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狐狸精的自我修养   作者:晓棠   33.53万字1.68万人阅读212.91万人气1.49万海星   作品简介 市侩赖皮男狐狸精捡到高贵清冷小仙君   凤凰攻V狐狸受   狐狸不吃鸡 天打雷劈   男狐狸精捡到天降小凤凰,反被吃干抹净的故事   好不容易修炼成人形的杂毛男狐狸精捡到高贵清冷小仙君   骗身骗心还想骗婚   结婚前夜白月光找来   狐狸惨遭抛弃   全身上下嘴最硬的攻vs气死人不偿命的受   当时   承曦仙君翻脸指责:卑鄙小妖满口谎话趁人之危,简直寡廉鲜耻,不自量力。   隐玉不甘示弱:谁稀罕,你个秃毛凤凰,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后来   承曦:老婆,我错了,我拔毛给你做扇子好不好?   隐玉:再不滚就把你扔锅里炖了! 第0001章 天降秃毛鸡 楔子   “轰隆隆”响遏行云的滚雷贯通西南天际,一片血红绯色染透山峦尽头。火光铺天盖地,放眼望去,山川震颤,烈焰滚滚,那一方境域犹如天崩地裂,转瞬消失在熊熊烈火中,唯余焦土灰烬,寸草不生。   憾天震地的杀伐阵仗惊动六界,却早已激不起天地间生灵多大的兴味。近千白年来,六界动荡,战火不断,今天灭一方邪魔,明日镇叛逆妖孽……下界流传,要不是新晋袭位的战神横空出世天纵奇才,这天庭早就被该被掀个底儿朝天了。   “此乃涅槃之火,不懂吧?”人界小道士装模作样地炫耀,转头就被师傅拍了一巴掌,“什么涅槃之火,当世战神岁不足千秋,虽是凤凰真身,也修不出涅槃之火。”   “那这是什么?”   “降妖伏魔的灭业之火吧。”   “师傅,又打仗了?”山间雀精叽叽喳喳。   “唉,不知又是哪个背时鬼被端了老窝。”老雀精唉声叹气。   “师傅,像您一样,庸庸碌碌,不修炼成大妖就不会被镇压吧?”   老雀精神秘兮兮,“天道无情,谁知晓呢?”   “呜呜呜。”被烧掉眉毛的小魔物边跑边抹眼泪,“我没有家了。”   “快跑吧,再哭,命也没了。”跟他一起逃命的石头怪唉声叹气地催促。   “我才不到一百岁,已经换了三个山头了,你说我又没祸害作乱,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消停儿的容身之处呢?”   “谁让你天生是魔,我天生是怪?!”   “出生又不能选,我连爹娘的面都没见过。难道魔就非得杀人放火,神仙里就没有祸害?”   石头怪被他问住了。   “天帝说的一定对?”   “魔王哪怕惩恶扬善也无道理?”   石头怪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对,这就是天理。”   入夜,凉河两岸灯火通明,大红灯笼高高地悬挂在每一家青楼酒肆的门头瓦檐上。河中花船穿梭往来,靡靡之音绕梁不绝。   按理说,饱暖思淫欲,这般歌舞升平的画面该出现在繁荣安稳的王朝之治才对。可当下人间连年战乱,君王暴虐,时疫横行,民不聊生,偏是如此动荡乱世,百姓俯仰无望,不是求仙拜佛,就是得过且过醉生梦死,及时行乐之风反而更胜太平盛世。   “蕊嫩花房无限好,东风一样春宫。”这边画舫中淫词艳曲隔空飘荡。   “酒力渐浓思春荡,鸳鸯绣被翻红浪。”那边勾栏窗边怎甘示弱。   “啊啊啊,不要,救命啊……”一声惊呼划破暖房里暧昧的空气,只在烛火上震出个涟漪,随即被四面八方咿咿呀呀的琴曲掩盖下去。一身簇新衣衫的清隽少年呼喊着从艳春阁三楼包厢冲门而出,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去,嘴里不住讨饶,“我错了,姐姐放过我啊,银子不要了。”   “你个赤佬儿,跑什么跑,姐姐还能吃了你不成?”少年身后几步,一徐娘半老的妈子追了下来。   “欸,让你别跑了,听到没有?”老妈子呼哧带喘地赶到一楼,厅堂里莺莺燕燕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哎呦,柳妈妈,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惹您亲自劳神?”门口迎客的姐儿凑了上来。   柳妈妈扭着腰肢走过去,“新来的小倌不懂事,我敲打敲打。”   一个岔眼的工夫,人就逃出了大门。柳妈妈再顾不上搔首弄姿,赶紧招呼楼里的打手一同追赶出去。那少年身形单薄机灵,转眼间就绕过巷尾隐入夜色,徒留雪白的衣角。柳妈妈紧赶慢赶追入后街,却哪里还有人影。   “哎呦我的妈呀,”柳妈妈甫一转头,一道黑白交杂的光影从她脚下蹿了出去,生生咬下一截裙角来,吓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下。   “哪里来的小畜生?”她指着消失无踪的残影。   打手面面相觑,“没看清。”   柳妈妈羞愤地锤地,“一群没用的东西!”   “呸!”杂毛狐狸一路狂奔出城,快跑到山脚下才回过神来,吐出嘴里的布条。   “呸呸呸!”他接连吐着口水,却吐不干净呛鼻的廉价脂粉气味。小狐狸气得上蹿下跳,一不小心撞上山路石阶,给脑袋撞了个包出来。   夜雾阑珊中,提灯拾级而下的少女匆匆奔下来两步,抬手扶起了小狐狸。杂毛狐狸在少女手中一滚,又变回白衣的少年模样。只是,少年不复今日出门时的衣冠楚楚,脑袋上顶着红肿的伤口,发间杂草夹着沙土,身上新衣脏污褶皱得不成样子。   “小玉,这是怎么了?”少女替他拍打着尘土,关切地问道。   狐狸幻化的少年眼圈红通通的,语气倔强,“不打紧,就是回来得急,路又滑,摔了一跤。”   “切,”高处丛林里传来不屑的语气,“怎么样,你们又输了吧,给钱给钱。”   “唉,小玉哥哥,你也太不争气了。”几只小兔子精扔下钱袋子,跺脚离开。   “算我走了眼,给给给。”枯藤怪嗖地一下缩回岩壁上去。   “好你个大尾巴狼,又拿我开赌局!”小狐狸气急败坏地往林子里冲,狼妖轻轻一跃纵上最高的树端,居高临下懒洋洋地嘲笑,“谁叫你那么没用,堂堂一个成形的狐狸精,半拉活人也搞不到手,丢脸不丢脸?”   “是那帮凡夫俗子眼瞎,不懂得赏识我的绝世容颜。”小狐狸气哼哼地叉腰。   “什么?啊,哈哈哈哈。”狼妖笑得差点儿从树上栽下来,“你赶紧撒泼尿照照,到底是谁眼瞎。”   “哼,你们都是在嫉妒我。”白隐玉撩了撩纷乱的发丝,傲娇道。   狼妖止住了笑声 ,哑口无言,半晌指了指对面俩人,“一个两个的,不务正业,这山上就没个正经儿妖怪,无聊。”   “你才无聊!你再编排清羽姐姐试试!”小狐狸恼羞成怒地往树上跳,啪地一下四脚着地,连人家的毫毛都没碰到一根。狼妖一转身,卷了赌资消失在林间深处。   “小玉,”清羽赶过来,无奈道,“你招惹他干嘛?”   白隐玉一时爬不起来,干脆翻身盘腿坐到地上,咬牙切齿,“哪里是我招惹他,明明就是他总找我麻烦。这个臭狼妖,仗势欺人。你说说,这片山头,他没作弄过谁?”   清羽摇头,“苍凌修为高,这整片山林都是他护佑着,难免倨傲了些。别人本事不如他便息事宁人,也没见他真的把谁怎么样。只有你,拳头软嘴又硬,自己嘴上没把门的,爱吹牛又常常挑衅,岂不是自讨苦吃?”   白隐玉不干了,撒泼打滚,“你到底是谁家的姐姐?”   清羽笑着拍他脑袋,“好了,不要闹了,我还不是为你好。以后勤加修炼,没有把握的事情不要往外说。”   白隐玉苦恼,“修炼有什么用,我已化了人形,化形之后的狐妖不是只有采精补气,方能修为精进?”   清羽也一知半解,“书上倒是大多如此说法,但勤勉用功些,总会有助益吧。”   小狐狸垂头丧气,“那可太慢了,我熬了五百多年才好不容易化形,估摸着已然是这世上最笨的狐妖,我可不愿再虚耗岁月。”他踢着脚下的石子,“清羽姐姐,我都长这么好看了,难道不是天选之狐吗?”   清羽一口气堵在喉口,咳了几声,望着容貌算得上俊秀的少年,扶额苦笑,“是啊,是啊,我们小玉最好看了。快起来吧,夜里雾重湿寒,坐久了当心着凉。”   白隐玉听话地站了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泥土,又怂又丧气地嘟囔,“可惜了我这新裁的衣裳。”   清羽温声哄他,“我这个月绣的帕子卖出去好多,等月底结了钱就去布庄楼上给你裁两身上好的料子。”   “姐姐对我最好了。”小狐狸很好哄,顿时阴转晴天。嘴上兴高采烈地应着,心里暗自咋舌,楼上的料子都是给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准备的,他可不浪费那个冤枉钱。   他本来就是最好看的!白隐玉丝毫不怀疑清羽的夸赞中带着自家人的情感加持,他确认自己就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盛世美颜。画本子里倾国倾城的仙女妖姬他看多了,没一个比得上他三分颜色。   最初,熬过枯燥漫长的五百年,他不理解,为什么他化形之路比旁的妖怪艰难数倍,难道就是因为他一身雪白的皮毛,偏偏在脖颈那一圈染了黑?刚化人形之时,他在溪水中端详自己的容貌,未有太多衡量,也只是觉得极为赏心悦目而已。倒是颈项间旁人看不到的玉牌令他惊奇,所以他自作主张给自己起了“白隐玉”的名字。   直到近来半月,频繁出入人间,偷窥花魁饱览画册,小狐狸方才后知后觉,他这幅容貌,真乃绝色也。   诸般禀赋加持,岂有暴殄天物之理?于是,小狐妖试图精进修为飞升成仙之心,比化形之前的可有可无要坚定许多。   回到半山腰一大块平地上搭建的屋舍院落,白隐玉先去后院洗漱更衣。他刚化形不久,尚未研习更多术法,加之他们生活的这座荒山毗邻人间繁华村镇,清羽又是个清心寡欲沉迷衣食俗务的佛系狐妖,连带着他也便惯了模仿人族起居坐卧等等习性。   白隐玉收拾妥当来到前院,清羽已经在大榕树下摆好了瓜果梨桃。小狐狸精兴奋地跑过来,“是槐花酿!”他捧着酒坛子转圈圈,“还是姐姐疼我。”   其实,他这句姐姐叫得并不算名正言顺。按清羽的推算,他应该比这山间绝大部分的精怪都要年长。只不过,他不知因何沉睡在山顶不起眼的雪洞中,被清羽无意间发现刨出来时,大约已逾二三百年。此后,他懵懵懂懂磨磨唧唧,好不容易熬到化出人形,又是个天真跳脱的性子。因而,他叫一声姐姐,倒也顺耳。   清羽接过坛子,给他们俩各自斟满。   “桃花精姐姐刚从地窖里起了一批佳酿出来,是给艳春阁和那几个生意顶好的饭馆酒肆准备的,等你哪天送下去。她自己留了十来坛,宝贝着呢。”清羽往院墙边指了指,“喏,我用簇新的帕子和上回让你带的元宝坊最新款的发钗跟她换了四坛回来。我过几天闲了去帮她的忙,再多留几坛给你。”   白隐玉听到艳春阁几个字,肉眼可见的神情失落。抬手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又自斟自饮起来。   清羽也不急,等他想明白了,自己说。   “姐姐,”小狐狸精酒量不咋地,几杯酒下肚就兜不住话头,“今日我带着攒下的银两,艳春阁的妈妈终于让我进了楼上厢房,我还以为有戏。结果,结果……”少年酒意上头,眼尾殷红,憋屈扒拉地收紧领口,“柳妈妈说她要亲自调教我,还下手扒我的衣服。”   清羽没忍住,笑出声来,“是谁信誓旦旦,今日必得开荤?有人主动上杆子,你怎么还挑肥拣瘦呢?”   白隐玉脑筋转不过来,慢吞吞地思索了一会儿,“姐姐说得有理,我都好几百岁的寿数了,为何要挑剔人家?”他用手指头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当时,吓得这里都是浆糊了。”   清羽逗他,“要是个花魁小娘子你就不跑了?”   白隐玉回忆了一下他偷窥到的艳春阁花魁,貌似也就那么回事。小狐狸眉头拧巴到一起,“我也不晓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清羽问他。   夜深林静,清白的月色笼罩在这一方小院中,微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少年双颊飞霞,努力搜刮着脑海中少的可怜的参照。他们这些荒野中自行修炼的妖精,无师门无宗族传承,全靠道听途说和自己的悟性。   “话本里写的,狐妖魅惑的,大多是……”他似懂非懂,“呆头呆脑的书生?”   清羽一针见血,“可那都是女狐妖和人间男子的故事。”   白隐玉着实苦恼,“对哦,可我为何是个公的?”   清羽也困惑起来,“我也不知,当年娘亲曾经说过,这人世间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寻常家的姑娘和妇人轻易不得露面。是以,狐妖若要采阳补阴,必是满大街的男子更便宜些。因而,代代相传,狐狸化形之时,自然而然便会化作女子的躯壳。”   小狐狸精下意识往自己胯下瞟了一眼,哭丧着脸,“莫非我是这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倒霉蛋儿?”   清羽沉吟,“我未曾见过狐妖男子,不过,《志怪流源》里说,遗世独立的狐仙一族倒是不拘雌雄,落子皆成灵。”   白隐玉气鼓鼓,“我又不是狐仙,天道为何如此不公,有狐一步登天,而我修炼几百年,却套错了壳子。”   清羽叹了口气,“有野史记载,千百年前六界亦有诸多不平之声,魔、妖、鬼、精、怪族皆不满天庭高高在上独断专行。”   “后来呢?”少年好奇,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眨啊眨,亮比星子。   “后来?”清羽努力回忆着树精奶奶讲过的故事,“大抵是不自量力,一败涂地了吧。”   “哼!”一道清晰的冷哼从墙头传来。   白隐玉转头,“你怎么偷人家的酒喝?”   狼妖苍凌斜躺在院墙上,白了他一眼,撂下一句“废物”,起身跳墙而去。   “你!”小狐狸精气得直跺脚,清羽急忙起身安抚。   “要不……”她被酒气熏染得难得意气用事,也气愤于狼妖的数落,“要不,你也寻个人间男子试试?”   “男子,”白隐玉茫然,“可以吗?”   “有何不可?”清羽晕晕乎乎。   “可我不会勾引男子。”少年实话实说。   “你等着,”清羽回房,须臾取出一个木匣子来,“这是娘亲留下的秘籍,反正我也用不上,你拿去吧。”她早就放弃修仙之路,甘愿做一辈子无欲无求的山间小妖。娘亲留下的锦囊妙计,她从未开启过,只预感该是些狐族的阴私秘术。   她口中的娘亲是抚养她长大的狐妖,她在的时候,并不许清羽如此称呼。   “啊?这不好吧?”白隐玉犹犹豫豫。   “有什么不好的?”清羽重重地拍他肩头,贴心道,“你给我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今晚去桃花精姐姐那里过夜,你自己好好研读。”   白隐玉捧着木头匣子摇摇晃晃回到房中,他盘腿坐到床上,把物件摆在身前,端详良久。脑子一热,一不做二不休,径直打开。   木匣子里是包裹得严丝合缝的锦缎,他一股脑地展开,噗地一下子,香粉扑面,呛得他头昏脑涨。锦缎内里,放着一本泛黄的画册。   白隐玉这边捂嘴咳着,另一只手翻开册子,刚翻看了两页,便手忙脚乱地阖上。画册中男男女女搂做一团,尽是些骇人的姿势。   可惜,一切好似都晚了。刚刚顺着他鼻息咽喉吸进去的粉末顺着四肢百骸游走,他浑身滚烫,着了魔一般抓心挠肝。适才瞥到的画面好似钻到了脑子里,怎么赶都赶不出去。   小狐妖手足无措,他连滚带爬地下地,打开后门,意欲到院子里浇些井水歇凉。奈何手脚酸软,一步踏空滚下台阶,好巧不巧,天降什么东西,径直砸在他脑袋上。   白隐玉恍惚几息,方才瞧清楚,从他头顶弹落在地上的,是一只烧焦了毛的公鸡。   狐狸不吃鸡,天打雷劈。何况他现在胸腔里攒着一团火,脑海里全是乱八乌糟,神识一分不剩,全凭本能行事。他纵着人形肉身,做着狐狸生态的动作,生扑上前,两只手按着公鸡翅膀,一口咬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秃毛公鸡骤幻为绝美少年。白隐玉这一口咬在对方唇齿之间,血腥中涔入甘甜。他愣了一刹,随即彻底失控,拖着倘来之物,顷刻沉沦。   翻云覆雨时,一抹隐约的光亮在他胸前时隐时现。 第0002章 狐狸嫁鸡?   从沉睡中醒来时,承曦有那么一个瞬间,误以为他昨夜睡在自家宫殿里。即便是在天宫,他也有许久没有睡得此般香甜过。   他略微动了动,猝不及防地一张少年面孔出现在视线里。   承曦腾地一下坐起来,指尖火苗呼之欲出。睡在他身侧的清秀少年翻了个身,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承曦一动不动地静坐良久,收起指尖灭业之火的幼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就算法力复原十不足一,此般低等妖物亦不足为惧。   他从震惊防备中渐趋回神,前夜种种不可言说之事,纷至沓来,于脑海中,走马灯一般。   作为万年来天界最年少的战神、四海八荒仅存的一只纯血凤脉、尊贵无比的默认天帝继承人承曦上神如遭雷劈,难以置信,自己矜贵的,连被天庭众神不小心触碰都嫌弃到不行的千年童子之躯,居然就如此随随便便地交代在这么个山野狐妖手里?   小仙君一时接受无能,心生恶念,恨不能捏个仙诀,令这不知天高地厚尚且呼呼大睡的竖子灰飞烟灭了去。   然而,恨归恨,想归想,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违背天道良心,且恩将仇报的行径来的。   对,此妖对他实存救命之恩。   虽暂且勘不破内中乾坤,但承曦清晰地记得,自己先前在虚虞山镇压蛟龙恶战三旬方才得胜,返回天庭途中他偶然得到一直追查之事的线索,他命副将带天兵天将先行回返,自己独自滞留下界探寻。   谁知,其行踪泄露突遇偷袭。   他虽在之前的战斗中灵力透支,倒也不至于着了几个魔族宵小的道儿。但祸不单行,承曦甫一与魔族交上手,骤发涅槃之兆。他真身为金丹赤凤,每千年涅槃重生。此乃首次,盖因灵力过度消耗而早至,他也始料未及。   彼时他如坠岩浆熔炉,周身涅槃火烧,年轻的战神法力尽数封印,魂魄囿于本体之中,连丝毫还手之力也无。袭击他的魔族将领熟知他拳脚工夫的每一处弱点,魔物结阵困住他的肉身,专弑神族的利刃尖刀连番招呼在他身上,传说中魔王的血器斩龙锥狠狠地捅穿他的胸膛……奄奄一息之际,承曦眼睁睁见一只利爪奔着他心口掏去,无力阻拦。就在他阖目认命那一刹,一股神秘的巨力席卷而来,狂风裹挟着他坠下万丈红尘,跌落在这小狐妖的院落里。   下落的过程中,承曦心底明镜一般,即便侥幸逃脱魔爪,但他神魂重创,涅槃未成,该是了无生路的。   否则,但凡一息灵力尚存,他便是自断经脉,也容不得这趁人之危的卑劣妖物为所欲为。   承曦一想起来,就气得牙根痒痒。   可……他顺着回忆捋下去,拼命压制着脑海中不堪入目的画面,强迫自己跳过这一段记忆。被这小妖魅惑着行过云雨之后,他径直昏睡过去。当然,神仙不似人类,无有晚间入睡的习气。但承曦修炼时日不足千岁,虽天赋战神之力,到底杀伐深重不堪负担,需得时时入眠滋养神魂。是以,在天宫里,上至天帝下到侍童皆知,日落之后,若无天大的事情,不得叨扰凤栖殿。即便如此,自继战神之位始,他便很难深眠,往往闭目养神,聊胜于无。   昨夜,他竟绝无仅有地酣睡整晚。不仅如此,承曦后知后觉地低头,他身上魔族兵刃留下的遍体鳞伤几近愈合,就连心口那道骇人的贯穿……他刚抬手意欲触碰伤处,横地里一只雪白的脚掌搭了上来,圆润的足尖堪堪点在他的胸膛上。   承曦懵了,自打双亲战亡,除了幼时与他有亲缘血脉的天帝偶有触碰之外,漫天神族,未有敢顶着小凤凰的厌弃近身者。连德高望重的丹灵真君在花宴上不小心袖子拂到了战神指尖,都要奉上珍稀的聚元丹赔罪。毕竟,无仙不晓,自家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主子,若是在降妖除魔的战争中沾上了点滴污血,那是要穷尽天庭御园整年的露水来沐浴涤荡的。   是以,眼下的状况,远远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昨晚尚且可以解释为身不由己,此刻,他抬着手指,嫌弃地不愿触碰。   承曦往床边后退半寸,少年一个翻身,胳膊搭到他的腰侧,足尖顺着他胸膛的肌肤滑落,踩在腹部,圆滚滚的脚指头还磨蹭了几下。   “放肆!”承曦忍无可忍,一声怒喝。   少年茫然睁开水汪汪的眸子,瞅了他一眼,倏地又阖上。   承曦抬起的巴掌刚要落在这家伙作乱的胳膊腿上,“砰”地一下,少年化成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缩到床角,仰着脑袋,漆黑晶亮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   之前光顾着瞻前料后,承曦陡然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衣衫不整,上半身几乎赤裸地挂着残存的布条,全身上下唯余一件贴身的亵裤堪堪保全,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事后……人家给他套上的。   小神君腾地一下满面羞红,扯过锦被遮体,指责的话语也窘迫地说不出来了。   床榻之上,一神一狐隔着被子,大眼瞪小眼。   承曦渐渐瞧着新鲜,对面的小狐妖通体浮云一般洁白无瑕,只有颈项周边长了一圈乌黑的皮毛,跟天宫花园里侍童用幻化的冰晶堆的雪狐戴了个项帕似的。对方妖气稀薄,大约是个道行低浅的小妖。短胳膊短腿,不起眼的尖脑袋上,唯那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如墨一般黑似灿星一样闪亮。   狐狸抬起小爪子,试探着往前伸了伸,承曦又下意识地扯被子,遽然觉察到自己这个动作宛如被恶霸欺凌的小媳妇,神君接受无能,一时僵住了。   只是这愣怔的一霎,小狐狸精蓦地变回少年的模样,果断伸手在他未曾包裹住的胸肌上抓了一把。随即跳下床,歪着脑袋心满意足地咂吧,“居然是真的啊。”   承曦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羞愤得几欲抓狂。   少年无知无觉,还道他是不好意思讲话。也难怪,两个陌生人,不,两只素不相识的妖,一上来连个招呼都没打便酱酱酿酿了大半个晚上,搁谁也得扭捏一阵子。   诚然,除了他这个孜孜不倦以早日破除童子之身为己任的上进小狐妖。   白隐玉眯着眼打量自己的猎物,越看越满意。即便神情刻板傲慢了些,但架不住眉目如画啊,这厮的貌美程度,几乎就要跟他不相上下。他万万未曾料到,山鸡成精居然如此秀色可餐。早知道,他这些年来就不该贪嘴,吃光了方圆百里山头上的野山鸡。   “你歇一会儿,我去给你寻件衣裳来。”小狐狸自以为贴心地交待,实则早已按捺不住炫耀之心,一个健步冲出门去。他在院子里随手薅了件晾干的外衫穿上,脚步轻快地在山间飞奔起来。   “小玉,今儿个怎么才出门啊?”兔子精阿婶带着一窝小崽子正刨种子呢。   “阿婶,我成功啦。”一团雪球腾空飞过,转眼没了影踪。   “什么?”兔子精阿婶没听懂。   “我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狐妖啦。”欢快的语调响彻半山腰。   白隐玉这一趟出门,直到夕阳西下,才拎着两个姐姐合力裁剪缝制好的长衫回家。也不怪他磨蹭,实在是要分享的惊喜太多。清羽姐姐娘亲的秘籍果然给力,他又运气好到爆炸,妖在院中坐,肴从天上来。那自投罗网的小山鸡有多可口,他的修为一日精进千里……凡此种种,他手舞足蹈咋呼得口干舌燥,愣是不害臊地牛饮光了桃花精姐姐采了一个多月的晨间露水。   踏着漫山的霞光,他拎着新衣踏进院门,远远望向自己的房间,屋内朦胧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一时有些恍惚的新奇与雀跃。难道,这就是话本子里描述的,金屋藏娇的乐趣?   小狐妖低头闷笑,可惜了,他这只是个草房子。   白隐玉路过院子,猝不及防一个麻袋从墙外飞了进来。   “我娘送你的人参,”几个兔子精宝宝嘻嘻哈哈,“小玉哥哥,你要再接再厉,吃更多的山鸡哦。”   “小兔崽子,一知半解,快回去吧。”白隐玉乐呵地捡起麻袋,放到墙角。   “嘣”又是一声动静,“小玉,我攒的银子都被苍凌赢了去,囊中羞涩,就摘了袋果子应景,你别嫌弃哦。”   “谢了。”小狐狸朝探出脑袋的卵石怪挥挥手。   “愿赌服输,抱怨什么?”墙外响起一道不耐烦的腔调,隔了须臾工夫,一对精美的狼牙吊坠被随随便便地抛了进来。   收得盆满钵满的狐妖大摇大摆地推开房门,只见那只绝色山鸡正严丝合缝地披着床单闭目打坐。健壮修长的身体被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的俊脸来。   “嘶~”小狐狸精偷偷咽下一大团口水,刚饱餐过,不好显得太饥渴难耐。   “喏,给你的新衣裳。”他大大咧咧地递过去。   承曦掀开眼帘,余光冷飕飕地扫过他怀中物件,“因何收礼?”   白隐玉理直气壮,“当然是恭喜我如愿以偿。”   承曦不可思议,“你到处散播私密之事?”   小狐狸不解,“有何不可?”   承曦咬牙,“不知羞。”   白隐玉愕然,“我是狐妖,采精补阳积修正果乃天经地义,为何要藏着掖着?前年蝙蝠精哥哥第一次偷偷吸到人血,还有兔子精阿婶家月月添丁进口,我都有送礼的。”   这些……他是一回事吗?承曦被他胡搅蛮缠地绕晕了脑袋,“那他们让你吃更多山鸡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可以不守妇道?”   小狐狸精一头雾水,“我既非妇又非人,哪来的妇道可守?”他莫名其妙,“再说,我为妖行事如何,与你何干?”   承曦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脱口而出,“你我已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理应成亲。” 第0003章 欢喜冤家   一整个空闲的午后无人打扰,承曦调息打坐,大致捋清楚当下状况。之前只是私下猜疑,这一次他确认,天庭有内鬼,他几百年来坚持追查的那人失踪断非偶然。盖棺定论,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他也反而定下心来。   天界众神皆道他少年老成,古板孤傲。他也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单枪匹马,六界安危一肩扛。若不是天兵天将皆有战绩考量,他出征都懒得带,又麻烦又累赘。不过,如今再回头看,同他一道的神兵其中,大概也少不了眼线的存在。   至于到底是何人私通魔族暗算于他,未有确切证据之前,承曦不愿擅自揣测。但独居天庭近千年,除了斩妖除魔之外,不同流合污,不指手画脚,不代表他闭目塞听。在宽厚到近乎懦弱的天帝治下,表面粉饰太平的九重天实则比乌烟瘴气的下界好不到哪里去。若真令他继位,早晚雷霆手段挖掉那帮尸位素餐的跗骨之蛆。   敌暗我明,眼下当务之急,他需得早日恢复法力。在此之前,切忌轻举妄动。他一身生死事小,但举世皆知,其凝聚父母精元的心头之血乃开启魔王封印的钥匙,重愈千斤。   至于那辱没他清白之躯的小狐妖,却也阴差阳错救他性命,总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承曦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圣人有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再生乎?既然如此,破了授受不亲之礼,唯余娶回天宫摆着一条道路。横竖他生来杀伐命格,注定南征北战,儿女私情从未过心入眼。于他,大不了便是在凤栖殿多摆一副碗筷的事,无谓高低贵贱。于那小妖,该是平步青云三生有幸,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   小神君好一番深思熟虑,勉为其难,忍辱负重,入情入理……   然而,见面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便被这不知好歹的小狐狸精搅得七荤八素。   他都把成亲的许诺抛出来了,对方居然毫无感恩戴德的觉悟,竟还……   “我?”白隐玉指着自己,“狐妖……”   “和你……”他又转过手指头点向承曦,“一只山鸡……成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年前仰后合,差点儿笑出了猪叫。   “你……”承曦气得指尖颤抖。   白隐玉狂笑不止,实在不是他没眼力价,是根本停不下来。   “你,哈,哈哈……你这些迂腐好笑的人间念头,哈哈哈,哪来,哈哈,来的?”小狐狸好不容易在笑声里问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承曦义正辞严,“四书五经、天地礼道。”   “哈哈,嗬,咱们妖怪……”小狐狸忍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勉强收了三分笑意,“不是应该读《述异记》、《山海演绎》和《吾与上神不可言说的二三事》……”   “……咳咳,哇!”承曦突然扒着床沿,吐出一大口血来。   “哈哈哈,啊!”白隐玉笑声猝然中断,慌手慌脚地冲过来,怀中物件散落一地,“你这小鸡崽子气性咋这么大呢?”   承曦甫一起身,又被一团雪球撞了个趔趄,仰倒在床上。小团子在他胸前上蹿下跳,叽叽咕咕急得团团转。   显然,这小妖精刚刚化形没多久,控制不好术法,不经吓,一吓就露出原形。承曦面上不显,但莫名地,郁窒良久的心情晴好起来。   他半坐起身,刚要伸手,尚未捉到狐狸脖颈,噗通一下,猝不及防被少年身形复又压倒。   “咳咳,咳咳……”承曦这一回真是一口老血梗在咽喉,上不去下不来。   “你怎么样啊?”白隐玉手忙脚乱地在人家心口拍打,按揉,“有没有好一点?”   “要……”小神君玉白的脸憋得通红,“被你,压……死了。”   “哦哦,抱歉。”少年翻身下地,又把承曦拖坐起来,一个劲地抚背、顺毛,“如何,这回好点没有,你说话啊。”   承曦腹诽,又快被你打死了。   “好好的怎地要吐血?”少年苦恼地自语,“难道是我昨夜太粗暴了?”   承曦:“……”若不是他确认自己记忆无损,还真得怀疑到底谁才是被侵犯的那一个。这家伙咋咋呼呼的,究竟懂不懂啊?   “哎呀,怎么翻白眼了?不是回光返照吧?”白隐玉急得跺脚,汗珠子顺着鬓角噼里啪啦地滑落,“小山鸡,你撑着点儿,我这就去喊大夫。”   他的手腕被攥住,抽不出来,白隐玉俯身哄道,“别怕,我很快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温热的吐息散在耳畔,少年人的语意急切中透着温柔,是他记忆中从未感受过的情真意切,承曦一时有些怔忡。   他不撒手,顺势借力坐了起来,“无妨,淤血而已。”   “不必逞强,”小狐妖不信,“我还是去找个大夫来瞧瞧。”   “无须。”承曦瞧在他真心实意关切自己的份上儿,破例多一句解释道,“是之前内伤的淤血,吐出来有助疗愈。”   “当真?”少年歪脑袋打量。   “嗯。”小神君严肃颔首。   “唉!真是要被你吓掉魂了。”白隐玉一屁股坐在床边上,拍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大喘气。   为他,如此真切地担惊受怕?这小狐狸怎恁地单纯?承曦心下和暖,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   “这幅病恹恹的身板还好意思提亲?”白隐玉老神在在,“我可不要守寡。”   承曦:“……”刚刚扬起一丁点儿角度的唇角呱嗒下落,他恨恨地磨着后槽牙。   意识到再鸡同鸭讲下去,非得生生被这不着调的家伙气得死去活来不可。承曦上神屈尊降贵地伸手一指,“衣服,脏了。”   小狐狸闻言跳下床,把地上的东西囫囵拾起堆到房间里唯一的桌子上,又捡出那件鸦青色的外衫拍打几下,“无事,沾了点灰而已,这下干净了,你快换上吧。”   承曦不接。   白隐玉茫然,“不喜?这料子可是清羽姐姐买给我的呢。”   “非是。”神君蹙眉,“我想,沐浴。”他法力不足,又怕曝露行踪,是以不可轻易动用术法。身上脏污黏腻了这些个时辰,已然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得劲儿,多一刹的工夫也忍不了。   “沐什么浴啊,这大晚上……”白隐玉本来习惯性犯懒,倏地脑筋飞转,醍醐灌顶,他这是什么榆木脑袋,美男沐浴,不看白不看。   小狐狸话锋陡转,摇头晃脑地显摆,“今夜月明星稀,正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恰是沐浴的上佳良辰。”   承曦扶额,不忍直视。   白隐玉大献殷勤,“我这就去烧热水,你等一下。”他平日里都是井水浇身,习以为常,可这小山鸡精刚刚吐过血,面上惨白惨白的,好看归好看,一副不太康健的样子,还是小心莫再着了凉。   “你不会用术法?”承曦质疑。   小狐妖眨眼,“我只会魅幻之术。”   神君面露鄙夷,“朽木。”   白隐玉着实无语,这人,不,这鸡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他到底是不是这一片的精怪,难道不晓得,住在靠近人界边缘的皆是最低等的妖精。维持人形已然耗尽灵力,哪还来的多余术法烧水砍柴。   小狐妖摊手,面上明晃晃写了一句,“你行你来。”   承曦一哂,转头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他怎么可能动手做这般粗活!   算了算了,话本子上说了,脸蛋好看的男人都没脑子,馋他的身子就好,何必计较。小狐狸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乐颠颠地在矫情怪的指挥下擦干净屋里地上的血渍,物件整齐地拾整到柜子里,方才跑到院子里烧水去。   承曦裹着被单子,立在门前监工。   “好了,”少年兑下最后一桶热水,伸手搅了搅,“水温刚刚好,快过来吧。”   监工横他一眼,“你先出去。”   “凭什么?”小狐狸叉腰,“你这叫过河拆桥。”   神君有些心虚,“你,去院子外头等等,不然,不合礼数。”   不为了饱饱眼福,他献得哪门子殷勤?昨夜太猴急,他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睡都睡过,礼数个屁!”小狐狸不屑。   “粗俗!”   真是好心没好报!他是有小心思,可若是好好与他分辩,看在对方那大姑娘上轿似的娇羞劲儿上,他也不是非瞧不可。身为妖怪,没脑子可以,爱指使人也不是不行,但凡事有个限度,不能直接往人脸皮上戳。   “你爱洗不洗。”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他并不是个逆来顺受脾气好的。   “别!”承曦哪能眼瞅着他把水桶掀了,再不洗,他就要抓狂暴走了。   “那你,背身坐到门口行不行?”堂堂战神委曲求全,已然做了最大的让步。   “哼。”小狐狸见好就收,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一边。   “再远一点。”   “再……”   “你有完没完?”   “不要,”承曦两只胳膊紧紧环在胸前,“你别回头啊!”   “噗。”狐妖少年得了便宜卖乖,“你不跟我说话我才不会回头呢。”   我信你个鬼!承曦扔下床单,嗖地一下钻到木桶里。奈何他身高腿长,埋不进去。   “要不要帮你擦背?”小狐狸挑衅。   洁身自好的神君一声不吭。   “布巾搭在树叉子上,看到了吗?”狐妖没话找话。   “你洗完没有?”   “人呢?”   “不是溺水了吧?”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声的话我可……哗啦……”冲到木桶前的小狐狸被扬了一身的水花。躲在桶后穿戴整齐的小仙君一脸的耀武扬威,大仇得报。这幅幼稚到不行的架势若是被天庭众仙窥到,非得把夺了他们神君舍的妖孽乱棒打死不可。   白隐玉呆愣愣地立在原地,没出息地忘了还手。   皎洁的月色之下,丰神俊朗的少年人亭亭玉立,面色是一如既往的矜傲冷淡,可眼角眉梢有止不住的潇洒意气荡漾开来,如墨的瀑发随风摇曳,直触到人心尖里去。   搁谁谁不迷糊?   莫说泼你周身的水,便是要你的命,也心甘情愿地奉上。   小狐狸色迷心窍,不受控地淌下一串鼻血来。 第0004章 阁下请入赘   承曦指着小狐妖的鼻子,“你……”   “欸,无妨。”白隐玉一撩袖子抹了抹,顶着鬼画符似的小脸儿故作淡定,“太热了,我去冲个凉,你先回房。”他一溜烟地跑了。   承曦注目良久,迟疑地察觉到自己居然无声地笑了。他幼时是否爱笑无从考据,但自记事以来,值得殿下开怀之事几何,怕是连凤栖殿唯一的侍童也扒拉不出几回。   小神君缓慢地踱步回到狐妖的卧房,拽着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半干的墨发。   那人在后院折腾磨蹭了好半天才回来,低垂着脑袋不好意思抬头。   “那个,天干物燥的……”,没脸的家伙还在徒劳地给自己找补,“我早该用井水多冲几个来回。”   承曦坐在榻边,漫不经心地端量他。   “你睡不睡?”白隐玉被他瞧得无地自容。   得了,再逗下去,估计又得跳脚。   承曦上神罕见地礼贤下士宽宏大量,没再提什么容易让妖钻到地缝里的话题,直接合衣躺到床榻外侧。折腾了一整天,身心俱疲,小狐狸精也歇了多余的心思,躲到一旁换了件中衣,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翻身两息的工夫,少年倏地缩成一团毛球,睡梦中径直往人怀里靠。   承曦头疼,拎出去几回,那小畜生哼哼唧唧地又滚过来。他迷迷糊糊中无可奈何,终归纵容着一同睡了过去。   又是一夜无梦,翌日晨起,神清气爽。   保持着平躺的姿势,试着运转稀薄的灵力,承曦诧异地感知到,虽不似前夜双修后那般妙手回春,但与这小狐妖单单睡在一处,便足以令他识海深处得到滋养,神魂安稳。   他侧首细细端详窝在他臂弯的小狐狸,心下暗自怀疑,莫非是遇到了传说中的“炉鼎”体质?   “瞧够了没?”眨眼的工夫,狐狸又化作少年,阖着眼帘,懒洋洋地调侃。   承曦下意识否认,“谁瞧你了?”   小狐妖翻身坐起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眸,“胆小鬼,敢做不敢认。”   “胆小鬼?呵呵。”承曦气得干笑两声,眼梢向下地曳了这小狐妖一瞬。让他过过嘴瘾吧,上神在心里拿个小本本记上,有朝一日身份大白,还不得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不善口舌之争,现下心有所虑,不问清楚不踏实。承曦端着矜贵的姿态,下巴微扬,出口的语句却是磕磕巴巴,“咳咳,内个……你……”   白隐玉看得好笑,故意招惹他,“有话就说,你我之间……不必吞吞吐吐。”   “你我……”之间是什么意思?小别扭又脸红了。   “说不说?不说我再睡会儿。”他作势就要躺下,承曦硬着头皮,“是夜,你……你……”降蛟龙灭黑虎眼都不眨一下的赤凤战神嚼碎银牙,真是恨不能集齐六界妖魔鬼怪大战三百回合,也比这赶鸭子上架强。   “你,感受如何?”终是问了出来,小神君蒸出一脑门子的雾气。   白隐玉搭在口边打哈欠的手掌顿了顿,讶异了一瞬,旋即探过脑袋来话里有话,“你终于想起来要问了?晚了点儿吧?”   果真……承曦心下一沉。   “到底如何?”他蓦地严肃起来,一张风华绝代的俊脸扳着,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   奈何,小狐妖是个无知无畏的主,他嬉皮笑脸地糊弄,“……也就那么回事吧。”   “如何回事?”小神君刨根问底。   少年的笑容僵在脸上,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掩饰着窘迫。他虽是只狐妖,天生以采阴补阳为修炼之法,但他也是个刚刚化形不久, 第一回 操练的青瓜蛋子……说不出个所以然,岂不叫这古板迂腐的小山鸡笑话?   他回忆着话本里的描述以及册子上男男女女如痴如醉的神情,吭哧道,“就是好像,也没那么舒服……”不能夸,免得他骄傲。   “哪里不舒服?”承曦腾地跪坐起来,居高临下地凑近,一双深潭一般的眼眸在他面前放大。   小狐狸下意识往墙壁退了退,“就是,就是……大约你是不会弄,就没有人家说的欲仙欲死……”   承曦脑子里嗡地一声,好似被人拿着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怔在原地。   见对方一副受了沉重打击的模样,白隐玉心底暗爽,他奸计得逞,找回了昨夜流鼻血被嘲笑的一点点场子。   他再接再厉地作死,“哎呀,你也是未经历练,初次做不好有情可原。再说,是夜过于仓促,要不咱们……唔唔。”   承曦一巴掌扣在他的嘴上,又烫手似的抽了回来,背到身后。手心被小狐狸濡湿舌尖碰到的地方,火烧火燎。   “别说了。”他气急败坏地下地,“谁跟你说这些,不害臊。”他也是从上一句方才醒悟这小狐狸理解岔了,两个人根本是在自说自话。   小狐妖不干了,“是你先问我的,又倒打一耙,就算你长得好看,也不能如此霸道!”   “我,我……”小神君百口莫辩,可有些东西他必须问清楚。承曦愁眉苦脸,“我,我是问你,身子有没有哪里不适?”   “身子?”白隐玉迷茫,“没有啊。”   “法力呢?”   小狐妖洋洋得意,“双修之后,略有精进。”   “你确认?”   “当然,”白隐玉张口就来,“我又不似你,无有经验,还能分辨不清……”   “行了,你别说了。”承曦强行打断。身子没有明显不适之处,法力不减反增,那这小狐妖定不是炉鼎体质。不是就好,不然与炉鼎行双修功法,消耗对方用以采补自身这种邪门下作的行径,他是断不会再做的。   等等,脑海中跳出一个挥舞着惩神鞭的小仙童,庄严地质问:“难道不是炉鼎体质,你就要继续与人家行那两相得宜的羞耻之事?”好似他答错了,满是倒刺的鞭子就要抽在脊背上。   “我,我……”另一个羞赧的小人犹犹豫豫,“不是应允其成亲之事了吗?”   仙童叱责,“先斩后奏,成何体统。堂堂九重天战神,读了千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过初尝yin欲,便自甘堕落,不成气候。”   羞赧小人挣扎,“我没有。”   白隐玉见人立在床边,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但身侧双拳时松时紧,不知在纠结些什么。   “你……”他爬过来,刚伸出指尖触碰到承曦袖角,后者过电一般甩开。   承曦抬头,正对上少年瞪圆了的黑眸,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尽头,仿佛能拨开层层冰封,直直探到他心底。   “别碰我,”他急欲扯开话题,慌不择言,“你不知羞。”   怎么又是这一句,这孩子脑子莫不是个车轱辘,绕不出去?白隐玉无奈了,连气也气不起来,他耐着性子与这呆板的小鸡精掰扯,“什么羞不羞的,你是指你我双修之事?我乃下界狐妖,本就行此修行之法,不是与你,也是与他人交合。天道如此,”他手指往上指了指,“上头动动嘴皮子就给我们下界的妖精鬼怪画圈定规的神仙老爷们都不觉得羞耻,我装得哪门子贞洁烈妇?人间那些个欺辱束缚妇人的条条框框,可别妄想套到我的脑袋顶上。况且,我是一只公狐狸。”他头头是道地,“至于你,算我趁人之危,生扑强迫行不行?左右你我都没什么损失,你原本火烧的羽毛应该也恢复了不少,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再说了,”他越说越来劲,“我若是以本性为耻,不事修炼,甭说能不能成仙,在这乱世连自保之力也无,捧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皮,何用之有?”   承曦上神口唇几番翕张,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脑仁疼,过往一千年,无论是上天入地跨海翻山,从未曾有任何一个神仙鬼妖敢在他面前此般口无遮拦过。往往,还没有开口废话的机会,就被他的威压吓了回去,或是直接丢掉小命。唯一能多说上两个字的莫过天帝,关切教导也顶多不逾三句。   这小狐狸叽里呱啦一大通,语速又快,比那八股骈文还要强词夺理。他隐隐觉得自己貌似被讽刺了,又抓不到痕迹。而且,他竟然莫名其妙地从这小狐妖的夸夸其词中咂摸出几分典籍中不曾涉及的朴素道理来。   这不对,很不对。   “非是。”承曦摇头。   “嗯?”白隐玉没懂。   小神君侧首,低声反驳,“非是强迫。”他虽暂且理不清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但至少不能得了便宜卖乖。那一夜,他因重伤无力,不曾反抗是事实,从中得益亦乃不可否认的结果,岂能好处尽数吞下,锅都甩到人家身上去?   “嗬。”白隐玉瘪嘴,“算你有点儿良心。”   承曦回溯着他适才说过的话,突然抓住了重点,“你说,不是与我,也要与他人……jiao,he?”最后两个字声如蚊蚋,隐没在唇齿间,要不是白隐玉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怕是听都听不清楚。   “是啊,”他理直气壮,“清羽姐姐娘亲留下的典籍中特地标注了,人间书生体弱,未免阳气采尽需得时时更换。若是如你我这般皆为妖怪,双修便无此顾虑。”   承曦一字一顿,“那,你,换,过,几,个?”   之前自诩经验丰富,小狐妖此刻岂会自己打脸,他随随便便地夸下海口,“记不清了。”   “你!”小神君压了半晌的火气找到泄口喷薄而出,愤然出门。   白隐玉一头雾水,他哪句话说错了?他又仰倒回床上,却睡不着了。细细往源头上捋,虽懵懵懂懂,但他大致参悟,这家伙一大清早别别扭扭词不达意的,主旨是在关心他是否身体有恙。即便是又矫情又拧巴的,也算他有心了。人家一番好意,他不领情,还咄咄逼人,着实有些不讲究。   小狐狸不是不知好歹的妖,思忖明白了,立即爬起来主动缓和气氛。   他凑到在院里闭目打坐的承曦旁边,双肘杵着石桌盯着人家瞧,他没脸没皮地,“你饿不饿?”   承曦不搭理,他一只神生天养的金丹赤凤,偶尔在天庭花宴上喝一杯琼浆玉液,吃两口仙桃玉点,够当值筹备席宴的仙官作绩吹嘘个百八十年。何为饥饿,他试图揣测,大抵与灵力枯竭之感近似吧。   “我饿了。”   承曦打定主意不搭理。   小狐妖抿了抿唇瓣,“其实,我化形之后,也无需一日三餐。但成日里去人间溜达,尝过了那些桂花糕、小馄饨之类的,一顿不吃,就跟缺点什么似的。”   小神君一个没忍住,“你这叫做‘馋嘴’。”   “对对对,”男狐狸精讪皮讪脸,“你说的都对。”   承曦一脸的郁卒,恨不得拿针把自己的嘴缝上。   “好了,好了,你是只有学问讲礼数的山鸡精,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狐妖计较了好不好?”实则并未觉得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不耽误他软话信口拈来。   承曦皱眉,“怎么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白隐玉大喇喇,“没见过爹娘,这么多年自生自灭的,大差不差。”   承曦漫生恻隐之心,“说不定只是走散了。”   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小狐狸精心里偷笑,面上委屈扒拉,“谁知道呢。”   让人提及悲惨身世,承曦有些愧疚。小神君不会安慰人,嘴拙词穷的,“你适才说你馋嘴什么?”   他顺着人家给的台阶就下了,九重天仙家都道承曦上神小小年纪冷面冷心,其实他不过寡言少语,非是不讲道理。他也搞不懂自己的无名火从何而来,人家又可怜兮兮地哄他,怎好不依不饶。   小狐狸顺杆爬,“馋嘴归馋嘴,可我不挑食,若是日后与你成亲,能吃饱饭吗?”   承曦绷着嘴角,傲娇地,“珠翠珍肴,予取予求。”   这小山鸡吹牛的工夫不输于他,白隐玉没往心里去,“那你修炼的地界一定比这里花果繁盛。”   承曦矜持,“不可同日而语。”   得,夸他胖还喘上了。   “对了,我名唤白隐玉,”小狐狸像模像样地,“敢问阁下可有名讳?”   “承……”神君倒吸一口气,倏地将舌尖上的字硬扯了回来。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他眼下无多少法力傍身,普通精怪虽不足挂碍,但他为何恰好跌落此处,又是何人联合魔族算计与他……诸多谜团暗流尚且无解,轻易不得曝露真身。   他战神的名讳通天彻地无有不晓者,还是谨慎点为好。   “记不得了。”他改口道。   “啊?”小狐狸一惊一乍,“那日你从天而降,难道是摔坏了脑袋?”   “不知。”承曦心虚地低下头,他不擅扯谎。   “家住何处可还记得?”   承曦摇头。   小狐狸无语,果真适才什么珠翠佳肴纯属夸口。   他趁人之危,“不知姓名,无家可归……那你岂不是要在这里住很久?”   神君气结,“多有叨扰,添麻烦了。”   狐妖幸灾乐祸,笑嘻嘻地,“收留你也不是不行,左右不过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不过,你这般情状还想着娶媳妇?我看你还是入赘的好,我不嫌弃。”   “不可!”小神君的尊严受到挑战,立马严词拒绝。他知晓入赘是什么意思,当年天界风神恋爱脑作祟,入赘东海,至今三千多年,仍被众神戳脊梁骨嘲弄。   “那你如何养活我啊?”小狐妖使坏儿,“我现下肚子咕咕叫呢。”   士可杀不可辱,战神一时冲动,“我做与你吃。”   小狐狸狡黠地一指,“火灶在那边。”   把人诓去干活,他优哉游哉地晒着日头补眠,脑袋正一点一点地跟小鸡啄米似的晃悠,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火灶的方位冒起冲天黑烟。   【作者有话说】   被老婆套路的第一天 第0005章 你没有童年吗?   小狐妖一个猛子蹿进浓重的烟尘里,叼着衣角将呆若木鸡的惹祸精拽了出来。   “叽叽叽叽……”小白团子绕着承曦脚边疯狂打转,把自己转得晕头转向,咣当摔在地上,又化形爬了起来。   “有没有怎样?烧到哪里了没?”少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   “无,无妨。”承曦回过神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发誓他只是试着在灶膛里点火,用了万分之一法力不到的灭业之火,怎么会……他回头觑了一眼剩下半边墙壁的庖厨,心虚地抿了抿唇瓣。   “没受伤?”   “没有。”   小狐妖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案发现场,后怕地拍着心口,随后又痛心疾首地数落,“你说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入赘都没人稀罕。”   “……”神龄千载,从未当面挨过骂的年轻上神恼羞成怒,“我赔你的。”   “欸,能耐不大,脾气还不小。”   “不就一间房一个火灶吗?”神君大言不惭,浑然忘了自己落毛凤凰的处境。   “你会修吗?”少年白他一眼。   “……不会。”承曦摇头。现下即便是法力充沛,他也不敢再轻易动用,遑论力不从心。   “你有银子吗?”   “银子是什么?”   白隐玉一巴掌拍他身上,“那你要如何赔?”   “放肆!”小神君怒目而视,“我,我……”难道这就是书里所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承曦摸遍自己浑身上下,竟是一块像样的物件也没有留下。   少年梗着脖子瞅他,“一穷二白的小妖精,还当自己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少爷?不自量力。”   “你!”作为家财万贯,不,富可敌国,也不够,视财富如粪土偏又坐拥六界的九天战神,现任天帝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侄子……这天上地下有什么是他想要而不可得的?   “我……日后赔你。”   小狐妖嗤笑,“没听说白吃白住不够,赔人家的还要打白条。”   “你欺人太甚!”小神君被他怼得快要吐血,硬朗俊雅的面庞憋出猪肝色来。   白隐玉也清楚他这张嘴一般妖不是对手,他也不是非要刻薄不可,实在是对面这小子不识时务,又穷又不老实,空长着一副好皮囊,性格一点也不讨喜,笨手笨脚还趾高气扬,不怼他实在对自己交代不过去。   不过,气成这样也差不多了,不能真给气死了,他才刚尝了个鲜,没吃够呢。   小狐妖从院里绳子上扯了块干净的白布巾,“算我败给你了,快把脸上擦擦。”   承曦赌气转过头去。   少年跟着转了半圈,把布巾硬塞到人家手里。“你不是要我动手给你擦吧?”   承曦恨恨地在脸上蹭了两下,面皮都蹭红了。   小狐妖叹气,“我看你就是上天派下来折磨我的。”   承曦余光睨他,“你说的是渡劫?”   “啊,差不多吧。”白隐玉望着家里的断壁残垣唉声叹气。   “不是。”神君慢条斯理,“飞升成仙之后方有渡劫一说,小妖不配。”   “你说什么?”小狐狸怒目而视。   承曦不紧不慢,“《论神仙妖魔之惊天差异一百条》上说的。”   白隐玉挑眉,“你是山鸡吗?”   “……当,然。”承曦一惊,难道露馅了?   白隐玉:“哼哼,我还以为你是酸秀才家的书架子成精了呢!”   承曦:“……”   两人斗了半天嘴,承曦被黑烟祸祸的白净面庞勉强擦干净,可外衫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无法祛除,两边袖口都烧脱线了。   “啧啧,”白隐玉心疼,“真是糟蹋东西。”   承曦咬紧下唇,忍着不反驳。   “得了,走吧。”小狐狸径直向院门走去。   “去哪?”承曦没动地方。   “当然是搞银子去啊,房子不要修,肚子不要填,还是你以后都光着身子行走?”   承曦:“……”这小妖精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狐狸嘴里吐不出文雅的话。   “你不是要推卸责任吧?”白隐玉回身两步,拽着他,“快点儿,好多体力活等着你呢。”   神君无奈,不情不愿地跟了出去,一路像见不得人似的,躲躲闪闪。他可没忘记,几乎漫山遍野的精怪都知晓了他和这小狐妖双修的事,他羞臊得紧。   承曦犹记,约莫五百年前,东海龙王破天荒婚后第一次踏足天庭,面上是给天帝颜面,受邀参加一年一度的花宴。实则,乃私下里为他夫人,也就是天庭下嫁的风神寻求滋养仙体的丹药。其实这也没什么,风神润天地养育万物,本就耗损神力,又久居东海之滨,跨山渡水,虚耗尤甚。下界奇珍异草再多,总不及天庭集六界精华为一炉炼制的仙丹。因而,那倨傲的龙王方才屈尊降贵,往丹灵真君的宫殿走了一遭。   结果,他前脚刚离开,后脚风言风语便传得有鼻子有眼。一开始,还只是说东海荒芜贫瘠,风神下嫁没几天便后悔了,有苦难言。接着,又编排他们神侣二人房事不合,需得特殊药物辅佐调情,风神以男子之躯承欢,积劳成疾,大限将至。更有甚者,造谣夫夫二人为给东海龙宫添丁进口逆天而行,要给风神吃生子药……气得龙王下函诏与天庭公开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这可苦了当时刚刚继战神之位的承曦,原本东海龙王乃一届威武神将,镇守一方游刃有余。决裂之后,他不但要接手人家撒手不管的烂摊子,出征还得绕过东海方圆千里,苦不堪言。   承曦最恨背后探人隐秘嚼人舌根的宵小行径,可哪怕是神仙也劣根难除,越是不靠谱的阴私谣言越是屡禁不止,愈演愈烈。至今数百年过去,年年花宴上还有人拿出这段风波来明里暗里讥讽消遣。   捕风捉影的事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证据确凿,还被当事人敲锣打鼓自行宣告之事。上界自诩高贵的神佛亦不能免俗,这漫山遍野的下等精怪还不得可劲儿地指手画脚品头论足一番?   承曦举步维艰,恨不能将脑袋扎到石头缝里去。   白隐玉毫无所觉,大大咧咧地在山路上蹦蹦跳跳,挨个活物死物都得逗弄到,莫说是成了形的精怪,便是小径上一朵盛开的小花也不放过。仿佛适才着急忙慌说要去搞钱填肚子的,是另外一只狐狸。   “小玉哥哥,”树上的麻雀叽喳,“你上回带给我们的点心渣渣可真美味啊。”   “我说吧,那可是从彩芳斋新品品鉴的盘底抠出来的,我都没舍得吃呢。”   “你什么时候再进城?”   “就这两天,再给你们寻摸点儿新鲜吃食。”   “小玉哥哥最好了。”   “吱吱吱吱。”一只小松鼠热切地朝他们打招呼,少年捡了两个松果扔过去,笑嘻嘻地,“看人家会说话急了吧,谁让你不好好修炼的,活该!”   “吱!”松鼠把果子扔了回来,正砸在少年脑袋上。   “嗷,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白隐玉跳脚,一回头,抓到身后的人微微勾起的唇角。   “你笑什么?”   承曦一瞬回归面无表情,“没有。”   “唉!”小狐狸语重心长,“我这叫忠言逆耳,小孩子不懂。”   “小玉来了,快帮个忙。”有人遥遥听到动静赶忙喊他,原来是爬山虎化形到一半卡在岩壁里,下半身是藤蔓状,上边别着个尖脑袋,说不出的滑稽。   “来了来了。”小狐妖嗖地变换原形攀岩而上,轻手轻脚地用两只小爪子把爬山虎怪的脖子从缝隙里边拖拽出来。   “大叔,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上边岩壁又窄又危险。”解救成功,落回平地上,少年忍不住絮叨。   “上边的药材能卖高价。”爬山虎化形后是一个憨厚的中年汉子。   “你又不娶媳妇,要那么多钱干嘛?”白隐玉逗他,“小心像上一回,脖子卡了半个月才被薅出来。”   “谁说我不娶的……”男人耳后红了一片,“她说喜欢元宝坊的新钗子……”   “我说大叔,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桃花精姐姐早就有了新钗子,”他怒其不争地摇头,“你就知道埋头采药,也不去人家院子里献殷勤,十天半个月的不露脸,新钗子都变旧物件了。”   爬山虎挠着发顶,嘿嘿憨笑,“无妨,总还会有新的。”   他擦了擦手掌,从兜里掏出两个小东西,“给,小花冠。”   白隐玉不客气地接过来一个,“不得不说,大叔,还是你的手最巧。”   “这位小朋友,不嫌弃的话……”   “不用,不用。”承曦连忙推辞。无功不受禄,况且他一个武将也用不上这么精巧的装饰物件。   爬山虎也不勉强,把另一个揣回兜里,嘱咐他们上山小心路滑,便往山下走了。   白隐玉捏着小花冠往自己脑袋上比量,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愣着干嘛,帮帮忙啊。”他一脸嫌弃地指使身后这块没眼力价的木头。   承曦迟疑片刻,上前,接过鲜花与绿藤编织而成的精美发饰。他一手扶着少年的脑袋,另一只手划过绸缎一般丝滑的发顶,笨拙地找寻恰当的位置。   白隐玉对着日头而站,被阳光晃得闭上了双眼。   “往上一点好吧,还是下边……反正你看着弄,挂结实了,不要掉下来。”金灿灿的光芒拢在少年翠竹一般挺拔的身形上,他口唇开开合合,粉嫩的唇瓣镀着柔光。   承曦轻轻落手,把花冠上的小勾子别在小狐狸耳后半寸的发带边缘上。他退后两步,目不转睛地欣赏这一幅鲜活的少年簪花图,一时有些出神。   “哈哈哈哈,我的最多。”静谧的氛围被一阵喧闹声打破。   白隐玉睁开眼,正觑到林子深处往这边跑的一堆黄口孩童。一个个挥舞着满手泥泞,张牙舞爪。   承曦拧眉,“他们做什么了?”   白隐玉轻飘飘,“撒尿和泥了吧。”   “什么!!!”小神君满面震惊。   “你小时候不玩的吗?”   “必须不!”   “嘶,”少年同情,“你没有童年啊。”   俩人且说着,孩童们一阵风似的从身旁冲过。白隐玉再抬头,就看到承曦衣摆上清晰的手印和小山鸡几欲破碎的面容。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响彻山谷。   【作者有话说】   又是要被老婆气死气活的一天 第0006章 你不会疼的吗?   白隐玉跟在气成包子样的小山鸡身后,一抬眼就瞅到撕掉了一大块的衣摆。   “噗嗤。”他没忍住,又捂嘴很是不讲究地笑了一轮。   承曦转身,幽深的眸芯好似要喷出火来。   小狐狸怕他一个收不住,再把自己烧个好歹。他举双手,“我错了,不笑了,保证不笑了。”   哼!小山鸡转身的动作仿佛自带暴躁音效,蹬蹬蹬踩在台阶上的脚步好似要把石头踩穿。   白隐玉脚步轻快地跟着,悠哉道:“都说了骗你的,是山泉水。兔子尿才多少,根本不够他们撒欢的。”   小山鸡闷头走路,不应声。   “你小时候不玩的吗?”   人家依旧一声不吭。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吧,遇事动动脑子。”他恍然大悟一般,“你不是连兔子尿也没见过吧?”   承曦:“……”九重天上唯一一只兔子是嫦娥家的,他没事跑去瞅人家兔子撒尿做什么?不对,他干嘛要顺着这家伙的奇葩思路,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他蓦地站住,没心没肺的小狐狸猝不及防撞在他脊背上。   白隐玉摸着鼻尖,刚要发作,身后传来呼叫。   “等等,小玉,等等。”是兔子阿婶提着两个大篮子赶了上来。   白隐玉瞅见,赶忙向下跑,迎了过去。   “哎呦,你们小伙子腿脚利索,害我好一顿追。”阿婶呼哧喘着粗气,把篮子递了过来。   白隐玉双手接过一个,回头示意承曦帮忙。   刚刚还在赌气的小神君顾全大局,大步跨下来,把两个大篮子都接到手里提着。   “你就是小玉捡回家的小山鸡吧?”兔子阿婶大方地夸赞,“怪不得,怪不得,这娃娃果然生得周正。”   承曦满面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阿婶,他面皮儿薄,嘴笨,你甭搭理他。”言罢还朝承曦眨了眨眼,脑门上赫然写着,“虽然我帮你解了围,但是不用谢。”   承曦恨不能咬他,我谢你个鬼。   阿婶亲昵地瞅他一眼,“好不容易碰上个有缘的,你别欺负人家。”   白隐玉撒娇,“怎么是好不容易呢,你都不知道我在镇子里有多受欢迎。每次过去,光帕子就要收一沓呢。”   小神君不好当着年长者的面吐槽,只好在心底翻白眼。   兔子阿婶也配合着,“是是是,我们小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就是。”小狐妖摇头晃脑,“阿婶,这里边都是什么啊?”   “这个,是几块干净的料子,你先拿去应急。”阿婶往承曦身上打量,面露愧色,“家里的兔崽子调皮给你们添麻烦了,多包涵。”   “无妨。”承曦连忙摇头。   在外人面前装大方,适才是谁小肚鸡肠来着?虚伪!小狐狸精腹诽。   “那这一篮呢?”他又问。   “听他们说你走这条路上山,定是去看望树精婆婆吧?”兔子阿婶朝山顶上指,“我早上摘了不少鲜果子,你替我带上去,我就不再跑一趟了。”   “好嘞,一定带到。”小狐狸爽快地应允。   “果子多,你们路上尝尝。”阿婶挥手。   被这么打了个岔,承曦也不好继续置气。他掂了掂手里的两个筐,这种被指使着干活的经历十分新奇。毕竟,在天庭,要不是他坚持,内务神官巴不得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安排人侍奉妥当。   “我们不是去挣钱吗?”   “你初来乍到,既然已经出门了,自然要去拜见一下树精婆婆,免得失礼。”   承曦点了点头。这种拜山头的规矩,他在书上看到过。小狐狸提到的树精婆婆大概是这片山上道行最深法力最高的妖怪,他也的确有必要见上一见。   两人很快爬到山顶,白隐玉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嘘。”他提示,“我先瞧瞧婆婆睡了没?”   承曦仰头望了一眼当空正悬的日头,下界的大妖都是如此懈怠的吗?   “婆婆,您醒啦?”白隐玉快跑两步到大槐树下,承曦跟着迈上最后几级台阶,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目瞪口呆。   突兀地伫立于山顶的老树已然枝叶凋零萎落枯槁,而脱离本体的树精魂魄仰躺在旁边的椅子上,亦垂垂老矣,虚弱得维持不住清晰的轮廓。这是大限即至的征兆,最长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不仅如此,他能够轻易地感知到,即便是全盛时期,这位婆婆也只是一个法力极为低微的低级精怪。   “是紫云来了?”树精婆婆懒懒地应声。   “不是啊,紫云前辈都下山百八十年了,弄不好早就飞升了,您还惦记着呢。”小狐狸凑到椅子旁边,弯下身子,在婆婆耳边小声道。   “哦,那你是清羽?”婆婆又问。   “也不是啦,清羽姐姐不是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来您这儿请安,哪会像我似的,睡到日上三竿。”   婆婆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眼,四下端量一番,“你这泼皮狐狸,这是拐了哪家的后生?可怜不见的儿,没被他吸干精气神吧?”   这世间的妖都是此般直白的吗?小的无所顾忌,老的也心直口快。   承曦硬着头皮上前,“婆婆,您安好。”   “好,好着呢。”老婆婆眯缝着眼端详,“哎呦,这孩子还怪俊俏的,比你之前看上的病秧子强多了。”   承曦惊诧,转头瞪着白隐玉,还来不及发作,后者剥了颗鲜嫩的果子塞给婆婆,“您老眼昏花的,脑子也不好使了,看上病秧子的是谁,紫云前辈?”小狐狸又抛了个果子给承曦,自己也拿了一个,“不对,清羽姐姐说过,她娘亲一心修炼,才不会对哪个倒霉蛋儿多看一眼。”   树精婆婆咂吧着果子,费力思考着,突然灵光一闪,“你是小玉啊,那这只就是你逮到的小山鸡?”   “对呗,我昨天不是嘱咐清羽姐姐跟您通报一声,我带人回家双修啦。”   “哦哦,对对,”婆婆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少年人要节制,细水长流。”   白隐玉,“婆婆,我是狐妖,不怕的。”   婆婆伸手指头点他脑袋,“人家又不是狐妖,要是榨干了,还得换一个,多麻烦。”   小狐狸精虚心受教,“还是您深谋远虑。”   婆婆得意,“人族管这叫‘姜还是老的辣’。”   “嗯嗯,您最辣。”   承曦刚开始还尬得巴望着原地消失,可架不住人家祖孙唠得苦口婆心,间或还要关心他两句。小神君慢慢咂摸出点滋味来,这山间的妖怪大多心思纯朴,对本性欲望尊卑得失这些东西,没有礼教束缚下的所谓羞耻感和附加的条条框框,他们活得率且真。就比如,这一路上遇到的精怪,对他好奇探询者亦有之,但都是包裹在纯朴的善意之下,丝毫不似上界那些踩高捧低尔虞我诈。   唠着唠着,小狐狸上一句话音刚落,婆婆便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小狐狸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果屑,朝他招了招手,“咱们走吧。”   下山的路上,白隐玉用足尖踢着小石子,明显地兴致没有那么高。   承曦踌躇半晌,很不熟练的主动挑起话题,“你们这座山上的精怪,好似都不太上进。”不是忙着撒尿和泥,就是采药酿酒挣钱,这么下去,到了妖寿大限的时候,自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白隐玉眨了眨眼,目光很是困惑地瞅着他。   承曦一手拎着篮子,一手下意识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没沾到什么脏东西啊。   “你是怎么掉到这里来的啊?”小狐狸不答反问。   “啊……”神君维持失忆人设,“想不起来。”   小狐狸老神在在地推断,“你的老家一定离这边很远,你可能是遭了什么大难,才坠落至此。因而,你不了解我们这种地方的处境,也情有可原。”   “什么处境?”承曦追问。   白隐玉耸了耸肩,难得正经解释,“六界中,神仙独占九重天,剩下妖、怪、精、鬼、魔原本各自在下界割据一方,这些年也乱成一团。但万物皆知,越靠近人族的地界越灵力稀薄,生活在我们这种与人间市镇一水之隔的荒山上,自然都是些不入流的最低等妖怪。终其毕生修炼,能化出人性已是侥幸不易,几乎没有飞升成仙的可能。但凡稍稍天赋出众,早就另寻他处修炼,像清羽姐姐的娘亲。是以,余下的精怪与其求而不得深陷虚妄,不若似耳濡目染的人族一般,忙忙碌碌,还有些奔头。”   承曦消化良久,“你如此热衷修行,却不离开,是为了你的姐姐?”他从碎片信息中推断出,姐姐的娘亲捡了姐姐,但养了没几年就扔给了婆婆,姐姐又捡了小狐妖,相依为命。   “也不全是。”小狐妖低头睨了一眼胸前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玉牌,虽然他笃信自己天赋异禀,或可一试,但他也没有那么盲目乐观,他清楚自己的底子,这条路堪比痴人说梦。   “飞不飞升的我也没那么稀罕,但法力精进,至少能在被人欺负的时候打回去。”   “谁敢欺负你?”承曦戏谑地问。   白隐玉横他一眼,“现下的世道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以前我们这片山头是最不济的,什么妖魔鬼怪,路过的都可以轻易踩上一脚。”他收敛着说的,实则何止踩一脚,灵力稀薄但美味的小精怪被虏去做妖魔的下酒菜是家常便饭,光他自己就好几回命悬一线,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活下来忒特么地不容易了。   但他不愿被看扁。   承曦面露不解,他这两日目之所及,似乎颇为闲适融融。   小狐狸撅了噘嘴,语气不那么甘愿,“自从苍凌来了,便好一些。”   “苍,凌?”   “嗯,一个狼妖。”特招人烦的狼妖。   承曦听他语气颇为不屑,不禁好笑。这下界的妖精好生奇怪,就算基于养育之情待行将就木的低等精怪亲敬有加,但也不该对护佑一方的大妖嗤之以鼻。在天界,这是不可饶恕的僭越。那里讲究以强为尊,他能够在天庭横着走,一神之下万神之上,靠得不是血缘是实力。在九重天上,一生无有精进抗不过天劫魂飞魄散的神仙,是无人怜悯的。   说曹操曹操到,他还不等发问,左侧林间一枚柳叶倏地朝小狐狸飞了过来。   承曦本能反应,伸手夹在指尖。   “呦,小狐狸,你这相好的有点玩意。”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你傻乎乎的,弄明白谁吃谁了吗?”   “关你什么事?”白隐玉一大步跨过来,把承曦挡在身后,“等我神功大成,第一个先吃了你。”   “切,”狼妖习惯性的冷哼,“我等着。”   “不理他。”白隐玉一扯承曦的袖子,快步下山。   他们半路拐了个弯,绕到山林深处桃花精的住处。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是采果酿酒最忙碌的时候,桃花精姐姐做事精益求精,每一个鲜果都要精挑细选,从不用法术一锅端。清羽姐姐行事更是妥协细致,每每忙起来,她们两个都要在这林子里住上好些时日。   院中无人,清羽给小狐狸留了字条,她们去山涧洗果子去了。   左右无事,白隐玉翻出针线筐子来,里边有些边角料子。   他指挥承曦,“脱下来。”   承曦双臂环肩,“为何?”   “姐姐们忙碌,我得带你下山做衣裳去,你就这样跟我出门?”他指了指承曦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我先给你补补。”   “我不脱。”小神君抵死不从,他内里未着中衣,就这一件。   “嘶,哪里没瞧过。”白隐玉懒得跟他掰扯,“那你坐下来,转过去。”他那两手三脚猫的针线工夫,被人盯着非露怯不可……   呃……没人盯着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清晰地感知到,针尖扎到了肉里。   白隐玉怔了一刹,拔出来,身前坐着的人无动于衷。   他疑惑着,用针尖小心翼翼地在承曦腿上戳了一下,两下……不曾扎破,但细看,瓷白的皮肤上留下白白的小点子,怎么着也不该毫无反应。   三下……承曦扭头,无奈地睨他,“好玩吗?”   小狐狸锁着眉头质疑,“你是活着的妖精吗,怎么不知道疼呢?” 第0007章 小爷罩你   “疼?”这个字眼从承曦识海中划过,好似流星坠落,留不下丝毫痕迹。   区别于那些兢兢业业后天修出金丹的各路神仙,他乃上古应龙转世与玄女结合所孕育的独子,天赋金丹,得天独厚,据说他降世那一瞬,九重天之外的远古云层降下七彩祥瑞,妙音阵阵,六界灵力暴涨,通天彻地的光柱流华溢彩。   是以,他生来自带威慑,若是不刻意收敛的话,上神以下的修为在他面前很难挺直脊背,妖魔轻易近不得身,遑论造成任何伤害。其神龄五百继战神之位那一年,硬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皮开肉绽,但也只是肉身有损,金丹灵窍无恙,神识清明,没什么所谓的痛觉。而之后五百年南征北战,能与之周旋一二的大妖凤毛麟角,未尝伤痛之感。   至于之前在涅槃中遭遇的偷袭,那斩龙锥洞穿胸膛的瞬间,他正被四肢百骸中烈火烹油一般的烈焰灼烧着,遍体充盈的尽是狂暴愤怒与不甘,无暇他顾。   因而,“疼”这个字,在他过往的成长中,没有具象的感触。   承曦眉目低垂,“无聊。”   “嘿,”白隐玉大呼小叫,“你不只是脑袋摔傻了吧?”他举着针尖轻手轻脚地在自己手背上扎了一下,“明明就很疼嘛。”   小神君面无表情,“娇气。”   “你不娇气,你刀枪不入,行了吧?”小狐妖气结,“得得得,算我多管闲事,你转过去,别耽误我干活。”   沉默良久,承曦别别扭扭地,“我……大概是感知不敏。”   不管怎么说,这小狐妖也算是好心关切,他虽不习惯也不需要,但一直冷言冷语讽刺人家实属不该。小神君没什么与年岁相仿之人融通的历练,往日下凡皆为铲除妖魔,打完就走,初次在下界滞留,便遇到这么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小妖精,着实头痛。但他大约需得藏匿一段不短的时日,总不能一直把人得罪下去。   嗯,他屈尊降贵地缓和,只是为了自己在此地停留期间更便宜行事一些,没什么别的原因。   小狐妖很好哄,通常气不过几息,给个草台阶,也能顺顺当当地滑下来。   “为何?天生的吗?”白隐玉笨拙地走着针,随口问道。   “大抵是,习惯了。”承曦也学会了扯谎。   “习惯?哎呦呦,你别动,又差点戳到。”小狐狸大惊小怪,“哎呀,你这腿上这么大一块伤疤,你以前是不是常常打架啊?”   腿上?承曦低头曳了一眼,那是八十一道天雷留下的深重印记,待他涅槃之后才会消散。也就是看起来骇人,当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或许。”承曦琢磨着,以后把这小妖精带去凤栖殿,他早晚要知晓自己的身份,提前铺垫一下也好,省得到时候小狐妖毫无思想准备,太欣喜若狂了。   “妖精皆有擅长的法术,我修炼的是火法,兴许在族群中司职征伐一类的行当,亦未可知。”小神君九转十八弯地费劲铺垫。   “火法……征伐……”白隐玉在嘴里咕哝着重复。   正午院子中的树荫下,清澈的金光顺着繁茂的枝叶间稀稀疏疏的空隙透下稍许。承曦垂目,在斜前方的砖石地面上能够看到小狐妖的影子。他一手扯着衣摆,一手谨慎而专注地下针,间或缝得太歪了,还要退线回去重来,如此往复,进展缓慢,没两下就没了耐心。管他三七二十一一顿连针过后,少年举起衣摆审视成果,大概是针脚七扭八歪,小狐狸精鼻子气歪了,还偏偏忍着不出声。   承曦瞧得有趣,不由自主地身心松弛下来。   他突兀地联想到几百年前的场景,彼时,他还住在天帝的金阕宫侧殿里。   他对父母几乎没什么直接的印象,所有的描摹皆来自天庭记载与他人言语。据说导致他们二人双双陨落那一战乃开天辟地之后,最惊心动魄,几乎动摇六界根基的一战。为了封印已然一统下界的魔王,战神夫妇毅然决然地自爆金丹结成固若金汤的血域。因而,这世上唯一糅杂二人精血于其间的承曦的心头血,便成为了打开封印之锁的钥匙。   承曦心底深处一直有一个疑惑,天庭正史上记录他二人战至绝境时,义无反顾地为六界为天道赴死,舍生取义。他想问一问,那时候他们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想到过,在九天之上,还有一个不足百年的婴童在等待他们回家。这世间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回答他的困惑,当然,以他今时今日同样的担当,类似的问题也早已问不出口。   战神夫妇魂飞魄散之后,他被送到天帝宫中养育。一开始,每天呜呜泱泱无数的天兵侍童围着他,美其名曰小殿下太矜贵,容不得一丁点儿的闪失。不过,尸位素餐之辈,人再多也是废物。在他三百岁生宴当日,还是被魔族钻了空子,差点儿将他掳了去。虽有惊无险,但是他失去了自己百年间唯一的亲密伙伴。   也是从那时起,承曦谁也不信,谁也不靠,他一个刚满三百岁的小娃娃,也就相当于人族的垂髫之年,还没有书案高,他独自搬去凤栖殿,与留守的小侍童无忧相依为命。有一段时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背后窃窃私语,凤栖殿剩下的这位小殿下性子阴郁,刚愎自用,过刚易折,天帝也拿他没办法,偏又打不得骂不得,是块烫手的山芋。他们以为他听不到,实则他早就千里辨音。   于是,在他铁腕惩戒了几个最爱嚼舌根口舌最毒的小仙之后,没人再敢轻易开口,同时也传出了小殿下冷漠刻薄独断专行的名头。时至今日,天庭早已坐实承曦上神战无不胜薄情寡性,无人再敢就此置喙半句,   无所谓,他不在乎。   那之后,承曦每日往返藏书阁的路上,终于清净了许多,除了途径百花园那一段岔路。   天宫御花园亭台楼阁参差坐落,奇珍异草绚烂繁茂,湖光花色,美轮美奂。即便是在见惯了缥缈仙境的众神看来,亦是美不胜收的瑶台阆苑。   天帝宽厚,登基之后,将原本设于周遭的屏障撤除,百花园不再是金阕宫的私园,可供九重天一众神君仙子随意出入赏玩,亦可用作举办各种花会酒宴。一时间,夜夜笙歌,日日喧嚣,醉生梦死,无休无止。   最热衷于在花园中嬉闹的自然是小仙童,上界总不乏新晋飞升的男女老少,不少神仙看对了眼儿互结道侣,过几年添丁进口,热热闹闹。百花园是各宫各殿的侍童日常陪小主子遛弯戏耍的绝佳场景,承曦每每路过,总不乏新鲜稀罕的画面。他那个时候童稚未脱,表面上老成持重冰冰冷冷,内里怎会一点儿也不好奇羡慕。   那些众星捧月的小仙君最爱的把戏便是指挥侍童,用花里胡哨的障眼术法凝结出如有实质的花火或是冰晶,然后再用这些东西堆出一个个会蹦会叫的小兔子、小狐狸、小狗、小猫来围着圈的唱歌谣。   承曦偶尔会停在谁也看不到的廊道角落,躲在柱子后边,瞧上好一会儿。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也不是单纯的艳羡,若是真的让他过去一同戏耍,他定要嫌弃幼稚无聊,不肯浪费时间。   当然,也无人邀约过他。   总之,心里涩涩地不舒服,就好似某个角落缺失了一点什么,无从弥补。   直到他日渐长大,花园欢歌笑语依旧,但他再生不出丝毫兴致瞥上一眼。可曾经盘踞心头的那一点点触景之情,却被定格了,深埋进心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就在眼下这一刻,在他凝望着小狐狸笨手笨脚为他补衣衫的倒影时,心底那一片破碎的边角不期然地冒出来,好像那一针一线不仅落在布料上,也缝进了心房里。   “打手?”   兀的一句,将小神君飘出老远的神思拽了回来。   “什么?”承曦甚至忘了刚才两个人说到哪里。   他甚少有这样的时刻,任由思绪翻飞,松懈的几无警惕之心。他沉下眸色,诧异于自己一千年来绝无仅有的麻痹大意。   这小狐妖即便法力低位,性子又不着调,但谁知不是伪装出来的呢?他怎可掉以轻心至此?   “我说你可能是个打手,修习火法,总打架,身上还落下伤疤。”小狐妖思考了半天,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这厮的脑回路若真是装的,也挺难为他的。   “打,手……”承曦上神咬牙,“差不离吧。”   “好了。”小狐狸弯腰咬下线头,一拍手,“我劝你回去以后,还是换个行当的好。虽然现下到处乱糟糟的,但终归还是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你说说你,法力估计也就那么回事,跟人打架也占不着便宜,毛都快烧秃了,脑子也摔傻了,图点什么?”   承曦竟无言以对,“……”   “走,”白隐玉收拾好针线筐,小手一挥,“咱们下山去。”   “下山?去哪?   “当然是哪里人多,哪里热闹,哪里能赚到钱去哪啊,顺带领你见见世面。”   这山上的精怪并不热衷入世,以前大多靠爬山虎大叔三不五时下山走街串巷售卖药材的时候捎带着贩卖和采买,除了桃花精和清羽的酿酒供不应求,其他都是小打小闹偶尔为之。自去年白隐玉化形以来,他可是个闲不住的,打着寻人修炼的旗号,隔三差五就往山下的镇子里跑。倒买倒卖的,自己挣着些银子,也把新鲜的吃食小玩意带回去。   “我不去。”承曦拒绝。他哪里去过人间那种污浊之地,值得他亲自出手的都是遗世孤立独霸一方秘境的一代大妖。   小狐妖白眼,“你还得做衣衫……”   神君挣扎,“一件,够,穿。”   “我的吃食……”   承曦低声,“我采果子给你,你适才不是吃得挺欢?”   白隐玉步步紧逼,“我,的,火,灶……”   “……”引咎自责的小神君败下阵来,“那……走吧。”   小狐妖狡黠一笑,“放心,小爷罩着你。”   【作者有话说】   带神君下凡啦,妖魔鬼怪,速速让开。 第0008章 不占白不占   “欸,大妈大婶们让一让。”   “哎呦哟,哪来的毛头小子,懂不懂先来后到。”   “你往后站站,我比你先来,我家闺女守寡三年了,家里铺子等人继承呢。”   “切,就有个铺子还敢抢人,凉河边那一整条巷子都是我们家的,这位公子您要是入赘过来,就擎等着享福吧。”   “让一让,都让一让,再不让我咬人啦!”   “欸,你这泼皮撒什么疯,小心挨打。”   “他有主了,家里媳妇喊他回去抱孩子呢!”   “去,这小公子瞧着不及弱冠之年,面嫩着呢,你骗谁?”   “切,什么公子,穷人家的孩子,早些年许给山上的狐狸精了。”   “啊?”一众婆子哗啦啦散开,将信将疑地又不甘心离开,小狐狸精趁乱将人一把拖了出来。   当白隐玉第三次把招蜂引蝶的小山鸡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解救出来之后,他真是被气哭了又气笑了,又哭笑不得。   今日下山,他们走到山脚下颇为繁华的城镇才发现,正赶上了大集的日子,分外熙嚷。   小狐狸最爱凑热闹了,看什么摊子都新鲜,遇到挑担的手艺人更要追上去瞧瞧。没走出去两步,就把什么“小爷罩着你”的豪言壮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跳脱雀跃了好大一会儿,才发现尾巴没跟上来,他把小山鸡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好在小狐妖虽说法术不济,寻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当他看到承曦被一群掩面含羞的少女堵在胭脂水粉摊前的时候,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来。想当初,他满大街寻觅猎物,怎么不见这些良家妇女蜂拥而至。一个个要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么脚步匆匆目不斜视,一个个贞洁得跟清心寡欲的尼姑似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看到唐僧肉,烈女变妖精?   他气哼哼地往前冲,娇女们倒是纷纷让路。他冷不丁一瞅,敢情不是被他震慑到了,是被小山鸡明晃晃嫌弃不耐烦,再不走就要拔刀的冷戾目光吓得退避三舍。那一张颠倒众生的俊脸上只写着一句:哪里来的脏东西。   到底都是些不常出门的小娘子,有色心没色胆,不经吓。   白隐玉熊熊燃烧的心火熄了几分,轻易地将人带走。   “说了跟紧我,你怎么不听话?”他倒是好意思倒打一耙。   承曦上神正烦躁鄙夷得不像样子,集市上的人摩肩擦踵,他万般小心,还是被人蹭到了袖角。仿佛沾上了什么了不得的污秽东西,恨不能立即把衣衫扒下来扔了,无有心思搭理他。   小狐妖没记性,刚牵着人走了没两步,就又被一个卖铜镜的摊贩吸引住了。他换了十几把镜面来回照看,直照得摊主叽叽歪歪,“你买不买,不买别挡路。”   “当然,不买。”小妖精欠揍地做了个鬼脸,撂下东西就跑。他心下又傲娇又委屈,明明他长得一样好看,那帮人是不是眼神不好,这妖精和妖精的待遇,差别也太大了些。   他猛然回头,照镜子的工夫,小山鸡又被两个店铺的老板拦住了路,非要拉他到店里喝杯茶歇歇脚。白隐玉一打眼就看明白了,把他拉进去,还愁那些贵妇小姐不乖乖地进门掏钱吗?偏是那小山鸡怕是当了真,一副抗拒得不行又不好意思失了礼数的架势,冷着脸进退无门。   小狐妖赶忙上前解围,“公子,你家着火了,喊你回去救火呢。”   这个称呼甫一出口,白隐玉突然醍醐灌顶一般地领悟到,他和这小山鸡的区别不在脸蛋在气势,人家就是披个麻袋也像是皇亲国戚微服私访,而他,空长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却一身寒酸市侩之气,估摸着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顶多像个狐假虎威的小太监。   “再乱跑就不要你了,让艳春阁把你捡回去当头牌!”他心里头酸溜溜的,不讲理地恐吓。   承曦压根没认真听,他还在执着地纠结被蹭了一身人味儿的脏衣服。一会儿忍无可忍把袖子挽起来,一会儿又觉得不成体统,得放下。   即至承曦第三次被闻风而动的婆娘老妈子围追堵截,白隐玉终于认输,战乱年头,男丁矜贵,别真被哪家大户绑了去,他到时候还得劳师动众地把人偷出来,犯不上。   小狐狸只好压下赶大集的蓬勃热情,扯着人家的袖子,避开主街,往人少的巷子里走。   “下回出来高低得给你戴个帷帽,还要在脖子上挂个招牌‘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看他们还抢不抢。”少年老神在在地小声嘀咕,末了给自己逗笑了。   他原本打算先去开拓几家定酒的商户,再寻摸去哪家店接点儿力气活,这小山鸡别的不行,昨天提两个大篮子上山可是连大气都不喘一口,比他强多了。   眼下,见他这幅痛首蹙额的模样,白隐玉没办法,只能先领人绕过两个街巷,来到了成衣铺子门口。   “一会儿进去,你一句话也不要说,记住了没?”小狐妖嘱咐,这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可别耽误他讲价。   “嗯。”承曦蹙眉应了一声,让他讲他也懒得,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更没有和人族搭言的兴致。   白隐玉先进门,看店的伙计如往日一般,没多大动力,只是懒懒地瞥他一眼,象征性地招呼一声“来了”,屁股都没抬起来。   这家铺子藏在僻静的巷道,门面小人少,虽然高中低档料子也算齐全,但比主街上的大铺子要便宜上两到三成。山上女妖和孩童都喜欢簇新的衣衫,布料是每回下山经常采买的物件。这一家可是他货比三家精挑细选出来的,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反之,对商家来说,他即便频繁光顾,但采买的大多是最廉价的料子,这还不算,每每砍价砍到口沫横飞,磨得人欲哭无泪,实在不是个受欢迎的主顾。以至于,他再来,老板娘都会躲起来,留个看门的伙计只照着定价卖,爱买不买。   “啊,来……”白隐玉话刚回到一半,对面的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客官,您里边请,”小二一阵风似地路过他,径直奔着后边的人而去,“楼上有新到的好料子,您要不要……咳咳,”小二被承曦如刀似匕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低下头战战兢兢硬着头皮继续敬业地招呼,“爷是自己瞧着,还是我替您推荐推荐?”   白隐玉冷眼旁观,心道:“该,让你看人下菜碟。”他心下不舒服,果然适才领悟到的皇子太监论千真万确,连个跑趟的伙计都瞧得出名堂。   他一时又有些犯疑,他这一身市井气天经地义,一个荒山上没爹没娘的低等精怪,能高贵到什么地方去。可这小山鸡鹤立鸡群的气势哪里来的,难道不是野山鸡,是哪个官宦人家或是洞庭仙府豢养的金丝鸡成精了?   他正琢磨着,耳明眼亮的老板娘从楼上袅袅娜娜地走下来。在这种动乱年头做生意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   老板娘风情万种地瞟了两眼,就弄清楚了状况。   “有客人来怎么不喊我,”她先是埋怨了伙计一句,随后亲切地朝白隐玉招了招手,“小玉好久没过来了,是不是把姐姐忘了?”   他明明几日前才来过,也不知是谁猫在楼上躲赖。   少年皮笑肉不笑地,信口拈来一句话本子里的台词,“怎么会呢,我想姐姐想得紧,这不就来了。”   莫名地,他感到背后冷飕飕。   老板娘走到一楼,少年下意识往承曦身前挪了一步。   “小玉今儿个是给哪位姐姐妹妹买料子啊?”老板娘巧笑嫣然。   后背的眼刀如有实质。   “还是给你身后这位公子添置?”   “对对对,就是给他裁两身衣裳。”小狐妖叠声地应答,后脊梁骨终于不发凉了。以往,他们为了省银子,都是裁了料子回去,山上的阿婆姐姐们自己缝制。眼下是等不及了,小山鸡身上这件眼瞅着就得扔。   白隐玉摸了摸贴身放着的钱袋子,打肿脸逞强。   没办法,他本来是攒了些银两,上回差不多都折在艳春阁了。结果人财两空,他也没脸去要。现下兜里这些,裁两身粗布麻衣,估摸着尚且能余下几个月的饭钱,织锦绸缎是不敢想的。   “这小公子气宇非凡,可得好好选选。”老板娘使了个眼色,“我亲自帮你们掌掌眼,阿旺去给贵客倒两杯茶水来。”   得,还成贵客了。从来没享受过这待遇,小狐妖一边挺直了腰杆,一边捂紧钱袋。   身后的人听话得一言不发,连凑前都不凑前。   老板娘也不急着张罗,在布案子上随手取了一匹麻布,刚要比量,见那矜贵冷淡的小少爷恨不得退出八里地去,老板娘无奈地耸了耸肩,把样布递给白隐玉。   小狐妖瞅了一眼,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有,稍微像样点的吗?”其实老板娘取的就是他日常采买的料子,厚实抗风抗磨,最适合山上那帮兔崽子。可要是套在小山鸡身上,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老板娘很有耐心地带他们在楼下绕了一圈。   “这个颜色太暗了。”白隐玉不满意。   “这个不够柔软。”   “这个也太薄了。”小狐狸挑剔来挑剔去。   最后一块料子也被否了,老板娘恰到好处地一针见血,“也是……这楼下的料子都是给凡夫俗子准备的,不称这位小公子的气度。”她循循善诱,“要不,咱们去楼上瞧瞧,买不买的再说。这么漂亮的人儿,我这也头一回见到,料子铺他身上,好像都沾了金粉似的。”   老板娘可真会说话,每一句都讲到他心里去,白隐玉不住地点头。   承曦张开嘴,又闭上,说好了不让他说话。   小别扭这神情看在白隐玉眼里,显然是对适才的料子都不满意,少年要强的劲儿上头,当先一步,“走,楼上瞧瞧去。”   承曦无奈地跟了上去,他想说的是,随便哪一块都好,这些人间的料子,就算是金丝银线他也看不上,楼上楼下的没差。   “啧啧啧,这个好看,亮堂堂的。”   “这个也好,滑溜溜。”   “这个,还有这个……”小狐狸精跟老鼠掉进糖罐子里似的。   “不过……”他有些形容不上来的感觉。   “什么样的料子,”老板娘善解人意地总结,“哪怕是这最稀罕的云锦,穿到这位公子身上,也显逊色了些。”   小狐狸精不能更赞同,又只剩下点头一个动作。   老板娘再接再厉,“要不,这个,还有这个……一样扯一块?我们这儿的裁缝师傅手艺那可是一顶一的好。”   “呃……”小狐妖飞速地盘算着兜里的银子够不够,承曦碰了他一下,他头也没回,“乖,别捣乱。”   “手工费我给你省点儿。”老板娘加码。   “再送块上好的里衣料子吧,不要我平日买的那种,要柔软的棉布。”小狐狸讨价还价。   “也不是不能送,那你得加一块料子,那个鸦青色的他穿着多考究。”老板娘不吃亏。   承曦扯了下白隐玉的衣摆,脑袋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小狐妖不理他。   “三块料子的话……”他为难了。   “下个月是百年不遇的望日花朝,你没发现镇子里的商铺全都张灯结彩了吗?”老板娘拿出杀手锏,“我豁出去了,送你一间客栈上房,披红挂绿的那种,”她眨了眨眼,“少年郎下山为什么啊?有看好的艳春阁或是别的楼子里的姑娘,带去住一晚红袖添香,岂不别有情趣?”   “好!给我包起来。”小狐妖豪迈地拍板,买一送一的便宜,怎么能不占? 第0009章 你当自己是只凤凰?   出了布料铺子的大门,小山鸡闷不吭声地往前走,任凭身后的人怎么招呼也不搭理。   “欸,你等等我啊。”仗着自己身高腿长欺负人!   小狐妖还一肚子委屈呢,为了给他裁衣衫,钱袋子里的银子加铜板花了个底儿朝天,只换了个鸡肋的客栈房间的兑换牌子放进去。要不是老板娘给抹了点零头,他差点儿留下替人家看铺子抵债。   这小山鸡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不让人家碰,师傅要量体,他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白隐玉没办法,只得接过尺子,自己把小工的活都干了。   就这么伺候着,还不满意?   出了门,不是,从他跟老板娘敲定买卖开始,这家伙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不是,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他那张冰块脸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但白隐玉瞟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小山鸡闹别扭呢。   他只是想不清楚,又是哪里惹了这个矫情的祖宗。   “你走慢点行不行?”   “我跟不上。”   “我说,你等一下,你知道往哪去吗?你给我站住!”   蓦地,承曦停驻了脚步。小狐狸紧赶慢赶,才跟上来。他绕到那人身前,“你怎么回事?”   承曦扭头,不搭理他。   靠!谁惯的他这些毛病,就算是富贵府邸的金丝鸡,不也落到荒山野岭,落他这只狐狸精的手里了吗?拽什么拽,知不知道家里谁说的算?   这动不动就甩脸子的毛病不能惯!   “跟我走。”小狐妖也绷起了脸。   半晌,承曦闷声,“去哪?”   “废话,当然是搞钱去啊。”这回换他扭头就走,这家伙要是不跟上来的话,就把他扔了。他还就不信了,两条腿的白面书生不好找,四条腿的山鸡难道还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成?尤其是这种脸臭,脾气坏的赔钱货!   少年一步一步迈得雄赳赳气昂昂,却好半天没走出多远。他竖着耳朵听,后边的人隔了片刻跟了上来。   哼,不信小爷还治不了你了!   他走街串巷,净抄小道走,承曦一直坠在身后三五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即至来到沿河的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两边大多是三五层的楼阁,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和彩绸,令人眼花缭乱。   俗不可耐,承曦冷冷地瞥着。   这个时辰还不到迎来送往的当口,只有几家酒馆、食肆开门纳客,各路烟花之地大门紧闭,灯烛也尚未燃起。   白隐玉突然莫名地烦躁,回头曳着小山鸡,真该买个面具给他戴上。   “跟紧我,别被哪家的妈妈逮进去。”他不冷不热地叮嘱。   承曦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压根没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直到白隐玉带他走到一栋最高的楼宇前。   “艳春阁”的招牌明晃晃镶着金边,在正午的骄阳下格外刺眼。   果然……小神君的骨指攥得咯咯作响。   他一个闪神的工夫,小狐狸精顺着楼边缘的石板绕进了后巷。   这真是……轻车熟路啊!承曦咬破了内唇。   年轻的上神双足好似被黏在了地面上,他真该转头就走,可腿脚却不听使唤。   龌龊、肮脏、不知廉耻、不守妇道……承曦冷着脸,跟了进去。   “你……”承曦刚开口讲了一个字,白隐玉两手推上他肩头,“去去去去,你在凉快地方呆着等我。”一鼓作气把人推到几十米开外的河边树荫下,他才偷偷吐了一口长息,“就站在这儿,不要乱动,等我。”他撂下话迅速跑开,回到那个小角门敲了敲,来不及看到身后比锅底还黑的面色和急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即便法力尚待恢复,这点距离也足够上神分毫毕现地看清楚听明白。   承曦紧紧地盯着后门,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一会儿从那扇窄门里大概会走出来小狐妖相好的姑娘,然后两个人手拉着手去客栈……   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可是,他还未曾与白隐玉成亲,少年也非名正言顺的上神仙侣……若是人家过往有两情相悦的良人,难道就因为阴差阳错与自己有了夫妻之实,就要被棒打鸳鸯,貌似实非正理……他过往读过那么多厚重繁复的经史典籍兵法战策,他像一个除了征战无需操心任何其他事的火器,没人教他最朴素的人情世故。   承曦进退维谷,一时觉得自己该果断上前将人拉走,一时又望而却步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应对……他从不曾有过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刻,一种陌生的失控感陡然攀升,小神君的心吊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又憋屈又困惑,无名火中夹杂着些许茫然无措。   他短暂迟疑之后,正要不管不顾地去把人先带走再说,角门被人从内拉开,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探出脑袋来。   承曦顿足:“……”约会还得有接头人?   “你怎么还敢过来?”中年男人侧身出来,站在门边,不乐意地朝少年呵斥。   小狐妖笑嘻嘻地,“没事的,柳妈妈不会管后院的事儿。再说了,我这么个小角色,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里还不是您刘管事的天下,我才敢过来。”当初要不是这姓刘的忽悠他,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妖精,也想不到要花钱去楼子里开荤这条捷径。   “那倒是,不过你这孩子,瞧着怪机灵的,怎么不知好歹呢?”刘管事阴阳怪气地内涵白隐玉逃跑之事。   小狐妖双手攥拳,忍下一波恶心和委屈。他此刻才算捋明白,他敢情就是被眼前这个人算计了,收了他的嫖资,说是给他省点儿,实际上估摸着都进了自己的腰包,然后在柳妈妈那里,又把他当小倌送出去。   白隐玉喘了两口粗气,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艳春阁是山上酿酒的最大买家,他还得指望着这个姓刘的做生意,只能忍气吞声。   早晚找机会剃光他的头发,再套麻袋揍一顿。也不知自己确切几百岁高寿的少年心里默念清心咒,“怪我年纪小,不懂事,您多担待。”   “唉!”刘管事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担待就担待吧,反正平日里我也没少照顾你。”这是伸手要钱的意思,这人简直了,恬不知耻,贪得无厌,毫无底线……关键是他现下穷得叮当响,一个铜板也掏不出来。   “刘管事,我跟您说个事儿,”小狐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计上心来,“我听说,来月里统统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镇子里但凡适龄的男女,最近都议好了亲,就等着择黄道吉日行礼摆宴。谁家婚宴还不得用上几坛子好酒,尤其是那些高门大户,据说有的人家要开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呢。您看,我这山里来的,谁也不认识,不像管事您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白隐玉停顿一息,留给对方露出得意嘴脸的契机。   “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您帮我引荐几家有婚宴安排的府宅管家?”   “这个啊,”刘管事挑眉,“大户人家的管家哪里是那么容易攀上关系的。我愿意引荐,人家不一定乐意搭理。”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是怕搭一次桥,日后就捞不着油水了。   白隐玉早有准备,“我不出面也行,那就劳烦您帮忙请人家喝壶酒尝尝,若是客人满意,”他四周瞅了瞅,“我给您三成的花红。”酒水本就是薄利多销的生意,之前他给艳春阁供的货品,回扣两成。   刘管事咂吧咂吧嘴,“我倒是有心帮你,但你不晓得,那些大户人家的采买,”他右手三个手指捻了捻,“胃口可大着呢。”   小狐妖一咬牙一跺脚,“四成,我出四成。”他可怜巴巴地,“您也知道,这生意就是赚个辛苦钱,没多大利的。”   刘管事叹了口气,“那我就当做好事?”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您可真是个大善人啊。”白隐玉嘴角抽搐地谄笑。   他虽鄙夷这家伙的贪婪,但他也不吃亏。时下正值山上各种酿酒的瓜果花木丰收的季节,往年都是多酿制出来一批,卖不出去就先存着,并不增加多少成本。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不是常有,遇到了就得抓住。   “刘管事。”一个猎户从河对岸下船,遥遥喊了一声,白隐玉好奇地望过去。   猎户一只手拎着两只兔子,一只手拎着一只山鸡,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今日运气好,你看这家伙,”他兴冲冲地举起山鸡,“这鲜亮齐整的羽毛,做扇子糟蹋了,给花魁娘子裁裙摆也绰绰有余。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生怕伤了碰了。”   “啧,”刘管事笑容满面,“的确是好货。”楼里的姑娘们最稀罕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这下他又能在柳妈妈面前卖好了。   刘管事大方地给猎户结了银子,生怕他把山鸡卖去别家,兔子也给了高价。白隐玉在一旁瞧着,羡慕不已。没办法,这年头儿,妖魔为患,战乱不休,人间壮丁男子矜贵,猎户更是紧俏工种。   送走了猎户,白隐玉又与刘管事敲定了些细节,便也告辞。他待角门关上,才转过身,喜笑颜开地朝树荫下跑。   “等急了吧,我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小狐妖急切地分享,“顺利的话,今天花的银子都能挣回来,还有富余。”   小山鸡神情复杂,背着手不说话。   “你藏了什么?”白隐玉问。   承曦抿了抿唇,还不待想好怎么说,性急的家伙先拖着他的胳膊拽到身前。   小狐妖瞪大了双眼,“这是……”他往猎户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往小山鸡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你居然拔自己的毛,疼不疼啊?”   承曦一窒,准备好的话又吞了回去,小狐妖第二次问他这个从未有人担心过的问题,他心下一道暖流淌过,欲语还休,摇了摇头。   白隐玉压根没注意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小狐狸精直勾勾地盯着那根璀璨华丽的羽毛,痛心疾首,“你是不是傻,照猫画虎的,人家一整只山鸡的羽毛才能卖上价,你这一根有什么用,你当你是凤凰啊?”   小神君心底刚刚升起的暖流还没来得及漫延开来,倏地冷了下去。   他一把抢回自己的羽毛,“我做扇子,要你管?”   【作者有话说】   又是作者想拿撬棍把小凤凰嘴撬开,小凤凰想拿针线把老婆嘴缝上的一天 第0010章 歪理邪说之神   承曦上神举着自己华丽矜贵的凤羽,手心火星滋啦啦地冒。金丹赤凤真身的翎羽一根,上能增修为涨灵力,下可活死人肉白骨,是这天上地下用多少金山银山也换不到的瑰宝。别说完完整整的一根,就是上边的一小片羽毛,若是送给丹灵真君,那势利眼的小老儿指定乐意用他一整面柜子的珍品丹药来换。   现下,居然被这小狐狸嫌弃?!若不是怕灵力外泄,他阖该一把真火烧了。   “喂,你这只小山鸡怎么气性这么大啊?”   “我说错了行不行?”   “你别扔啊,这么漂亮的毛。”   白隐玉急赤白脸地从承曦手里又把羽毛抢了回去,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有点伤人。虽然道理是那么个道理,这小山鸡不通人事,又隔得太远,估摸看了个大概便自己瞎琢磨。但说到底是一片好意,拔毛应该挺疼的,至少勇气可嘉。   就是嘴硬了点,做什么扇子,他会吗?   小狐妖用力忽闪了两下,绮丽绚烂的羽翎随着微风拂在他的面颊,触感似乎比铺子里最贵的衣料还要丝滑细腻,镀金嵌银一般的光泽缓缓流淌,实在不似那么倔强冷硬的妖精身上长出来的东西。   山鸡毛这么柔软漂亮的吗?他没读过什么正经书,也夸不出更多好听的辞藻,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山鸡的羽毛,可比刚才猎户提的那一只要美丽得多。   “还给……”承曦还未抢回去,注意力便被巷子深处的动静吸引了过去。他刚才闷头生气地走着,径直闯入一个僻静阴暗的路口。   “住手!”上神一声怒喝,打断了两个成年人对一个半大孩子的围殴。   “少管闲事!”一个人恶狠狠地瞪过来一眼,刚要再抬手,突然“啊”的一声大叫。承曦随手运起地上一块石子,正中他手腕。   上神远远地一曳,这么龌龊的人族恶棍,他可不愿脏了手。   “啊啊啊啊。”那人被直接打断了腕骨,嚎叫得跟杀猪一样。同伙一看情形不好,硬拖拽着地上的少年就跑。   “救命啊。”少年微弱的哭喊跟小猫似的。   过去虽从不管人间琐事,但战神怎么可能允许恃强凌弱的行径在他眼前得逞。白隐玉光顾着摆弄羽毛,一个不注意赶过来晚了,小山鸡已然追着那几个人冲出了巷口。   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息,优哉游哉地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在不过隔了一道巷子的死胡同里,小山鸡被上下前后围了个密密匝匝。   “啊!”“哎呦!”“嗷呜!”“杀人啦!”“救命!”“妈啊!”……   小狐妖用羽毛挡住双眼,不爱看一地流氓翻滚着鬼哭狼嚎。   “大人饶命。”   “我们错了,不敢了。”   “我们眼瞎,有眼不识泰山。”   “请您饶命啊。”   承曦冷冷地施舍一个字,“滚。”   一群断胳膊断腿的地痞无赖瘸着蹦着哀嚎着往外逃,“等等。”白隐玉追上两步,薅住了意欲趁乱一起撤退的少年。其他人头都不敢回,一窝蜂地躲命去了。   少年瑟缩着转身,“这位少侠,我是被他们欺侮的,我……”   “行了,”白隐玉一只手把羽毛拿得远了点儿,免得被蹭上污浊,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把人贯到地上,“拿出来。”   少年可怜巴巴,“什么?您让我拿什么?”   “怎么着,”小狐妖白眼一翻,“今日之事,你是打算一点儿血不出啊?”   承曦蹙眉,刚踏前半步,白隐玉回头瞪他,“老实呆着,别过来。”神君一顿,又退回半步。   委顿的少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趁白隐玉朝后头说话的一个晃神,一掌偷袭,爬起来就跑。   承曦瞳孔骤缩,伸手把人扯到身后,一股黑气在他面前消散。   他大踏步赶上,一脚将人踹倒在地上,“魔族……”他鄙夷一声,抬掌便是杀气压向头顶。严格来讲,观其魔息,这孩子只是刚刚修习魔道,并未入魔,尚属人类,不然即便他现下法力恢复不足两三成,也不至于看走眼。但即便两成,灭绝千八百个这种货色也不在话下。   “不要。”白隐玉猛地撞过来,救了少年一命。他气急败坏,没有注意到胸前玉牌一闪即逝的阴影。   “仙人跳而已,罪不至死!”小狐妖主持正义。   “习魔者,罪无可恕。”承曦面无表情。   “谁说的?”小狐狸插着腰与他对峙,“你这是九重天的歪理吧?谁规定的下界一定要遵循?”   “我……”小神君想到自己的伪装身份,及时打住。   “你一个妖精干嘛站在神仙老爷一边?”白隐玉引经据典:“话说,几百年前,他们把统一下界的魔王封印了,大肆屠戮其族人与追随者,魔族几乎灭族,妖精鬼怪人人自危。时至今日,天界抽身世外坐享安稳,哪管人间地下兵荒马乱?”他踢了那小孩一脚,“要不是没有好日子过,谁愿意整日里把自己当诱饵,演这种请君入瓮的戏码?”   死里逃生的少年不住点头。   承曦不虞,“你哪来的歪理邪说,天兵天将巡视六界铲除妖魔,不就是为了保下界平安吗?”   “切,”小狐妖嗤声,“可得了吧,八百辈子也没见过哪个天兵天将救苦救难,还巡视呢,都寻欢作乐去了吧?顶多不过是见下界哪个妖怪修为大成,在威胁到天界之前,提前拔除掉而已。”   白隐玉踢了踢脚边的人,“要钱还是要命?”   承曦不可思议,“魔族不斩草除根,野火吹生,必生祸患。”   “可拉倒吧,”白隐玉不以为然,“你是被无聊的下凡神仙洗过脑吗?所剩无几的那些魔族后代,东躲西藏尚且不及,哪来的胆子为非作歹。再说了,几百年过去了,低等魔物已然繁衍了好几代,就算八辈祖宗犯了错,还没完没了了?”   承曦被他怼得头疼,这些观念与他这千年来一直被灌输的“魔族必除”的天理大相径庭,狠狠冲击着他的底线。   小孩偷偷把钱袋子送到白隐玉脚边,在他眼神示意下一点点往后蹭,寻机兔子一般蹦起来就跑。   小狐妖横过来挡在承曦身前,生怕他追上去。   小神君不愿与其肢体冲突,而且那人离入魔还有一段距离,勉强可划在必除不可的范围之外。他法力恢复期间逗留下界,万事需得格外小心,当然最好不要轻易动用法术。他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合理的由头,绝不是纵容小狐妖胡作非为。   他余光冷淡地瞥着,之前关于天界下界以及魔族存亡的话题不是三两句话能够掰扯清楚的,他势必不至于被小狐狸精一言半语动摇信念,但他暂时也没兴致与其深入探讨。眼下,倒有另外的事不得不追究。   “你这是敲诈勒索,”神君鄙夷地点了点脚下,“与那些败类行事有何差别?”   “此言差矣,”白隐玉捡起钱袋子掂了掂,乐不可支地一边晃着羽毛,一边揣进怀里。“怎么能一样呢?”他心情很好地反问。   “他们做局引你入瓮,乃利用你的同情心正义感做为非为歹之事,破财受伤皆是罪有应得。”而我,他吊儿郎当地往巷子外头走,“适才可是实打实的救他一命。而且,我问过他了,是要钱还是要命,是他自愿选的,与我何尤?”   “你……”承曦上神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岂有此理。”   “你看那领头的少年,细皮嫩肉,脸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做戏也不做全套。你知不知晓,他们为何设下如此蹩脚的陷阱,却屡试不爽?”白隐玉转移话题。   小神君上勾,“为何?”   小狐妖耸了耸肩,“如今这天下乱成一锅粥,打砸抢掠、坑蒙拐骗无所不在。人间俱是以大欺小之辈,尚要提防妖魔鬼怪作乱侵扰。这年头,小人物苟延残喘已是不易,哪有心思管别人家的死活。是以,”他朝承曦眨了下左眼,“但凡跳出来管闲事的必是不食人间疾苦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肥羊一只,不宰白不宰。”   他拖着语调,率先拐出巷子,待被他讽刺挖苦的小山鸡跟出来,果然一脸的生无可恋。   “哈哈哈哈……”白隐玉气死人不偿命地大笑,又在人家忍无可忍爆发之前讨巧道,“走,小爷带你去个地方。”   承曦几番深呼吸,“去哪里?”   小狐妖卖关子,“你不是问我哪儿的歪理邪说吗?我带你瞧瞧去。”   他脚步轻快地在前边带路,先去了一个手工作坊,翼翼小心地把羽毛交代给师傅,请人家为他制成扇子,刚讹来的钱袋子花空一半。白隐玉捶胸顿足地心疼之余,貌似睨到小山鸡嘴角不明显地弯了弯。   他们又顺路来到一个叫采芳斋的点心铺子门前,白隐玉独自走进去,熟门熟路地捧着看店看得直打瞌睡的伙计好一顿热聊,趁铺子面上供客人品尝的样品点心吃得差不多该换一批之际,替伙计把这活儿干了,捎带着在伙计的默许下把之前余下的几块小点心和盘子里的碎渣包在油纸里带走。   小神君躲开两里地,生怕被他贪小便宜的市侩之气沾染上。   白隐玉朝他瘪嘴,才不介意。生活不易,他没闲工夫矫情。   这条路走到尽头,便是一间热闹的茶馆。一楼厅堂搭着台子,说书先生响木一敲,一出新故事正待开讲。   “快快快,来不及了。”白隐玉拉着承曦往里走。   小神君驻足,望着牌匾摇头,这人怎么一会儿抠门一会儿奢侈?一个连点心碎屑都要占便宜的人,居然有兴致花银子听书?   白隐玉不管他,一屁股坐在一张满员的长椅子上。“这位大哥面善,劳驾让一让,行个方便?”少年嘴甜,笑得天真又灿烂,旁边的中年男人不好意思驳他面子,给让了个不小的空档。   得,小神君白困惑了,敢情这人是个蹭听的。大约这事他也不是 第一回 做,跑堂的小二斜了他一个眼神,见惯不怪。   小狐妖转头,一个劲朝止步门口的人招手。   承曦面沉似水,他才不要跟人拼桌,扭头就走。   “行行行,怕了你了。”白隐玉无奈至极,挪到旁边一个空置的小桌子上,心疼地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他没空打量小山鸡嫌弃到不行的神色和几乎要空悬的坐姿,只听那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场白道,“今日,咱们来讲一讲那九重天上战无不胜的承曦上神。” 第0011章 缘来只有你   “话说,千年之前的一个天选之日,梵音阵阵,祥云滚滚,咔嚓一下,天光落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只生来自带金丹的赤羽火凤降临于世。这只小凤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亲乃上古应龙转世的天界战神,母亲为不让须眉的九天玄女,还有个亲大伯,那可是六界之主,至高无上的天帝。”   “啧啧啧,瞧人家这投胎的运道,太子爷也羡慕不来啊。”底下有人起哄。   “谁说不是呢,”说书先生很会应和烘托气氛,“这小神君不但命格旺到六界艳羡,天赋无边法力,听说长得也是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俊俏。”   一直入神倾听的小狐妖下意识往桌对面瞥了下,“难道比这小山鸡还好看?”   “吹牛吧。”听书的人里啥样的都有,有人天生喜欢抬杠,“我看大集上卖字画的摊子有战神的画像,凶神恶煞似的,大家都买回家粘在门上辟邪用。”   “放屁,”前排一个壮硕的大婶抱着孩子站了起来,“谁在那儿胡说八道,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有本事去隔壁城里瞧瞧,战神庙里供奉的雕像跟活人儿一样。人家爹妈都是倾国倾城一般的人物,儿子还能差了?”   承曦背对着高台,低垂的目光闪过一瞬间的黯然。   杠精闭上了嘴巴,坐在前边雅座的都是出来消遣的贵人,带保镖打手的,他可惹不起。   “就是就是,”说书的把话头接了过去,“传闻,隔三差五去天庭提亲的六界仙佛世家,差点儿踩平了凌霄殿的门槛。”   “信口雌黄。”承曦没忍住低声吐槽,他长这么大,亲事从没被人惦记过。   “什么?”小狐妖下意识问了一句,眼神却没工夫转向他。   “……没什么。”小神君眉心跳了跳,心头划过一丝没来由的荧惑,就好似一直以来司空见惯的一件事,突然察觉仿佛藏着什么端倪,还不待他深究,便倏地消散开去。   “咱们书归正传,”先生又敲了下响木,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回来,“老话说子承父业青出于蓝,咱暂且不去讨论这小神君命格相貌如何,单说那未尝败绩的战力,属实粲然可观。五百年前,小战神首战便遇到了从镇魂塔中逃脱的凶兽穷奇,二者于苍穹山大战三天三夜,直斗得天昏地暗山崩水泄。六百回合之后,承曦上神一把灭业之火笼罩千里,直烧得那穷奇嘶吼挣扎至魂飞湮灭。举世震惊,一战成名。”   “小战神呢?”白隐玉兀地高声发问。   “战神?自然是归位天庭,彰不世战功,享万千供奉。”   “我是说他受伤了吗?”少年水洗过一般清亮的眼眸扑闪扑闪,“话本上说穷奇道行犹胜万年大妖,当年被镇压时九重天损失了无数天兵天将。那小战神刚满五百神龄,顶多算个少年,便能单枪匹马毫发无损地灭绝了穷奇?”   承曦抬头,沉沉的目光落在发问的人身上。   老头一顿,随即夸夸而谈,“那是自然,小战神天赋异禀,生而自带金丹,汲天地万物精华温养,岂是凶蛮异兽可比?”   承曦目色深不见底,他不知下界这些传言都是哪里来的。   单枪匹马是真,以穷奇之力,寻常天兵天将徒劳无用,对上就是白白送死,天庭派了两千精兵于他,他未用而已。至于毫发无损,面上看倒也千真万确,一战过后,他全身而退,片叶不沾身。但除了重归混沌的穷奇之外,有且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漫天漫地的业火,灼烧的不仅是凶兽的魂魄,还有他取之有尽的金丹灵力。因而,回到天庭之后,他便直接闭关修炼了许久,哪有什么表彰供奉。闭关出来,已是数年之后。