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作者:慕沉歌   文案:   绿茶疯批魔道帝尊守寡美人攻X砍号重练白切黑狂傲不羁圣人师尊苏受   儒圣谢衍,字云霁,别号“天问先生”。   作为大权在握两千余年的仙门之主,他是此世高悬不落的日月。   时人称:“圣人高阁调鼎,垂拱而治,创仙门千年礼乐升平之治世。”   圣人谢衍毕生光风霁月,却只做过一件荒唐事:   仙魔大战胜利后,他一意孤行,将掀起战争的魔道帝尊殷无极,关进了九幽大狱。   近三百年岁月里,帝尊被他幽禁于此,不见天日。   他昔年最疼爱的弟子,终究成了他一个人的笼中鸟,庭中花,狱中囚。   “凤飞九天,也得栖于我枝。”白衣圣贤的黑眸中藏着冷静的疯。   他在幽暗处俯身,钳住帝尊的下颌,慢条斯理地微笑了。   “好孩子,为师这样待你,你怎么不恨我?”   ——   圣人坠天五百年后,谢衍兵解重生,回归败落的儒宗。   他披上马甲,化名谢景行,对外称自己是“圣人弟子”,重新涉入这乱世将至的五洲十三岛。   魔道帝尊殷无极,偏偏不疯魔不成话,化为最跗骨的情缠,最热烈的熔岩,追着他讨千年情债。   心火不燃尽,他不罢休。   “圣人太坏了。五百年,本座连个名分都没有,还要守着您的空棺捱日子。”   帝尊撩起眼睫,轻轻瞥来,语气似笑似嗔:“骗您的,您不会真信了吧?本座哪有这么傻。”   见他控诉,圣人不恼,反而十分愉悦:“漂亮小狗追在吾身后咬衣角,难道不可爱吗?”   ——   儒宗满山白幡,天地皆悲。圣人庙七日停灵。故人只余旧衣冠。   纷飞大雪中,走来一袭素衣的魔道帝尊,似在替已故师尊服丧。   他才从九幽脱困而出,形貌消瘦苍白,如山之将崩,却仍有一段绝代风流。   殷无极抬眸,昔年最热烈的火,却似已灰之木,只剩余烬。   “魔君,你来做什么?”   “守孝。”殷无极在空棺前肃立,阖眼,“送他,最后一程。”   庙门合上,留他与长明烛火。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殷无极倚着棺椁,抱紧故人衣冠,如捧冰雪。   他笑着哭,“圣人啊,您可真是凉薄。”   ——   阅读指引:   |殷无极x谢衍|美攻苏受|双初恋不拆不逆|双视角并存|1-4今生5-8前世|感情浓烈箭头粗|刀子多|需求排雷自主查阅19章作话or专栏番外第一章 |建议谨慎阅读|   ——   1、1V1强强,HE。虽然师徒年下,但是攻强受更强。受是支棱师尊,会小黑屋攻,无反攻。此外,受前期披马甲扮猪吃老虎,第三卷中期重回圣位震撼修真界。前世的受全程巅峰,天下第一。从篇幅上,本文80%部分都是“攻强受更强”,不是诈骗。   2、虽然修真,但是儒门。封建主义师徒情,礼教森严,禁忌绝恋,有“师徒”“仙魔”“养父子”三座大山。攻受会有各种背德地下情玩法,介意慎。   3、虽然是帝王攻和圣人受。但是攻嫁给受,所以攻是一款未亡人,守贞守孝且三从四德,很封建。攻受超爱的,介意勿入。   4、虽然攻是修勾,但是大漂亮,前世有女装元素。   5、攻受各有事业线,受满级砍号重练,攻有完整成长线。   6、本文涉及的古代诗词著作,上古时期真实存在过,后因浩劫遗落,被后人复兴,引用作话注明。   7、开文是2019年6月,佛系鸽子,修文狂魔,没有任何更新保障,精修版只在晋江。没挂防盗,想订多少订多少,不合适就跑(拍拍)   8、更具体的阅读说明,请看19章作话。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仙侠修真 正剧 师徒   主角:谢衍/谢景行,殷无极 ┃ 配角:很多 ┃ 其它:渡魔成圣   一句话简介:魔道帝尊美人攻与圣人师尊苏受   立意:死生师友,薪尽火传。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第1章 序章 天路不通   九幽之下,光与声都无法抵达的深渊,连骨髓都能冻成冰。   昔日一统北渊的魔道帝尊殷无极,如今只是一个人的囚徒。   上次仙魔大战后,殷无极战败被擒,圣人谢衍将他幽囚于此,已将近三百年。   寒冰玄铁铸成的锁链楔在九幽崖底的石壁上,确保大魔无法破狱而出。   幽暗大狱里,殷无极垂着头,苍白的手腕与脚踝上扣着拘魔锁,铁链层层缠绕,抑制他失控的魔气。最残忍的一条,穿过琵琶骨,几乎与他的血肉长在一处。   布下囚魔大阵的圣人只要念动法诀,就能将他凌空悬吊起来,给他些苦头吃。   万魔之魔,是世间最危险的一把火。   天地也拘不住他。唯有以九幽为牢,玄铁为锁,圣人为牢头,才能将他困在身边。   遥远处,白衣圣人提着灯而来,一束光芒盈盈,照亮了永恒的夤夜。   殷无极似乎被脚步声惊醒,眼皮微掀,心中仍默数岩壁滴落的水滴。   他不用去看,就知来者是谁。   九幽大狱连道祖、佛宗都不能接近。唯一能踏足九幽之人,唯有他那独揽仙门大权的师尊,圣人谢衍而已。   “别崖醒了?”谢衍的声音淡漠,若有若无,像是长叹,“这一次睡了多少年?”   玄袍魔君看去,冷笑声带着恨意,绯眸尽是干涸的血。   圣人从熹微灯火中走出,纤尘不染的白衣融着一缕暖色的明光。   他哪怕行于最幽暗处,依旧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圣人贵人事忙,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是想起来看本座了?”   殷无极的嗓音磨砂般嘶哑,像是多年未说过话,“十几年,连个影子都不见,本座还以为您死了呢。”   “例行公事,前来教化魔君。”谢衍停了一下,脚步似有些迟钝。   他静静站在黑暗中,良久才道:“怎么,别崖盼着我死?”   “死,那有什么意思?谢云霁,你得活着,直到本座来报复你!”   他抬起下颌,傲慢冷笑道:“谢云霁,教你失望了。本座天生罪骨,心魔缠身,怎堪教化?如今,本座依旧时时想着——亲手弑师,饮尽你的血,才算是痛快!”   谢衍执着琉璃灯,照向他的囚徒。   光芒刺破阴暗的角落,也照出白衣圣人的神情。   圣人不像从前那样冷硬锋利,神情意外地有些温柔之色。   谢云霁今天有些不一样。   殷无极心中想着,掀起眼帘瞟去,却是与谢衍淡漠无光的漆眸相触,一时间便挪不开眼。   他们如同镜面相望,光影倾斜,照出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师一徒,一站一跪。   一人高高在上,一人幽囚地底。   亲传师徒,亦是骨肉至亲。   两千年,同道殊途,纠缠折磨,却落的如此惨淡收场。何其讽刺。   谢衍走近,如深潭静水的空洞眼眸终于有了神采。他移过灯,似乎想要再仔细地看一看他,记在心里。   火光在琉璃灯盏上跳跃,影影绰绰,照出他的爱徒如今模样。   哪怕被幽囚数百年,魔君昔年那昳丽艳绝,如荼蘼盛放的美,也未曾减损半分。   殷无极抬起魔魅近妖的赤瞳,墨发如流水,蜿蜒在绘满血色咒文的玄色衣袍之上。   身陷囹圄却孤傲不屈,疯癫欲死亦不销帝王风度。如此,依稀可见他昔年登临北渊魔洲帝位,万魔山呼万万岁时的绝代风华。   他跪在谢衍的面前,迎着灯火,一眼望来的模样,如同烧不尽的炉心火。道不完的惊心动魄。   但是,比起曾经帝尊那如三秋风月,言笑晏晏的温柔模样,他已经苍白许多,疯狂许多,狰狞许多 。   谢衍微微合起眼眸,却想道:这都是师长之罪。   就算时光凝滞,容颜依旧,碎裂一地的师徒关系终究难以修复。   谢衍弯下腰,突然伸出手,想要如曾经那般抚摸他的脸颊,却又止于殷无极偏头躲避的动作。   圣人蓦然一僵,收手背在身后,几乎颤抖着攥紧了拳。   “这样挑衅吾,看来别崖是想吃些苦头。”谢衍开口,却是冷冰冰的,“你总是这样不听话,吾又怎会放你出去?”   “出去?”殷无极笑了,淋漓酣畅,几多疯狂。   “圣人最好关本座一辈子,你胆敢放本座出去,本座再回魔宫之时,定将挥师百万,踏平仙门——说到做到!”   “殷别崖!”谢衍拂袖,俨然是被他气笑了,“不长记性!你还想再加三百年刑期?”   “那又怎样?”殷无极撩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瞥他。   他的魔音低沉惑人,带着引诱:“师尊是要继续揉捏徒儿的元神,还是把徒儿吊起来,玩弄我,欺负我?”   “还是,圣人觉得仙门寂寞空虚,醒掌天下权无甚趣味,还不如坐在本座身上摆腰来的快乐,所以特地来找本座这个逆徒乱/伦私通吧?”   “……”   “怎么,本座哪一点说错了?仙魔私通,师徒不伦,甚至还囚魔三百年,教本座彻底成为你的东西……”   殷无极挣扎,铁链鸣响,把他的手腕勒出淤青。他胆大妄为,什么都敢说:“如此荒唐,圣人德以配位否?”   谢衍的表情暗下来,越是不言,越是默认。他伸手一指,把锁在他身上的沉重铁链略略松了松。   “……你的臣子,都还在等你回去,完成你未曾做完的事情。”谢衍突兀地说了一句,却又住口。   “快三百年了,北渊洲只认你一位君王,无人可以替代。”他叹道。   “说这个干什么?本座又出不去。圣人代表仙门,不杀本座也就罢了,难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本座这仙门头号心腹大患……放归北渊魔洲吗?”   正是凶兽放风的时刻,殷无极活动了一下手腕,只觉骨头都要生了锈,情绪自然不怎么好。   他冷笑道:“谢云霁!原是你看厌了本座,觉得本座是个烫手的麻烦,杀不得,放不得……最好的结果,就是把本座丢在这儿,看本座疯狂自毁,最好魔气散尽而亡,天下人都清净!”   “这样,不仅对仙门、对魔宫都有个交代,也能熬死本座这个欺师灭祖的叛门弟子,让圣人唯一的污点从此抹去,是也不是?”   “殷别崖,你又发什么疯?”谢衍转过身,阖眸掩住眼底阴翳。   “若是真的要杀你,仙魔大战结束后,吾就一剑杀了你,何必辛苦看管,让你活到今日?”   “那圣人早该一剑杀了本座,本座就是这样疯魔无救,怎么,后悔管本座了?”   殷无极越是疯癫,面上却盈盈带笑,“谢云霁,千年又千年的纠缠下来,你想甩掉我?做梦!”   大魔的神色时而暴戾古怪,时而温柔缱绻。挣扎与疯魔,让他的绯眸别样痴狂。   谢衍避开他的视线,却捏诀,将他四肢上紧缚的铁链微微放松些许,试图让他舒服点。   下一刻,大魔就拖着沉重的玄铁锁链,瞬间暴起,如捕食的狼猛地扑来。   殷无极的牙关咬住圣人提灯的手腕,在他苍白到透出青筋的皮肤上,留下带血的齿痕。   熬鹰驯兽,就要足够心狠。   若是给他半点缝隙,或是显露半分软弱,那看似温驯的大魔,就会化身最暴戾的凶兽,扑上来,按住他,饮他的血,吃他的肉,将他的一切吞噬殆尽。   谢衍没有躲开,任由殷无极埋头啜饮他的血,就好像当年用骨血修为饲养大魔。   “发泄够了?”   谢衍随手扔了琉璃灯,甚至还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帝尊后脑的发丝,把那携着铁链扑向他的凶兽温柔地纳入怀中,浑然不顾自己会流多少血。   “这地狱森罗太寂寞,想要不无趣,得有两个人撕咬才行。”   殷无极的唇被鲜血沾染,他却笑着舔尽,极尽惑人,“圣人豢养大魔,以身饲之,是你自找的,可不是本座诱你堕落。”   说罢,帝尊覆上来,与他缠绵交颈。   “堕落?”谢衍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甚至笑了,抬手拭去他唇边的血,温柔道,“原来在别崖眼中,我这个伪君子,竟是还没有坠下去么?”   “我倒是想你坠下来,和我一块儿死呢。”殷无极呢喃着,丝发披散,身体却覆上来。   他说着最温柔的情话,唇舌却艳丽带毒,贴着他的脖颈,妄图咬断他的喉管,残忍而折磨。   “谢云霁,你是什么样的人,谁有我清楚?霸道、独断、狂妄自负……这世上,除我之外,谁受得了你?”   圣人感受到脖颈处的刺痛,略略偏头,让他咬的更深些。   “最后一次,容你一回。”   “什么叫最后一次?”   殷无极揽着他的腰,吻去他脖颈的血,却忽然暴怒:“你折磨我,我折磨你,直到生命尽头——谢云霁,这是你承诺过的,想反悔不成?”   谢衍不答,最后一次渡他灵气,耳鬓厮磨。   在这至死的欢愉中,他轻叹着,无声揉了揉徒弟的发旋。   短暂的温情与痴缠结束,殷无极被重新吊起来。圣人灵气再度灌满纵横交错的铁链,镇压着魔君失控的魔气。   殷无极满身锁链,绯眸依旧灼灼,苍白容颜如天地雕琢,唯有沾血唇珠一点红,绮丽至极。   “下次什么时候过来?”魔君的声音很低,有些破碎嘶哑,“不要太久,来看看我,我熬不住。”   “是吾之罪,我们是师徒,这样不对。”   谢衍的唇上还残留一点绯,好像是被人含在唇间,细细噬咬碾磨过,让无情的仙神也坠入凡尘。   “哈,哈哈哈哈哈……圣人,您关了本座这么久,竟然才觉得不对呀?”   殷无极近乎狂妄地大笑着,摇动锁链,魔气如血流淌,妄图挑战这充斥圣人灵气的九幽大狱。   “您想修好我,我却早就被您弄坏了,您得负起责任才行。”   “胡说什么?”谢衍厉声斥责。   “师尊啊。”他的眸中血色滔天,古怪笑道,“你知道我的心魔都在想什么吗?”   魔君一字一句都癫狂带血:“我得把您给拖下这森罗十殿,你我师徒,谁也逃不过这天地诘问!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记住,我和你不死不休!”   “狂悖!”谢衍拂袖,冷声道。   “那便狂悖!你谢云霁,又好到哪里去了?”   殷无极疯到极致,是淋漓尽致的魔魅。   “不准逃,不准不来,不准放着我不管,不准忘了我,不准再十几年不踏足九幽!你不是要熬鹰吗,来啊,快三百年都过来了,我怕你什么?”   二百七十四年,他数着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睁眼是虚无,闭眼是虚无,唯一能见到的面孔,唯有他的师尊。   谢云霁是他唯一的牢头。   这余生,他只能看着他的眼睛,只能与他说话,也只有他存在,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师友深恩与幽囚之仇,两相纠缠,他早就疯了。   “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谢衍久违地闻到他身上檀香的气息,喉结微微滚动,手指轻颤着,才背在身后,渐渐握紧,仿佛在压抑冲动。   被他囚了这么多年,帝尊的身上,依旧透着止杀戮的佛香。   无论恨意如何熬骨,那些年隐秘悖德的纠缠,终究还是留下了磨不灭的影响。   谢衍刻意平静地道:“很快,很快……你且等一等。”   很快?殷无极冷笑,一个字也不信。   就算北渊洲大乱,他不再是统领万魔的君王,却也是北渊洲唯一的魔尊。   只要他不死,北渊尊位就不会易主。   仙门三圣费劲心机将他关在此处,又怎会轻易放虎归山?   谢衍却不会给他答案。   “别崖,再见了。”   白衣圣人弯腰,重新捡起地上的琉璃灯,将殷无极的质问抛在身后,毫不犹豫地踏向黑暗的最幽深处。   好像要去踏破生死关。   *   圣人登天门,五洲十三岛震动。   黑云重重,蕴满天雷的赫赫威能。   谢衍白衣如雪,如临江仙神。不多时,他行至云海中央。   “师尊——”   谢衍被红尘惊动,回眸望去。   云海之外,微茫山巅,忘忧台上,儒门三相正拱手长揖,千里相送。   在首徒殷无极叛门后,身为儒门宗主的圣人谢衍又陆续收了三个徒弟,世人称其“儒门三相”,分别是风飘凌、白相卿、沈游之,如今已是横绝天下的渡劫老祖。   “愿师尊此去踏天门,得证大道——”三人齐声道。   “不必远送。”谢衍本是去意已决,此时见到他们,却生出几分舐犊关怀。   他提点道:“飘凌、相卿、游之。为师去后,儒宗就托付给你等三人了。你们切记,师门一心,互相扶持,莫生嫌隙。”   “是,师尊。”   儒门三相聆听教诲,拱手长揖,拜别千年师恩。   “还有……他若是从九幽破困而出,就随他去罢。”谢衍的声音倏尔柔和些许,显出几分不同来。   “只要不做的太过,看在为师的面子上,莫要与他为难。”   “果然是为那个人!”风飘凌低声怒斥,“那魔头,害师尊还不够么——”   “师兄。”白相卿小声劝阻,再扬声,“谨遵师尊之命。”   “师尊放心,那位魔道至尊无论有多荒唐,我们也会与之师门和睦,兄友弟恭。”沈游之眼底殊无笑意。   九天之雷再动,天地震彻。   更遥远处,传来一声长啸。   灰袍老道手执拂尘,骑着青牛,踏云而来。   佛宗握持菩提子,宝相庄严,座下莲花笼罩淡淡佛光。   时过经年,仙门三圣再度聚齐。   此次,道祖与佛宗是来为老友谢衍护法,助他叩天门。   “无量天尊!圣人渡劫,千里成墟,圣人境以下速速离去——”道祖气息缥缈。   “阿弥陀佛,老衲须臾后张开结界,愿谢道友仙路顺遂。”佛宗念了一声佛号。   二圣联手支起结界,将渡劫之地笼罩。   儒门三相拜别师尊后,纵然再眷恋不舍,也只得离去。   道祖看向自己的忘年友。   儒家圣人手执山海剑,白衣孤绝,眉目沉静浩然,仿佛闯的不是天路,而是生死关。   此界自洪荒浩劫后,近万年无人飞升。   谢衍这一去,九死一生。   “圣人寿数漫长,已在此界巅峰,俯瞰芸芸众生,为何还要闯天路?”道祖长叹,“以你之性格,不该呀。”   “不得不去。”谢衍短促一笑,“唯有成仙,才能逆天改命。”   “改命?”佛宗拨弄手中菩提子,念了声佛偈。   “圣人为仙门中兴之主,五洲十三岛第一人,平生未尝一败,二胜仙魔大战,两任魔君被你一斩一擒。可谓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君承继自上古道统,复兴儒道,教化世人,堪为百代君子,万世师表。如此功德,已是人极。此命,有何可改?”   谢衍仰望着天穹,淡淡笑道,“那就够了么?寿数再长,也有终极。吾等修道,修的不就是破天而去,成就逍遥仙身?”   “止步于此,二位甘心,吾不甘心!”   