到自己看段无思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二人对视半晌,却见段无思忽然转头起身了。   这是要做什么?   点雪被段无思起身的动作惊得腾空乱飞,而段无思没抬头,反将缠在折春剑上的布条一点点解开。   洛飞羽第一次见到断了的折春剑,站在段无思身后。   折春如今虽断,却不掩它曾经是柄神剑的事实,它的剑身依旧清亮,其上泛着的光泽更是似水如云、明明如月。   他看着段无思极其缓慢地将折春从鞘中抽出一半。   洛飞羽的注意力放在段无思手上,余光却瞥见那剑身映出的景象。   ……没有人。   剑身映出的画面里,没有人。   他,段无思,都不在里面。   但过了几息,一个黑色巨蟒的虚影却缓缓浮现出来。   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洛飞羽忽然觉得这幅画面有些熟悉,但具体为什么觉得熟悉,却无法立刻想到原因。   段无思没再回头,而是紧紧盯着折春剑的剑身。   洛飞羽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剑身,看到黑蟒蠕动着,忽然露出一个与人无异的笑。   与此同时,剑身映出的整个场景都成了血色……   “锵!”   是段无思猛地将折春收了回去,他轻轻嗤笑出声,也不知道在笑谁、为什么笑,只是嗓音喑哑低沉到像是几天都没喝水。   “……你说的,那我等。”   仿佛某根早就绑好的弦终于被拨动,洛飞羽大脑难得空了一瞬。   他终于明白自己觉得“熟悉”的原因了,但也已经来不及了,时间结束,他整个意识一晃,便回到了现实之中。   先看段无思的情况——他还在闭目调息,但气息已经稳定下来,黑化值也从整体“+4%”变成了和一开始一模一样,总的来说没有问题,大概马上就能醒了。   洛飞羽放心了些,依旧看着段无思棱角分明却苍白似鬼的面庞。   也是明显青涩很多的面庞。   他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方才那个场景熟悉了,因为那就是自己看到的第一篇残篇、也是目前所有残篇中最不知所云的一段。   原来是在讲这个。   洛飞羽当初看残篇的时候,还曾疑惑过那时的段无思为什么要看剑身,猜测过段无思是在和谁说话,今日也算解答了曾经的疑问。   【“你说的,那我等。”也不知在和谁说话。】   原来是在和他说话。   ……真的是在和他说话吗?   洛飞羽隐隐觉得,段无思的态度到最后有些游移,好像觉得是幻觉,又好像相信了自己说的话。   虽然就前世今生来看,自己确实来找他来,但若只看前世,是不是又算骗人了?   这时,段无思眼睫微动,随即完全睁开双眼,看向坐在他旁边正看着他的洛飞羽。   二人沉默对视良久,段无思还有点愣愣的,洛飞羽的目光却颇为复杂。   半晌,还是他先说的话。   “方才你气息不稳,可是发生了什么?”   段无思道:“想起了前世一些混乱的回忆,不要紧。”   洛飞羽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冷不冷?”他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段无思本就有点没回过神,闻言又是一愣,只循着本能呆呆点头。   是冷的,他体温本来就低,方才又是陷入回忆又是被黑蟒兽障趁机干扰,现下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浸在冰窖里……   刚点完头,他就被拥住了。   “……怎么了?”   段无思有点僵,因为这次的亲密太突然了,可他还是僵着手去环洛飞羽的腰,一边把自己塞进对方怀里一边小声探问。   洛飞羽:“这样会好受一些。”   他揉了揉段无思下意识往自己颈窝里埋的脑袋,毫无征兆且十分自然地道:   “方才或许是距离太近的缘故,我也看见了一些你看见的场景。” 第45章   段无思愕然抬头。   “什么叫……你看见了?”   那段回忆他的确一直在意, 即使这一世和洛飞羽好好的,有时候仍然会去不自觉地回想。   是幻觉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没头没尾?如果是, 为什么幻觉里的洛飞羽会用那种眼神看他?难道他那时候就已经心思不纯……   黑蟒兽障可以促成幻觉,而段无思在前世的后期曾有过很多幻觉。所以,当他在折春剑剑身中看见黑蟒的时候, 内心其实是在坍塌的。   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是吗?   但不论真假,终究见面了。   所以他等了, 多等了五年。   段无思在洛飞羽死后第五年又见了故人一面,于是又多等了五年。   他没等到, 又等到了。   “我看见你在碑前和我说话,”洛飞羽轻声道, “我也跟你说话了。”   “……”   仿佛一声惊雷炸响,段无思的目光颤了一下。   他紧紧盯着洛飞羽, 思维却好像被冻住了,只能极其迟钝地转动着,去想对方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洛飞羽语气和缓,不紧不慢地继续:“和你想的一样, 就是那次,你看到的是我。”   他暂时没把系统和《蚀心刀剑》的事告诉段无思——并非顾及到系统的存在怕系统不允许,而是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和段无思说。   虽是书中人物, 但洛飞羽当然知道,书里和书外是两个世界。即便书中世界由书外人写就,也不意味着它完全任由创作者摆布,不会自我发展自我完善。   同理,书中的角色并非提线木偶,他们的行为或许受创作者影响, 但放在角色本身的生活中看,他们也都做出了合乎逻辑的选择。   所谓冥冥之中、命中注定,大概就有这样的意思。   洛飞羽无所谓自己在书中的戏份,因为这个世界于他本就是意外所得。   穿越前他生活在现代社会,也算小有成就,只是后来因病体弱,拖了很多年一直没治好。也因为在现代几十年的经历,洛飞羽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有在很认真地生活,行侠仗义、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做一个小说里的那种经典侠客,他曾经从中获取过许多快乐与意义。后来呢,则是活得太久,有些厌烦了。   但段无思不一样。   段无思是《蚀心刀剑》的主角,是作者笔下的“黑化流大男主”。   并非所有书的主角都能一路安稳幸福,而他拥有的留白太少,经历的痛苦太多。   即使这一世,那些不好的东西被洛飞羽干预了,但段无思前世一个人受过的谩骂、追杀、伤痛……都并非常人所受。   而这些都是《蚀心刀剑》剧情设定的缘故,《蚀心刀剑》是一本书。   洛飞羽一时开不了口,他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跟段无思说,说你以前的痛苦都是创作者特地设置好给别人看的。他舍不得说。   他知道段无思前世曾经有多正面多努力地活着、有多么费劲地保持自己的是非观、本心,还有善恶,所以更舍不得告诉他。   段无思试探着开口:“你……你、那你和我说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清醒,甚至茫然到情绪变成空白,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欣喜还是释然。   这种事……   “我说我会来找你,那不是幻觉。”洛飞羽道,“这一世我一直在你身边,重生之后,我就直接过来找你了。”   “那我后来为什么听不见你说话?我也不能在折春剑剑身的反射里看到你。”   折春早年曾被洛飞羽用来镇山,剑上带着极为纯粹的侠气,特殊关头,的确可以用它作辨别真假的器具 。   “我当时大概处于一个魂魄离体的状态,见到你的时候并没有身体。”洛飞羽耐心解释,“两个时空交叠的状态并不稳定,在你发现我之前,我也尝试过和你肢体接触,但根本碰不到。那时候你也听不到我说话,是后面点雪来了,我们才得以短暂交流。”   “尝试……难道你一直都在吗?”段无思完全失去分析能力了,只跟着洛飞羽的话无限发散。   洛飞羽一直在,好也不好。   如果他真的一直在,十年间却只有那么一次和他的短暂交流,会不会觉得孤独?而且,一直在的话,自己很多不堪的样子也会被对方看见。   那他还是希望洛飞羽不在,孤独的感受,他自己尝尝就好。   这样想着,却听洛飞羽道:“我只是那一会在……对不起。”   段无思眼睛瞬间红了。   他坐直起来,几乎难以支撑,声音也闷闷的。   “不要和我道歉,和我……和我道什么歉?完全是我的问题,你没有错……洛飞羽,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被直呼名字的人愣了愣。   段无思很少直接这样叫他,他一般这样叫他的时候,不是心急就是烦躁。   而洛飞羽还记得段无思曾经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前世自己说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时候,段无思说“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   洛飞羽当即明白了段无思在表达什么。   他抬起没搂着人的那只手,捧住段无思一侧脸颊,温声道:   “不是客气,不是生分,没有要和你拉开距离。只是我看你痛苦,心里觉得抱歉,这是我最真实的感受。”   “但明明是我没办法保护你、是我太——”   “不是。”   “……”   段无思噤声了,因为洛飞羽捧他脸的那只手又松开,变成一指虚压在他唇上的手势。   “还说我,你自己也是,怎么能怪你?……其实我们半斤八两,谁都不要再主动认错了,嗯?”   段无思轻轻点头,洛飞羽才把手指移开。   刚一移开,段无思就又弯腰倾身,抱着他不动了,似乎这样能汲取到更多的温暖和安全感。   洛飞羽屈指卷起几缕他颊侧的发,轻轻绕了几圈,又放下来。   他其实还想问另一件事,但当下气氛过于安宁,他又有些不想打破。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空气都是安静的。二人相拥了很久,久到段无思开始不好意思,有些别扭地在洛飞羽怀里动了动。   就在这个瞬间,洛飞羽道:   “所以,为什么折春剑的剑身也照不出你?”   你那时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状态?   “……”   段无思沉默半晌,似乎在内心做了一番斗争,才道:“我的身体……应该说我,就是我,我也已经不算人了。”   什么?   没等洛飞羽说话,他便又道:“你之前也大概知道,我被黑蟒兽障侵蚀得很严重,但从根本上说,我和它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共生的关系。   “旁人被障侵蚀,只会逐渐变成行尸走肉,但我不会;同样的,我也已经没办法消灭它了。”   洛飞羽却提到了段无思没说的一处细节:“但我记得你当初完全可以抑制这种趋势……前世我在的时候,不是这样。”   段无思把头埋得更低,半晌道:“……我当时报仇心切,借用了它的力量;事成之后嫌麻烦,又放任了它的侵蚀。”   洛飞羽皱眉,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   段无思大概也知道这是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行为,有些心虚,所以才不和洛飞羽对视。   但过了几息,他又把头抬起来了,眼神里除了心虚,还有十分明显的固执。   “可我现在觉得这样也不错,这样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洛飞羽一愣。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那我活几十年就会死的,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你会不会记得我?你要怎么怀念我?”段无思紧紧盯着他,忽然露出一个带着小小得意的笑容,“不用回答我乱七八糟的问题,其实我不想知道——我没办法接受再和你分开,无论谁剩下,哪怕是想象。   “但我不再是正常人的身体了,我和障共生,它会存在很久,我也是。往后几十年几百年,或许其他人都没有关系,但我们会一直认识。   “不被记得的人就真的消失了,前世我最怕的,无非是没人记得你。但我现在能保证自己记你记到生命结束,而我的寿命之于你,也不会再像蜉蝣那样短暂,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到时候,惊羽君可别觉得厌烦啊。”   段无思眼睛还红着,脸上还有点没干的泪痕,说这话时,眼中却带了狡黠的笑意。   怎么会烦?   洛飞羽看着只觉得可怜又可爱。   眉间刻痕悄然消失,他也笑了笑,还顺着段无思的话调侃一句:   “本就可惜你生得晚,怎么会烦?从没觉得你烦过,以后也不会……   “既然你这样说,以后可要好好陪我。” 第46章   从北漠到中原有好一段距离, 随着二人南下,气温慢慢回暖,等他们到达临州的时候, 季节已经到了初春。   临州虽小,却地处江河中游,是几座大城的交汇之处。英雄宴即将开始, 这里反而比一般的城池更加繁华热闹。二人进城脚步不停,直往临州最知名酒楼的方向赶, 那里也是赴宴侠士大多会住的地方。   进了临州城城门,可能发生的事便复杂随机起来, 洛飞羽顺手将直播间打开,也算是展开了对英雄宴剧情的记录。   [……又过了两个月……我终于被放出来了……真不知道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的……全靠雨丝厨一直在产粮(抹嘴)]   [?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看看?]   [好像到城镇了欸, 换地图啦?]   [应该是换了,上次直播不是已经打完架了吗?根据上次直播点雪带来的信件, 他们现在应该是到临州城参加英雄宴了?]   [什么居然就到英雄宴了!在原作里这可是五年后的剧情……这个进度爱了爱了。]   [不得不说小情侣是真有缘分,不管什么时间什么事件相遇都会走向同一个方向。]   忽然,洛飞羽脚步一顿,看向自己刚路过的街边小摊。   段无思走在他侧边, 距离小摊更远一些,顺着洛飞羽侧头的方向看去,仍有一部分视野被挡住。他有些不明所以, 却也停下了脚步。   那坐摊的是个长相憨厚的青年,见气度不凡的路人看向自家摊位,原本还有些犯困,这下立刻挺直腰杆招呼起来:   “二位侠士想要些什么?随便看、随便看!小的说句实在话,这摊上的东西对二位而言必然称不上奇珍异宝,但我们家做东西的那份手艺, 还有那份细节和巧思,可不是哪儿都能买到的……”   话没说完,他便看着那位穿白衣服的彻底转过来,似是在垂眼细看摊位上的小玩意,不由心中一喜,觉得自己揽客成功了。然而,当他将目光移向另一人时,却克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那人肤色极为苍白,看着却和弱不禁风没有半毛钱关系,反而高鼻深目、阴冷邪异,看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憨厚青年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便又哆嗦着把嘴闭上。   热络的气氛忽然安静下来,周围只剩洛飞羽偶尔伸手翻看小物件的细碎声音。   “……”   段无思只扫了那青年一眼便将目光收回,没有过分注意,亦没有过分恐吓,但他原本略带愉悦的心情的确变差了几分——因为这个摊位。   这不是他第一次到这个摊位来了。   江湖英雄宴五年一度,前世的五年后,他也曾在和洛飞羽赶往临州赴宴的路上碰到过这个摊子。   当时他们同样从北漠离开不久,没遇上其他坏事、又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到了临州便颇为悠闲地在城中瞎逛。   是他先看到的这个摊子,他走上前翻看那些小玩意的时候,洛飞羽还在街对面的店里买糖葫芦。   那时坐摊的就是这个憨厚青年,只是长相要老成一些,见到他来看,话也是说得热情又实诚。   他本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只是难得放松、心情很好,所以学着像很多人逛街那样随意看看,翻了一会,却翻出个一半白一半绿的玉扣。   青年看到这玉扣,猛地一拍大腿,说这东西是平安扣,能保平安,以前也被拿到庙里开过光呢!虽然拿不到最上等的玉做材料,但那雕刻、做工、细节可都别具一格。   段无思虽在这方面并不精通,但也能粗略看出些许。玉扣玉质平常,可模样确实好看,青年倒是没骗他。   他心中一动,便鬼使神差地把玉扣买下了。   那时他没想太多,只觉得洛飞羽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他希望对方平平安安,便顺手把这做工精巧的小玩意送给对方,算是讨个好寓意。   所以,当洛飞羽拿着两根糖葫芦回来,并将其中一根递给他的时候,他在接过竹签的瞬间将玉扣放到了对方掌心。   洛飞羽有些惊讶地道了谢,说很漂亮他很喜欢。   “……”   但事实证明,这种东西根本没有用,段无思甚至觉得那像一个反向的征兆,他有些厌烦商贩的话术和把戏了。   他闭了闭眼,沉默地看着洛飞羽在那堆工艺品里轻轻翻动。   洛飞羽的动作看着随意,但段无思直觉他就是在找那个玉扣。   心情虽然有点低落,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洛飞羽的指尖走,段无思看着很多小物件被拎出来又放回去,最后终于在底下发现了那枚玉扣。   他尚且有点不在状态,半晌过后,洛飞羽的话却猛地将他拉回现实。   “店家,这个多少银两?”   段无思骤然看向身边人。   洛飞羽慢悠悠地侧过头和他对视,勾唇一笑。   ——他没想到能在茫茫临州那么大街巷商贩里再次碰到这个摊子。   很多时候,洛飞羽做事都极为随性。若是这摊子不出现,他不会特地去找;但它自己出现了,他也不会不光顾。   他真挺喜欢前世段无思送他的那枚玉扣。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翻找的那一小段时间里,站在他旁边的人似乎有点神游。   洛飞羽本还在心里戏谑,想着要不要等段无思主动买下玉扣再送自己一次。可等了半晌看人呆呆的,心里便忽然改了想法。   这一世,他送段无思好了。   于是,在听完青年报的数字后,他干脆利落地掏了钱。   憨厚青年咧嘴一笑,一边收下银子一边还说着关于平安扣奇效的话,洛飞羽也就是在这时候把玉扣递给段无思的。   “送你,”他道,”这是我很喜欢的,你可要好好戴着。”   段无思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听见一道略带怒意的女声传了过来。   “王老三,你刚跟客人讲什么呢?”   循声看去,只见一名身穿灰裙打扮简单的年轻妇人快步走来。   也没等那被称作“王老三”的憨厚青年说话,年轻妇人又道:“这东西总被压在底下,你五大三粗不怎么注意,的确难说清楚。还是由我来和二位说吧。”   随即补了一句:“这看着憨憨的王老三是我家男人。我俩一起经营这摊子,他坐摊多,但东西大部分都是我做的,今儿个闲着想着来看看,便看到他在这里胡说八道,唉!”   洛飞羽微微颔首:“那么这枚……?”   “它名为双生珏,是情人佩。”   “……”   此言一出,王老三原本还有些郁闷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看看洛飞羽,再瞄一眼段无思,最后再看看洛飞羽,眼神变得懊恼又悔恨。   而年轻妇人还在继续介绍:“情人佩是情人之间戴的玉佩,双生的寓意,便是无论生生死死,都永远不离不弃、相爱相知。它看上去只有一个,但实际上可以两个人佩戴。   “且看它一半白一半绿,其实就是能分成两半的。但它需要按到特殊的地方使力,并非随随便便就可以弄开。”   她解释完毕,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年轻妇人自然而然地认为眼前二人应当是觉得尴尬了,毕竟,不论谁想送朋友平安扣结果送成情人佩,大概都会觉得尴尬。   她瞥了眼已经傻掉的王老三,清清嗓子又想开口解围,却被眼前白衣人说的话给截断了。   “那你……还要么?”洛飞羽的唇依旧微微勾着,只是眼里多了几分无奈。   他也没想到这东西是情人佩,前世从段无思那拿到后还一直戴在身上呢。   但他是一直把这东西当平安扣的,想送段无思礼物、希望段无思平安无虞的心愿也是一直存在的。   洛飞羽前世便喜欢这枚双生珏,是合眼缘的那种喜欢,所以年轻妇人所说的原因根本干扰不到他的决定。   只看段无思怎么想了。   段无思觉得太奇怪、段无思觉得冒犯、段无思不感兴趣……这些才可能是他们不要这双生珏的理由。   好吧,洛飞羽其实也想试试段无思会是什么反应。   而段无思的反应是立刻道:“当然要,不是已经买给我了么?”   年轻妇人:“?”   王老三:“?”   弹幕:“!!!”   [啊啊啊什么就这样水灵灵地送了定情信物?过去我们一无所知的两个月里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摆摊的小夫妻已经被二位惊呆了哈哈哈哈……]   [我去我去我去我发现一个华点,原作里也送了啊,不过是段无思送洛飞羽,但差别不大,重点是这个双生珏原作就出现了啊!]   [是的……但看原作我们就只会以为它是个半点都不灵的平安扣。]   [等等,如果这样说的话,在某种意义上它其实也是灵的,不然二位怎么就这么迅速地黏黏糊糊甜甜蜜蜜了呢(爱心)(爱心)]   [原作到底还有多少没挖掘出来的隐形糖……啊啊啊啊……] 第47章   【提示, 气运之子黑化值-5%,目前黑化值为25%。】   系统依旧在兢兢业业地播报,不过时至今日, 黑化值这个衡量单位已经没什么作用了,没有任何数值能比洛飞羽更清楚段无思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里。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他直接将双生珏放进段无思手心, 随后和摊主道了别,带着耳尖发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人离开了。   越往城里走, 街道就愈发繁华,春风和煦, 接近傍晚风光正好,各色商贩都陆陆续续出来摆摊吆喝。   好巧不巧, 二人没走多久,居然又碰到了个卖糖葫芦的老汉。   是极其相似的场景, 而身边人一如当年。   这回,段无思站住了。   洛飞羽只觉得自己手臂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他顺着那点力道看去,只消一眼, 便会意了。   “买?”   虽是问句,但实际上,洛飞羽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就已经上前。   段无思又拉了他一下。   “这回让我买。”   “嗯?”洛飞羽微微挑眉, 随即点了点头,笑意舒展,“好啊,你买。”   被几个小孩围住的老汉就这样迎来了一位江湖侠士打扮的客人。   “哎哟,可真是稀罕了,年轻人想要什么?”老汉笑呵呵的, “我这不止有一般用的红果,还有林檎、葡萄、朱果……种类多着嘞!”   几个才到段无思腰部的孩童也纷纷仰头看他。   或许是段无思这时心情好,甚至整个人都有点发红的缘故,他表情神色放松柔和,周身气压一点也不低。小孩不怕他,胆儿肥的反而直接开口:   “大哥哥,你也是来买糖葫芦的?你也喜欢吃糖葫芦吗?”   一人开口,其他几个小的也憋不住了,七嘴八舌道:   “哼,我爹还说糖葫芦吃多了会长蛀牙、会吃坏脑子呢!看来尽是在胡说八道。”   “就是就是,我娘还说乱吃外面的东西会变成丑八怪,都是一派胡言!”   “大哥哥这么俊这么神气也会来买糖葫芦,我们当然也要吃。都是吃同一家的糖葫芦,说不定咱们以后也能成为行走江湖的大侠呢——你们看那把刀,好帅气啊!”   “唔,也是,再不济,我也是曾经和江湖侠士吃同一批糖葫芦的人了。”   段无思:“……”   糖葫芦还没到手,他先求助似的回了头,看向洛飞羽的目光里有几分茫然无措。   这是他第一次被小孩围着。前世无论哪个阶段,大人小孩见了他都是绕着走的。连段无思自己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几个小孩为什么不怕他。   眼下,这几个才到他腰的小萝卜头一点也不怕生,语气欢快得要命。   段无思直接僵住了,那种感觉不是不悦、不像抵触,他难以准确形容,但就是觉得别扭,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他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冷下脸来将他们吓走——当然,就算想也不会这么做的,洛飞羽还在不远处看着呢。   所以他下意识向洛飞羽求助。   洛飞羽早就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将这一幕收尽眼底了。   他之前没上去,是觉得段无思很少和小孩接触,这次碰巧有机会,场面还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便在旁边静静看着。   他猜到段无思会撑不住找他,但又心生好奇,想看看被孩童围住的段无思会是什么反应什么感受、看看段无思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找他。   但也仅此而已,这会,段无思回头看他,他便走过去了。   洛飞羽一走近,瞬间便吸走了很大一部分的注意力,小孩最好新奇,满眼激动地惊呼道:   “哇!好漂亮的小鸟!”   “好好看的哥哥!”   点雪:“?”   洛飞羽神色不变,原本停在他肩上的小鸟却在他和段无思头顶转了几圈,扇着雪白的翅膀飞远了。   “啊,它走了……”小孩语气失落。   “没事,它会自己回来。”洛飞羽温和一笑,拍了拍段无思肩膀,又对着卖糖葫芦的老汉道,“我要一串林檎,他要葡萄的。”   “好嘞!”老汉应得干脆,当即伸手拔下两根串着水果的竹签,一脸乐呵地递给洛飞羽。   “等等……”段无思这时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正要张口,“我……”   “多谢,他结账。”   洛飞羽接过两串签子,对段无思眨了眨眼,意思很明显:   这次你买,我可没忘。   老汉有点迷惑,可看穿玄衣那人反像是松了口气满意了,十分利落地掏钱,便什么都没说。   付完钱,洛飞羽将葡萄的那串递给段无思,二人又继续往英雄宴的举办地、临州最知名的酒楼,顾远楼走。   还没到顾远楼,却先遇上一个前世有过交谈、今生头一回见的人。   这人分明是高瘦儒生的模样,偏偏手持青玉竹竿、脸上一层灰布,又像是个江湖人。他看样子也是在街上闲逛,迎面朝二人走来时表情一愣。   “惊羽君?还有这位……可是参与解决了静远山庄与颂今观之事的段无思段少侠?”   段无思听他那句少侠,整个人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   “是我们,”洛飞羽略一拱手,“阁下可是传说中的除障高手,申屠岁希?”   段无思还有点麻木,只跟着点点头,又拱拱手。   自从和洛飞羽互相明确身份,说清彼此都是重生的之后,洛飞羽就再没叫他少侠过,但也不像前世那样说段兄,他们之间直接用“你”的频率变得更高,这大概是一种不知不觉心照不宣的变化。   少侠这个词本就显得人年纪小,而段无思的实际经历又比如今身体的十七八岁要久得多,他当然会觉得这个称呼实际上并不适合自己。   洛飞羽用用倒没什么,其他人……怪怪的。   他觉得还是洛飞羽对他用这个称呼才好听。   “太好了,你们当真在英雄宴开始之前赶到了临州!”   眼前,申屠岁希表现得十分惊喜,他想起应家钟家给二人寄信时自己还没和应闻遇上,又简单解释了自己在眉镇归来客栈碰巧遇上应闻的事。   洛飞羽一针见血:“阁下为何忽然从临州去到眉镇?”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申屠岁希早已在顾远楼落了脚,此时便主动要给二人带路,“不知二位是否有所耳闻,从上一次的英雄宴开始,在下也加入了组织英雄宴的那一行人中。”   “有所耳闻。”   “静远山庄出事后不久,阎王指便把当时有空闲的人全都叫过来,说若水阁阁主郭道全已死,来年的英雄宴需要重新加紧筹备——因为之前英雄宴的组织是郭道全主事的。”   “哦?他那时候就说郭道全已经死了?”   申屠岁希苦笑:“可惜我反应太慢,和应家小公子交谈后才发现不对。”那时点雪已经飞离眉镇了,寻常信鸽又无法飞那么远去北漠传递信息,他这个信息便没能及时传到洛飞羽那里去。   “……这么说,柳孤村似乎和郭道全很熟。”洛飞羽早就知道他是什么角色,这会从答案倒推过程,只为引申屠岁希尽快将所知吐露,以便进行之后的计划,“阁下既然主动提起有关英雄宴组织者的事,想必还有更多发现?”   “不错,如今大家都清楚郭道全做了什么腌臜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应家、钟家,还有苏姑娘,都在深挖柳孤村的信息,结果真查出来,在背后指示郭道全的人就是他。   “除此之外,柳孤村似乎还在他医馆的药物中掺了一些东西。因为收费便宜、开馆时间长的缘故,天下大部分被障所扰的百姓都会找他看病。他们看完回去之后按照方子养身体,起初症状会慢慢变轻,最后却总会因各种小事忽然爆发,不但易怒缺少理智,还会无差别主动攻击周围人……就和低级的兽障没什么区别。   “之前没被人注意,是因为它时而发作,并非一个持续的状态;再者,被障困扰的百姓本就过得极其痛苦,而这种状态只伤害别人,自己醒后一点影响都不会有,还可以被武力压制,日子可不比治疗之前好过得多?于是居然还算欢喜地接受了,唉……”   申屠岁希叹息不已。   “阁下既知道这些消息……”段无思忽然道,“如今提到应家,又主动和我们透露这些,看来是和我们站在同一边了?”   “是,我自然是站在这一边的。生在江湖,道义何处,我便在何处。”   洛飞羽颔首,又问:“那其他人呢,负责组织英雄宴的其他人是什么情况,阁下可否透露一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阎王指柳孤村少说年过六旬。这人半隐退后不久便成了英雄宴的组织者之一,也不知道暗中动过多少手脚、左右过多少言论风向,再联想到郭道全也是组织者之一,洛飞羽自然要考虑剩下那群组织者的立场。   段无思之前说过,剩下人都是不知情的蠢货,这点洛飞羽没忘,更不是不信,他想知道的,是剩下的组织者里有多少人会像申屠岁希一样,在发现问题后果断选择站在道义的一边。   不管怎么说,英雄宴的组织者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的人物,还和柳孤村常有交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们一致对外,柳孤村就会在名声上大受打击,他的真面目也能随之揭露。   一个千夫所指不受信任的人,比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好解决得多,前者甚至不需要谁特意动手,就不得不在人群之中走向消亡。   他们当然也能像段无思前世一样,直接把人杀了了事,但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那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也不是一个足够充分的交代。   “我试探过几个相对年轻、关系也和我比较近的,”申屠岁希显然会意,“他们只参加组织了最近几次英雄宴,看了我给的证据后态度和我一样。但剩下几个年纪更大的,他们和柳孤村关系更近,我怕出意外,暂时还未去打探。”   这回答在洛飞羽意料之中,他点点头,道:“英雄宴好像是明天开始?那便等英雄宴开始,在众人面前对质罢。”   申屠岁希大为赞同:“惊羽君所言极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三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终于到达了天人街,顾远楼就在眼前。   这个时辰,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点亮灯了,顾远楼就是其中之一。   在朦朦胧胧的初春暮色下,酒楼雅致大气,灯笼光影摇曳,和记忆中的装潢一样。不同是,楼上还有不少人正探出身来,看着来来往往经过的行人。   也是一幅极为静好的画面……   下一刻,香风习习,一大堆香囊被扔了下来,其间还掺杂少许瓜果手帕。   申屠岁希走在最前面,他本来就是顺带被波及的,又已经在顾远楼住了好一阵子,因此只反应了片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酒楼大堂。   冲进去之后,他一边回头,一边在心里感叹二位人气是真高、不对,二位相貌气度是真的好,同时定睛一看,愣住了。   在申屠岁希的设想里,以洛飞羽和段无思的身手,那必然是轻轻巧巧一侧一避便不见了踪影,他回头只是下意识,实际没指望自己能看到什么。   然而……   为什么他会看见洛飞羽搂着段无思、不是、是扶、扶着段无思肩膀,站在香囊雨里说说笑笑?   这、这和应闻说的不一样啊!   当时他在眉镇和应闻交谈,对方也顺便向他说明了和洛飞羽段无思二人相处下来的一些事,叮嘱了他二人的一些性格特点、尤其是段无思那种冷淡还很会噎人的脾气,叫他要是遇见二位,得积极主动一点。   但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此时此刻,段无思好像脸红了?   那漫天倾泻而下的香囊雨算什么?申屠岁希面无表情地想了半晌,觉得可能起到了一个烘托气氛的作用吧。 第48章   “都忘了这里还有这么一出, 吓到了?”洛飞羽搂着段无思肩膀轻笑感叹。   遇到好看喜欢的人,投掷瓜果香囊是很常见的行为,而这点又因为顾远楼是江湖儿女聚集之地被放大再放大, 久而久之,顾远楼甚至设置了一个十分便利的楼规:   “本楼免费为来客提供楼中特色小物,凡入楼者, 皆可随意拿取,投给中意的过路侠士。”   此举既博得客人好感, 又为楼中特色物品做宣传,可谓一举两得, 顾远楼也因此得了“姻缘楼”的别称。   洛飞羽从前独自来这里同样遇到过香囊雨,但那时他极其轻易地避开了, 从天而降的东西连他衣角没沾到他半分衣角。   而前世,他和段无思来临州赴宴时则没碰到香囊雨。一是因为他们那次来迟了, 到的时候英雄宴其实已经开始好几天;二是段无思当时“恶名远扬”,没人敢扔。   这一世却不一样。   但因前世并未经历,段无思的确不知顾远楼还会有这么个环节。   几息之前,三人还一起往楼里走着, 申屠岁希在最前面,跟他们隔了几尺。   香囊雨一下来,申屠岁希跑得飞快, 段无思却愣了片刻,接着往后退了半步。   洛飞羽站在他斜偏后方一点点,二人当场就靠到一起去了。   洛飞羽本欲像申屠岁希那样直接进楼,被段无思撞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想着香囊雨砸下来其实没有影响, 便懒得动了。   反正……段无思好像也不觉得如何。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段无思低声说:“你不会要这些香囊对吗?”   “这些香囊?”洛飞羽没想到他这样问,直接道,“嗯,不要。”   段无思颇为正色地点了点头:“我也不要。”   单听这话的内容,便会觉得它像一句附和,就好比人在犹豫不定的时候问一问同伴的决定,认为不错后选择了跟随;但洛飞羽清楚段无思的语气和表情,更清楚段无思这个人,他觉得这句话更像陈述,是得到肯定之后有些刻意说出的一句陈述。   他忍俊不禁,故意追问:“为何?”   段无思偏了偏头:“……已经有你送的安神囊了。”却没拿洛飞羽也说不要作理由。   洛飞羽挑了挑眉,朝段无思腰间投去一瞥。   这一世刚遇见时送出去的安神囊被对方挂在腰间,上边白玉环青流苏,此刻还在微微晃动,漂亮极了,就算只作为饰品,也是世上第一流的饰品。   随着落下的香囊越来越多,洛飞羽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暗香。   似乎……是梅花香?梅花做的香囊?   顾远楼说不定有上品的梅花。   洛飞羽心中一动,目光掠过段无思晚霞下有点发红的耳尖,想起两个月前曾经在北漠发生过的对话。   他们谈过有关梅花笺的事。他那时说要给段无思写梅花笺的,说过要什么写什么。   初春是梅花开放的季节,的确可以开始准备了。   洛飞羽在这边想着有关梅花笺的事,弹幕却已经陷入一片沸腾。   [我的天……这是什么超绝氛围感?比任何滤镜都好看好嘛!纷纷扬扬的香囊雨就像满天花雨倾泻而下,场面唯美浩大难得一见,但二位眼中只有彼此,任何环境都只会成为他们身后的背景。而他们就和平常一样,在香囊雨中碰一碰手说一说话、水到渠成言笑宴宴……]   [检测到画面自动输入雨丝99。]   [感觉段无思在香囊下来那会可能有点走神,但也不至于情急之下直接撞到人……所以最终鉴定为他是故意往后退的。]   [包的。就算下来的是暗器他也完全能躲开啊,说不定是暗器就躲了,但谁让这是香囊雨呢嘻嘻……段无思当然能完全避开啊但他就是想贴贴!]   进入顾远楼,申屠岁希便笑着迎上来,保持着分寸地调侃了几句,顺便讲解了香囊雨的缘由和顾远楼的楼规。   讲完之后,他本想带二人去应连云那边交谈几句,却发现应连云、应闻、钟灵鹤几人都不在。   “或许是去拜访在临州的老熟人了,又或者是去街头巷尾打听一些奇怪的见闻。今日我遇到你们之前便是在做这个。”申屠岁希摸着下巴推测,罢了又道,“左右我也将计划说与二位听了,倒是不着急去找他们……二位不远千里赶到临州,想必路上舟车劳顿、少不了折腾,我便不多打搅了。”随即说了自己房间位置便离开了。   剩下洛飞羽和段无思对视片刻,道:“你现在想做些什么?要去休息了么?”   段无思道:“你准备做什么。”   洛飞羽还记得自己在顾远楼楼下闻到的淡淡梅花香,直接道:“顾远楼里好像种了梅花……英雄宴明日下午就要开始,今夜难得空闲,我打算先把梅花笺做了。”   段无思一愣,随即道:“那我和你一起。”   洛飞羽笑道:“当初好像是说我做,现在你和我一起,到时候成了还算不算我送你的?”   “算,是你写的就算。”段无思一脸认真。   洛飞羽便带着他去找顾远楼的伙计问东西。   工具什么的都好说,顾远楼后面还真栽了梅树,如今花正开着,楼里的梅花香囊便是他们用自家梅花做成的。   这样一来,材料便备齐了,二人很快便开始制作梅花笺。   因为之前和申屠岁希谈话,直播间一直开着,此时此刻,弹幕里的讨论逐渐激烈起来。   [好好好今天又幸福了,含糖量超高的一次直播……前有香囊雨名场面,后有深夜孤男寡男共处一室……接下来!是否还会发生些什么?!]   [我赌段无思留下来不止为做梅花笺!感觉他拿到那个双生珏之后就一直有点魂不守舍,而且那可是情人佩欸!我当时都想着他会不会掰一半下来给洛飞羽呢。]   [掰一半很好但感觉那样就太明显了?目前的直播我一期没漏,所以确定在这些里面他们还没有互明心意,我是说过明面上的那种……当然,如果他们在直播外偷偷在一起了那当我没说过。]   [啊……其实没必要互明心意吧,就是这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才最好磕,原作也是社会主义兄弟情在那偷偷卖才有那味。个人感觉如果真表白了在一起了反而不好磕……会很奇怪……反正就没意思了。]   [那请问你在磕什么?不是真爱就别蹭我们家小情侣的饭好吗?]   [有些人为什么喜欢一边热演雨丝cp姐一边拆cp,这种话术真是太烂了,现在居然敢用在雨丝这里……没事的没事的,他俩只需要负责秀大家一脸而我们会负责把你头打歪。]   梅花笺的制作过程其实并不困难,何况还多了一个帮手。很快,洛飞羽就开始进行收尾工作,他完全没去注意直播和弹幕的动静。   而段无思……   段无思看似十分积极,指哪打哪反应超快,实际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看不见弹幕,但弹幕的有一点其实说得很对。   他的确在拿到双生珏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   更准确一点,在他听到摆摊的年轻妇人解释,说那是情人佩并非平安扣、还可以分成两半给两个人佩戴的时候,心中便是一阵剧烈的震颤。   ……他、他前世就送了这么个……情人佩,给洛飞羽?   怪不得不灵,这压根不对症,反倒是情人佩的名字和含义……   此事虽然过于巧合,但又好像在冥冥之中昭示着什么。   所以,段无思那时即便惊讶,心底却在窃喜。   尤其是洛飞羽把双生珏给他的时候,他那时真的非常想掰一半给洛飞羽——就绿色的那一半。   他甚至尝试编过这么做的理由,就说前世是他送洛飞羽东西的,这一世不好意思反让洛飞羽送他,再怎么样,洛飞羽自己也得拿一半……   ……听上去很扯的理由。   直接给一半,这太明显了,也太过分了。意识到这点之后,段无思忽然不敢。   因为太想,所以反而临时胆怯。一旦明示,无论是什么结果,之后大概都会和先前不一样。   但他还是太想了,而洛飞羽之前顾远楼前的一搂又让他心里踏实了很多。   他——的确是故意往后退的。   一想到那么多人朝洛飞羽扔香囊,段无思心里就有点泛酸,即使他知道洛飞羽不会要。   所以他故意后退,故意去问。   所以洛飞羽就会在那么多别人丢下了的香囊雨里搂着他,还跟他说,不会要那些香囊。   呵,他在洛飞羽这里就是特殊的,他就知道。   到这里,他的情绪已经几乎平稳,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但洛飞羽又说要给他做梅花笺。   段无思心情“嗖”地一下就窜上去了。   梅花笺,那其实是自己在北漠因为第一次同床紧张而乱说的东西,后来连他自己都忘了,洛飞羽却还记着。   ……怎么可能不觉得心动呢。   “在想什么?”洛飞羽整理着桌上的东西,看了段无思一眼,随口问道。   段无猛地站起身,有些手忙脚乱地想给他帮忙,却被洛飞羽轻轻敲了下手背。   “刚刚走神了?没事,现在已经完成了,等它晾干就行。”   “……嗯,好。”段无思有些迟钝地道。   他只觉自己手背像是被烫了一下,被洛飞羽指关节碰到的地方热度飙升。   就像心里的岩浆,它们本就快满溢出来了,所以任何一点触动都能引发一场震荡。   洛飞羽顿了顿,似是发现他状态不对,抬眼看了过来。   “有心事?要和我说说么,是——是不是关于英雄宴柳孤村的补充?”   段无思:“……”   又开始在心里堆积的紧张和焦虑被猝不及防地打断,他大脑宕机了一瞬。   而洛飞羽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房内明明浮动着梅花的淡淡暗香,段无思却无端想到烂漫飘摇的粉白桃花瓣。   对视之时,他仿佛又回到前世在桃花丘、今生在颂今观、洛飞羽将目光投向他的那个场景。   风月无尽,闲云绕身,站在那便自成一画。   世若有仙,理当如此。   “我……”段无思心一横,道,“你伸手,我给你个东西。”   洛飞羽挑了挑眉。   段无思很少这样和他说话,但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他观察着段无思的神情,没多问,右手手掌摊开,掌心朝上。   段无思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半晌,速度极快地朝上面放了个东西,接着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   洛飞羽只感觉到掌心一阵温凉。   这是个固体,原本应当是冰的,但又被人的体温长时间暖过。   他第一时间做出判断,目光在下一秒也扫了过去。   扫过去,停住了。   一枚半圆环状通体碧绿的玉,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第49章   洛飞羽的视线定住了。   ——“情人佩是情人之间戴的玉佩, 双生的寓意,便是无论生生死死,都永远不离不弃、相爱相知。它看上去只有一个, 但实际上可以两个人佩戴。”   这是摊主的原话。   情人之间戴的玉佩……   他心绪从未有过地涌动起来。   在决定将双生珏送给段无思的时候,他并没有那层意思,因为那是“平安扣”;但在摊主说不是平安扣而是情人佩的之后, 洛飞羽除了希望段无思平安健康之外,难道就没想过别的吗?   自然是有的。   他当时就有观察段无思反应的想法。   越观察, 便越觉得贴近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那个自己同样倾向的可能。   洛飞羽原本想等英雄宴一事结束再和段无思说的。毕竟,他想和段无思说的事非常重要, 他觉得他们可以好好聊一聊,再一起不紧不慢地做各种事、任何事, 这都很好。而英雄宴就在明天,如同一张绷紧到极致、随时会触发的弓, 不论准备有多充分,洛飞羽终究会在心里记挂尚未解决的问题。   他不想让这么重要的事被英雄宴山雨欲来的气氛影响,再者,经他推测, 和段无思说清楚之后,二人恐怕都要无心正事了。   所以今晚,洛飞羽本只欲做些梅花笺, 为一切结束后的交谈做准备——他甚至计划在告诉段无思时顺便把写好的梅花笺送出去,这是双重欢喜,万全的准备。   但他的计划被打乱了,因为段无思赠玉的举动,因为段无思在他之前先剖白了自己。   那么,上面的想法就都属于过去。   洛飞羽呼出口气, 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半枚玉环握在手心。   他明白段无思是什么意思,而段无思也一定知道他明白,所以不可以拖延,他当然要在这个时候给出答案。   洛飞羽垂眸片刻,看着淡定,实则到底思考该如何回应。   从前五百年人生漫漫,他只试烟雨,不问情爱,今日忽觉自己即将跨过那个门槛,竟然也会感到片刻局促。   段无思给他这一半玉环时没说话,那他该说什么吗?如果要说,是直接点明、还是明知故问?又或者,用拥抱……甚至亲吻来表达?   他并非不懂,更不是不解风情,可正因在这个瞬间想到的选择太多,他反而不确定怎样最好。   “……你,是喜欢这个玉坠的吧?”   段无思手臂自然垂在身侧,指尖却不自觉蜷起,带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颤抖。   他实在太急了,急到不愿等到英雄宴之后,甚至不愿再多等半秒钟。他前世在最后便想着自己不会再等的。想要什么,就去做,想见哪个人,就去找,但他绝对不要再等了。   洛飞羽好像只有两息没说话,可他也按捺不住。   为什么不立刻回答我呢?为什么不抱抱我呢?那我可以问你吗?那我可以抱抱你吗?   段无思的理智已经在和洛飞羽一起做梅花笺的过程中消耗殆尽,他现在有点开始胡乱说话的趋势,细节用词都不重要,意思表达出来就行,主打一个在语速和气势上胜过……也不知道是要胜过谁,或许是在和自己较劲。   “它的寓意很特殊。   “我很喜欢,现在很喜欢,但以前也讨厌过,因为那时我以为它是平安扣,我觉得它不灵。   “可仔细一想,前世送你、今生送你,我心里想的其实都和我以为的寓意一样。”   他说得太快了,洛飞羽一开始还想针对性地逐句回应,却发现对方没给他留插话的空隙。   就好像生怕听到他说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   洛飞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干脆静静听着了。   段无思平常很少这样,总是逗一下、又或是亲密几分就羞耻得厉害,这让洛飞羽都不忍心再过分下去。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这块玉,那么现在呢?你手里的这一半,还讨你喜欢么?”段无思说到这,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喜欢玉也没关系,我……”   洛飞羽:“喜欢。”   这就得开口说话了,他当然喜欢的,不能让段无思往这个方向讲下去。   “……”   不知道是被他这两个字砸晕了,还是被打断了一时没续上,又或者是觉得自己方才不该那样说,总之,段无思忽然停住了。   他抿了抿唇,目光看向侧边一瞬,随即很快回到洛飞羽身上。   洛飞羽心道,看来三种原因都有。   而这个时候,弹幕已经一片混乱。   因为直播间热度一直在上升的缘故,如今的确有不少非cp粉闻风捜“雨丝”而来。其中大批被同化、有的只看看不说话,但也有小部分一直坚持无cp理念,洛飞羽之前也见过几次了。站他和站段无思的都有,反正就非要把他们分到两边对比看高低,很奇怪。   [我以为只是友谊之上恋人未满?没想到能磕到真的……雨丝99。]   这是路过磕一口的。   [我宣布全世界除了你俩都知道你俩谈了。]   [没事的马上也要谈了不急不急不急急急急急急急……]   [小段一着急他哥的事就会说好多话……惊羽君本来纯听,但听到“不喜欢也没关系”就立刻说喜欢……这也太萌了。]   这是cp粉。   [洛飞羽看似散漫,却绝非耽于私情之人,段无思绝对是越界了……]   这个……   将目光移向面前难掩紧张的人,洛飞羽不自觉微蹙的眉又散开了。   他忽然觉得没必要,没必要顾虑那么多,段无思应该都会喜欢的。   于是段无思听到洛飞羽接下了他的话题。   “你我之间,说这种话做什么。”   是婉拒吗?不可能。况且对方用着打趣的语气,神情也明朗温柔。   对视之间,他看见洛飞羽眉眼中的微微笑意。   洛飞羽说:   “从来就和你一样的。”   “……”   原本还在打的腹稿瞬间被段无思抛在脑后,极度紧绷极度期待被满足带来的结果是大脑一片空白。   段无思觉得自己还想说些什么,还该说些什么,可事实上,他只红着脸看了洛飞羽半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他艰难发出邀请。   “那……可以抱一抱么?”   话说出口的同时,段无思便凑近了洛飞羽,二人已经几乎要贴在一起了。但段无思又在努力克制,所以,当他话结束的时候,他和洛飞羽始终留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洛飞羽失笑,直接将他拥入怀中。   “怎么会这么问,以前抱都不用打招呼的。”   段无思闻着他身上的草药香,埋头闷声道:“那不一样。”   房内陷入了安宁而静好的氛围当中。   “好罢……那你以后可要习惯。”半晌,洛飞羽开口逗他,“我若是想抱你了,可不会这样先问一句。”   “你不一样,”段无思立刻道,“你当然想抱就抱。”   “又是不一样?”洛飞羽摸了摸段无思因姿势而露在外面发红的耳朵尖,“你也不一样。”   段无思抖了一下,低声道:“嗯……我知道,我方才只是太紧张了。”   洛飞羽对这句话很赞同,无他,只是段无思整个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红得厉害,就像是放在蒸笼上蒸了一样,原本苍白阴郁的皮肤都红得过分——而洛飞羽自己就是这个蒸笼。   不对,这么说,段无思好像一道菜。   总之,这让洛飞羽想再过分些都有点不忍心了。   他本来想着,再抱一会,或许可以亲一亲他,这时便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有些心急。   弹幕早已消失不见,直播间在他回应段无思的时候直接崩了。洛飞羽一边抱着人一边琢磨着要不要接吻,却感觉到段无思轻轻松开了回抱他的手。   洛飞羽有些诧异,但也顺势放松了自己手臂。   他道:“累了?是不是想回去休息?”   段无思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纠结眼神看他,过了一会,忽然道:“你……你等我冷静一会。”   说着便一下子跑走了。   洛飞羽:“……?”   他瞬间想到二人在北漠同床的第一晚,睡醒之后,段无思也是这样一溜烟下了床。   是害羞了么?   他觉得有些无厘头,又觉得有些好笑,便在坐在床边静静微笑了一会。   嗯,可爱。   坐了一会,洛飞羽站起身。   他这时的表情已经几乎收敛了,看上去和平常差不多,而他就这样又在床边站了一会,这次是一小会。   接着,他叹了口气,快步走向房门。   他还是有点想亲段无思,今晚若没完成这个吻,大概是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然而,就在洛飞羽走到门边、还没来得及开门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的敲门声。   “叩叩叩。”   他拉开门。   是段无思。   他脸还红着,但比相拥时好一点。   洛飞羽愣了愣,笑道:“……冷静完了?”   段无思盯着他:“嗯……方才是我太失礼了……但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忽然说得这样正式,洛飞羽便略微清了清心。   他握着人手腕将段无思带回他房间,关上门,才道:“嗯,是什么事?”   段无思:“我想亲你。”   随后扑上来——看着来势汹汹地扑上来——但洛飞羽接住他时感到的力量很轻。   他来势汹汹地,用唇贴了贴洛飞羽的唇。   与其说贴,更像是蹭。   完了还后退一步,有些得意又有些机敏地道:“你说过,可以不打招呼的。”   那时他是说“以前抱都不用打招呼”,洛飞羽心道,但这样正好。   他轻轻笑了声,毫无征兆地将段无思搂回来,二人的唇再次贴到一起。   但这回没那么干脆了,因为是个黏黏糊糊的深吻。   最开始接触到的薄唇冰凉而柔软,但再往里一点,里边的唇肉和舌尖就都是湿热的。   这里先是茫然懵懂地敞开迎接,随后逐渐学会主动配合,到了后面,又有些晕头转向任他摆布。   洛飞羽松开他的时候,段无思还迷迷糊糊地追过来亲,但迷迷糊糊的结果就是在他唇上胡乱舔吻。   洛飞羽捧住他侧脸,在这阵小动物一样的亲吻间隙里感叹了一句黏人。   直到段无思意识到自己能用嘴呼吸了,他才真正开始一点点回神。   ……洛飞羽似笑非笑正地看着他。   段无思愣了一下,随后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下意识要往后挪。   “已经发现了,还藏什么?”洛飞羽没让他后移成功,反而捏了捏面前涨得通红的俊脸。   “……”   段无思最后象征性地动了一下,彻底放弃遮掩。   洛飞羽指腹揉着他颊侧的那点软肉,慢悠悠地问:“所以,之前说要去冷静一下,也是因为这个?”   段无思:“……”   段无思:“嗯。”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太冒犯了。仅仅只是抱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好吧,他确实可能有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时跑出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让自己冷静一点,不要忽然做出什么很过的举动——至少在他们刚刚明确心意的时候不行,那真的太失礼了,虽然自己临阵脱逃也很失礼。   段无思只觉得洛飞羽碰自己脸的手指都十分滚烫,人又跑不了——其实也不想跑,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窝在洛飞羽怀里。   随便洛飞羽怎么笑他好了,抱一下就能抱出……   然而,再一次出乎段无思意料的是,洛飞羽没再提这件事,他似乎只是想了解一下、确认一下。   那挺好,段无思更加安心地享受着之前其实并未尽兴的拥抱。   大概永远也不会尽兴。   夜逐渐深了,房内的暗香仍在浮动,不知道又抱了多久,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如——”   “方便——”   二人同时开口,又在意识到对方说话后同时止住。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一点也不尴尬,反而像波光粼粼的水面,有小石子落了下去,于是水纹一层又一层、缓缓地波荡开来。   半晌,段无思先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洛飞羽:“嗯……你先说?”   段无思卡壳了片刻,似乎有点难为情,但很快,他低声坦诚道:   “我是想说,方便一起睡么?”   洛飞羽闻言勾唇,笑得很不遮掩。   “你、”段无思一下子被他笑得很不好意思了,有点着急地去抓洛飞羽的手,“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么……到底方不方便?”他甚至都忘了问洛飞羽之前是想说什么。   “方便,自然方便,怎么不方便?”洛飞羽反握住他手腕,鼻尖蹭着段无思鬓边黑发,声音里依旧带笑,“不过,你都忘记问我,我方才想说什么了。”   段无思于是道:“那你方才想说什么?”   洛飞羽道:“我方才想说的是,不如留下休息罢。”   段无思一愣,也笑了出来。   后来,二人就变成在榻上搂着,他们还说了些话,譬如之前的动心迹象、譬如今晚的心理活动,只是顾及明日英雄宴要开始,没有聊个通宵。   说来也有些奇妙,洛飞羽本有嗜睡的毛病,却在遇到段无思后再没犯过,而段无思警惕性极高,和洛飞羽睡却格外容易睡熟。   房内,低低的谈话声停止一段时间后,洛飞羽又睁开眼,看了看段无思的睡颜。   那双鸦青色的眼睛早已闭上,如同玉石被收进盒中,对方棱角分明的五官在睡着时总显得格外安静,甚至看起来有些好欺负……总之,是很好看的,他很喜欢的。   洛飞羽再次闭眼准备入睡,许多幻梦般的画面却忽然在脑中浮现又淡去。   五百年前,他执剑入江湖,除恶障裂山河。   