听无忧叨叨,为了这事,满朝神官又把天帝逼得进退两难。一边面上夸赞他神勇无匹,一边暗示这样下去众天兵天将无功绩可捞。最后,天帝以他的名义将战利品战功均分下去,又有人偷偷嚼舌根,讲他沽名钓誉。他记得自己虚虚地给了无忧屁股上一脚,让他有空勤快修炼,少掺和乌七八糟的闲话。   白隐玉吐了吐舌头,“这穷奇也太不抗揍了,徒有虚名。”   小神君无语地觑他两眼。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老神在在,“地上跑的不如天上的飞的,后天修炼的不及先天禀赋……凡此种种,皆是颠扑不破的天理大道。”   “狗屁大道!”白隐玉不服气。   “小孩子不要总捣乱,我们花钱是来……”旁边桌的几个人呵斥他,承曦冷冷曳过半分目光,蓦地,无人再出声。   “花钱听书,不是听你打岔。”几息之后,先前出声之人又怂又不忿地自己小声嘟囔。同伴扯了扯他袖子指了指,捂嘴道,“那边那个,一看就是哪家的少爷微服出行寻乐子,带的小厮骄纵惯了不懂事。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吧。”   老头倒是好脾气,“年轻人啊,总是不听劝,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看开喽。所谓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这世间万事万物,要强不来啊。那承曦上神降生即超凡入圣,据称涅槃之后,法力修为将超越天帝,成为六界首屈一指。咱们再说回这小战神第二番威震寰宇之战,对阵的大妖可是不输穷奇的西海鳖王……”   承曦余光窥见,小狐妖显然对老先生的说法不敢苟同,满脸的不忿,但又被故事吸引,不情不愿地憋着嘴,咽下了意欲辩驳的话。   “西海鳖王老当益壮横行了几千年,作威作福……”   “那北域黑熊精偶得天山雪莲,法力突飞猛进,偷仙丹抢民女,可谓无恶不作……”   “再说到那业已神功大成的黑蛟……”   白胡子飘飘的老头讲得口沫横飞头头是道,在座各位则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只有承曦先是尬得恨不能原地消失,后又索然无味昏昏欲睡。要不是小狐妖坐在他对面,随着故事情节跌宕,他也一副乍惊乍喜的表情太过于生动投入,承曦瞧着实在怪有兴味,早就起身离开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老头最后捋了一把胡须,拍案而起。   “唉,怎么就不讲了呢……”   “走吧,走吧,到时辰了,一会儿该放河灯了。”   “就是,一串铜板你还打算听到天亮啊?”   “小二,我明日再来,你给我位置留好。”   人群熙熙攘攘,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   承曦起身,他用眼神示意小狐妖,“走啊。”   白隐玉恋恋不舍,今日可是花了茶水钱的。他朝小山鸡使眼色,让他稍安勿躁。他又让跑堂儿的添了两遍水,递给承曦,人家还嫌弃不喝。直到那壶粗茶淡得毫无滋味,伙计到他这里擦了三遍桌子,白隐玉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走出门口,承曦回首打量了一眼招牌,“呓语楼”,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怎么样,好听吧?”小狐妖自顾自地回味,“日后若是有空,我可不带你来了,我自己听书,从来没花过铜板。有时候小二忙不过来,我帮着端茶递水,还能收到打赏呢。”   承曦不屑,“皆是道听途说,信口开河。”   “才不是呢,”白隐玉反驳,“说书先生说了,他的故事都是从上界仙家手里买来的,言必有据。”   小神君蔑视,“一派胡言,也就骗骗你这种没见识的小妖,没听说上界哪个神仙这么不着调,要以卖言为生。”   “那是你孤陋寡闻,我是没见识的小妖,你是什么?一个小山鸡精,摆谱摆得跟战神有的一拼。”哼,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不自量力,小狐狸精咄咄逼人,一个字的亏都不吃。   “你……”承曦被他怼得缓了半息,撒气地问,“那战神有什么了不起?”   白隐玉吐舌头,“没什么了不起,就是比你强。”   小神君被他绕了进去,“何处比我强?”   “法力、身份、相貌、勇气……”白隐玉翻眼皮,“你一个山鸡成精,老跟人家凤凰比什么?”   承曦脑仁嗡嗡作响,恨声赌气,“你说的对,楚人不识凤,重价求山鸡。”   “哎呀,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小狐妖见把人气得不轻,自己找补道,“那小战神虽得天独厚,其实也蛮可怜的。”   “可,怜?”承曦懵了,上天入地,千年来,头一回有人把这个词跟他联系到一起。   “是啊,”白隐玉煞有介事地感叹,“自幼父母双亡,还不抵我这种石头缝里蹦出来,压根无父无母的。刚满五百岁便被派出去东征西讨,就算再旷世奇才,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不害怕,不会受伤才怪。”他噤了噤鼻子,“总之,我不信。”   承曦愣怔好半天,小狐妖都走出去半条巷子,他还站在原地。   “走啊。”白隐玉扭头喊他。   承曦回神,口是心非地嘀咕,“甘卿何事。”   两人拌着嘴,逆着人潮而行,白隐玉在一栋外墙斑驳不堪的旧楼前反复端量,方才停住脚步。   “可恶!”他气不打一处来,“那老板娘不讲究,这哪里是家一房难求的客栈,明明是没人来的破落蓬庐,也就比幕天席地强上那么一点,怎么卖得出去?”   “你是要将房间卖出去?”承曦惊喜。   “不然呢?”   “我以为……”   “以为什么?”   “老板娘说……”   小狐妖正没处迁怒,“你舌头坏了,说一半吞一半。那老板娘说的话能信吗?”他脑筋一转,“哦!怪不得一路上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真以为我要带楼里的姑娘出来过夜?”   承曦羞恼,“谁让你……”   “你还好意思讲话,我怎么可能带别人过夜?”   “什么意思?”那你想和谁过夜?   小狐妖理直气壮地叉腰,“我带别人做什么,我要睡也只能睡你啊,唔唔唔唔唔唔。”   小神君一个猛虎扑食,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嘴捂上了。 第0012章 人生处处皆遗憾   “我说的不对吗?”   “你跑什么?”   “你不愿意啊?”   小狐妖蹦跳着跟在人家身后,不怀好意地一句接一句嚷着。   最初那一句他的确是无心之失,想到什么就说了。身边现成一个肤白貌美,睡过一回,助涨灵力,还不要钱的,他干嘛费劲巴力地换人?而且也不是他先往歪处寻思,明明是这小山鸡自己瞎琢磨,反倒提醒了他。   有些事,不思则已,一旦开始揣度,便欲罢不能。他天生一个以那档子事儿为修行之道的狐妖,将将开了荤,可经不起撩拨。   于是,他现下则完完全全就是故意为之,从身后的角度望过去,小山鸡耳垂滴了血一般,耳廓后的飞霞一直延伸到脖颈,直至衣衫遮住的不见之处,有意思极了。   “你不想跟我……”   承曦蓦地转身,又羞又忿又无可奈何的复杂情绪压在冷硬的表情之下,自以为伪装得无懈可击,实则我见犹怜。   “……”小狐狸精生生将那个过于CHI裸的“睡”字吞了回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小山鸡面皮薄,再逗下去非真翻脸不可。   “走啦走啦,”他绕到前边,涎皮涎脸地拽着人家胳膊往前跑,“快一点,我还没见过放河灯呢。”   把客栈房间抵出去的路行不通,白隐玉不甘心吃亏,决定自住一晚。既然不急着回去,自然有足够的时间凑热闹。他还记得刚刚听书时有人说,凉河岸边今夜举行灯会。有卖花灯的,猜灯谜的,放河灯的……传闻还有多年未见的烟火,可谓下了血本。   据称,这回大办特办的场面,是镇子里下个月有喜事的几家富户合伙出的银子。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年景不好,田地萧条,好不容易赶上千载难逢的好日子,马员外夫人到庙里求过签,说是需得趁势操办起来,才能让方圆周边都借机转换运道。   “焰火我也没见过。”白隐玉补充。   承曦冷淡地扫了一眼,“起开。”抬手把小狐妖的爪子扒拉了下去。   白隐玉没羞没臊,没走出去两步,又把胳膊攀上来,一本正经地,“一会儿人多,不扯着你又要丢了。”他吓唬道,“据说全镇子的未婚男女都在河边,你小心再被哪家的小姐瞧上,给你掳了去。”   小神君眉心拧到一起,瞥向小狐狸精爪子的目光里满是嫌弃,再次举起的手迟疑几息又放下。他极其厌恶与他人接触,但很莫名其妙的,这小狐狸身上似乎存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药力一般,只要与其保持在很近的距离范围之内,承曦就会感到灵力流缓缓增长,他受创的金丹也不再躁动不安,若是被他触碰,则效力尤甚。   嗯,他只是为了尽快修复而已,勉为其难。   小神君余下最后的倔强,“我,非去不可吗?”   白隐玉歪着脑袋做思索状,“若是我一个人去的话,倒也没什么。就是,你看吧,今夜河岸熙熙攘攘,皆是些痴男怨女。我长得如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他搔着后脑勺,努力思索着话本上描述美女的词汇。   承曦懒得叹息,扶额也省了。   小狐妖犹自未觉,摇头晃脑地,“反正就是我这么好看,自然也会被惦记,管他是未出阁的小姐,还是新寡的妇人……”   他刻意对冷冷的眼刀视而不见,扬着脖子劲劲儿地,“就算是哪家的公子也未必不可……你先回客栈吧,夜里要是等不到……欸欸欸,你慢点儿。”小狐狸精被大踏步往前走的人拽得一个趔趄,脸上俱是毫不隐匿的得逞笑意。   小神君对这家伙的廉耻之心已然不抱什么期望,若想不闹出幺蛾子来,只能盯紧点儿,别无他法。   顺着河岸往前走,一整条街都被夜市的摊位占据。灯火璀璨,吆喝声此起彼伏。   白隐玉这回兜里有钱,还是白讹来的,花起来心疼是心疼,但说好了带人家见世面的,也不能委屈了 第一回 跟他出门的小山鸡不是。   “这个梳子你要不要?”   “不要。”   “糖葫芦吃吗?”   “不吃。”   “这个发带怎样,还有这个玉冠……”他比量着往承曦脑袋上戴,趁机摸两把他最羡慕的小山鸡如墨如瀑的浓密秀发,“书上说人间男子多少年岁加冠来着,你还不到岁数吧?”   承曦抗拒个三两回,这人孜孜不倦地往他身上捣鼓各种各样的物件,他实在被磨得没了脾气,跟个木偶似的任其摆弄。   他的目光都放在了这个看什么都新鲜的小狐狸精身上,渐渐倒是对摩肩接踵的人群也略微适应,反正当做萝卜白菜,皱着眉瞅不见就得了。可白隐玉越往集市深处走越闹心,逛到一半,干脆从两个摊位之间的缝隙把人拉出了主街。这一路上,明里暗里打量小山鸡,捂嘴偷笑塞手帕的不要太多,要不是这家伙懵懂不知毫无反应,估计都能席地开个摊子卖出去了。   “走走走,不逛了。”   “为何?”   白隐玉赌气地朝他伸手,“你有钱吗?”   承曦摇头。   “没钱逛什么市集?”   承曦:“……??”又不是他要凑热闹。虽然他不知这家伙怎么又翻脸比翻书还快,但到底不屑于跟他一般见识,“现下去哪?”   “去看看还有没有河灯。”   小狐妖大摇大摆往河边走。   大概是他们来得晚,河面上早已飘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有两三层龙舟形态的庞然大物,每一层都缠着闪闪发亮的五色纸,飘出去老远仍旧熠熠生光,精美绝伦。还有造型别致的凤凰灯、仙鹤灯……花纹繁复的牡丹灯、芍药灯……也有小巧可爱的兔子灯、狐狸灯、松鼠灯……五花八门,丰俭由人。   实在不济,还可以自己动手制作。穷人家买不起灯的,爹娘手巧,给孩子用红纸扎一尾小鱼,照样在水中穿梭游弋。白隐玉还看到了许多小纸船,着实囊中羞涩又笨手笨脚,也不失为将陋就简的好法子。   大部分人的灯都放到了凉河里,一起顺着水流往下游飘去,浩浩荡荡,蔚为壮观。人群前呼后拥地往镇子中央的拱桥那走,听闻一会儿从城里请来的杂耍班子演出之前,会在那里放烟花。即便这个镇子是这一州仅次于隔壁城池的繁华地界,上一回有焰火可看也要追溯到百八十年前,是以,别说孩子,大部分成年人,也是未曾见识过的。   卖河灯的摊子都收得差不多了,摊主也汇入拥挤的人潮中。   白隐玉拉着承曦走到最偏远角落里还留守的一个摊位上,卖灯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爷爷,您怎么不去看烟花啊?”小狐妖套近乎。   “唉,人老了,眼神不好,就不去瞧热闹了。”爷爷和蔼可亲,“你们年轻人快去吧,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瞧过一回,也是沾了哪个大户人家喜事的光。漫天烟火的,好似爆竹炸到天上又开出了花,别提多好看了。”   “可是,我们还没放灯呢。”   “这边还剩几个,稍有瑕疵,”爷爷慷慨地指了指,“不嫌弃地话,拿去玩吧。”   “谢谢爷爷,您真是大善人。”白隐玉眉开眼笑,毫不忸怩地挑了一只小狐狸和一只小麻雀。“这个给你,凑合吧。”他把麻雀怼给承曦,后者无语接过。   “等等,”爷爷翻着竹筐,“给,这个也凑合用吧。”是一截沾了炭灰的尖木条。   “这个?”小狐妖困惑,“做什么用?”   爷爷耐心解释,“在河灯上写下自己的念想,心诚的话,会得神灵庇佑的。”   “是吗?”小狐妖接过,顺势在筐里不着痕迹地扔下一小锭碎银子,高声道谢,“谢谢爷爷。”   承曦无奈摇头……神灵会庇佑的。   白隐玉带着他一路走到接近上游的位置停下来,“这里地势高,咱们的河灯会飘到最远吧?”   承曦眺着远方水面上挤挤挨挨的彩船,违心地,“会吧。”   “好,那就这儿吧。”白隐玉把木条递给承曦,“你先写,写完了咱们一起放。”   “你不写吗?”   “我没什么要求神仙保佑的。”   适才他思索了一圈,他无父无母,熟识的姐姐阿婆都是山上的精怪,大抵不在这人间习俗护佑之列。再说了,他会努力修炼保护大家的,这种虚无缥缈求神拜佛的风气,他不信也不稀罕。还没有放河灯这个事宜本身,来得有趣。   “你不是想要修为精进,飞升成仙?”   “那也得靠我自己努力啊,”小狐妖嗤笑,“要是我写了,天上就掉个神仙下来帮忙,那这地界不得掉下千八百个,该无处落脚,都栽进河里头了。”小狐妖指着河面,想象着那样一副场景,给自己逗得乐不可支。   天上掉下的神仙无话可说。   “不过,不写白不写,”他又收回了木条,“我替你写一个吧,祝你早日记起来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你希望我记起?”   “当然啊,不然多难过。”小狐妖嘴硬,不过,最好也没有那么快记起。   承曦接手他用过的木条,寻思着要不也替他写一句。虽然这小狐妖说的有道理,求神不如求己,更不如求他。以后跟他回了凤栖殿,更无任何琐事需要祈求那些碌碌无为的掌管下界事务的低等神官。   但,还是试着替他写一句吧,总觉得这样会比较圆满。   “快看!”一朵焰火升空,炸裂开来,如百花绽放,玉树琼晖。流光划过夜空,似繁星坠落河面,金华四溅,光彩夺目。   小狐妖一激动,掉落了手里的河灯,也把承曦那只小麻雀撞落了水。   眨眼的工夫,随波逐流而去。   小神君怔然片刻,徒留遗憾。 第0013章 时也?命也!   烟花虽美,转瞬即逝。他们站得远,只能看到为数不多的几个升到高空的焰火,余下的则被层层人群遮挡,无缘得饱眼福。   “这就……没了?”小狐狸翘着脚远眺,又等了好半天,拱桥那边的人海渐渐散开,该是万事大吉了。   白隐玉咂着嘴巴嘟囔,“就放这么一小会儿啊?”   他失落的转过身,刚要喊小山鸡一起离开,突然,点点金光在身后咫尺之处凭空闪现,那些光点每一朵中心都是金灿灿的花蕊,四周又围绕着七彩霞光,如光如影,似梦似幻。在逐渐上升的过程中,光斑围拢聚合,花蕊绽放,芯里蕴藏的火苗蔓延开来,在空中形成硕大的赤金色焰火。“啪”地爆开,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凤凰浴火而出,翱翔天际,洒下遍地光华。   白隐玉瞧得呆住了,这是什么神来之笔,简直把适才的烟花比衬得无比寒酸。   承曦上神一个冲动,便用他独有的法术变幻出凤舞九天的绚烂景象。只是,他当下灵力不足,维持不住长久幻境,且不可太过张扬,仅如昙花一现,聊以慰藉。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这简直不像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以往,九重天上最令他不齿的行径便是那些尸位素餐的神官,成日里正经事做不了几件,论搞些不务正业虚无缥缈的噱头,则一个赛一个的花样百出。天庭回回年宴上那些讨好天帝,取悦一众神女的把戏,他毫不待见,不是嗤之以鼻地,便是拂袖离席。   他刚刚只是下意识见不得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狐狸,为着几个粗制滥造的焰火便怅然若失。甫一出手,他便后悔了。但此刻见到白隐玉闪闪若繁星的眸光,又觉得好像貌似也没那么无聊。   “你看到了吗?”小狐妖搓了搓眼睛。   “没有。”承曦波澜不惊。   “是我眼花了吗?”白隐玉仰着脑袋,苦恼地望着平静无痕的夜空。“你真的没看见?刚刚好大一只山鸡……”   承曦:“……”一口老血淤塞心房,他咬牙切齿,“没,看,到。”   “怎么会呢,难道真的是我……”   “娘,就在这里,我看到了,大鸟就是从这里飞上天的。”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牵着母亲的手,正沿着河岸往这边走。   “你听听,不是我的幻觉。”白隐玉兴奋地强调,抬腿就要往人家那边凑。   “现下没有了,要不咱们回去吧。”母亲俯身哄着,“妹妹还在等你一起去看皮影戏呢。”   “哦,好吧。”垂髫小童迷茫地望了望天,乖乖地跟随母亲原路返还。   白隐玉作势要跟上去,承曦拦住他,“咱们,也回吧。”   小狐狸悻悻地,“他们说有皮影戏。”   承曦心底沉了沉,面上不显。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要带人离开。所谓皮影,《下界术法广记》有载,最早乃术士招鬼之术衍化而来。在这偏僻镇子,或许无人追溯,只当做应景的消遣。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加之适才轻率地暴露了法术,还是谨慎些为好。   人间自有因果循环,他无权也无意干涉。   承曦坚持,“早些回去吧。”   白隐玉先是愕然,“为何?”又骤然灵机一动,“是你主动要回去的?”   承曦严肃,“是。”   小狐妖微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追问,“你确定吗?”   承曦不解,“有何不……”倏地一股灵流醍醐灌顶,他猛然间反应过来这家伙的小脑袋瓜又歪到了哪里去。   “非是你想的那样。”小神君窘迫地满面羞红。   “哦,那就是不急着回去。”白隐玉蔫坏儿。   “也不是。”   “那到底是回,还是不回?”   小狐狸精眨巴着一眼能够望到底的澄澈目光,笑嘻嘻地等着人家作答。   神君骑虎难下,斟酌片刻,两相权衡,当机立断:“回。”   白隐玉奸计得逞,倒也没有那么猴急。说实在的,上一回他在药物的作用下没羞没臊的,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后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回忆细节。若是再来一番,他不确定没有外力加持,这种事到底应该是个什么进程。   他的牛都吹出去了,自己见多识广,身经百战,可千万不能在这小山鸡面前露怯。   白隐玉边琢磨着,边并肩往回溜达。   “咦?”一道女人的讶异,把他惊回了神。   不好,是柳妈妈正带着几个艳春阁的姑娘往河岸边的画舫走,两相正好撞个对头。   “快走。”白隐玉绕到另一侧,抬袖子挡着脸,脚步匆匆。   “等等。”   姑娘们一字排开,嘻嘻哈哈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拖着承曦向左,姑娘们的人墙也向左,他们向右,姑娘们团扇捂口也向右。   实在摆脱不掉,在柳妈妈朝他们走过来的当口,白隐玉豁出去了,“柳妈妈,您大人不记……”   他话讲一半才发现,柳妈妈压根一丝眼神都没分给他,径直奔着小山鸡而来。   “这位公子,不知可否留步一叙?”   这是……根本没认出他来,小狐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也是,这柳妈妈八面玲珑眼高于顶的,怎么会费劲记得匆匆一瞥而过的“卖身小倌”。   老眼昏花,定是未看清楚小爷的模样,他暗自腹诽。   承曦沉着一张脸,不认为这个人类妇人值得他开金口。   柳妈妈再接再厉,“公子莫要害羞,你看,”她往那边指了指,“那可是这里最大最华丽的画舫,半年前排队缴银子,也是一室难求。不过,如果公子……”   “打住。”既然认不出他,白隐玉也没什么好顾虑的。要跟他抢人,没门?   柳妈妈不耐烦地瞥他,“我跟你家主子说话,有你插言的份吗?没规矩。”   “听他讲。”承曦冷冷道。   柳妈妈一赧,眉头皱了起来,“这位是?”   “您甭管我是谁,总之,您的邀约这位公子没有兴致。”白隐玉狐假虎威。   柳妈妈笑了笑,“公子瞧着年岁尚小,当是没见过咱们画舫里的风光,不妨随我去瞅瞅,再来断定有无兴致也不迟。”她一招手,“我老婆子的面子您不给,这梨花与月影可是头牌中的头牌,来,给公子引个路。”   “是,妈妈。”两个女子袅袅娜娜走上前来,眼瞅着就要凑近承曦,白隐玉赶紧一脚插到中间。这小山鸡毛病可多了去了,哪懂得什么怜香惜玉,好歹也是个精怪,又身强体壮的,一个收不住,再把姑娘们伤着,他可赔不起。   但今日这局面,显然不易收场。柳妈妈眼睛毒着呢,多少懵懂无知的少年公子,就是被她忽悠拿捏得死心塌地。也是,乱世之中,没点儿锲而不舍的脸皮和手腕,这艳春阁岂能有如今风光。   这个段位的老鸨,咬上看中的猎物,轻易不会撒口。怪就怪这小山鸡长得一副金尊玉贵的模样,粗布麻衣也挡不住通体的气派,实则穷得叮当响,你说愁人不愁人。   “姐姐们留半步,”白隐玉故作姿态,“柳妈妈请借一步说话,您听我一言,再邀约我家公子也不迟。”他也不是好惹的,既然躲不开,那就连上回的委屈,一并讨回来好了。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小山鸡定是耐心告罄,他在身后偷偷捏了下人家的手,以示安慰。   柳妈妈倒也不愿将局面闹僵,面上矜持了两下,就随白隐玉走到不远处两株并蒂树之后,倒要瞧瞧这乳臭未干的孩子能奈她何。   树干粗壮,把他们两个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承曦厌恶被打量,跟着走远几步,背过身去。姑娘们瞅着有趣,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   不到半柱香的工夫,白隐玉一个人从树后信步踱了回来。   “姑娘们,多谢好意邀请,家中有事,我们就先回了。”他慢条斯理地体面告辞。   “妈妈。”梨花姑娘高喊了一声。   “让,让……让他们走。”柳妈妈只闻其声从树后传来,半晌未见其人。   姑娘们纷纷凑过去,白隐玉趁机带人溜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承曦问。   小狐妖得意洋洋,“不告诉你。”   承曦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懒得追问。   经这一岔,两人不愿再惹麻烦,不约而同地径直往客栈方向回返。面上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淡然镇定。实则,承曦硬着头皮,适才自己选了“回去”这个选项,再磨磨唧唧没意思。白隐玉装模作样,他一个自称风流的狐妖,此时怎可落了下风。   即至目的地附近,两人纷纷缓下脚步,并且心照不宣地拉开了两步距离,生怕对方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   傍晚离开之前,白隐玉已然与前台的伙计交涉完毕,兑换好了房间,只是未上去而已。   两人进店,伙计打了个招呼,习惯性的问了一句,“客官可需沐浴?”   承曦脱口,“无需。”他可不愿意再被人观摩。   白隐玉咽下唾沫,认可道,“无需。”他可不能让这小山鸡看出来,他上回偷窥人家沐浴没看够。   两人蹭蹭上到二楼,用钥匙打开房门,瞬间傻了眼。那布料铺子的老板娘也非是全然不靠谱,这房间果然披红挂彩,喜庆是喜庆,土也是真土,活脱脱乡下婚房的装扮。   他们慢腾腾地进房,各自占据一侧,尴尬异常。   白隐玉站起身,刚一抬胳膊,小山鸡倏地闪到门口,“要不,还是先沐浴一下吧。”   小狐妖脑筋一转,乐了,这是误会他要脱衣服。   “也好。”他话音刚落,门口已无人影。他好气又好笑,故意磨蹭了一小会儿才跟下去,果然囊中羞涩的山鸡兄正被讨银子的伙计逼得上楼也不是,不上也不是。那张高贵冷艳的脸上不经意显露出违和的窘迫神情,惹得人见之忘魂亦忘忧。   白隐玉欣赏够了,难得慷慨地掏出一锭不小的碎银子扔到台面上,大气地吩咐,“要最大的浴桶。”随即,拖着人就上楼,这小山鸡太招人,他得藏起来才行。   大抵这客栈无有其他客人,浴桶和热水送得极快,而且桶够大,目测坐得下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人。。   白隐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活蹦乱跳,脸颊也烧得慌。他不会玩话本子里说的欲擒故纵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勾引对方,只能凭本心行事,三两下把自己BA得一干二净,抬腿跨进桶里。   承曦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一个劲儿提醒自己非礼勿视,可余光不受控制,小狐妖白得发光的肌肤直往眼底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觉得口干舌燥,那些拼命压抑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涌上来。   “你先洗。”承曦扯着最后一丝理智后退。   “哗啦”小狐妖手一撩,回了他昨夜的一捧热水,直浇在人身上,他直白地邀请,“一起。”   承曦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兀自挣扎。他闭紧眼眸,口中喃喃,“圣人有训,私相授受,非礼也。”   小狐妖气不打一处来,睡都睡过了,又提什么圣人。   他质问,“怎么是私相?你不是要与我成亲吗?”   承曦睁眼,“你答应了?”   “应应应。”箭在弦上,岂能不应。   “成了亲,便不可再,”对了,小狐狸非女子,不该以妇道约束。“不可做朝三暮四之事。”他换了个说法。   “行行行。”白隐玉又是一叠声地,眼下就是让他赌咒发誓再不吃鸡了都行。   承曦正思忖是否尚有遗漏,小狐妖忍无可忍,“你再磨蹭,我就去找别人。”   “你敢!”小神君羞恼,但回想之前那回,貌似狐妖发乎情,确然躁急得等不了。   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白隐玉伸手扯下他的发带,一瞬间,黑发如山瀑倾泻而下,迷了小狐妖的眼,也断了上神的心弦。   水波荡漾,撒了一地的逶迤。   “啊,疼疼疼疼疼。”没有CUI情药物的作用,小狐妖娇气得很。即便狐狸精先天有容纳的禀赋,奈何某人神中豪杰太大了。   “那,”小战神拢着眉心,汗湿额发,“我出……”   “不行!不准!”   好一通折腾过后,那磨人的妖精干脆在水里就累得睡了过去。小神君任劳任怨地把人洗好,擦干净,抱上床。   他躺在外侧,久久无眠。他虽对父母相处无有记忆,伯父也未娶妻,但九重天上有不少仙侣,总见过人家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尤其那东海龙王与风神伉俪,无论其他神仙如何嫉妒编排,他见过一回两人并肩而立,那种旗鼓相当的默契与恩爱,堪称天作之合。   反正,没有哪一对,是像他们这般鸡飞狗跳。   承曦转头睨了半目,转回来,怎么就落在这世俗、抠门、市侩又不知羞的小狐妖手里?   片晌,他又转过头去,凝视许久,昏昏入睡前认命地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   【作者有话说】   感情培养得小有进步,该一起升级打怪喽。 第0014章 狐妖大王来也   翌日辰时,小狐妖强撑着睁开眼,半坐起身来。房里只剩下他一人,被子滑落的瞬间,他瞥到身上姹紫嫣红的痕迹,赶紧抓住被角往上扯。一直扯到连脑袋也盖住,自己在里边偷偷又羞又臊又庆幸地乐。   小山鸡又美貌,又单纯,又大,又凶……啊啊啊,不能想,这一回清醒状态下,每一个画面他都记得,每次触碰的感觉历历在目。白隐玉感慨,他简直是撞了大运。可他也开始犯愁,若是有一天人家记起自己家在何处,要离开的话,他去哪里找一个这样完美的替代品?   着实令人欣喜又苦恼,压根忘了昨夜是谁赌咒发誓,非卿不嫁,嫁鸡随鸡。在他的认知里,狐妖是没有礼义廉耻从一而终这些俗套约束的,也就是这小山鸡好糊弄。   他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才后知后觉身体如散了架一般,哪哪都疼。   推门声响起,白隐玉下意识要往被子里钻,又蓦地停住动作,故作镇定地挺直脊背倚在床头,露出洁白的香肩上惨遭蹂躏的痕迹。   承曦端着托盘进来,余光甫一曳过来,烫了眼一般,倏地避开。   “怎么着,不敢看你做的好事?”小狐妖理直气壮地发难,他这边腰酸背痛手脚抽筋,人家早起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他心里顿时不平衡起来。   承曦上神何曾被如此质问过,偏是心虚愧疚,无有立场反驳。   “我给你叫了早膳。”他试图转移话题。   “什么?”小狐妖一个高蹦一半,又抓回被子,悉悉嗦嗦地在里边穿衣服,嘴里数落着,“谁让你自作主张的?这店里的餐食要比外边集市的摊子贵上好几倍,你也太败家了。”   从来没伺候过别人,为了赊账取餐,适才勉强自己说了好几句好话的小神君,被噎得小脸一阵青一阵白,“你记账好了,我赔给你。”   “当然要记账了,”小狐妖满不在乎,“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   “谁跟你是兄弟?”   “哦,也是,”白隐玉秋后算账,“既然不是兄弟,更得掰扯清楚。”   承曦不解,“掰扯什么?”   “昨夜,我说疼你也不停。”   “……”他是真的什么都敢说啊!   承曦张大了嘴巴,是谁不让……拿出去的?这话他只能在心底吐槽,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小狐妖没完没了,“你还捂我的嘴。”   不捂着的话,怕是整条街的人都得被惊醒。   “我都说不要了,你还来。”   这是能控制得住得吗?   “我,我,我化狐形,差点儿淹死。”   不是捞你出来了吗,白乎乎湿漉漉的一团,煞是惹人。   小狐狸精一句接一句,对方哑口无言。要的就是这个成效,规矩得提前立住了,他昨夜就是吃了心软的亏,晕晕乎乎的什么都失了先机。   说实话,早饭美味可口,小山鸡又逆来顺受,他心满意足,身体上那些不适所带来的闲气转瞬消散。   白隐玉用帕子抹了抹嘴,拍拍屁股,“走吧。”   小神君这边嘴上斗不过,正酝酿着冷战置气呢,人家已然翻篇。   小狐妖大大咧咧地催促,“动作快些,迟了加收房钱算你头上。”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过往千年从不知银子为何物的九天战神耳濡目染,听到这一句,下意识站起来跟了上去。   他们又在镇子里忙活了一个上午,白隐玉自己去大户的青楼、食肆开拓生意,也顺路收一些散户的账,取了加急做好的里衣。小神君则被他留在砖瓦铺子里,跟老板核算修补灶台需得用到多少方砖。   眼瞅着日上三竿,小狐妖忍下觊觎美食的口水和还想听书凑热闹的心思,用省下的钱买了点零嘴,带着小山鸡晃晃悠悠地回了山。   他这回出门时间略长,回家先到姐姐那里对账,半路把承曦留在自家,吩咐人家将庖厨里杂七杂八的物件收拾妥当,方便过两天师傅上山干活。小神君本就不喜抛头露面,昨夜过后,他的修为意外地恢复到接近五成,使点小法术搞定狼藉的现场,再顺带清洁一下实在无法忍受的衣衫,该是不会被发现。   白隐玉上山一趟,要给小妖精们分点心,给兔崽子讲故事,要看望婆婆,再绕道后山帮清羽姐姐和桃花精姐姐一起清洗果子、酿酒、搬回地窖,再对一遍账……中间嘴不停,添油加醋地把人间见闻事无巨细汇报上一轮。   “真有那么好看?”对各种首饰细软物件着迷的桃花精姐姐偶尔也会下山,算是见多识广,“等你取回来,一定拿给我瞧瞧。”   “当然了,比元宝坊所有羽扇加起来都要夺目,”小狐妖傲娇,“不过仅此一件,我可不能让给姐姐。”   桃花精姐姐笑话他,“知道啦知道啦,好像谁要抢你的似的。话说,拔毛相赠,那小山鸡还蛮有诚意。如此贵重的定情信物,我怎么好意思夺人所爱,是不是?”她朝清羽眨了眨眼睛。   “定情信物?”小狐妖愕然,“什么跟什么啊?我们各取所需而已,何来定情一说。”他供失忆的小山鸡容身之所,人家投桃报李陪他双修,至于其他的,不过那家伙脑子不清醒时的迂腐想法罢了。这一遭下山,白隐玉也看明白了,这小山鸡大概非是出身乡野,一旦以后什么都记起来,定是要远走高飞的。他本未做他想,何必人家说什么都当真,自讨苦吃。   清羽与桃花精对视一眼,无奈地摇头。   “他不是说要与你成亲?”桃花精姐姐还在逗他,“弄不好我们小玉要成为这方圆百里山头上,第一个嫁人的小狐狸精呢。”   “切,男人的话岂能当真?”白隐玉瘪嘴,“哦对了,女人的话也一样。有的人不就是,一边嫌弃人家又老又木讷,一边又吊着人家。话说,花蕊千年成精,未开化的蒙昧岁月不提,就单算灵修的日子,您老说不定都够当爬山虎大叔的奶奶了。噜噜噜。”小狐妖吐着舌头,在桃花精巴掌拍到他脑袋上之前,很有先见之明地跳到清羽身后躲着,一个劲地做鬼脸。   “你也不管管他?”桃花精羞恼。   “你先招惹我的。”白隐玉呛声。   清羽慢吞吞地收拾好账本,安抚桃花精,“不是我说你,第一日识得他吗?这家伙自打会张嘴那日起,何时吃过口头上的亏?”   “还不都是你惯的。”桃花精姐姐抱怨。   “你没惯过?”小狐妖恃宠而骄地挑衅。   “好了,”清羽回首,账簿戳他脑门上,“出来这么久,扔人家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快回吧。”   白隐玉捂着脑袋嘟囔,“又不是小孩子。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嫌我吵,我这就走,行了吧?”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人影已然闪出门外。   桃花精朝清羽努了努嘴,“唉,儿大不中留啊。偏是长了一张口是心非的嘴,怎么整?”   清羽目光随他走出老远也未收回,“他啊,还是个孩子。”   小狐妖幻化原形,一道白光如闪电似的,几息便从后山奔了下来。即至门前,又化作少年模样,整了整纷乱的鬓发,慢慢悠悠地推门。   承曦一轮打坐过后,正在后院捣鼓火堆。听到动静,他踱到前院,“回来了。”   “嗯。”小狐妖端着架子绕场一周,点头赞赏,“拾掇得还算利落。”   承曦懒得搭理他,“你……”   “等等等等,先别打断我,”少年一溜烟跑进房间,拿了一个线装的本子和木炭条出来,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趴着写写画画。“不赶紧记录上,一会儿该忘了。”   承曦好奇地走到他背后,小狐妖正写到,“布料5两八钱……捡2两银子三串铜板,浴O一串铜板,朝食5个铜板……”   小山鸡边寻思边记,下笔缓慢,也不怕人家瞧。   承曦越看越生趣,先不说那一堆错别字加不会写的字画圈圈,也不说讹人家的钱财理直气壮美化成捡到,单拎出来这桩桩件件一笔一划,他以为小狐狸精说的记账是开玩笑,未曾料到,还真的一丝不苟,精打细算。   不知到了凤栖殿,无忧把家中一面墙都放不下的账册交代给他,这小狐狸精要读几个通宵才读得完。小神君兀自神游,不自觉地无声发笑。   “给,你瞧瞧,无有异议的话,签字画押。”   “什么?”承曦接过薄薄的册子,“日结,小山鸡欠纹银三两六钱。”   他冷下脸来。   “怎么?”白隐玉解释,“我可是给你那根羽毛折了普通山鸡一身毛的价,你要是觉得吃亏,我把零头给你抹了。”   我……谢谢你。小神君理智上接受,他眼前寄人篱下,有借有还,天经地义。他也不知自己干嘛要钻牛角尖,非觉得适才在后院鼓弄叫花鸡的自己是个十足的傻子。   他抢过炭条,三下五除二大笔一挥,拂袖而去。   白隐玉探头一瞧,“让你签字,你画只山鸡作甚?”哦,对了,他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小狐妖善解人意地收了账本,算了,就这么地吧,别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了。   他收好册子,溜达到后院洗手,不期然喜从天降,小狐妖兴奋地趴窗户上,一个劲地叭叭,“哪里来的叫花鸡?你抓到的吗?你居然会烤鸡?这是叫花鸡的做法吧?我只在画册上见过……吧啦吧啦吧啦……”   承曦被他吵的心烦,“天上掉下来的。”   “啊?那岂不是和你一样?”   承曦:“……!!!”他被彻底打败了,瞬间醒悟,为什么要和傻瓜置气?他认命地又走了出去,继续埋头第一次动手烹制他也只在山水游记中读到过的叫花鸡。   山间岁月流淌,心远地偏,静水流深,一切皆是他未曾感受过的悠然恬淡。如若不是那作妖的小狐狸精总是既欲求不满又娇贵挑剔的话,或是他不要常常心血来潮拉自己一起研读所谓的“风月宝典”,亦不曾隔三差五就把他叫花鸡烤成叫花炭的糗事拎出来嘲笑,承曦大抵会十分留恋这段偷来的短暂的安宁。   是日,他陪白隐玉去山下送酒归来,小狐妖正摇着凤羽团扇优哉游哉。忽地,山脚下一阵嚎啕女声传来,“各位大人行行好,救苦救难,就帮我通传一下狐妖大王吧。”   白隐玉一个趔趄,转身欲逃,被身后人拎着领子拽了回来。 第0015章 谁是我的新郎(一)   在入山口石阶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的妇人,口口声声要见“狐妖大王”。堵着不让人上山捣乱的是苍凌手下的小弟地鼠精,孩子一头雾水,“这山上哪来的什么狐妖大王,莫不是找错了地方?你等等,我去给你问问。”   承曦上神打量半晌,只觉得这妇人有些眼熟。再转头看那个猫在树后,恨不能刨个坑给自己埋了的小妖精,顿悟“狐妖大王”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数落,“有人信口开河?”   “谁知道她会找来?”白隐玉振振有词,“人家都是躲着妖魔鬼怪还来不及呢。再说,”他灵机一动,推卸责任,“还不都是为着你?”   “我?”承曦愕然。   “你不记得她是谁?”   小神君听了个笑话,“为何要记得?”   小狐妖急了,“就是看焰火那晚,她要堵你去画舫来着,我就把她单独拉到一边……”   承曦念起,是有这么档子事儿,当时他问白隐玉说了什么,小狐妖还跟他故弄玄虚。   “你吓唬人家了?”   “也不算吧,”小狐妖吞吞吐吐,“她这个人很难缠的,我就是露了一小下尾巴而已。”谁叫她把自己当小倌来着,他当时急于脱身,又确实记仇,便露了行迹,着实把柳妈妈吓得好一阵子魂不附体。   神君叱责,“恃强凌弱,无法无天,成何体统?下界真是没有规矩。”   白隐玉不可思议,“说的你怎么好似从九重天上下来的,再说了,自打魔王被封印以来,下界本就无归无矩,苍凌到来之前,我们这里也没少被各路妖魔鬼怪打劫。人间花花世界,纸醉金迷又无自保之力,自然招不轨之徒觊觎。什么牛鬼蛇神的路过都要踩一脚占点便宜,这些年也不见上界的神仙主持正义。我这种只不过偶尔唬唬人的,都算行事讲究,你凭什么苛责我?”   动辄一大堆歪理邪说,承曦已然习惯,不往他的圈子里绕。   “既然如此理正词直,为何还要躲躲藏藏?”   “你?!”白隐玉怒目圆瞪,他发觉这小山鸡学坏了。他堵了半天气,见人家无动于衷,又受不了耳边传来的阵阵抽泣,认怂道,“我不是夸了口吗,苍凌他们一定会笑话我的。”   “夸口?”承曦挑眉。   “嗯。”小狐狸精垂头丧气。   承曦重复,“狐妖大王?”   “是啊,是啊,你也跟他们没差,笑个够吧。”小狐狸精破罐子破摔。   神君火上浇油,“口无遮拦,活该被嘲。”   “你,你,你,没良心!”白隐玉抓狂。   承曦适可而止,再怼下去,小狐狸精怕是要化形遁逃了。话说回来,前两日白隐玉刚刚傲娇地宣布,双修之后,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化形,不会再在云雨情浓时,猝不及防地缩成一团。   其实,承曦还有些不可言说的遗憾。   “好了,男子汉顶天立地,做错了就要认。”他淡然劝说。   “我不是男子汉,我是狐狸精。”小狐狸耍赖。   承曦不吃他这套,“狐狸精也得敢作敢当。”   少年委屈,“你也不向着我。”   承曦:“……”这一句格外有杀伤力。   一向秉公执法不徇私情的小战神勉为其难,“若是他们太过分,我护着你。”   小狐妖不领情,“你又打不过他。”   承曦简直要被他气死,冷着脸沉声道,“我说护着你便会护着,你信我就好。那妇人宁可向妖怪乞援,可见是遭了生死攸关的劫难,你既夸得出口,怎能临阵脱逃?”这孩子要是在他出战带的队伍里,阖该请出天条伺候。   白隐玉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狐狸眼,他清楚承曦讲得在理。好吧,管他是不是逞英雄,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总归要有底气许多。   他大踏步现身,耀武扬威地自报家门,“狐妖大王在此,何人伸冤?”   承曦无语仰天,欲哭无泪。   这边厢他刚蹦出来,那边苍凌也带着小妖们赶到。他适才正在桃花精姐姐的园子里品酒,小地鼠一抛出“狐妖大王”几个字,他噗嗤一下满口酒液喷到酒桶里,气得桃花精姐姐追着他打。清羽一听也料到是自家熊孩子惹事,忙跟着一起来瞧瞧。   是以,看在清羽的面子上,苍凌听到白隐玉大言不惭的那一句,没有当场拆穿。   “恭迎大王回山。”他甚至阴阳怪气地迎合,他身后的穿山甲、小地鼠们心领神会,跟着挤眉弄眼地高喊,“恭迎大王回山。”   柳妈妈这时候哪还分辨得出什么语气,一骨碌连滚带爬地奔到白隐玉身前,以头抢地,“大王,求您,求您,救命啊。”   一众山间小妖没见过这架势,顿时面面相觑,暂时忘了互相的不对付。   他们把柳妈妈带到半山腰的平地,围拢一圈,苍凌设了肉眼不可见的雾障。   “这位妈妈,您有话慢慢讲。”清羽搀扶着战栗的妇人,安慰着。柳妈妈可见是真的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更无暇畏惧,脸上泪水鼻涕糊成一团,哭两声讲一句,断断续续,好半天才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话说,本月正是千载难逢的花朝吉日,万事皆宜。是以,周边但凡有婚嫁打算的人家大多扎堆安排在这月余之内。方圆村镇几乎锣鼓不断,持续喧闹着。其实,第一家成亲当日便出事了,只不过那是村子里一户小户人家,事出突然,新娘受到惊吓昏迷了好几日,新郎不知所踪,庄稼人没见过世面,也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报官已是三日之后,又赶上官差懈怠渎职,压根不当回事,走了个过场就匆匆以山匪作乱为由结了案。这期间,接连发生了三四起相似案件,但因分散在各个村落,未被串联到一处。   直到五日之前,镇子里两家结亲,热热闹闹的喜宴过后,将新郎送入洞房,其余人便散了。第二日清早,等着一对新人奉茶的公婆左右等不到,差人去找,才发现新娘在房间里直接吓断了气,新郎不翼而飞。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之前几桩奇案的传闻也相继发酵开来,人心惶惶,尚未办喜事的人家戚戚然不知如何是好。   眼瞅着事态要闹大,刚刚上任不久的知县岂能让自己买官的银子打了水漂,于是一边压制民愤,一边散播正在追缴山匪的消息,诱导大家放松警惕。又半哄半威逼地,胁迫马员外家按部就班地办事儿招婿。当天知县把县衙的捕快都派到了马员外家里防范,一直将新郎护送到洞房,院子里整夜都有人守着。   结果,祸事一如既往。   谁也没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动静,留在婚房里给新人报警用的铜锣一夜未响。翌日尚未到预定好的卯时,马员外夫人便等不及带丫鬟闯进门去。随即一声哀嚎,差点儿晕死过去。好在马家姑娘只是惊吓过度,并未断气。而不知去向的赘婿,则是柳妈妈一手带大的胞弟。   现场门窗完好,房内确认无地道隧洞,这蹊跷事显然非人力可为。知县也打了退堂鼓,生怕引火烧身,之前的豪言壮语全都不作数了,直接撤了衙役,以全力剿匪为名,闭门不出。   马家见女儿无恙,亦不在乎一个上门女婿的下落。原本他们就不满意柳家小哥的出身,婚宴都不许柳妈妈参加,要不是小姐一意孤行,根本就不会结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一拍两散最好,哪还甘于有难同当。   是以,柳妈妈几次三番求助,皆被扫地出门。她一个青楼的老鸨,瞅着表面风光,来消遣的金主嘴上给面子称他一声“妈妈”,实则没有人真的瞧得起她。遇到这样的事,除了楼里的姑娘真心替她忧心焦急,却帮不上忙,其余门路皆是竹篮子打水,无人援手。   柳妈妈也联络了其他的苦主,亦为穷苦软弱之人,除去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一无用处。   实在无路可走,她才想起白隐玉这么一档子瓜葛,当即也顾不上什么人妖有别后患无穷,头脑一热,死马当作活马医,奔着后山就来了。   “狐妖大王,各位妖精大人、祖宗……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柳妈妈已然几天几夜未睡,这一顿连说带哭,神志有些恍惚,语无伦次地,听得众妖直皱眉头。   说着又要下跪,被清羽眼疾手快地拦下,又改为作揖,嘴里不住地恳求着,煞是可怜。   小狐妖那直性子哪看得下去,适才听得过程中便几次差点儿忍不住冲出去,先下山拆了那知县的府宅再说。   “柳妈妈,你先别哭了,哭也没用,这事既然求到我这里,”狐妖大王像模像样地,“断没有坐视不管之理。我现下就……”   承曦拍了他手背一下,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小狐妖顿时哑声,乖乖地闭上了嘴,伸了伸手掌,做了个让对方讲的手势。   “呦,”苍凌冷嘲热讽,“大王上边还有太上皇?”   “你不讲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小狐妖怼回去。   承曦不理,冷静地对柳妈妈道,“您且宽心,此事当管,但怎么个管法,尚需从长计议。” 第0016章 谁是我的新郎(二)   天律有曰,六界因果自担,是以他们不该插手人间祸福。但此事显然乃妖魔鬼怪为祸作乱,非是人间自然果报,管上一管亦无不可。况且,天条律法是用来约束那些执掌下界赏罚的低等神官的,以承曦的身份来说,即便上天入地为所欲为,除了天帝,亦无神无仙有资格干涉,只不过他从不屑于行驶特权罢了。   眼下不失为一个恰当的时机,他法力恢复大半,行走下界绰绰有余。他不可能一直坐以待毙下去,无论是暗处筹谋的魑魅魍魉,还是他这些时日耳听眼见的与以往认知迥异的人间现状,都值得走一趟。   而且,从烟火那日他便隐隐觉得,一切非是巧合,暗中或许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弄风云。如今浮出水面,是不是冲着他来的,会一会便知。   凡此种种,他只身前往最为妥当,当务之急,是如何按下这山中大小精怪,不要跟着捣乱,尤其是那不知轻重的小狐狸。   然而,貌似这件事看起来要比对付未知的敌人难得多。   “还等什么,咱们即刻下山会会那妖魔去。”少年一副伸张正义的英雄派头。   “狐妖大王好威风,”清羽带柳妈妈去稍作休息,苍凌不必收敛,他肆无忌惮地揶揄,“我们这些小妖才疏学浅的,还是不跟着添乱的好。”   穿山甲小弟帮腔,“就是,就是,祝大王旗开得胜。”   小狐妖根本不在意,也不给别人开口的机会,他冷笑两声,“大王不大王的,都是虚名。有人法力高强又如何,整日里窝在这山头上生蘑菇,是能让大家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是能带领兄弟姐妹一起飞升……”他挑着眉梢,“我可从来不亏待身边的人。”   白隐玉这典型是在避重就轻,他的确善于钻营获利,自打他化形以来,这山上众多无心修炼的低等精怪的日子都跟着有奔头了许多。反之,苍凌高傲懒散,自己几乎从不下山,也未见他勤修苦练,连带着跟着他的小弟们同样无所事事,没架可打的日子闲得慌。但是,若是没有苍凌坐镇,这片地界连自保都困难何谈其他,早些年不是被临近山头的虎妖、黑熊精作威作福,就是被过路的鬼怪扫荡一空。幸存的但凡有点儿修为和追求的精怪大多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留守的死心眼们日日东躲西藏,战战兢兢。   苍凌的头号迷弟小地鼠跳出来反驳,“你这只没良心的狐狸,去年抢了黑熊精的灵石,谁把你从他爪子下边救出来的?”   承曦听着,眉心不自主地皱起来。   此言正中白隐玉下怀,“灵石明明是我从镇子里的集市上淘来的,那头霸道的黑熊强取豪夺好不好。不过嘛,”他故意拖长音调,“那家伙虽然蛮横不讲理了些,倒是胆子大,若是让他知晓,咱们狼妖大人不敢下山打抱不平,会不会笑掉大牙。”   “你说谁不敢?”苍凌最忌讳在几个宿敌面前丢面子。   白隐玉耸了耸肩,大言不惭地,“人家都求到面前了,你若是不去的话,我这点儿绣花枕头的道行吹吹牛行,真刀真枪的比划肯定是不够看的。到时候我就让那柳妈妈去拜对面山头,管他虎妖还是熊精的,为着压你一头也保准会蹚这道浑水。到时候,您这数百年累积的威名,可就不保喽。”   小狐妖四两拨千斤,自己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不怕别人埋汰,同时直戳苍凌软肋,这位骄傲的狼妖一贯面子最大,若是被手下败将找到由头踩上一脚,不啻于打他的脸。   “你!”狼妖指着他的鼻子,“吃里扒外。”   小狐妖再接再厉,“这一遭咱们降妖除魔,吃不了亏。那柳妈妈可是隐形的财主,为了胞弟性命,一定是肯出血的,咱们不妨把价码开高点儿。你说你做了这些年老大,也总该给手底下的兄弟们谋点福利吧?”   这话说的,穿山甲和小地鼠都没了脾气。   “总不会是真的怕了吧?”白隐玉打一巴掌给个枣,无脑捧杀,“苍凌,以你的修为,就是那九重天的小战神下凡大概也能战上百八十个回合,何况一个下界作乱的妖魔?”   苍凌尚未表态,承曦上神终于听不下去了,“你要收取钱财,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非也,”白隐玉老神在在,“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不懂,俗世最讲究钱货两讫,互不相欠。那柳妈妈是个生意人,眼下乃心急乱了分寸,待她缓过神来,口头承诺是不足以取信的。咱们叫个合适的价码,反而会让她把心放到肚子里。这一桩连环案本就蹊跷,若不得苦主信任帮衬,必然处处掣肘,事倍功半。再一则,若是此次顺利降服妖孽,声名远播,难保没有人再求上门来。不设个门槛,难道有求必应,把神仙和官府的活都干了,我们还要不要修炼了?”这是明面上的道理,他心里还有自己的小算盘。原本指望扎堆的喜宴捞上一大笔,刘管事也的确给他介绍了好几户定喜酒的人家。现下这么一闹,估计订单都得打水漂,不找补找补怎么行。   一番云里雾里头头是道,唬得不曾与世人打交道的承曦与苍凌一愣一愣,对视片刻,竟不知从何反驳。   “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也不必太大阵仗,咱们仨妖足够应付。”在另外两位回过神来之前,他火急火燎地先跑了出去。   柳妈妈在清羽和桃花精的安抚下,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她闻着满院子的酒香总觉得有些熟悉,还未来得及细问,小狐妖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狐妖大王”抖了抖衣摆,喘匀气息,一番大义凛然慷慨陈词,惹得柳妈妈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清羽和桃花精侧首扶额,没眼看。   以至于他迂回地抛出有偿除妖的话题,三位妇人皆是一愣。还是柳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她做惯了生意,而且人间道士僧人替人做法事消灾也多有费用,她这一回上山早有准备。之前心急如焚,尚未有机会提这一茬。现下,白隐玉主动索要,柳妈妈心底反倒更踏实起来。   所以,当她从怀中掏出那一沓银票时,被镇住的则变成了对面“见钱眼开”的少年。白隐玉自忖这桩买卖你情我愿公平合理,虽然即便今日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人求到山脚下,这事大抵也是该管的,可柳妈妈家底厚重且多为不义之财,他按劳取酬,并不心虚。   然而……小狐狸精没出息地掐了自己手心一下,这也太多了点儿吧。他最多摸过一定纹银,银票这种传闻中的物件,见都没见过。   承曦和苍凌赶到时,白隐玉正紧紧握着一张百两银票,另一只手伸在半空中犹犹豫豫。承曦咳嗽了一声,小狐妖倏地收回爪子,舔了舔下唇,心有不甘地欲拒还迎,“意思意思即可,余下的你……”他余光瞥向承曦,被冷冷地瞪了一眼,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少年死心了,无奈咬着嘴唇闭着眼眸,痛苦地一跺脚,“余下的你收回去吧。”   柳妈妈还待再表真心,也被承曦的眼刀吓了回去。这少年人周身冷冽的贵气,竟是令人不敢直视。自己当初竟差点儿将人家当做富贵人家的冤大头,企图往花船上拐带,柳妈妈回忆起来也是一个劲地后怕。她讪讪地将剩下的银票揣了回去,眼巴巴地等着,焦心如焚却不敢询问催促。   承曦和苍凌这些时日没什么交集,介于白隐玉的关系,互相无有好感,但也不至于冲突。适才,他们就眼前线索稍作交流,均意外地发觉对方思维缜密逻辑清晰,作为查案除妖的同伴,至少比那咋咋呼呼的小狐狸精靠谱得多。   他们心底对自身修为成竹在胸,但毕竟甚少涉足人间,诸多变数不可不防。是以,苍凌劝退了一众小弟,二人带着个小狐妖足矣。   趁柳妈妈思虑稍定,苍凌让大家坐下来,就一些案情细节再做讨论。可柳妈妈翻来覆去,能够提供的线索着实有限。   她联络到的苦主中,新郎无一例外,至今下落不明,家家只留下新娘。其中,一个新娘直接惊吓丧命,家中觉得不祥,匆匆下葬;还有一个可怜的哑女,不识字,本就是买来的孤儿,事发后自己趁乱逃了;另外一家姑娘惊悸过度昏迷两日,醒来后发了癔症,成日里疯疯癫癫地唱着戏词,一句有用的话也问不出来。再就是马家小姐,事发之后一直被关在府中,任柳妈妈如何求爷爷告奶奶,也未曾得见一面。   如此这般,着实棘手。   几人一商量,事不宜迟,先下山再说。这一遭出山时长不定,小狐妖回到家中,匆忙把细软银两打了个包袱。临出门之前,他又跑回去,偷偷揣上了清羽姐姐娘亲留下的秘籍。那犯事的妖魔转挑人家新婚洞房时下手,说不准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若是狭路相逢,多点涉猎,总归有备无患。   白隐玉提出,行走人世间总要有个恰当的身份才可便宜行事。总不能昭告天下他们乃山间精怪入世,无异于自讨苦吃,寸步难行。   于是,下山第一站,柳妈妈先带他们三个去了一家不显眼的成衣铺子。三妖走进去,仨道士走出来。   白隐玉摆弄着自己脑袋上的小月牙观,对着铜镜顾影自怜。果然,好看的人怎么打扮都好看,自己穿戴上这一身,活脱脱一个天真无邪小道童。   须臾,苍凌也置换妥当走了出来。小狐妖一觑,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家伙一脸的桀骜不驯,又粗又硬的碎茬从束发中支棱出来,俨然一副行走江湖靠手艺混饭吃的天师。   苍凌狠狠剜他一眼,小狐妖切了一声,咽下了打趣的话。   即至承曦掀开帘子徐徐步出,白隐玉甫一转过头去,眼珠子便黏人家身上,心里既与有荣焉同时也酸溜溜的。这小山鸡怎么无论如何装束,看起来还似流落民间的天潢贵胄一般,压根不像个道士。   承曦的目光略微从镜面上划过,不做停留。所谓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他无需。承曦十足清醒,任凭皮囊千变万化,归根结底他只是承曦上神天界独一无二的战神。   立于六界之上,他是一柄斩妖除魔的剑。   光环之下,他亦是开启魔王封印的唯一“钥匙”。 第0017章 谁是我的新郎(三)   短短数日,镇上不复往日喧闹。原本百姓指望借着难得的好日子,冲一冲多年战乱流离之苦。这一连串的祸事下来,冲喜未遂,心气散尽人人自危,长街内外反而比之前还要衰败萧索。   集市裁撤,走街串巷的小贩也只敢在正午阳气最盛时做一两个时辰的生意,闹市两侧的商铺开门纳客的不足半数,比起赚钱显然还是性命更加重要。到处是一派瑟缩景象,街上偶尔见到零星的过路人,具是战战兢兢,脚步匆忙。   小狐妖心里不是滋味,咂吧着嘴抱怨,“那不堪大用的父母官带头当缩头乌龟,百姓不变本加厉地恐慌才怪。”   然而,再不堪大用也得用,他们一行出了成衣铺子,直奔知县府邸。   这桩连环蹊跷案子的端倪,必须从源头查起,知己知彼,速战速决,将下一轮意外扼杀在摇篮里。他们不能挨门挨户的调查取证,也没权限勘查现场问询当事人,更不知会不会有哪一户人家不信邪照旧办喜事。综上所列,借助官家的名头势力,无疑乃最便利的捷径。   即至府衙大门外,承曦与白隐玉立在门前,苍凌带着柳妈妈绕过长长的院墙,从后宅穿门而入。   “你绷着脸做什么?”小狐妖站得无聊,没话找话。   承曦自然是不赞成他们的做法,可被一通强词夺理,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只好无奈通融。但他心底自有衡量,若是行事逾越底线,他是不会默认纵容的。   承曦不说话,白隐玉又明知故问,“苍凌不是保证过了吗,不会伤人的,你还担心个什么劲?咱们也是为了快刀斩乱麻,说不准明日哪个犄角旮旯就有那不怕死的敲锣打鼓,到时候又一桩喜事变丧事,岂不是得不偿失?”   又乱用词句,承曦头疼。   “啰嗦。”他叱了一句。   “切,”小狐妖嘴上从不吃亏,“总比你迂腐、古板、老气横秋强。噜噜噜。”说着又吐舌头气人。   承曦:“……”懒得搭理他,无奈地侧过脸去,那一张习惯了波澜不惊的冷淡面容上,不自知地透出三分笑意。转瞬收敛,几不可查。   还不待小狐狸精再琢磨出什么恼人的话题来打发时间,府衙的大门吱呀呀从内打开,两个连跑带颠的衙役冲了出来。   “两位道长请随我来,知县大人有请。”   承曦与白隐玉对视一眼,后者挑了挑眉毛,满脸的得意。   两人在衙役的引领下,径直来到连接府衙与后宅的堂屋之上,这是知县老爷平日用来待客的地方。他们到时,扣子都没来得及扣好的吴知县正坐在主位心不在焉地听着柳妈妈的哭诉,眼神不时瞟向左侧苍凌的位置,被狼妖的眼刀一戳,又正襟危坐回去。   说到底,这位知县大人只是自私怯懦,非是无知愚笨。当他被苍凌从小妾的床上薅下来,一番威胁恐吓过后,怕是怕,一朝醒悟过来,庆幸欣喜也非是作假。他无耻狡辩,之前闭门不出乃是逼不得已,人哪里斗得过妖魔,衙役差人的命也是命,何苦凑上前去送死。但他心里也明白,躲不是长久之计。那作乱的祸害若是走过路过的还好,一旦盘踞此处持续犯案,早晚闹得捂不住。届时,州府的长官怪罪下来,第一个问责的替罪羊准是他。   是以,如今有人主动申请替他查案,把这脏活累活要人命的活接过去,对方看起来还像是有那么两把刷子,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内宅的道士,只要求他配合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吴知县十分上道,在柳妈妈的痛哭流涕的申诉的过程中,他脑子已然转了一百八十个弯。知县大人屈尊降贵地搀扶起苦主,情真意切地安抚一番,又义愤填膺地表态必定全力缉拿凶犯,顺便不吝溢美之词地歌颂赞扬道长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高义,最后叫来师爷和班头,殷切叮嘱,一干事宜全凭道长吩咐。   然后,自己以操劳过度重病在身为由,毫无负担地一溜烟逃回内宅猫着去了。   仨人目目相觑,哭笑不得,居然还可以如此操作?   好在,班头是个实在人,有什么说什么。师爷看起来略显滑头,但面上也十足配合。说白了,在周边作恶的妖魔鬼怪,就像是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刀,谁不盼着有人站出来灭绝祸患。目前看来,那歹徒只绑架新郎,谁知哪一天心思变了,无差别吃人怎么办?   稍作交流之后,班头派人将柳妈妈送回艳春阁。余下的人兵分三路,班头带苍凌去见仵作与之前参与过排查的差役,详尽了解几桩报上来案子的细情。白隐玉让师爷领自己去府衙前堂,查阅记录案情的卷宗以及报备至县府的婚嫁名录。而承曦则自请到阁库,自行查阅堆积如山的县志。   师爷让府里的杂役带承曦去侧院,杂役寻了半天方才找到钥匙,存放典籍的库房锁头生了锈,好半天才打开。杂役推开大门,被扑面而至的灰尘呛得咳嗽不停。   “这位……咳咳咳,道长,小的还有事做,您请自便。”杂役奸猾地躲懒,正中神君下怀,省得他找借口撵人了。   待杂役走远,承曦挥了挥衣袖,屋内屋外尘埃立消。他蹙眉走了进去,打眼一扫,所有案牍如有灵窍一般凭空展开。实体未动分毫,只是其上书写的文字竟自动自觉地按年代日子排列,相继在小神君眼前一闪而过。人间所推崇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在他面前不过班门弄斧。须臾之间,这百十来年县志所录,事无巨细地在他神识中过筛了一遍。   承曦眉头凝结,思虑沉重。这偶然揭开的人世一隅,灾祸连绵苦难深重,几乎每隔不超过两年,必然有战事匪患肆虐,而那些悬而未决无有定论的凶案疑案则不胜枚举。这样来看,眼下这一件妖魔作乱之所以惹得人心惶惶,不过因着非是个案,又恰逢百年不遇的好日子,当头将人们刚刚升起的希冀敲碎,方才格外引人瞩目而已。   凡此种种,与他印象之中,每每岁尾社神上表述职中所粉饰的太平局面大相径庭。人间如此,下界他处,可见一斑。   承曦陡生些许茫然,过往千年,他自以为的洞察六界,或许只是雾里看花。不知究竟是因着高处不胜寒,还是浮云遮望眼?   他压下心头疑虑,专注到白纸黑字中,将有迹可循的种种史实又过了一轮,未寻到类似线索。   三四个时辰过去,白隐玉和苍凌先后回来,大家凑到一起,将至今为止所掌握的纷乱头绪再做归纳梳理。   府衙接到的报案共五起,正如柳妈妈之前所述,被绑架的新郎背景身家各异无有明显共性,四位新娘一死一逃一疯一躲,并未提供任何有价值的脉络。而那第五家报案人,实际并未发生什么意外,婚事当日一切如常,只是事后听到风言风语,他们与第二起案子的受害者同日举办婚宴,顿时举家后怕,顾忌那妖怪会不会卷土重来,清缴漏网之鱼,无措之下仓皇报官。   苍凌已然吩咐班头派出两个衙役去这户硕果仅存的人家值守,一方面稳定人心,另一方面监察动向。被挑选出列的当差胆战心惊,一副随时准备遁逃的架势。苍凌恨铁不成钢,假模假式地就地画了两道符篆交给他们,再三保证只要点燃该符,他们立马赶到,衙役方才如履薄冰地领命而去。   现下当务之急,除了查案之外,还要保证尽量不要再生新乱。民间婚配并不强制到县衙登记备案,前来申领官府婚书的大多为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绝大多数穷苦百姓走个媒妁喜宴的过场,便作数。是以,府衙中并不掌握方圆村镇近期嫁娶的具体名录。   承曦做主,师爷负责登记在案的人家,挨门挨户地落实规劝,在结案之前,先将婚期押后。而班头带领府中余下差人倾巢而出,务必走遍所辖地域,一村一寨也不要落下,确保无人无谓冒险。   人群呼呼啦啦从大门拥出,纷乱的院落一时安静下来,只留下他们仨和几个听命的衙差。   苍凌与仵作核对过案录,惊吓而亡的新娘身上并无外伤内创等疑点,纯纯是吓死的。而逃亡的哑女早已无踪,搜寻追捕耗时耗力。马员外家乃当地土财主,如今知县的面子也不给,唯有硬闯一条路。   一言以蔽之,当从那位疯癫的新妇入手。   顾不上已是日落西山,两个差役分别领路,一个带苍凌去新郎家里,另一个陪同承曦与白隐玉敲响了县里一户殷实人家的大门。开门的下仆一见是官差,赶紧喊来当家老爷。差役一顿威迫,白隐玉适当动之以情,软硬兼施,好容易才说服人家放他们进门。   老爷亲自带他们往后院走,甫一推开宅门,便传来一道咿咿呀呀的哼唱。   细细分辨,唱的是,“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日暮穷途残阳如血,晦暗凄清的院落中,女子身着大红囍袍,吟唱朗朗不绝。仔细听上去,反反复复颠来倒去,竟只是这一句。   小狐妖没出息地猝然心悸,顿住了脚步,承曦跨前一步,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第0018章 谁是我的新郎(四)   白隐玉一把将承曦又拽回身后,横了他一眼,自以为凶得很,实则毫无威慑。   上神无语,只好满足这小狐妖的英雄情结,继续扮演脑子摔坏了法术也稀松的小山鸡。   几人止步,隔着院里的垂柳望过去,只见水袖翻飞,人影闪动,凄音绵绵,如诉如泣。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   听多了给人一种抓耳挠腮想要接下去,却无从接起的悲哀落寞之感。听之叹惋,闻之怅然。   “她唱的是什么?”白隐玉问。   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大约是什么戏词吧。”他早年穷苦出身,中年丧妻,仅得一女,忙忙碌碌几十年才攒了点儿家业,哪来的精力沾染那些风花雪月的消遣。老爷压根没听过这些个调调,无从判断。   小狐妖天真,“小姐在戏班子里跑营生?”   “胡说!”老爷尚未开口,老仆人急了,“咱们府上虽算不上高门大户,但是正经人家,你怎可如此出言不逊侮辱我们家小姐?什么在戏班子里跑营生,她连门都很少出,听戏也未曾听过。”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小姐与秦生青梅竹马,我们搬到镇子里之后,老爷也未嫌弃他家里穷苦,眼瞅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怎会,怎会……唉!”   白隐玉被骂得莫名其妙,虽未领悟因何导致人家如此激动,但审时度势,还是捂上了嘴巴,无辜又可怜地望向承曦求助。   “老人家,我家师弟少不更事,您消消气。”承曦也不理解,隐约察觉大概戏班子在人间非是什么光鲜去处。但眼下无暇追究这些,他无视白隐玉听到“师弟”两个字之后瞪圆的眼珠子,继续问道,“我们只是想知晓,小姐吟唱的词句与当日案发是否存在关联。”   老爷表情些许古怪,大约也是觉得这两位小道士不通人情世故,但未再追究。   “诚如家仆所说,小女喜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初一十五出门上香。从未去过茶楼酒肆那样的地方,不听戏,更不会唱戏。”   “那府上姑爷……”   “秦家小子自幼懂事勤快,农闲时寒窗苦读,绝无轻浮浪荡的毛病,更是跟风月场所毫不沾边。”   “那……”白隐玉往院子里指了指,丫鬟尽职尽责地劝着,但那姑娘无动于衷,大抵是从早唱到晚,嗓音已然嘶哑,声声如泣血一般,气若游丝,仍是不绝于耳。实话实说,这大晚上的,着实瘆得慌。   老爷苦着脸摇头,“事发之后,小女先是昏迷了几日,大夫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急惊风所致,开了些镇惊安神平肝息风的汤药。喝了两日,倒真醒了过来。不过自打清醒之后,便到处找那日的嫁衣。之前家里嫌晦气,早烧了。丫鬟好不容易给她找了件红色的褂裙出来,套在身上便没换下来过,还给自己扮上了新妇的妆面。至此,便日日唱那几句戏词,夜以继日,实在熬不住了昏睡上几个时辰,醒来之后接续上,无有停歇。谁说什么她也皆无应对,不识人不知事一般。”   到底是女孩子家,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他们还是清楚的。是以,在问过大概情形之后。白隐玉只是走前几步,隔着院中树木试着朝那小姐喊话,果然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皆如石沉大海。   月上中天,霜白的清光笼罩下,浓妆披红的女子咿咿呀呀无休无止。好似一个被上了发条困在罩子里的木偶,余生似乎都要耗尽在一场刻骨铭心的情境之中。   白隐玉倒吸一口凉气,脊背隐隐发寒。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到了府衙,承曦让差役先去休息,他还要到阁库翻阅档案。   “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小狐妖打着哈欠好奇地问。   “还不确定。”承曦回头,“你若是困了,也去歇着。”   “不困,一点儿不困。”白隐玉抬手抹了抹打哈欠溢出的泪花,睁着红彤彤的眼尾,“我帮你参谋参谋。”他才不要一个人去陌生的房间,瘆得慌。   承曦不戳破,这样也好,这小狐狸精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放心。适才差点被苍凌喊去乡下,幸亏他下意识阻拦。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缘由,他就是不愿白隐玉脱离他的视线。   承曦从神识中调取相关记录,他们所在的这个镇子地处偏远落后州府,近些年流民涌入,缓慢沉积,才出现了较为像样的酒肆青楼等娱乐场所。戏班子是贵人解闷的玩意,早年只有京都以及富庶的江南地域才养得起。但连年动荡,也不排除路过这里的可能性。   承曦指挥白隐玉,把架子上但凡关联到一点内容的县志册子都找了出来。库房太过陈旧狭窄,左右县衙中值夜的差役都被调去了知县居住的后宅,前院无人,他们直接搬去正堂翻阅。   这上边记载的皆是关乎当地政务民生的大事,白隐玉翻找大事记那一摞,承曦查检寇警案牍分册。   白隐玉念叨,“元和三年,新帝大婚,举国同喜。本地同庆三日,请了杂耍班子、傀儡戏、歌舞、蹴鞠……没有唱戏的。”   “景诚元年……这换皇帝的速度够快的,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改朝换代……”他又翻开一本,“旱既太甚,山无木,川无水。知州从鹿山请得到高人祭天求雨,烹羊宰牛,奏乐歌舞……没少折腾,但也没戏班子什么事儿。”   “你那边如何?”   承曦摇头,“有一桩过路戏团被山匪打劫的大案,其辞寥寥,无甚关联。”   正说着,苍凌独自回返,一脚踹开了大门。   他嫌跟随的衙役碍事,打发人家去跟着班头走访,自己问清楚各家各户的住址,闪身的工夫,涉案的几家跑了个遍。可惜,失踪的几个新郎有庄稼汉,有读书人,有小门小户结亲的,也有入赘为婿的,实在理不出个清晰的眉目来。   他造访到每一家,皆被亲属围着喊冤诉苦,扯着他衣袖祈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活脱脱把他当做救命稻草。整得凶蛮惯了的狼妖无言以对,发不出火也撂不下脸,卒郁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白隐玉瞅了眼洞开的大门,挥了把妖风,虚掩上,然后他将他们一行几近于无的收获叨咕了几句。   “此事非是妖邪精怪所为。”苍凌总结。   “你怎么知晓?”白隐玉困惑。   苍凌与承曦视线一碰,各自心下了然。苍凌修为距离迈入大妖境界只差一道门槛,受害者或是案发现场如有同类气息留下,他能够感知得到。   “亦非恶鬼作祟。”承曦补充。见小狐狸精一头雾水,就要激恼地忍不住发飙,小神君违心解释了一句,“鬼祟本身可穿墙而过,但若是要带走一个大活人则没那么简单,总该留下痕迹。”   “那就只剩魔族一个方向,”苍凌推断,“他们可开幻门,任意行走下界。而且,比起妖气鬼气,魔息更易藏匿。”   白隐玉不服,“难道没有可能是神仙所为吗,他们才是这六界之中真正随心所欲的存在。”   “神仙没那么无聊。”承曦板着脸。   小狐妖一哂,“下界飞升只看修为,不考教德行,难保没有害群之马。”   小神君,“谁告诉你的?”   白隐玉理直气壮,“说书先生。”   承曦好歹忍住了白眼,没兴致跟他抬杠。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埋头案牍。苍凌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也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泛黄的纸张。   小狐妖讨了个没趣,哼唧哼唧地坐回去。不一会儿,瞌睡虫来袭,脑袋一点一点地犹如小鸡啄米。昏昏沉沉中,他不知怎么地,就顺口低吟出了那一句:“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语音刚落,承曦与苍凌同时抬头觑向大门,须臾,寂静的院落响起沉重的奔跑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对,对,就是这一句,《长生殿》。”“女鬼”跑得太急,被门槛一绊,径直跌了个五体投地。   小狐妖猛地跳起来,拾起一本册子砸了过去,“何方妖孽造次?”   承曦扶额,苍凌拦住他下一步动作,“她是人。”   “你是人?”白隐玉一个激灵。   “女鬼”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拢了拢额发,仰首瞪她,“难不成是鬼?”   小狐妖一噎,“寻常人哪有你这样半夜三更跑出来吓唬人的。”   “女鬼”不甘示弱,“我倒是想白日里出门,不是跑不出来吗?”   白隐玉愕然,“你被关着了?”   “女鬼”傲娇点头,“我爹娘关了我好些时日,还以为我学乖了。实则,我早就挖好了狗洞,只待今日一蹴而就。”   白隐玉余光往承曦与苍凌那边瞟了瞟,发现二人老神在在,并无讶异之色。   小狐妖脑筋一转,旋即醍醐灌顶,“你是,你是……”   狼妖与他异口同声,“马家小姐。” 第0019章 谁是我的新郎(五)   话说,这马家小姐,闺名晴岚者,着实是个人物。有勇有谋,古灵精怪,巾帼不让须眉。   且不提她先前不顾门第之见,无畏闲言碎语,一意孤行地与柳妈妈的胞弟私定终身。单说成亲当日,与那骇人至极的魔物面对面过后,虽未占得便宜,但亦未胆怯退缩。她本意是自行报官,奈何慢了一步,被束缚在家中,寸步难行。后来,陆续得知那吴知府的宵小行径,深知,报官亦是徒劳。   其间,柳妈妈屡次登门求助,她虽未得见,但也知晓。出不去员外府大门,她自己那一方院落治理有方。马晴岚不急于与古板专制的父母彻底撕破脸,而是一边遣小厮偷挖狗洞,一边让心腹丫鬟以替她上香为名,十五出门,与柳妈妈暗中联络,静待时机。   直至今日,得了消息,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出来。   “那日情形究竟如何,你可还记得?”白隐玉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马晴岚闻言,禁不住生理性地颤了颤,随即闭上眼眸,很快平复下来。   马家小姐深呼吸,“是日……”   那是一个好日子中的好日子,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即便员外夫妻对这个上门女婿横挑鼻子竖挑眼,婚事前一日还在为柳妈妈能否登门闹得不欢而散,真到了当日,还是举全府之力,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给足了排场。而那柳家小哥,也在胞姐的安抚下,放下芥蒂,欣然入赘。   既是招婿,婚宴自然摆在员外府。   马晴岚一大早梳洗打扮过后,便坐在闺房里等待。   “腊梅,他们走到哪了?”她是个急性子,隔半炷香的工夫就要问一遍。   “小姐,稍安勿躁。”教养嬷嬷恨铁不成钢地提醒。   “白妈妈,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小姐牙尖嘴利,“以前您总怕我嫁不出去,这回我可把人套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嬷嬷无奈,“是啊,是啊,老婆子我就该回乡养老了。”   “慢走不送,我给您包个大红包。”   “欸,你个小没良心的。”   “白妈妈,小姐就那一张刀子嘴,哪天不气您啊?”贴身丫鬟腊梅打圆场,“她心里可舍不得您,昨天还跟夫人撒娇,让您就在府上安心养老,她将来的闺女还得您接着教养呢。”   “真的?”嬷嬷不信。   “千真万确。”腊梅哄人有一套。   白妈妈抿嘴偷笑,被她推出去招待媒婆去了。   “我闺女才不遭那份罪。”马晴岚小声嘟囔。   “嘘。”腊梅拦着她,“您就不能心里多想想,嘴上少说两句。”   小姐把盖头掀起一条缝隙,“可憋闷死我了,将来还是生儿子好,甭遭这份罪。不然要是个和我一样的丫头,估计白妈妈就真的没法消停养老了。”   主仆相视,“噗嗤”笑做一团。   笑够了,腊梅赶紧帮她把盖头和喜袍整理好。   “小姐,您啊,真是幸亏托生个姑娘家,”腊梅仆随主性,也是个开朗活泼的,打趣她家小姐道,“不然,上房揭瓦都是轻的,也就柳家小哥受得了你。”   马晴岚傲娇地哼了一声,“是我慧眼识珠,我们天生一对好不好。”   “是是是,一个会持家,一个会败家,可不是天生一对吗?”   “你个死丫头……问你的正经事呢?”   “呸呸呸,大喜的日子,不准说不吉利的字眼。幸好我把白妈妈哄走了,不然她又得念叨两个时辰。”   “你也好不到哪去,被她熏染的穷讲究。”小姐嘴硬,并未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一语成谶一说。   “宁可信其有,您快‘呸’,不然我不说。”腊梅坚持。   “看我把你惯的,没大没小,”小姐认输,“我呸呸呸,行了吧。”   “适才冯叔差人来报,姑爷打马散金的队伍已经走到镇子中央了。咱们府里准备的红毯太长,鞭炮也太多,总得放完了,所以他们又多绕了几条街,该是马上就……”正说着,大门外噼里啪啦放起了迎亲炮仗,锣鼓敲得震天响。   “来了,来了。”腊梅往外瞅了一眼,兴奋地报喜。   马晴岚蹭地一下站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矜持,自己走到院门口等着,转瞬一大堆丫鬟婆母涌进来,簇拥着新娘子直奔堂室。   接下来便是嬷嬷在她耳边叮嘱过无数遍的拜堂礼,马晴岚心口跟揣了只小鸟雀一般,一直蹦跳着,早忘了那些碎步低首的规矩。好在,她身边围拢着一群喜婆亲戚,也无人细究。直到她从方寸间的视线里看到那人一尘不染的靴子,一只触感温厚,掌心布满茧子的大手执起她的指尖。一切悸动方才归巢,她安心地随着自己的夫君盈盈三拜。   礼成之后,新妇照例被先行送回洞房,开启下一轮漫长的等待。   腊梅在房里陪她,一会儿送个瓜果,一会儿去前院打探消息,回来绘声绘色地抱怨,谁家不着调的皮小子作弄他家姑爷,哪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二大爷又灌了柳小哥的酒。   “哼哼,”小姐霸气地岔着腿坐,撩起盖头侧边,吃了个果子,“等我明日找他们算账去。”   心有所盼的时光算不上难熬,待到华灯初上,前堂那边的喧嚣渐渐消散。不一会儿,散乱的脚步声在她闺院的小径上由远及近。众人停在院落里,同辈的兄弟七嘴八舌地调侃了几句,便纷纷识趣地撤了。   腊梅最后替她家小姐打理好衣冠,将姑爷迎进来,反手带上了房门。   马家小姐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耐心,压下试图站起来跑过去的急切,乖巧地等着他的新郎一步一步走过来,掀起红盖,执手相望。   她犹记那夜红烛的光华,永远也忘不了自家相公眼中满溢而出的喜悦,甚至那一杯未曾入口的合卺酒香,日日夜夜在她鼻尖飘荡。   马晴岚做梦也想不到,一切在幸福的顶点戛然而止。   白隐玉起身,屋里没有热茶,他抢了苍凌不知从哪摸来的酒壶,倒了一杯递过去。   小姐接过,一饮而尽。   “不急,你慢慢讲。”小狐妖见不得姑娘家通红的眼眸和颤抖的双肩,甚至后悔自己适才是不是问得太过鲁莽。   “不必。”马晴岚紧紧攥着拳心,咬紧牙关,一五一十道来。   “当时我们正要交杯,突然烛火一闪,窗前涌起大片的黑雾,直奔着我们两个人围上来。我当时就动不了了,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还能转。她……”马晴岚下意识抖了抖,克服心底挥之不去的恐惧,勇敢道,“她就从那团黑雾中走出来。”   马晴岚说到黑雾两个字,苍凌瞥了承曦一眼,后者波澜不惊,只是搭在桌案上的指尖微末地动了动。   “他?”小狐妖重复。   “是,走近了,我才看清,她是个年轻的女子,也穿着大红的喜袍,只是没有凤冠,头发散乱着,脸上的妆乱七八糟,眉毛粗黑,胭脂坨成一团,像是胡乱涂画上去的,看不出原本的容貌。而且,而且……”马晴岚瞳仁震颤,咽了口唾液,涩声描述,“她的喜袍破了,腰腹的地方有一个大洞,滴着殷红的血渍。”   “哈。”白隐玉惊得捂上了嘴巴。   承曦回了苍凌一道视线,他记得案情记载,现场并未发现血迹。苍凌朝他点了点头,认可他的疑惑。   “之后,那女……”家教很好的小姐不知如何形容,女鬼,女妖?最后她还是说,“那女子扒了我的喜服和凤冠套上,然后就一直在唱那两句戏词,语调越来越焦急,始终得不到回应,她气急败坏,扯着我相公消失在来时的雾气里。我直到几个时辰之后,方才解了定身。”   “你说那唱词是《长生殿》?”   “对,就是你刚才哼唱的那一句。我在茶馆听说书的先生讲过,是早年间很红火过一段折子戏。”   “难道她生前是个戏子?”白隐玉挠头,“可是这里多少年了都没什么戏班子。”   “怎么会?”马晴岚脸上露出与上一家老爷相似的古怪表情。   “为何不会?”苍凌忍不住插了一句。   马家小姐是个直肠子,“道长们很少下山吧,俗世里女子怎可抛头露面?戏班子里没有女人,女角也是男子扮的。”   “啊,原来如此。”白隐玉恍然大悟,狼妖与神君不动声色地补上一课。   “对了,这里边或许有线索。”白隐玉之前查找府衙婚录的时候,发现师爷是个很有闲情逸致的,桌子上摆了好多杂书,有话本小说,也有当地奇闻野史。他们找到师爷的小耳房,除了案子上的书籍,还有一大柜子存货。   摒弃没用的杜撰类,他们挑史传杂录来看。   有马家小姐在,不方便使用法术,他们仨规规矩矩地一本一本翻找。   承曦速度最快,读到一本《方县人物志》最后一页,他摊开来放在桌面上点了点,“你们看。”   这里说的大约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本县一个姓段的书生,家中虽贫苦,但勤勉刻苦,考中了秀才。眼瞅着就要苦尽甘来,其父在山中挖矿时出了意外去世,母亲病重无钱医治。秀才断笔弃文,把自己卖给了戏班子换钱为母亲治病。其拿手唱段正是当年风靡一时的《长生殿》,据说得到知州大人赏识,风光了一阵子。后又得贵人相助,赎身归乡。虽未得偿夙愿,终以卖字画为生,安度晚年。   寥寥数语之中,许多未解之处。   既已考中秀才,教书卖字亦可赚钱,怎会想到做戏子如此偏门的途径?   所谓贵人,又为何替其赎身?   凡此种种,尚不待挖掘,大门被人从外撞开,班头带着几个衙役匆匆跑了进来。   “道长,不好了,有人明日执意成亲,迎亲的娇子拦不下啦。”   班头火急火燎地交代,那个死活不听劝,非得要明日成亲的乃邻乡一户普通农家。母子相依为命,儿子非是那不知轻重的庄稼汉,读过书,还要参加科举,本来已然听劝,押后了婚期。谁知,前两日母亲突发急症,药石无医。一路过的道士点拨,他母亲乃中了邪祟,必得三日内冲喜,方才有活命的希望。   明日,正是三日时限的末尾。   堂中四位互相对视,白隐玉往自己身上的道袍瞥了两眼。恰好路过的道士,危言耸听的唆使……穷苦的书生、病重的母亲……   以上种种,皆归于纯属巧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那书生要娶的是隔壁村的姑娘,我们前脚刚走,迎亲的队伍就偷偷出发,要不是村长大局为重遣人来报,怕是待我等明日回来,那边都该入洞房了。”   “阿嚏。”小狐妖打了个大喷嚏,他现下对洞房两个字异常敏感。他偷瞄了马家小姐一眼,人家正主没他这么不经事。   他悻悻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划过承曦的方位,一连串视线摇摆被小神君抓个正着。白隐玉憋屈地瘪嘴,神君无奈,屈尊降贵地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其实,也只是一点点几不可见的眼波微动而已,不仔细看绝对察觉不出,但小狐狸精接收到了,这半宿飘摇动荡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左右事已至此,那便水来土掩好了。 第0020章 谁是我的新郎(六)   班头带来的消息猝不及防地打乱了他们抽丝剥茧的节奏,看似便要浮出水面的种种蛛丝马迹不得不暂且放下,先行应对这场意外的“婚事”。   “道长,按时辰算来,那边该是迎上新娘回返了。您看,我是即刻带人去拦,还是……”班头是个做事老实沉稳的,但没什么主意,不然也不会舍近求远先跑回来请命。   “必然是要拦着啊。”白隐玉促急,“一旦进了洞房,岂不是又要重蹈覆辙,再弄丢一个。”他团团转地朝承曦与苍凌使眼色,按班头的说法,他们此刻赶去已然失了先机。若不使用法术捷足先登,难保来得及。可众目睽睽之下,草率显露庐山真面,后续也不知会不会带来更多麻烦。   承曦沉吟未语。   “我去吧。”苍凌抢先开口,他也是怕以人力前往,等他们赶到了,喜宴上的菜都凉了。他孤身先行,速战速决,也省去曝露行迹的麻烦。   小狐妖眼前一亮,“如此甚好,你先行一步阻拦,我等稍后即至。”   承曦亦未反对,班头见苍凌不好惹的样子,也不敢多言。   “不可,”马晴岚突然上前一步,“万万不可。”   白隐玉不解,“为何?”   “若是新娘子已被迎至途中,骤然打断再送回去。那么,即便双方家里心知肚明是何缘由,姑娘家也免不了被闲言碎语编排。”   “只是推后几日,待收服那行凶的魔物,再行婚事即可。”白隐玉天真地辩解。   “没用的,”马晴岚摇头,“人言可畏。如若这过程中,夫家婆母再有个三长两短,不吉不祥的帽子就会死死地扣在无辜的人脑袋上。就算她夫君是个明理的,架不住经年累月指指点点,早晚分崩离析。”   “会吗?”白隐玉视线绕了一圈,最终落在班头身上。   班头实话实说,“十有八九,会的。”他一个老爷们,粗枝大叶思虑不周,之前未考虑到这一层。但马家小姐提出来,他略一琢磨,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马晴岚补刀,“乡野村民愚昧,就算是官府出了告示也不管用,只会越描越黑。”   这人世间的歪风邪气可真是麻烦,深居简出的是姑娘家,出了事也要往女人身上赖?   “那这亲事非办不可?命都不要了?”白隐玉气急。可也确实不能为了查案缉凶,坑了人家姑娘下半辈子。要是逮到罪魁祸首还好说,万一扑个空,岂不适得其反。   “要不,”苍凌建议,“咱们直接杀去新房,守株待兔。”   “也不妥,”马晴岚反对,“人家是货真价实地成亲,非是扮家家酒。这家人瞒天过海也要冒险办喜事,可见是走投无路,一门心思愚孝,怕是根本不会配合。难不成,你要硬闯进洞房旁观?”   苍凌抓狂,放狠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让他们送死好了。”   “咳咳咳。”白隐玉一阵假咳提醒,眼神直往他身上的道袍上瞄。狼妖大人耐心即将告罄,扭头装看不到。   旁观许久的小神君开口,“既然强扭的瓜不甜,不若釜底抽薪。”   “什么意思?”白隐玉与马家小姐一同发问。   承曦稍作提点,“结合之前所晓,那魔物或许神智有损。”   白隐玉懵懵地点头,“鬼画符的脸,疯疯癫癫的行径,见了新郎就抓,确乎不甚伶俐。”   “对了,”苍凌反应过来,“之前同日成亲的两户人家,她只晓得去第一个。”   马晴岚瞪大了双眸,“你们的意思是……”   小狐妖恍然大悟,“咱们只要赶在天亮前,再筹备一场婚事。那边低调行事,我们敲锣打鼓,自然就会把那颠颠倒倒的魔女吸引过来。”他一拍大腿,“小山……不,师兄,你简直就是诸葛再世,聪明绝顶。”少年眨着碎星一般的眸子,欣赏崇拜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欻欻地往人家发冠下乌黑浓稠的秀发上瞭,丝毫未察觉自己的用词不当。   承曦冷冷地横他,估摸着又是跟说书先生学的词句,暂且不与之计较。   班头听得半知半解,“主意是好主意,可这深更半夜的,去哪里寻成亲用的府宅、一应器具、排面……乔扮的新人也不好找啊。”   马小姐环视满堂的老爷们,自告奋勇:“我可以扮新娘。”   “不可。”白隐玉阻止,“没有要你一个姑娘家涉险的必要。”   马晴岚不领情,“你瞧不起女子?”   “当然不是,”小狐妖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义正辞严,“除妖伏魔乃我等修行之人职责所在,岂有麻烦平民百姓的道理。”一时倒真把人唬住了。   “我们三个……”他指尖从承曦到苍凌,一一点过,最后很有自知之明地落在自己身上,“就由我来扮新娘子好了。”   马小姐上下打量他,很中肯地评价,“除去高了些,倒也合宜。”   小狐妖权当人家在夸他貌美如花,没心没肺地往下排兵布阵,“如你所述,那魔头目的在于掳劫新郎,是以,装扮新郎才是最危险的角色。”他谄媚地朝苍凌笑了笑,“这位道长法术高深,嫉恶如仇,深入虎穴最是适合不过。”   狼妖白他一目,未曾反驳,便是默认了。   “不妥。”默然良久的小神君脱口而出,他眼刀瞥向了无自觉的小狐狸精,恨不能剐下他二两肉来。承曦上神压下眼前蹭蹭跃动的绿光,一本正经地分析,“此番权宜之计只是基于吾等推测,若那魔物早已盯上迎亲的人家,岂不危矣。”   “也是,”白隐玉挠头,“可咱们就这几号人,捉襟见肘的,堵一头尚且勉强,兵分两路委实力不从心。”   承曦斜睨,“道长修为深湛,独当一面,该是游刃有余吧?”   苍凌眸底深沉:“……”倒是未说出反对的话来。   白隐玉偷笑,小山鸡这是学到了精髓。傲娇的狼妖大人,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也绝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他对苍凌的战力有信心,那虎妖与黑熊精均是为祸一方的千年妖孽,在他手下从未讨到过便宜。对付区区一个作乱的魔修,不在话下。   至于这边,他自己勤修苦练也算小有所成,他下山前还揣上了积攒的符篆,再加上一个小山鸡,还有府衙的差役帮衬,总不至于太露怯。   “那便如此定下,事不宜迟。”小狐妖大胆拍板。   班头仍然犯愁,“可余下……”   话说一半,府衙大门被人冲撞而开,一群手持火把的家丁闯了进来,是员外府抓人来了。   “我不回去。”马晴岚威武不屈,梗着脖子与带人赶来的管家对峙。老管家苦口婆心,又不敢用强,俏小姐油盐不进,据理力争。连番互不相让的动静下来,惊动了后院,吴知县也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拥下来到前堂。   顿时人满为患,呜呜泱泱。   白隐玉在马晴岚身后扯了扯,俯身在她耳边交代一二三。小姐细细消化,审时度势,郑重地点了点头。旋即态度一转,乖乖地同管家回了府。   大半宿的风风火火人仰马翻过后,终于在天光将亮时,一场仓促筹备漏洞百出的喜事吹吹打打上了马。   马家不愧是大户人家,成亲所需物资多有备份,存在地窖里未经处理。鞭炮、喜毯、肉蛋、瓜果一应俱全,再办三天流水席也绰绰有余。马晴岚老老实实归家,允诺不再偷跑,换得马员外大出血一番。   加上柳妈妈长袖善舞,腾出本就洒扫一新却未做新房使用的宅子,叫上楼里的姑娘们扮做喜婆、宾客,连夜装扮起来,吴知县不情不愿地分出后宅一些家丁充当邻里亲朋。就只是新人的喜袍为难了些,众人合力动手,勉强拼出两件合体的大红罩衫来。   堂外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堂内新郎一袭红袍光华流转,望向门口的乌眸中闪着细碎璀璨的光芒。   白隐玉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紧张多一些,还是被没头没脑的期待充盈胸膛。总之,他翘首以盼,手心里尽是湿漉漉的薄汗。   终于,过于高大的新娘被喜婆搀扶而来。少年心下一定,眉开眼笑地迎上去,将人接了过来。他伸手欲牵,新娘躲避。再牵,又被闪开。   “别赌气了,我不是怕你被女魔头抓走吗?”少年仰着一张白净俊俏的面庞,语气轻快又温软。   承曦上神心尖一动,淤塞的闷气便不由自主地散开来。   堂上空荡,无人端坐。这是承曦坚持的,不然,寻常人受他一拜,免不了折寿。   二人携手,三拜礼成,新娘被送入洞房。   沐猴而冠的新郎在前院假模假式地绕来绕去,抓心挠肝,不时取些瓜果核桃送去献殷勤。奈何人家心如止水,全程静心打坐,红盖头遮面,他连个下巴颏都瞧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所谓的“吉时”,冒充的新郎官着急忙慌地跑进洞房,生怕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   还好,一切如常。   “咳,咳。”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取过挑杆,亦步亦趋地往床边凑。恰好小神君气息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完毕,听到脚步声,抬手扯下了盖头。   “你,你……”少年骇然,委屈扒拉地,“盖头是要,是要等着我来挑的……”底气不足,越说声音越小,他被烛火映照下那小山鸡绝代惊艳的面容摄了魂。   神君淡漠,“做戏而已。”   小狐妖心下莫名不悦,“说不准那魔头正在某处端量,你露了破绽人家便不来了。”   承曦蹙眉,此话貌似有那么点儿情理在。   “是吧,”白隐玉得理不饶人,“所以你得听我的,不可再自作主张。”   神君曳他,无奈“嗯”了一声。   小狐狸偷着乐,“那接下来,是不是该喝……”   “不好啦,不好啦!”他话音未落,柳妈妈高喊着撞门而入,“那边出事了,道长你快去瞧一瞧吧。”   随后,不由分说地将承曦拉了出去。白隐玉待要跟随,几个姑娘一拥而上,“此地未安,小道长留步。” 第21章 谁是我的新郎(七)   这一处宅子乃柳妈妈为其胞弟新置办的房产,两进两出的院落,颇为奢侈。之前,柳小哥执意不要,他给镇上几个富户家里做教书先生兼着几个茶馆食肆的账房,收入不菲也有地方住。以后入赘马家,更不方便单开私宅。然而,柳妈妈把他当儿子养,爱子心切,因着自己的身份已然误了小哥说亲,不得不去上门做人家的赘婿,她心底始终不落忍。这笔钱不花出去,就跟堵了块炭火在肺腑之间似的,焦灼得没完没了。最后大哭了一场,柳小哥无奈妥协。   今日仓促地闹过一天,将这出喜宴的大戏唱足了之后,一干人等按照“道长”的叮嘱,留守前院。除非意外遇袭,不然即便听到后边的动静也莫要轻举妄动。毕竟,人力在妖魔鬼怪面前,不堪一击,无谓冒险。   因而,柳妈妈带人来报信,这一趟来得仓皇且突兀。   屋檐上挂着零星几个大红灯笼,烛火照在弯弯曲曲的卵石小径上,泛着惨淡淡的光晕。柳妈妈走在前边,步伐急促,头也不回,承曦上神紧随其后。   “您请留步。”在即将跨出院门的一刹,承曦止步。他可以将计就计,以身为饵,引暗处的魑魅魍魉出来。若能以一己之力速战速决,再好不过。但试图调虎离山不行,他还要顾及着房里的小狐妖。   “道长,”柳妈妈转身,眼神躲闪,“快一点,要不赶不及了。”   承曦目光如炬,直烧到人心里,他一字一顿,“赶,不,及,什,么?”   柳妈妈骤然间好似被千斤重担压弯了脊背,“赶,赶,赶不及……啊!”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骨节不堪重负即将分崩离析的咯吱咯吱声响。   “道长……您,做什么?”柳妈妈弯下腰,双腿似钉在地上一般,寸步难行。   “魔物为祸,得而诛之。”承曦神情冷淡,指尖一翻,灭业之火忽明忽暗地跳动。   “我是人啊,你不能滥杀无辜。”柳妈妈垂死挣扎,漆黑的眸底仿佛凝着一团幽深的浓雾。   “无辜?”小神君居高临下地睥睨,上神之威凛凛不可犯,“外间有变,自有烟火报警。”苍凌离开之前,他们私下约定,魔物在何处现身,第一时间以烟为讯通知对方。   “况且,”承曦难得多一句废话,“若是情形危急,你该求助‘狐妖大王’才对。”   适才柳妈妈进门,径直奔向他,承曦便察觉不对,他从未在人前曝露,连白隐玉也以为他法力稀疏。   没必要再纠缠,承曦心系屋内,话音一落,神君掌心火焰蓦地腾空又落下,奔着伏倒在地的身影而去。电光火石之间,柳妈妈身子一抖,一团黑雾从她头顶抽拔成尖刀状,迎面朝承曦扑来,与此同时,隐匿在院门之外的魔修蜂拥而至。   承曦一惊,闪身避开魔刃。他手腕翻转,业火变向,堪堪从柳妈妈肉身旁擦过,将地面灼烧出硕大的坑洞来。他骇然后怕,险些伤及人命。适才,他探查到柳妈妈魔息淡薄,该是刚刚被引诱入魔不久,但既已堕魔,便留不得。   他万万未料到,她居然是被魔气入体,控制了神识。   倒不是这般法术如何高深莫测,最初只要入门的魔修稍做积累便足以修习,魔族的势力也曾借此术迅速发展壮大。只是,天庭史料记载,万年前,六界上下曾有过一段互不干涉和平共处的岁月,彼时,上一代魔王为表诚意,将这一为祸众多的邪法封印为秘术,密封了修习之道,除魔王传人沿袭之外,概不外传。直至沧海桑田变幻,几经战乱,魔族遭遇灭顶镇压,也未曾更改。   是以,目前这世上唯一通晓此术法的该是被冰封在幽冥之海的当代魔王。   难道……他这把钥匙尚且周全,魔王断无破印的可能。诸般纷乱的杂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下无暇细究。   魔修转瞬结阵,浓黑的雾霭铺天盖地,笼罩在这一方院落中。承曦秉神调息,以灭业之火抵挡漫天漫地的魔瘴。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偷袭的魔修皆是万里挑一的高阶好手,法力不输大妖。在天界数百年来的扫荡之中硕果仅存,藏匿至今,可谓蓄谋已久。若是以他刚刚受伤时的情状推演,十有八九会着了道。   九重天战神落入魔族手中,六界势必大乱。届时,他唯有自爆心脉,让他们一滴精血也拿不到一条路。   但魔族的幕后主使低估了承曦上神的资赋,他生而自带金丹,乃天选战神,虽未经涅槃,自愈能力卓绝。再加上小狐妖这个非是炉鼎胜似炉鼎的意外出现,神君法力即便未复旧如初,业已游刃有余。上天入地,除非魔王现世,或可一战,对付余下散兵游勇,绰绰有余。   承曦无心恋战,操纵灭业之火熊熊燃烧,沿着一个方向蔓延,生生于层层叠叠的魔瘴中捅出个窟窿来。他心有挂碍,适才魔雾猝然漫天而起,一瞬间他失去了对屋内气息的掌控。即便只是须臾之息,亦惴惴难安。   那小狐妖只会咋咋呼呼,自忖足矣独当一面,实则绣花枕头一个,不堪大用。   承曦以炽热的火焰开路,所向披靡,遇魔杀魔。转瞬冲到洞房门口,然而,呼吸之间,波诡云谲风雨突变。   一步之差,悔之晚矣。   梨花与月影带着几个姑娘不由分说地将“新郎”按回喜床上,白隐玉抬头,正瞅见后排一个丫头吓得泪眼婆娑。其余人也未好到哪里去,一边堵着他,一边忐忑地望向外边。   之前,他唯恐伤及无辜,千叮咛万嘱咐过,这屋内随时随地有可能闯入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大家务必敬而远之。是以,姑娘们战战兢兢情有可原。   他无奈坐下,挥手打发她们,“我不动就是了,各位姐姐们还是回前院呆着吧。”他不知柳妈妈从哪里得了消息,大约是草木皆兵整岔了。苍凌那边未放讯号,该是无恙。小山鸡出去弄明白状况,安抚一番便好。   他的确不宜轻率行事,万一那魔头从天而降,他不挡在前头,任由其横冲直撞怎么行。   小狐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下心神。又吸一口吐出来……徒劳无用。白隐玉不得不承认,那小山鸡虽说未必顶事儿,但自己不知从何时起早已习惯了其伴于身侧。乍然落单,他竟不受控地心浮气躁起来。   瞧你这点儿出息,千万莫让人知晓,否则本就矫情又傲慢的小山鸡,尾巴岂不是要翘到天上去?白隐玉自言自语,无端好笑。   他站起身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周,逐一查看黏在四方八卦位上的符篆。这些家当都是他这些年未雨绸缪积攒下来的,有在集市上淘弄到的,有偶遇过路的道士求来的,有高价从专事倒卖稀奇物件的精怪手里求购到的。之前苍凌总嘲笑他不务正业,这回倒真派上了用场。狼妖离开之前,用灵力在符篆上勾勾画画加强了附着的术法,那魔物要么不出现,要么必然自投罗网。   四面八方的灵符汇聚交织成密密麻麻的锁魔阵,一旦感应到幻门开启,阵眼自动触发,那魔修来不及发力,便会被阵法紧紧绑缚约束住,动弹不得。   检视一圈,符篆各就各位,法阵完好。   白隐玉视线落在红烛边上并排摆放的两只酒杯上,他咂了咂嘴唇,莫名有些口干舌燥。适才他被小山鸡的惊天美貌晃了眼,动作迟滞了片刻,不然,这合卺酒阖该喝下去的。   之后,便是画本子上不厌其烦描摹的洞房花烛夜吗?   切,有什么稀罕的,烛火一灭,还不都是那档子事,他又不是没做过。岂止做过,简直是轻车熟路,小狐妖不害臊地联想。   不过,那小山鸡着实古板,每一回双修之前,势必得要他像模像样地应允,什么一心一意,什么嫁鸡随鸡,什么道侣准则之类的……吧啦吧啦,啰啰嗦嗦,迂腐得要命,小狐狸精都怕他给自己磨叽到RUAN下去。然而,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小山鸡很YING ,很行。   白隐玉胡思乱想,不自主地唇角弯成月牙型。   遽然,一阵阴风扫过,吹灭了烛火。泼了墨一般的黑幕排山倒海地压下来,房间内外顿时伸手不见五指。白隐玉一个激灵,下意识蜷缩到墙角。四周漆黑一片,目之所及全是乌沉沉的迷瘴之气,以至于他心口那块隐藏的玉石同时漾出汩汩黑雾追逐汇入魔瘴,他也未曾发觉。   少顷之后,一簇火光猝然冲天而起,劈开黑暗,照亮边际。   白隐玉眨了眨眼,猝不及防一扫,目眦欲裂。房间内的符篆全部焚烧殆尽,唯余残灰。   他伸手入怀,企图取出秘籍册子里夹着的备品。   突然,窗边气流波动,下一刹,他便如马晴岚所描述的那样,动弹不得。一个钗横鬓乱的红衣身影从雾影中走来,口中念念有词的正是他耳朵听出茧子来的那一句。   魔女慢慢靠近,似乎诧异于房中仅新郎官一人,她歪着脑袋思索,动作与唱腔皆呆板迟滞。蓦地,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凑过来,小狐妖心下一阵战栗,躯体四肢僵硬不受控,只有瞳仁止不住地震颤。   那女魔头凑得太近,身体触碰到白隐玉抬了一半的胳膊,怀里的册子随之掉落。女人怔了怔,吟唱骤停。她蹲下身子捡了起来,摸挲几下,倏忽起身,望向小狐妖的眸子里混沌之色渐趋消散。俄而,留下两行血泪来。   这场景过于骇人,白隐玉哪怕不被定身也必然目瞪口呆。   院中脚步声即至,魔女回神,一把扯过小狐妖,闯入幻门。白隐玉被汹涌的魔息所振,头晕目眩,陷入昏沉前视线最后一瞥,是那女人后脑勺血糊糊的一片疮痍。 第22章 谁是我的新郎(八)   白隐玉不知自己失去意识的状态持续了多久,醒来时,他懵了好半天。目之所及是自家山头的坡顶,树精婆婆慈眉善目地对着他笑。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被救回来了?   随即又疑窦丛生,他发觉他的身体是透明的无有实体,悬空在幻境中,无法控制视角,只能被动地注视。他仿佛被困在某个人的梦里,游魂一般,而梦境的主人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小狐妖顿时联想到志怪故事中花样百出的诡异术法,什么入梦、摄魂、夺舍……之类的。说不慌张纯属吹牛,但白隐玉心大,他隐约能感知到自己并没有受到伤害,仅是神识被束缚住了。   既来之则安之,再说了,小山鸡和狼妖在外边一定会想方设法营救他的。   心神稍定之后,他便察觉到了更多蹊跷之处。山顶此地与他印象中略有差异,多了几棵垂垂老矣的古木,周边散布着他不曾见过的一簇一簇五颜六色的野花和方方正正的药圃。   树精婆婆瞧着也比近些年来精神一些,他们下山前,老人家大限将至,已经难以幻化出饱满的形体。而幻境中的婆婆神采矍铄,正耐心地对面前的小东西说着什么。   是的,白隐玉意识到,树精婆婆循循善诱的对象非是他,而是在她脚边来回打转的一只紫色小狐狸。   小狐狸异常活跃,蹦来跳去,转瞬之间,茂盛的野花就被糟蹋了一大片。婆婆无奈地叹息,刚替小狐狸摘下脑袋上的杂草又滚了一身的泥泞,还把一大片落叶扑腾到婆婆身上。树精婆婆似乎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能惯着。   白隐玉被这一幅闹腾又温馨的画面感染,胸腔不由自主地满溢着愉悦而恣意的情绪。他突然间醒悟,这幻境的主人大概就是这只罕见的紫色皮毛的狐狸,他感同身受的便是其当下的心绪。   他还来不及细琢磨,画面一转,小狐狸幻化人形,是一个妙龄少女,妩媚而活泼,张扬且洒脱。她天赋极高,修为突飞猛进,短短一千多年,距离大妖境界一步之遥。而随着法术的精进,烂漫少女蜕变为成熟的姑娘,豪迈飒爽,英姿勃勃。   大抵天才都有些随性自负,她于修炼一事并不勤勉,亦不急于跨境。整日里招猫逗狗坐不住,三不五时下山,不是寻附近山头的妖精鬼怪打架,便是追到名声在外的大妖领地挑衅。总之,是个闲不住又争强好斗的。虽称不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方圆百里提到“紫云”的名号,至少要抖上几抖。   “紫云?”她竟然就是树精婆婆念念不忘,清羽姐姐时时牵挂的紫云前辈。   于是,下一个千年,她翻山跨海,越走越远,倒也记得时常回家。即便每每归来,都会被树精婆婆唠叨与数落。   心底存牵挂,胸中有沟壑,踏遍四海八荒,飞檐逐鹿放歌纵酒,妖生好不潇洒快活。白隐玉震惊又艳羡,通感到肺腑中意气风发的悸动。   六界纷乱,你争我夺,从未动摇紫云快意世外的心境。   直到一次,她与半只脚迈入飞升的元龟决战北海之巅。一时打得兴起,收势不及,以致海水倒灌毗邻山谷,水漫千里,浩浩汤汤。引得天界神官注目,扛着雷罚追了她十天十夜。   经此一祸,侥幸逃脱的狐妖着实消停了一段岁月,蜗居荒山,修心养性,潜心修行。为讨婆婆欢心,还在山脚下捡了一只小奶狐狸回来养着玩。   可惜,有些妖注定与安分无缘。紫云堪堪闭关了一轮,便又坐不住了。倒是吃一堑长一智,不再大杀四方,转而去人世间寻欢作乐。不去不知道,人间真奇妙,简直是打开了花花世界的大门。   她跑马、斗酒、蹴鞠、投壶……间或路见不平参军平匪,名正言顺轰轰烈烈地打上一仗……随心所欲什么有趣做什么,好整以暇地不着调,乐此不疲。美其名曰,飞升之后就要规规矩矩长生不死,日子该有多么漫长无聊,若是没有足够充裕有趣的回忆用来凭吊,岂不就跟那些拈须念经的老不死神仙似的,余生乏味,无聊透顶。   因而,她时不时就寻些五花八门的机巧物件带回山里,给自己捡来的小狐狸玩。还在人家刚刚化形之时,送上不堪入目的人间话本,神秘兮兮地告诫此乃修行“秘籍”,以备不时之需。无视树精婆婆追在她身后举着枯枝败叶扎成的扫帚虚张声势,叱责她教坏孩子。   紫云不解,怎么会是教坏呢?她们生而为妖,没有那世外狐仙的好命格。狐妖本媚,采精气至通灵变化积修正果,妖而求仙乃亘古不变的阳关道。反而,如她这般天赋异禀,随随便便就结了金丹的妖孽才是异类,千年不遇。她早就探查过,捡来的小狐狸灵脉稀薄资质平平,不抓紧双修提升法力,待她飞升离开便管不了下界俗事,这一老一小岂不要受人欺负?   她好心好意替她们忧虑,婆婆不领情,还给那女娃起了个人间正经姑娘家的名字,真是多此一举。   紫云不以为然,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听之任之。是以,她花更多的时间流连尘世,沉迷听书,爱上看戏。   以上种种,皆如走马观花一般于眼前闪现而过,不做停留。仿佛如此自得其乐的惬意生活也不过漫长生命中不值得费心记忆的片段,白驹过隙,云烟浮眼。   紫云的回忆,在那一日的画面中缓慢而清晰下来。从遇见你的一刹,余生欢喜是你忧愁是你,斗转星移皆是你。   是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凡间任意游走。于酒肆中独酌时听闻,风靡京城的戏班子班主回乡省亲,带回了知州大人赏识的头牌名角。除了私宴献技之外,还将于班主家老爷子过寿那一个月,在镇子中央的广场上搭台演出,与民同乐。   而今日,正是献艺的第一日。为烘托排场,傍晚河岸边放了整夜的烟花。   彼时,紫云刚从繁华的都城归来,正对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着迷,这种热闹怎能错过。她赶去时,人群已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路横冲直撞加上金元开路,很快她便被主家的小厮引到前排落座。   台上好戏早已开场,唱的正是那一出近年来从京城流传各地的《长生殿》。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高台中央,贵妃身姿婀娜,水袖飞舞,顾盼间那一颦一笑如鸦羽轻抚心尖。一字一句缠绵悱恻,真真如珠如玉。大珠小珠落玉盘,余音绕梁,天籁不绝。   台下痴迷的土包子们哪见过此般风采,一声声的“好”字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撕心裂肺。   紫云同样瞧得如痴如醉,连追数日,日日留下大把的银锭子,指明犒赏“贵妃”。   此日傍晚,那即将归京的戏班子于河岸边包了几艘画舫。赚得盆满钵满的班主又大手笔,燃起这小地方难得一见的焰火。   紫云于另一艘花船中多饮了几杯桃花酿,不至于吃醉但燥热难当,优哉游哉地信步溜达于街巷之中,消解酒意。   路过一处昏暗的胡同,内里传来吵嚷声与棍棒打在肉体上的动静。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在尘世间行走的多了,不平之事俯拾皆是,哪管得过来,无谓沾染因果。可怪就怪她耳聪目明,哪怕走出去两条巷子,暗处的争执依然字字可辨。   “你有本事告官去,班主拿这银子天经地义。”打人者气焰咄咄。   被打者暗哑着嗓音,“班主与我事先约定,留下三成予我做诊金。”   “谁跟你约定了,可有签字画押?你别不知好歹,你出尔反尔,赎身的银子尚未凑齐,还想贪心不成?”   “非是我忘恩负义,实在家中母亲病重,离不得人。”   “既然如此,就休怪班主将你扫地出门。”   “你们……”   “住手!”紫云随手拾起石子,正中行凶者虎口,棍棒落地,鲜血横流。   “啊啊啊啊,你是谁?”打手一拥而上。   “是你姑奶奶。”紫云不费吹灰之力,皆送每人一副狗啃泥。   “哪里来的泼妇,多管闲事!”   “怎么是闲事?”紫云将带头多嘴的家伙一把按在墙面上,“银子是姑奶奶赏给人的,从你的狗嘴里给我吐出来。”   在窒息濒死的鬼门关前绕了一圈,打手扔下钱袋子,哄做鸟兽散。   紫云拾起,嫌弃地拍了拍土,走上前去。   “你……”   “多谢女侠……”   身着殷红戏袍的青年抬头,洗尽铅华,目光镇静恬淡。   “欸……”紫云目瞪口呆,没出息地语意滞涩。   她自忖烟波里打滚阅人无数,红极一时的花魁小倌不知见过多少。这戏子也算不上国色天香,只不过与她想象中天差地别而已。她以为台上颠倒众生的贵妃,下了戏台,至少也是个袅袅娜娜雌雄不辨的秾丽尤物。   可这青年皮肤白得寡净,眉目清淡,眸色浅而光华内敛,明明是被欺侮殴打过的惨状,却面色无波无澜。那一把低磁的嗓音,不如台上清亮,竟似拨动古琴一般,震在人心肺上。   一句“多谢”被他讲得仿佛高僧布道,听不出几分道谢的诚意,反倒是饱含悲天悯人的意味。   紫云没来由地心下不甘不忿,他凭什么?一股欲将白布涂抹上污浊的邪念莫名横生,她手指勾着钱袋子,慢条斯理道,“谢,倒是不必,轻飘飘的两个字有何用处?这银子是我赏你的,今日也是我救你于危难之中,公子难道就打算用一句‘多谢’将我打发了不成?”   青年眉心微蹙,片晌,艰难决断,“姑娘此话有理,小生力所能及,但凭差遣。”   紫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俯下身来,呼吸融融地打在青年耳畔,吐气如丝,“那不如……公子就以身相许吧。” 第23章 谁是我的新郎(九)   大抵人都有犯贱的劣根性,上杆子的不招待见,不给你好脸色的反而欲罢不能。   妖,也不例外。   紫云顶着一张祸害众生的娇艳皮囊横行下界两千载,揍过死缠烂打的求爱精怪,也赶跑过追着她非要看手相算命的穷酸道士,更是对风月场所贴上来大献殷勤的公子哥嗤之以鼻……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就是那开天辟地头一个对情情爱爱双修之道兴味索然的异类狐妖。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降服你的那个人只是有些迟到罢了。   “我说笑的,你不要当真好不好?”   “我看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总不好强人所难,要你做牛做马。”   “不领情算了,摆一张臭脸给谁看?”   “你!你你,吭个声有多难?”   “……”   “算我说错话,我道歉行了吧?”   “欸,你的银子。”   “适才不是还说母亲重病吗,这银钱你不拿着,付不上诊金怎么办?”   “你说句话行不行,哑巴了?”   “你走慢一点,非得瘸了才好吗?”   紫云气急败坏地跟了一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那倔强的青年除了最初的一句“姑娘请自重”之外,愣是再未开过口。沿途拖着受伤的腿脚,从日落走到日出,从镇子中央走回偏僻的村落,疼得面如金纸汗透衣背,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哪里来的犟驴?看着弱不禁风似的,实则顽固不化,倔到家了。   最后,紫云彻底败下阵来,目送那片羽毛似的单薄背影消失在破败的门扇之后。   “切,不识抬举,谁稀罕。”她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往回走。   当紫云去而复返,带着医馆的大夫赶着马车上门时,已然是好几个时辰之后。简陋的村居房门虚掩,敲了半晌也无人应答。她耐心告罄闯了进去,院内更是一副破落景象。听到动静的病弱妇人气若游丝地在东厢房勉强发声,紫云让大夫领着药童前去查看,她自己如有感应一般朝西厢房走去。   推开只剩下半扇的木门,直直撞见青年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抢前一步,将人扶起来,触手滚烫,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紫云一阵心烦气躁,她若是再多赌一息闷气,大约就只能赶上收尸了。彼时,她尚不懂得,此时此刻自己心底咕嘟嘟泛滥的颤抖酸涩的心绪,叫做后怕。   “瞎要强个什么劲?迂腐!”   “愚不可及!”   “活该!”   狐妖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一边扒下青年脏污的衣衫,将人搬上床。她修行多年,专攻打打杀杀的刚猛术法,不擅疗愈,而今要抱佛脚也来不及了。她手忙脚乱之下,先从怀里掏出保命的丹药给人服下,待气息平稳之后,方去喊来药童,教她处理外伤。   病入膏肓的妇人情状颇为棘手,但老大夫拍胸脯保证救得回来。只是需得隔一个时辰下针一回,配合汤剂药浴,往返不便,医馆又扔不下。于是,紫云当机立断,给了足够的银钱,让大夫将人带回医馆照料,务必上心。   安置妥当之后,她便留在青年房内,耐着性子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正经事做得笨手笨脚,花样功夫倒是手到擒来。等待人苏醒的片晌里,她手欠地将绷布打上了蝴蝶结,还在上边乱涂乱画。   千年有灵人参为引万年龟丹为精华炼制的丹丸,寻常人吃下去,命是当即救回来了,但五脏六腑无法承受火烧火燎的能量,痛苦难当。   青年睁开双眸的一瞬间,殷红的血液从鼻腔与口唇中汩汩溢出。他紧紧攒着心口的里衣,圆润的指甲陷入肌肤,像要把内里燃烧的火团抓出来一般。那双仿佛泰山崩于前也无波无澜的浅色眸子里蓄满了迷茫的水雾,无助且无辜。   紫云骇然,下意识伸手拦着他自残的手掌。她体温寒凉,如久旱逢甘霖,青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本能地靠近,再靠近,好似在烈焰焚烧中汲取最后一丝活命的气息。   紫云陡然撞入青年单薄却滚烫的胸膛,大脑兀地一片空白。经年累月罩在心尖无形的枷锁倏地碎裂,刹那间,原始的欲望被猝不及防又势不可挡地激发。她是狐妖,采阳补阴天经地义,几千年来,她从未有哪一霎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她也不过本性难移。   