九天怒雷蕴于云层之中,仿佛随时会劈下。   白衣圣人行于云水之间,拂袖而高歌,如人间悠游。   “此界万年无人登仙,天门六千年未开,就要有先行者去叩开。二位圣人不必再劝,衍,愿为天下之士开路!”   说罢,谢衍在雷鸣之中,孤身走向那迢迢天路。   天道又如何?   圣人谢衍,生来一副桀骜骨,从不向天道称臣。   他飘然远离微茫山时,九天落雷齐动,向他赫然劈下。刹那间,地崩山摧。   雷劫余波化为黑烟,结界上浮现裂纹。   谢衍未曾畏惧半分,昂首而立,向九天高问:   “大道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谢衍做了两千五百年的仙门之主,看似权倾天下,实则身负枷锁,事事都得以天下为先。   世人都以为,他是神坛上毫无瑕疵的圣贤。   却不知,他早年自号“天问先生”,是连天道都敢质疑的,一等一的狂徒。   倘若无人解他千秋之问,他就孤身寻道,上下而求索。   “此界,为何不通天!”   登仙之日,就是他此生离天道最近之时。谢衍百般筹谋,终于等到这一日。   一切的质疑、憎恨、逆反与不甘,都将在他赌上性命赴道时,得到真正的答案。   谢衍的目光越过重重阴云,冒着大不韪去看仙界模样时,仅仅模糊一眼,他如遭重击。   仙界裂隙之处,魔气涌动,仿佛炼狱。本该是神乐仙都的仙界,此时却林立着森森白骨,邪异至极。   天道入魔!   人根本就不可能成仙,因为天道已非天!   古往今来飞升的修士,神魂血肉皆是填了魔窟。飞升,不过是万年以来修真界最大的谎言!   如此看来,整个五洲十三岛都在为一个近乎无望的梦想而互相残杀、斗争、撕咬……   何等可笑!   谢衍立于九天之上,却是迎着天劫,怒而反笑:“哈哈哈哈哈……天道入魔!弥天大谎啊——”   他虽有预料,却在亲眼目睹时,依旧感到悲愤不已。   “天路之上,原是魔窟而非仙都,这五洲十三岛,竟是不通天!”   魔窟传来让人难以抵抗的吸力,仿佛巨兽张开了狰狞的口,试图将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粮纳入口中。   谢衍调动全身灵力,抵抗着魔窟的吸引,怀着一腔千万万人的愤怒与不甘,高声质问:   “为何这天如囚牢,地似网缚?为何世间人如蝼蚁,生灵刍狗?”   “为何苍天不怜苍生,任由万物枯竭,陷入死局!为何设下千年一战,操纵气运,引仙魔互噬相争!”   “天道既化魔窟,那天下公义何人执,地上仙都何处觅,万千修士,何去何从?”   谢衍傲立云海,漆眸本如寒潭深水,漠然无神,此时却光芒极盛,比曾经还要黑,还要亮。   “我要问,这天下之道,又何时改弦更张,坠下九天?”   面对越发狂烈的天雷,谢衍不退,好似要在赫赫天威中争出一个公道。   圣人登仙,亦是赴道,早有大觉悟。   谢衍曲指一点,以心头血为引,法宝红尘卷赫然展开,一股玄妙的道笼罩住他的精魄。   在九天落雷狂奔中,谢衍早已明白宿命所向。   他阖目心想:“解天地倒悬之急,除生灵涂炭之患。圣人一命,可再保天地如常五百年。”   灵脉逆转,鲜血从圣人躯体中不断涌出,浸透白衣,如烈火赤霞,亦让天边尽染血色。   上古大阵浮现,撼动天地,星辰欲落,连苍穹也为之颠倒。   圣人声音响起,如缥缈余音,回荡天边:   “天道入魔,非吾所求。为后来人计,今日,这通天之路,吾就是赌上性命,也要封死了——”   怒雷藏于三十三重天中,越发阴沉不详。   云层之下护持结界的道祖与佛宗,对视一眼,只觉不妙。   下一刻,山海发出巨震。不是天劫,更像是圣人在逆转灵脉,孤注一掷!   “不好,谢道友此番渡劫……”   道祖捏指卜算,长叹道:“琼山摧折,天崩玉碎,大凶,大凶啊!”   顷刻之间,苍穹翻覆,随即,“天道入魔,天路不通”八字箴言绕过天道规则,秘密传入结界外守候的二圣耳畔。   道祖、佛宗心神剧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   此界不通天,这是何等概念?   这意味着,圣人也终有寿数尽时,此生无望再进一步。这对修行者来说,就是死刑。   上古大阵笼罩天穹崩裂之处,风起云涌,正在彻底关闭那隐藏在浩渺云雾中的天门。   “太初现,乾坤定,圣人补天穹,此界不再通天。”   道祖看向好友去处,悲道:“以身殉道,敢为天下先。谢道友不愧是圣中之圣。”   结界骤然破碎,整个山巅云海笼罩在黑雾之中。   白衣临江的圣贤仰起头,他微微笑着,眼睛比星辰还要亮,长袖却被鲜血浸透成赤红,于九天之上摇摇欲坠。   九幽大钟敲响了。   钟声每响一下,那遥遥等待的儒门三相,脸色就白一寸。   到第九下之时,他们已然面白如纸,身形摇晃,泪满衣襟。   “师尊——”   钟声响彻五洲十三岛,钟声上达九天,下至幽冥。   那是圣人讣告。   *   九幽之下   钟声鸣响时,沉睡在此的魔君蓦然惊醒。   殷无极头疼欲裂,千年相连的识海被骤然割裂,另一半碾成齑粉,化为虚无,好似失去半身。   这股让人战栗的疼痛,让他眸色泛着血气,额头青筋突起,一瞬间发了疯。   黑红色的魔气陡然升高一截,压过维持阵法的纯白灵气,铁链嘶鸣,像是在悲号,在哭泣。   殷无极手腕一振,最坚固的锁链竟然松动了。灵气在飞速散去,好似生命的流逝。   他顿时觉得连骨髓都凉透了。   “谢、云、霁——你干什么!”殷无极嘶哑的怒吼响彻九幽,几欲疯狂。   “该死,你去飞升,你去飞升!你敢——”   “回来,给我回来,剖我的骨,杀了我,把我带走——”魔音化为困兽的悲鸣,埋于茫茫黑暗。   九幽大钟的声音穿透屏障,传到深渊之下,送来圣人的讣告。   心魔化成的鸟有着尖尖的喙。它扑棱着翅膀,尖声重复着,欢叫着:“圣人陨落,九幽钟鸣,三界皆知!”   “……闭嘴!”殷无极声音低哑,恨极痛极,字字泣血。   他挣开手腕的锁链,自由的滋味却不像他日夜期盼的那样好。鲜血逆流,那撕裂的痛碾压过他的经脉骨骼。   他克制不住地抓住心口,只觉五脏六腑如刀割,魔气倒行,几近癫狂。   殷无极忽然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上一次离别时,谢衍所说的“很快便能出去了”,到底是何种意思。   他少时也曾被护在怀里谆谆教诲,青年时亦体会过剑尖刺透肋下的滋味。   他沦落时曾被一双手拉出绝境,寻回自我;也曾在最高点被打落深渊,寒冰铁链缠身,与仇人撕咬,抵死缠绵。   最后,他平生最爱的、最恨的、最割舍不下的人,还是转身离开,把他一人丢在了人世间。   “谢云霁……师、师尊——”   殷无极的唇齿间咬着一个名字,宛如生命中最后一束微火。而这火也要熄灭了。   寒冰锁链上附着的灵气在他身边徘徊许久,像是在安抚他,是谢衍最后的温柔。   心魔依然在高声呼喊,仿佛嘲笑。   “谢衍死了,谢衍死了!飞升坠天,身死道消!身死道消——”   近三百年未见阳光,当殷无极裹着残损黑袍,拖曳一身玄铁镣铐走出九幽的那一刻,炫目的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抬起手臂遮挡,却被阳光刺痛到快睁不开眼。   北渊洲的魔兵已至九幽之外,银铠红袍的魔宫元帅勒马在前,向君王单膝跪下,交回魔宫权柄。   北渊乱了三百年,谁也压不住。他们终于可以将魔君迎回魔宫,再掌帝业,重整河山。   殷无极却仰望九天,近乎痴狂地看向南方的天际,好似在追寻谁远去的背影。   此时,圣人最后的话语响彻三界,轻而悲凉。   “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   “谢、云、霁——”殷无极浑身颤抖,止不住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似乎要拥住什么,只落得空空。   他几乎悲慨地大笑:“什么天路,什么飞升?你是疯子吗,你别去,回来,回来啊,圣人谢衍……谢云霁!师尊——”   天劫已至,怒雷裹挟狂风,向白衣圣贤雷霆一击。   下一刻,圣人坠落九天,在九天雷劫中化为劫灰。   五洲十三岛的修真者皆朝中洲方向遥遥下拜,聆听圣人最后的教诲。   唯有殷无极是天底下最狂悖的恶徒,恨不能就此闯入雷霆之中,与他一道飞散成灰,也好过独留人世间。   “九天之上,圣人渡劫;九幽之下,魔君幽囚……”   “哈哈哈哈,一圣一尊……齐名久……最后,竟是如此齐名。”   殷无极抬手遮着眼帘,好似畏光,亦是揾泪。他的声音近乎嘶哑,两行血泪倏尔落下。   “我好恨啊,谢云霁,你不是日月齐光吗,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怎么能这么折磨我……”   “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没有你的人世间……”   九幽的最后一声钟鸣敲响,圣人身陨道消。   从此,五洲十三岛儒道崩落,天路不通。 第2章 圣人重生   圣人坠天五百年后,五洲十三岛风起云涌,格局大变。   海外十三岛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晋安谢家的深宅正沉在黎明之前。   万籁俱寂,两名小厮蹲在偏僻柴房院落,守着门前一口薄棺,正翘首等待屋里那位名义上的谢家大少爷咽气。   “死了吗?前几日他从‘那地方’回来时,族中大夫就说,他可没几日好活了。二少爷吩咐我们等着,人死了就抬出去,随便找个地埋了,就当谢家没他这个人。”   “谢景行那个出身卑贱的家伙,在他那炉鼎出身的娘胎里就带着病,晦气。再说,他都快二十了,还是徘徊在筑基期,败坏家族名声,还不要脸皮地占着长子的位置,平白挡了少爷的路,夫人和少爷看他能不碍眼吗?”   谢景行名义上是谢家子弟,实际是家族弃子,落魄潦倒,身无长物,常年住在这偏僻破旧的柴屋。冬日冷的掉渣,夏日堆满杂物,有些脸面的下人都比他地位高。   时至今日,他无立锥之地,连小厮都能堂而皇之地探讨他的后事。   柴屋中,那孱弱青年缠绵病榻,气若游丝,却睁着无神的眼,一口不平郁气始终咽不下去。   魂魄将归轮回之际,一个温雅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   那声音道:“……五百年前,吾兵解以来,徘徊道之罅隙,神魂遍历万劫,走过枯荣盛衰,终寻到重生契机。”   “吾之魂魄受牵引至此,自是与小友有缘。小友大限将至,若身后肯予吾躯体一具,令吾重回世间。作为报答,吾会替你了结此间因果。”   “一言为定。”人之将死,无论是仙是鬼,他都要试试。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攥住单薄被衾,沙哑道:“谢家,于我是龙潭虎穴……谢二,还有父亲,继母……我憎恨谢家,千年世家,如此蝇营狗苟,捧高踩低,合该倾覆!”   那声音轻笑道:“倾覆一家一姓,这有何难?吾答应你,以……圣人谢衍之名。”   “圣人?您是圣人谢衍?”   名为谢景行的青年还未讶然,时辰就到了。天旋地转,他猝然离魂,短暂地处在生与死的夹缝中。   在死生之间,他真正看清了那与他对话的白衣魂魄,对上了那漆黑深邃的眼。   他哪怕未曾见过那位至高至明、威严凛然的仙门之主当面,却无端笃信,这与他对话的魂魄定是无上圣贤,而非鬼怪妖邪。   经历雷劫坠天,渡过五百年的跌宕,他依旧是当年高坐云端的九天至圣。   哪怕圣人毁誉参半,世间数不清的传奇轶事却不作假,这些登时征服了这将死的小修士。   他俯首就拜,道:“圣人一诺,重逾千钧,我相信。我快去轮回了,这具残躯,君自取之。”   说罢,他归天而去。   圣人魂魄慈悲低眸,静静注视着名为谢景行的躯体。在生机彻底抽离之时,他轻声道:“五百年倥偬,时机到了。”   不过是灵犀一念,生死间洞开。   真正的谢景行魂魄归于幽冥鬼界。一身病骨的青年睁开双眼,漆眸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潭。   圣人本该身死道消。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终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自此,停滞的时光开始转动。   晨曦将至,谢二未等到死讯,终而赶来。   “都天亮了,谢景行那厮死了没?”   见到那小厮头一点一点快睡着了,他恨得一脚踢开,怒道:   “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要你等何用?起开,母亲说了,管那杂种死没死,就算还有一口气,也得扔进棺材运到乱葬岗,先埋了再说!再不干就来不及了。”   “少爷,马上去,马上去。”小厮点头哈腰。他们心有顾忌,二少爷不亲自下活埋的命令,谁也不肯担责。   屋外正吵嚷,破败柴屋的门突然打开。   一身病骨僝愁的书生正斜倚着门,他面色苍白病态,身着破旧青袍,衣袖微拢,右手执着一支朴素竹笛。明明羸弱,却多了一段潇洒风流的姿容。   他声音淡淡,有些厌烦:“真吵。”   坠天之前,圣人谢衍强行封锁天门,断绝天道对世界的操纵,保五洲十三岛五百年,早已得罪死了天道。   为躲避道无所不用其极的追魂索命,谢衍假托“谢景行”的大名,藏身在这籍籍无名的筑基期修士命格之下,自然是当下最好选择。   只不过,元神刚刚进入这具躯体,他还有些不适应。   灵气稀薄、修为低微、病骨嶙峋、缺少资源、置身龙潭虎穴……除却根骨还算值得称道外,基本是天崩开局。   罢了,也无妨。他什么没见过。   谢二看着那不再懦弱无能的大哥,不知为何,他心中悚然,想道:   “他不是病的快死了吗,居然站起来了?大夫说,他坠入海底洞穴,爬回来时就只有一口气了,天生寒毒怎么可能坚持到这个时候……不行,今日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里,不然我就要暴露了。”   还未等谢二发难,青袍书生飘然掠过他身侧,用那不名一文的竹笛,静静抵住了谢二的脊背。   谢衍淡淡启唇,言出法随:“剑。”   刹那间,无数尖锐的剑意好似将他穿透。不过三息,谢二冷汗淋漓,陷入窒息般的恐惧。   哪怕他回过神,发现那万剑透体是幻象,也登时抽空了他所有灵气,让他再无反击之力。   他不可置信,自己可是金丹期修士,怎会被筑基期的废物兄长压制?   “谢景行!你这废物……这是什么妖法!”   谢二猛然被无形的威势掀翻,倒飞出去,脊背重重砸在了那为谢景行准备的薄棺上,眼睛一翻,顿时晕厥。   谢衍清高,寻常不欺负小辈。但面对持有明显恶意者,他也从无好生之德,当即略施惩戒。   晋安谢家,大抵是当年被圣人谢衍逐出中洲,发配海外十三岛的世家分支之一。   就算在中洲时,谢家也是想方设法和他扯上关系。圣人目下无尘,从不理会,谢家谄媚阿谀不成,还沦为仙门笑柄过。   谢衍也不正眼瞧他,随手弹指,昏厥过去的谢二就无声坠入那敞开的棺材里。   棺木自动阖上,寂寂无声。   “暂时还不到杀谢家后继者的时间,在灵脉中埋一道剑意即可。今日且留他一命,来日再看。”   因果报复,十年不晚。谢衍无心把重生后的宝贵时间耗费在和谢家追兵掰扯上,现在杀了他,图个一时爽快,却会在他最落魄时招来无穷后患。   到底还是这身僝愁病骨太拖累。谢衍轻咳一声,不欲动用太多灵气,就用竹笛凌空指向两名小厮。   他平淡道:“抬出去吧。”   小厮不过凡人,哪能扛住圣人神识的命令,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就殷勤地扛着棺材,在晨曦中走远了。   谢衍撩起青袍,抬脚跨出门槛,想道:   “那谢家老祖从前就资质平平,五百年过去,不知是否突破了出窍期。若再无寸进,寿元差不多也快尽了。”   “罢了,现在处理谢家,吾多少有些力有不逮,还容易引起天道注意。此番兵解,吾三魂七魄不全,三千年修为毁于一旦……如今更是区区筑基期,重启修炼,委实迫在眉睫。”   “都修过一回圣人境了,总不会比当年慢。”   离开谢家后,谢衍青袍逶迤,宛如分花拂柳而来,渐渐走进雾霭。他的身影消失在黎明之前。   不似方才目下无尘,他的叹息声幽幽,竟是蕴着几分多情。   “……五百年,不知故人安在否,又该向何处觅卿卿。”   风波渡码头,旅客络绎不绝。出海的船正扬帆,风帆上照着清晨第一缕暖阳。   谢衍,不,他现在应该化名为“谢景行”了。   他为避开麻烦,选择搭乘去往海外岛屿的商船出海,离开谢家势力范围。   风帆拉满,海波飘荡。   青袍书生站在船头,看向蔚蓝无垠的海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真是个好名字。”   他接收了原主的记忆碎片,轻轻感叹,“世家迂腐,还是这么磋磨天才,可惜了这孩子一身卓绝根骨。”   谢景行目标清晰:“谢家因果必须斩断,但那是后话了。如今我空有圣人境界,能动用的只有神识,虽然足以自保,但无过去灵气傍身,总是不适应,也难以应对化神期以上的修士。若想稳扎稳打,还要寻个清净地修炼。”   谢家,乃至海外十三岛,皆是非之地,不能久留。   他应该去微茫山,拜入儒宗,寻求故时宗门庇护,取回留在宗门的修炼资源。   他那三个徒弟,在修真界并称“儒门三相”,皆是渡劫老祖修为。照理说,师父修为不济,也该这些倒霉孩子尽尽孝心了。   谢景行拢着袖,黑眸幽沉,看向海波,“返回儒宗势在必行。但是,身份必须隐瞒。”   转世圣人明白,天道到底有多恨他。   圣位以下的修士,仍然会受天道干预。儒门三相也不例外,他不能暴露圣人身份,还需要想个法子,把徒弟们糊弄过去。   圣人手段太独特,若是不避忌,定然会被徒弟们看出端倪。   谢景行极目远望,似乎看见了那藏在烟波中的岛屿。   “前方是苍梧岛。”船员奔过来,殷勤道,“仙长,您的目的地到了,可以下船了。您有什么需要,小的送送您?”   谢景行淡淡笑道:“不必了,举手之劳。”   “仙长太客气了。”   