四百年前,他隐居石砚山,种桃树酿陈酒。   三百年前,他闲游到北漠,为侠盗搅风云。   以及随之而来的漫长沉睡,再作为身法卓绝医术超群的侠客回到崭新的江湖。   此后不久,所有浓墨重彩的画面里都多了一个人。   折花,纵酒,同骑,联手,还有更多数不清的相似场景于前世今生重合,叫人恍惚觉得今生便是前世,前世便是今生,有些事情变了,而他们一直是他们。   可以这样说么?洛飞羽忽然想,倘若前世有往后,他们或许也会逐渐走到现在的模式,就像他们时隔多年才发现所谓平安扣其实是情人佩一样。   就像前世那坛埋在桃花丘没被找到的酒,无寻不代表消失,它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灭,反而愈发香醇。   有些认知、有些情谊也这样潜移默化地改变、生长,比细水更绵长,比野火更蓬勃,直到跨越十年、甚至整个时空的过往……   朝露也成佳酿。 第50章   次日清晨, 洛飞羽睁眼的时间和平常一样。   段无思还没睡醒,脸庞对着他,呼吸十分平稳。   时间还早, 洛飞羽便没直接起床。他指尖微抬,摁了摁段无思散在床褥上的黑发,颇为宁静地放空了片刻。   过了一会, 他在心中和系统对话:   “在黑化值清零之后,你是不是就会离开?”   昨夜, 在他回应了段无思的试探之后,黑化值便直接下降到了1%。没错, 直接下降,并不像之前那样加来减去反复波动, 而是在一瞬间变成1%。   这种变化在洛飞羽的意料之中,至于剩下卡得死死的那1%, 不难猜到,应当是英雄宴的缘故。   英雄宴还未开始、柳孤村还没死、临州城郊荒地地底的障没处理完……他们还没到可以完全放松的时候。   所以,还剩下那一点点阴影未褪。   倘若黑化值彻底清零,关于系统、关于直播, 这些事情又会如何发展?   系统在洛飞羽重生之初就出现了,作用是给出原文信息、设立直播间、并告知段无思黑化值的存在。洛飞羽对它的态度算不上欢迎,毕竟, 因为再怎么说,终究有另外一个意识来到了他的大脑;但从重生以来到如今系统扮演的角色看,洛飞羽对其也并不厌烦。   系统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昨夜也只是很有职业素养地播报了数值,之后便没在发出声音。当然,洛飞羽也猜测系统会不会触发了什么屏蔽功能, 他和段无思好歹亲了那么久。   很久没说话的系统过了几秒才响应。   “是的,”似乎因为很久没事可干却忽然被叫到,它一开始表现得有点迟钝,“黑化值清零之后,就没我什么事了。那时候,世界会恢复到稳定状态,它将自然而然地向前运行,不再需要我来干扰。   “而且你们也会非常稳定地走下去,这是我可以预见的未来。”   洛飞羽微微一愣,对系统最后一句格外人性化的发言感到些许意外。   “你在祝福我们吗?”他用含着笑意的声音说,“谢谢。”如果没有系统的存在,他的确无法那样迅速地关注到段无思身上的不寻常之处。   系统:“……”   它沉默了半晌,语气有了些波动,那是一种无奈而释然的语气:“我已经近距离观察了这么久……你怎么对他,他怎么对你,这些都让我只有祝福的话可说。不过,我本来也只能选择祝福。”   “本来?”洛飞羽捕捉到这话里的细节。   “你出事,他的状态就会不稳定,为了这个世界着想,你们两个还是都好好的吧,这对任何生物都没有坏处。”   洛飞羽顺水推舟:“既然这样,我现在剩下的两份兑换机会……是不是该换成能帮段无思稳定身体状况的东西?这对他有好处。”   黑化值从25%下降到1%,经历了两个整十数的变化,也就意味着两份兑换权限。这是最后两次兑换权限了,在可能的范围之内,洛飞羽希望得到一些更有用的东西。   系统再次沉默。   洛飞羽也不催,他等待系统回复的时候,就用指腹在段无思侧颊上轻轻磨蹭。   说是磨蹭,其实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洛飞羽如今已经发现段无思在他怀里会睡得很熟的特点了,像这种程度的触碰,根本弄不醒人。   睡在暖和舒适的被褥之间,指尖的触感温热柔软,洛飞羽极其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系统:“……”   这人动作随意自然,也没发出任何声响,显然不是特地做给它看的,而且其实也没什么太超过的画面。昨天段无思忽然亲上去的时候它都还没反应过来,等二人唇分后才发现,哦,亲了,随即想着亲都亲完了那还要不要把自己的感知切断,结果下一秒洛飞羽又亲了回去。   系统:……算了吧屏蔽吧早知道就不图省事偷懒了。   现在只是摸脸,洒洒水而已,它不过是有种自己很突兀的感觉。   好半晌,系统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先容我解释一点,黑化值其实和他本身不被兽障影响的程度挂钩,所以黑化值清零,实际上意味着气运之子能完全借用黑蟒的力量并且不受到侵蚀。他们会达成一个稳定的共生关系。”   “原来如此,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二者是强相关。段无思大概在前世就已经和黑蟒兽障高度融合、能大幅度调用其力量了。但区别在于那时候的他很容易受影响。”想想也是,段无思前世多活了那么多年,对力量的运用一定大有长进,更不必说《蚀心决》和烈骨刀也能和黑蟒兽障相对抗,是他关心则乱了。   “正是如此,况且,我还没说完,”系统幽幽道,“在气运之子状态较为稳定的时候,宿主可以利用自己的体质帮助他进一步压制兽障,如果宿主不放心的话,其实还可以通过亲密接触来,就像你当初在颂今观喂他喝血一样……昨天的亲吻也可以,越亲密效果越好。”   洛飞羽若有所思。   虽然系统的声音依旧是机械音,但真的人性化许多。   不会是因为即将离开,所以放飞自我了吧?   他面不改色地继续思考着如何薅羊毛。   剩下两次机会还能兑什么?   洛飞羽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道:“你有没有暂时让气味传播更快的方法?或者说,让临州城外荒地地底那事解决得快一些。”   临州城外荒地地底,这是洛飞羽前世葬身的地方。   邪障气息一旦深重到某种极端的地步,人被包裹住就会直接消失,他那时候其实没什么痛苦,只是上一秒存在,而下一秒变成了不存在。   但洛飞羽曾经用自己的血支撑了一段时间。   障忌惮他的血,所以没能在最开始就将他吞噬。只是后来,朝地底唯一一个活人聚集而来的障越来越多,血流的速度比不上障扑过来的速度,防守也就逐渐出现了漏洞。   只不过,倘若真将他吞噬,那些邪障反而经受不住。   洛飞羽整个身体都是克制障的,之前抵抗不过是想争取活,因为他知道地面上还有人等他。   也正是在那一段抵抗的时间里,洛飞羽发现很多障其实并不陈旧。   障,通常存在时间越久越强大,而他面对的那些障里,很多都是最近几年才生出来的。   除此之外,洛飞羽明显觉出一些障是被催化的。   有些人或动物死了,会因为执念不那么深、又或是其他原因,意识游荡世间,却并不会形成障这种危害极大的存在,情况恶劣一些的,多半也只到“未成形的障”这个地步,洛飞羽这一世在颂今观看到的无影人便是如此。   而临州地底的却不一样,它们是被人用药水引导、用生命献祭,从而催生出来的。   如今,结合前世今生以及《蚀心刀剑》原文得来的信息,这个人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柳孤村,在英雄宴期间“离奇”失踪的柳孤村。此人医术高超,且死于地底。   而这一世,他们不可能重蹈覆辙。   在势力上,不止洛飞羽和段无思两个人,已有不少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对柳孤村的行为感到惊愕且深恶痛绝;在时间上,这次比前世要提早五年,前世许多的新生障此时都还不存在;在策略上,只要能阻止柳孤村去地底自尽——柳孤村或许也不会主动去地底自尽,因为时间还没到——这样便能避免那些原本并无害处、却硬生生被催化出来的障出现。   洛飞羽早在北漠就将上边的这些分析过一遍,因此和段无思来临州的时候,虽说也在赶路,却算不上焦躁。   这一世完全来得及。   他问系统,有没有能让气味传播更快的方法,不过是想尽早解决问题。   那些地底的障虽然没到极其恐怖的规模,伤不了他,可想要清理,也不会像平常遇到事情、清理一个两个那样简单。那将会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洛飞羽估计得一两年。   太久了些,虽然他此前已经活了几百年,和段无思呆在一起也怎么都不会腻,但洛飞羽真的很想带人到处游山玩水。   早年,在他没陷入沉睡的时间里,生活除行侠仗义,便是四处吃喝看风景。   偌大江湖,好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他还想早点带段无思去看看呢。   系统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道:“有,这点手脚我可以动,你们不用多做什么,到时候直接下去就好。”明晃晃地开绿色通道。   一个兑换机会用掉了。   还有一个,洛飞羽顿了顿,问:“你还有什么推荐兑换的东西吗?”这相当于对系统说,你还有什么可以提供的帮助吗,在走之前都拿出来吧。   系统:“……”它有点郁闷了。   郁闷归郁闷,它还是说:“原文结尾我建议你看一下。有件事原文没写,我不好直接告诉你,但这件事从结尾能看出一点。   “如果你不问的话,气运之子应该永远不会和你说这个。但我觉得你会想知道的,虽然你现在不知道。”   洛飞羽愣了愣,道:“那便看吧,多谢提醒。”   最后一次翻书声在脑中响起,洛飞羽闭眼等待着,而怀中人依旧睡得很熟,温热的吐息正拂在他颈窝的位置上。   很快,红字最后一次出现。   【“恩公……还在等那个人吗?”   十六年过去,经历了灭门和挖眼之痛的应闻早已变得成熟起来。明明已经瞎了,黑纱斗笠也遮住了他的双眼,他却仿佛仍能看见似的,转向段无思所看的远方。   “五年不见,你胆子大不少。”段无思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讥笑。   “年纪长些,便知道恩公只是说话如此,比那些嘴上喊着正义道义的人善良许多。”   “我,善良?”   “早就听过,恩公这五年一直行侠仗义救死扶伤。”   “哦,那是学他,”段无思眼神沉静下来,似乎陷入了回忆,“你说得不对,他也是会笑着和人谈道义的,但他是一个谁都比不上的好人。”   “就是恩公等的那个人么?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那真是太好了。”   应闻胆子的确大了不少,想当初,他明知是段无思救的他,醒来看到人却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如今,在重建静远山庄的五年之后,他却能追问道:“恩公若是等到他回来,能否为我引见一番?我实在太想认识这样的人了。”   段无思看了这个勉强算是与他偶有联系的人一眼,站起身:“如果有机会,我会问他是否乐意。”   “好,那我就先谢过……”   “但我不会等了。”   “……什么?”   应闻愣住,又因为听到段无思起身的声音,也跟着站了起来。   五年前,他偶遇段无思,询问近况时,对方曾还心情颇好地和他说关于“等一个人”的事。   那时,江湖传闻蚀心剑人不错却有些疯癫,但应闻见到他时一切正常,遂觉得传闻果然只是传闻,亲眼所见才该当真。   五年后,偌大江湖,好不容易再遇一次,段无思却说不等了?   应闻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是非常奇怪,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从心底升起,他佯装镇定。   但好冷啊,为什么忽然这么冷。   “不必等了,我要先去找他,我发现我好像可以去找他。”   “……”   越来越诡异了,应闻不敢吱声。   “我不会等了,那家伙最喜欢游山玩水,真等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段无思彻底转身,离开茶桌朝外走,他到底没完全陷入兽障造成的意识混乱中,所以在察觉到自己眼睛变成竖瞳、脸上出现蛇鳞后便低着头。   “……等等。”   应闻既慌乱又茫然地看着自己十六年前的救命恩人一点点走远。   段无思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对,他这时候想起那些他曾经听过的传闻,开始害怕,但又担忧。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这次分别,很可能就不会再见了。   “叽叽叽叽叽叽……”   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鸟鸣,以及一句混杂在其中的、已经变得不那么清晰的话。   “我从来不会等谁……我本就不该等的……我要去找他……”   应闻追了几步,却发现自己根本追不上,他脑中回荡着段无思那句“我从来不会等谁”,忽然意识到这是让他不要追。   他怔怔停下脚步。   等?   不等?   等谁?   不等谁?   “……”   对,不等。   段无思一个人下了石砚山,时间流转,这里如今居然成了游人经常来访的地方,点雪在他旁边时不时叫两声,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有人好像认出了他,朝他打招呼,有人还低语着向同伴介绍他的那些事迹。   是了,他也的确到有许多事迹在江湖广为流传的阶段了。这十年,他做了很多事,见了很多人,有了很多新的经历,得了很多新的名声。   他就应该这样一直向前走,不停留。   不等。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等,很多结果也都是可以等来的,等本身并没有什么错,那其实是一种美丽的东西。   等到桃花开落几度,等到春水绿了又暗,等到当年共飨的少年都垂垂老矣,什么都可以等,他有时间,但他不会。   经年碧血祭剑心,唯以温酒慰故人,他们其实很早就说过。   “若是段兄来找?嗯,旁的不一定有,洛某与酒,却是必然在的。” 】 第51章   “叩叩叩。”这时候, 房门响了。   门外传来有些熟悉的少年嗓音:“惊羽君?请问在房间里面吗?我们得到了个新消息。”   是应闻。   他音量比正常说话时小不少,却仍然能让人听清。   洛飞羽原本还在想那份残篇的内容,这时忽然被拉回现实, 竟觉得有几分晃神。他没立刻回话,而是缓缓看向睡在身侧的人。   或许是听力太好,又或许是那道声音过于突兀, 总之,段无思瞬间睁开了那双鸦青色的眼眸, 并且眼里带着极为明显的冷淡与不悦,一种阴森的气息无形蔓延开来。   洛飞羽静静地看着他, 眼神含着复杂的深意,但又极其珍惜温柔, 于是两秒后,段无思便猛地反应过来, 自己前夜是和确认了情意的心上人一起睡的。   而且他们昨天还接吻了。两个吻,那是两个让他觉得自己正悬浮在空中的吻。   段无思立刻从被吵醒的烦躁中脱离出来,表情放软,眼神变得……要怎么去形容呢, 变得看上去有些湿漉漉,他顺着洛飞羽的目光看回去,并且露出一个带着依恋的笑容。   半晌, 洛飞羽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压在枕上的侧脸,将那块地方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又将手指撤开。   温热,鲜活,柔软。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方才食指与段无思接触的位置, 捕捉到一抹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独属于段无思的温度。   段无思对这个动作有些惊讶,他眨了眨眼,鸦青色瞳孔中仿佛有流光划过:“你喜欢这样吗?像这样、或者是、呃……捏,我的脸?”说完,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句话表达的意思并不那么明确,他又接着补充:“我是说,我很喜欢你这样对我,如果你也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可以多这样一些?”   他盯着洛飞羽看,说完自己又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语气却比从前更加黏糊且理直气壮,就像小动物主动过来蹭手求抱求揉捏。   前一刻,洛飞羽还被残篇带来的情绪影响着,心里有许多猜测想向段无思确认,但当他看着段无思的眼睛、听见对方用这种表情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他忽然想暂时抛下一切,不论因果、生死、前世今生抑或什么,他只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该给正朝他撒娇卖乖说情话的人喜欢的回应,他只想这么做。   于是他伸手捧住段无思侧脸,将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对方弧度未消的薄唇上。   段无思眼睛瞪圆了一瞬,惊喜而热切的情绪轻易点燃了他,他用比洛飞羽激烈几百倍的架势回吻过去,脸庞十分轻易地开始发烫。   第……三个吻。   世界上怎么会有像接吻这样美好的事,他觉得自己快醉死在其中了。   洛飞羽发现段无思又在不知不觉间往自己怀里靠,他原本其实就已经呆在洛飞羽怀里了,但那时候二人身体并没有那么紧密地贴在一起。   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段无思只是肤色苍白,但本身和瘦削这个词半点关系都没有,他身高和洛飞羽相仿,身形也差不多,因此往洛飞羽怀里挤对他而言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他向来喜欢如此,并且现在也正将自己努力塞进洛飞羽的怀抱中。   贴得越近越好,抱得越紧越好,他想要洛飞羽的气息将他整个罩住,想要洛飞羽完完全全地环着他,想要两个人之间没有半分空隙,这让他有种被洛飞羽管着、把握着、占有着的感觉,而他沉迷于这种感觉。   洛飞羽接收到了段无思的想法,这个吻便顺理成章地被加深再延长,二人唇分之时,他甚至开始觉得被窝里有点燥热,这可是初春时节,气温还有些低。   这是一个深吻后的短暂休息,洛飞羽并未就此起身,只是微微拉开了距离,垂眼,用沉静而深邃的目光看着段无思。   段无思似乎还有点恍惚,对洛飞羽的忽然离开表现出些许茫然,他喘着气,睫毛还在颤,眼睛也仍然闭着,因为刚才那个漫长而让人沉溺的吻。不过,一息后,他就睁开了眼睛。   在发现洛飞羽只是稍微后撤了些时,那对鸦青色的眼睛亮了亮,本就泛着浅色光泽的翡翠更加莹润。   段无思颈线绷得很直,所以洛飞羽明显看见他喉结滑动了一下,紧接着又黏黏糊糊地凑过来在洛飞羽唇上一下又一下地啄吻舔舐。   真的太像小动物了,洛飞羽在心里这样感叹着,在段无思开始用一种类似品尝的方式——以犬牙轻轻碰他唇的时候抬手,捏住段无思的侧颊,又或者说,那可以算是把玩了。   两根修长的手指将侧脸上的软肉捏起来些,不紧不慢地揉摁摩挲,力道不大,却时轻时重地变换着角度,偶尔还会忽然松开换个地方,继续那些没有规律却让人战栗的触碰。   本就发热的脸颊很快变得滚烫,段无思没忍住发出一个气音,随即更加殷切地去含洛飞羽的唇,似乎想通过这种方法抑制那种令人羞耻、不知所云的呜咽。他感觉自己不止是脸、脖颈、耳朵,就连眼皮都好像在发热,热到他头晕脑胀,不知今夕何夕,只能在混沌中想着如果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可能好到有些过分了,但这构不成什么问题,他总会有长进的。   ……或许是有点问题,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被洛飞羽捏脸会有这种感觉,不是不舒服但……   ……犯规,犯规,太犯规了,他本来也没想到洛飞羽会像这样捏他。   ……好热,快没办法呼吸了。   最后,段无思难以克制地闷哼了声,离开洛飞羽的唇,在紊乱到不成样子的一呼一吸间低下头,将脑袋埋进洛飞羽颈窝里。   洛飞羽眼底藏着笑意。他看着往自己怀里钻的人露在外面的耳朵——它完全是深红色,脑中却浮现出不久前段无思侧颊的模样。那里展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红,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洛飞羽看到段无思脸红成这样,第一反应必定是检查对方有没有发烧。   当然,现在他知道是为什么。   洛飞羽有时候虽会变换力道,但都是在若即若离、摩挲、轻抚之类的范围里调整,所以原因是什么可想而知。   他以指为梳,理了理段无思散在背后的黑发,末了还是没能忍住,默默微笑起来。   可不能怪他,是段无思自己先说喜欢想要的。   室内室外都很安静,过了一儿,段无思还是没动,颇有些就这样抱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洛飞羽想起他之前就有点喘不过气,怕他故意憋着较劲,便动作温和地把人从自己颈窝挖出来。   挖出来一看,段无思眼神又变成那种湿漉漉的样子了。   段无思看了他半晌,薄唇微张,声音有些低哑。   “你……”却只说了一个字。   洛飞羽和他对视,觉得段无思似乎还没从那种被揉懵了的状态里回过神,他有些好笑,又觉得段无思这样实在可爱得有些过分,于是十分亲昵地吻了吻对方。   和最开始引发这场亲密的那个吻一样,这是个轻柔珍惜的吻,是唇瓣之间最简单也最温情的触碰,浅尝辄止,一触即离。   段无思呆了片刻,下意识在洛飞羽后撤的瞬间追上去舔吻,这是更为缠人的亲吻方法。   这次,洛飞羽轻笑出声。   段无思:“……”   他说:“你……”   “嗯?”   “太犯规了。”段无思终于给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他被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脑子里反复出现次数最多的词语。   洛飞羽笑着低声道:“怎么能叫犯规?谁规定了我们接吻的时候不能捏脸么?嗯,好像没有。不过,现在定个规矩倒是可以。”   段无思现在脑子有点转不动了,他有些迷惑地看着他,没想到洛飞羽会说到这个如此实际的话题上去。   “什么规矩?”他问。   “比如说,我现在定一个……以后我们接吻,都要捏你脸的规矩。”   段无思:“?”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洛飞羽,然后感觉自己的脸又被捏了一下。   洛飞羽怎么、怎么……怎么这么……   怎么能这么犯规?   还又在逗他。   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缓下来一点的脸又开始变烫了。   面对这种完全招架不住的情况,段无思再次低头,用脸蹭了蹭洛飞羽的手。   “觉得怎样?”洛飞羽不放过他。   “……”   段无思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低声且快速地说了句很好,语气软软的,随后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向洛飞羽。   洛飞羽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兴致盎然。他说:“你这样看我会让我很想亲你,或者捏你。”段无思之前其实根本不用特地告诉他……嗯,想被多捏一捏,因为不用提醒,洛飞羽也会在他们在一起之后这么做的。   “……我喜欢你这样,你想这样做的时候不用和我说,”半晌,段无思坦诚且大方地回了一句,随即小声补充道,“只是这样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显得有点笨拙。”   “笨拙?”   “就是……”段无思眼神躲闪了一下,道,“就是,显得我很不会亲。”   洛飞羽失笑。   “但我觉得你很会亲,”他看着段无思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用指腹碰了碰自己尚且湿润的唇,语气极其诚恳,“很会亲,真的。”   这个时候,房门第二次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应闻试探性地询问声:“惊羽君……惊羽君?”   半晌,又道:“难道真的不在?可是为什么两个人都不在?这不合理……难道他们一早就出去了?” 第52章   “……”   二人对视一瞬。   洛飞羽想, 果然开始无心正事了。   他最开始亲段无思只是想亲一下,仅仅一下,那时他还记得之前看过的残篇、记得应闻在门外说的话, 那只是一个纯粹而温情的吻,不带欲望而满是爱怜。但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在段无思追着他又蹭又亲之后, 洛飞羽竟也暂时将一切都抛在脑后了。   洛飞羽有些无奈地在心里笑了自己一通,随即想到应闻第一次敲门时所说的话。   ——“我们得到了个新消息。”   昨日傍晚, 他、段无思和申屠岁希一起到顾远楼的时候,应闻几人恰好不在楼中, 申屠岁希还猜他们拜访朋友打听奇闻去了,现在看来, 可能正是在外出的过程中得到了这个“新消息”,还是连昨日的申屠岁希都不知道的那种“新”。   这大概是个重要的发现, 否则应闻不会在大清早来敲他和段无思的门。   洛飞羽看向段无思,对方那双鸦青色的眼睛依旧有些泛红,却已经比他们接吻时要好上不少。   段无思脸蹭着他的手,忽然侧头在他手腕上亲了一下, 低声说:“我们起来?”   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洛飞羽感觉他对应闻的到来有些不满,身体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似乎准备根据自己的回答进行相应的行动——起床,或者赖床。   洛飞羽心里又无奈又好笑,他没说话,反而就着他们拥抱的姿势,抱着段无思坐了起来。   “……”   段无思懂了,段无思僵住了。   此时此刻, 他正坐在洛飞羽的腿上,以一种手脚并用、缠、或者说挂在洛飞羽身上的方式。   那双鸦青色的眼睛在本人都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四处乱瞟,两息后,他几乎慌乱地道:“我我我知道了,那我、不那你,我是说我我帮你更衣,我……”   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这和躺着站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居然坐了洛飞羽的腿,他居然坐在洛飞羽腿上,他、他、他他他……   他喜欢。   但这个时机,是不是有点不对?   段无思的想法十分跳跃,他甚至一下子想到了某些更为深入更加过分的事,他声音沙哑地低喃着,依旧傻傻地坐在洛飞羽腿上。   “不用你帮忙。”洛飞羽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哭笑不得,“你去换衣裳,我也去,下来,嗯?”   “……噢。”   段无思乖乖下来了,就是有点魂不守舍。   “说真的,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现新消息。”他下去了之后还这样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不然我……”   洛飞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然你?”   段无思没把那句话说完,他扭头看了洛飞羽一眼,平日冰冷幽深的鸦青色眼睛此时看上去竟有些灼热。   他很快收回了那种视线,只说:“不然我会亲你一整天。”   真是句霸道强势且猖狂的发言,还有那么一点点幼稚,洛飞羽笑了笑,任由他得意洋洋地翘着尾巴,假设段无思有尾巴的话。   现在的气氛实在太好了,而应闻又有新发现正要告诉他们,洛飞羽便将残篇一事记在心中,准备等时间合适再问段无思。   “吱呀”一声,房门终于被人打开了。   门外有两个人,分别是说了两次话的应闻,以及站在他旁边的申屠岁希。   见洛飞羽推门出来,应闻眼睛一亮,喜道:“惊羽君你出来了?我就说,不可能刚到顾远楼大清早又出门啊……”说着,他还看了眼在一旁的申屠岁希,或许申屠岁希不久前和他讲了洛飞羽说不定已经出门的猜测。   捕捉到申屠岁希面上闪过的讶异,应闻的少年心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转向洛飞羽,继续道:“不过,惊羽君是否知道恩公那边是什么情况?