紫云反客为主,扑了上去,急切地寻找着青年的嘴唇,将混着血腥的无处安放的灼热吸入她的心腑,再渡回飞蛾扑火般的连绵不断的冰寒灵力。   青年混沌煎熬,逆来顺受。仅存的里衣被狐妖锋利的指抓撕扯得四分五裂,冰火两重天的肌肤互相纠缠,恨不能钻到对方骨血里去。   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扯下来,玷污他,弄脏他……紫云脑海中没来由地反复叫嚣着。就在木已成舟的前一刹,她蓦地扫到青年湿漉漉打颤的睫毛和深藏在眸底化不开的万年冰霜。坚硬得凄冷彻骨,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俨然泥塑的佛像,一碰即碎,再也拼不起来。   她猝然间如梦方醒,猛地将人推开,一个闪身来到井边,引水湿身,给自己浇了个透心凉。又拎着满木桶的刺骨井水跑回去,兜头灌下。一桶接一桶,直至熄灭了彼此所有的心火、欲火、无名火……   青年再次清醒过来时,一丝不挂地躺在干燥的薄衾下。他之前高热,虽浑浑噩噩但非是失忆,不明缘由,可荒唐行径记得七七八八。   紫云托腮坐在破旧的的小桌案边走神,听到声响随即望过去,入目便是那一张惨白的面容上万念俱灰的神色。   她遽然火起,冷声质问,“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青年哑声,“段,玉。”   狐妖眉峰一挑,刻意讽刺地称呼,“段郎克己复礼,可知男女授受不亲之规?”   段玉涩然,“吾,知。”   紫云起身,咄咄逼人,“那你是准备以身相许,还是以死明志啊?”不待人回答,她恶狠狠地威胁,“我这种不知自重的女人是没什么同情心的,你若是一命呜呼,我也再占不到什么便宜,即刻就让医馆把你那重病的母亲扔到街上去。”   “你……”段玉羞愤欲死,却又无可奈何,终是无言反驳。   紫云一扫阴霾,心口那股闲气终于撒了出去。她神清气爽地挥了挥手,大发慈悲,“我去给你搞点吃食,免得饿死了无人还账。”   至此,恣意数千年的狐妖后知后觉,逗弄一板一眼的读书人竟是比游戏人间还要乐趣多多的事来。   这位段姓书生,每日勤勤恳恳地往返于村落与镇子之间。看望过母亲之后,便在集市上支一个小摊子,替人书写信笺、誊抄话本辛苦挣钱。话说回来,卸下戏台上百媚千娇的扮相,这人身上竟不余丝毫脂粉气。好看也是好看的,无端有些遗憾罢了。   紫云兴致勃勃地坐在街对面,光是撑着脑袋盯着那人一丝不苟认真落笔的样子便能瞧上大半天。间或觑到动机不纯的大姑娘小媳妇,便冲上去阴阳怪气地示威一番。那副洋洋得意的村妇架势,若是让那些曾经被她揍得抱头鼠窜的大妖见到,不知作何感想。   这一日,她晃了个神动作慢了些,眼瞅着怀春少女的绢帕就要搭到青年手背上。横地里有人慌忙拦阻,老妈子如临大敌地规劝,“小姐莫要迷了眼,这人瞧着老实,之前可是个下三滥的戏子,沾不得。”   “你说谁呢?”狐妖大怒,一手掀了桌子,给那老妈子砸倒在地。“你不下三滥你当街嚼舌根,你个老不死的。”   “哎呦,戏子恶霸打人了。”老太太撒泼嚎啕,顿时招惹一群看热闹的指指点点。   紫云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正待上前补上一脚,段玉扯她衣袖拦下,“还不够丢人现眼?”   “谁丢人现眼了,明明……”她觑到青年蹲在地上捡东西的背影止不住地战栗,倏地闭嘴,俯下身帮人一起收拾烂摊子。挡着护着那薄削却笔挺的脊梁,匆忙自人群中挤了出去。   一路无言,到家之后,段玉沉默地做了粗茶淡饭。   紫云撂下碗筷,青年刚要伸手拾掇,她“啪”地拍了一巴掌,将人手背都打红了。狐妖大爷恶霸似的命令,“好久没听过了,耳朵痒,给爷唱一段。”   段玉愕然,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眸,又羞又凶。看在紫云眼里却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不唱?”狐妖挑衅。   “不唱。”青年怒视。   “好,”紫云云淡风轻,“那我就扣你的月钱,反正明日是跟医馆结账的日子,你自行前去吧。”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一点段玉是见识过的。   “你!”青年再次无言以对,这一招虽恶劣,却屡试不爽。   他悲愤地抿唇,良久,待要开口,紫云摇了摇手指头,“如此寡淡,不伦不类的,去给我扮上。”   这一回,段玉只是略微迟滞了须臾,便回房,翻出压箱底的大红戏装。他麻木地穿上,胡乱拢了散发,失魂落魄地走到院里。   紫云未再挑剔,颔首示意他开始。   青年深吸一口气,屈辱地开腔,唱词如刻在舌尖,字字连贯,却无悲无喜。   一曲唱罢,他哽声,“可够?”   紫云随意,“够了。”   青年转身,徐徐回返,步步如坠千钧。   紫云将一锭金子砸在桌面上,突兀的声响止住了段玉的脚步。   身后响起的音调玩世不恭却自有一番气度。   “这是你今日卖艺所得,够得上你母亲三年诊金,衣食无忧。”   “这世上本无公平可言,生逢乱世,不偷不抢不欺不瞒,凭本事赚银钱,比那些坑蒙拐骗恃强凌弱的败类不知强上多少,也非怨天尤人卖儿卖女之辈可比。”   “人活一世,除了你自己,没人有资格瞧不起你。”   言罢,紫云自行回房,没心没肺睡得昏天暗地。浑不知隔壁房里,青年枯坐整夜。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段家老太太沉珂难愈,春来暑往,半载过去,方才得见曙光。这期间,紫云发觉段玉年纪轻轻,亦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她隔三差五回到山顶,偷拔树精婆婆栽种的遍地稀罕药草,拿回去加到餐食里,盯着人吃下。偶尔做贼心虚,也捎些点心糕饼哄哄那多日不见的文静丫头。又在人家开口欲喊娘亲之际,吓得夺命而逃。   婆婆每每唉声叹气,“千挑万选,瞧上个病秧子,自讨苦吃。”   紫云嘴硬,“凡人寿数也就那么回事,早死早投胎,省得耽搁我飞升。”   “你啊,口是心非。”   “你那些什么破草药,百无一用。”   段家老太太大病得愈,从医馆回返的好日子,紫云特意买了挂鞭崩得噼里啪啦,哄得老人家喜笑颜开。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冰坨子,也难得展颜。   皆大欢喜之际,老大夫将她拖到一边,欲言又止。   “老朽偶查段小哥脉象,虚不承补,乍温乍火,怕是寿数将尽。”   紫云手中瓜果落地,摔得一塌糊涂。   傍晚,她伫立月下良久。在段玉 第三回 从身侧路过时,紫云出声,“段玉,我馋你的身子。”   青年拧眉,又是那一句,“你……自重。”   狐妖哂笑,“欠债还钱,我总要收账的。”   段玉抿紧唇线,“你待如何?”   紫云轻笑,“我心所向,从始至终,未曾变过。”   段玉噤声。   狐妖妩媚,“段郎,我要你以身相许。”   段玉沉默良晌,“那,便,成亲吧。”   “这个,还有这个,都留给她。”紫云在山间屋舍收拾着不多的细软,最终发觉,也没什么非带不可的。   婆婆不虞,“不是说凡人短寿,何必折腾。待你新鲜过这一遭,便塌下心来修行,早日飞升方是正道。”   紫云垂首苦笑,她要与那凡人双修续命,阴阳颠倒,怕是断了飞升的际缘。   她起身,洒脱地耸了耸肩,“再说吧,人间诸般趣味,我还舍不得呢。”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了,还是告诉那丫头我云游去了吧。成亲什么的,怪俗气的。”   婆婆摇头,“你啊……”   成亲当日,虽未大操大办,但该有的也一样不少。   新娘子在房间里等了一整日,百无聊赖,抓心挠肝。   好不容易,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却在房门口踟蹰许久。紫云按捺不住,差点儿自己掀了盖头站起来。   段玉推开房门,在桌案边停了片刻,听声音是倒了酒液,端着杯子缓慢走近。   “不是先起这个?”狐妖碰了碰囍盖,一知半解。   段玉艰难吞咽,“先喝下合卺酒吧。”   “行。”紫云伸手,干脆地抢过酒杯,在盖头下一饮而尽。丝毫未给对方迟疑的机会,也不曾见到青年眸中复杂难言的情绪。   旋即,她便落入无边的黑暗里。   再苏醒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千年妖孽已成被挖了妖丹砸破脑袋,游荡于下界边缘,不死不活非妖非鬼的行尸走肉一具。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写到这里,给自己写郁闷了,唉。   下一章这个副本结束 第24章 谁是我的新郎(十)   白隐玉单手抚在自己透明的胸膛上,明明感受不到心跳,却莫名也像真切地死过一回似的,痛彻心扉。一双月牙形的狐狸眼氤氲着水气,通红一片。   倏地,他被一股大力扯拽到地面,一屁股坐在土坡上。肉体的质感回拢,代表着他被幻境的主人接纳。   小狐妖转头,果然几步之隔,紫云正以同样接地气的坐姿,歪着脑袋打量他。她还穿着那件被血渍浸染的喜袍,脸上却没有鬼画符般的妆容,露出本来恣意明艳的容貌来。   白隐玉目光下意识往她腹部的伤口上扫,赫然瞥见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不受控地嘴角一瘪,表情哭唧唧地难看。   大狐妖觉得好笑,便也就爽快地笑了起来。末了,笑够了,不客气地嗤之以鼻,“懂不懂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个爷们不?”   小狐妖不服气,“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爷们不爷们的,我也不方便脱裤子证明给你看。”   紫云:“……”向来只有她调戏别人的份儿,混沌这几百年过去,居然碰上对手了。别说,这小东西还挺合她脾气。   一息之隔,大狐妖又笑了一轮。   白隐玉眉头紧锁,“你,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紫云不解,“为何笑不出来?”   小狐妖指着她的伤处,“不疼吗?不难过吗?”   紫云难得认真地思索片刻,“过去太久,有点记不清楚。”   她是先被剖了丹,然后怕她没死透又砸碎了后脑,本该腐烂泯灭于天地之间。然而,她执念太深,扯着一缕游魂飘飘荡荡不肯消散。于是,便不妖不鬼地徘徊数百年。头颅损伤过重,导致她意识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却不知是谁,去哪里找。   直到那夜烟花满天,她顺着焰火的方向寻来,被皮影招了魂魄,又被魔修诱惑,告知她所寻之人转世即将成亲,她需得化形方可阻拦。紫云稀里糊涂地就堕了魔,被有心之人利用,做出掳掠别人家新郎的荒唐事来。   记不清?骗鬼呢。   适才明明人家一句话一个表情都记忆深刻,白隐玉暗自腹诽,到底顾忌着前辈的面子,未直不楞登的往人软肋上戳。   紫云见小狐妖神色凝重,不禁莞尔,“怎么被谋害的好像是你似的。”   白隐玉无语,你可长点儿心吧。   “不管怎么说,”紫云大喇喇地拍他,“还是要多谢你。若不是捡到你随身带的那本玩意儿,我还不知要堕落多久,那上边有我活着时留下的灵力。”   不仅有灵力,她大抵是忘记了,还有“药”……   小狐妖脸颊腾地一红,被人当面点破怀揣风月画本,属实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径。不过,他随即又释然,册子是紫云自己亲手馈赠小辈的,人家都不羞臊,他矫情个什么劲儿。   “婆婆和清羽姐姐一切都好,”他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她们,时常会提起前辈。”   紫云难掩疲惫的眸子眨了眨,多年累积的厚厚阴霾之下闪过一道微光,转瞬即逝,重归黯然。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低声道。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啊,白隐玉算是见识到了。紫云似乎忘了这还是在她的心魔中,小狐妖对于她的心境,能够很大程度的感同身受。   比如当下,他感到无边的落寞与悲哀。   “不会,”他脱口而出,“不会是那个书生,一定不是他。”   紫云怔了怔,目光飘向远处,没有回应。   小狐妖硬着头皮安慰,“你那么喜欢他,他应该不会害你的。抑或,他也是受害者。”   紫云垂首,瞧不清神色,只听到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似乎是不待见这个话题,她再抬头时岔开话头调侃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白隐玉不服,“谁是小娃娃,我化形许久,也双修过了。”   “啧啧啧。”大言不惭,不知羞,双修什么的这种话也信口拈来,这小狐狸精还真是百无禁忌。   她挺稀罕。   紫云逗他,“双修是为了吸收精气,跟喜不喜欢没关系。”   小狐妖纳闷,“那什么是喜欢?”   紫云敲他脑壳,“你问此话时,这里装的是谁?”   白隐玉耿直,“是一只小山鸡。”   紫云噗嗤笑出声,“你为何挑中人家双修,贪图姑娘貌美还是……”   “他不是姑娘。”小狐妖打断。   紫云讶异,“你是个带把的,又找了个同类?”她十足感慨,“当了太久的游魂,这大千世界我算是看不懂了。男狐狸成精少之又少,只有狐仙才雌雄不忌。你这孩子没那个生而为仙的命数,修行不易,看开点儿吧。”   白隐玉听得云里雾里,他关注重点不在此,一根筋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是喜欢呢。”   紫云无奈,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不着调地敷衍,“喜欢……大概就是双修的时候,你心思不纯,不光想着采补,还惦记着亲嘴什么的。”   “亲嘴……有吗?”白隐玉挠头。   眼瞅着就要把孩子带歪,紫云心虚地咳了两声,搓了搓鼻尖,“走吧,再不放你出去,我这里就要被人拆了。”   要不是顾忌着怕伤到小狐妖,心魔之外那反复试探的强悍灵力估计等不了这么久。   砰地一下,宛如被炮仗炸上天又落下来,小狐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弹了出去,稳稳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紫云打眼一觑,心下惊骇。小山鸡?开什么玩笑。她是痴傻百年,不是瞎,这位要是山鸡成精,她紫云两个字倒着写。   “你这眼神……”她拐着弯提点,“不怎么样啊。”   白隐玉蓦地蹦到地上,胜负欲暴起,“你眼神才有问题,我们家小山鸡孔武精壮,比你瞧上的那个病秧子不知好上多少。”说着,怕人不信似的,作势就要掀承曦的衣衫。   小神君扶额,退后两步避开。   紫云翻了个大白眼,不识好人心拉倒,活该被人家吃干抹净,她何苦操心。   气氛一时间凝滞下来。   小狐妖咽了口唾沫,讪讪地环视一周,“这是哪里?”   承曦上神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胸腔,人没事就好,那些不靠谱的言行就暂时不与之计较。他淡淡瞥了少年一眼,言简意赅,“段姓书生居所。”   “啊。”白隐玉恍然大悟,捂着口唇,余光偷窥紫云。   一个执念难消,一个无尽轮回……有些事,无论多久,总要拨开迷雾,要一个水落石出。   他这边尚且七上八下地替人家忐忑,紫云毅然决然地大踏步当先走进村落。   新房坐落于村子边缘,还挂着红灯笼贴着囍字,不难找。   狼妖尽职尽责地守在周边,见到他们一行,只是眉梢一挑,并无多大意外。   越走越近,紫云蓦地顿住脚步,她沉声,“适才忘了交代,其余新郎官在镇郊破庙的柴房里关着。”   苍凌闻言,干脆应下,“我去。”   紫云驻足在院外,止步不前。   白隐玉突然领悟到,有一种感触叫做近乡情怯,她在害怕。洒脱随性如斯,临门之际,亦有不堪承受之重。   “我们去问他?”白隐玉看着承曦,指了指院子里。   小神君关爱白痴,“凡人轮回,无前世记忆。”   白隐玉一拍脑门,“唉,我这脑子都乱了!那怎么办,可有术法窥得见前世今生?”   承曦点头,“有。”   小狐妖震惊,“你会?”   神君诓他,“不难。”不过九重天上神不屑一顾的雕虫小技罢了。   “真有你的!”白隐玉重重地在人家背上拍了一巴掌,与有荣焉,却不疑有他。   “那……”小狐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们替你去探上一探?”   紫云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回身走向远处。盯着那一副茕茕孑立的孤影,白隐玉心尖汩汩冒着酸气。不待他再同情心发散,承曦牵起他的手腕,穿墙而入。   院中场面宁静平淡,并不似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新妇在堂屋侍候婆母服药,那段姓书生着淡色旧衫,独立院中树下,微微仰首,目光幽沉,不知落在何处。   在他们进入的一刹,一切停滞下来。承曦走上前,指尖翻转,隔空点向书生眉心。   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或许漫长,或许转瞬,两人重新走进紫云虚空的视野中。   小狐妖喋喋不休地在向他身边的人征求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即至眼前,白隐玉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灵动的眼神还在执着地讨价还价。   紫云瞧得有趣,她微笑了一下,然后挥手理了理不成样子的喜袍,这辈子第一次郑重地作揖,“紫云所求,唯有真相。”   白隐玉一窒,旋即那多愁善感的眼眸便蓄满了水珠子。他拼命地忍着,撒气地踢了承曦一脚,转头飞快地跑向一边,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承曦不为所动,递过几张符篆交给紫云。他身上未带法器,不方便重现记忆,只得借了小狐妖的几张符篆,刻录下重要的画面佐证。   紫云怔忡地瞧着,承曦平静地补充,“他本是古佛座下一块断裂的玉珏,滋养万年,化作童子。童子第一次下凡治水,路过宛丘,偶遇你险些落入九头蛇之口,顺手救下。你纠缠一路,童子抹去了你的记忆。因缘既成,他继承古佛衣钵之前,入世受果斩业。你与元龟一战水漫荒山,段玉父亲孤身采矿,葬身山谷。道士诱惑他复仇降妖,事成,各奔东西。剖丹那些……他大约并不知晓。”   夙世纠缠,因果循环,便被他三言两语平铺直叙完毕。在至高无上的战神眼中,诸般恩怨情仇善恶果报,再是寻常不过。若不是那小狐妖心软,啰啰嗦嗦,他多半是不会多此一举加上最后一句的。   紫云将手中符篆攒成灰,她凝滞的瞳仁缓慢地动了动,口唇翕动,最终只说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白隐玉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心肠似被打了结一般难受,却无能为力。   承曦祭出灭业之火,最后问道,“可要一见?”   白隐玉下意识抬手阻拦,紫云用眼神制止。未将她交予神官审判行刑,已是网开一面。   紫云转过身去,万般皆虚妄,尘归尘,土归土。   不甘、遗憾、困惑……间或有之,但已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她说,“不见。”   冲天业火之中,她定定地望向一处,直至灰飞烟灭,一切成空。 第25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一)   “为何不能留?”小狐妖愤愤不平,“哪怕是堕入畜生道,再不济送去镇妖塔,也总还有个念想吧?”   严格算来,紫云至少与他沾着清羽的情分。即便灰飞烟灭是她自己决绝的选择,但小狐妖心里始终过不去,他都不知该如何与婆婆、姐姐交代。   承曦上神秉公执法,“堕魔者,伤及性命,制以灭绝之刑曰法。”   白隐玉争辩,“谁定的规矩,我看就是找软柿子捏。那魔王手底下不知多少条性命,为何只是封印于幽冥之海?好几百年过去了,也没见哪个神仙跳出来张罗着去灭绝人家。”   承曦不可思议地横他一眼,那是不思灭绝吗,那是没那份本事。当初战神夫妇拼上双双身归混沌,方才勉强封印如日中天的魔王。这些年来,天界光忧心忡忡地警惕人家破封而出,便足够愁秃那帮神仙老儿的脑门,哪来的胆量和能耐痴心妄想?   小神君不咸不淡,“你缘何动辄替魔修矫饰?”上一次街头遇袭是,这一回又是。   就没有小狐妖顶不上的嘴,“你一个下界妖精又何故一味站在神仙那边?”   承曦被他气得脑仁疼,干脆闭口不言。   说到这里,小狐妖倒是给自己问住了,他脑筋一转,“对了,你怎么会火法?”火法乃高阶术法,大妖中习得者也不过凤毛麟角,何况一只来历不明的小山鸡。之前,承曦曾对他透露过自己修习火法。彼时,小狐妖当他吹牛,压根没往心里去。如今亲眼所见,早忘了之前的忽略轻慢。   承曦心念微动,迟疑片刻,“我……不知。”他之前倒是有意做些铺垫,但是经此一遭,已然打草惊蛇,不宜轻举妄动。对这糊里糊涂的小狐狸精来讲,还是什么都不知为好,省得整日里一惊一乍,杞人忧天。   果然,“失忆”是个绝佳的由头。   小狐妖替他愁得慌,“你说你这脑子什么时候能好啊?这么多天了,怎地还是一塌糊涂?”他委实苦恼,“瞧你这些本领,弄不好是什么妖门世家的少爷,遭敌人暗算落难至此。你要是一直想不起来,被人趁机夺了家产,可如何是好?”   承曦:“……”这是脑补了多少无聊的话本,还“妖门世家”?真是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他刚要伸手敲小狐狸脑壳,警告他少看些有的没的,远处突然火势汹涌,映红了半边天。   白隐玉指着火光,不太确定,“那里好像是镇郊……”   “所谓破庙。”承曦肯定。   两人对视一瞬,发力赶了过去。   “咳咳咳,你那边状况如何?”白隐玉朝困于火焰中的苍凌大喊。火势蔓延得极快,方圆数里浓烟滚滚。小狐妖揉着熏红的眼眶,被堵在滔天的烈焰之外靠近不得,只能勉强眺望到火灾中心处,狼妖苦苦支撑。苍凌冰蓝色的灵力护着方寸之间,被火舌包围,逐渐吞没,若隐若现。   “不要进来。”苍凌怒喝,“我死不了。”他顿了顿,“不过,里面的人大概活不成了。”   “你退后。”承曦一把将白隐玉推到一边,径直冒着肆虐的火柱冲了进去。神君所到之处,如有幻术一般,火苗自发避开,为他让出一条通途来。小狐妖瞠目结舌,瞪大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出去。这传说中的高阶火法,着实神奇。等闲下来,他非得近水楼台,偷师两招不可。   来不及引水,召唤雨神又显得小题大做。承曦甫一靠近便察觉到,这根本非是人间自然薪火,实乃上界灵官造孽的业火,企图混淆视听杀人灭口。   他心下凛然,这班门弄斧的家伙十足可恶,有朝一日让他揪出来,非龚行天罚不可。   情急之下,神君顾不上遁迹潜行,赤红色的灭业之火从足底升腾,瞬间泛滥开去,漫天卷地,将原本猖狂的火舌尽数吞噬殆尽。   狼妖冷眼旁观,沉默不语。眸芯深处凝着幽蓝色的光芒一闪,随即隐去。   承曦操纵火束,顷刻间将滔滔恶焰席卷一空,唯余遍地焦土。这处破落的庙宇占地不小,断壁残垣禁不住两轮焚烧,渣都不剩。孤零零的一座柴房在狼妖灵力的庇护下,颤颤巍巍,硕果仅存。   这一番水深火热的闹腾,把周边的百姓和巡逻的差役都惊动了。班头带着人拎着桶被阻隔在外围堪堪挤了进来,苍凌打开柴房的门,袖子一甩退后几米,示意官差救人。   他和承曦都不善与凡人打交道,白隐玉自告奋勇交涉,将案子掐头去尾模糊细节编了个过得去的说法来。余下的自有相关者去自圆其说,没有人关心真相到底是什么,悬在头顶上的利刃摘除,自然皆大欢喜。   三人从府衙走出来,小狐妖耷拉着脑袋,显而易见的萎靡。承曦与之并肩而立,面色冷淡如常,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狼妖倒是直接,“此间事了,我回去了。”   “等等。”白隐玉喊住他,从兜里掏出个简陋的布袋子来,“给你。”   苍凌眉峰一挑,“什么?”   “银子啊。”小狐妖一本正经,“柳妈妈不是给了一百两银票嘛,如今她弟弟也算是救回来了,这桩买卖钱货两清。你法力高强,出力也多,给你四十两,收着吧。”   苍凌和承曦不明显地对视一眼,这小狐妖的精神头还真是足,如此鸡飞狗跳地折腾一大圈,居然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敢情他刚刚把师爷拖到一旁嘀嘀咕咕磨蹭半晌,就是让人家帮忙兑银子去了。   苍凌没动,白隐玉又把东西往前递了递。“出来之前你那些小弟可是眼巴巴的等着呢,现下去市集采购,说不准还赶得及挥泪大甩卖。”   狼妖意味不明地哂笑一声,伸手接下,闪身离开。   “走吧。”承曦等了片刻,见身旁人不动地方,提醒道。   白隐玉恹恹地,“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承曦难得回复他降智的问题,“医馆。”   小狐妖歪着头端量,语意蔫蔫地拖着调子,“你怎么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神君不搭理,不与傻瓜争短长。他甚少见到这小狐狸无精打采的样子,印象中他总是活蹦乱跳的。   小狐妖又摸出一袋银子,“喏,你那份。”   承曦刚要拒绝,又想到什么,抬手接了过来。   从吹吹打打的迎亲算起,一日一夜倏忽而过。天边泛起鱼肚白,早集的摊子零零散散摆了出来。   白隐玉在去医馆的路上顺手买了些瓜果点心,到了门口,又顿住了。门内有隐隐的哭声传出来,昨日解救的人质皆被送到这里医治,一人浓烟灼伤肺腑,没救回来,余下几人也或多或少的遍体鳞伤。   “又不是你的错。”承曦语气硬邦邦地。   小狐妖翻白眼,“我知道。”不会安慰人就别勉强,他心底不领情地暗忖。   “走走走,说了不用你们,再赖在这儿我翻脸了。”一道女声响起,接着是推推搡搡的几个人影。   “你回去告诉我爹我娘,我们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婚书还在府衙的案头搁着呢。他们要是动了出尔反尔的心思,大不了我和柳郎一同搬出去,他们就当没生我这个闺女好了。”马晴岚掐着腰鼓着腮帮子,嗓音比一天之前暗哑了一些,白隐玉第一时间没听出来,扯着承曦往旁边让了让。   “小姐,莫要置气,老爷和夫人也是为你好。你看你辛苦了一整夜,不如先回家歇一歇,咱们府上还缺伺候姑爷的下人吗?”   “哼,甭跟我来这一套。先不说我回去了还能不能再出来,把人交到你们手上,我才是一万个不放心。”   “小姐……”管家还待再劝。   “再不走,我就去击鼓告官,说你们强抢民妇。出嫁随夫,我现在是柳家人。”马家小姐把话说绝了。   老管家无可奈何和地叹了一声,领着人先行回返。   医馆门口一时间空荡了下来,马晴岚看到白隐玉二人,“你们怎么来了?”   小狐妖跟着她往里走,见到那双眼蒙着白布的柳家小哥和坐在侧边低声哭个不停的柳妈妈,才明白马家为何打算变卦。   药童来喊人取药,柳妈妈和二人打了个招呼,跟了出去。   马晴岚伏在夫君耳边,一改适才的凶蛮作风,温和地告知,来者乃救了他们的道长。   那柳家小哥闻言就要起身,被白隐玉抢先拦下。   “病体未愈,公子不必多礼。”   柳家小哥执意行了一礼,语意温煦,“大恩不言谢,道长有何用得上的地方,但说无妨。”这干脆利落的性子,真是与自家媳妇一个模子。   小狐妖也不扭捏,与承曦视线相交互通来意,径直问道,“被掳数日情形究竟如何,还请公子如实告知。”   柳公子点了点头,“在下知无不言。”   他们这几个人是陆续被关到柴房中的,初始,大家都被施了法术,昏睡无知。即至昨日,突然毫无预兆地一同醒来。算起来,正是紫云身死魂灭的时辰,法力自然也随之消散。大家互相协助,解了身上的绑缚。柴房大门是在外边挂着锁的,于是他们撬开了窗扇,由身形最小的徐小哥攀爬出去求援。   听脚步声,徐小哥跑出去没两步,就遇到一人。他大喊着招呼,却未得到来人回复。突然,徐小哥就没了动静,接着便是人身体砸在地上的响动。   “住手。”有人恰逢其时。   然后,烈火毫无预兆地烧了起来。他们被救出时,徐小哥倒在门口,不省人事,最终不治身亡。   “赶来阻止的是苍凌。”白隐玉对承曦道,他们之前在府衙沟通过。苍凌只见到徐小哥被攻击,行凶者的背影都没窥着。   小神君微微颔首认可。   另一人就是纵火的凶手,能在苍凌眼皮子底下逃脱,未留痕迹,必然非是寻常鼠辈。小狐妖攥紧了拳心,愤慨无状。   人迹罕至的乡郊土坡上,一人跪伏在地,双手恭敬颤抖地握着一柄铜镜。   “君上息怒,此事是我疏忽,我会想办法补救。”   “不是,真的不是我轻举妄动,我虽情急,但并未放火,请君上明察。”   “君上,您信我,君上……!!!”   百米之隔的一株枯树之后,一身洁白锦袍的青年无声无息地冷笑。 第26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二)   从医馆出门,小狐狸精的脑袋比来时垂得更低。他拖拖拉拉地溜达着,漫无目的。   承曦耐着性子跟了一阵子,直到确认若是不拦着,这家伙估摸能走到地老天荒。小神君跨前一步,白隐玉压根没注意到,直不楞登地撞到人家身前。   “你不是在我后边吗?”白隐玉摸着脑门,恶人先告状。   承曦不与他一般见识,“若是不打算即刻回去,先找个客栈落脚吧。”   小狐狸精磨唧,“住客栈要花银子……”   神君慷慨,“我出。”   小财迷嘟嘟囔囔,“败家子儿一个,你那点儿银钱,还不是我刚刚给你的。早知道你这么不会过日子,不如放我手里帮你攒着,我可是连你之前的欠债都没扣下呢。你不能花光了,回去剩下的得先还给我。”   这就是变相同意的意思。   承曦不搭理他,径直朝主街走去。   “欸,你往哪走?”小狐狸精好半天反应过来。   “不是去住店?”   “住店也不能去大铺子啊,”白隐玉痛心疾首,扯着他往相反的方向去,“照你这么挥霍,咱们住不上两天就得被撵出来。”   承曦任他带路,“那你打算住多久?”   白隐玉蓦地慢下来,搔着呆毛,踟蹰道,“要查个清楚明白,总得些许时日吧?”   小神君挑剔,“之前见你收人家银票,还当你见钱眼开,不做赔钱的买卖呢。”   小狐狸一顿,“你这话,也有……几分道理。”那幕后行凶的家伙,连苍凌都被耍得团团转,凭他们两个小妖精……他瞥了承曦一眼,就算小山鸡有点本事,恐怕也是鸡蛋碰石头,不仅没有胜算,更无利可图。   得了,这还没怎么地,就打退堂鼓了?承曦颇为无语,这小狐狸精有点儿正义感,但不多。   “不查个水落石出,你回山如何交代?”他循循善诱。   早先,他也考虑过不如就放小狐妖回去,他法力恢复了大半,一人轻装上阵易如反掌。但经此一轮,无论是埋伏的魔族还是纵火的凶犯,都令其始料未及,不得掉以轻心。是以,这傻乎乎的小狐狸精,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心些。   少年叹息,“就是查个水落石出,我也不知该如何交代。”   “至少令恶人自食其果。”   “说的容易,苍凌连个影子都未抓到,咱们岂不是大海捞针?”   “倒也不至于,”小神君老神在在,“起码,知晓他是个道士。”   “道士?”白隐玉不解。   承曦不卖关子,“在段玉那一世的记忆中你不是也见到了,那厮一身道袍装神弄鬼,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   “啊,”小狐妖骇然捂嘴,“你是说,剖丹害命的道士与日前在破庙放火的……”   “非是破庙,”承曦纠正,“本地县志里无有记载,或是被有心之人刻意抹去。但师爷收藏的野史有述,戏班子班主替父亲过寿,曾在县郊道观大作法事。”   “这么说来,”白隐玉醍醐灌顶,“那破庙原先是个道观,在这偏僻地界起一座庄严的道观该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件,县志理应实录。如今非但找不到,就连道观本身也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破庙的说法,大抵也是有人处心积虑的误导,用以混淆视听。”   承曦点头,小狐妖虽然性子跳脱了些,倒是不笨。以上猜测与他不谋而合,再往深里追究,此地曾经繁盛兴隆过,近百年来萧瑟落魄,未必不是有人一手遮天有意为之。凡间一隅的荣辱兴衰,在九重天众神眼中,渺小得不值一提。当年那个本就修为不低的道士,得了紫云的金丹助力,十有八九早已飞升成仙。那么,着意抹掉过往污点,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那他放火是怕罪行暴露?”小狐妖冥思苦想。   “火未必是他放的。”既已飞升,本尊留守此地的可能微乎其微,埋下个眼线倒是轻而易举。不过,由纵火一事看来,这眼线未免太冒失了些。   白隐玉愤然,“不是他放的,至少也是他的帮凶跟班,总之脱不了干系。”   “是。”承曦认可。   “可那道士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纵火犯也行迹全无,咱们从何处入手?”   “从”承曦指了指天空,讳莫如深,“上头。”   小狐妖愕然仰首,“你是说……那人……已然飞升?”   “差不离。”   白隐玉气得跺脚,“我就说吧,这九重天上坐的都是些瞎子,什么山猫野兽黑了心肠的也来者不拒。”小狐妖气得团团转,“这在底下都为所欲为的,去了上界咱们还哪里够得着?”   “稍安勿躁,”承曦按着脑壳把他安抚下来,“此人谋丹害命罪大恶极,无需你我动手,只要寻得证据坐实罪行,上报天庭,自有天律法度制裁。”   小狐妖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说什么胡话呢?下界妖精如何上达天听?”   小神君困惑,“各地不是有土地庙吗?社神自当旁搜博彩,洗耳恭听,择世间不平不公不伦之事上表以示,诸侯神旨。”   “你可拉倒吧,”白隐玉嗤之以鼻,“又是哪本四书五经糊了你的眼珠子?土地庙倒是听说过,哪里香火匮乏,哪里便闹灾荒。至于你所说的向天庭告状,怕是根本无人听,听了也管不过来。”   承曦不虞,“莫要道听途说。”社神述职,乃年末天庭考核中最末一环,天上一年人间十栽,久是久了些,即便他从没耐心细听,但千真万确存在。   “行,”小狐狸精哼声,“就算你说的对,有人替咱们传告御状。可作恶的是九重天的不知什么名头的神仙,苦主乃身灭魂飞的妖精,试问有谁能信,谁又会为下界精怪主持正义?”他翻了个白眼,“你听说过吗?”   承曦被他将了一军……此等为公道颠倒尊卑的案例,千年来,还真就未曾出现过。   那又如何,前无古人而已。此事他不知便罢,既然知晓便绝无袖手旁观之理。他偏要开天辟地,大义灭了这个觍颜位列上界神阶的败类。   勇而无谋枉为上神,小战神眸底黠光一闪,“苦主何止紫云一人?”   狐妖慢了半拍,“此言何意?”   神君屈尊解惑,“段玉下凡渡劫,本为一代高僧得道成佛的圆满命格。却中途遭逢劫难,被诱骗复仇,堕入生生世世轮回之苦,不得归位。以致古佛圆寂之后,佛尊之位空置百年。这前因后果,若是被天外天众佛修知晓,恐怕就算是天帝出面,也是压不住的。”   白隐玉咂摸了片刻,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大拇指,“亏你思虑周全……不过,”小狐妖的关注点又跑偏了,“段玉既是无可替代的古佛传人,难道就任由他盘桓下界?”   承曦如实道,“古佛曾亲自下凡,于奈何桥前劝说。他执意滞留,无人能够勉强。”这段记忆非在前世今生,因而白隐玉不曾窥见。   小狐妖急了,“此一番缘由,你为何不与紫云前辈分说清楚?”   “为何要说?”承曦不以为然。原本,紫云若是意欲与段玉见上一面,他或许会多交代几句。可那女妖干脆决绝地不余丝毫留恋,他又何必画蛇添足。   白隐玉眼尾激红,“你若是说予她听,至少,至少……寥作慰藉。”   承曦不为苟同,“有何慰藉之处?段玉轮回人世又不是为了她。”   “你怎知不是?”   “佛性使然,佛修眼中,众生平等。”   小狐妖争辩,“若不是为她,这生生世世坎坷早逝,也该足够偿了那一世的孽果。佛修不是最看得开吗,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下去?”   承曦不屑,“若是为她,就该遁天彻地,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情诉情……如此轮回往复,娶妻生子各不相干,算哪门子的一往情深?”   佛修最是道貌岸然,口口声声普渡众生,实则常年悠居天外天,无视下界疾苦,还要坐享功德供奉。古佛在时,尚且三不五时开坛论道眷注天地,不然也不会令段玉下凡治水。如今群龙无首,索性践行无为中道。还不如那狐仙一脉,不问世事,也不沾六界福禄。扛天地安危于一身的小战神早就看不惯上界内外做派,只是懒得诉之于口罢了,更与这小狐妖说不着。   “你……”白隐玉涨得脸颊泛红,愣是没找到可供反驳之处。   两人你来我往,不经意就走到了熟悉的巷口。   承曦打眼往里一瞅,顿时停驻脚步。   “你,要住这里?”神君诧异。   小狐妖心情不美丽,呛声道,“是啊,这里僻静又便宜,有何不妥之处?”他挑了挑眉梢,“你少矫情。”   承曦气结,他哪里是矫情,他是对那红帐、暖烛、浴桶……心有余悸。也不全是……总之是五味杂陈,百感于心……复杂得很。   “你先行歇息,我去去就回。”小神君撂下一句,转身就走。   待白隐玉回过神来,已然不见背影。   【作者有话说】   关于玄幻世界中神佛的观点设定,全部胡编乱造,千万,千万,不要联系现实,谢谢。 第27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三)   欲念易躲,心火难消。   小神君即便逃得快,也架不住心底的火苗蹭蹭直冒。都怪那不着调的小狐狸,青天白日的,非把他往那不正经的地界里带,定是动机不纯。好在他心如磐石,洁身自好,才没有轻易着了道。   承曦战神化心尖火为指尖焰,逮着那黑熊精烧光了遍身的毛皮,又焚了他的洞府,方才堪堪泄了大半肝火,心平气和下来。   战神不疾不徐地走下山麓,在山脚下意外被堵截住,亦气定神闲。   苍凌仰首,姿态散漫,“神君在上,小妖这厢有礼。”说是有礼,却纹丝未动,戏谑的语气怎么听,都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   承曦不为所动,昨日过后,他便晓得瞒不过。即便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也无法再维持山鸡成精的伪装。话说,他遇袭当日形容属实狼狈了些,但也未曾料到会被那小狐妖错认,仓促之下,不得不将错就错。   如若这下界的妖魔精怪皆似糊里糊涂的小狐狸一般,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哪用得着他动辄东征西讨。   “免礼。”承曦端着架子照单直收。   “切。”狼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发难道,“你们上界神仙做事都是这么不讲究的吗?”   承曦好整以暇,“阁下,此话怎讲?”   苍凌大概不晓得,普天之下,有幸被战神称一声“阁下”者,万里挑一。可惜,狼妖不稀罕,他最看不惯神啊仙啊的摆谱,动辄咬文嚼字。他懒得绕圈子,直言不讳道:“有胆量做就该大大方方的,躲躲闪闪藏头露尾,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这是指他刚刚收拾黑熊精的时候,全程放了雾障隐匿身形。   苍凌的态度颇为不客气,承曦却并未感到冒犯,反而有些新鲜。千年来,他独居凤栖殿,目之所及皆是对他点头哈腰的神官仙侍,间或下凡收拾的妖魔堪称卓劣,也无非手下败将,张狂过后恨不得跪地打滚讨饶,他多瞧一眼都嫌弃,遑论你来我往的对答。   是以,他对下界众生的印象始终隔着一层影影绰绰,其中大半来自于天庭藏书阁为数不多的描绘和神官们的只言半语,总之没什么好话。因而,在他脑海中,他们皆是千篇一律的脸谱似的存在,一盘散沙,唯唯诺诺,不值一提。   可此番被迫滞留下界,却让小神君意外见识到了千姿百态的精怪模样。   先不提那几句话描述不清,着实令人头疼的小狐狸精。便是眼前这桀骜不驯嘴上说着不屑的话语却甘愿耗费灵力以身犯险护着素不相识人类的狼妖,那天赋异禀骄傲决绝的狐妖紫云,还有山间不思修炼却自得其乐的一众小精小怪……就连人间百姓也是千人千面,可圈可点,各有各的丰满生动。   承曦未与之计较,话赶话否认道:“在下不曾自称英雄好汉。”甫一出口,他心底一动,暗自惊诧,真是近墨者黑,自己讲话怎么莫名肖似那不靠谱的小狐狸。   “咳,”小神君清了清嗓子找补,“我的意思是,我适才所为,事出有因,非是意欲躲闪。”   “那是为了什么?”狼妖不客气,“为了祸水东引?”   “是。”承曦大方承认。   “欸,我还给你脸了?”狼妖目露凶光,口无遮拦,“谁不知道,这方圆百里是我苍凌罩着的地盘。黑熊精虽乃败军之将,但在这一片地界也只有我能肆意欺侮。如今,出了这样的状况,要么是将黑锅扣在我的脑袋上,要么是栽了我的面子,你这祸水就是奔我来的?”   承曦倒是未思虑到这一层,他不过是要把水搅浑,把祸事闹大而已。至于这口锅是兜在哪个妖魔鬼怪头顶,无所谓,只要不曝露真相即可。   小神君脸一沉,冰寒的目光扫过,狼妖顿觉千钧压顶。他咬着牙硬撑,造次的话全被堵回喉咙里,一个字再也吐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滚落,脊背拼了命的挺直,愣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   承曦的眼刀一闪而过,威压随之消释。狼妖一个踉跄,勉力稳住身形,大口大口的喘气,却依然不甘示弱,绿油油的眸光忿忿地死盯着对方。即便仍旧说不出话来,却毫无求饶的意思。   这幅硬骨头,承曦颇为欣赏,但神君的威严容不得他几次三番地挑战。小神君也非是恃强凌弱,这没规矩的狼妖以下犯上太过嘚瑟,稍事惩戒而已。   趁苍凌有口难言之际,他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事件原委。不做隐瞒矫饰,将上界败类恶行赤裸裸地告知。那一场无妄之火,苍凌是亲历者,有资格了解底细。   狼妖运转气息无碍,承曦适才只是单纯的威慑,并未掺杂攻击损害。他虽颜面受挫,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嘴硬逞强只能令自己更加掉价与难堪。   苍凌被动听着,目光逐渐从激怒中平息,泛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末了,他不阴不阳地问道,“这事你要管?”   承曦沉声,“责无旁贷。”   “你们天界不是很讲究尊卑贵贱那一套吗?”狼妖斜睨,“万一那神棍如今混得位高权重,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神官岂不是以卵击石?”   承曦不做反驳,的确,长久以来行走下界的皆是低等仙侍。高不可攀的上神之列,除了他职责所在不得不南征北战之外,那些老头子恐怕早忘了九重天之下是什么样子。   他平淡道,“人间不是有句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苍凌思索片刻,“你是打算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翻出狂涛骇浪来?”   “倒也不至于,”小神君云淡风轻,“妖魔作乱,伤筋动骨的程度,足以。”   自打他三百岁寿诞那回,被魔族撬开天宫大门差点儿酿成大祸起,九天诸神对下界严峻动荡,不说草木皆兵,至少也是忌惮非常,不然他也不会屡屡下凡,四处灭火。他这边装神弄鬼,极尽乌烟瘴气,动静自然会传到天上去。届时,战神缺位,势必要再遣一位神君来收拾烂摊子。至于来的是个爱多管闲事的还是明哲保身的,他到时皆有应对之道。   曲折是曲折了些,但眼下也只能权宜为之。太多迷雾孽障笼罩,还不到他重返天庭的时候。   狼妖缓过劲来,吊儿郎当地讽刺,“堂堂神君扮鬼饰妖,委屈您了。”   承曦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怎么着,阁下有意代劳?”   苍凌耸了耸肩,“亦无不可。”   承曦凝眉,“无功不受禄。”他的确顾忌良多有些束手束脚,由真正的狼妖来惹是生非,无疑事半功倍。   “不稀罕拉倒,小爷还不爱伺候呢。火烧之仇,我自行讨要。你兴风作浪,也别往我眼前凑。”苍凌转身就走。   “……等等。”神君开口留人。这狼妖讲话散漫,做事却靠谱,他领教过。   狼妖转过半个身子,“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在战神的眼刀威吓下,他不情不愿地吞下后半句。   “开个价吧。”承曦突然意识到,小狐狸推崇的钱货两讫,貌似有些道理。   苍凌翻了半个白眼,无所谓地,“暂时想不到,先欠着吧。”   承曦点了点头,“一报一偿,天道伦理之内,有求必应。”   此刻,苍凌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讨一个怎样无价的承诺。他洒脱的摆了摆手,“小事一桩,擎好吧。”   这边厢,小狐妖被莫名其妙地扔下,满肚子的牢骚无处发泄。他走进一股子霉味的破败客栈,开了最便宜的房间。小二比上回热络了一些,取钥匙的间歇,一个劲地推销。   “客倌,您吃早点了吗?要不要来点儿?”   “不必。”   “您一个人?要不我给您烧点热水,您沐个浴,解解乏?”   谁家大清早的洗澡?都是小山鸡给吊起来的胃口,他平日一个子儿都不会多花。   “不用,我有事出门。”   白隐玉了无睡意,被问得烦了,直接揣了钥匙转头又走了出去。   一大清早,街市上稀稀疏疏的摊子。他想吃两口热乎早点,压压惊暖暖胃,结果不是嫌贵就是不合胃口,溜达出好几条街去,眼瞅着就快到晌午了,一无所获。   “这位小哥请留步……”突然从路边蹿出个假模假式的道人,一手拂尘,一手打幡,不伦不类。   “没空。”小狐妖实在对道士提不起什么好态度。   “欸,等等,”老道士情真意切地扯着他的袖子,“贫道初来乍到,相逢是缘,小哥你印堂灰败红鸾异动,且听老朽一劝。”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小狐妖压着火气,“道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老道士大言不惭,“实不相瞒,贫道三日未见荤腥,正饥肠辘辘呢。小哥您看着就面善,不如……”   好一个恬不知耻的假道士,还荤腥呢,白隐玉一声低吼,随便露了一点红眸尖牙,恶狠狠地问,“不如什么?”   “啊!妖……”白隐玉一击手刀比划,假道士吓得捂嘴就跑。   “道长别急着走啊,不是要劝我吗?”小狐妖作势要追。   老道吓得屁滚尿流,跑远了,见人根本没追上来,才贼兮兮地诅咒,“你个不入流的小妖,心高命贱,三嫁落空,有你好看!” 第28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四)   承曦回到客栈之际,日头已然西沉。他进到一楼厅堂,零星有两桌用饭的客人,小二抬手给他指了指二楼最角落里房间的大门。他上楼,敲了两下,无人应答,又转身下楼。   小二也很困惑,难道是客人出门他没有瞧见?他又找出一把钥匙来,递给承曦。小神君谢过,再次返回楼上。他早上走得匆忙,估摸着小狐妖要闹脾气。不开门就算了,要是再得寸进尺,他不打算惯着。   推门进屋,承曦见房间里清清凉凉,没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布置,暗自呼出一口气来。   狭小的房间一眼望到底,小狐狸精竟老老实实地待在床上貌似打坐。可惜,演技不精沉不住气,听到动静,立马转过身,面朝墙壁背对着人,后脑勺上两棵呆毛从发带边缘支棱出来,直直立着,生怕别人不知晓他生气了似的。   承曦看得好笑,从容坐下,他嫌弃下界的粗茶,是以屋里壶中上的是热水,杯盏也烫过了。他屈尊降贵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口抿了抿,饶有兴致地等着,看他能坚持多久。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白隐玉气鼓鼓地转过来,黝黑的眸子里盛满了憋屈,瞪着承曦不说话。   不至于吧,他不就是把人扔下一日吗?小神君哪里知晓,这一日里小狐妖历经了在斗嘴中鲜有的失利,又被孤零零抛下,想要上回住过的最便宜房间又被人捷足先登,还莫名其妙地让一个假道士气得七窍生烟……总之,没一件顺心事,简直倒霉透顶。   他哪里是能憋住话的妖,但凡承曦主动问上一句,他早噼里啪啦吐个痛快了。可摊上这么个锯嘴葫芦似的玩意儿,小狐狸精心里不平衡,凭什么总是他上杆子啊。   平日里也就算了,反正他也不计较什么里子面子,小山鸡性子别扭清高,他没羞没臊,正好互补。左右不过凡事主动点而已,又不会少块肉。可连日不顺心下来,堵到一处,他着实心情郁窒。小山鸡有错再先,阖该道歉……再不济,先说个软话,他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小狐妖抿紧了唇线,以防自己又没原则地开口。   他这边脑子里已经转了一百八十道弯,在承曦看来,不过就是小孩儿闹别扭罢了。花言巧语地哄人他可不会,小神君一贯信奉百诺不如一行。   他从怀中掏出个锦囊,那黑熊精收藏宝贝还算精心,随手丢了过去。   东西正中小狐妖心口,他猝不及防被砸得“哎呦”一声。少年狠狠剜了承曦一眼,到底是架不住好奇,这玩意的触感有那么几分肖似银两。他拾起掉到腿上的锦囊,拉开绳结,打眼往里一瞅……又一瞅……小狐妖不可置信地僵了片刻,疑惑的目光朝承曦睨过去。后者矜持地挑了挑眉梢,脸上写着云淡风轻的三个大字“不用谢”。   白隐玉的视线只停留了一刹,旋即又转回到手中物件上来。他干脆一股脑地倒出来,在床上仔仔细细扒拉了几个来回。   “你……”小狐妖低着头,“买的?”   当然不是,是从黑熊精那里抢回来的。他不了解下界这些蹊跷玩意,但估摸着肯定比小狐狸精被抢的灵石高出不少等级,不然黑熊精也不会费心思地藏到洞府的墙壁里。哦对了,现在没有洞府了。   “嗯。”神君故作淡然地回应了一声。做好事不留名,他向来如此高风亮节。   还不等他在心底偷偷嘚瑟,默念上两句“快夸我”,小狐妖一个高蹦下床,痛心疾首地指着他数落,“你说说你,你要气死我啊?”   承曦不解,“你不喜欢?”   “花了多少银两买的?”他说着就要伸手往承曦怀里掏,面上毫无喜色。这小狐妖素来直肠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承曦一眼便知,他是真的不喜,而非得了便宜卖乖。   神君退后一步避开,眉心不自觉地蹙到一起,“你为何不喜?”   “我为什么要喜欢?”   “你之前不是在集市中搜集灵石?”   “是啊,”白隐玉理直气壮,“可那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我刚化形不久,什么也不懂,急于提高修为。书上说,妖怪修炼辅以灵石,事半功倍。我那时控制不好化形,病急乱投医才花了冤枉钱。后来才搞明白,不是所有的妖精都能靠灵石修行的。”他情急之下,还不忘给自己找回场子,“不然当初那黑熊精抢我的物件,我能善罢甘休吗,早让他没好果子吃了。”   小神君面上不见波澜,内里被霜打了,“你的意思是,灵石无用?”   “我是狐妖,当然无用。”   “那何物有用?”   “你明知故问啊?”小狐妖没了耐心,凑上前,又伸手扯人家衣襟,嘴里喋喋不休,“早知道就让你先还我的债了……我这边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你倒好……”   承曦大步后退,脸涨得通红,果然他猜得没错,这小狐狸精一天到晚脑子里净想着那档子事,正经事儿还没说清楚,便急不可耐地动手动脚。就算那是狐妖修行的手段,也不必日日……他也不是不配合,这日头还未尽数落下……   “放肆。”他无谓地抵挡,“你不要动手,我自己……”   推拉间,小狐狸一把拽出了钱袋子,“给我吧你。”他护着战利品退步,生怕承曦回抢似的。   “你……”小神君懵了,“要,这个?”   “不然呢?”白隐玉双手掂量着,“你以为我……”他倏地灵光一闪,“你不会以为我要扒你的……”   “别说了!”神君脸红脖子粗,厉声打断。   “诶呦呦,”小狐妖哪里是能够被吓唬住的,越抓到人家把柄他越得意,“我说怎么一大清早就落荒而逃似的。”   神君气恼,“谁让你非要住到这里。”   白隐玉理所当然,“这里便宜啊,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又好气又好笑,“你说说你,又不是头一遭,你害羞纠结个什么劲。再说了,你若是不愿,我还能逼你不成?也不知是谁,明明也享受得不得了,还非得……”   “住口!”承曦脑仁要炸了,正理歪理都被他占尽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小狐妖大发善心,放他一马。他一扫满腔郁窒,又眉开眼笑起来。这矫情又迂腐的小山鸡很好逗,每每见他吃瘪,总是能让白隐玉打心底里神清气爽。不过,见好就收的道理他门清儿,把人气大发劲儿了事小,要是别扭劲上来以后再吃不到了,岂不损失惨重。他还指望着靠双修一日千里,就算不能飞升,至少先胖揍黑熊精一顿,再和苍凌比划比划。   白隐玉大喇喇地盘腿坐回床上,自动自觉地转移话题,“我就是瞧瞧你花了多少银钱。”他把灵石划拉到一侧,又倒出银子来细数。   “咦?”他诧异道,“这也没少啊。”   承曦不答话,坐到一边生闷气。   白隐玉再点数一遍,的确分文未缺。他经手的数目,少了一个铜板也瞧得出来。何况,他给承曦的是整数。   “你这灵石……”他又把目光放到另一侧,挑了一个拿在手中。刚才光顾着心疼花销,未曾细细甄别,彼时他为了淘到物美价廉的物件,可是日日蹲守在那几个做灵石生意的流动摊位上,没少受白眼。   承曦给他的这一袋子灵石各个晶莹饱满,皆是上品,品相非他之前被抢的那些可比。若不是买来的……这周边方圆之内,身家配得上此等灵物者,无非那么寥寥几妖。苍凌从不屑于借助外力,东边山头那虎妖更笃信灵丹妙药……那便只剩下黑熊精一个。   小狐妖心尖一跳,他怕自己自作多情。可这小山鸡古板守礼得很,不会无缘无故地强取豪夺。可倘若是替他报仇,则另当别论。   “你不会是去了西边山头吧……”白隐玉眼巴巴地问。   承曦曳他半寸,不吱声。   这闷葫芦!大抵利刃悬在脖子上,也逼不出多一个字来。小狐狸精一半心房用来埋怨,另一半来不及想清楚便膨胀了起来,好似被塞满了蜜糖。原来,有人在自己背后偏帮撑腰是这种感受。他一时被陌生的甜腻的气息糊住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他悉悉嗦嗦地将两袋子东西小心翼翼地装回去,珍惜地压到枕头底下。   小神君余光瞄着,心下稍霁。   白隐玉收好物件,上前两步,盯着承曦上神俊美无俦的姿容,认真道:“多谢。”   承曦别扭地错开目光,半晌,模糊地“嗯”了一声。   小狐妖无奈轻笑,“多说一个字会要你的命?”   承曦:“……”   “好意我心领了,可以后你要做什么,能不能先问过我?”小狐妖歪着脑袋,“我不是管着你的意思,就是……”他苦恼地斟酌着如何表达。   “那你,喜欢什么?”承曦领会了他的意思。   “喜欢?”   “嗯,喜欢。”   倏地,一道闪电从小狐妖的脑海中呼啸而过。   紫云告诉他,“喜欢……大概就是双修的时候,你心思不纯,不光想着采补,还惦记着亲嘴什么的。”   “我……”他的心跳如擂鼓一般,急欲验证什么的冲动捂也捂不住。之前亲过没?大约意乱情迷中也是有过的,可他记不清了,也没细琢磨过。   “我喜欢,还是不喜欢……”少年蓦地凑近,四目相对,呼吸纠缠。   承曦仰首避开,“你作甚?”   小狐妖骤然偷袭,一触即分。嘴唇碰着嘴唇,牙齿磕着牙齿,太仓促了,未咂摸出什么滋味,还想再试。   “你……”承曦骇然无措,“你……”发什么疯?后边的字眼儿被小狐狸精一个强吻,淹没在唇齿中。   “唔唔,你……”   “这就是喜欢吗?”白隐玉心尖火烧火燎,他不确定,但又本能地欲罢不能。正沉溺困惑间,被承曦狠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小狐狸精委屈得泪汪汪,“厌恶此举?”   小神君窘迫,“也……”不是,他只是猝不及防。   “那你推我作甚?!”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少年拍拍屁股站了你来。算了,不与木头计较。这家伙满脑子陈腐教条,有了夫妻之实就要成亲的程度,与之探讨什么喜不喜欢的无异于对牛弹琴,他只要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就好。   “你缘何,缘何……”小神君下意识用指尖触了触下唇。有些事,小狐妖做得,但他问不出口。   “我姑且……一试。”白隐玉平添烦恼,他好像真的喜欢这小山鸡,怎么办?堂堂狐妖,难道竟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试什么?”承曦追问。   “就……”他还来不及编瞎话,猝然一阵地动山摇,整个客栈摇晃了数下,差点儿散架。   承曦移步窗前,推开窗扇望出去。   “地裂?”白隐玉惶急。   承曦摇头,“东边山头被掀了。”   【作者有话说】   好不容易整开窍一个   至于另一个,不管他,哈哈哈   明天后天加更 第29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五)   “你慢点,等等我。”   “谁说我修行不上心的?我才化形多久?”   “欸,你聋了吗?”   被人拖拽着拎上天的小狐狸还在叽叽歪歪地嘟囔,“嘚瑟什么,你修为这么高,当初怎么还被烧成秃毛鸡?”   “别,别扔我下去。”   “太高了,”他捂上眼睛,“你不会不是妖精吧?”他还没见过哪个妖怪能够腾云驾雾到这么高,当然他见过的有能耐的精怪屈指可数,不具备判断力。但有些事,不往那个方向开窍便罢,一旦怀疑冒出头来,便很难往回压。   要不是这小狐狸死乞白赖的非要跟着,承曦岂用这么费劲,一个闪身便到了。可白日里扔过一回,再来一次,他非掀了客栈的房顶不可。小神君想想就头疼,还是勉为其难地带着好了。   好在已然入夜,几步之遥,暮色遮掩,不至于曝露行迹。   “你说,你这身体和修为恢复得都不错,怎么单单只有脑子还……啊,叽叽叽叽……”小狐狸正在抖着胆子旁敲侧击,猝不及防化了原形,直坠云霄,吓得张牙舞爪,小胳膊小腿蹬个不停。被小神君淡定地一把捞了上来,揣到怀里。   好半晌,才“砰”地一下,由小白团子幻回人形。   小狐狸满面通红,脑袋埋到胸前,此地无银地找补,“飞这么高,我就是太快活了。”才不是吓的呢。   承曦懒得拆穿他,低头瞥到少年从耳根到脖颈的一片绯红,眼底漫上不多见的笑意。   骤然间,西边山顶又现惊雷,两股灵流交缠着冲天而起,其中冰蓝色的那一簇于半空中爆裂开来,铺天盖地震荡霄汉,瞬间将白色的灵力团打得四分五裂,抱头鼠窜。   白隐玉顿时忘了自身的窘迫,张大嘴巴,指着,“那,那,那,那边……”   承曦面上波澜不惊,但心底亦暗自一诧。按理说,苍凌并未至大妖境界,不然天庭该有记载。不过下界疆域广阔鱼龙混杂,漏掉几个后起之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此刻尚有急务,无暇追究。   他拎着少年衣领,一个骤停俯落,直奔山脚而去。   “啊,你干嘛?”小狐妖天旋地转,甫一落地后,话都说不利索,“不,不,不,不是在山顶……”   “嘘。”承曦指尖轻点他唇瓣。   白隐玉下意识一舔。   小神君倏地抽开,怒目而视。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不知轻重。   小狐狸精吐了吐舌头,他也不是故意的。   一个岔神的工夫,入山口惊现一弓腰驼背偷偷摸摸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小狐狸立马老实了,轻手轻脚地跟在承曦身后。   来人走近,面相乃一白胡子小老头,瞧着慈眉善目的,颇为眼熟。白隐玉正思索着,在哪里见过,那老头突然在漫天惊雷中止步,仰头瞅了瞅,便果断转身离开。脚步飘忽,显然非是凡人。   白胡子老头飘得飞快,承曦带着白隐玉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似乎急欲做些什么,但又很谨慎。走出去颇远一段距离方才停在一处四面背风的小山坳处,老头进入之前,口中念念有词地在四周画了个大圈圈。   承曦不必跟进,一切雕虫小技尽收眼底。但他见小狐妖一副抓耳挠腮好奇却又不得不顾全大局的模样,甚是有趣。神君网开一面,屈尊降贵地点开一个缺口,拎着小狐狸悄无声息地靠近。   白胡子从怀里抓出一个铜镜,毕恭毕敬地插在土坡上,随即匍匐跪拜,战战兢兢。   “君上。”   “君上容禀……”   “君上,十万火急,小仙有事禀报。”   “叨扰君上,君上……”   “……”   老头千呼万唤,使尽了各种法术,那面铜镜始终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我想起来了……”白隐玉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意识到闯祸已然不及,只能亡羊补牢地关上嘴巴,紧张兮兮地抓着小山鸡的衣摆。   幸好承曦早有防备,就知道这小狐狸不靠谱,他屏蔽了声形,他们听得着瞧得见外界,反之则是空空如也。   他反手拍了白隐玉一下,以示无妨。   “他,”小狐狸指了指,用口型询问,“看不到咱们?”   承曦点头。   “也听不着?”   “嗯。”   “哎呦,”白隐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的个乖乖可吓死我了。”他拍着小胸脯,“还好,还好。”刚缓过一阵后怕,随即话痨属性上线,“你这使的是什么法术啊?莫非真的有些来历?不会是……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哦,对了对了,”他挠着后脑勺思索到一半忽然又想起来他适才原本要说什么,“那个那个那个,”他激动地指着白胡子老头,“他是这里的土地老儿,我在土地庙里见过。”   承曦径直略过了小狐妖的前一个猜测,现下不是和盘托出的好时机。既然在苍凌那边没有否认,他不打算经由他人之口坦白,坦诚相见是早晚的事。此间事毕,他阖该亲口解释清楚。   “是,其乃掌管一方水土的社神。”   “这老头是不是就是……”小狐妖恍然大悟,往天上指了指,“飞升的假道士留下的眼线?”   神君赞同,“十有八九。”   “怪不得。”小狐狸精啧声,“那土地庙在镇子之外的村口,年久失修,很是不起眼。我还当是人间战乱,不事祭祀,荒废了呢。这么看来,该是故意为之。既方便监视那书生的动向,又不引人注目。”白隐玉恨声谴责,“好歹也是一方父母神官,竟然助纣为孽。不,是草菅人命,那一把火,烧死烧伤了无辜百姓,他怎么下得去手?”   承曦沉吟须臾,“火,未必是他放的。”   “啊?那是谁?还有帮凶?”   之前承曦尚存疑虑,但见到这土地老儿之后,他前思后想,得出了与之前大为出入的结论。此地社神胆小谨慎,不该在情况不明之下仓促放火。而且,那躲在九重天上的罪魁祸首,更不应于此时失联。   “帮凶”一词值得玩味。   这桩桩件件背后,尚存一股势力,自己无疑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之前高阶魔族一击不中打草惊蛇,并未乱了他们的阵脚。退而求其次,暂时拿不下他,对方似乎顺势而为,干脆一把火推波助澜,将九重天上藏污纳垢的内里掀开来,扔到他眼前。   土地老儿与上界的断联,大约也是其杰作。眼瞅着这老匹夫急得团团转,唯恐因那一场无主之火与主子生出嫌隙,也要失了分寸,露出更多马脚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承曦模糊地回道。   与此同时,天宫正殿上久违地热闹。闭关修行多时的天帝因着战神失踪提前出关,召集各路神官于天庭商讨对策。   “帝君禅修辛劳,臣等未能分忧,深感愧赧,恳请帝君责罚。”一资深神官情真意切,老泪纵横。   另一新晋灵君附和,“帝君素来宽厚,以苦修躬行天道福泽众生,乃吾等楷模,自省百年而不足矣。”   “帝君辛劳,帝君宽厚,六界之福,吾辈望尘莫及。”呼啦啦一大片躬身作揖,犬马之姿,心拳拳,情切切。凡此种种,呜呜泱泱满殿神仙,你一言我一语,光拍马屁表衷心的闲话便扯了百八十个来回,无休无止。   天帝高居羊脂玉石砌就的御台之上,习以为常。他眉目温润,语气淡淡,“众卿言重。”   “帝君过谦,”德高望重备受推崇的丹灵真君上前一步,“苦修不易,老臣新近得一上古秘方,千锤百炼偶成滋补灵丹。待九九八十一轮日月精华滋养之后,灵丹玉成,呈帝君品鉴。若能得补帝君元神耗损十之一二,实乃天降福泽,臣感激涕零,老怀甚慰。”   天帝难得提起些精神,“有劳真君。”   “丹灵真君赤心一寸,为帝君分忧,着实令吾等钦佩。”   “不知这上古秘方需珍宝妙药几何,”有人大献殷勤,“若是立竿见影,少不得多多益善。添砖加瓦的绵薄之力,下官任凭差遣。”   “吾亦义不容辞。”   “下官亦然。”   “……”   眼瞅着话题又要往灵丹妙药的方向跑偏,一位面色凝重的神君正要义正言辞地打断,兀地被同门司禄星君抢先一步。   “各位大人心窍玲珑,下官自愧不如。”司禄星君一派笑模样,即便是不招人待见的话语,被他拐着弯迂回抛出来,也不惹人厌烦。不似他拦下的度厄星君,嘴毒脸臭,性子耿直,不知变通。但凡一开口必然得罪人,就是天帝也避之不及。   “诸位同僚为帝君分忧,甚是劳碌,不可或缺。奇珍异宝可遇而不可求,战神殿下常年行走下界,不若请其代为搜罗。殿下慈乌反哺,必当尽心竭力。话说,”东拉西扯一番,终于曲折地引出正题,“殿下此次斩除妖蛟时日不短,不知为何尚未回返。”   此话一出,适才热火朝天君臣一心的感人场面顿时凝滞,大殿一片静默下来。   “哼。”度厄星君重重地冷哼,司禄星君回头,无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   “殿下素来稳重,或是被何变故耽搁些许,亦未可知。”   “何事值得堂堂九天战神杳无音信,至少也要通个气吧。殿下身份尊贵,容不得闪失,怎可独自行事?”   “微臣失职,请帝君责罚。”带天兵天将先行回返的北府灵君故作姿态。   “灵君真是倒霉,”一众神官仙吏窃窃私语,“小殿下说一不二,谁敢忤逆他的意思。”   “便是平日里帝君太过纵着,小殿下初出茅庐,就算天赋再高,难免有思虑不到的地方。”   “就是,小殿下身系六界安危,阖该自珍自重些才是。”   “……”   这漫天神佛对承曦的态度颇为微妙,既要靠其平定下界妖魔鬼怪,又时刻担忧其被魔族掳了去,开启魔王封印。既迫于地位天赋不得不顶礼膜拜,又忌讳其脾气秉性,敬而远之。   “北府卿家请起。”天帝皱了皱眉,“承曦年岁尚轻,行事有不妥之处,还望众卿不吝提点匡扶。”   “帝君舐犊情深,吾等自当分忧。”   “帝君仁慈,小殿下之福,六界之福。”   天帝抬了抬手,止了夸夸赞颂。“此次晚归,属实不妥。各中缘由,待承曦归位再做查究不迟。当务之急,需得尽快寻得其下落,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这烫手山芋扔出来,一时无人应和。这可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计,战神若无恙必是开了窍,游山玩水乐不思蜀,被扰了雅兴难免不虞。如若属实遇险,那便是火坑天堑,更非旁人力所能及,无异于自寻死路。   刚刚还一片歌功颂德,即刻鸦雀无声,你说尴尬不尴尬。   天帝愁眉紧锁,放眼望去,一片乌黑的发顶对着他。   突然,“轰隆”一声,云层被震了个窟窿。   “启禀帝君,”天庭当值神官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下界大妖造次,属下核查方位,并无记载,不知为何方妖孽。”   “难道又有大妖问世?”   “快禀小殿下,哦,不对,小殿下未归。”   “这可如何是好啊?”   “小殿下不在,岂不危矣。”   冷眼旁观许久的度厄星君忍无可忍,“帝君,臣请下凡,降服妖孽,迎寻殿下。”   天帝欣慰,“劳烦星君。”   “劳烦星君。”   “劳烦星君。”   众神面面相觑,虚伪学舌,心下松了一口气,面上皮笑肉不笑。 第30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六)   那土地老儿不死心,又是一顿上蹿下跳的折腾,直到天光大亮,一无所获,方才蔫头耷脑地离开。   白隐玉跃跃欲试,“要不要跟着?”   承曦思索片刻,“暂时不必,我在他身上下了禁制,若有大的术法波动,再来不迟。”   小狐妖歪着脑袋打量,“你还有什么本事未亮出来?你使劲想一想,弄不好我一开始就搞错了,你压根不是什么下界妖怪。”   承曦微微侧首,避开白隐玉澄澈的目光,“法术乃随着修为恢复自然而然复得,其余尚未可知。”   他试图暂时敷衍过去,但这小狐狸精时而泛着迷糊,有时却格外通透。   “你的修为既然在那土地老儿之上,说不准真的是个来自九重天上的小神君呢。”   承曦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是又如何?”   少年眨了眨眼眸,“不如何,”他向来对天上地下的无有陈见,既不会高看一眼也不曾妄自菲薄,实话实说而已,“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早日记起,便能早点离开下界,不好吗?”   承曦盯着他漆黑的瞳仁,那里边一片坦荡,无遮无拦。   “好,很好。”他咬着后槽牙道。   小狐妖毫无自觉,尚在头头是道地分析,“就是啊,飞升一回不易。你区区一只山鸡,年纪轻轻便有此等际遇,不是异禀卓绝就是天赐良机。即便上界亦有勾心斗角,阴谋暗算,总好过下界穷山恶水乌烟瘴气,总归是要回去的。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吃过一回亏,你阖该思虑周全,小心着些。”   怎么就绕不开“山鸡”这个谬误?小狐狸是有多没见识,都琢磨到九重天这一层了,就不敢再天马行空地往高大上的方向妄想妄想?   “那你呢?”承曦状似随意地问道。   “我?”白隐玉愕然,“与我何干?”   这小没良心的!着实会气人。   小神君不动声色,纡尊降贵地提醒,“你我……已有……之实。”   “哦,对对对,”小狐狸精灿然一笑,做了个鬼脸,“要成亲的,是吧?”   承曦不喜他这般嬉皮笑脸的态度,眼刀一扫,“正是。”   小狐妖天真地仰头远望,“据说天宫上边等级森严,可有哪位神君的仙侣乃下界小妖?”   承曦一噎,思索再三,“无有。”莫说是小妖,便是风神下嫁东海龙王,亦被诟病至今。   白隐玉吊儿郎当,“可我的修为离得道飞升十万八千里远呢,”他一本正经,“这可不是我上不上心的问题,最近你我双修已然足够卖力……”   “咳咳,咳咳咳……”小神君始终无法适应这家伙提到那档子事时的理直气壮。   小狐妖不满地觑他一眼,稍作收敛,“总之,若是等我羽化成仙你方才娶亲,估摸着要等到头发胡子比那土地老儿还要花白也未必等到。”他眼珠子一转,贼兮兮地小声,“还是说,你有别的法子,譬如点石成金的法术之类的,助我一飞冲天?”   “呵,呵呵。”别人或许循规蹈矩顾忌良多,他堂堂战神,点化一届小妖,举手之劳。   “想得美。”承曦偏不告诉他,“无有捷径,除非似那假道士,谋丹害命。”   “那怎么行!”白隐玉一个劲摆手,“我宁可一辈子庸庸碌碌。”   承曦定定地瞧着他,片刻之后沉声问道,“倘若我当真从九重天而来,不日归去……你当如何?”   “我能如何?”白隐玉嘴硬,“还能死皮赖脸地非跟你屁股后头不成?自是该如何便如何,继续寻人双修。狐妖历来青睐书生,我还没试过……呢,呢。”他不知为何,越说越浑身发冷,上下齿不由自主地撞了两下。   承曦沉声,“你应承过……从一而终。”   “我什么时候……哦,是说过,男人床上的话岂可当真。”小狐妖兀自逞强。   小神君一字一顿,“那适才说辞,便可当真?”   小狐狸被冷冽的目光激起了叛逆心,梗着脖子,“千真……”万确。   他话说一半,承曦转身走出去老远。   “切。”小狐妖脚尖大力踢起一块石头,正中承曦后背。   神君顿步,旋即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即至面前,霸道地一扯,将白隐玉怀中锦囊拽了出来。他摸出一块灵石,注入一缕灵力,又囫囵塞了回去。   “回客栈老实等着,不要随意乱跑,有危险我会感知到。”   这一次,承曦疾步而去,几息之间便没了踪影。   白隐玉驻足凝望良久,眸底隐着几许倔强夹杂着不明显的失落。再喜欢又如何,能当饭吃还是做酒喝?紫云前辈当初何等洒脱不羁,若不是勘不破儿女情长,何至于灰飞湮灭。他才不会那么傻,人生百年,妖怪若是修行不精,早晚也得身死魂消。喜欢归喜欢,倘若无缘相伴,他也不会苦苦强求。   “一厢情愿,一点也不酷,我才不要。”少年赌气地嘀咕,回身去往相反的方向。   承曦抵达山顶之时,那屡败屡战的虎妖榨干了体内最后一滴灵流,正待开口求饶,被神君一脚正中胸口,哀嚎着滚下山崖。   “啧,”苍凌侧目,“啧啧,不是说上天素有好生之德,神君怎地如此残暴?”   承曦不虞,“啰嗦。”   狼妖呛声,“你这叫过河拆桥。”   “我是来提醒你功成身退,免得自投罗网。”   苍凌目光往天上瞟了瞟,不屑一顾,“有本事便与小爷过招试试。”若是来些个养尊处优肥头大耳的神官,还不知是谁自投罗网,嚣张的狼妖根本没在怕。   承曦面上一肃,“莫做多余之事。”   苍凌撇嘴,“我才不信那帮神仙老爷有这么闲,估摸着至少要……”他眸中精光猛地一闪,与承曦对视须臾,两人不约而同凌空后撤,隐匿身形。   头顶之上,云层如煮沸的大锅开水,翻滚破开,沉沉的闷雷声中,一位黑脸神君手持法杖从天而降。其一脚踏在山巅,神杖入土三分,地动山摇。   狼妖嗤笑,“好大的架子。”片晌,又笑不出来了,居然有且只有这一位,未带跟班,不似那九重天一贯的排场。   承曦无暇关注苍凌的转折心思,他颇为玩味地打量着来者。   居然会是他,有些出乎小神君的预料。   这位度厄星君,在天庭向来以不合群著称。此神草根出身,看不上出生于天宫各殿的先天幸运儿,也瞧不起那些一旦飞升便得过且过的同僚。他上不巴结,下不联合,守着自己一亩三分的职责,铁面无私。但凡天庭集会,他要么一副横眉冷对的架势一言不发,一旦哪个不学无术又急于表现的神官被他抓到言语漏洞,必是一通不留情面的直言批驳,得罪的老少神官一箩筐。若不是同门颇为圆滑的司禄星君迂回照应,怕是早就被群起算计打入轮盘送下九天了。   如此看来,这降凡除妖劳碌奔波的苦差事落在他脑袋上,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其在天庭朝堂中过于边缘化,几乎未入过小殿下的法眼。   承曦思虑一周,这度厄星君倒是比他之前预计的几个人选更加恰当。若是未记错的话,这人办事十分执拗。有一年尾牙综论,大司命弄错了一个极不起眼又没背景的小灵君的命盘,提前三年令其下凡渡劫,且分配于人间偏远不毛之地。这位度厄星君愣是多管闲事,于大殿之上据理力争,拂了大司命的面子,公开请天帝做主,还了小灵君一帆风顺的命数,将另一错置于繁华富庶都城的神君回调蛮荒乡野。   彼时,年终岁尾熙熙攘攘,承曦闭关躲懒,未曾亲历这一桩琐事。出关之后,无忧当做趣谈说于他听。也就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承曦尚有印象。   度厄星君脚踏实地,收起法杖,循着打斗痕迹一丝不苟地探查。   承曦眼神示意狼妖撤离,苍凌似笑非笑地端量片晌,颇有些意味深长。   离开案发现场,狼妖大大咧咧地,“来得倒是快,不知是不是个草包。”   承曦直言,“不至于。”   “那接下来,我要不要露些线索出去?”   神君思量,“暂时不必,静观其变。”   “无需盯梢?”   “无需。”这狼妖过于自负了些,度厄星君职分不低,修为非地仙灵人可比。如若此刻便着急忙慌地画蛇添足,引导痕迹显著,极易弄巧成拙。按其行事风格推断,寻不到端倪,该是会锲而不舍掘地三尺。届时,再见机行事不迟。   “如此甚好,”苍凌打了个打哈欠,“我巴不得补眠去。”   神君礼贤,“多谢。”   回返的路上,承曦难得迂缓。他需得磨磨心底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可一想到那油盐不进的家伙,便气不打一处来。毋庸置疑,那懵懂幼稚的小狐狸说得出做得到。乡野蛮妖,未经教化,不明礼义廉耻,凡事凭心而为,待要因材施教循循善诱,需得按部就班不厌其烦,非是一蹴而就之事,急不得。   横竖他是要将其带回凤栖殿的,相濡千年万载,来日方长,早晚将其身上那些市侩粗俗上不得台面的毛病磨个干净。   小神君这边厢将将把自己开导得七七八八,猝然指尖灵流闪动。那不消停的小狐狸就学不会听话,一息之后,白隐玉对着灵石呼叫的动静传了过来,“小山鸡,可否听到?速来,素来!土地老儿的同伙到了。” 第31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七)   承曦疾步生风,转瞬而至,远远捕捉到小狐狸在院墙外贼头贼脑安然无恙的身影时,失速的心跳方才平复下来。   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即便借由灵石过话,嘱咐其切莫轻举妄动,小神君还是提心吊胆。之前不也交代他回客栈老实待着,他听话了吗?   甫一落地,承曦面沉似水,待要发作,白隐玉跟见到救星似的,一个高蹿了过来,着急忙慌地扯着人解释,“在里边,老头约了三个帮凶,幸好我闲来无事跟了过来,不知他们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小狐狸眼眸亮晶晶地邀功,“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可没打草惊蛇……”说着,又跳起来两下,一副抓耳挠腮急欲偷窥探看的神色,生动极了。   小神君一肚子的火气,不知怎么地就被他三言两语戳破了。承曦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惯孩子似的把人往身前一带,利利索索地穿墙而入。   这土地庙的确如白隐玉所述,破败不堪,是小毛贼路过都不会瞅两眼的程度。   此刻,白胡子社神对面站着三个身着锦袍,趾高气扬的家伙。乍看上去,此三人平平无奇,并非修士或是异族高人。按理说,土地老儿再不济,也跻身神列,普通人岂敢在他面前轻易造次。   承曦一眼洞穿,他们仨乃下凡渡劫或是历练的仙神。但不知为何,法力只是被表面封印,很容易冲破。并且,瞧这三人架势,竟是知晓自身身份的,这完全有悖于天条。   之前,不晓得他们在商议些什么。   左手边披金挂银大腹便便的胖子捂着鼻子阴阳怪气,“你说说你,神龄也好几千年了,怎么就把自己混成这个样子。自家又脏又破,也好意思邀我们过来。”   土地老唯唯诺诺,“是老朽愚钝。”   旁边一脸嫌弃的瘦子挖苦,“你这里莫说是香火,怕是狗都养活不了一只吧。”   白胡子老头好脾气地附和,“蓬荜陋室,育不得活物。”   胖子不耐烦,“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事呢,打扰老子春宵一刻。今晚我可是包了艳春阁的两个花魁姑娘,浪费的银子你拿什么抵偿?”   社神尴尬地搓手。   瘦子接着抱怨,“就是,小爷我牌运正旺,白瞎了一副小青龙,你赔得起吗?”   老头赔着笑脸,“老朽也是情势所迫没有办法,方才打扰几位大人雅兴。”   适才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位青年开口,“你这老头恁地不讲道理,吾等滞留下界偏居一隅全靠君上网开一面,岂可轻易搅扰。况且,若真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也不会袖手旁观。你一面求人办事,又不肯把话说明白,简直岂有此理。”   “灵君莫怪,”土地老儿有苦难言,“实在是有苦衷的。老朽以神格担保,只要能同司禄星君说上话,必不会连累各位。”   一回生二回熟,小狐妖清楚对方听不到自己说话,大胆地求证,“司禄星君?是很大的神官吗?他就是那个假道士?”   承曦摇头未答。   司禄星君其人,他不甚熟悉,大概花宴上见过那么一两回,跟在丹灵真君身后,向他敬过酒。印象中的确不是什么正派人物,虚头巴脑的世俗模样。神龄不长,却处事圆滑八面玲珑,深得大司命信任,破格提拔,算是天帝面前的红人。若说他乃靠非常手段飞升得道,倒也有那么几分俨然道理。可承曦心底隐隐觉得不妥,好似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胖子叽歪,“你的神格值几两银子?星君什么脾气你不晓得吗?你说不连累就不连累?年初,我们可是出了一大笔血汗钱,好不容易才续命百年。如今刚过了几天消停日子,躲都来不及,若非燃眉之急,谁会主动凑上前去?”   瘦子打了个圆场,“说到底,大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土地老儿,虽说你平日里不掺和君上的生意,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好歹也掌一方水土,吾等在这里对上按时进贡珍宝,在下悠闲度日,也承了您老的不少便宜。”   社神连连摆手,“神君见外了。”   他话锋一转,“咱们承你的情,你也要考虑大家的难处,是不是?吾等于下界逗留,是付了大代价的,哪一回虎口夺宝不是险象环生,且日日如履薄冰,睡不踏实。你以为花船上的饭那么好吃?之前那场风波,大司命在天帝面前栽了跟头,差点儿迁怒,若不是君上周旋,我等早就卷铺盖卷回去了。”他指了指刚刚说话的青年,“喏,就是他从京都生生被贬至此处那回。”   青年嘀咕,“早知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内有乾坤,如此惬意,我才不去什么皇城根呢,白瞎了我那盏千面琉璃灯。”   小狐妖越听越迷糊,这三人好似是九重天上下来的神仙,却甘愿长留下界,并且为此不惜代价,甘冒风险。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汲汲营营地修炼飞升,简直是本末倒置。   殊不知,上界诸多低神小仙亦是同样想法,可惜悔之晚矣。那云霄之上的天宫,美则美矣,毫无趣味。天生天养的先天神族也就罢了,羽化登顶之后仍旧能够发愤图强在天庭博得一席之地掌一处权柄的大神官也好说,更多的则是碌碌无为,分得半面山头,从日出修炼到日落的灵人散仙。美其名曰,不问世事长生不老,实则循环往复,无聊透顶。   上界无有青楼酒肆,亦无赌坊猎场,没有除夕的炮竹,也不见端午的龙舟……美酒佳肴只有天庭中心那几个神殿里的上神才有资格日日享用,花宴的大门也从不对大多数敞开。作为连天宫内殿都进不去的芸芸众仙,属实要多没盼头有多没盼头。   所谓,事与愿违,一落千丈,正是他们内心的真实写照。何况,这里头不少大妖精怪,历经过魔王一统下界的时世。那期间,可以说是六界百花齐放得其所哉。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大家凭本事各取所需,各自精彩。怎似如今,修为一旦突破境界,若是不甘于被上界收编,就擎等着战神的灭业之火好了。   所谓天无绝路,但凡得道升天者,总不乏七窍玲珑之辈。康庄大路走不顺溜,大不了开辟点歪门邪道。于是,原本用来磨炼神佛意志斩断业果的历劫之道,渐渐演变成下凡享乐的捷径。试想一下,拥有不灭肉身与多端法术的神仙,优哉游哉地任意游走于花花世界,该是如何畅快惬意。反正下界十年,天界不过数载,只要主管神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示追究,多享受个百八十年,轻而易举。当然,凡事皆附带价码。于是,天庭暗里滋生出见不得光的生意经。头脑灵活出手阔绰的小人,以珍宝法器贿赂主事者,便被分配到富庶宝地,吃香的喝辣的。反之,木讷穷酸之流,则被偷偷篡改命格,流放穷乡僻壤。   这一番勾当,大司命与司禄星君必然逃不脱干系,至于是否尚有同流合污者,暂且不宜下定论。   凡此种种,白隐玉琢磨不明白,但承曦几乎是见微知著,霍然贯通。小神君气得攥紧双拳,泛白的骨节微微颤动。   瘦子对土地老儿下了最后通牒,“你若是不分说清楚,便不要白白耽误吾等工夫。”   老头迟疑不决,“非是老朽卖关子,实在是事关重大,与各位息息相关。”   三人对视,心底皆生忐忑,但也无意妥协。   胖子坚持,“如何相关,你不交代底细,休想我等卖力。”   土地老儿,“……容老朽斟酌斟酌……”   双方陷入僵持,小狐妖瞧得着急,“到底说是不说?”   神君睨他,“欲知心切?”   白隐玉翻白眼儿,“废话。”   “好。”话音刚落,一阵罡风吹飞了破庙的大门,直直砸在土埋半截的社神泥像上。顿时,泥土碎渣劈头盖脸地飞溅开来,四人躲避不及,哀嚎着抱头鼠窜灰头土脸。   威压随风而至,噗通噗通,高矮胖瘦纷纷跪倒在地,脊背弯曲,脑袋抬也抬不起来。   “何人造次?”胖子脱口而出。   “闭嘴!”瘦子比他反应快,也算有些见识。此等纯粹刚猛的威慑必然来自神族,且法力犹在司禄星君之上。他也不曾见过天庭顶端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上神,唯一接触过最高阶的神官便是司禄星君,也只能拿他来做比。   “神君饶命,神君饶命。”瘦子诚惶诚恐。   “神君手下留情,”刚刚下凡没多少时日的青年尚且搞不清楚状况,兀自自作聪明,“小人这里备有见面礼,银两、灵石或是奇珍异宝,应有尽有,神君尽管开口。”   承曦七窍生烟,那没眼力价的小狐狸还不消停,一个劲朝他眨眼,跃跃欲试。   神君狠狠瞪他一眼,你贪图一个试试。   白隐玉泄气地自言自语,“一根筋的玩意,懂不懂什么叫劫富济贫?”   劫你个大头鬼!   小神君是着实动了肝火,忍无可忍,他指尖一压,多嘴青年匍匐抢地,口唇磕得血肉模糊,满嘴血沫子,呜呜咽咽再吐不出一个囫囵字来。   小狐妖随即跟上,熟稔地狐假虎威,“帝君钦差在此,尔等所犯何罪,速速招来。” 第32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八)   小神君被他猝不及防地一句噎得顿住,“帝君钦差”是个什么玩意?   白隐玉朝他俏皮地使眼色,聪不聪明,快夸我啊。他见画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但凡大案要案,必得皇帝微服私巡或者至少也是钦差大人出马审理。他总不好冒充天帝,装个传声筒吓唬人,够用。   承曦尬得低首扶额,好在匍匐在地的那四个家伙看不到。也罢,左右他也懒得跟他们废话。小狐妖乐意越俎代庖,便随他好了。   荒郊野外,破败的庙宇之中,刚刚还自命不凡的几位神人,瑟瑟发抖地跪伏于地,这场面既讽刺又滑稽,小狐妖也不禁皱眉唏嘘。   “抬起头来。”白隐玉粗声粗气地命令。   “抬,抬……”胖子大口大口艰难地呼吸,急赤白脸地,“抬不起来。”   “神君,神君手下留情。”瘦子不断讨饶。   摔得狗啃泥一般的青年缓不过神来,捂着漏风的口齿,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那土地老儿则瑟缩在角落,恨不能将自己团成个不起眼的皮球,脑袋埋在膝弯,鸵鸟似的,一言不发。   承曦稍稍收敛威压,四人骤然失重,前俯后跌,摔得四仰八叉。又簌簌地爬起来,互相对视,各自不知所措。   “这回抬得起来了吧?”小狐妖插着腰,手指挨个点过去。   抬是抬得起来,但也只敢偷瞄。土地老儿依旧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其余三人目光在承曦与白隐玉之间打了个转,又迅速敛起眉眼,做低伏小状。   承曦丝毫不担心被认出身份,若是有人戳破,那他大不了顺势坦白。反正小狐狸精貌似已然有了猜测,他也没打算长久瞒下去。不过,他在天宫的日子除了闭关修炼,大多深居简出,天宫呜呜泱泱众神仙,有幸得瞻小殿下颜面者凤毛麟角。而这几个怂货神阶低微,怕是连天庭正殿的大门都没迈进去过,根本无缘得见。   九天战神不做约束的神威过重,令人无法直视。是以,连滚带爬的几个人勉强仰视一瞬之后,复又跪伏于地。好半晌,无人开口。尔等只得战战兢兢地,除了一个劲磕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咳,”小狐妖看不下去了,提醒道,“你们几个,谁先来招供?”   “不知,不知……”瘦子企图垂死挣扎,“神君要吾等供述何事?”   “住口!”白隐玉一听,随即火冒三丈,真是恬不知耻,不值当同情。   “你们身为上界神仙,不修己身,不事修炼,枉费下界供奉,怎么好意思觍着脸在人间享乐。你,”他指着胖子,“包花魁宿画舫。还有你 ,”又指向瘦子,“吃喝嫖赌哪一样不沾染?你们两个,”他余下两人一起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投机取巧,一个助纣为孽。”   他余光瞟了承曦一眼,见对方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小狐妖努力思索着画本子上的说辞,再接再厉,“尔等罪行,罄竹难书,现下给你们机会自首揭发。若是执迷不悟,试图隐瞒包庇,那就罪加一等,休怪天道无情……”   他一个眼神,神君策应,泰山压顶一般的重量陡然降落脊背,几个败类筋断骨裂,鬼哭狼嚎。   “就地正法,一个不留。”小狐妖一声气势十足的呵斥,彻底击垮宵小之辈的防线。原本便疑神疑鬼惴惴不安的,在一番威慑加恐吓之下,心防溃不成军。   “我说,我先说。”胖子手脚并用地趋上前来,“我揭发,我原本阖该下凡渡劫,仅三十年命数。司禄星君座下童子私下告知点播,我便送了司禄星君一颗上古雪山九叶草的种子,换得多逗留下界五十载。说起来,我还吃亏了呢。”他大倒苦水,“原先说好了给我一个金榜题名大富大贵的命格,结果临了,又打发到这穷乡僻壤来,仅仅不过衣食无忧而已。若不是我卖力搜刮,又替星君寻到一本遗失已久的红颜图,弄不好连这中等的命数也保不住。说到底,”他瞅着满嘴鲜血狼狈不堪的青年,怨愤地指责道,“还不是怪他们这些骄奢之辈,飞升前便出自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攒得金山银山,将君上的胃口吊得高高的,吾等穷苦白丁如何可比。”   掉了两颗门牙的青年呜呜渣渣半晌,白隐玉方才听懂,他说他是贿赂星君买了皇亲国戚富贵终老的命格,可临下界之前,被人捅到天帝面前,差点儿露馅。大司命亲自“拨乱反正”,将他匆匆忙忙打发至此,那尊无价的琉璃盏也未曾归还,他还搭上了几袋子顶级灵石。   “你有什么可冤枉的,”瘦子发难,“要不是你硬抢人家的出身运道,害大司命在天帝面前栽了跟头,引人注目,这事说不准还就有惊无险地渡过去了。”   “对,都赖他。”胖子帮腔,“这几百年来都相安无事的生意,怎么到你这儿就阴沟里翻船?你特么地不是细作,就是个扫把星。”   青年有口难辩,“关我什么事,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凭什么赖到我头上。再说了,我也是受害者……”   没人有兴致听他们狗咬狗,白隐玉怒斥,“闭嘴,少说这些没用的,赶紧招供自己的罪行。谁说得快说得多,我就在天帝面前替谁美言几句,说不准帝君网开一面……”小狐妖老神在在地顿在这里,深谙画饼的诀窍,抖了个机灵。再说了,他哪知晓依照天律,这帮祸害到底该当何罪。   “我说,我先说,”瘦子抢先一步,“我听说,不但下凡渡劫里藏着门道,岁末神官的考核,也是要看人下菜碟的。”   小狐妖咋舌,“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有证据吗?”   虽说他素来对九重天没什么敬畏之心,从不觉得上界比下界高贵多少。但也只是基于自尊心和叛逆心理,顶多发几句包裹着嫉妒意味的牢骚,属实始料未及,高高在上的天庭,内里腐朽肮脏至此,居然没比乌烟瘴气的人间干净到哪里去。   他偷瞄着承曦,果然,少年俊雅至极的面庞罩了层寒冰一般,脸色甚为难看。也是,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出身,便直面家中此等不堪局面,谅是谁也无法释怀。白隐玉换位揣度,要是他,还不如就当自己是只小山鸡呢。   “我有证据,”青年顺着瘦子的话急急补充,“我见过司禄星君给丹灵真君送礼。”   胖子不屑,“天宫内外上下,排着队孝敬丹灵真君的神官怕是要排到九霄云外去,有什么稀奇。送礼未必有所求,不送才要小心被穿小心鞋。远的不说,就好比那战功赫赫的武神将军风鸣,一个情劫度了五六百年未归。谁不知道那是个只懂舞刀弄棒,对七情六欲一窍不通的家伙。送他去度情劫,无异于逼迫下界铁树开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就是自诩当初做战神副将时的功绩,不把其他同僚放在眼里,不识时务,得罪了人……啊啊啊!”他猛地往前一扑,不堪重负,五体投地。   “你说谁不识时务?”承曦恨不得压碎他的脊柱。   风鸣乃他父亲得力副将,两百岁之前,偶尔到天帝宫中看望他,那个人也是凤鸣将军带来的。彼时,他尚年幼,风鸣离开前告知他下凡历劫,最多不过人间百年,他便信了。后来,久等不归,他也曾问过天帝。天帝破例召来大司命问询,那道貌岸然的家伙诓骗他,天机不可泄露,姻缘不宜干涉。   他也是够迟钝,居然就被蒙混过去,一回首,何止几十个百年。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他人闲言,哇,”胖子在重压之下,呕出一大口血来,“神君饶命,饶命……”   其余几人见其惨状,哆嗦如鹌鹑。   承曦在胖子咽气之前,勉强收手。   小狐妖凑近他跟前,关切地盯着人,他一知半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小神君摇了摇头,示意他无妨。可血红的眼角和战栗的眸芯昭示着,他心底怒火中烧。   白隐玉眉心拧成麻花,没好气地嗔责,“让你们交代自己的罪行就好生交代,少讲些道听途说。”   “我,我交代,”瘦子搜肠刮肚,“我曾受过丹灵真君坐下仙童差遣,散播风神与东海龙王房事不合的传言。据说风神早年十分厌恶寻丹炼药之风,多次劝谏天帝亲文武重臣,远奢靡谄媚的小人。不过,这或许只是仙童自作主张,小人受其迷惑,不敢攀咬真君。”   青年不甘示弱,抢话道,“我在天宫藏书阁当值时,亦曾尸位素餐,得过且过。老人儿传授经验,只挑些天律法道以及迂腐的四书五经留给未成年的神君查阅即可,免得杂书看多了,生出不该有的活络心思来。”   出气少进气多的胖子生怕被落下,“我,我买过天牢里的物件。天兵从犯了事的神官身上搜刮出值钱的玩意,偷偷变卖。”   小狐妖眉头越皱越深,承曦却渐趋平静。听过了之前的种种匪夷所思,这些小打小闹不过尔尔。   “你,”白隐玉蹲下,推了土地老儿一把,“别装死。”   老头颤声,“老朽不敢。”   小狐妖问到重点,“老实供认,你为何急于联络司禄星君?”   土地老儿浑浊的眸光一闪,嘴唇抿得紧紧的。   “少动歪心思,”小狐狸警告,“您老这把身子骨,怕是经不住……”   “呕。”胖子应景地吐出一大口淤血,抽搐着昏死过去。   土地老儿一惊,瘫坐在地,“我,我也是走投无路……我联络司禄星君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我也不知星君能否帮我,我,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啊!”   “少啰嗦些没用的,”白隐玉不耐,“说重点。”   老头一噎,“呃……我要寻的本是度厄星君……”   “啊?”瘦子跳了起来,“怪不得你不敢直说,你让我们请示君上,居然是帮你搭桥。度厄星君最是铁面无情,他多少次挑拨司禄星君将吾等召回,我们怎么可能协助于你。”   “你这老儿恁地狡猾,”青年亦迁怒,“若不是度厄星君多管闲事,我早就顶了那书呆子的好运,何苦落在这步田地。”   不好!   承曦勃然大悟,错了,全错了。   突然,九州惊雷,天地色变。   小神君一把裹挟众人,瞬移至咫尺之遥的村居。   可惜,一步之差,追悔莫及。   一家三口横死院落之中,无一幸免。 第33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九)   荒村破庙,阵阵寒风穿堂而过。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承曦串起了所有隐藏的细节。   土地老儿效忠的君上乃度厄星君。   为避免罪行泄露,度厄星君一直试图劝阻仙神滞留人间而不得。   于是,他抗议揭发,却也只是令清流远离此处,换混沌草包前来。后者愚蠢自私,即便万分偶然之下窥得往事蛛丝马迹,也不会有心思主持正义。而事实正如他所料,几百年来,风平浪静。若不是此番撞到承曦手里,累累罪行还不知要继续掩埋至何时。   思及此,小神君不吝感谢背后搅弄风云之辈。虽然对方没安好心,大概巴不得天庭从内里乱起来,但至少未曾弄虚作假,翻到他面前的是赤裸裸的事实。   度厄星君此次孤身下凡除妖,亦必非巧合。   承曦一瞬未敢耽搁,却还是晚了一步。   承曦将惊魂未定的小狐妖放下,其余四人随手甩开。他大手一挥,洒下禁止,方圆百里即刻封存了一般,寂然无声,天昏地暗。   “等我。”承曦交代。   小狐妖还有些懵,乖乖地点了点头。   神君转身,一步一步踏进血腥的院落,所经之处,升腾起熊熊烈焰。   度厄星君弑杀段玉的瞬间,九天雷鸣,但他没在怕。他一直未曾动手永绝后患,就是怕段玉真身乃物宝天华,强行泯灭,会惊动世外佛修。然而,近来此地意外频出,他预感到有些事怕是捂不住了。   其实,在土地老儿告知他紫云魂魄回归的当口,度厄星君曾有一瞬间被宿命感砸得天旋地转,陡生天数难逃的无力颓然。当初,生剖金丹,砸碎后脑,他眼瞅着狐妖死得透透的,已然把事做绝,怎么竟然还会生出变数?   不过,无用的认命心思只闪过一刹,便被他扼杀在脑海中。从一个被遗弃在道观门口差点儿饿死的婴儿,到飞升得道,跻身星君之列,历经千载,个中艰难坎坷,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也曾愚蠢地以为,只要道心诚挚,刻苦修炼,早晚会得天道眷顾。可他年年岁岁焚膏继晷,不敢有一日的懈怠,却始终无法跨过顿悟的那一道坎儿,反而日益迫近大限。他心有万千不甘,却走投无路。   直到他无意间窥到段玉与紫云的纠葛,一个佛法天成,一个天降奇缘,却还在兜兜转转,挥霍无度。   他又妒又恨,眼红怨愤,欲从脚底起,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从中作梗,杀妖取丹,一飞冲天。   若说事前尚存半点惶惶之心,那么事成之后,飞升上界,目之所及不是不思进取的酒囊饭袋就是汲汲钻营的鄙陋小人,比下界之乌七八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不惯,又瞧不起。因而,他不过比大多数神官勤勉了些,又刻意铁面无私油盐不进,便很容易得到惫怠同僚的依赖,甚至入了天帝的法眼,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可往事的阴影时不时冒出来,刺痛他紧绷的心弦。   他屡屡劝诫司禄星君,后者掉进生意经里,执迷不悟。   他不惜得罪大司命,也仅仅是驱逐了一个眼明心亮的小神官,未必没有后来者。他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直至今日,一发而不可收拾。事已至此,他为自己想好了退路。紫云已然自取灭亡,当年之事死无对证。今日再斩草除根,哪怕得罪佛修,他也有狡辩的由头。随便将此次妖孽作乱的黑锅往死人身上扣上一扣,那些和尚的榆木脑袋很好糊弄。况且,古佛神归混沌,虚位空悬,他才不信有人真心期待段玉回归天外天继承衣钵。   就算今朝兴师问罪的是天帝本尊,他也有底气狡辩敷衍过去。毕竟天帝一向宽厚大度,得饶人处从不为难。   可他千算万算,也未曾料到,第一时间出现的竟然会是承曦。这位在天庭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殿下,一向冷心冷情目中无人,大概并未正眼瞧过他。但九天之上,无神不对其心存忌惮。天宫盛传,得罪天帝最多不过依法处置,若是被承曦上神抓到错处,轻则脱一层皮,重则削去神格,永世不得翻身。随他出征的天兵天将哪一个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承曦上神径直朝他走过来,那副令众生望之便不由自惭形秽的龙章凤姿,此时得见,却只叫人心生寒凉。承曦面色凛如霜雪,足下灭业之火蔓延开来,仿佛无数只张牙舞爪的火麒麟,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即刻便要扑上去,将猎物烧得灰也不剩。   面对煞气丛生的战神殿下,度厄星君陡生惧意,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   “殿下在上,小神有失远迎,”度厄星君朝承曦行礼,“不知殿下缘何驾临此处?”   居然还在试图蒙混过关,承曦实在是一个字也不愿与其分说,他目光落向院中尸体。   度厄星君自作聪明,“殿下容禀,此三者乃魔族附身,祸乱下界……”   “住口!”承曦深恶痛绝,“佛莲真身,魑魅魍魉退避三舍尚且不及。”   度厄星君猛地一悚,承曦怎会知晓段玉来历,他还……他鼓起勇气与之对视,却从承曦的眼底觑到了洞若观火。   “度厄星君,你可知罪?”   “下官,”他孤注一掷,“何罪之有?”   承曦愠怒,一束火舌从掌心喷薄而出,化作滚烫的利刃,直奔度厄星君丹田而去。后者目眦欲裂,连连倒退,全力祭出的灵流在战神灭业之火的焚烧下不堪一击。火刃正中肉身,剜得丹田处皮焦肉绽,是生生要将其内丹融化掉。   度厄星君这还有什么不清楚,承曦对其恶行了如指掌。   他跌坐在地,伸手掌去捂,火苗便引到手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的金丹在火团中一点点消融。胸腔中爆裂开的愤恚不甘,犹胜灼烧之苦。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状似疯癫,“我有什么错啊?我有什么错!凭什么你们生而为神,不需要付出一丁点儿的努力,便尽享天地荣华?我比那些混吃等死的庸神蠢仙不知强上多少倍,我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是我应得的。我抢了那狐妖的金丹又如何,是她恣意妄为害人性命在先,我替天行道罢了。那段玉枉顾身份,自甘堕落,又与我何干?这漫天神佛,有多少在下界犯下杀戮,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凶徒,不也羽化登仙?成王败寇,弱肉强食,盖莫如此,我为何不可?”   承曦冷冷地瞥他,眼底一片漠然。天生坏种,多说无益。他司职征伐泯灭,劝人迷途知返非他职责所在。况且,走到这一步尚且执迷不悟,断然无有归途。   承曦上神冷声,“星君既然奉行弱肉强食之道,那么你今日下场,该是无怨无尤。”   度厄星君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落,无言以对。无情的火舌将其金丹吞噬殆尽,唯余空洞洞的一团血肉模糊。不过须臾之间,本枯源竭,千载修行,毁于一旦。等待他的,只有万劫不复的末路。   九天滚雷渐歇,梵音普降,天外天四大金刚循迹而来。   其一不忍猝睹,亲自度化枉死百姓的魂魄。   其二手捧缺了一角的六瓣佛莲,诵吟佛偈,段玉尸身倏地一颤,在一片柔和的佛光之中,收缩幻化为一段碎玉,回归莲瓣,严丝合缝地补上缺憾。   四大金刚之首暂代古佛职分,与承曦有几面之缘。   “殿下安好。”   “大师有礼。”   短暂寒暄,承曦言简意赅阐明前因后果。大师点头,“既然如此,吾等带回佛莲静养。其余细情,待帝君秉公处置。”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殿下但说无妨。”   “呈表与人证,可否请大师代为转交天帝。在下尚有俗务未结,不日将返。”   大师宽宏,“举手之劳,有何不可。”   “多谢。”   “殿下不必多礼。”   于是,承曦撤了禁止,将他亲笔奏报、半死不活的度厄星君及从犯四人交予佛修带回。   他独自留下,在后院找到一柄铁锹,就地挖掘土坑。过了不多时,白隐玉赶着一口驴车,驮了两副薄棺回来。   “村口棺材铺里的存货,银子从你那袋里出。”小狐妖别扭道。   “……嗯。”半晌,神君应了一声。   将无辜者安葬过后,两人默契地,踏着月色,缓慢地往客栈走。   几日工夫,事过境迁,上一回是自己惘然闷郁,这一次换小山鸡心灰意冷。不,不能再叫小山鸡了。白隐玉虽未见承曦惩治度厄星君的场面,但他见到四大金刚对其恭敬有加,猜也猜到了,人家小神君大抵是天之骄子出身不凡,估摸着他自己也该想起来了。   少年心潮起伏,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替其欣慰有之,懵然失意亦有之。   上界法度缺失,是非黑白颠倒,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小狐妖不知从哪说起。他斟酌再三,干巴巴地开解,“那个,无论上界下界,哪里都有好人坏人……就拿我们山里来讲……那个……”他冥思苦想,还真就揪不出一个堪比度厄星君的无耻之徒来。这个话头起得太不好,小狐妖抓耳挠腮,无以为续。   承曦低首觑他,无端被少年猴急的神色逗得忍俊不禁。怎么有这么傻的小妖精,面上看着又精又灵的,实则经常给自己挖坑掉进去。   “你笑我?”白隐玉恍悟。   “没有。”神君神情严肃。   小狐妖歪着脑袋端量,貌似这人没那么低落了。他好奇地问道:“天帝是个昏庸的神仙吗?”   承曦一滞,“……不算。”只是有些优柔寡断,过于仁慈而已。   小山鸡果然身世显贵,他居然了解天帝。小狐妖在心底默默默叹一声,复又提起精神来。   “咳,”他踮起脚尖拍了拍承曦的肩膀,故作老成地宽慰,“那就还有救。”   承曦:“……”我谢谢你。   白隐玉兀地脱口:“我是不是该改口称你神君大人?”   承曦怔了怔,刚要回答。   “算了算了,”小狐狸掩耳盗铃地跑开,“我逗你的。累了一夜,头昏脑涨的,我要回去歇着了。” 第34章 谁是拖油瓶?   一路无言,各怀心思。   小狐狸精掩耳盗铃,我不问,就可以当做不知道。拖一天是一天,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再说了,总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吧,总归该有个交代。至少……他酸溜溜地想,至少再双修一回,才够本。   承曦难得略微踟蹰,他算不准背后隐匿的那只手下一步意欲何为,是图穷匕见与他硬碰硬,还是会继续兴风作浪,翻出更多讳莫如深的六界阴私来。眼下看来,静观其变似乎是上佳之选。他有预感,之前的小打小闹只不过是送他的开胃小菜,真正的重头戏在后面。   承曦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更无所畏惧。只是,现下他非是一个人,带着这小狐狸精在身侧,难免顾虑。之前是不放心他咋咋呼呼的秉性,放在眼皮子底下方才心安。可经此桩桩件件,他不得不承认,待在自己身旁才会险象环生。而且一旦针锋相对地碰上,他也束手束脚,无法放开。不若将其暂时送回山上,有那狼妖看顾,更安全一些。   前思后想过后,小神君倏地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如此多虑,实属罕见。他向来是无牵无挂无惧无畏的脾性,这种陌生的将另一人安危系在心头的感触令他有些错愕,继而心浮气躁。   明明只是基于意外,不得不担负起的责任而已,竟不知何时起始,又缘何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滋味。   小神君快刀斩乱麻,暂时想不清楚,无谓钻牛角尖,还是送回去的好。   承曦缄默着,小狐狸亦一反常态,不曾多言多语。   回到客栈,小二照例询问二人是否需要沐浴。一晚上亲力亲为挖土坑抬棺材,身上和心里的那种不适非是法术可以消除,自然是要的。   白隐玉照顾承曦毛病多,一贯让他先洗。客栈简陋的房间里无有屏风,以往这时,两人必定是一个别扭遮掩,一个色眯眯偷瞄。可今时今日,桶里那个心不在焉,床上坐的居然也规规矩矩,乍看上去,异常客气和谐,实则只有可怜的浴桶承受了心事重重的重量。先是边缘被前面那个捏出好几道凹陷,接着又被另一个祖宗挠得道道斑驳。   等白隐玉也洗好了之后,喊小二来撤下木桶。他坐到承曦身侧,小神君散着发,无端显出些少年气来。小狐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盯在人家如墨如云的鬓发上,他最初被惊艳到的,除了小山鸡那祸国殃民的一张脸,大约还有这一瀑青丝。   哦,不是小山鸡,是神君,他又健忘了。   谁叫他野生狐妖一只,素来无有高低尊卑的自觉。可上界与下界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距离,他去不到九重天上,这一点,他再无知无畏,也是懂的。   若是今后便再见不到……可他哪来的本事强行将人家留在下界?神妖殊途,他还能一日成仙不成?   白隐玉心下一团乱麻,他咬了咬下唇,厚着脸皮靠近几分,“今夜,要不要……”眼瞅着就要鸡飞蛋打,不得多吃一顿算一顿?   承曦的视线克制地从小狐狸白里透红的面庞上错开,“……今日,乏了……”他非是不愿,相反的,食髓知味之后,温香软玉在侧,小神君亦需调动十足的定力方才拒绝得出口。只是,从理智到欲望,皆有些心结未曾理顺,不急于一时。况且,他修为与日剧增,眼瞅着即将复原。一旦复旧如初,将随时随地面临再次涅槃的际遇。   眼下形势,不宜冒险,因而他不得不冷静自持。   “那便歇下吧。”白隐玉迅速地替他补上了后半句,随后利索地爬上床,背对着外侧躺下。他也不是任何情形下都豁得出面皮去,起码此时此刻,问一句已是他主动的极限,不该强人所难。   好聚好散,方不至于太难看。   承曦亦未再言语,合衣躺在外侧。小神君睡姿一贯妥帖,与这小狐妖躺在一处,即便什么也不做,仍可滋养识海。他并未深眠,也时刻做好了预备,那小狐狸一旦睡熟,无论是否化出原形,总是习惯黏黏糊糊地往人怀里钻,他循例纵容地搂着便是,总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一夜过去,那家伙似入了定一般,始终保持着入睡时背对人的姿势。并且,头一回,清晨先于承曦起床,令人不得不产生疑惑,他昨夜到底睡着了没?   承曦静待片刻,跟着起身。   白隐玉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纸笔,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须臾,均未开口。   承曦简单漱洗过后,叫小二送了些餐食上来,小狐妖难得未曾絮叨,只是又在手中纸张上添了一笔。   早饭过后,白隐玉终于忍不住,把那歪七扭八的一页推了推,“这是此趟下山的开销,你给我的那袋子灵石不好估计银两,大约苍凌经验多一些,待我回去之后问问他……”   承曦不解,“遗赠与你,无谓银钱。”   小狐妖愁眉紧锁,“可之前的账目尚在山上家中,我记不清了……”   小神君好心提示,“我记得是……”   “不对,”白隐玉打断,“我又添了两笔,你未见过。”   承曦咽下了后半句。   白隐玉拍了拍怀中银两,煞有介事地,“我非是意欲占你的便宜,但账目总是要算得清楚些,方才不亏不欠。你放心,待我拿到账本,必定一笔一笔清算明白,到时候签字画押,该是你的还给你。”   小神君一时未摸清他又打的什么算盘,顺势道,“那我先行送你回去。”   白隐玉一顿,目光闪了闪,果然是“送”他回去。   “嗯。”他低下头,“不过,耽搁这些日子,有些酒钱的赊账未结……我怕是要在镇子里逗留个把时辰……”   “无妨。”承曦大度地应承,又兀地追问,“艳春阁也要去吗?”   “自然,刘管事虽说做事不讲究,到底也是大主顾,不好怠慢。”白隐玉一如既往。   经过山下这一连串的变故,算是与柳妈妈、马员外家甚至知县府衙上上下下都有了往来,但他提前叮嘱过柳妈妈,切不可泄露他们的身份。风波过后,桥归桥路归路,无意外无需走动。他们过他们人间的日子,他还做他明码标价的生意。小狐妖爱财,取之有道,否则他跟那些仗势欺人的的恶劣妖魔有何区别。   小神君面色不虞,生硬道:“我陪你。”   话已然撂出去,白隐玉第一站便径直前往艳春阁后门。这一次,小神君自动自觉地退避三舍,于树荫下等待。   不多时,小狐妖神情古怪地走回来。   “未收到银子?”承曦故意问道。   “不是。”白隐玉摇头,“刘管事不在,酒账倒是收齐了,还付了下个月的定金,不过……”   “不过什么?”   “适才开门的小厮说,刘管事前几日夜里被人套麻袋揍了一顿,好悬没咽气,现下还起不来床呢。”   小神君面无表情,“与你何干?”   “不会这么巧吧?”白隐玉搔着脑袋上的几颗呆毛,“我之前消想过报复他……”他忍不住捂嘴笑出来,欠兮兮地,“不会是我如今法力精进,凡事过一过脑子,便会凭空成真吧?”   承曦转身:“……梦里什么都有。”   小狐妖噗嗤噗嗤地乐,扫去几许阴霾,步伐轻快了些许。他大致总是知足常乐的,擅长抱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念头,甚少为难自己。   绕着镇子走上一圈,大到青楼酒肆,小到市集摊贩,小狐狸不厌其烦地搭讪兜售,承曦很有耐心地陪着。眼瞅着夕阳西下,他又去了几家惯常光顾的店面,采买些山上精怪日常所需,这才磨磨蹭蹭地踏上归路。   整一日,白隐玉忙忙碌碌,讲得口干舌燥,两人之间几乎无暇多做交流。承曦旁观,渐渐也咂摸出些端倪来。他堂堂上神之资,自然颖悟玲珑,只是过往精力未曾用在儿女情长之上罢了。一旦用了心,小狐狸精那点儿百转心窍,不难揣度。   那些藏在琐琐碎碎下的患得患失,听之任之,自我安慰……大约皆源自误解。小神君极为幼稚地起了恶劣的心思,既然这自作聪明的小狐狸精把上神的承诺当做耳边风,自以为是地将短暂分离视为一刀两断,那就且让他错会一阵子好了,权当对他不长记性的惩戒。   至于各自心念背后只差一层窗户纸的因由,承曦朦朦胧胧有所醒悟,却不急于拨云见日。左右不过所谓情爱,既生于心,那便认了。待尘埃落定,堂堂正正,你情我愿地分说明了便好。   “时辰不早了。”承曦开口。   “……哦。”小狐狸精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随后又赌气地加快脚步,恼恨地嘀咕,“走走走,快一些,早走早安生。”   小神君淡笑不语。   即至镇口的岔路,一边通往荒郊山麓,另一边连接靑州府城。   小狐妖气哼哼地闷头走路,冷不防被承曦一把往后扯,差点儿跟来自府城方向的一队人马撞上。   那队伍浩浩汤汤,颇为冗长。最前头开路的是火壶技人,耍得金花四溅,蔚为震撼。紧随其后的是被高头大马的骑士围在中央的巫师,口中碎碎念着,大约是一句,“天皇皇地皇皇,妖鬼作祟,贱民无路,罪尤可恕,神佛莫怪。”再之后是一群头戴面具手舞足蹈的附庸,间或重复巫师的念词。队伍末尾,跟了不少痛哭流涕的百姓。   突然,队伍中一妇人高声疾呼,“停下来,快停下来,你们若是敢砸神庙,是要遭天谴的!遭天……”她蓦地消声,被人捂着嘴拖了下去。   白隐玉眼瞅着这丛怪异的队列从面前经过,他们似乎在绕城示众。某个抓不住的思绪正从他脑海中闪过,身旁人骤然一凛,冽风肆虐,小狐妖首当其冲地一个激灵。   “城中的神庙供奉的是先战神夫妇。”承曦沉声道。   “啊,对对对。”白隐玉醍醐灌顶。   “你……”承曦犹豫,他等不得,绝不可能任由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对神殿造次。可事出蹊跷,他也不落心放小狐狸一人独自归去。   白隐玉瞬间领会,眼眸晶亮,拍着胸脯表态,“我不走,我去过府城,用得上。”   小神君默叹,人为也好天意也罢,躲不开,那便同舟共济,也罢。   承曦肃声,“好。”   【作者有话说】   过度一章,下一章开启下界的最后一个打怪副本   小狐狸叉着腰仰天狂笑:想甩掉小爷,门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 第35章 我是谁(一)   日落西山后的城郊,本该是炊烟袅袅,安宁静谧。可此时此刻,一行冲突不断的队伍打破了山脚下的平静。   那位抗议的妇人并非一个巴掌,她被强行拦截之后,又有前赴后继的百姓试图冲入队伍中阻拦。   “哪里来的巫师妖言惑众,你们不辨是非,小心遭报应。”一位老者疾呼。   “你个老不死的,敢诋毁巫师,你才要遭报应。”一打手模样的青年从队首跑过来,骂骂咧咧地推搡。   双方一度陷入混乱,队列停滞不前。但巫师一行破釜沉舟,显然早有准备,不少人手中拎着各式锤子和榔头,而反对的群众则多为自发的匆忙前来,各自为战,很容易就被逐一击破,不成气候。   是以,只耽搁了一炷香的工夫,队伍继续前行,间或被干扰,也很快肃清障碍,不再止步。看样子,是打算环绕府城一周,以示恭禀天听。   “此般装模作样一番,”小狐妖困惑,“天庭听得到吗?”   承曦鄙夷,“自欺欺人。”   若是下界但凡预行大不敬之事,只要大张旗鼓祭天,寻求心安理得便作数,那还要天道律法作甚,要他这九天战神何用。   不过愚弄人心的把戏罢了。   承曦与白隐玉并未轻举妄动,小神君打算坠在队尾先打听清楚状况,但少年嫌他模样过于引人瞩目,被打发到一边去。白隐玉自认同样花容月貌,但他气质亲民,混入老百姓堆里毫不违和。跟在最后边哭天抹泪的,大约都是苦主,寻一个乐意诉苦的,不难。   不大一会儿,他便收获满满地跑了回来。   “打听清楚了,”小狐狸精苦着脸,“这些人还真是要去砸了战神庙。”   “为何?”承曦眉心微皱,眼底泛起一汪冷意。真是好大的胆子,这要是放任这帮蠢货造次,非遭天谴,山崩地裂不可。   话句话说,哪里有如此巧合之事,这个局无论是无中生有还是借力打力,舞到他面前,绝非偶然。   