前夜,海上风波大作。商船桅杆被狂风折断,船体也差点在海波中散架。这位仙长施展神通,在几处船舱写了几个“坚”字,愣是让快要解体的船身维持住了。   仙长还指点迷津:“向东,一炷香后,风波大定”。   听从仙长指示后,他们竟是安然无恙地穿过风波带,在海上风暴中捡回一条命,怎能不捧着这位仙长?   谢景行下船后并未登岛,而是转身,从码头租了个小船,向着记忆中的方向驶去。   海外仙岛林立,传说中有仙人洞府,遍地流金。许多人前往海外,多半是为了寻仙。   “仙人洞府倒是没有几处,但是我的传承洞府,的确在这里。”   谢景行想起,这是当年为飞升做出的准备之一,不仅哑然失笑:“当年我就想到这点了吗?可惜,都想不起来了。”   他的魂魄不全,记忆也残缺。尤其是在飞升之前,特定的记忆有着大段空白。   这并不像是在天劫里偶然丢失,这般手笔,八成是自己在飞升前故意所为。   “我当年在想什么,连自己都骗,把记忆洗的这么干净。”   谢景行回忆不起来,只觉头疼,也作罢了,“回儒宗再找找线索吧。”   海上留存的圣人禁制不会阻拦本尊,他畅行无阻,驶入一片虚空。   不多时,圣人的海外洞府到了。   谢景行上岸,就看见当年剑锋刻下的洞府名“长生天”。   他视禁制如无物,在灵气充盈的洞府里挑挑拣拣。洞府里重修资源自然有不少,但是筑基期能用的不多。   “当年,我恐怕也没想到,兵解重生后会是筑基期修为……”谢景行看着那些化神起步的秘宝,神情略有些勉强。   “虽预料到修为尽散,这也散的太干净了。”   谢景行拿了个乾坤囊,随便装了点低阶法宝与灵药,又取了些灵石,就堪堪止住。   他打算在洞府把修为提到筑基期巅峰,略略调养身体,正式修炼还是要返回中州。   五百年时机已到,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容得在海外避世,蹉跎光阴。   “长生天”是圣人传承洞府,有缘进入洞府并得到圣人真传者,即为圣人身后的洞府传人,从名分上亦是“圣人弟子”。   谢景行看着当年刻在壁画上的圣人绝学,这些都熟稔于心,他的眼底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暂借自己名头一用,种种神异,就假托为‘圣人弟子’吧。”   他做自己的传承弟子,谁能戳穿他的身份?   这就是完美的“灯下黑”。 第3章 回归儒宗   正史记载:“圣人坠天五百年,东洲道门、西洲佛门崛起,中洲儒道崩落,不复当年。”   穿梭在中临洲修真城池之间的商队,以贩卖天材地宝为生,挂了明路。前方即将路过微茫山,他们在驿站歇脚。   “谢先生!且慢行!”   青袍儒衫的书生撩起帘子,漆眸渺如烟云,淡淡看去。   车队停在云山雾霭之下,“驿”字旗猎猎,商队正在溪边饮马歇息。商队首领披锦衣貂裘,快步向他走来。   这位被敬称为“谢先生”的书生,正是一月前从海外十三岛远渡而来,终而抵达中临洲的谢景行。   海上风波恶,他一边修炼,一边翻阅修真图志,收集情报,对五洲十三岛当前格局心里有数。   五百年前,圣人坠天,仙门群龙无首。   随后,道门东升,中洲没落,仙门推举道祖之徒宋澜为仙首,修真界格局大改。   无圣人压制,北渊魔洲一跃成为最强的势力。魔道帝尊殷无极成为五洲十三岛第一人,令出天下从。   圣人谢衍死后,世上再也无人能教他坠落红尘,尝遍世间七苦煎熬了。   谢景行指尖轻点书册,心想:别崖过得好,师父就放心了。   商队首领在他马车下站定,规劝道:“微茫山到了,但以先生才情风度,墨宗、法家当扫榻相迎,理宗、心宗也不在话下,当真要去那隐世的儒宗?”   “四百年前,儒宗早已隐世封山,不再招揽弟子。先生若要寻仙,何必去寻一个早已没落的宗门……”   谢景行不答,用木簪随手挽起披散的墨发。   青年的容颜苍白清隽,垂眸时,气质凌然,宛然如江天月照;但抬眼时,总是端着温雅微笑,待人如春风拂面。   山下风冷,谢景行随手披上对襟交领青色宽袍,遮住单薄雪衣,他也不系腰封,腰间佩玉琳琅,径直下了马车。   久病僝愁,他却天纵一段风流,教人见之心折。   路途不远,他在此地遥望,已经能看见儒宗问天阶了。   谢景行轻声道:“无论盛衰枯荣,道即是道,不为外物所扰。若是嫌弃道统败落而弃本心,仙途漫漫,如何走得长?”   圣人谢衍复兴上古儒道,剑劈苍崖,笔分山海,引甘泉,移灵植,在微茫山开宗立派,成就儒宗近两千年盛世。   儒宗鼎盛之时,一圣三相七贤十二名士,坐而论道,一片丹霞盛景。   谢景行看向久无人烟的微茫山道,似乎还能看见当年络绎不绝的豪客。   他阖目,随即睁开,满眼寥落萧索,只余秋风枯叶落在阶上,引人伤怀。   谢景行拂袖,轻描淡写地评价:“将道统系于一人,繁华似锦,烈火烹油,迟早会盛极而衰。儒宗之教训,不外如是。”   “万不可这么说,若是传到三相耳中……”   商队首领一惊,谢先生微末修为,竟是在大不韪地评价当年圣人。   “传去又如何?”谢景行笑了。   “圣人仙逝,三位老祖在维护圣人身后名上十分执着。”   首领道:“儒宗当代宗主白相卿,即是三相之一,先生桀骜不驯真性情,但在大能面前,且小心行事,莫要惹怒三相。”   “若三相齐心,儒宗岂会败落至此?”   谢景行想起方才看过的修真图志,冷笑一声:“师兄弟决裂,把儒宗拆分为三,将理、心两条分支独立出去,在天下第一的宗门搞分家,谁想的馊主意?”   “……”这话压根没法接。   “不维护圣人遗泽,在圣人离去后维持儒宗,反倒舍近求远,平白去全什么圣人身后名,不知所谓!”   “若是圣人在世,这三个败家子,怕是都得跪下挨板子。”   似乎意识到不能迁怒无关人等,谢景行将冷厉神情一收,重新浮上春风化雨的微笑,向他拢袖一揖。   “方才失态了。贾先生一路照顾,多谢。但是拜入儒宗之事,谢某意已决,不必再劝。”   说罢,谢景行轻身,足踏问天阶,向微茫山上攀登而去。   商队首领看着他飘然行至问天阶前,好似前方无阻,忽然想起,问天阶可是有名为“天行九问”的禁制的。   首领之子看他出神,问道:“父亲,您交游的可都是金丹、元婴级别,这一路上,您为何对这筑基期修士如此谦恭?他有什么奇异之处?”   商队首领指向微茫山,道:“你瞧这问天阶,传说,圣人当年设下天行九问,含诸子百家、天工巧术,光是母题就数万种。登阶拜山者皆要徒步而行,答错一问,就会被传送秘法打回山脚,重头再来……”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五百年前,从问天阶拜山的,不是隐世大能,就是一宗之主,寻常人压根走不了这条路。”   “现在你看,这位谢先生,被秘法打回来了吗?”   谢景行登问天阶而上,天行九问拦不住他。不过一个时辰,他就抵达山门前。   问天阶前横生枝蔓与青苔,儒宗门面凋敝。   久未修缮的山门之上,牌匾破烂不堪,依稀可以看到银钩铁画的儒宗二字。   “宗门破败如斯,那三个败家子真是出息了!”   谢景行青衣随山风鼓荡,气韵卓绝,黑眸却幽幽沉沉,冷笑道:   “都是渡劫修为,都可以被后辈称一声‘老祖’了,就算再不通俗物,也不该由着性子分家,让儒宗沉沦至此。”   “吾当年飞升前,教他们互相扶持,莫生嫌隙,这是拿为师的话当耳旁风呢?”   圣人谢衍看似温和雅正,实则行事强硬霸道。若是儒门三相在他面前,见师父这般脸色,一哆嗦,估计都要跪下了。   有客人至问天阶拜山,一名身着儒门制式白衣的温润青年早早等在儒宗大门前。   见谢景行身影时,青年有些许讶然,显然是没想到他如此年轻。却还是遥遥向他一揖。   “在下风凉夜,儒门大弟子,师从儒门宗主白相卿,协助师尊管理宗门事物。不知道友姓甚名谁,从何而来,从问天阶拜我山门有何要事?”   “在下谢景行,来自海外十三岛。”谢景行向他回礼,“今日前来,是为拜入儒宗求道。”   “筑基期修为,竟能登上问天阶,道友真是渊博。我收到消息时,还以为是哪位大能前辈来拜访师尊呢,却没想到是来拜师的道友,倒是我狭隘了。”   风凉夜笑道:“圣人有言,从问天阶上来的人,无论来历修为,皆是我儒门座上宾。”   说罢,风凉夜颇有风度地一引,“有朋自远方来。宗主还未出关,拜师一事暂不定夺。师尊出关前,我来招待道友,边走边说。道友这边请。”   转世圣人归宗,对于宗门格局了如指掌。   风凉夜领他参观,谢景行也不欲暴露身份,疾步跟上,故地重游一番。   向西通往后山,数百座清修洞府,如今皆是空置。   向东是稷下学宫。六艺场,摘星楼、学子监伫立主干道路两侧,气势恢宏。   走外侧小道,经过玉溪间,行过赏翠园,则是往儒门十三景去,如今因为杳无人烟,封闭大半了。   谢景行见稷下学宫封闭,摘星楼谢客,甚至还能在门窗上看到蛛网灰尘,不禁蹙眉。   真是败家子。他的心血就是这么糟蹋的?死人都能被他们几个气活。   “道友姓谢,来自海外十三岛,莫非来自晋安谢家?”风凉夜见他神情不佳,与他闲谈套话。   “正是。”   “晋安谢家亦是海外修真世家,谢家老祖乃是半步大乘修为,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中临洲儒宗拜师?”风凉夜颇为疑惑。   “自然是倾慕儒家之道。”谢景行随口道。   风凉夜被他一捧,并未显出笑意:“道友莫要寻在下开心。世人皆知,五百年前,儒门圣人谢衍只身叩天门,不幸身死道消,留下‘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十六字警示。”   “圣人亲口否定儒家道统,天下震动。儒宗当年有多么辉煌煊赫,在参天大树倒下时,那些人跑的就有多快。”   他冷笑一声,“都是趋炎附势之辈,活该证不了道。”   谢景行:“……”   他当年孤身叩天门,见天道入魔,倘若公之于众,修真界必定大乱。   所以,他以身封天路,并告知道祖、佛宗二圣,再绕开天道规则,留下语焉不详的警示,本意是为让修真界知晓天道有异,怎么就变成否定儒道道统了?   谢景行无奈,在学宫前驻足,似乎想替自己解释一番:“圣人此言,未必在否定儒家道统。”   风凉夜却道:“圣人留下这响彻三界的警示,就坠天了。当日唯有道祖、佛宗在场,二位圣人也缄口不言,很快就隐世。所以说什么的都有,最流行的说法便是儒道不通天门,修之无用,原来的儒门修士纷纷改换门庭,投了道、佛两家了。”   “原本的仙门三圣,因儒门圣人身死,变为道家老祖逍遥子、佛门宗师了了大师,二圣并立的格局。东洲道门,西洲佛门,皆趁势而起,把儒门道统踩在了脚底。”   谢景行拢袖,看向前方,长袖遮掩的手骨却攥起,显然在压抑怒意。   “即使天下风传儒道不通天,有儒门三相震慑,儒宗也不该败落的这样厉害。”   “四百五十余年前,风师伯与沈师叔因道不同产生龃龉,风飘凌师伯离开主宗,继上古程朱理学,成立理宗,认为万物以理入道。”   风凉夜提起时,也颇为遗憾:“沈游之师叔成立心宗,继承上古阳明心学,习格物致知之法。两位宗主把儒宗旧人都带走了,儒宗才就此败落了。”   “如今,唯有我的师尊白相卿,还留在儒宗看顾圣人遗泽。四百余年前,师尊隐世封山,不再招收弟子,如今的儒门弟子已经不多了。”   “白宗主始终如一,坚守本心。”谢景行紧抿的唇微弯,终于感到一丝欣慰。   风凉夜无情地拆了白相卿的台,“师尊其实是懒,他一直潜心修炼,不问世事。只有出关时教我一阵,平日都是给我秘籍,叫我自行研究,又闭关了。”   谢景行:“……”夸早了。   “师尊修为虽高,却不会教弟子,现在的小师弟全都是在下在教。”   风凉夜说明了儒宗现状,随即用期待的眼神看他,“晋安谢家在海外名声颇响,若是谢道友能够顺利拜入宗门,助我一臂之力,那是最好不过了。”   当年圣人的教学水平,在修真界是一等一的。   座下除却渡劫期的儒门三相,还有一名叛师弟子,他一千五百年前登临北渊尊位,为帝亦为尊,号称‘魔道帝尊’。   师门百分之百的成材率,圣人之名就是金字招牌。   结果传到白相卿手中,儒宗竟然门面凋敝,败落至此,连教学水平都到谷底了。   谢景行勉强维持礼貌的笑意,问道:“风道友,如今儒宗还剩下多少名弟子?”   “算上宗主、在下、师弟师妹,打扫山门的杂役、不足岁的孩童、还有池中的锦鲤……”   风凉夜掰着指头数了数,不确定地道,“大概有十三名?”   当年的正道第一宗,居然只剩下十三个活物?   谢景行面无表情地把扇骨捏成齑粉,决定了,第一个该抽的,是白相卿这不肖徒弟。   在宗门外部转了一圈,风凉夜领着他到了儒门十三景。   “此处名为‘流觞曲水’,传闻,圣人曾在此与百家论道。”风凉夜自豪地介绍。   此地树荫久未修剪,枝干横生,偶有阳光渡过夹缝,在水中映下碎光,缠绕的藤蔓把‘流觞曲水’字样遮蔽了大半。灵泉里,几只胖锦鲤正在悠闲地吐泡泡。   风凉夜惋惜不已,“不过,流觞曲水荒废了好些年。上回师尊出关,唏嘘道,‘圣人最好鱼跃之景’,就从天问阁外的水池里捞了些灵鲤,养在里头了。”   谢景行俯身,好似想要从流水中捞出酒盏,“以流觞曲水养锦鲤,白宗主当真是个妙人。”   置身故地,他心情难免激荡,忆起往昔峥嵘岁月。   但是锦鲤摇曳,水波一荡,昔年圣人与百家宗主论道的影子却散了,照出他苍白病态的容颜。   五百年已过,圣人音容改换,修为尽散,故人不知何处去。   宗门后生与他相见不相识,竟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风凉夜还在说些宗门琐事,防备心极低,毫无当年波谲云诡。   “师尊还偶尔捞两条打打牙祭,在下也尝过,锦鲤灵气四溢,肉质肥美,滋味甚是美妙。”   谢景行:“……”   焚琴煮鹤,作孽啊。   圣人当年最喜欢的,就是那一池从西方捞回来的锦鲤。它们百年化灵,戏鲤池中,常有成片金红碎光,如霞如缎。   一场坠天,三千年清修付诸东流,连用尽心血的儒宗也败落。   虽然赴道前,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见到此情此景,仍然怅然不甘。   风凉夜看着谢景行水边伫立的孤绝背影,虚幻缥缈,不似在人间。   良久,谢景行收回思绪,敛容道:“风道友,你可知这流觞曲水真正的用法?”   儒宗败了,但他的心血还在,能引领遗留弟子一二,也是大善。   风凉夜摇头。   “且看好了。”谢景行眼睫笼下阴影,“儒门十三景名声在外,是有原因的。”   他的指尖从刻着“流觞曲水”的石壁上拂过,流光融入,幻境打开。   不知不觉,风凉夜身边景致变了模样。   原本荒凉的流觞曲水如画卷缓缓展开。弦乐丝竹,鲜花绽放,灵泉生出雾气,酒杯顺流而下。   当年的中洲百家正谈天论道,一字一句都精髓至极。   风凉夜看不清众人面貌,却依稀辨别出首位是当年的圣人谢衍,其下三席,分别是当年的三相。   百家宗主或站或坐,或恣意饮酒,或提笔作画,或赋诗吟咏,更有甚者拔剑而起,趁兴而舞。   那是昔年圣人治下,仙门盛世的回响。   “所求为何?”白衣圣人梅姿鹤骨,白玉为神,面容却笼罩着雾气,看不清晰。   “天地义理,造化万物。”风飘凌沉肃,正襟危坐。   “儒道为何?”   “生在世外,心有红尘。”白相卿谦和,举盏而笑。   “红尘何处?”   “我心在处,便是红尘。”沈游之不驯,桀骜一顾。   幻境之中,白衣圣人似乎笑了,声音清寒动听:   “儒家之道,非佛家讲慈悲缘法,渡人渡己;亦非道家出世脱俗,讲因果定数。我等儒者,求仙问道,问的是苍生安稳,是兼济天下,是为万世开太平。”   圣人放下酒盏,长叹一声:“待我离去,又有何人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   圣人话音刚落,微茫山上的晨钟震颤,响彻山间。   一瞬间,风卷树摇,锦鲤惶惶沉底,惊起寒鸦一片。   谢景行望向远方洞府处。熟悉的灵气,让人几乎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是师尊出关了?”风凉夜诧异,“为何师尊此时出关……”   下一刻,白衣落拓的修士坐在了长满藤蔓的石碑之上。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   他的白衣半新不旧,足踏木屐,手上拎着一壶酒,正醉眼朦胧,眉峰始终紧锁,笼着如云如雾的愁绪。   儒宗现任宗主,赫赫有名的儒门三相之一,白相卿。   “今日颇为热闹,这微茫山,许久没有正儿八经的客人了。”   转瞬之间,白相卿飘然行至,席地而坐,含笑道:“是何方小辈在此?与我儒门有何渊源?”   谢景行在他出现时就有所预料,静静垂首,不与他四目相对。   他醉意熏然,“转过身来,让我看看懂这‘画中盛景’术法的,是前儒门弟子,还是故人之后。”   白相卿伸出手,随意放出些许威压。   在渡劫修士灵力外放时,谢景行足下重逾千斤,筋骨沉重,关节悲鸣,维持站着就很不错了。   当年圣人几乎从未处于被压制的劣势,如今他被天劫磋磨,浑噩五百年,即使逃脱神魂俱碎的命运,却也落得病骨支离的下场。   除却知识功法,以及他浩瀚到足以掩饰一切探查的圣人识海,他从根骨到灵脉,都与寻常修士别无二致。   连天道追杀都能骗过,他也不怕白相卿探寻。   谢衍抬眸,目光仿佛横渡千山,落于此世。   然后,他振衣拂袖,拱手行过儒门古礼。   “谢景行,见过宗主。”   白相卿随意一瞥,如同被惊雷击中,仿佛见到故人跨越时光洪流而来。   “像,当真是像。”   白相卿拂衣而起,足下踏风,霎时掠到谢景行身侧,琥珀眼眸紧紧地锁住青衣书生漆黑的瞳孔。   “五百年了,是你吗,师尊?”   白相卿似醉非醒,抑制不住悲喜,“师尊啊,是弟子不争气,未能守住儒宗辉煌……您如今,还愿意回来看一眼弟子吗?”   “宗主醉了。”谢景行神情陆离莫测,后退两步,平静地拉开距离。   他此番来到儒门,不欲告知他们圣人身份。他们虽不争气,教师父恼的不行,但徒弟再没出息也是徒弟,不必牵连。   欺骗天道者,气运有缺,命途多舛。   何况,他上辈子做的,远不止普通的“欺骗”。   如今谢衍躲在“谢景行”的气运之下,说好听点是兵解重生,说难听些,是苟延残喘。   