方才我还去敲了他那间房的门,没等到任何响应,我不好多做打搅,惊羽君可要去看——”   应闻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双有些邪异的鸦青色眼眸出现在洛飞羽身后,而那双眼睛的主人正面色冷淡地看着他,应闻后知后觉地想,原来申屠岁希是因为这个才惊讶。   确实吓人。   ……等等。   ……等等?!   应闻呆滞地看着段无思跟在洛飞羽身后,和洛飞羽一起,从洛飞羽的房间里走出来。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他刚刚之所以说,想请洛飞羽去看看段无思到底在不在房里,就是考虑到段无思对洛飞羽和对自己的态度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呃,也不能这么说,段无思对其他人不差,但对洛飞羽就是非常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有眼力见了,没料到现实更加超乎想象,他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空气安静了一瞬,接着响起应闻干巴巴的感叹:“原来恩公也在啊,哈哈哈哈那就齐了。”   申屠岁希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快速来回了几次,从一种很有分寸的探究转化为一种意味深长的恍然,他微微一笑:“在下之前就听应小郎君说过,二位虽是在静远山庄遇见的,关系却比许多认识几十年的还要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果然奇妙。”   洛飞羽也勾了勾唇,他看了眼身侧段无思冰冷不耐的表情,想到对方湿漉漉的眼睛和满脸通红舔他唇瓣的模样,心中轻轻一动,笑道:   “我们其实已经认识很久了。”   应闻和申屠岁希皆是一愣。   而段无思呼吸一颤,立刻转头看他,眼里是只有洛飞羽懂的情绪。   这的确是一个只有洛飞羽和段无思才清楚的暗语,其他人最多以为他们在更早的时候就有过不为人知的交集。   更早的时候吗?不为人知吗?   算上生死,算上前世今生,算上交错的时空和多余的等候,他们的确已经认识很久了。   二人都明白对方眼中的意思,于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相视一笑。   申屠岁希挑了挑眉,却并未再说什么。   末了,洛飞羽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对看上去有些好奇、正想张口询问的应闻道:“方才听公子敲门时说有新消息,我们是去应庄主那边谈么?”   “我……啊?”应闻对话题转移之快感到有些惊讶。   申屠岁希接话道:“是的,他们半夜回来,今儿个天一亮就将我叫醒了,说有新消息,要等人齐了再谈,随后我便跟着应小郎君来找二位。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消息了。”   这么说着,三人便跟着应闻到了顾远楼最高层的一个雅间。   进门一看,应连云、钟灵鹤和苏遗影已经坐在里边了。   “惊羽君,段少侠,别来无恙。”几人起身行礼。   略微寒暄几句,应连云便将谈话引入正题。   “我们昨日在外打听临州轶闻,原本看天色已晚,正准备回来,却在路上碰见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他皱着眉,似乎至今都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那老道士一直在说些奇怪的话,闻儿最开始以为和当地风俗有关,便停下仔细问了问。”   他说到这顿了顿,应闻便忍不住接话继续:“那人我们似乎在眉镇见过,就是我们在去颂今观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可我不能完全确定,那时候已经没什么光了,他脸上还脏兮兮的。总之,他神神叨叨地讲了一通,说实话我没太听懂,只知道他有个什么大发现……后来我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却忽然拽着我往城外走。”   钟灵鹤和苏遗影在旁边点点头,表示他们当时虽然都在场,却也因为和应闻相同的原因没法确定老道士的身份。   但洛飞羽几乎能在心里认定,此道士就是彼道士。   不论是眉镇的那次相遇,还是他曾经看过的第二份残篇,老道士都可以说是突然出现的,他提供了一些信息,便又消失在无人关注的地方。   与英雄宴有关的阴谋在他和段无思这里一览无余,对不知情的人而言,其实也蕴藏了许多秘密。   所以,老道士来提供信息了。   “然后呢?”洛飞羽听到段无思问话,语气很稳。   他顺便转眼看了看段无思,果然从对方平稳锐利的目光中看出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段无思对老道士的了解应当比自己更多,毕竟对方前世和老道士有过至少一次的交谈。   这样想着,洛飞羽听见了应闻的回答。   “他带我们去了临州城郊的一片荒地,那里有好多无名碑。”应闻回忆着,没忍住哆嗦了一下,似乎又被记忆中的场景恐吓到了,“那时候实在太晚了……那是墓地,没有其他人,墓地里边还有零落的鬼火,踩上那片土地的时候,我就感觉全身都在发凉。就好像在被什么东西窥伺着一样。”   申屠岁希想了想,道:“全身发凉?那说不定是障。”   应连云是静远山庄庄主,虽为情报大家,却也了解些这方面的知识,只是了解得不那么深刻,闻言他道:“我也这样猜测过,但那地方太辽阔了,一眼望不见荒地的边缘,那老道士看着又不靠谱……我想着,倘若贸然探查引出乱子,周围没有除障高手,夜黑风高,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便先回来了。”   果然。   洛飞羽心道,不出所料,老道士就是来给信息的,他直接将线索指向了最后的戏台,那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   他和段无思早知道那有问题,别人却不知道,洛飞羽本还想着找个机会去“发现”一下,再将消息传播给其他人。如今老道士在前,疑惑的种子已然种下,那些繁琐的功夫便全都省了。   ……这也是系统的帮忙吗? 第53章   洛飞羽随即有了新的猜测。   如果他的前一个假设——老道士这次的出现和系统有关——成立的话, 那么老道士在前世、在《蚀心刀剑》原文中的出现又代表什么?   前世,并没有“系统”这种东西的存在。   换句话说,系统很可能不是书中世界出了问题后才到来的外界来客, 而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的存在,所谓系统一词,不过是它给自己套上的新奇身份。   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的存在, 能指引老道士传递信息,却始终不曾现身。   ……天道?   又或者说, 世界意识?   这个世界会存在这种东西吗?   不论洛飞羽在心底如何推测,雅间中的对话依旧在继续。   “奇怪的道士、无名碑、没人路过的荒地, 啧……既然如此,我还真想去那地方看看了。”申屠岁希的神色介于严肃和感兴趣之间, 他问,“不过, 之前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个地方?”   应连云道:“那里被荒废太久,位置也偏僻,根本无人问津。就连那儿的墓碑,也不知是何人在何时立起的。说来惭愧, 静远山庄做情报生意这么多年,早期也收集过关于临州城外荒地的消息,据说那曾是前朝战场……可不知道为什么, 我到临州时却完全没想起来,还是找当地人细细追问一番才将其与记忆中的那点信息对上。”   洛飞羽顺着他的话道:“应庄主对那地方是否还有其他了解?”   应连云想了想,缓缓摇头,半晌又道:“具体可考的信息没有了,但坊间有个传闻,说路过那儿的孩童都会消失不见, 被那里头的什么妖魔鬼怪抓走。这听起来有些像为了恐吓小孩、让他们不要乱跑而编纂的小故事,其中几分真几分假,我还没来得及查证。   “不过,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也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传闻了,那时候顽皮的孩童尤其喜欢成群结队到处探险,而现在,现在连去城外那块荒地的路快没了。”   洛飞羽微微颔首。   的确,在他的记忆中,这个世界十多年前的风气和现在其实区别颇大。   十多年前,江湖上关于障的传闻和信息皆寥寥,就算有,人们也只听个趣,许多普通百姓甚至根本不知道障的存在,对于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都会用“妖魔鬼怪”这样笼统的词。当然,知道的少也就意味着出事少,人们大多安居乐业,稳稳当当按照轨迹过自己的日子,那时江湖的氛围也比现在轻松友好许多。   十多年后的现在,隔三岔五便会有或轻或重的事牵扯到障上,因此,几乎人人都知道障,洞察力和警惕性是否足够是一回事,但人人都会在心里记着防着、怕自己陷入危险,而孩子最是没有戒心,意志方面也未长成,于是成了最容易被障迷惑的存在。   本就伴随着刀光血影、生死恩仇的江湖更是紧绷起来,任何一点传闻、任何一点异动,都可能造成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这也是段无思前世所经历的。   “那个老道士呢?”申屠岁希问。   “跑了,”应闻的表情十分郁闷,“那人一到那片荒地,就开始叽里呱啦吱哇乱叫,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似的……哼,我还没说我被他吓到了呢。他一边嘀嘀咕咕一边跑,我们没拉住,又不敢在那地方贸然走动,便让人跑走了。”   这话说完,室内忽然陷入了莫名的短暂寂静,洛飞羽因为之前的猜想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也没有立刻抛出新话题。   好在没过多久,一道低沉冷淡的声线打破了这种气氛。   “既然人暂时找不到了,不如先将注意力放到那个地方上去。”是段无思。   他微微皱着眉,却不像是在为此烦恼忧心,那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所以兴致不是很高。   尽管如此,他依旧有条不紊地讲述了自己的想法:“当然,不是现在,今日下午英雄宴就要开始;是等处理完柳孤村的事情之后。那时你们还可以将这个发现告诉其他人,至少让其他人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   听罢,几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之前一直没怎么插上话的钟灵鹤和苏遗影道:“此话有理。那地方实在偏僻,就算用上轻功赶路,也要走上好几个时辰,若想去了再在开宴之前回来,时间肯定是不够的。”   申屠岁希表示赞同:“没错,若是在探查中出了什么意外,不仅赶不回去,还会打乱我们原先的计划。”   洛飞羽在段无思说话时就已经回了神,这会微微一笑,也道:“我和诸位是同样的想法。”   他还等着去杀柳孤村给段无思出气,荒地地底的事既不严重,是可以往后放一放。   直播间早在他进入雅间那刻就被打开了,这时正吵吵闹闹地议论着。   [还在回味上次的表白呢,这剧情……给我干哪来了?]   [啊啊没想到就谈到城郊荒地了,还以为会是五年后下一次英雄宴的事。]   [如果在五年后应该来不及吧……原作那时候就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所以也必须采取极端办法解决。这次肯定是HE走向,之前也已经经历了不少事(别看都是速通副本没花很长时间),这次直接把最终问题搞定,以后岂不是就可以一直放心甜甜蜜蜜了!]   [如果把《蚀心刀剑》分成上下卷,那么上卷可以说是以洛飞羽身出事作结,下卷就是查明背后真相报仇、以及完全成长后独自一人闯荡江湖经历奇闻轶事的集合体。所以之后能看到二位一边打小怪一边谈情说爱的美好婚后生活嘛……]   大概是上次正主双双表态、二人关系板上钉钉的缘故,这次的弹幕格外和谐,之前因为热度上升偶尔出现的奇怪言论全都消失了,整体氛围和直播间刚出现那会儿一样温和欢脱。   在场人都对段无思的话没有异议,而段无思本人看了看洛飞羽,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头问应连云:“庄主还有要讲的东西么?”   除去洛飞羽,在场人皆是一愣。   应连云被他问得迟疑片刻,竟不自觉在脑中仔细斟酌一番,才道:“没有了,计划就是申屠兄和你们说的那样。英雄宴来客众多,到时候或许也会有一些变动,到时候大家随机应变……少侠可有其它高见?”   段无思道:“不曾,只是如果没有的话,我想回去睡一会觉。”   众人:“……”什、什么?   谁能想象得到,段无思会用这种冰冷的语气、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种话?   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应闻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这是那个大半年前、在静远山庄将他从崖边拎回来的冷峻侠客会说的话?   不过,他想归想,问是万万不敢的。   就这样,几人没聊什么多余的闲话,只就老道士带来的新发现和下午的英雄宴谈了谈便各自散去。   这时候,顾远楼里的一些人已经起了,正在一楼大堂里吃着饭食。   洛飞羽和段无思一同离开最高层的雅间,最开始下楼时,他们都没说话,但那种默契而静好的感觉始终浮动在二人周围,显得分外和谐。   当他们下到他们房间所在楼层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洛飞羽先停住了脚步。   段无思跟着停了下来,他看向洛飞羽。   洛飞羽低声道:“要去睡觉么?”   他说这话时表情如常,语气也和正经谈天论事时别无二致,但不知怎的,段无思偏偏从其中看出几分似戏谑似调侃的笑意。   又或许是他自己先入为主、想得太深太……太过的缘故。   他方才说,没事的话自己就回去睡觉,这当然并不是觉得困,至少不是为了睡觉而睡觉——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回去睡的话。   他只是……有点烦躁。   这种烦躁来源于两个方面。   一方面,早在抵达临州的那天,段无思其实就想去往城外那片荒地把最主要的问题给解决掉。或许不能一次性解决,但他可以清除比较主要、比较危险的那一部分。   这一世和前一世不同,前世,他是没办法进到地底的,因为那里的障太多、属于障的气息也太浓郁了,他那时候的体质尚且在正常人的范畴之内,一旦接近便会受到制约。   可现在不一样,他现在已经是和障共生、能够利用障的能力的存在了,所以这次他和洛飞羽一样,都是可以下去的。   他想自己先去解决掉危险,这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但与此同时,段无思又在心里清楚,在这一世时间充足的情况下,他们更应该将那些阴谋抽丝剥茧、一点点展现在人们眼前,而非简单粗暴地把敌对者杀掉了事。   况且,洛飞羽一定不会让他先去那里的,尤其在对方知道他就是前世的段无思之后,他是没办法像一开始杀郭道全那样,将事情瞒过洛飞羽。   那个地方终究给了他很大的阴影,即便故人已经回到他身边、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从未离去,但段无思还是会生理性地感到厌恶。不去想还好,一旦接触到相关信息,他便控制不住地想将那个地方毁灭。   但这偏偏又不是能立刻做到的。   而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自然是刚和洛飞羽更进一步便被打搅的不快。   那可是他们确认彼此心意之后的第一个晚上、第一次同床共枕,尽管他们之前已经同床共枕过许多次。   如果没人打搅,至少能在洛飞羽怀里多赖几个时辰。   段无思因为这样的心绪而感到些微烦躁,所以,当他听到洛飞羽居然真的问他要不要回去睡的时候,他感到极其心动。   要知道,他在雅间内说的“回去睡觉”只是托词,段无思只是想离开其余人,多和洛飞羽待一会。只要能和洛飞羽单独相处,去哪里都行,怎样都可以。   当然,一起躺着是非常好的。   段无思也低声道:“你呢?“   洛飞羽道:“自然是陪你。”   在外边的对话到此结束,二人并未去底下大堂,而是一起进了洛飞羽的房间。   一进房间,洛飞羽就把直播间给关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关闭直播间、同时合上房门的那一刻,段无思便转身抱住他,唇瓣贴了上来。   洛飞羽抓住段无思的手,指腹在分开对方五指时蹭过对方指节上的薄茧。那种触感和其他部位的皮肤不大一样,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剑光与刀锋、切磋与厮杀。   但他们在亲吻彼此。   二人十指相扣着亲了好一阵,直到洛飞羽将人最开始扑上来的那股劲给亲没了,开始气息颤抖地在他唇上舔来咬去——黏黏糊糊地乱舔,特意用牙齿触碰却根本不用力地咬着——洛飞羽将这些笼统地归结成一个词,乱亲。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于是也笑着吻了吻段无思的鼻尖。   轻轻吻毕,他问:“不睡了?”   段无思摇头,半晌又点头,最后说:“好像是忽然不想睡了……你就在我身边,我哪有心思睡觉?……我现在觉得自己昨晚很奇怪,昨天晚上,我是怎么睡着的?”   两个人在一起,除了一起入眠,还有太多事情可以做了。   但他这样说完,却什么都没做,只和对方静静拥抱着站在门口,呼吸逐渐恢复稳定。   洛飞羽抱着段无思微笑了好一会,神情才变成寻常时候的状态,但仔细一看,又比平常多出几分温柔。   他微微垂眸,恰好和段无思对上视线。不知段无思是看他看呆了,还是被他看得呆了,总之,段无思痴痴地盯着他,又开始一声不吭地发红发热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轻声问段无思:   “我忽然有些想知道,你重生之前……在做什么?” 第54章   因为时刻注意着怀中人的反应, 所以洛飞羽能明显感觉到段无思在那一瞬间的僵硬,即便他很快就又放松了身体。   “嗯……我记得,似乎是帮助了一位出来游玩却丢了荷包的姑娘。”他将脸埋在洛飞羽肩窝里说话。或许是姿势的缘故, 又或许是因为音量小,那原本沉冷的声线显得有些轻软,是极为亲昵的模样。   “我知道了。”   洛飞羽顿了顿, 轻声问:“……就是这样吗?”   段无思呼吸一乱。   肯定不止的。   就算不去听不去观察,洛飞羽也知道段无思没说真话, 因为他看了原文结局的那份残篇。那一部分的内容根本没提到段无思方才讲的事。   或许确实有这件事,可它不是段无思重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而洛飞羽既已发现端倪,便不可能当作浑然不知。   “……”   问完之后, 洛飞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抬手轻轻摸着段无思的黑发,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半点都不强硬,完全把选择权交给了这个将脑袋埋在自己肩窝里的人。   段无思的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他莫名有些慌乱,一种已经被看穿看透的感觉攫住全身,于是他不得不收紧手臂, 同时将头埋得更低,以消解那种怪异的、危险而紧迫的感觉。   他在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说:“之后,我遇见了应闻——前世他也活着, 但情况不是很好。后来听闻他重建了静远山庄,遇见他时,我便和他聊了一阵。”   洛飞羽食指绕着段无思的发尾,心道总算对上了一部分。残篇之中,段无思其实还和那个应闻聊了不少有关自己的事。洛飞羽能理解对方不和自己提这个,因为一切分离都已经过去了, 那种伤怀没有必要回顾。   然而,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他在残篇中见到的那些描述又该作何想。   经年碧血祭剑心,唯以温酒慰故人。   还有那句话,那句倘若残篇不提、几乎就要被洛飞羽忘记的话。   事实上,像那样的话,他前世和段无思说过许多类似的,因此,在说者心中,它们并没有多特殊,毕竟过去和当下的角度不同,生时共酒,那对二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在文章结尾出现的措辞怎么可能多余?   洛飞羽其实已经有猜测了,但他还想确认一下,也想和段无思谈谈这件事。   谈谈,并不是为了教训段无思什么,但他至少要让段无思清楚,他知道这件事。   “你……”段无思忽然出声,“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的呼吸和肩膀都有点抖,被洛飞羽摸的。   虽然知道洛飞羽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如今也只是在用手轻轻摸他头发,但时不时被温热手掌边缘碰到的耳尖给了段无思自己都没法控制的反馈。段无思还记得他们不久前才结束的那个漫长的吻。   他因情意与渴念而躁动,又因这个话题感到本能上的不安。   有件事,他一直没告诉洛飞羽。   若在平常,节日的时候、自己受了点小伤的时候、自己能帮到洛飞羽的时候……在很多这种时候,段无思都十分乐意拿这些作理由找洛飞羽——即便他们刚在一起,但段无思的确已经想好以后遇到这些情况要怎么做了——譬如讨巧卖乖,譬如求吻求抱,尽管他们亲密不需要条件和理由,但那不失为一种情趣,段无思觉得洛飞羽也喜欢他这样。   但那件事是不同的,他怕对方因此伤神,又想着已经过去了,便准备永远不提它。   没想到洛飞羽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段无思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对方分明还没怎么问,他却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他对洛飞羽根本没法撒谎。   “……”   他感到有点难办,索性又黏黏糊糊地往洛飞羽怀里蹭了蹭,想让洛飞羽把自己抱得更紧些。   洛飞羽的确抱得更紧了,只是随之落下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无奈。   旁人眼中强硬冷淡的少年英才、绝世高手,在他这却成了毛茸茸黏糊糊会自动发热变色的人型挂件,洛飞羽当然会心软心动——虽然是这样,可事情的真相还是需要探明的。   他没继续追问,反而对段无思道:“不错,我的确又知道了一些关于前世的事。”随后略作梳理,将系统和原文的存在简单讲解了一遍。   闭麦良久的系统:“……”不是、等等?就这么把我给卖了?   而段无思听完沉吟半晌,蓦地抬起头,皱眉道:“那东西什么都跟你讲了?”大有要不是洛飞羽还在这抱着他,他下一秒就会隔空将系统抓过来切片个百八十次的架势。   系统:“?”这是你作为原书主角该有的反应吗?臭恋爱脑!   洛飞羽抬手捏了捏段无思侧脸,感到指间有些紧绷的皮肉逐渐放松下来,轻声道:“那没有,但它给我看了一些原文的片段,而这其中就包括了结尾。”   语毕,他眸光沉沉地看向段无思,一时间没有说话。   段无思也没有说话。他唇瓣翕动片刻,那些当听见系统存在时表现出来的惊异与嫌弃如冰面般被什么东西瞬间化开,又或者说,那些过分的情绪其实是他下意识给自己的伪装,而现在,他知道这层伪装不会有任何作用了,在洛飞羽这样的目光之下。   洛飞羽从来是好看的,眉如远山目似潭,行如翩翩君子,笑若公子王孙,世间所有风采仿佛都能于恍然间在他身上瞧见。当他用这样沉静的眼神看过来时,就好像一片桃花瓣忽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晃晃悠悠地飘落在人手心。   轻若鸿羽,却似千斤重。   段无思其实是很容易看着他脸发呆的,此时却完全被他的眼睛摄住了心魂。   在这一刻,他的紧张与茫然共同达到了巅峰。   似乎……除了坦诚、除了多做补充,便没有什么其他的做法了。段无思甚至忍不住想,那些文字是如何描写我的?有将我写得很疯狂吗?有将我写得很丑陋吗?有将我写得很差劲吗?他看到了什么?……一想到这些,段无思就只能投降。天知道那本破书是怎么写他的,但能把洛飞羽写……的书肯定不是好书,他才不要洛飞羽靠那些文字来知道那些事,他希望洛飞羽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抱着他也被他抱着的段无思。   仅此而已,只有他们,只有他们这两个真实存在的人,而非任何虚幻漂浮的文字。   更遑论,主角。   眼前这个人,是世间无人能匹的第一流人物,是一剑断山的剑客、是轻功卓绝的侠盗、是隐居深山的桃林主人、是名声显赫的神医……段无思自心底向往并仰慕着这样的他。他是他最为珍重最为留恋的存在,凭什么就因为所谓天道、所谓冥冥之中、所谓的什么主角配角理论而被抹去、从而走向莫名其妙无可挽回的死局?   凭什么?   他不认。   是,折春难留。   可他偏要留。   前世,他最终也只是有些模糊的感知,但现在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白前世那种越到后期越常浮现的、有关命运的朦胧感觉。原来是书。   原来是被写就的书。   他气得要命,甚至几乎要到了恨的地步。他气那个原作者没给他心上人一个更好更自由的过去,他恨那本名为《蚀心刀剑》的书给洛飞羽一个那样荒谬的结局。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我有什么好写的呢?写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呢?   更多的复杂想法冲刷着段无思,他愣在那里许久,却觉得心火无处发泄。   那个作者不在这个世界,故事的走向已经被更改,而房内一片安谧,拥住他的人怀抱温暖。   洛飞羽正看着他。   温和,清冽,经年不变。   于是满腔情绪统统哑火,哪怕段无思在心里想得有多凶多偏执,对上洛飞羽的目光,他却只那么一点一点地红了眼睛。   他想起来他还要和洛飞羽解释那件事。   “我……我不是无缘无故那样做的,”段无思低声道,“我用了好几年去推测、去确认我心里那种模糊的猜想,我有把握有目的,才会……”   他终究心虚、他终究有些说不下去,那件事对他而言没什么,但他怕洛飞羽会因为心疼他而感到难过,他知道洛飞羽会心疼他的。   于是段无思选择早早示弱,以期转移那一向对他温柔纵容的心上人的注意力。   他故意说:“你不要生气。”   洛飞羽默然片刻,问:“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还等着段无思坦白自己前世到底做了什么。   段无思看了看他,泛红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迟疑道:“因为……因为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洛飞羽微微挑眉。   心里的那个猜测被加深了。   他轻叹口气,声音带了些微笑意,但和他平常的笑不太一样,是那种不咸不淡、不置可否的感觉——这让段无思怀疑他是不是反而被自己这句话给气笑了。   转移注意力的目的好像达到了,可段无思又有点摸不清洛飞羽这个笑。   段无思心虚,段无思不安,段无思坦白。   “那真的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不甘心不认命。那时候我隐隐觉得天道……大概可以这样称呼那东西,天道好像在暗中指引帮助我,而我也偶尔会有一种感应。那种感应大概是我实力增长,以及和兽障融合后对意识体的感知能力上升的成果。”   洛飞羽点了点头,又捏了捏段无思的脸,像是在鼓励他说下去。   “我隐隐猜到这个世界以我为中心……这个说法太恶心了,我完全不是这么想的,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生活。”段无思短暂地跑了下题,他被捏得眯了眯眼,忍不住偷觑洛飞羽的表情,“前世,那个老道士找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提供柳孤村那些人的位置信息,第二次是在我报仇之后比较浑噩的状态,他忽然出现,跑过来和我说了一堆……一堆那种好人有好报、江湖需要大侠的蠢故事。   “我当时觉得不对,便将他扣下逼问,他在慌忙中透露了些许有关命运、天道之类的东西。   “再后来,根据他的信息和我自己的摸索,我偶尔能感知到那种意识的存在。它意识强大,但受限颇多。我最开始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后来又因为不确定结果,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最后……最后,我忽然能跟它沟通了,那是唯一一次沟通,我便问它能不能让时间倒流。它十分为难地表示可以,但不能。   “我想着,既然可以,便是强度足够,所谓不能,不过是天道自己受到的限制、与我无关。我是这样才确定了自己要做什么的……我有把握。”   说到最后关头,段无思又有点卡壳了,他抿了抿唇,用他那双尚且泛红的鸦青色眼眸看向洛飞羽,用那种湿漉漉兼可怜巴巴的眼神。   “……”   洛飞羽叹了口气。   果然。   他已经确认段无思前世做了什么了,虽然根本没细问,全都是段无思自己说的,而他也不会再问下去了。   他伸手托起段无思下颌,万分轻柔地吻了吻对方的薄唇。   亲一下,就分开了。   可段无思忽然猛地抱住他脖颈。   洛飞羽感知到他在极其克制又极其用力,感知到他又将脑袋低了下来,感知到颈侧的湿热呼吸。   “那是不一样的……如果什么都没有,我会等,反正约好的事没定期限,我们谁都不算失约,等本身就是怀有希望的,”他深吸口气,低沉冰冷的嗓音在颤抖间有片刻断裂,那是被很不明显的抽噎打断的,“如果是那样,我不会伤害自己。我是知道这样我们可能再见才会自刎的,你知道我……我只是不想那么被动,明明我可以自己选择,我可以直接去找你……明明你可以更好地存在着的,而不是作为被赋予既定功能的角色。”   世界足够强大,所以在逻辑上能够回溯,既然天道无法决定,那就由他亲自推动好了。所谓的世界中心死亡,世界便不得不回溯时间进行自我拯救,只是段无思没想到洛飞羽会带着记忆回来。   洛飞羽缓缓收紧手臂,和段无思就这样抱了一阵,随后毫无征兆地略微弯腰,就着对方搂他脖子的姿势将人抱了起来。   段无思慌了一下,随即安安分分地搂着他脖子,问:“怎么了?”   “站太久了,怕你脚酸。”洛飞羽若无其事地说完,自己又觉得有点好笑,“不是说要睡觉?比起看你哭,还是看你睡觉更好些。   “况且,我倒是觉得……为你而来,这个说法别有深意,显得我们很般配,不是么?”   为他生,为他死。   怎么说得清是谁为谁?   几步走到床边,洛飞羽将人放下塞进被褥里,顺手刮了刮段无思鼻子。   段无思怔了怔,睫毛上还有点未干的水迹,脸忽然红了。 第55章   [终于出现了!预感二位在一起之后直播会被频频掐断呢……露出一个既幸福又痛苦但欣慰的微笑, 要是刚才直播关闭之后他们没亲嘴我将吞噬我的键盘。]   [这场面是英雄宴开始了吗!仔细一想没过几天,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过了好久终于开始的感觉。听之前和应连云他们商量的内容,柳孤村应该就会在这次照面被解决吧?然后再解决城郊那片墓地、呃、荒地?算了反正差不多。]   [但说真的, 有种大结局既视感……能等到他们俩**的那一天吗?]   [虽然但是感觉根本看不到吧。不知道这个直播审核怎么回事,到此为止播出来的最大尺度居然是——拥、拥抱?二位绝对已经亲了,可恶啊为什么不让看!想看点成年人应该看的(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哎哎哎、柳孤村——那个是柳孤村吧?他出来了!啊啊啊我杀杀杀杀杀杀!]   英雄宴由一席好酒好菜开场, 在宴席正式开始之后,那些组织者们便会站出来说些话。   此时此刻, 顾远楼中宾客满座,陈年佳酿的味道飘得老远, 众多打扮各异口音不同的人正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而已经麻木的系统,或者说天道, 正生无可恋地看着光屏上飘过的弹幕。   在上午被洛飞羽卖了、并看到二人又亲昵起来之后,它便顺理成章地给了自己一个小黑屋, 想逃避逃避现实,然而才屏蔽外界没一会,就不得不被拎出来打工。   还好段无思没感知到它的存在,否则……总之, 它是真有点怵这个气运之子。   天道本就并非无所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它作为一本书衍生出的天道,所受的限制自然更多。倘若这个世界能稳定而长久地运转下去, 或许它会在之后有更多的自由度,但在早期,它更像一个监督者。   因此,它不能为救一个人回溯时间,却可以为维系世界安稳而回溯时间;它无法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直接接触、越接近世界中心的人越不行,但对某种层面上是异界来客的洛飞羽, 却可以给予提示。   这也是它为什么变成系统找洛飞羽,而非段无思的缘故。   至于直播……那是书外读者怨念和段无思执念共同作用的结果。   据它所知,书外读者不满不止cp粉的不满,还有很多对段无思后期状态、原文结尾打哑谜等等地方的质疑——不过那些质疑现在反而被通通证实了。   而段无思的执念,则是因为前世对方那种隐隐约约的感知。段无思后来愈发觉得死局设计过于突兀、觉得某些事情的走向是他人刻意为之。它那时怕对方一时想不开走了歪路,不仅暗示老道士去劝他,还在对方某次陷入幻觉之际费尽心思和人交流了一次。也就在那一次,段无思传递出一个想法:见证。   段无思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来源于一本书,也不知道有关直播之类的概念,他只是想……想有更多人看见、有更多人记得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而非消失在时间的剪影之中。   系统经过客观思考,也觉得如果被更多抱有积极想法的人看到,那么书中人的轨迹和存在就更难受外界影响。于是它合计来合计去,最后满足两方需求,弄出了个直播的形式。   而现在,它也不得不取消自我屏蔽的状态开启直播。   命苦,实在命苦。   正在这时,一名壮汉从座上站了起来。他扬声笑说了几句什么,便迈着趔趄的步子,朝堂前那块刻意留出的空地上走去。他喝了些酒,大概已经醉了,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诸、诸诸诸诸位!在下……呃嗝、好多熟面孔啊,想必你们都认得在下了……在下是、是是此次英雄宴的组织者之一,郭兄忽然失踪,在下便来为准备工作帮了些小忙……嚯,这次英雄宴也有不少新面孔,劳烦你们、相互呃相互介绍认识一番了……盛宴常有,知己难寻,望诸位尽欢、尽欢!”   话音未落,底下人便开始笑他怎么喝成这副样子,壮汉听了也不恼,说完便笑嘻嘻地回到座位上,再次豪饮起来。   不久,又有一位年轻女子起身。她倒清醒,只盈盈一笑,说过几句便走了下来。   第三个人……是申屠岁希。   洛飞羽一行人和申屠岁希不在一桌,但也距离较近,他和段无思对视一眼,没将目光投向站起身的人,而是看向和申屠岁希座位边上的老者。   那人衣袍整洁,坐姿端正,慈眉善目,脸上带着似欣慰似轻松的笑意,手上戴了串佛珠。   柳孤村。   柳孤村瞥了眼申屠岁希的背影,和旁边的壮汉碰了碰酒盏,随后说了句什么,便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他饮酒前还松快地笑着,饮尽后的表情却僵硬了下来。   因为申屠岁希道:“……诸位,在下今日将揭露一些事,揭露一个人的真实面目。   人们惊讶地抬头看去,之前第一个起来的壮汉还饶有兴致地将自己与柳孤村的杯子满上。他一边将柳孤村的杯子朝柳孤村那儿一推,一边高声道:“没想到申屠兄还憋着个大的等到英雄宴上来讲……某可是非常期待,这事,究竟是什么事;这人,又究竟是什么人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申屠岁希沉声道:“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道貌岸然,堪称衣冠禽兽……”   座下有人听他这样骂,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私自调换给百姓治疗邪障的药方、派下属铲除自己心目中阻碍计划之人、试图人为制造那些危害极大的障,并唆使郭道全暗中哄抬药价……诸如此类,无恶不作——阎王指,柳孤村!你可认罪?”   “?!”   全场哗然。   第二个上去说话的年轻女子紧张且担忧地看向申屠岁希,而那才刚起哄催促申屠岁希赶紧说的壮汉腾地一下站起身,对他怒目而视。   “你这家伙,胡说些什么!”同时放下酒杯便要冲上去,却被柳孤村拉住了。   洛飞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道这大概就是申屠岁希之前说过的,英雄宴组织者中的两类人——年轻些的,以及和柳孤村关系近的。   前者多少被申屠岁希透露过些许消息,后者则因为怕走漏风声、暂时没去告诉。   在一行人商讨过的计划里,申屠岁希最先出马。他作为英雄宴的组织成员之一,去年秋冬还曾前往眉镇调查郭道全失踪一案,既与柳孤村相熟、又距离那些事很近,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而柳孤村势必会反驳,或许还会因为只有申屠岁希一人而轻视他,觉得申屠岁希不知道真相、也拿不出证据,从而说出一些带有漏洞的言论。   这时候,在情报方面极负盛名的静远山庄庄主便会站出来,将收集到的证据一一摆在众人眼前,剩下的钟灵鹤、苏遗影,以及之前联络过的人则会将气氛推上顶峰。   一朝身败名裂,墙倒众人推,不外乎此。   至于洛飞羽和段无思?   说起来,这事令当时的洛飞羽有些惊讶。当时另外几人商量着,都说自个儿在江湖有些势力,家里门派里人手众多,而洛飞羽段无思虽强,却更习惯独自闯荡,容易被有心人暗中针对,还是不要出头为好。这样也能在情况不可控之际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洛飞羽站在客观角度思考一番,觉得这个顺序挑不出毛病,也就随他们去。   反正……柳孤村那项上人头,他取定了。   “申屠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孤村果然否认。   接下来的事情的确如他们所料,应连云从袖中拿出数份写好了字的纸张,苏遗影讲述了十五年前那桩几乎被人遗忘的灭门惨案,钟灵鹤将眉镇若水阁总阁内部的腌臜事全掀了出来……还有更多人。   壮汉惊愕地看着和申屠岁希站到同一边的年轻女子,道:“你、你也是和他们一伙的?”   “什么一伙的?你清醒点。”年轻女子蹙眉,“看你是不知情的样子,事到如今,可还别被那老东西骗着,情愿蒙住眼睛相信他!”   “你、你——!!”壮汉一时说不出话,他涨红了脸,胸膛剧烈起伏着,不知是气急了还是酒喝多了,一个趔趄猛然回身,问坐在原位的柳孤村,“当真如此?”   柳孤村放下已经被他捏碎的酒盏,金属撞击木制桌板,发出一声闷响。他叹了口气,用一种极其缓慢平和的语气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了。”这就是承认了的意思。   但,真有这么简单?   应连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全身紧绷,警惕心提到最高。   而壮汉目瞪口呆地望着柳孤村,后退两步,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孤村从座位上起身,环视周围或站或坐的一圈面孔,苦笑一声,躬身拱手行礼道:“诸位,对于这些事,柳某无话可说……我也将把那些为我做事的下属、他们的那些所在地公之于众,他们将任你们处置。”   众人一愣。   这么好说话?   柳孤村接着道:“在下年纪也大了,之前做这些,不过是觉得江湖过于重复、生活毫无新意,才想着能不能弄些不一样的东西出来。”   说到这,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坐在远处的段无思,又及时收回来:“我置换药方、调整药价、研究障的是否能人为造出……其实皆是为了做一个实验。   “实验能否制造出手段力量和障相当、却有一定的意识、又完全受人控制的强大战力,能否制造出可以与障共存的生物。那会是我们对抗障最有利的武器,这难道不是一个好事吗……”   “够了。”   不知不觉间听得入神的众人浑身一震,心生恍惚的同时齐齐循声望去。   是洛飞羽。   他难得面色沉冷,语气不容置疑。   “事到如今,你还在蛊惑人心,只论幻想中极端的理想成果,不论在过程中受到伤害的生灵。”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段无思的特殊体质都是这种概念造成的后果。   在他穿越之前,草药炼体的实验已经失败,实验对象和负责研究的大夫无一生还;而段无思在原文轨迹中也时常徘徊在失去理智的边缘,不稳定时浮现的眉间印记、会变成竖瞳的眼睛都是证据。   这个世界的障早已成了世界本身的一部分,和人类达成了一种奇异但的确存在的平衡。   况且,如若没有那些诡异的实验,世上本就不会有那么多怨怼执念,也不会有那么多强大而危险的障。   站在边上的人听了洛飞羽的话,逐渐反应过来,开始怒骂柳孤村的无耻。   柳孤村垂暮敛眉,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唉,也不知是否有人看在老夫曾为那么多人看过病的份上,给老夫一个好死。”   好死?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就好像是为了抹除不久前被煽动的尴尬,有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不可!他披着人皮作恶多年,被发现便想一死了之?想得美!”   “就是!就是!”   “要让他赎罪,一辈子活在生不如死的体验之中!”   一个人起了头,其他人便随着大势附和起来。   段无思不禁皱了皱眉,因为在某一瞬间联想到他前世曾经遭遇过的讨伐——那也是群叽叽喳喳没脑子的东西,只要略作煽动,便会如应声虫一般来来回回重复相似的话,完全不去思考。   而柳孤村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随着这种趋势愈演愈烈,段无思伸手握住烈骨刀刀柄,朝洛飞羽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他想动手了。   “……”   洛飞羽握了握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摇了摇头。   好吧。   段无思呼出口气,随即听见洛飞羽经过内力扩大在堂中回响的声音。   “你其实不想死,只是为了激他们才这样说,这样他们反而不会让你死。”   柳孤村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没抬头。   “你当然不想死,因为你还要找机会滋润你布置的那片荒地,或者说,墓地,是不是?至少得死在那里。”   “?!”   柳孤村猛地抬头,目眦欲裂。   “你,在,说,什,么?”   他面部肌肉疯狂颤动着,表情完全扭曲了,和之前的平静认命形成巨大反差,咬牙切齿到几乎将唇肉撕咬下来。   对,就是要这种崩溃和绝望。   那些他让段无思感受过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少,柳孤村全都得尝一遍。   洛飞羽微微一笑:   “我们已经知道那个地方了。”   段无思也看向柳孤村,那双鸦青色的眼眸在此时显得幽深莫测。   应连云一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为什么能让柳孤村如此失态,但也纷纷跟着确认。   “是,静远山庄已经查到了。”应连云道。   “臭老头,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这是应闻。   柳孤村:“……”   他双目瞪得赤红,忽然喷出口血,身体一晃就要往地上倒,可惜还没倒下便被一白一红两道残影贯穿了身体。   白的是折春剑,红的是烈骨刀。   “嗤!”   这个伪装多年、被人尊称为阎王指的医毒高手,终于被送去见阎王了。   ***   翌日正午。   一群江湖人维持着还算整齐的队形,有些吵嚷地踏过临州土路。他们花费了几个时辰,才终于抵达那片无人问津的荒地。   这地方大概真的很久没人来了,不仅方圆五里没有人烟,周边还春草疯长,高树盘虬。它仿佛成为了一个被刻意划分在这里的独立小空间,而一座座无名碑矗立在黄土之上,静默着和访客对望。   “嘶,大中午的,这里怎么这么阴森。”曾和柳孤村对峙过的壮汉搓搓自己胳膊,嘀咕了句,随即就要上前查看。   “等等,”申屠岁希拉住他,“王兄别急,再等等后面的人吧,咱们一起探探情况。这里咱们不熟,若是因一时疏忽受了伤,可就不好了。”   洛飞羽正好在几人旁边,听见动静也道:“申屠兄说得不错。洛某倒是对这些东西颇为熟悉,可以先去探路。”   壮汉张了张口,最终叹息道:“对不住,我有些心急了,我实在没想到柳孤村是那种人、我……我居然还将他当成自己人看……嗐,不说他了。不过,惊羽君待会也别一个人去,得找精通此道的。”   段无思在一旁点了点头,道:“我会陪他。”   但最后,不止二人进入地底。   等所有自告奋勇过来的人都到齐了,他们便进行了一番探查,最后发现只要身体较为强健,便都可以进去。   洛飞羽估计这是地下障还不算多,没到量变形成质变那种地步的缘故。   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力量,为免夜长梦多,他便没拦着想下去的人下去——若不是因为这种速战速决的考虑,柳孤村还真没法死那么快。   于是,一小部分人留在地上观察应变,剩下的便各显神通。   战斗力强的不必说,暴力破解即可,一剑破万法是亘古不变的真理;除障高手对各种各样的障了解详细,且带有不外传的自制秘药,对症下药精准打击;即便是一般的江湖侠士,也能使用市面上流通最广的赤炎土和虹光水等克制障的材料。   洛飞羽仍然和段无思走在一起。   考虑到二人实力,他们兵分两路、或者顺手带一下其余那些人会更高效些,但段无思在这件事上十分坚定地表示,自己必须和洛飞羽待在一起。   洛飞羽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也在这件事情上对段无思无条件妥协,便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牵住段无思的手作为表态。   那时候他们才从石碑通道进入地底不久,身边还有同伴。那个同伴好像是应连云、又好像是应闻、申屠岁希也有可能……总之那个人看傻了眼。   段无思反而因为那人的呆滞有些高兴,他回握住洛飞羽的手,晃了晃,拉着人就往偏僻艰涩的方向走。   洛飞羽笑了笑,任由他拉着。   偏僻艰涩的地方,通常都不会在第一时间被人们注意,也正因如此,他们得注意,并争取在第一次清理时将能威胁到人们都东西解决掉,方便接下来面向所有人的持续清理工作。   这样,各方压力都会小很多。   走了一会,其他人的声音便听不太见了,但洞口方向依旧隐隐有光。   二人没刻意聊什么,但偶尔也会说几句话,气氛甚至显得有些悠闲。   “你说的那个空荡荡的大殿,是往这边走吗?”段无思问。   前世,洛飞羽在地底找到了一座空荡荡的大殿,那可能是柳孤村在地底做手脚——譬如聚阴,甚至最后自尽献祭的地方。   “记忆中是的,不过我也不能确定,那时的记忆不是特别清晰。”他那时候有点神志不清了,洛飞羽回忆了一会,这样答道。   段无思皱了皱眉,语气沉郁下去。   “我现在或许比你更能融入障之间……或许我更不容易受伤,若是遇上什么要动手的,让我来。”   话音刚落,远处隐约的光消失了。   纯粹的黑暗在一瞬间笼罩了这里,那是一种无法感受时间、无法感知距离的黑暗,能轻而易举地将人推入绝望的深渊。   洛飞羽手中忽然一空。   ……什么情况?   他微微一怔,对眼下场景感到有点陌生。   前世今生,在那那浩浩荡荡五百年的记忆里,似乎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   脑中正飞速思考着对策,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洛飞羽!”语气带着十分鲜明的急切。   他回身,见段无思眉头紧皱,从另一端黑黢黢的地方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洛飞羽能确定自己是一直站在原位的,就目前来看,周围环境也没表现出什么变化,而段无思却忽然消失,随后出现在了对面。   “……”   空气安静了半晌。   洛飞羽看向段无思的站位,垂眸一瞬,又抬眼看过去,缓缓道:“你方才有感觉到什么吗?”   “……我不知道。”段无思加快了脚步。他脸色不太好看,大概是因为方才忽如其来的分开联想到了不好的回忆,于是反问,“你呢?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洛飞羽看着段无思快步朝自己走来。   在这块完全黑暗的地方,只有对方那双鸦青色的眼睛是有亮度的,甚至将周围映出几分幽绿。   段无思整个人几乎完全被阴影掩盖,他的神态、表情、细节动作……通通看不明晰,却莫名显得阴鸷冷淡。而他这个年纪的身高身型又无限趋近于长成。   所以,当洛飞羽看着他走过来的时候,有几个瞬间觉得看见了前世完全青年状态的他。   当然,前世的段无思就是现在的段无思,只是身体所处的年龄阶段不同,再过几年,洛飞羽也能在这一世看到那样的段无思。   段无思快步走来,最后站定在他跟前,定定地看着他。   气氛仍然十分安谧,洛飞羽却忽然道:“怎么站在这不动?”   “……?”   站在他跟前的人似是愣了片刻,倾身欲吻,却迎面对上一股无形的气劲。   “咻”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壳子碎裂,站在洛飞羽面前的存在消失不见,周围变亮了些。   洛飞羽重新感受到自己右手牵着的人的气息。他握住的那只手腕不冷不热,和最开始时相比,大概被捂暖了一点。   这才是真的。   洛飞羽心道果然,又对刚刚出现的幻象感到些许惊异。   大半年前,重生之初,他曾在接收完系统信息后去往静远山庄。   在静远山庄门口,他遇见过擅长模仿、诱导、制造假象的障。   但那时,静远山庄的障拿洛飞羽没辙——不仅仅是对他没有威胁性,更是制造不出针对他的幻象。   根本制造不出。   洛飞羽当时知道原因,现在也自然知道原因。   自己那时心无杂念,没有弱点,现在却有了。   他勾了勾唇,倒是不觉得麻烦——就算障想利用假的段无思骗他,也是骗不过去的。这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妨碍,最多算一点甜滋滋的烦恼。   只是这次事发突然,洛飞羽五百年来从没见过这个世界上由障造出的幻觉,即使第一眼觉得有些怪,后面观察兼确认还是花了点时间。   他本想看看这个障到底想做什么,但实在接受不了假的段无思亲自己,便作罢了。   而如今……   光线黯淡的空间中没有任何色彩,被他牵着的段无思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睛却没有睁开。   洛飞羽先确定了周围没有危险,随后动作轻柔地将人拥入怀中,完成了那个差点在幻觉中发生的吻。   他的唇落在段无思眼皮上。   半晌,段无思猛地颤了一下——洛飞羽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睫毛的颤动。   他将缓缓唇移开,再垂眸时,便正巧和那双鸦青色的眼眸对上。   只对上了一瞬。   紧接着,段无思就狠狠抱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肩窝。   “你看到了什么?”洛飞羽问,“它伤害你了么?”这是他没在幻觉中说出的话。   段无思抱着他,先是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缓缓摇头,过了几息,又极其快速地摇了几次头。   洛飞羽看得心里发痒,便顺手摸了摸段无思发顶,同时一心二用地想着最开始对视的时候。   那时,他瞥见段无思似乎眼睛有一点红。   但他知道他这次没哭。   既然没哭,也没在幻觉中遇到什么危险,那么段无思大概是遇到了和自己类似的状况。   他见到了和段无思有关的幻象,段无思就见到了和他有关的幻象。   就是不知道……对方因为幻象联想到了些什么。   洛飞羽若有所思。   他没打算继续追问,可过了一会,段无思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抬头,问:“你不会也……?”   洛飞羽:“是。”   段无思立刻道:“那你让它碰你了吗?”   洛飞羽一怔,随即失笑。   他刚要说话,却又被段无思抢先了。   “我是说……我没让它碰到我。“段无思抬了点头,眼巴巴地看过来,那双鸦青色的眼睛确实有些红。   洛飞羽忽然摸了摸段无思的耳朵。   烫的。   那他就知道了。   绝对是因为幻象……   洛飞羽唇角微勾,在段无思有些茫然的目光里又亲了亲他眼睛,低声道:“我只和你这样近距离接触过。” 第56章   “噢……”段无思凑过去讨吻, 期间含含糊糊地呢喃着,“……我也是。”   “我知道。”洛飞羽相当温和地摸了摸他的侧脸。   那个给他们制造幻象的障并未出现,实际上, 这种类型的障一般都不会轻易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它们只擅长制造假象蛊惑人心,一旦被发现, 对直接攻击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但这里终究不是一个能令人放松的地方,二人略微亲昵片刻便没再继续。   段无思眼周的红色稍微褪去了些, 他喘着气平复呼吸,对自己和洛飞羽所处的环境十分不满意。   他当然不至于被障中假象所迷惑, 障永远只能模仿出表面的东西,无法复刻灵魂中独特且永恒的那部分。而段无思笃定, 在如今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洛飞羽的行事风格, 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熟悉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假象庸俗拙劣,和真正的洛飞羽完全不一样。   他从未被混淆误导,却着实因此联想到了更深层面的……一些事,一些更为亲密的互动, 他……   他怎么好意思说。   和洛飞羽的关系才刚突破没几天,如今却可以自然而然地接吻,这已经超过了段无思曾经的想象, 而更进一步的事,那似乎显得过于唐突,虽然他的确很想就是了。   不论如何,在这个关头,段无思尽量收敛了自己的念头。   从某种层面上说,洛飞羽其实猜到了段无思的想法, 但他没想那么多,只握着段无思的手腕,朝北面走了几步。   就好像是走出了什么障眼法的范围似的,一座高大陈旧的宫殿蓦地出现在视线当中。   段无思跟着他走过来,看见这副场景,愣了一下。   “这就是那个地方吗。”他用了疑问句式,语气却是肯定的。   洛飞羽道:“就是这里。”   这座宫殿没有大门——并不是没有进入的地方,而是入口就那么大剌剌地竖在那里,没有东西去遮挡,二人恰好走在正对门口的方向,便能一眼望见门内的景象。   空空荡荡。   隐约灰雾在视野尽头浮动,好像有什么影子在里边闪过,又好像没有。   “方才制造幻觉的那个障,”洛飞羽放慢脚步,“我能感觉到它还在我们周围,它并没有离开,又或者说,那东西可能本来就是在这附近活动的。”   对障而言,聚阴阵相当于一个能不断滋养它们的泉水,离阵越近,障便越多越强大。   它们的攻击倾向亦是如此,毕竟没有攻击性,是无法争夺那点有限资源的。   段无思看了看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入口,半晌,手指松开,撤去了回握洛飞羽的力道。   洛飞羽侧脸看他:“不牵手了?”   “这样是不是不方便。”   段无思瞥了眼折春剑,又将目光投向洛飞羽的右手——他松开了,洛飞羽还没松开。   “我还好,左手剑和右手剑对我来说没区别,”沉吟片刻,洛飞羽又道,“这么一说,倒是我大意了,没考虑你方不方便。”随即松手。   段无思:“……”   他习惯用右手握兵器,他方便的。   想归想,当段无思对上洛飞羽眼中笑意时,他也只是抿了抿唇,低声说:“我们走吧。”又在逗他。   这一世,人们发现这块地方的时间提前了五年,其中邪障尚未形成规模,这是好事,但眼前宫殿仍然有些诡异,不能掉以轻心。   二人就这样走向殿门。   洛飞羽看出段无思有意走在他身前半步,没说什么,只默默感知着周围环境,防止突发状况。   就如段无思所说,当目标对象是障的时候,他隐匿气息的难度确实比自己小。   