白隐玉把打探到的消息全盘托出,:据说是有恶鬼作祟,从年初起,府城中接连发生一周岁之内的婴儿暴毙之事,后来还有几桩临产的孕妇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与之前新郎失踪的案子类似,一开始都被视作孤立的意外,没往一处关联。后来,知州家的姨太太有喜,为保平安,特地从凉河上游的少数民族村寨中请来了有通灵之能的大巫师。得巫师指点,受害人家互通有无,方才发觉,大家均是婴儿或是孕妇遇害当月家中有人去战神庙祈过福的。一时人心惶惶,原本香火鼎盛的庙宇随即门可罗雀。但仍旧无济于事,即便百姓不敢再去神庙祭拜,可命案依然接二连三的发生。大巫作法,恶鬼现身传音,逼迫当地必得砸庙宇焚神像,否则,杀戮不停,州府方圆百里将不会再有幸免的婴童。对民众而言,断子绝孙怕是比危及自身性命更加惊恐的威胁。为几身贱命或许莫敢渎神,可一旦涉及子嗣传承,胆敢豁出去者大有人在。于是,在知州的默许和支持下,很快便纠集了一队胆大泼天之徒。   “他们所言若是属实的话,”白隐玉天真地猜测,“莫非这恶鬼与战神有仇?”   承曦锁眉,一时无言。   历代战神司职征伐,据天庭正史记载,他父亲居战神之位逾三千载,期间镇压六界魑魅魍众多,无一不是上天入地榜上有名的一代枭雄。其中绝大多数为祸一方的妖魔,径直被灭业之火烧得灰飞烟灭,荡然无存。少数情有可原者,押送天庭伏法,若遭受雷霆万钧之刑法过后侥幸留下一条小命,余生也将压于镇魂塔下,不得出入。据他所知,近千年来,唯一从塔中逃脱者只有穷奇,且早已被他捉拿带回,归于混沌。   先不说在这穷乡僻壤装神弄鬼的宵小之辈有没有得以瞻仰先战神神威的资格,单单是一番草菅人命之后竟然只为诱导百姓打砸一个下界遍地皆是的神庙,损人且不利己的目的,着实可笑。战神非是掌管人间事务的低等神官,不靠下界的供奉香火为继,此举除了出一口气之外别无益处,动静闹大了反而极易引发雷劫天罚,自取灭亡。这行为逻辑之幼稚混乱,属实荒唐,非智者可为。   “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连小狐妖也瞧出来了,“杀人的勾当都做得,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过借由他人之手行破坏之事,也是有够无聊。”   承曦忽然问了一句,“此地缘何建有战神庙?”放眼凡间,土地庙、观音娘娘庙、财神庙……不胜枚举,供奉与百姓生活无甚关联的战神雕像……属实凤毛麟角。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白隐玉得意,“我刚刚问到了,说是好几百年前,此处曾爆发山洪,连续数月,翻江倒海,吞田地噬人命。适逢战神夫妻二人途径当地,果断出手治水,方才保下一方命脉。之后,幸存百姓为表感恩,民间发起筹建了两座神像。几年之后,官府又出了银子修缮风吹日晒的雕塑,加筑庙宇。经年累月,民心质朴,也不分神职,有什么升官发财添丁进口的念想,习惯性地都会去庙里拜上一拜。据说就算不是有求必应,也大半如愿以偿,灵得很,就像是偏得上神长久眷顾一般。是以,这些年来香火持续兴隆。是这方圆城郭内外,唯一鼎盛的庙宇。”小狐妖补充道,“之前阻拦的人群,要么是口口相传熟知往昔根由的老人,唯恐触怒神颜,降下天灾。要么就是曾经在庙里求仁得仁的善男信女,于心不忍。”   承曦神色如被霜冻住,他清晰地记得,天庭史料详载,战神夫妇身陨之前,最后两次亲临下界,皆缘于神魔大战, 第一回 重创魔王,五百年之后将其封印,二人亦身灭魂消。   如若传言属实,且从时间上推断,治水一事只可能是发生在第一次神魔大战期间。彼时六界动荡,的确灾害频发,到处洪水暴雪肆虐。   可将天宫藏书阁所有史料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他确认,泱泱书海,对此事,只字未提。是琐务不值一叙,抑或有别的什么隐情被刻意抹去了?   “喂。”白隐玉等了半晌,忍不住催促,“现下如何?”眼瞅着队伍绕过府城大半,就该直奔目的地。不少冲动的苦主已然绷不住情绪,手持利器,蠢蠢欲动,悲愤填膺。当务之急,显然是将人群拦下。可要怎么拦,他光心急如焚,倒是没什么靠谱的法子,还得靠人家拿主意。   照眼前情形来看,规劝怕是徒劳无用,谁会把他们两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人的话当回事。可若是用强的话,他一届小妖也清楚,神族法力强大但规矩亦繁复,势必不得于下界随性而为,不然之前那几个败类被戳穿面目,也不至于万念俱灰似的,鬼哭狼嚎。况且,虽说他们二人对承曦的身份心照不宣,可对方毕竟未曾亲口对他承认,小狐狸精才不要上杆子说破。   思及此,他不禁带了几分怨气,“你倒是拿个主张,难不成将他们都抓起来?”   神君亦憋着三分火气,冷声道,“亦无不可。”   白隐玉气结,这家伙弄不好说到做到。他只能反过来劝诫,“说什么气话?他们都是些平民百姓,拘得了一时,时辰长了,受不住。”承曦的修为他尚摸不着底细,但普通人禁不住法术摧磨乃常识。之前被紫云失魂状态中囚禁的几名男子,身子或多或少皆有损伤,怕是会削减寿数。而且,此举治标不治本,只要那恶鬼继续作乱,不免有新的苦主或是莽夫受其蛊惑,前赴后继。难道要将全城的百姓抓起来?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他们反而成了匪徒恶霸。   “归根结底是要铲除那作恶的鬼怪,”小狐妖犯了难,“可这多多少少也需要些时间。”   小神君骄矜,“一日足以。”   白隐玉翻白眼,“你瞅他们等得及吗?”   神君蔑然,“乌合之众,不足为虑。”言下之意,还是要用强。   白隐玉到底更通人情世故,“有道是,势服人,心不然,理服人,方无言。先战神夫妇于此地结过善缘,数百年来恩威深重,分外难得。此间事了之后,庙宇香火仍要靠民众供奉,不宜多生嫌隙。”   承曦挑眉觑他,眸底狐疑。   白隐玉看懂了他的潜台词,不情不愿讪讪道,“那文绉绉的话是打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我就不兴敏而好学吗?你多上心些关窍之处好不好,捉我的短处作甚。”   敏而好学?嗯,果然这才是小狐狸的稳定发挥。   神思被打了一岔,小神君心口聚集的愠怒之气消融些许,他明知故问,“何为关窍之处?”   白隐玉怀疑这人压根没听他讲话,“必然是行缓兵之计啊。”   “有理。”神君淡淡。他自是不屑于也不会对愚昧平民出手,擒贼先擒王,先拿下那危言耸听的巫师再说。   “我有法子了。”小狐妖突然高声,意识到不妥又捂着嘴巴,拖着承曦远离人群。适才联系到之前的案子,让他蓦地想起刚刚打探到的一个细节。   早先线头过于琐碎,被他忽略过去了。   “什么法子?”小神君略微无奈地捧场。   白隐玉目含黠光,老神在在地卖关子,“山人自有妙计。” 第36章 我是谁(二)   小狐妖坠在队伍尾端,不时见缝插针左右逢源,打探出诸多端倪,也遭了不少推搡 与白眼。   他之前往前挤的时候,恰逢遇到一个赶来阻拦队伍的老者被推到在地。白隐玉把人扶起来,老人家口中不住呼喊,“造孽啊,造孽!若非张阁老外出,岂容尔等竖子造次?”   他正待仔细问问,霸道的打手一个劲驱赶他们,而老者随即亦被后脚跟来的儿子拖走了。他只来得及问上两句。那张阁老乃当地德高望重的乡绅,据说已近百岁高龄,极有威信。前几日被请到临近乡镇讲学,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撺掇。   白隐玉匆匆交代了两句,撒腿就跑。他预感到之前案子中结识的马家姑娘或许会有所助力,但未曾料到,竟然如此给力。   马晴岚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替眼部创痛尚未复原的夫君处理生意,是以未曾关注到府城之内的乱子。听小狐妖火急火燎地求助,立即拉着他就往娘家跑。   话说,这大小姐之前正跟家里堵着气呢,从医馆回来就搬去了柳小哥的宅子,什么入赘的约定,压根不应。连爹妈亲自来请,也不给面子。可遇到今日之事,非但不曾袖手旁观,更没有一丝犹豫,毫不顾忌颜面,抬腿就走。这番气度和不让须眉的格局与魄力,白隐玉也是直竖大拇指。   这姑奶奶坐在马车里义愤填膺,连白隐玉那嘴皮子都插不上话。马晴岚忿忿:“莫说你二位与我家相公有救命之恩,便是单论这桩荒唐愚昧之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既是恶鬼作祟,那就该捉妖除鬼方是正道。谁敢保砸了神庙便万事大吉,一旦那恶鬼贪得无厌,又提出替他杀人放火,该如何应对?再说了,也无人亲耳听到恶鬼索求,仅凭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巫师一面之词便轻举妄动,着实草率。”   白隐玉点头,这一点他也同样生疑,只是还未来得及与承曦探讨。   马晴岚给他吃定心丸,“你放心,张阁老曾来镇子里讲学,我还偷跑去旁听过呢。他老人家与镇上的刘秀才乃忘年交,经常往来。刘秀才当年进京科考,是得了我爹的资助。”   这一连串的沾亲带故,把小狐妖绕晕了。还好风风火火的马姑娘话虽多,行动却不含糊,进了娘家的大门,直接入内堂,三言两语之后便将他爹拖出家门。马员外见宝贝女儿主动归家,来不及热络几句,也自然顺着台阶,有求必应。车轮滚滚,直奔刘秀才府宅。   个中幸运不作细表,反正是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就把那张举人请上了马车。老人家年岁虽高,却头脑清醒身子骨硬朗,一副仙风道骨的气度。乍闻此等荒谬事宜,胡子气歪了,却也应对有度。他派自己的管家去知州府中通报,那奸猾的官吏故意将其支开,暗中行事,老爷子偏要正大光明地主事。话说,他老人家致仕之前,曾官至京都三品大员,岂是尔等地方官僚糊弄得了的。   未免牵连,劝退其余人等,张阁老独自与白隐玉赶赴战神庙。   “让让,快给张阁老让路。”小狐妖深谙狐假虎威之道,赶着双排车架耀武扬威,鞭子甩得噼啪响,倒真一路震慑,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不由自主洞开一条路来。   马车径直闯入庙宇前的空地上,前方巫师正在念念有词地作法,四周围着挥舞火壶造势的帮手,火花四溅,令人不敢靠近。   “吁~~~”少年在马匹被惊到之前强行勒住,跳下车架,掀起帘子,将阁老请了下来。他余光瞥到承曦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之外,小狐妖一瞅便知,他若是没有及时赶来,承曦定然会在那巫师全套表演过后,将人从最癫狂的顶峰揪下来。他是见过承曦的火法的,这巫师的套路简直就是在班门弄斧,到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这故弄玄虚的大巫师非当场丢人现眼不可。   思及此,小狐妖嘴角禁不住裂开,未见到那样的场面,莫名有点儿遗憾。   承曦隔空微微白他一眼。   “住手!都给我住手!”张阁老振臂疾呼。   维持局面的打手表面上乃平民,实则知州府中私兵,驱逐起百姓来毫不手软,遇到张阁老亦不敢轻举妄动。   恰逢那巫师作法完毕,掀开帷帽,居然是个须发巨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本来就有碍观瞻的一张脸上,涂着横七竖八的颜料,令人见之生厌。   巫师高声,“上天好生,已宽恕尔等罪孽。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几个家中婴童横死的苦主挥舞着榔头,奔上前来。   张阁老跨前几步,转身挡住大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老夫在此,我看谁敢动手。”   小狐妖站到阁老身前几步,张开手臂护着,他对着巫师反驳道,“你这老太婆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恶鬼索人性命,关神庙什么事?”   巫师大怒,“哪里来的黄口小儿作乱,误了吉时,降下天罚,你承担得起吗?”   少年吊儿郎当地气人,“还吉时呢,光听过人家建庙成婚啥的有所谓吉时,你这行大不敬之事,还好意思叫吉时?”   老太婆被他怼得吃瘪,怒斥:“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懂什么,给我把他拉下去。”   “我看谁敢动!”张阁老中气十足,将拐杖杵地咣咣响。   外围一圈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被镇住了。这位阁老在本地声望极盛,平日逢年过节,知州大人都是要亲自登门拜访的。老头若是在他们手下有个好歹,怕是秋后算账,谁动手谁背锅。   “尔等无知竖子!”张阁老指着巫师一众的鼻子呵骂道,“当年战神莅临吾乡,救吾等祖先于洪水灾乱之中,方才留下残余血脉。不然人早都死光了,你们这些瓜娃子哪来的命数降生?乡民感恩神佑,建寺庙于此,得福祉恩惠绵延近千年。你们回家问问,谁家祖上婚丧嫁娶大事小情不曾到战神与娘娘面前祈佑,谁家没得过照拂?如今,不过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山野巫族信口雌黄,便要自断神缘,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他举起拐杖,冲着巫婆挥舞,“你这蛮夷骗子,有本事捉鬼降妖去,在此妖言惑众,居心何在?此举,与挖吾地祖坟断吾乡风水有何差别?”   张阁老一席训斥,振聋发聩,适才蠢蠢欲动的民众有些受了触动,冷静下来,人群中渐起窃窃然议论之声。   巫婆见势不好,使了个眼色。之前围在她身边造势的抡壶者携着尚未熄灭的火苗直冲过来,阁老临危不惧,只是生理性地被火光闪得闭上了双眸。白隐玉侧身上前,将老人家挡在身后。他难得安如磐石,一动不动,直到眼睁睁地瞅着被铁链轮起的火壶在往他脑袋砸下的一瞬间,仿佛撞到了坚不可摧的屏障之上,倏忽反弹,直直回击,猛地落在主人的额头上。   少年勾了勾唇角,一脸的幸灾乐祸。   现场空气窒了一刹,随即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巫师的帮凶捂着血肉模糊的脑袋横冲直撞,把那老太婆顶得趔趄踉跄。   巫婆摔了个大屁股蹲,手脚并用爬起来,恼羞成怒地转圈指摘,“何人装神弄鬼,有本事站出来。”   小神君徐徐从人群中踱步而出,不屑于分她半寸眼神。我站出来,你又奈我何?承曦一身贵胄之气,望而生敬继而生畏。那巫婆亦被震慑懵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狐狸不留情面地揶揄,“还好意思说别人装神弄鬼,搞鬼把戏的明明是你自己。”   “来者何人?”巫师好容易找回嗓音,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质疑得十分没有底气。   在地上翻滚嚎叫的小巫惹人厌烦,惩戒得也算差不多了,承曦一挥衣袖,那人脸上滚烫的火星子骤然熄灭。他蒙了一息,下意识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那一团血肉模糊居然荡然无存,颜面全须全尾无碍。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喜极而泣,蹦跳着原地转圈,如魔怔了一般。   场边众人亦瞧得目瞪口呆,倒吸冷气。强作镇定的巫婆张大了嘴巴,哑口无言。   白隐玉趁势嘚瑟地跨前一步,与有荣焉地信口拈来,“这位道长来自鹤鸣山清风观,乃真正的世外高人。前两日隔壁镇子里新郎失踪的案子听说了没有?便是这位道长出手,那千年妖孽即刻丢盔弃甲,束手就擒。”   “我知道这事,我家表哥便是被这位道长救出来的。”恰巧一位村民跳出来应和。   小狐妖再接再厉耀武扬威,“你们不要瞧他面嫩,实则已逾千岁高龄,妥妥是位长生不老的得道仙君,离飞升只差毫厘。”深感自己发挥得行云流水,白隐玉眼角余光一个劲朝承曦那边嘚瑟地飞瞟。   神君忍住意欲扶额的无奈动作,给了他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   “啊?”   “真的吗?”   人群中随即乱了套。   “吾等是被这巫婆的话蛊惑了,没有真的想要对神庙不敬。”   “我们实在走投无路,家中婴儿嗷嗷待哺,谁忍心令其落入恶鬼之口。”   “就是就是,若是有别的法子,我们必定不会亵渎神灵。”   巫婆眼见着势头不对,气急败坏地威胁,“尔等朝三暮四,小心断子绝孙!”   “何人大放厥词?还不速速拿下!”知州在家丁的护卫下赶来,直奔张阁老面前,“阁老息怒,下官来迟,您受惊了。”   一场闹剧在知州的临阵倒戈之下平息,民众遣散,巫师收押,其余人等簇拥着“世外高人”从长计议。   适才呜呜泱泱的神庙门口霎时安静下来,唯余一丛黑沉沉的雾气从地面升腾而起,悬于三寸之高,无人察觉。 第37章 我是谁(三)   众人一番讨论下来,为打消百姓顾虑,也便于保护,决定将府城所有身怀六甲的孕妇及一岁之内的婴童集中起来。斟酌再三,在两位“道长”的循循善诱之下,地点就定在了战神庙。   事不宜迟,知州安排人手先行统计民众人数,将庙宇稍作布置。而承曦则趁乱,提审了那个所谓通灵的巫师。   这神神叨叨的老巫婆是知州姨太太私下里请来的,本是炙手可热的座上宾,转眼成了阶下囚,自是咬牙切齿,牢骚满腹。开始,小狐妖还试图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与之摆事实讲道理。谁知老太婆撒泼放刁,油盐不进,口口声声叫嚣着,让他们等着恶鬼缠身,大难临头。   承曦嫌弃牢狱污浊,本不欲亲自入内。可他听了没两句,神色便沉了下来。神君屈尊降贵躬身从大门迈入,顺着台阶往下走,跟在身后引路的衙役眼一花,莫名觉得晦暗腌臜的墙面陡然生辉,连壁上奄奄一息的油灯也兀地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小神君将还在据理力争的少年拽到身后,他懒得废话,直接逼供。   “妖言惑众,从实招来!”一声冷喝,巫师旋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脊背被一股威压震得直不起来,即便心中仍有不忿不甘,但再也吐不出一个多余的不相干的字来。   其实,这巫师也就是个故弄玄虚的神棍。一辈子靠装神弄鬼坑蒙拐骗过活,倒也衣食无忧,甚至盆满钵满。这一次被请出山来,她知晓自己的斤两,糊弄下场面尚且游刃有余,若真要让她通灵捉鬼,非得露馅不可。是以,她原本打算着,做一场花里胡哨的法事应付应付,然后便寻机携银子开溜。毕竟,银钱给的再多,也得留着小命去花。   可谋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她大张旗鼓作法那日,朗朗晴空突降黑雾,天地一片混沌中,恶鬼隐隐约约现形,并在她耳边清晰传音。   一开始,也把这老巫婆吓得够呛。可随着云开雾散,围观众人一片惊叹,她也便在追捧中飘飘然起来,还以为自己真的大器晚成,开了天眼。   她被魔鬼诱惑,做了传声筒,并翘首以盼,事成之后,允她的长生不老。   “她不敢撒谎吧?”从府衙的地牢中走出来,白隐玉迫不及待地确认。   “嗯。”承曦简单地应了一个音。   小狐狸蹦到神君身前,倒转身子退着走,“那便真的是恶鬼唆使百姓砸毁神庙,非是她私下杜撰?”他拧着眉毛,“神像碍着他什么事了?”   神君一面思索,一面还要顾着他冒冒失失,“看路。”承曦提醒。   白隐玉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别打岔,撞不到小爷。”他急吼吼地扔出一大串疑问,“你说那玩意到底是妖魔还是鬼怪……他跟那位已故战神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目的未能得逞,他会继续杀人泄愤吗?”   小神君被其吵得头疼,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人转过去好生走路。   “拭目以待好了。”承曦淡声。   小狐狸不乐意地甩了甩胳膊,轻声抱怨,“哼,又卖关子。”他后知后觉地有些担忧,“不会是什么厉鬼恶煞吧,你应付得来吗?要不要招呼苍凌来……”   承曦甩了个眼刀打断他,“啰嗦。”   两人赶到战神庙时,差役正在安置陆陆续续转移过来避难的民众。有抱着婴儿的母亲,也有被家属搀扶着的孕妇,大家面色难掩忐忑,但有张阁老挨家挨户陪着劝说,集中过程倒也算顺当。这几年战乱,人丁不兴,府城加周边镇子,符合条件的人家也不过几十户。高门大户的妇幼或是临产的妇人容许带一个陪侍的亲属,普通百姓大多是孕妇孤身前来,或是母亲带着不足一岁的婴童。   这座庙宇建在临河的一个半山腰上,最初只是村民自发建筑的两尊雕像,几年之后,官府拨下银钱修缮了神像,并且增修了殿宇。此时,庙门前宽阔的空地上搭建了临时的帐篷,加上外殿原本的空间,足够安置。   “小道长,”他们路过人群,有人怯生生地询问,“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是啊,总该给个说法吧,家里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村妇焦急地凑上前来。   白隐玉心虚地一一安抚,“大家稍安勿躁,应该用不了多久。”   “放心,你们都把心放肚子里,只要那作乱的鬼怪敢现身,必然让他有去无回。”他话说得漂亮,其实心里也没数,若是那恶鬼迟迟不至,有人把孩子生到这里可怎么办?   “切,漂亮话谁不会说?”有人嗤声。   白隐玉一回头,正对上一个左拥右护,排场格外乍眼的妇人。与他对视,也无避讳,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小狐妖脑筋略微一转便反应过来,这位应该就是那位知州大人的姨太太,巫师便是她请来的。   无知妇孺一个,少年不欲与之纠缠,挑眉道,“夫人此言有理,那在下还是闭上嘴好了。待那厉鬼登门,自然见分晓。”言罢,扭头就走。   “你!”妇人气急,“无礼小儿 ,如何靠得住?”   “夫人息怒,身子要紧,莫要跟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牛鼻子置气。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到时候大人降罪,老婆子我可担待不起。”膀大腰圆的老妈子挤开旁人,殷勤地跟在姨太太身侧安抚。   白隐玉充耳不闻,被耽搁了几步,再抬头,承曦已然跨入内殿。遥遥瞥到一抹背影,他倏地稳下心神。不知从何时起,只要有承曦在,他好像就不必担心什么。心定了,随即又不平起来。为何人们只敢拦着他问东问西,却任由承曦穿堂而过,一路无人上前打扰。   战神夫妇的高大神像位于内殿,庄严肃穆。殿内原本有人每日洒扫,但近来多日无人祭拜,庙里香火颗粒无收,又谣言流长危机四伏,寄居神殿侍奉过活的几个半路出家的僧侣,早就四下逃散。   因而,殿内边边角角布满灰尘虫网,地面污凸凸的,唯有那两尊由坚硬岩石雕刻而成的高大神像出尘淤而不染,宁静淡然地俯视众生。   承曦跨入内殿的一瞬,拂袖扫净了尘埃。他走近两步,停驻在并不亲密的距离上,仰首凝望良久。   此时此刻的感触要如何描述,他形容不出。这两位是他骨血至亲,却几乎在记忆中未有直接印象,所有的认知,皆来自外界灌输。天庭藏书阁有记载战神夫妇神迹生平的满满一架子史籍,他几乎翻烂了每一本的每一页。凤栖殿中挂有二人画像,朝暮瞻仰。他打记事起,便被这样的谆谆叮嘱围绕,几乎铭心刻骨地牢记:战神夫妇乃尊贵强大的九天神族,他们神勇无畏,他们无私博爱,他们嫉恶如仇,他们千年万载如一日地护佑着六界生灵,他们无惧安危替天行道,他们封印魔王的壮举感天动地,他们是上神是英雄,是镌刻在浩瀚苍穹丰碑上的传奇……至于为人父为人母的身份,则是最微不足道的末端干系。   在九重天上,此般排序合情合理。相较于下界的血缘传承,天界同样看重血统,天生的神族仙灵永远比下界费劲巴力飞升得以跻身神仙序列者要高贵上许多。尤其是金字塔尖上的执掌天庭权利更迭的皇胄,更是薪火代代一脉相承,若非天翻地覆乾坤颠倒,是断不会改弦更张的。   但这种继承,在天族意念中,却也不仅仅局限于血缘关系。譬如,数万年前开天辟地结束六界乱象的第一位天帝,便是其母路过月桂神树,拾起一枝沾天地精华的枝杈,继而得孕所生。再诸如,万万年来,零星几位上古神族转世投胎的机缘。凡此种种,无不暗藏天道玄机,哪怕身为神族亦悟不到勘不破。这样的天机寓意,往往是高于神格血脉的。   以至于当他真身为上古应龙的父亲再降九重天时,没有人不认为他是身负天喻而来,会是下一位六界之主。此番传言,在玄女诞下六界唯一的金丹赤凤时,达到顶峰。而在战神夫妻双双陨落之后,迅速湮灭,无人再提只字片语。   是以,承曦很早便影影绰绰地感知到,他这位小殿下的尊崇之位不尴不尬,不仅仅是因为心头血的缘故。   思及此,他再次抬头注目,那一瞬间,似乎在玄女面上窥到一丝难以言状的复杂神情,一闪而过,再要捕捉,却只是那岁月静好的端庄眉目。   白隐玉一只脚跨进内殿之际,堪堪觑到承曦端端正正地跪在大殿中央,面朝雕像,神情庄肃,口唇开合,言语方毕,虔诚一拜。   “他在说些什么?神仙之间也会许愿吗?”类似无厘头的念想从脑海中划过,他一个恍惚的工夫,另一只脚被门槛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了进去,双膝着地,好巧不巧地亦跪地磕了个实实惠惠的大礼。   承曦早就觉察到来人,此刻回首,正见到这小狐狸精捂着通红的脑门,疼得眼角都泛上了生理性的泪花。   小神君一时哭笑不得,挥手阖上内殿大门,顺便下了禁止。   “你还笑?”白隐玉更委屈了。   “未笑。”承曦无奈,盯着小狐狸沉吟稍许,微微叹了一息。   罢了,他朝少年招了招手。“你过来。”   白隐玉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头扭向一侧,不搭理。   承曦逗他,“据说三拜成礼,你心中所求方才作数。”   小狐妖嘴硬,“我是不小心的,才没求神拜佛呢。”   神君做起身状,“也好。”   “欸,”白隐玉伸手,“等等。”   承曦膝盖未离地,“作甚?”   “那个,那个,”少年磨磨唧唧,“反正都磕了个响头了,不求白不求,不然我亏大了。”他下意识又摸了摸额角,“你陪我一起拜,会不会更容易被听到?”   承曦眉眼中蕴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他说,“或许。”   于是,白隐玉乖乖地双膝并行,移至人家身侧。两人各怀心思,规规矩矩地又补上两拜。承曦侧首端量,不管那小狐妖生怕吃亏似地嘟嘟囔囔了多少痴心妄想,总归,他该说的,说过了。 第38章 我是谁(四)   两人起身,承曦撤下禁止的刹那间,门外铺天盖地的哭嚎吵嚷传了进来。   “救命啊!”   “鬼来啦,鬼来啦。”   “不要杀我的孩子,他才多大啊……”   “开门,快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啊?”   “什么破烂神仙,见死不救?早该砸了就对了!”   “快开门!!”   “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   妇人们此起彼伏的恸哭哀叫尖锐地蔓延着,夹杂其中的还有一道呜呜咽咽的调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忽隐忽现却也阴魂不散。   厚重的内殿大门被挤开,惊慌失措的人群一拥而入。   白隐玉习惯成自然地就要往承曦身前挡,被小神君伸手一拦,讪讪地停住脚步。内殿虽然宽敞,但也架不住人们一窝蜂地扎堆。随着惊慌失措的百姓不断蜂拥入内,白隐玉拖着承曦一退再退,让出空隙。   “别挤,让开,你们这些刁民,还有没有规矩?……欸,我的肚子!”冲在最前面的是被老妈子、护卫包围的知州姨太太。然而,生死关头,谁还管得了谁,身后捧腹的抱着孩子的妇孺将她推得踉踉跄跄。   “作死啊,没用的东西!”姨太太披头散发气急败坏,指着两人的方向,“还有你们两个废物,吹牛的时候大言不惭,事到临头,躲到这里当缩头乌龟。口空白牙的中伤大巫师,是何居心,莫不是那杀人犯的帮凶吧?”   “住口!”白隐玉没工夫惯着她,“举头三尺有神明,管好自己的舌头。”   “你这个泼皮兔崽子,别以为有那老不死的阁老护着就,啊!唔唔唔,唔唔唔唔。”姨太太的口唇好似被浆糊黏上了,憋得她张牙舞爪也扯不开。   白隐玉侧首瞄了一眼。   “聒噪。”神君神色不虞。   小狐狸精憋不住,不合时宜地低头乐了一声,随即赶紧严肃起来,指挥着涌进来的没头苍蝇一般的民众四散开。   “大家慢一点,小心一些。”白隐玉尽量把人往内里安置,原本空间尚余的内殿很快人挤人。   “坐下,能坐的坐下,稍安勿躁,这里是安全的。”白隐玉在人群中绕着圈子,反复安抚。   “唔唔唔。”姨太太推着老妈子上前。   “这位小道长,您帮我们家夫人看看吧,是不是招了邪祟?”老妈子苦着脸,也不敢再狗仗人势。   “看什么看,”少年翻了个白眼,“是不是提醒你们了,神明脚下,谨言慎行。怎么样,遭报应了吧?活该!”   “你,你……”   “你什么你?”白隐玉哪里是嘴上饶人的主,“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还是回去把你那主子按住了,别再闯祸。否则,下一回被黏上的,就不一定是嘴巴了。”说着,还勾着两个手指朝老太婆的眼珠子比量了一下。吓得后者当即噤声,灰溜溜地倒退。   “哼。”小狐妖自言自语,“愚昧蠢笨,活该被那老巫婆骗银子。”   “好了好了,咱们得救了!”突然,最后挤入内殿的一排人回头,指着门槛处的界限高呼。   “进不来,他进不来。”殿中顿时集中迸发出喜极而泣的欢呼。   “感谢神灵保佑!”第一个人跪下磕头,随后呜呜泱泱跪倒一片。   “神君、娘娘莫怪,等躲过这一劫,吾等一定加倍供奉。”   “神君莫怪,娘娘莫怪。”   白隐玉费劲巴力地从这帮墙头草的缝隙中穿过,承曦不知何时已然站在最外侧,低头注视着一步之隔的门槛外。   小狐妖顺着他的视线,倒吸一口凉气。他瞬时理解了,适才这些人为何好似被恶鬼追逐一般。高高的门槛将神庙内外分割成两幅画面,用来安置民众的外堂已然被一片浓稠的黑红交织的雾气笼罩。说是雾气,也不妥当,要比清晨树林中的雾霭更加厚重,更加窒闷。而且,这一片不知如何形容的东西,仔细辨别起来,其质地是流动的、浑浊的、复杂的,并且透出一汩汩腥臭的味道。   白隐玉捂着鼻子端量须臾,迅速收回视线。这玩意忒邪门,明明看不清楚内里,却感觉好像神魂皆被吸附住了一般,随时会伸出一只手来把自己拖拽进去,令人心慌不已。他虽修为稀松,但好歹也有些灵力傍身,因而这些普通人之前被吓得鬼哭狼嚎,属实有情可原。   随着内殿人们平静下来,人声渐歇,那一缕透过浓雾渗进来的如泣如诉愈发清晰。白隐玉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依然辨不出字句,仿佛受了重伤的幼兽发出的哀嚎与控诉。可怜可叹,又裹着本能的不甘与凶狠。   难道是死不瞑目的恶鬼,意欲捉人作伴?   外间充斥的雾霭在扭曲挣扎,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波动。就像是野兽被拦在屏障之外,觊觎着咫尺之遥的猎物。恨不能撕碎障碍,将所有人生吞活剥了。   “这是什么?”白隐玉拧紧了眉头,问承曦。   神君不答,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你也没见过?”小狐狸精自作聪明,“要不我去探探……”他刚刚抬起一只脚,还不待跨步,便被承曦一把扯回来,推进内殿。   “老实待着。”战神迈过门槛,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切莫轻举妄动。”他反手带上内殿大门,待小狐狸精回过神来冲上前去,殿门已然被牢牢封印,任他如何拍打,纹丝不动。   “开门啊,你个瞎逞能的小山鸡……”白隐玉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一个人送死算什么?啊,呸呸呸……”他转回头,朝着两尊神像着急忙慌地拱手,“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二位千万莫要当真。”   白隐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莫名地心里不踏实。按理说,雾障再玄虚,也不过是鬼怪一类邪祟的惯用伎俩,在上界神君面前,该是不值一提的。紫云在怨鬼之中绝对算是个中翘楚,又入了魔道加持,承曦都丝毫不放在眼里。昨日那些个九重天上下来的大和尚瞅着便身份不凡,一个个对他家小神君毕恭毕敬……归根结底,一定是他没见过世面,杞人忧天。   “算我童言无忌,您二位大人有大量,保佑你们的后辈降妖伏魔,百战百胜。”白隐玉又低声絮叨了几句,不死心地回身凑到门前,他徒劳地使劲推了推,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瞟,只觑到漆黑一片。   小狐妖赌气地拍打着门扇,小声抱怨,“独断专行,霸道的家伙,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也帮得上忙,你就不能……”   “哥哥……”身后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摆,“你不怕吗?”   白隐玉回头,一个只到他膝盖高的小豆丁仰头盯着他看,头上两个冲天辫歪着,颇有喜感。   “你怎么在这里?”小狐妖蹲下身子与她说话。   小丫头回头指了指墙边,“我娘刚生了弟弟,家里没有人了。”   白隐玉瞥了一眼,叹了口气,“你多大了。”   孩子伸出自己的手掌,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点过去,“五岁。”   “哦?”白隐玉诧异,看个头,他以为这孩子顶多三岁。   小豆丁神情严肃地趴到他耳边,“哥哥,你不要出去,外边的鬼会吃人。”   白隐玉顺着她的话问,“你看到了?”   “嗯!”小丫头点了两下头,“他一来天就黑了,一点光也没有了,他就在大门外边。”   “你看到他什么样子了吗?”   孩子一下子眼圈就红了,下意识用自己的小手捂上眼睛,好半天手指慢慢分开缝隙,心有余悸似的抖了又抖。白隐玉拍着孩子的背抚慰,没有催促。   小丫头缓了好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勇敢道,“一个圆圆的,大大的……红色的,像……球……”   “……”   白隐玉愕然,一时有些想象不出。   豆丁带着哭腔补充:“他身上会飘出来很多烟,那些烟长手的,抓走了好几个人,娘亲说他们回不来了。方才,你们要是没开门的话,我们都会被抓走吃掉的。”   白隐玉摸了摸她的脑袋,“刚刚那个哥哥就是去救人了,会带他们回来的。”   豆丁眨了眨眼,“他不会被抓走吗?”   少年笃定地摇头,“当然不会,他很厉害……所有妖魔鬼怪都怕他。”   小丫头将信将疑。   白隐玉见她母亲忙着哄小的,就把小丫头带到墙边,两个人一起坐下。   内殿很拥挤,但却比适才安静一些。经历了生死攸关的一幕之后,人们有着噤若寒蝉似的拘谨。暂时无人说话,仅有间或响起的婴儿哭啼。   如此这般,便也显得门外的动静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在承曦出门之后,那缕气若游丝的调调似乎被惹怒了,时而亢奋,时而尖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刺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种被关在门里,什么都看不到,却又无法隔绝外界声音的感觉很不好。你会控制不住地去猜测,去担忧,去胡思乱想。   “呜呜呜……”狂风拍打庙门,含糊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哭了吗?”小豆丁问。   “嗯,被厉害的哥哥打哭了。”小狐妖挺着胸膛回答。   “还有多久,哥哥还有多久能打败恶鬼?”   “很快,很快……”   白隐玉也不知是真的过了许久,还是内心无法压抑的焦灼放慢了时间的脚步。总之,当外间啸鸣渐歇,内殿大门被法术洞开的一霎,他颇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蹭地一下跳起来冲过去,又在距离承曦三步左右的距离停下。他上下左右地端详,胳膊腿全乎,身无尘埃,只是面色更冷冽了些。   少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外间地上是救回来的那三个人,小狐妖赶紧招呼大夫过来瞧瞧。又三催四劝地,以敬避神明为名,把一干人等撵出内殿,空出地界给他家小神君休憩。   人走得差不多了,少年朝承曦俏皮地挑了挑眉,小神君踱步进入内殿。   小豆丁扯着白隐玉的衣襟,很是黏人。擦肩而过时,他用口型无奈道,“等我。”   白隐玉走出几步,“小玉。”很轻的一声呼唤,羽毛一般落在他心尖上。他回头,半掩的殿门阻挡了视线,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白隐玉略一迟疑,几步将孩子送到她母亲身边。   他疾步跑回内殿,眼睁睁地见到承曦的背影在他眼前一晃,倒了下去。 第39章 我是谁(五)   在那高高的云层之上的天界里,神龄千载,不过沧海一瞬,也就等同于人世间堪堪由少年过度至青年的阶段。   承曦大概是从二百岁左右,稍稍记事,那时他便已然孤零零一个小奶团子,寄居在天帝宫中。待到他三百寿宴那一年,乍逢变故。虽最终大体虚惊一场,但他丢失了最亲密的伙伴,也亲眼见证了什么是云泥之别,好似一夜长大。随后不久他执意搬回凤栖殿,与无忧一主一仆,相依为命,勤修苦练,平淡度日。   直至五百年前,穷奇从镇魂塔下逃脱,为祸下界,作威作福。天庭先后派了不少天兵天将下凡捉拿,却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六界一时更加混乱不堪,对九重天的不满沸反盈天,许久不曾有人提及的关于魔王救世的言论再次悄悄地甚嚣尘上。   穷奇嚣张地宣告,上界再无战神,就等着他将那贼老天捅出十七八个窟窿吧。   彼时,正与佛尊禅修论道的天帝不得不中断修行,返回天庭,主持大局。   承曦犹记,那一段时日里,天宫大殿久违地灯火通明。他虽神资尚浅,但修为早已如日中天,那些琐碎纷杂的争论,即便不是刻意去探听,也时不时传到他耳畔来。   其实,自打他搬出去之后,天帝偶尔也会将其叫到宫中,亲自考教课业与修为。天帝亦曾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出席天庭朝会,学习理事。他不止问过一回,承曦均以自己年纪尚轻,专注修行而婉拒了。   是以,那日他被通传的神官请到正殿,着实有些意外。但承曦很快镇定下来,他是自愿韬光养晦,非是冥顽不灵,更不是愚钝孱弱。反之,他步步为营,心如明镜。在日复一日叠加的数百年光阴中,小神君遍读圣贤论著,颖悟悲天悯人的胸怀,懂得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责任。他乃战神后代,承袭了高山仰止的战力与嫉恶如仇的脾性。他清楚自己的长处,也试图去理解那些无法拿到明面上置喙的尴尬之处。   很多时候,野心与担当不过字面上的差异,如何界定,全凭人心与嘴巴。   他有自己的筹谋,他在等一个时机。穷奇的出逃无意提前为他制造了机会,他只需顺势而为即可。   于是,当满朝文武神官殷殷奉承,将一顶又一顶的高帽甩过来之际,承曦冷眼旁观,自谦自让,一拒再拒。直到丹灵真君站出来,痛斥穷奇乖张,痛陈天族兵将折损,痛哭天庭人才凋敝,请小殿下勉为其难,挺身而出,继战神之位,替天行道,捉拿凶兽,保下界安稳,挽九重天威严。   这一次,承曦没有再直接推辞,他只是说,但凭天帝差遣。   天帝没有立时表态,他遣散了众神官,留下承曦进前。   天帝从高高的御台上缓步走下来,与承曦对面而立。承曦清晰地记得,那日天帝先是怔了一瞬,随即微微仰首,笑着道,“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承曦与天帝的相处,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有些微妙。天帝多数时间,不是在处理六界政务便是闭关修行,即便他们作为血缘相连的亲叔侄,也不常见。最初居住在天帝宫中时,他对这位伯父是抱有情感上的依赖的,类似于雏鸟情节。裂缝从何时开始出现已无从追究,大约天庭上下对那人失踪的蔑视算是导火索,之后桩桩件件,流言蜚语……   天帝可以永远不着痕迹地粉饰太平,常年与他维持着不亲近亦不疏远的恰当距离。但独自在偌大的天宫中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所有的困惑与委屈无处排解,只能在内心反复磋磨消化。渐渐地,心就变硬了,不再依赖信任任何人。   其实,近些年来,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承曦也学会换位思索,理解天帝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并非随心所欲,反而诸多身不由己。但理解归理解,年幼时的信赖,终归是再也寻不回了。   当年,关于他在未经涅槃之前提早承袭战神位列,下凡捉拿穷奇一事,天帝是犹豫的。倒非是因为心头血的缘由,承曦天赋金丹后天勤勉,五百年锤炼之后,灭业之火的神力至臻至阳,几乎上天入地无有对手。除非魔王现世,否则万无一失。而若非取得他的心头血,魔王封印无法破除。因而,这乃一个无解的悖论,无谓担忧。那些危言耸听者,不过一知半解,庸人自扰罢了。   可只有天帝与承曦知晓,灭业之火虽所向披靡,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待涅槃之后,方可弥补。   所谓“业”者,恶也。身业、口业、意业,但凡行走于六界之中者,无论有意无意,多多少少,无一不是恶业缠身。牙牙学语的稚童,甫一落地,贪嗔痴的本性随即造业。哪怕是四大皆空的佛修,也逃不脱与生俱来的业力果报。而灭业之火,所焚烧摧毁的便是无孔不入的业报。越是称霸一方的大妖,愈加恶业叠加,一触即溃。   而灭业之火的破绽也正根源于此,倘若万一遇到至纯至臻无业无报者化形作乱,则必遭百倍反噬。世间唯一生前未被“恶业”沾染的生灵,唯有生机已定,但意识混沌的胎儿。上古典籍曾记载“胎鬼”一说。横死之胎,生前灵识强悍,死后怨念深重,方化“胎鬼”是为灭业之火克星。   然而,珠胎生灵者,凤毛麟角,除非天缘奇巧,否则皆出自神族,即便横死,难生怨念。   史籍所载“胎鬼”,这一万万年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凶灵今日,竟被他遇见了。   承曦甫一祭出灭业之火,在触碰那鬼胎身形的同时,毫无预兆的百倍反噬排山倒海一样兜头砸下来。他仿佛一瞬间置身火焰山中,滚烫的烈火焚烧每一寸骨血皮肉。不仅如此,更加蹊跷的是,那鬼胎的凄惨哭嚎好似尖刀利刃,能够冲破上神威压直抵他心房,并未造成实质性的损伤,却令他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深切的哀恸来。   “啊!”白隐玉一声低呼,左腿绊着右腿,把自己绊了个趔趄,连滚带爬地抢到承曦身侧。“怎么了?受伤了?伤哪了?重不重?”他一连声地,牙齿不住打颤,两只手无有章法地在承曦身上瞎摸索。   小神君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无力开口,眼神往殿门那瞟了瞟。   好在小狐狸精咋呼归咋呼,还是很机灵的。   “关门是吗?好,好,我这就去,你不要乱动。”   承曦无语,你看我像能动的样子吗?一战逼退胎鬼,他所受到的烈焰反噬跗骨戕神。仅剩的力气适才用来掩人耳目,暗处虎视眈眈的魔族既然有惑人心神的本事,在外间安插一两个眼线,也不算多么意外。   白隐玉将内殿大门牢牢关上,又几步跑回来,蹲在盘膝打坐的承曦身侧。他笨手笨脚地用手背蹭去小神君玉白的脸颊上涔出的冷汗,焦虑的视线把人从头盯到脚。   “如何?”   “到底伤在哪?让我看看。”   “那玩意是厉鬼吗?还是什么蹊跷的妖怪?”   “是不是很厉害?比紫云前辈还厉害?”   承曦被他吵得头痛,勉强睁眼,对上小狐狸眸光中清清透透的水色,意欲责备的两个字倏忽咽下,哑声开口,“坐下。”   白隐玉听话地坐到他身畔,紧紧挨着。承曦伸手,将他一直手掌握入自己火烫的掌心,阖目吐息,再无言语。   白隐玉一动不动地,眼睛也不敢稍眨,直到察觉承曦呼吸渐趋平稳,白得透明的肤色略微回暖。   “你……”他小心翼翼地,“伤得重不重?”   半晌,承曦回答,“无妨。”   小狐妖心底偷偷松了一点点气,“那,”他轻轻动了动手指,“握着我的手会恢复得快一点吗?”   承曦:“……嗯。”   少年漆黑的眸子亮了亮,“那我还能做点什么?握两只手?或是我抱着你,会不会更快?”   承曦眉头紧锁,语气严肃,“你老实一点。”耳尖却漾出一点可疑的红晕。   “哦。”小狐狸精撅了噘嘴巴,蔫蔫地消停下来。   承曦简直拿他没办法,又恢复些体力,低低道,“你不要招我,熬过这一时半刻便好。”   小狐妖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我哪里招你了?”   神君息声,不再理他。   那胎鬼虽专事克制于他,但本质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凶神恶煞。法力修为过得去的神官、大妖皆可收服,只是度化费事些,需得找到父母坟茔方可行事。适才情急之下,他来不及传讯天宫,只能就近给苍凌递了消息。只要挨到狼妖赶来助力,便可对症下药,扭转乾坤。   然则,事事皆不如人意。那胎鬼不过退避片刻,旋即卷土重来。且犹如骤然开了窍一般,将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全部召唤而来。   承曦尚在调息,白隐玉内外殿来回折腾,叮嘱众人勿必妄动。可那些孤鬼中自有殿中人至亲,声声哀泣勾人魂魄。很快,便有人心智不定,浑浑噩噩地往外走。   承曦勉为其难,以短暂积蓄的三成修为封锁大门。众鬼徒劳无功,发了疯似的阴气撞得四面围墙咣咣作响。   僵持须臾,变数陡生。一干怨鬼结阵,将百十米开外的河水吸附而来。汹涌的水势顺着门窗的缝隙倒灌,很快便没过了殿中诸人大半腰身。这一下,殿内彻底乱了起来。   隐于暗处的敌人于茫茫六界中寻得胎鬼,以无辜者性命逼他就范,一步一步,下的皆是好棋,他怎可不应?   承曦最后吐纳一息,缓缓起身。   白隐玉死死地攥着他指尖,“你要做什么?再等等,苍凌很快会赶来的。”   承曦低头与他静静对视,一字一顿,“责无旁贷,生死有命。”   少年怔了怔,清凌凌的水珠子断了线似的,他惶急地耍赖,“不要,你不要去……我不管他们死活……你,你要么带上我,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得盯着你,你还欠我的银子呢……你!”气音戛然而止,小狐妖被定了身。   承曦失笑着摇了摇头,冷静地将手指从他掌心一根根挣出。他俯身,在少年簌簌抖动的羽睫上落下一吻,柔声道,“等我。”   再回身,眸中缱绻尽数敛去,唯余森然的冷戾。   白隐玉眼珠子通红,如有实质的视线扒在承曦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上。   才不要,我不等,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不要你了……   几息之后,定身术消弭,白隐玉茫然地抬手,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他发顶。他仰首,却只觑到战神娘娘一如往昔端慈的眉目。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加更 第40章 我是谁(六)   窗外漆黑一片,唯一划破黑暗的是半空中的火花四溅。殿内的水位没有再上涨,所有人在战战兢兢中获得片刻侥幸喘息,只有白隐玉心如刀绞。   洪水未曾再度蔓延,意味着冲击的力道尽数抗在那一人肩上。   澎湃的水潮不断砸在承曦用灵力撑起的业火屏障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淹没了群鬼的阴嚎。   “哥哥,”被他抱起来的小豆丁双手捂上白隐玉颤抖的耳廓,“你不要听,就不怕了。”   少年抽了抽鼻子,拼命将眸中蓄起的水雾憋回去。他哽咽着咬牙切齿,“谁怕了,我才不怕呢。一群跳梁小丑作乱而已,马上就会被揍得鼻青眼肿,揍得就算是活过来他爹妈都认不出。”   小丫头很捧场,“厉害的哥哥会保护我们的。”   “嗯。”小狐妖不住地点头,也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安抚自己。   水深火热的交锋僵持着,白隐玉再次感受到日长似岁般的难熬。他心急如焚,苍凌那个靠不住的家伙,是骑在乌龟背上赶来的吗?   猛地,一汪水柱冲破烈焰的阻挡,泄洪一般倾注在外殿的窗扇上,一扇年久腐朽的窗框直接被拍了下来,水流从缺口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厉鬼得逞后此起彼伏的啸叫。   “啊!”沉默的人群爆发出惊呼,随即被惊醒的幼童啼哭不止,一个起了头,便压不住。   “怎么办啊?水又涨起来!”人们惊慌失措。   “别哭了,都是因为你,作死啊小兔崽子!”年轻的母亲对嚎哭不止的孩子迁怒,啪啪打着屁股。   “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可不能被淹死在这儿啊。”行动不便的孕妇哭了起来。   “大家不要惊慌。”白隐玉勉强抑制着几乎压垮他的忧心,他更惊虑更恐惧,他不知那人是不是又受了伤?还能坚持多久?但他不能乱,承曦在外边为了无辜百姓搏命,他总要帮上些忙。小狐妖抱着孩子穿梭于人群中,“你们不要动,大家看,水位没有涨。”   “轰隆!”又一股水幕砸下来,直接打了他的脸。   “咳咳咳咳。”白隐玉被浇得如落汤鸡一样,呛咳着说不出话。幸好他把孩子的脸背对着水捂住了,没有呛到。   “别听他的,就是他把咱们骗来的,弄不好跟恶鬼是一伙的。”人群中也分不出是谁在挑拨离间。   “就是,咱们若是躲在家里,这鬼总得一家一家地找,哪有这么便宜?”   “对,谁出的馊主意谁负责,你还在这里惺惺作态什么,也去捉鬼去啊。”有人使劲推了少年一把。   “你!”白隐玉回头,眸中差点儿溢出红光,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真是恨不得扯了这些人的舌头,可实际上他连妖瞳都不敢露出来。人言可畏,他不能让他家小仙君身前舍命,背后还要被人泼脏水。   “不能让他走。”姨太太的老妈子站了出来,“他一旦趁机跑了,咱们找谁去。”   “要跑也是咱们先跑,与其在这里等着被淹死,跑出去总能活几个。”   “是啊,是啊,要不然我们回家吧。”胆小的女人此起彼伏地哭起来。   “好啊。”白隐玉冷笑,“不怕被恶鬼叼了去,请自便。”   他转身抱着孩子退到墙根底下,冷眼旁观。他算是看透这些人了,本就是些孱弱的乡野妇幼,没什么见识,人云亦云的。嘴上叭叭叭地不饶人,真要他们直面妖魔鬼怪,才没那个胆量。   可他还是年轻,低估了人性。适才话赶话的争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不等他弄清楚状况,人群中突然骚乱起来。知州姨太太带来的一群护卫和老妈子,一人捉着两个孕妇就往侧门推。   “啊!救命啊!”   “我的肚子,别碰我肚子。”   “出去,都赶紧往外跑,”护卫吆五喝六,“跑出去算你们命大,留在这儿先要了你们的小命。”说着又将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向外扯。   白隐玉方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在把人群往外撵,用他人性命去塞鬼怪的血盆大口,为自己搏出一线生机来。   小狐妖气得七窍生烟,他赶紧把小丫头放到角落里的桌案上,喊她母亲一起躲过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踹倒一个壮汉,追出门去。   侧门外是一个小院子,方寸天地,笼罩在漫天火障之中。一浪一浪的洪水呼啸而来,被压制的火苗中现出一张张恐怖的吐着鲜红舌头的鬼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院子中尖叫声迭起,被撵出来的女人四散逃窜开。   白隐玉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他原本急中生智打算先将被推入院中的几个人救回去,再把侧门封上,堵死捷径,让那毒妇的诡计彻底落空。谁知刚追到一个妇人塞回门内,其余几个跟没头苍蝇一样,根本不听他呼喊。就在他像老母鸡似的满院子捉人的时候,一个探头出来的老妈子被乍现眼前的鬼脸吓掉了魂,浑浑噩噩地就往火光里走。行至屏障边缘,前行无路,竟然在厉鬼的诱惑下,开始哐哐地用脑袋往水火交接那一线不停地撞击。   覆盖神庙的这一层火障乃承曦灵力支撑,本就强弩之末,且内部比外部要脆弱得多。待白隐玉察觉状况,屏障已然被撞出裂痕,一个五官团在一起,眼珠子凸出的鬼头顺着缝隙钻了进来。   他一把将老妈子拽了个跟头,再晚一个眨眼的工夫,厉鬼便要咬下她的脑袋。白隐玉刚要起身,那丢了魂的老妈子死死扯着他,“救救我,救救我……”   须臾之间,鬼身子也挤了进来。小狐妖手忙脚乱地把人扒拉下去,立刻离弦的箭一般弹出去,及时将那恶鬼头颅从孕妇脖颈后边薅下来。鬼脸上那双突兀的眼球瞪着他,上下齿咔哒咔哒作响,嘴角不停流下涎水,把白隐玉恶心坏了。   这种最低等的饿死鬼并不难对付,他手心悄悄加了灵力,一把扭下鬼头,扔到地上打转。虽不是彻底灭绝,但至少一段时日首尾分家,没了伤人的本事。   但缝隙已开,他略一耽搁,又有两只小鬼挤了进来。小狐妖疲于奔命救人,根本无暇去弥补残缺。这边处理掉两个吊死鬼,那边又跟进来一只水鬼……院子里的人往回跑,外殿里的人又被撵出来,两相冲撞,人仰马翻。他按下葫芦起了瓢,扯住一个救不了另一个就在小狐妖抬腿踹翻一个短命鬼,回首却绝望地意识到来不及去救另一个被无头鬼掐住脖子的妇人之际,烈火屏障的裂纹处倏地光华一闪,一片雪白的衣襟飘了进来。   衣襟的主人先是伸进一只手,“啪”地一道黄符凌空贴到无头鬼的胸前,将其定住。随后,那道身影方才侧着身子动作轻盈地闪身入内,旋即回手又是打出一连串的符篆将裂痕封印上。   那道缝隙十分狭窄,适才挤进来的小鬼无一不是身体扭曲龇牙咧嘴。而此人白衣飘飘,姿态从容,行止毫无窘迫之感,不禁令小狐妖看呆了。   “愣着做什么?”来人又定住一个水鬼之后,转头朝他微笑道。   “……”白隐玉张大嘴巴,倒吸一口凉气。这人长得极好,身材高挺,眉目俊朗,通身一派贵气,论好看程度,只比他家小山鸡差那么一点点。更奇怪的是,面对凶鬼恶煞,此人稳如泰山,出手稳准,不似凡人可他就是凡人,周身没有一丁点多余的气息。   白隐玉不禁狐疑,大概是他道行太低,识不得隐匿的世外高人吧。   “快来帮忙,那咒符只是看着唬人,撑不了多久的。”那人招呼他。   于是,小狐狸精满血复活,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余下的几只不成气候的小跟班。   那白衣人则一边安抚一边将慌乱的人群聚到一处。   他温和道,“大家稍安勿躁,外间鬼怪食人,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回殿内的好。”那群无知妇人,倒真就一点点镇静下来。   同样的话,小狐妖说,换来一通质疑数落,可此人,却自带稳定人心的力量。   与此同时,空中突然炸开一团冰蓝色的灵团,漫天漫地的蓝色灵流强势插入水火之间。   不靠谱的狼妖终于姗姗来迟,小狐狸精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里交给你,我去前边帮忙。”他疾步冲回外殿,直奔罪魁祸首。他打定了主意,非得抓那阴毒的姨太太去喂恶鬼不可,谁拦着也没用。但他晚了一步,毒妇先行将小豆丁捉到身前,用尖锐的发簪抵着。   “你快把人放下。”小狐狸精简直气冒烟了。   披头散发的妇人讨价还价,“放下可以,你不要再找我的麻烦。”   “信口雌黄,谁找你麻烦,是你丧心病狂好不好?”   “娘,我疼。”小丫头捂着脖子哭喊,她母亲抱着儿子被挡在一旁,眼巴巴地朝白隐玉求助。   毒妇不要脸地狡辩,“我之前也是受了蛊惑,你们若是能解决了鬼怪,我自当安分守己。”   白隐玉心里挂着承曦,也不知那人伤到没,哪有闲情逸致与她掰扯。   “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他冲上去一把抢过孩子,转头离开,未曾见到妇人眼中狂热的光芒。   此刻,那白衫公子亦将院中人安抚带回。   两人对视一眼,推开殿门,大步朝外奔去。   承曦回头,视线猝然凝住,却不是落在白隐玉身上。 第41章 我是谁(七)   神庙之外的空地上,飞沙走石,一片狼藉,明显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此刻,苍凌强劲的灵力将那众鬼联袂集结的召唤阵法一举攻破,洪水退避三舍,殿内的积水也顺势流泄出来。水过无波,余下遍地鱼虾淤泥。   而那厉鬼撒下的血雾仍在垂死挣扎,光线忽明忽暗。   白衣公子与小狐妖先后脚跨出殿门,前者用一张光照符辟出小范围的明亮来。承曦便是在这一刹回头,白隐玉差点儿迈步迎上去,在他瞧清楚神君的眼色之前。   如果小狐妖能够耐下性子透过雾障仔细分辨,或许能够感知到,承曦凝固的目光中蕴含的更多是惊诧与意外。可他显然没那么好的定力,在第一眼确认承曦囫囵个儿完好之后,随即在被忽视的视线中矫情地感到委屈。   然而,形势不等人,“胎鬼”的挣扎嚎叫打破了短暂静止的画面。苍凌一脸戾气,挥手直直地往那圆咕隆冬的鬼胎命脉上切。   白隐玉转身,将小丫头的脑袋按在怀里。这孩子也不知是太乖了还是吓坏了,被少年救回来之后,便一声不吭。   “等等。”白衣公子疾步上前阻拦。   苍凌猛地收住灵力,差点儿伤到他。   狼妖皱眉望向承曦,后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而更令人惊愕的是,那一直张牙舞爪的胎鬼,在白衣公子靠近的瞬间蓦地安静下来,遮天蔽日的雾障消散开来,本体悬在半空中不动了。对峙了一晚上,承曦也直至此刻才得以全然窥见其真容,一层薄薄的胎膜中裹着尚未完全成型的男胎。胎儿双眸圆睁着,稚嫩的目色中满是对外界的抗拒与茫然。   白衣公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挥袖,动作洒脱又利落地用三道符篆封住了鬼胎。   他转头,朝承曦颔首,神情中透着熟稔与温柔。   白隐玉下意识向承曦身旁靠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欲盖弥彰地往人家手心里蹭。他不确认,承曦面上淡定,内里有没有受伤。   承曦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此地人多眼杂,无谓显山露水。   白隐玉捻了捻袖口下的手指,更委屈了。   “权宜之计,封不了太久。”白衣公子道。   承曦瞥了眼消停的鬼胎,问那白衣公子,“你知何处?”   “嗯。”   两人的对话没头没尾,但很明显地彼此了然,默契感十足。这一下,就连苍凌也察觉些意味出来,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不怀好意地朝白隐玉挑了挑眉眼。   小狐妖狠狠剜他一眼,侧过头去,用怀里乖巧的小丫头挡住了自己不自在的表情。   承曦压根未注意这些小动作,他摆脱狼妖,“此处善后,有劳了。”   苍凌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习惯了。”   承曦顿了顿,犹豫一息,吩咐少年道,“你跟我走。”   少年眸光一亮,“好。”   他轻声在小豆丁耳边道,“我送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孩子埋着脑袋摇头,半晌闷声,“我怕。”   白隐玉为难地哄着,苍凌看不下去了,伸手就要将孩子抢过去,谁知那一直乖顺的丫头却陡然激动起来,蹬着小腿喊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小狐妖心软,“她是刚刚吓到了。”   白隐玉掀着眼帘,违心地退步,“不然,你们别耽搁了……”   承曦沉声,“勿要磨蹭,带着吧。”他心底明白,自己此番决定并不理智。他眼下乃勉力支撑,小狐妖与苍凌待在一处,或许会更安全些。但他潜意识中隐隐不安,实在不放心白隐玉脱离他的视线。小神君难得感性做主,便随心了这一回。   “欸,好嘞。”小狐妖擎着压不住的唇角匆匆对苍凌交代,让他善后遣散人群、注意那毒妇的动向,再交代小豆丁的母亲,他会尽快将孩子送回的。   苍凌一一应了,末了用口型嘲笑他,“出息。”   若是早些时候,小狐妖被如此讽刺,早就急了,宁可做出违心的决定,也要争一争颜面。而现下,他只是白了狼妖一眼,便抱着孩子疾步赶了上去。   那白衣公子操纵咒符牵引着胎鬼走在前边引路,小狐妖追赶至与承曦并肩的位置,这一次他没有贸然牵手,只是指尖相触,暗暗地渡了些稀薄的灵力过去。   承曦默许。   少年心思单纯,顿时眉开眼笑,心中那点儿纠结憋闷倏地一下云开雾散。   他们顺着山路九转十八弯,距离并未走出多远,但已至深山处一片幽静的谷地。顺着平坦的山谷往里走至尽头,背靠山崖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一座无字石碑,碑后两捧土丘。   “就是这里了。”他回头道。   承曦打量着两座坟冢,指尖火光刚起,白衣公子拦道,“等一下。”   承曦带着白隐玉和他怀中抱着小豆丁后撤几步,少年趁机将睡熟的孩子放到身后不远处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   等他再回身,便见到颇为荒唐诡异的一幕。那白衣公子端端正正地跪在这对无名坟前,白皙修长的手指压在黄澄澄的符纸上,强迫那血糊糊的一团与他一起祭拜。羊水中的胎儿混沌且暴躁,但被他手掌轻轻一抚,便消停下来,小幅度地在地上滚动着,拜得滑稽又勉强。   白衣公子起身,目光柔和且怜惜地指着那鬼胎对承曦解释道,“他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因而度化需得费些工夫。”   承曦认可,“但说无妨。”   “可取我识海中记忆,予他旁观。”那鬼胎口齿不清,四肢躯干未发育完整,但五官清晰,尤其一对招子清亮,目可视物。显然,是在自然孕育的过程中受了外部灵力的干扰。而加诸其身的灵流强大且纯粹,原本应该是带着善意的目的。谁知,阴差阳错,胎儿未得顺利降生,反而由于机缘巧合,化作罕见的胎鬼,酿成今日大祸。   承曦一时踟蹰,探看凡人记忆,对他来讲轻而易举,即便此刻苦战过后修为状况堪忧,亦足以完成。只是,若要完整截取,则会对承受者身体造成巨大损耗,清醒着经受,过程痛苦且损伤未定。是以,他之前向紫云复述往事时,只是用符篆凝固了段玉的几个记忆片段用作辅证,并未全盘获取。可这一方式,对于神识混沌的胎儿来说,是不够明晰的。   “无妨。”白衣公子明白承曦迟疑的症结所在,他直言不讳,“我欠他的。   承曦思索片刻同意。   二人盘膝对坐,白衣公子将鬼胎面朝向他,至于悬空中,示意承曦可以开始。小神君叮嘱白隐玉照看对方,他虽不解,但听话地照做。   那胎鬼未安生一会儿,便又开始躁动起来,压在胎膜上的符篆被他折腾得摇摇欲坠。事不宜迟,白衣公子迅速在脑海中将那一段可用的记忆梳理出来,任君采撷。   白隐玉置身一旁,见二人面色庄肃,也不由自主地收起好奇,如临大敌起来。很快,他便明白承曦为何让他照拂这位。从小神君指尖的灵力汇入白衣公子识海起,他温然从容的神色逐渐暗淡,从咬牙忍痛到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要不是白隐玉及时扶住,恐怕连坐也坐不住。   承曦那边同样有些反常,小狐妖还从未见过他眉间褶皱如此紧凑过。两条剑眉的眉心几乎拧到一起,神色异乎寻常的凝重。   记忆中的第一幅画面,便让承曦震惊到有些无所适从。画面中,三个人影由远及近迎面走来,是两位仙姿翩然的神君手牵一位稚童。随着视线的推进,他方才看清楚,两位上神正是先战神夫妇,而他们手中所牵之幼童,乃今日重逢的这一位容礼。彼时观之,云礼不过垂髫小儿,其眉目初显,与成年后变化不算太大。   三人缓缓前行,身后遮挡的界碑露了出来。“落月”两个字笔走灵蛇,落拓不羁。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落月山。   天庭正史记载,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前的一千多年,魔族野心勃勃,势力范围以老巢幽冥之海为中心,不断扩大。经年间,魔王始终心怀不轨,拉拢下界一统,成立所谓的“六界同盟”,其盟址正设在“落月山”中。   据传,此处“落月”两字,乃魔王亲笔所书。   天界从未参与也从不承认“众生平等,六界誓盟”一说。就在下界自娱自乐至顶峰之际,第一次神魔大战爆发,战神携五万天兵天将横扫下界联盟。盟约分崩离析,魔族重创遭受驱逐,以落月山为界,不得再越雷池半步。   容礼识海中的三人迎着朝阳远去,金光洒下来,为他们的背影镀上一层瑰丽的轮廓。战神身姿伟岸,潇洒恣意,胆气如虹。玄女风采轩昂,墨发垂肩,她间或俯身,在稚童耳边说些什么。承曦窥见她侧首的眉目,一如他无数次午夜梦回中想象的那般温暖而柔美。   随着记忆场景转换,承曦收敛心绪。   他不可置信,容礼竟然是被他们从魔族腹地带出来的。 第42章 我是谁(八)   年幼孤露,承曦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带去了天帝宫中养育。但他打从记事起,第一个亲近的长辈却不是天帝,而是天庭上将军风鸣。   风鸣乃先战神副将,血统纯正的武神世家出身,天生神力,性情耿直。据说,当年战神伉俪身先士卒以身殉道,彻底摧毁魔教封印魔王,而其所携十万天兵天将则大多安然回返,有惊无险。作为副将,风鸣跟随先战神东征西讨那些年一直冲锋陷阵一马当先。可最终一战,他却被调往后方围堵魔族余孽。待到鸣金收兵时,一切早已是尘埃落定,回天乏术。   至此,本就惜字如金耿直刚烈的风鸣将军,更加沉默,不通人情。以往,他作为战神副将,并不担任天宫武将轮值。两次神魔大战风波过后,六界暂时再无惊天动地的纷争。风鸣带领战神亲军编入天庭禁卫军,从此南天门时常出现一个铁面秉公的身影。以至于来来往往的神官散仙出入诸多不便,双方相看两厌。朝会上,不时有人阴阳怪气地讽刺,风鸣熟视无睹我行我素。这家伙甚至曾经不知轻重,起过心思打算辞去神职,自请入宫陪伴小殿下。结果被族中尊上遗老苦口婆心地劝诫,方才偃旗息鼓,另辟蹊径。   天帝虽平易仁厚,但到底是上界至尊,九重天之上除了丹灵真君偶尔奉召前来之外,天帝宫中极少来客。只有风鸣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每月月初、月中、月末三回,雷打不动地报道。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仅仅是耍一套功夫或是枪法,给尚且未通神识的小殿下启蒙而已。   待承曦神龄满二百之际,风鸣又于天庭朝会之上当众请旨,自荐做小殿下的武学师傅。天 帝应允之后,他便去得更勤快了。只要不当值不外派,每日必到,一板一眼地授业,从不放水懈怠。   承曦天赋金丹,禀资卓越,突飞猛进的修为不是他教得了的。但那一拳一脚的硬功夫,则完全乃风鸣日复一日,手把手盯出来的。   几十年光阴,眨眼飞逝。   承曦记不清风鸣下凡渡劫前与他告别的具体日子,彼时,他以为不过是分别一段稍长的时日。风鸣将军临走时,从外殿洒扫的侍童中带来一人,请他照拂。小殿下懵懵懂懂地应下,于是,之后的又几十年,容礼成为承曦在那座巨大的宫殿中,唯一亲密的伙伴。   说是让他照拂人家,实则容礼比他年长不少,所谓照顾,大多是反着来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容礼年少时便姿容挺秀,俊极雅极,比身边侍奉保护他的仙侍们出众许多,使得打小不亲近人的小殿下也忍不住高看两眼。   更难能可贵的是,容礼虽敬他,却不怕他,常常不请自来,进退从容。在一起读书习字的时光里,承曦逐渐发现,那人少年老成方正儒雅的壳子下边藏着一颗叛逆不羁的心。他带小殿下拔了御花园里孔雀的翎羽,偷来天庭花宴上的精酿回来喝得酩酊大醉,收买下凡天兵带来人间话本,还去丹灵真君的炼丹房往炉子里加过虫豸与砂石……种种不靠谱的行径,若是以小殿下的身份明目张胆地行事,谅来也无人敢多做置喙。但神不知鬼不觉地调皮捣蛋,方为童年应有的乐趣所在。   在此次滞留下界之前,承曦一千年规行矩步的上神生涯中,所有离经叛道的举动,皆发生于与容礼相伴的昙花一现的岁月中。   最开始,承曦只把容礼当做风鸣给他留下的玩伴,相互投契乃意外之喜。后来他一点点察觉诸多异样之处,容礼身上藏着一个又一个谜团。他明面上乃天宫侍童,是这九重天上最低阶的身份,与众多少男少女一起住在拥挤的后殿。但他进出天宫各殿,乃至天帝宫中,皆无障碍。所过之处,时不时会有侧目打量与窃窃私语,却无人阻拦。若无天帝默许,承曦想不出其他缘由。不仅如此,更加蹊跷的是,容礼行走于上界,却丹田空空,既无天赋神格,亦没后天修为。妥妥凡人一个,在这浩瀚天界中绝无仅有。   凡此种种,承曦曾直言不讳地询问当事人。容礼也不藏着掖着,全盘承认,可至于缘由,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没处问去。   承曦曾大言不惭地允诺,假以时日待他独当一面,会替容礼寻得真相。   可世事无常,还不等小神君成年,区区三百岁寿宴,便被魔族余孽惦记上。残存余孽孤注一掷攻上九重天来,爆发了那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乱子。   在天庭上下看来,此事至多算虚惊一场。哪怕暴露了天宫守卫的惫怠与漏洞,惩前毖后,下不为例就好。就算被前来恭祝的三山四海五岳的诸仙看了笑话丢了面子……话说,面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至于狐族为何自此与九重天分道扬镳,狐王狐后再未涉足天庭,个中传言五花八门,有人说是狐王的护卫被魔族所伤,也有人说是狐后在混乱丢了自己最心爱的物件以致迁怒……总之,狐族本就遗世独立,与天庭牵扯不多,断了也就断了,无谓强求。   重重纷扰很快尘埃落定,对于其间凭空消失的一个侍童,所有人默契地选择了忽视。当承曦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他震惊伤痛之余,几次三番探寻而不得。即便是问到天帝那里,得到的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敷衍。   承曦最初不接受也不理解,他不厌其烦地遍寻当日每一位旁观者,一无所获。他踏遍偌大天宫的边边角角,两手空空。   在这场锲而不舍却徒劳无用的独角戏中,承曦甚至一度怀疑,难道那个温暖明媚的少年不过是他形单影只下执拗的幻象?很快,他便推翻了这桩莫须有的质疑。在他掘地三尺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失踪的人虽依旧无有影踪,但关于容礼的传言,他却挖掘到不少。   据说,容礼最初乃战神夫妇从下界带回,养在寝殿中。当时,承曦也刚刚出生不久,战神殿中却突然出现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难免引人遐思。尤其是先战神伉俪这种琴瑟和鸣夫妻情深的典范,一旦出现风吹草动,怎不令穷极无聊的闲神散仙蠢蠢欲动?不过碍于地位,无人敢公开置喙,只是在私下里编排:那少年长相如何与战神眉目相仿,玄女娘娘委曲求全有苦难言罢了。   后来,闲言碎语颇有些愈发危言耸听之势,传到天帝耳中。天帝与战神几经交涉,最终带走了少年,作为侍童安置。   流言纷纷扰扰,经过之前几百年的发酵与掩埋,尚未成年的小殿下理不清也并不相信。往后七百余载,他从未放弃过找寻容礼的踪迹。直到今日仓促重逢,他在惊喜之余,同时心生狐疑成年后的容礼,比起肖似先战神,仿佛与天帝更加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容礼的记忆画面转场,三人从落月山离开之后,沿途经过一个村落,恰逢洪水肆虐,战神出手相助,解了水患,救百姓于危难之中。随后,他们夫妇二人择选了一户人家,将容礼留下。接下来,便是孩童在村庄中如凡人一般成长的鲜活记忆。这一段场景中,承曦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岁月静好。容礼的养父母一直未有生育,便将他当做亲子抚养。家中虽不富裕,但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他们会送容礼到村里秀才开的私塾读书,也会纵容他上山下海,逗狗摸鱼。三口之家,相濡以沫,即至多年后养母怀孕,亦无嫌隙。已经长大不少的容礼经常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侧,为即将到来的弟弟或是妹妹耐心地读些《三字经》、《千字文》。   大概,如果有的选,他会愿意就这样地久天长的吧。   瓜熟蒂落之前,战神夫妇二人回返。天上一日,人间数载。如此算来,其实他们也并未耽搁多久。   带走容礼的当日,养母泪眼婆娑,一送再送。许是自己也方才做了母亲的缘故,抑或诚挚谢意无以寄托,总之,玄女娘娘心软地违禁地在那胎儿眉心留下一点精血,足以保其颖悟绝伦一生顺遂。竣事,玄女俏皮地朝战神眨了眨眼睛,后者宠溺而又无奈。   承曦终于明白,自己对胎鬼那丝没来由的哀恸,来自何处。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循因溯果,不难猜出,事与愿违。美好的愿景,最终支离破碎,南辕北辙。   承曦率先起身,容礼缓了缓,随后张目。他借助少年的搀扶站了起来,礼数周到地对小狐妖道谢。   承曦静静地等待,等他交代一句后续。   容礼语调淡淡,“杳无踪迹,村中也无有任何人记得,就好似这世间从未有过那样一户人家。”他指了指,“那是两座衣冠冢,黄土之下,唯有黄土。”   杀人灭口抹去痕迹到如此程度,非凡夫俗子力所能及。行事者地位修为,至少在度厄星君之上。   说话间,那鬼胎好似被雷劈中了,疯狂地朝坟冢的方向挣扎。   容礼重重地叹了一息,“容我与他说几句话。”   承曦应允,带着白隐玉退到远一些的地方。小狐妖早就按捺不住,双手握住承曦,小神君向来炙热的掌心此时滴水成冰,冻得他一个激灵。   “我就让你别逞能吧!”   “好些没有?”白隐玉毫不怜惜地将自己那点清汤寡水的灵力灌过去。   承曦摇了摇头,“不必,握着就好。”   几息之后,容礼取下鬼胎身上的符篆。承曦酝酿片刻,指尖一道焰火腾空,将其团团裹住,转瞬之间,只余灰烬。容礼用干净的丝帕将那一小柸余灰捡拾干净,一丝不苟地埋入两座坟头中央。   白隐玉不知前因后果,但仅从他的神色和动作中,似乎便能窥探到一段风木含悲。   此间事毕,几人回返。   白隐玉见那小豆丁睡得正熟,不忍心唤醒,便打算再将人抱起来。他刚一俯身,眼前白光一闪,一把尖锐的匕首直奔他心口插来。 第43章 我是谁(九)   事后,小狐狸仔细回想,大约他将小豆丁从毒妇手里就回来时,便已然除了岔子。只不过,当时情形混乱,他一门心思都在承曦身上,无暇他顾。之后去往山谷的一路,魔族操纵孩子用昏睡掩盖异样,合情合理,他也未曾察觉,才会着了道。   被袭的一刹那,白隐玉完全愣怔了。虽说距离太近,难以躲避,但也不至于一动不动等着人家往心窝上捅。他之所以中了定身符一般,一方面是因为惊诧的缘故,更多的却是身不由己。在被攻击的瞬间,他的脖颈上骤然一紧,那块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到的玉牌急速地颤动,似乎有一股力量就要冲破桎梏钻出来。在最后一刻,又隐匿下来。   “小心。”容礼蓦地自侧边伸手推开他,尖锐的匕首划开霜白的衣袖,殷红的血渍一涌而下。被魔族操控的幼小身躯一击不中,陡然暴起,持刃的手臂在划向白隐玉脖颈之际,稍稍迟疑一刹。   承曦适才背对着这边,闻声转身,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健步将行凶者拎了起来。那孩子身子猛地一抖,一道黑雾自头顶百会穴逸散开来。黑雾散尽,幼小的躯体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被魔族术法摄了魂魄,”容礼解释,“不止她,适才殿内的妇人也是。”魔气离体之后,被操控的傀儡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的。   承曦面沉似水,他的五感被反噬封印住了,才会被钻了空子。他心头一阵针扎似的后怕,确认这小孩再无威胁之后,瞥了呆愣住的小狐妖一眼,视线最后落在容止受伤的手臂上。   容礼本就白净的面庞失了血色,他直言,“我来自魔族,大概有些牵涉,分辨得出。”   承曦是有所怀疑,近来三番五次遇到魔族非传秘术,容礼出现的时机又太过于巧合……但对方如此坦然,他反倒有些歉疚。容礼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将前因后续摊到明面上来,其实,适才截取记忆时,他明明可以不提及最初那一段的。   “我也只想起模糊的片段,”容礼叹了一息,“之前的记忆,大约是被抹去了……我……”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一头往前栽去。承曦单臂将人扶住,另一只手把那小豆丁推到白隐玉怀里。   少年此刻方才迟钝地回过神来,下意识接住那孩子。   承曦将昏迷的容礼抱了起来,步履匆匆,“去医馆。”   “哦。”小狐妖慌忙跟上。   他胸前的隐玉复旧如初,安安静静地挂在他颈项上,纹丝不动,就好像方才的异动完全是他的错觉一般。转瞬之间的变故,或许真的是他在危境之下产生了幻觉,少年来不及细想,茫茫然跟了上去。   他在一步之遥的背后,眼睁睁地瞧着承曦将另一个人抱在怀里,心里明明清楚人家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了伤,但不受控制地还是有些难受。   白隐玉扛着小丫头,身侧的手紧紧握拳。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油然而生,白隐玉,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还不如一个凡人机灵?连累人家伤到,还没说句道谢的话,又在这里矫情些什么?恁地小心眼,不像个男子汉,亏心不亏心啊你!   府城的医馆比镇里的要敞亮许多,迎客的小厮也很有眼力价,直接将他们一行带去二楼接待贵客的地方。承曦随着药童的指引将容礼送入单独的隔间处理外伤,白隐玉也排队给小豆丁找个了大夫详细检查一番。得知孩子只是昏睡,身体无碍之后,他略略松了半口气。他跟从小厮去前堂预付两个人的诊金,白花花的银子掏出去好几锭,小狐妖习惯性地肉疼。   “这诊金……也太昂贵了些。”少年心有不甘。   账房头都没抬,伸手指了指一楼门外,示意他那边棚子里无有座位的诊席便宜。   “算了,算了,还是二楼的吧。”小狐狸老老实实地递上银子。   医馆人满为患,你拥我挤。白隐玉谨慎小心地攥着钱袋子,内里却有点心不在焉,因而,有人迎面撞上来,慌忙道歉离开之后,他也未曾察觉自己怀中的灵石缺了一颗,正是承曦下过禁制令他随身携带的那一颗。   白隐玉去容礼那间药室门口打了个转,听到老大夫在问诊,承曦语音低沉,字句精炼,但有问必答。   大夫不知碰到何处,容礼昏沉中哼了一声。   老大夫“啧”着皱眉,“挺大个子的男娃娃,也忒细皮嫩肉了点。”   小狐妖从门扇缝隙里窥到,承曦未搭言,但眼底泄出一分不明显的疼惜与不满。白隐玉心尖一动,好似扎了一根刺进去。他厌恶自己这般跟画本子里写的后宅争风吃醋似的嘴脸,又没出息地难以自制,只得眼不见心不烦,灰溜溜地逃开。   走到大门口,正赶上苍凌带着小豆丁的邻居前来帮忙找孩子。他将睡着的孩子交还人家,又开了几副补药带着,把人送出了医馆。   苍凌那边盯着州府的衙役平安地遣散人群,那知州家的姨太太的确是被操纵了神魂,但本身亦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经此一遭,据说动了胎气,即便孩子能够保住,也要扒一层皮下来,也算得了报应。   狼妖是个急性子,三两句交代完毕,斜挑着眉峰道,“我这便回去了,你呢?”   白隐玉不经意回头往医馆里瞅,又转了回来。   “我……”   “你什么你……”苍凌不给面子,“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要你管!”小狐妖蓦地被踩了尾巴似的,“走走走,少在这儿碍眼。”   “切,”狼妖的嘴巴也从不饶人,“小爷岂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帮人家除个妖还钱货两讫,我这一趟怎么着也算扶危济困,凭什么白跑?”   “你还好意思说,”白隐玉气不打一处来,“两步路的间隔,你是四只腿爬来的吗?”   苍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儿,“又没让你那‘相,好,的’小白脸受伤,叽歪什么?”   “你!”白隐玉难得哑火片刻,眼里喷出火星子来,恨不得扑上去咬人。   “哦,”该死的狼妖还在火上浇油,“是不是人家的‘老,相,好’找来,不要你……”   “我撕了你的嘴,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狐狸张牙舞爪地冲上去。他不过收敛脾气一阵子,还真当他好欺负怎么地?非得教训教训这个不开眼的家伙,忘了当初是谁屡败屡战,领着全山头的小精怪找他麻烦的?   狼妖不屑于和他硬碰硬,跳开两步叫嚣,“睁开你的瞎眼瞧瞧,哪来的狗嘴,爷这是货真价实的铁齿狼牙。”他绕着气急败坏的小狐狸打圈,“不过你那眼珠子是真不好使,都跟你说过了小白脸靠不住,你非得……”   白隐玉七窍生烟,“你给我住口!”   “两位公子,医馆乃清净之地,”小药童跑了出来,插着腰数落,“请二位莫要打扰病患休养。”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狼妖瞪眼,“瞪大眼珠子瞧清楚,爷的事儿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欸,你这个人……”小药童嫌弃地瞪回去。   “好了,别丢人了。”白隐玉臊得慌,扯着狼妖的胳膊往旁边拽。猝不及防被拦住脚步,“两位客官,住店吗?本客栈可是这府城中头一号的气派,二楼可观河景的‘天字号’客房赶巧还剩两间。”   白隐玉头都没抬,“不住。”   “往前走两条街都没别的住处,您再来医馆可不方便。”店小二锲而不舍,“过这村可真就没这店了。”   “此话有理。”狼妖抽出胳膊,径直道,“带我们瞧瞧去。”   “好嘞。”小二眉开眼笑,当先一步,“二位小爷这边请。”   白隐玉立在门口,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   苍凌噙着冷笑,“我这趟雪中送炭,你不得表示表示?”   小狐狸不为所动,“钱不是这么糟蹋的。”   狼妖哼了一声,“好,你不进来也行。半夜三更,那边要是有什么动静,可别指望我帮你盯梢。”   少年咬紧了下唇不吭声。   “唉,夜深人静,孤男寡男,又是旧相识……”   “闭嘴!”白隐玉一甩袖子,“再多说一个字,你的房费自己付。”   须臾之后,合衣躺在比之前那家称不上客栈的客栈宽两倍不止的雕花大木床上,鼻尖嗅着清幽的熏香味道,大脑一片空白地盯着在夜风中水波荡漾似的幔帐……小狐妖紧紧捂住心口,痛不欲生地后悔:他怎么就如此意气用事,耳根子软呢?   男人算什么?两情相悦又算什么?他不是最瞧不起人间话本所谓迂腐的一往情深守身如玉吗?他不是狐妖天生魅惑,还打算跟人家一拍两散就去找个书生的吗?又哪来的资格在这儿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再说了,就算要爬墙根盯梢,他大不了再绕一圈,躲回医馆角落里不就好了?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脑筋混乱,被那该死的狼妖一激,便冲动地交了两间客房的银钱?   他竖着耳朵倾听,打算等苍凌睡熟,他就下楼死皮赖脸地求人家退他哪怕半间房的银子也好,他不住了行不行?   可雄心勃勃的打算抵不住瞌睡,还不等他窥得响动,自己先熬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以至于,承曦是何时来到房间,沐浴后在他身边躺下的,他属实不清不楚。他只感到身后一暖,熟悉的气息蕴在颈项之间,自己整个人都被包裹住,格外心安。   好吧,贵有贵的道理,这钱也算没白花。   一墙之隔,隔壁医馆的住宿房间环境亦不差。白衣公子斜倚着床头闭目养神,片刻过后,一道黑影映在床边雪白的墙壁上。黑影微微晃动,发出空洞的不似活人的声响,“今日我明明有机会结果那碍眼的小畜生,小主为何阻拦?”   容礼闻言,温温吞吞地睁开双眸,轻咳了一声,未语先笑。 第44章 我是谁(十)   温润如玉的青年,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令人观之心旷神怡。   容礼轻轻朗朗地笑了好一会儿,那墙壁上的阴影似乎习以为常,颇有耐心亦颇为淡定地不曾打断。他自己笑够了,方才回答,“我发现了一点更有趣的状况,你去帮我验证一下。”   阴影不解,“不分开他二人,我们无法靠近。”最初的袭击失败,他们便推测出,承曦大约是有未知的手段,才会复原得异常之快。后来,排除一干因素,疑点便只能在那形影不离的小狐狸精身上。   容礼意味不明地望着窗外,“天亮前,我会将承曦引开。你但去无妨,周边自然有人料理。”   阴影迟疑,他们这位“小主”的性子可比魔王难猜上许多。最初,族中残余皆是些修为高深却桀骜不驯之辈,魔王在世时方堪堪压得住,根本不买他这个来历不明家伙的账。第二次神魔大战之后,魔族人才凋敝几乎泯灭于六界,侥幸留存者犹如一盘散沙,丧家之犬一样被围追堵截。容礼的出现,仅凭一枚信物和一手秘术,并不足以服众。直到他凭借凡人之躯闯至幽冥海底,归来之后又以雷霆手段运筹帷幄,将江河日下的族群粘合到一处,重获生机。   谁也瞧不清楚容礼背后的筹谋,他表面风光霁月实则阴晴不定。他不揽权不冒进,丝毫没有称王称霸的念头。甚至曾经有一护法自作聪明,学那人间帝王权数中所提及,擅自纠集随众拥立容礼接替魔王之位。结果,径直被拿下,送往幽冥之海值守,至今未归。   容礼一心一意似乎只想解开封印,迎回魔王,不禁令人对其身份百思不得其解。“小主”这一称谓,乃族中新晋的愣头青偶然一呼,容礼觉得有趣未曾禁止,便也就沿袭了下来。长此以往,其真实身份乃魔王之子的蹊跷传言不胫而走,族众私下将信将疑,亦无人有胆量当面求证。   阴影试探着问道:“这一次,要斩草除根吗?”   容礼目光转向他,很遗憾似的喟叹一息,“你杀不了他。”   日出前的最后一幕夜色中,有人急匆匆地跑上客栈二楼,敲响了天字号的房门。   承曦翻身下地,打开门扇,果然是医馆的药童来传讯。他示意小童先行回返,自己走回床边,将小狐妖的被子掖好,取过虽用术法清洁过但仍旧残留血腥气的外衫罩上,转身离去。   床榻另一边的热度散尽,白隐玉缓缓睁眼。药童的报讯他听了个模模糊糊,他本是意欲起身跟着前去瞧瞧的,毕竟人家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而他连句道谢的话也未曾出口。可不知为何,他陡然间睡意上涌,好似坠入云山雾罩的迷境,怎么也醒不过来。勉力将眼皮掀开,又阖上,陷入沉睡中。   少许,一道暗影穿门而入,飘忽立于床前。虚影抬手,指尖魔气逐渐形成一把如有实质的锋利刀刃,快如闪电地朝小狐妖脖颈上斩去。   承曦几息之间便赶到医馆,容礼的房间彻夜燃着烛火,守夜的小童正帮老大夫按着病患的四肢,意欲为他行针。但床榻之上的病人似乎是被噩梦魇住了,挣动得十分剧烈,那一老一小使尽浑身解数也搞不定。老大夫手一抖,银针差点儿扎到自己胳膊上去。   承曦疾步上前,悄悄渡了些许灵流,安抚容礼识海中创伤。随即,他替药童按压住病人双手,老大夫趁机在几处大穴位下针,渐渐地,病人平静下来。   待一轮针行毕,老大夫收拾东西离开时已是满头大汗,承曦诚恳道谢,送至门外。他回返时,容礼已然清醒过来。   他撑胳膊坐起身子,观察一圈,温和地问床边小童,“在下适才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这里是府城最好的医馆,日常伺候的都是高门大户的贵人,小童习惯了被呼来喝去,哪里见过长这么好看还如此春风化雨的病人?他两只手摇得跟蒲扇似的,“没有,没有,只是好悬我师父扎针的时候没给您扎偏,不然小心口眼歪斜。”那……小童又偷瞄了一眼,可就太可惜了。   容礼略一沉吟,做了个鬼脸,“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小药童看呆了,这位公子做鬼脸也跟闹着玩似的,丝毫不难看。   容礼见状,俏皮在药童的后脑勺摸了一把,爽朗地笑起来。把那小朋友整得跟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羞臊地将头埋了起来。   承曦送走了老大夫,倚在门畔,目睹了全程。   容礼不慌不忙地敛了笑容,吩咐小药童替他煎药去。房间里瞬时安静下来,他侧首端量着承曦,云淡风轻地摊着手开口,“你瞧,我这些年属实没什么长进。”   承曦凝眸未语。   容礼似乎也不需要他应答,他话锋一转,“小殿下似乎持重多了。”   这是二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称呼承曦。之前碍于总有旁观者在场,他们均默认地没有提及彼此身份。承曦不得不承认,容礼一如既往地聪慧妥当,进退有度。   然而,疑点依然摆在那里,承曦不愿对旧友诸多猜忌,却也更不能盲目轻信。   “许久未见,人间岁月漫长,我都数不过年头来了。”容礼感慨地摇了摇头,“坐下聊聊?”他依旧善解人意,如承曦记忆中的模样。   承曦走近两步,坐在圆桌边的椅子上。容礼也从床榻上下来,承曦待要出声阻拦,他摆了摆手,“无妨,我虽肉体凡胎,也不是瓷器。小殿下可记还得,当初去偷仙桃,你把风,我可是爬树那个。后来被园子里的仙娥追出来的时候,我也比你跑得快。”容礼的拳脚工夫,也是风鸣一招一式手把手教出来的。   承曦唇角微弯,爽快承认:“记得。”   容礼坐下,就着桌上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随口喝下。他向来恣意,无谓贵贱,山珍海味食得,吃糠咽菜也不怕。他知承曦讲究,也不强行分享。   容礼轻轻触了触包扎好的伤口,“如今老胳膊老腿的,身手不比当年,竟被这点雕虫小技伤到,着实有些丢人。”   承曦语气郑重,“多谢。”   容礼闻言一哂,“我帮的又不是你,你谢什么?”   “……”承曦滞了一息,一时不知如何阐释。   他斟酌着道,“是我疏忽的缘故。”   容礼侧过视线,似笑非笑道:“殿下何必自责,反噬之果非短时可消解。战神的职责在于上天入地降妖伏魔,卫天道人伦,护六界太平,而非看顾一草一木或是一人一妖。还是说……”他顿了顿,“那小狐妖与殿下关系匪浅?”   容礼的语气明显是在打趣他,承曦应该随口否认。周边危机四伏,无谓增添把柄。但不知是相隔数百年的老友叙旧氛围过于难能可贵,还是他打从心底里不情愿否定,承曦思忖几许,中规中矩地答道,“恩人。”   “恩人?”容礼诧异。   “嗯。”承曦未作过多赘述。   容礼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只是感叹了一句,“天上人间,缘聚缘散,还怪有意趣的。”   承曦视线平静地扫过来,“我自五百年前继战神位起,多次行走下界,遍寻你的踪迹而不得。”   容礼目色一凝,半晌无言,似揣度又似无奈,最终化作一句自嘲,“劳殿下记挂,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话已至此,再说些不痛不痒的就没意思了。容礼不待承曦发问,主动坦言,“当年殿下寿宴之上突发意外,我也慌得不知所措,一门心思只想把你带去安全的地方。行至半途,遇魔族袭击,我下意识挡了一下,再醒来,就已是上天无门了。”   当时,承曦年幼受惊又被下了迷仙丹,浑浑噩噩的不清醒。他的确记得容礼架着他从宴席上逃离,不知走到哪里停下,接着他眼前闪过白色的一道屏障。随后他便无知无觉,彻底昏睡过去。其间细节,他醒来之后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半分,但与容礼所述,完全对得上。他一个无修为傍身的侍童,被魔修力道击下九重天,保住一颗小命已属不易,自是无力登天。   容礼转头将视线透过窗扇望向远处,徐徐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便试着寻根溯源试试。谁知,”他苦笑一声,“在那天宫之上没心没肺地度日,我竟不知自己竟早已累及无辜。我趁那胎儿未曾酿下大祸之前,将他带去深山谷底藏匿。这些年,我遍寻消业之法而不得,倒是给自己练就了一身江湖术士的把戏。是我一直不忍心将其度化灭绝,才被不轨之徒钻了空子,趁我外出之际,将他诱出,以至无法收拾的地步。”   容礼一直松竹秀挺的脊背弯下三分,眉目低垂,“他不晓生辰,不知自己的来处……我亦如是。”   承曦紧抿着唇瓣,年幼时,他曾轻易许下承诺……   “你若有意,我带你回天界。”   容礼身上谜团之源,不在魔界,便在九重天上。观他形貌,似乎后者的估量更大一些。他不敢夸下海口,错综复杂的天庭当下尚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但一个两个,他心之所念职责所在,总要尽力护着。况且,是非黑白终归该有个说法,云雾之上,非是不法之地。   容礼沉吟,“谢过殿下好意,待我思虑一二,再做定夺。”   送走承曦,容礼饶有兴致地坐回桌边,继续品着那不登大雅之堂的粗茶。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那道暗影回返,映在墙壁上。影子尚未开口,容礼便从其佝偻丧气的轮廓中窥到满溢出来的挫败与困惑。他抬手示意对方稍等,先让他笑一会儿再说。   【作者有话说】   容礼:怎么样,我说你不行,不信吧?   阴影:笑什么笑,谁家主子一天天嬉皮笑脸? 第45章 我是谁(十一)   容礼手指点着桌案,好整以暇地问道,“如何?”   暗影不甘不愿,“属下无能。”   容礼循循善诱,“怎么个无能法,说予我听听。”   暗影吭哧吭哧,“小主早已埋下暗桩,也不通个气,是信不过属下吗?”   容礼反问,“你觉得他是暗桩?”   暗影挠了挠自己头上不存在的呆毛,不确认地嘀咕,“他身上溢出的千真万确乃魔息……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太强悍了些。”   容礼眸中暗色一涌,旋即风平浪静,说了不相干的一句,“你替我去狐族那里走一趟,自有人接应。”   暗影不解,“狐族?”   “对,狐族。”容礼端起茶盏,将无波无澜的水面吹出褶皱来。“去那世外之地查清楚,七百年前,承曦殿下寿宴之上丢了的那只小狐狸,到底是何来头?”   当年,他原本打算抓活的,但形势所迫,根本逃不出去。就在他孤注一掷,冲破封印直取承曦心头血之际,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不仅挡下他的力道,还翻江倒海一般将他体内魔息全部倒吸出来。以致二人头重脚轻,失去平衡,直直坠下九重天。   这些年,魔族分崩离析,杂务焦头烂额,他分不出太多精力。但这一节外生枝他一直惦记着,散出去的网如大海捞针似的不得其法,狐族那边也无有确切的消息,一度令他以为,或许一切实乃天道巧合,时运不济。   不料,这巧合来巧合去,竟汇聚至此一处。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自投罗网而来。适逢他那各取所需的盟友刚刚传来消息,狐族与天庭的决裂别有内情,当年捣乱的小狐狸非是普通的天庭灵宠。   形势愈复杂混乱越有利,容礼心底隐隐泛起偏执的悸动。什么天道公理,不过一群一叶障目的家伙自以为是罢了。那高高在上的天庭已然烂到根里去了,这一回,万事俱备,他凭什么不可以搅他个翻天覆地玉石俱焚?!   暗影得令,“属下这就去。”   容礼静默许久,将杯中凉了的茶水泼了出去。   承曦回到客栈时,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见到少年正失神地坐在窗边,不知想些什么。   小神君放下手中餐盘,唤道:“过来。”他可没伺候过人,顺手取了早膳上来已是了大不起。   白隐玉一惊,揉着眼帘遮掩自己的魂不守舍。他暗自腹诽,都怪那可恶的狼妖,自己倒是睡饱了,一大清早就不知跑去了哪里,害他心疼银子心疼了半宿,以至于睡得昏昏沉沉,脑仁疼。   他其实根本不饿,就算修为平平,也无需人间一日三餐果腹。但他嘴馋喜欢吃,自打跟承曦说了一回,那人鄙夷过后,却好似记在心里,但凡境况允许,总不忘迁就他的口腹之欲。   这有什么的?一点点小恩小惠罢了。你自己又不是没手没脚,人家走了难道就会饿死不成?   小狐妖拿起包子咬了一大口,呼哧呼哧地嚼着。   承曦嫌弃地提醒,“细嚼慢咽。”小狐狸这幅吃相,到了天宫,即便有他护着,也定要被暗地里嘲笑不可。算了,他还是盯紧点儿好了,左右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白隐玉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越让他矜持他越粗糙,直把自己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灌了好几大口水才咽下去。他本以为小神君又要叱责他,结果等了半晌,承曦只是面不改色地旁观,间或屈尊降贵地给他添了盏茶,仔细看,嘴角似乎还噙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小狐妖赶紧低下头去,莫要再看,美色误人。这要是瞅顺眼了,口味养刁钻了,人家拍拍屁股回那九重天去,他可如何是好?   “吃好了?”   “喂。”   “小玉!”   “啊?”小狐狸倏地回神,“吃饱了,撑死小爷了。”   “嗯。”   “欸,你刚才叫我什么?”少年心头小鹿乱撞,原来神庙里那一声,竟不是他的幻觉?   “小,玉。”承曦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怎么,我唤不得?”   “不是,不是。”小狐狸有点儿炸毛似的慌乱,“不是不让你叫,名字嘛,不就是给人称呼的。就是,你以前也没有喊过,突然这么一叫……对了,对了,”他蓦地找到由头理直气壮起来,“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你既然记起自己的来历,总该交代一声吧。”   承曦淡然地觑着他,白隐玉也不甘示弱地回视,就在他以为小神君不会回答,自己该给自己搬个台阶下的时候,承曦一字一顿,“承,曦。”   撂下这两个字,他随即起身,“吃好了便随我下楼,该去当面与人道声谢。”   “承,曦……承,曦……”白隐玉起身跟了上去,口中喃喃地复述,也不知是哪两个字,怪好听,怪烫口,还怪熟……“啊!”小狐狸一脚踏空,幸亏承曦回身扶了他一下,方才没摔个五体投地。   “你,你,你……”他惊遽之下,还不忘环视四周,免得给他家小神君招惹麻烦。好在时辰尚早,客栈一层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小二倚着柜台打瞌睡。   承曦嫌弃,“舌头捋直了说话。”   “你,你……”白隐玉一咬牙一跺脚,用气声,“与那战神,是不是重名重姓?”   承曦:“……”耗费了吃奶的力气,就憋出这么一句?他真是要被自家这只该壮胆时不壮胆,不该莽撞时候瞎莽撞的小狐狸气得没脾气。这自欺欺人的侥幸本事,也是没谁了。   承曦幽幽道,“天宫诸神需避殿下名讳。”   白隐玉听得一知半解,“那你,怎么……”   小殿下实在看不得他再蠢下去,兜头将人拎至身前,“九天之上,名曰承曦之战神仅此一位,如假包换,就在你眼前。”   “呃……”白隐玉使劲眨了眨眼,又揉了揉耳朵,认命一般五官都耷拉了下来,“哦。”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着实太炸裂了些。刚刚自我开解了一大通,堪堪接受了承曦来自上界这一事实,转头又遭一道玄雷当头劈下。   其实,他向来迷糊,没什么高低贵贱的俗念,对天庭不存在高看一眼的光环,也不认为生而为妖就要低那些神仙一等。这一点朴素的与生俱来的自尊,始终未变。只不过他更加清楚明白,天地有差,事实摆在面前,那是一个他去不到的地方而已。   但是,可但是……知晓承曦乃来自九重天上的神仙,与得悉他就是那位说书先生口中吹嘘的,下界神仙话本封面描摹的,一众花痴精怪追捧的……并世无双年少英雄所向披靡的小战神,所遭震撼,怎可同日而语?   据说那战神为开天辟地唯一一只金丹赤凤……他将人家认做山鸡?!白隐玉欲哭无泪,面颊火烧火燎般得红,恨不得即刻跑出去,挖个深不见底的坑把自己囫囵个埋得谁也挖不出来。   他那一点点见不得光的,不自量力的奢望承曦在回返天庭之后,会不会像那些无足轻重的小神仙一般觉得上界无聊,继而惦记起他的风趣合拍来,也变成了妥妥的痴心妄想。   越琢磨越是万念俱灰,大抵唯一的安慰,便是承曦送他的羽扇乃货真价实的凤翎所作,他发财了。   承曦放下他,径自前行,任由小狐狸在身后蔫蔫地跟着。他理解,乍然揭开如此惊天实情,任谁也要经历一个从不可置信到将信将疑,从情何以堪到面对现实的过程。何况这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狐妖,且够他消化一阵子。但事已至此,他马上要将人带回天庭,总不能再瞒下去。即便不是最好的时机,说了也便说了,一个身份而已,改变不了什么。   小神君自忖思虑周全,也仅想到白隐玉需要时间来直面真相这一层。至于少年山路十八弯的脑回路,他是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的。更无从揣度,他这厢正准备着执子之手朝夕与共,那边厢没良心的小狐狸精已然琢磨上他走后如何找寻下家。   但凡察觉蛛丝马迹,小殿下非得掀了白姓少年的山头不可。   二人便如此这般各怀心思地行至隔壁医馆,承曦敲门,药童将二人迎进房内。   白隐玉魂魄尚未归位,牵线木偶似的向容礼致谢。   容礼瞧得有趣,“谢倒不必了,喝喜酒的时候别忘了知会我一声就好。”话是对小狐妖说的,他却朝承曦眨了眨眼。小神君无奈蹙眉,他明明说的是“恩人”,这人也太善于察言观色了点。   “啊?”白隐玉茫茫然没听懂,自说自话地接道:“我们山中桃花精姐姐酿的酒最是醇香馥郁,城中不少人家定来喜宴用,确为喜酒。你若是有意,我取些送来尝尝。不过,你刚受了伤,是不是不宜饮酒?”   容礼:“……”这都哪跟哪啊?他好笑地瞥向承曦,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可人儿?后者扶额侧过头去,无话可说。   容礼硬着头皮附和:“不用这般麻烦,我这不过小伤,左右无事,我随你去取好了。”   承曦意外。   容礼失笑,“怎么,我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白隐玉找回些精神头来。   容礼朝承曦努了努嘴,意思是你问他。   承曦无语,“关我何事?”   “那你们现下不是要回你说的山中?”容礼这一句是问白隐玉的。   小狐妖张了张口,又阖上,也把视线投向承曦。他本是打算硬气地就此告别,末了还是说不出口。那犹犹豫豫的眼神,看在小神君眼里,还以为他是舍不得不辞而别。   承曦善解人意地宠着,“那就先送你回去。”再急也不至于差那告别的一天半日。   果然,要送他回去。   小狐妖很想快刀斩乱麻地拒绝,吐出口的却是,“也好。”   于是,他们鸡同鸭讲了一圈,便退了医馆的房间,三个人三条心思地上路了。 第46章 神魔殊途(一)   定下了回山的方向,三人却没有急于赶路。主要是那小狐狸动机不纯,一个劲往热闹的街巷里钻。容礼优哉游哉,无可无不可,甚至还有些不经意的推波助澜。神君虽对闲逛嗤之以鼻,到底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情,索性听之任之。   人界连年战乱灾荒不断,府城照比以往,萧条许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于化形之后只偶尔来过他一两回的小狐妖来说,处处皆透着新鲜。   从府城中央医馆往城外走的一路上,他被街边一连排的商铺、摊位绊住脚步,瞧哪个都稀奇,看哪个都稀罕,一路走走停停,比之前哪一回都要兴致勃勃,方才压下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但这小狐狸一律只看不买,一路上遭摊贩白眼也无所谓。   容礼一开始瞅着有趣,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小狐狸被干果铺子老板翻着白眼儿往外撵之际,豪迈出手,直接包圆儿。任少年上蹿下跳,愣是没拦住。   “公子,您家住何处,我们给您送上门吧。”   “好啊。”容礼挑眉问白隐玉,“何处?”   “你买的,问我作甚?”小狐狸精垂头丧气。   容礼无所谓,“哦,我随手买的,我在这里又无亲朋,不然送去街边……”   “别别别。”小狐狸臊眉耷眼地说了个地址,让人家送到柳家小哥的宅子去,就当还之前马小姐,哦不,柳夫人拔刀相助的人情了。不然,真要是带回山上去,那帮小兔子精小地鼠什么的非以为他脑子坏掉了不可。   唉!人家有钱有颜,风度翩翩,又大方,与小……战神殿下走在一起,才像是一路人。   不过,他也不差,不就是银子吗,他也有,显摆什么?   白隐玉复又昂首挺胸,“小二,这块玉佩怎么卖?” ,   “客官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主家说了,若是遇到有缘人,二十两纹银您带走。来来来,我给您系到腰间试试……”   小狐狸惊呼,“什么?二十两?”   小二痛心疾首,“这可是打了对折呢,要不是看您诚心……”   “打住,你怎么不去抢?”小狐狸怒目圆睁。   小二不甘示弱,“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你当我冤大头啊,就这品相,顶多值二两。”   “五两,不能再少了。”   “一两,不能更多了。”   “你到底买是不买?”   “当然,不买。”   “切,不买你问什么价,穷酸。”   “黑店。”   “穷酸!”   “黑店!”   小二拎着扫帚撵人,“走走走,买不起别在这儿碍眼。”   小狐狸站在门口叉腰,气势汹汹地反驳,“我站街上你管得着吗?”   容礼瞧斗嘴瞧得兴起,这小狐狸简直太有意思了,都不忍心上前打断。承曦没眼看,径直往前走。走出去老远,又面无表情地走回来,朝喋喋不休的小狐狸伸手,“给我。”   “什么?”   “我的银子。”   白隐玉:“……”男人果然都是没良心的东西,临了临了,还不忘明算账,真是无情啊。   他掏出怀里的钱袋子怼过去,“给给给。”   于是,接下来,白隐玉进了绸缎庄。他眼皮刚一抬,承曦指着一匹丝绸,“包上。”   “你疯了!包什么包?”白隐玉一把将其拖出去,“那是给小姐夫人做褂裙的料子,你家里娶亲了吗?”   小狐狸驻足在街边的古玩摊子旁,刚拿起一个手串比量,承曦又自作主张,“就买这个吧。”   小狐狸炸毛,“买什么买,一看就是唬人的玩意。”   摊主不乐意了,“不懂行不要乱说话。”   白隐玉路过字画铺子,方睨了半目,承曦一抬手,话还未出口,就被小狐狸直接抢回了钱袋子,“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银子烫手还是怎么着,一点儿也不会过日子。”末了,他突然想起来,人家是天界的小殿下,哪里需要精打细算地节省度日?   他讪讪地闭嘴,又把钱袋子扔了回去。   承曦接住,面色不虞,“你管我?”他对这些下界粗制滥造的玩意才没兴趣,不过想哄人,对方还不领情。适才为何容礼挥霍时,他听之任之,就敢在他面前逞威风。这人啊,就不能太惯着。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一天我就管你一天,你拍拍屁股走了我也管不着。”白隐玉撂下一句,气呼呼地往前走。   承曦一头雾水,一回头,见容礼一副老神在在看好戏的神情。   他蹙眉低嗔,“难搞。”   容礼终于找到点小殿下儿时尚且率真的影子,他拍了拍承曦的肩膀,幸灾乐祸地,“兄弟,任重道远啊。”   承曦一凛,看来他之前敷衍的“恩人”说法,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容礼素来敏感聪颖,他也没打算一直隐瞒。人家既然看破,他更无必要再欲盖弥彰的否认。况且,他也是堪堪意识到,即便不动如山者,有些事也是根本藏不住的,   小神君绷着脸,容礼朝他眨了眨眼,又如幼时偶尔“以下犯上”似的在殿下发顶虚揉一把,不着调地感叹,“孩子长大喽。”   白隐玉回首,正瞥见这姿态亲密的一幕,他转过头,走得更快了。   鸡飞狗跳,各说各话地走了一路,出城之前,容礼做主找了个老字号的馆子,饱餐一顿。这一回,白隐玉坚持要付账。一码归一码,心里不舒服是不舒服,心疼也是真心疼,但好歹把谢意表达在了行动上,他不习惯欠人家的。   一番折腾下来,出城入山,迁就容礼凡人的步速,待到半山腰上,已然是夜幕深沉,万籁俱寂。   小狐狸推开院门,屋中很干净,但无人居住,清羽大约还是住在桃花精姐姐那里。   这处院落分东西两房,之前,他和承曦一直住他那一间。可现下,当着外人的面,小狐狸不愿显得纠缠不休。   他快刀斩乱麻,不给自己纠结往复的机会,“不早了,你们先歇着吧,明日我取桃花酿来。”   承曦莫名其妙,什么叫“你们先歇着”,他和谁歇着?当初敲锣打鼓地昭告自己与人双修也不见他羞臊,如今生米熟饭了这许久,竟又多此一举地矫情起来作甚?他直觉有什么地方或许出了岔子,但又理不出个头绪。而且,他如何说得出口,让人家不要走。   小神君一扭头,回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白隐玉做贼心虚地给容礼指了指另一间房,“屋子打扫过,客人用的被褥在柜子里。”   山间精怪没那么多讲究,最早未建屋舍,男女老少挤在一个山洞中也是常有的事。化形之前,清羽几乎时时陪着他。化形之后,她有时住在这儿,酿酒季节住桃花精姐姐那儿,还有大半时日留在山顶照顾婆婆。因而,余下那间房做客房来用,并无不妥。山中上蹿下跳的小兔子有时赖在他这里,也住过。   容礼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多谢。”   小狐狸精磨磨蹭蹭。   容礼好笑,“还有事?”   “没,没了。”少年一咬牙一跺脚,冲出门去。有些事,防君子不防小人。人俩要是有多余的心思,他提防着也没用。况且,他又能盯到几时?待承曦回到天庭,排队等着小殿下宠幸的善男信女还不排到南天门去,根本轮不到他操心。   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那人一走,他就去寻摸张秀才、李秀才、王秀才去。谁离了谁还不照样风生水起?他才不会蠢到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地爬过好长一段山路,即至桃花精姐姐院门外方才想起,他忘记给容礼交待要撒药了。这山中多虫蚁蜂蛭,他们妖气傍身者不怕。但一个凡人身处其中,不撒些驱虫的药粉,则难免受其扰。尤其当下,蜂蛾泛滥,若被群蜂攻击,可不是闹着玩的。   白隐玉在脑海中试想一下,容礼那张斯文俊秀的小白脸,倘若被叮成猪头……看那人还盯不盯着瞧?   小狐妖恶劣心起,左右死不了人,他晚一会儿没事吧?   “是小玉回来了吗?”清羽推开院门。   白隐玉吓了一跳,乱七八糟的心思顿时抛到脑后,“姐姐,你怎么还没睡啊?”   “听苍凌说你快回来了,”清羽带着他坐到院中石桌边,“给你留了新开封的果子酿。”这种清甜爽淡的果酒不作售卖,专门酿来自己人佳节共饮。   小狐狸没精打采的坐下,端起碗干了一大口。山间生活粗放,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畅快。   少年一抹嘴,“他才不是这么说的吧?”   清羽闻言一顿,叹了口气。苍凌当然没那么客气,他的原话是,“你们家那只缺心眼的傻狐狸,被人吃干抹净了,还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你瞧着吧,马上让人始乱终弃扔回来,哭都没处哭去。”   白隐玉不用清羽明说,猜也猜得到狼嘴里能吐出什么芬芳来。   他梗着脖子倔强,“好大一只狼妖,脑子里尽是些迂腐落后的大男子主义,不知所谓。况且,我也是男人,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我还是只狐妖呢,我与人双修,自己增长修为,我不欺不瞒,我乐意。我们又不是什么三拜九叩,明媒正娶的夫妻,合则来不合则去,我有什么可死缠烂打的?”   小狐狸语速很快絮絮不休,好似憋着一口气,不一股脑倒出来就再也没机会似的。少年说两句闷头喝一口酒,一连串的心里话吐尽,那一小坛子果酿也被他饮了个精光。果酒虽不浓烈,但此般疾灌下去,也足以醉人。说到后来,小狐狸已有些口齿不清,眼前人影也晃动起来。   清羽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发顶,“所以,他果真来自九重天上?”   白隐玉恹恹,“嗯。”岂止,人家还是无上尊贵的战神殿下呢。   “也是真的要回去了?”   小狐狸倏地一下,眼圈红了。 第47章 神魔殊途(二)   是夜月明星稀,山间小院拢着淡淡的银光。四周间或虫鸣蛙叫,这一片方寸天地酒香袅袅。本是十分温馨静谧的场景,如若忽略那个抱着酒坛子大言不惭,不时咬舌头打酒嗝的少年的话。   白隐玉面颊通红,伸手指着头顶天空,骂骂咧咧地叫嚣,“神仙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住得高一点罢了。哪天不小心掉下来,摔他个狗啃泥。”   清羽无奈,几次想把酒坛从他怀中取出而不得,只好任由他发泄。   “姐姐,我跟你说,那上边……”少年义愤填膺,“尽是些乌七八糟的祸害,不干人事儿,比咱们下界山头还不如。”   他滞了一息,喷出一口酒气,“倒也不是全数草包,也有那……”少年迷蒙的醉眼眨了眨,闪现星子般的光芒,“也有那嫉恶如仇,俊朗不凡,年少英雄……总之,”小狐狸被酒意渲染的脸颊漫上另一层春色,“总之就是长得好看的,不看白不看……看,内个,看一眼,少一眼……”说到后来,语气又蓦地低沉了下去。   所谓酒后吐真言,并不只在言语之间。   清羽怜惜地替他擦了擦唇边酒渍,轻声问道,“小玉,可是舍不得?”   小醉鬼倏地一个劲摆手,生怕自己露怯似的,“我才没有舍不得呢?谁舍不得?本小爷岂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枉为狐妖。再说了,那九天之上有什么好,非得勤学苦练废寝忘食,还不知晓能不能飞升,哪辈子能飞升。就算我乐意苦修,人家……也没人乐意等,我何苦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他低下头,忿忿地,“况且,凡事还有个先来后到,厚此薄彼呢。”容礼凡人之躯,得以与小殿下青梅竹马。轮到他,便是公事公办走不了一点儿后门……谁稀罕?!   “你是说……”清羽听苍凌编排了几句,还来不及细问,“那个来找神君的人?”   “谁?哦,是有个人……啊,对对对,人,人,人!”少年猛地起身,酒坛子滚落在地,溅了一身。他拍了拍糊里糊涂的脑袋,就说好似有什么事来着……他忘记了送药!他适才只是劣念一闪,过过干瘾罢了,并无恶意。好歹人家刚刚救过他,便是个不相干的人,亦不该因怠慢而遭难。若真是让容礼被山间毒虫蟥蚁伤着了,他怎过意得去?   清羽只见少年身影一闪,捞了墙根底下晒好的几个药袋子,就晃晃悠悠地冲出了门。她反应过来之后,也不放心地追了出去。   白隐玉一路跌跌撞撞跑下山腰,他熟门熟路地推开院门,不期然脑袋顶上被一枚物件撞了一下。少年本来双脚都踏进去了,又下意识回头好奇地盯着门框上一条绳子坠下来悬着的玩意儿瞅。   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他家的啊。   那物件晃得他本就晕晕乎乎的脑袋更迷糊了,小狐狸心思单纯,醉酒之后更是一根筋,这边困惑着,那边就已经伸手欠欠儿地摸了上去。   谁知“嗡”地一声,便捅了马蜂窝。一球被吸附在内的群蜂陡然摆脱束缚,溃逃出来,直奔着小狐狸一拥而上。   容礼在房中听到动静赶来已晚,只见一个雪团子缩头缩尾地滚在院中,被层层叠叠的马蜂围拢,遁逃不及,狼狈不堪。   他瞥了一眼,果然困住虫蚁的符篆被碰过了。他赶紧从怀中又取出一张澄黄的符纸,用火折子点了,直往那蜂群中心劈过去。   呼啦一下,群蜂四处逸散逃窜,旋即又被一阵罡风吸附到院门口所坠法阵中。   容礼上前两步,手堪堪要伸向雪团子,一道黑影抢先闪过,身法快地在他眼前留下残影来。   承曦眉头紧锁,一把将小狐狸捞起来团进怀里。瞅见狐狸身上几处皮毛立时红肿起来,小殿下本就冷冽的神情愈发跟三九天的霜冻似的。他原本算计着晾他一阵子,自己先行打坐一个小周天,再去把人捉回来。谁知就耽搁了半步,这不省心的家伙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刚要抬手把狐狸脑袋揪出来瞧个仔细,雪团子倏地一哆嗦,又化成少年的模样,歪歪扭扭地站不稳。   