若是一时不慎暴露身份,以他如今筑基修为,谁都能欺曾经高高在上的圣人几分。   白相卿见他神情陌生疏离,如被冷水浇透,也知道自己是满口醉话,荒唐了,所以找补道:   “仔细看看,眉眼倒是不像,这修为也天差地别,只是这气质,像,像极了,教我一时错认。”   “……”这话可不能接,谢景行垂眸,继续保持沉默。   “小子,你是何人,怎么会知晓这流觞曲水的奥妙?”   白相卿阖眸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语气却淡淡。   他不再是醉后遍寻师尊不见的弟子,转而端出了宗师大能的姿态了。   谢景行去海外洞府时,早就为自己想好了来历说辞。   他拱手一拜,微笑道:“在下谢景行,来自海外十三岛,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一位儒门前辈的洞府,得了传承,算是半个儒门弟子,因此前来认祖归宗。”   “予你传承那位,我大抵也知晓。”   白相卿看向流觞曲水,似是感怀,道:“‘画中盛景’之术是我师尊谢衍所创,先代儒门弟子中,能如你这般应用的,一手数的过来。”   谢景行不卑不亢,“洞府主人为天问先生,谢衍。”   他伪装的倒是像拜师的小辈,温润的君子,与当年冷硬霸道,无欲则刚的圣人,性格相去甚远。   “圣人出山海,在海外设下洞府,果然是师尊所为。”   不出所料,白相卿长叹一声:“难怪你与师尊那么像,原来是经了他的考验,得了他的传承,你是叫……谢景行?与师尊是一个姓氏,当真是有缘。”   他的神色也温柔起来,“洞府传承者得主人真传,等同亲传弟子。若是师尊遗泽当真承认了你,我自然要叫你一声谢师弟。”   谢衍谎称是自己的洞府传人,是为未来表现的圣人神异打基础。   但以他对三名弟子的了解,几人都颇为孤傲排外,以白相卿的谨慎,又怎会贸然承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修士为师弟?   白相卿从他灵台收回手,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试过他的神魂,有些先天残缺,但是境界上并无神奇之处。   “去圣人庙。”一试不成,便有二道关。   白相卿眸光隐含犀利,微笑道。   “走吧,我带你去圣人像磕头拜师,若是师尊认你,你今后便是圣人门下。”   给圣人像磕头拜师?   谢景行一僵,他还要拜自己?不必这么礼数周全吧。   “怎么,不愿?”白相卿眯了眯眼。   “虽说师尊已身故,但这圣人门下的弟子,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的。”   他悠悠然道:“历年来,冒充转世圣人的何其多,若过不得考验,按小游之的性子,是要拆散骨头,丢下山喂狗的。”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都听师兄安排。” 第4章 圣人庙宇   圣人庙是儒门纪念先贤的庙宇,上古圣人的塑像都供奉在此。   谢景行心中过遍儒宗祭礼时间表,皆对不上号,“白宗主,我们这是去拜孔圣?”   “拜孔圣做什么?你的师尊是圣人谢衍,当然是拜他。”   白相卿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师尊执掌仙门,复兴儒道,功绩彪炳史册。我们为他塑像立庙,享万世香火,有何不可?”   当年,圣人谢衍对于给自己立生祠兴致缺缺,所以未曾在圣人庙留下塑像。   在他过世后,弟子们竟是立了一座圣人像,定期举办祭祀,以此怀念儒宗辉煌的岁月。   陌生的表象躯壳下,转世圣人阖目叹息。   五百年的时光,竟然这么长。   穿过垂花门,走过林荫小道,前方就是圣人庙。庙前一株合抱之木,已经参天。   白相卿驻足,仰望参天巨木,笑道:“这棵树,叫做‘思归’。数千年前,师尊亲手所种。”   叶色金黄,形如归鸟,得名“思归”。   “它都这么高了,宗门故人却已离散。”白相卿唏嘘不已。   对于情感与离别,圣人总是缄默于言。   时过经年,连座下弟子都不知晓,当年圣人手植此树时,究竟在含蓄地思念谁。   谢景行抚着粗糙的树皮,想的不是儒宗的盛衰,而是当年植树时的心境。   当年,殷无极叛道入魔,远走北渊,登临尊位。从此,他与恩师迢迢万里,隔洲相望。   他走后,谢衍徘徊于儒宗之中,与形影相吊。   他感念,好景依旧,故人却不知何处去,于是在此种下“思归”。   “可惜了。”谢景行心想。   直到他坠天那一日,也没能带别崖回家。千年已矣,空留遗恨。   思及此,转世圣人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   这飞鸟似的树叶,已有他手掌大小了。   他失笑,想起当年选择种这棵树,也是因为思归夏花如火,颇似那少年艳烈的绯眸。   白相卿不知他的愁绪何处来。他山间清修,不与外人接触,时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回忆时,当年仍历历在目,道:“……我们决定给师尊塑像。以前都是师尊替我们遮风挡雨,师尊去了,总不能委屈了他。”   “师尊生前天下朝圣,身后却毁誉参半。可见仙门是个捧高踩低的地界,若连我们都不能铭记他、供奉他,谁又记得他一生的功绩……”   白相卿说到此,突兀打住,神情微暗:“不提这个。”   谢景行也不打扰他,由着他说。   他过去仙门事务繁忙,不怎么有空管三相,总是半放养着,只是偶尔带一带。还好孩子们也争气,接连跨过渡劫的门槛,才教他当年能放心离去……   他还没欣慰片刻,就听到白相卿道:   “塑像时,我们还吵过一架呢,最后还是打了一架才分了工。游之画样子,飘凌雕刻,我上的漆。我们也没动大神通,这么敲敲打打,废了不知多少神木……”   白相卿不避讳,“说来也好笑,我们明明记着师尊的容貌,却总是雕不好他的眉眼,只有形貌,却不传神。最后还是‘他’看不下去,动手雕刻,才有这九分神韵。风师兄气坏了,也没办法,谁叫‘他’是闻名天下的炼器大宗师,比不过也正常吧……”   谢景行脚步一顿,他大约清楚这个“他”,到底是谁人。   “他?”谢景行先追问,又觉得语出仓促,摩挲玉笛掩饰心虚。   “白宗主言语间有几分亲近,在下好奇,不免一问,如有冒犯,还请勿怪。‘他’是圣人生前好友?”   “师门旧事了。”白相卿驻足,语气放缓。   “我不似飘凌和游之,对‘他’的存在闭口不谈。先进圣人庙罢,你若能拜入师门,以后,我再说与你听。”   谢景行想起师门当年的鸡飞狗跳,以竹笛抵着下颌,淡淡笑道:“那就洗耳恭听了。”   最初,圣人谢衍的首徒并非风飘凌,而是当年还在仙门,号称“无涯君”的殷无极。   殷无极遁入北渊,成为执掌一道的魔君后,圣人膝下空虚,也陆续收了儒门三相,继承儒家道统。   或许是殷无极离家太早,圣人更偏爱帝尊,觉得他吃苦太多,所以宽纵他的任性,对他的茶里茶气故作不知,甚至认为这很可爱。   殷无极在他面前告小状时,矛头多半对准的是三个师弟。   他时而清新绿茶,时而无辜白莲,在师尊面前编排小话,吹枕边风,愣是把师弟们折腾的叫苦不迭。   圣人洞若观火,却看不穿帝尊的千层套路。   三相不服时,师尊责备他们不敬大师兄,反而对帝尊多加抚慰,别说公平,这一碗水端的都快洒了。   谢景行不觉得自己偏心,反而觉得别崖不在他身侧,多关心几分又如何。第一个,总是不同的。   何况,他与帝尊的关系,哪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呢?   不过,圣人不经意间流露的偏爱,也间接导致了儒门三相与帝尊势同水火,见面就怼是正常操作。   从前,在仙魔谈判桌上,他们陪伴圣人两侧,与那位骄矜的帝尊对峙时,总是横眉冷对,恨不得捋袖子。   倘若眼神能杀人,他们这位“前大师兄”身上,恐怕得多几个透明窟窿。   后来,仙魔开战,两道势如水火,见面就夹枪带棒,连面子情都没了。   如今,帝尊能够与儒门三相合作打制圣人像,看来不但重获自由,关系也缓和不少。   在谢景行思绪飞散时,他们到了圣人庙面前了。   白相卿看见庙宇上肃穆的牌匾,收敛愁绪,笑道:“到了。你且去拜一拜圣人像。”   儒家道统,白相卿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态度亲近宽和。   但到底是不是师尊的传承,还要通过测试。   谢景行早有准备,随他走入新落成的天问殿。   殿内水沉香悠远,云遮雾绕,香火未曾断绝。圣人像就藏在云雾之间,一双悲悯的眼眸微微低垂,温柔至极。   “师尊啊,徒儿又来看您了。”白相卿仰望着圣人像,神情隐隐含着悲,或是未从一场大梦中清醒。   圣人像面若冠玉,峨冠博带。右手执红尘卷,教化众生万物;左手持山海剑,斩尽一切不平。如此超逸不群。   谢景行站在圣人像之下,似是与往昔的自己隔世相逢。   被圣人像生动的眉目注视时,他甚至以为他当年未曾坠落天际,还在九霄云海之中徜徉了。   白相卿把谢景行招到身侧,似是在与师尊说些闲话,笑道:“师尊,这回给您带了个小朋友,说是得了您放在海外仙山的传承。您瞧瞧合不合意,若是喜欢,徒儿就帮您收下了。”   白相卿絮絮念叨:“……根骨还不错,很适合儒家功法,脑子也聪明,您的秘术也使得好。就是神魂弱了点。不过不妨事,世上那么多天材地宝,还能调养不好?”   谢景行拢袖,依言上前,却想:   当年圣人早在天劫之中灰飞烟灭。白相卿的自言自语,终究无法从造物中获得回应。   或许是因为谢景行靠近,圣人像那双低垂的眼眸微微一动,透出些深邃的灵性。   白相卿神情一震,深深拜下,动容道:“果然,弟子再怎么不成器,师尊还是愿意理我的。”   谢景行察觉不对,驻足,环顾四周,这才察觉殿内的布置之玄妙。   天问殿是一个闭合的阵法。以圣人像为阵眼,圣人遗物山海剑与红尘卷为灵力源,共同构成了圣人的衣冠冢。   若有大能灵力波动时,神像随之共鸣,一嗔一喜都宛然如生。   这阵法复杂精妙,其中巧思无数,定是出于炼器大宗师之手,且透着近乎顽固的执念。   谢景行意图证实猜想,在殿中转了转,抚摸过墙上壁画的纹路。   这般颤抖而情深的笔触,谢景行不作二想,好似窥见隐藏在三相背后那个熟悉的影子。   当年,那孩子守在师父灵前,在想什么呢?   想的是他没有亲手杀了把他关在九幽的仇人,还是会偶尔念起那逝去的千年又千年里,他也曾言笑晏晏地唤过“师尊”?   谢景行漆眸一敛,心里百味杂陈。   他也是,三相也是。都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总是向造物寻求答案。   “好了,拜吧,看看师尊瞧不瞧得上你。”   白相卿又自顾自地对难得有反应的圣人像说了几件琐事,才唤来谢景行,递给他一炷香。   谢景早就做完心里建设,拜自己神像罢了,他能屈能伸。   他执着线香,在长明灯芯中取火,跪在蒲团上,拜了下去。   一瞬间,红尘卷震,山海剑鸣。   宛如故人归。   谢景行心念一转,在残破识海里安抚当年法宝,默念:“安静些,莫要让人发现是我。”   山海剑听到旧主的吩咐,没有立即奔向他身边,却掩盖不住震动异象。   红尘卷明灭不定,似乎是因为残破不全,光芒暗淡。   白相卿兴味:“哦?山海剑和红尘卷,自师尊故去之后,就很少有如此反应了。上一次遗物产生异象,圣人像低眉垂泪,还是‘他’到来时……”   他提起时,神色还是有些古怪,又遮掩一番,如常对谢景行道:“果然是师尊的洞府传人,景行师弟是有大机缘的。”   谢景行起身,将线香插进香炉之中,“白宗主,我这算是过关了吗?”   “还叫什么宗主,叫师兄。”白相卿随意摆摆手。   “白师兄。”谢景行从善如流。   “去歇息一番罢,过两天便是圣人祭,届时也用着你。”   白相卿颇为喜欢这个儒雅温和的小师弟,“这么多年来,师门也没有新面孔,你既与师尊有师徒缘分,作为师兄,我自是会照顾景行师弟。”   “圣人祭?”   谢景行心中又过了一遍孔圣孟亚圣的祭典,虚心请教,“是祭奠哪一位圣人?”   白相卿蹙眉,似乎在责备他,“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的师尊,圣人谢衍了。”   “……”   对哦,他的忌日就在几日后。   事态逐渐离谱,他明明还活着,却要披着马甲,和徒弟一起过自己的忌日。   既然证实了他身上的传承,白相卿带着谢景行离开圣人庙,穿过芳菲野花的小道。   白相卿再度回看空旷寂静的圣人庙时,似有些怅然。   “师尊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他站得太高了,若是圣人言行不当,便会招来天下人指摘;若是圣人德行有瑕,便会引来攻讦污蔑。”   “只要他行差踏错,所有嫉妒他、憎恨他的人,都会极尽非议,从污泥里伸出手,把他生生扯下云端,仿佛毁他一世声名,是如何正义之事。”   “他一生为仙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仙门又怎样对他?”   谢景行在飞花之中回身,见到弟子带着怀念的眼,目光茫茫无焦距,好像在透过他,看一个逝去的影。   直到离去,他才能听见弟子的一二心声。   谢景行沉默片刻,问道:“白师兄,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白相卿摇了摇头,叹息道:“小师弟啊,你年岁太轻了。若是你见过师尊,就会知晓,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教人一生都无法忘怀。”   辞别白相卿后,谢景行回到学子监寻找风凉夜,请这位儒宗掌事大弟子替自己安排住处。   圣人祭在即,谢景行青衣儒雅,斜倚在门边,见这位小徒孙又是整理祭品,又是登记造册,忙得脚不沾地,一时半会顾不上他。   “我来搭把手。”谢景行无奈,接过成堆的礼单。   风凉夜抱着一叠礼单,看着谢景行接过本属于他的杂活,神色颇为窘迫。   风凉夜知他已是白相卿代圣人收下的弟子,虽说年纪轻,却是一跃成为师叔辈了。   他本是豁达性格,没什么障碍地换了称呼,“不好意思,小师叔,儒门这两天比较忙……人手有些不足。”   谢景行硬着头皮替自己抄祭品单子,边抄边怀疑人生。   他当年都是指派弟子办圣人祭,自己从不亲自操持。直到自己办起来,他才知道这些礼乐有多繁琐。   “小师叔?”   风凉夜把沉水香取出晾晒,抬眼见到正提笔悬腕,半晌失神的谢景行。   他善解人意:“小师叔可是不太适应这些俗务?我们儒宗的事情其实已经很少,但是每逢圣人祭,总是比较忙。每年一小祭,五十年一大祭。近日逢大祭,自然要办的隆重些,若是不爱做,放着也无事,我来就好。”   “无事,只是有些走神了。”   谢景行在书册上写下最后一笔,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墨迹,低垂眼睫,“这圣人祭,除却三位宗主,还有什么人会参加?”   他不知自己心态,是期待,还是退避。   “这个……”风凉夜顿了顿,遮遮掩掩地看向那并未署名的祭单,厚厚一叠。   “我知道了。”谢景行见他支支吾吾,心中有了底,也不欲为难他。   白相卿也曾告诉他,这几日不要在宗门乱走,最好天黑后就回学子监。圣人祭最好也是白日参拜,以免发生意外。   谢景行虽然身负“圣人传承”,已经是自己人了。但他们毕竟还不够亲近,白相卿不会直接告诉他,近日宗门地界会迎来魔道帝君。   这无疑是承认如今落寞的儒宗,还与北渊魔洲有所牵扯。   谢景行又低头抄单子,抄着抄着,竟是被气笑了。   三相的备下的祭品还算传统,那小崽子准备的都是什么和什么?   先不说他又折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炼器珍品,江山千里图真迹这种东西,天底下就一件,他难不成真的要烧给他?   败家,太败家了。他又不能去鬼界赏玩。   他以前不是挺节约的吗,怎么区区一个圣人祭,礼单这样厚重,下回见到得教训他两句。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谢景行才惊觉内心的念想。   他想远远看一眼,确认他过得顺遂,又怕被认出来,既无法面对他,也怕平白惹他疯魔。   想当年,圣人把他困于九幽之下近三百年,帝尊可不止一次地对他言恨,扬言要他付出代价。   相见时难别亦难。谢景行写下最后一笔,叹息着想:“还是不见了吧。”   两个人一起处理,速度飞快。   谢景行搁笔,平展纸张,道:“待会我去一趟黄金屋,白师兄建议我挑选些许功法,专心修炼。”   他用的陈述句,亦没什么征求别人同意的意思。   黄金屋里都是他当年的藏书,他都会背,假说现在去挑选,也就是做做样子,给未来的功法提供个合理解释。   “是该如此。”风凉夜格外热心,“小师叔可需要功法推荐?”   “不必。”谢景行再度看向宣纸,却不知自己何时写了“别崖”二字。   他一抿嘴唇,似乎在恼自己,又用墨迹将其涂黑。   风凉夜:“虽说儒宗三分已四百余年,但家底还是够用的。您初来乍到,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提。”   谢景行笑着婉拒,目光却落在窗外。   他这手执书卷,静立窗边的身影,与渡天劫前的淡漠冰冷的圣人神似。   向风凉夜要了儒宗弟子腰牌,谢景行来到黄金屋。   “黄金屋”取自“书中更有黄金屋”之典,为儒门藏书之处。外间是各种典籍功法,浩如烟海;里间是圣人典藏,门口有着大能禁制。   黄金屋常年没人,书架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谢景行在外间随意挑了几本功法装样子,又随意一转,走到圣人禁制之前。   他伸手贴在无形的结界之上,轻易踏入书库内部。   这是白相卿都无法踏足的地方,算是一等一的隐秘之所。   