洛飞羽不动声色地抬手,折春剑被无声抽出,在暗中泛起莹白的光。   三。   段无思似有所感地看向他。   二。   洛飞羽勾了勾唇。   一。   段无思拔刀。   “轰——!!”   前后两声闷响同时炸开。   剑光闪烁,刀锋破空,殿中灰雾被瞬间劈散,露出地面上若隐若现的符文。   而身后……   洛飞羽半侧着身,静静看着那个忽然出现、悬在二人背后上空的黑影。   一个披头散发、看不清脸的人形细长黑影。   一个障。   折春剑直接从它身体中央穿过,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折春剑刺向了那个位置,它才会显出形态来。   显然,它以为即将进殿的二人会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而非身后,于是想偷偷做些什么,可惜还未动手便被捅了个对穿。   五百年前,折春剑曾斩杀过无数邪障,锐意纵横,势不可挡,却又偏偏蕴含了无尽生机,圆月、春草、江水……任何自然中的景物都比不过它。   如风送星辉,星映长夜,如夜酿陈酒,酒催人醉。   而五百年后,这柄剑被送回到最初主人的手上,并又一次接触到障的存在。   “叮——”   一声脆响在地下回荡。   剑鸣铮铮,剑影绰绰,它比最初被铸成时还要激动,剑身周围白芒大盛,似乎要将黑暗尽数吞没。   衔春犹未至,寒光已飒开。   接触黑影、发出闷响、停顿一瞬……   黑影无声尖叫着溃散。   二人同时动作,都只用了一息时间,可当洛飞羽收剑回首,却对上段无思看向他的视线。   “小心前边。”他左手拿着折春,右手揽着段无思肩膀将人转了半圈,面向大殿内部——那也是段无思原本的面向。   折春兀自在他左手嗡嗡作响,被洛飞羽用指腹点了点,蓦地安静下来。   而段无思瞥了他一眼又一眼,勉强收回视线,却仍有些心神不宁。   太……好看了。   太漂亮了,太潇洒了……太喜欢了。   他该早点看到洛飞羽用剑的。   如果他前世就看到洛飞羽用剑的模样,说不定前世就会对洛飞羽一见钟情,尽管他对这个人的初印象本就比对其他人高好几层,但那是不一样的。如果他前世就对洛飞羽一见钟情,那么他们或许前世就能在一起……   这样一想,还真是浪费了很多时间,好在他们有更为漫长的以后,可以慢慢弥补过去的遗憾。   二人一同走进宫殿,因为段无思先前的那一刀,他们已经能十分轻松地看见地板上的符文。   段无思问:“这就是聚阴阵?”   洛飞羽点了点头,说:   “我们一起解决吧。”   进殿之时,段无思劈开的那些灰雾其实也是障,更准确地说,这大殿之中几乎全是障。   洛飞羽推测,在柳孤村的计划里,等五年之后地下障的数量和质量都达标了,他便会在聚阴阵上自绝,引无数邪障前来蚕食,而这个聚阴阵也会作为献祭仪式被使用掉。   所以,前世洛飞羽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座空空荡荡、失去聚阴阵的大殿。   但正如洛飞羽所料,时间提早五年,这些被豢养在地下的障还没来得及成长,也缺少供养者用生命向它们献祭。   况且,有段无思在他身边,事情就更好解决了。   二人合力破坏了聚阴阵,将殿中那些障清理干净,便结束了这第一次的探查。   聚阴阵是整个地底布置的核心,没有它,那些本就不成大气的那些障便更加难以得到滋养了。   二人到这里时还是清晨,从墓穴通道出来却已是黑夜,好在外边那些一直守着的人说,时间只过去了一天。   申屠岁希恰好在最先上来的那批人之中,他出来看见洛飞羽和段无思站在通道边上,还向他们传递了有关打着打着障忽然变得没那么灵敏了的消息。   洛飞羽笑了笑,将宫殿那边的事简单讲了一遍,申屠岁希听罢直呼好险。   “还好不是我误打误撞发现那个地方,”申屠岁希道,“二位正面战力强,我却不行,若是独自遇见,恐怕就有去无回了……幸好幸好。”   再多等小半个时辰,通道中就不再有人上来了,应连云点了点人数,既惊喜又满意地发现居然一个没少。   甚至没什么人受重伤,大家几条胳膊几条腿地来,便也几条胳膊几条腿地去。   ……真好。   就这样,解决临州城郊地下邪障一事便被提上了日程,当然,是临州全体侠士的日程。   因为英雄宴的缘故,这事最开始只有赴宴的江湖人才知道,而真正敢到荒地探查的,更是其中声名显赫、对自己实力有足够把握的存在。   但到后面,随着战线越拉越长、阴气慢慢散去、地下障的数量和危险性都逐渐降低,更多人知道了这件事,并对此跃跃欲试。   而下去的人多了,集结的队伍也就多了,安全性进一步提高。   洛飞羽对此乐见其成,因为到后期,那的确成了类似苦力的机械工作,只要有点除障的知识和经验,便能下去出一份力,人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而多一份力,就能快一点解决,最后他和段无思就可以早点走。   不过,洛飞羽也没想到,前世那样恐怖的地方居然能在尚且弱小时被如此轻易地掐灭。   时间确实是很关键的东西。   自柳孤村事情败露,他的名声便烂了个彻底,各方人马齐齐出动,很快便将他那些东奔西逃的手下查了出来。   不过,这就是另一个漫长且辽阔的故事了。   而在眼下的临州,除了进行得有条不紊如火如荼的除障行动,当时因局势不定暂时取消的英雄宴继续举办了起来。   一是为传统,二是为解闷,三是为人气,自柳孤村之事流传开后,临州便在短短几天内迎来了大量的外地人。   正因如此,今年的英雄宴,也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回。 第57章   “嗡——!!”   锣槌落下, 锣声骤响,擂台之上,气氛猛地松懈下来。   最靠近擂台的, 是位身着褐色短打的中年女子,她放下锣槌,声音通过内力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香已燃尽, 申屠家第七代直系弟子申屠望轩,十胜!”并且右手握拳举到高空示意。   “好!”   在距离擂台更远些的地方, 座中人皆鼓掌喝彩,连连叫好的同时讨论热切。   “申屠家可真是人才济济, 十多年前出了个申屠岁希,如今这申屠望轩, 也颇有其族叔之资啊!”   “不不不,依我看, 这小子可比他族叔更有天资些。申屠岁希胆大心细、洞察力极强,拳脚功夫却是平平,远不如他这青出于蓝的后辈。”   “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厉害,看模样不过是及冠的年纪吧?估计这次英雄宴之后, 江湖新一代侠士之首的名头便要落在他头上咯,申屠岁希当年可没这称号,也不知……哎哟!哪个鼠辈在后面敲我?”说者捂着后脑勺猛地回头, 看到来人,原本略带怒容的脸上瞬间堆起恭维笑意,“原来是申屠兄,失敬失敬。”   申屠岁希又气又笑,拿青玉竹竿敲了敲这人手背,笑骂:“好你个老不羞!竟在我背后说我不是?说便罢了, 偏不中用,竟叫本人听了去。有这等闲情逸致,不如擂台上斗一斗?”   “呃,这……”那人轻咳两声,视线四处乱瞟,顾左右而言他,“欸申屠兄你看,你看那边。”   “还想转移话题?五年不见,你脸皮真是愈发厚实了。”   “不是不是,真的!申屠兄你看那边,你看你那风头无两的好侄子,他在干什么呢!”   这人说得有模有样,申屠岁希不免心中一动,朝他指的那个方向看去。   嚯,还真是有事,申屠岁希的大脑停滞了片刻。   身边那人见他视线定住,不由道:“嘿嘿,我说得没错吧?不过那边坐的好像是惊羽君,和……和一位姓段的年轻侠士?这人似乎也是最近一年里冒出来的,以前从没听说过。你侄子找他们作甚?”   “那人叫段无思。”申屠岁希说着,已经迈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而另一边,气氛正有些尴尬。   “无意于此。”   段无思眉头微蹙,语气在冷淡间带了几分孤傲,他压根没看一脸兴奋、显然打出了几分血性的申屠望轩,反而随意把玩着手中顾远楼特制的小巧酒杯。   申屠望轩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的拒绝竟如此直接、如此冷漠,眼里不知源于何处的嫌弃更是几乎要溢出来。   ——段无思当然嫌弃。   这是英雄宴期间普普通通的一天,因为地底邪障还需要人持续关注处理,他和洛飞羽自然不会每天都来。今日凑巧来了,却碰上个不知趣的,实在扫兴。   他们坐在有些偏的位置,原本正一边小酌一边闲聊,时不时看看台上,谈谈这人招式如何。气氛融洽得要命,完全不需要多余的谁说多余的话。   这申屠望轩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打完十胜便兴冲冲从台上跳下来,走到段无思面前,说前些日子见他杀柳孤村时出手惊艳,想要和他较量一番。   段无思:“……”   若在平常,打便是了,尤其洛飞羽不在的时候,他也不介意锻炼些好苗子。可他难得和洛飞羽来看,今天甚至是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看英雄宴,申屠望轩这时候来,便显得十分多余。   “望轩,在说什么呢。”这时,申屠岁希走了过来。   申屠望轩看向和自己颇为亲近的族叔,抓抓额头,道:“额,族叔,我本想和这位姓段的少侠比试一番,不过似乎不太合适……”他表情有些愧疚,又或者说,懊恼。   洛飞羽有些奇异地看了看他,感觉这人挺一根筋的,下一刻便听申屠岁希道:“二位,我这侄子根骨不错,是个武痴,生下来却少了些脑筋,方才若是在言语上得罪了什么,还请见谅,某先代他赔罪了。”说着便要行礼,被洛飞羽拦下了。   “无妨,这么说,申屠小公子反是位性情中人。”   洛飞羽话音刚落,申屠望轩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咦,你是惊羽君么?”申屠望轩瞪着眼睛,上下左右看了一番,看得段无思都差点要站起来挡住这人看洛飞羽的视线了,他才猛地一拍大腿,“噢,你真的是惊羽君!你怎么戴着面具?”   洛飞羽:“……”   段无思:“……”   申屠岁希:“……”   丢脸,太丢脸了,说了半天话,他这好大侄才知道自己面前是谁。   这样想着,他也不自觉看了洛飞羽一眼。   洛飞羽的确戴着面具,这与他平时的打扮不大一样。   那是一张只遮住右上半张脸的莹白面具,边缘刻着极其精细的云纹银钩,薄如蝉翼,惊鸿片羽,遥遥看去,就像一捧没被春风吹走的细雪,将人衬得萧疏清远、如渊如月。   恰在此时,初春的风轻拂人面,洛飞羽微微一笑,说:   “这是我心上人送给我的。”   今晨,他们在来英雄宴的路上看到了这个面具,段无思说很衬他,当即将其买下,洛飞羽便直接戴上了,还问段无思好看么,于是得到一个红着耳朵点头的某人和一句世上第一好看。   申屠岁希闻言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段无思,见他正定定望着洛飞羽,心下了然。   而申屠望轩得到回答后似有所悟,他轻嘶一声,忽然对洛飞羽行了个礼,道:“那我能和惊羽君切磋么?”   申屠岁希陷入茫然。   惊羽君习武吗?似乎……不不,他想起来了,应闻和他讲过洛飞羽在颂今观的表现,他自己也见过洛飞羽对柳孤村动手……奇怪,仔细想来,明明也能想到不少画面,为何他会有一种洛飞羽不怎么跟人动手的印象……   想到这里,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劝阻便被收了回去。   申屠望轩满脸与年龄不符的童真,发出邀请后期待地看着洛飞羽,洛飞羽却看向了段无思。   令人意外的是,比起之前被申屠望轩问到的那次,段无思这次并未表现出多少嫌弃。   洛飞羽手肘撑着桌面,上半身微倾,段无思见状便凑了过来。   洛飞羽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   半晌,段无思维持着这个姿势和这个距离道:“他找的是你,我自然不能代你拒绝。”   “你可以啊。”洛飞羽在他耳边压着声音笑,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唇似乎碰到段无思冰冰凉凉的耳垂,“你当然可以,我甚至以为你会冷着脸告诉他,不行,因为惊羽君在和段少侠说话,然后我就会说,是这样没错,还请回罢。”   段无思:“……”洛飞羽对自己的印象已经如此根深蒂固了吗?   好吧,如果他们不是在英雄宴、如果申屠望轩问的是其他事,那么洛飞羽所说的确就是他想做的事。   段无思微微抿唇,觉得有点羞赧,但这个场合又不适合接吻拥抱,于是他只能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刻的想法:   “我不至于那么幼稚,况且,还有好多人不知道你用剑。你这么厉害,风采倾世,合该所有人都知道的……我的意思是,我总觉得这不太对,所有人都该知道你有多绝世的,他们都该记住全部的你。”而非一个在传说中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   在《蚀心刀剑》里,洛飞羽的形象就是模糊而既定的,很神秘,却基本没出手过,在江湖上也常常被传为一名轻功卓绝的神医。   自从知道这个世界的源头是一本书,段无思便怀疑这种现象和书籍设定有关,就连他也是这一世才知道洛飞羽的过去。   但现在的生活已经不是书中世界了,他不是什么故事里的唯一主角,就算非要找一个主题,那也该是他和洛飞羽之间的所有事。他喜欢洛飞羽各种时候的模样和风采,也想要所有人知道自己心上人有多么的好。   当然,更亲昵的那种“好”,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知道的。   “嗯……我知道了。”   洛飞羽看着段无思的眼睛,从那对翠色玉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读懂了段无思的含义。   其实他无所谓的。   毕竟,被记住与不被记住,两种滋味他都体验过。   可再深想下去,现在、以及将来又似乎会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他一个人闯荡、一个人游方、一个人入眠,从没有谁刻意等他过,从没有谁刻意寻他过。可在他不知道的时空里,段无思等了他,段无思寻了他。   而如今,原文轨迹的影响早已消失,他不会再陷入沉眠,他可以和段无思一直走下去。   那些他曾经觉得没有意义的东西,也可以被赋予新的意义了。   引鹤唳,唤东风,于无声间,折春出鞘。   洛飞羽足尖轻点,几步跃上擂台,落在后头的申屠望轩愣了愣,大喜道:“多谢成全!”便跟了上去。   周围讨论的声浪停滞一瞬,三息过后,便是海啸般地疯涨。   “什么情况啊这?那是惊羽君吧?他一向不参与这种事情的,怎么也上来了?”   “惊羽君居然是用剑的?!”   “你没看见英雄宴刚开始时候的那一幕吗?就是他和另外一个人同时对柳孤村出的手。”   “这样说来,他之前都没用自己的全部实力咯?那我有点期待接下来的……”   最后一人的话语被震天锣声掩盖,台上,切磋已经开始。 第58章   和申屠岁希相似, 申屠望轩的武器也是一根竹竿,只不过是货真价实的竹子做的,而非玉石。   只听申屠望轩低喝一声, 起手便是招刚猛的横扫,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台下当即有人感叹。   “申屠家这小子,的确配得上十胜之绩。”   “啧啧, 才一招呢,听你这话, 是要押他赢了?”   “不不不,可不敢押。惊羽君在, 我这一局——不押。”   “为什么不押?我就押惊羽君胜好了!”   “都还没开打呢你们这些人……”   “铛!”   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惊愕抬头, 却发现切磋似乎根本没开始——   不对,是已经结束了。   没有打斗的过程, 没有来往的过招,申屠望轩前冲的力道还没完全收住,可他的兵器已经掉落在擂台之外了。   而洛飞羽……   剑身清亮的折春仍被他稳稳握在手中,就像从未被使用过一样。   但分明是用了的, 只是他们没有看见,没看见洛飞羽究竟是如何出剑的。   自入春后,气候已经回暖几分, 可剑风扫过之时,却叫周围人觉出几分清寒气。   那不是让人如坠冰窟的寒意,不是冷硬凛冽的冰凉,比起“寒”字,“清”的意味要更重些,那是一种自然而然存在着的温度与风度。   “……”   申屠岁希虽对结果早有预料, 但他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   应闻则暗自想着,惊羽君手里那剑怎么如此眼熟,之前好像是段无思在用……那可是佩剑,他们关系居然好到能用对方武器的地步了吗?   满场寂静,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样说或许有些以偏概全,因为,还有一个人并未愣神。   段无思单手撑着下颌,拇指和食指抵在颊侧。他微微仰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洛飞羽的身影,唇边笑意极其鲜明。   那像是欢喜,又像是得意。   真好看,他想,他心上人就是如此的光彩夺目,而这样一个人的温柔和宠溺都只属于他。   是他的……   心脏在胸膛中狂跳,震得段无思无暇关注除洛飞羽以外的所有。他将视线一寸寸上移,从飘飞的衣袂、到清亮的剑身、到执剑的手、到略微凌乱的衣领、到他吻多次过的唇……最后定格在那双常带笑意的眼睛里。   他忽然意识到,洛飞羽也在看他。   他忽然联想到,自己前世在擂台上打满百胜的时候,洛飞羽也曾这样看着他。   只是,台上台下,颠倒而已。   于是洛飞羽看着段无思率先鼓掌——那是切磋结束后的第一道掌声,随后,众人如梦初醒般跟着鼓掌、喝彩、交口称赞。   洛飞羽站在台上,对段无思眨了眨眼睛,什么话都没说,却伸手握住了挂在他腰间的那枚玉佩。   那一半的双生珏。   另一半,自然佩在段无思腰间。   愉悦轻快的情绪完全满溢,段无思轻轻笑出声,不由自主地将那半枚玉扣攥在手心。   申屠岁希站得离段无思近,他听到那声轻笑,忽然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里。   半晌。   “嗯?申屠兄?”应连云有些疑惑地看向来人,“你方才不是在那边吗,怎么忽然有兴致来我们这?”   “没事没事,随便坐坐。”   这边的位置靠近擂台,周围便显得更加嘈杂,无数人兴致勃勃地高声议论:   “我入江湖也有十多年了,竟不知惊羽君实力如此强劲……”   “今日一见,才知何为推云醉月弄尘之姿,坊间传闻果然为真。”   “这剑意可真是稀罕,老夫也想上去和他较量一二了。”   “这也太倜傥了吧……”   “喝!在下不才,也想向惊羽君请教一二!”   申屠望轩下去之后,场面便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热闹与拥挤,不少人从座位上起身,或是找同伴交谈、或是拿起武器跃跃欲试,当那最后一句议论落地时,居然有三个人同时冲向擂台!   和洛飞羽的眼神交流被打断,坐在原位的段无思看到这一幕,笑意略微有些凝滞。   他忽然,有那么一点不爽。   但不管怎样,已经有个人跳到擂台上了,往台上冲的另外两人见状,只能有些遗憾地止住脚步,暂且做那台下观众。   第二个上来的是位年纪与申屠望轩差不多的女子,用的也是剑,两柄短剑。   ……好像是某剑宗宗主的真传弟子?段无思心不在焉地回忆一秒,随即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擂台之上。   “请赐教。”话音与锣声同时响起。   考虑到这位年轻女子同样用剑,洛飞羽便没像方才那样瞬间结束,而是略带指点地过了三招。   三招之后,便是手腕猛地翻转,剑气骤发之下,女子被推落擂台。   这回,不用段无思率先引导了,座中人皆在切磋结束的那一刻便开始叫好喝彩。   洛飞羽朝段无思的方向看去,发现段无思已经站了起来,神情……   对方的神情比最开始复杂些,不像兴致不高,又好像在想着什么,似乎有点激动,又似乎在按捺自己。   是也想上来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洛飞羽正欲再观察段无思表情以决定自己是否要邀请他上来——他知道自己若是邀请,段无思一定会答应,但段无思本身想不想打擂台,却不能确定。他记得段无思前世差点在擂台上吃了亏,后来对擂台战这种形式似乎有点反感。   正这样想着,眼前忽地一花,又一个身影跃至台上。   洛飞羽看了那拿着巨锤的老人半晌,从久远的记忆中找到相对应的信息——是个完完全全的正道侠士,其一生都在行侠仗义,如今年老,却每次都会去英雄宴看看年轻人的情况,顺便指点一二,不过已经许久没出手过了。   那肯定得和人家认真切磋的。   老人上来便朝他行礼示意,洛飞羽自然还礼,暂时将注意力转回台上。   台下。   段无思深吸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早知道刚才就直接上去了。   最开始,他看得很痛快,可到后面,当他注意到周围人灼热而向往的目光时,便有些想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了。   那大概可以理解为“他会是洛飞羽最好最合适的切磋对象”、“想和洛飞羽一起被称赞颂扬”……诸如此类的想法。   他方才在思考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这个行为不在他最初的计划之中,没料到才迟疑片刻,却叫人抢先了去。   段无思心里的不爽加深了点,他一边看着台上的情况,一边摩挲着被自己攥在手心的那半枚双生珏。   在确认心意过后,他和洛飞羽便都将自己那一半的双生珏挂在腰间了。挂在他这的温润莹白,洛飞羽那的则通体碧绿,就好像他们把对方的一部分随身携带了一样。   想到这,段无思表情又放松了些。   台上,老者将大锤舞得虎虎生风,他的每一击都恰到好处,不浪费半点力量,那势头,根本看不出是个已经步入暮年的人。   不少侠士都惊叹其对力量与兵器的熟练掌握,段无思却暗自摇头,心里有些苛刻地想着:这老人家虽因战斗经验充足显得十分老练,但仔细看,还是能觉出些后继不足。要他说,洛飞羽用招偏飘逸灵动,平常是不和人对力气的,否则正面力量交锋都不一定能打一个来回……   总之,洛飞羽和他打应该会比较尽兴,在场所有人,都比不上他去和洛飞羽切磋。   将近二十招后,老者被击退出擂台边界。   “好!好一场绝妙的切磋!”有人高喊。   洛飞羽收剑朝老人行礼,场中再次爆发出喝彩,段无思几步踏上擂台,这三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众人在短暂的欢呼过后发现台上多了个不那么熟悉的面孔,不由疑惑,接着开始互相打听。   “嗳,这次上来的人速度好快啊,不过似乎是个生面孔。”   “又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吗?我觉得啊,还得是刚才锤老那种高手上去才有看头。”   “我看你们两个才是孤陋寡闻的家伙吧,据说,半年前的静远山庄、眉镇,以及不久前的柳孤村和城郊地底之事,他可是都参与了的。”   “不错不错,而且你们发现没有,这一串事情里边,只有他和惊羽君是从头到尾绑定在一块的,也就是说,他们之前早就认识,指不定关系很好呢!”   申屠岁希听周围人这样说,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坐在他旁边的应连云看见,便问:“申屠兄为何笑?”   申屠岁希轻咳一声,道:“我只是期待这场切磋。”   应连云多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有,只点了点头,应闻跟着点头,而苏遗影和钟灵鹤则若有所思地对视了片刻。   完全不知情的和一知半解的人们兀自交流着,而擂台之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洛飞羽看着段无思手里的烈骨刀,忽然笑了一声。   “仔细想来,我居然还没看过你正经用刀的模样。”   前世,段无思虽然同样得到了烈骨刀,时间却比这一世晚了足足五年。在得到烈骨刀之前,洛飞羽当然只见过他用剑,在得到烈骨刀之后,段无思依旧习惯用剑。   可《蚀心刀剑》毕竟叫《蚀心刀剑》,这书名里的一刀一剑,都不是废话,只是洛飞羽仅见证过书的前半部分而已。   段无思也笑了笑。   “比剑更凶一些,可要小心。”   前世,折春剑断之后,他不得不去习惯自己的另外一把神兵,那好歹也是和洛飞羽一起拿到的。   这一刀一剑,也如同二人之间缘分的具现,跨越了五百年。   “好啊,”洛飞羽挽了个剑花,右边脸上的那一小块面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么,还请多多指教了。” 第59章   二人各站一边, 刀与剑的差别便十分明显。   折春剑剑身清亮,通体呈现出一种润泽的银。而烈骨刀是柄赤色长刀,比折春更长更沉, 乍一看却晶莹剔透,并不显得邪异凶煞。   周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望向更远的地方, 则能隐隐看见石砚山的一角。   石砚山就在临州城外不远处,那儿的山脉绵延至今, 见证过前朝的月色,也见证着此时的盛景。   “嗡——!!”又一声锣响。   二人却都并未动作。   他们一人执剑, 一人握刀,皆静静地站在原地, 注视着对方。   座中人私语一阵,片刻后, 细碎的说话声渐渐消了下去。   说起来,今天一天的英雄宴已经接近尾声,傍晚将近,天边逐渐开始浮现出绚丽的色彩。春燕归巢, 在空中留下清脆的啼鸣。   洛飞羽看着段无思那双鸦青色的眼睛。   他在那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一时想起他们共同在台下闲聊的场景。   前世,以及不久之前, 他们都曾在台下对酌谈天,但这是第一次一起站在擂台之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完全没有人说话了,只有顾远楼中传来悠悠乐声。   微风拂过,一片柳叶慢吞吞离开树梢,在空中打着旋降落。   “沙沙沙……”   柳叶落地。   剑影划过。   和之前三场不同, 这次是洛飞羽先手。   知道对面人功夫几何,便不必有太多收敛。既是第一次见段无思用刀、第一次和段无思过招,自然要尽兴才好。   他很久没和人这样较量过了,也很想知道自己没见过的、段无思的另外一面。   “铮!”   剑刃与刀背相击,金属颤动,发出摄人的声响。   洛飞羽不由勾唇。   按照他对段无思的了解,倘若对方手里是剑,便绝不会这样直接接下攻势。   但段无思手里拿的是刀。   洛飞羽手腕一翻,顺势卸去压来的力劲,侧身又是一刺。   溶溶绿水断,萧萧黄叶芜,莫问白衣何处。   抬眼看,残影破空,罡风迎面。   段无思却没再挡,只握着刀柄,烈骨刀同时朝他上半身扫去。   以攻代守,这一扫,是力可平潮的气场。   然剑势忽改,洛飞羽足尖轻点,整个人朝前一冲,和段无思擦身而过。   “嗒。”   二人那两半玉扣在空中交错对撞了一下。   这个瞬间,段无思似乎闻到了隐约的草药香。   ……那是他埋在洛飞羽颈窝会闻到的好闻味道。   将注意力猛地抽回,剑尖已经到了面前。   时间不够,用长刀不适合退,那么再挡!   “铛!!”   段无思被洛飞羽剑上的力道震了一下,因为动作慢了半拍,虎口便有些发麻。他心道自己方才还感叹对方平常不怎么和人对力气,这会便尝到这种滋味了。   那双鸦青色的眼眸微微眯起。   上步,提刀,直劈而下。   刀剑光寒,琵琶声碎,挥袖漫天风露。等闲醉将往事议,今朝不忍负佳期。   远处,楼中,曲目恰换,乐声逐渐急促起来。   台下人神态各异。   武艺高些的是看得入迷,年纪轻些的是被震慑住,当然,也有人注意点比较清奇,应闻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静远山庄的少庄主,他本就不擅长正面攻击。因为对刀和剑都不了解,他看着看着,关注点便从兵器到了玉佩。   那两枚半圆环状的玉……好相似啊。   正在这时,旁边的钟灵鹤忽然惊呼一声。   赶忙看去,原是段无思毫无征兆地移步,赤色弯刀正朝洛飞羽肩颈部位削去。   应闻即便不那么懂,也能看出这招不简单。   他以为惊羽君会退,但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洛飞羽疾速后仰,而折春在同时挑向斜上方。   这也是他没拉开距离的原因,若是后退,以折春剑的长度,便有些不够了。   洛飞羽对气息十分敏感,对距离的把握也刚刚好,他本不会出什么差错。   ——事实上,他也没出什么差错,只是有一个小意外。   面具。   面具是才买不久的,他忘记将其考虑进去了。这东西尽管薄如蝉翼,却也实打实的添了一层厚度。   倘若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可段无思这一刀锐意太盛。   于是那张面具被气流掀了下来。   银白色面具飘飞,露出的那部分五官仿佛一份惊喜、一份令人猝不及防的新发现。   眸光粲然清朗潇洒,眼角眉梢风流如画。   自是世间第一流人物。   