承曦搀扶着他,白隐玉偏是不老实,脑袋转来转去去,不给人瞧,还一个劲儿把小神君的手往下扒拉。眼瞅着就要将人惹恼,恰逢清羽敲了敲虚掩的院门,跟了进来。   “姐姐。”小狐狸委屈扒拉地喊人,醉醺醺地就要往上扑。   小神君面色沉得令人不敢直视,他压根瞧不见,捂着脑袋一个劲儿往清羽的方向挣。   清羽走上前来,一下子看见他脑门上又大又红的几个疙瘩,心疼不已。   “这孩子毛毛糙糙,给二位添麻烦了,我带他回去擦些药吧。”清羽温声地与承曦商量。   承曦知晓清羽算作白隐玉的至亲,一向对其关照有加,他亦心怀谢意。加之对方一届女妖,姿态又放得低,总不好拂了面子。   这一下,小神君也不方便阻拦了,又舍不得撒手,干脆打横将人抱了起来,无视少年的高声抗议和剧烈挣扎。   “我送他过去。”小殿下强硬地将人束缚在怀中,朝全程旁观的容礼眼神示意了一下,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清羽礼数周到地福了福身子,跟随而去。   容礼俯身,从地面上捡起一包药粉,指尖点了几许捻了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眸色深不见底。   承曦抱着小酒鬼顺着山路拾级而上,小狐狸最初尚抗争几下,无异于蚍蜉撼树。不大一会儿,或许是禁锢的怀抱过于温暖而安稳,这没心没肺的家伙,竟然打起小呼噜来。小神君垂眸瞅他,真是恨不得扔到河里清醒清醒。   承曦在清羽的指引下,将其放置到侧边房的单人床上。趁清羽取药和醒酒汤的空隙,小殿下寒着一张脸,不惜耗费灵力替这家伙损伤的皮肤修复。指腹所过之处,表面上无有变化,但少年睡梦中也止不住搔痒的手顿时安分下来。无论用不用药,明早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弭下去。   清羽取来消肿的药膏,承曦很自然地伸手接。她顿了一下,递了过去。神君为其擦了药,又将醒酒汤耐心地喂下去,照拂着小作精睡熟。承曦起身,到院子里的水井边仔仔细细洗干净双手,客气地与清羽告辞。   清羽将人送至大门,承曦走出去几步,听到身后有些犹豫的一声,“神君请留步。”   承曦驻足,回身。   清羽迟疑地迈出门槛,手指绞着衣襟,有些不知所措。一开始,她观承曦气度,便有些怀疑非是白隐玉口中的“小山鸡”。可奈何,那孩子风风火火地早已把事做满,压根无有回旋的余地。而她本也是个性子温吞,拿不定主意的,也怕自己见识少,大惊小怪,不好多言多语。   即至今日,小狐狸酒后一番吐露。句句不提伤心,却字字难掩落寞。他从未见过白隐玉这个样子,难免心疼。再者见承曦方才种种照顾即便面色不好看,但态度不似敷衍,因而斟酌再三,鼓足了勇气,将人喊住。   但晓得承曦乃天界神官之后,她观其气场越发忌惮,一时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承曦已然将威压收敛得微乎其微,见状,主动回行几步,维持在一个恰当的距离,不甚熟练地摆出尽量温和的神情,诚恳道:“您有话但说无妨。”   清羽深吸一口气,豁出去道,“恕我多言,小玉那孩子无父无母,我亦无教养孩童的经验,他算是自己磕绊着长大的,性子有些倔强逞强,常常口是心非。”   承曦耐心地听着,示意她继续。   话已至此,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但清羽十分了解白隐玉,不会不顾忌他珍视的颜面和尊严,掀他的老底。她斟酌少许,慎重道,“我时常回忆起刚将他从雪窟窿里刨出来时,小小的一团,冰封了不知多少年,我们都以为他缓不过来了。谁知醒来之后,上房揭瓦的,是这么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   承曦顺着清羽的话语想象那个画面,神态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彼时,苍凌尚未定居于此,这片山头无有道行高深的精怪,屡屡被路过的大妖欺辱践踏,死伤乃家常便饭。能跑的都跑了,留下的要么是树精婆婆和我这样心有挂碍,离不开的……”紫云的事,白隐玉之前删删减减写了书信让苍凌捎回来,因而这份挂碍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或是桃花精妹妹那样舍不得自己一手栽种的瓜果,还有兔子精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拖家带口无力辗转……总之,但凡想要活命的,便不该留下。我也劝过小玉无数回,他总是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立志要做这片山头的土霸王,让我莫要挡他的雄心壮志。其实,”清羽失笑,“他那三脚猫的修为几斤几两,谁还看不出。他不过是惦记着所谓的一食一水的恩情,不忍心扔下我们这些老弱病小罢了。多少回命悬一线,伤痕累累,我以为他总会胆怯后怕。可这孩子心软,嘴却硬得跟这山间石头似的。性子也执拗,还真就百死而不悔,亦不改口。”   看似小气市侩一点亏也不肯吃的冲动少年,实则心底自有最朴素的坚持。   清羽叹息,“本性难移,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还望神君多多担待。”哪怕是有缘无分,至少好聚好散。   承曦觉得自己听懂了,清羽大抵是在托付他,但又下意识怀疑懂得不是那么彻底,“责无旁贷,请姑娘放心。”   下山的路上,承曦的关注点落在“命悬一线,伤痕累累”之上,那人不后怕,他却难得的心有余悸。尚不及将清羽的话琢磨透彻,他远远望见,上腰上的小院子里,亮着隐约的烛火。   看来,有人夜深未眠,似乎亦有话对他讲。 第48章 神魔殊途(三)   承曦推门进院,容礼坐在石凳旁,正和一只屡败屡战的扑火飞蛾较劲。那蛾子扑棱着翅膀义无反顾地往明火上撞,每每在即将焦头烂额之际,被那人挥一挥衣袖漫不经心地拨弄开。不过须臾,又不知好歹地重蹈覆辙。   一个横冲直撞,一个从中作梗,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承曦在对面坐下,容礼玩够了,吹灭了烛火。今夜的月色明朗,足够面对面看清楚彼此。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   承曦以为之前的问题容礼需得再考虑几时,才会顺水推舟不急着离开。   他不曾开口催促,容礼却先说着不相干的话。   他笑得有那么一丝丝古怪,“殿下可还记得,有一回下凡的天兵带回一本人间婆婆妈妈的画本子,你瞧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   承曦摇了摇头,他那时初通神识,相当于人间三五岁的稚童,很多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   容礼不意外,“我心疼给出去的灵丹,便硬着头皮读了下去。皆是些人间宅院里争风吃醋的戏码,无聊透顶。彼时,我以为那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胡编乱造。后来,流落下界这许多年才发现,人间烟火不过如此,凡人喜好鸡毛蒜皮吵闹拈酸,亦乐在其中。不过,”他噗嗤笑出了声,“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落入这荒诞无稽的套路里。”   承曦默然不解。   容礼好心地点拨云里雾里的小殿下,“你的那只小狐狸,大概是误会了。”   承曦眉心微动,“误会什么?”   容礼无奈失笑,“你啊!误会我是老谋深算,横刀夺爱的情敌呗。”他举了举手,“我澄清一下,今夜之事属实是个意外,我哪料得到他会半年三更跑过来送那驱虫的药粉来。”   情敌?这都哪跟哪,要不要太离谱?小神君始料未及,一时有些错愕。但他思索片刻,若是这个理由的话,之前那人的别别扭扭,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初涉情事,朦朦胧胧的雾障被戳开一条缝隙,顿时豁然开朗。   承曦真想即刻把那只自作聪明的小狐狸揪起来,好好问问他,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和机灵劲都哪里去了?是不长记性还是不长脑子,自己说过什么他一概不记得,有怀疑不会问吗?   一通百通,清羽适才的隐晦暗示,他也悟了。那家伙果然是口是心非,不该逞强的时候瞎逞强。   小殿下恨铁不成钢,“待我将他带回凤栖殿,看他还胡思乱想什么。”   容礼微微侧首,“你说过要带他回九重天上?”   “当然。”承曦脑海蓦地闪回画面,上一次小狐狸问他飞升可有捷径,他叱责人家“想得美”。小殿下破天荒地心虚了一下,他为何要逞一时口舌之快,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回去做什么?”   承曦直截了当,“成亲。”   “成亲?”这回换容礼如遭雷劈了,他不可思议地重复,“你要与这小狐妖成亲?”   小殿下毫不迟疑,“是。”   莫说他二人已有夫妻之实,便是没有,这人,不这小狐狸他也娶定了。   容礼愣怔片刻,随即又莞尔释然,他怎么忘了,上界无情,但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异类。诸如战神伉俪,再譬如……他那位盟军。只不过,大多琴瑟和鸣的例子中,至少双方旗鼓相当。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路数,地位身份个性天差地别。   容礼余光端量着承曦,小殿下对于这惊世之举淡然而笃定。   既然如此,就更方便他行事了。   容礼感慨,“殿下觅得良人,神君与娘娘天外天有灵,定会深感慰藉。”   大抵对父母来讲,看到子女长大成人,平安顺遂,是要比功成名就更欣慰的。可惜,有的人注定没那个福分,一如他的养父母。只不过不自量力地做了一把善事,便赔上了两代人的身家性命,似蝼蚁一般,泯灭于天地间。   承曦低首,错过了容礼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   他想,会吗?也许吧。小殿下仰头望了望朗朗明月,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那你呢?”承曦问。   “我?”容礼一哂,“我这肉体凡胎的,扛不住折腾,若是想保住小命的话,还是不要螳臂当车了吧?”   承曦目光一敛,认真承诺,“我保你性命无虞。”   容礼顶着这样一张脸,幼时尚不明显,已然流言蜚语不断,若此时回到天庭,定然要掀起轩然大波。理智判断,以他目前在天庭的根基与处事经验来说,他无法允诺短时内查得水落石出。但战神的名号不是凭空得来的,他要豁出去保一人性命,便是天兵天将倾巢而出,亦不足惧。   容礼风轻云淡,“多谢殿下照拂。”他玩笑似的拱了拱手,“得殿下千金一诺,我自深信不疑。不过,”他语气颇为玩味,“这些年,我也未寻到更多头绪。贸贸然闯上九重天,除去徒增话柄打草惊蛇之外,恐怕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不如平心静气,天理公道轮回,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承曦眸底闪过一丝冽色,“你的意思是?”   容礼不瞒不避,他说,“六界动荡非一时半刻,我身居下界这许久,大约比殿下更感同身受一些。天界早已失了同理之心,莫说下界疾苦愤慨,便是本为同源的四海、狐山、佛修亦多有怨怼。怨生不平,不平生乱,当年若非战神夫妇舍生取义,怕是这天下乾坤早就颠倒开去。可惜,上位者视天兆如无睹,粉饰太平一意孤行,再次翻天覆地也不过早晚而已。而且,观近来异象,怕是等不及之辈比比皆是。左右我虽为凡人之躯,似乎一时半会儿也无生死之忧,不若就安心等着,待到改天换日那时,长久以来藏污纳垢魑魅魍魉必然被翻个底朝天。届时,要寻什么真相寻不到,你说呢?”   容礼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讲完,直直地盯着承曦双眸。   战神殿下并未避开其灼灼目光,只是久久未语。   他滞留下界这许久所观所感,被对方这样赤裸裸地摊开来,他身为天界一员,无语反驳。   此次重逢,这人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他心底一直未曾完全放弃警惕。若是容礼态度吞吐虚与委蛇,执意重返天宫,他会带他回去,但也许儿时积攒的信任与亲近亦会在彼此猜忌中消磨殆尽。   可这人与他记忆中并无二致,他面上温文尔雅从容不迫,实则骨子里藏着骄矜与叛逆。他直言不讳,爽朗坦率,所有好的坏的摆到桌面上一目了然,完全无有令人生疑的含糊闪烁。   承曦与之确认,“想好了?”   容礼耸肩,“嗯。”   “势必不悔?”要知道,承曦一旦离开,他再想要够到九重天,便不知是猴年马月。   容礼作揖,“在下静候殿下佳音。”   承曦不再啰嗦,旋即起身。   “殿下留步。”容礼拦了他一下。   承曦顿了顿,示意他说话。   这一次,容礼却牙疼似的“啧”了一声,支吾其词,“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承曦一脸无奈,“那就不讲。”作势要走。   “别别别,”容礼认输,“我多嘴就是了。”   承曦狐疑。   容礼轻叹了一息,“殿下果真要娶那小狐妖?”   承曦微微不悦,“言出必行。”   容礼肃声,“恕我多管闲事,话说下界婚配尚且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婚事,怕是没那么容易随心所欲吧?”   承曦滞了滞,这个问题他无法轻易否认。   其实,这事承曦之前也不是没考虑过。他在天庭地位超然,婚娶自然也非单纯你情我愿的私事。然而心头血一说是他头上隐隐悬着的刀,以至于但凡疼惜自家仙娥的神族,总不得不考虑周全。因而,即便到了可议婚的年岁,亦无人主动提及,他自己更没那份心思,便也乐得抛诸脑后。   此番私定终身,他料到必有诸般阻力。但战神殿下我行我素惯了,他认准的事,就算是天帝阻挠,亦有一拼之力。   况且,婚配说到底乃家务事,又非涉及天道人伦是非黑白的原则。他要娶的虽为一界狐妖,但也是安分守己身家清白的正经出身,不曾欺软怕硬为非作歹,比之天界自命清高或是贪赃枉法之辈,不知好上多少。只要他坚定己见,就不信有人有能耐有由头非得棒打鸳鸯不可。据他所知,至少天帝非是如此行事作风。   至于风言风语的议论,即便禁不住,不敢当着他的面讲就好。他将小狐狸养在凤栖殿中,大不了闷了闲了,出门他陪着,长此以往,嚼舌根的早晚也该消停。   这是他之前的全盘思虑,但此一时彼一时,容礼的提醒令他不得不再生挂碍。他自以为独当一面,单单忽略了小狐狸的感受,或者说他最初对其心性了解尚且不够。   但凡天神嫁娶,无不关涉良多。即便他不管不顾,婚宴拜礼总是要有的。他是要明媒正娶人家,不可能带回去私藏了事。诸事繁杂,难以一蹴而就。如今看来,这其间若是生了什么岔子,难保这嘴硬逞强的小狐狸不受委屈,继而临阵脱逃。   此般误会,一次足够。   战神殿下素来果断,此番斟酌往复也不过一息之间,他已有了决断。就是不知那惯会胡思乱想的家伙,会不会老老实实配合。   须臾,承曦点头,“多谢提醒。”   容礼点到即止,功成身退,“殿下客气了,早些休息吧。”   他起身送了两步,自己却朝院外走,“难得空闲,我没什么睡意,去山中溜达溜达。”   这片山头有苍凌的大妖灵力圈着,并无危险,承曦颔首,“随意。”   容礼信步行至峭壁之下,属下暗影映在凹凸不平的崖壁上扭曲着,莫名显出几分喜感来。   容礼心情不错,“等久了吧。”   暗影受宠若惊,“小主折煞属下,我一刻不敢耽搁,刚刚回返。”   容礼好整以暇地揪着岩壁上的草芽,“有何收获,说说吧。”   “启禀小主,属下获悉,七百年前,狐王与狐后应邀至天庭参加小殿下寿宴时,的确秘密携带幼子。但那孩子出生时并未上禀天听亦无记录,何时出生,秉性几何,皆无端倪。狐族上下铁桶一块,仅此一句,还是神君从病病殃殃的狐后口中偶然得知。”   小狐狸居然乃狐王幼子?有意思。   容礼似笑非笑,“无妨。”这一句,足以。   他捻碎了指尖绿芽,将汁液碎屑随意地抹在暗影映在石壁的脸上。颇为满意地吩咐,“做得不错,领赏去吧。” 第49章 神魔殊途(四)   小神君天甫一放亮,便来了。清羽将人请至屋内,自己找了个借口离开。   小狐狸睡得正香,无有清醒的迹象。左右不急,神君也没打算叫醒他。他走近两步,把埋在枕头里的少年翻过来。被压扁的脸颊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因着憋闷,还是酒意未消。小神君端详片刻,转开的眼底带着笑意。   如此这般,承曦在房中坐到日升,又日落。其间,清羽几次三番徒劳地进来添水加茶。   小神君终于忍无可忍,屈尊降贵地问了一句,“他昨夜到底饮了多少酒?”   “也就,”清羽欲盖弥彰,“几坛子果酿。”   承曦严肃,“几坛?”   清羽战战兢兢,“两,三……”   承曦不语。   清羽一狠心,“五,不,六坛。”   殿下愠怒,“不自量力。”   清羽不知怎么的,反而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桃花精姐姐那边与爬山虎大叔新婚出游,明日该回来了,我去帮他们收拾收拾山洞那里的新房,今晚便顺路宿在山顶,照看树精婆婆。”清羽匆忙交代,“小玉这边,就麻烦您费心了。”   承曦微微颔首,“应该的。”   清羽走出去半晌还在琢磨,小神君的这三个字是什么立场什么意思,但愿自己没有理解错。   待人离开,承曦起身,坐到床边,目色冷冽地盯着睡得四仰八叉流口水的家伙,盘算着再有下一回,该如何罚他。   少年睡得实诚,大概是梦中感受到熟悉的温度与气息,不自觉地滚了个身靠过来。脑袋枕在承曦腿侧,手自然而然地摸索着搭过去,正落在双TUI之间……还下意识地攥了攥。小神君蓦地一震,一张白玉似的面庞风雨如晦,咬牙切齿,强忍着才没有将人扒拉下去。   白隐玉毛茸茸的脑袋不老实地拱来拱去,口水蹭着承曦衣襟,小神君忍无可忍,刚要抬手将他推开,少年顺着力道一个翻身,竟然倏地一下化形为本体一只通体雪白,只有脖颈一圈墨色绒毛的小狐狸。   小狐狸翻着肚皮,四脚朝天,凭借本能几下磨蹭就又窝到承曦身侧。   顿时,战神殿下心尖宛如被那柔软滑腻的皮毛拂过,又酥又暖。他皱着眉把小狐狸往上拎了拎,清理干净衣角,自己也盘腿坐到床榻上调息。他略一低头,就觑到被圈在自己两膝之间呼呼大睡的小东西,心底莫名充盈而踏实。   大半日的时光便这般慢悠悠地淌过,夕阳的余晖中,承曦膝弯骤然一沉,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   白隐玉初始以为自己尚在睡梦之中,对着眼前的盛世美颜,一指头戳上去。   “看什么,这是我的梦境,还不由我做主?”他颐指气使,“给小爷躺下,脱!怎么着,害臊了?又不是 第一回 ,装什么贞洁烈妇,不是,烈夫。”   承曦牙根痒痒,死死盯着他。   少年抬起一只手捂上他的双眸,另一只拍着自己的胸脯叨叨,“不怕不怕,捂上了就不怕了。反了天了,在小爷的梦里还敢瞪我?你以为你回到那九重天上,山高皇帝远的,我就会放过你了?做梦!我,小爷我,嘿嘿,”小狐狸吃吃坏笑,“最会做……CHUN梦了,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神君哭笑不得,任由他捂着,一时竟不知拿这二百五如何是好。被少年温热的掌心触摸着的羽睫颤了颤,遮盖下的眸光不自知地温软下来。   小狐狸自顾自地嘀咕,“小爷晚上SHUI你,精神抖擞,白日里才有精力去多找几个秀才……镇子里的我可看不上,还是府城里好……欸,诶诶诶,疼疼疼疼。”   神君面色登时变得铁青,攥着他的手腕扯下来。   少年叽歪乱叫,乍然反应过来,这哪里是梦境,面前是活生生的战神殿下。   白隐玉:“……”没脸活了。   承曦:“……”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他甫一松手,小狐狸一个猛子跳下床,头也不回地就往院子里蹿。   简直,反了天了!   小神君怒不可遏,手一挥,逃跑的少年一脑门撞在无形的屏障上,直接弹了个跟头回来。白隐玉坐在地上捂着脑门,倒打一耙:“神仙了不起啊,你那些同僚知晓你在下界仗着法术欺负人,不是,欺负妖精吗?我告诉你,给我脑袋撞出包来,毁容了你可赔不起!”   承曦走出来,冷冷地睨他,“不是被马蜂盯的吗?”   少年一怔,前夜从醉酒到捅了蜂窝狼狈逃窜再到被人抱起来……不堪回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心虚地又摸了一把,包居然消了,可惜脑子还在。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白隐玉,无论是四条腿走路还是化为人形,摔过跟头、吃过亏、丢过脸,就是从来没怂过。   少年涨红的脸比晚霞还要艳丽,他破罐子破摔地梗着脖子,“要你管?你还是管好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公子,不要整些歪门邪道地害人好不好?”   承曦居高临下,语意淡漠,“你不给人家驱虫,还不准他自力更生?符篆也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是你孤陋寡闻。”   “是啊,是啊,”小狐狸听他的话更火大,“我孤陋寡闻,我没见识,怎么比得上你们天之骄子。有本事别在我这儿山头晃悠,赶紧回你们的九霄云外去,谁稀罕!”   这张嘴,真是比花岗岩还硬。   承曦还未开口,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甭在我这儿碍眼。”   小殿下这辈子活了一千年,第一次被嫌弃,还被撵。   “走是自然要走的。”他淡淡地扔出一句。   小狐狸隐隐战栗,心头最软的那一块仿佛被人伸手进去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受不了。有些事,自己琢磨着做好心理准备是一回事,被当事人亲口认证又是另一回事。就好像预计了最坏的结果,但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总不至于……行,现下至于了。   “那还磨蹭什么?我这儿不管晚饭!”少年语气凶狠,目光却刻意错开来去。他才没哭,他凭什么哭,他坚强着呢。   “不急。”小神君心口不一,“我若是离开……”   “走就走,少啰嗦。”   “你呢?”   “我?”小狐狸一窒,随即脸红脖子粗,急欲否定什么似的,“我该吃吃该喝喝,关你何事?我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修行。天下之大,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遍地都是。”   承曦眸底暗流涌动,一字一顿地重复,“遍,地,都,是?”   少年毫无自觉地作死,“可不就是,我一天换一个,保准修为突飞猛进。弄不好过个千八百年,咱也飞升到那九重天上去瞧个新鲜。届时,”他阴阳怪气,“还请殿下多多关照……”他说不下去了,不说自己心寒不心寒,便是那就算不去直视也躲不开的威压无处不在,俨然他再说一个字,就要被吞噬的架势。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过是与对面这个霸道的家伙不明不白了一段罢了,谁也不吃亏,谁也没占便宜,好聚好散,不值当硬碰硬。整得不依不饶,谁还放不下谁似的?   白隐玉及时打住,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对方却没打算放过他。   “一天换一个……”小殿下走近两步,两人之间几乎亲密无间,他吐字的呼吸掠过少年的发旋。小狐狸有一种被猛兽叼在嘴边的错觉,他咬着牙不吭声。   “此话当真?”事不过三,这是 第二回 。   小狐狸顶着威慑给出同一个答案,“千真万确。”   神君攥指成拳,骨节咯咯作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说。”   还有完没完了?是天庭不好玩还是发小不美貌?跟他在这玩儿左右逢源拖泥带水?小爷不待见!少年刚刚升腾起的不多的理智被委屈与怒火烧干,就非得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吗?   “重说一百遍也没用,我就是……”   “进来!”承曦乍然呵斥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少年抬头才发现,这一句不是对他讲的。   狼妖蹲在墙头,一脸懒散,半点儿没有偷听墙角被抓包的尴尬。   他潇洒一跃,跳下墙头,大踏步走到一侧院墙下边,拎起串成一串的两个坛子,优哉游哉地往门口走,“我来拿我的酒,打扰了,二位继续。”   行至门边,又在踏出去的前一步停驻脚步。苍凌似笑似叹地摇了摇头,迟疑片刻,最终回首。一汪墨绿的眸色轻飘飘地掠过承曦,停在白隐玉的脸上。   狼妖戏谑道,“狐妖大王,你就这点出息?”话毕,也不待人反应,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意外出现的第三者打破了适才一点就炸的局面,小狐狸愣在原地,抿唇不语。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大约在别人眼里可笑至极。苍凌末了的这一句如劈开浓雾的闪电,将他从当局者迷的状态里扯了出来。心头那根绷至极限的名为死要面子的弦摇摇欲坠,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卑微怯懦,言不由衷。   喜欢到底是什么?他即便验证过,也还是不懂。那不该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令人无惧无畏,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亦不悔的吗?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变得面目全非,令他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长大的孩子,连一句心底里的真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承曦问他。   “不记得,”小狐狸瓮声瓮气,“记不记得又怎样,你说话不算数。”   被无端诬陷的小神君质问,“哪里不算?”   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明知故问,就打定主意他不会拆穿是不是?   白隐玉心乱如麻,脑子也乱,嘴也跟着不听使唤,先一步秃噜出来,“你说成亲,算吗?”   “你不是不甘愿?”   好嘛,还打算把锅甩他身上?   小狐妖气急,“谁说的,我甘愿,乐意,巴不得行不行?你说过的话,到底算不算?”   “算。”   “是你逼我问的,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彼此留点颜面不……什么?你刚刚说……”小狐狸彻底懵了。   神君垂眸,字字清晰,“言而无信,天打雷劈。” 第50章 神魔殊途(五)   “呸呸呸。”小狐狸老神在在转着圈拜佛,嘴里嘟嘟囔囔,“神明保佑,他胡说八道的,你们日理万机,就当童言无忌,听不着,听不着。”   小神君站在一旁,面色几乎是无法直视的难看。适才自己落字铿锵的那一句明明已经类似于拨云见日的告白,接下来即便不是喜极而泣,至少也该有点儿暧昧羞怯的小火花吧?再不济,委屈埋怨,捶他两下,他也认了。   可他对面这位,神神叨叨在做什么?战神殿下臆想中的粉红色氛围无影无踪,再稳如泰山的性子也免不了落寞几分。   好不容易待那人消停下来,他还未开口,倒被小狐狸先发制人,“能不能不要乱说话,当神仙的就不怕天雷了是吧?”   天雷?小殿下不屑。除非在他涅槃当口,否则,天雷能耐我何?   承曦沉声,“言行合一,又有何惧。”   “打住,”少年一脸认真,“话莫说太满,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说违心之言,或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没事儿别给老天爷添麻烦,你说到时候人家劈你还是不劈你?”   小神君被他的歪理邪说堵住了话头,仔细一琢磨,竟也并非全无道理。换个思路揣摩,也不失为一种多此一举的担忧与保护。   这种被人摆在最前边,在第一刹那惦记,替他思虑的感受,于他而言罕见又陌生。   承曦心头酸软,一时无言。这小狐狸实在是……,让人又爱又恨,捉摸不定却又欲罢不能。   短暂的沉默中,之前被中断的对话和气氛卷土重来。   依然是白隐玉先开口,“你刚刚说……是什么意思?”   承曦收敛微微发散的心绪,“字面意思。”   “我不懂,”小狐狸掌心冒出汗来,“你说清楚。”   承曦沉默须臾。   少年眼里的光亮渐趋暗淡,心中一迭声的吐槽:又是这样,多说一个字会死,遮遮掩掩,欲擒故纵,谁稀罕,有多远给小爷……   “我说,与你成亲的事,作数。”   “啊……作数啊,啊?作什么数?”白隐玉有些慌乱,事情的走向完全偏离他的预料,“你说算数就算数?凭什么?我可得把话说在前头,我过不惯牛郎织女的日子,更忍不了什么共侍一夫的戏码。你们天界贵族要是流行这一套,你爱找谁找谁去,小爷不伺候。”   承曦:“……” 他出身自带神喻,无上尊贵。此生对上跪过天外天,对下跪过孕育六界苍生的大地。除此之外,小殿下偶尔出现在天庭朝会上,是连面对天帝亦无需行跪拜大礼的。然而此时此刻,他有那么一个瞬间,是真的对这小狐狸的脑洞佩服得恨不能跪拜的程度。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就从未有过按套路出牌的时候。   小神君无可奈何,只得勉为其难地试图去按照他的逻辑来重新梳理。这其实不难,小狐狸张牙舞爪的背后无非是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在作祟。在那面上口不择言,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实则掩着呼之欲出的外强中干与色厉内荏。   自己认定的人,怎么办?只能顺着来。   “不做牛郎织女。”神君允诺。   少年丧气,“待我飞升,千年万载也不好说,你等得及吗?”   承曦认输,“战神伴侣无需飞升。”   “什么?”小狐狸瞪圆了眼珠子,“那你之前骗我,你不是说无有捷径的吗?”   小殿下骄矜,“你以为与战神成亲是什么人都能够惦记的捷径吗?”   白隐玉:“……”这话说的,他竟无言以对。   “好像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小狐狸一边低低的抱怨类似于撒娇,另一边使劲压着不受控的一个劲上翘的唇角。   承曦不给面子地戳穿,“得了便宜卖乖。”   “你!”少年理直气壮地针锋相对,“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哪来的便宜可占。再说了,”他叉起腰来给自己打气,有些话他怕现下不一鼓作气说个清清楚楚,就会被欲望杂念支配,做出让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事来。   他说,“你们做神仙有做神仙的特权,我们妖精也有妖精的原则。别人如何我管不着,反正我这人心眼小,受不得闲气。我有手有脚,不用人养活,也不想为难自己。而且,就算我只是一个不知来处的小狐妖,我也不干那种挖别人墙角的缺德事。”末了,他还不忘数落人家,“所谓齐人之福不过人间陋习,喜新厌旧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你好自为之。”   怎么就好自为之了?最初是谁口口声声谴责他迂腐,还夸口自己要找一个两个三个秀才的?敢情全都是嘴上功夫,一戳就破,露出内里一尘不染的瓤子来。   承曦预感到,若是再任他掰扯下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没有齐人之福,更不会喜新厌旧。”他平铺直叙。   少年眼眸一眨不眨地盯在人家脸上,“那容礼呢?”   承曦也挺委屈,伸指头轻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不知何处令你误解,容礼乃我儿时玩伴,算是投缘。七百年前,他因着护我的缘由坠落下界失去踪迹,我一直在寻他。此次重逢,的确有些意外之喜。但也仅此而已,我拿他当挚友、兄弟,他亦同样,别无其他关联。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又不开口问我,自寻烦恼。”   小狐狸听得一愣一愣,捂着根本也不疼的脑门强行狡辩,“你见他便盯着他瞧……你,你还抱他。”   小神君要被他气死了,“我不瞧仔细了如何辨认身份?彼时人家护你受伤,我不抱难道扔在那里,还是让你上手?”   话已至此,白隐玉不得不承认是自己一开始就想偏了,他老实下来,“抱歉,我误会了。”   承曦叹了一息,不熟练地认错,“也怪我。”   “对啊,”这小狐狸给个杆子就蹭蹭往上爬,“你若是早与我分说清楚,何来如此多的麻烦。”忆起自己这几日来白白茶饭不香,他顿觉憋屈,低头用足尖踢着碎石,脑袋上的呆毛一翘一翘地控诉。   小神君心软地一塌糊涂,彻底败给他,“我的错。”   “……”白隐玉口唇张开,又阖上。这人若是与他争辩,他有一百个争强好胜的话头。可人家大包大揽地认错,他还有什么话说?   况且,幸福来得太猝不及防,他直至这一刻,脑子里还是有些晕,心里也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日月交替之际,金黄澄白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倾泻而下,他偷偷抬眸瞄人家,又迅速低下去。眼前晃悠的,全是小殿下俊雅的眉眼和那一瀑墨发……他心尖颤来颤去,不敢确信,这人要与他成亲,只喜欢他一人,地久天长?   心房满溢的蜜糖盛不住,肆意流淌,不知如何是好。   “你,”少年罕见地吞吞吐吐,“之前伤处痊愈了吗?”   小神君腹诽,才想起来关切,是不是晚了点儿?   他傲娇道,“无妨。”   一腔浓情蜜意不得宣泄之法,小狐狸倏忽攥住人家双手,“这样,是不是会好些?或是,”他急中生智,“双修更好?”   承曦呼吸一窒,玉面肉眼可见的漫上红霞。时至今日,他仍旧有些跟不上少年跳脱的思维,也无法云淡风轻地迎合他大胆的话语。   “不知羞。”小神君轻嗔。   小狐妖觑着人家耳尖可疑的绯色,醍醐灌顶,“你不想?”   小神君抿唇,“……”不是不想,是还未来得及想。血气方刚,食髓知味,不想岂不是有毛病?   “那还等什么?”两情相悦,心意相通,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小狐妖发了烧似的大脑一时也找不到更妥帖的表达方式,满腔的情催生无法遏制的欲,跃跃欲试。   他扑上去,对着人家唇瓣不熟练地啃了一口,又啃了一口。   承曦未回应,但也纵容着。   白隐玉得寸进尺,手臂圈上来,踮着脚尖笨拙地小鸡啄米,一下一下,乐此不疲。小神君口干舌燥,终是情难自禁,转瞬反客为主,强势将人揽着腰肢后仰,吻得他呼吸不得。   也不知是喘息中的胡乱挣扎,还是欲壑难填下的张牙舞爪,少年作乱的手到处点火,殿下严丝合缝的衣衫被他扯得门户大开。   凝白精炼的胸膛上,泛起一道道不忍直视的红痕来。   承曦不耐,将人一把拎起来,疾步进房。他双目赤红,自上而下,吻得热烈而温柔,却在最后一刻强迫自己止住动作。   小神君喉结急速滚动,哑声开口,“有一事,我需得说明……你我双修,于我修为……大有进益……但是……”最初,这是二人阴差阳错的起始。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关联灿然一新,他之前表述得不够清楚,他不愿留下一丝一毫的隐患。   “嘘。”心定下来,雾蒙蒙的灵窍也随之愈加通透,小狐狸快人快语地打断,“我巴不得呢。难道非得你我双修违背天利人伦,损身毁神,方可证明真情真爱?你傻不傻啊……”   承曦一恍,旋即释然,俯首吻回去,将那小狐狸的未尽之言,统统水乳交融,吞食入腹。 第51章 神魔殊途(六)   “不不不不,慢,慢一点……”   “别,别,我说,我现在就说……”   “我说还不行吗?当真,不耍赖,马,马上说……没有,没有张秀才,李秀才……呜呜呜呜呜呜,还有谁啊,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疼疼疼疼疼,你这个畜生,我……啊啊,晓得了,王秀才,王秀才……都是我瞎编的,一个也没有。”   “不要了,真的不要了,哪个也不要,不要秀才……只,只,只要你……”   “你有病啊,我不说,哪有自己咒自己的……不说,就是不说,你艹死我吧……啊,死了,我……我说还不行吗?我谁也不要,就算你死了,我殉情……啊!干嘛打我屁股?错了,又错了,不殉情了,我,我守寡……我守寡一辈子……生生世世,只要你,呜呜呜。”   “要谁?要你,我说了一百遍了,你是不是聋了?”   “要……你?承曦?……殿下?……哥哥?……相公……唔唔唔,你疯了吗,疼死我了!你个杀千刀的,我杀了你!”   “滚滚滚滚滚!再有下回,我跟你姓。”   “不要,不要,继续,我说错了。成亲之后我就改姓,反正我的名字也是自己瞎起的。”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瘢痕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战神殿下不是战无不胜吗?”   “不,不难看……我亲一亲就不疼了。”   “啊!你居然恩将仇报!”   “嗯,别吵,不洗,太累了,我要睡了。”   “哪来的水?乖乖,好生伺候小爷。”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一夜雨疏风骤,有人霸道餍足得彻底,有人一败涂地,身心俱疲,倒也爽得一塌糊涂。   小狐狸中间又哭又闹,踢踢打打,欲仙欲死。该求的求,该骂的骂,该服软的服软,该叫便叫得很大声,昏睡过去两回,醒来依然作死地挑衅。直到山穷水尽,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方才彻底老老实实,予取予求。   小殿下私以为,与之欢好,对体力耐力与心志坚定的考验不亚于一场撼天动地的大战。只不过,个中酸甜滋味,非任何激战可比。   此刻坐在温热的水中,任人摆弄的少年又恢复点儿精气神来,叭叭的一张小嘴便阖不上。   “我……”甫一出口半个字,便被自己劈叉到嘶哑的嗓音难听到了,他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趴在桶边,毫无自觉地魔音输出,“我昨夜喊得那么大声,不会有人听到吧?”   神君白他一眼,若是凡事等他想起再亡羊补牢,大约这整个山头的精怪都该来趴墙角了。   “怕人听?”殿下不熟练地撩起水花,抚过少年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那也不是,”小狐狸吃吃地笑,“扰人清梦总是不好。”语气中竟满是遗憾与炫耀。   承曦已然无力吐槽,心底居然也莫名其妙地能够感同身受那份恨不能昭告天下的喜悦来。他怀疑早晚有一天,自己的逻辑也要被带着跑偏。   “那你下回,便安生点。”小殿下取了干净的布巾,揉他的发丝。   “怪我吗?你那样弄我,怎么安生?”小狐妖振振有词。   小神君收回适才的臆测,此般直白的虎狼之词,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且无论听多少回,依然禁不住羞涩到脸红心跳。   他把宽大的布巾兜头一罩,将人抱了出来,放到床上擦拭干净,滚到被窝里。承曦刚要起身,一只雪白的小爪子探出来,勾住了他的袖口。他愕然将被子掀开一角,比巴掌大一些的小狐狸瞪着圆溜溜的眸子盯着他,毛茸茸的尾巴一摇一摇地讨好。   这是……不让他离开的意思。   承曦一刹那失语,心口酸酸涩涩地涨着。着实拿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妥协地躺到一边。   床榻一震,狐狸又化作一丝不GUA的美少年,不消停地蹲坐着。   “怎么样?”他兴奋地比划,“之前我没说完,你便不让我讲了。不止是于你修为上大有裨益,每回双修之后,我的灵脉也好似充盈许多。你看,我可以控制化形了。”   小神君赞许地点头,“如此甚好。”他拉过被子,将人罩住,免得着凉。小狐狸还在手舞足蹈,“之前我总是操控不好,有侥幸的时候,也闹了好多回笑话。有一次,黑熊精来挑衅,半夜把我和几个小兔子精捉去。结果,他关押我们的山洞有个缺口,我把那几只兔崽子塞了出去,轮到自己逃跑时,却好死不死地化了人形卡住了,怎么都变不回来。后来苍凌赶来,足足笑了一炷香的工夫。”   好,很好,黑熊精,狼妖,小殿下记住了。   见他暂无睡意,承曦将人揽到怀里,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那以往何时转化,有无规律可循?”   小狐狸贼兮兮地在被窝里占人家便宜,一下一下地抓着小神君块垒分明的腹部肌理搔弄。闻言,琢磨了一会儿,“大约是特别害怕或是特别舒服的时候,我也说不清楚。”   承曦抓住他作乱的手,捏了捏。   小狐狸蓦地想起自己之前一次化形的狼狈情境,顿起秋后算账的念头。他一骨碌翻起身来,压着承曦胸膛,气呼呼地质问,“你为何不早与我分说清楚?还非逼我问出口方才解释,你这人简直坏到家了。”   小神君沉吟须臾,“抱歉,是我的过错。”   他宁可认下指责,也不愿承认,自己内心亦存恐惧。怕这风一阵雨一阵的小狐狸只是乍见之欢,久了就腻了,人家并非敷衍,是的的确确没有跟他返回九重天生活的意愿。以往,他被与生俱来的地位、眼界与环境束缚住了思维,天真地以为下界生灵无不艳羡天庭神仙。他未曾亲眼所见九重天内里的腐朽破败,也从未亲身体验下界五味杂陈的烟火气。一旦身临其境,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偶生动摇,何况这恣意跳脱惯了的小狐狸。   天宫冷酷森严,若非护得住,他定然不会带人回去。彼时,他坚信自己护得住。   小狐狸讪讪地舔了舔下唇,他发现小殿下学精了,知晓他吃软不吃硬。如此一来,他还哪来的借口接续声讨。   少年窝火,撒泼打滚地在人家身上翻腾。   “别动了。”小神君伸手将人按住。   白隐玉倏地睁大了眼眸……他被戳到了。   “你还做不做人?”他脱口而出,又突然想起来,神君非人,他嘴快地纠正,“你们神仙都这么欲求不满的吗?”   小神君一把将他掀了下去,翻身而卧,留给他冷冰冰的背影。   少年瞅了片刻,迟钝地反应过来,明明是他挨挨蹭蹭地撩火,却又恶人先告状。他懊恼地在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没脸没皮地凑过去。他才不要搞什么冷战,说错话了就认,没什么大不了。   “都怪我,”小狐狸深刻检讨,“是我没轻没重的。”   小殿下又往床榻边挪了挪,脊背笔直的,显然是更生气了。   小狐狸深吸一口气,再接再厉,“我贼喊捉贼,是我欲求不满,我三心二意,我……”他费劲巴力地挠着后脑勺搜刮残余不多的存货,“我,水性杨花?”   “住口!”小神君气急败坏,真想在他那小脑袋瓜上开个口子,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荒唐话本掏出来,灌些有用的诗词歌赋进去。任由他每日如此词不达意,信口开河,迟早得把自己气死。   承曦胸腔剧烈地起伏,末了,扔出的还是那一句,“你到底知不知羞?”   小狐妖死猪不怕开水烫,趴到承曦肩上,“不知。我在你面前羞什么,我们都要成亲了,要是羞来羞去的,还怎么过日子?”   过日子?神君莫名被这一句至简至朴的阐述取悦到了。他复又坐起,微愠地瞥他半目。小狐狸讨好地窝过来,哼哼唧唧,“什么脾气,狗脾气吗?”   小神君矜贵地反驳,“凤凰。”   “嗯嗯,凤凰殿下,您大人大量,就不要跟小的计较了好不好?”   承曦,“……嗯。”   少年轻车熟路地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仰头枕在承曦半弯的膝头,晶莹透亮的眸子眨啊眨的飞眼,让人一下子就再气不起来了。   他毫不客气地探手至小神君丹田摸挲,“听说,你这金丹是出生就有的,无需辛辛苦苦地结丹,是吗?”   “嗯。”   “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小狐狸天马行空地发散,“不过你是凤凰,自然非凡人。我是狐狸,可惜我是个公的,生不出孩子。不然,凤凰和狐狸,会生出什么啊?”   承曦忍俊不禁,“难不成,你想生?”   小狐狸愕然大惊,“不会这事儿也有捷径可循吧?”   承曦宠溺地在他鼻头刮了一下,“异想天开,莫说你我同为男子,便是阴阳调和,也是神妖殊途,除非你苦修飞升,否则生不出来的。”   小狐狸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呢,既然有近路可抄,我也不必勤修苦练了。反正你我成亲,我便可以飞升九天。”   小神君顿了顿,“你果真,情愿随我回去?”他前思后想,还是要问上一句。   少年打了个打哈欠,“情愿啊,又不是去受苦,有什么不情愿的。”   他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妖,虽有亲朋友人挂念,但在下界,谁离了他都能活。可战神殿下不同,天赋职责不可懈怠。即便背井离乡难免令人心里不踏实,但二人要在一起,总要有一个妥协。他何德何能,难道要小殿下为了儿女私情背弃六界天下?   白隐玉翻了个身,“我困了。”   承曦垂眸,柔和地在他背上拍着,“睡吧。”   昏君沉沉之际,小神君问道,“你我明日成亲,可好?”   小狐妖咕哝着往他怀里拱了拱,并未作答。不多时,轻轻地打起小呼噜。 第52章 神魔殊途(七)   “什么?明日成亲?”小狐狸一个猛子从床上蹦下来,差点儿又化了兽形。   “嗯。”穿戴妥当的小神君波澜不惊地望着他,仔细瞧过去,眼底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欲语还休的委屈。   少年挠头,“你昨日说过?我答应了?”   承曦垂下眼帘,不言不语。   “哎呀,”小狐狸围着人家打转,“我又不是要反悔,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你也知道的,我昨日太累了,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我是下意识应承的,我未听清楚……”   承曦抬首,目色暗淡,小狐狸蓦地闭上嘴巴。须臾,小神君转身,他赶紧绕到人家身前。   “你去哪里?”   承曦不应,向左侧跨了一步,打算绕开他。小狐狸也向左,将人家的路挡了个严严实实。承曦向右,他又堵过去。如此往复,小神君气恼,伸手扒拉他。   少年顺势攥紧人家手掌,急吼吼地,“我真的不是出尔反尔,实在是……”他抓耳挠腮,“太突然了。成亲不是儿戏,会不会有些来不及?”   承曦重重地叹了一息,“怪我心急,的确天界婚娶的仪式会更隆重一些。”   小狐狸一个劲地摇头,“我才不稀罕呢,再隆重也没有我认识的人,没意思。是我俩成亲,又不是耍猴给人看。再说了,之前扮新郎那回我不是跟你说过,那些个繁文缛节皆是累赘。要是我的话,就跟最亲近的亲朋吃吃喝喝,知会一声就行。”   “当真?”   “当然。”   “不嫌潦草?”   “我还嫌麻烦呢,咱俩两个大老爷们,用不着整得腻腻歪歪。”少年一脸洒脱坦然。   “那有何赶不及?”   “呃……”小狐狸困惑,“战神成亲可以如此随性,无需禀告什么人吗?”   小殿下神色黯了黯,勉为其难不甚熟练地诉说,“我父母早早战亡,毋须知会他人。天庭虚礼只会更多,我亦不耐。待我俩成亲之后,上禀天听,载录谱籍即可。”   “这样啊……”小狐狸顿时脑补出偌大天宫中一个孤苦伶仃的叛逆少年形象,心疼得不行。他踮脚抬手搂上神君肩臂,“那就不回去成亲,咱们就在这山头上,我狐妖大王把你抢回家做压寨夫人,我看哪个敢指手画脚。”   承曦:“……”这倒也不必。   “可是,”小狐狸着实苦恼,“明日还是太急了些吧,就算一切从简,到底在我的地盘,也不好太委屈了你。”   小神君嘴角抽了抽,“几日方可?”   “怎么着也得个三两天吧。”   “那就后日成亲。”趁小狐狸愣怔的工夫,神君绕过他走了出去,就算把这事定下了。   白隐玉恍恍惚惚苦着一张脸跟在身后,自然未曾瞧见承曦压也压不住的唇角。   如此这般,一锤定音,整个山头欣喜忙碌起来。   说是自己的地盘,实则这小狐狸咋咋呼呼的哪里知晓如何操办。好在,树精婆婆虽精力不济,但数百年的阅历摆在那儿,清羽心细,桩桩件件替着落实。桃花精姐姐与爬山虎大叔刚刚完婚,经验直接套用,穿山甲小地鼠帮着打下手。剩下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们则围着白隐玉,叽叽喳喳个不停。   被清羽压在桌边要他亲笔写请柬的小狐狸愁眉苦脸,按理说需得正正经经请柬的只有柳家小哥和夫人马氏。柳妈妈知晓他狐妖身份,早早晚晚不会瞒着自家人。上一回他请人家帮忙,马小姐话里话外已有暗示。人家都未曾畏惧躲着他,作为唯一的人间友人他理该回请。至于清羽要求他给山间亲朋也一人一封请帖,小狐狸私以为纯属为难。定是觉得他不学无术,到了天界会被人笑话,才起的临时抱佛脚的心思。   可这阵前磨枪,是不是也忒迟了些。   好奇的小兔子们围着他,“小玉哥哥,这个红纸有我的吗?”   “有有有,一人一张,蘸着墨汁把自己的小爪子印上去,明日带着,就可以来参加婚宴了。”小狐狸狡黠地笑,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太好了。”被忽悠的小兔子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一只举着印着爪印的红纸,关心地问道:“小玉哥哥,你们两个男子如何成亲?”   小狐狸抬起墨汁早就干了的毛笔,别到耳后。两腿一翘,搭在桌案上,“为何不可?你们这些没见识的,普天之下,皆是神妖精怪,除了自古仙魔不通婚之外,还未曾听说六界律法规定有谁和谁是不能成亲的。人间话本里最爱写仙女与凡人、书生与狐妖的故事。等以后得了闲,我带你们去听那说书先生讲讲,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男子与男子成亲算什么奇闻。”   小兔子精们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一个个兴高采烈。   “真的吗?你可别骗人。之前你下山,娘亲不许我们跟着捣乱。”   “以前你们还小,等化人形了就带你们去。”   “可是,小玉哥哥,你成亲之后还会住在山里吗?”   “嗯……”小狐狸滞了滞,关于承曦的身份,只有少数人知悉。因而,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当然住山里啦,”最小的兔子妹妹一派天真,“小玉哥哥在咱们山头成亲,这叫娶妻,咱这里就是婆家,今后自然还住在山里啦。小玉哥哥,你说是不是?”   “啊……”白隐玉心虚地往窗外瞅了瞅,貌似无人听到,他赞许地给兔子妹妹竖起拇指,“就数你最聪明。”   “啊?”兔子哥哥少年老成,替他犯起愁来,“可那新娘子又高又大,小玉哥哥背得起来吗?会不会半路被压趴下了?”   “不会吧?”   “会吧?小玉哥哥这么瘦。”小兔子七嘴八舌争论起来。   “那到时候,岂不是要新娘子背他?”   “那到底是谁娶谁啊?”   小狐狸羞恼,啪地一拍桌子,“去去去去,看你们把墨汁弄得到处都是,赶紧收拾干净,再去帮着贴红纸,少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间熙熙攘攘,小神君那边则是悠闲得很。谁叫容礼出现得恰到好处,婚事又化繁就简,他一个人与山间各处协调,一个灯笼一盏红烛一饭一汤,大到时辰宾客的排布,小到婚宴上的配菜的择选,有条不紊,游刃有余。   小神君配合着量体之后,便无事可做,干脆在同一个房间阖眸打坐开来,以示陪伴鼓励。   容礼慢条斯理地将喜服样子和刚刚清羽送来的白隐玉衣着尺寸腾到一张纸上,连着最先写好的给柳家小哥夫妇的请柬,一同交给苍凌。   他端详着宣纸上描绘的栩栩如生的喜服纹路,凤羽精巧,狐尾玲珑,十分满意地递过去,轻飘飘地,“辛苦你跑一趟了。”   “要不是看在婆婆的面子上,切。”狼妖口中吊儿郎当,墨绿的眸子里凝着一汪无底的深渊。   一轮周天过后,小神君长久地吐纳调息,随即睁开眼眸。容礼正在举着纸张,仔细核对从明日寅时起的各项进程布置。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婚事流程极尽节俭。同在方寸山间,接亲用不上两步路。两人同为男子,也不搞一个迎客一个洞房里等待掀盖头那一套。一大清早三拜过后,便直接入席。大约唯一保持的民间婚俗,便是成亲之日前夜,新人不得面见。   明日婚仪,宾客皆为山中精怪,只有两位凡人,是以菜肴多以采摘的鲜果时蔬为主,图个鲜灵漂亮。一大清早天不亮,清羽和兔子精一家便会预备妥当。婚宴上,佳酿方是重头戏。桃花精姐姐和爬山虎大叔赶回来便紧着忙活,比日前他们自己的亲事还要上心。   万事俱备,诸事妥帖,容礼仔仔细细梳理确认过后,放下了红纸。   正巧承曦也起身,坐久了,活动活动筋骨。   两人对视一眼,小殿下在容礼打趣的目光中,把多余的道谢憋了回去。   “殿下,”容礼最后一次与之确认,“你这边无有邀请的宾客?”   此番临时起意,端的乃是为免横生枝节,自然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针对天界。但承曦还是思忖了片刻,他认清一个事实,即便是大张旗鼓的婚宴,循着他本意,意欲邀请的宾客大抵也只有风鸣将军和无忧二人。   神君略微落寞的面色转瞬即逝,平静地回复,“无有。”   容礼点头,“也好。”   “诸事顺宜,”容礼问他,“殿下要不要亲自审阅一番。”   “无需。”他本身就不甚在意俗礼形式,既然小狐狸观念与他不谋而合,那便更无顾忌。况且,容礼乃妥协细致之人,婚事由他来操持,怕是比自己亲手筹备还要妥当一些。   “那就早些回房歇着吧。”容礼送客。   “”承曦行至门边,身后突兀地响起一句,“殿下,抱歉。”   神君意外地停步,但未曾回头。他不清楚容礼这一句道歉为何而来,但他却默契地免去询问。他预感到就算问了,容礼也不会说,至多敷衍过去。承曦思忖再三,或许是为着多年前的隐瞒。幼时,承曦曾就种种流言盘问过当事人,当年,容礼瞒下了他来自魔族的事实。考虑到当初他的处境,也算情有可原。   承曦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跨出门槛而去。   容礼挺立注视良久,良久。 第53章 神魔殊途(八)   今夜,月华如水,光照大地。下界这片最靠近人间地界的荒山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高处山崖下的平谷之中,清羽还在与桃花精姐姐清点果酿,却想将新郎官早早地撵回屋休息。小狐狸兴奋紧张得难有睡意,他趁人不注意就往山顶上溜,一口气跑到头,便看到树精婆婆半躺在晃悠悠的摇椅上。   婆婆的身影更加虚弱了,好似一道光便可以穿透一般。她无有晨昏的概念,一日里昏睡的时辰长过清醒,有时神识清明,有时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白日里,大约是小狐狸成亲的喜讯感染了婆婆,她将难得的清晰思路都用到了事无巨细的叮嘱中。此刻,被脚步声吵醒,浑浊的眼眸睁开来,却不太聚光。   婆婆朝白隐玉的方向瞄了半晌,眯着双眼,不知想到什么,眉间本就层叠的褶皱拧得更紧了。她似叹似怨道:“野丫头,还知道回来啊?”   这……是又把他认作了紫云前辈。清羽姐姐与他商议过,对婆婆隐瞒了真相。   白隐玉呼吸一顿,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他头一回心甘情愿地没有否认,而是将错就错下来。   “早就打算回来看您了,这不是才倒出功夫来吗?”   婆婆恍惚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一圈,不乐意地哼了一声,“成日里也不知忙些什么,不务正业,暴殄天赋。非要吊在病秧子那棵树上,把自己累赘得面黄肌瘦。”   小狐狸愕然摸了摸自己红润光滑的面庞,谅解了婆婆老眼昏花。   “哪有,我还胖了几两呢。”他嬉皮笑脸道。   婆婆不以为然,“人间的日子几多无聊,那人对你好不好?”   白隐玉低头,闷声,“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成亲了吗?”   “……未曾。”   婆婆急了,“你不是说要去成亲的吗?荒废了修行,怎地也不办正经事?”   小狐狸气哼哼,“是我后悔了,不想嫁给他。”   婆婆气急败坏,“你呀你,想一出是一出。当初如何劝你也不听,既然认定了,便要负责任,怎好又任性起来。做人作妖,贵在诚信,岂可将婚姻当做儿戏。你瞧这山头的小妖精,爬山虎那孩子惦记了桃花精家的姑娘几百年,终成眷属。就连那不靠谱的狐狸崽子,也马上要成亲了。”   谁不靠谱?我哪里不靠谱了?小狐狸有口难辨。悻悻地,“成亲有什么好?”   树精婆婆坐了起来,苦口婆心,“没什么好,那你为何兜兜转转这些年,不回家来?”   少年仰头望天,“大概,当初,色迷心窍了呗。”   婆婆也顺着他的目光茫然抬头,“色迷迷一时,心迷方才无药可救。”   小狐狸一怔,随后苦笑了一声,“婆婆,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神什么神?”婆婆短暂的精力很快耗尽,又躺下去,断断续续迷迷糊糊地絮叨,“人间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生亦何乐死亦何苦,富贵于存活千年的妖精又有何用?……不若寻一知心人,冷冷暖暖有倚有靠,日子才过得出滋味来。小云啊……莫要怪我老婆子啰嗦,我当初只是担心你心气儿太高,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旦过起磕磕绊绊的日子,不给自己留退路……几时了,该回了吧?空了便常回来看看……”婆婆阖上沉重的眼帘,又倏地睁了睁,她说,“小玉啊,成亲也别忘了这山里有你的家。”   白隐玉:“……婆婆,您保重身体,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您。”   缓步下山,少年一颗轻飘飘悸动的心变得沉甸甸的,一时有些不知作何感想。他不像婆婆一样,尝遍世间冷暖,或许看透或许未曾,但逐渐尽数遗忘。亦不似紫云那般,天之骄子,轰轰烈烈地走过一路,不将就不妥协,得不到毋宁灰飞烟灭。他甚至不如桃花精姐姐沉得住气,考验百年,终得良人。   每个人每只妖的际遇与心境皆为独一无二,无法复刻,也无从惩前毖后。   满打满算,他与小殿下相识不过人间月余光景。其间一路追随,降妖打怪,真正谈情说爱的时辰恐怕还没有双修的工夫长。况且,那人也不会说什么情话。   可这又怎样,他们两情相悦亲密无间,小狐狸甚至萌生错觉,好似千百年前便与之早生牵绊,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他自忖年轻鲜活,有蓬勃的生命力,却也自珍自爱,亦有回头的勇气。此时此刻,他方才有一些自己即将成亲的实感。从今往后,在这茫茫天地之间,他的命运与承曦紧紧捆绑在一起。骄傲、忐忑、欣喜、忧虑糅杂,心房被塞得满满当当。   他期待着,亦存几分迷惘,终归化作一股少年人独有的壮志。他天生地养,敢闯荡,也输得起。   他下山的脚步快了几分,趁院中忙碌之人不觉,从后门溜进房间。漱洗过后,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托腮坐在窗边,瞅着天上朗朗明月。   心头的乱麻虽被他大刀阔斧地理顺了,可思念却如野草般疯长,迅速占领心房刚刚腾出来的边角空隙,蔓蔓枝枝,没着没落。   他平日里压根没这么黏糊,甚至误以为即将分道扬镳时也足够撑着面上处变不惊。今夜也不知怎么地,愣是唾弃了自己一百遍没出息,依然徒劳无用。   人家是否亦如他一般无眠,这个问题在脑海中盘盘绕绕,赶也赶不走。   才不会呢,那人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小神君晌午来帮他写请柬的时候尚在义正言辞地数落他胸无点墨,顺便还把他书架上的话本全都收走了,包括他藏在枕头底下写书生与狐妖故事的那几本珍藏。人家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面色严肃地叱责他少看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切,他这些年识字断句全靠它们。若不是这些画本子,他怕是连承曦两个字怎么写都还搞不清楚呢。   小狐狸捡起白日里扔下的笔杆,沾着清水,在窗台上不甚熟练地书写着殿下名讳。越写越清醒,愈加望穿秋水,看来今夜就要睁着眼到天明了。   他翻开柜子里的被褥底下,掏出账本,一页一页地翻着。可这新账旧账,他该算清的早已落笔,剩下的……无从下手。   他啪地扔下笔杆,气呼呼地迁怒,哪里来的陋习,新婚前夜为何要将新人分开?   哎呀呀呀,长夜漫漫,睡不着睡不着,翌日总不能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吧?   小狐狸思绪翻飞坐立难安之际,门扇吱呀一声响,待看清楚来人,少年登时眉开眼笑,什么百转千回的思虑皆抛至九霄云外。   “你怎么来了?”少年只着中衣,毫不矜持地疾跑过去,云雀一般飞起,小神君顺势单臂把人捞上来。   白隐玉皱着鼻子咕哝,“怎么像抱三岁的孩子?”边嫌弃着,手臂自然而然地往人家脖颈上绕。   承曦大步走至桌边坐下,也没有将人放下,任由少年坐在他腿上。那样一把清瘦的腰肢,不堪盈盈一握。   几个时辰未见,如隔三秋。小殿下鬼使神差地便偷跑了过来,走至门口方才醒悟不妥。踟蹰片刻,终是随了本心。   小狐狸难得话不多,居高临下地凝视片刻,低下头,径直吻了上去。本欲浅尝辄止,奈何干柴烈火,欲壑难填。情迷意乱之际,小狐狸动手动脚。   神君中断了亲吻,深呼吸过后,哑声,“别乱动,明日尚需早起。”   少年不乐意地将脑袋蹭在自家小殿下的颈窝,恨恨地咬了一口,“那你还来找我作甚。”   小神君叹息,羞赧生疏地低声道,“一日不见兮……”白日里,他将话本带回去,被容礼见到一顿怒其不争地数落。爱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训的。小殿下自省,自己往日的确古板又无趣,好听的话也未曾说过两句。   小狐狸皱眉,“什么一日未见?你失忆了?白日里不是刚见过,你还笑我白字先生呢。”   承曦:“……早些歇着吧。”他就多余走这一遭。   话音落下,两人都不接话,也无有动作,便这样静静地依偎着。   好半晌,白隐玉抓过桌面上的账本,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送我的那把扇子,就是拔你的羽毛做的,该如何作价?”   承曦面色沉了沉,忍着不虞将账本拿过来翻看,厚厚的一本,事无巨细地记录着琐碎的账目。连清羽某日给了他两串铜钱买糖葫芦,亦赫然在列,签字画押。小神君瞧得有趣,仿佛透过一笔一划,窥见小狐狸过往日出日落的烟火生计。他神色缓和下来,账本最后几页都是他们之间的账目支出,加加减减,他指尖抚过潦草的笔迹,想象着少年挠头记账的场景,大方道,“送予你的物件,何须作价?”   “可是,你送我的东西太多了,还有那一袋子灵石呢。”   小殿下腹诽,这点儿便嫌多,过两日回到凤栖殿,一柜子的私产名录岂不是要把孩子吓个跟头?他兀自好笑,“寥作聘礼,不多。”简直太少了。   小狐狸悻悻,“我可没有嫁妆。”   “我的便是你的,成亲之后,不分你我。”小殿下神来之笔,情话讲得一气呵成。还来不及为自己鼓掌,小狐狸一指,“那你按个指印吧,把婚前的账结了。”   承曦:“……”算了,锱铢清晰是当家主母必备的长处。他在自我安慰中,掏出神玺,郑重落下一印。   一番折腾下来,天光将亮。   “我走了,你睡一会儿吧。”承曦意欲起身。   少年手指缠绕着神君的墨发,直白道,“睡不着。”   殿下无奈,“我看着你睡。”   少年不情不愿地从人家腿上爬下来,乖乖地躺在床上,拉被子盖好,阖上眼眸。他不赶紧睡下,连累人家也没法休息。   承曦帮他掖住边角,不熟练地轻轻拍着。   良久,白隐玉翻了个身,又翻过来……霍然坐起,眼眸晶亮,“算了,算了,你在这里我更睡不着,总想做点儿占便宜的事,这样下去,天就亮了。你,”他咬牙,“还是回去吧。”   承曦无语扶额,“那我回去了。”   “走走走,”小狐狸快刀斩乱麻,“只此一晚,忍忍就过去了。”明日过后,明媒正娶,这人就是他的了,想怎么看怎么看,想看多久看多久,看谁还敢拦着。   承曦果断起身,“好。”往门外去的脚步却有些迟缓,即至门边,他还未回头,小狐狸先喊了一句,“等等。”   小殿下转身,“何事?”   小狐狸眉眼弯弯,“无事。”他光脚跳下来,冲过去,狠狠地抱了一把,又嗖地回到床上,规规矩矩地躺下。眼帘阖上,一动不动,只有那乌黑浓密的羽睫随着心尖的颤动跳啊跳。须臾之后,唇边漫上浅浅的月牙。   小神君凝眸端详,不自主地感染着充盈满溢的蜜糖。他缓缓带上房门,将此刻小狐狸鲜活灵动的眉目深深镌刻心尖。   此去经年,这一幕成为他心底最深的伤痕最痛的记忆。催心剜骨,不忍触碰。 第54章 神魔殊途(九)   承曦顺着山坡向下,一直走到山脚处,从这里开始铺着一路的红纸。明日,他便要沿着这道蜿蜒的镶着赤霞一般的山路步步而上,迎娶他心爱的少年。   小神君举目望向天外天的方向,心中既甜亦涩。他不知未来等待他披荆斩棘的路几多艰辛,但他放不开手。这种有了盔甲亦生了软肋的体味,令他破天荒地生了畏惧之心,同时也迸发豪情万丈。   他难得幼稚地来回走着,用脚步丈量步道的宽度。间或触碰到苍凌的灵流屏障,再退一步绕开。自与胎鬼硬碰硬至今,伤及根本的元气复原大半,战力无虞,只是被反噬破坏的五感尚未彻底复旧如初。少年缠着他关切的时候,小殿下无奈扯了谎,不然那没羞没臊的家伙还不知要如何死缠烂打。   思及此,承曦眉心拧了拧,耳尖又漫上灼灼桃花。   其实,他完全不急于尽数修复,眼下还不到时机。他一旦金丹充盈容华饱满,势必要再次面临涅槃的际遇。虽说那是弥补灭业之火缺陷的必经之途,经历欲火重生之后,他才能够成长为真正顶天立地,扛得住六界安危的脊梁。但至少应该要缓一缓,待他重返天宫,处理妥当紧要事宜,将小狐狸安置得当,最好交给渡劫归来的风鸣照看,他才能够安安心心地闭关涅槃。   小殿下心中盘算着,猝不及防指尖火花一闪,乃灵石预警,来自他之前放置在小狐妖身边的那一块。   承曦下意识往山间谷地的方向望去,他刚从那里离开不久。少年装睡的俏皮容颜尚盘桓眼前,挥之不去。可灵石所指方向,却在相反的府州城池。   神君来不及深思熟虑,他一刹也不敢耽搁,凭借过往从未出过差错的判断,随着灵石上禁制指引的方向冲了出去。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心房却莫名地震动错乱。也不知是直觉还是预感,承曦被一股灭顶的惶遽笼罩,心慌得可怕。他继位以来马不停蹄征战五百年,无论面对丧心病狂的穷奇抑或恶贯满盈的妖魔,从未有过这种没来由的不受控的胆寒惧怕。   他骤然停驻脚步,不待分析取舍,遵从本能地往回飞奔。临近荒山与人间的交接之地,已然迟了。放眼望去,一汪铺天盖地的魔雾将整个山头笼罩起来,甫一露头的晨光即刻被驱散殆尽,天地间一片深不可测的晦暗。   他也曾与魔族高阶余孽交手,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怎样强悍的魔修才能够终战神夫妇毕生神力亦两败俱伤且略逊一筹。   此刻,他不合时宜地有了实感。   往后千年万载,他于夜深人静时反反复复悔不当初,如若他一开始便抉择对了方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谁也给不了他答案。这个无解的假设,活活摧磨陪伴了他整个余生漫长而无望的岁月。   生不得,死无能。   承曦脚踏业火,直奔至魔雾中心旋涡,与此同时,天际几乎在同步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那山呼海啸的魔息震动了天庭,养兵千日的天兵天将,每每只在与魔族相关的祸乱中反应神速。   “住手!”承曦爆喝,掌心灭业之火喷薄而出,堪堪赶得及拦下天庭法器劈下的金光。   金火相撞,惊天动地,脚下山麓一阵剧烈晃动。撞击而生的火树银花蔓延开来,照亮了一方天地。   小神君目眦欲裂,他看到披头散发的少年跪坐在魔雾中央,那一圈圈升腾的魔气源自他颈项之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溢出。少年双目无神,呆呆地望着眼前地面。承曦顺着他的目光睨过去,遍地血腥狼藉。   一截枯焦的树枝、一团烧焦的爬山虎藤蔓包裹着破碎的桃花花瓣,几只小兔子的尸体开膛破肚,面目只剩下模糊的漆黑一团。毫无疑问,他们皆死于魔族攻击。对面不远处,苍凌勉强用灵力支撑出一小圈净土,将容礼、清羽与余下的山间精怪挡在身后。他看不清众人瑟瑟发抖下的神情,但狼妖恶狠狠的目光明晃晃一错不错地盯在白隐玉的身上,好似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般地痛恨。   承曦有一瞬间的眩晕,难以理解眼前的场景。   天庭带兵的将领以为适才的冲突乃巧合,小殿下亦为降魔而来。   “殿下。”风鸣与之简单地打了个照面,随即又毫不留情地举起降魔杵朝小狐妖脑袋上径直砸去。   承曦闪身招架,又一轮硬碰硬之后,他才诧异地认出将领的身份来。承曦心头一沉,此间情形诸多疑点,但凡换一个领头人来,他都有把握先行稳住局面,从长计议探寻。   然而,怎么偏偏是风鸣?   承曦深知,他铁面无私,嫉魔如仇,谁的面子也不给,手下不会留一点情面。而且,他战力神勇,此番渡劫归来修为大增,大概是现下九天之上唯一能够与承曦并驾齐驱的神武大将。加上身后一众天兵与苍凌,小殿下没有速战速决的绝对把握。况且,他面对风鸣,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杀手。而相反的,风鸣对魔族的憎恨一点就着,他手刃魔修的执念不会为任何人退步。   果然,风鸣寒着一张脸,直截了当地要求,“殿下,请让开。”他无所谓得罪人,也不急着探究缘由,一切待灭绝魔族余孽之后再探讨不迟。因为面对的是承曦,尚且担得起他一句“请求”。若是换个人,敢当着他的面挡在魔修之前,怕是早就要被一视同仁地掀翻在地。   纷乱的线头在脑海中急速闪过,承曦迅速审时度势,身前防备着风鸣的攻击,身后还要控制业火的力道,尽可能压制白隐玉周身逸散的魔气,且不能伤到他。   “将军,好久不见。”承曦试图拖延,至少要待少年恢复神识再议。   “参见殿下。”迟一步跟来的天兵副将方才找到间隙,带身后众人齐齐拜见承曦。   承曦挥了挥手,“不必多礼。”   风鸣一根筋,“请殿下让开,待处理了这妖孽,属下再与殿下请不敬之罪。”说话间,手中法器金光暴涨,大有待承曦一动,便要将身后之人四分五裂的架势。   承曦面色深沉,“本君若是不让呢?”   风鸣一怔,神色惊异,“殿下,你身后乃魔族余孽。”   “谁说的?”承曦威压深重,一众天兵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   风鸣将军不退不让,直愣愣地瞪着他,“殿下,他周身魔气……”他似乎顿了顿,语意一梗,“乃魔王亲传。”言下之意,如此高阶魔息,无有可能被其他魔族控制。而风鸣乃当世绝无仅有的亲身与魔王交过手,性命犹存者,他这方面的判断不可能有误。   承曦心神大撼,面上不显,“此事诸多疑点……”   风鸣猝然打断,痛心疾首,“殿下,您是最,不,该,为魔族开脱的。”此话一出,身后一干天兵天将面面相觑,皆有些愤愤不平又惶恐忌惮的神情。   承曦亦急怒攻心,“事情原委未彻查清楚,不免伤及无辜。”   风鸣冷哼,“ 魔族余孽,人人得而诛之,何来无辜一说,就地泯灭方绝后患。”在与魔族长久惨烈的斗争中,双方逐渐形成不共戴天的仇恨与酷制。不仅九重天对魔族残余斩尽杀绝,上界天将一旦落入魔爪,同样不得善终。   承曦蓦地忆起最初他也是抱着这般刻板固执的观念,小狐狸曾为魔修据理力争,出生身份非原罪之由。   战神转身,迎着炽烈的火焰,将手伸向旋涡中的少年。魔息被灭业之火强势碾压,在他指尖触碰到白隐玉眉心的一瞬间,汩汩涌出的魔雾止住了,泼天的幽暗一点点散开来。   少年身躯剧烈地颤抖,承曦用力抓住他的双肩。   小狐狸涣散的眼眸慢慢清明,待看清眼前人时,刹那间通红的眸芯漫上水雾。   “我……”少年慌得咽喉似被石头堵住了一般,他不敢往周边打量,目光惶恐地定在承曦脸上。   “不怕,”小神君伟岸的身影挡住一切纷乱,他温声问道,“告诉我,出了何事?”   “我,”白隐玉呜咽,“我不知。那些……”他徒劳地伸手,抓不住流逝的黑雾,“那些雾气突然就从我身体里冒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殿下,”风鸣不耐,“造了杀孽的魔族,更加留不得!”   “杀孽……”小狐妖身子一震,下意识往前望,承曦伸手捂上了他的眼睛,“别看。”   “是,是,我吗?”白隐玉颤声质问。   承曦无言。   “我……我看不到,我不知……”少年战栗着饮泣。   承曦心如刀割,他从不知自己有如此强烈的同理心,这种心疼从血液里蔓延出来,从他见到地面上横陈的算不上熟识的精怪尸体开始。   他飞快地冷静下来,将少年从冰冷的地面扶起来,掩在身后。他笃信,小狐狸本性纯善,断无刻意欺瞒作乱的可能。不然,自己重伤坠地之际,早无活路。无论如何,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只小狐狸,他护定了。如若非他所为,定还他公道真相。退一万步来讲,若他真乃魔族血脉,不受控之下犯了大错,后果几何,他与之抗。   承曦说话留有余地,“此间杀孽未必乃他所为。”   白隐玉哭出声来,“不是我,一定不是我。”   凤鸣抬手一指,“物证、人证俱在……岂容抵赖。”他在视线扫过容礼的一霎,窒了一下。回首遣退了兵将,远处等候。   少年侧开半步,湿漉漉的瞳仁里交织着绝望与期望,他茫然地与朝夕相处的山间众人对视。口唇翕张,哽咽难言。   苍凌残忍开口,咬牙切齿地扔出两个字来,“畜生!”   小狐狸瞳孔骤缩,心口绷到极致的弦断了,旋即疯魔了一般,“你什么意思?不,我不会……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做了什么?不是,不是,不是……”他拼命摇头,无望的泪水止也止不住,需要靠承曦支撑的力量,方才不至于瘫倒。他把最后一丝希望投向清羽,“姐姐,”白隐玉字字泣血,“是,我,吗?”   清羽眉目低垂,单薄的身体觳觫着。   狼妖不屑,“你们天庭处理妖孽一贯这么婆婆妈妈吗?一会儿还有无知的人类赶来参加婚宴,”他冷笑,“要不要让六界都瞅瞅,天庭神君是如何徇私包庇的?”   “放肆!”一道电光砸在苍凌身前,飞沙走石,尘土飞扬。风鸣怒斥,“哪里来的妖孽,大言不惭。”   清羽在听到人类两个字时,剧烈地颤了颤。溅起的飞石划破了她的眼角,她抹了一下血珠,忽然抬头,戚戚然对上白隐玉的目光,音量不大但足够在场每一个人听清楚,她说,“小玉,是,你。”   “不是,不可能,我没有,没有……”尚在喃喃不休的少年猝然间似被惊雷直劈面门,他倏地闭口,眸中残存希冀尽数烟消云散。   风鸣大踏步靠近,“请殿下让路。”   承曦抬手甩出一团炽火,将人逼停。神君漠然矗立,“将军自重,无人有资格处置战神伴侣。”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殿下一点也不渣   奈何躲不过火葬场 第55章 神魔殊途(十)   “战,神,伴,侣?”风鸣将军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不可思议的字眼。   承曦攥紧少年的手,十指牢牢相扣,“是。”   “你少在这儿骗人!”苍凌身后的小地鼠一个高蹦起来,尖利的声音伴着哭腔,“管你是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杀人偿命的道理天皇老子也得遵守。”他指着被承曦滴水不漏护在身后的少年破口大骂:“你个白眼儿狼没良心的,这山里的老老小小一口汤一口饭把你这个小畜生从冰天雪地里拽回来,谁知救了个祸害。”他激动地推了一把身旁抽噎到说不出话的兔子大娘,“她家老小才几岁大啊,成日里跟在你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适才还想要护着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承曦余光瞥到,身后的少年一动不动,泥塑木雕似的。不知听到哪个字眼,攥在掌心的手剧烈地痉挛。   “我……我……”清羽的指认摧垮了他的意志,小狐狸竟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住口!”神君肃声,凌厉的目光却戳在苍凌脸上。   小地鼠嗖地一下躲到苍凌身后,口中不停,“你们神仙就是这么欺负人的?赤裸裸地包庇凶手。不让我说话,有本事你把我们都杀人灭口。我就是要说,你们今日尚未成亲,哪来的伴侣不伴侣?你糊弄鬼呢!”   风鸣被他吵得头疼,终于在禁言之前听到一句有用的。   他望向承曦的目光中盛满了不解与失望,虽说他离开九重天时,小殿下尚且年幼,但那份酷似先战神的风骨脾性,已然初露锋芒。这些年,他于人间辗转渡劫,归来时听闻乃殿下将度厄神君及天庭一干龌龊之辈揭发处置,且其稚嫩的肩膀早已扛起六界安危,不可谓不欣慰。   因而,眼下他更不能理解,承曦为何会明晃晃地袒护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魔族余孽。他居然说,居然说……什么伴侣?   风鸣将军深重地喘息,压下熊熊的心火,“殿下,”他郑重一拜,“风鸣得罪。”   承曦不动如山。   风鸣手中降魔法器嗡嗡自颤,他攥了攥,“殿下,既然未曾成亲……大错尚未铸成……”   “将军,”承曦字字清晰,“本君与他……”他将少年拽至身侧,“三拜过父母。”   风鸣大骇,“什么?”   承曦无意重复,他说得很清楚,对方也听得明白。   “殿下!”风鸣断喝,“神君与娘娘……”他五官因强烈的情绪而扭曲,急速吞咽方才破开被一腔邪火封堵住的喉咙,“神君与娘娘最后一战何其惨烈悲壮,他们若是英灵有感,你……”不善言辞的武将咬碎了齿龈,“你……怎么能,怎么敢……”   “妖孽,拿命来!”风鸣怒目圆睁,骤然拼尽全力一杵子砸下来,不留丝毫余地。承曦若是奋力抵挡,必将伤其本元。倘若顾忌,则白隐玉小命休矣。   电光火石之间,小神君猛地转身,将呆滞的少年整个拢进怀里,倔强地用自己稚嫩却宽阔的脊背生抗。   风鸣勃然色变,然而手中的法器却早已收势不及,他眼睁睁地盯着足以开山劈海的金光呼啸着往小殿下身上落……这若是出个好歹,待他身陨魂消那一日,如何有脸面去见神君与娘娘?   风鸣无望地闭上眼眸……震耳欲聋的一声撞击将周边所有的神妖精怪掀翻在地,降魔杵砸中承曦之前的一瞬,天外天一道柔韧的白色光影横空降下,如风如雾,至柔却克至刚。白光顺势一带,金杵偏了半寸,在山谷坚硬的地面上劈出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来。旋即,暴雨倾盆,将一干人仰马翻统统浇了个透心凉。暴雨倏忽过境,天空放晴,光影消散,仿佛从未曾出现过一样。   承曦抖落一身泥泞,将小心护好的少年扶起来,站在裂缝的一端。另一边,风鸣将军率先翻身而起,他顾不得自己狼狈的形貌,怔怔地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他不知是巧合、是天喻,还是玄女娘娘果真有灵……   他长久地伫立凝望过后,转过身来,凝重且艰涩地开口,“属下僭越,风鸣的确无有资格处置。但魔族余孽不可姑息,请殿下秉公执法,将案犯押送天庭公审。”他回头朝众人道:“一干人证,也随我走一趟吧。”   “不,不必!”承曦尚未应答,一直浑浑噩噩的少年听到这一句,猛地回过神来。承曦刚要抬手阻止,少年缓慢却郑重地对他摇了摇头。   小神君蹙眉,须臾,放下手,错开半步,让出路来。   白隐玉深呼吸,将隔绝了许久似的气息吸入肺腑深处,又一点点吐出来。他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却也知晓眼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怕,又没有那么怕。他至少有人护着,但他深知,那九重天上是不会把下界生灵的性命当做一回事的。   事已至此,无谓连累更多。   少年鼓起勇气直视风鸣,“这位将军,此事因我而起,无需累及他人。”   风鸣余光瞥向承曦,“天庭公审,人证、物证不可或缺。”   白隐玉咬牙,“我……我认罪还不行吗?”   小神君眸光颤动,却控制着,未做干涉,他的少年比他预料的还要清醒而勇敢。   风鸣铁面无情,“不够。”   小狐狸紧咬着下唇,握拳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战栗着,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会猝然间从天上落到地下,他真想豁出去,大不了拼了这条性命。死就死了,一了百了。   可他不甘心,该护的人还要护着,该报的仇他也需得牢记。虽说贱命一条,他也断不肯任人摆布。不管幕后黑手目的几何,他至少得撑着,不能让这个圈套圈更多的人进来。   “我签字画押,我……”小狐狸讨价还价的劲上来,却被另一个人打断。   容礼刚刚拂干净衣衫上沾染的泥沙,即便仍旧浑身湿漉漉的,却也落拓不羁,不显窘迫。他慢悠悠地从苍凌身后走出来,对风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将军,好久不见。”   风鸣唇瓣抖了抖,“好久不见。”   “当年承蒙将军照拂,我在那天宫之上的日子方才好过一些。”容礼平淡地叙话,“容礼彼时年幼,不懂将军苦心,未曾道谢,今日补上。”   风鸣神色复杂,“公子言重,举手之劳。”   容礼从容地一针见血,“逆天而行,以下犯上,岂是举手之劳?”当初,风鸣离开之前,冒大不韪将他交予承曦,实属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承曦虽年幼,到底身份地位至高无上,一个侍童放在小殿下身边,总会更安全一些。   风鸣叹了一息,“故人之托,尽力而为。”可惜,他能力与眼界皆有限,终究是徒劳,两个孩子,一个也没有护住。   容礼淡淡一笑,没有接着叙旧,他不绕圈子直言道,“将军,今日之事,我可作为人证,随将军返回天庭。”   “你亲眼所见?”   “是,”容礼目不斜视,“我等被魔雾所吸附,一同赶来。我目睹魔修行凶全程,彼时,他或许神识有损,但魔息千真万确从他体内蔓延而出。而,”他余光扫了扫地面,“若不是死难者拼死抵挡,吾等大约会全军覆没。死者,”他略微顿了顿,“皆为强悍魔气所伤。”   小狐狸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承曦将他汗湿的掌心紧紧地握着。   容礼提议,“至于余下诸位,可写下证词,”他指了指白隐玉,“如嫌犯所述,签字画押,亦可作为证供。”   “可是……”风鸣迟疑。他万分不可理解,小殿下为何会与下界狐妖纠缠不清。他必须坐实这魔修的罪行,绝对不能让他继续蛊惑殿下。   容礼意有所指,“那高高在上的九重天,非是下界精怪该去的地方。”他目光不躲不闪地与风鸣对峙着,眸芯赤裸裸闪着讽刺,却不是针对对方。   风鸣将军心下一紧,斟酌再三,“亦非你……”   “将军!”容礼果断阻止他说下去,“请法外容情。”   风鸣绷紧刚毅的下颌线,视线反复逡巡过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容礼不着痕迹地与承曦目光一触,随即划开。他利落地将适才所讲落于纸面,然后请诸位识字的写下自己名字按下指印,不识字的由他代笔,本人画押。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整理妥当,亲手交予风鸣。   于是,将军召集天兵天将,一行浩浩荡荡,返回天庭。   苍凌轻蔑地目送队列升天,回身,吩咐吓瘫在地上的小弟安抚众人,收拾残局。妖怪不讲究入土,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哭哭啼啼的一干人等散去,苍凌孤零零地站在崖边,他觑着脚下万丈深渊,兀自哂笑了一下,“怎么,想推我下去?”   身后的脚步猝然停顿。   苍凌回头一睨,懒散地问,“你动不动手,不动我回去了。”   清羽瞳仁赤红,从滚烫的喉咙口挤出破碎的字眼儿,“为,什,么?”   苍凌冷心冷情,“为了,迟来的改天换日。”   【作者有话说】   狼妖的线应该埋得很明显吧 第56章 改天换日(一)   下界荒山,遍地狼藉,无人在意。天兵天将整肃队伍,拔地而起。一阵地动山摇,来时雷云滚滚,去后寸草无余。降妖除魔的威武之师无从知晓,这破败之境,不过几个时辰之前,尚且漫山遍野喜气洋洋。他们无上尊贵的小殿下甚至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便已然新婚燕尔如愿以偿。   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毫厘之距,谬以千里。   回程一道,天兵天将押送嫌犯与证人落后数米,承曦一人当先,风鸣在他身侧半步之遥。之前,天兵天将被风鸣挥退,无从听闻个中曲折。同样的,现下殿下也必须维护将军颜面,公事公办。   一路无言,风鸣几度意欲劝谏,都被承曦油盐不进的淡漠神色挡住了话头。   将军垂头丧气,他素来性子刚直不会拐弯抹角,此刻心急如焚,却也束手无策。他既担心小殿下一意孤行,回到天庭依旧维护魔修。又要分出心思来挂念容礼,这孩子一张面孔比幼时更加突出,适才兵将们已然各个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的,不知到了天宫,又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下界渡劫近千年,回返天庭那一日,风鸣站在南天门,扯着嗓子将陷害他的卑鄙小人骂了个痛快。他一界神武将军,竟被婆婆妈妈的情劫困囿多年,致使天兵无人领衔,令年幼的小殿下独立支撑。他愤怒、委屈、深恶痛绝……他做梦也未曾料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有那么一时半刻没出息地苦恼,若是晚一些回来,是不是便不必面对如此两难的境地。   然而,再长的路终有尽头,再难的困境总要面对。   高高伫立的南天门楼近在眼前,风鸣往前赶了几步,在承曦到达之前,向轮值的守将出示令牌,做了简单的交接。   待承曦的身影甫一出现,守将齐刷刷地行礼,“恭迎战神殿下。”   承曦微微颔首,径直大踏步跨入。   倏地,他脚步一顿,目光凛冽地瞥向一旁突兀耸峙的一座玉塔。承曦久久静立,视线一瞬不瞬地盯在玉塔之上。   “殿下,”守门将领见状,主动上前解释,“此乃东海龙王为天帝贺寿送来的深海暖玉,此玉集上古溟渊之精华,大有疏导经络、修复真元,助涨修为之功效,堪称开天辟地第一神玉。”   风鸣小声嘀咕,“那东海龙王不是最为嘴硬脊梁刚,与天庭断了往来几百年,怎地又如此谄媚起来?”   守将尴尬地搓了搓鼻梁,掩口回复:“这个嘛,毕竟天宫乃风神本家,总不好一直交恶下去。东海龙王此番诚意满满,过一阵子还会亲赴寿宴示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陛下向来宽厚,也不欲与之计较。这不,前些日子将那璞玉交予神宫巧匠雕琢成塔,立于此地。既抬了东海龙王的面子,亦福泽一众神官。但凡进进出出经过此门者,普受玉辉泽被,通体舒泰,修为长进,可谓皆大欢喜。”他朝风鸣眨了眨眼,“将军有所不知,近日来,南天门值守的位子成了香饽饽,往来天宫的各路仙神亦多走此门,其余东西北三门,差不多门可罗雀了呢。”   今日当值门神格外健谈,风鸣听得心不在焉,他注意到,承曦一动不动地在此处屹立了半晌,仍旧未有要走的意思。后续天兵天将皆候在门外,颇为困惑。   “殿下。”风鸣上前一步,“可有不妥之处?”   承曦沉凝的目光一点一点收回,他半垂着眼帘,风鸣看不清神色。又过了片刻,承曦抬首,面上仍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眸芯深处的涌动归于寂静。   他望向风鸣,镇定道,“将军,本君有一事托付。”   风鸣摸不着头脑,“殿下尽管吩咐,但……”他下意识往后瞅了一眼。   承曦落落大方,“将军请放心,本君所求绝不违背天理法度。”   风鸣松了口气,重重地点头,“殿下请讲,上天入地,属下在所不辞。”只要不是原则性难题,他巴不得替小殿下效犬马之劳,以弥补经年亏欠与遗憾。   承曦抬腿,往前走了数步,与众人隔开距离。   他语气淡淡,目光却蕴着令人如坠千钧的重量。风鸣一时心下震颤,他恍然觉得几息之间,承曦某些地方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当他试图仔细端量,所有的异常却又尽数抹灭。貌似,只是源于他老眼昏花。   承曦开口,“请将军务必将嫌犯绳之于法,按天律收押,亲自看管,不得任何人探视,更不得逃脱。”   风鸣机械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应承,“理当如此。”还不待他思索话中深意,小殿下倏忽转身,大踏步朝天庭正殿而去。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一道熟稔的目光信任又惶惶地一直追随着他。小殿下忍住回头的意念,悖道而行。   风鸣匆忙吩咐副将押送疑犯安置证人,旋即也跟了上去。刚走出去两步,他又回身喊住副将,特意叮嘱将牢狱中近期值守的更替皆换成自己信任的兵将。他虽茫然不解,殿下态度为何陡然间天差地别,但至少自己做出的承诺,需得一言九鼎地践行。   安排妥当,他方才快步追随承曦的方向离开。   天庭大殿外亮着长明珠,以示殿内正进行朝会。换句话说,天帝未在闭关,也不曾云游天外天,属实难得。往年,天帝都是在寿诞前几日才会回返,也不喜大操大办,往往借寿宴之际要么请古佛论道,要么大赦六界以示慈悲,便也算作普天同庆,共沾福禄。但今时今日不同,乃天帝万年整寿辰,无论如何,也是推脱不过去的。   承曦行至殿前玉阶,当值的守备匆忙行礼,旋即打算推门通报。承曦按住人,拦了下来。侍卫岂敢忤逆小殿下,自然规规矩矩地唯命是从。   承曦站在玉阶之下,屏息静听。   殿内正在发言的乃丹灵真君,真君老当益壮,声如洪钟。他侃侃道,“陛下万寿,乃六界之福。若是草率行事,怕是有怠慢天赐福祉之嫌。老臣斗胆,请陛下准许六界同贺,以彰天威华彩。”   “臣附真君所议。”   “臣等亦复议。”   “请陛下成全。”   “陛下素日勤勉,万年来为六界安危殚精竭虑,实属吾等楷模。难得寿诞良机,正是上下一心,显我天界威凤祥麟之际,请殿下莫要推辞。”   “就是,陛下放宽心,吾等自会筹办妥当。”   “恭请殿下旨意。”   呼呼啦啦,又是轻车熟路一般地齐刷刷跪拜。   天帝面色不动,待阶下诸神官口干舌燥,几近无话可说之后,他大度地挥了挥受,“众卿辛劳,起身叙话。”   一干神官跪下去争先恐后,起身时则是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待丹灵真君率先站起来之后,才稀稀拉拉慢吞吞地起身。   天帝温和开口,“诸位苦心,朕心甚慰。然……”天帝环视须臾,轻轻叹了口气,“万年光阴,匆匆而逝,吾常觉愧对天外天始祖神宗。此间,六界几经战乱至今未平……”他用目光打断了试图歌功颂德的言论,平心静气道,“天宫如今一派昌平祥和的日子,乃先战神伉俪及无数天兵神将以身魂泯灭的惨烈结局换来的,吾至今心有戚戚焉,何来过寿之心力?”   “恕老臣僭越,”丹灵真君深深一躬,“陛下此言差矣。自古六界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神魔大战乃不可避免之祸乱,罪在魔族野心膨胀逆天而行,非陛下之责。先战神与娘娘魂灵有感,亦会慨然无憾。我等若是囿于过往,耿耿于怀,方为辜负。”   “真君此言有理。”   “请陛下宽心。”   “陛下顺天而为,圣德英明,实在无需苛责。”几位说得上话的资深神官带头附和。   “陛下圣明,东海龙王所献神玉亿万年难得现世,足以彰显天喻恩泽。六界感召,上下归一,此乃盛世之兆啊,陛下。”   “恭喜陛下。”   “恭喜六界。”   天帝未置可否,宽宥地朝殿下殷殷切切的诸人点了点头。“天降泽被,朕亦欣慰。然则吾等需心怀畏惧,砥砺德行,方不至亏负天恩。譬如度厄、司命等所行所犯,万望引以为戒,切不可效仿。”   天帝言辞恳切,谆谆苦心。可大殿中心思活络的神官们却面面相觑,这大喜的论调之下,陛下就算要忆苦思甜,也不至哪壶不开提哪壶吧?   “陛下,”大司命一声痛呼,跪伏在地,“下官疏于教诲酿成大错,汗颜无地,请陛下责罚。”   “大司命言之过重。”   “神官私下授受,大司命亦被蒙在鼓里,何责之有。”   “您不是已自罚仙俸,诚心足矣。”   众人接连劝慰。   天帝亦宽之,“照大司命所言,朕之责首当其冲。”   “属下不敢,”大司命哀叹,“度厄、司命二人乃下界低微出身,多经磨难方才得以飞升,本性质朴。奈何下官管束不力,致使他二人被怠惰散仙所惑,犯下大错。如今,余我一人觍颜列于大殿之上,着实痛心不已。”   “大司命悲悯,”丹灵真君接言,“肯为落罪同僚直言,一片丹心令老朽敬重。”   “大司命稍安勿躁,”有伶俐者站出来倡和,“陛下寿诞将至,届时大赦六界,二位戴罪之身亦有洗心革面之机。”   大司命状似愕然,“这……恐怕……”   “大赦乃天恩浩荡之命,惯来如此,镇魂塔中尚且有承恩泽者,遑论二位前神官并无滔天罪行,岂非可为?”于下界行些非常之道,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行径,这二人纯属倒霉,撞到了小殿下的刀刃上而已。   大司命望向天帝,切切然,“陛下……”   天帝尚未表态,殿外传来朗声一道,“本君以为,不可为。” 第57章 改天换日(二)   天庭朝会乃庄重威严的场面,但由于天帝疏于政务,小殿下甚少涉足,大多时候便能省则省,至多不过由丹灵真君带领诸神官歌功颂德一番,走走过场。今日主角齐聚,倒显得格外不寻常了些。   厚重的殿门豁然洞开,战神殿下信步而来。原本他身后的风鸣早就听不下去,暴怒着便要冲撞而入,若不是承曦拦着,怕是又要将满朝文武神官得罪个彻底。   承曦徐徐走至阶前一躬,“陛下万安,臣归迟,请陛下责罚。”   风鸣跪在他后侧行礼,带着点怨气,“臣风鸣降魔复命来迟,也请陛下责罚。”   天帝起身,亲自走下陛阶,伸手拍了拍承曦肩头,慈爱道,“回来就好,赐座。”他也朝风鸣点了点头,“将军辛苦了,起身吧。”   风鸣不多话,利索站起,毫不避讳地将他凶神恶煞似的目光从适才居心叵测的发言者面上一一划过,犹如实质一般的眼刀剐得各位神官无力招架,纷纷躲闪开去。   自从风鸣渡劫归来,几乎凭一己之力彻底搅乱了天庭朝会一贯以来的井然秩序,谁夸夸其谈他怼谁,针锋相对,从不迂回。莫说是哗众取宠的低阶神官,便是那几个倚老卖老的老头子他也照怼不误,乃至丹灵真君亦被这家伙气得当庭咽过几回续命仙丹。而他偏是个出身高贵战功赫赫的武神,就连天帝也格外纵容,众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风鸣将军的视线最终落在大司命身上,冷冷地翻了个大白眼。耀武扬威了近千载的当红神官,最近方才不得不低调一些,此刻亦是避其锋芒,垂下头去。   承曦大大方方地坐到他的位子上,视线同样在大殿里环视一周。比起对风鸣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般的规避,众人对小殿下则是实打实的畏惧与忌惮。承曦虽甚少出席朝会,但每一次出现,必然伴随着血雨腥风。自他五百岁继战神之位起,无人敢再以年龄置喙神君行径。自他以铁血手腕清洗镇魂塔守备之后,被整顿的天庭军队上下谈虎色变心有余悸。   是以,当度厄星君事发,听闻乃小殿下亲自督办,自然无人敢触霉头。此番再提,也是因着大司命上下通融,本打算趁小殿下未归,钻个空子,谁知又撞到了眼皮子底下。   沉默的大多数中不乏有好事者已然在心底偷偷默哀,幸灾乐祸的余光从四面八方往大司命身上戳。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好不容易利用天帝不做深究把自己摘了出去,弄不好要前功尽弃。   大司命低垂的眼帘下边,泛滥着晦涩的戾气。   “陛下,”小殿下果然开门见山,“臣刚刚在门外听闻,似乎有人在为度厄星君讨情。莫非是质疑本君办案疏漏……”他冷戾的目光逡巡着,但凡之前帮过腔的无不噤若寒蝉,恨不能当场施个隐身法术。   承曦淡淡地,“适逢本君归来,凡有疑者,不若当堂对峙可好?”   众人面面相觑,谁敢摸老虎的屁股?天庭人尽皆知,与万年来天帝宽厚仁恕的风范相悖,承曦是个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是以,虽无人敢公开议论,但私底下皆巴不得天帝早日迎亲诞下太子。不然,若干年后果真由承曦继位,没几个人吃得上好果子。   不过,以往承曦常年东征西讨,无暇参与天庭日常事务。且小殿下眼界高性子冷,不屑与他人言语周旋。为数不多的几回出手,不是干净利落地径直收拾了罪魁祸首,就是压根目中无人,只与天帝寥寥对答。   如此这般当众叫板,绝无仅有。   众神摸不清套路,一阵静默,落针可闻。   “咳咳,”丹灵真君轻咳了两声,打破凝窒的气氛。他先是朝天帝一揖,然后转向小殿下,慈眉善目地应对,“殿下匆忙归来,或许所闻有所差池。”   承曦早就瞧这惯会和稀泥的老家伙不顺眼,他冷声,“真君,吾正值当打年华,不至于耳聋心盲。”   “那是,那是,”被内涵的老爷子装作不懂,“殿下耳聪目明,自然听得真切。然而,凡事皆有前因后果,殿下怕是来得迟,未及面面俱到。”   承曦语意凉凉,“前因后果?本君愿闻其详。”   丹灵真君捋着花白的胡子,不疾不徐笑眯眯地打岔,“下月初乃陛下万载寿诞,百瑞千祥之际,按理来讲自是该当四海六界率土同庆。然陛下克己自持,不示侈靡,吾等正劝着。小殿下归来及时,您说话当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中听得多……”   “那是当然。”   “陛下时时刻刻惦记着小殿下。”   “陛下舐犊,殿下反哺,天下之福。”   在这大殿上说得上话的“老家伙”们积极奉迎,一时间竟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氛围来。   真君笑容可掬,“还请小殿下辛苦劝谏。”   “有劳殿下。”   “辛苦殿下。”   “……”   一番烘托之下,不仅将话题带偏,也把承曦架在高处,仿佛骑虎难下。   小殿下待众人声歇,目不斜视,一寸余光也未赏他们,径直朝天帝表态,“陛下思虑周全,臣无谓赘言。”   啪啪啪……小殿下这一句蕴着战神威赫,在大殿上空经久回响,恰似连绵不断的打脸声响。   天帝静默须臾,温润雅正的面庞上泄出一丝止不住的笑意,“吾儿率直,众卿担待。”   “哈,哈哈,小殿下体恤陛下,臣等自愧不如。”   “呵呵呵。”   “小殿下坦诚无私,乃吾辈楷模。”   众神生夸硬套,苦不堪言。   在天帝的默许与纵容之下,渐渐地,低笑声起,后排低阶神官开始窃窃偶语,交头接耳。   丹灵真君再是八风不动,也有些挂不住老脸,奈何陛下宠溺小殿下,他不顺着来,还能怎么着?横竖躲不过话柄去,与其再被承曦下面子,不若主动些。   “殿下言之有理,老朽汗颜。”真君将姿态放低,“左右距陛下寿诞尚余些时日,寿宴之规制,吾等再做参详不迟。但陛下万寿,大赦六界乃惯例,无废止之理。方才诸位同僚正是梳理筹议此项举措,有不妥之处,请殿下指教。”   “大赦六界?”承曦睥睨,“那还要吾等天兵天将作何用处?”   言外之意,抓了放,放了抓,当我们过家家?   风鸣插言,“如真君所言,年年岁岁开天牢放祸患出去,敢情闹了乱子不用你们收拾?”   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次归位交接,一摞子的新鲜法度条例递到他手上,比他下凡渡劫之前翻了四五倍不止。洋洋洒洒全是些文官闭门造车的东西,层层枷锁套在武将脑袋上,恨不能在下界处置妖魔时走几步路都给画上条条框框。除去战神殿下尚存几分自主权利之外,哪怕是他也要墨守成规,否则归来便是一通核查追究,烦不胜烦。无怪镇魂塔与天牢之中,守备数目比妖孽还要多,下界乌烟瘴气,这九重天之上还在歌舞升平一叶障目。   “什么惯例,不过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便不知天高地厚了!”风鸣讲话,不留余地。   “你,你你……”丹灵真君又要摸丹丸出来。   “将军此言差矣,”大司命将话头接了过去,“宽赦戴罪之身,乃彰显天恩福泽之举,藏书阁旧典中多有记载,先帝君在位时亦不乏兴举。过往六界战乱,非军武手段无以平宁。如今方得安稳喘息,自当顺天而为,休养生息。”   风鸣刚要开口,大司命又把他堵了回去。   “所谓大赦,必然按法度律则行事,一切秉持公平公正之原则,昭告天下,并无徇私枉法之嫌。将军所言,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司命伶牙俐齿非风鸣这种粗糙武将可比,他状似义愤填膺,“至于所依律法,字字清晰刻于碑帖之上,谨遵天地大道,不生邪念,不做逆行。怎么到了将军嘴里,便成了吾等罪责?恕下官愚钝不解。况且,所赦之案犯,皆非罪恶滔天之辈,上天有好生之德,厚土存再造之性,此顺天从地之善举,缘何求全责备?”   风鸣被他夸夸其谈整得脑仁疼,根本反应不过来个中细则,他鄙夷地驳斥,“废话,罪恶滔天之辈早已被就地正法,还轮得到你在这儿叽叽歪歪?”   “那既然罪不至死,且罪有攸归,”大司命反问,“位居赦列,有何不可?”   风鸣此刻方才察觉,自己被套路了,他恼羞成怒,一顿数落:“知法犯法者罪加一等,殿下将度厄之流送回,当庭陈列罪行,旨在敲钟给你们这些蛇鼠窝辈听着。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直指大司命面门,“别以为你避重就轻侥幸逃脱罪责便可高枕无忧,竟做起倒行逆施的大梦来,你简直厚颜无耻!”   风鸣这一轮口不择言,细追究,似乎连天帝也瓜连了进去,一瞬间鸦雀沉寂,无人应声。   片刻之后,承曦漠然开口,“按大司命所言,罪不至死者皆情有可原,那么,将军此番带回魔族余孽,亦可赦免不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魔族两字宛如禁忌,经年累月磋磨着天界诸人心弦,闻之者色变。   “什么?”   “魔族余孽?”   “魔族宵小怎可带回?七百年前的教训犹在眼前啊!”   “为何不当即灭绝?”   众人捶胸顿足,痛心疾呼。   “为何不灭绝?”承曦清晰地重复了这一句。   风鸣大骇,“本将军自有本将军的道理,”他生怕承曦语出惊人便无可挽回,赶紧抢先说话,“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下界境况杂乱,所谓魔族也并未坐实。吾等上承天命,下担民生,自然需得谨言慎行,不可枉顾,亦不能错杀……”   将军情急之下信口喋喋,自己都不确认到底说了些什么,赘言至此,他对上小殿下沉沉的目光,骤然后知后觉,承曦并无不计后果和盘托出之意。相反的……风鸣心下一惊,果然迟了……   承曦顺水推舟,“依将军所言,口说无凭,带嫌犯、证人前来。”   风鸣欲哭无泪,他脑筋转不过弯来,不辨内外,不谙曲直。   看不清的旋涡洪流之下……   究竟是谁在搅弄风云?   又是谁在唯恐天下不乱?   【作者有话说】   现场采访:风鸣将军,此刻有何感想?   风鸣:天庭套路深,我要回人间度情劫去。 第58章 改天换日(三)   小狐妖无从审时度势,他还恍然如置身一出噩梦之中,梦魇缠身,束手难逃。直到天兵意欲动手围捕山间众人,他方才像被一棒子打醒,拼死阻挠。这一出悲剧变故,他已深陷其中,绝不愿再拖任何人下水。   关键时刻,容礼的挺身而出卸下了白隐玉心头千钧巨石。虽说他仍旧敲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只是过了一夜而已,为何就会从满怀憧憬落到这步田地。他甚至不敢去细想那一地的断肢残体,惨不忍睹。无论真相如何,逝去的性命无可挽回,最亲最近的生灵,转眼化作一摊拾不起的血肉,他茫然地盯着自己无处安放的双手,五内俱崩,心如刀割。   唯一值得侥幸的便是,无需再绑上几个无辜者跟随。   上前押送的天兵未听到之前承曦与风鸣的对话,只是按照惯例取出枷锁。在往白隐玉双手上套的当口,被将军出声拦住。风鸣的脸色很不好看,承曦一句拜过父母,彻底将他拿捏住。若真是战神伴侣,他的确无权处置,哪怕是犯了杀孽的异族,亦不可折辱。   他死死地盯着这不起眼的少年端量半天,除了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珠子的确粹亮得出奇之外,着实瞧不出什么额外的出众之处来。也就比一般人白净清秀一些,从头到脚,完全不足以与殿下匹配。   即便非魔族余孽,亦乏善可陈,何况……风鸣就算再是耿直也预料得到,一旦回到天庭,承曦若仍是这番不管不顾的说辞,那便是在自己身上刻下抹之不去的污点。莫说自开天辟地以来神魔便势不两立,何况经年累月至今,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殿下万一坐实与魔族成亲的事实,无异于主动放弃继承大统的地位,甚至将在那九重天上即刻掀起轩然大波……   风鸣将军头痛不已,烦躁地错开目光,却又与容礼的视线不期而遇。后者礼数周到地朝他点了点头……风鸣更头疼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可如何是好?两块烫手山芋,哪一个都足以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九天之上就算是甭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将军扶着脑仁,敷衍地对容礼略一颔首,交代两句,匆匆向承曦追了上去。他内心打定了主意,即便尚未有成熟的对策,但这两桩麻烦他必须拼了命地悄无声息地按下来。魔族祸乱下界之事虽人心惶惶,但实则无人在意个中详情。那些虚头巴脑的神官们巴不得他一力承担下,甭劳烦他们,好糊弄。至于容礼,越少人见到他越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战神与娘娘已然不在多年,而这孩子又生得属实太过肖似了些……   风鸣重重地叹了口气,大踏步而去。   天兵天将押送嫌犯与证人随后上路,一缕罡风托举着两人直上云霄。少年无有经验,一个踉跄,被身侧之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容礼低声问道:“怕吗?”   白隐玉紧咬着下唇稳住身形,慌乱的目光执着一点,一直到再觑不着那抹背影,方才收回来,逞强地摇了摇头。他为何要怕,大不了贱命一条,就不信上天入地,没有讲道理的地方。他在心底给自己打着气,尽管小脸儿白得无有血色,脊背依然竭尽所能挺得笔直笔直。   容礼饶有兴致地侧目,温煦地眨了眨眼。   少年微微诧异,“你,不怕我吗?”   容礼笑了,“为何要怕?”   “我……”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将不争气的水雾死命地憋着,“你们不是都看到了,我……我……”他自己其实不敢去幻想他发狂时的画面,在他眼里,从始至终只有铺天盖地的黑雾,待雾气散尽,一切便无可挽回。   但清羽指认了他,容礼也认同……容不得他抵赖。   “你当时神志不清吧?”   “嗯。”白隐玉哽声。   “不记得?也无法自控?”   少年又是一顿小鸡啄米,瞳仁中感激的光亮都快要满溢出来了。   真是个天真的孩子。   容礼叹了一息,残忍道,“可惜,他们不在乎这些。”   白隐玉怔了怔,旋即理解了,“他们”指的是那些能定他罪状的神官老爷们。   少年抿着唇,并未反驳。他其实没那么幼稚,对容礼的感激源于他有一说一。小狐狸骨子里清醒得很,从不曾奢望别人替他隐瞒掩盖什么。至于上界神仙,除承曦之外,他见到的不是土地老儿那般助纣为孽的,便是度厄星君那等丑恶败类,刚刚遇到的将军亦是无脑偏见之辈……指望这些人明察秋毫主持公道,纯属异想天开,他唯一一点点底气无非……   容礼洞察人心,“不过,小殿下大概会护着你的。”   白隐玉有些茫然,“天庭又不是他一言堂的地方。”   容礼赞同,“的确,很难。”   少年攒了攥拳心,愤愤然道,“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就破罐子破摔。那些人若是不分青红皂白,我也不会束手就擒,反正……反正,大不了鱼死网破,”小狐狸一咬牙,“我体内的魔气好像还挺厉害的。”   容礼窒了一息,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小狐妖简直太合他胃口了,明知少年是在吹牛皮,他怕是连魔气藏于何处都还没弄明白,谈何厉害不厉害。不过,单是这份铮铮不屈的硬骨头与不畏强权的勇气,便值得他情真意切地伸出大拇指,由衷赞了赞。   万里凌霄,转瞬即至。一路上间或与容礼交谈,分散了白隐玉大部分的惶恐与焦灼。容礼说话并不避讳天兵天将,他便也有样学样。   待众人穿破云层,落足与南天门外,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狐狸毫不意外地被天宫的巍峨气派所震,呆愣愣地直了眼。他眼睁睁地瞅见守门的将领对承曦毕恭毕敬地行礼,嘴里殷勤地汇报着什么,小殿下在门口滞留片晌方才离开,但从始至终,未有回过头来。   少年压下心头的失落与不安,任由天兵在前方带路。走至岔口,容礼也被送往另外的方向,独留他一人被遣往这光鲜的九重天上最晦暗之处。   途径天宫御花园,远远瞥见璀璨夺目的光华随处绽放,美丽妖娆的仙娥穿梭其间,锦衣华服的童子喧闹嬉笑……一切美轮美奂得不切实际。   少年下意识收敛目光,他好奇,却不艳羡……比起天宫深一脚浅一脚的缥缈绚烂,下界烟火中实实在在的一饭一蔬更令他怀念。   可惜,不知是否尚有机会回返。   白隐玉,打起精神来,你是来将是非黑白分说清楚的,非是待宰羔羊。谜团亟待探究,至亲血仇待偿,不到走投无路的绝境,没道理自己先泄了气。   小狐狸给自己敲着边鼓,在天兵的催促之下,一脚踏进黑洞洞的天牢入口。   这九重天上甚是奢靡浮夸,仔细看过去,黝黑沉重的入门厅堂乃墨玉累成。径直往深处走去,墙壁两边亮着白玉灯盏,亮堂堂的,倒也没了初入时的威压。并排而列的牢房大多空置,间隔有几间住着衣着干净形容齐整的仙人。少年从门外路过,亦引不起多少兴趣。   白隐玉曾去人间州府的牢狱里审问过那装神弄鬼的巫师,他印象中的监牢脏污潮暗,充斥着鬼哭狼嚎,每走一步都会被赤裸裸恶意的目光和贪婪的伸手所惊扰,与天宫此处大相径庭。   小狐狸不禁咋舌,怪不得下界芸芸众削尖了脑袋也要争着抢着飞升,这天上的囚犯貌似比地下的官老爷还要排场。   正不着边际地琢磨着,他便被带入一间同样整洁宽敞的牢房。即便无有窗扇,但房内灯火通明,有床榻,有案几,还有配套的茶盏和棋盘。小狐狸一屁股坐到锦被层叠的床铺上颠了颠,果真比他住过的最豪华的客栈还要舒服多了。   少年乍逢剧变,又背井离乡,被巨大的痛苦与惶遽摧磨得身心俱疲。甫一坐下来,顿感疲惫困乏,上眼皮止不住地与下眼睑打架。不出一息,竟倚着墙壁兀自睡着了。   尚未交接完毕的天兵皱眉瞥了他两眼,低声嘀咕,“真够没心没肺的。”   小狐狸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醒时不敢设想的场景,趁梦魇鬼鬼祟祟侵袭而来。梦中,他成为了旁观者,亲眼目睹自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无数浓黑暴虐的魔雾从体内逸散而出,幻化为锋利的刀刃,穿透树精婆婆半透明的身躯,将爬山虎大叔和桃花精姐姐钉在一起……他疯狂疾呼,冲上去试图用自己虚无的身体抵挡,却徒劳无用……罪恶的魔刃一往无前,终于将无辜扑向他的小兔子开肠破肚,血洒眼前。   “啊!”白隐玉惊呼着坐起来,使劲揉搓着双眼,却撵不开一大片猩红的血气。   “快起来了,”身旁蓦地一声催促,“大殿中的各位神尊可没空等你磨蹭。”   少年猝然惊醒,才发觉是有人来提审他。   小狐狸满头冷汗,心下空落落的,迷迷瞪瞪起身,跟了上去。   天庭处处讲究排场,哪怕只是押送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犯,亦跟了满满一队列兵。   天宫正殿恢弘壮阔,远远望过去,令人下意识地便生了怯意。待吭哧吭哧爬上高耸的台阶,小狐狸已是六神无主,气喘吁吁。   有人自内而外缓缓打开殿门,率先传出风鸣将军铿锵的一句,“臣一念多虑,自当领罚。这就将案犯就地正法,不必劳烦诸位。”   大司命阴阳怪气,“杀伐之务,向来请小殿下定夺。”   承曦坦然,“如将军所请即可。”   小狐狸急怒攻心,抬腿一脚,猛然踹开半开的大殿之门。   “你们放屁!” 第59章 改天换日(四)   “哎呦呦……”自内开门的仙侍被猝不及防撞了个跟头,旁侧守卫横戟怒喝,“哪里来的蟊贼胆敢造次,大殿之上成何体统?”   押送而来的天兵吓得一把扯住闷头往里冲的小狐妖,战战兢兢地赔礼,“属下失职,惊扰……“带下去!”不待这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风鸣将军即刻打断,同时大踏步往门口奔走。   “将军……”大司命跨出一步阻拦,“这里乃天庭朝会重地,尚轮不到将军来越俎代庖。莫非在下界待得时间久了,将军忘了这九重天的规矩?”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望向天帝脚下玉阶。   风鸣怒推了他一把,大司命退后半步,却仍挡住去路。   “风鸣!陛下近前,岂容尔等为所欲为?”大司命指着他疾言厉色。   风鸣眼里喷火,“你再不让开,老子就让你瞧瞧什么是真正的为所欲为。”   “风鸣将军!”丹灵真君站出来喝止。   “不像话,真是太不像话了。”众神交头接耳。   “这些武将就是没规矩。”   “本就粗俗,下凡多年变本加厉。”   风鸣压根不把这些诋毁放在眼里,就算他忍气吞声,这帮人也不会说他一句好话。先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再说,大不了再被贬黜千年,他认了。   “让开。”风鸣低吼。   不让。大司命用行动回答。   神武将军雷动风行,一把抽出特许上殿携带的佩剑就要砍过去。   “来者何人?”天帝一道质询不轻不重,却如雷贯耳,清清楚楚地落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膜里。   风鸣的剑滞在半空,瞪视大司命的目光似要滴出血来。天帝已然开口,他再不管不顾,便是彻底的僭越了。   愣在门口进退维谷的几个天兵听到这一句如蒙恩赦,压着小狐狸的脑袋捂着嘴巴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问你们,来者何人,都哑巴了?”大司命回瞪风鸣,狐假虎威。   “回陛下,”领头的将领战战兢兢,“此乃魔族嫌犯。”   “魔族?”   “瞧着不像啊。”   “这不是个孩子吗?”   “开什么玩笑,随便捉个路人便扣上魔族的帽子,武将的功绩都是这么来的?呃……”窃窃私语者脊背兀地发凉,“那个,知人知面不知心,魔族最是善于伪装,瞧着人畜无害,说不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瞧之前那冲天的魔力,不知道的还以为魔王要冲破封印了呢。”   “嘘,此话怎可乱讲。”   “进前回话。”天帝温声道,议论纷纷者蓦地止住声息。   一个将领双手压制着白隐玉,把人往殿前拖。“唔唔唔唔……”小狐狸拳打脚踢挣脱无果却也不消停,趁人不备在该人脚上狠狠跺了一下。   “你!老实点儿。”将领恼怒低喝。   “哈哈。”   “嚯。”   几个后排的小神官没见过这种性子的,不由自主哂笑出声。   两人磕磕绊绊地从风鸣面前走过,将军的视线却徒劳地盯在小殿下身上。一股无力感蔓延全身,他拼尽全力,似乎也无法阻止什么。风鸣一瞬间如有顿悟,这一切就好似背后有一只翻云覆雨之手,他或者大司命也好,这大殿之上的每一个存在,甚至包括天帝与小殿下,都是被操纵的棋子,天命裹挟着所有人趋往未知的方向,区别只在于有所觉与无所觉罢了。只是一刹那的醍醐灌顶,待要细琢磨,他又完全不知自己的臆测从何而来。   风鸣转身,将二人拦在大殿中央,他当先跪下,主动谢罪,“陛下容禀,臣适才情急之下行为无度,甘愿受罚。但铲除魔族余孽乃臣分内之事,无谓污了陛下以及诸位同僚的耳目。”   “将军此话不妥……”大司命今日打定了主意要跟他对着干,小殿下他自是惹不起,若是连风鸣的锋芒也触不得,他日后在这大殿上的日子就没法混了。   “将军下凡降妖除魔,自是劳苦功高,”大司命语意一转,“您在下界是将妖魔一剑斩除或是网开一面,吾等便是想过问也过问不着。”   “你什么意思?”风鸣恨不能撕了他的嘴。   大司命没搭理他,继续话中有话,“此番既然将人带回天庭,那么将军有何隐衷,不妨打开天窗分说个清楚明白。这九重天上一草一木皆沐天恩福泽,为陛下分忧亦乃吾等职分所在,何来污不污耳目一说。况且,”大司命语含讥诮,“将军之前不是还说,此人罪行未曾坐实,不可枉顾,亦不能错杀。怎么转过头来便是草率的打打杀杀,请问将军把天庭法度置于何地?又将同僚、殿下……陛下置于何地?”   他用风鸣的话,把风鸣堵得死死的。耿直将军偏是忙中出错,自己事前如何说辞,竟是无从甄辩。   “你,你你……你这疯狗!”风鸣气得想咬人。   “大司命,”承曦轻撩眼帘,“武将向来讲究就事论事,不必小题大做。”小殿下直白地袒护,谁也说不出二话。众人皆以为,二人急于将此事掀过。   然而被照拂的风鸣将军却似乎不领情,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   “殿下说的是,”大司命倒是不卑不亢,“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便辛苦将军为吾等解惑。”   “解什么惑,”风鸣豁出去破罐子破摔,“一个魔族余孽的障眼法罢了,我一时不查被他糊弄过去,现下亡羊补牢有何不可,关你何事?大司命有管闲事的工夫,不如把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照看好,省得再出那监守自盗还妄图掩耳盗铃的祸事来。”   “风鸣将军……”天帝不虞,克制地道了一声。   丹灵真君急忙站出来打着圆场,“将军莫急,剥茧抽丝事小,殿前失仪事大,为一个魔族宵小,不至于此。人犯既已带到,不若当庭对峙。下界常说,人多智广,我们这些老家伙虽不如年轻人灵光,倒也不会黑白不分帮倒忙。”真君言下之意,算是照应了大司命的面子。   “就是,魔族得而诛之,天庭岂是他撒野的地方。”   “放开嫌犯,倒要看看这竖子能翻出如何的花样来?”   “陛下圣明,天庭自有天庭的规矩,岂可在下界宵小面前失了气度?是非黑白,容他分辩就是。”   天帝不过开口半句,朝堂的风向便一边倒开来去。就连小殿下无形中的威压,也顾不上了。   小狐妖趁着将领愣神的工夫,一口咬住捂他嘴的手不撒口。   “啊!放开!快放开!”该人吃痛惊呼。   “嘶。”   “泼皮。”   “没眼看。”   “果然上不得台面,丢人现眼。”   “将军也是,此等货色带回来作甚!”   “莫不是被这狐妖魅惑之术迷了眼?”   “嘘,懂不懂什么叫看破不说破?”   “哈哈,呵呵,啧……”   讥讽嘲笑此起彼伏,众人鄙夷,一副看戏不怕乱子大的架势。   小狐狸终于趁乱挣扎开来,破口大骂,“什么九天神仙,净是些装腔作势的墙头草。一个个瞧着道貌岸然似的,让我说话?我说我不是魔族,更不知晓自己为何身藏魔气,你们信吗?”   大司命嗤笑,“狡诈之辈,你便是用这般说辞说服一向嫉魔如仇的风鸣将军饶你性命?”   白隐玉气急,“当然不是。”   风鸣急欲阻断,却猛地发觉自己短暂失语,动弹不得。他将目光投向承曦,却只见到小殿下冰冷的背影。   “那难道凭你狐媚的下三滥手段?”大司命咄咄逼人。   小狐狸瞪大了眼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大司命何等眼力,话锋急转,“启禀陛下,臣适才大概误会将军了。此等下界妖魔最是寡廉鲜耻,手段卑劣,将军一时不查着了道,被其低劣妖法祸乱心智,情有可原。祸害留不得,为天界颜面着想,的确该当即诛杀,以除后患。”   这一段话,暗示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天帝沉默,丹灵真君无言,风鸣身不由己……   小殿下……无动于衷。   大司命得到默许,“带下去,斩立决。”   适才吃了亏的将领立马领命,毫不留情地上手拖人。   小狐狸绝望,“不行!不可以!”   大司命追问,“有何不可?”   小狐狸顿了两息,依然孤立无援。他倒在地上被拖拽着,狼狈不堪,死命抓着地面锦绣绒毯的指甲根根断裂,   血流如注,痛彻心扉。   白隐玉撕心裂肺,“你们不能杀我!”   大司命无情:“废话无用。”   小狐狸走投无路,“不能就是不能……”在惊恐无助中,他觑着那道端坐在椅子上的冷漠侧影,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救过小殿下性命,他允诺与我成亲。”   “什么?”   “异想天开,莫不是疯了?”   “实在不像话,快带下去。”   根本无人信他,就连刻意激将的大司命也难以置信,他冷嘲热讽,“痴人说梦。”   眼瞅着就要被拖出大殿,小狐狸脑袋一空,拼尽全力攀着门扇疾呼,“我与战神双修,他承诺娶我,我们……我们在战神庙里拜过堂了!”   “咕咚”一声,天兵在沉重的威压下松了手,一瞬间大殿之上充斥着冷戾的战神之威,任谁都要以为被污蔑的小殿下动了真气。   小狐狸连滚带爬,“死山鸡,你有本事做没本事认,你特么地给我转过来!”   “住口!”丹灵真君朝心腹侍卫使眼色,“殿下息怒,此妖孽丧心病狂,封言疯语。殿下何等身份,岂容他随意攀咬?信口雌黄,恬不知耻,着实可恶。快来人,割了他的舌头。”   小狐狸气疯了,“承曦,你个缩头乌龟!你有种就说个不字,我绝不再废话。”   小殿下一动不动。   大殿上突然诡异地肃静下来。   按理说……按小殿下的脾气来讲……一个“不”字有何难以出口?   倒吸凉气的声音私下叠起……抓在小狐狸头发上的手松了松。   正在这荒诞难解之际,殿门外通报声起,“禀陛下,证人带到。” 第60章 改天换日(五)   天宫正殿厚重的大门再次缓缓开启,与之前带人犯时的兵荒马乱不同,一身白衫气度不凡的证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从容而来。   大殿原本荒唐混乱的气氛,在此人进入之后,骤然诡异起来。先是后排探头探脑,随即沉不住气的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之后,一传十十传百,猎奇、质疑、恐慌、慨叹的诸般情绪如瘟疫一般,无声地在大殿之上的目光交错中蔓延。   像,太像了。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众人的视线在来人与御座之上来回逡巡。   如若说适才那小狐妖一番闹腾,至多是令人拍案惊奇将信将疑。即便有三分确凿,只要小殿下未曾昭告天地明媒正娶了那妖孽,便算不上什么动摇根本的大事。   而眼前之人的出现则堪称石破天惊,满座瞠目结舌。那雪衣玉冠之上的一张面孔,简直与天帝肖似个七八分,眉目间的矜贵姿态分明一个模子刻出来,只是年轻了许多。没有人能够细致入微地察觉,来人瞳仁里的墨流涌动与天帝眸底一闪而过的晦暗不明一脉相承,相生相克。   他是谁?这几个大字如有实质一般回荡在宫殿上空。   但凡仙寿悠久的神官,皆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多年前的那一桩密辛。战神夫妇在第一轮神魔大战之后,带回一个稚童,随后谣言四起……不久,天帝做主将孩童带离凤栖殿。然而,随着年岁与日俱增,稚童成长为少年,而那张与先战神神似三分的玉面,却愈发神肖酷似天帝。直至七百年前小殿下寿诞,魔族偷袭,一片混乱之后,消失的少年再也无人提及……   容礼便这样在满堂注目礼之下,行至殿前,甚至在路过时捞起了正撒泼挣扎的小狐狸,亦无人反应过来。   几乎要走到丹灵真君并排,继而是小殿下的座位……再进一步便是天帝眼皮子底下。   天宫近卫赫然出列,“站住!”   容礼先一步停驻,随意地侧首瞥了一眼。白隐玉恍惚懵懂,抽了抽鼻子,倔强地扭过头去,看也不看前侧那个方位。   容礼收回视线,然后不经意地仰首,睨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天帝端正雅肃无悲无喜,容礼微微勾了勾唇角,无从分辨是示好还是挑衅。   “御前放肆,还不跪下?”近卫呵斥。   容礼微微蹙眉,状似无辜,“我是来作证的,为何要跪?”   近卫骇然,“大胆狂徒,知不知道你身处何地?”   容礼温然一哂,不置可否。   近卫上前一步,作势就要将人强行按跪。   “慢着,”丹灵真君抬手拦下,一向鞠笑的老神君难得掩不住一丝无奈,他先是朝天帝恭敬一拜,而后开口道,“陛下宽宥,下界生灵无知无畏,不必苛求。”他眯了眯眼睛,细细端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和气道,“阁下既是来做证人,便请直言不讳。”   “直言?”容礼面色如常,语气稍显玩味地曲解了两个字,“神君确认?”   丹灵真君一窒,客客气气道,“时候不早了,请公子长话短说。”   此刻,解了短暂禁制的风鸣跟上前来,“嫌犯与其他证人签字画押的证言在此,”他抬手一挥,白纸黑字当空定住,众人一目了然,“证人可有异议?”   容礼淡然,“未有。”   之前大司命府涉案,多位神官落马,部分职责不得不分派到其他仙君手中。   暂代司法之责的北斗星君乃富贵闲人一枚,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证人可有补充?若是没有,足以定案,不必再浪费功夫。”   “补充?”容礼点头,“那倒是有。”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丹灵真君吸气,白了北斗星君半目,后者讪讪闭嘴。   容礼停顿须臾,欣赏够了天宫一如既往的庸俗无聊,开口道,“我虽目睹嫌犯行凶,但观其神态,不似神志清明,其体内魔息强悍,亦非普通魔修可控。”   “那便更不可留。”   “魔族最善矫饰,小心引狼入室。”   “还是斩草除根为好。”   “管他有意无意,确凿为魔修便该灭绝,免得着了道儿。”   “就是,多余慈悲心肠,那武痴不是最憎恨魔修吗?”   大司命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这便是风鸣将军手下留情之缘由?恕我直言,已知也好无知也罢,魔修杀戮铁证如山,无由网开一面。”   风鸣还来不及答话,容礼抢先一步:“非也。”他忽视身侧将军几乎算得上哀求的目光,一把将呆愣愣站在一旁的小狐狸拽了过来,直视承曦不动如山的侧影,“彼时,将军是坚持要将其就地正法的。奈何……”   承曦终于转过身来,面色淡漠,眸芯凝着化不开的霜雪。目光直视容礼,似警告又不似。   容礼平静回视,“奈何这小狐狸与战神殿下有婚约在身,寻常缘由,怕是动不得。”   他这一句,细思量,意味深长。   魔族行凶,证据确凿,人人得而诛之,天经地义,如何谈得上寻常缘由。但若是在嫌犯身份之上加个“战神伴侣”的头衔的话,则确确实实无人敢动。   不提父母亲缘,小殿下本体乃金丹赤凤,半是天族后人半是天降原神。其名正言顺的伴侣就算犯下滔天罪行,即便是天帝有意降罚,也是要上禀天外天叩请神谕明示才能够作数的。换句话说,便是挂了免罪金牌。无论之后将要付出怎样的前途与代价,人是一定护得下的。   况且,以承曦战力来讲,他若是铁了心要保下一人,十万天兵天将形同虚设。只不过,谁也不愿意看到天界内乱的局面。   综上所述,“婚约在身”这一用词可谓鬼斧神工。说白了,什么婚约,什么双修,什么拜过战神庙,不过是虚礼脸面而已。承曦若是认,便板上钉钉,若是不认,则竹篮子打水,一切成空。   小殿下芝兰琼秀的身影笼罩在由无数道视线织就的密密匝匝的网中央,惊异有之,探究有之,惶惶不安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   承曦目色如刀,缓缓划过一道弧线,间或带了一点点温度,转瞬即逝。小狐狸始终扭着头避开,既然他祈求时,未得一个哪怕是安抚的眼神,那么过后,他便不要了。   小殿下一言不发,既未承认,也无人敢将之当做默认。   面上无人有胆量置喙,但大家心底皆明镜一般。这还有何不解之处?无非双修乃至婚约确有此事,可“战神伴侣”这一名头,小殿下无意赐予。   大概不过是男人床榻之上的甜言蜜语罢了,却被别有所图的狐妖当众昭揭。小殿下面皮薄,不屑扯谎,但内里该是翻江倒海,羞愤难当。   也是,谁能猜想得到,形似千年冰霜铸就,惯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殿下,竟也庸俗到逃不开胯下那二两肉的欲念。而且,殿下眼光颇令人失望,如此其貌不扬的货色也吃得下,不知要让天宫中多少望眼欲穿却不敢妄动的仙娥灵童怅然心痛。   这就好比目睹了一场香艳丑闻,而主角还是杀伐无情的战神殿下。思及此,众人纷纷垂首,恨不能原地消失。大殿之上,似乎喘息都成了如履薄冰之事,宛如凭空生出一只只无形的手扼在诸人命脉之上。谁一个不小心,便要按下引线,成为倒霉的出气筒。   “咚咚咚。”南天门之外鼓声擂起,不多时,传讯官奔至殿前,“启禀陛下,天外天佛修来访,已至天门,请问如何安置?”   天帝回复之前,丹灵真君先行追问了一句,“此次到访的是哪位大师?”自古佛神归混沌以来,佛修事务由四大金刚代理,与天庭交往稀疏,更不曾无帖到访。若仍是四大金刚之一前来贺寿,丹灵真君带人迎接即可。   传讯官略微迟疑,“此位大师面生,恕下臣眼拙。不过,大师自称无名无号,天地一溪客。”   天帝与丹灵真君对视一眼,随后起身,“朝会暂歇,贵客到访,朕亲往迎之。”   天帝迈下陛阶,人群自动分散而开。   “慢着,”容礼不卑不亢,“天庭断案皆是此般敷衍吗?”   乖乖,怎么忘了这个祖宗?诸位神官刚刚松下一口的气息复又吊起,论密辛的隐晦程度,这桩陈年旧案,貌似比小殿下的风流韵事要蹊跷晦涩得多。容礼到底是先战神的私生子,还是天帝不可言说的孽债,抑或其他什么蹊跷诡异的身世?这些不敢诉诸于口的疑惑,在一干人等脑海中打转,眼神里流动。   几步之间,天帝已行至与容礼不过几步的平视之距。除承曦端坐无视之外,殿上一干人等无不半垂脑袋,以示避讳天威。小狐狸全程侧目,目光方向亦不在此处。   因而,此时此刻,这一刹那的视线交锋,无人亲见。   天帝欲言又止。   容礼锋芒凌人。   静静地对视片晌,天帝轻轻叹了一息,“事出突然,待朕回返,再与众卿斟酌不迟。辛苦公子千里迢迢前来佐证,不妨稍作歇息。”他错开眸光,“有劳让路。”   天帝虽仁厚,但积威万年,哪怕是再客套的言语也天然蕴着天地共主的威慑。可适才这几句,竟是显而易见的低姿态。   这……一殿的鹌鹑缩着脖子瑟瑟发抖,一日之间窥到太多秘闻的人,会不会被灭口?   容礼静默少顷,让开半步。   他目送天帝匆匆而去,凉薄的眼眸中满载不示遮掩的鄙夷轻蔑。   “公子,”天帝身边的近侍趋近,“请随我到偏殿休憩。”   容礼莞尔,大大方方地接受,“好。” 第61章 改天换日(六)   自天外天古佛神归混沌之后,古佛之位悬空多时。佛莲下界遭难,由四大金刚接回魂魄修养。其精魂于日前苏醒,天帝得到消息后提出拜访,未得应允。   但古佛神位空置,乃亿万年罕见的情况,于六界安定无益。天帝有责任有义务规劝,却始终不得转机。   佛莲曾用法号释真,俗家曾用名段玉。甫化童子之初,于上一任古佛座下侍奉,天帝与古佛论道期间,常常陪侍其侧。彼时,天帝观其佛心至纯,一尘不染,隐隐有无量圆满之象。然则,早已堪破万端的古佛却难得忧心。   他说,“至臻则至性,莲花不着水,日月不住空。”   之后,段玉下凡斩断因果,滞留多年,古佛亲迎而未归。此番再见,天帝观其行止,竟是今非昔比,沧海桑田。   天帝于凌霄殿内室待客,战神殿下在外间等候觐见。承曦坐于神木交椅之上,闭目调息。一个周天过后,殿内依旧未有送客的征兆。   承曦起身行至门前,举起手意欲强行推门,指尖触及门扇的瞬间,又收了回来。他深深地吸气,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身后的大门意料之外地开了一道缝隙,丹灵真君侧身挤了出来。   “殿下留步。”真君招呼他。   承曦回头,他本来也没打算离开。不要一个结果,他如何走得开?   “陛下惦记着您这边十万火急,若不是……”他回首朝室内努了努嘴,“古佛衣钵继承事关重大,不然陛下早就推辞开了。”   敞开的门扇之内传出天帝的叹息,“大师可否再做斟酌?”   应答之音潇然无波,听不出丝毫悲喜起伏。虽然面目与凡间那个叫段玉的书生一模一样,但回归天外天的佛莲高僧,岂念凡尘。   他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陛下见谅。”   “殿下,”丹灵真君反手带上殿门,关切地问道,“您感触如何?”   承曦气沉丹腑,“无妨。”   “殿下在此等候,可是为着今朝大殿上所论魔修之事?”   承曦冷哼了一声,“事不足重,不值一提。”   老神君捻着胡子暗忖,到底是年轻气盛经不住事儿,若真是不值一提,何苦这个当口还要浪费时间?也难怪,小殿下如此清冷倨傲的性子,哪里见过下界那些死缠烂打妖媚蛊惑的招数,这不就着了道儿?若非涅槃际遇耽误不得,怕不是还要陷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   大约是时机尚未成熟,魔族阴谋提前败露,方落到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   “殿下说的是,的确小事一桩,”真君笑眯眯,“陛下素来对殿下信宠有加,区区一桩魔修祸乱的官司,如何处置,殿下拿主意就好。”   承曦眉头拧了拧,没有接言。   丹灵真君倒是对小殿下表面别扭实则更别扭的性子见惯不怪,耐心劝谏道,“恕老朽多嘴,魔修狡诈多端,既已做下杀孽祸事,也算不得冤枉,还是斩草除根为好。”   承曦眉心锁得更紧了。   老神君善解人意,“殿下宅心仁厚,定是放不下那所谓救命之恩。既然如此,饶是功不抵过,倒也不好落了口实,让下界生灵编排咱们九重天上辜恩背义。”他捎着承曦脸色,“依我老头子看,死罪可免,处以雷刑,生死有命,如何?”   一介魔物,必扛不住天雷滚滚,届时魂飞魄散,一了百了,怨不得他人。堪堪下界妖孽,能得天雷送行,属实算得上三生有幸,也全了殿下颜面。   承曦眸芯动了动。   丹灵真君语重心长地喟叹,语气中带着长辈的苦心与亲近,“殿下,老朽今日僭越了,倚老卖老说点啰嗦的体己话。您便是太过求全责备了些,所谓恩义,不过是那些鼠辈别有所图的伎俩罢了。珍情重义,殿下这一点最是肖似陛下,谁还没点年少轻狂之时是不是,哪怕是天之骄子也同样。”老头眨了眨褶皱的眼帘,意味深长地劝导,“当断则断,方为大智慧,一时心软,则留下‘后患’无穷。您毕竟身份不同,这泥点子是万万沾不得的。六界上下,今时今日,往来万万年,都仰仗着您那。”   承曦默然良久,点了点头,“劳真君费心。”   “殿下客气了,为陛下与殿下分忧,乃吾等职分所在。”真君送承曦出门,殷殷叮嘱,“殿下莫要多虑,这天上地下四海五岳,糟心的事多着呢。陛下亦是诸多身不由己,六合偌大,岂能仅凭一己之力承当,有时御下宽和,亦是无奈之举。待殿下继往开来之际,自当切身领会。眼下放宽心就好,一切以紧要之事为重。”   承曦一路无言,颔首转身。   丹灵真君于廊道之端目送战神殿下挺秀的背影步步远离,老神君一时恍惚,少年上神似乎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便成长了,他适才的揣测或许有失偏颇。一个失神的工夫,小殿下转出凌霄殿拐角,渐行渐远。   真君注目少顷,悄无声息地返回内室,正赶上天帝亲自送客。两人视线交汇,丹灵真君朝陛下点了点头。   凌霄殿与凤栖殿皆在天宫中心不远的位置,以上神步伐丈量,须臾可至。哪怕有意信步而行走马观花,至多也不用一炷香的工夫。而这一趟,战神殿下一步一步,足足走了个把时辰。锦绣大道之上,远远地一个瘦削的身影奔过来,早已翘首以盼的无忧久等不至,放心不下迎了出来。   “殿下,”无忧嘴角一瘪,“您可回来了。”孩子心思单纯,见了久别的主子兀自小声喋喋,“我实在等不及了,去到天宫正殿寻您,守将让我去凌霄殿,我想起您让我守好家,哪敢再瞎跑,便回凤栖殿等着。可我听珍膳房的姐姐说,陛下都去南天门送客去了,凌霄殿没人,我想着,您总该回家了吧,便又耐不住性子寻了出来。可您怎么走到这条路上了,这不是……”   “聒噪。”承曦沉声打断。   无忧亦步亦趋,承曦今日步履格外缓慢,害得他差点儿左脚绊到右脚。   “殿下,”老实孩子藏不住话,闭嘴片刻,又凑到自家主子身后,委屈又气鼓鼓地告状,“他们……就是那些各宫的仙童侍婢传言,传言……总之就是不好听的话,一定是他们嘴痒了,我都怼回去了。”   承曦半晌无有回复。   即至凤栖殿大门,无忧搔着后脑勺,“殿下,是吧?”   承曦驻步,无忧赶紧上前推开殿门,将主子请进去。   “关门。”承曦低语。   “哦哦。”无忧小跑着回去关紧大门,他终于迟钝地察觉,他家主子好似无端反常。还不待追上去询问,只见承曦一个踉跄,手扶攀凤神柱方才站稳。   “殿下!”无忧骇声惊呼。   霎那间,凤凰幻象欲火而生,玄腾九天。   几息之后,天鼓自擂。   “赤凰涅槃,凌云翔,诸事避让。”   再次被押送回天庭牢狱,小狐狸不再好奇地打量。再是灯火辉煌又如何,这雕栏玉砌的天宫,不过金玉其外而已。在他眼中,尽是些高高在上的虚伪粗暴仗势欺人,不及下界一草一木朴质真切。   他被送到之前那间牢房,房门落锁,无有尊重,也不曾苛待。大约这九天之上的牢狱里是无需饭食的,桌上只有那附庸风雅的茶盏,好不讽刺。   其实,就算只是一只道行粗浅的小狐妖,亦是无需餐水续命的。只是,他在人间话本上看过,死囚行刑前至少得给一顿断头饭,不然,易生饿鬼。他举目四望,连个狱卒的影子也瞧不着了,怕是讨不到馒头。算了,饿鬼便饿鬼,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好让他变厉鬼邪神,重返天庭,搅他个鸡犬不宁。   白隐玉一头栽到低矮的床榻之上,把脸埋到枕头里,沉重而憋闷的呼吸令他头脑昏沉,无力也无暇胡思乱想。   还有什么念想呢?他生来无根无靠,鬼知道哪里来的魔息缠身。若是由他左右也好,要么伤人性命之前结果了自己,要么现下不管不顾地释放开来,神挡杀神。总好过如今,急赤白脸,窝窝囊囊,身不由己,任人宰割。   他咂摸着咂摸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不但呼呼大睡,且酣然入梦。   梦中,他正在山头闲逛悠,一只山鸡从天而降,正落在他脚边,摔得四仰八叉。小狐狸扯着鸡脖子拎起来晃了晃,“啧啧啧,怪肥美还怪好看的呢。”   是煮来吃,还是卖到艳春阁换几两银子?小狐狸掂量着,属实有点犯难。突然,手中一动,山鸡缓缓瞪大双眼,一对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直与他对上。   “我的个乖乖,还有气儿呢!”小狐狸惊呼,“敢瞅我?你瞪,你再瞪试试?”   晚间,院中飘来一阵肉香,小兔子们捧着破瓷碟子围着锅边转悠。   “去去去,你们不是吃素的吗?”少年小心眼儿地护食。   “小玉哥哥,别这么小气好不好?娘说了,山鸡最是大补,吃不得肉,喝点儿汤也好。”   “就是,”兔子哥哥指着妹妹,“你瞧她细胳膊细腿的,哪一天才能化形啊?”   “行行行,喝汤就喝汤,吃肉也行。”小狐狸不耐烦,“反正这么多也吃不下,帮我挨家挨户送过去,再拎两坛子酒下来。”   “好嘞。”小兔子们蹦跳着去了。   午夜月下,小狐妖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酒足饭饱,酣畅淋漓。他正摇着筛子,嘴里嘟嘟囔囔,“张秀才,李秀才……嗝……”打了个饱嗝,“欸,刚才到哪一个了,还有,对了,还有个王秀才。明日叫谁的局好呢?太受欢迎了,实在是头疼。照此下去,好吃好喝,美色无边,什么飞升不飞升的,谁稀罕?”   “醒醒。”   “别吵,嗝,我还未抉择明日去拈哪棵花草呢……小爷秉持一个雨露均沾,莫急,莫急。唉,谁推我啊?”   “醒醒,快醒醒。”   “狐妖入魔,荼毒生灵,按罪当诛。然,天恩浩荡,感其偶结善缘,遂降罚天雷之刑,死生不论。”   “快些,愣着做什么,还不叩谢天恩?”   “喏,这是你的餐食,吃饱了明日行刑好上路。”   “真是麻烦。” 第62章 改天换日(七)   前来宣判的天将草草了事,瞥了呆愣愣的狐妖一眼,鄙夷地转身离开。   身后小跟班凑上来,献殷勤地嘀咕,“区区一个下界妖孽,如何配得上天雷之刑,还劳烦您亲自走一趟,真是小题大做。”   天将不屑,低声回应,“谁叫人家媚术了得,爬对了床。”   言罢,两人对视,笑声猥琐。“嘿嘿嘿嘿。”   “如此说来,该不会是个障眼法,明里降罚,暗里打算留他一命?”   “哎呦。”小天兵脑袋被敲了一下。   “猪脑袋,”天降鄙夷,“九天神雷岂是儿戏,莫说是那一介狐妖,便是上神之质,雷刑加身,轻则扒一层皮,千载道行毁于一旦,重则灵核尽碎九死一生。你以为谁都有战神殿下的本事,生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而神魂安然?一道天雷足以令妖孽魂飞魄散,何况是足足九道,劈死个手眼通天的大妖也绰绰有余。”   小卒唯唯诺诺,“原来如此,我还没见过天雷呢。”说着,他不由自主地顿步,回头瞅了一眼,目光中不自然地捎上了施舍于将死之人的少许怜悯。   “走走走,有什么好瞧的,是行刑又不是渡劫,多特么地晦气。”天降骂骂咧咧地将人带离。   天牢又恢复一片静谧,这一次,连牢门也懒得上锁。也是,一个被判了死刑无足轻重的小妖,有本事逃到哪里去。   小狐狸从地面上爬起来,一口气冲到牢房门口,刚要跨出半步,砰地一声就被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摔个屁股蹲。果然,他试过了,逃不掉。   白隐玉拂了拂衣摆,起身坐到桌案旁的椅子上,揉着红肿的膝盖。他是在睡梦中被人拎起来强行按到地面上跪着的,否则,他拼了性命也得挣扎。凭什么让他跪,他跪谁?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引天雷劈他,还美其名曰“生死不论”?真是好笑到家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狐狸干笑着,红了眼眶,“我艹你们祖宗十八代。”   他打开食盒,将餐食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到桌面上。八珍玉食,肉香四溢,皆是他爱食的口味。难道是谁开了天眼,打算用这一顿合心意的山珍海味堵他的嘴巴,免得他变饿死鬼?做梦,他吃饱了亦不甘心,千万别给他机会,但凡留下一丝一毫怨魂不散,他才不会像紫云那样洒脱翻篇。他心眼小,睚眦必报,非得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不可。   可魂飞魄散之后的事,哪个说的准?他眼下无处伸冤,无力反抗,被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连何人在背后操纵,至亲死于谁手皆未知晓,便只能引颈就戮,乖乖地踏上黄泉路……   他不怕,怕又有何用?   小狐狸举着鸡腿,大口大口地吃肉,狠狠地啃在骨头上,硌得牙根生疼,齿龈冒出血花来。   天宫侧殿设有一排敞亮阔气的客室,琼玉为台,朱楼碧瓦。过往许多年,古佛莅临或是五岳四海的贵客造访,皆款待于此。   容礼遣走侍童,独立窗前,放眼望去,正对着御花庭苑,轻雾缭绕,美不胜收,真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上佳景致。   “啧。”容礼戏谑地勾了勾唇,故地重游,待遇竟是今非昔比。也不知是沾了这幅皮囊的光彩,还是有人姗姗来迟的良心发现。他就这样静默地站立着,漫不经心地瞅着云雾里的花团锦簇人声鼎沸。各宫各殿神血仙髓的小主子们生来高贵,不识六界疾苦,被身后成群结队的侍童仙娥追捧侍奉着,好不骄矜惬意。渐渐的,凝视者温润的眉目漫上冷意,眸色如霜,目光似匕。   九天长明,无所谓日升日落。但繁华难免跌宕,喧嚣势必起伏。漫长的注目过后,人群散去,万籁俱静,硕大的天宫陷入短暂的沉寂。大抵,不过多时便又复将熙攘,车水马龙。   然而,浮华总有落尽时,升平终究一场空。   容礼带上窗扇,转过身来,踱步至门前,打开房门探出半边身子,又是那一副清雅平易的公子模样。   “咳咳。”他轻咳了两声,门口垂首打瞌睡的两个童子同时惊醒。   高一点的凑上来,“贵客有何吩咐。”   容礼微笑,“一点小事而已,”他视线在两个人之间瞄了瞄,朝这个年龄大一些的侍童道:“麻烦你去替我取套笔墨来,不要随意的物件,必得是文曲星君宫中的松毫与锦墨。”他拍了拍皱眉的少年肩头,“莫要为难,只需去到丹灵真君那里知会一声,他会令人带你去取的。”   侍童迟疑几息,郑重地点了点头。毕竟,人家端着这样一张帝王面孔,礼贤下士地交代事项,任谁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待人走远,容礼更加和蔼地朝另一侧矮墩墩圆滚滚的少年招了招手,“这位仙侍请近一步说话,在下有事相商。”   小仙童战战兢兢,“贵人不必客气,尽管吩咐。”   将人请进门,容礼示意他关门,自己好整以暇地坐下品茶,懒得分出一寸余光。   矮胖童子刚刚将门关好,甫一转身,陡然双眼翻白,浑身战栗个不停。好半晌过去,才突然身材暴涨,好似被搓圆捏扁重塑的泥人,蓦地抽条开来,高大修长的影子映到墙壁上。   容礼屈尊降贵地瞟了一眼,敷衍道:“在下请龙王殿下安好。”   阴影垂首瞅了瞅摊在地面上的仙童身体,模糊一团的面容上如有实质一般溢出怒气,他沉默片刻,将就地应了一声。   容礼却来了兴致,兴致勃勃地调侃,“恕我直言,您这工夫练得属实不到家。魔族摄魂之术精髓在于无知无觉形肖神似,殿下这番操控,太粗暴了些。”他挑眉抱怨,“如此对待容器,弄出性命来,小心打草惊蛇。”   阴影无言,只是很明显地又膨胀了一圈。   容礼掩笑,“也怪我,下回定择选一个高大威武玉树临风的容器为您效劳,委屈殿下了。”   阴影忍无可忍,沉声呵斥,“废话。”   容礼不以为然,轻佻地转着茶盏,悠哉道,“大战在即,在下没出息,难免惶遽,进而啰嗦,请殿下多担待。”   东海龙王冷声,“那便事不宜迟,何必再等,夜长梦多。”   容礼眸色一凝,转而扔出不咸不淡地一句,“殿下猜猜,战神是何时察觉到端倪?”   东海龙王印在白壁上的身影小幅度移动,“那小子恁地机警,该不会是见到玉塔之际便意识到了吧?”   准确来讲,应该是在下界便起了疑,大约见到神玉的当口,幡然颖悟。可惜,尘埃落定,为时已晚。   容礼默认,“不是我挑剔,您那物件也送得太高调了些。”   龙王呛声,“是你说要保万无一失的神物,我哪知他伤病几何,普通器物灵韵参差,万一愈合不足无法即刻引发涅槃,岂不误事?”他还不舍得送呢,如此天上地下硕果仅存的瑰宝,他原本是寻来留给自家媳妇用的。   “觉察又如何,无凭无据,言多无益。凤凰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外界便是地动山摇,他也无力插手。余下天兵营那帮乌合之众,不足为惧。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刻不容缓。”   “不急。”容礼老神在在,“明日还有热闹好瞧。”   “切,雷罚而已,故弄玄虚。”龙王不虞,“这一回,你是看走眼了吧?什么进退两难,人家压根不曾犹豫。”   容礼反驳,“殿下这话讲得可不地道,我还不是一门心思为您保驾护航?说句不客气的,承曦虽年少,但有他在一日,您坐上九重天龙椅的行径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趁涅槃之际偷袭,也没有把握一击毙命。我之前所谋,他要么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站到天族对立面去,要么忍痛割爱,大伤元气一蹶不振。总之,断了他继位之名分通路,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龙王嗤声,“你当谁都是情种?”   容礼沉吟,“未必。”   “涅槃已启,强行中断,非死即伤。雷罚禀天,无可更改。”   “万中有一,未有定数。试想一下,若是风神危在旦夕,莫说是涅槃,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投胎,您也得掀了阎王的大殿赶回来吧?”   “住口!”龙王愠怒,“区区妖孽,岂可与风神相提并论。”   容礼有礼有节,“身份存高低,真情无贵贱。”   龙王顿了顿。   “殿下,”容礼目光虚望向窗外,“承曦性情如何,您可熟知?”   他千百年来都不曾踏足天庭半步,流言不足采信。龙王坦言,“不知。”   容礼意有所指,“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龙王一凛,封印魔王那一战,他曾在暗中亲眼目睹。   容礼收回目光,戏谑地挑起眉峰,“唉,都道上界无情,怎么就生出甚多‘情种’来?”   龙王被他噎得气闷,“放肆!”   容礼无所谓耸着肩哂笑两声,“可惜啊……”他下意识抚了抚空洞的心房,“我这个无心无肺之辈,注定无缘体味。”他起身做送客状,“左右不过半日工夫,殿下稍安勿躁。”   龙王斟酌片刻,抽身而去。   容礼徐徐下蹲,慢条斯理地替浑噩将醒的侍童整了整衣衫。   …… 第63章 改天换日(八)   无需日月更替,天宫自有朝夕轮转。   被带往刑台的路上,身后人头攒动坠行着一干凑热闹的看客。少年侧首环视,不禁腹诽,这天宫着实好笑,如此“晦气”之事,居然也值得竞相围观。   “看见了看见了,”一个仙娥激动地指着,“他扭头了,主子您快瞧,我就说其貌不扬吧,您还不信。”   珠翠叮当的神女骄矜地瘪嘴,“庸脂俗粉,痴心妄想。”   “就是,”仙娥谄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活该。”   “走吧。”   “您不看了?现下殿下闭关谢客,反正无事可做,咱们还不如跟着瞅个光景。今后若是再有那不开眼硬往上巴结的,”她刻意朝旁侧大声道,“也好跟她们说道说道,引以为戒。”   “切,”有人主动应声,“自以为高人一等,貌似连凤栖殿的大门朝哪开都摸不清楚吧?还一副正宫的架势,要脸不要脸啊。”   “你说谁呢?”   “就说你家主子,自作多情,怎么了?”   “你,你,我撕烂你的嘴巴!”   “泼妇,有本事来啊!”   “啊啊啊……”队伍尾端上演一出扯头花的大戏。   “让一让,”遣送犯人的天兵不耐烦,“雷罚无情,小心沾到皮毛,引火烧身。”   “吓唬谁呢?”无聊的随众揶揄,“黄口小儿一个,跟真见过什么世面似的,不过是虚张声势,哪一回下界除妖不是躲出去二里地,跟在殿下身后捡了军功回来便耀武扬威,害不害臊?”   “谁在信口雌黄?有本事站出来。”天兵恼怒。   “站出来又怎样?”几个混不吝的散仙不甘示弱,“吾等哪句话讲错了?这九重天上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不是流连人间寻欢作乐,便是蝇营狗苟,不劳而获。如此下去,早晚得完。”   “妖言惑众,给我拿下。”   “有本事就来,不过说了几句真话而已,就算到陛下面前有何可惧?。”   “来人,站住,别跑!”   起哄者作鸟兽散,气不过的天兵抽身追去,散漫的队伍霎时又乱作一团。牵头的将领一顿呵斥,方才安分下来。   白隐玉麻木地旁观,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小丑。也好,此般乌烟瘴气的一路,分散着他紧绷的神经,倒也分不出心思来怕死贪生。   昨夜他折腾了一宿,先是横冲直撞,试遍了牢房里每一处边边角角,皆被软钉子似的屏障弹回来,插翅难逃。接着,他又发了疯似的在自己身上捣鼓,那样蛮横霸道的魔气到底藏在何处,他都要身首异处了,怎么就召唤不出来?   他真是不甘心啊,谁特么地想死?   末了,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不认命又能如何?   见过这小狐狸在大殿之上撒泼打滚的天兵此刻再瞅他这幅蔫吧的模样,微微动了恻隐之心。   “得九天玄雷送行,乃天大的造化,你这妖孽还有何不知足?”   小狐狸怔了怔,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恹恹地翻了个大白眼,“归西的造化,送你如何?”   “欸,你这小妖不识好歹。”   少年闭上嘴巴,懒得再搭话。   临近刑台,天兵设障,只可远观。亲自监刑的风鸣将军走过来,接过犯人,带去高台之上。   少年刻意挺直脊背,茕茕傲骨,半仰着脑袋,迎风而立。只有身侧的人方才看清,小狐狸浑身战栗着,紧紧阖上的眼帘下,乌黑的鸦羽扑簌簌地抖。孩子单薄的躯体扛着呼啸的寒风,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吹落万丈深渊。   风鸣向来对魔修深恶痛绝,此刻却也莫名生出些酸楚来。   “你还有何话要说?”他屈尊降贵地问了一句。   白隐玉咬得压根打颤,就在风鸣以为他无话可讲之时,少年开口,倔强中带着哭腔,“少特么地废话,待小爷化作厉鬼,一个个把你们脑袋全都拧下来。”   风鸣:“……”   他下意识朝四周逡巡一圈,除了百米开外踮脚抻脖子的一众观客之外,别无他人。风鸣特地朝凤栖殿的方向远眺,殿下涅槃,闲杂人等退避三舍,巍峨肃穆的殿宇岿然伫立如一座孤岛,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可风鸣心底没来由地忐忑,总预感要发生点什么似的。   他稳住气息,沉下声音,“行刑!”   与上神渡劫所降金雷不同,司职天罚的雷电乃法器召唤而来,携滚滚摧枯拉朽之势,无坚不摧。一瞬间,天外天电闪雷鸣,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啸鸣,玄雷冲破云霄,直奔刑台而来。   几乎同时,梵音骤起,九天之外突然云雾弥漫。遮天蔽日的祥云层层叠叠,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神圣天籁清彻袅袅,覆盖着烈烈雷鸣。   伸手不见五指,眼前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群猝然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出了何事?”   “有人吗?”   “谁啊,撞死我了。”   “稍安勿躁,不要动。”   “不会是魔族打上来了吧?”   “闭嘴,不懂不要乱讲,此乃祥瑞之兆。”   随即,天外天神鸟齐鸣,甘霖普降。从厚重云层中洒落的雨露润物无声,净化着每一处污浊与混沌。不仅是此处,天宫的角角落落,慌乱驿动的神官散仙沐浴在琼浆玉露之下,心湖不自主地安静下来。   随着不知何人苍劲的一声感召,“恭迎古佛莅世。”众人恍然大悟,此乃天外天古佛归位大典。   诸神有感,纷纷于云山雾罩中虔诚朝拜,该躬身的躬身,该顿首的顿首。   一片浮云遮目之下,众生有眼如盲,满目纤凝。唯余一人,由于距离过于亲密,眼睁睁看到天雷冲破云霭,砸向地面。   朵朵祥云遮蔽了视线,却挡不住五雷轰顶。梵呗不绝,也只是盖过轰轰雷动,粉饰太平。天罚已生,无可动摇。   风鸣作为唯一的目击者一动不动地亲眼目睹着,消瘦的少年在玄雷威慑之下,昏倒在地。雷罚及身的霎那之际,一束幻影踏云而来,凤羽铺展,将少年紧紧护在身下,滴水不漏。   暴烈的雷罚一道一道狠狠砸在凤骨血脊之上。风鸣直勾勾地觑见,虚幻的光影之下,血肉模糊,脊背塌陷。他目眦爆裂,急欲以身替之而不得,他全身似乎被藤蔓缠绕住,熟悉的禁制羁锢得他动弹不得。   风鸣几次三番被骇得呼吸凝滞,在他眼前塌陷破碎的凤椎尾羽一而再再而三地绝处挣扎,生生扛过无望天罚,庇佑着身下无知无觉的少年,连发丝也未颤动一下。   倏忽,云开雾散,晴空万里。豁然开朗的刑台之上,仅剩委顿在地的雪白一团。幻象来无影去无踪,只有风鸣确认,非是错觉。   “死了吗?”   “为何肉身仍在?”   “不是说天雷过后,寸草不生,难道这妖孽天赋异禀?”   “到底死了没?不会还有气儿吧?”   “那可就斜了门了。”   “天啊,好像真的动了!”   “难道天雷未降?”   “无稽之谈,适才明明见到雷光电影,是吧,你也看到了吧?”   “会不会是被祥云阻了势道?那也太侥幸了吧,这小狐狸走的什么狗屎运?”   “未必,云雾虚幻,障眼塞听而已,于天雷无碍。”   “究竟若何,有人瞧清楚没有?”   “……监刑官总不至于糊涂。”   众说纷纭之下,大家将视线投向风鸣。   趋前准备收拾残局的一列天兵顿住脚步,茫然待命。   风鸣五内轰鸣,从四肢百骸冲到脑袋里的血液翻滚闹腾着,好半晌才找回神智来。他审视片刻,挥了挥手,“雷刑已成,生死不论。带下去,好生看管。”   “是。”   围观者顿时炸了锅,“什么?真的没死?”   “九道天雷劈下来身魂俱在,他到底是何方妖孽?”   “不会是有人故意包庇吧?”   “莫非是狸猫换了太子?”   风言风语充耳不闻,风鸣匆匆交代过后,径直向凤栖殿赶去。他脑海里杂乱一片,灭顶的恐慌与怨恨纠缠疯长。他猜不透殿下是如何做到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入了魔的妖孽,何德何能,何至于。   即至滚着霓虹的正路尽头,他被值守的将领拦住。通往凤栖殿的岔道驻守严密,无令不得通行。但风鸣执掌天兵营多时,他与小殿下的师徒干系人尽皆知,稍作阐释,便被放行。   但过了第一关,过不了第二关。到了凤栖殿大门之外,哪怕仅仅是无忧一人当关,亦是万夫莫开。   无忧是个死心眼的听话孩子,他手中持有护殿神器,往大门口一坐,无论风鸣如何急赤白脸口沫横飞,愣是寸步不让。逼急了,便要用法器比划比划。   这幅目中无人油盐不进的架势,真是十足十地得了殿下真传。   “我实在放心不下,就瞅一眼,若是殿下无恙,即刻离开。”   “将军莫怪,便是一眼也不成,殿下涅槃兹事体大,若是惊扰了,哪怕是动着一根寒毛,你拿什么赔我?”   “我……”风鸣七窍生烟,“你就未察觉任何不妥之处?”   “未有,一切如常。”   “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你难道还盼着殿下出岔子?”   “我,我我我我,必然不是。我疯了我,我自然没那个意思。”风鸣被他气得语无伦次。   “一炷香之前,我还给殿下送了补神丹,殿下平安无事。”   “殿下亲手接的。”   “当然。”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或是……”   “将军,您再说些不中听的话,休怪无忧不讲礼数。”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最后,各退一步,无忧带风鸣将军爬墙头,亲见殿下秀挺的身姿映在窗扇之上,安然如故,才将人不情不愿地打发了。   然则,白日里信誓旦旦的小仙童,转头便愁云惨淡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熬到四下俱寂,火速偷偷摸摸地潜进天牢。 第64章 改天换日(九)   好不容易把忧心忡忡的风鸣送走,向来心大的无忧心底却打起鼓来。他家殿下自涅槃以来,虽严谨闭关,看不见摸不着,但大体安稳。每日早午晚三回,丹灵真君遣灵童送来最新鲜的补神丹丸,由他放置在殿下闭关的室外,供承曦按时取用。   今日早间,他送过去之时,意外见到承曦昨晚留下的字条,“八苦不移,看好家。”无忧堪堪扫了一眼,字迹便如凭空消弭一般,杳无踪迹。孩子使劲揉了揉眼珠子,差点儿以为是自己神昏目眩,一时瞅差了。   好几百年前,上一任古佛开坛授经,殿下曾带他旁听。所谓“八苦”是什么来着,他挠着空空的小脑袋瓜,怅然费解。   循例在殿中里里外外溜达一圈,临近午时,无忧百无聊赖地坐在大殿门口,杵着法器神游天外。猛地,他一拍脑门,跳起来就往内殿跑去。   “生,老,病,死……生,老,病,死……”无忧嘴里嘟囔着,脚下跑出风火轮来。他实在记不起八苦还有些什么,但是生老病死他想起来了。殿下写给他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还会跟生死挂上边?虽说涅槃凶险……打他来到承曦身边那一日起,便心心念念惦记着。可他家小殿下是谁啊,是尊贵无上的赤凤真身,天赋金丹,是五百岁少龄起无往不利的天生战神……区区涅槃,总不至于生啊死啊的吧?   他满头大汗地跑至内殿门外,清早送来的丹药瓶子一动未动。他扒在窗户纸上拼命往里窥视,一无所获。   原本天庭为小殿下涅槃专门预备了灵韵充盈的洞府,但当日事出紧急,承曦令他不得声张。无忧将人扶进殿中,还没弄明白状况,便被推了出来。殿下从内封门,旋即浴火腾空,昭告六界,凤凰涅槃,寰宇震颤。   彼时无忧懵懵懂懂,想着殿下留在自家殿中,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倒也心安。可此时,他趴在窗缝上望眼欲穿,连殿下的影子也瞧不着。无忧急得直打转,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遍遍安慰自己,内殿宽阔,或许殿下疲累入内休憩了也未尝不可。   还不待他搞清楚状况,风鸣将军便找上门来。无忧隐而不发,费劲地将人打发走,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他试着推搡殿门,意外地,门应声而开。   无忧冲进殿下寝宫,外室无影,内室无踪,最后,他在小书房中找到了昏死在地的小殿下。书案上铺陈着锦墨宣纸,却来不及书写半字,白花花的纸面上遍布血迹。沾了墨汁的毫笔掉在地面上,小殿下衣衫破碎,裸露在外的脊背体无完肤,他面朝下一动不动,四周晕开一片刺目的殷红。   无忧脑子炸开了,手脚不听使唤,他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小殿下,过往哪怕是带伤回返,也不过有惊无险。可眼下,无忧匪夷所思地臆测,殿下大概活不成了。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孩子自我唾弃,没出息的玩意,要你何用?   “殿下,殿下?”无忧轻唤,得不到丁点儿回应。他无从下手,眼泪啪嗒啪嗒不受控地直掉。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将殿下扶到午歇的小榻上,喂下保命的丹丸。无忧俯身靠近,殿下微弱到几不可查的心跳与呼吸几乎要了他的小命。   无忧一屁股瘫坐下来,失魂落魄,惶恐喃喃。   “凤凰涅槃,向死而生……九死一生……死里逃生……不都是生吗?”   他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是他低估了涅槃的惊险,还是殿下心绪不平疏忽走火?无忧彻底慌了神,但他心底最后一道弦绷得紧紧的,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自打与小殿下在这凤栖殿相依为命开始,成长与成熟相伴相随。无忧虽性格憨实心眼少,但他不笨。他明白晓畅,先战神夫妇仙逝之后,这偌大的天宫之内,出了凤栖殿,就再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倚靠的存在。殿下行走下界危机四伏,在这九重天上同样如履薄冰。便是风鸣,他也信不过。   赤凤涅槃,万象瞩目。事关天颜地运,生死存亡,他就算再慌再无措,也断不会走漏风声。莫说殿下留了讯息提醒,便没有,无忧亦不越雷池。否则,不仅是殿下安危、凤栖殿兴衰,恐怕六界天下会闹出什么大乱子亦未可知。   这一关,大抵只能靠殿下自己扛过去。   无忧替承曦清理血污,换上干净的玄丝里衣。殿下便如此悄无声息地躺着,面色苍白得令人不忍直视。小侍童压着音量抽噎着,帮殿下整理袖口的指尖不受控地颤抖。蓦地,无忧动作一顿,他发现承曦一只手紧攥成拳,手心似乎攒着什么东西。   无忧慎之又慎,缓慢轻柔地一根一根掰开手指,承曦掌心摊开,一小撮洁白的绒毛飘忽滑落。无忧伸手一捞,在落地前将毛团接住。他左右端详,这显然是小兽的毛发,可凤栖殿中除了他们两个喘气的,并无灵宠,殿下向来不喜那些玩物溺志的玩意。   这是?   无忧抓破脑壳,在脑海中搜刮殆尽殿中蛛丝马迹,毫无头绪。倏地,眼前灵光乍现,与殿下滋生瓜葛的走兽绝无仅有,上天入地不就那么一个?无忧被自己的揣测吓着了,他反复打量,觉得不可思议。可有些念头,即便再是荒诞,一旦冒出苗头,便落地生根,赶也赶不出去。   关于殿前纷扰,承曦未同他交代过只言片语,他无从下手。无忧只是仓促记起,自己问过殿下,传言是否不可信,当时殿下是如何回复他的?   殿下……殿下似乎未答。   无忧眉心拧成十字花,他不信那狐妖与殿下如流言所述不清不楚。殿下一惯洁身自好,多少高贵美艳的神女暗送秋波,他家殿下压根不开窍,不胜其烦。因而,无忧对狐妖打从起始便存了偏见,看不起瞧不上。   可现下已至绝境,他一筹莫展又不甘心坐以待毙,总要做点什么。无忧盯着这一小团毛茸茸的毛发内心翻江倒海,就如溺水将亡之人,垂死挣扎,指尖触及的不管是稻草绳索还是一团乱麻,起码也得拽一把再说。   要不要死马当作活马医?无忧从晌午纠结到暮夜,孩子抓心挠肝理不清楚,明明自己不待见那沾染殿下清誉的妖孽,为何压不下心底没来由的寄望?   小殿下性情矜贵清冷,又缘何要在死生关头攥紧这一把无足轻重的毫毛?   夙夜阑珊,承曦一丝行将苏醒的迹象也无。无忧再也坐不住,擦干满面涕泪,披上压箱底的宝贝潜入天宫的纵横阡陌之中。   作为当年先战神夫妇亲手为小殿下择选的贴身侍童,常年独守凤栖殿,无忧天资颖慧修为不低,加上殿中法器瑰宝应有尽有,而这九重天重地的禁制不是当年先战神布下的,便是小殿下缝缝补补,是以,无忧只要不触警戒底线,来去自如并不难。   那小狐狸判了雷刑,也不知是尚押在天牢中,还是早就魂飞魄散了?无忧琢磨着,不由加快步伐。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守卫,在牢狱中摸索。   天帝寿诞在即,沾光赦免的囚犯不一而足,本就大半闲置的牢房愈加空荡。无忧一间又一间地摸排过去,孩子就快要急哭了,方才在角落的房间中寻到一抹清瘦的身影。此人面孔陌生,身无长物又毫无神息,必然便是那小狐妖了。   无忧隐匿身形观察片刻,狱中少年不似受伤的样子,只是没什么精神,茫然地坐在床榻上,虚望向墙面的目光有些空洞。   实话实说,无忧第一眼瞅见这小狐狸精的长相,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他在天宫中看惯了各色如花美眷,自家主子又最是神清骨秀金玉之姿,凡桃俗梨甚难入眼。此狐妖三生有幸与殿下相提并论,就算是捕风捉影,亦难免将看客的胃口吊了起来。不说春华丽质颠倒众生,至少也该是个令人眼前一亮我见犹怜的主儿。可他观其容貌,至多也仅是清秀耐看罢了,属实貌不惊人。此刻身陷囹圄,端的委屈扒拉楚楚可怜,倒是平添几许韵致。   可惜,无忧没那份怜香惜玉的心思,亦无暇再冷眼静看。   他暗忖,狐妖并无流言蜚语中的无边媚色,瞧着就是个普普通的白净少年,让人不禁少了忌惮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信重。   无忧谨慎地推门而入,掀了障眼,露出行迹来。   枯坐的少年吓了一跳,猝然起身,适才空落落的黑眸中凝起寒光。   无忧直来直去,“跟我走。”   “你是谁?”   “无忧,凤栖殿侍童。”   “你要带我去哪?”   “自然是凤栖殿。”   “凤栖殿是何处?”   “……!”无忧诧异,“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白隐玉横他一眼,转身坐下。   “欸,你这人……”无忧无可奈何,“凤栖殿当然是战神殿宇。”   少年无动于衷,眼神都没转过来一下。   无忧懵了,照他所料,这小狐妖听到凤栖殿的大名该是欣喜若狂不管不贵地扑上来才对。难道是欲擒故纵,还是被天雷劈傻了?   无忧急了,“你快些跟我走。”   小狐狸不搭理   “别磨蹭了。”   “被人察觉徒增麻烦。”   “你这人怎么回事,聋了吗?”   白隐玉不耐撵人,“去去去,什么凤栖龙眠的,与我何干?”   无忧痛心疾首,“殿下死活也与你无关?”   少年一怔,默了默,侧开视线,冷酷道,“无关。”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加更~~~ 第65章 改天换日(十)   无忧将隐身法器罩在白隐玉身上,自己正大光明地在天宫穿行而过。   直到凤栖殿门外,小狐狸抬头仰望庄严古朴的匾额,顿住了脚步。   无忧回首,以眼神催促。   白隐玉打退堂鼓,“你们这天宫神殿里难道没有大夫吗,我又不会诊病。”   对于少年的口是心非,嘴上硬得跟石头似的,无忧适才在牢房里已然见识过,此刻看破不说破。若真是漠不关心,何苦随他走这一遭。   “快进来吧。”无忧干脆一把将人扯进来,收了法器,锁上殿门。   小狐狸恨自己妇人之仁,刚刚死里逃生,就上杆子往上凑。他死不死的人家根本不在乎,反之,他又在狗拿耗子操的什么闲心?那人是这九重天上的小殿下,若真是命悬一线,还不得兴师动众得一塌糊涂,哪会如此静悄悄,轮到他来献殷勤?   白隐玉啊白隐玉,伤疤还未好就忘了疼,被忽悠那么一句,便昏头昏脑坐立难安,贱不贱啊?弄不好,见他没死,这又是什么请君入瓮的把戏。   小狐妖警惕心起,原地止步。   “走啊。”无忧心急如焚。   白隐玉蹙眉,“你还是去请个大夫吧。”   “大夫?”无忧愕然,“天神仙客无病无灾,又不是凡人,哪来的大夫?再说了,殿下涅槃遭难,事关重大,岂可泄漏风声?”   “为何不可?”   “下界虎视眈眈,这九重天上亦非净土,”无忧闹心,“总之,跟你讲不清楚。”   白隐玉呛声,“那你叫我来作甚?我最会走漏风声了。”   无忧一滞,这个问题,他也无从辩解。与其说自己的行为带着某种特定目的,其实他不过是无计可施,瞎猫找死耗子罢了。   “我不知。”无忧咧嘴,表情比哭还难看,“我一时情急,也不知如何是好。你,你……”他可不能把殿下攥着人家毛发的事说出来,“你就去瞅一眼,行不行?”   白隐玉心道,我眼珠子里是藏着灵丹妙药还是怎么着,瞅一眼能妙手回春?可见那孩子要哭不哭的悲催样子,着实不像包藏祸心。再说,他一介小妖,一穷二白又身陷囹圄,绕这么大个圈子耍他,图什么?   “行吧。”小狐妖吐口。   无忧赶紧拽着他的胳膊往内殿书房跑,他离开一会儿了,也不知殿下情形如何。   “这里怎么没人?”少年边走边问。   “什么人?”   “侍奉你们的人啊?”   “我不用人侍奉,”无忧脱口,“我一个人照顾殿下就够了,亦无需旁人。”   白隐玉联想到最初在下界捡到承曦时,那人对凡俗事务一窍不通的架势,撇了撇嘴,“难为你了。”   无忧未听出嘲讽之意来,自顾自地,“天宫非是凡间,又没什么繁琐事务,凤栖殿从不搞那些没用的排场。之前陛下拨过来无数仙娥童子,殿下嫌吵,门都没让他们进。我们家小殿下最喜清静,我平日里要是话多烦着他,轻则训斥,重则撵到静室外间罚抄《心经》百遍。”   “是吗?”小狐狸内里翻腾,五味杂陈。   无忧未听清,“什么?”   白隐玉丧气,“没什么。”   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前,无忧一把推开书房门扇,休憩的小榻上空空如也。小侍童怔在此处,紧随而来的少年扫了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白隐玉一阵虚脱,如释重负,继而察觉到自己掌心早已湿漉漉。   “有趣吗?!”小狐狸恚火中烧。他口中迁怒无忧,实则是对自己感到深深的无力。他转身就走,无忧反应慢了半拍,未追上去。   凤栖殿四周法器护阵,阵法完好,无人擅闯。那么,殿下乃自行离去。这是不是意味着,殿下醒了,且行动自如……殿下凤体无恙,他草木皆兵多此一举?无忧狂喜,也顾不上白隐玉,径直往殿下日常修行的静室跑去。   小狐狸愤懑地闷头往外走,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到无忧的惊呼和噗通摔倒的声响。他脚步不停……一步,两步,三步……   艹!白隐玉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腿脚跟不是长在他身上似的,不听使唤,擅自回返。他顺着动静疾跑过去,脚下踩到粘稠的血渍,觑见无忧摔在廊道尽头。   “出息!”小狐狸虚张声势,也不知是在叱责无忧还是给自己打气,他将瘫软在地的小侍童拽起身。   “血……”无忧唇齿哆嗦,语不成调,“殿下……从未,从未……这么多,怎么这么多啊……”   少年愠叱,“死活还不知呢, 着什么急哭丧!”   “你!”无忧怒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白隐玉没心思废话,拖着他前行两步,推开近前虚开着半扇的房门。   顺着蜿蜒的血迹向内窥探,静室一如既往空旷宁谧,四周亮着长明灯火,中央一张宽大的寒玉莲座,战神殿下背对门扇,端坐其上。如若忽略地面上沾染血污的凌乱足迹,似乎只是寻常的修行场景。   无忧瞳仁一闪,旋即扑进去,反倒是小狐狸停留在入门处。   无忧转到承曦身前,“殿下,殿下!”他手指虚抬着,不知往哪里放。“脉,摸……摸不到脉息……”无忧抽噎着睨过来,白隐玉喉间梗着火烧火燎的焦炭一般,无法回应。   “殿下,您能听到吗?睁眼啊,求求你了。”无忧泣不成声,“气息,还有没有气息啊?”他探到承曦鼻尖下的手指抖个不停,突然被碰了一下,承曦阖着眼帘,眉心紧锁,无声道:“别吵。”   “啊!殿下,殿下,还活着。”无忧狂喜。   白隐玉蓦地退后一步,手掌抓着门扇才未曾跌倒,他腿脚酸软,被骤然抽入的空气呛得咳嗽,“咳咳咳咳。”原来,他适才一直憋着气,忘了呼吸。   “您,殿下,您怎么样?”无忧嘲哳,“怎么这么烫啊,您身上着火了?殿下,您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眼下怎么办,我去找谁好,您会不会死啊?”   任凭他如何聒噪,承曦身姿一沉,再无声息。   “去寻天帝吧,”狐妖开口,“都到这步田地了,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先保住小命再说。”   无忧撑着承曦半边躯体,泪如雨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咬牙摇头,“殿下不许。”   小狐狸炸毛,“死心眼吗?人都要活不成了,还什么许不许的?”   无忧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少年气急暴跳,“你不去我去,大不了贱命一条,还能怎么着?”   无忧绝望恸哭,“你走不到天帝近前。”   白隐玉:“……”   真是刻板主子带出来的一根筋,小命眼瞅着不保,还顾虑这个那个。活该!便自生自灭好了,关他何事?他也是闲的,自作多情,以德报怨,把自己当圣母了,多管闲事!   “那我就回天牢,眼不见心不烦!”白隐玉恨铁不成钢,暴躁地摔门而出。   方走出半步,他双手捂住耳朵,“小玉什么小玉,你耳鸣了,没人唤你。你有什么用啊,你是法力高强还是揣着救生的仙丹?凤凰涅槃,震慑六界的豪行壮举,出了岔子要你一个小狐狸精来亡羊补牢,凭什么,靠什么?你一个侥幸没被天雷劈死的妖孽,何德何能,难道你三头六臂骨骼清奇不成?!”   “……”白隐玉猛地站住,适才心慌意乱失了方寸,他竟完全未想起来,自己的的确确天赋异禀。那人说过,与他十指相握,便足以定神安身。双修……小狐妖阖目,又睁开……双修更是大有裨益。   可笑不可笑,他还真就是味救命丹药啊!   小狐狸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哭笑不得,喜啼皆非。他得是有多么厚颜无耻卑贱到家,才好意思以身饲虎?说不准,人家还当他别有所图巴不得投怀送抱,恰好坐实爬床的流言。他图什么,脑子被驴踢了?   咣当!狐妖一脚踹开殿门,凶神恶煞地一指,“你,出去。”   无忧泪眼婆娑地抬手抹了抹眼泪,“你,你不是走了吗?”   白隐玉不理他,“还有气儿吗?”   这一句给孩子整破防了,嚎啕大哭,“不,不,不知道啊。”   狐妖怒其不争,两步冲上前将人扶起,“你出去吧。”   无忧不撒手,“你有办法?”   少年烦烦躁躁,“嗯。”   无忧天真,“什么办法,我帮你。”   小狐狸脸红脖子粗,“用不着。”   侍童忧心,“那,那你总要让我知晓吧?”   狐妖焦躁,“说不清楚。”   “那,我……”孩子抽抽涕涕,“我不放心。”   白隐玉耐心告罄,“要么你走,要么我走,我这回走了,八抬大轿也甭想抬我回来。”   无忧哭得打嗝,“凤栖殿……没……轿子。”   小狐妖直接撒手,幸好无忧顶着,才未让人一头栽下来,“别别,你别走,我……”孩子豁出去,“我去门外守着行了吧?”   狐妖面无表情地接手,目送小侍童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牵肠挂肚。   “关门。”白隐玉吩咐。   哐地一声,无忧不情不愿。   “走远点儿。”   “你!”无忧气恼,踟蹰须臾,才磨蹭着走出去几步。   白隐玉的目光凝在关阖的大门之上,他形容不出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手心触碰到的身体滚烫如火,承曦脑袋搭在他的肩侧,寂然无息。倏忽,几不可查的气音颤了颤,小狐狸回神,将耳畔贴了过去。   他懵了一瞬,随即泪湿眼角,承曦说的仿佛是,“……小玉。” 第66章 改天换日(十一)   风鸣从凤栖殿离开,悬着的心未曾放下,反而更加七上八下。他暴躁地围着硕大的宫殿绕了三四圈,法阵俨然,便是他也寻不到破绽。   将军臊眉耷眼,一筹莫展,缓缓步行离开。在去往兵营的路上,他蓦然打了个弯,另辟蹊径。   对于风鸣将军的到来,容礼预料之中,以礼相待,客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   风鸣虽是个粗犷的武将,但非是木心石腹,相反的,将军铁血丹心,重情重义,只是不良于言而已。先战神夫妇神陨最初那段时日,天宫处处微妙,众神谨小慎微,生怕不小心触了霉头。只有风鸣不管那一套,不仅不避嫌不畏缩,正大光明地往小殿下身边凑。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就连那个被天帝从凤栖殿要出来,扔到侍童堆里任其自生自灭的“野种”,他也极尽所能地照拂。   是以,在下凡渡劫之前,两个半大孩子对他的亲近和依赖,即便同样未诉诸于口,但他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的。正因为如此,重逢后的隔阂则更加令将军辗转难眠。容礼的若即若离,他勉强可以理解,毕竟这孩子打小身世成迷寄人篱下,之后境遇坎坷颠沛流离,难免多生防人之心。可小殿下的巨大反差他无从接受,明明少时那样外冷内热嫉恶如仇,短短几百年光阴而已,在上神漫长的生命里堪称弹指,怎地就彻底转了性子,竟然会为了护佑一个魔族余孽不仅是非不分,竟然连性命也不顾。   中止涅槃,硬抗天雷……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责任?九天战神,身系六界,岂可如此不计后果,没轻没重?   “公子……”风鸣一口灌下浓茶,也喝不出滋味来,称呼出口之后,又不知如何接续。   “将军有话直说。”容礼则游刃有余。   “好,”风鸣叹息,“在下是个粗性子,若言语失度,请公子见谅。”   “关心则乱,”容礼洞若观火,“将军对殿下拳拳珍重,说一句恩师如父亦不为过。”   “岂敢,岂敢。”风鸣急忙摆手,“我资质愚钝,勘不破七情六欲。”   容礼失笑,“将军情劫难度,怕是不仅仅因着被下了绊子吧?”   风鸣:“呃……嗐!”容礼调侃的这一句,拉近了彼此疏远的距离。风鸣性子直,“那些个无耻之徒,瞅准了老子六亲不认,整些叽叽歪歪的戏本子,生生困了我七百年,你说缺德不缺德?”   “哈哈,哈哈哈。”容礼不客气地笑出声,“将军孤家寡人度过这些年,不冤枉。”   “所以啊,”风鸣言归正传,“我属实琢磨不明白,殿下究竟是年少懵懂被骗了真心,还是让那狐妖的魅惑之术迷了神智?”   容礼严肃,“据我所知,都不是。”   风鸣困惑不解。   “将军,”容礼有理有据,“懵懂这个词恐怕与殿下牵不上瓜葛,承曦虽年少,但哪怕是在二三百岁的稚嫩年纪,他也分得清黑白真假,甚难受骗上当。”   风鸣仔细一琢磨,的确是这么回事,小殿下少年老成,何曾轻狂轻信过?容礼所言,自然而然客观笃定,以至于话中直呼殿下名讳,如此大不敬之事,风鸣竟也未察觉到不妥。   “至于魅惑之术,”容礼摇头,“莫说那狐妖道行尚浅,便是狐王亲传,在身经百战的战神殿下面前,也不过班门弄斧,根本谈不上迷失一说。”   “可他身上所携魔息强悍。”   容礼冷笑,“若是那孩子懂得驾驭,还会任人宰割吗,这天宫早该人仰马翻了。”   “那究竟是为何?”风鸣朽木不开窍。   容礼直言不讳,“为着两情相悦。”   “两……”风鸣哽住,舌尖发麻,他觉得这个陌生的词恁地烫口,吐不出咽不下。   容礼反问,“将军,不然你以为还可能是何种缘由?”   风鸣:“……”无言以对。   “事已至此,纠结起因徒劳无益,将军此行,目的也不仅仅在此吧?”   容礼比少时更加敏锐犀利,风鸣本意是打算弄清楚来龙去脉,有的放矢永绝后患,可他的榆木脑袋能够想到的无非鬼魅伎俩,对症下药,破除便是。   这“两情相悦”要如何斩草除根……将军心急火燎,毫无头绪。   容礼好心提醒,“棒打鸳鸯适得其反,将军滞留下界大约也见过那些越是蛮横干涉愈加弄巧成拙的情形吧?   可不是吗?风鸣阖上眼帘,凤凰幻象抵御天雷的场景倏忽从眼前划过,足以令他心惊胆战心有余悸。岂止是弄巧成拙,简直胆大妄为,不计得失。也不知殿下是如何算到的,居然用古佛继位的祥云作为遮掩,而他刚刚在来时路上听闻,那位新晋古佛本来是要下凡苦修的,无意承袭佛位。   然而这一切,他作为唯一的目睹者,必须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得透露,势必加倍的堵心堵肺。   风鸣将军垂首顿足,“难道便听之任之,眼瞅着殿下踏入万丈深渊?”   容礼摊了摊手,“怕是事与愿违,唯有徐徐图之,或许……”   “或许什么?”   “或许未睹其形,则不思其绪,渐渐地也就淡了。”容礼轻描淡写,“我也只是猜测,毕竟在下也是形单影只,仅作纸上谈兵罢了。”   “此话有理,”风鸣于束手待毙中乍然抓住一丝光亮,“斩不断儿女情长,山海相隔也好,总不至于火上浇油。”   那小狐狸于九道雷罚之下安然无恙,如今众人焦点落在古佛归位这一震天撼地的大事之上,无暇细究。但他的去留终归是个麻烦,一直羁押在天庭的话,时间长了,难保不被有心之人刨根问底,借机兴风作浪。按理说,于此间神不知鬼不觉地遣返下界最为妥当。殿下不知伤重几何,痊愈出关估摸着至少旷日持久,届时,经过死里逃生的摧磨,是否还有郎心似铁的心气儿另当别论,起码避免了瓜田李下相濡以沫。   风鸣越琢磨越觉得此计可行,但唯一的为难之处在于,他郑重应承过殿下,无论何种情形之下,誓要将小狐狸护在眼皮子底下。彼时,他尚且不理解承曦所托。如今看来,殿下早已瞻前虑后,未雨绸缪。   若是那狐妖死于雷罚,则无话可说,现下安然归来,他私自送走,便是言而无信。在殿下那里,大抵多年的师徒情分必然付之东流。   背信或是弃义,左右为难,他非得短中取长不可。   罢了,怨就由他怨,恨便任他恨吧。今日因小失大,他日魂归天外,无颜面对旧主。   风鸣思前想后,容礼沉默以待。观其目色凝练,该是心中有了决断。但风鸣将军依然抿着唇线,无有松懈的意态。   容礼善解人意:“将军可是难以启齿?”   风鸣苦笑默认。他见识过那小狐狸在大殿之上胆大撒泼,更领教了承曦风平浪静之下的疯意妄为,实话实话,颇有点说不出的忌惮。平心而论,他若是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小狐狸捆了扔下九重天去,易如反掌。可他过不了自己良心这关,凡事不可做绝,他已经不能只把对方当做单纯的魔修来对待。不管今后如何,当下,那是小殿下宁可豁出性命也要护住的人。但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风鸣自认嘴笨,怕是无言说服狐妖放弃触手可及的浮华富贵。   容礼坦言,“将军是否需要说客?”   风鸣迟疑,“方便吗?”   容礼淡淡,“自然,不提将军早年对我关照有加,我与那狐妖也算相识一场,颇为投缘。继续留下实非明智之选,我愿与之晓以利弊。”   风鸣斟酌片刻,“那便有劳公子了。”   “将军不必客气,”容礼微微侧首,清眸含锐,“将军,恕在下多言,你之所以觉得为难,归根结底在于你仍旧不信所谓一往情深。你心底的衡器业已失了准星,你未曾想他会考虑殿下安危多过自己的得失。”   风鸣将军神情迷茫片刻,深沉的面色逐渐涨红,他将信将疑,“那便拭目以待好了。”   风鸣离开之前,容礼将人送至门边,再次心怀恶劣地开口,他面含春风,语气轻飘飘地,“将军是真的不好奇,还是如那些乌合之众一般,心下取信最龌龊的揣测?”   将军愕然,他琢磨片晌方才理解,容礼在不避讳地谈及他的身世。   风鸣面色冷了三分,“先战神伉俪情投意合举案齐眉,殿下做不出朝秦暮楚之事,谁敢胡言乱语,我第一个拔了他的舌头。”   容礼若有所思,“捕风捉影的传言,貌似也不止于那一道。”   风鸣沉声,“公子慎言,神魔不两立,通婚孕育更属无稽之谈。今朝公子仗义相助,风鸣铭记于心。日后,你若是有何证据推度,吾必全力以赴相协,追本溯源,直至水落石出。但天道不可违,望公子莫要南辕北辙,入了死胡同。”   容礼暗道,逗死心眼的老实人真没劲,面上一团和气,“容礼受教,将军千金一诺,在下先行谢过了。” 第67章 改天换日(十二)   容礼翌日来到天庭牢狱门外,他身无修为,脚步声不轻不重,门内少年明明听到了,却连眼帘也未掀一下。   小狐狸疲惫地倚墙而坐,如老僧入定一般,与以往活泼跳脱的少年判若两人。   容礼推门而入,斜睨片刻,也对,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任谁也是要转变一些的,要么拘谨后怕,要么破罐子破摔。   “我修为不高,身无法器,天降雷罚时昏死过去,不知为何没劈死我。再换一百个人问一千遍,也是如此。”狐妖阖着眸子,把他当做来往看客,敷衍地打发。   看样是后者,小狐狸的性子没那么容易被吓唬住。   容礼勾了勾唇角,清了清嗓子,“果真不知?”   白隐玉听出嗓音,倏地睁眼,瞳仁中闪烁着不示遮掩的戒备。   也好,时隔几日,从最初的震惊无措中抽离出来,又遭遇一番生死线上的敲打,有些事再不多起几个心眼,那可就是蠢到家了。   容礼一向不喜与蠢人打交道。   他坐到桌案对面的椅子上,不躲不闪地与之对视,他问,“你果真不知,还是不确定?”   白隐玉坐起身子,不客气地张口就问,“是我身上魔气的关系?”   容礼沉吟片刻,认真道,“我以为,大约不是。如我所料不错的话,你身上魔息乃被某种神族高阶法器或是法术束缚。雷罚乃天道凝力,神族术法无谓与之对抗。只有受到魔族气息攻击或是诱引,你身上机关方才会被触动,以至释放。”   白隐玉沉思,联系之前他被魔法附身的孩子攻击时的反常情状,似乎是这么个道理。那么,他于九道天雷之下安然无恙,非是天意,便只能是人力所为了。   他复又阖眸,眼前闪过的是承曦精壮的肩脊之上纵横的瘢痕,他数过,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九道。以往,那人身上更多斑驳痕迹,但业已浅淡,不甚清晰。昨夜,他于恍惚沉沦中抚上滚烫的肌肤,肿胀凸起的伤痕新鲜得令人不忍触碰。   白隐玉双手捂上面庞,放下来时,眸中泛起一汪深不见底的旋涡。   “怎么?”容礼戏谑,“感动?”   少年把腿盘在榻上,双手抱臂,保持着一个相对松弛却也抵触的姿势。   “扯平了而已,我不欠他。”   容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怨恨?”   小狐狸倦怠而平静,好像性子里的飞扬跳脱已被接二连三的意外褪得干干净净。他目光虚落在墙面上,乍看上去,十足落寞,出口的话却也并没有多么消沉绝望,只是大约在心中思虑了许久,字字平实中裹挟着清醒。他说,“凡事皆有取舍,被舍弃了便要心生怨怼,那世间岂不时时处处皆是愤恨不甘,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哪怕是一界凡人,就算心意相通,也没有义务摒弃一切,任何情形之下以我为先,何况是他。他先是这天庭的小殿下,是战神,是守护六界安危的神祗……最后才是自己。”   容礼静默片刻,“我该替殿下庆幸,一颗七窍玲珑心未赋草包。”   “哈,呵呵,”小狐狸颇为无奈地干笑了两声,“寻常情形之下,谁也不会转瞬之间判若两人。他返回天宫前后立场迥然不同,必然是遇到了难处,而我要活下去,大概令他难上加难。这不过是以人之常情所做的推断,有何复杂难判?”他冷哼了一声,“这九重天上习惯了自认为高人一等,天然地也以为世间万物灵智与地位相辅相成。殊不知,下界大智若愚者比比皆是,而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天宫之中,蠢材照样所处可见。”   这番无视高低贵贱的说辞,容礼并不陌生,之前且有一阵子因此甚是喜爱这小狐狸天不怕地不怕的率直性子。可若是有朝一日,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再回看顾过往言论,怕是会如一脚踏空般茫然……   你说,荒唐不荒唐?   容礼试想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何好笑?”白隐玉怒目。   “不是,哈哈,”容礼抬手致歉,“不是笑你,想到可笑之事一时没忍住,哈哈哈哈,哈哈……”   小狐妖好不容易酝酿出的练达世故,被这一笑搅得七零八落,顿觉泄气。   容礼笑够了,方才收敛,他似笑非笑地逗弄,“既然如此通情达理,那便在这里静候吧,待小殿下披荆斩棘,大抵……等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日也未可知。”   “谁稀罕。”小狐狸傲气。   “不稀罕?”容礼挑眉,“适才不是还替人家说话?”   少年目光没有一丝闪烁,“难处归难处,抉择归抉择。他选了心中所向,我虽不怨恨,但也不会原地等待,更不会回头。”   容礼严肃了几分,“当真?”   小狐妖斩钉截铁地翻白眼,“爱信不信。”   容礼一噎,旋即点头,“也好,那我便不必再绕弯子了,这是出行的令牌……”他从袖口掏出块羊脂玉牌子随意地扔到桌案上,“你拿着,待明日晌午,天宫热闹迎客之际,从萧条的西天门出去,没人会拦你。这牌子上附着法术,届时会将你平安送至下界。何去何从,随你便。”   白隐玉警惕地瞥了一眼,没有动作。   容礼无所谓道,“你是去是留,与我无关痛痒。这一趟,我乃替他人充当说客。风鸣将军,你见过的,他大约算得上这云山雾罩的天宫里,唯一真心为承曦冷暖祸福操心之人。他怕你留恋天上的荣华长生,赖着不走,请我来劝你审时度势,保命要紧。”   白隐玉将手伸向令牌,触及前一刻,容礼用十指压了压。   “我虽受人之托,但你我相识一场,有些话说清楚为好。这天宫即便乌烟瘴气,也非下界生灵想来就能来的。你已度雷罚,明面上没人会再寻你麻烦,便是有那暗地里兴风作浪之辈,风鸣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也会尽量护着,保你周全。”他环视一圈,“天庭之中,哪怕是这乌糟的牢狱,也算得上体面敞亮,灵韵充盈。你留在这里,不过暂时委屈一阵子,他日一旦小殿下坐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总会有你容身之处。但你若是主动离开,天大地大,生死有命,恐怕……”   “打住!”狐妖一把扯过玉牌,还是那一句,“小爷不稀罕。”   容礼起身,深深地望他一眼,“那便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等等。”他行至门前,还是不出所料地被拦下了。容礼波澜不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裂缝,淡漠的瞳仁中闪过浓重的杀意,可惜,背后的人无从察觉。   白隐玉站在墙角的阴影里,捏着令牌的手不自觉地使力,以至于温和圆润的暖玉紧紧地卡在掌心里。天庭大殿对峙那一日,他隔着很远,完全看不清天帝形貌,也未发觉其与容礼之间不可言说的关联。他只是将前前后后的事自行串联起来,一些忽视的线索模模糊糊指向一处。   他忍了又忍,理智不断敲打他的神经,他只是凭空怀疑而已,并没有任何佐证,最明智的做法是缄口不言,先离开这里再说。什么真相、报仇,不是他当下有能力做到的,不要冲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他若是忍得住,便不是他了。再是磨难催人成长,骨子里的年少意气仍在。   “是你做的吗?”他径直问出口。   容礼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是打算直接回头,痛痛快快地扔下一个“是”字,然后恶劣地欣赏对方的震惊痛恨与无可奈何。从被赋予魂灵的那一刻起,他不就是这样的吗叛逆、凉薄、卑劣、邪恶……他承载了所有见不得光的阴暗面,他的四肢百骸里充斥着逆骨疯血……   “是与不是,你奈我何?”容礼朝后摆了摆手,重复了那句,“后会无期。”   小狐狸执拗地伫立良久,直到再也听不见丁点儿脚步声,万籁俱寂。他不甘心地收起玉牌,颓然坐下。从始至终,挺着骨头说硬话,他不后悔,但怎能没有一丝一毫的踟蹰畏惧?   容礼进房前瞥了一眼,两个侍童皆不在,因而推门而入时觑到墙上膨胀的身影,亦无半分异色。   “俗话说,落子无悔,”他坐下,不紧不慢地揶揄,“龙王殿下此刻变卦,怕是来不及了吧?”   龙王从鼻子里哼出声,“此话应当我来问你。”   容礼不屑,“我等这一日如饥似渴,万死而不悔。”   龙王质疑,“那为何节外生枝?”   容礼不在乎,“黄口小儿,无足轻重。他本不涉纷争,还其置身事外而已。”   龙王听得好笑,“你一个为达目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没见你良心发现对哪具棺材忏悔,不过利用了人家而已,何必假惺惺愧疚?”   容礼本就心烦气躁,闻言冷冷地怼了回去,“魔亦有道,我处事自有分寸,不劳殿下指手画脚。再说,风凉话谁不会讲,您口口声声真爱绵绵,还不是为了一手遮天,步步踏在风神的禁忌之上。”   龙王大怒,“你强词夺理,我说过,谁待见那把高不胜寒的破椅子,我从始至终要的不过是所有人把信口雌黄的嘴闭上。”   “好好好,”容礼牙尖嘴利,“全天下就您一个情种,您轰轰烈烈矢志不渝,吾等凡夫俗子自愧不如,行了吧?”   龙王气得语不成句,“你你你……”   大战在即,友军不欢而散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对于向来自说自话,针尖对麦芒的双方来讲,无人在意。   空荡沉寂的凤栖殿中,承曦缓缓睁开双眸。   “殿下,殿下,”无忧喜极而泣,“您,您吓死我了。”   小殿下缓了片晌,任气息在经脉中循环游走过后,艰难地隔着衣衫伸手抚了抚肩头熟悉的锐痛,他沉重地叹了一息,“他,来过。”   无忧愣怔住,他想起那狐妖离开之前,虚弱却倔强地叮嘱他,“我没来过,我什么也没做,你给我留点儿脸面。”彼时,孩子不甚理解,但他暗自决断,若是殿下果真渡过这一关,他便知恩图报,就算是殿下逼问,他也守口如瓶。   可是,无忧欲哭无泪,不是他出尔反尔,殿下这就不是一个问句啊。   无忧唯诺之际,承曦慢慢阖上眼帘。有那么一霎无忧被骇住了,他从小殿下暗淡的眸光中心惊胆战地察觉,他似乎并不情愿醒过来。 第68章 神魔大战(一)   白隐玉盘膝坐在床榻上,通行令牌摆在眼前,他刻意不去注视。之前拿得理直气壮,此刻于无人处却像被遗弃的孤儿,孑然一身立于涨潮时的暗礁之上,四顾茫茫,进退无路。   其实,他哪有嘴上说得那样毅然决然,他怎么会不惶恐,不委屈,不心疼,不遗憾?   他原本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一颗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千疮百孔。回首匆匆流过的时日,宛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起始得惊心动魄,中间历经否极泰来,天真地以为即将好梦成真,最终却急转直下,乐极生悲,大梦一场,一切化为乌有。   他恨命运不公,为何要牵扯无辜性命。   他怨天道无情,压根无人在意是非黑白。   他憎魑魅魍魉贪婪,什么神魔正邪,什么权势地位,有何值得阴诡谋算之处?都是吃饱了撑的,知足常乐平静度日不好吗?   他怕了,深刻的恐惧。怕自己至死两眼一抹黑,连向何人寻仇亦茫然无知。他更怕自己行差踏错,害人害己。   可他也舍不得,剜心掏肺般地心有不甘。他后悔了,反正一别天地,十有八九无有再见之日,他为何要瞻前顾后,怎么就不能咬得再狠一点?   百转千回,游思妄想,不知不觉,小狐狸倚着墙壁睡了过去。大约是悬心吊胆了太久,疲惫不堪,哪怕是做了并没有那么心甘情愿的决断,至少尘埃落定,散了七上八下的心思。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他被外界喧天的鼓乐吵醒。小狐狸揉了揉迷蒙的眼角,想起昨日那人好像交代他趁天宫迎客之际离开,也不知迟了没有。   他抓起令牌往怀里揣,猝不及防摸到贴在心口放置的账本。意外发生的前夜,他满心欢喜辗转难寐,盯着账册翻来覆去地瞅,好像从字里行间回味两人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顺手,便揣在怀里。此刻,再次触碰,心尖钝痛,五味交集。   他使劲拍了拍胸口,“矫情什么,这鬼地方,小爷呆够了。”   少年利落起身,简单拾整过后,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路通畅,不仅顺利地走出牢狱,路上遇到巡逻的天兵,拿出令牌照样通行无阻。他站定,顺着喧闹的方向望过去,很容易判断出南天门在何处。顺藤摸瓜,往侧边前行,他要找的西天门触目可及。   可是,他低估了天宫的庞且大。明明眼瞅着的地方,靠两条腿步行,却仿佛西天取经,干走走不到。心口处压着的物件跟着捣乱,明明服帖了数个日夜,偏偏今时今日闹腾起来,几次三番地往外滑落。   又吭哧吭哧地走过一条甬道,他双手扶膝,弯腰喘气。身边间或有衣袂飘飘的仙娥童子踏着浮云翩然而过,有的停下来好奇地打量他,掩着口唇娇俏地低语嗤笑,更多的则视若无睹,匆匆地迎着熙攘而去。   “快点快点,据说那东海龙王生得高大威猛,乃六界上下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呢。”   “我才不信,再俊能俊得过小殿下?”   “人家专情啊,不像小殿下,平日里看着冷若冰霜似的,谁能想到……啧啧,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嗐,这天上地下,男人不都是那副德性。传言龙王与风神琴瑟和鸣如胶似漆,我看也未必,这不就一个人来了?”   “可惜了,听说风神亦是风华绝代,我还没见过呢。”   “有什么用,终归是个不能生养的。我听丹灵真君殿里的童子私下里讲,当年龙王便因求不得那孕子丹而迁怒天庭,如今或许是想开了,来纳个美妾也说不准。东海那一方水土,广博丰饶,外传龙宫金碧辉煌,比之天宫无有不及,岂能断了香火去。”   “唉,如此说来,花无百日红才子倾城色。小殿下也好,龙王也罢,龙凤之资天潢贵胄,即便一时新鲜你侬我侬,早晚会权衡得失见异思迁。所以啊,咱们瞧个热闹就好,千万别当真。”   “我才不傻呢,谁当真谁被天雷劈,多惨啊。”   “……”   人声随风散去,白隐玉却紧紧抓着心口,郁愤难平。关你们屁事!他恨不得喊得震天响,可又有什么用?   他突然觉得怀中小册子滚烫灼人,他出门之前鬼使神差地用牢房中的笔墨在最后一页添了两行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并且,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还按了手印。徒劳无用,幼稚得令人发指。   彼时,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做出如此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行为。   可眼下,他却跟抓住了牵着千钧巨石的最后那一小撮毛发一般,为自己意气用事的行为找到了荒唐冲动的由头。他不是藕断丝连,更不是依依不舍,他不踏入那凤栖殿半步,他就只是将账册留在那里,若是那人侥幸没死看到了,也算做个了断。让他知晓,自己没那么小心眼,亦无负气。   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欠谁的而已。   很容易说服了自己,小狐狸起身,蹬蹬蹬往回跑。横竖照这个架势,南天门的热闹一时半刻散不了,他快去快回,应当来得及。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体力,他一路疾驰竟也一鼓作气。凤栖殿很好找,天庭中央,挨着正宫大殿的就是。即至宽阔的御道,一路过关破浪的狐妖却被拦住了。   “小殿下涅槃,闲杂人等一律规避。”   白隐玉掏出了令牌,并未获得通行。守卫不耐烦,“去去去,南天门有热闹瞧,西北两门进出由你,还不知足,非往这边凑什么热闹。你瞅我们,倒霉催的,人家都去欢天喜地地吸取玉塔灵力,听说东海龙王一会儿还要遍散灵石美玉见者有份。只剩吾等几人苦哈哈地在这儿值守,你就别给我们找麻烦了。”   小狐狸不死心,“我识得凤栖殿的无忧。”   “你识得小殿下也没用,”守卫没好气,“有本事你就让人出来接你,否则免谈。”旁边另一个守卫睨过来,“你是何人,为何要去凤栖殿……欸,你莫非……”   小狐狸一溜烟跑没影了,他可不想被人认出来,说三道四,节外生枝。   他绕着凤栖殿外围转圈,天宫巷道九曲十八弯,并不是处处皆有值守。但凤栖殿四周禁制严密,他撞了好几回透明的南墙,直撞得眼冒金星,酸痛的水雾在眼眶里打转。小狐狸越挫越勇,火冒三丈,还就较上这口气了。他又非是欲要胡搅蛮缠,他不过是行个一刀两断的仪式罢了。他是无聊且多余,但他就不信了,他天上地下的,活脱脱被耍这么一趟,临走临走,一事无成?   白隐玉无声跳脚,气过了又冷静下来。他发觉,禁制沿地形而设,蜿蜒曲折,他顺着摸排过去,试图寻找距离凤栖殿围墙最近的位置。他人过不去,把物件扔进去,或者闹出点动静将无忧引出来也好。   不行,动静大了一旦无忧没见到,被人捉回天牢,岂非得不偿失。他被遗憾与怒火烧懵的脑子及时冷下来,丧气地自语,“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后会无期,你磨磨唧唧搞东搞西的让人瞧不起。”   他蔫头耷脑地往前走,绕过拐角,大约就是最近的那一点。姑且一试,不行拉倒。   他刚说服自己,转了个弯,突然劲项间一紧,呼吸顿停,喉结剧烈地震颤。白隐玉顿足,困惑地低头,未见异常,他摸了摸脖颈,好像温度有些高出了汗。   “紧张个什么劲,没出息!”他咕哝了一句,随即迈步。“呃!”小狐狸蓦地仰头,咽喉好似被紧紧扼住,呼吸空难,手足麻木。   他猛然退后一大步,方才绝处逢生,“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大口喘息,不断呛咳,好悬没给自己折腾死。   小狐狸第一反应是他触发了凤栖殿的庇护禁制,可转念一想,之前他手脚并用地扯拽,头也撞上去了,不过白费劲而已,并未遭反噬。刚刚,他尚未赶得及有所动作。猝然间,一个念头从脑海深处蹦出来,他心房猛烈地跳动,血液从四肢百骸直往命脉交汇处涌,面如土色,魂飞魄散。   白隐玉撑着乱到支离破碎的气息,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接近适才的落脚点,不出所料,那种被人掐着脖子吊起来的感觉再次降临。他拼命忍住,手脚打着颤,费劲巴力地憋气继续行进。熬过了濒死的临界点,颈项间的压迫倏忽减弱,但他毫无庆幸之感小狐狸牙关战栗,色如死灰,扑簌簌的泪水无意识地从他眼角不住地滑落……   白隐玉低头,他的脖颈间显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墨色禁锢,汩汩魔息绕着禁锢打转,貌似即将破封而出。他退后一步,魔息偃旗息鼓,他再次靠近,一团乌黑晦涩的魔雾卷土重来,蠢蠢欲动。   他果然身藏魔息……他到底是谁?   小狐妖抬首环顾,通衢广陌,空无一人。他阖眸,又睁开,于一片浩然空洞之中,他用心眼捕捉到了点点猩红。   腥得凶残暴虐,红得狠戾嗜血那是魔瞳的颜色。 第69章 神魔大战(二)   白隐玉凝目远眺,于无声处滋生的魔气若隐若现。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再瞪眼望去,点点红瞳隐匿无踪,仿佛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他疑神疑鬼,忍着惶遽与不适靠近,再靠近……颈项间无形的禁锢剧烈颤栗,躁动的魔息按捺不住。反复几轮,他确认,附近一定有魔族埋伏。   白隐玉倒吸凉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此刻,“贵客”登门吸引了天宫绝大部分的兵力与人力……之前,凤凰涅槃众生止步……然后,恰逢其时出现在凤栖殿周围的魔修……目的几何,呼之欲出。   小狐狸乍然意识到这一层,大脑一片空白,旋即后怕到不行,转身就跑。离他最近的乃刚刚驱赶他的岗哨,他兵荒马乱地往前冲,远远地有守卫发现,警惕地迎了过来。白隐玉待要开口呼救,心中猛然一惊,他无法确认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   魔族阴谋一环连着一环,弄不好凤栖殿中当下情形对方亦了若指掌,如此缜密的谋划,必有内应。他若是贸然打草惊蛇,被拦截被灭口事小,一旦被魔族攻破禁制闯入凤栖殿……   不可以,绝不可以!   “怎么又是你?”守卫横眉冷对。   “那边,”小狐狸试探,“凤栖殿北边好像有可疑异动,你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胡说八道什么?”守卫不耐烦,“谁不知道小殿下涅槃不得打扰,我看最可疑的就是你了。”   “就是人人皆知才危险啊,”小狐妖心下惶急,“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这天宫守备,貌似也没那么严密,几百年前不就被魔族攻上来过?”   “何人大胆,在这儿危言耸听?”天兵天将对“魔族”二字格外忌惮,一个将领模样的武神闻言走了过来,“陛下万载寿诞临近,今日又是东海龙王前来参拜的吉日,岂容你胡说八道。你是哪个宫哪个殿的侍童,这么没规矩,来人,把他抓起来……”   “别别别,”小狐狸赶紧掏出令牌,“我找错了路而已,这就走,这就走。”   将领仔细查验着玉牌,有人趴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再觑过来的目光顿时带上了些鄙夷玩味的意思,“去去去,少仗着歪门邪道钻空子,这令牌上的通行密令时限将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迟了时辰,怕是寸步难行。”   此刻不管不顾地按原计划从西天门离开,大抵是他逃离这道命运岔路的唯一机会。但小狐狸压根没动这个心思,他满心满脑子全是,怎么办,他要向谁求助?   此地不可留,这些糊涂虫听到“魔族”两个字就恨不能给他扣上妖言惑众的帽子抓起来。他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实话实说,不然现下说不准业已被当作疯子扣押起来。   他心急如焚四处张望,突然急中生智,径直朝人潮涌动的南天门冲过去。容礼虽然立场可疑,但小狐狸下意识觉得他有些话并非诓骗。他说过,风鸣是这天宫里绝无仅有真正在意承曦安危的人。人生地不熟,天宫这座庞然大物中处处荆棘陷阱,他不知去哪里寻找风鸣,也不知魔族何时发动偷袭,十万火急,只能孤注一掷试一试。   “站住!”隔着好几趟巷道,他便被拦下了。   小狐狸掏出通行令牌碰运气,今日值守南天门的指挥将领的确是风鸣,他手下人自然认得自家将军玉令,没费什么嘴皮子就把他放进去了。   白隐玉还来不及庆幸,便发现他实在是高兴早了。绕过遮挡视线的重重殿宇,他才看到南天门广场上早已人声鼎沸,人满为患。   “龙王殿下果然一表非凡,风神真是好艳福啊。”成群结队的仙娥上一息且掩口娇羞,下一瞬便绷不住,一个劲地抛绣帕,“这里,殿下,看这里。”   “我抢到了!”不知哪个殿的小童子仗着身量小,钻到队伍最前边,“你们看,下界居然也有如此晶莹夺目的灵石。”   “不要挤,不要挤,”负责守卫的天兵被人群冲得东倒西歪,扯着嗓子呵斥,“贵客当前,成何体统!”   “要体统有何用?”仙娥一甩绣帕拂在天兵脸上,“是龙王不好看,还是灵石不稀罕?”   “龙王殿下,灵石往这里抛。”更多的人拼了命地往前挤。   白隐玉裹挟在前仆后继的人流中,他火急火燎。“别挤了,大难临头了知不知道?”他试着喊了两句,直接淹没在山呼海啸之中,连前后左右的人都毫无反应。   “艹!”小狐狸咬牙切齿地咒骂,他都快要绝望了。猛地仰首一瞥,伫立在最高处众星捧月那个人他没兴趣,但站在那人侧后方睥睨众生的砖块脸不就是他要找的风鸣将军?白隐玉差点儿喜极而泣,他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拼命吸引风鸣的注意。   其实,他大可不必,他甫一出现,风鸣便察觉了。于是,当他意识到风鸣凝练的目光锁定之处是自己的位置时,尚来不及庆幸,下一瞬,他发现自己被法术禁了言,喊不出声来。他愣怔了须臾,慢了半步就差点儿被后边的人挤到在地上。余光中,他觑到风鸣向身后的兵将掩口交代了几句什么,之后那人跳下高台,直奔他的方向而来。   小狐妖恍然大悟,他弓着身子向后撤。这一刻他出离愤怒,却又走投无路。他甚至要感谢此刻人山人海的掩护,不然他在被禁言之后,大概立马行动也会即刻受限。他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只能束手就擒,乖乖等着被五花大绑,扔出西天门去。   莫要说搬救兵,怕是一个字也没机会吐出来。   简直专横跋扈,岂有此理!   小狐狸咒骂连连,胸腔要气炸了。但一想到凤栖殿那端危机四伏,又无暇置气。他手脚并用,后来干脆倏地化为原形逃窜,反正赶来凑热闹的神女仙童手中不乏灵兽,他于衣裙衫摆间辗转跳脱,并不显眼。   好不容易趁乱跑出来,远端值守的天兵并未将一只小狐狸当回事。身后追兵步步紧逼,身前魔族蠢蠢欲动。   他大约只剩一条路了。   据说人在生死关头会爆发出潜藏的慧智与体力,此时此刻,白隐玉感同身受。他一个迷迷糊糊了几百年不识路的小妖精,在迷宫一般的天庭殿宇中穿梭奔逃,居然不曾跑错路,亦没有精疲力竭。   他毫不犹豫,一路飞奔,避开有人值守的岗哨,顺着禁制一往直前,甚至在远远望到凤栖殿的雕栏瓦檐时,亦未曾迟疑分毫……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入影影绰绰的魔息中,飞蛾扑火,直捣黄龙。   窒息、灼热、铺天盖地的昏暗,他强撑着步伐一寸一寸地靠近……那一夜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感触再次降临。他倒下的前一瞬,颈项间压抑的魔雾喷薄而出,排山倒海一般,遮住天幕屏蔽日月。   这下好了,没人再能够粉饰太平,视而不见。小狐狸茫然地睁大了眼眸,又在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阖上双目。   不知过去了多久,白隐玉觉得彻骨的寒凉,这种感受他曾经有过,不过彼时从地狱中苏醒,有人挡在他身前,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拽出深渊。   眼帘下的眼珠子活动了几周,僵硬的手脚一动不动,他听到耳边隐约的说话声。   “放屁!若不是你节外生枝,何至于功亏一篑?”一个厚重的男声暴跳如雷。   “殿下息怒,”另一人声调散漫而慵懒,不是容礼又会是谁?“怎么还骂上人了,实在有失身份。”   “你……”龙王似乎对他也没什么办法。   “此次意外的确怪在下思虑不周,毕竟……”小狐妖似乎能感应到,有视线朝自己瞟过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容礼随意地扫了一下在蜷缩在墙角的少年,“我以为他是个拎得清的,没想到愚不可及。”   你才愚不可及,你狼心狗肺,人面兽心!小狐狸在心底不住地咒骂,他之前即便对容礼有所怀疑,可没道理地总觉得他或许只是被人利用,在六界尔虞我诈中充当身不由己的小角色。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不理智,容易感情用事,被肤浅的表面印象蒙蔽了视线。眼下还有什么不清楚,容礼根本即是魔族摸上天界的幕后主使之一,自家山头的惨剧,必然拜其所赐。少年怒不可遏,紧咬牙关压制着意欲跳起来,搏个鱼死网破的冲动。   “不过话说回来,”容礼咄咄逼人,“殿下似乎也未像约定的那般十拿九稳,不然,撤兵作甚,孤注一掷一战而成不好吗?”   龙王默了片刻,“我也未料到夫人提前出关……本王不愿他牵涉其中。”   “呵,呵呵,”容礼冷笑两声,讽刺道,“殿下还真是会掩耳盗铃,莫非,待到尘埃落定那一日,你准备戴着面具登基?”   龙王愠怒,“少说些用的没的,事已至此,下一步作何打算?”   容礼收敛姿态,目中寒光凛冽,“作何打算?自然是将这自投罗网的小狐狸好生物尽其用一番。”   他冷声,“听够了吗?起来吧。” 第70章 神魔大战(三)   不知昏睡了多久,一场惊心动魄又陡然平息的硝烟在无意识中错过。   白隐玉坐直身子,揉了揉视线恍惚的眸子,眼前画面逐渐清晰。   入目是一间宽敞清雅的客房,外侧立着水墨山青的屏风,屋中飘着袅袅檀香。两个身材挺拔的男人端坐在圆形的黄花梨木桌子旁,桌上茶具典雅精致,却无人在意。   在容礼话音落下之后,另一个男人隔了几息,方才嫌弃地睨过半寸目光,果然是那“天宫贵客”东海龙王。   龙王不耐地瞥了一眼,随即收回眸光,仿佛那是只不值一提却惹了麻烦的低贱蝼蚁。   容礼平静地直视少年怒目,“怎么,意外吗?”   白隐玉真是恨啊,恨自己瞎了眼珠子,在最初遇到容礼时,居然会为其翩翩风度所折服,进而稍许自惭形秽过。过往他有多待见此人的举止姿貌,此刻就有多恨不能将其伪善的面具扒下来剁碎,吃其肉啖其血,为山间无辜丧命的生灵讨回公道。   可实际上,他只是,只能,只配,用毫无杀伤之力的眼刀徒劳地传达自己满腔的恨意。   小狐妖咬紧下唇,不欲答话。   容礼也免了那些皮笑肉不笑的矫饰,他站起身,走过来,弯下腰,伸出手指捏起小狐狸的下颌,恶劣地嗤声,“小东西,脾气还不小。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啊?”下颌骨好似要被捏碎,少年四肢麻软,无力挣脱。他“呸”地啐过去,却由于肢体僵硬,只发出聊胜于无的气声。   不过,看到容礼嫌弃地松手,小狐妖得意地冷笑。笑对方,更笑自己,他以前居然为了心底那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在容礼面前故作成熟,刻意表现得得体大方,连说话都斟词酌句地尽可能讲究文雅,生怕落了下风。他早该随心所欲,膈应他,激怒他,怎么能让他难受怎么来。   “闯祸?”小狐狸缓缓地喘息,挑衅地反问,“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坏了你们处心积虑的好事?怎么着,现下是功败垂成?一败涂地?丧家之犬?哈哈,那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小爷可真有本事啊!”小狐妖肆无忌惮地狂笑,仿佛自己是座上宾而非阶下囚似的。   龙王闻言,屈尊降贵地分出三分余光来。原本,他刚刚听说承曦从下界带上来的狐妖真实身份乃狐王幼子,不禁感慨世事无常,看似意料之外实则情理之中。毕竟狐仙一族虽人丁稀薄,但自古以来自上至下,但凡得一子嗣,无论性别,无一不是天姿倾城绝代风华。虽说近万年来未曾降生个中极致九尾瑞禽,但现任狐王狐后膝下的两位公子已然足够艳绝六界,最近这一千年间,天庭各殿、四海五岳求亲的拜帖就没断过。若不是狐王早年便封了仙山避世,恐怕殿里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因而,既然是狐族仙脉,得眼高于顶的小殿下青眼,该是入情入理。   不过,初见此子之时,龙王即便非是那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亦难免失望,继而怀疑是否传言有误。   适才听了几句,联想到这家伙之前莽撞到破釜沉舟的行径,龙王殿下些微改观。所谓人不可貌相,艳若桃李的皮囊好找,看多了照旧意兴阑珊。可有勇且有趣的魂魄难寻,这小狐狸恣意泼辣的性情,比起天庭众生一板一眼,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龙王生出几许兴味来,倒要瞧瞧小狐狸还能蹦跶出多大的水花。   容礼居高临下地俯视,耐心地等待小狐狸笑够了,他轻描淡写,“功败垂成倒也算不上,只不过本是打算出其不意,如今变成明刀明枪罢了。”   “说的好听,什么出其不意,”少年不屑,“一个在人家门口大张旗鼓地哗众取宠引人注目,令一个偷摸带人妄图溜进后院偷鸡摸狗,这不是就是典型的山贼做派,还是那种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最没品的山贼。我看您二位也别端什么道貌岸然的架子了,干脆认了技不如人,再老老实实修炼个十万二十万年的,有本事堂堂正正地打上去。”   容礼无奈地朝龙王示意,意思“骂您呢,听到没?”。后者哼了一声不予置评,与这黄口小儿呈口舌之争,龙王殿下犯不上。   “堂堂正正打上去?”容礼早已习惯这小狐狸的牙尖嘴利,他琢磨着点头,“是个好主意。不过,有捷径可走,我为何要白白牺牲族人性命。”   小狐狸目龇爆裂,“特么地,你族人的性命是性命,其他无辜者就阖该死不瞑目?”   容礼意兴阑珊,“旁人死活与我何干?”   “你!”少年破口大骂,“丧心病狂,伤天害理,狼心狗肺!”   容礼轻飘飘的,“难道我心慈手软通情达理,那些惯会装腔作势的九天神族便会一碗水端平,予吾族光明正大的活路不成?他们的眼珠子是瞎的,心是盲的,他们只会麻木不仁狂妄自大。你倒是据理力争过,有人搭理吗?”   “谁管你们魔族与天界你死我活,你们乐意狗咬狗是你们的事,凭什么祸及无辜?”   “既然与你毫不相干,你又何必狗拿耗子,给人做那烽火狼烟?”容礼戏谑地敲了敲小狐狸的脑袋,“话说回来,是谁让你天打雷劈,又是谁许你摆脱桎梏。你这孩子是非不分,恩将仇报,怎么好意思倒打一耙,还在这里数落起恩人来?”   “别碰我!”小狐狸奶凶,“恩人个屁!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两败俱伤才好呢。”   容礼微微侧首,困惑道,“哦,原来你不站天庭一边,那你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做什么?就当看不见,任由我们‘狗咬狗’不是正好?”   小狐狸瞪着他,抿紧唇瓣不语。   “哦~~~”容礼拖着轻蔑音调,像是在说一件他完全理解不了,幼稚可笑到令人发指的荒唐事,“你为我抗天雷,我为你闯魔窟。真是感天动地,可歌可泣啊。”他懒散地拍了拍巴掌,“非是济时救世,不过为着那一个人而已,是也不是?”   龙王听着牙疼,面沉似水地横了一目,容礼视而不见。   少年牙根咬得咯吱咯吱响,“关你屁事!”   “无聊透顶!”容礼自语过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死局之所以被破开,无非不够“必死无疑”。也好,”他转身走回到桌边坐下,悠哉地自斟自饮,“无所谓,那就再开一局好了。”   小狐狸警惕,“你要做什么?”   容礼抬起一拳,虚虚地握了一下,“筹码在我手里,你猜。”   日前,强悍的魔息劈头盖脸地砸在天庭后院,就好比死对头来你家门口狂妄地撒了泼尿,耀武扬威过后,全身而退。被打脸的何止九重天上万万天兵天将?   天宫正殿持续灯火通明,天帝正襟危坐,神官喋喋不休,争论来咒骂去,多是连篇废话,百无一用。原因无他,小殿下正值涅槃之际,不可轻举妄动。放眼望去,上界再无堪当大任之人。风鸣多次觐见,请求领兵追讨无法无天的魔族余孽,皆被保守一派打压。   大司命当庭阴阳怪气,“将军私放人犯之事尚未追究,要不是陛下信重将军,怕是要与那魔物脱不了干系。”   风鸣气急败坏,“放屁,若不是人家机警以身为饵,尔等说不准被魔族宵小摸到床头割下脑袋,还在那儿呼呼大睡呢。”   当日他派出捉拿小狐狸的兵将一路追赶,几番功亏一篑,眼睁睁看到他义无反顾地飞扑,激起漫天魔雾,才令埋伏的敌人露了行迹。几人回返,如实禀告,风鸣只是性子直并不愚钝,略一思索便大体串起了前因后续。彼时天宫守卫从南天门起始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待他临危化险,好不容易稳住局面再做追究,已是人去楼空查无实证,东海祝寿的队伍趁乱撤离,容礼亦如当年消失无踪。   风鸣恍然大悟,万分对不起殿下的嘱托。但他若是未被容礼诱导,不曾私心作祟驱赶小狐妖离开,恐怕这一次魔族的偷袭必将酿成大祸。   舍一人而佑天界,缘也冤也,他心底矛盾不解。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辜负了承曦沉重的孤注一掷的信任。   “天宫守备难道不是将军的职责吗,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还好意思在这里危言耸听?”大司命嗤之以鼻。   “是,吾罪不可恕。”风鸣破罐子破摔,“请陛下准允风鸣带人铲除魔族余孽,归来之后,任凭发落。”   “将军稍安勿躁,”丹灵真君替天帝安抚,“如今小殿下涅槃未结,天宫安危重担压在将军肩上,大局为重。一切待殿下出关,魔族残兵不足为惧。”   “殿下,什么都要等殿下,这几百年间,你们就是这样心安理得地躺在一个少年神君的羽翼之下?靠他一人扛起六界血雨腥风,你们,你,你,你……”他挨个指了一圈,“有一个算一个,脸皮堪比城墙!”凤鸣忍无可忍,转身就走。   “陛下,您瞧他……简直不成体统,大逆不道,太不像话了!”大司命痛陈。   “就是!”   “仗着自己的身份和陛下的宽和,无法无天,着实不像话!”   “何止,人家手中有兵权,才会……”   “养虎为患,我看收拾魔族不急于一时,整顿这天宫兵防才是当务之急。”   众人七嘴八舌,天帝始终一言不发。 第71章 神魔大战(四)   凤栖殿静室,承曦接过无忧递上的丹丸,顺着琼浆咽下去。“咳咳咳,咳咳。”又止不住呛咳起来,沾染的金线帕子上洇出丝丝血渍。   “殿下……”无忧哭腔,“您……”   承曦一个眼刀,给我憋回去。   “嗝,咳咳咳咳。”无忧吓得打了个嗝,余下的词句强行咽下,给自己也噎得够呛。孩子低头,使劲抹了抹眼角,再仰起小脸,实在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无忧小心翼翼,“殿下,风鸣将军仍在殿外,还是不见吗?”   自从那日变故以来,风鸣每日下了值守便来到凤栖殿外站着,也不说他要做什么,亦未曾求见。前两日,小殿下伤重危急,无忧自然不敢打扰。这两日貌似平稳下来,无忧藏不住话,便借送药之际,与殿下絮叨起来。   “将军大概是担心殿下安危,不分昼夜亲自值守。”他以为承曦至少会让他转达谢意,那么自己再见到大门前木桩似的武神也好有个话讲,不至于次次大眼瞪小眼尴尬别扭。虽则,尴尬多数是他单方面的,风鸣原本就是张冰块脸。   谁知承曦那一瞬间瞳仁中闪动的怒意,将无忧惊呆在原地。他虽算不上冰雪聪明,但与小殿下朝曦相伴,不是他吹牛,能从殿下素来波澜不惊的神色中窥到细微端倪者,他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他不知这师徒之间到底生了什么嫌隙,他一步也不敢离开凤栖殿,对外界纷扰亦无暇顾及。他只晓得时隔七百年,魔族又一次偷袭天庭,差点儿酿成大祸。其余细处,一概不知。   那一日的魔雾漫天卷地,犹胜当年,于沉修中惊醒的殿下伫立窗边,缄默许久。   承曦的愠怒只是一闪而过,未说只字片语。只是多日以来,殿内殿外,始终一个默立,一个无视。   今日,依然如故。   无忧见殿下情状稍缓,面色不再冷白如纸。侍童小心翼翼,“殿下,您与将军龃龉,可是因着那狐妖?”   承曦阖眸养神,半晌不语,无忧暗自揣测,这大约是默认的意思。   小侍童愁得眉心一团乱麻,生怕自家主子识人不清,被癞蛤蟆玷污了凤凰羽。当然,经此前一遭,他对狐妖的敌意和忌惮不由自主地削减。可一码归一码,就算非是那心怀不轨攀龙附凤之辈,但出身资质摆在那儿,与殿下云泥之别,何谈般配。   无忧冲口而出,“他不配。”   承曦缄默不语,就在无忧以为殿下懒得搭理自己时,他掀开眼帘问道,“如何不配?”   话已至此,无忧壮着胆子,“他乃下界妖孽,天资平凡,修为稀松,且与魔族瓜葛深重……”无忧越说声越小,莫名没什么底气,“况且,他生得也就那么回事,也没有,没有多好看。”   承曦目光虚落,明明没有压在他身上,无忧却无端觉得烧得慌。殿下从小带他读的典籍中说过,“以貌取人,劣也。”   无忧以为殿下定会训斥他,实则没有。   承曦平静开口,字字落地,却仿佛裹着千斤之重。他说,“性之可贵,不在皮囊。他无论身在何处,从不曾自轻自贱……”无忧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居然窥到小殿下眼底有罕见的笑意划过。   “我心悦之。”承曦落字成金。   “啊……”无忧无声掩口,他怀疑自己不仅花眼,大抵耳力亦残缺。心悦?心悦!殿下那张非必要不开口,一开口必伤人的嘴里,竟然会吐出这样……这样温情的字眼儿,是不是涅槃重创,伤到脑子了啊?   还不待他找回吓丢了的魂魄,殿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无忧得承曦示意,匆忙跑了出去,他顺着急奔至院中的风鸣将军的目光仰望,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天庭上空乌云罩顶,一扇魔族幻门凭空而开。   门内一青年白衫轻扇,扇尖锋利如匕,正抵在脚下跪坐一少年的脖颈上。   魔族幻门,跨六界越山海,畅行无阻。哪怕是小殿下,当初能够破开紫云的幻门,也是因为宿主神识混沌留了缺口。是以,此刻径直开在天庭上空的这一道门,嚣张至极,坚不可摧。   白衣公子无需再收敛一身逆骨,他姿态肆意,目光不屑,睥睨众生。这样的神态瞧上去,令他那张本与天帝年轻时别无二致的面庞显得迥异起来。   丹灵真君携一众神官跌跌撞撞从大殿中跑到空地上,众人仰首,唏嘘、惶遽、忌惮,激愤……此起彼伏。老真君抬头直视容礼,默叹一息,矍铄的眸光中闪过无可奈何的宿命之感。   “哪里来的大胆狂徒,胆敢造次?雕虫小技,躲躲藏藏,有本事现出真身来!”天兵将领朝容礼喊话。   容礼怎么会搭理他,他收回视线,低头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脚边。手中利器向前推送一毫,混沌的少年被锐痛刺醒,一刹那的恍惚过后,抬首直直地瞪着行凶者,任凭颈间鲜血流淌而下,转瞬浸湿褶皱的衣袍。   小狐狸双目赤红,眼神凶狠,容礼的手稳稳地转动。伤口钻心地疼,少年咬破唇瓣,愣是一声不吭。幻门的画面放大了遥远的地方这残忍的一幕,狐妖额间的冷汗和脖颈淌落的血珠滴滴分明。   “嘶~”天真的小仙娥捂上了眼睛。   “魔族凶残,小心被污了眼睛。”义愤填膺的神官叱责身后的侍童。   “造孽啊,造孽!”   “蛇鼠一窝,无谓怜悯,活该。”   容礼无视纷纷扰扰,直到有人指责,“尔等魔族家丑内斗与上界何干,舞到这里来不嫌丢人现眼?”   他停下手中动作,冷戾的眸光一扫,适才出声者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家丑?”容礼挑眉,玩味地笑着,“内斗?”   “阁下何必故弄玄虚,”大司命开口,“这狐妖生死于我天界无尤,你二人哗众取宠上演这一出苦肉计,怕是竹篮子打水,徒增笑柄罢了。”   “哦?”容礼手腕下沉,伤口豁然洞开。   “呃……”少年额头青筋暴起,通红的眼尾止不住地蓄满水雾。他痛得五官抽搐扭曲,却咬紧牙关,不再发出丁点儿声响。   “既然无人在意,不妨便权当看戏好了。”容礼漫不经心地轻抖手腕,利刃在豁开的伤口处上下滑动,间或小幅度向左向右,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失手切断咽喉。   少年痛得意识恍惚,求生的本能令他仰着脖颈避免挣动导致致命的伤害。容礼用口型对他提点,“喊出来啊,之前在天宫大殿不是还会叫救命吗?怎么着,眼下便要认命了?”   白隐玉呼吸紊乱,视线模糊,“嗬嗬”作响的喉咙只能够发出气声,“你……做梦。”   “啧……”容礼一哂,刀尖横切喉结。   “唔……”少年痛苦的呜咽窒在喉口。   白隐玉阖上双眸,他大概是活不成了。也好,就死在这一刻好了。他没那么勇敢,也并非无私,只是比起被当做筹码和棋子来利用才能够获得苟延残喘的几息,他宁愿即刻赴死。   “住手!”一人匆忙赶来,粗声爆喝。   容礼手腕一顿,不是他要见的人。   “将军,”他淡淡地打着招呼,“别来无恙。”   “你住手,放开他,先放下。”风鸣没心思与之虚与委蛇,“有事好商量。”   “好商量……”容礼失笑,“将军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在下要的,将军给不起。”   风鸣被他怼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容礼要什么,他心底明镜一般。可这小狐狸不能死,不然……殿下这几日的态度,他还有何不明白?   将军左右为难,“你杀了他,亦是徒劳。”   “怎么会徒劳?”容礼面色狠戾,吐字缓慢而清晰,“心尖上的人和心尖上的血,总要舍一个吧?”   “你!”风鸣未料到他竟如此直白地于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狂言。   人群先是一阵静默,大多数人并未当即听懂容礼话中深意。继而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急欲以他人之口否定自己的荒诞猜测。   直到突然一人脱口,“他的意思是要取小殿下的心头血?”   “住口!”大司命断喝,“九重天上,岂容魔物如此放肆。”   “就是,他莫不是疯了,以这么一个小妖孽的性命要挟殿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异想天开。”   “要杀要剐你倒是快些下手,二人这般磨蹭,难道是在做戏不成?”   “闭嘴!”风鸣恨不得封了这帮人的嘴巴。   “你说话作数吗?”容礼好整以暇地对催他下手的神官发问。   “吾,吾……”神官被将军的眼刀剐得战战兢兢,转头求助,“请真君做主。”   天帝不至,小殿下未临,诸人以丹灵真君为主心骨。   容礼似笑非笑,“既然一个两个有脸做缩头乌龟,那便请真君拿个主意吧。”   “公子……”老神君畏难。   “少,废,话。”   “……恕难从命。”   “好。”   容礼手腕一转,利刃直奔狐妖心脉,毫不迟疑,断无欲擒故纵之意。   “慢着。”一道火光随着话音而至,径直冲撞在幻门之上,击玉敲金,火花四溅。 第72章 神魔大战(五)   南天门上空,如洗碧空被浓重的魔雾层层叠叠地遮挡,万里无光,沉闷压抑。魔雾的正中开启着幻境大门,门中景象好似就在众人眼前上演,行凶者目光中透出的冷戾残忍,人质痛楚颤抖着低落的冷汗,寸寸分明,分毫毕现。   小殿下未披战甲,宽衣薄衫,墨发如瀑,立于众神之前。玉树临风的背影如一柄挺拔笔直的利剑,斩不断,压不弯。   诸位神官偷偷松了一口长气,自觉地退后几步,姿态恭敬,但心里的底气随之膨胀起来。近五百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仰仗身前的这位少年神君,降妖除魔无往而不胜。只要战神殿下出马,便是上古穷奇梼杌作乱,亦不足为惧。   而此刻殿下出关,自是赤凤涅槃,扶摇直上,区区魔物,何足挂齿。只有极少数不谙世事的妙龄仙童少女才会杞人忧天,担心小殿下会否荒谬地感情用事。   “殿下会救那狐妖吗?”   “胡说八道什么?之前殿下是被妖孽欺瞒蒙蔽,如今水落石出,怎会重蹈覆辙?如此揣度殿下,该当何罪?”   “可是,可是那小狐妖好可怜啊。”   “妇人之仁,没出息!”   身后窃语嘈杂,战神殿下不动如山。深不见底的目光与容礼挑衅的视线针锋相对,互不退让。   承曦的现身,完全在容礼意料之中。他煞有介事地与之对视片刻,转过头来,欣赏他刀尖下摧残的少年鲜血淋漓,意识涣散。他余光不甚在意地瞄着小殿下,手中凶器在白隐玉心房位置来回打转。   “噗”的一声,尖端没入半寸。   “抱歉,”他朝承曦皮笑肉不笑,“手抖了。”   小殿下面无表情。   容礼微微侧首,黑沉沉的一对招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承曦,一丝一毫的细微神情也不会错过。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懒散地揶揄,“殿下,好狠的心啊。”   承曦不动声色地回视,瞳仁里的一汪浓墨如铁如石。   容礼捻着扇尾,刺进血肉中的利刃打着转地挖着骨剐着筋。血肉模糊的伤口随着他手腕上的动作绽裂开,骨肉拆离,血流如注。   “呃……”少年被剧痛裹挟,身子一沉,直直往刀刃上撞。容礼骤然一撤手,方才躲过利刃穿胸。   死里逃生,千钧一发。   “别急啊,”他转过扇面抵着白隐玉肩头,“人家如此沉得住气,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连句像样的话都换不到,憋屈不憋屈?”   “少,少,废,话……”少年眼前一片朦胧的血色,头脑因为剧烈的痛楚而恍惚,甚至不知自己适才距离死亡一寸之遥。   太忒么地疼了!   他唇齿战栗着,断断续续,“有本事你,你就给小爷来个痛快。我……到了……阴,曹地府,化作魑魅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容礼不以为意,这小狐狸身上的莽勇他着实待见,不然之前也不会给他指了条活路。可惜这家伙嘴硬心盲,冥顽不灵,将他难得生出的一丁点儿好心当做驴肝肺。这些所谓“情种”,有一个算一个,真是可悲又可笑,活该!   他俯身在白隐玉耳边轻笑,“好,我等着。”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天庭,“殿下,机会只有一次。”   承曦身姿岿然不动,瞳仁的震颤一闪而过,在旁人看不到的广袖下攥紧的拳心涔出冷汗。   容礼放肆地用利刃指了指承曦,“你的,或是他的……只要殿下开口,在下绝不手软。”   狩猎最刺激之处不在于命中猎物的那一下,将目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更加令人欲罢不能。