有禁制在,此处仿佛时间凝固,还保留着当年模样。   书架上是按照笔画顺序排放的典籍,还有不少书册堆在地上,被翻过许多遍,好似此间主人并未走远。   谢景行提起衣摆,小心避开那书堆,数过三个书架,从中抽出一本,迅速浏览起来。   那是兵解重修的记载。   谢景行撩起长衣,盘膝坐在地上,快速地翻着书。   他感觉自己魂体残缺,记忆也不全面,看着像是缺损,但谢景行心如冰雪,早就猜到这是刻意遮掩。   当年渡天劫之前的圣人,连自己都骗。   “真是头疼,我没事算计自己做什么。”他翻到底,一无所获,有些哭笑不得。   “也罢,得提些修为,再从长计议。”   资料与记载查完,没找到当年留下的记忆。   没有趁手的兵器,他不打算用山海剑以外的剑,不然未来山海剑会闹。   他从堆积成山的法器中,选了一支朴素的玉笛,应对元婴期以下的修士绰绰有余。   随后,他又选了几件对境界不苛求的保命法宝,放入袖里乾坤。   回到儒宗,谢景行才真正摆脱重生后要钱没钱,要修为没修为,要法器没法器的窘迫境遇,可以潜心重修了。   谢景行离开黄金屋后,已是黄昏。   松涛如浪,寒鸦掠过山林,发出孤独的鸣叫。   后山的重重禁制前,他驻足,看向那条早已被草木掩映的旧时小道。   后山禁地并无什么危险之物,只是他封存的一段回忆罢了。   谢景行静立片刻,还是提起衣袍,踏进草从中。   走过数百步,谢景行眼前豁然一亮,见到嶙峋的苍壁。   有人曾以剑锋在山石上刻字,是洋洋洒洒的行书,曰“文无定法”。   他绕过被杂草覆满的小路,用竹笛拨开挡路的枯枝败叶,又见一石碑,上书“剑破万法”。   谢景行伸手拂过碑文,行书颜筋柳骨,还残余着经年的魔息。   他一抚碑文,孤独绽放的花树之下,蓦然多出一名手执长剑的少年虚影。   万魔之魔的艳绝姿容,天下罕有匹敌者。   玄衣少年回眸一顾,振袖出剑。   他是春花秋月,也是夏荷冬雪,连圣人也会驻足流连。   “剑破万法,他这是要破谁的法?”谢景行揉了揉眉心,却是笑了。   “这小崽子,已经无聊到来此处刻碑了么?”   圣人谢衍是万法之宗,他偏要剑破万法,答案不言自明。   谢景行凝视这虚像片刻,抹去术法的痕迹。   冰火洞就在前方,那是帝尊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时,曾在微茫山时的住所。   时过境迁,故人仍是天下至尊,号令万魔。   他却坠落云端,三千年清修散尽,不复当年。   谢景行进入洞府,走过寒冰与衰草。近些年里,洞府不乏有人踏足的痕迹。   不多时,他抵达湖心岛,看见石床上散落着几件玄色旧衣,一壶空了的陈酿。   还有一个空牌位摆在石床边,没有刻名,却被反复摩挲过许多遍。   像是某个离家已久的游子,在师尊逝去之后,才终于静悄悄地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中。   物是人非。   子欲养而亲不待。圣人祭在即,他只能守着师尊的墓碑,在白相卿的默许之下,孤身地住上一些时日。   见他吗?不见吗?   时过经年,他还那样淬着血恨他吗?   或是,遗忘一切爱恨,挥剑斩情丝,立誓与他形同陌路?   “不见就不见罢,这样最好。”   冰火洞的墙壁上是蓝与红的晶石流光,谢景行却看到那些狂乱发泄的剑痕。   似他们破碎的师徒关系上,纵横交错的裂缝。   谢景行一点点抚摸过这些伤极了的痕迹,好似看尽他疯魔的五百年。   他心中恻隐,“待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再去偿还这段孽债。”   届时殷无极是恨是怨,要杀要剐……   他绝不皱一下眉头。 第5章 儒门三相   圣人祭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儒宗弟子寥寥,此时皆动了起来。   白相卿提过,同为儒门三相的风飘凌和沈游之,近日将回主宗参加圣人祭。   谢景行刚来不久,占着圣人弟子的坑位。宗门落魄,但毕竟还是他亲手建的,他得调整心态,融入年轻弟子中,才能将马甲藏的天衣无缝。   他并不特立独行,而是随大流换上儒宗制式的白衫,垂衣敛袖。   当年眼高于顶的圣人,此时锋芒收敛,好似一潭温吞的水,等闲不起波澜。   圣人在死生之间徘徊五百年,向来没什么忌讳。左右他活了,祭祀就祭祀吧,子不语怪力乱神嘛。   谢景行颇为乐观,“死生诚大矣。当年仙友,说不准还没几个能亲眼见到徒子徒孙哭灵呢。”   “唯有吾,经历天劫,五百年后还能兵解重生,道统没落,分支却保存着,也算是星星之火,如何不算幸事?”   圣人向来乐观,这般安慰过自己,他在儒宗闲逛摸鱼时,心情就松快不少。   藏书阁的油灯熹微,谢景行借口修行过来躲闲。他从黄金屋典藏里翻出历年圣人祭文,饶有兴致地翻阅着。   “在他们心里,为师有这么严厉?”   他随即思忖,“不过,我当年处于圣人境时,七情六欲淡漠,除却学业,确实不怎么约束他们,久而久之,怕我也正常。”   见弟子们真情实感地吹他功绩履历,谢景行还倚窗笑了半晌,以竹板打拍,即兴给格律工整的祭文骈赋编了调,击节而歌。   圣人把当年坠天一事聊作消遣,不但看淡生死,心里还是不敬神佛的。   当年坠天后,谢衍的残缺神魂徘徊在天道罅隙,浑噩不知时岁。   没有圣人境界压制,他披着名为“谢景行”的马甲,七情皆归,六欲俱在,更接近那个早年未曾登圣,游历名山大川,自号“天问先生”的散仙了。   “也是有心了,自我死后,他们三个将我当年言论编撰成册。可惜,我身死道消时,儒道道统就随之没落了,这些也都没了用处。”   人走茶凉。就连圣人也不例外。   何况他光风霁月一辈子,最终却因为不杀魔君一事,染了私通魔道的嫌疑,名声不再是无瑕白玉。   就连儒宗之中,圣人昔年的文集都蒙了一层灰,显然是近百年无人翻阅了。   谢景行指尖掠过蒙着灰的圣人文集,忽然在书架夹层摸到一本书册。   他抽出一看,封面无字,落款无名,纸张的手感却很好,还做了特殊处理,防止虫蛀。   他翻开,立即就被那颜筋柳骨的好字吸引住。   这笔字迹,谢景行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登时心情颇佳,“别崖写的?难道也是祭文……还真的是。”   “人死如灯灭,陛下总不会还恨我,在祭文里也不给面子地骂我吧?”   笔墨能记载的,远不止当年的表意。   谢景行指腹抚过那陈旧的字迹,似乎觉得那字迹陡然活了过来。   一瞬间,谢景行似乎置身于寒秋,秋雨初晴,他回顾。   多年以前,玄袍的孤绝背影执着油纸伞,回眸一望。山色在他身后,渐渐青黄。   “……独立寒秋,山门辞故旧。魔宫事务繁多,本座咬牙切齿,本不想来。但圣人祭将近,本座辗转反侧,梦不成眠。说不准,哪一日圣人魂魄入梦,斥弟子刻薄寡恩,教人睡不好。罢了,北渊路遥,祭品没带,手作些凉糕,爱吃不吃。”   “……本座若是在你灵前大闹一场,欺负你的徒子徒孙,你会不会气活过来?竟是个好主意,谢云霁,你若恼了,觉得被扰了清净,不如入梦来,当面骂本座狼心狗肺……”   “不对,你是文雅君子,损人也阴阳怪气的,刺的人能从微茫山上跳下去。不和你争,先说好,本座可不是争不过。谢云霁,你等本座从鬼界回来,再与你算账。”   谢景行一顿,手指抚摸过纸笺,有一笔洇开,似是书写者伏案时,落下的泪水。   笔墨晕染开,笔锋带着颤,隐隐模糊。   “……师尊,您且入梦来,我找不见您。”   “真是傻孩子。”谢景行轻叹,翻到下页,发现落款是五百年前,大抵是他逝世后不久。   “去日多,来日少。活到我们这个岁数,早就薄浮名,轻死生,命途不由人。圣人终于能去追逐大道,死而无恨。真是好,你轻掷红尘,了断一生,终于解脱。你解脱了,可我呢,你怎能这样把我独自一人……留在这艰难苦恨的人世间?”   他一笔一划地写着恨,铭心刻骨。   “……江水不竭,此恨不绝。我恨死你了,谢云霁。”   谢景行翻阅至此,轻轻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情债累累,这教人怎么还?”   岁月真切走过,留下深邃的痕迹。   蒙着蛛网的亭台楼阁,思归树上的年轮,冰火洞里锋利的剑痕,圣人像上的雕琢,藏在夹层的文墨纸笺。爱中含恨,恨而生怨。   殷无极好像把影子缝进了故乡的最隐秘处,纷杂的心事,错过的流年,然后等待着归来的人拆开。   五百年后,终于有红尘归客,独坐亭台,将不见天日的长相思解封。   故乡,故居,故人,一切都如潮水纷至沓来时,转世圣人竟情怯至斯,不敢问来人。   从黄金屋出来后,谢景行听见晨钟响了。   远方传来肃然的拜山之声,“理宗风飘凌,拜见主宗山门。”   年轻的书生垂衣拢袖,淡笑道:“飘凌来了。”   风飘凌,是殷无极叛门入魔后,他收的第二个亲传弟子,也是现任的儒门大师兄,理宗宗主。   威严端肃的儒士身着湖蓝广袖交领儒袍,迈上阶梯,直至看见晨雾中的宗门。   风凉夜前来迎接,行过礼,笑道:“风宗主,还请移步浣花台,宗主正在等您。”   风飘凌好似不经意地扫他一眼,“白相卿还是老样子,整日深山高卧,不问世事?”   还未等他回答,风飘凌自顾自道,“是了,相卿看似温和,实则执拗。”   五百年倥偬,白相卿是三相中唯一不肯承认“儒道不通天”,一心要修出个圣人境,重塑儒门当年辉煌的。   风飘凌踏入空旷的主宗。   穿过卷帘门,雕栏之上缀满紫藤绿萝,垂落时,颇有自然之趣。   “幽花小径。”风飘凌抬起手接住一朵紫藤花,恍惚,“时间已过去太久了。”   他想起拜师时的场景,那一夜改朝换代,皇都大火。   圣人谢衍来到皇都道观,曾问修行道子:“飘凌,大道三千,为何孤身上路?”   谢衍白衣悠游,圣贤行于天地,无人可拘束,“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飘凌,随我入世。”   是世俗的儒道,还是超脱的道家?是跟随儒者风云奔走,还是跟随道者观中苦行?   长夜大火照彻,他在人生的分叉点做出了选择。   从此,道子离开寂静的道观,走进了人间。   回忆照进现实,风飘凌走到小径尽头,忽然见到一名白衣青年,手中执玉笛,侧脸逆光,看不清晰。   他一回眸,淡漠悲悯,好似故人相识。   风飘凌悚然一惊,竟是不假思索,大踏步上前,陡然抓住他的手腕,沉声命令:   “抬起头来!”   “风宗主?”   “你是谁?上回归来,儒宗可没有你这号人!”   谢景行刻意伪装成温文尔雅的书生,却难藏那股熟悉的气质。   但是,曾经的圣人孤傲,性格也强势冰冷,宛如山巅之雪。   如今的圣人弟子谢景行,不过弱冠华年,病体孱弱,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好似温柔春风,只要仔细分辨,显然与圣人截然不同。   风飘凌第一眼错认时,也知晓自己荒唐了,不甘询问:“你叫我什么?”   谢景行不卑不亢,拢袖行礼,“风宗主,在下儒门弟子谢景行,是来迎接您的。”   他礼数周到,标准的笑容背后,藏着师父来日讨还的恻恻心思。   “难道只是错认?”   风飘凌迟疑,伸手在他的灵台上一拂,并未发现异常,心缓缓沉了下来。   他自嘲地想:“是了,都五百年了,我们几乎把大千世界翻了个遍,若是师尊当真能回来,又何必掩盖身份,欺瞒我们呢?”   风飘凌握着他的手腕,一副审问姿态,目光似要穿透他,揭露他重重面具下的真实。   得知是宗门弟子,他的语气缓和些许,“你是相卿新收的弟子,行几?”   “在下来自海外十三岛,一介散修,承蒙白宗主垂怜收留……”   “收留?那个不肯入世,一心修行的白相卿?”   风飘凌打断了他的话,寒声道,“莫要诳我,拿出个合理的说法来,或者我去亲自问过相卿,教他给我个交代……”   谢景行正打算把糊弄白相卿的借口搬出来,却在下一刻,感觉到山门有一股狂妄的灵流腾起。   “在下心宗宗主沈游之,前来拜主宗——”声音响彻山间。   沈游之明艳张扬,是圣人的关门弟子。   年岁最小,谢衍难免偏着些,纵出了他的恣狂性子。   “风师兄何在?”   不过瞬息,绯衣青年的身影就出现在幽花小径,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听闻你先我一步,怎的还滞留于此?”   沈游之一身红衣,狐裘雪白,唯有围脖上的毛尖儿染着红色,足蹬黑金云锦靴,腰缠金带,活脱脱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沈游之并不笃信君子之道,反而浑身邪性,又天生一张桃花春风面,追捧者极多,与沉稳的风飘凌最不对盘,以惹他发怒为乐。   “风师兄,你这假道士,怎么还在主宗地界欺负上小辈了?”   沈游之看也不看谢景行一眼,矛头对准了风飘凌,开口就挑衅。   “小家伙,看我给你出出气啊。”   玉骨绸扇携着凛冽的气流,向风飘凌腕骨打去。   “别胡闹,这是微茫山!”风飘凌开口呵斥。   他拂袖将谢景行推入竹林之中,再一掌击散了沈游之施加的灵气。   “许久不见了,大师兄。”沈游之动了武,嘴上却喊的亲昵。   “游之师弟,你上来就挑衅,所为何意?”   风飘凌怒道,“你我道不同,理、心二宗的龃龉,可以在论道大会上解决。现在身在微茫山,我给相卿几分面子,不欲与你动手。”   “你还好意思提论道大会?你理宗当真欺人太甚。”   “过奖,心宗也不遑多让。”   “你——”   “我怎样?”   不过短短几句话,针尖对上麦芒。   “让你一招,让为兄见识见识,你长进了多少!”   风飘凌不欲多话,长袖一展,背后如霜剑意化形,直指沈游之。   “尽说大话,师兄且看好了!”   沈游之以灵气泼墨,提笔成句,草书化为风霜刀剑,登时刺向风飘凌。   转瞬之间,剑拔弩张!   谢景行反对不及,当即被风飘凌推出战场,眼眸却染了几分薄薄的怒意。   “他们还真的敢打?”前圣人心中冷笑不已。   这是在他坟头蹦跶,如何能忍。   圣人祭就在明日,他俩敢情在圣人门下时闹腾的还算克制了。师父一死,他们更是没了顾忌,当着他的灵位就给他演一出师门阋墙,不怕气不活他。   当真是他的好弟子!   徒弟都是冤孽,又不能不管。   谢景行取下腰间竹笛,想要吹奏一曲屈子的《天问》,刚刚奏了几个音,就听到背后有人天衣无缝地接上了。   儒门三相之中,白相卿擅乐,更有琴萧双绝的美称。   这首《天问》,唯有他学到了精髓。   谢景行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竹笛,见到白相卿侧坐在缓步而来的白鹿上,手指如纷飞的蝶,在玉箫上起舞。   这曲调一出,正欲大打出手的两人无奈收手。   “白师兄。”沈游之率先唤道,语气几分别扭。   “相卿,你来了。”风飘凌拢起五指,收回剑阵,神情漠然冰冷。   “你们二人,可还记得这是师尊灵前?”   白相卿愠怒,“要打,就滚出山打,随你们怎么斗!但今日,在这微茫山,谁要是敢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是我之过。”沈游之也知自己所为不妥,上头了,承认错误倒是意外的快。   他气不过,仍然向二师兄告小状:“前些日子,我与大师兄有些不快,今日一见,倒是有些气急攻心了。”   “你们同宗同源,只是所修儒道的分支不同,平日有争端,也是学术修炼上的不合,哪里要走到刀刃相向这一步?”   白相卿见二人各自别开脸,从中调和,“上回见你们,倒也没有这般不对付,怎么了?”   “去年的论道大会上,他出手,当众废了我门下弟子!”   沈游之不提便罢,一提便气不打一处来,“还好意思说不欲与小辈计较,他这分明是当众打我的脸!”   “你那弟子差一点就入魔了。”风飘凌冷笑。   “儒道本就艰难,作为顶梁柱之一的心宗,倘若出了入魔的弟子,儒道就颜面扫地,就算无法坐实勾连魔洲的罪名,也会被人捕风捉影嚼舌根,甚至被道门找茬打压……游之师弟,我是为你好。”   “那也不至于让风师兄越俎代庖。”沈游之负气。   “我有手有脚的,何须师兄替我管教弟子?”   “我知晓你心肠软,不愿出手,索性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你当我是什么人?倘若真坐实了与魔道的关系,我自会出手,对手宗主越过我惩戒,那就是给我脸面了?”   “旁人只会以为我连个门下弟子都护不住!还是,你以为我会包庇于他?”   沈游之透出带着寒意的笑,刚想说什么,却被白相卿用萧敲了一记脑袋。   “打我做什么?”   沈游之凤眼一挑,盈满流转的波光,笑与怒都好看至极,“怎么,我说错了?”   白相卿习惯了他的颜色,此时如视红颜枯骨,“没事撩拨大师兄做什么?不长记性。”   沈游之横他一眼,恼道:“谁撩拨他?要我与他和睦相处,只有师尊在世,抽我板子才行。”   白相卿揉揉他的额发,像是捋一只翘尾巴的小狐狸。   他无奈道:“以他那誓要把魔门千刀万剐的性格,只废修为,下手已经算是有轻重了。他差点走火入魔的时候,都恨不得一剑把自己劈死,我俩好险才拦下他,他能容的下堕魔的弟子在他眼前耀武扬威?”   沈游之不答,神情似有软化。   白相卿见状,又看向风飘凌,规劝道:“大师兄,你年岁最长,一般这种事情,你解释后就不再搭理了,怎么今日也意气用事,和游之较上劲了?”   风飘凌眼里的猩红血色慢慢地褪下来,鬓边浮现些许冷汗,良久才道:“是我教你为难了,相卿。”   白相卿知他性子沉稳,就算沈游之撩拨,他也干不出在微茫山上大打出手的事儿。   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风飘凌闭了闭眼:“我方才遇到一名儒门弟子,他……”   白相卿笑了:“与师尊十分神似?”   沈游之矜傲的神色一消,冷淡道:“话不可以乱说。”   风飘凌:“怎么回事?在师尊故去后,我们也曾试图寻找师尊转世,一无所获。连佛宗都说,师尊已经自断轮回。可这孩子,气质实在肖似,竟是让我第一眼就错认,甚至以为,那就是师尊回来了——”   沈游之眸中异光一闪,“五百年了,不是没有人试图伪装圣人转世,那些阿谀蠢物穿了件白衣,自诩肚里有几行墨水,便装模作样地登山门,说自己是丧失记忆的圣人,结果全折在问天阶了。”   “照我说,不过是想诓骗我等,借着儒宗一步登天罢了。”   沈游之当年天下张榜,却只见到了一群冒牌货。   盛怒的渡劫老祖出手,一寸寸地断了这些折辱圣人身后名的冒牌货全身筋骨,扔到山下喂狗,引起天下大哗。   世人都抨击他暴戾心狠,不仁至极。   沈游之却只回了八个字:吾心为道,从心所欲。   到后来,沈游之没有谢衍弹压,索性毁了名声,做了三相中最恶的那个,专办一些君子不能办的事儿。   从此,人人皆知沈宗主是个不好惹的玉面修罗,也才意识到,除却是圣人弟子,儒门三相还是横绝天下的渡劫老祖。   儒道从顶峰沦落,也无人敢质疑三相的威名。   理宗、心宗作为双支柱撑住中洲儒道,隐世的儒宗也没有沦落到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地步。   “我来为你们介绍。”   白相卿的眼中漾起一抹湖光,看向那在竹林之中静待许久的书生,“景行师弟,过来见人。”   白相卿也是眼高于顶的人物,但他这么一认,竟是把对方拉到了与儒门三相相提并论的位置。   “师弟?”沈游之不屑一顾。   “我虽然只匆匆见了个影子,但那弟子修为低微,才刚过筑基,放在我心宗不值一提。他到底有何特别之处,教大师兄错认,又得你白相卿抬举?”   风飘凌没有沈游之那般排外,沉声道:“解释一下?”   白相卿不答,显然是笃定了什么。   垂花摇动,有天光透过斑斓树影,谢景行从光影中走出,容貌雅致,微带病容,身形颀长清瘦,流动的碎金染上雪白衣袂,煌煌不可直视。   三人各怀心思地端详他,谢景行坦荡望来,漆眸光华流转。   惊鸿横渡,千山飞雪,恍如故人归。   谢景行显然深谙他们性格,故意打破故人剪影,纳手就拜,姿态谦和。   “在下谢景行,见过风宗主、沈宗主。”   二人皆怔住,神色复杂。   白相卿不动声色,“景行师弟来自海外十三岛,晋安谢家,得师尊海外洞府传承后,前来拜宗门。”   如此,刚好解释了他气质肖似。传承师尊的法,哪有不像的。   白相卿:“我带他去参拜过圣人像,与山海剑、红尘卷呈共鸣异象,他身上的确是师尊的传承。”   “他当真不是师尊转世?”   沈游之把手指背在身后,指尖纠在一起,看着谢景行漆黑无波的眼,无端心慌意乱。   “他的神魂虚弱,不过筑基修为罢了,没什么异常。”白相卿失笑。   沈游之眸色暗淡下来。   谢景行也不禁有几分怅然。   五百年一别,沧海变桑田,他修为尽散,顺着命运的推手归故里,却是与故人相见不识。   风飘凌执念难消,白相卿自我放逐,沈游之一身反骨。   徒弟都是业障。   谢景行垂眸,忽的想起了他的背影,黑袍翻滚如浪,魔气冲天,头也不回地向着万丈深渊走去。   天意如刀,不外如是。   “相卿如今是儒门宗主,既然决定为师尊收一名弟子,只要确实身负传承,我也不欲阻拦。”   风飘凌话锋一转,“但是,圣人弟子这一头衔,不止光荣,还有责任与危险。”   “多谢风宗主提点。”谢景行微笑。   “叫你喊师兄,你便喊,他们俩还能不给我这个面子吗?”   白相卿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像是在责备,又像是在为他撑腰,“以后就是同门,不必多礼。”   谢景行从善如流:“风师兄。”   风飘凌在袖里乾坤摸了摸,取出一把短匕,“出来的急,没带什么东西,这把‘易水’送你防身。”   匕首寒铁铸就,看似光华不显,实则锋锐无双。   谢景行双手接过,只见霜刃寒意透人肌骨,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多谢风师兄。”   “我本不想答应。”沈游之冷哼。   谢景行笑吟吟望去,却见沈游之道:“不过,以如此修为,通过师尊放在海外仙山的考验,根骨的确不错。也罢,左右也不用我教,给白师兄一个面子。”   “小师弟,你既然得了他的遗产,出门在外,便是儒宗的脸面了,若是你德不配位,第一个清理门户的,便是我!”   扇骨抵在他的大动脉处,谢景行被渡劫老祖如此威胁,神色不变,“沈师兄的教诲,师弟谨记于心。”   “你别学他!”沈游之斥道。   “谢景行便是谢景行,非是儒门圣人,非是天问先生谢衍。纵然有几分神似,也是学生年轻,在洞府接受传承时,受师尊影响甚深,不自觉地模仿罢了。”   沈游之没理由讨厌他,找茬又威胁,也不过是孩子心性作祟。   “拿去,算是见面礼。”沈游之将自己束发的发带抽下,递给他。   “还有,你穿的也太素净了些,我不喜欢,趁早换了。教你一个好办法,去刮刮白师兄的小金库,他老好人惯了,也不会生气。”   沈游之带在身上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这根发带浸染了渡劫老祖的灵力,是极好的防身法宝。   谢景行知他嘴上凌厉,心肠却软,“多谢沈师兄关怀。”   “飘凌、游之,随我来罢,明日圣人祭前,我们要先焚香守夜,告祭师尊。”   白相卿支开谢景行,道:“小师弟,凉夜那里事杂,你代我去看一看,明日的祭品可有准备完毕?”   师兄弟间要叙话,这是委婉的逐客了,谢景行微笑应了。   “今年,那家伙会来吗?”   沈游之看了看天色,不经意问道,言语颇有不屑。   白相卿低声道:“那一位,哪年缺过席呢?今年的祭礼已经送来了……”   风飘凌见到天边隐约变深的赤色魔气,神色排斥。   “不过是个背弃师门的叛徒,性劣如此,不堪教化,师尊走时却始终放心不下,还偏向着,真是让人不快……”   谢景行觉得几人对殷无极颇多怨气,又捏着鼻子与他处,师门关系平添几分微妙,心中不禁失笑。   风飘凌想起什么,嘱咐:“谢师弟,这几日,尽量不要在宗门乱走。”   白相卿提点过他。今日,风飘凌又嘱咐了一遍。   可见,每一年的圣人祭,别崖都风雨无阻,从未缺席。   “知道了,多谢提点。”   谢景行转身离去,谁也不知他深黯的黑眸里,涌动着怎样压抑的情绪。 第6章 胜天半子   辞别圣人庙后,谢景行并未回学子监,打算找个清净地方修炼,也好整理思绪。   圣人兵解归来,亲眼目睹道统沦落、宗门衰败与师门内乱,心中难免不平。   谢衍昔年为仙门之主时,也曾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他逝去后,曾被他庇护的人纷纷另攀高枝,得势后,甚至还反手打压儒道。   “人似浮云影不留。”   谢景行驻足,白衣如雪霁,俯瞰微茫山。   流云浮在松涛之上。除却群鸦凄鸣,山间越静越冷清。   极目处,皆是陈迹。谢景行的神色怅然,难得说些离愁。   “也就是更名换姓,借人气运,我才得以返回宗门。虽然当年飞升时,我已有道统沦落的准备,但是亲眼见到宗门沦落至此……果真俗人,无法释然。”   很快,谢景行换了个思路去想,“罢了。世情摧折,故人依旧在。如此就好。”   愁绪散去,他心里终于舒坦了些。   “对师父而言,徒弟们都过得不错,才是真正的宽慰。”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人还在,宗门辉煌总能重建,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傍晚未至,时辰尚早。天问阁曾是他的住所,白相卿神识最为关注,也有禁制,暂时去不得。   谢景行穿过山间小道,径直向后山禁地走去。   仙门事务繁杂,当年他心绪烦乱时,也经常来后山静思。   谢景行宽袍缓带,徐行时路过繁花,他却无心欣赏,思忖:“从飘凌和游之的表现看,中洲儒道与魔道的关系非常微妙。”   “五百年前,我将别崖关在九幽下。君王被俘,对魔洲是何等耻辱……他怕是恨极了我。”   至于仇恨以外,又有几分多情,他不敢细思。   “三相离心颇有水分。他们三个还能吵架,分家一事,大抵是作戏。不过,他们遭遇何种困难,联手都压不住,不得已之下,只能拆分宗门……看来,我得想办法从相卿口中打听了。”   “道祖、佛宗隐世不出。也对,天道那个样子,两位圣人绝了天路,灰心是正常的。我坠天后,二圣不问世事,这五洲十三岛是别崖看顾,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圣人重生后没闲着,一直在搜集信息,已将五洲十三岛局势的轮廓拼凑大半。   谢景行的心态极稳,绝境亦笑能傲。兵解重生后,他行事很有章法,陆续取回当年后手,为修炼做准备。   没有实力,一切无从谈起。   不过,谢景行当前最大的困扰,却不是修炼。他条分缕析地整理现状:   “坠天之前,我的记忆缺失一块,大抵是有天道的线索。旁人无法影响圣人境,更别说封印或是分割记忆,看来又是我当年的安排。”   五百年混沌,谢衍也不尽是沉睡,大破大立之下,他亦有心境的突破。   修到圣人境界,已是人极,躯体早就不是全部。就算他更名换姓,隐忍蛰伏,只要元神在,总有重踏大道的契机。   “不过,命魂和地魂都完好无损,却缺了一魂一魄。我记不清,天魂是在天劫之中碎了,还是丢在了哪里……”   这几日,谢景行在儒门四下走动,也是在寻找被过去的自己藏起来的记载。   海外洞府找过,黄金屋也没有,天问阁暂时不能涉足。事关魂魄,谢景行唯有再来后山禁地碰碰运气。   数日前,他也来过一次。那时,冰火洞内还是一年前居住过的痕迹,蒙着薄薄的灰。   这次他环顾禁地,却发觉了明显的不同。   “他来过。”   谢景行在洞府外驻足,看见衰草倒伏,似是人行处。冰火相生的晶石上,多了几处凌乱的剑气划痕。   “不能往前,以我现在的修为,如果随意踏入洞府,定会被此间主人察觉。”   人不在此,魔气却未退去。   他看向寒霜色,不知是怀念,还是怅然,“昨日,有人住在这里……他还是回家来了。”   现在,他相见却不敢见的故人,唯独帝尊。   谢景行这几日颇多纠结,现在打定主意,“相见不如怀念,若是我死了,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他念起千年师恩,或许还会心生恻隐,说上我两句好话。若我活着,往昔仇怨指不定占了上风,就算见了面,也是两看相厌,还是暂不相见为好。”   虽然不肯见来人,但目视帝尊来过的痕迹,谢景行的心定了。他不禁莞尔,“算是有良心,还记得回来看看为师。”   傍晚初至,日影低垂。他折返,看见冰火洞外开阔处,立着一件半人多高的梅花摆件。   鎏金为枝,白玉为梅,琅石为蕊,精雕细琢。   “这就是今年他的祭单里,写的那件‘白玉梅花’?真是栩栩如生。”   谢景行怕触碰会被察觉,垂衣拢袖,俯身欣赏这淡淡疏枝月下梅。   “……果真大师之作。别崖的炼器水平又进步不少。不过,这样漂亮的花,当我的祭品实在浪费,摆在天问阁里才赏心悦目些。”   他连恨也温存。   谢景行点检过这些怀念的痕迹,打定了主意不见,此时又平添挣扎。   他原地徘徊不去,竟是几分冲动,想要触碰梅花,惊动来者。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他缩回手,指尖抚平衣衫清露,化为长长一声叹息。   “也罢,若是人间路窄……再见一面,也是好事。”   微风吹起,荒芜的冰火洞前,清池澹澹生烟,池边却有一抹鲜亮之色。   凤凰花树压低枝头,繁花垂在棋局边,绯红花瓣落入水中,漾起涟漪。盛开到极致却凋零的美。   谢景行临水而立,池中花瓣浮动,倏尔散开,水面照出他隔世的容颜。   波光让他的倒影破碎,前世今生割裂为两半。   圣人谢衍。   圣人弟子谢景行。   “岁月不相饶。”他轻叹,“昔年天生圣人,终是老病孤舟。当真是,大起大落。”   两个身份,相同魂魄。圣人临川上,走过生与死的边界线,才看穿人世间的无常,三界众道的荒唐。   “改换名姓、易变容貌,修为尽散,不见故人……这样抛却曾经的一切,就能轻易成为另一个人吗?”   “怕是不然。”   隔世重回,他病骨僝愁,风貌大改,唯有这似寒星的漆眸,还残存昔年圣人的痕迹。   世人眼中的“圣人谢衍”,与真正的他,恐怕相去甚远。   向儒门三相拢袖垂眸时,谢景行姿态谦恭,礼节无可挑剔,总有种格格不入感。   谢衍平生不低头,何曾落到过这种境地。他披着君子的画皮,足够隐忍,心却在天外天。   “这天下,又有何人知我?”   百家归一,众道朝圣。当今所谓“圣仙佛杰”,当年皆在他座下,聆他教诲,听他讲道。   谢衍是仙门高悬不落的日月,曾经如此,来日亦然。   “且待来日。”白袍书生垂衣拂袖,他微微笑,将玉笛背在身后。   好似剑,剑指苍天。   谢景行也不急着走,在池边转了转。凤凰花树下有一张石桌,摆着一局残棋,黑与白,正是平局。   相对一坛酒,两枚白玉杯。一盏空空,另一盏中酒液骀荡,花瓣沉底,无人共饮。   谢景行伸手触碰,惊觉酒还温着。   他垂下眼睫,不知说什么才好,“真傻,一局残棋,两杯酒,这是在等谁啊……”   没人陪他下棋,帝尊就与自己对弈。但求一败,却无人再予他一败。   这大概就是孤独的最高境界。   圣人坠天,五洲十三岛,帝尊再无对手。   谢景行本不该在此留下丝毫痕迹,思忖片刻,他还是取出一枚棋子,白棋切中黑棋要害 。   “仿我的棋路,模拟出势均力敌的对弈者,思路倒是学得像,有我当年九成模样。”   他好像在隔空与谁交流,“我已经五百年未下棋了,不进则退,帝尊勿怪。”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从天劫下逃离,受尽神魂磋磨,才得一线生机。   他看向自己断裂的掌纹,气运有缺,天道所忌,却是一路未曾彷徨。   他低低的笑,“那又怎样,谢云霁还活着。三千年了,天道也未能让我身死道消。”   转世圣人垂眸看着棋局,微微一笑,好似昔年圣人俯瞰云端,“以山海命名,不如以天道冠姓。这难道不是修真者的至高之境?”   “……蚍蜉撼树吗?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谢景行端坐棋局之前,明明微末修为,双眸却凝望虚空之上,好似与天对弈。   他孤身赴天劫时,耳畔回荡的,是千百代的圣贤君子,面对天命时的高歌。   谢景行将黑白子填入局中,棋路言志,平淡中蕴着千般涌流。   “昔年,天地为熔炉,我辈为柴薪。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万世开太平。”   “仙首权位轻掷,道统颓败沦落,三千年清修付诸东流。不甘吗,当然不甘。”   “遗憾与不甘,永远是最刻板无用的情绪。若是牵绊于此,就落了下乘,输给天了。”   “我与天斗了这么多年,再烂的一局棋,不到最后一手,如何能笃定寻不到破绽?”   “神魂不全,修为尽散,这又如何;一身病骨,天命所弃,这又如何?”   他落子,死而无悔。   “不过重头再来罢了,有什么可畏惧的。”   谢景行坐在石桌前,看向那已然成型的一局棋,微微支颐,淡笑道:   “此次 ,吾不为柴薪,吾要为炉火。”   他微笑时,眼似深潭静水,暗处又有风云游动。   那个身为天道代行者时,如履薄冰、死而后已的仙门圣人,确实死了。   活着的,是谢云霁,是浓墨重彩的“天问先生”。   他也曾山海走马,醉卧禅山,行文讥笑诸天神佛。遥远的过去,在谢景行的身上璀璨光辉地活了过来。   “今日,吾绝境归来。来日,定然胜天半子。”   谢景行将这局棋补完,执起杯盏,将温酒一饮而尽。   他已不是圣人。不在其位,不担责任,他当然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   唯有情债,欠了,便是真的欠了。   谢景行垂眸,将酒盏归于原位,宛如许诺。   “残局补齐,有人赴约,算你等到。待为师的修为像点样子,再与陛下相会。”   他正处于最低谷时,就算以师尊身份,也不一定弹压的住北渊魔君。   偿还孽债之时,他哪怕引颈就戮,也必须昂首肃立,以圣人的姿态。   日暮快要结束,时间差不多了。   他心绪归于平静,离席时候,竟没有把棋局归于原位,好似并不忌讳帝尊认出他的棋路。   言语与行动之间的矛盾,让转世圣人愣神半晌,还是笑了。   “明明该不见的,这情劫,真是烧心的东西,恼人的很。” 第7章 魔道帝尊   圣人祭前夕,不宜在外走动。他从微茫后山返回学子监,要穿过一片梅花林。   不多时,谢景行停驻脚步,见林前半截残碑,当年圣人亲笔,铭文“苦寒来”。   夜幕降,月初明,花欲燃。   “梅花开放的时令,明明还没有到。”   谢景行垂眸,轻声道:“前几日,‘苦寒来’还是一派萧索。今日,千树梅花一夜盛开,如此云蒸霞蔚……想来是有人启动了林间大阵,才能逆转时序。”   至于启动之人,白衣儒袍的书生环视,倏尔一叹,“魔气。”   谢景行凝眸,沉浮的魔气化为蒙蒙的雾,血色浸透十里白梅。   梅花千树好似燃烧。暗夜中,半山相映红。   他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谢景行拂袖,白袍飘逸,向后疾撤,神色却极为凝重。   “不能靠近,不可触碰,会被域主发现。我若不欲与那人照面,就必须立即离开这片梅林……”   “此地的时令大阵,确是我当年设下。可防御大阵,却是他画的图纸。”   可是,谢景行的身法再快,也敌不过魔气扩散的速度。   树木错落,月摇花影,阵法无差别启动,将此地所有生灵卷入。   谢景行也彻底陷入梅花幽影之中了。   “……首先,得找到正确的路。”   谢景行无奈片刻,观察四周位置移动过的梅花。他敛袖,不碰阵中任何东西,转而小心寻找出口。   他毕竟对徒弟的性格了如指掌,拆招时也不慌乱。   “我现在空有境界,修为不足称道。”   谢景行想:“即使不慎陷入阵法中,以别崖的性格,见我也不过是个误入的儒宗弟子,多半会指路放行,不会刻意针对。”   魔道帝尊殷无极,虽有心魔顽疾,却并非嗜杀之君,更不会无端在师门故地大开杀戒。   前提是他们没有照面,殷无极也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谢景行并不迟钝。   