那视线略带讶异,是极为新鲜的情绪,却也有着极其深远的意味,仿佛是跨越许多时光之后,猛然揭开幕布看到的东西。   的确,百年的岁月、成败、生死、正邪……这个人都看过了。   某一瞬间,段无思甚至有种“千载相逢犹旦暮”的错觉。   ……可无论冬夏,不语春秋,登楼顾远,流光依旧。   他看得有些呆,但下一刻,洛飞羽退开了,他的心绪便被拉了回来。   刚刚直削而下、正不剩什么力气的烈骨刀也被折春剑轻轻抵了回去。   段无思收了刀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收刀,但他就是觉得这个时候尽兴了,也应该收了。   他看着洛飞羽抬手,食指中指相并,及时将面具从半空中救了下来。   二人相望半晌,同时道:   “还打么?”   “继续吗?”   又同时一顿。   再过半晌,洛飞羽道:“那我们走。”   段无思:“好。”   众人:“……?”等等?   说是这么说,他们并没有直接踏着轻功离开,只是仅仅下了擂台。   中年女子有些疑惑地看着二人,终究没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宣布了这场切磋和今天英雄宴的结束。   其余人一股脑围上来,端着酒杯朝洛飞羽和段无思敬酒。   “真没想到这位少侠实力如此强劲,敢问少侠如何称呼?”   “此生能见到这样的一场切磋,就是让我现在去死也值啊!”   “这位少侠,相逢既是有缘,不知明天能否和你在擂台上打一场?”   “欸惊羽君,你们为什么忽然不继续了?”   这么多人肯定是喝不来的,于是他们只喝了认识的人敬的酒,譬如应家父子、钟灵鹤、苏遗影、申屠岁希等等。   在这期间,苏遗影和钟灵鹤对视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申屠岁希看了这对年轻男女一眼,觉得他们或许能猜到“某些真相”,至于另外两个……他瞥了眼正在傻乐的应闻和满脸严肃的应连云,耸耸肩没说话。   喝了朋友敬的一些酒,又婉拒了更多人与更多酒,洛飞羽和段无思终于能顺利回到酒楼房间。   这天上午,他们已经去过临州城郊的荒地,所以在英雄宴那边呆了一下午之后,计划里也没什么正事要做。   二人回到客栈时已经入夜,洛飞羽便点了些饭菜到自己房间准备和段无思一起吃——他们之前都是这样做的,段无思那间房早已形同虚设。在顾远楼里的时候,几乎是洛飞羽到哪里,段无思就在哪,饭食、睡觉、小憩,莫不如此。   今天却有些小奇怪。   在等楼里伙计上菜的时候,段无思忽然出去了一趟,去得有点久,也没和洛飞羽说要做什么。   段无思准备做什么呢?   准备灌洛飞羽酒。   这次一定得是真灌,他想。   这个想法萌生于二人下擂台后被围住敬酒的时刻。段无思自己是能喝那么多的,只是不乐意,但他知道,洛飞羽拒绝是因为全喝会醉。   大半年前,他曾在眉镇的钟家和洛飞羽喝过酒,那次或许勉强能算灌,毕竟喝的量比较多。   那时他是想将洛飞羽灌醉,然后趁机试探,以期听到些和对方神秘过去有关的信息。   洛飞羽最后好像没有醉,但他得偿所愿,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所有事。   而他那时醉了吗?   难说。   连段无思自己都不能确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确好奇洛飞羽醉酒会是什么样子。   若是洛飞羽喝醉,又或者他们都醉了……会发生些什么?   这种想法听上去似乎有些乱七八糟,但段无思又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外力助推,自己和洛飞羽之间是否会止步于亲吻。   洛飞羽对他太温柔了,从相遇到现在,向来如此。   就像今天,对方在台上握住双生珏的那一幕、将不慎飘落的面具稳稳接住的那一幕……段无思当时看到的时候,有种整个人发软的奇怪趋势。   他的心上人温柔得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温柔得让他对更进一步的亲密无从下手,甚至不好意思暗示。   段无思在心里猜测,洛飞羽可能希望节奏更慢一些、洛飞羽的年龄性格阅历可能让他对那些身体接触无可无不可……毕竟两个人什么都不做,仅仅呆在一起也很好。   但他不一样,他是不可能满足于此的——没有说亲亲抱抱不好的意思,只是不够,远远不够。   段无思躁动了一会,想着今天的一切都很顺利,包括上午除障和下午切磋,又想到洛飞羽今天其实已经喝了一些酒,心情大概也很不错。   那点歪心思瞬间就上起来了。   就算无可无不可也没关系,段无思想,他会努力让洛飞羽喜欢这方面的,洛飞羽本来就喜欢他,这不是什么难事。而现在,他只需要找个机会起个头。   于是他叫来店小二。   “你们楼里有没有……”   就这样,在洛飞羽等到敲门声打开房门时,有片刻的愣怔。   他接收到了一个神色隐隐有些局促的段无思,以及段无思脚边的十多个……   那么——那么——那么——大的酒坛。 第60章   “拿这么多酒, 生怕我喝不醉?”   洛飞羽让缩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楼中伙计干别的事去,自个弯腰将酒坛拎入房间。   段无思跟在他后面,怀里也抱着酒, 闻言低咳一声道:“……是,是对你醉酒的样子有些好奇,你, 乐意喝么?”虽然洛飞羽可能没看出他真正想做什么,但自己想劝酒的事, 显然袒露无遗。   “不喝,”洛飞羽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顿了顿,又道, “不喝的话,我拿进来作甚?”   他将酒坛放在桌边, 回身看向段无思,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想看我醉?”   “没见过,不能好奇么?”段无思几步走到他身边, 用那种浑不在意的语气道,“上回正经与你对酌还是在钟家花园,那回你也没醉。”   洛飞羽哦了一声, 忽然问:“你怎知我没醉?”   段无思被噎了一下。   洛飞羽看着他笑:“你那时不是醉了么?”   “我……”   段无思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便坐下了,但很快发现坐着依旧不自在,那就像是被一种气息、又或者一种氛围罩住了似的。   他垂眸拿起筷子,不夹菜,光在指尖转来转去, 筷子残影几乎能形成一个圈。   “我——我装的,你明明……知道。”段无思轻声说着,声线压得很低,洛飞羽却从这句话里读出几分撒娇意味,像是在央求自己别逗他了。   可这就叫逗了么?   洛飞羽这样想着,随手拍开酒坛泥封将二人杯子斟满。   他倒酒,段无思就看着他倒酒,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完了居然直接拿起酒杯,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洛飞羽甚至没来得及拦。   他酒量的确好,一杯猛灌进去也没见有什么变化,只是喝完了便一言不发地盯着人看,脸有点红。   洛飞羽好奇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便没打破这种状态,只拿起筷子给二人添了些菜。   段无思盯了他半晌,也拿起筷子,却在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怎么不喝?”他问。   洛飞羽愣了愣,哭笑不得:“哪有你那样劝酒的。”   方才就那么将整杯酒一饮而尽,他还以为段无思是要酝酿什么。   他抬手用手背刮了刮段无思侧脸,无奈道:“就想这样灌醉我?”随后也将杯中酒饮尽,末了明显反应了一会。   果然。   目标指日可待,近在咫尺。   段无思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唇角忍不住上扬。他及时抓住洛飞羽准备离开的指尖,炫耀似的说:   “但你还是会喝。”   洛飞羽永远会喝他的酒,计划根本不可能失败,即便那是个阳谋。   空酒杯再次被满上,二人没吃太多饭菜,后来很快就变成了纯粹的对酌。   当然,除去喝酒,他们也会有些闲谈,或是关于很久之前的事,亦或是关于今天下午的那场切磋。   “……和想象中一样,你用刀的模样果真惊艳,我都没料到面具会被掀下来。”   “你才是。那张面具落下来的时候,我居然有种重新见了你一面的感觉。这不太好描述,但很好看。”   “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起你当时在台上的那刻走神了。”   洛飞羽这么说着,将酒杯轻轻放到桌上。他看了一会杯子,才又慢慢抬眼望向段无思。   “那也是在想你。”段无思低声道。   “……”   室内极其安静,他用这种音量说话,反而将气氛衬得更加朦胧。   段无思仗着自己酒量好,和洛飞羽对饮便没耍花样。他每一杯都是实实在在喝下去的,杯数还比人家多些,这会其实也有点晕。   不过总比洛飞羽要好些,段无思还记得自己最开始拎着十几坛酒来这的目的,现在虽然酒没喝完,但那也不是需要在意的事了。   房里烛火摇曳,光色是暖融融的,照得洛飞羽脸庞竟显出几分薄红,也不知是光影的效果,还是因为这难得的多饮。   段无思很少看洛飞羽脸红,他感觉自己和洛飞羽相处几乎都是自己在脸红,出于那种无关紧要的、随时可以丢掉的好胜心,他总归有一些不服气——即便这股不服气一对上洛飞羽就会偃旗息鼓。   正因如此,段无思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很久,甚至恨不得将此刻的洛飞羽画下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试探性地道:“……惊羽君?”   洛飞羽单手托着下颌,姿态放松,眉目舒展,看过来的目光里有一种懒散而朦胧的醉意。   ……这是醉了吧。   他将酒杯放下,起身走到洛飞羽身侧,犹疑着伸手,五指张开在人面前晃了晃:“洛飞羽?”   洛飞羽对他勾了勾唇,半晌过后,才轻轻嗯了一声,带着点上扬的、含有疑惑意味的尾音。   这也太……   太犯规了。   段无思气息不由得乱了一瞬。   他深吸口气,一手撑在洛飞羽身侧的桌边,另一只手悬在空中微微颤抖,身体僵了片刻像是在彼此协调。   他似乎什么都不想惊动,于是什么声响都没发出,也没有任何大动作。   他悄悄俯身,唇贴在洛飞羽脸侧。   温热的触感。   成功了。   段无思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正想继续做些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撑在桌上的手也被握住拉开。   他踉跄半步,坐到洛飞羽腿上时还是茫然的。   但带着温热吐息的笑音近在耳畔,有人环着他后腰,头靠在他颈侧,慢慢悠悠地说:“灌我酒……就是为了这个?”   “……”   段无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那呼吸激得抖了一下。   “你没醉?”他问。   洛飞羽又不理他了,反而捏了捏他的脸。   那就还是醉了。   段无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凌乱起来。   他屏着呼吸,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握住戳在侧脸的手指,微微用力往下拽,同时略一低头。   薄唇便吻在洛飞羽手腕的那颗红痣上。   因为水晶手链就在旁边的缘故,他的唇也感知到了些许冰凉。   可人的皮肤又是温热的。   片刻之后,段无思略微后撤,又很快在刚离开那块皮肤时复吻上去,如此循环。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之前不好意思,现在总是敢的。   反正洛飞羽不知……   “?!”等等!   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视线猛地拔高,失重感随之而来,段无思没被辖制的右手下意识搂住洛飞羽肩膀。   床榻离桌椅很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放在榻上了。   段无思大脑一片混乱,他仰脸看着洛飞羽,一息,两息,三息,发现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洛飞羽似乎对他腰上的那半枚双生珏产生了兴趣。   大概是注意到自己有枚绿的,而段无思身上则是白的,洛飞羽握着那小半块玉扣把玩了许久。   不确定到底有多久、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很久,但那的确已经是段无思忍耐的极限。   玉扣是系在腰上的,而洛飞羽把玩玉扣时一直碰着他腰。明明没有撩拨,甚至隔着一层衣服,段无思就是觉得腰那块被碰得发痒发软。   可又没有其他地方的触摸了,连亲吻和肌肤相贴都没有。段无思乖乖躺着任他这么玩了一会,脸、耳朵、脖颈就已经红到极限。   不止激动,不止害羞,还有憋的。   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便只能有些崩溃地搂住洛飞羽脖子将人拉下来亲,以期得到更多甜头。   或许是被他的胡乱亲吻拉回了注意力,洛飞羽还真开始亲他了。   先是额头,再是眼皮,接着脸颊,顺便到耳朵,再往下是喉结……   等等等等等等唔——   段无思被亲懵了,他呼吸全乱,原本偏暗的眸色逐渐变得晶莹。   不知道是他自己蹭的还是洛飞羽挑开的,总之亲吻期间,他衣襟散开,腰带也掉了。   腰带……   这个东西意味着太多。   一瞬间,无数场景与可能在段无思脑海里过了个遍。   他一边被抱着亲得浑身发抖,一边不由自主地抬腿、松松垮垮地勾着洛飞羽的腰,心里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   没想到居然能直接……?   下一秒,他被翻了个身。   “……”   时间回到一息前。   感受到长腿缠在自己腰上,洛飞羽亲吻的动作有片刻停顿。   不得不说,某人这回灌酒计划大成功。他意识早已不太清醒,至于回吻,那只是因为记得自己搂着的是段无思、从而下意识做的事。   下意识做的事,是指没经过思考、顺理成章发生的行为。   譬如,亲完正面,再亲反面。   所以接下来是头发、后颈、肩膀……   段无思几乎被从上到下正面反面全都亲了一遍。   只是亲,一点更过分的暗示都没有,甚至到后面频率有所减缓。   即便这样,被亲的人也已然迷迷糊糊沉溺其中了。   就在段无思额头抵着被褥,脑子里一团浆糊地想着洛飞羽为什么还在亲他,并且准备自己把自己衣服撕了进行下一步——趴着不太好脱,撕比较方便——的时候。   亲吻忽然停了。   “……”   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段无思愣了好半晌,才小幅度一点点扭头去看洛飞羽。   “……”   哦,原来是睡着了。   “……”   段无思维持着侧头的姿势懵了很久,眼里的茫然逐渐转化为不可思议。   他呼吸紊乱,脸烧得通红,鸦青色的眼睛里雾气弥漫,整个身体还在克制不住地发抖发烫。   可房内一片安静,只剩两道截然不同的呼吸声。   他……   他呆呆地看着洛飞羽,深呼吸,再深呼吸,最后猛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用唇贴了贴对方因搂着自己而正好横在自己胸膛前的那只手。   那颗手腕痣,依旧殷红。 第61章   翌日。   随着意识逐渐回归, 洛飞羽还没睁眼,就有了一种极为强烈的被注视感。   这种感觉非常陌生。   和段无思在一起之前,他不会让自己在身边有第二个人时进入如此放松的状态;和段无思在一起之后, 第二天基本都是他先醒。   所以他很快反应过来,是段无思在看他,就像以往他抱着段无思看对方睡着时的眉眼一样。   大概是昨夜醉酒的缘故, 洛飞羽眼皮有些沉,整个人还有点懒散的感觉, 就想再这么多躺一会儿。   因此,他干脆没睁眼。   房里没有任何声响, 另一人的吐息近在咫尺,被注视感依旧强烈。   这时候, 关于昨夜的零星记忆才开始慢吞吞地浮现。   段无思撑着桌子弯腰用唇贴他脸。   他把人拉过来抱到腿上坐着。   段无思反复啄吻他手腕上的那颗红痣。   他把人放到床上研究对方戴着的玉佩。   段无思搂着他脖子主动深吻。   他把人亲得晕头转向抬腿就往他腰上缠——   等等。   难道段无思想把他灌醉是为了这个?   其实可以直接和他说的,只不过洛飞羽的确没料到这个。   之前相处的时候, 段无思总会在他面前脸红,这让他想逗没错,可逗归逗,涉及到那方面, 他原以为段无思会害羞。   再加上障还没被解决干净、整个江湖也因柳孤村等人的败露而有些动荡,洛飞羽便自然而然地将更加深入的亲密安排在往后。   这样既方便处理正事,也能让段无思慢慢适应。往后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能做的事……那可就太多了。   ——洛飞羽之前是这样想的,却没想到段无思根本不存在“适应”的问题。   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再后来他没什么印象,可能是睡过去了,毕竟喝醉了是真有点晕。   那段无思……   想到这,洛飞羽内心有几分复杂,他略微挪了挪手的位置, 结果才刚一动,指腹便擦过一片温热的肌肤。   “?”   他不是搂着段无思睡的么?他手的位置应该在对方后腰附近,那这是……   他睁开眼睛,恰好瞥见段无思眸中略过的一抹惊愕。   “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疼?”   在二人目光接触的第一秒,段无思便抢在最先开了口。   洛飞羽看着他,没立即回答,而是动了动搂着段无思腰的那只手,将人完全揽进怀里。   ……昨夜后来发生的事,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过些,段无思里里外外几件衣服全都散了,而他之前就那样握着对方的腰睡了一夜。   段无思没在第一秒得到回应,神色便紧张起来,那大概介于担忧和心虚之间,他确实没见洛飞羽喝得那么醉过。   担忧,心虚。昨夜烧了他一人许久的心火却被完全抛在脑后。   毕竟那也算是一种自作自受,段无思这样想着,嗅到熟悉的草药香,下意识往洛飞羽颈窝里蹭。   “你、嗯……”他还想问,话刚出口,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打断。   那些担忧和心虚通通化为虚影消失,只剩下无比鲜明的身体触感。   他整个人几乎瞬间就软了,腿在被褥里无意识蹬了两下,也不知道是想顺势分得更开,还是合拢遮住弱点。   但没动几下便撞上洛飞羽身体,于是又定在那,有些可怜地任那只手揉/摁/摩/挲,肌肉紧绷到颤抖。   洛飞羽醒来有没有因为喝酒头痛?洛飞羽还记不记得昨夜的事?洛飞羽有没有看穿他的意图?   触碰来得毫无征兆,段无思甚至来不及想清楚这些。   洛飞羽动作之前,他不能确定答案,而动作之后,他直接丧失了分心的能力。   太过了,太犯规了……怎么能这样不按常理出牌?   鸦青色眼眸很快变得晶莹剔透,仿佛浓雾笼罩深林,他勉强仰脸看着洛飞羽,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颠倒震颤。   而心上人的面孔近在咫尺,俊美无铸,恍若仙君。   对方微微敛眸,睫毛便十分明显地向下垂着,根根修长分明,让人特别想摸一摸,或者亲一亲。   这个想法刚刚闪过,洛飞羽便低头亲了亲他,看过来的眸光似月般皎然深邃。   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炸成烟花,段无思大脑完全宕机了。   细碎的颤音如同呜/咽,洛飞羽看着人一边发抖一边往自己怀里钻,火烧似的红色从耳朵蔓延至脖颈,便抬起另一只手慢慢拍对方肩背,心里像是被毛茸茸的小动物蹭了一下。   明明已经被弄得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居然还敢把身体往自己手里送。   另外,只是这样,反应就这么大,段无思真受得了更过分的程度吗?   洛飞羽就这个问题想了一阵。   在此期间,段无思呼吸逐渐平复,他回过神来,便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先不论洛飞羽是怎么想的,从而有了方才帮他的举动,但在那之后,为什么没有别的事继续发生?   就算不继续下去,也该礼尚往来吧。   想到这,段无思便哑着嗓子道:“我也帮你。”随即伸手向洛飞羽腰带。   这是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手伸到一半,却被人截住了。   “不用。”洛飞羽道。   “为什么不用……”除去不解,失落感也跟着漫上心头,段无思不自觉去抓洛飞羽拦他的那只手,却不小心碰到些黏糊糊的触感。   那是他……   段无思动作一滞,手僵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洛飞羽注意到怀中人的僵硬,安抚似的亲了亲他额头,解释道:“我对这种程度的……总之,不是很需要。”   “这种程度?”段无思想了一会,脑中灵光一闪,“那我们可以做程度更深的。其实我恨不得你现在、不对,昨晚、你昨晚就把我唔——”   洛飞羽用吻止住了他的狂妄发言,并且在亲的时候想,就看刚才段无思那副样子,真要做得更过分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一边哭一边往自己身上缠。   想想就可爱。   一个深吻结束,洛飞羽问:“真想做到底么?”   段无思原本准备立即点头的,却鬼使神差地反问:“怎么了?”   洛飞羽看了他半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时间好像不太够。”   不够。   不够?   段无思愣了一下,先分神想了会自己刚刚那次是不是有点快,再回来到底想什么叫“不太够”。   也对,有关障的事还没处理完,就算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他和洛飞羽每天仍然要去那里。   所以,洛飞羽的意思是,到时候会折腾得比较久,甚至好几天不出现在外人面前?   ……这样啊。   段无思喉结滑动了一下。   那,现在确实不太方便,还不是时候。   但今天就这么结束,他不甘心。   于是最后,洛飞羽便看着段无思低头用发顶蹭自己下巴,听见段无思用尚且沙哑的声音说:   “那我用腿……帮你,这种程度呢?这样也不会太久。”   洛飞羽有些哭笑不得,却没否定这个提议。   一是觉得,段无思可能确实需要分阶段适应下这方面的刺/激;二是之前已经推拒过一次,再拒绝便扫兴了。   更重要的是,他之前的确觉得只用手过于浅尝辄止,真让段无思帮忙可能还会适得其反,但这个提议……   心上人就这样贴着他说这种暗示的话,皮肤泛红而滚烫,声音磁性低哑,眼睛也湿漉漉的。   真的很难忍住不去欺负。   洛飞羽轻轻呼出口气,温温柔柔地将人翻过去背对自己,指尖撩开那凌乱的布料。   失去腰带束缚的衣衫形同虚设,感觉到微凉的空气侵袭而来,段无思抖了一下,肌肉不自觉紧绷片刻,又慢慢放松下来。   这是第二次被搂着翻身了,那种感觉其实有些难以形容,就好像完全把自己交到洛飞羽手上了一样,让人想蜷缩起来,又想紧紧贴着对方。   但事实和预想中又不太一样,最先和段无思腿部接触的,是洛飞羽的手,段无思甚至能闻到些许靠很近才能闻到的朦胧草药香。   修长有力的指节直接探入,段无思哆嗦了下,有些恍惚地想象着乱七八糟的画面……说不定,在洛飞羽的视角能看见自己腿肉勾勒他指尖的形状。   不要想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发晕,便轻轻晃了晃脑袋,将额头抵在枕间。   他觉得枕间还有洛飞羽身上的草药味道,只不过淡淡的。   湿乎乎的粘腻触感在洛飞羽手指碰到的那块地方蔓延开,段无思呆滞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不久前的东西。   腾的一下,本就发热的脸的温度又飙升了一个档次。   他撑在床/上保持平衡的手肘乱动两下,随后干脆放弃支撑,两只手抓着软枕两侧拿起来,将自己脑袋蒙住了。   人为制造了个密闭小空间,残存在枕头里的草药香便骤然浓郁起来。   好好闻……   于是段无思更不愿意从枕头下面出来了。   洛飞羽早猜到他会羞,但也没想到他会这样。   心里猛地软了一下,洛飞羽无声勾唇,动作顿了半晌,却还是按照原来的节奏继续。他好像完全没被眼前的小插曲影响,只不紧不慢地将粘稠液体细细平摊在对方腿/缝的每一处,还用那种温和平常的语气,哄着人似的说:“涂一点,待会就不会破皮。”   段无思气息紊乱,一开始缩在枕头下面不吭声,过了一会,又声音低低地说好,是对洛飞羽话的回应。   洛飞羽亲了亲他后颈,觉得段无思既直球又脸皮薄的,还是没为难人,没去动那个被两只手揪到皱巴巴的可怜枕头。   说起来,这整个过程其实并不艰难,最开始是磨,后面渐渐开始撞,幅度不大,但总归来来回回的,让人头晕。   房内气氛湿润起来,这里没有别的动静,水声和闷哼声便被衬得更加鲜明,一听就是意乱之下无法控制的轻响,引人注意的很。   主要是引起段无思的注意。   水声一响,他就下意识低头把自己整张脸埋进床褥,直到有些呼吸不过来才抬起来换气,等下次水声出现,就又这样,周而复始。   洛飞羽这回看不下去了,又是床单又是枕头的,他怕段无思自个儿在那憋气,那大概不是什么好体验。   于是他捞着段无思的腰把人带到自己这来,顺便把枕头放在自己手边、段无思碰不到的地方。   段无思:“……?”   他觉得洛飞羽这样太犯规,但不知道怎么说,又因为那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什么话,只好下意识抖着腰再并紧一点。洛飞羽还时不时会亲他侧脸和后颈,这让他更难受了,不是不舒服的那种难受,是不上不下少了点什么的感觉。   当然,又过去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不这么认为了。   他想错了……好奇怪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种……痒……这样又好像太痒了。   洛飞羽感受到段无思腰在自己手里颤,指尖微动,左右轻轻转了转,随即得到更加剧烈的颤抖。   唇角微微勾起很快恢复平直,洛飞羽心道自己伴侣在这方面似乎太敏感了。他是看人适应得差不多才换了频率,结果段无思反应跟一开始差不多,甚至更大。   那就更要适应了,这样之后也会更愉快一些。   他看了眼那块湿淋淋的地方——那里此时已经泛起了带着水光的红,但因为措施做得到位,并没有磨破皮的迹象。   前世令敌手谈之色变的蚀心剑、今生初入江湖名声鹊起的段少侠,在这种时候却意外的软,分明快受不了都不躲一下,从头到尾腿都并着,只乖乖趴在自己怀里发抖。   可怜又可爱的……   也让人更想欺负了。   他俯身吻了吻段无思耳朵,意料之中地获得了一声短促的轻哼和更紧的力道。   而段无思?   段无思逐渐觉得自己一开始就彻底错了,自己一开始还说什么“这样也不会太久”……明明感觉磨了很久。久到后来,他都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着,还不如直接进来呢。到后面洛飞羽让他抬高一点,从上往下推进来的时候,那时候就已经会碰到了,而且还会擦到其他的一些地方。   他甚至怀疑洛飞羽是故意这么……这么弄/他的。   虽然他很乐意就是了。   这一天的上午就这样过去,室内气氛从朦胧温馨到湿润粘腻再到温柔平和,等二人收拾好出房门的时候,已经到了饭点。   苏遗影和钟灵鹤正好在下楼,见到他们也没问什么,只说要不要一起在大堂点些酒菜吃吃再聊聊天。   洛飞羽不知可否,先转身看了眼段无思,见他果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便婉拒了苏遗影的邀请,跟顾远楼伙计点好菜,带着人回了房间。   期间段无思一直走在他后头,没回过魂似的,关了门却立刻黏黏糊糊地抱过来。   洛飞羽环住他的腰,又摸了摸他头顶翘着的几根头发,顺口问段无思有没有觉得腿不舒服。   段无思脸又有点红了,他摇摇头,亲了洛飞羽一口,说:“……没事,可以再来。”听那语气,好像还有点期待。   洛飞羽:“……?”   不久前,某人还又是闷哼又是呜咽的,眼睛和那都湿湿热热把布料弄深一片,甚至在结束检查时还在他怀里又拱又蹭……也不知道是刺激太过,还是下意识不想和他分开。   现在倒是又生龙活虎跃跃欲试了。   可以,下次再来,他就没那么容易心软放过了。 第62章   呆在临州的这两个月, 二人除了处理英雄宴和与障有关的事,还在空闲时间里把梅花笺写完了。   洛飞羽还记得自己当初在北漠跟段无思说过的话,可时过境迁, 他们在一起了,情况便又有所不同。   