他手里这张牌到底重量几何,容礼并非十拿九稳。九天玄雷殿下甘愿以身替之乃属私情范畴,但破开魔王封印的心头血却未必拿得出。虽说瞧着也像是个愚蠢的痴情货,可毕竟是九重天上养出来的迂腐上神,肩上的条条框框没那么轻易舍弃。   不过,无妨……杀人还是诛心,他都乐见其成。   承曦深深地喘息,平静对峙,“本君为何要选?”   “就是,此妖孽死活与殿下何干?”   “明明就是一丘之貉,故弄玄虚……唔。”   “唔唔唔……”   多嘴多舌者被风鸣将军铁面禁言,再叨叨便拖下去揍个屁股开花。   容礼语重心长,“我劝殿下莫要嘴硬,更无需心存侥幸。在下手中法器印了灭魂咒,一旦捅穿心肺,这小妖定然神碎魂灭,饶是殿下神通,亦无力回天。”   两军对垒,虚虚实实,露怯者,无胜。   承曦转身,“自便。”   “殿下留步。”容礼不慌不忙,“在下听闻,当年封印魔王一战,先战神夫妇同生共死,伉俪情深,感天动地。试问殿下,即便是露水情缘,这孩子到底救过你的性命,殿下如此薄情寡恩,如何对得起双亲贤名?”   承曦言简意赅,“不曾听闻。”   嚯,容礼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架势激起了强烈的胜负欲。   “殿下向来磊落,总不至于翻脸不认人吧?话说回来,”他直言不讳,“当初于下界成亲的诸般事宜,还是在下为二位操办的。”   承曦不以为意,“权宜之计罢了。”   “听到了吗?”容礼用足尖踢了踢萎靡在地的小狐狸,“你真心错付,自作多情。”   “够了!”承曦愠恚,“无谓赘言。”   “等等,”容礼像一张揭不掉的狗皮膏药,“我与这狐妖相识一场,既然他注定命丧此处,请殿下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免得他痴心妄想,不思轮回之路。”他话音落下,一把按住白隐玉的后脖颈,强迫少年抬起头来。   雪白的颈项斑驳细弱,伤口再次崩裂,血流如注。   承曦咬牙,“何处不明?”   容礼咄咄,“既无情意,缘何假戏真做?”   承曦一字一顿,“博,名。”   “笑话,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虚名加持?”   “知恩图报总好过忘恩负义。”   “既然如此,何不假戏真做到底?”   承曦:“……”   “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说违心之言,或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没事儿别给老天爷添麻烦,你说到时候人家劈你还是不劈你?”   曾经不以为然的说辞,在耳畔突兀地回响。   “殿下是舍不得吗?”哪来的憨直小侍童被人一把捂住嘴巴。   “殿下,”无忧趋近两步,“当断则断啊。”   丹灵真君传音入耳,“殿下,置之死地方有生机……”   承曦阖眸,复又睁开,他直视容礼,缓缓开口,“身家清白之妖,低贱些自然也无妨。但凡沾染上污浊,便留不得了。阁下愿意代劳,求之不得……”承曦克制着视线与声调,“省得脏了本君的手。”   少年瘫软的身子隐隐一颤,双方视而不见。   承曦转身大踏步离开,容礼在身后悠悠启齿,“殿下慢走,十二个时辰之后行刑,恭迎观礼。”   倏地,幻门闭合,天庭上空一暗又一明。须臾间,晴空乍现,万里无霭,好似之前的闹剧不过是一场梦魇泡影,梦醒之后,荡然无存。一干看客事不关己,稀稀落落,做鸟兽散。   容礼收回沾了血污的手指,掏出帕子一点一点擦拭干净。他嫌弃地用脚尖将遍体鳞伤的少年踢翻在地,“废物。”   少年奄奄一息,“……呸。”   暗处旁观的龙王少不了风凉话,“废棋不留,婆婆妈妈,多此一举。”   “殿下此言差矣,”容礼不屑,“我只是在物尽其用罢了。既然战神殿下的心头血求之不得,那么,十二个时辰,熬干多少算多少好了。”   龙王沉吟片刻,“倒也不必弃之敝履。”   容礼转念之间心领神会,他瞥着半死不活的小狐狸失笑,“差点忘了,汝之砒霜,彼之蜜糖。”   无忧一路跟随,小殿下步伐并不快,但行至天帝寝殿之外,小侍童顿住脚步。他不知殿下意欲何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踟蹰间,已失了契机,只得望门兴叹。   “殿下随我来。”先一步而至的丹灵真君站在内院等候,他遣散了寝宫本就不多的内侍,亲自将承曦带往后殿的小花园。   天帝正躬身为一株化了形的人参滴灌玉露,他耐心十足,一瓶仙露徐徐泼洒渗入,人参娃娃憨头憨脑,手舞足蹈。   天帝拍了拍娃娃脑袋,“乖。”   成了精的人参倏忽一赧,钻回土中。   天帝起身,随意地坐在旁侧椅子中,挥了挥手,“都坐吧。”   承曦未动,丹灵真君知晓他脾性,硬着头皮周旋,“陛下爱护殿下凤体未愈,您便……”   承曦直接打断,“臣请陛下恩赐,望陛下成全。”   老神君愁眉苦脸地往天帝那边望了一眼,搓着双手规劝,“殿下莫急,不要伤了身子。陛下向来将您当眼珠子般疼惜,自当倾力相助,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天帝尚不待开口,承曦上前一步,撩起衣摆直直跪了下去。虽是跪拜的姿势,但其骨傲背直,不卑不亢,“殿下宽心,承曦心头精血系六界安危,非私物,断不敢妄动。承曦在,封印在,即便哪一日臣身灭魂散,心头血亦顷刻化为乌有,消弭殆尽。”   “这,这……”丹灵真君团团转,“殿下,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这不是剜陛下的心吗?”   “然,”承曦坦诚,“除去心头血之外,臣浑身上下,骨肉精气,皆无不可舍弃之物。”他郑重一叩,“请陛下看在臣自幼孤伶的份上,恩赐破解魔族幻门之信物。”   “殿下慎言!”丹灵真君急了,上来便要将承曦扯起来。小殿下这一句,是把那不可言说的禁忌摆到了桌面上。陛下若是应了,那便相当于铁证如山。   “罢了。”天帝摇头。   “陛下……”老神君欲哭无泪,就差跪下撒泼打滚拦着了。   无用,这两个祖宗,他一个也拦不下。   天帝仰首良久,缓声吩咐,“取来。”   “陛下三思。”丹灵真君徒劳规劝。   “我,说,取,来。”天帝威重。   “……唉!”丹灵真君重重地跺了一脚,转头去往天帝寝殿,不多时,取出一只墨色的锦囊来。此物色泽暗淡,针脚粗糙,天帝接到手中,却如珍似宝。   他抚了抚,递给承曦,“拿去吧。”   承曦双手接过,“谢陛下,臣告退。”   望着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人之间的背影渐行渐远,天帝轻轻叹息,“真君,大约是朕错了。”   老神君已然不知说什么好,断了瞒了憋了这些年,终究一场空。他眼睁睁瞧着,心疼又无力,不得不归结为,天意不可违。   “陛下无谓苛责,当初您也是迫不得已,没法子啊。”丹灵真君悲叹。   “没有吗?”天帝虚凝着承曦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明明有的。”   老神君殷殷宽慰,“小殿下尚年少,一腔热血,难免思虑不周。”   天帝笑了,“彼时,朕也未老。”   “陛下!”真君无奈至极。   天帝自嘲,“错了便是错了,由始至终,掩耳盗铃罢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隐藏副CP:天帝与魔王 第73章 神魔大战(六)   金殿玉阶,空旷寂凉。这凤栖殿虽说人丁单薄,往昔也多数只有无忧一人驻守。但今时不同往日,过往是殿下在下界降妖除魔,无忧替他守着家,翘首待归。殿下无论走多远,总会回家,他心中踏实有盼头。而如今,殿下就躺在一门之隔的房中昏迷不醒,无忧恍然忧惧,好似不知何时殿下也会骤然离去,就像先战神与娘娘 一样,一去不复返,剩下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宫殿。   瘦小的少年坐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静静躺在他掌心的金丹被锦帕细细包裹着,表层赤红如血,芯子里潜藏着光芒万丈。   这颗被六界推崇艳羡的天赋金丹,此刻就在他手中。太重也太烫了,无忧几乎担不住。   “吱呀”声响,来人带上大门,从内殿走出来,坐到少年身边。无忧瞥了一眼,嫌弃地挪开屁股。   风鸣将军不与孩子计较,平静交代,“成了精的人参炼制的药粉神效,血止住了。”   无忧眼圈一红,鼻子抽抽搭搭,“多,多……疼啊。”   风鸣蹙眉,“多说无益,走吧。”   无忧一阵委屈,横了风鸣一眼,“我不信你。”   将军一窒,握着墨色锦囊的手抖了抖。他低头片晌,哑声道,“殿下亦不信。”   无忧小声呜咽,“若不是你背信弃义负了殿下,何至于……”   风鸣利落点头,“你说的是,我犯下的错我来弥补。”他攥紧手中物件,“定将你二人平安带回,万死不辞。”   日晷轮转,十二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望穿秋水,转瞬即至。   幻门如约,再次猖狂地开到南天门上空。天庭众人吃一堑长一智,无人明目张胆地去做那长他人志气的看客。然而,好奇总是难免,各宫各殿私下里探出一个个小脑袋来。   “来了来了。”   “啊,好惨啊,都没个人样儿了。”   “还活着吗?怎么动也不动?”   “魔族果然凶残,对待同僚亦是心狠手辣。”   “这小狐妖有点可怜啊。”   “可怜什么?明明是一丘之貉罪有应得。”   “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不是他不自量力贪得无厌,妄想攀扯殿下,岂会落得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你说,殿下与他……”   “嘘,祸从口出,小命要不要了?”   “怕什么,殿下只是瞧着严苛,整日里不苟言笑,实则这么多年也未曾真的为难责罚过咱们这些伺候主子的。”   “也难怪这小妖精鬼迷心窍,那可是殿下啊。就算逢场作戏一场,也值了。”   “省省吧,你没听到殿下昨日说的话吗?被人玩弄一场,还落个不自量力的骂名。男人都是翻脸无情的德性。殿下又怎样,小命都快没了,不值当。”   “唉!”   幻门之内不再是空荡的客房,而是类似刑室的一个密闭空间。四周石墙上挂满了沾着血渍的刑具,冰冷残忍,花样百出,令人瞅上一眼,既惊惧又隐隐作呕。哪怕并未见到他们招呼在囚犯身上的场景,但脑海中泛滥的臆测,似乎要比亲眼目睹还要胆颤惊心上几分。   画面中央,一身薄衫已然看不出底色的少年被五花大绑吊在半空。头顶的绳索被悬空的烛火环绕,风一吹便溅上几滴火星子,滋滋啦啦地燃烧又熄灭,不知何时断个彻底。而他身下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倒竖着尖锐的利器,玄黑的金属打造,每一根倒刺的顶端都闪着幽幽的咒符。一旦掉下来,不仅万箭穿身,怕是魂魄也要被扎得粉碎殆尽。   便是那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邪魔,亦有重生轮回的权利。   罪不至此。   何至于?   少年此刻是清醒的,他麻木地盯着眼前地面上某一柄利刃。他愤怒着,诅咒着,他不服输。最算被放弃又如何,他选的路自己认。他本就没爹没娘赤条条来,有本事就让他无有回头路,但凡怨魂不散,他必杀回来,以牙还牙,百倍奉还。   石室一角的桌案边,罪魁祸首正悠哉地品茶,目光既不落在筹码身上,亦不屑俯视天庭众生。   无忧与风鸣对视一眼,“动手吧。”   将军点了点头。   几乎同时,容礼像是突然失了耐性一般,手中茶盏直劈烛火,火势骤燃,绳索登时熔断。下一瞬,刑房大门被人从外强势破开。容礼手中一扯,隐藏在人质身上的无形牵丝收紧,旋即将人拽过来,摔在脚边。   “站住!”他单手掐住少年脖颈,厉声威胁。   投鼠忌器,救人者旋即止步。   “不要,你别伤害他。”随后赶来的绝美妇人泪如雨下。   迟了一步,差点儿劈开幻门的风鸣与无忧面面相觑。   “怎么办?”无忧懵了。   风鸣安抚,“稍安勿躁,先看看。”   “狐王狐后大驾光临,”容礼掐在白隐玉咽喉上的指节未松也未再紧,“在下未曾远迎,失礼了。”话说的倒是客套,但从他的神态中看不出一丝意外与礼貌,反倒是满满的胜券在握般的矜傲。   “天啊,这就是狐王与狐后?”   “果然仙姿玉貌,哪里看得出近万岁高龄?”   “我多年前有幸见过狐族的两位王子,亦是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狐族不是避世多年,怎会掺和到此番纠葛中去?”   “难道因着那小狐妖?”   “岂会?妖是妖,仙是仙,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不可同日而语。”   探头探脑的旁观者被泼天意外所招引,也顾不上忌惮,纷纷伸长了脖子仰着脑袋巴望。   “你,”狐后异常激动,哽咽着请求,“你可不可以先放开他?”   容礼斜睨过来,“这狐妖非狐族仙脉,按理说死活与二位并无相关。在下无意与狐族结怨,我劝狐后也莫要同情心泛滥。”   “怎么会不相干?”狐后激动地瞪了狐王一眼,原本拦着他的狐王叹了口气,松了手。   “哦?”容礼煞有其事,“愿闻其详。”   狐后深深地平缓气息,用娟帕拭干泪水,端起一族之母的威严郑重道,“吾儿年幼遭难,流落下界,为父为母愧悔难当。吾族无意介入天魔恩怨,但求带我儿离开,既往不咎。”   容礼手中少年微微挣动,他顺势收了钳制,将人隐在身后。   “狐后此般言论,恕在下愚钝不解。”   狐王夫妇此番前来打定了主意,不惜代价。   狐后与狐王对视须臾,平静道,“若干年前,吾得第三子。此子天生九尾,乃万年未曾现世的天降祥瑞。吾为人母私心作祟,不欲张扬。”   话至此处她顿了顿,当初之所以选择隐瞒,一是因着天地间局势动荡,狐族洁身自好,不愿同流合污,二是出于保护小儿子的考虑,九尾瑞禽禀赋天赐,不但自身灵脉卓越,且福及仙侣。他日若是成亲,夫妻双修,必将一日千里,大有裨益。狐族本就因由天生高贵姝丽而得六界追捧觊觎,若是此风声泄露出去,着实祸福难料。可事已至此,她已别无选择。既然有人寻到根源知会到她这里,她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容礼并未就此刨根问底,转头扫了一眼,明知故问:“按狐后所言,莫非这小狐狸便是狐族三王子?”   狐王颔首,“正是。”   容礼嗤笑,“何以见得?”   狐王与狐后目光默然一触,后者坦陈,“当年,吾儿满月,族中先知印证命格。恰逢先战神夫妇来贺……”狐后与玄女私交甚笃,刚好玄女娘娘也方才诞下承曦不久,双方皆有联姻的意愿,只是未曾明言罢了。思及此,狐后无限唏嘘,仰天喟叹,泪湿眼角。   狐王在妻子背后拍了拍,狐后收敛心绪,“吾将困境告知,得先战神与娘娘襄助,以精血神咒封印了吾儿命格,秘而不显。原本留待他成年且定下婚事之后再行破除,谁知……”狐后慈爱的目光探向容礼身后,却无处着落。   狐王接道,“此子身份不曾公之于众,在族中以旁支名义养育。七百年前,吾夫妇二人携二子去往天宫,为小殿下贺寿。谁知次子顽劣,竟私下带了幼弟同行。不料遭遇魔族偷袭,小殿下遇险,吾儿以身替之,遭强大魔息侵犯,多亏身上封印救其一命。”   容礼恍然,之前未想通之关节顿悟,怪不得他携魔王一半修为竟被一只小小的狐狸吸收殆尽,而七百年后,承曦涅槃坠落,又怎会好巧不巧,正正落在那小狐狸眼前。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父母之计深远,命运之无常,误打误撞,怕是先战神伉俪有灵,亦始料未及。   容礼微微颔首,“如此说来,这小狐狸实乃仙脉。”   狐后迫急,“千真万确。”   容礼双肩一哂,“可他是非不分坏我好事亦万确千真,咱们非亲非故,我凭什么不计前嫌,放你们阖家团圆?”   狐王冷静,“阁下所求,不妨直言。”   狐后失落地望向夫君,狐王捏了捏她冰冷的手心。   容礼侧前半步,露出少年血肉模糊的半身,满意地在狐王与狐后脸上见到痛苦的神情。   “我之所求,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狐王坦言,“狐族避世已久,不涉纷争。且吾族所修多为清心驻颜之术法,无兵戈之利,于战无益。除此之外,族中奇珍异宝古册典籍,倾尽所有,必不吝惜。”   狐后上前一步,又被狐王拦住,她悲声饮泣,“便是一命抵一命,吾心甘情愿。”   容礼不为所动,“狐族独善其身日久,况且,吾族与天界水火之势与他人不相干。您便是情愿帮把手,我也未必稀罕。至于所谓瑰宝秘籍,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魔亦有道,非是强盗的盗。”   狐王面色凝重,“那……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容礼幽幽,“原本我也举起未定,不过……”说时迟那时快,他眸中寒光一闪,指爪如刀,直奔小狐狸颈项而去。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破除封印的钥匙,竟非只那一把。   【作者有话说】   这个礼拜努力日更,吼吼 第74章 神魔大战(七)   “殿下,殿下……”无忧跑得太急,跌跌撞撞地冲进凤栖殿大门。   承曦站在内殿院中,孑然孤立,摇摇欲坠,他闻声拖着步子艰难地迎上前。   “迟了,迟了……”无忧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   承曦如遭重击,一阵眩晕,踉跄半步,勉强撑在院中石桌上。   “啊……”无忧惊呼着冲上前,“殿下您怎么出来了,不是,那个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手足无措地扶着承曦坐下。   小殿下一口气窒在心口,眼眶被激得弥漫着血色,他紧紧攥着无忧手腕的指尖不受控地打着颤,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好在无忧反应过来,赶忙解释,“不是迟了未救下人来,是被狐王和狐后带走了。”   “呃,咳咳咳咳咳。”承曦倒吸凉气,肺腑激荡,咳出暗红的血沫。   无忧自责地直跺脚,“殿下,您别急,是我嘴笨,都怪我说错话了,您千万保重身子。”   承曦缓了缓气息,无奈一叹,“如实道来。”   “是是是。”无忧拍了拍自己脑壳,一股脑地将所见所闻抖了个干净。从刑房,到狐妖身世,再到骤然生变,以及一番兵荒马乱。   “事发突然,那魔修在狐妖颈间好似割了一刀……”无忧慌忙摆手,“您莫慌,我未曾瞧得真切,但应该非是致命伤。况且,即便是重创,未断气息未斩心脉,有狐王与狐后在场,定能化险为夷。”   见殿下眉头未展,无忧硬着头皮,“我和风鸣将军跟去了狐族仙境,可进不去。将军令人通报,吾等携起死回生的仙丹求见……”无忧下意识抚了抚心口揣着的金丹,孩子心虚地眉目低垂,他当时的确留了私心,并不愿将这天赋金丹给予他人。   “狐族回话敬谢不敏,好意心领,不便待客,我俩连门槛都未碰到。”   承曦沉吟片晌,无忧所述着实匪夷所思。   “狐王之子?”小殿下质疑。   “殿下,”无忧拼命点头,“确凿无疑。”   “何以见得?”   “就是,就是……”无忧抓耳挠腮,不知如何阐明。容礼暴力撕破狐妖颈间封印的那一刻,那般震撼至极的幻化他无法用语言描述。少年明明还是同样的五官模样,可莫名的又绝非那之前的气度。仿佛花骨朵遽然绽放,绝色惊艳;又好似倏忽揭开旷世瑰宝表层的薄纱,惊天动地的姿容令人见之忘言。狐王狐后皆乃容颜倾城冠绝六界,令人不敢直视的角色,但在刹那之间,青出于蓝,万人万物失色。   人间话本上惯于用美若天仙来刻画极致的妍丽,可无忧见惯了天宫各色各样的仙娥灵童,美则美矣,大差不差,就连他自己,恐怕扔到下界,也担得起闭月羞花的美名。   可狐族之美不同,惊心动魄却又矜贵出尘。总之,普天之下,他从未见过足以与自家小殿下媲美之生灵,今日开了眼界,石破天惊。   “无忧所言非虚,殿下请宽心。”匆忙将丹灵真君请过来的风鸣将军高声抢先。   承曦转过头来,落后稍许的老神君默了默,无可奈何地点了头。时至今日,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陛下……唉!”丹灵真君试图替天帝辩解,“陛下实有诸般为难之处,需得大局为重……”神君无力地悲叹,说不下去。私心妄念,谁又能彻彻底底的斩草除根呢?一步错,步步错,以致身不由己,万劫不复。   “真君,这些话等下再讲不迟,”无忧顾不得礼数,轻手轻脚地将怀中金丹捧了出来。   丹灵真君痛心疾首,“哎呀呀,殿下,您怎么……怎么真的……金丹离体,这不是糟蹋元神精魄,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吗?”   无忧一听,当即哭出声来,双手止不住地战栗。   承曦目光虚落,冷淡平直,无悲无喜。   风鸣干着急,“可有弥补之法?”   老神君捶胸顿足,“有是有,可反噬之苦……还不若……唉!!!”   承曦回神,淡然道,“有劳神君。”   “殿下……”无忧被丹灵真君吞吐的言辞吓到了,“要不咱们……”   承曦单手随意地取过金丹,朝无忧安抚地摆了摆手。   “如今形势已成定局,魔王破封在即,大战在所难免。”承曦起身,少年战神伟岸的身躯虽清减许多但威慑依旧,“承曦私情杂念误事,诸般恶果咎由自取。”   无忧急欲开口,被承曦一个眼刀按下了。   “吾列九天战神之位,责无旁贷,请神君不计前嫌,竭力襄助。”   丹灵真君怔了怔,随即肃然颔首,“殿下言重,老朽自当全力以赴,殿下请随我来。”   乾坤更替,斗转星移,寰宇轮转,司空见惯。仿佛天与地,上与下,静与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平淡无波。实则箭在弦上,一触即发,避无可避。   南天门外,十万天兵天将整装待发。天宫正殿大门紧闭,一众送行神官静立等候。   灯火辉煌的殿中,天帝从高高的御座上站起来,缓步走近,站到承曦对面。少年在不经意间风华日上,他需要微微抬首,方才能够与之平视。承曦从下界归来那一日,便是如此局面。今日重现,物是人非。   “殿下毋须亲身涉险,承曦自当不遗余力,不胜不归。”承曦再次直谏,之前劝谏重臣皆被天帝赶了出去。   天帝垂目,稍稍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略有些疏离的金甲,眼底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他转头向殿外望去,开口却好似说着不相干的话。   “万万年前,已然太久,我有些记不清了。”天帝的自称令承曦有些意外,但无需他多言,天帝似乎也并不只是说于他听。   “我降生之时,金龙绕梁,玉殿生辉,深得父皇母后看重。之后数千年,我亦端重自持,从不曾有一时一刻的懈弛惫怠。众神皆道,少君贤德,天道福祉。”他平静地回视承曦,“直到你父亲降生,上古应龙转世,哪怕是帝后亦不宜以父子君臣之礼待之。”天帝淡笑,“彼时尚年轻气盛,俗世人之不平不甘,我也多多少少不可豁免。然则,天意难料,随遇而安的道理还是懂的,千百年来,我与乃父算得上兄友弟恭,手足深情。”   天帝微顿,承曦静默以待。   “二子尚未成年,先帝已弥留,天意不可违。天庭上下几乎默认,战神将继天帝之位,我亦心中有数,早先摒弃了逾越之心。”   承曦冰封的神色终于微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一点愕然来。   天帝举目望了望,又收回视线,语意无端沧桑,他苦笑着,“我继天帝之位,同时从先帝口中聆听其临终所得天喻……机缘命定,气运加身,当世魔王将重开天地,一统六界。”   承曦哑然,无言以对。   “……”   天帝神情难掩落寞,“其时我亦少年意气,心比天高,不自量力。生于最高处,所谓天地高低尊卑被灌输得多了,反而失了本心澄澈。继位前,我从未曾身临下界,闭目塞听,自命不凡。这一点上,你父亲要开明通透得多。他时常劝我置身六界,感天地生灵所感。”   至此,天帝久久不言。   承曦斟酌开口,“魔王……何如?”   天帝瞳仁明显一颤,“他……”几番踟蹰,似苦衷难言似不忍触碰,天帝沉沉阖眸,徐徐道来,“他生来即为魔修,天赋极高……”天帝不自觉地浅浅勾起唇角,“但他实则心软天真,重情重义。”   无需追问,天帝只回忆了几息,便抽身敛神,“当年是我先行动机不纯,后又优柔寡断,从而酿成大错。我身后立着天宫神殿,他膝下亦得五界同心。我背信弃义薄情寡性,他热烈执着不离不弃。落月山前最后一面,彼此交换信物,在我看来乃是恩断义绝不共戴天之意。谁料到……”   天帝喉结微颤,承曦侧开视线。   “谁知……他竟执迷不悟,耗半身修为,将‘逆鳞’供养化形,以至于错失机缘命数,伤人伤己,一败再败,深眠于幽冥之海。”   “……”承曦惊耳骇目,良久,“容礼,乃真龙逆鳞所化?”   这算什么?父不父子不子,亲不亲仇不仇。   不过,如此看来,容礼那表里迥异的性子,以及天帝对他隐晦无为的态度,甚至是丹灵真君的敬惕无措,也便有了入情入理的出处。   天帝细致地端详小殿下,兀地失笑。他终于从承曦少年老成的面孔上,窥到一丝缝隙。这孩子心思过重,素来自律自苦,过犹不及,这些他都清楚。他早早深知自己不会有亲生子,承曦是这偌大天庭唯一袭承者。因此,他惜之疼之却从不曾表露。天地之主阖该无欲无情,他便是最失败的反例。可他又打从心底里为侄儿惋惜,及至察觉天家“情种”根本一脉相承,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终归,天意弄人,辗转迂回,重返歧路伊始。   天帝闭口不答,只是点了点头。他今日已多语有余,自先古佛沌滅以来,他还不曾如此赘言过。   承曦亦毋须再劝,天帝言外之意至此,神魔大战,他岂会置身事外。   承曦躬身,“陛下,请。”   天帝当先,“战神神勇,朕必同仇敌忾,尽力而为。” 第75章 神魔大战(八)   幽冥之海,千万年来,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汹涌。今日,翻涌的暗潮从海底蔓延开来,海水与堤岸连成一片。中间竖起的血红色屏障通天彻地,屏障两端分别陈列着剑拔弩张的天兵天将与魔族联军。   千军万马气场全开,针锋相对,决战间不容发。   风鸣站在天界阵前,面对明目张胆与魔族同阵的东海龙王,急声痛斥。   “想当年吾与殿下也曾同在先战神麾下并肩作战,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神君与娘娘因何神陨,吾肩上重担几何,吾不敢一日或忘,龙王殿下岂能黑白不分,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东海龙王闻言不禁发出阵阵刺耳冷笑,“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何为替天行道?何为是非黑白?先战神夫妇一心为公,命丧幽冥海岸;你,神武将军风鸣,东征西讨任劳任怨,却被困人间辗转数百年;还有,五百岁起始为九重天卖命的小殿下……”龙王抬手直指与天帝同立于阵中的承曦,“照样连一个枕边人也护不住!”他又反手狠点着自己心口,“龙族世代卑躬屈膝任凭差遣又如何,我夫风神不过是下嫁到东海龙宫,其万万年功德便烟消云散,更被无休止地嘲笑编排污蔑丑化……本殿倒想问一句,天道何在,是非何存?”   “你……你……”风鸣本就不善口舌之争,被一顿抢白,火冒三丈却应对不上。倒是龙王身侧的前任妖王之子狼妖苍凌睇目鄙夷,“对牛弹琴,多此一举。”   龙王的神色在滔天巨浪的阻隔下,模糊不辨,但冷戾的音调格外清晰,“将军答不出,本殿来告诉你。”龙王顿了顿,满意地窥见十万天齐刷刷地望向他,“天界腐烂衰败乃罪有应得,甚至这些年苟延残喘都是偷来的!天喻早已言明,魔王顺天,一统六界。”   “什么?”   “一派胡言。”   “魔王怎么有资格一统六界?”   如此匪夷所思的论述令天兵阵列登时炸开了锅。   “天地是六界的天地,不是你九重天一家的。”   “神仙是活物,妖魔亦为生灵,尔等长生,吾亦不老,各拜各的佛,各修各的道,凭什么区分三六九等,难道就因为你们住得高?”   “呸!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披着仙风道骨的外皮,于下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害群之马还少吗?”   “待魔王归来带咱们打上那九重天去,咱也试试万人之上,将神仙老爷踩在脚底下的滋味如何。”   联军不甘示弱,曾被那些不规矩的堕神散仙欺辱压迫过的人鬼精怪纷纷跳出来,义愤填膺。   “痴心妄想!”   “大言不惭!”   “什么魔王妖孽,怎么爬出来的,战神殿下怎么送你回家。”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浴火涅槃归来的小殿下。   承曦面色苍白,默然伫立,无动于衷。身上全副赤红的战甲映着晦暗的幽冥之光,隐隐泛着嗜血的肃杀,令人不敢直视。   如若说最初深入下界,他还曾被小狐狸神魔同等六界一律的意念冒犯到,时至今日亲历种种,他心中早有断定。只是,魔也好仙也罢,皆有摆不掉的桎梏,与卸不下的责任。当心中意念与肩上重担背道而驰时,他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妄图兼而顾之。   实则,世事为艰,残局不破,旧制因循,宿仇难解,环环相扣的时局给了他迎头痛击。左右为难,骑虎难下,妄想面面俱到,最终唯余鸡飞蛋打,一切成空。   所谓天喻,信与不信,境随心灭,心随境无。   “战神?切,黄毛小儿逞英雄。”魔族不耐烦,又开始嚣张地叫阵,“他老子当年死在哪,今日就让他原地升天,有去无回。”   “闭嘴吧,魔王不过先战神手下败将,还什么顺应天喻一统六界,无耻谰言也编造得靠谱一点好不好?信口雌黄,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哈哈哈哈哈哈。”天兵狂笑。   “呵呵。”东海龙王的两声冷嗤却压过了万千讥笑。   “无,耻,谰,言?信,口,雌,黄?”龙王一字一顿,语意戏谑地盯着天帝,“到底是谁为了一己私欲瞒天过海手段下作,倒翻天罡吃干抹净厚颜无耻地坐在那自以为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以至于天道崩殂,六界祸乱,苦不堪言。”   “容宥,有哪一个字是凭空捏造,你可敢摸着良心说一句?”龙王将天帝当初下凡所用化名咬得铿锵顿挫。   狼妖幸灾乐祸地帮腔,“良心?人家是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天帝,有那玩意儿吗?”   天帝目色幽深,如深不见底的潭渊,东海龙王怒发冲冠地指控着,天帝貌似在听,但若仔细瞧过去,他视线的落点始终在那幽冥深处,纹丝未动。   不过,话至此处,不说点什么着实有些过不去。   天帝正待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玉音,“陛下,殿下,臣来迟,望见谅。”   来人缓缓自战阵后方走来,十万兵将自动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   风神未束冠,纤细如烟的乌发只以发带大略束在一处,飘散的柳叶随风拂在净白的额头上。   他款款而来,路过阵中天帝与承曦身侧,俯身行礼,视线交汇,未做停留,径直越过兵阵,朝风鸣颔首致意,脚步依然未顿,直至天界军阵的最前方,隔着滔天巨浪,与东海龙王及其身后五界盟军,相对而立。   风神久居东海,年轻的兵将多有耳闻,有幸得见其风采者凤毛麟角。这短短一行的距离,惊叹愣目无数。   风鸣将军与风神乃旧识,此刻无暇寒暄,风神立于他身前,鸦青色的长衫伴着幽冥海风摆动,仿佛经他身畔的罡风无端柔和下来。九天风神依旧方正端雅丰姿绰约,只是从风鸣的角度端量过去,莫名生出一丛形销骨立的萧瑟之感,好似眼前人可望而不可即,随时随地将与海底幽风融为一体。   天兵与风鸣的感叹暗波滚动,不及东海龙王惊愕无措之万一。   他下意识便要迎向风神,亏得身旁狼妖一拦,方才没有被神力魔息交织对抗而成的气流伤到。这道居中通天的屏障由对阵两方数十万灵流对抗汇集而成,既是暂时阻隔双方的天堑,亦是最后一道庇护。一旦开战,首当其冲便是不计代价地冲破这道阻碍,哪怕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你……怎么来了?”   龙王不复之前的尖锐狠戾,百炼钢化绕指柔般的担忧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家仙侣。风神自移居东海以来,未曾懈怠本职,灵力损耗甚巨,闭关修养频繁。这些年,龙王上天入地遍寻瑰宝,在东海深处打造灵韵充沛的玉室,竭尽所能弥补爱侣之灵耗。   上一次龙王与容礼联手意欲偷袭凤栖殿,便是择选了风神闭关的当口。这一次,他更是严防死守,亲手将人送入玉室,亲眼目睹风神沉息入境。   然而,瞒天过海易,蒙蔽朝夕相处的爱人,难如登天。视线交汇的一刻,胜过千言万语,彼此心意,一览无遗。   强行破境,伤身伤神,龙王心疼不已。   风神未作答,他无言地凝望许久,眉眼温润,目光柔和缱绻,宛如要用视线将相伴数千载的挚爱镌刻在心尖。   两方阵营对骂暂歇,剑拔弩张的氛围倏忽消散。风神与生俱来泽被苍生抚慰人心的神力,在这一刻如有实质,潜移默化地消弭着戾气。   可惜,积怨已久,不共戴天,一己之力,无力回天。   良久过后,风神眸光尽敛,神情端肃,“殿下……”他这一阐明立场的称呼令东海龙王倏地一觫,心如刀割。   “不……”龙王颤声。   “今日一战,殿下可退否?”风神直言不讳。   东海龙王凝窒片刻,“不,可。”   风神了然地点了点头,“天界无度,非一神一仙之差,九重天上人人责无旁贷。汝之所怨,有据可依。”风神突然转头望向苍凌,娓娓道,“吾与乃父曾有一面之缘,妖王贤睿,英明果敢。神魔一战身陨,吾错失斡旋之机,多年愧憾,心绪难平。”   他又将视线转回到龙王面前,微微苦笑,“当年力所不及,今日亦无可奈何。”   “非汝之过。”龙王心慌意乱。   “琰卿……”风神摇头轻叹,唤这一声龙王表字,乃夫夫间至亲至近的体现。   “小冉。”龙王眸芯骤缩,心头没来由地惶遽,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却被强烈的灵流“啪”地打了回去。   “汝将吾捧于心尖,岁岁年年,吾心甚悦。你我琴瑟一体,祸福同担,因果共承,生死无憾。”   “不要!”风神一个死字出口,龙王霎时醒悟,他不管不顾地前扑,被苍凌一记肘击撞开来去。   转瞬之间,天翻地覆。风神散尽骨血灵脉,将绞缠纠葛在一处的神魔合力尽收体内。霎时筋脉尽断,骨碎心裂。   必定一战,杀孽深重,我替你背负一半。   横亘在神魔战阵之间的冲天障壁倏忽失了血墨之色,两军冲犯绞杀的对流消失殆尽,只剩下无色无质的波澜余韵沉浮。   风神瘫软的残躯落在清波上,轻而易举地破壁。龙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俯冲过去,只来得及在落地前将人接到怀中。   “………………啊!!!!!!!!!!!!!!!”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撕心裂肺的痛啸响彻天地。 第76章 神魔大战(九)   “啊!!!”锥心剜骨的悲号夹杂在漫天卷地的疾风中,头顶惊雷滚滚,眼前幽冥海面惊涛澎湃。两军对垒当中的屏障阻碍消弭,却无人趋前半步。   悲声渐趋嘶哑,其中愤恨与痛苦令人闻之断肠。龙王缓缓抬首,空洞的瞳孔中滚出源源不断的血泪。他珍而重之地环抱怀中残躯,几番踉跄方才勉强站起身来。与此同时,狂暴的灵流从他四肢百骸逸散而出,对峙两军由风鸣和苍凌起始,不受控地退后两步。   龙王回头,觑向身后盟军,又转过视线,随意地瞥了一眼天界兵将。那短暂掠过的目光中,有苍凉有不甘有怨愤有恨不能毁天灭地的绝望。最后,视线落回到爱人脸上。他用衣袖翼翼珍惜地拂开落在风神玉面之上的血渍,温柔眷恋地凝望,就好似怀中人只是安详地熟睡而已。   下一瞬,龙啸九天,盘旋而上。   五爪青龙逆风腾空,在幽冥海上空徘徊三匝,一声巨响,爆体而燃,身焚神灭。   遮天蔽日的火花灰烬扑簌簌落下,被巨浪吞噬殆尽。众人举目,这一刻的肝胆震颤无分神魔,   遍地黯然。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及感慨喟叹,幽冥海深处掀起一阵疯狂的躁动。化不开的墨黑浓雾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紫液与断羽,那是魔族圣灵以血肉迎接魔王归来的献祭。溟海中央旋涡翻滚,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潮头。   随着山崩地裂一般的剧烈颤动,海面以摧枯拉朽之势寸裂干涸,潮退水凝,露出神秘禁忌的地宫樊笼。   封印破除的刹那,地宫大门徐徐开启,一人面目模糊地从至暗中缓步而来。他每踏出一步,身后的囹圄便坍塌一方,凝固散裂的水流回溯。   待他行至烈日之下,幽冥海水倒灌掩埋,尘封了所有的过往,仿佛不曾存在过。   容礼抬眸,正正与自阵中前行的天帝与战神当头对面。   在看清面前人的一霎,天帝瞳仁碎开的无声凭空落在容礼眼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他满意一笑,恶劣地戳破,“可惜了,在下非是陛下想见之人。”   天帝高大的身躯瞬时仿佛佝偻下去,神魄的衰败只在一念之间,旁人或许难以察觉,但容礼不认为这只是他的先入为主。因为那人发问的尾音几乎掩不住地颤动,“他,在何处?”   容礼压根不答,自说自话,“吾亦抱憾,不知若是旧识重逢,陛下是打算先叙旧呢,还是翻脸不认人,毕竟……”他环顾一圈,“众目睽睽之下,故技重施怕是有失天帝威严。”   天帝无视他的讽刺,厉声质问,“他到底在哪里?”   容礼依然我行我素,“他在哪里,甘卿何事?身为九天至尊,陛下站在此处的目的难道不是替天行道斩草除根吗?魔王无踪,陛下该庆幸才对,怎么好似弃妇一般纠缠不休?”   容礼咄咄逼视,“莫非,陛下与魔王除去你死我活的瓜葛,尚有其他不可告人之处?”他极其轻蔑地笑了几声,“我怎么忘了,这千百年间,您力排众议撺掇身携秘钥的战神殿下屡次下凡,是不是就等着他马失前蹄,好令你那愚蠢的老相好重见天日?”   “……”   “什么?”   “老相好是什么意思?”   “陛下与魔王???滑天下之大稽!”   “适才龙王不也说……”   “小主与这天帝也太过肖似了些,不会是……不对,不对,神魔血脉根本不可能相容。”   “呸,屁话!天帝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魔王瞎了眼才会看上天界的伪君子。”   “就是。”   天兵魔修皆被容礼这几句不着调的话惊掉下巴,彼此呛开声来。   天帝愠怒,直叱容礼,“你放尊重些。”   “尊重?”容礼宛如听到天大的笑话,他状似癫狂,“你也好意思道尊重二字?他就是愚蠢,愚不可及,不然怎么会着了你的道,鬼迷心窍,整出我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怪胎来?我算什么,你们谁又尊重过我?我特么地凭何要背负你那些脓疮烂肉,不人不鬼不神不妖地游荡在这污浊的天地之间。他欠我的,阖该极尽所能偿还,你……”容礼咬牙切齿,“亦然。”   天帝无地自容,痛苦地阖眸,复又睁开,第三次追问,“他到底身在何处?”   “呵呵,呵呵呵。”容礼阴恻恻地从齿缝中挤出冷嗤。   天帝忽然惊悟,他不可置信地僵视片臾。   容礼一掌劈来,天帝未闪未避,深厚的魔息正中天帝胸膛。   天帝倒退半步,承曦自后搀扶,随即意欲上前,被天帝拦住。   天帝垂首,怔怔地盯着金甲之上黯青的掌印。陌生又熟稔的气息令他万念俱灰,朽木枯槁。   “他……”天帝只低低地道出一字便说不下去。   容礼施舍般地告知,“没错,他将功法尽数传于我。至于他身处何处……”容礼轻挑地回头,随手指了指,“大约,幽冥海底,尸骨无存。”   “怎么?你该料到的。”容礼继续肆无忌惮地往天帝心房插刀子,“我可未曾有一丝一毫逼迫,是他心甘情愿。”   “不……”天帝抓着心口,五指嵌入坚硬的盔甲,咽喉抽搐,艰难地吐出气声。   容礼字字见血,“陛下,比起重逢,他宁可粉身碎骨,寸骨不留。”   “住口!”承曦阻止他说下去。   容礼斜睨,“战神殿下,吾私以为,你至少是个拎得清的。”   承曦平淡地承了他的目光审视,不置可否。   “天界龌龊混乱,这一战,殿下早有所料。”不然,在觉察到端倪之初,就该横加阻拦,而不是放任自流。   承曦无畏异议,直截了当,“不破不立。”   容礼拍掌,“好!殿下倒是坦诚……”他阴森一笑,“那便也不死不休好了。”   随着他手起掌落,霎时间,躁动许久的五界盟军席卷而来,十万天兵径直迎上。时隔近千载,幽冥海岸再次被血光浸染,杀气肆虐,浮尸千里。   风鸣带领天界神兵与苍凌御下妖魔精怪杀得昏天暗地难解难分,神武将军的降魔刃坎在狼妖的肩胛骨上,嵌入半边身子;狼妖的灭神锥捅进将军腰腹,皮开肉绽,骨沫横飞。   天帝被容礼一掌偷袭伤了心脉,容礼穷追猛打,只攻不守,全然一副但求同归于尽之态。承曦挺身而出,顶着金丹未愈反噬加身的痛楚勉力支撑。   然,魔王封印半世,无欲无求专事修行,汲幽冥海域魑魅精魄于一身,尽数传于容礼。而后者又是癫狂的不计后果的打法,小殿下重伤未愈,渐渐力不从心。   容礼召溟海巨浪翻滚怒号,承曦现真身苦苦抵挡。赤凤羽翼在惊涛狂澜中摧折,滚烫的凤凰血裹挟在狂风暴雨中倾盆而下。   容礼孤注一掷,充盈的魔息在他体内疯长,以至肉身吹了气一般膨胀,衣衫尽碎盔甲掀飞。原本净白俊秀的面庞现出可怖的鳞片来,一点点向下,遍布全身。逸散的魔息掀起幽冥海潮铺天盖地,狂暴失控,无分敌我,竟是玉石俱焚的架势。   “不要命了!”   “这个疯子!”   “快跑啊。”   “来不及了。”   一片鬼哭狼嚎之中,脱缰的洪流一溃千里,眼瞅着即将天崩地陷。蓦地,一声龙吟振聋发聩。   金龙冲天而起,金光璀璨,鳞爪飞扬。   同时,容礼肉体腾空,旋即爆裂,片片逆鳞如刀似匕,悉数朝金龙戳刺而去。金龙摆尾横贯天地之间,以真身血肉撑起通天彻地的砥柱。逆鳞入体,千疮百孔;洪水恣虐,岿然不动。   许久,排山倒海的洪波过后,冥海枯涸,赤地千里,肝髓流野,不忍猝睹。   神魔决战,六界坍崩。泱泱典籍,再次记下惨绝人寰的一笔。   人间经年,天庭余月。抚慰疮痍,道阻且长。   整个九重天上,依旧萧条凄凉。那轰轰烈烈的一战过后,天帝神陨,小殿下重伤,天兵天将大半阵亡。天帝与逆鳞芝艾同焚的惨烈场面深深印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脑海中,留下不可言说的禁忌,亦是茫然的心灰意冷。   这般浑浑噩噩停摆颓败的情形直到承曦大病初愈,理事之初,渐渐冰封消融。   战神殿下夙夜不懈宵衣旰食,不仅雷厉风行地将天界荒废疏漏的法度拨乱反正,且凡事亲力亲为,三番五次下凡,与五界残余势力切化雷池,分而治之。   殿下大刀阔斧杀伐果断,不徇私不偏袒,所有人都认为其马不停蹄地在为自己登基承位甚至一统六界扫清障碍。   雨后初霁万象更新之伊始,丹灵真君终于等到小殿下私下召见。老神君未雨绸缪,早已把天帝继位大典的方方面面打点妥当。携新任司命所卜黄道吉日,丹灵真君想当然赶往天宫正殿,却扑了个空。   无忧将人送至凤栖殿,老神君压下狐疑,“殿下,这里是大典仪制,请您过目。”   承曦随手接下,放置案边,一个字也未看。   神君诧异,“殿下……”   承曦半垂着眼帘,踟蹰良久,方才开口。   “真君可知……”小殿下罕见地略微吞吐,“应如何提亲?” 第77章 一脚踏空落千丈   “提亲?”老神君白胡子惊得翘起来。   大殿之上杀伐果断面不改色的小殿下,此刻终于短暂地卸下千钧重担。承曦面有羞色,郑重颔首,“是,提亲。”   不着急登基,不稳固地位,贸然提亲?要知道,小殿下正式承天帝之位后,上杆子高攀的神女仙娥必然如过江之鲫,坐着扒拉都扒拉不过来,何须匆忙提亲?   丹灵真君与承曦面面相觑半晌,方才消化掉这个不合时宜的提议。   “不知殿下属意哪家神女?”   “狐族幼子。”   “啊?啊!”真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居然忘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殿下与那归位不久的狐族小王子早有瓜葛,据狐后所言,当年殿下寿诞之上,三王子便对小殿下有救命之恩。先前大战在即,未有空闲时间细禀,如今早已是水落石出。如此算来,兜兜转转,两人实属不解之缘,难怪殿下惦记。   前些日子,那三王子归位正名的玉牒还是经他手呈予小殿下首肯。   “狐族……”老神君捻了捻胡子,慢悠悠道:“听闻狐族三殿下乃九尾祥瑞,确为天妃不二人选。”   丹灵真君这一句看似随意,实则暗示良多。   狐族在天界向来地位超然,不事纷争,清矜高洁,再加上容颜绝美,自是追逐者层出不穷。然则,现任狐王与狐后膝下加上刚认回的小儿子统共三子,并无千金。因而,地位并肩的仙府哪怕明媒正娶,也多数要另娶平妻绵延子嗣。天界表面清高,实则盘根错节,地位等级森然犹胜下界百倍。不然,风神下嫁,龙王无子之行径,也不会被叱为离经叛道,遭暗戳戳排斥嘲弄多年,以致积怨深重,无可挽回。   是以,狐王二子皆未婚配,与其嫁入门当户对的神殿,不若娶贤妻过门,世外桃源,安闲如意。由此可见,先不论小殿下无法予以天后之尊是否委屈了人家,便是从狐族一贯行事考虑,人家也未必乐意嫁入天宫。何况,那三王子天赋异禀,怕更是抢手得不得了。   瞧小殿下这幅少年人春心诚挚的模样,老神君忍不住提醒敲打。   “天妃?”承曦蹙眉,“不妥。”   丹灵真君脑仁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有过先天帝未娶未育的前车之鉴,若不是尚有小殿下镇守大局,这六界怕不是已然翻了天去。神殿百官心有余悸,断无可能放任殿下娶男后,后患无穷。   “确有不妥,”真君硬着头皮劝道,“此一时彼一时,殿下继位之后……”   承曦打断,“吾并无此打算。”   “什么?”丹灵真君一时未反应过来。   承曦平静道,“吾无意承袭天帝之位。”   老真君如临大敌,“人间那一亩三分地尚不可一日无君,何况九重天上,殿下三思。”   承曦淡然,“真君稍安勿躁。”   “殿下!”老神君哪里安得下来。   承曦不为所动,“下界百废待兴,各自为政,并无不妥。天界动荡不平之际,吾也无有即刻撒手不管之意。”   丹灵真君据理力争,“帝位虚空,不仅对下不利安抚四海五岳,对上有违天道,怕是降下天罚,悔之晚矣。”   “天道?”承曦冷声,“天道若是至圣至明,六界无不可为尊为帝者,吾怕是尚不够格。”   “这……”话至此处,老神君已是一头冷汗。这些年下来,若是再看不懂小殿下脾性,他也算是白活了。   “殿下说的哪里话……”丹灵真君适时转移话柄,“老朽也是为殿下考虑,狐族向来眼高于顶,年轻人虽有两情相悦之根基,但毕竟您二位皆乃天族贵胄,婚事牵涉重大。若非天帝纳妃,殿下打算以何规制前往提亲?”   承曦略微迟疑,“战神结侣,凤栖殿迎主,如何?”   小殿下于婚配琐事之上,毫无经验。他自己并不看重虚礼,但绝不能再让自己的人含冤受屈。之前形势所迫,小狐狸多半留了心结。依他本意,他随之隐居狐族仙境或是返回下界亦无不可。只是,六界秩序方兴未艾,他短时间内做不到全然撒手。   但婚娶一事,他已翘首启足过久,无谓再等。   丹灵真君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为难道,“不好说。”   承曦虚心讨教,“神君此话怎讲?”   老神君循循善诱,“殿下诚心一片,天地可鉴。然则,那狐族三王子归家不久,正是母慈子孝拳拳情深之际。先不说人家暂且是否有婚配的意向,单单是……”真君顿了片刻。   承曦起身,肃然一拜,“承曦愚钝,于人情世故才智浅薄,身后亦无长辈指点,唯请神君不吝赐教。”   “哎呦呦,”老神君赶紧伸手,“殿下,您这可真是折煞老朽也。”   其实,耳濡目染,小殿下怎会不擅驭人之道?   丹灵真君无可奈何,诚心诚意道,“殿下,若是其余仙门殿府,用不着您出面,老头子我跑一趟,定然水到渠成。不过……”以往承曦婚事拖沓,皆因诸般错综缘由。如今大局已定,殿下又是绝世之姿,抢着嫁入天宫者,恒河沙数。   可,偏偏是那狐族……   神君喟叹,“恕老朽直言,狐族心高性傲,素来并不亲近天庭。幼子方归,之前……之前又曾与天界多生龃龉,伤神伤身。”不说其他,便是那九道天雷之刑罚,狐王狐后那里岂会善罢甘休?先前为幼子正名之举,依天界律制,本该先行奏请天宫审议,请大司命测算吉日,殿下诏允,方可施行。人家压根先斩后奏,丹灵真君从中斡旋,诸事繁杂,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狐族态度,从中可见一斑。   “得殿下青睐,阖该知足不怠。但狐王爱子心切,情有可原。据说狐后及另两位王子性情率直,护短也是出了名的。”神君提议,“不若,由老夫走一趟,稍作铺垫,何如?”   他的老脸被打一巴掌也就打了,若是殿下直接提亲遭推辞,这九重天的面子可就丢大发了。而且,殿下婚事岂可儿戏,天妃还是天后暂且不论,就算是战神仙侣那也非同小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老神君眼瞅着硬拦是拦不住,只好迂回拖延,再做权宜之计。   承曦默然沉吟,未置可否。   丹灵真君添砖加瓦,“吾以探伤为由,多带些天宫独有的珍宝丹药,足表诚意。届时,老朽与狐王透个口风,转达殿下心意,予以三思之间隙,以示尊重,总好过径直寻上门去。”也免了当面被拒的忧患,留有后路。   承曦又是久久不语,末了点了点头,“多谢神君提点。”   倏忽三日,战神殿下交接天庭诸事过后,清点家当,满载十驾天马銮车,仅携无忧一人,浩荡而去。   丹灵真君于南天门外苦口婆心,欲哭无泪。谁知他一番口舌费尽,竟被小殿下全盘理解偏了。   芥蒂未解,不宜鲁莽提亲,小殿下倒是听进去了。因而,他遍携全部私产,以表歉意。之后,再亲自求娶。   至于所谓退路余地,承曦压根没想过,不需要。若是不得谅解,他便予取予求,任由发落。父母兄长这一关,他闯定了。至于小狐狸自身,他也并无盲目乐观,气是一定气到了,也把人憋屈损伤过了,无论是否身不由己,后果都该由他来扛。自己认定的人是什么性子,承曦了如指掌。他打从心底里不愿白隐玉善罢甘休,最好狐族从上至下由内到外都不要轻易妥协,为难责难,都是他该受的。   于恩,于理,于情,皆为他欠人家。   一趟不行,他就来十回百回。一日不得圆满,他便能待多久待多久。花言巧语忏悔屈膝那一套做不来,要杀要剐总归扛得起。总之,弱水三千他只认准那一只小狐狸,君心匪石,死生不移。   然则,殿下对于面前困境,还是略低估了些。   首先,车驾一行风风火火,停在狐族仙境入口,竟是与当日无忧及风鸣遭遇如出一辙,连门都进不去。   值守小童公事公办,“狐族禁地,恕不待客,请回。”   无忧急了,“你可知面前何人?”   “咳,”承曦轻咳打断,“烦请通报,凤栖殿来人求见。”   小童爱答不理,“报过了,六界众生一视同仁,不见就是不见。”   “欸,你……”无忧刚张开口,就被他家殿下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何人喧哗?”身后响起一道悦耳的嗓音。   “大殿下,您回来了。”适才还一副油盐不进样子的小童,立即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   无忧回头,登时目瞪口呆晃瞎眼……这狐族一家子都是吃什么仙丹喝什么琼浆长大的……   狐族大王子当然认得小殿下,他慢吞吞前行两步,端正行礼,“殿下来访,有失远迎。”   承曦回礼,“无妨。”   双方立在原地,客客气气,大眼瞪小眼。   无忧急了,“殿下请见狐王,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大王子面露难色,“殿下恕罪,父王闭关多时,不方便见客。殿下若是空闲,臣请殿下去附近市镇喝杯茶可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无忧气得眼冒金星。这狐族大王子瞧着水灵灵的一本正经的样貌,说起话来怎么如此不靠谱?   承曦冷静,“多谢,本君此处静待即可,汝请自便。”   “那臣便失陪了。”大王子一闪而入,头也未回一下。   无忧懵了,“这,这,这,这……真走了?”   须臾之后,他便更懵了。从仙境深处跑出来几个小狐仙,一人手里拎着两个桶,噼里啪啦一顿泼,污水顺着山坡溅流而下。   “殿下小心!”无忧赶紧将承曦推开。“你们,你们胆大包天,欺人太甚!”   一个小狐仙叉腰,“二殿下说了,我们泼在自家门口,与尔何干?谁让你们赖着不走的,活该!”一团哄笑,狐崽子们跑开了。   “你们!”无忧气得跳脚。   承曦侧开几步,垂眸无言。   无忧偷瞄自家殿下几眼,痛心疾首,却也不敢随意开口。   不过,倒是多亏了这群小崽子闹腾,惊动了“闭关”的狐王,狐王派人将承曦请了进去。无忧未得跟随,在境外,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   无忧左等右等,失了判断,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究竟是长是短。当承曦的身影远远从山巅走下来之时,他莫名心口一紧。   承曦缓步,“殿下。”无忧迎了上去。   承曦未做停留,径直从无忧面前经过。小侍童愣了一刹,抬脚追上去。   小殿下越走越慢,即至山脚下,猛地一扑,摔得五体投地。从胸腔迸出的鲜血,一口一口,似要咳尽心头血。   无忧骇然惊惧,冲上去搀扶,却被承曦拂开。   小殿下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地回到天宫门口。   无忧一路跟随,骤然一瞥,目眦爆裂。   殿下竟然,青丝成雪,一夜白头。 第78章 恍如隔世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天界岁序悠悠,漫长而寡淡。   几百年过去,六界上下从最初的动荡忐忑,到踟蹰观望,再到如今各行其道,相安无事。战神殿下未继天帝之位,更无一统六界之心,这九重天上,倒也循规蹈矩,长治久安。   一开始,各宫各殿各洞府的神官仙尊,人人自危。即便是没做过亏心事的,亦对小殿下不容砂砾的脾性忌惮三分。但自殿下主事以来,除去铁腕处置了大司命等几个心术不正大战之际闻风而逃的鼠辈以外,其余未做苛责。   时间长了,众人渐渐品出味儿来,小殿下虽杀伐严戾,但只要不触犯天规律法,方圆之内,自流无缚,反而没那么些陈规迂腐。   因而,这些年下来,天庭各司其职之外,风平浪静,也称得上其乐融融。天界仙神不再高高在上,闲暇工夫,亦可与下界平等往来。只是需得安分守己,在人家的地盘恪守法度,仗势欺人寻衅滋事者,则严惩不贷。反之亦然,近些年天宫花宴偶尔也会向五界翘楚发出邀约,结果应者寥寥,神仙老爷们方才后知后觉,下界也没多少真心稀罕巴结他们的。   说到以往颇受青睐的九重天花宴,在那场神魔决战之后,着实消停了好多年。后来,赶上丹灵真君万年寿辰,有人多了句嘴,不如就恢复了宴饮,天庭也许久未曾热闹过了,小殿下沉吟良久,吓得底下差点儿跪倒一片之后,平淡地允了。   于是乎,从天宫的百花盛宴起,到月宫的望舒雅席,花神洞府的荷花诗会,再到各神殿婚娶添丁摆酒……但凡非是过于奢靡铺张,无人置喙。殿下虽不反对,但也不会出席。实际上,自六界平宁天界归序以来,小殿下便撒手许多,任由神官各尽其责,他则退回到战神的位置,身肩六界除暴安良之职分,跋山涉水不辞辛劳,更加亲力亲为。   小殿下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却也不是杳无踪迹。尤其在天宫那些花痴的仙娥童子口中,但凡瞥上一眼,够凑一起七嘴八舌个一年半载。   “我说去岁我看见的就是小殿下,你们还不信。怎么样?这回信了吧!”   “啧,谁说不是呢。之前咱们在银河边上放花灯,还偷偷摸摸的,后来殿下知晓了,未曾反对,才至今日花灯节的场面。虽说下至牙牙学语的仙童,上至含饴弄孙的老神君都爱来凑这番喧闹……可那居然真的是小殿下……若不是我落下帕子去寻,亲眼所见,你便是再说个百八十遍,我也信不着。”   “殿下也去放灯?”   “大约是。不过,我去到之时,殿下已然起身,我又不敢凑得太近,瞧不大分明。”   “可咱们的灯早就顺流而下几个时辰了,那时候还飘在银河上眼皮子底下的,还能是谁的?”   “我想也是。”   “殿下去年放的什么灯?”   “好像是只灵兽……兔子还是狐狸……”   “今年呢……”   “我不敢说。”   “快说,你要憋死人啊。”   “大抵像是只凤凰。”   “嗐,这有何难言之处,殿下本体乃金丹赤凤,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凤凰羽翼之下似乎尚有一物……”   “瞅不清楚……”   “什么模样?”   “一掌宽,细长,上有莲冠,下有底座,面上好似写了几个字……”   “那是何物?”   “法器?”   “符篆?”   “怎么听着,像是个牌位啊……”   “就是……所以我才不敢讲啊。”   “……”   “…………”   “………………”   “……听说殿下案头有一账册,不离身的。有一回殿下小憩,一个天庭侍童打扫正殿书房,不小心碰掉了那本账册,沾了水渍……据传,那是殿下第一次对身边侍奉的人发火。”   “如何惩处?”   “貌似也只是叱责了两句。”   “唉,当年都道小殿下杀戮无度,不容逆言,若是由他继位,这天宫大概便无有他人说话的份了。可现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殿下非但无意帝位,这天宫内外规矩了许多,小节上却也堪称随心所欲。”   “可不是,不然你当咱们有胆量在此议论殿下。”   “话说,昨日朝会,又有催殿下大婚的折子被打了回去。”   “那帮封建陈腐的老家伙,属实没什么眼力价。”   “他们只知道所谓门当户对,哪晓得什么是情比金坚。”   “难道殿下便真要为了那小狐妖终生不娶?”   “什么狐妖,是狐族三王子。”   “妖也好,三王子也罢,还不是一样香消玉殒,轮回无路。”   “你们说,那小狐狸连九道天雷都扛得住,怎么就被魔修伤到一命呜呼?”   “听闻是被下了咒的法器伤到神魄,又遭割颈重创,狐王狐后倾尽灵力术法,遍寻灵丹圣药,吊着奄奄一息的性命残喘数日,最终回天乏术。”   “真是可怜,可叹。”   “彼时殿下亦重伤,狐族又将消息封锁得紧。传闻,后来殿下寻到狐族避世之境本是打算提亲,突逢噩耗难以置信,狐王带殿下亲赴祠堂亦未取信,直至亲眼目睹坟冢,殿下差点儿将人家狐族的祖坟挖了。”   “殿下的青丝难道就是在那时……”   “实在是令人听之动容,闻之落泪啊。”   “……”   此刻,正在古佛殿中饮茶的小殿下无端耳热。   若说殿下与先陛下有何相似之处,那便是皆喜好与古佛雨夜对坐,秉烛夜谈。古朴的神殿依旧空荡,梵钟阵阵,甚至墙上的壁画,桌上茶盏亦原封不动,只不过殿下非陛下,古佛也不是往日的古佛。   物是人非,事事休。   先天帝与前古佛最喜论经述道,法海无边,云里雾里。   而当前殿下与古佛所谈,若是被旁人听到,怕是要惊掉下巴。   “可有预兆?”   承曦目光发散,百无聊赖,似发问,又似自语。上天入地四海八荒,这几百年来,似乎只有在这里他才有片刻喘息,不必伪装无坚不摧,不必掩饰心如死灰。同样,古佛是天外天的古佛,躯壳里不为人知的深处却残留着一个名为段玉的凡人痕迹。   何为追悔莫及,何为永失我爱……同病相怜者,心照不宣。   古佛阖眸良晌,缓慢地摇了摇头。   战神殿下目光滞了滞,倒也并无更多失落。毕竟早知结局,是他痴心妄想罢了。狐族仙体玉魄,长生无疆,一旦陨落,便是烟消云散,并无转世轮回一说。即便复又降生九尾祥瑞,也不是他要找的那只小狐狸了。   “嗯。”承曦平静地眨了眨眼,目眶干涩。   “殿下明日动身?”古佛掐指推测,眸色凝重。   承曦难得戏谑,“你若是不留我,现下本该启程。”   古佛庄肃,“莫要掉以轻心,此煞天时地利,恐见血光。”   承曦下意识抿了抿平直的唇线,锋利的颌角在佛灯柔光之下,显得冷硬而孤寂,“可有神陨之兆?”他问。   “……殿下慎言。”古佛无奈。   “那不就得了。”承曦洒脱地起身,瞳仁中却似闪过片寸无望之怅。   古佛随他站起,将人送至殿外。殿下朝后随意地摆了摆手,古佛口唇翕阖,终归无言。   日复一日,白驹过隙。近年来,承曦数不清身上落下多少创伤。反正他一向独来独往,与大妖凶煞激战时如何不计后果但求自伤,无人窥见,对手几多惊诧过后一命归西,再无开口之机。只可惜,赤凤涅槃之后万象更新,无论多么血肉模糊的创痕,不日即逝。时至今日,他身上遗留的仍旧只是那九道清晰深重的雷击之烙印和丹田处的疮疤,经久不灭,历久弥新。无时无刻不摧心剜骨一般地提醒,他曾多么一意孤行不自量力,以致累及无辜,寡凫单鹄,万劫不复。   不过这一回,他还是低估了古佛所嘱。此番对峙之恶煞盘踞阴山千载,与山间生灵结了契,垂死挣扎之际孤注一掷,万物同悲,树倒根摧,山塌地陷。战神殿下身经百战,倒不至于着了道,但眼见山中精怪奔腾逃窜的惨状之时,忍不住出手护了下来。一个晃神的工夫,犯了大忌,恶煞盘踞之地岂存良善之辈?被他护下的妖孽反戈一击,创痛并不致命,但那一瞬间让小殿下生了濒死的错觉。   大起大落,浑噩无助,求而不得,片晌放肆。   于是,趁伤重恍惚之际,时隔迂久,承曦再次涉足他几次三番避之不及的故地。   承曦在山脚下遥望,荒山不荒,呈现一片繁盛欣荣之象。   从日出站到日落,殿下滚烫的眸光渐凉,周身热血斑驳凝固,狼狈不堪。   夕阳下的岔路口拐出一道面熟的人影,承曦侧身,隐匿树后。   狼妖身形高大,神情青涩。幽冥一战,承曦信守承诺,废除修为抹去记忆,饶其一命。兜兜转转,苍凌竟又回到这里。   “一群懒家伙,就会使唤人。”狼妖两手缀满物件,嘟嘟囔囔。   “待小爷神功大成,早晚一个一个把你们打趴下,看谁还敢欺负小爷。”骨子里仍是嚣张。   苍凌一路漫不经心,牢骚满腹。承曦五味杂陈,转身欲走。他刚走出几步,兀地听那狼妖抱怨,“最可恶的便是那拎着账本一丝不苟的家伙,几个铜钱还得签字画押,真是抠到家了。”   承曦如遭五雷轰顶,怔在原地,止步不前。 第79章 落荒而逃   苍凌的絮絮怨言自迈入山路的那一步起,偃旗息鼓。开玩笑,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软磨硬泡,死皮赖脸,最终英雄救美差点儿丢了小命,方才踏入山门。别说支使他做些采买,便是充当保镖打手或是小厮跑腿,他也是乐此不疲的。   究其原因,当年他不知遭何大难,醒来时便趴俯在山脚之下,丹腑空空,修为不足三成,脑中一片空茫。他只是下意识地知道家在这里,他必须回家。   可事与愿违,山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妖怪精灵,皆视他为洪水猛兽,如临大敌一般抄家伙就把他撵了出去。好在他皮糙肉厚,屡教不改,日日挖门倒洞,终于在把掉进河沟里的小兔子精捞上来、费劲巴力赶跑了过路作乱的山魈,又被打了半死才把清羽从地府逃窜的吊死鬼嘴里抢下来……之后,艰难地获得了一席容身之地。   随后,天下逐渐太平,这片荒山野岭毗邻人间,吸引了不少法术低微好吃懒做的小精小怪。苍凌修为进展神速,又不吝散财,寻到什么好玩好吃好喝的玩意统统拿出来,很快便与一众精怪打成一片,还收了好几个趁手的小弟。   可是,他的好日子在那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目中无人的小狐狸到来的那一日,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一团祥云从天而降,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年被一群仙姿绰约的男男女女前呼后拥着送到这里。   少年一脸的不耐烦,在领头的青年百般哄劝之下,勉强收下那漫山遍野的行装。苍凌后来才知,那可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不仅如此,来人七手八脚地拾掇,不多时,荒山变仙境,四周还竖起了灵韵充沛的屏障。一切就绪,依依不舍的青年被绝色少年卸磨杀驴,毫不留恋地撵走了。   彼时,苍凌光顾着惊叹,这六界之中竟有如此惊鸿落雁的美人儿,简直让人不敢直视。那些送他前来的仙童个顶个的花容月貌,尤其主事的青年更加天姿神色,然而在那少年人面前仍稍逊半筹。   此子只应天上有,缘何飘忽落九天。   狼妖被美色摄魂夺魄,呆若木鸡,他万万想不到,这落下来的居然是个煞神。   白隐玉甫一见到苍凌,愣怔不过一刹,旋即暴跳如雷,喊打喊杀,追着狼妖跑遍整座山头,差点儿把苍凌的尾巴揪下来,脑袋也拧掉当球踢。多亏清羽及时赶到,使出吃奶的劲将人拦下来,连日来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劝导。   苍凌只听到一句貌似什么,“你就当他是个死过重生的婴童,往事种种,皆不相干。”时至今日,狼妖仍弄不懂这一句是何含义,但他下意识地并不想懂。   虽死罪可免,可活罪难逃。自从这艳若桃李,心狠手辣的狐妖在此地安营扎寨作威作福,苍凌的舒坦日子就算到头了。连带着,他现在瞅那一张夺目的脸庞,也再觉不出惊艳来。奈何打又打不过,不但修为不是这狐妖的对手,还要时刻提防隔三差五就从九霄云外赶来体贴眷注关切护崽的亲眷。狼妖不禁仰天长叹,这家伙到底是不是清羽口中所说的小狐妖一枚。   好在,白隐玉即便一瞧见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不待见,但至多也就是差遣他东跑西颠,摘果除草,多干些体力活,再无其他。这小狐狸典型是个嘴硬心软,压根不会怎么折腾人的,外表套着小肚鸡肠的壳子,内里一腔天真纯粹的西瓜瓤。   况且,他又不是只折腾苍凌一个。   这不,须眉花白的老道士正被他鸡飞狗跳地追着,不住讨饶。   老爷子踉踉跄跄,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个跟头,摔得头晕眼花,干脆坐到地上耍赖,“我说狐妖大王,您就饶了我老头子吧。我跟您实话实说,咱就是个混饭吃的,人间俗称‘神棍’,糊弄糊弄那些无知妇孺尚且捉襟见肘,哪里算得出您的姻缘运势。”老道士哭天抢地,“您这不是要看我的笑话,就是要折我的寿啊。”   白隐玉也呼哧带喘地停下来,他与老头围追堵截,纯靠体力,犯不上动用法术。他大喇喇地席地而坐,动作粗犷随意不拘小节,与他那张国色天香的隽美容颜着实不符。没招儿,人家全然不在乎。老爷们的美丑也就那么回事儿,而且原本他见到的自己一直都是本来面目,只不过旁人以貌取人少见多怪而已。   “怎么会算不出?”小狐狸瞪圆了瞳仁,“你之前明明神机妙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哪里有?”老道士抓耳挠腮,“我说话都是两头堵,云山雾罩,模棱两可的啊。”   小狐狸半信半疑,“就没有真卜算出来的?”明明十世之前,一语成谶的就是你。   “话说天机不可泄露,我连天机的边儿都摸不着,何谈泄露?”老头突然灵机一动,“莫非老朽以前给您占过卦?”   小狐狸一窘,不自在地摆手,“没有,当然没有。”   “那……”老道士拉长了音调,显然不信。   白隐玉起身拍了拍屁股,意欲逃走。   “大王留步,适才老头子我仔细回想起来,好像……”   小狐狸炸毛,“没有,不曾,闻所未闻,子虚乌有!”   “欸,您慢着点儿走,”两人你追我赶的架势颠倒过来,老道士涎皮涎脸地跟着,“我虽学艺不精,但到底在人世混迹百八十年,什么幺蛾子没见过?要论世态人情卿卿我我那一套,六界当属人间最为错综复杂。相比之下,你们神妖魔鬼的路数,就浅显多了。您若是举棋不定难以取舍,老朽不才,倒是乐意参谋参谋。”   小狐狸翻白眼,“参谋什么?”   道士老神在在,“当然是那些求上门来的公子与山下秀才,哪个……”老不正经的挤眉弄眼,“哪个更与您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如何比照?”   “那可就说来话长,除去门当户对,才貌相当,性情相投,身强体壮……还有最重要的……”老道士故弄玄虚。   小狐狸恹恹,“什么?”   “哎呀,”为老不尊的神棍频频暗示,“狐妖修何道,自然要寻那精力旺盛,阳强不倒,肾阴充裕之辈……”   白隐玉侧首打量他。   老道士眉飞色舞。   小狐狸一巴掌把他推到一边,“滚!”   “欸,大王您听我说啊……”   白隐玉加快脚步,不期然与下山之人迎面撞上。   “小玉!”极其俊美的青年快步上前,“你跑哪里去了,让二哥好找。”   刻意躲避未遂者讪讪地垂首,“二哥,你怎么又来了?”   狐族二王子青釉抬手宠溺地拍他脑袋,“你个小没良心的,二哥挂念你,你别不知好歹。”   “有什么可挂念的,”少年心不在焉地随口,“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少爷,在这里土生土长了千八百年,比仙境洞府可自在多……”他后知后觉地住口,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却也收不回来。   青釉顾盼生姿的眉眼暗淡下来,肉眼可见的落寞无措。   “二哥,”小狐狸亡羊补牢,“你知道的,我打小野惯了,不会讲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越描越黑了?白隐玉懊恼地抬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扇。   青釉抬手轻挡,“做什么?”   少年瘪嘴,“我说错话,该罚。”   二王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作甚,扎我的心?”   “二哥,”小狐狸搔着脑袋上的呆毛,“我真的没怨过你,你总是放不下,咱们兄弟俩什么时候能像你和大哥那样,亲密无间,畅所欲言?”   青釉垂头丧气,“可我耿耿于心,终难释怀。”   小狐狸愁眉苦脸,“那可如何是好?”   二王子扼腕长叹。   少年不忍心,“你说,怎样才可释怀,但凡力所能及,我唯命是从还不行吗?”   “当真?”青釉可怜兮兮。   小狐狸不疑有他,拍着胸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二王子立时眸光晶亮,“你随我回去相亲即可。”   “什么?”少年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掉进这狡猾狐狸的陷阱里了。他算看明白了,自诩聪明伶俐了百年千载,一对上他这个心眼儿堪比筛子孔的二哥,他只有受制于人的份儿。   凭什么?他不服气。   “二哥,”小狐狸不接他的话,“你今日前来,大哥晓得吗?”   上一瞬还巧笑嫣然的二王子一愣,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大约,或许……”   白隐玉了然地瞅了瞅日头,“二哥大概不知,父王早上让小童送了口讯来,大哥今日提前出关。父王问我,若是有空闲的话……”   小狐狸话未说完,二王子轻盈的身影已然腾云驾雾,蹿出去老远。   “小玉,我改日再来看你。”青釉火急火燎。   “二哥慢走。”小狐狸捂嘴偷笑。   笑够了,他朝树后探头探脑的老道努了努嘴,“听够了吧,还不滚?鬼鬼祟祟地等小爷扒你的皮?”   老道士脸皮堪比城墙,“老朽非是偷听,这不是未来得及滚远,怕打扰二位叙旧,方才主动退避。”   小狐妖懒得搭理他,“那你现下可以滚了。”   “老朽遵命。”老神棍嬉皮笑脸,“大王若是因姻缘之事心烦意乱,在下……”   “去去去。”白隐玉耐心告罄。   老道士一溜烟跑出去几步,蓦地止住脚步,望着山间一处,茫然自语,“那人……”   白隐玉紧随其后,“那人,何如?”   “……真命天子……”老头巫蛊附身一般,脱口而出。   “啪!”小狐狸一巴掌响亮地拍在他的后背上,“你才要找个白头发老叟!” 第80章 虽生尤死   轰隆隆。   “快快快,瞧这架势,雷神又劈歪了。”   哗啦啦,暴雨倾盆。   “哎呦,我的仙草灵芝,这造的哪门子孽,什么时候是个头哦。”   九重天上一众仙娥侍童和老神仙掐着避水诀拔腿狂奔,热热闹闹的天宫巷道转瞬没了人影。   自打风神身陨以来,雷神暂代其职,六界上下频繁奔波,顾此失彼,常有差池。所谓风调方才雨顺,凄风则难免苦雨。小殿下在公事上御下甚是严格,明令禁止因九重天谬误波及下界生息。雷神没法子,每每出了岔子,只得祸水上引,水淹九重天。好在次数也不算太多,同僚体谅他身兼数职,小殿下亦未曾苛责。   凤栖殿中,无忧望着漫天瓢泼,突然迟钝地想起来,他替殿下养的灵兽尚在百花园中,不知有否照应。   话说,他那时也实在是病急乱投医。当时,小殿下毫无预兆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天宫一众医官束手无策,丹灵真君压箱底的灵丹不要钱似地灌下去,药石罔效。他走投无路之下寻来一窝狐狸、兔子、狸猫塞到殿下房里上蹿下跳,果不其然,徒劳无用。后来,殿下好不容易醒过来,无忧赶紧偷偷把灵兽打包送走,免得触景伤情。   他匆匆忙忙赶到百花园,一干大大小小的灵兽早已被园里的侍童带回挡风避雨的玉笼。无忧一时茫然,手中掐的诀也散了,浇了个透心凉犹自呆立。这几百年来,他总是这样,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不是他多心,自从狐族仙境归来之后,殿下一病不起……往后,便再也回不去了。天宫诸神无人察觉,面上殿下依旧端严勤勉兢兢业业,甚至因为下界平乱事事亲力亲为的关系,在天庭露面的时日日朘月减。只有身边最贴近的,知晓前因后果的内情之人方才一清二楚,殿下芯子里早已百念皆灰。   殿下从未因过往埋怨叱责过他半个字,也不曾刻意冷淡疏远。但无忧心下了然,他终究跟殿下隔了一层,大约类似于风鸣将军,他们都不再被赋予信任。   回程路上,就在这遮天蔽日的雨幕中,无忧兵荒马乱地将他家小殿下捡了回去。以至于,不曾觉察到背后幽暗之处,阴戾窥伺的目光。   承曦浑身似要烧起来一般滚烫,无忧晓得,这是反噬来袭的前兆。自神魔决战之前,小殿下强行将剥落的金丹容纳回到体内,便落下了反噬的恶果。这反噬每每来势汹汹,痛入血髓,近年来渐趋频繁,愈演愈烈。从最初的月余偶发,到如今受伤、废寝忘食、心魂震荡,时至今日时常无缘无故触发。其实,小殿下如今状况,业已不便东征西讨,屡屡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然则,外人无从探查,洞悉底细者,无有立场阻拦。   况且,如何拦得住?   无忧除了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以外,别无他法。   当初丹灵真君早有预见,特地于九重天之外寻得一方集日月精粹于咫尺之间的空灵之处,设为禁地。四面八方悉数镶嵌寒玉修葺妥当,仓禀充足,专做闭关休养所用。是以,承曦于下界回返之时,如遇反噬来袭,则会径直前往,避开天宫形形色色,人多眼杂。   因而,无忧过往也仅仅是揣测, 第一回 直面殿下苦痛,小侍童心疼得眼泪噼里啪啦止不住。他慌里慌张地将承曦搀扶回到凤栖殿,置于寒冰床之上。   承曦意识模糊中,眉头紧锁,被咬出道道血痕的双唇之间溢出窒闷的低喘。这是痛到怎样极致,才能令天雷加身一声不吭的小殿下难掩呻吟。层出不穷的冷汗甫一涔出,便被火烫的皮肤蒸腾为一缕缕的白烟,附着在羽睫、寒毛、发丝的缝隙中,黏稠到让人几欲窒息。   无忧原地打转,束手无策。当年丹灵真君就曾经断言,反噬之苦,好比附骨之疽,无可救药,痛不欲生。   他只能徒劳地打来热水,替殿下擦拭更衣,做些肖似凡间聊胜于无,杯水车薪之事。   三天三夜,无忧虽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矩,也深知殿下尚需煎熬不短的时长,但眼睁睁瞧着殿下痛苦磋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让小侍童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无忧心神不宁,慌手慌脚,端着一捧雨后甘露走进来时见到承曦神清气爽地端坐寒玉榻上,从容不迫地归息吐纳……孩子第一反应是,他眼花幻视。无忧使劲揉了揉双眸,揉得眼珠子通红,再望过去,依然如故。孩子第二反应,莫非是回光返照???!!!   “殿下!”无忧一声痛呼,“噗通”一声抢跪下去。   承曦被他闹得不得不中断打坐,张开双眸。   “殿下,您,您……”无忧眼眶中的泪珠直打转。   承曦嫌弃地蹙眉。   无忧缓过点儿神来,困惑道:“您,您没事儿了?”   承曦面无波澜,但小侍童无端觉得自家主子心情罕见地不错。   “无妨。”承曦淡声。   “唉,”无忧一个劲地拍着胸脯,“殿下,您可吓死我了。”   承曦不以为然,语调却轻且快地吐槽,“出息。”   无忧疑神疑鬼,“殿下,您这趟下凡,莫非遇到了什么……稀奇之事?”他本意是要说,难道偶遇良人,铁树开花?又觉自己痴人说梦想多了,到底没敢造次。   承曦沉吟未语,无忧观其神态又不似介怀,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孩子抓耳挠腮地猴急。   承曦兀地说起不相干之事,“无忧,你去寻些莲子草来。”   无忧愕然,“莲子草?”   “是。”   “好,我这就去。”无忧习惯了对殿下言听计从,行至门边,实在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殿下要莲子草作何用处?”   下一瞬,无忧再次怀疑自己眼瞎耳残,他竟然恍惚听到小殿下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继而见到那张千秋万载寒铁冷面上漾出一分似喜似怅又似久愿得偿般的欣幸笑意。   “染发。”承曦留下两个字,复又阖眸。任无忧骇然惊诧,瞠目结舌,再无半句阐释。   几日之后,无忧已然手法娴熟,能够很快地从一大簇莲子草的茎梗中榨取墨色汁液,辅以松叶、青铜白皮、枣根白皮等药材,计入油脂熬煮凝练,得出醇厚乌黑的染发膏油。今日,他只需再替小殿下补染额边鬓角几许顽固的霜色,洗去多余浮脂,便可大功告成。从背后轻挽殿下一瀑墨发,无忧禁不住又没出息地掉下金豆子来。   工序繁复,三番五次,主仆二人心照不宣,未掺杂任何法术,一捧油膏一瓢清水缓慢地功德圆满。然而,反噬消褪,青丝归来……无忧左等右等,没了下文。   “难道我猜差了,非是红鸾星动?”无忧站在值守的风鸣身旁,垂头丧气。   风鸣不敢苟同,“殿下若是肯移情……”他随手指了指,“这各门各路的守卫,至少省下一半来。”   自打六界分而治之卓有成效以来,天宫森严门禁本是略有松弛,谁知却被想入非非的花痴之辈钻了空子,趁天宫宴会之机,频频混入三山五岳四海九州的仙府中仰慕小殿下,企图投机取巧投怀送抱者,厚颜无耻,胆大妄为,防不胜防。   没法子,风鸣将军不得不整肃门户,加派人手,防意如城,草木皆兵。   无忧挠得头秃,“若非遭逢桃花,殿下哪来的闲情逸致捯饬他那银丝鬓发?”   风鸣直肠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无忧瞪眼,“殿下无不美之姿,白发也好,青丝也罢,皆美。”   风鸣白他一目,懒得掰扯,他就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到底……”   “去去去,”风鸣不耐,“有本事找殿下问去,在这儿杯弓蛇影有何益处?”   无忧炸毛,“废话,我要是敢问,还有你什么事儿?”   将军无奈,“你在这里吵得我头疼,赶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好不好?”   无忧赖皮,“天宫哪条律法规束,凤栖殿侍童不可立于此处,我就不走,你奈我何?”   风鸣被他烦的没招,“行了行了,近期殿下行踪我留意着些,你快些回去吧。”   无忧挑眉,“有消息立马告知我。”   将军敷衍摆手,“嗯。”   不多日,风鸣将军火急火燎地冲进凤栖殿,将无忧拎出来,急赤白脸耳语几句。   无忧眨眼,呆愣片刻,旋即眼眸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下意识摇头,“无稽之谈,殿下影迹岂容泄露?”   风鸣笃定,“若他根本无意掩藏……”   无忧双眸发烫,“当真否?”   将军微颤,“当是差不离。”   无忧吸着鼻子,哽咽难言,“那,那可真是……呜呜,贼老天,终于,开……眼了。”   是日午后,白隐玉举着适才习得的半张笔墨,对着日头,孤芳自赏,心情甚好。   “咔嚓”一声巨响,结界被戳了个窟窿,“啪嗒”落下一物,直直砸在院中,入土三分。   院中三人面面相觑须臾,齐齐围了过去。结界上空,俩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   “这是……”狼妖搓着双手,垂涎欲滴,“山鸡?”   清羽无语扶额,偷瞄小狐狸。   白隐玉瞥了一眼,随意道,“正好,烧水,炖了。” 第81章 不要就扔了吧   “不会真炖吧?”无忧一只手扯着风鸣将军的袖子直摇晃,另一只手虚捂着双眼,从指缝中探头探脑。   风鸣眼瞅着山间一众小妖在苍凌的招呼下,热热闹闹地架上大铁锅,一整锅的山泉水烧得咕嘟咕嘟冒泡。   落毛的凤凰被狼妖倒拎起来打量。   “放肆!”将军怒不可遏,一掌抬至半空,灵力即将劈下之际,被同伴拦了下来。   无忧余光睨着站在院子角落里的绝美少年,眼巴巴地,“等等,再等等。”   好不容易寻了个时机,殿下与西海万年蚌精鏖战数日,精疲力乏,反噬之初赶往禁地。他二人胆大包天,大逆不道,趁人之危将人掳了下来。   靠小殿下主动出击,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这一出苦肉计,岂可半途而废,他就不信了,小狐狸真就铁石心肠,无动于衷,见死不救……“诶诶诶,慢着,快慢着……住手!”俩人连滚带爬地冲破结界,无忧大呼小叫,风鸣面黑如炭,差点儿来不及在小殿下被秃噜毛下锅之前将其本体抢下来。   “何方妖孽?”苍凌手中一空,疾步上前,将一干人等护在身后。   风鸣狠狠瞪了无忧一眼,“馊主意。”   “问你俩呢,”狼妖急性子,“你们怎么进来的,意欲何为?要讨饭好好说,抢人餐食是何道理?”   将军咬牙切齿,“讨饭?餐食?”   “怎么,还不承认,你手里的山鸡是我们捡到的。”   风鸣暴怒,“瞎了你的狗眼!”   苍凌毫不示弱,“你才有眼无珠,小爷乃如假包换的狼王。”   眼见再不阻拦双方就要动手,无忧欲哭无泪,“误会,误会……大家稍安勿躁。”他扭头看过去,角落中的少年压根没了人影。   无忧大失所望,强撑着机灵劲儿,撇开苍凌,转而与他身后貌似好说话的清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番软磨硬泡,终于为小殿下求了个登堂入室的千载之机。   无忧将复原神体的殿下安顿至山间茅屋简陋的床榻之上,不顾环境寒酸破败,硬着头皮生拉硬拽,扯着风鸣一溜烟地遁逃。   风鸣将军忧心如焚,“怎可枉顾殿下安危?一旦出了什么岔子,谁负担得起?”   无忧苦口婆心,“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时候就得心狠一点。”   “好歹也要等殿下病愈才好。”   “病愈,然后呢,磨磨唧唧磨磨蹭蹭,还是再如行尸走肉一般潦草度日?”   风鸣眸光暗了暗,半晌,“可殿下遭反噬之苦……”   无忧恨铁不成钢,“苦肉计,苦肉计,不苦不痛的,何以为计?”   风鸣:“……如若事与愿违?”   无忧破釜沉舟,“那就等扔出来,咱们再捡。”   山顶崖边,小狐狸背对山麓而坐,两腿垂在万丈悬崖之上,晃啊晃的。他仰首望着天边繁星,百无聊赖,索然无味。好似上辈子经历的种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被他强行驱逐。时过境迁,他早已翻篇,无谓烦恼。   清羽顺着山道爬上来,盘膝坐在他身侧。   小狐狸扭过头,撇了撇嘴,“你就多余管他们。”   清羽淡淡地笑,“我们小玉可是还对人家放心不下?”   小狐狸像被踩了尾巴一般,“没有,不可能,他是哪根葱哪颗蒜,我早就忘干净了,骗人是小狗。”   清羽侧首,“哦~~~”   白隐玉唇舌干巴巴地,张开又阖上。   清羽逗他,“那如若只是个不相干的重伤之人,我管上一管,也算多余吗?”   “重……”少年蓦地住口,转过头去,“随你。”   清羽轻轻叹了一息,伸手胡噜着少年倔强又柔软的发顶,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他们家小玉,年纪轻轻,历尽沧桑坎坷,初心不改,率真坦荡……只是,心底破碎残缺的那一个角落,能否重圆?   承曦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浑身乏力,头晕脑胀。他平复良久,方才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心下蓦地一凉。   “哐当”一下,门被人从外踹开,狼妖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药碗,口中还叼着汤匙。见到承曦坐在床沿边,苍凌愣了一下,随即将手中物件一股脑撂到桌子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喏,这几日的汤药、餐食所耗银两,你瞅瞅,没有异议的话,结下账。”   承曦伸手接过来,半晌未答话。   狼妖不屑,“怎么,没银子?那你就画个押好了,我好交差。”   “与何人交差?”   “关你屁事,少啰嗦。”   承曦接过狼妖耳朵上别着的炭条,大笔一挥,递了过去。狼妖随随便便握在手里,扭头就走,他莫名其妙地对这人生不出好感来。天杀的小狐妖,就会欺负他来伺候人。   承曦起身,肺腑的灼痛导致动作缓慢,举步维艰。他踱至桌旁坐下,仔仔细细端详面前的粗茶淡饭,那一晚黑黢黢的药汤散发着阵阵辛辣。承曦忍着不适,一口一口将上神之躯无需的一菜一粟食进腹中,一粒米也不曾剩下。缓了片晌,又仰头饮尽汤药,口中残留一片苦楚酸涩。   承曦在这间逼仄的陋室中休养数日,不再有人打扰。   待略微康复,他等不及推开房门,一缕清光当头罩下,正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承曦走出院子,顺着门前小路漫无目的地散步,赶巧碰到清羽捧着簸箕摘果子路过。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期而遇,感慨万千。   清羽刚要俯身行大礼,承曦上前拦下。   “殿下贵体可安?”清羽客气地问候。   “多谢姑娘。”承曦点了点头。   两人都不是个话多的,尤其清羽,在得知战神殿下真实身份之后,甚难平常以待。承曦察觉出她的拘谨,“我随意走走,姑娘自便。”   清羽福了福,转身走出去两步,又回头,朝一个方向望过去片刻。   承曦静待。   清羽最终未再多嘴,低头离开。但眼中矛盾与尴尬,小殿下看到了。   承曦往同样的位置远眺,那是白隐玉的院子,他认得。踟蹰良久,他还是迈开步子,朝那曾经熟悉的山间院落走去。   身体未曾完全恢复,五感尚顿,承曦也收敛着修为,权当自己是个凡人。因而,走至院外,他方迟钝地发觉,院中有一人坐在石桌旁。那人显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透过院墙栅栏,刻意投过敌意满满的视线逡巡两轮,又在承曦推开虚掩的院门之前,利落地起身进屋,留给他一个傲娇又不待见的背影。   不多时,房中谈话声渐趋明晰。   “来来来,我瞧瞧。”一个清亮的嗓音说话,“你这写的什么啊,跟虫子爬似的。我早说了让北岳的崇明神君来教习你的琴棋书画,那小神君俊美无俦才华横溢,论美貌,”他蓦地提高声调,“绝不输给九重天上的某些道貌岸人之辈。只不过人家素来低调,深居简出,家教端方,与咱们狐族简直天造地设,天作之合。我三顾茅庐,小神君才勉强应允,你忍心辜负二哥我的一片苦心不成?”   熟悉的少年音透着不虞,“起开,还我。习字作画而已,你牵扯些什么有的没的。我的启蒙先生还坐在这里呢,你便出言不逊,这就是咱们狐族的家教?”   青釉被他抢白地讪讪,“愚弟顽劣,吾心甚焦,一时情急,请先生莫怪。”   年轻的书生赶紧起身还礼,一双眼眸被两位玉貌仙姿的公子晃得也不知道看向哪里好。“岂敢,岂敢,在下一届布衣,得公子高抬,属实才德有所不及,您说的是。”   “你看,先生也认同,”青釉理直气壮,“我明日便将那崇明神君请来,孰高孰低,相宜与否,试过方知。”   “有什么好试的?”小狐狸气哼哼,“你都说了,我这顽劣不堪的性子,再把那勉为其难的神君气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你……”二王子先气得吹胡子瞪眼。   “先生请,”小狐狸吐舌头再气他二哥,“咱们继续。”   青釉气够了,眼珠子一转,走过去贴近门边,朝着院门的方向,声音洪亮,“离得这样远,哪里习得精髓?先生莫要拘谨,您尝试握着小玉的手授艺试试……”   小狐狸惊得一步跳开,刚要开口打断,青釉转头,食指点在唇上,凶得剜他一眼。不关你事,给我老实呆着。   转瞬之后,门外传来离去的沉重脚步声。   青釉冷哼,“怂。”   白隐玉横他一刀,“要你多管闲事。”   “狗咬吕洞宾,”二王子怒目,“你不会是心软了吧?”   “懒得理你,”小狐狸无语,“先生,有劳。”   懵懵懂懂的先生伸出手来,二王子倏地抢过去,“算了,算了,男男授受不亲,我弟弟尚未婚配,不合适,不合适。”   小狐狸气急败坏,“苏青釉,你有完没完?”   “我……”   “咚咚咚”有人去而复返,轻敲门扇。   “来者何人?”二王子阴阳怪气。   “……承曦。”   “所为何事?”   小殿下肃声,“……自荐。” 第82章 忍字诀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打小就是神童,颇见过些世面,很受十里八村景仰的林秀才莫名觉得瘆得慌。   他抬眼偷瞄,屋内其余三人,各有各的丰神隽秀,皆是他做梦都幻画不出的天神之姿。   刚刚进来这位,俊美如九天神祇……不,他打小饱读的诗书画册上描述的神姿仙貌怕是都不足以刻画其十之一二,可美则美矣,气势也太强悍了些,不仅强悍且悲凉,一副死了老婆的架势。   寻他来教习书画的小公子亦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但性子活泼平易,甚是令人亲近。哪像这位似的,甫一走进,方圆十里的气息仿佛都凝固了一般,他视线虽未往自己这边落,但林秀才不由自主地手脚麻木,腿肚子转筋,忍不住就想要下跪,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好在,之前进来的白衣公子挡到他们身前,直面来人,不客气地嗤声,“阁下是哪位,自的哪门子‘荐’?”二王子咬字铿锵,讽刺之意溢于言表。自打当年偷带胞弟出门惹祸之后,他便被狐王惩罚禁足,加上狐族上下避世索居,这几千年来,上下交游礼尚往来基本仅靠大王子一人。是以,他装作认不出小殿下,顺理成章。若是承曦亮明身份,自然面上不好做得太过,那他提前抢白的这一句就算赚到了。   承曦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顿了顿,目光低垂,“……在下自荐讲授书画。”   苏青釉愕然,若不是这天上有地下无的壳子该是没有被冒充的可能,他都要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万人之上天界之主素来以杀伐果决著称的战神殿下了。   他原本都做好了准备皮笑肉不笑地拜见殿下,这是闹的哪一出,图什么?   不管图什么,也晚了!   二王子回头,视线特地从白隐玉面上划过,未做停留,朝林秀才道,“这位先生可是意欲请辞?”   林秀才:“……”如此养眼且酬劳丰厚的清闲营生,可遇而不可求,他巴不得长长久久,何来请辞一说。可眼前这位爷明摆着是来撬行的,他何德何能,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人家叫板……   “先生!”二王子提高了音调,嫌弃地觑着不住打颤的凡人,眼刀横扫。   林秀才脑袋低至胸前,战战兢兢,“未,未有。”   苏青釉对着承曦挑眉,“听到了?舍弟书法丹青之道由这位秀色可餐的书生教授。你,”他不客气地指了指,“来迟了。”   承曦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一处,沉默以对,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二王子冷笑两声,侧开半步,将身后少年让出半边身子来。白隐玉垂着脑袋在纸张上写写画画,置身事外,压根没打算搭理他们任何一个。   奈何有人不放过他,苏青釉打定了主意要让承曦难堪,他径直问,“小玉,难道是你对先生不满?”   自打认祖归宗以来,白隐玉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适应,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无聊且幼稚之人。   他给了自己二哥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不曾。”   承曦目色怔然,眼睛舍不得眨一下。苏青釉倏地踏回那半步,又将自家弟弟挡了个严严实实。   “听到了?”   “什么?”   “先生乐意教,舍弟甘愿学。阁下无缘无故蹦出来自荐,是否有些自以为是,不知所谓。”   这话讲的,无异于直白地打脸。按传闻所述,小殿下什么脾气,即便不翻脸至少也该拂袖而去。就连白隐玉也以为,承曦大概忍到了极限。毕竟,过往数千载,敢与其造次者,没一个有好下场。   自己以往是有多不自量力,竟然在人家面前没轻没重地蹦跶,最终只是被奚落挖苦几句,落个自生自灭的下场……貌似不冤枉。   小狐狸无声地自嘲,笔下一滞,一大团墨汁晕开来去,本就鬼画符一般的水墨笔触,更没眼看了。   在苏青釉的咄咄逼视之下,承曦阖了一下眼眸,似乎是要将适才短暂一瞥牢牢锁在眼底,刻在心上。   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只是习惯性地硬撑,眼帘的颤动出卖了一切。他好似一个在一望无际的干涸沙漠中孤独地跋涉了太久太久的旅人,经历过绝望之后,只剩下没有尽头的无望,却在心死多年之后,猝不及防地邂逅兜兜转转求而不得的绿洲。这一刻,说不清心中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顾不上会不会渴死,甚至只敢用目光去描摹绿洲的轮廓而踟蹰不前,生怕贸然一触,却是黄粱梦醒,万劫不复。   承曦复又睁开眼眸,“我适才在门外听说,孰高孰低,相宜与否,试过方知。”   苏青釉鄙夷,“偷窥探听非君子所为,做了便做了,还要说出来,阁下的面皮也忒厚了点吧?”   承曦攥紧拳心,坦荡承认,“在下行止无度,多有冒犯。”   “既然知错,那便请自觉些离开,省得我撵你。”二王子不留情面,“还赖在这儿作甚?难不成你以为我会给自家弟弟招一个品行不端的家伙为尊为师?”   承曦玉面涨红,“在下……”   “够了!”少年啪地一下摔了狼毫,“我乏了,不是读书习字的那块料,到此为止。”   承曦瞳仁一颤,仅有的光亮黯了黯。他,缓慢地转身。   “慢着,”苏青釉端量着自己这不争气的弟弟,阴恻恻地,“既然来都来了,……”白隐玉再要开口,被他恶狠狠地瞪视堵了回去。   差不离得了。   你个没出息的玩意,我替谁出气呢?   没必要,过去了,不在乎。   那你就把嘴闭上!   双方视线针锋相对,小狐狸一扭头,败下阵来。   苏青釉皮笑肉不笑地继续,“来都来了,是骡子是马不妨拉出来溜溜。”   承曦面色泛青,“好。”   “二位,谁先来?”二王子大手一挥,将战神殿下与凡间秀才一视同仁。   林秀才慌忙摆手,“随意,随意。”   小殿下默许。   苏青釉嗤笑,“那便一同好了。”   于是,在下界一座不起眼的山头谷地中的一座小居中,狭长古旧的书案同侧并排站着两个执笔之人。这一幕若是被丹灵真君见到,老神君大约会先气得吐血,然后立即把这些个目无法纪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家伙抓起来,扔进炼丹炉里,烧得灰都不剩。   九天之上,文武神官日日跪拜,六界之中,魑魅魍魉闻之色变的小殿下居然被迫卖艺,如此糟践,天理难容,引下天雷亦不为过。   然而,承曦本人只是在最初慢了半刻,随后亲手铺开宣纸,研磨执笔,一派冷静。   苏青釉瞅着便来气,手中扯着的少年不情不愿地挣动令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要玩你自己玩,我不奉陪。”白隐玉气鼓鼓地低嗔。   他二哥冷冷地,“一身伤痕,半死不活的日子,你忘得够快的。”   承曦捏着笔杆的手狠狠地攥了攥。   小狐狸反驳,“冤有头债有主,与他无关。”   “无关?”二王子被他气笑了,“那你就权当看戏好了。”   白隐玉无奈至极,打又打不过,走又走不了,他真是拿这个疯胚没法子。论宠他,苏青釉认第二,大抵无人敢认第一。在狐族仙境疗伤的那些时日里,但凡他意念动了一下,就没有二哥找不来献宝的玩意,比老来幼子失而复得的狐王狐后还要将他视如珍宝。在他决意离开之时,苏青釉也是最为抵死不愿拼命阻拦,实在无计可施,又事无巨细替他打点,差点儿搬空半座狐山的那一个。   因而,恣意妄为无拘无束惯了的小狐狸,在二哥面前,也心甘情愿扮演言听计从的弟弟。何况,他若是执意逃离,苏青釉八成会直接一手定身术下来,他修为不及,打也打不过,徒劳挣扎。   “吾等……”被忽略的存在弱弱地问道,“该如何下笔?”   二王子眼白向上,“听闻这山上前两日落下一只掉毛的山鸡,本公子最号这一口,可惜是只不知染了什么怪病的瘟鸡,中看不中吃。不如,”他抬手指着对面两人,“二位就给我再画一只这野禽,聊以慰藉好了。”   “怎么?画不出?”   “不不,能画,能画。”林秀才收敛面上难色,目不斜视,略一思索,匆忙落笔。   承曦些许恍惚,随即从容挽起衣袖,大开大阖,款款勾勒。   不多时,走笔龙蛇,两幅画成。   苏青釉踱步至林秀才身侧,打眼一瞅,虽是白纸黑墨稍显寡淡了一些,但纸上飞禽头颅高昂尾羽分明,称得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二王子煞有介事地点评,“先生果然高技……只不过,先前那一只瘟鸡病歪歪的,没这份精气神,先生过于粉饰,失了本真。”   林秀才满头大汗,“在下才疏学浅,献丑了。”   “非也,”二王子大度,“是我未描绘清楚。”   “是在下愚钝。”   “先生过谦。”   “……”   二人水磨了数个来回,将旁人晾足了,二王子方才屈尊降贵,两只手指鄙弃地拎起另一张画纸。   半面虚影中,凤凰展翅,羽翼丰满,虚影呵护之下,一只雪白团子一般的小狐狸,捧着鸡腿憨态可掬。寥寥几笔,虚实结合,主次分明,丹青之精妙,意态之传神,堪称神来之笔。   苏青釉方一看清,咬牙切齿。他尚未发作,一阵响动,房门被小狐狸一掌推得歪掉半边,少年大步流星,望然而去。 第83章 贪心不足   承曦回到陋室,在桌边坐下。下界俗世,昼夜更替,很快日头落山,一片幽暗寂静。山中的暮夜,非比天宫那般刻意鸦雀无声,窗外传来阵阵蛙叫虫鸣,给这一汪宁静的暮色染上些许生机。   小殿下独坐桌畔,脑海中似万马奔腾,又似空洞一片。过往百年千载,他独守着没有尽头的绝望,无谓妄想。陡然柳暗花明,他又近乡情怯,不敢去揣测重逢时的场景。   因而他罕见地畏首畏尾,踟蹰不前。   直到被动迈出这一步,现实给了他半颗毒药半颗糖。   小狐狸看似依旧没心没肺恣意跳脱,他摒弃仙族身份回归下界自由自在,他多了血脉至亲呵护疼爱,甚而接纳了曾经的刻骨仇敌。对于自己的冒然闯入,也未曾展露半分失态与在意。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承曦心里庆幸之余又空落落的,逼他不得不直面残酷的事实……他不该出现。   可他舍不得,放不下。向来严于律己至苛刻之度的小殿下,亦有失控。认命无望之时,一丝一毫的奢求皆为痴心妄想。一朝夙梦成真,私以为哪怕两两相忘亦如愿以偿。可他再一次高估了自己,经年痴念,一旦近在咫尺,让他如何放得开手。   唯有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一夜枯坐,心中尚有谜团未解,一幅应景取巧的丹青而已,何至于戳了马蜂窝?并且,当年他明明亲自确认过,狐族如何偷梁换柱?   思虑万千,转瞬天明。   白隐玉午间跑出去,直奔山谷深处的桃林。这一片灼灼鲜果,是桃花精姐姐留下的,最初他不敢涉足。后来,时日长了,连那招人厌烦的狼妖在眼皮子底下蹦跶也再激不起他半分情绪之后,他也便隔三差五前来帮清羽收果子,洗干净,酿酒。   他问过清羽,“不恨吗?”   “恨啊,”清羽坦诚,“可恨又有何用?”她指着远处被指使得团团转的小狼崽子,“他曾造下杀孽,也曾舍命护吾等平安顺遂。恩恩怨怨,算不清楚。婆婆曾说过,忘了好,一忘解千愁。”   可婆婆却忘了传授他们,如何遗忘,好难啊。   “别揪了,”清羽在走神的小狐狸手上拍了一下,“都揪秃了,明年寸草不生,喝西北风去啊?”   小狐狸哼哼唧唧,“怎么会,又忘了小爷家财万贯?”   清羽好笑地怼他,“你有钱财是你的,是你忘了谁定下的规矩,这山中不收好吃懒做食白饭的?小精小怪都要自力更生,谁向你借银子可以,白纸黑字,到时候得欠债还钱。”   白隐玉蔫蔫地,“打发无聊日子而已,何必当真。”   清羽叫板,“不必当真?那你先拿串北海珍珠来给大家分一分。”   一动真格的,小狐狸的抠门本性立马显现,“那些玩意儿又不是我挣来的,岂可随意败坏。”   清羽眉眼弯弯,“既然门儿清,还置什么气?”   “哪有置气?”   “没耍脾气,让人家空等半晌。”清羽朝桃林外努了努嘴。   二王子探头探脑,巴望了好半天。   小狐狸恃宠而骄,“他多管闲事,自找的。”   “好了,”清羽哄他,“你二哥都快要把家里搬空了,一股脑地塞给你。作妖作仙不都得凭良心,拿人家的手短,你差不多得了。”   白隐玉小声嘀咕,“谁稀罕。”   “你不稀罕,吾等不可忘恩负义。若无灵脉支撑,这山头岂会如今日这般安宁祥和,山中精怪皆受沐浴,延年益寿。”   清羽伸手指点了点他脑门,“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见清羽懂事地从侧边离开,苏青釉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又在距离自家弟弟几步之遥处停步。   “咳,”他抬手指着空荡荡的树梢,“这花开得甚好。”   小狐狸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二王子如释重负,“你个小没良心的,吓死我了。”   白隐玉瘪嘴,“切,堂堂狐族二王子,不是号称浑身是胆,无所畏惧?”   苏青釉黝黑晶亮的眸子兀地闪过须臾暗淡,“年少无知,无知方才无畏。”   小狐狸知他记起了什么,他只哭过那一回,哭得天崩地裂惨绝人寰,把狐王狐后两个哥哥都吓到了。   “你现下也不老。”白隐玉转移话题。   “嗯,”苏青釉点头,“只比你老上一点点。”   少年斜睨他,“所以就理直气壮地欺负我?”   二王子举起双手,“我可冤枉死了,我有多宠溺你,日月可鉴。”   白隐玉不以为然地翻白眼。   苏青釉凑近过来,“再说了,也不能全赖我。谁知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画什么不好,他竟然,竟然……”二王子气得狠狠薅下一把枯枝来。   “还不是你让他画的。”   “我只让他画山鸡,谁知他如此谄媚。”   谄媚?白隐玉无法将这个词与承曦联系到一处,他大脑空了一瞬。   “我错了还不行吗?”二王子软下来,“我是既气又忧。”   气什么不用问,“何忧之有?”   苏青釉打量着他,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你不撵人,不会是……不会是……”   他初见承曦,嘴上虽不待见,但心底无法否认,即便那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小殿下,光凭其神姿气度也足以睥睨六界众生。他的宝贝弟弟乃万年不遇的九尾灵狐,也只有承曦这般神中翘楚,方才配得上。   可往事种种,小狐狸被伤过一回,彼时他未来得及守护,如今,岂容重蹈覆辙?然则,世间万事万物,他皆不放在眼中,唯有“情爱”二字,剪不断理还乱。倘若白隐玉心甘情愿,他这个做哥哥的又如何狠得下心来棒打鸳鸯?   他二哥向来心直口快,这幅吞吞吐吐的样子,白隐玉着实瞧得有趣。   “不会如何?”小狐狸吐了吐舌头,“念念不忘?执迷不悟?”   苏青釉忧心忡忡,“不是吗?”   白隐玉云淡风轻,“我没那么贱。”   “……”二王子追问,“那你为何不赶他离开。”   “你未给我机会。”   “少来,我未到之前,他都登堂入室好些时日了。”   “哪个吃里扒外的通风报讯?”小狐狸冷哼,“要不是有人拦着,他早就进锅里了。”   “呵,哈哈哈哈哈。”二王子捂嘴乐。这一段他倒是听苍凌绘声绘色地复述过,非是扯谎敷衍他。   “二哥。”小狐狸突然正正经经喊他,两人都有些微不自然。   苏青釉应声,“在,你说。”   “不必非得鸡飞狗跳地撕破脸,”小狐狸笑了笑,“我又非是怨妇,没必要,不体面。”   “可我就是瞧他不顺眼。”   “那我就把他撵走,不碍你的眼。”   “当真?”   “当然。”小狐狸歪脑袋,“我只把他当做战神殿下,不待见归不待见,也没必要得罪,平白给父王母后招惹是非。”   小狐狸这几句话讲的,二王子倒是立时放下了忧虑。自家弟弟什么脾性,这些年也摸清楚了,他但凡有一丝旧情难忘,绝说不出这样的话。可他放心归放心,旋即又觉得心酸心疼。   “招惹便招惹,”二王子大言不惭,“什么陛下殿下,咱不怕他。”   小狐狸失笑,“我招惹他作甚,无聊。有那闲情逸致,不如招惹些靠谱的桃花。”   苏青釉欣喜,“开窍了?”   白隐玉故作思索,“你之前提到那个貌美的小神君叫什么来着?”   二王子差点儿喜极而泣,他执着为小弟搜寻相亲对象多年,终于要拨云见日了。   “崇明神君!”苏青釉转头就跑,“我现下就亲自去请他。”   跑出去两步,他又陡然驻足,回头确认道,“你会处理那家伙的,是吧?”   小狐狸扶额,无奈地挥了挥手,“定不负兄长所托,无需挂碍。”   白隐玉之所以如此笃定,三分在自身,七分靠推度。承曦那样的性子,今日数般刁难欺辱忍下来,实属不易。他是个聪慧警醒的,有些事不言自明。乍逢旧识死而复生,就算是小殿下也难免失了分寸,怀抱着些微遗憾愧悔,一时冲动做些出格的事出来,情有可原。   但那人一向理得明拎得清,冲动过后,得失取舍心下自有衡量。弄不好,已然想明白,无谓拖延,早早悄然离去亦未可知。   一场闹剧,折腾大半日,小狐狸也乏了。早早沐浴上床,一夜无梦。   第二日,他起的不早不晚,在房中磨蹭了一会儿方才出门。甫一推门,方想起这木门昨日被他暴力推得苟延残喘,一夜过后,怎地复旧如初?   他心下一凛,再往院中望去……一人长身玉立,如镇守一方的神像一般,站得稳稳当当。   白隐玉怔了片刻,若说心下无有波澜,那纯属自欺欺人。但实话实说,心潮澎湃,也不至于。毕竟过去太久,他早已算不清今夕何夕。再汹涌崩腾的情绪,也经不起岁月摧磨。何况,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欣然往事。   他只觉头疼,现下钻回去显然来不及了。昨日人多嘴杂,他可以默不作声。但如此这般单独面对面,小狐妖白隐玉可以视若无睹,但狐族三王子不可任性妄为。他虽名义上身陨魂消,但到底实实在在立在这里。   少年默叹一息,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给殿下请安,殿下别来无恙。” 第84章 别来无恙(上)   “殿下,别来无恙。”   白隐玉这一礼,承曦来不及拦下。他从日暮初升便站在这里,脑海里预演了无数句开口之言,却在见到人的一刹那,失语了。   承曦下意识抬手,又仓促放下,“别来无恙。”   白隐玉起身,“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承曦:“……”   少年礼貌而疏离,他即便早有准备,亦心如刀割。   承曦从怀中掏出一袋纹银,“这是……欠下的账。”怀中另一本账册,他没舍得一并拿出来。   白隐玉大方地伸手接过,隔着锦布,指尖未有半分接触。   “殿下还有吩咐?”   “……无有。”   “在下失陪,您请自便。”   “好。”   小狐狸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院子,直奔山下。有些话不必说透,有些事无须做绝。以小殿下的悟性,未尽之言,自当领悟。   他漫无目的地溜达,许久未曾下山寻乐子。即至镇子入口,方才想起未戴帷帽。他如今这幅样貌,看在自己眼中习以为常,最初他也不觉在意,直到凡至人间屡屡引起围观,寸步难行,他才不得不每每低沿遮貌过闹市,渐渐便失了兴致。   他猛地转身,猝不及防,以至于隔着半里之距遥遥跟在他身后之人,毫无预兆地露了行迹。   白隐玉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骤然转了回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疾步往前走,心下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路过镇子口的一趟集市,无视挨挨挤挤凑到他身边之人,直奔卖面具的摊子,随手抓了一个套在脸上。走出去几步远,脑海中无端记起多年前那人初次入世的窘境。他实在忍不住回首,远远瞥见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拢的身影同样驻足在面具摊子前。   少年一阵烦懑,健步流星穿街而过,不期然就被尽头一家茶馆的揽客小厮拦了一下。   “客官留步,今日有新鲜的本子听,进来喝壶茶吧。”小厮热情地招揽,有闲钱买个面具罩在脸上消遣的公子哥,大多是闲人,正是目标。   “没空。”白隐玉见到这地方更闹心了,拔腿就走。   “今日说的是九天战神的新本子。”   “……”   “十里八乡独一份,别处听不到。”   “……”   “据说那战神殿下风华正茂英武不凡,惹下一屁股桃花债。”   “!!!”   “客官您这边请,这是小店的茶水单子,您看看。咱们家的龙井那都是跟皇帝老儿的贡品出自一片林子,物超所值,童叟无欺。”   “这……”小二苦着脸,“点一杯去火清茶,可是要与不相干的人拼桌的,公子您……”   白隐玉作势起身,一串铜钱是他挥霍的极限。   “慢着慢着,今儿人少,您捧个人场,小的麻溜儿给您倒茶去。”   小二颠颠地端着茶碗跑回来,刚搁到白隐玉面前,便又急匆匆地冲向门口。   “这位客官您里边请。”   “您别不进啊。”   “您这面上的物件倒是与适才的客人异曲同工,可是这镇子里近日来流行的花样?”   “客官……”   “得嘞,您自便。”小二偷摸将打赏揣进兜里,不禁暗自嘀咕。今日真是开了眼了,大摇大摆坐进来的公子抠抠搜搜,这在大门口干立着的,反倒出手大方。得了,没处说理去。   辰时刚过,说书先生慢条斯理地上台,醒木一敲,徐徐道来。这早午的场子看客稀稀疏疏,正好拿来考究新本子。   “话说……”老先生摇头晃脑,“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魔决战已成旧黄历,老朽说腻了,各位想必也早已听得耳朵生茧。今日起,咱就重整旗鼓,来唠一唠这九重天上战神殿下的逸闻趣事。”   【作者有话说】   日更有点儿匆忙,今日字数不足,明天继续。 第85章 别来无恙(下)   “今日咱们就来唠唠战神殿下的逸闻趣事。”   “好!”底下有人吆喝,“早就该换了,谁爱听那些个打打杀杀的。”   “就是,战神殿下的画像我日日摆在府中参拜,招财进宝,管用着呢。”   “何止招财进宝,还旺桃花呢,不知有多少闺阁少女将战神殿下当做月老来拜。”   “月老就免了吧。”说书先生笑嘻嘻地捻着胡子,“据说那正值当打之年的小殿下近千百年来,洁身自好,不沾风月,愣是将上天入地四海五岳的美貌仙子都得罪了个遍。”   “起先,便是继任东海龙王的掌上明珠颜夕公主。话说这颜夕公主真龙之姿,绝顶容色,在百花宴上对战神殿下一见倾心。东海龙王因着之前的顾虑,有意向天庭示好,自然极力促成。公主自己甚至放出话来,即便不做天后,便是天妃也绝无怨言。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美人儿如此委曲求全,是个男人就无法抵挡。战神殿下若是再摆架子,属实有些不识好歹。俗话说,最难辜负美人恩,这位兄台,你说是也不是?”刚刚落座的年轻人故作风雅,抬起茶盏,朝白隐玉眨了眨眼。   小狐狸把自己的茶碗推至一边,脑袋也扭过去,将人晾在那里。幸好面上覆着面具,不至于太难看。献殷勤之人讨了个无趣,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这个不解风情之人远之又远。   “唉,谁说不是呢。”老先生接言,“咱们这位堪称榆木疙瘩的小殿下不仅将人拒之门外,还做主把颜夕公主赐婚于一东海武将。你说打不打脸,气不气人?”   “这东海的脸面是被打得啪啪作响啊。”   “龙王没被气得翘辫子也算命大。”   “可惜了,好好一个美貌公主。”   “这事我也听说了,绝对有迹可循。”旁边站起一商人打扮的男子,“早先祖上在东海经商走船,本是风调雨顺,莫名就有那么十年八载,日日狂风大作,骇浪惊涛。最初,祖上还试图请道士作法驱邪。那道士也是个有本事的,算出此乃上界之怒祸及下方,根本管不起。祖上没法子,便换了营生,迁居至此。后来才听传闻讲,那几年祸乱正是由着公主的婚事,龙王与天庭又杠上了。”   “这东海真是世世代代不消停。”   “大概是与天宫八字不合吧。”   “也怪战神殿下,娶了那公主不就化干戈为玉帛,一劳永逸。”   “谁说不是呢,多个妃子算什么,咱们那年近古稀的老皇帝还后宫佳丽三千呢。听京里来人讲,上个月皇帝老儿刚纳了一批二八年华的鲜嫩秀女。”   “嘘!”说书先生赶紧制止,“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咱们还是往下细数小殿下的风流韵事。说起来,无论是世代鼎盛的神府还是苦修得道的真仙,无不擅于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眼见着东海碰了这么大一个硬钉子,那些仰慕小殿下的痴男怨女晓得正路走不通,不得不八仙过海,更出奇招,闹出不少幺蛾子。其中,又以月宫的玉兔仙子最为胆大妄为。”   “月宫不是住着嫦娥吗,怎么又冒出个玉兔仙子?”   “年少无知了吧,那嫦娥都几万岁高龄了,跟小殿下差出好几轮的辈分呢。”   “得了得了,”有人不乐意,“听先生讲还是听你们说?”   老先生娓娓道来,“这玉兔仙子不过嫦娥座下一得宠仙娥,按理说,与小殿下隔着云泥之别。但架不住人家生得花容月貌,据说极为肖似年轻时的嫦娥,在天宫那样登基森严之地,也不乏高门神官青睐追逐。嫦娥本打算替她寻一门高嫁的婚事,谁知那小妮子竟然心比天高,把主意打到了战神殿下的头上。原本也只是痴心妄想,多年来并无机会面见殿下。适逢丹灵真君寿辰,殿下难得给面子露了个脸。那玉兔仙子随嫦娥赴会,仗着自己千娇百媚婀娜多姿,主动献舞一曲。曲中,舞至主位案前,鬼迷心窍胆大包天,趁抛媚眼之机,擅自取了殿下面前酒杯,顺势倒下去,意欲上演一出贵妃醉酒……”   “啧啧啧,又是美人投怀送抱,小殿下艳福不浅。”   “这玉兔仙子如此鲁莽行事,定是仗着自己美貌非凡,妄想一步登天。”   “谁不想,就算不得明媒正娶,哪怕与殿下春宵一度也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就是,若是鸿运当头,有幸留下子嗣,岂不立时母凭子贵,什么嫦娥、公主,皆不必放在眼里。”   “神仙也如此俗不可耐?”   “神仙又如何,往回数几辈子,弄不好也和你我一样,不过人间蝼蚁。一朝飞升,哪个不盼着有多高爬多高?”   “那她得逞了吗?”   “必然没有,先生开头不是讲了,殿下不沾风月。”   “先生,是吗?”   老先生点了点头,“那玉兔仙子还不等动作,就被殿下身边侍童一脚踹飞了出去,狼狈得没脸见人,从那之后再未出过月宫半步。”   “唉,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小殿下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东海公主瞧不上,玉姿芳容的仙子也不要,这战神殿下莫不是个六根清净,意欲成佛的?”   先生故弄玄虚,“何止这两桩,凡此种种前赴后继,不胜枚举。后来,天宫渐渐传出揣测,说小殿下若不是情有所钟爱而不得,那弄不好就是……”先生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有人未听出弦外之音。   “这都听不出来,当然是……”前桌一猥琐男子嗤嗤贱笑。   “啊?不会吧?”   “先生,是那个意思吗?”   说书先生老神在在,“所谓难言之……”   “啪!”小狐狸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他还来不及开口骂人,只见茶馆棚顶交错的一道细梁突然从中断裂,一下子砸过来,正落在最前方无人就坐的茶案上。噼里啪啦,杯碟狼藉,碎裂的瓷片迸溅,吓得刚刚还口若悬河的老先生一骨碌钻到了桌子下边。   一阵人仰马翻,虽无伤者,也无人再有兴致留下。   白隐玉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随着奔逃的人群离开。他环顾一圈,门前已没了人影。   他百无聊赖地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挑了间像样的点心铺子,买了几包荷花酥。又路过布料庄子,一边看着价码咋舌一边扯了几尺最好的料子,给虎头虎脑的三岁娃娃裁衣裳用。   难得下山一趟,他准备串门去。   自打他回到下界,也过去几百年了。以前不觉得难过的日子,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岁月中显得格外漫长。他最开始仍打算按部就班地卖酒度日,也算有个长久的营生维持。可总要带着帷帽面罩遮遮掩掩,显得鬼鬼祟祟,不得信任,自然也生意寥寥。后来,他干脆就扔给了苍凌,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   可余生漫长,总要寻些趣事来做。