宗门背面盘旋不去的暗影,故地遗留的蛛丝马迹,预示着殷无极对师门故里的情感极为复杂。   魔道帝尊殷无极与当年的圣人谢衍,并称“一圣一尊”。   他很早就叛门入魔,远走他乡,在北渊成就至尊功业。这不意味着他与圣人谢衍闹翻。   殷无极毕竟曾修儒道,拜在圣人门下求学,儒学道基始终是他斩不断的根系。   谢衍崇尚礼乐大同,并非介意门户之别的庸人,当年甚至有意纵他入北渊,争夺尊位,以促成仙魔和平。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谢衍都以先驱者与师长的身份,为年轻的大魔照亮大道前路。   更别提那隐秘的历史罅隙中,一圣一尊逆伦悖乱、天地不容的一段情史。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恨我。”谢景行以玉笛为尺,测算方向时,心里想。   圣人死后五百年,五洲十三岛,沧海化桑田。   这刻骨的恨,如何噬咬他,折磨他,把他在世情的炉火中熔炼为何等模样……   “……是我之过。”谢景行缓缓阖眸,徒留漫漫叹息。   谢景行测算前路时,大阵也在不断变动。   阵主修为远远高于他时,前路就是一片迷雾,他很难破局,唯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而已。   梅花阵中央,浮现出一座八角凉亭的轮廓。   谢景行收回玉笛,考验他应变的时候到了。   他身着儒宗制式的白袍,垂衣拢袖,作出谦恭姿态。   远远站在梅花枝下,他修为低微,不言不语,确实像是个误入大阵的普通弟子。   让转世圣人心火如沸,想见却不敢见的那位帝尊,此刻就坐在亭中,凭栏独饮。   殷无极不束九旒帝冕,不加金银玉石,沉静庄重的玄色外袍逶地,并无多余纹路,是一片幽暗孤独的漆夜。   他身份尊贵无匹,五洲十三岛无人出其右,却不披半点锦绣。   像是在为谁长久而缄默地着素缟。   长夜难明,秋月高悬。   十里梅林沐月色,血色魔气席卷,委顿一地落花残红。   唯有一枝白梅茕茕孑立,扎根梁柱之侧,亭亭如华盖。   它似乎不知恐惧,迎风独立,在一地靡靡中格外刺眼。   清风浮动,梅花低垂枝头,将雪色幽香递到殷无极面前。   玄袍帝君拂过梅花,色如白雪,不见半点魔气侵染的情状,“怎么就偏偏是你纤尘不染,叫人讨厌。”   这是数千年前,他的师尊谢衍,种在那里的梅花。   那时殷无极还未叛出圣人门墙,仙门称其“无涯君”,“苦寒来”的梅花,都是师徒一起种下的。   他玩笑似的给梅花取了名字,叫“不染”,以示其高洁脱俗,不染尘埃。   “……这算什么,他不在了,换你送我一枝春么。”   帝君凭栏,微微嗤笑,倾酒入梅边。   “罢了,家书、赠寄与唱和,不过是些无聊的玩笑……本座怎么突然在意起来了。”   “谢云霁性子冷傲,心深似海,莫测难辨。唯有哄人时,最温柔,也最是谎话连篇。”   他喃喃道,“本座次次被他骗,早该长记性了。”   他醉了,似玉山倾颓,绯色眼眸却是冷寂的冰。一片空空。   明日就是圣人祭。酒醒之后,他也不见故人。   唯余梅花与他,形影相吊。   谢景行站在不远处,看似垂眸敛袖,谦虚谨慎,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却想:   圣人坠天,道祖逍遥,佛宗隐世。   这世上已无人可阻他,别崖总该事事顺心了。   殷无极甚至没回头理他,随手将烈酒浇落梅边,雪白花瓣无法抵抗魔气侵染,终于泛起绯色。   他淡淡笑了,似在自嘲:“本座是越活越回去了么,与一棵树较什么劲。”   魔君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随意,说给百步外垂手肃立的儒门弟子:   “按往年惯例,今夜,儒门三相理应在圣人庙里,陪着师尊灵位,一夜闭门不出。”   “新来的弟子?真是胆大妄为……收回你的视线。”   谢景行知道自己没克制住,已经过界了。   他立刻收敛视线,控制自己向地面一侧看去,纷繁的思绪却刹不住。   殷无极声音里有倦意,他没有回头,淡淡道:“白相卿难道没有叮嘱过你,今日在外夜游,会碰见本座么?”   谢景行本想踏出半步,终而理智战胜情感,将攥紧的手收回袖中,向他微微一揖。   “明日是圣人忌辰,本座不想大开杀戒。”   殷无极对儒门后辈很宽纵,嘴上却不饶人,“也罢,本座给白相卿一个面子,不想送命就退下。”   说罢,殷无极亲自为他指路,向东南方向一点,阻挡去路的梅树纷纷让开。   或许是不想被他认出来,谢景行不欲出声,转过身,准备顺着出路离去。   “等等!”   殷无极大抵是醉后心血来潮,又或是圣人祭在即,微茫山太萧索,非得与这误闯的小弟子说上两句话罢了。   “……去年此时,儒门还没你这号弟子,第三代还是第四代,难道是小白新收的徒弟?”   “……”谢景行驻足,白衣如雪,清瘦的肩膀微微紧绷。   “不说话?”殷无极蹙眉,儒门第三代也太沉默了些。   他有些怏怏不乐:“怕什么,本座又不为难你……”   别崖能问,谢景行不能答。   他能从容瞒过三相,却对欺骗别崖毫无把握。   “罢了,你走吧。”殷无极不强求,只是在他离去时,随意看了一眼。   刹那间,苍穹颠倒,天地凝冻。   不过一次回眸,五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向他倾轧而过。   殷无极几乎控制不住灵魂的颤抖,浑身的血都在逆流。   “转过身来!”   他的声音低沉黯哑,好似被岁月凌迟。实在残忍。   四方风动时,深沉暴烈的魔气冲天而起。   帝尊的一念之间,千树须垂首,万物皆低眉。   “……”   梅花树下的白衣书生背对着他,墨发束儒冠,手执玉笛,超逸不群。   青年挺拔的脊梁中,好似支着一根笔直剑骨,傲然指向天穹之上。   “站住,你是谁——”   殷无极踉跄起身,却近乎倾倒。他单手握住栏杆,几乎捏碎,才止住本能的战栗。   谢衍死后,殷无极少有这么茫然。本能支使他行动。他右手往前虚虚一张,再收拢,催动术法。   空间扭曲,时间静止。   身上传来拉扯感,谢景行暗道不妙:“是‘缩地成寸’!”   白衣书生被殷无极从百丈外扯到身边,径直拥入怀中。隔世的契合。   魔君的黑袍浸透着止杀戮的禅香,却掩不住血腥气息。   目之所及,尽是帝尊的昳丽倾城的姿容,眉飞入鬓,眼眸深绯,实在是美的太晃眼睛。   “这是何意?”谢景行咬住舌尖,稳住声音。   在被殷无极锁定的时候,他当机立断,扯散儒冠,以墨色长发遮住大半容貌。   殷无极撩起谢景行的一缕发,神情不再寡淡冰冷。   他朱唇轻启:“你叫什么名字?”   谢景行阖眸,避免被帝尊绝世的魔魅引诱,从而露出破绽,被揭穿身份。   “不肯直视本座,为什么?”殷无极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在怕吗?”   被徒弟恣意拿捏,圣人虽然不觉得冒犯,却很不习惯,难免蹙眉:“在下谢景行,儒门弟子。”   殷无极捏着他的下颌,见留下红印时,微微一顿,从动作到声线都莫名放轻了些。   “谢景行……”   帝尊声音低沉,念出他的假名时,却百转千回,难以言喻的缠绵。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他笑了,“本座就叫你‘谢先生’,如何?”   “……”谢景行阖眸,真是熟悉的称呼。   “谁的门下?”   殷无极纤长浓密的睫羽轻拂,绯色瞳孔里烧着火的髓,“白相卿?”   对他再重复一遍“圣人弟子”的谎言,简直是漏洞百出,万分可笑。   谢景行根本编不下去。   他规避问题,试图拉扯开话题,“在下误入此地,却被阵法所困,并非刻意打扰陛下独酌。承蒙陛下指路,在下会很快离开……”   “本座不想放你走了。”   殷无极找起茬来,很是难缠,很不讲道理。   谢景行:“陛下先是指路,而后反悔出手,可是在下做的不妥当,得罪了陛下?”   “何处得罪本座,谢先生心里不清楚?”   魔君看似彬彬有礼,却是全然的独断。   “既然得罪了,本座可不饶你,非得向白相卿要人,他还欠本座人情。区区一名弟子,本座亲自向他讨要,他还能拿本座怎样?”   “……荒唐。”谢景行没忍住,还是斥他一句。   多少年来,这位威严赫赫、权倾魔道的帝王,从来没有醉卧美人膝的兴趣。   九重天魔宫更是常年空置,从不给人留下半点旖旎幻想。   现在,殷无极撩起眼眸,绮丽的流波扫来,竟是霞姿月韵,极有攻击性的美。   “谢先生,为什么不肯看这双眼睛?”   殷无极的呼吸掠过他漆黑的眼睫,是危险的低语,近在咫尺。   他嗔怪:“是本座不美吗?”   继而,他浅嗔的语气低沉森然,流淌出危险的杀意。   “或是,圣人道已大成,视红颜为白骨,想再丢掉本座这个麻烦,独自飞升了去?”   “在下不是。”谢景行的否定,此时也显的苍白无力。   直面帝尊天地雕琢般的容貌时,转世圣人侧眸,心神动荡,却几分仓促,几分躲避。   恨海情天,他心里虚,着实不敢见观音。   殷无极凝视着他的种种表现,眼底血色愈浓,讥诮嘲弄:“薄幸。”   他逐渐不起波澜的语调中,藏着好似择人而噬的怨恨,熬骨、吸髓、撕裂神魂和血肉。   直到这份恨意,把他揉捏成不人不鬼的模样,尖锐地贯穿他的一切,乃至全部生命。   “残忍,冷血,虚伪——你还在装什么?谢云霁!”   谢景行一时无话。   殷无极的声音静了片刻,良久,他嘶哑着道:“莫说是音容改换、不复当年……”   “谢、云、霁!就算是你化成了灰,本座也认的出你,师尊——” 第8章 渡你上岸   这一声“师尊”,喉头润着血,喑哑、惨淡,如嘶风。字字悲切。   无他,实乃“师尊”这一词,实在太遥远。   追溯当年,他们也并非没有过师慈徒孝、大道同行的岁月,一切终结于死别。   殷无极也没料到,尘封的称呼,他会唤的这样疼痛。   他沉默半晌,舌尖艰涩,缓缓问道:“谢云霁,我敢唤你师尊,你敢应吗?”   怨与恨,哪怕曾经如池中蓄水,一度潮涨潮生,却被岁月抽干。   时过经年,他竟是连恨都恨不动了。   情逾千钧,谢景行不可承其重,连辩驳都苍白。   无论是披着这具凡人皮囊,自称海外谢家后裔;或是借着圣人弟子的声名,讲述海外洞府传人的精巧谎言……   诓骗世人的伎俩,在帝尊面前毫无意义。   见他不答,殷无极静了片刻,随手设下结界,黑袍无风自动,赤眸沉黯,凝如淤血。   “……也对,是本座自作多情了。一千五百年前,圣人早就斩断这师徒之缘,昭之天道,甚至抹去弟子在仙门的痕迹。莫说师门,就连过去的记载,本座都是没有的。”   殷无极说罢,冷笑拂开垂落的梅花枝,在深深浅浅的繁花里逼近。   谢景行后退两步,背部抵上栏杆。   疏影横斜,幽香萦绕,美人丝发如珠帘,随风轻拂。他的容色比繁花更美,比春光更艳。   避无可避。   谢景行哪还有冷静思考的空闲,抬眸时,满目璀璨烟霞,是帝尊流光溢彩的绯眸。   大魔修为越高,越是魔魅。这是魔之道统的特点。   帝尊的修为天下第一,众生颠倒,圣人也未能免俗。   殷无极声音略低,语速极慢,好似淬血。   “两千五百年,圣人与我,半是师徒养恩,半是枕边爱侣,直到最后,亦为死生仇雠……”   “……我多了解你。”   他悲怆着,“谢云霁……你竟然、试图在我面前……避之不见,甚至假作陌路人,你如何敢、你如何能?”   殷无极纤长眼睫微颤,魔气紊乱,心魔作祟,胸膛起伏,连喘息都急促。凌乱不成章。   异样的绯红涌上美人的苍白面庞,难得的血色充盈,衬得他容色极艳极美。   在谢景行的沉默中,这动人心魄的容色,却很快惨淡下来。   “……”   “不说话,是默认了?”   殷无极似乎被一泼冷水浇透,竟是失控倾身,用力抓住谢景行的肩膀,十指如钳。   “师尊,您以为自己在骗谁呢?”   他似质问,似疯癫,似哭似笑。艳烈火焚的瞳孔紧缩,低调贵重的玄袍泛着褶皱。   他情似烈火,爱恨声声怨。   艳鬼幽厉,夺魂索命,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殷无极连连冷笑:“谢云霁,你真是好冷的心肠。兴致来时,圣人就将本座捧在手心,恣意享用,指缝里漏下些许宠爱;一旦奔赴大道的契机出现,你断情绝欲时,却不犹疑半点,无论情人如何哀求,你却弃如敝履,说不要,就当真不要了……”   被帝尊这般绝世美人堵在墙角,扯孽缘,讨情债……   饶是谢景行再心硬如铁,也会左支右绌,一败涂地。   谢景行长叹一声,不再维持垂衣敛袖的温润姿态,似清雅修竹的身躯,也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直起。   伴随帝尊尖锐的质问,矫饰、谎言与隐忍被层层剥离,他褪去天衣无缝的画皮。   重生之后,病骨羸弱的儒门君子,陡然消失了。   深潭泛波,真正的魂魄浮出水面。   隐匿在“谢景行”命盘之下,欺天逆命的圣人谢衍,终于从无边黑暗中,睁开漆黑如墨的双眼。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清光照梅花,白衣书生负手,清霁容貌藏在疏影里,神色波澜不惊。   他声音泠泠,“五百年倥偬,别崖就如此坚信,自己不会错认故人?”   殷无极掀起眼帘,绯红压抑在混沌中,一簇摇曳的炉心火,灼灼亮起。   他凝望着圣人久违的身姿,如同注视静海、深渊与长夜。   圣人西行五百年,世人快要忘却他的名字。   时过经年,殷无极重游故地,见到昔日洪崖沧海上高歌的故人,御潮水,凌九霄,转世而来。   风起青萍,草木无声,世人碌碌。   无人发觉这段惊世的跌宕。   唯有殷无极仰望天穹,世界无声的轰鸣中,星辰既归位,雷起天门开。   良久,殷无极声音缓缓,如静水流深。   “谢云霁,我辨认你,不看你的形貌,亦不看你的境界。”   他只认元神。   “一眼,就足够了。”   圣人谢衍默然片刻,坦然道:“果真瞒不过你,别崖。”   别崖,别危崖。   谢衍当年为他起字时,本蕴着谆谆教导,殷殷关切。   后来,却是师长唇齿间含着他的小字,把弟子圈禁九幽,作他一人的囚徒。   辗转缠绵的小字再度被唤起时,如同元神被师尊温在舌尖,品尝滋味。   个中含义,太过暧昧赤/裸。   千年师徒,关系背德禁忌秽乱荒唐,情/欲与杀欲融在一处,开出癫狂靡乱的花。   谢衍阖眸,他多半枉为师长。   殷无极也不讳言过去,甚至讥诮道:“圣人居然问,本座为何认得出您的元神?……哈,这段私情究竟多癫狂,难道您心中没数吗?”   一旦承认昔年名讳,意味着翻旧账,说曾经。   站在他面前的白衣书生,不再是圣人弟子“谢景行”,而是圣人谢衍。   兵解重生后,谢衍气运有缺,必须隐姓埋名,欺天骗命,难得以旧身份面对旧情人。   谢衍停顿片刻,虽然记忆不全,但他敢作敢当,全盘认下,“自然有数。”   既是亲传师徒,又是仙魔至尊,偏生陷在孽海情天里,性命双修,元神交缠。条条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但凡有一条揭露于青史,两个人都会声名尽毁,从巅峰坠下,从此万劫不复。   即使如此禁忌,但那些隐秘的信笺,还是藏在公文之下,在魔宫和微茫山之间雪片般传递。   殷无极情绪动荡之下,恨亦如刀锋,他字字带血,道:“既然圣人心中有数,也理应料到,九幽之下的仇怨,本座会向圣人,一桩一件,逐个讨还。”   九幽大狱之下,一圣一尊像是两头杀红了眼的困兽。   圣人不再为人师表,帝尊亦然忤逆犯上,与他在黑暗里撕咬,或是缠绵。   见血最好。   不见血,饮下泪也可以。   帝尊神情阴戾,淡淡说着恨,“圣人飞升之前,没有一剑把本座杀了,反而让本座逃出九幽大狱,返回北渊,重振旗鼓,是圣人平生最大的错误。”   “谢云霁,被幽囚的数百年,你知道本座是怎么过的吗?”   “九幽之下无光无声,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时光流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能想象吗,那湿冷黑暗之中,本座四肢被寒铁锁链封住,琵琶骨被穿透,无论如何挣扎,皆是动弹不得,好似一具枯骨,冷,太冷了!”   “有时候,我只能沉睡,梦里全都是你穿心的一剑,醒来后却在九幽之下,无光无声,唯有孤独一人,数滴落的水滴。”   “每一次我撑不下去,就想着你的脸。嘴唇一碰,好似能咬碎你的喉咙,我念你的名字,几千遍、几万遍,甚至时时在想,什么时候能亲手杀了你,让冷心冷情的圣人,也尝一尝我受过的苦……”   “谢云霁,既然你回来了,就别想逃。本座会把你施加的诸般痛苦,如数奉还!”   陡然刺来,是割开皮肉、刀锋般的恨。   谢衍听着,那恨意如刀,他亦如凌迟。   “如今的五洲十三岛,当以帝尊为首。吾兵解重生,修为微末,不是帝尊一合之敌。”   谢衍颔首,许他寻仇,“别崖若是恨吾,尽管来讨。只要你开口,以命来还,也可以。”   他很冷静,算自己命值几钱,却不再用那多情的语调,温柔缱绻地唤他“别崖”了。   殷无极心魔跌宕,魔性暴烈,明明世上无人比他疯癫,他却勃然大怒,“……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去赌天门洞开,吾不否认。”   谢衍轻拂衣摆,竟是默认帝尊的怒骂,行止皆淡然,“疯子的命,如何使用,当然是疯子说了算。”   情绪稳定如他,甚至还给出建议:“别崖打算如何寻仇,是毁我躯体,还是碎我神魂?”   “下手利落点,看在千年师徒的情分上,给为师留个体面,不至太难看。”   殷无极被他气的倒仰,眼里划过几缕癫色,“你想死?”   谢衍微微偏头,露出温柔的侧颜,越冷静越疯癫:“别崖若开口索要,那就给,有什么不行?”   “若为师的命,能够平息你的怨怼,当然值得。”   谢衍此话,竟是真心实意。他甚至还微微扬起脖颈,不见任何动摇,平静地等待死亡。   “不动手吗?”   谢衍曾是移山填海、一剑破天的存在。   日之恒,月之升。圣人就是至高巅峰的代名词。   