在他将写好的梅花笺送出去之前,段无思先找他问起这件事了。   “你想给我写?”洛飞羽拉开抽屉, 从中拿出一沓比寻常纸张厚些的硬纸,是前些日子刚晾好的梅花笺。   浅红底色, 上边缀着点点花瓣,凑近能嗅到暗香浮动, 那是今年新春开落的第一波梅花。   原本要销于泥中的新春,如今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能够更加长久地保存下来。   “想写什么?”洛飞羽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只是想着你要送我, 我便应当回礼,这样还能顺便催一催你的进度,岂不妙哉?”段无思有些小心地抽出一张梅花笺放在桌上,站在桌前沉吟片刻, 补充道,“若是写得不好,可不许笑我。”   “自然不会。”   说是这么说, 洛飞羽依旧被他这句话勾起了兴趣。   他也没提自己已经写好梅花笺的事,而是站到段无思身边看着。   这么一站,段无思本要落下的笔便也一顿,墨汁险些滴在做工精致的纸张上,好在洛飞羽及时握着他的手移开了。   “这么紧张?”洛飞羽看了看段无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松开他的手问,“那还要不要我看了?”   他没做出直接的反应,而是将选择权放在段无思面前。   但段无思又怎么可能对他说不?   “要,这本来就是要送你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   洛飞羽便继续站在桌边,看他一笔一划、态度极其认真地写满一张梅花笺,期间半个字都没说。   直至写完将笔放下,段无思才开口解释:   “这是我前世时一直想告诉你的。只恨言语力量过于薄弱,那时不会表达、也羞于表达。   “其实如今文采也不怎样,唯一长进的地方或许还是对你渴望的完全坦诚……”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大概是联想到什么二人亲密时说的话做的事去了。   洛飞羽看向那张被小字填满的梅花笺,上面分两行写着:   “初涉侠路,承蒙关照。   钦慕之心,言语难明。”   他看了一会,心道段无思用语十分严谨,这确实是前世的对方会有的想法。   “钦慕之心……”   他轻声念了这半句,微微笑了一下,没去问到底什么叫钦慕之心。   他知道的。   “既然这样,我也写一个对应的好了。”语毕,洛飞羽便挽袖在另一张空笺上写了十六字。   “茫茫江湖,贵在相逢。   千金易散,知己难求。”   写完搁笔,他说:   “如果是前世的我,大概会这样回你,可还喜欢?”   段无思没料到他问这个,愣怔片刻后很快抱上来,黏黏糊糊地说喜欢、特别喜欢,前世今生都会喜欢。   当洛飞羽对他某个行为做出相对的回应,并问出“喜不喜欢”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案便昭然若揭。   除了喜欢,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们共同回看前世某个节点自己可能会有的状态,又在当下如此亲密地相拥着,时间在无形的思绪中交织,却无法动摇二人分毫。   洛飞羽笑着握住段无思手腕,觉得话题正好,便问:   “既有前世,那现在呢?现在的你会写些什么?”   段无思迟疑片刻,语气有些纠结:“……我似乎想不到什么漂亮的话……每次都觉得你的话让我想挂在你身上永远不下来,我自己却想不到什么。”   洛飞羽失笑,抓着段无思两只手腕将人带到桌前,说:“可我特别想知道,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   写。   写了八个字:   “生生世世,以命相护。”   未谈风月,不提情爱,却论生死。   不论生死几何,皆以命相护。   倒更像是句誓言了。   段无思这回写完也主动问洛飞羽:“你呢?”   洛飞羽便拿出他早就写好的、准备送给段无思却还没来得及送的那张梅花笺。   他和段无思真的很有默契,因为他之前写的就是八个字。   “心之所向,卿是吾乡。”   作为一个跨越了五百年时光的人、一个五百年前的异世界来客,他曾经觉得这个世界并不那么欢迎自己,自己也无法完全融入其中。   因此,他会在过去感到游离,感到很多事情只是重复、没有意义。   洛飞羽从前想过,如果有机会能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去,哪怕付出某些重大代价。   但现在不是了。   在来到异世界的五百年后,他终究有了归处与牵挂。   这甚至让他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增强不少,并且现在还在逐渐增加,或许未来也会。   段无思当然明白洛飞羽话中的含义,他呆了一会,接过这张梅花笺,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最后才反应过来:   “你是之前就写好了的?”   “是啊,”洛飞羽捏了捏他的脸,笑,“还正准备去给你……说明我们心有灵犀。”   段无思被他轻轻捏着脸上的软肉,也笑了。   二人交换完梅花笺,气氛正好,洛飞羽便又和段无思提及了另一件他早就想说、却一直没想好怎么介绍的事。   ——关于直播间和弹幕。   他之前和段无思说了系统和原文,却没提及这个。和作为穿越者的他不同,即便这个世界含有一些魔幻元素,段无思也算个实实在在的古代人。   如何解释直播间的概念是一回事,另一个让他在意的点,是段无思能否接受弹幕的那种氛围。   现代人说话大多比较直白,他距离那个时代已经很远了,有时候看到某些发言也会惊异于直播观众的……嗯,想象力。而段无思坦率归坦率,脸皮薄也是真的。   虽然段无思其实看不见弹幕。   关于这个问题他问过系统,也就是天道,天道说它依旧无法直接给气运之子提供帮助,所以同样没办法让段无思亲眼看见那些话。   不过,洛飞羽可以把来自异世界的热情和祝福念给他听,到时候不念那些说得都快被屏蔽的发言就好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还有另一个世界的一些人,一直关注着我们的故事?”   看样子,段无思对新概念的接受度很高,他表现得十分好奇,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那这些人觉得我们怎么样?”   洛飞羽忍俊不禁,心道段无思还真是一下子就抓到重点了。   “觉得很般配。”他这样说。   “我就知道,”段无思唇角一扬,顺便凑上来亲他唇角,亲完又蹭了蹭他下颌,身体滑下来些方便脑袋靠在他肩上,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完了才心满意足地道,“我们看着就该是一对的。”   洛飞羽一边表示赞同一边抬手,指尖绕过段无思几缕黑发,用指腹仔细摩挲片刻,想了半晌,忽然道:“你想听听他们是怎么夸你的么?还有……你对告诉那些观众‘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吗?”   前一个问题,是洛飞羽觉得段无思会喜欢那些祝福的话,他自己看过很多,便也想让段无思知道;后一个问题,则算是对直播间那些观众的正式告别。   他们是《蚀心刀剑》的见证者,更是这大半年里剧情翻天覆地、结局完全改写的见证者。   洛飞羽曾从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弹幕中得到不少信息,也曾因为那些话更快更敏锐地发现并确认他和段无思之间的感情。   因缘际会,实在难得。   如今,“气运之子黑化值”这个数据仍然卡在1%上不动,可黑化值一旦清零,系统和直播间便会彻底与他断开联接。   那将会是一个毫无征兆的结束。   想到弹幕对他和段无思的热情、维护和祝福,洛飞羽觉得,如果段无思也乐意的话,他们其实可以简单交流一下。   段无思……他当然乐意。   于是这次,当观众火速赶到直播间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副极为罕见的画面。   在之前的直播中,二位不是在探索剧情、就是在讨论正事,这回却坐在房间里面,房间里面也貌似没有别人。   这什么情况?   一些细节党心生疑惑,但更多人并不打算管那么多,看到洛飞羽和段无思挨着坐在一起便幸福感拉满。   洛飞羽看着面前光屏上不断滚动的一行行小字,预感直播间观众将在不久后接收到一次大惊吓——也可以理解为大惊喜。   他感觉有些好笑,又有些放松,转头看向段无思说:“我给你读几个?”   段无思挑眉:“他们这么快就说话了?”距离洛飞羽告诉他直播开启才过两息。   “嗯,那边传递信息的速度很快。”   段无思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莫名觉得洛飞羽对那个所谓的异世界似乎有更深层的认识。   他刚想问,洛飞羽却开了口,段无思只好将此话题暂时按下。   直播间另一边,众人听洛飞羽段无思之间的对话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正准备在弹幕上交流询问,却又听洛飞羽的声音。   “这有一条,说……你的唇看上去有点湿润,刚刚是不是在和我接吻。”   弹幕:“?!”   “还有这个,在说祝我们天长地久。”因为打的是雨丝99。   弹幕:“?!”   “这一条,是在说你可爱。”   “可爱?”段无思皱了皱眉,“真有人这样描述我?”   洛飞羽清了清嗓子,忍笑:“你想听最原本的描述么?”   “是什么?”   “原版说……你在我面前就像湿漉漉淋了雨的小狗。”   段无思:“?”   弹幕:“……”   不要啊什么鬼啊啊啊啊啊到底什么情况好像我口嗨被正主看见了——不对,他居然能看见我们! 第63章   [对世界的认知好像被什么存在给刷新了?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   [我是真看到刚才那条弹幕了!所以, 真的有那么一条的存在,惊羽君也是真的看到了。那他是不是也能看到我们的其他发言,比如此时此刻我发的这一条……]   [惊羽君你真能看见?呃、如果看得见、再如果你那边方便, 能眨眨眼说句话什么的嘛!]   [我勒个梦想照进现实、跨越世界联动……]   或许是因为冲击过大,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光屏上的弹幕骤然减少, 剩下那几条信息便显得十分惹眼。   段无思对这些一无所知。他思索着洛飞羽刚刚说的那句话,感觉有点奇怪, 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但转念一想, 洛飞羽最开始是将那句话概括为夸自己“可爱”的。   也就是洛飞羽觉得他……可爱?洛飞羽喜欢?   心里仿佛被什么拨弄了一下,段无思皱起的眉慢慢放松。   那就不用管到底是什么描述了, 总之,洛飞羽喜欢他就对了。   这个单纯念弹幕的环节并没有持续太久, 毕竟洛飞羽今天打开直播不是为了激发观众的好奇心。   他看到那行问他是不是真能看见的弹幕,先跟段无思讲了遍问题内容,随后答道:   “我的确能看见,谢谢祝福和关心。”语毕自己又觉得有点好笑, 因为那后半句和穿越前世界里明星说的话十分相似。   “临州事毕之后,直播就会永远关闭,”他继续道, “或许可以把今天这次当做正式告别。”   三秒后,刚变得安静如鸡的弹幕又热闹起来。   [?这是给我干哪来了?什么关闭、关闭什么?死直播为什么不能录像让我供起来以后反复观看qaq]   [天塌了,虽然以前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好日子终于还是要到头了啊啊啊啊……]   [也对,这么一说突然发现整个主线里最重要的剧情转折已经快过去了。]   将一条条信息尽收眼底,洛飞羽想了想, 没说什么煽情的话,只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看有不少人发言,问这是谁制作的谁扮演的哪本书改编的……”   说到这,他侧脸看向段无思,对上那双鸦青色的眼眸。   他轻轻一笑。   “但我所处的这个世界的确存在,如今它是独立而真实的。   “我和他,都是真实的。”   弹幕再一次安静下来。   段无思闻言目光有些颤动,他扭头看了眼旁边的空气——那可能是光屏所在的地方,然后挪了挪手的位置,小指贴上洛飞羽腕上戴着的水晶手链。   前世,在幻觉与现实交替之际,他曾怀疑过自己、旁人、乃至整个世界,是否都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如梦泡影。   不然,生活为何匆促荒唐如儿戏?数不尽的大喜大悲是绵延的高峰与低谷,却找不到一个能安心久留的地方,消失的桃花丘甚至让他怀疑洛飞羽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中。   但这个人终究被他留下来了,这个人同样主动来找他了。   不再受所谓剧情的影响,不再被冥冥之中的东西制约,他们都是真实的。   正当段无思陷入此般情绪之际,却忽然听见洛飞羽带着笑的声音。   “什么想法?我心悦他。”   ……什么?什么心悦?   这句话说得突然,但段无思对某些字眼实在过于敏锐,他坐直起来,眼巴巴地看向洛飞羽。   洛飞羽笑盈盈地望着他。   而前一秒,光屏上刚飘过一条弹幕。   [咳咳,有个小问题,不知惊羽君能否帮忙解惑……你对你身边这位侠士,是……呃、该怎么问比较好,是……是什么想法呢?]   “方才有人问,我对你是什么想法,”洛飞羽解释道,“问得好含蓄。”   段无思哦了一声,看着镇定而缓慢地、用一种回忆似的语气道:“然后你说……”   “我心悦你。”   “……”   空气一静,有人的呼吸倏然急促起来。   段无思原本和洛飞羽手链挨着的小指一震,下一秒直接握住洛飞羽的手。   “我也是、我也心悦你,我……”他薄唇翕动片刻,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他其实更想直接扑到洛飞羽身上和他接吻,但直播还在,他又不想让除他之外的人看见洛飞羽亲他的样子,“……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对你更好一些。”   真的太犯规了,怎么能忽然就这样说情话?   段无思感觉自己耳朵开始发烫了。   洛飞羽笑着回握他的手,低头将五指分开细细摩挲,再和段无思十指相扣。   “那么就先在今天说再会了,下次除障的时候见。”说完这句话,他便在弹幕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将这次临时开启的、并不必要的直播关闭。   随后微微倾身,将段无思拥入怀中。   是轻轻一搂,那只是一个亲昵的动作,因为他感知到段无思在因为直播克制自己做更出格的举动。   段无思却从中得到了某种信号,整个人直接从旁边坐到了洛飞羽腿上。   和在一起后第一天的那次相比,他现在坐腿倒是坐得十分自然。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太急切了,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他连自己的腿都还没放好,便低下头去寻找洛飞羽的唇。   洛飞羽一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按住他还在乱动的小腿,有些无奈地吻住段无思在他脸上擦来擦去就是没对上的唇。   冰凉的唇瓣很快被另一人的温度所温暖,亲着亲着,段无思没被握住的那条腿就开始有往洛飞羽腰上缠的趋势了。   洛飞羽顺便帮他弄了一次。   期间,某人又坐在他身上四处乱蹭,于是又被箍在怀里亲了一通。   “现在做会很仓促。”洛飞羽抓着他手腕,有些头疼地低声说着,气息也不是很稳。   段无思感觉自己浑身都发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被洛飞羽亲就这样,可能是因为洛飞羽太好亲了。   他蹭了蹭洛飞羽的侧脸,动作轻柔,声音却有所加重。   “一击毙命实在太便宜柳孤村了,我……等临州的事处理完,我们——”   他看了看洛飞羽,语气像陈述像询问又像试探:“——我们三天三夜不见别人?”   洛飞羽忍俊不禁。   “当然可以,”他特意强调了一下,希望段无思到时候能记住,“这是你自己说的。”   亲密玩闹一阵,二人便出门去处理城郊那块地方的事。   段无思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想问的东西忘记问了,可实在想不起来,便没将其放在心上。   除障,除障是现在的第一要义。   一个月后。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春燕和点雪一同叫着,鸟鸣声几乎组成一首欢快的乐曲。   临州城郊,聚集了前所未有的一大群人。   今日和往日不同,除去过去两个月常来的江湖侠士,这次的人群中有不少新面孔。   他们气质温和,衣着朴素,神情既好奇又带着些犹豫。   他们是临州的百姓。   两个月的时间里,有关柳孤村和这块地方的事早已传开,他们作为长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自然会关注到底发生了什么、除障进展如何等等,甚至比一些外地侠客更加紧张。   他们是普通人,没有特殊的除障手段,也缺少和障有关的知识,一直有心无力。   但据说,今天是一切结束的好日子。   担忧和危险逐渐消失,又想着趁此机会沾沾喜气和好运,他们便来围观这次的填地。   没错,填地,听上去有些好笑,也不知一开始是谁这么叫的,总之这个叫法保留了下来——用被草药汁浸泡过的泥土,填满地下的所有空间。   “嗳嗳嗳,知道不?听说这几个月的清理是两位参加英雄宴的侠士带的头。”   “就是杀了柳孤村的那二位?”   “就是他们!不过说起那柳孤村……真该千刀万剐啊,竟敢在咱们临州制造这种恐怖的地方……”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之前许多人都说他好呢!我外甥五年前被他治过病,之后死了,家里人还觉得是孩子命不好。现在看来,那件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正窃窃私语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闲聊打发时间的百姓便望了过去。   走出来的是两个人,一人着白衣,一人着玄衣,身高身形相仿,就连步调都差不多,一看便知关系很好。   “这就是你们说的……?”   刚有人想说话,却听穿白衣那位扬声道:   “诸位,以后这里便没有危险,可以随意经过了。   “来去自由,你们随意。”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还没来得及围上去说些什么,洛飞羽便眼疾手快地拉着段无思先行离开了。 第64章   [哦这是要彻底结束了吗?好舍不得。]   [虽然这个了解渠道可能就此断掉, 但故事会一直继续,这样一想感觉又有无限可能了呢。]   [就像小说电影最后那个平静而深长的句子或画面,我们看它时不觉得突兀、也不觉得惊讶, 因为知道窗口之外的未来会很长很久。]   [感觉接下来会是类似原作那种四处游历,尝遍风土人情,一路留下传说, 顺便帮助路上遇到的人的那种故事,想想画面就好幸福啊……]   [雨丝99, 会永远记得你们,特别美好的友情和爱情。]   [二位, 江湖有缘,再会了!]   随着直播间弹幕的疯狂滚动, 系统的机械音也在脑中响起。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 目前黑化值为0%。】   【检测到黑化值清零,任务完成,世界将会继续运行下去。】   【……恭喜宿主。】   【也祝福你们,我要离开了。】   “嗯, 再会。”   这句很轻很轻的话既是对系统说的,也是对直播间观众说的。   过去大半年间常常亮着的光屏化成雪白光点消失不见,系统的声音也逐渐散去, 洛飞羽面前的世界终于恢复成它最原本的样子,不含半分新奇元素。   段无思听见他说的这句话,转过头来用眼神询问。   “都离开了。天道和那些观众都有和我们道别。”   段无思点点头,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对了,那些人……总有种你对他们了解并不少的感觉, 是以前和他们聊过天吗?”   “没有,”洛飞羽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没想到少侠居然这般敏锐。”   段无思抿唇看他,目光中带着点催促意味。   到现在,洛飞羽每次逗他就喜欢叫他“少侠”,有时候的确挺让人羞耻的,不过他可不想被逗一逗就将注意力转走了。   洛飞羽本来也只准备逗一下就算了的,这会看出段无思眼神的含义,不由失笑。   之前不说,是怕徒增烦恼。有前世的经历在,段无思那么黏他,知道他的来历或许会担心他往后忽然消失、魂归异世界什么的。   可段无思既然察觉出来并朝他问了,洛飞羽也不会隐瞒撒谎,大不了说完再把人哄好安抚好,以后天天呆在一起不分开。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至少我最初的成长环境不是这个世界。”他并未多卖关子,言简意赅地道,“在更早的时候,那是五百年前的之前,我是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那个世界和直播间观众所处的世界类似,我也因此对他们的表达有种熟悉感。”   “又是另一个世界?”   洛飞羽的话很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可新的疑问也随之出现。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段无思问。   “……”   洛飞羽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段无思真是太会抓重点了。   “当时生病没治好,后来意识就到了这边。”他这样说着,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二人脚程极快,为了尽快回顾远楼收拾东西甚至走了条小道,此时早已远离了城郊。段无思和他并肩而行,中间没隔什么距离,手臂本就会时不时地交错擦过,像这样握在一起也并不突兀。   洛飞羽感觉自己握着的手僵硬了一下,然后听段无思说了句什么。   究竟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或许段无思根本就没说完整的话。   他晃了晃段无思的手:“没事的,如果没有那件事,我要怎么来这里遇见你呢?”   “你……”段无思极为快速地瞥了他一眼,“这不能混为一谈,你遇到了不好的事,我自然会痛会难过。”   他瞥过来的速度很快,挪开视线的速度也很快,但洛飞羽已经看到他眼底的一点红色了。   这可不行。   他干脆停下脚步,将段无思搂在怀里亲了一阵,直至那双鸦青色的眼眸完全变得朦胧,原本一点点的红蔓延成大片绯色。   无数个深吻过后,他离开段无思的唇让段无思平复呼吸,自己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低声道:“那些都过去了,未来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或许万物演变,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见到类似我原本世界的生活环境,到那时候,也是我们一起生活。”   还在喘气的段无思唔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的亲吻而迷糊,还是在对洛飞羽的话进行回应。   洛飞羽又亲了亲他侧脸,笑着说:“而且,现在我们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没做吗?”   段无思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不自觉屏息一瞬,随后呆呆点头:“那我们赶紧回去。”   洛飞羽却道:“不急,顾远楼毕竟是外面暂住的地方,我们回桃花丘怎么样?”   桃花丘……   段无思恍然。   不错,石砚山其实离临州不远,甚至可以说是距临州最近的一座名山。   他们前世在桃花丘相遇、交换姓名,却没再在那留下后续,这一世更是未曾去过。   虽然只去过一次,可段无思还记得那的风景,那里边没什么路,却有很多桃树、一条清溪、和几间木屋。   现在正值仲春,他们过去,恰好能在那埋下一坛酒。   而后等来年开春……   前世未尽的故事,终将在今生继续。   ***   “惊羽君?恩公?你们这是——?”   顾远楼大堂之内,应闻一脸疑惑地探问着:“你们这是要离开了?时候还早,这就走吗?”   申屠岁希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洛飞羽道:“城郊墓地的障已经处理完毕,英雄宴接近尾声,我们另外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苏遗影朝二人行了一礼,道:“当初在颂今观的相救,还有英雄宴上的那番对峙,都多亏二位仗义出手了。”钟灵鹤连忙跟着行礼。   “苏姑娘客气了,这件事,我们本就不会坐视不理。”洛飞羽还礼,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段无思这才回神,学着他的样子还了个礼,又接着想之后的事。   应连云目光探究地在洛飞羽和段无思之间扫了好几次,那目光十分隐晦,像是嗅到了什么劲爆消息的样子——这大概是他做情报生意久了养成的直觉和职业素养,但他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选择了什么都不问。   所以最后,应连云只朗声大笑,说静远山庄今年还是会举办品剑会,欢迎洛飞羽和段无思到时候来参加。   苏遗影说苏家终于也算是大仇得报了,自己准备和钟灵鹤回眉镇成亲,到时候请大家吃喜酒。   至于申屠岁希——申屠岁希和他们的交集没那么深,不过也说往后欢迎来申屠家做客。而他侄子申屠望轩则比族叔自来熟许多,闻言一个箭步冲上来,求段无思到那时一定要和他打一场。   段无思:“……”那他们就不去了。   洛飞羽一看段无思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笑着握住对方小臂,凑过去和他耳语。   段无思听着听着垂下眼,耳尖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   几人:“?”   当然,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段无思反手抓住洛飞羽手臂部位的衣裳,扫向对面的眼神依旧淡淡:“几位,后会有期。”   虽然淡,倒也不像最开始那么冷了。   洛飞羽知道他不想再在这待,便也朝对面几人颔首示意:“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相见,自当把酒。”   “好!后会有期!”几人纷纷拱手。   打完招呼,洛飞羽段无思便一起去楼后面的马厩里取马。这回与在静远山庄不同,他们当时是随便挑了一匹,如今却有了烈沙。   在马厩吃好喝好两个月的火红色骏马见到来人,扬起前蹄嘶鸣起来。   “叽叽叽叽叽……”   谁知它一叫,点雪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制造噪音:“……叽叽叽叽叽啾啾!”   段无思颇为无语地看了它一眼,没管,只转头望向洛飞羽。   “走么?我带你?”   “嗯,走吧。”   正值晌午,风和日暄,长街熙熙攘攘,二人牵马出城。   颜色如烈火的骏马跑动起来,在地面留下一片深红虚影,上方还跟着只边扇翅膀边叫的纯白鸟雀,叽叽喳喳,引得守城士兵纷纷望向他们的背影。   “那是……?”   “好像是最近传闻里的二位。”   “什么传闻?我怎么不知道?”   “传闻乱七八糟的,有好几个版本呢!反正据说他们关系很好、还一起帮忙解决了临州这次的危机。”   黑白两色的衣袂于风中相互交缠,马蹄哒哒,鸟鸣啁啾,二人言笑晏晏,就这样纵马离去,又或者说,纵马归去。   有道是:自向山海寻浩渺,来去几度又逢春。桃花杨柳草色新,江湖风流多少人。平生难觅相知意,一刀一剑相思存。此身不恋浮名去,天涯共渡同归尘。   “该往哪个方向走?”   “不必管方向。我们一起来的话,不论怎么走,最后都是能走进桃花丘的。”   就好比前世误打误撞的初遇。   他们同在,必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