于是,他又开始就近琢磨人间六道轮回。彼时,他之前打过交道的凡人早已作古,难免令人心酸唏嘘。他循着转世的魂魄兜兜转转,倒也颇有趣味。   最先遇到的便是那坑蒙拐骗,一辈子大概只不幸言中过一回的臭道士。这人辗转十世,做过赌徒,当过贼,偷鸡摸狗翻过墙头,也落草为寇下过大狱,总之生生世世都是个不靠谱的。好巧不巧,这一世刚好投生于此地,再次混成个不着四六的神棍。小狐狸穷极无聊,将他带回山里管吃管喝,美其名曰为民除害。隔三差五便磨着那道士算一卦,皆是捕风捉影胡诌八扯,无一例外。   时至今日,他终于相信,有些事,大约便只是巧合而已。   时移世易,哪来的藕断丝连。   就譬如适才听书的茶馆,几经变迁,早已不是当年的景象。那一代传一代的说书先生,非是转世轮回,但实打实的血脉相承,又怎样?还不是信口开河,为了哗众取宠,越来越不像样!   小狐狸心烦气躁,需得逗孩子乐一乐,洗洗遭了污浊的耳朵。   他拎着一干物件,快步往镇子边上的私塾走。那里的私塾先生姓柳,取了镇里首富马家的姑娘,在隔壁开了个书画铺子,堪称琴瑟和鸣的夫妻档。他偶然邂逅之初,也曾骇然惊诧,这人世间的缘分着实说不清道不明。   “老板娘,”白隐玉拐进铺子高喊,“把我干儿子抱出来瞧瞧。”   马姑娘闻声从后院转了出来,“小声些,刚睡下。这小魔头恁地生龙活虎,可熬死个亲娘。”熟稔的泼辣口吻,听着心里舒坦。   小狐狸放下东西,大咧咧地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清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可比刚才那碗茶爽口得多。   他一抹袖子,“我说给我抱回去玩几日,你还舍不得呢。”   马姑娘睨他,“你一个形单影只的小伙子抱个孩子回去,成何体统,以后还娶不娶媳妇了?”   “你管我,我才不在乎呢。”   “小玉来了。”门外传来招呼声,正是那柳先生下学归来。   白隐玉抿了抿唇,心下琢磨,来的不巧,赶上休沐半日,又得瞧这夫妻二人甜煞旁人。   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未起身回话,老板娘先一步上前,“砰”地一声,将自家夫君大力关在门外。 第86章 王八配绿豆   这夫妻之间的矛盾纠纷,外人甚难插嘴,何况他一个虽活了上千年但无家无室,在外人看来完全懵懂无知的少年。   不过这马姑娘,不,是柳夫人,小狐狸总也改不过称呼,对方也大大咧咧不在乎。这姑娘心直口快,又与白隐玉一见如故,拿他当弟弟交往,亦不避讳。三言两语絮絮叨叨,就把那点儿糟心事儿抖露了个干净。   说白了,就是婆媳矛盾。柳家没有婆婆,却有个比婆婆还要难缠的大姑子。   姐弟俩年幼失父丧母,多年相依为命,那柳大姐早些年吃尽苦头,也做了些不正当的营生,才将弟弟拉扯大,且读书成才。   二人成亲前,马家瞧不上这样身家贫寒鄙陋的亲家,着实闹得很凶。但无奈独女寻死觅活铁了心,也只得妥协退让。   这一段与许多许多年之前何其相似,白隐玉心知肚明。但他每每还是喜欢听马姑娘唠叨,就像是在提醒他,某些久远的过往实实在在发生过,非是他天马行空的梦境。   婚后,新妇与娘家堵着气,往来寡淡。但大姑子住得近,隔三差五总要串门。这位柳家大姐是个大包大揽坐不住的,也不是很看得上大小姐作风的弟媳妇,总免不了多管闲事指手画脚。一个饱读诗书的娇小姐,一个市井磨盘滚打的老姑娘,即便互相理解迁就,总有磕磕绊绊的时候。那柳小哥左右为难,试图刀切豆腐两面光,经常受些夹板气。   这一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大姑子嫌弟媳将自家外甥养的过于矜贵,不抗摔打,趁店里生意忙,自己做主带出去游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了肚子。   “我也不是无理取闹,小孩子染病,算不上什么大事,”马姑娘义愤填膺,“我受不得的是他每次都站在家姐一边,不是数落我不体谅,便是让我忍一忍,就没有一回是向着我的。”   少年苦恼地搔着后脑勺,不熟练地宽慰,“说不准,他在家姐那一边也是同样替你讲话的。”   “所以啊,他里外不是人,活该!”   白隐玉:“……”   “他们姐弟二人患难相依着长大,吃了不少苦,这些我都知晓,用不着他老和尚念咒一般,每回都要再啰啰嗦嗦。”   白隐玉:“……”   “我也不是嫌弃大姐的生意不体面,我只是觉得她操劳了大半辈子,想让她早点享福,也正经寻个过日子的男子,生个娃娃。他倒好,怀疑我要把人推出去。”   白隐玉:“……”   “总之,只要将我与家姐摆在一处,他总是厚此薄彼,次次我都是被舍弃的一个。而我呢,为了他,父母亲眷乃至性命都可以不要。每每思及此,我就是郁愤难平,心中不平不甘。”   白隐玉:“……”   “那你为何执意嫁他,至今无悔。”   “……这人若是个没良心没担当的,我也不会要。”   白隐玉:“……”   小夫妻没有隔夜仇,马姑娘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心中憋闷,说说唠唠也便散了,不记恨。白隐玉安静地听着,午后又与睡醒的奶娃娃玩了一会儿,把自己买来的面具送他戏耍,待晚饭前便告辞了。   回程的路上,他捡着荒凉的偏僻小路缓缓前行,步子比下山时慢了不少也沉了不少 。走出未有多远,身后的脚步声也不再遮遮掩掩。   他虽走得慢,但一步未停,也没打算回头。   行至半山腰正遇到被打发来寻他的狼妖。   苍凌上来就扯他袖子,“你二哥来了,还带着一个长得溜光水滑跟他差不多好看的小神君。来了有一阵子,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你快些随我回去。”   白隐玉侧身躲开,止步不前。他是真没心思应付,可日前是他主动妥协,眼下若是逃避,他二哥的面子如何安放。况且,他或许高估了自己,也该尝试认认真真地相看个靠谱的人,而不是找山下的秀才来装模作样欲盖弥彰。   在狼妖的叠声催促下,他加快了脚步。刚爬上半坡,狼妖回头,“那人怎么还赖着不走?”   白隐玉目不斜视,“该走时自然会走。”   狼妖哼了一声,嫌他磨叽,撂下一句,自己先行快步跑了回去。   “你二哥让你去桃林,他说那里鸟语花香,乃幽会谈心的胜地。”   “哎呦,哪里滚过来的石头不开眼,摔死小爷了。”   等小狐狸吭哧吭哧走至桃林边,那二人正正好转悠一圈,迎了出来。   “小玉,过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苏青釉寒暄牵线之词方出半句,只见他身侧那位俊朗不凡的小神君蓦地面泛春色,几乎是丢了魂魄一般莽莽撞撞地直奔着他跑过来。   小狐狸懵了,二王子也始料未及。自家弟弟虽说艳冠六界无出其右,但这崇明神君怎么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高门仙脉,不至于如此轻浮吧?苏青釉试图阻拦,然而慢了半步。不禁心下不虞,此般见色猴急,实非良配也,看来还得继续为小玉物色稳重踏实之辈。品性最为紧要,什么出身、容貌,倒可以放宽些。   他正琢磨着,崇明神君已然从白隐玉身畔掠过,未做片刻停留,甚至目光也未分出半寸来。   狐族哥俩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直到那小神君仓促追逐的脚步倏忽停驻,随后传来惊喜又伴着些许委屈的少年音,“殿下,您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我去过凤栖殿多少回,一再扑空。居然在这里偶遇,您说这算不算千里姻缘一线牵?”   苏青釉乍然火起,回头瞪着白隐玉,“他没走?”   小狐狸讪讪,“就走了。”   “他们俩怎么回事?”   白隐玉心道,我如何知晓?大概好巧不巧,这小神君也是那画本子里写的思慕殿下的莺莺燕燕之一吧。不过,眼下他可不敢触二哥的霉头,不然苏青釉发作起来,弄不好这半边山头不保。   “或是旧相识吧。”   “没听他提过。”   “爱慕而不得,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自然不会主动提及。”   二王子沉吟片刻,方才理解白隐玉话中之意。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远处崇明神君的背影,怒火中烧,“什么东西!既然心有所属,在我表明来意之时,就该辞拒。妄图脚踏两条船,美的他!”   “一条他也没踏上呢。”小狐狸吐槽,“无谓与此般虚伪之辈置气,让他们自己掰扯去。掰扯清楚了,一同离开,不正合心意。省得咱们浪费唇舌,也不必得罪人,何乐而不为。”   白隐玉一顿巧舌,将二王子讲得愣怔,待他再要开口反驳,小狐狸直接上手拖人。   “走走走,人家久别重逢风花雪月,咱们非礼勿视。我那窖子里还藏了几坛百年桃花酿,今日便取出来孝敬二哥。”   “不是说没了吗?你竟然私藏。”苏青釉眸子霎时大亮,随着小狐狸往桃林深处走,“欸,不对啊,就这么便宜了他们?”他频频回头,身侧的小狐狸却梗着脖子向前,余光都不往回瞥一下。   “王八配绿豆,都不是什么好鸟,正适合!”小狐狸语意凉凉。   “也对。”二王子恨恨点头。   “他们,都……都瞎了眼,长得人模狗样的,眼神,不,不好。”三坛桃花酿下肚,苏青釉舌头打结,“我们小玉……多,多,多好,他们……配,配不上。乖,乖宝贝儿,莫急……二哥……定为你寻个,风,风华绝代,天下无双的,什么,嗝儿……战神,什么……神君,咱都不要!”   “好好好,都不要。”少年酒意上头,面泛红潮,语态娇憨,但细细端详开来,眸中蕴着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并无醉意。也是,这酒他喝了千八百年了,早已不是最初的三杯倒。   苏青釉的酒量也不差,只是贪杯,几乎将地窖里的珍藏搜刮一空,喝得醉眼朦胧。白隐玉将人就近安置在桃林深处的木屋里,通知了他大哥来将人领回去。把醉鬼收拾妥当,小狐狸立马开溜,他实在不愿意再被念叨。   有些事他自以为放得下,有些人他夸下海口忘得掉……原来不过是天各一方时的自欺欺人。   一股强烈的自厌自弃席卷而来,又不得不勉强压下。   暮色四合,夜风习习,一路从桃林踱步而出,酒气散去些许。   远处斑驳的树影之后,伫立着不动如山的身影,他刻意视而不见。   循着山路往回走,渐渐听到喧闹声。今日大约是个人间的什么节日,苍凌带着山间一众精怪崽子不示休憩,正在他院子外的空地上嬉闹。   “客人呢?”白隐玉问。   狼妖一琢磨,能被称为客人的到底是哪位。   “早走了,哭着走的,梨花带雨,跟个小娘们似的。”   “哦。”小狐狸神色恹恹。   “小玉,跟我们一起玩吧。”又一窝刚化人形的小兔子跟他没大没小。   白隐玉悻悻然,“玩什么玩,都什么时辰了……”他随意一觑,旋即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猛虎下山一般扑过去,气急败坏将小兔子手中的物件抢了过来。   果然……   小狐狸恨不能原地消失,心口绷着的弦断了。 第87章 我装的   山间小院中,白衣少年怒目而立,仔细看过去,整个身子隐隐发颤。   “这是怎么了?”苍凌见小狐狸双目通红,七窍生烟,赶忙把小兔子精们围起来,“你们闯什么祸了?”   被抢了物件的小兔子茫然地看看自己空了的双手,又往白隐玉手中瞧,既理直气壮又委屈巴巴地,“你屋子里的玩意不是任由拿取的吗?怎么又不给玩了?”   “就是,”兔子弟弟磕磕绊绊,“小玉哥哥……哥哥,最,最大方。我我我我,我上回拿了……书房里的纸笔出来画……画王八,你不是还还还还……夸我画得好?”   “还有长衫,你柜子里的长衫我们拿来唱猴戏,你不是也送我们了吗?”   “还有烛台。”   “还有戏本子。”   “还有草编的蚂蚱。”   “……”   小狐狸涨紫了面颊,“那些物件也不在……”他蓦地闭嘴,羞愤欲死。   苍凌看出些端倪,“你们这帮整日里弄鬼掉猴的兔崽子,到底从哪里掏出的这把……”   “住口!”白隐玉一声爆喝打断了狼妖的话,“去去去去,都赶紧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狼妖狐疑地上下打量,在小狐狸恨不得吃人的眼刀威慑下,胡噜着小兔子们一哄而散。   夜幕低垂下的山间空地,乍然从喧闹化为一片寂静。   今夜月明星稀,柔和的月光洒落树冠,又不堪重负似的播散下来,笼罩在树下的人影之上。小殿下的轮廓被月色勾勒得朦胧氤氲,那些与生俱来的独属于战神的杀伐之气收敛殆尽,则更显得对面直奔他而去的那人气急败坏,凶神恶煞。   少年以拎着菜刀般的气势往前走,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个影影绰绰岿然不动的身影倏地转身。   “站住!”白隐玉咬牙切齿,“你给我站住!”   高大的背影一顿,随即被少年手中掷出的物件正中后心口。山崩地裂而巍然屹立的脊背,被砸了微微晃了晃。   承曦僵立须臾,转过来,俯身拾起了掉落在地面上的凤羽摇扇。他垂敛着眉目,略有些不知所措,过了片刻,从怀中取出帕子,仔细地拂拭其上沾染的尘土。   见他行径,小狐狸更气了。   “擦什么擦?”少年大踏步走过来,连珠炮似的,“扔掉的玩意儿还擦什么?我之前打扫床榻的扫帚没了,我看这东西也差不多,就拿来当扫帚用,正合适。如今脏了破了不要了,听到了吗?”   承曦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帕子收起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攥紧了。几息之后,抬起头来。   这大约是他重逢后第一回 与之近距离面对面地对视,小殿下目光怔然,不忍描摹。少年的确今非昔比,但也没有多少不同,他直直望向少年赤红的眸子,一时失语。   白隐玉一巴掌将承曦手中扇子扫落在地,“我说什么你到底听懂了没有,我不是刻意留下,更不是舍不得扔掉,刚好用得上而已,跟锅碗瓢盆没什么不同。我一向会过日子,不用白不用!”   承曦点头,“听到了。”   少年气得呼呼喘着粗气。   承曦羽睫微动,“听懂了。”   “听懂还不走?”小狐狸急赤白脸,“我忍了你这么久,就以为我没脾气吗?我哪有那么大方,我这个人最记仇了。我之前不发作,不过因着你战神殿下的身份。狐族待我不薄,我无以为报,至少不要给他们惹来麻烦。”他深重地喘息,“兔子急了还咬人,你日日在我眼前晃悠,是要作甚?非逼我撕破脸不可吗?咱们又没有什么值得叙旧的情分,我不翻旧账不破口骂人业已仁至义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不是顶好的吗?”   为何一定要出现?为何非要看到我扒着个破烂物件放在床头,丢人现眼?   白隐玉吼得七窍生烟,扭头就走,又气不过转回来,往地上的凤羽扇面狠狠踩了又踩,口中怨愤,“碍眼的东西!”复又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咣咣”两声,将院门和房门撞得七扭八歪。   被一顿责备数落的小殿下独自站在潺潺月色之下,经年漂浮不定不知归处的心绪却久违地沉了下来。那些话,虽令他心如刀割,但也总好过之前的疏离与漠视。他拾起让小狐狸糟蹋得面目全非的羽扇,端量许久,最终指尖火起,焚烧殆尽。   往事不可追,污损之物,徒留难堪,不要也罢。   承曦转身,不意外地与远处默然注视之人视线交汇。   空寂静谧的山顶,两位风姿卓绝的公子对面而立,徐徐晚风吹拂衣摆,恰似一幅妙笔丹青。   狐族大王子苏青瓷冉冉一拜,“吾家二子年幼无知,对殿下大不敬之罪法理难容,望殿下看在狐族久居六界之外不通世故的份上,宽大为怀网开一面。臣定当带回去好生教诲,若有再犯,则严惩不贷。”   承曦颔首,“大王子言重了。”   苏青瓷起身,垂手侧立。他二弟可以装疯卖傻,揣着明白装糊涂,他那小弟弟或许还有资格我行我素以下犯上……但他不可以,面子上的敷衍还是要做一做的。   “殿下若无旁的吩咐,臣先行告退。”苏青瓷说着,便退后两步。   “请……留步。”承曦开口。   苏青瓷止步,不卑不亢,“殿下请讲。”   小殿下拱手执礼,“承曦有一事不明,可否请阁下解惑?”这一动作与自称,极其不合礼数。但承曦做得坦然,苏青瓷也受得并无惶恐。既然殿下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他也不介意将有些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请殿下恕狐族欺瞒之罪。”苏青瓷以退为进。   承曦摇头,“算不得欺瞒。”   这几日,他反复回溯过往被他尘封于记忆中,从不敢细究的那一段画面。狐王带他前去的祠堂,的确供奉了狐族三王子的牌位,彼时,他满怀质疑,因为牌位上刻着的是小玉族谱中的原名。而狐王由始至终,对他说的也都是,“吾王幺儿身陨,狐族再无三王子。”就因为这一句,他掩耳盗铃异想天开,抱紧一线奢望,大约那人只是过惯了下界逍遥的日子,无意回归原位而已。可随后,狐王径直将他带往埋葬狐族世代陨落仙魂的宗陵,狠狠掐死了他无谓的妄想。   那一方坟墓,简朴且庄肃。甫一靠近,承曦便如疯了一般,几乎要将那抔黄土整个掀翻起来。埋于其下的千真万确是他熟稔无比的气息,万无一失,全无侥幸。   承曦阖眸,待那般酸涩慢慢隐去,他哑声,“当年,我确认过……”   苏青瓷了然,“……若不是为此,父王母后断不会应允舍弟隐姓埋名之求。小玉那孩子看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实则心思敏感聪慧,思虑他人多过自己。”   承曦无言以对,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溢出难掩的痛色。   大王子视若无睹,话已至此,没道理说一半留一半,“他口口声声说自己野惯了,怠于礼教,不喜束缚。其实狐族本性洒脱散漫,族内并无多少规矩方圆,何况舍弟命数多舛,自父王母后至阖族亲眷,疼惜宠溺尚且来不及,哪里忍心对其严苛分毫。”   苏青瓷颇为无礼地直视承曦,小殿下喉结颤动,“……他……”   苏青瓷:“原身已毁,魂无所归。”   怪不得当日之画……   苏青瓷:“狐之非狐,何以为家……”   承曦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苏青瓷告退,走出去很远,遥遥问了一句,“殿下,既往不追的话,您自认可是舍弟良配?”   承曦深重地喘息,“……吾愿不遗余力。”   苏青瓷未回首,许久,山间飘来一语,“九天至尊,终是身不由己,望殿下高抬贵手。”   深秋风寒,山间尤甚。承曦茕然孑立,整夜未移。   翌日清晨,白隐玉起身,当他推开复又坚固的房门的一瞬间,心里着实说不清楚这种五味杂陈的感受。   在果然看到院门之外孤单屹立的身影之时,一股深重的无力之感蔓延全身。   他几步走了出去,站在承曦对面。   “你……”小殿下仓促张口。   “你别说,听我讲。”少年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地,“想必你也猜到了,我昨日是扯了谎。那扇子是我留下的,我留个念想。”   承曦眉心微动。   小狐狸压根不看他,自顾自地,“你不必多思多虑,谁还没个念旧的心思?当初婆婆送我的种子、爬山虎大叔编织的发饰、给小兔子做的玩具……总之,我留下的物件甚多,也并未妥善存放,都是随意散在房间里。那帮兔崽子来我房里搜刮惯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若是仍然心存介意,反而不会存留。”   他身侧的手指要将衣襟搅碎了,怎么就掰扯不清楚,越说越没底气似的?   “你听到没有?”   小殿下回应,“听到了。”   “听到什么?”   承曦,“……旧物损毁,要不要再做几把?”   白隐玉骇然抬首,对上承曦一本正经的表情,他怀疑自己不仅脑子乱了,耳朵也不好使。他仰首端详片晌,明明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眉宇间并无多少差异。   此人这些年是吃错药了,还是真的被换了芯子?昨日急赤白脸,今朝苦口婆心,他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不该是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吗?重点在哪都不该在扇子上吧?   “做什么?”少年冷声。   “扇子。”承曦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几根光华夺目的凤凰翎羽,握在汗湿的掌心,却没有再往前递出去。   白隐玉彻底落下脸来,“为何要做?”   小殿下,“……用作打扫,或是换些银两,皆可。”   少年负气转身,“不必。”   “等等……”承曦追上半步,“据说,今夜山下,人间七夕灯会,会,会很热闹……”   小狐狸脚步未停,使劲甩上了房门。   承曦凝望良久,静默地返回陋室。白日里,他辗转比量,试图做一个花灯。弄到一半,又觉不妥,便搁置了。   傍晚,他早早地等在院外,不多时,空地上陆陆续续人来人往起来。   “动作快着点儿,”苍凌和清羽领着一众小精怪崽子排成长龙往山下溜达,“难得带你们见见世面,迟了赶不上的不要哭鼻子。”   “殿下可是在等小玉?”清羽走过来悄声问他。   承曦身份尊崇,该知者自知,旁人也不便泄露。   承曦,“是。”   清羽默叹一息,往坡上桃林的方向指了指,“他与兄长一起。”   “多谢姑娘。”   承曦等在下山必经之路上,目睹三位白衣公子翩翩而来。苏青瓷当先略微致意,未做多言。二王子眼珠子转了转意欲出言不逊,被自家弟弟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闭口。他回首拖着白隐玉匆匆闪过,对等待之人视而不见。   小殿下滞了滞,隔着数人之距,坠行于后。他本欲便这样跟随陪伴,不做打扰。   但事与愿违,这一场灯会,终归未看上。 第88章 身不由己   从天而降的天兵落于狐族屏障之外高喊,“殿下,十万火急!”   当先三人蓦地停步,狐族王室虽深居简出,但也是六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轻重缓急自有分寸。   苏青瓷打开结界,将人放了进来。   天兵仓皇行礼,“殿下,不好了,东海水域妖孽作乱,情势危矣。”   承曦眉心轻蹙,“东海祸乱,龙王何在?”   天兵惶急,“回殿下,正是那东海龙王上奏,一众海妖叛乱,东海无力辖制。”   承曦镇定,“天将可有举措?”   传讯天兵脸顿时垮了下来,“有,有,殿下明鉴,风鸣将军得讯之后,立刻清点五千精兵下凡平乱。将军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莫要叨扰殿下。可是,可是……”他下意识往一旁瞥了瞥,苏青瓷眼神示意,是否需要回避,殿下摆了摆手。   承曦不虞,“休得吞吞吐吐,照实说。”   小天兵瑟缩一息,实话实说,“可是三日已过,将军音讯全无,断了联络,大司命卜算,东海祸患变本加厉,将军大概……凶多吉少……丹灵真君做主,令小的寻来禀告,请殿下主持大局。”   承曦面色凝重,“你且返回天庭复命,告知六界,常备不懈,防患未然。”   天兵得承曦授命,忐忑之心落回肚子里,“末将得令。”   承曦目光稍示,未作停留,“狐族亦然。”   “谢殿下警醒。”苏青瓷作礼。转瞬即逝的目光交错中,二人皆记起之前的对答。所谓尽力而为,终敌不过身不由己。   “喂,”苏青釉挥手在自家弟弟尚未回过神来的眼前晃了晃,“人家早没影了儿,山下灯会你还瞧不瞧了?”   白隐玉抿着唇线,横他一眼。   苏青瓷睨着二人,慢条斯理:“世道不太平,不凑热闹也罢。”狐族本就喜静,不知这一代怎么就出了这两个不按套路下棋的祖宗。   苏青釉耍赖,“上界成日里乌烟瘴气,关人间何事?”   大王子凉凉觑他,“你听听自己说的像话不像话?殿下与将军皆为六界安宁不顾安危身先士卒,妖祸不除,岂知其不会危害下界?且六界上下本为一体,吾族即便遁世,亦无法独善其身。唇亡齿寒的道理,莫非还要我教诲于你?”   其实,苏青釉甫一出口,便自知说错了话。他平日恣意随性惯了,却唯独在大哥面前天然矮上一截。   他讪讪地,“我也非是那个意思,还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两个,要么终日板着一张脸,经年累月地无有消遣,过得比父王还要无趣。要么……”他往自己没出息的弟弟身上指,“便是嘴硬心软,吃一堑也不知长一智。我关心则乱而已,非是不分好歹。若是有朝一日需得临危受命为天下为苍生匹马当先,我堂堂狐族二王子,难道还是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苏青瓷恚然瞟他半目,“有我在一日,还轮得到你?”   苏青釉黯然,“吾如今也为人兄长,”他朝小狐狸努了努嘴,“不急才怪。”   这一日的灯会,最终去是去了,不然大肆张罗一番,不好收场。只是,诸位各怀心事,除了没心没肺的小儿之外,草草了事。   天下本无理所应当的风平浪静,不过有人将魑魅魍魉挡在五行之外罢了。眼下的暂时平衡乃一场大战各方损兵折将之后,在战神殿下以不可抗的战力为前提的强势主导下,六界互相制衡妥协的局面。暗中波诡云谲只多不少,明面上的造次妖邪亦屡禁不住。   过往,天庭刻意淡化封锁了类似消息,以期削减随之而生的恐慌与动荡。但此番东海海妖祸乱期间,伴生龙宫水军哗变,同时各界蠢蠢欲动的势力趁虚而入,引发了连环祸事。风鸣将军及其随行天兵便是意外陷入东海内乱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幸好殿下及时赶到,方才救下深陷包围的将军与残部。之后,又马不停蹄地东征西讨,堪堪压下了借机生事的牛鬼蛇神。   这一趟内忧外患,牵涉良多,耗时颇长,待殿下一一了结平定,音信则如雨后春笋,早已真真假假传遍四海五岳,魔地鬼蜮。更有甚者,之前阻断的讯息亦被有心之人挖掘殆尽,一时间小殿下千年来特地低调压下的战绩被广为传颂,上天入地,平添谈资。   以至于,向来“孤陋寡闻”的狐族隐境亦不可免俗。   凡此诸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铺天盖地的传闻中,有人仰慕殿下战无不胜,有人忧虑天下安危系与一肩非长久安稳之计,毕竟传言中将殿下与妖孽的对战描述得绘声绘色,伤重神创亦添油加醋。还有人浑水摸鱼散播流言,战神杀戮过重,恐损神寿。   他人如何评断,无从一一得知,但白隐玉发觉,他二哥最近貌似有些异样。   “你怎么又来了?”刚将今日密封的酒坛子搬到地窖下边,小狐狸回头一瞭,苏青釉正眼巴巴地趴在窖口往下探头探脑。   “这些尚不到时候,至少要等到来年秋日方勉强可启。那边的,现下倒是足矣入口,但也差着些火候。最够芳香醇厚的乃是墙角那一排,比之前些日子百年佳酿不可同日而语,至少口齿留香。”少年边指指点点,边顺着梯子爬上来,苏青釉伸手借力,将他拉了上来。   两人顺势席地而坐,“我又不是来讨酒喝的。”二王子恋恋不舍地目睹少年回手将酒窖的盖子阖上。   “那又来作甚?”白隐玉随意盘腿,“明年便是你晋升神境的年份,届时三道天雷加身,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哥不是三令五申修炼不得懈怠,你是不是又偷跑出来的?”   “你可冤枉我了,”苏青釉不悦,“他们个个心下牵肠挂肚面上故作淡定,就派我来讨你的嫌,我招谁惹谁了?”   白隐玉白他一眼,未搭言。   苏青釉神秘兮兮地,“我听闻,东海乱局平息已有些时日,凤栖殿仍未见其踪迹。不过倒是有浮言传出,天庭近日风声鹤唳,严查蜚短流长,人人自危。亦有人猜测,战神与风鸣皆重伤,九重天这般大张旗鼓先发制人,实则无奈之下虚张声势的缓兵之计。”   白隐玉歪着脑袋,“狐族二王子何时变得跟凡间村口的长舌妇似的?”   “嘶,”苏青釉牙疼,“好你个尖酸的崽子,不识好人心。”   小狐狸哼了一声,“以往,是谁恨不得人家销声匿迹,连书阁里的正史、逸闻皆要寻出来烧了。又是谁三令五申,狐族禁言九重天上尘垢秕糠,违者罚没一年仙俸。”   苏青釉瞪眼,“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眼不见耳不听,早忘了早干净。”   “如今又不必为我着想了?”   苏青釉一脸的不自在,“日前听到些外传,闲极无聊我做了个梳理……”二王子不情不愿地承认,“若是传言皆属实,着实骇人听闻了些。六界安稳的这些年,其不是在四处灭火,便是在灭火的路上。如此看来,过得也确凿不怎么样。”   摸着心口来讲,但凡安享太平之六界生灵,皆应领情。   “况且,”苏青釉话锋一转,“谁乐意传闲话嚼舌根,我还不是瞅你见天地魂不守舍,怕你琢磨出病来。”   少年嘴硬,“我虽失本体,神魂安康,又不是尘世凡人,何来灾病?”   苏青釉揶揄,“也是,无病无灾,就是跟个陀螺似的,将旁人的活抢着干尽了,把这林子里大大小小的果子摘了个干净,若非清羽姑娘拦着,怕是刚刚栽下的秧苗也免不了遭你毒手。”   小狐狸翻脸要走,“不知所谓。”   苏青釉堵住去路,“小玉,你在怕什么?”   少年不耐烦,“哪里轮得到我来杞人忧天?我只怕明日雪骤然,压垮了我搭的葡萄架子。起开,我去寻些粗壮的树枝来。”   苏青釉无奈,“明日无雪。”   小狐狸急眼,“我说有就有!”   二王子认输,“行行行,有有有,我帮你加固葡萄架子,今晚整拾妥当,你便回去歇歇如何?在这林子里窝了多少时日了,蓬头垢面的,连个除尘术也不念,再天生丽质,也扛不住这么糟蹋,你瞅瞅你自己,哪里还有一点赏心悦目的觉悟?”   白隐玉莫名其妙,“我一山间小妖,又不是花瓶。”   二王子嘴上神神叨叨,手下笨手笨脚地净帮倒忙,几个时辰的活计,愣是忙了大半个午夜。好在白隐玉实在受不了他在耳边没完没了,事毕倒是老老实实的回了山间屋舍。   当初容礼暴力抢夺他颈项间的封印,两股强悍之力顷刻之间针锋相对,小狐狸颈项间的隐玉崩碎得四分五裂,脆弱的本体损毁殆尽,幸亏狐王狐后联手护住元神,否则定是身魂俱灭的下场。虽保住了元神长存于化形之中,但再也回不去生命初始的雪团子的模样,在亲手埋葬狐狸尸身的那一日,他哭得天昏地暗,也仅仅只是那一日而已,过了便过了。   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以一个少年的壳子度日,习惯便好。只是心绪常如无根浮萍,神魂深处长久难安,精力往往不济。狐王与狐后取了镇山之宝的安魂灯与他,夜夜深眠,滋养魂魄。   近日来,他也未觉格外心神不定,只是夙夜难寐。是夜尤甚,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直到耳畔响起清晰的脚步声,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   白隐玉一夜高枕,难得安眠。 第89章 桃花流水   饱睡彻夜,醒来竟也未觉神清气爽,这不应该啊。小狐狸歪头瞅向榻边的灯盏,无礼迁怒,“虚有其名。”   又干躺了半晌,白隐玉烦躁地吹灭安魂灯,起身在房中洗洗涮涮,走来走去,没事找事。   实在无事可做,干脆扯出账本来,独坐窗前,翻来覆去地拨弄着算盘。这有钱人的日子他过不惯,苏青釉搬来的家当他皆妥善存放,还是一串铜板一锭银子的揣着踏实。反正这山间精怪归根结底并无尘世里柴米油盐的生计烦扰,乐意修炼冀望飞升者也不会来这片地界,一群胸无大志的无名小卒,嘻嘻哈哈作伴,权当打发日复一日漫长无垠的岁月。   “啪嗒。”算盘珠子全数落下,窗前映出挺拔的人影。   小狐狸低头,又把翻至最后一页的账本倒过头来摆弄,噼里啪啦地胡乱扒拉着算盘,状似日理万机。   可账册只那么薄薄一本,总有翻尽之时。即至声歇,日头从东方升至当空高照。   “咳。”片晌,木头桩子似的身影轻咳了一声。   窗内埋头的少年嗓子眼儿跟着发痒,喉结滚动,反复吞咽压住下意识就要随之清喉咙的举动。   “东海……”没有再等多久,来人略微突兀地开口,“动荡日久。”   小狐狸愣了愣,脑袋里闪过一行,“东海如何,与我何干?”   稍许顿滞,承曦再度启齿便好似流畅了许多。   “前任龙王殒命,战后东海无主。接任者乃龙族旁支,并无根基,修为稀松,德不配位。”   闻言,小狐狸没忍住不出声地偷笑两下。战神从不背后论人是非,当面叱责者基本下场凉凉。能得殿下私下面无表情的几句点评,即便没什么好话,这龙王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此番内乱,妖兽只是引线,龙王妄图祸水东引,借机铲除异己,却遭反噬,酿成大祸。”   白隐玉在心底“哦”了一声,看来这龙王也凉了。   “……颜夕非龙王亲女。”小殿下话锋转得让人有些跟不上。   小狐狸腹诽:啧,居然直呼其名,看来对这龙宫公主颇为熟悉。他也不想一想,是谁听闻一次,便也过耳不忘。   殿下斟酌着语句,“龙王企图与天宫联姻,不顾公主早已心有所属。”   所以才赐婚的吗?小狐狸隔着窗子仰首,有些想象不出这家伙一本正经当月老的样子。   “还有……”   有什么?有些人就是不禁夸,这才讲了几句,又卡壳。   “还有……”小殿下有些难以启齿,但也只是略作踟蹰,硬着头皮,“……嫦娥喜静,月宫并无侍女,花宴献酒乃无稽之谈。”   那其余宫殿仙府呢?是否有献殷勤的仙娥童子?荷花会、赏月宴呢?小狐狸天马行空地罗列莫须有的罪状。   “北岳……”承曦继续坦白,“神君……”   小狐狸透过影影绰绰的窗户纸,似乎能够窥到那人紧锁的眉峰。   小殿下的确苦恼,比窦娥还冤,归结一句,“我着实记不得曾在哪里碰过面。”   终于交待得七七八八,虽不知有否阐释清楚,但承曦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好似经年积压在心头的尘垢倏忽开了一道天窗,即便未曾一扫灰霾,至少有一缕春晖漏进来,聊以慰藉。   他许久许久未曾一口气吐出这么长一段话来,此刻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屋内安静得反常,向来憋不住话的少年,静静地坐在窗边,一言未发。   “我……”承曦在心中默叹一息,未再打扰,“先走了。”   待脚步声远去,白隐玉起身推开窗扇,遥遥注视着比之当年已然褪去青涩全然持重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   这一霎,他迟钝地意识到,承曦是在向他解释。察觉到这一点,令他既感到新奇亦心酸。经历岁月与磨难洗礼的并不只有他一个,其实从始至终,承曦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之间也不存在误解。可即便是这样,彼此在天各一方的光阴里分别成长成熟,也看开了学乖了或是妥协了,但心被困在原地,禁锢千年,不得解脱,有什么办法?他也想健忘,想懂事儿,想潇洒大方地挥一挥手便鸳梦重圆,可有些坎儿,就是忒么地过不去。   他烦躁地扯着后脑竖起的呆毛,无力伴生着无措之感席卷而来。   小狐狸脑海里一时乱糟糟的好似也有只海妖在兴风作浪,一时又空空如也,徒留茫然。他一向不喜为难自己,干脆不琢磨了,起身出门,曳曳散散地往桃林走。行至半路,突然记起这些日子里那边值得忙活的零零散散皆被他拾掇了好几个来回,已然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他专挑着山间荒芜的小路溜溜达达,踩一路杂草,摘几朵野花,与尚未化形的精怪叽叽咕咕拌嘴逗趣,散漫着消磨着,大半天倏忽而过。   待他转回家来,于院外空地树荫下再次窥见那抹亭亭屹立的身影,面上波澜不惊,内心也渐趋平静。   “小玉哥哥,”没记性的小兔子们围在院子里和泥巴,见他走过热情地招呼,“和我们一起玩吧。”   少年没什么兴致,“我又不是小孩子。”   “切,你也没有多大。”小兔子不服。   白隐玉摸了摸自己这张欺骗性巨大的面皮,耸了耸肩,懒得解释。   “可我们不会整了,泥人的脑袋装不上,怎么办?”   小狐狸无动于衷地走进屋子里,关门前朝后挥了挥手,“找苍凌去。”   小兔子们七嘴八舌,“苍凌下山了。”   “那怎么办?”   “泥人不可以没有脑袋吗?”   “没有脑袋不就成了无头鬼,半夜爬到你床上怎么办?”   “啊?呜呜呜呜呜呜。”   “你干嘛吓唬她?”   “我没有吓唬她,是苍凌说的,不给泥人按上脑袋的话……”   “啊啊啊啊啊。”又几只小兔子叫起来。   “别说了,你快别说了。”   “唔唔唔,呸,你把泥巴捂到我的嘴上了。”   “现下怎么办?”小兔子围成一圈。   “那个人……”有眼尖胆大的朝外头指了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们去找他帮忙好不好?”   “可他看起来好凶。”   “明明很好看,跟小玉一样好看,最好看。”   “小玉不凶,就是嗓门大。”   “咔哒”一声,有人心情明显不悦地将窗户落了锁。   懵懵懂懂的小兔子压根没反应,依旧叽叽喳喳,“那个人好看归好看,就是凶。”   “再凶能凶得过无头鬼?”   “……也对。”   “那我们去问问他?”   “咳咳咳。”   “谁在咳嗽?”   “是小玉吧,脸色那么难看,大概是病了。嘘,我们小点声不要打扰他。”   刚刚锁上窗扇的少年实在不好意思即刻打开,只好任由这帮胆大包天的兔崽子们自求多福。   “喂,”无知无畏的几只小兔子精跑了出来,“你是来找小玉的吗?”   小殿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不然孩子们手舞足蹈讲话的时候,手上身上的泥点子差点儿飞溅到他的衣襟上。   “你不会说话吗?”   “是哑巴?”   承曦,“……嗯。”   “啊,真的是哑巴啊。”   “你傻吗,他都说‘嗯’了,怎么会是哑巴?”   “那我问他是不是哑巴,他‘嗯’什么?”   小殿下,“……”   “他说他是来找小玉的。”还好有机灵鬼。   “你会给泥人做脑袋吗?”   小殿下屈尊,“不会。”   “不会啊?”   “唉!”   “真的不会?”   “那算了。”   “看起来挺聪明似的,怎么说话一个字两个字地蹦,脑袋不灵光的样子。”   鞭长莫及的小狐狸捂上了耳朵,真后悔自己刚才没跳出去缝上这帮家伙的嘴巴。一会儿要是真把人惹毛了,不知再亡羊补牢还有没有用了。   小兔子失望地转身,“算了,不管他,我们自己回去琢磨去,今晚就耗在这院子里,不走了。”   “小玉撵我们怎么办?”   “才不会呢,之前扎稻草人的时候,好几个晚上,他不是也出来帮衬?”   “可得了吧,他是越帮越忙。”   “咱们自力更生,就住在他院子里了。”   “我……”身后声起,“或许可以试试。”   小兔子回头,“不会怎么试?”   殿下勉为其难,“做过花灯。”   “花灯?好厉害啊。”   “做一个我们看看。”   “等等,还是先给泥人装脑袋。”   “哦,对哦,差点忘了,快,走走走。”   承曦眼瞅着几只泥爪子争先恐后地扯在他袖角龙飞凤舞的暗纹上……   殿下眼一闭,豁出去了。   “你也是从天上来的神仙吗?”   “你背后的扇子是鸡毛做的吗?要送给小玉?”   “你也是小玉的哥哥?”   “小玉到底有几个哥哥?怎么一个比一个好看?”   “天上的神仙都好看吗?”   “不是吧,苍凌说不是,他说有的神仙歪鼻子斜眼睛,比厉鬼还丑。”   承曦,“……不是哥哥。”   “那你是谁?”   “我知道了!”   “你是狐狸哥哥送来跟小玉相亲的是吧?”   “一定是,之前哥哥带来的那一个神君就是来和小玉相亲的,你比他好看,你要加把劲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嘘,我们小点声。你别急,小玉一直咳嗽,大约是病了,不是不理你。”   小殿下,“……还有别人吗?”   “什么别人?”   承曦,“……相亲。”   “那个秀才算吗?”   “秀才才不是,他就来过几回,是教书习字的先生。后来嫌小玉实在太笨了,教不会。”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好像是没有了。”   “你到底是不是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有人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了。   小殿下手指虚虚地竖在唇边,微微点头,眸中笑意深达眼底。 第90章 好聚好散   说是给泥人按个脑袋,结果有了脑袋又要四肢,躯体全乎了还得会动会眨眼,活泛起来又得能打两套拳。好不容易将泥人从头到脚摆弄个尽兴,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门清儿的小兔子们又惦记起花灯那茬。   “是凡间那种各式各样的花灯吗?”   “上一次七夕灯会,好多好多小动物式样的花灯,我都没看够。”   “我也没看够就被拖回来了。”   “都怪苍凌。”   “不是的,是清羽姐姐说有危险。”   “才不是,是小玉说话不算数,他说带我们玩,结果一晚上不见人影。”   “欸,你别光听我们讲话啊,你到底会不会做花灯?”   “不会是吹牛的吧,泥人的脑袋就做得好丑。”   “不过你的法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泥人打拳虎虎生风。”   小殿下捻了捻指尖,觑着打磨得歪歪扭扭的木枝,“花灯……”   小兔子撒赖的爪子刚要往承曦的锦服上呼,又千钧一发止住了,“你到底会不会做嘛?”   “做一个来看看。”   “不好看没关系,我们不笑话你。”   “听说过几日人间还有元宵灯会,你做几个,我们就不用买了。”   “对对对,能省银子,小玉一定高兴。他那个人最抠门了,你给我们一人做一个,就不用一个花灯寒酸地轮着拎了。”   小殿下逞强,“好,明日的。”   “又到时辰了吗?可小玉的房里还亮着灯啊,他不会睡那么早的,我们平时在他院子彻夜玩闹也无碍。小玉抠门是抠门了些,脾气也不太好,毛病还多……”   “咣。”屋里传来硬物磕在桌子上的声音。   承曦起身,“是我乏了。”   “你到底是不是神仙?这么高的个子,身板忒差,每日到了时辰便乏。”   “小玉可是狐狸精,他要吸阳气的,你扛得住吗?”   “嘘,别把人吓跑了,不然谁给我们做花灯。”   “啊,没关系,大抵也吸不多,你身子不大好也无妨。”   “哐当”,有人一脚踢开房门,“都给我滚回家去。”   小兔子一窝蜂地逃开,还不忘回头叮嘱,“那个谁,明日早点来做花灯,不要学某人睡懒觉。”   “哎呦。”一支狼毫从屋里飞出来,直落在小兔子脑袋顶上。   “小玉,你学不会读书写字也莫要糟蹋文房四宝,这可是高价买来的,你忘了?”被偷袭的小兔子嘴碎着呢。   “你个小兔崽子,明日不要来了。”   “噜噜噜,”小兔子做鬼脸,“就你那脑子,多么健忘,明日就不记得了。”   “去去去去……”小狐狸拎着扫把气势汹汹地赶出来,慢了半步的几个兔崽子一哄而散,便只剩下陡然直面的二人,两两相望。   白隐玉:“你……”   承曦:“我……”   ……   承曦:“你……”   白隐玉:“我……”   这几日,小狐狸白日闲逛,晚上窝在房间里,自以为两耳不闻窗外事,实则院中动静,一个玩笑半点句读也没有落下。有些疙瘩,并不是他不去深想,不去触碰,便能够当做不存在,更不会自行解开。   他素来在外嘴硬,但实则对自己坦诚。那些忘不掉的过去,以及重逢后无可避免的心动和在意,他都得承认,却暂时无法面对。可总躲着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尤其不断目睹承曦小心翼翼的守候与靠近,他心里属实不好受。   那样只可远观高高在上六界瞻仰的殿下,曾因他踏入凡尘,如今又低入尘埃,他见不得,舍不得。   拖泥带水,不是他的性情。   “你……”小狐狸一肚子的话在瞥到承曦沾染尘垢的袖襟、划痕斑驳的手指以及院子角落泥人脑袋上崭新明艳却布满泥点子的凤羽摇扇之后,又憋了回去。   算了,别看了,他恨自己眼神太好。   “早点歇着。”小狐狸转身回去,今日未准备妥当,明日再谈也来得及吧。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个不留神,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花灯就挂满了整个院子。有的好似荷花,有的肖像牛角,   还有的不伦不类,也看不出个模样……殿下的手艺,一言难尽。   “小三儿,这个兔子像你。”   “不是,呜呜呜呜,我才没有那么丑呢。”   “就是你吧,昨日只有你化了形。”   “哥哥,你说,是我吗?”   承曦揉了揉额角,“她会跳。”   “花灯会自己跳?”   “啊,真的跳了,耳朵一蹦一蹦的。”   “小三儿,更像你了。”   “像你,像你,就是你。”   “别吵,别吵,你看那边的小动物都动起来了。”   “听,那匹马在叫。”   “你听错了,是旁边那只狗叫的。”   “那是狗吗?看着不太像啊。”   “不是狗是什么,他叫的是‘汪汪汪’。”   “我看有点像狼。”   “狼嚎是‘嗷呜’的声音。”   “你听过。”   “当然了,你听,多大声啊。”   “嗷呜!”院门外传来一道戏谑的配合之声。   “呀,是苍凌,苍凌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啊?”   “谁在调皮,又东施效颦,学不会便不要叫,狼嗥是谁都能学的吗?”   “不是的,你看,那个哥哥做了个会狼叫的花灯。”   “汪!”也看不出是狼是狗的小兽蹦跶地吐出一个音。   苍凌一怔,随即吹胡子瞪眼,“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们管这个叫狼?我才闭关几日,你们要翻天啊。”   “你闭关作甚,你不是下山了吗,你骗人。”   “不骗人还不得被你们搅得六根不净,我还如何修行。当谁都跟你们这些兔崽子似的,不思进取,我是做妖王的料子,岂可懈怠。欸,不对啊,怎么说起修行的事来了,我要说的是这花灯,谁做的,你吗?”   苍凌气势汹汹地一指,却发觉自己的胳膊根本抬不到应有的高度。   “你搞什么鬼?”狼妖骇然诧异。   承曦淡淡一扫,没理他。直指战神乃大不敬之姿,殿下替他免了天罚。   狼妖哪想得到这些,惊诧过后便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是何方妖孽,怎么又回来了?”自打第一回 见面,他就对这只山鸡莫名地反感。关于这一点,他曾与狐族二王子私下交流,二王子告诉他,“有些人天生不招人待见,吾亦然。因由在他身上,不赖咱们。”   承曦还未开口,小兔子们急吼吼地帮忙,“这个哥哥是来和小玉相亲的。”   承曦:“……”石头是自己搬起来的。   “他看上咱们家小玉了。”   貌似殊途同归,也算不得扯谎。   “是小玉的哥哥送来的 。”   “之前他哥哥不还送来个小神君,你说哭唧唧的不爷们的那个。”   “怎么会?”狼妖耿直,“二王子顶烦他。”   “阿嚏。”九霄云外的狐山仙境中,被羁押在洞府强制苦修的二王子猝不及防打了个大喷嚏。   “别打岔,这不狼不狗的东西到底是谁搞出来的?”   “是这个哥哥给我们做的花灯,明日带下山去闹元宵。”   “不准带。”狼妖一把扯过朝着他“汪汪”叫的东西,本打算拎到眼前瞧个清楚,谁知他手下没数,劲儿使大了,也怪那玩意恁地粗制滥造,接缝稀松,不堪一扯便散架了。   小殿下死心眼,做好的东西知道用法术增光添彩,做的时候可是全凭手工,未曾取巧。那花灯颤颤巍巍东倒西歪的,狼妖一上手,径直四分五裂,头颅躯干以及肚腑里的烛灯,齐齐分家。   “呜呜呜呜,”小三儿顿时被吓哭了,“坏了,弄坏了,你赔我们的。”   狼妖也很委屈,“这什么玩意儿啊!好好好,我赔,我赔你的,别哭了。”   “你会做吗?我们要会跳会叫的。”   “嗯嗯嗯,”狼妖冷哼一声,“指定不比有的人做得差,至少不是这种不堪一击的玩意儿。”   这几日自诩为承曦跟班的几只小兔子也鼓吹起来,“哥哥做的泥人还会打架呢。”   “打架谁不会?”狼妖不屑,“我做一只的狼王来,他敢应战吗?”   他斜睨着承曦,幼稚地挑衅。   小殿下懒得搭理。   “当然了,谁怕谁。”看眼儿的不怕乱子大,小兔子替他应答。   “好。”苍凌一个高蹿到院外的大树上,三下五除二摘了一大捧枝叶下来,又从院中石桌上取了笔墨染料。一顿倒腾,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一只算得上栩栩如生的小灰狼昂首而立。   “去。”苍凌吹了一口气,小狼双眸灼灼,仰天长啸。   小跟班回头瞅了一眼承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凝重神色。   狼妖骄矜地催促,“快些,不是怕了吧?”   承曦环视一圈,小兔子们眼巴巴的,他随手刚要一点,苍凌使坏,“就那只山鸡吧。”   承曦无所谓,他指尖轻捻,凤凰灯脱胎换骨,当空翱翔。   “哇,好看好看。”小兔子们兴奋地直拍巴掌。   狼妖不甘示弱,催动小狼飞身跃起,直奔凤凰脖颈而去。   凤凰不闪不避,凤尾一扫,将灰狼扫落在地。   “赢了,赢了,山鸡赢了。”一群小兔子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苍凌面子挂不住,集中意念操纵傀儡,企图一击即中。小狼陡然膨胀至半空,伸出爪子横拍,凤凰躲开。灰狼的影子迅速地像吹气一般膨大,拳打脚踢口咬,却始终连一根凤凰羽毛也碰不到。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声巨响,狼影猝不及防爆裂开来,枯枝碎片如刀似匕地飞散而下。已然高飞的凤凰陡然转身,展翅飞扑而下,硬碰硬地将利刃尽数挡了下来。   承曦同时起身,衣袂带起一阵罡风,将惊呆了的一众兔崽子护到羽翼之下。   片刻之后,一只,两只,三只小兔子探出脑袋来。   “哥哥,你没事吧?”   承曦缓慢地摇了摇头。   “苍凌,苍凌不会死了吧?”小兔子指着一边吓出哭腔。   “出什么事了?”听到动静的小狐狸也从房里赶了出来,快速扫视一圈,跑向委顿于地的狼妖。   “他怎么了?”白隐玉问。   承曦低声,“应当是急于破境,修为不稳,心神动荡,并无大碍。”   “都愣着干嘛,帮忙啊。”白隐玉招呼小兔子们,一起将昏迷的狼妖扶到屋里,安置下来。一番兵荒马乱过后,把兔崽子撵回家,熙熙攘攘的院子里便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白隐玉,“给他服了护心脉的丹药,该是无妨。”   承曦,“……嗯。”   小狐狸的视线颇为无语地在院中一干奇形怪状的物件中来回转了转,他敏锐地察觉到,虽不大好辨认,但若是仔仔细细地分辨,还是能够看出来,几乎常见的小动物皆在其中……除了狐狸。   白隐玉心底咯噔一下,定然是他那多嘴多舌的二哥狗拿耗子!狐山上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同时打了个喷嚏,相觑愕然。   若是已然知晓,无谓再等,他不愿徒增错意。   “明日,要去看灯吗?”他私心希望一切结束得不必过于悲凉。   承曦声哑,“……好。”   翌日傍晚,小狐狸望穿秋水,无人应邀。 第91章 金丹之殇   “这个花灯是我的。”   “我的,你昨日还说长得像我,自然得让我拎着。”   “哼,给你给你,丑八怪。”   “小玉,他骂人。”分拣花灯也能吵起来的小兔子告了一晚上的状。   白隐玉打眼一扫,止不住头疼,“花灯丑,你不丑。”   “就是,他们眼神不好使。”丑不丑的,有总比没有强。   小狐狸心烦地撵人,“去去去,一人拿一个,不准抢,不准欺负人。”   “苍凌呢,他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他去山顶闭关了,不要打扰,清羽姐姐带你们下山。”   “又闭关,他当真是要做妖王吗?”   “拉倒吧,他都不是山鸡哥哥的对手。”   “什么山鸡,是凤凰。”   “要真是凤凰,还能看上咱们小玉?”   “小玉怎么了,小玉虽是狐妖,但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狐妖。”   “小玉哥哥,你不去灯会吗?”   “我……”小狐狸心不在焉,“再说。”   有心眼多的小崽子眼珠子一转,“你是不是在等人?”   “小玉等谁?”   “小玉,你和谁一起看灯?”   “是之前的小神君,还是做花灯的哥哥?”   “当然是山鸡哥哥啦,他那么厉害,苍凌都打不过,小玉不喜欢哭唧唧的娇气公子,是不是?”   “你们管好自己,”小狐狸心浮气躁,“欸,那个,放下。”   “切,给你,一个破了的山鸡,谁稀罕。”小兔子们朝他做鬼脸,扔下凤凰花灯,随后撒腿就跑。   “嘶,兔崽子!”白隐玉没心思跟他们一般见识。   左等右等,眼瞅着夕阳西下,山下的喧闹与歌舞升平隐隐约约传来。   是走了吗?小狐狸在院门口徘徊,一时有些跋前疐后。   他摘了一朵盛开的野花,一片一片揪着花瓣,“走了,没走。走了,没走……走了。”白隐玉将光秃秃的花茎扔到地上,气愤地踩了两脚,又不知自己在气什么。   其实,他应该庆幸的,这不就是他要的结局吗?不必再绞尽脑汁说些不中听的话,伤人伤己。   他转身往回走,又蓦地停在院子当中。   不行,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想当年 就连一句像样的告别也没有,以至于疙疙瘩瘩解不开,彼此心里凭生了些不甘不舍的惦念。如今重逢一遭,即便是殊途同归,至少好聚好散,彻底放下。   他旋即转回去,提起角落里孤零零被撂下的花灯。经昨日一番折腾,物件已有些支离破碎,白日里他用浆糊勉强粘了粘,奈何手艺也就那么回事,长长的凤羽耷拉着,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之前就算不像凤凰,至少还能被误认为山鸡,眼下破破烂烂,属实囫囵个四不像。   走出去两步,他低头瞅了瞅,也太凄惨了些,瞧着不顺眼,心里不舒服。等空闲下来,再找补找补。少年考虑再三难得矫情地将物件放回原处,方才大踏步往山谷深处跑去。   小狐狸推开歪歪扭扭的篱笆栅栏,站在简陋的屋舍门口端量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这些时日,实在是委屈小殿下了。   “屋里有人吗?”他喊了一嗓子。   ……   “没有吗?”   ……   “我进来了。”   “……稍等。”小狐狸刚要推门,房内传出回应及悉悉嗦嗦的响动。不似承曦平日低磁的嗓音,白隐玉皱起眉头,但也停驻了脚步,退回到院中等候。   不多时,承曦推门而出。白隐玉抬头略微打量一番,貌似并无异常。他没出息地侧开视线,没办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殿下姿容赏心悦目,见之心跳迭起实属不可控。   “来寻我?”他问。   “嗯。”小狐狸胡乱地点了点头。   殿下闻言微微勾了勾唇角,似乎心情颇好,只是唇色淡了些,莫名地令人瞧着不舒服。   “抱歉,我迟了。”   “还早。”   “……那你为何寻来?”承曦似笑非笑,“是心急了?”   “不是。”小狐狸下意识否认,随后又仰首疑惑地端详片臾,试图探究,却窥不出什么端倪。他下意识觉得承曦今日似乎刻意松弛了些,寻常他不是会开这种玩笑逗弄人的性子。   “那是为何?”承曦耐心地追问。   小狐狸顾左右而言他,“凑热闹的孩子们皆下山去了,迟些时候,大约会错过集会。”   “适才不是说还早?”承曦今夜格外较真。   “我说错了行不行,”小狐狸有些羞恼,“你去是不去,不去我走了。”   他作势离开,疾步行至院门前,身后之人方才挽留,他说,“小玉,留步。”   小狐狸蓦地驻足,却没有回头,“这灯会……终归该瞧上一回。”缘聚缘散,有始有终。   “……嗯。”   似乎是意识到对方话中之意,承曦静默良久,脚步沉沉地迈开第一步。   “走吧。”   各自无言,白隐玉当先,承曦落后几步,不急不缓地行走于下山的羊肠小路上。   突然,山麓上空结界剧烈波动。这结界乃狐族七七四十九位长老联手布下,轻盈且坚固,常驻于此山的大小精怪身上皆落了印记,得以出入自由。外来者,除非承曦、风鸣此般神力超凡之辈,否则断难闯入。正因如此,近些年来,山间生活安稳宁静,人丁兴旺。   小狐狸仰头瞧了瞧,寻到方位,回头问承曦,“我去去就来,你要不……”   承曦,“我陪你。”   白隐玉点头,“好。”   “来者何人?”他遥声问道。   “在下天宫凤栖殿侍童,无忧是也。”一道焦急的少年音传了进来。   小狐狸转头瞥了承曦一眼,小殿下一脸无辜。   白隐玉快走几步,先转过弯去,以令牌破开一道缝隙,将无忧放了进来。   甫一见到小狐狸,无忧倏地瞪大了双眼。之前第一回 隔着幻门,又事发突然,只是惊鸿一瞥,便被震惊到了。前些日子远远打量那一遭,也未曾如此直面狐族万年一遇的美貌冲击,着实惊心动魄。但小侍童今日重任在肩无暇分神,只是本能地骇然一瞬,随即回过神来。   “无忧给……”他顿了顿,“三王子请安。”   白隐玉大咧咧地摆手,“哪来的什么三王子,我就是一小狐妖而已。”   无忧眨了眨眼,略微无措。   “你来此何事?”   无忧未见到承曦身影,心下惶急,面上却不敢表露,“我……”   “可是来寻你家殿下?”   “殿下……”无忧四处撒摸。   白隐玉也困惑地转过身子朝来路探望,“刚刚就在后边,怎么如此之慢,莫非遛弯去了?”   两人顺着白隐玉刚刚转过的岔口寻回去,承曦正垂首站在一棵树下,不知何故。   “喂,”小狐狸莫名其妙,“你家孩子找你。”   “殿下。”无忧觫觫地唤了一声,旋即飞奔过去。   承曦抬头,深不见底的眸光一闪,无忧当即止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殿下面色不虞。   “是,”小侍童老老实实,“无忧行止失度,请殿下责罚。”   “你们天上就是规矩多,”白隐玉替他解围,“人家着急忙慌地前来,必是事出紧急,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乱子?”   无忧忙不迭地点头,“启禀殿下,西海妖乱。”   “西海?”   “嗯嗯嗯。”无忧跟小鸡啄米似的,“风鸣将军重伤未愈,天庭无人堪当大任,丹灵真君请您速归。”   承曦默然不语。   无忧快急哭了,只好又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旁观的少年。   小狐狸倒是痛快,“你走吧。”   殿下难掩落寞,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极其违和的隐忍的委屈,他说“我……速去速回。”   小狐狸阖了阖眸子,有些事大概是注定的,无谓挣扎。再度睁开,他平静道,“就……不必回了吧。”   承曦喉口滞涩,“灯会……”不是说终归该瞧上一回吗?   “殿下,”白隐玉无情打断,“别婆婆妈妈的,一切皆有定数,错过便是错过,无论再经几番拉扯,都不存在变数。护佑六界苍生乃殿下的宿命,不该也不会为任何人改弦易辙。”   莫要说只是一个灯会而已,今日便是将他与天下安危再次摆在天平两端,承曦的取舍也是注定的。哪怕他自己也认同理解且心甘情愿,但被放弃那一刻的酸楚绝望不会因此削减半分,他不愿再尝。   承曦还待再言,一道朗声兀地插言,“请殿下大局为重,舍弟担不起误事的名头。”   小狐狸愕然,“大哥,你怎么来了?”   苏青瓷对自家弟弟和颜悦色,“结界动荡,父王母后不放心,你二哥也分了心,我必然得来瞧瞧。你这是要下山去吗,我陪你。”   人家兄友弟恭,眼瞅着他们二人颇为多余,无忧壮着胆子,“殿下,咱们也回吧。”   苏青瓷当即,“恭送殿下。”   承曦郁窒难言,“……告辞。”   目送凤栖殿主仆腾云而去,白隐玉眉头紧锁。   苏青瓷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再看了。”   “大哥……”   苏青瓷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无忧不住地低头往下瞅,“殿下,当是瞧不见了,您身子到底如何?”   承曦一动不动。   无忧哭腔,“得了您的消息我便寻机溜出来,生怕露了风声,误了片刻工夫,我是不是来迟了?”   承曦口唇动了动。   “什么? ”   “你……凑我近一些。”   无忧刚跨半步,承曦径直后仰倒了下来。   “殿下!”小侍童魂飞魄散。   一路搀扶将承曦送往天外天洞府,“殿下,可是这个方位?”   承曦声若蚊蚋。   “我听不清楚啊!”无忧要急哭了,歪头将耳朵凑至承曦唇边,费劲巴力方才辨认出,殿下叱他,“西海……妖祸……滥借口。”   无忧捶胸顿足,“您还有没有良心?”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被反噬之痛折磨得浑浑噩噩的小殿下送至闭关之处,无忧心里将丹灵真君埋怨了五千二百多遍,最终也不得不承认,虽掘地三尺,但此间的确是一处花了大心思的世外宝地。   毗邻无根之水天上来,背靠无垠之川安如磐。   置身片刻,承曦缓过一口气息,开口第一句便是令他立时离开。   小侍童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他帮不上忙,还要及时赶回凤栖殿驻守,免得露了马脚。   无忧愁眉苦脸一步三回头,猝不及防与来人迎面撞上。   “你……?!”小侍童目瞪口呆。   白隐玉面沉如水,“嗯,我。” 第92章 彩云易散琉璃脆   天外天虚无之境,上下左右一片苍茫,置身其中,心神无可避免地忐忑难安。   无忧的确有些慌了,“你,你怎么会……”他张惶地四下逡巡,“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有没有被旁人瞧见……”   白隐玉颇为无语地瞥着无措的小侍童,“东海闹完了西海闹,哪有这么巧的事。况且,就算是飞来横祸,也不该是你来寻他。”他又不是傻子,违和之处前后串联起来,岂会不起疑。   无忧欲哭无泪,殿下说得不错,果然是个滥由头。   “可是,可是你怎么……”   “大哥送我前来,狐族只是避世而已,并不是不学无术,来这天外天走一遭,算不上什么难事。”   无忧还待再问,小狐狸抢答,“无人察觉,无有泄露行踪,大哥不放心,正沿路排查……”他目不转睛地瞪视无忧,“你说是不说,你晓得,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不方便讲的话,就算了。”   他甫一转身,无忧破防,“别走,我说就是。”   小侍童期期艾艾,“当年,你被风鸣将军押送天庭……”   白隐玉心急如焚,“我不瞎不聋,往日种种耳闻目睹,你说点我不知情的。”   无忧先是怔了怔,旋即一咬牙一跺脚,将天雷与金丹之事和盘托出。   前一桩,小狐狸早有揣测,后一桩……   白隐玉咬牙切齿,“他是不是缺心眼?!”   无忧不乐意了,哭哭唧唧,“殿下当时是抱着无论如何也要保你性命无虞的念头,根本不顾自身伤痛得失……后来,我见你被狐王狐后带走,谅来并无大碍,方才自作主张带回。可生剖离体的金丹哪有那么容易放得回去,彼时又大战在即,丹灵真君也无两全其美之法,只得仓促下强行融合,留下反噬后患无穷……”   “这些年,殿下每每孤身涉险,皆是生死难料。”   ““反噬之苦挫骨剜心,愈加频繁。”   “近日,殿下不知何故元神损毁加剧,更是有强弩之末的征兆……”   “……”   “对不起,我,我……”越说越委屈,无忧泣不成声,“殿下虽未罚我,但我深知隔阂难消,我违背其初衷,再多的辩解苦衷亦是徒劳。我怎么样都可以,可是殿下……”   白隐玉仰首,望向无垠的空茫之境,一时间心如刀绞又迷茫若失。他甚至不知该去怨恨谁,他又何来资格原谅与否。   “你未做错什么,”白隐玉收回目光,“再者说,其时风云万变,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往事已矣,多说无益,他趋前几步,“我进得去吗?”   无忧摇头,“不知。”按理说,反噬无药可医,旁人亦无计可施……   “你先回吧,我试试。”   无忧依依不舍,踟蹰再三,转身离开。   白隐玉挥开眼前云山雾罩的迷瘴,洞府入口若隐若现。他抬腿迈过去,脚下雾霭纠缠而成的阻碍阵仗倏忽散开,闪出一条通路来,直指密室大门。他疾步而至,手方一触碰,虚幻的门扇猝然洞开。   在白隐玉踏入的刹那,身后来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承曦闭关修养之地恰似凤栖殿静室,只不过四周围墙被寒玉包裹,灵韵充沛,却也如坠冰窖。墙壁无有窗扇,但并不晦暗,夜明珠与玉石交相映照,发出柔和淡漠的光晕。   室内陈设简朴,一榻,一桌,一椅而已。   因而,白隐玉几乎不必费力寻找,入目便是榻上蜷缩的身影。只是,他需得慎之又慎,才敢确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以往,他几乎没见过承曦尚有意识之际卧床不起的模样。哪怕交颈缠绵,同榻而卧,他也总是先一步起身,讲究且体面。那一回天雷加身,痛入肺腑,那人至少是端坐着的。   白隐玉确认,蜷伏于寒玉之上的战神殿下神识尚在,他听到隐忍的低吟,看到弯曲的脊背阵阵战栗。   扑上去触碰的霎那,他被烫得一缩,复又紧拥入怀。承曦的皮肤滚烫如火,额角与手心的汗液却又冰冷刺骨。   小狐狸三下五除二扒下殿下被冷汗浸透的锦袍,也将自己除得一干二净,抵足而卧,肌肤相亲。   九尾瑞狐,天赋异禀,益气安魂。少年强忍着皮肤灼烧的痛苦,用身体为之浇息反噬之业火。神体存本能亦存感应,承曦浑噩苦楚间,喉中溢出模糊的一声,“小玉……”   天外天无有日月朝暮之分,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那一捧由内而外满溢到似要焚天灭地的熊熊心火偃旗息鼓。小殿下缓缓松开咬碎的唇瓣,身后少年力竭至虚脱。   临走前,白隐玉掰开承曦攒得死死的掌心,取出一本账册来。翻至最后一页,果然是那一句,“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往昔千载,每每便是攥着这样一句无望之言声熬苦挨的吗?   傻不傻啊?   无忧日日坐在凤栖殿台阶前,忧心似焚,望穿秋水。孩子满腹愁绪无从诉说,风鸣将军养伤间隙前来走动,无忧思前想后,终究未吐露半个字。也非是无有信任,若是风鸣亦不足信,那这九重天上也着实过于凄凉了些。只是,上界仙童虽成长迂缓,千年过去,他仍是青涩的孩童模样,但世易时移沧海桑田,毕竟守着殿下守着凤栖殿太久,历经千折百转磨难重重,无忧早已懂得,六界内外十之八九的事宜,说与不说改变不了什么,不过多拖一个人下水辗转不安罢了。   “殿下凤体可有违和?”风鸣忧心忡忡,之前处置东海骚乱,是他自作主张兼之轻敌,以致深陷重围九死一生,连累殿下匆忙应战腹背受敌,后又持续征战,伤痕累累。   无忧叹了口气,“我也不知,殿下如今甚少回返。”   风鸣难得机灵,“那岂不是大吉之兆,殿下好事将近?”   无忧琢磨片刻,窥那二人相处氛围,不似破冰,孩子愁眉苦脸地,“未必。”   将军不解,“所谓近水楼台,殿下既然与人家朝夕相处,还藏着掖着不成?有什么误会疙瘩,解释清楚不就好了。说到底,原先纠葛皆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殿下情深一片矢志不渝,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咱们可都见着了。”   无忧心道,他若是长嘴,还用我多嘴多舌?   小侍童苦恼,“悲欢离合,缘起缘灭,古佛也未必窥得一清二楚,外人无从干涉。”过往千载,殿下抽空便与那古佛彻夜私谈,如今再看,竟是一点长进也无。   风鸣挠头,这些情情爱爱之事,简直就是他的死穴,不然当初也不会渡个情劫而已,便被困在人间七八百年,不得脱身。   “嗯,”将军认真点头,“吾等还是替殿下守好疆界,权当分忧。”   无忧认同,“最近天庭可有异动?”   风鸣摇了摇头,“暂时看不出,但我养伤日久,内外守备难免有懈怠之处。若不是真君拦着,我早已坐不住,这上上下下的天兵天将惯于躺在殿下羽翼之下安享福禄,早该狠狠整顿一番。”   说起来容易,实则千难万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呜呜泱泱的兵团原本就皆是些庸庸碌碌之辈,资质摆在那里,朽木不可雕。神魔一战,又损失惨重,天界气数稀薄,人才凋敝,战力后继无人,余下者连风鸣都瞧不上眼,不给殿下拖后腿便是烧高香,根本指望不上。   这些年,他与殿下一个东征西讨,一个留守九重天,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不假人手。一旦力有不逮,则立即青黄不接,捉襟见肘,处处皆是漏洞。   “真君也是为长远打算,”无忧安慰将军,“元神伤创非同小可,还需静养彻底,不可急于一时。”   两人正说着,凤栖殿大门意外敞开,殿下信步而来。   “殿下!”无忧惊喜地跳起来。   风鸣跟上,“殿下安好。”   承曦颔首,“将军可好?”   风鸣,“托殿下的福,大致无碍。”   “莫要掉以轻心。”   “谢殿下。”   无忧旁观着,私以为他家殿下今日心情该是不错。   “无忧,备水。”殿下吩咐。   果然不错。   位列上神,纤尘不染,连除尘的小法术亦无用处。殿下但凡令他备水沐浴,不是反噬过后疲乏倦怠兼之灼痛难消,便是统领六界祭天在即三沐三熏斋戒以待。此番,显然乃因前者,但无忧无端觉得不止于此。   小侍童乐颠颠地去备下温泉水与沉香,风鸣告辞。   殿下沐浴过后,又支使无忧去取朱衣凤氅。   “真的要拿那一套?”无忧偷笑,要知道,那可是当年殿下去提亲时的装扮,已然束之高阁近千年。   承曦无奈,“不可?”   “可,可,可,可太可了。”无忧一溜小跑取了回来,眉飞色舞地替殿下打理妥当。   “殿下,”他试探着,“那十驾聘礼与礼单原封不动地存着呢,可需一同取来?”   承曦一怔,随后轻叹,“还早。”   无忧不死心,“您二位既然说开了,赶早不赶晚。”   殿下淡声,“未曾说开,吾一厢情愿而已。”   “啊?”无忧没心没肺,“他既已知晓前因后果,又助您熬过反噬之苦,还有何纠结未解之处?”   承曦愕然,“何出此言?”   无忧也懵了,“您不是健忘了吧?”   小殿下一把抓住无忧双肩,“你的意思是……他,来过?”这一次,竟然非是幻觉?   无忧被抓得生疼,忙不迭地点头,“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承曦蓦地松手,神色不明。   他从不曾打算将过往种种摆去白隐玉面前,因果自承,他忍得下担得起,无谓求怜。可是,依小狐狸的性子……若是已然知晓,却仍旧不声不响地离开……他有些不敢想下去。 第93章 那就一别两宽吧   “小玉,凤凰哥哥在山下站了一整日了。”   “什么凤凰?不是山鸡吗?”昨日刚刚化形的小兔子错过了之前的热闹。   “苍凌都说了是凤凰,咱们嘲笑他打不过山鸡,他气不过说那才不是山鸡。”   好奇宝宝天真地发问,“凤凰是什么?是天上的会飞的鸡?”   “小玉是狐狸,狐狸不是最爱吃鸡吗?”   “啊,小玉,你是不怕自己忍不住把他吃了才不见的啊?”   “去去去去,”少年气急败坏地撵人,“谁再进这个院子我先吃了谁。”   许多年前,此山一片荒凉破败,一干无家可归的低阶精怪占据其间,妖患肆虐,朝不保夕。虽离人间最近的镇子不过咫尺之距,但瞅着阴森荒凉,轻易无人靠近。如今,斗转星移,山间草木繁盛人丁兴旺,再不复往日凄凉,但从凡间的视角仰首望过去,却只见云山雾罩,空无一物。   当然,在上神眼中,一花一木分毫毕现,就算是加固过的结界,也不过过眼云烟。破境而入,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殿下踟蹰良久,仍是伫立原地等待。   “呦,又来了,”下山送酒的狼妖路过,阴阳怪气,“不是厉害着吗,一个破屏障便止步不前,以往怎么没见你如此装……”   殿下余光睨他半目,苍凌蓦地吞下了余下的字眼。他虽看不惯此人,但也自知修为相差悬殊,无谓自讨没趣。狼妖翻了个大白眼,扬长而去。   是啊,千难万险已成过往,既然天道眷顾将人送回他面前,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执念成障,也该他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这一回,誓死也不会放开。   承曦抬手,堪堪要触碰到结界之前,兀地一阵剧烈波动,有人从内里粗暴地劈开一道门来。   殿下怔了一瞬,随后迈步而入。   白隐玉站在高高的台阶之端,瞥见人影,转身拾级而上。承曦快走几步,沉默跟随。他低垂着目光,视线随着少年纯白的衣摆微微曳动,一时有些恍惚。   两人就这样,在皎洁的月色之下,一前一后沿着蜿蜒的山路步月登高。   即至桃林边,前人脚步未停,径直朝林中深处走去,承曦顿了半步,紧随而入。   白隐玉一口气走到酒窖旁边的空地上,拜好酒贪杯又情调十足的狐族二王子所赐,此处地面铺着平整的石板,中央置着石墩雕琢而成的桌子和凳子,若不是自家弟弟强烈反对奢靡之风,他原本是要用玉石的。不远处的地面上摆着几盆长盛不衰的小狐狸压根叫不出名字的珍奇花木,为了烘托气氛,花木之上悬空坠着几盏灯笼,淡黄色的光晕柔柔的,不远不近,正好将用来饮酒的石桌那一方映照得既不过分明亮亦朦胧可见。   白隐玉随意地朝旁一指,示意承曦落座。他自己则进了背靠山体的木屋里,他其实还藏着几坛子最久远的千年珍酿,一直未舍得拿出来,为了防他二哥的狐狸鼻子,甚至没放在酒窖里。   他拎着几个滴里嘟噜的坛子从屋内走出来,搁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解开纠缠在一处的麻绳,往承曦那边推过去两个,自己留了三坛子。   小殿下伸手摸挲着年久变色的酒坛上粘着的红纸,“喜酒?”   “嗯,”小狐狸还在跟一个坛口上拆不下来的那根麻绳较劲,闻言没过脑子地答道,“我的 喜酒。”   话落,他倏地抬头,果不其然在对方深潭一般幽邃的眸底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痛色。   少年一屁股坐下来,“你莫要多虑,我讲话一向不过脑子。”他其实差点儿要给自己一巴掌,琢磨了这么久,无非就是希望把该说的话讲明白唠清楚,别整得叽叽歪歪深闺怨妇多委曲不甘似的。结果,一个不留神,秃噜出口的话徒增谬误。   谁让你瞎起头,小狐狸无声地瞪了承曦一眼,殿下垂首失神间,未曾留意。   这一个岔子把原本打了个七七八八的腹稿搅得一团浆糊,白隐玉出师不利,丧气地一怼酒坛子,“要不先喝吧。”   不等人家反应过来,他自顾自地让两个坛子在石桌上清脆地碰了一下,便收回来,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承曦回神,视线锁定在少年扬起的脖颈处,随着急速的吞咽,喉结滚动,白皙透明的皮肤呈现紧绷的弧度,一滴又一滴来不及咽下的晶莹液体顺着嘴角滑落下来,蜿蜒没入衣襟。大约落在任意旁人眼中皆是一幅极为生动极为养眼的美人饮酒图,偏偏本人毫不扭捏在意,随手撸起袖子抹着唇角,什么文不文雅不雅,一点不过心,自有一番恣意洒脱。   承曦阖眸,许久之前小狐狸醉酒的场景从他脑海中倏忽闪过。明明世易时移,天地迥然,但在这一刻,仿佛短暂地今昔交错,甚至心底升腾出一股肖似落归根的安宁感。眼前人便是心上人,阴差阳错,死而复生,即便还没有失而复得破镜重圆,亦弥足欣慰,足以令他枯木涸水一般的心绪死灰复燃。   他的少年,历经千疮,劫后余生。他本该庆幸,知足,如释重负,适可而止,但再睁开眼的刹那,他确认自己做不到。他连眼珠子都舍不得错开一下,如何能够放手?   他非是那慈悲胸怀的佛祖,他生而强悍,固执。千年万载,他为了与生俱来压在肩上的担子麻木地疲于奔命,他毕生所求不过面前这一人……他预感到少年会说些什么,他无法遏制心底最深处滋生的恶劣念头,恨不能一道术法将其禁锢在怀中,带回凤栖殿,日日夜夜形影不离,一时一刻也不能脱开他的视线。   如若他舍得下手的话……   他怎么舍得?   “你不喝吗?”少年又扔掉一个空坛子,眨着泛红的眼眸,轻飘飘地问道。   承曦摇了摇头,将自己面前的酒坛推了回去。他卑劣地纵容少年买醉,醉了吧,醉了好,今日醉了,便不必启齿。   刀山火海从未忌惮分毫的战神殿下,好似掩耳盗铃的胆怯鼠辈,自欺欺人。   “嗝。”少年双肘支在石桌之上,半个身子探过来,一口酒气喷在他的脸上,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他说:“你是不是总觉得亏欠于我?”   承曦还不待开口,小醉鬼无需应答,自己先退坐回去,笑开来,“大可不必。嗝……”他又打了个酒嗝,大咧咧地摆了摆手,“真的不必。儿时那一遭,我根本不记得……后来你从天上掉下来那一回,也不过互帮互济,谁也没占谁的便宜。所谓救命之恩……”他下意识往颈项间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醉眼朦胧的瞳仁迷茫地颤了颤,随即有些讪讪地放下手,“归根结底,大约是你父母在天有灵护佑于你,因着封印的瓜葛,恰巧假于我手罢了。”   承曦并不否认开端,若非隐玉牵引,大抵天大地大,未必你我因缘际会。然则,过往种种情深意重,岂是互帮互济几个字便能够轻描淡写地揭过?雷罚之后的亲身抚慰、魔族偷袭时不顾安危的示警、反噬来袭雪中送炭……他深深地凝望少年色厉内荏的神情,将反驳的话语压在喉口,不做戳破。   白隐玉晃了晃酒坛子,将最后几滴珍酿接入口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若是被二哥察觉我吃独食,”他吐了吐舌头,“大约要挨揍。”   承曦忍不住抬手,想要摸一摸少年柔软的发顶,又克制地放下,他说,“不会。”   小狐狸歪着脑袋,“你如何知晓?”   “他们真心疼惜与你。”   “嗯。”白隐玉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有些虚空地望向远处,“狐族仙境美轮美奂,爹娘舐犊情深,两位兄长……大哥严肃了些,二哥比我还要天真幼稚……”他兀地捂上嘴巴,吃吃笑,“被苏青釉听到,我必然无有好果子吃。”   小狐狸苦恼又怅然,“可惜,阖家美满,天伦之乐,我大概注定无福消受。”   承曦涩声,“至亲离散,骨肉分别,我欠你。”   白隐玉脑子转了转,未听清也未听懂,他径自絮絮,“我不敢在他们身畔停留太久,我以思乡为由逃开,其实我是怕他们终有一日会发觉,我写不好字也作不好画,我得过且过,我世俗粗鄙,散漫懒惰,与他们期待中的什么三王子格格不入。与其得到后再失去,我宁愿从未据有,”小狐狸抬手比划,“你,懂吗?”   承曦强作镇定,“……懂。”   “你不懂,”双颊酡红的少年霸道地拍桌断言,“你懂个屁!你若是懂,便不会自以为是。你替我扛天雷也好,剖元神金丹也罢,你以为护住性命,我便该通情达理,感恩戴德?”   不,我不是,我没有……辩解的话堵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他的确刚愎自用自作主张,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他无从辩驳。   小狐狸一眼能够望到底的纯净眸芯颤了颤,他说,“那不是我了,即便未丢性命,或是起死回生,那也不是本来面目。”   承曦几乎立时理解他话中未尽之意,那些经历过的疼,受过的伤,被放在天平上比较而放弃的沮丧,被当做软肋威胁的屈辱……抹不掉的。   承曦心口好似被密密麻麻的针脚戳着,口唇颤动着翕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醉酒的人话锋转得猝不及防,“你记还得紫云吗?”   承曦木然地颔首。   “当初,我曾替她百般不值。”醉鬼自嘲地笑笑,“后来,隔三差五地忆起,也不知是在哪一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恁地天真愚蠢。她那样潇洒通透的一只大妖,灰飞烟灭自然非是为了某个不值当的人或是某段不了情。”小狐狸仰首,堪堪压下眼角不争气的水渍,被酒意浸染的嗓音夹杂着哽咽,“她是因着不再喜爱自己。”   承曦心尖针扎似的惊痛,“你,不……”   少年瘪嘴逞强,“切,我才不会,我不要自我厌弃,不过是一副原本的皮囊而已,没了就没了,我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撑着胳膊,尽量睁大迷蒙的双目打量面前之人,直言不讳,“只是我一见到你,便忍不住动心,我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反反复复,吊在半空中,如此矫情,我不喜欢这样,我……”小狐狸双手一阵脱力,脑袋磕到桌面之前,被一只大手轻柔地托垫着。   白隐玉半晌未动,就在承曦默默松了一口气,起身意欲将人抱起来送回房之际,少年蓦地抬头。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少年水凌凌的眸芯里清晰地倒映出小殿下的剪影。   “你……”他脑子一懵,咕咚一声咽下口水,“真他娘地好看。”   承曦:“……???!!!”小殿下即便身经百战,仍旧每每在这小狐狸不按套路的行径面前,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白隐玉大着舌头醉言不惭,“那一晚肌肤相亲我一直YING着呢,若不是见你反噬痛楚着实难耐,我哪里忍得住。”   承曦:“!!!”   “大惊小怪作甚,我不过一界狐妖……算半个狐仙吧。反正我没那么清高,若不是遇到你,大抵也早就走了寻常的修行路子……”   “不可!”小殿下急声打断。若是旁人如此口无遮拦,必然被扣上轻浮放荡的帽子。但此话从小狐狸口中冒出来,承曦却只觉凄凉酸楚。的确,如若疏离于他,仅仅做一只寻常狐妖,采阳补阴……不不不不,绝不可,哪怕只是想那么一下,便如剜他心头血一般,断难承受。   “有何不可?”小狐狸嘟嘟囔囔,“据说我这副身子,不是天然的双修禀赋吗?不若这样如何,你我不记过往,不谈将来,就单单各取所需……”   殿下斩钉截铁,“不!”   这一声拔高,震得小狐狸羽睫颤了颤,鸦羽掩盖下的眸子雾色渐散,显露清明。   少年缓慢起身,抬首正色,“既然谈不拢,便作罢,你走吧。”   承曦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白隐玉直直地望向他,冷淡且决绝,“算,我,求,你。”   殿下沉默良久,死命咬合的唇齿隐隐震颤。少年背过身去,无动于衷。   最终,承曦妥协,转身,一步一步向外走。   骤然之间,天地色变,倾盆大雨无兆而落。   十有八九,雷神又闯祸了。   白隐玉禁不住回头,苍茫的水幕中,那人冒雨离去的身形影影绰绰,孑然悲凉。人影在山路转角消失的一霎,罡风吹起发丝飘飘落落,小狐狸追上去几步,茫然伸手,不期然接到几缕如霜华发。 第94章 事与愿违   岁月如流,寒来暑往。越靠近凡间,时光流逝地愈发漫长,即便有仙家屏障加持,这山间日头依然温吞悠哉,仿佛被上界遗忘的角落,自有一番源远流长。   日子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回归平静,按部就班,水波不兴。   小狐狸依然懒于修行,成日里游手好闲,仗着“狐妖大王”的声望与殷实的家底,将山间万物支使得团团转,作威作福,招摇且抠门。但也仅限于家门之内,甚少外出。偶尔带着帷帽下山闲逛,听书喝茶,意兴阑珊。   初始,心中难免微澜。无论立场如何坚定,话说得怎样决断,些许怅然不舍总是免不了的。但他既然做了抉择,势必要想得开。于他而言,与其患得患失自我厌弃,不如快刀斩乱麻。对承曦来讲,危机四伏之中,无爱则无惧,无有软肋方才坚不可摧。   各自命运既然注定,无谓纠缠,徒增负累。   他自以为能够做到进退有据,心如止水……好吧,就算暂时做不到,随着旷日持久地磋磨着无有尽头的时光,早早晚晚定然古井无波,前尘尽忘。   过去的百载千年,不就是这般熬过的吗。   只要一别两宽,各自安好,那人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又怎么会出现呢,那样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的小殿下,已然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至此,仍被他不识好歹拒之门外……若是换做自己,小狐狸暗自揣度,至少炸掉半个山头,都算手下留情,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取其辱?   实情也的确如此,他时常百无聊赖地望向空空如也的山脚下,也不知是求仁得仁的心安多一些,还是口是心非的失落大一点。   矫情!从某一日起,骂了自己一句,他便不再瞧了。   就这样吧,该品的酸甜苦辣在前头仓促尽尝,往后千古八荒日月轮转,他这冗长的仙不仙妖不要妖的一生,大抵也不算白走一场。   时光跌跌撞撞地跑,四季来来往往地转,一切如常,风平浪静。   直到普普通通的一个傍晚,那最后化形的始终缺了一根筋的小兔子蹦到他面前,“小玉哥哥,山下有个人,是不是来找你的?”   白隐玉翻着话本,头都没抬,“什么人?”   小兔子抓耳挠腮,“就是,就是,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叫什么来着……”他一拍脑壳,“对了,天上的会飞的鸡。”   白隐玉懵了好半晌,“会飞的……鸡?”   小兔子翘脚趴到他的桌案上,絮絮叨叨,“同样都是化形,你们为什么都化这么好看,我……”   话还没说完,一道白光如闪电般从眼前划过,差点儿给他晃个跟头。   小兔子倒腾着短腿追出去老远,与迎面回来的白隐玉撞了对头。   “小玉,你去吃鸡了?”小兔子瞪着圆溜溜的红眼睛问道。   少年无可奈何地翻了个大白眼,“吃吃吃,就知道吃,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眼神不好。”山下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也无,哪来的什么人,什么鸡。   小兔子咂嘴巴,“我今日还什么都没吃过呢。”   “谁让你偷溜下山的?”少年不讲理地迁怒。   小兔子一个高蹦出去,撒腿就跑,“嘘嘘嘘,千万别告诉我娘。”   “兔崽子……”白隐玉恨地磨牙,又悻悻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瞧你这点儿出息!”   他原本只当做是小兔子认错人,也刻意不去深究自己小题大做的反应。   果然消停了许久,方才又出幺蛾子。   “小玉哥哥,小玉哥哥,”一群兔子精围上来,“给我们做花灯的哥哥在山下。”   “你们认错人了。”少年这回笃定。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必是瞅着个好看的便张冠李戴。   “错了吗?”小兔子们面面相觑。   “或许吧,”小三指着小八,“他上回便谎报军情。”   小八不乐意,“这一次你不是也瞧见了?”   小三游疑,“我也没瞅清楚,好像不是,那个神仙哥哥多精神啊,今日这人好似许久没吃饱饭似的。”   “你可真傻,神仙无需饭食。”   “谁说的?小玉的哥哥不是最爱鸡鸭鱼肉,他还带我们去过那镇子里的常鲜楼,别提多气派了。”   “对对对,他还爱喝酒呢。”   话题一下子就跑偏了,“小玉,你哥哥为何许久不来?”   白隐玉朝窗外虚望了一眼,“快来了。”那家伙若是顺利晋境上仙,不来显摆一通才怪。   此后许久,隔三差五仍有穿山甲、石头怪、山雀精……一惊一乍,少见多怪。其间,他也曾犹犹豫豫按耐不住,又下山确认过一回,照样空无一人,也不知是错过还是压根指鹿为马。   日久天长,便也麻木了。是与不是,又有何妨?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殿下闲来无聊恰巧路过,又与他何干?   即至是日苍凌收账归来,大呼小叫地跑进院子,一脸欠兮兮地,“你猜我见到谁了?”   白隐玉心里咯噔一下,“谁?”   狼妖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道,“那只……山鸡。”   少年握紧手中笔杆,半晌又松开撂下。   “你听到我讲话没?”狼妖在他眼前挥手,“装什么斯文,练了多久还跟鬼画符似的,浪费笔墨。”   少年难得没有炸毛,“嗯。”   狼妖一愣,反倒不知如何接了。   “那个……是来寻你的吧,你要不要……”   白隐玉摇头,他一时有些无措,苍凌不至于错认人,可那人为何还要前来?   “他可有说什么?”   “未有。”狼妖勉为其难,“要不,我替你问问去?”   “不必。”   苍凌满意,“那我把他撵走吧,怪碍眼的。”   小狐狸眼刀横他,“人家站在何处?”   狼妖不解,“山脚下,结界外。”   白隐玉连珠炮地呛声,“那碍着你什么事了?这山中规矩,不得骚扰凡间,不得欺行霸市,不得把自己的手伸太长,你是忘了还是在这儿住腻了?”   “切,你吃错药了,火气这么大?”狼妖莫名其妙,他可不吃口上的亏,径直怼回去,“我好心好意给你报个信儿,跟谁爱管你们藕断丝连,腻腻歪歪,不清不楚似的。”   “你,你!”小狐狸脱下靴子就砸了过去,“你才腻歪,你才不清楚!”   狼妖抱头蹿了出去,“你这就叫恼羞成怒,欲盖弥彰。”   “就你会四个字地吐是不是,”白隐玉一条腿蹦着追出来,“看我不把你的嘴缝上,哎呦!”一脚踏空,少年摔了个屁股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狼妖边跑边笑,“让你不识好人心,活该报应。”   “滚!”小狐狸,另一只靴子也飞了出去。   “啊!”一声惨呼,游历许久的老道士捂着额头,“大王,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了您?”   白隐玉没好气,“你怎么跑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老道士临走前顺了不少碎银子,自知理亏,讪讪地,“我这不是给大王报喜来了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狐狸脸比锅底还黑,咬牙切齿地,“喜什么喜?”   老道士一手继续扶额,另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掐算,“不瞒您说,我之所以千里迢迢赶回来,便是算到您红鸾星动,这可是命定之大喜啊。”绝不是因为银子花光了,坑蒙拐骗难以糊口。   “你……”白隐玉一抬头,余下的话断在舌尖。   老道士后知后觉,黏腻的鲜血留下来,糊住一只眼睛,他龇牙咧嘴地嘟囔,“报喜之日见血光,恐怕不是好兆头……”   小狐狸没有第三只靴子好脱,抓了一把土扬过去,“都给我滚!”   夜半三更,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底披上外衫,推门而出。隔着远远的雾障眺望山下,今夜那抹身影未曾匆忙离开,但也没有试图进入。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屏障之外,沉默而孤寂,不动如山。   小狐狸慌忙一瞥,落荒而逃。   打这一日起,有人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出现得也忒频繁了些。有时来去匆匆,有时一站便是几天几夜。   前日,小兔子精吃里扒外没良心,“小玉,托你的福,今日又有天宫的糕点吃。我们请他进来,人家说要得你准允。”   白隐玉面色铁青,“做梦。”   没过几日,苍凌扭扭捏捏,“那什么,之前我说的风凉话,你别往心里去。”   小狐狸语气凉凉,“怎么,你也吃了人家的嘴短?”   狼妖心虚地嘀咕,“吃倒是没吃,但上界的功法的确奇妙,我循着练了几回,修为突飞猛进,事半功倍。”   白隐玉无力吐槽,“走走走,甭到我跟前得了便宜卖乖,我不吃这套。”   少年打定了主意做缩头乌龟,你奈我何?   千算万算,他怎么也算不到,连他亲二哥苏青釉也摇摆不定。   二王子试探,“要不,你就去见上一面?”   以往承曦前来,甚少打扰,日前却一反常态,执意求见,被拒之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跟个门神似的,一站就是七七四十九日。   小狐狸神色恹恹,“该说的都说尽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说不准人家真有要紧事。”   “呵呵,”小狐狸抬头环视一圈,“你是不是高估了这座笼子?”   苏青釉搓了搓鼻翼,“那位毕竟乃战神殿下,你之前不是说吗,得罪不起。况且,我听说……殿下日前甫经几轮恶战收服东海叛逃余孽,观其形貌,这四十九日生熬下来,怕是吃不消。”   白隐玉目色凝重,“你不会也拿了好处,被策反了吧?”   “小玉,”跑腿传话的兔子精凑上前来插言,“话我带到了,可他仍是赖着不走。人家说了,除非见你一面。”   二王子火上浇油,“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弄不好还有意外之喜。”   小狐狸蹙眉狐疑,还不待追问,清羽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抱歉,打扰了,”清羽朝苏青釉执礼,“小玉,我与你说件事。”   白隐玉头疼,“姐姐,你不会也是来做说客的吧?”   清羽递给他一封请柬,“三日后,山下柳家公子正冠之礼,我恰巧路过,他们便着我带回,省得再跑一趟。不过,我未替你应允。去与不去,你自己个儿斟酌吧。”清羽将物件塞到他手中,叹了口气,转身带着没眼力价的小兔子离开。   “去吧,去吧,”苏青釉上杆子撺掇,“据说正冠乃凡人一生中举足轻重之礼,不容错过。”   白隐玉一语道破,“苏青釉,你有事瞒着我。”   “嘶,”二王子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没大没小的?”   小狐狸不依不饶,“你说便说,不然我即刻去问爹娘。”   苏青釉虚张声势,“你这孩子……”   白隐玉作势就要走。   “诶诶,算了,服了你了,”二王子认输,“几个月前,那人亲自拜访父王,求……求一物件。”   白隐玉沉声,“什么物件?”   苏青釉吞吞吐吐:“……那块陪葬的……残碎的隐玉。”   疯了吗?都疯了!   少年不受控地战栗。   苏青釉心疼地拍了拍幼弟肩膀,“父亲本不欲予之,谁知,谁知……唉!”他不胜唏嘘,“那家伙竟然豁得出去,他惊天一跪,差点儿招来天罚,六界震动,父王不给都不行。”   少年身子颤得厉害,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95章 谁能赐我后悔药   三日后,白隐玉磨蹭着走至山脚下,睁睁盯着眼前无形的波动。他一掌拍开,那人果然立于结界之外,一动不动地等着。   匆匆一瞥,少年心下打翻了五味瓶,没着没落,不是滋味。承曦屹立如山,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瞧不出破绽,他大约早已习惯了将所有情绪藏得滴水不漏,真正看懂的人用的是心。只是煞白的脸色与唇色,终归难掩惫怠。他今日所着锦袍自带风帽,半缕霜发从缝隙中垂落端倪。   白隐玉瞳仁被灼烫了一般,倏地收回余光。他脚步不停,从承曦身侧疾步走过,不作对视。承曦也并未阻拦,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随。   他今日下山有备而来,直奔之前让清羽替他定贺礼的金铺,取了一套纯金镶玉的笈囊就走。凡人寿数短暂,这一世缘聚匆促,他占了人家儿子的便宜讨了个义父的头衔,于锦衣玉食之上,即便肉疼,也是不吝惜的。   现下时辰尚早,捡着僻静的街巷穿梭,又刻意低垂着脑袋,倒也未碰到多少大惊小怪的骚扰。之前犹豫良久,下山便免不了碰面,他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本能地抵触畏难。因而,是日早起,一拍脑门火急火燎地出门,也忘了要拿帷帽。不过也无所谓,加紧脚步,几步路的工夫,就到了柳府门前。他原本也没打算大张旗鼓,他这副麻烦的样貌,不做遮挡径直坐到宴席中喧宾夺主,若是遮遮掩掩置身乡邻里则显得更加怪异。因而他直接走的后门,准备隔着前后进的院廊观礼便好。   白隐玉轻扣门扇,柳夫人料到是他,亲自开门,将人亲热地迎了进去。他一脚迈入门槛,顿了半步,闪身而入。   “怎么也不捎个话,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非是大操大办,只请了些亲近的眷属友人。眼下尚早,离仪礼开始还有两个时辰呢,要不要用些茶点?”   “孩子在他爹那边带着温书,人家说了,无一日可懈怠。刚刚还被我家那大姑子叨叨他迂腐严苛,比临镇的老夫子还不如。”   “你这是作甚,如此破费,这不是太见外了吗?”   马姑娘连珠炮似的口若悬河,根本不用他应和。白隐玉内心里还是愿意称她为姑娘,眼前人总令他有种宾至如归的“错觉”,误以为今夕恰似往日。   “这算什么,一声‘干爹’还能白叫吗?”他豪迈地一挥手,一腔婆婆妈妈酸了吧唧的心绪被冲散了几分。   马姑娘知他脾性,嗔怪两句,也不会拒绝。   白隐玉随意地坐下,翘起二郎腿,“你快去忙吧,不必招待我,自家人,你在这儿陪我才是见外。”   马姑娘爽朗,“好,那我捯饬那爷俩去了。你有什么吩咐喊一声,我留下侍奉的小童在院子里候着。”   “知道了,去吧去吧,我一个人自在。”   “一会儿……”   白隐玉抢先,“不必管我,我寻个角落自行观礼。”   马姑娘瞅着他十数年如一日的样貌,内心轻叹,“行,随你。”   当家主母风风火火而去,白隐玉坐在空荡的内堂里,任思绪放空,不知飘到哪里。他隐隐觉得心底好不容易垒砌起来的屏障岌岌可危,说不好哪一个瞬间就会土崩瓦解。他甚至不敢将天马行空的念头捉回来,生怕再琢磨那么一下,便会一个冲动做出不理智的行径来。   好在,不多时便隔墙传来前院热热闹的鼎沸人声。他竖着耳朵倾听,认真分辨,先是柳家大姐带着全套的后厨人马浩浩荡荡,扯着嗓子叮嘱,必定要让自家外甥的正冠大礼红红火火,不吝山珍海味。接着是马家管家赶着几架大车,送来当日采买来最稀罕的瓜果生鲜。   柳家夫妇插空领少年单独到内堂与他问安,夸奖慰勉过孩子,便让父亲带他出门迎客。小狐狸没心没肺地调侃落后几步坐着躲懒的夫人,“怎么着,大喜的日子,你倒悠闲起来了。”   马姑娘拿起桌上水灵灵的梨子咬上一大口,挑了挑眉,“我那大姑子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里里外外操持一把好手,滴水不漏的;我母家就这么一个外孙,恨不能将方圆百里的玉食珍馐搜刮殆尽。有出钱的,有出力的,我一会儿出去捡个现成的便宜不就好,何苦自己受累。”   小狐狸被她这副大言不惭的口吻逗乐了,“总算不较劲了?”   马姑娘抛了个梨子过来,“嗯,想开了,这梨子又脆又甜,你也来一个。”   白隐玉接过,放在手中把玩,“想开了好,想开了天高云淡。”   虽语调轻快如昔,但实则面上已有岁月痕迹的妇人淡淡地瞥他,若有所思。   “吾等皆凡人,一世仓促,紧赶慢赶尚嫌来不及,徒留诸多憾事……”她娓娓开口,“因而,何来闲工夫东扭西捏?日子无非柴米油盐地过,无谓苛求他人,亦为难自己。”她站起身来,伸手指头点了点少年的脑门,“你啊,瞧着怪机灵怪通透的,一时钻了牛角尖,也是仗着余生漫长罢了。行了,我不说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得做做样子去了。”   白隐玉独自在室内坐了许久,窗外声起,他走了出去,寻了个远眺的角落,默默观礼。翩翩少年意气风发,仪典盛大庄重,即至击鼓明志的环节,则上天突降祥瑞,金光普照,百鸟和鸣。   “天啊,这是文曲星下凡之兆吗?”   “反正必是吉星高照,这孩子将来定有大出息。”   “就是,就是,快沾沾喜气。”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跪迎天眷,只有白隐玉下意识向院外张望须臾,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待他反应过来,又自行压下。   “幼稚。”小狐狸自言自语。   因着这一插曲,柳家成童大礼轰动了十里八乡,又一波不请自来的客人纷至登门。家有喜事,自然无有拒客的道理,这来来回回地张罗,转眼便折腾了一整日。   白隐玉左右无事,便也跟着消磨了一日光阴。   晚些时候,他让小童去知会一声,告辞离开。   从柳府回山,信步缓走,也不过个把时辰的工夫。他行至凡间与仙山交界之地,再迈一步便又是咫尺天涯。   “……小玉。”那人终于出声。   白隐玉赌气,仍是前行,承曦出手,扯住他袖口。小狐狸转身甩开,怒目而视。   承曦微微垂首,避开少年灼灼逼人的目光。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拴着红绳的玉佩,这玩意儿少年可太眼熟了,手工编织的红绳是后加上去的,歪歪扭扭,丑死了,谁稀罕。   承曦稳稳地递过去,白隐玉不接。   殿下无奈,“你,拿着……”   少年依旧无动于衷。   承曦,“……此玉已弥合,可……修复本体……”   白隐玉一把拽过玉佩,头也不回地拾级而去。   承曦愕然片晌,如释重负。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边走边薅,小狐狸所过之路,寸草不生。   他简直火冒十丈,七窍生烟,气那个傻子,更气自己。   当初狐王与狐后不是未曾试过修补挽救,然其本体乃万年祥瑞灵韵天成,即便二人联手亦力所不逮,除非修为足以与天道抗衡的上神甘愿裂自身元神以补之……   失了本体而已,不过神魂不稳,不做狐狸罢了,又非活不过活不起!   当自己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吗,金丹说剜就剜,元神想碎就碎?!   谁准许的?他怎么敢?   这一日,从始至终,白隐玉不曾对承曦说过一句话。他怕自己忍不住便会将这些外强中干的抱怨骂出口来,然后,无法收场。   而此后经年,日日夜夜寝食难安,他撕心裂肺,悔不当初,哪怕说上一句,即便不是什么好话呢?他为何不说?怎么就没有说?!   这一日过后,山门口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听闻,天界被贬的大司命与度厄星君入了魔,联合遭黜的东海龙王到处煽风点火,犯上作乱,在六界上下,好一顿搅和。   后来,乱子逐渐平息,这一方犄角旮旯无关痛痒。   白隐玉实在憋的太久,揪了两只小兔子陪他出山闲逛。刚刚在茶馆落座,说书先生今日一段“堕神疯魔祸乱天下,小殿下神勇平定百川”尚未开讲,一不速之客闷头闯了进来。   白隐玉诧异,“你怎么来了?”   无忧见到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我,我……”他气喘吁吁,“来看看您。”   白隐玉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可看的?”   无忧讪讪,“那个,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小狐狸无语,“那你坐吧,随便看。”   无忧坐了一会儿,屁股着了火一般,“这,”他指着台上,“也忒胡编乱造了些,要不,您带我回山上,我给你们讲。”   白隐玉尚未表态,小兔子不乐意了,“好听着呢,先生说得多精彩,我们才不要回去。”   少年耸了耸肩。   无忧抓耳挠腮,“时辰也不早了……”   白隐玉撂下脸来,“你此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无忧抿唇,“也……没什么大事。”   小狐狸干脆,“那便请回吧,”他遥遥一指,肃声,“麻烦让将军把他的人也带走。”   无忧与外间风鸣对视一眼,转头一咬牙一跺脚,噼里啪啦地坦白,“天帝陵墓被盗,当年可开幻门的魔王信物丢失,此物得神魔两端万年滋养,若是失控,不说毁天灭地,至少可将四海五岳摧毁殆尽。那该杀的两个狗贼留言,要令小殿下痛失命脉,生不如死。是以,殿下立时反应便是让我二人寻你。”小侍童恳切,“您莫要掉以轻心,咱们先回去吧。”   白隐玉问,“他人呢?”   无忧诚实,“殿下追查恶贼踪迹而去。”   小狐狸腹诽,什么命脉,明明还是更在意灭障除害一些。不过,他非是不讲理之人,人家一片好心赶来,没道理任性为难。   白隐玉拎起两只赖皮的小兔子,起身回返。甫一走出去两步,他猛地转身,“尔等知晓我在此处,那贼人并不知道,故此……”他一把将两只小兔子怼到无忧怀中,失魂一般跑了出去。   待他们一行赶至狐族避世之地,远远地便被强悍的灵流屏障所阻碍。承曦所设结界向来对他放开,白隐玉可畅通无阻,但他被紧随而至的风鸣拦住了。他只来得及望上一眼,承曦与狐族众人分列遥遥相对的两个山头,拘禁他父母兄长的孽障疯癫似的发狂,在半空中将信物爆开,霎时天翻地覆,浓墨似的血光劈头盖脸。   白隐玉当时唯一的念头便是,他到底该飞扑向哪一边,与谁死在一处。这,实在是个难题。   可惜,无需他愁肠百转无有决断,电光火石之间,赤凤展翅冲天,以本体肉身与灭噬九天之力硬抗,为一干家人撑起一方血肉羽翼。   霎时,山崩天裂,两相抵撞,身灭魂散。   血光消弭,漫天飞雪,挡在众人眼前的屏障,也倏忽逸散开来。   “……啊啊啊啊,不要!”少年瘫软在地,发出歇斯底里濒死的哀鸣。 第96章 此生何处不相逢(完结)   山间清晨,薄雾缭绕,鸟叫虫鸣。山谷深处,那一方桃林尽头品酒听茶的雅地,被整个推翻,变了药圃。模样极为俊秀的青年舞着锄头劳作,姿态认真动作娴熟,一下一下挥汗如雨。可往他脚下看去,被精心伺候的园地跟干涸的沙碛似的,寸草不生。   “小玉,你哥哥来了。”几只小兔子蹦跶着跑过来报信。   “去去去,别踩了我的药。”白隐玉小心翼翼。   “哪来的药啊?”小兔子嘻嘻哈哈吐舌头,“你别骗人了,有的仙草神株三五年是未长出来;十年八年或许大器晚成,苍凌说你这都忙活一百多年了,要么压根无中生有,不然定是结了果,怕我们惦记,背着我们偷偷换灵石银两去了。”   “小玉,”另一只小兔子附和,“你怎地如此小气抠门?”   白隐玉瞪了一眼,“你们听他胡说八道,我才没种什么神株,就是凡间的普通药草罢了。”   “是何凡间药草?”小兔子眼珠子骨碌碌转,“又不值钱,还长不出来,你傻啊。”   青年忍无可忍,“走不走,再不走揍你们的屁股。”   小兔子不以为然,“噜噜噜,小玉又吓唬人。”   “谁惹我们家小玉了?”一道玉树临风的身影款步而来。自打晋升上仙之境,狐族二王子苏青釉愈发……更加……嗯,好似也没多大变化。   “啊,快跑,小玉的哥哥可不会手下留情。”小兔子识趣,一哄而散。   “这帮兔崽子,欠收拾。”苏青釉停在花圃边上,睁着眼说瞎话地捧场,“他们懂什么,你看这土,哎呀,你瞧这边,下面是不是生了根了……”   白隐玉杵着镐头,悻悻一瞥,“那是生了虫。”   “呃……”苏青釉戳了戳鼻尖,“生虫也好,起码……也是个活物。”   这百年来,即便不清楚自家弟弟到底种了些什么玩意儿,但他是挖空了心思不遗余力地敲边鼓打气。毕竟,自打开了这片药圃以来,白隐玉身上方才隐隐约约生出那么一丁点儿活气。   每每忆起当年那场惨烈的变故,他仍止不住地后怕。   意外发生的太过突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醒过神来,便玉石俱焚,无可挽回。   之后,风鸣带人收拾残局,毫发无伤的狐族众人将昏倒在地的少年团团围住。苏青釉至今记忆犹新,他奔到白隐玉身侧,第一眼探过去,他整个心都停跳了,少年当时的脸色几乎就不像个活人,比当年自己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还要遍布死气。落后一步的狐后当即崩溃哽咽,狐王好不容易才将人搀扶住。苏青釉最先赶过去,却没出息地碰也不敢碰一下。最后,还是苏青瓷临危不乱上前,才确认白隐玉尚有气息。   狐后将人带回寝殿亲手照拂,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少年苏醒的那一刻,苏青釉从他灰败的瞳仁中一瞬间领会到,何为“哀莫大于心死”。   初始一阵子,白隐玉总是浑浑噩噩的,每日昏睡的时辰远远多于清醒。即便醒过来,也是眼神空洞,僵尸走肉一般,不言不语无悲无喜。与他说什么,皆无应答。   狐王狐后急得团团转,一家四口将压箱底的灵丹妙药一股脑地捧出来,上界丹灵真君亦遣人送来不少固神养魂的仙汤神丸,陆续用下去,依然毫无起色。   族中医仙束手无策,“小王子所患大约是失魂之症。”   “失魂?”   “原先就失了本体滋养,神魂动荡,又遭重创打击……”   “可有医治之法?”   “……现下只得慢慢将养,或许……”   “或许什么?”苏青釉急得不行。   老医仙一叹,“或许,忘了未必是坏事。”   “怎么不是坏事?”苏青釉炸毛,“我弟弟连我也不识得,这幅样子痴痴傻傻的,难道是好事?”   苏青瓷一个眼刀制止了他,“休得无礼。”   谁知,医仙竟一语成谶。   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白隐玉起床过后,坐在窗边发呆。他这样的状态已然持续了不少时日,狐族上下穷尽脑汁黔驴技穷,也便不再强求,顺其自然。   “小玉,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苏青釉每日都会过来陪他解闷,虽然这种陪伴看起来只是他一厢情愿。   “是你亲手酿的果酒,我去取回来了。”他习惯性地自问自答,今日却惊喜地获得了一点点回应。   白隐玉缓慢地转过头来,散乱的目光拢了拢,落在酒坛子上。   “要尝尝吗?”苏青釉大喜过望,“我倒一点给你。”   他殷勤地斟了半盏递过去,对方却没有接手的意思。   苏青釉顺着弟弟的目光的方向,恍然大悟,“你要……这个?”他把酒坛子拎过去,白隐玉迟疑地伸手……二王子差点儿喜极而泣,“要不要试试?”   白隐玉一松手,哗啦一下子,坛子摔得粉碎,酒香四溢。   “无妨,无妨。”苏青釉赶紧拦着他,一挥衣袖扫清残渣。   难得白隐玉有些响应,他顺势问道,“咱们出去走走?”   等了许久,就在他以为刚刚其实只不过纯属巧合罢了,少年安静地点了点头。   二王子欣喜若狂,反复深呼吸才压下激越跳动的心脉,他小心翼翼地牵起弟弟的手,宛如久远儿时深藏的记忆,“走,哥带你瞧热闹去。”   狐族避世之所,群山环绕,仙雾袅袅,并不热闹。但多日来首次出门,苏青釉并不敢带白隐玉走远。好在山间鸟语花香,流水潺潺,也着实算得上好景致。他紧紧握着弟弟冰凉的手掌拾级而上,内心五味杂陈,面上笑语晏晏。   “看,这片竹海,咱俩小时候在这里捉迷藏。”   “还有,那边的水塘,我一个走神,你就掉下去了。那时候我的修为潦草,惶急之下更是失了章法,还好大哥赶来将你捞起,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记得吗?”   “……算了,你那时还太小。”   “累不累?要不要回去?”   “那就再走一会儿。”   “……山顶没什么……欸,等等我……别跑……小玉!”苏青釉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把自己甩开。好在他非是幼时,哪怕弟弟真的跌落山谷,他也有足够的能力飞身将人救起来。   只是,白隐玉从山顶一跃而下那一霎的决绝,令他胆破心寒,怕了又怕。   回到殿中,少年当即发了高热,如业火缠身一般,经久不息。   苏青釉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连带着当年偷带弟弟溜上天庭惹下大祸那一档子讳莫如深之事,也被急赤白脸的父王母后关上门来翻旧账。若不是苏青瓷替他求情,一顿禁闭是免不了的。   然而,这只是噩梦的开始。退烧之后,趁人不备,白隐玉如疯魔了一般,以他目之所及的所有物件和方式伤害自己,血肉模糊遍体鳞伤,无所不用其极。众人实在无计可施,只能用捆仙锁将之紧紧束缚住,一刻不离人地看守。   少年陷入长久的沉默,但从他的目光中,苏青釉读到铭心刻骨的痛楚,他全都想起来了。   漫长的对峙,无有尽头似的。他一心求死,家人百般阻挠。渐渐地,白隐玉不再闹了,尚有骨肉负累,他死不起。   一日午夜,轮到苏青釉陪他。两人相对而坐,不知怎么地少年便泪流满面。   “小玉,别哭啊……都是哥不好,哥不该带你出门……小玉……”苏青釉胡乱用袖子替他擦拭,可弟弟的眼泪如决了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二哥……”他语调尚算平静,“这些日子,我一下也不敢阖上眼眸,我总是见到他站在那座山峰之上,我想看清楚,他……赴死之前,到底有没有望过我一眼。”   苏青釉答不上来。   “我为何总是让他选,当我站在那处时,如何可选?就慢了一步,我若是未曾耽搁……”   “当日山下,我明知他补玉之苦,我明明心底已然动摇,我又为何还要口是心非害人害己,我怎么就没跟他说上一句话?”   “小玉……”苏青釉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从未曾做错什么……我想不开,我心里不舒坦……我就只会欺负他。”   “哥,我错了,我好悔啊……我……我想他……”   “让我走吧,我真的扛不住了……”   苏青釉心里像被一把刀子割了一下又一下,他孤注一掷,即便所有人反对,生怕给了一线希望,最终愈加绝望。   他说,“他会回来的。”   白隐玉无有触动。   “小玉,”苏青釉扶着弟弟双肩,“你看着我,哥不骗你。”   少年摇头,断了线的珠子随之滚滚而落。   “我真的不骗你,”苏青釉急切,“你摸摸看,你的玉,还在吗?”   白隐玉怔了怔,他下意识将手伸到怀里,这些日子,他都不曾确认过……他徐徐抬头,眸芯深处微微地颤动,仿佛一碰就碎了。   苏青釉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第一次带白隐玉去往天外天探望时,正赶上古佛前来渡修持。那一日古佛只比他们迟到半步,他扯了白隐玉身上附着着承曦碎裂元神的玉佩扔了出去,神魄相吸,留下战神一缕残魂。也是古佛将玉魂带回这方洞府,旷日持久地护持。   白隐玉无以为报,直直跪了下去,古佛并未阻拦。   “尊上,”少年哽声,“但求助益,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古佛垂眸发问,“那你可愿以命抵命?”   白隐玉顿了顿,笃定地回道,“吾不愿。”   古佛笑了,“那便静心以待,有缘自会重逢。”   是日,从天外天离开,白隐玉对苏青釉道,“二哥,我要回下界。”   苏青釉大惊失色,“那可不行,私下带你过来,父王母后至少扒掉我一层皮,若是未将你带回……”   “二哥,”少年冷静道,“我知你担心何事。”他勉强地勾了勾唇角,“但凡万中一线的生路,我也不会令他归来寻不到我。”   苏青釉仍不放心,又不忍强求,便一路跟随他返回下界。少年先是到凡间市镇走了走,仙境数月,人间已过了几十年。他循着记忆,沿着僻静的小巷缓步,突然冲出一个须发俱白的老道士,被苏青釉一把拦下。   “大王,你可算回来了。”老道士灰头土脸。   白隐玉蹙眉,“你怎地如此狼狈?”   老道士呼号,“您一走杳无踪迹,那可恶的狼妖又霸道得很,说什么不养闲人。我走投无路,总不能饿死吧。”   少年觑着他腰间各式各样的葫芦、锦囊、药瓶,“因而,你便卖假药谋生?”怪不得被打得鼻青脸肿。   “怎么是假药呢?”老道士涎着脸皮,“您瞧,这个,延年益寿……这个,包治百病……还有这瓶,一般人我都舍得不给他瞧……”   苏青釉没眼看,拂袖躲开来去。   “大王,您就行行好吧,老头子我好几顿没着落了。”   “活该,”白隐玉不虞,“让你坑蒙拐骗。”   “行行行,您慧眼识珠,这些入不得您的法眼。”老道士赶紧卖乖,“这边,布袋子里这些可是货真价实的药材,我去临近的村子里收的。您瞧,黄芪、丹参、白芍……您别走啊,我这里还有……”   白隐玉停步,“你说什么?”   最终,苏青釉见自家弟弟莫名其妙地握着一把草根似的东西,马不停蹄地回山,推了石桌石凳,平出一片田地,珍而重之地种了下去。   苏青釉问他种的什么,白隐玉不答,但他整个人从内而外,方如活了过来。   如此这般,倏忽百年,玲珑毓秀的少年长成风华绝代的青年。可这一片药圃,无论如何用心侍弄,终究颗粒无收。   苏青釉与兄长轮替,半年为期,带自家弟弟到天外天探访,聊以慰藉。   以往,蕴养承曦残魂的洞府之外有古佛所下封印,他们进不去。今日,他二人依着惯例止步。原本也只是遥望而已,白隐玉却不知怎么地心中没来由地悸动,他鬼使神差地趋前几步,伸手探过去,竟然畅通无阻。他一路飞奔,曾涉足过的闭关之地素净一如往昔,只是空无一人,本该置于冰榻之上的玉佩亦无影踪。   他脑袋里轰地一下,空了,又炸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二哥,快,快送我回去。”   苏青釉心下一紧,也来不及多问,自家弟弟要做什么他无不竭尽所能地支持。   “小心,不要跌下去。”他无奈地扯着几次三番差点儿坠落云端的急性子。   “慢点儿,当心摔了。”甫一落至山脚,白隐玉等不及停稳便跳下来,跌得叽里咕噜。青年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与下山的小兔子迎头撞上。   “小玉,”小兔子活蹦乱跳,“你快去瞧瞧,你的土坑里生出芽苗来了。”   白隐玉发足狂奔。   苏青釉预感到什么,拎着意欲回返的小兔子驻足,并未跟上。   青年脚步凌乱,踉跄着,这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几跤,战栗抖动得四肢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他与数个精怪小妖擦肩而过,也全然不知人家跟他说些什么。   直至桃林边缘,他猛地顿住,刻骨的渴望与灭顶的忐忑同时席卷而来,撞得他五脏六腑不住地震颤。   白隐玉阖眸站了好半晌,睁开双眼之后,不再迟疑。他迈步而入,灼灼灿灿的桃花在风中纷纷扬扬而下。他踏着遍地芬芳,一路奔跑。   前头便是花圃,他眨了眨眼,不敢错目。   身着赤红喜服的青年背对着他,微微俯身端详。   白隐玉不忍再近半步,生怕恍然大梦,一戳就破了。   那人起身,捻着指尖叶苗转过头来。一刹那,万籁俱寂,天地失色。微风拂起桃红的花瓣落在他如瀑的墨发之上,白隐玉一阵眩晕,惚如初见那日。   “小玉。”承曦唤他。   “……嗯。”小狐狸涩声回应。   承曦莞尔,摊开手伸向他,“这是……当归?!”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别急,番外会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