殷无极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也会坠落。   更未想到,转世而来的师尊,明明心有筹谋,却会因为他一句话引颈待戮。   殷无极微微仰头,以手覆面,神经质似的大笑,悲怆至极。   最温柔的人也最冷血。   这种事情,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天道心魔终于抓住空隙,顺势侵占他的理智,教他越发癫狂。   识海里,心魔在叫嚣:“杀了他,杀了他!这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   “杀了圣人谢衍,他囚禁你三百年,践踏你的尊严,又将你丢弃——”   谢衍静如深潭幽水,似乎在洞穿他的内心。   “别崖恨我,是恨我囚你三百年,还是恨我孤身赴道,弃你于人间?”   殷无极是天生大魔,情绪只有最极端的两头,冰冷与暴烈。   他的心魔顽疾早就到了极难克制的地步,杀意如燎原烈火,灼尽他的神魂理智。   “好,谢云霁,你不要命,我就自取之。”   冰与火的折磨中,他的瞳孔迅速泛起狰狞的血丝,温柔而残忍地掐住师长的脖颈。   “人间久别,你竟半点软话都没有,还是激我。你当真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你会。”   “我当然会。”殷无极冷笑连连。   谢衍很淡地勾起唇角,平静道:“因为你恨我。”   殷无极眼眸氤氲着浓稠血色,他恨得发疯。   “谢云霁,哈哈哈哈,你想的倒是好。杀你?如此简单就教你解脱,还清这孽债,本座才不乐意。……应该囚禁你、折磨你、弄坏你、教你吃尽苦头,才好让本座这日夜煎熬的憎恨平息几分……你说对吧?”   “君可自取。”   谢衍听罢,却笑了,他不觉有问题,“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合该如此。”   “住嘴,谢云霁!住嘴,你不许再说!”   殷无极骤然倾身,双手握住谢衍的脖颈,令他的脊背撞在栏杆上,正如他们相碰的骨骼。   白衣书生被抵在栏杆上扼住喉管,他少有这样被彻底压制的时候。   本能在反抗,圣贤君子如他,还是按捺下挣扎的欲望,无条件、无底线地纵容他发疯的弟子。   谢衍听他如泣如诉,仿佛刀割肺腑,肝胆寸寸尽碎。   他断断续续道:“别崖的心魔沉疴已久……”   殷无极被耳畔心魔的低语蛊惑,却还是凝神,微微松手,本能地听他说话。   被掐住脖颈、逼近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不过肉/体之痛,佐以情人深怨,哪怕是死亡之路,也甘之如饴。   他自顾自道:“……五百年前,我坠天而死,你久困九幽,不见天日,时常为心魔所扰,师父实在不放心……”   谢云霁真可恨,他又说这些、骗人的假话!   殷无极想:疯子,骗子,他在说谎。我可不能再被他骗了。   杀了他,亲手弑杀师长,痛快,难道不痛快?   痛快、痛、好痛……师尊——   谢衍眼前一片陆离的光,溺水般的窒息感袭来。   他在天劫里差点碎过神魂,身体毁灭也不过小事。左右别崖没下死手,非得碎他魂魄已是宽待。让他杀一回,泄泄恨,也是理所应当。   师长喘不上气时,也未有不满。   他乐观地想,大不了再作回游魂。   只不过,再转生一次,损耗可能比预想的高,身体也难找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唔……”在意识归于混沌前,变化陡生。   濒死边缘的谢衍,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很清脆的一声,却不是他的脖颈。   施害者的骨节寸断,箍着谢衍颈子的力道骤然一松。死亡边缘,鬼门关前,他被放了回来。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殷无极面色惨淡如雪,他垂眸,看不清情绪,右手以不自然的状态垂落,骨节变形,腕部青紫,显然是他自己生生折断的。   他的声音背后,隐藏着岁月煎熬出的沉沉疯癫,“我又不想杀你了,我要你活着。”   什么样的恨,会让他不惜拧断自己的腕骨,也不肯杀他的仇人?   谢衍声音沙哑破碎,轻咳几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音节:“别崖,你在做什么……”   殷无极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头轻吻谢衍修长的脖颈,辗转、多情而缠绵。   无声血泪蜿蜒落下。他丝毫不知,只以为这是恨。   恨他离去,恨年岁久长,也恨自己未能死在五百年前。   殷无极一度以为,他的魂魄,早就随坠天的圣人而去,血泪早就在煎熬与等待中流尽。   如今,这个苟延残喘的他,不过是一具维持五洲十三岛正常运转的精密机器。   “怎么哭了……别崖?”   谢衍咽喉被魔气灼过,发声艰涩迟滞。   他随手用灵气镇了镇,就随便搁下,忙着哄泪流满面的徒弟:“别哭,好孩子,别哭……”   素白指尖穿过帝尊的墨发,抚过他起伏的脊背。   “好痛,真的好痛。”   明明是快意淋漓的报复,殷无极的泪却止不住,心魔锥心刺骨,他颤抖的厉害。   是怎样的复仇,会让自己比仇人更痛。   谢衍叹息,把他痛的快蜷缩起来的孩子揽在怀里,替他揾去止不住的血泪。   “为师又没怪你,你红什么眼睛啊。”   殷无极侧脸浮现魔纹,妖异绯艳,谢衍并不觉他疯魔的样子狰狞可怕。   谢衍握住殷无极右腕变形的骨,用灵气慢慢地替他止疼。   “你从少时起,对人狠,对自己也狠。时过经年,这自伤自毁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   殷无极故作冷笑:“不改又如何?圣人都不复当年了,世上何人能伤的了本座。”   “转世重生,竟然让冷心冷情的圣人,开始同情我了?”   玄袍魔君眸光低垂,掩饰住瞳孔的摇动,抬起袖摆,却遮不住满脸的泪痕。   他是至情至性的魔,爱的暴烈,也恨的刻骨。   谢衍深深看向他,揽着他的手臂蓦然收紧。   “为何这么看我?”殷无极故作自负,对师尊张牙舞爪,唇边却噙着破碎的微笑。   他不知自己有多色厉内荏,道:“和我回魔宫,儒门三相护不住你,只有我能。”   谢衍倾身,抚过他后脑如绸缎般的软发,像是在顺毛捋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   被这样抚摸着,却已是隔世。   殷无极明显露出一瞬狼狈之色,很快,他的表情晦暗,威胁道:   “谢云霁,本座留你一命,也不动你的三个宝贝徒弟。”   “若是圣人乐意和本座回魔宫,本座自然会护着你,用尽天材地宝替你恢复修为。你想好了,这可是恢复修为的捷径,比你隐姓埋名呆在儒宗快得多。圣人傲了一辈子,总不会想临到此时,总是因为实力不济,被人欺凌吧……”   谢衍静了片刻。   他的别崖,终生为命途所苦,为天道操纵,困于天地樊笼。   作为师父,自然想渡他成圣,拨他命盘,教他一生苦悲得以逆转。   这是他从未诉之于口的飞升初衷。   可他固然可以轻掷仙门权位、抛却性命,散尽修为,唯独不会去做的,就是随他入魔宫。   他骨头太硬,性格太执拗,学不会哪怕半点依附。   殷无极怔了半晌,屈服于他冷如秋水的眼,声音渐渐低下来,他终究让步了:“……圣人要什么,我都会给,只要来陪我,哪怕一阵,好不好?”   帝尊这副模样,实在是太痛,太招人怜。   谢衍托着他的下颌,抚摸他苍白皮肉之下显露的魔纹,温和道:   “只有这个,不行。”   “吾之道统在此,不入魔宫。”   谢云霁可以把命偿给他,却不肯跟他回魔宫。   他是多狠心的师父。   殷无极绯眸阖上,靡艳的魔纹漫上侧脸,好似盛开的绝望红莲。   这些年,他想象过很多次重逢,于是走遍千山万水,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熬干了自己。   第一年,圣人坠天,九幽钟鸣。   他不信谢云霁会身死道消,一点儿也不信。不落的日月会坠天吗,天大的玩笑。   当殷无极孤身闯上微茫山时,却看见满山缟素。   三相看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大师兄站在庙前,入魔叛师,他不配进圣人庙,终而久久立雪门前。   大雪如飞絮,落在帝尊的肩头,三千青丝尽成雪。   儒门三相不忍,睁只眼闭只眼,放他守灵一夜。   上古圣人不喜他这儒门叛徒,在殷无极踏足时,紧闭庙宇,不容恶贯满盈的大魔拜谒。   庙中长廊,满墙彩绘壁画。圣贤君子峨冠博带,行过云端,皆向殷无极侧目,无声怒斥。   唯有谢衍的天问殿,缟素高悬,香火缭绕,对他永远敞开。   殷无极悲怆地心想:“这世上,唯有师尊不嫌弃我。”   好不容易脱出九幽牢狱的魔君,跌跌撞撞地走进仇人的庙宇,烛光熹微,照着他不知悲喜的脸。   圣人坠天,身体魂魄,连灰也不剩下。灵位前的棺椁里,仅陈列一副圣人旧时的衣冠。   殷无极跪在殿下,仰望着由他亲自雕琢面庞的圣人像,与故人对坐垂泪,两不言。   他那时还不知晓,九幽一别,差点变成终别。   在谢衍离去前,满心负气的殷无极,甚至没有说一句潦草的再见。   漫长五百年岁月,这是他失去师父的第一个冬天。   后来,殷无极守在师尊的灵前,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山巅的灯火熄灭,野草渐葳蕤。   儒道从繁华到败落,微茫山从鼎盛到荒凉。   殷无极持久地等在故地,油尽灯枯之前,他终于与隔世的师尊相逢。   回忆如潮水,殷无极越想越痛。   他似乎骤然下了什么决定,凝出魔气,在谢衍不及反应时,抬手直直灌入他的心脉。   谢衍显然也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色倏然一变,“魔种……别崖,你给我住手!”   “修什么仙,身担气运,责任重千钧,总是不得好死。”   魔君似是真的疯了,哑声低笑,“不如随我入魔,从此天高海阔。”   他的魔气骤然腾起,化为烈焰,席卷了这片梅花林,也让结界摇动、碎裂。   月色也退避三舍,赤色的焰火映照苍穹。   “上一世,你我仙魔道别,大道殊途。”   他声声泣血,道:“这辈子,我才不会放过你,师尊。”   谢衍也知道无法阻拦。   他扯开衣襟,看着肋下三寸凝聚起漆黑魔印,生成、凝结,最终化为一个小篆的“殷”。   殷无极绮丽的妖容上,血泪还没干涸,见谢衍冷然神情,他纵声大笑:“生气了,居然生气了!谢云霁也会生气,难得呀!”   “与其高居云端,做断情绝欲的圣贤,不如坠下凡尘,与我在搁浅中做相濡以沫的两条鱼,在泥泞中,纠缠至死……”   谢衍打断了他的妄语,刺破现状,“如今的谢云霁,不过是个修为尽散的亡灵。”   “谢云霁,时岁流转,虎落平阳,你已不是圣人修为,难道就学不会审时度势,向我低一低头?”   “低头?”   谢衍淡淡瞥他,风骨铮然。   “吾之一生,从来学不会低头。”   不染红尘,不作流连。不愧是圣人。   “饶是无情,亦动人啊。”   殷无极凝望着他,忽地一笑,如三秋风月,灼灼照人。   魔焰在烧,远远传来结界破裂声。   原来是儒门三相察觉到魔气异动,第一次破了彻夜守着圣人庙的戒律,出来看情况了。 第9章 师门阋墙   梅花林阵法受损,结界虽然有些许龟裂,还是护住儒宗半山,隔绝外界干扰。   “这才发觉异常,师弟们真是迟钝。”   殷无极轻笑,感知到儒门三相破门离庙,向此地赶来。   谢衍环顾,知晓此情此景简直是最标准的巧取豪夺,不禁苦笑,“别崖,你既不肯杀我,那就暂且休战。”   他与旧情人的纷争,大可以私下解决,没必要将整个师门卷进来。   “师弟们就算一起上,也挡不住本座把你掠回魔宫。”   殷无极打定了主意,连和三相的面子情都不顾了。   他连连冷笑,不吝阴阳怪气地给师弟上眼药,“小白不问世事太久,儒宗连根毛都不剩下,拿什么护你修行?只要讨好本座,自有圣人的不尽好处。您聪明一世,最是崇尚实用,连这点账都不会算了吗?”   谢衍见他一意孤行,俨然是在赌气。于是他主动拉近距离,抚过他后脑软发,温言细语:   “这具躯壳来自海外世家,病弱薄命,与我前世命盘有契合之处,寿尽之时,令我能借气运还魂。”   他毫不拖沓,“……兵解重生后,我借用‘谢景行’之名,伪造气运,欺天骗命。而后,我脱出谢家,远渡儒宗。又假托得到我曾经放在海外洞府传承,博得相卿信任,以‘圣人弟子’身份拜入儒宗修炼。”   殷无极不打断他说话。   全然听罢,他的唇角凉凉一弯,讥诮道:“那本座岂不是,还得叫您一句‘小师弟’?”   谢衍没否认,嗓音受损,他就慢慢说:“那三个孩子未至圣位,还有一道天劫,易受天道影响。我的身份必须对他们保密,否则……”   魔君设下的结界里,是他唯一可以无所顾忌提及“天道”的地方。   既然要他配合遮掩身份,谢衍自然要拿出诚意。   何况,别崖虽不在师门序列,却对师弟颇多照顾。心魔之症无法改变他的本性。   殷无极淤血似的红眸轻微一动,他疯的文质彬彬,行事仍有章法:“不必圣人言明,本座也明白。”   他也明白,这是谢衍缓兵之计。他处理不来魔种,所以先稳住他,为自己恢复状态争取时间。   但是,一圣一尊多年的默契之下,他只要还能听得进去话,就会从至尊角度权衡利弊。   若是“谢景行即圣人谢衍”一事被儒门三相知道,定会和闻了味儿的野狗似的,疯狂扑上来阻挠,他怎么带人回魔宫?   若是所料不错,谢云霁当年飞升之前,针对天道留下了后手。   倘若他因为一己之私,贸然戳破谢衍的身份,毁他心血布置,后果不可预料,他不做。   殷无极思及此,话锋一转,冷戾道:“本座应下的是替你遮掩身份,可没答应不带你回魔宫。若是师弟们拦不住本座,圣人也得学会认命。寄人篱下、看我脸色之事,我会教您体会个遍。我教您向东,您就不得往西,听见了没?”   他洋洋得意,却没注意到,他心里能让谢衍难受之事,只是纡尊降贵,看看他的脸色罢了。   比起两人极深的仇怨,殷无极就算幻想些支使师父的场景,偏还用着敬称,实在是习惯成自然了。   谢衍虽然魔种侵体,冷汗涔涔,极是不适,却颔首,情绪淡然道:“一码归一码,我无异议。”   殷无极思及自己占了先机,意气扬扬道:“呵,‘圣人弟子’,本座说呢,师弟们遍寻不得,竟是在眼皮底下,被转世的师尊骗的团团转,到底还是‘灯下黑’了。如此刻板,哪有本座一眼就认出更快……”   如此古怪的语气,谢衍知道弟子不会贸然杀他,一边适应沸腾的魔种,一边听他矫情,顺便叫他话不落地。   圣人望着他,夸奖教育:“诚然,别崖自然是最聪明的。”   “谢云霁,你过去高居圣位,无情无欲,行事作风实在是太霸道。若是你刻意改变性情,确实教人难以联想。谁又能看得穿,温润有礼的‘圣人弟子’谢景行,竟然是圣人本尊呢。”   殷无极被他顺毛摸的很舒服,抱着病骨嶙峋的师尊,小心翼翼,怕把他碰碎了。   他的声音很轻,“……见过您‘天问先生’时期的人不多,本座,独算一个。”   伴随着他的低语,谢衍阖上眼,敛去眸底如剑锋的芒。   再次睁眼,“圣人弟子”谢景行苏醒,他的眸光温润,魔种盘踞,白衣凌乱,被他抵在亭间廊柱上,看似被欺凌极惨。   “真是会装。”殷无极凑近他的耳畔,声音低沉。   “欺天骗命,窃夺气运而已。”   圣人的魂魄温文尔雅,锋芒乍现:“若是不能骗自己,怎能骗过天道?”   烈火围绕的落梅亭间,谢景行的脖颈被帝尊掐着,一圈淤血青紫,徘徊在筋骨寸断的边缘,好像随时都会被大魔轻易捏死。   红莲业火之中走来三人,皆是手执武器,杀意腾腾。   为首的蓝衣儒士手执书卷,如清绝道子。   白衣抱琴的乐师紧随其后,踏莎而行,似竹林雅士。   最后是红衣少年,眉眼俊丽,行止风流。   儒宗师门不睦,三相很排斥前大师兄殷无极,并非正邪不两立,而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谢衍对他们三人都是一视同仁,却对早已不在师门序列里的殷无极特殊照顾。   儒门三相心高气傲,少不了与帝尊针锋相对,偏偏时常被师尊压着以师兄待他,不能造次。   三相与帝尊有不言之约,圣人祭不动干戈。   即使他们再厌恶帝尊,甚至认为是他害死师尊,却碍于圣人遗命,从未在这一天与他起过冲突。   破坏誓约的,却是他异常的魔气。   红莲浴火,十里映红,仿佛下一瞬,殷无极就能把儒宗掀个底朝天。   他们新收的小师弟面白如纸,魔气入体,将他折磨的气若游丝,俨然是被大魔欺凌。   风飘凌哪里能忍,大怒道:“殷魔头!放下他!”   殷无极置若罔闻,用指尖挑起了谢景行的下颌,好似品玩上好的玉器。   那轻佻猖狂的模样太恶劣。   “魔头尔敢!”   风飘凌的靛蓝广袖在风中摇曳,向天穹一抛诗卷,厉声喝道,“九歌,东皇太一!”   鼓瑟阵阵,剑鸣佩响,仙乐缭绕,如临琼楼玉宇。   他竟是以神乐之歌,召上古仙神前来除魔。   “九歌?”殷无极抬眼,神色恹恹,“哦?三相来了?”   白相卿手中抱七弦琴,手指勾上了弦,刻意点出他的身份,语气柔中带刚:   “帝尊已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身份尊贵,自当持重,何必刻意为难师尊的洞府传人?”   谢景行呛咳两声,无法高声说话,顺势从柱子上滑落下来,脖颈处的青紫勒痕赫然醒目。   万魔之魔的魔种在他心口跳动着,要他与殷无极的胸腔共振,宛如另一枚心脏。   若非殷无极刻意护住他的五脏六腑,他就会当场入魔。   对大魔来说,魔种是唯一的标记,既能拿捏猎物,又能防止他人染指。若是旁人觊觎,就会招来大魔不死不休的追杀。   以谢景行现在的修为,承载帝尊魔种还是早了些。   不像是曾经的圣人境,魔种影响不到他,只是一个意义含蓄的馈赠罢了。   白相卿脸色霍然一变,“魔种,你竟然要逼他入魔?”   沈游之神色阴沉:“这么一副灵秀根骨,又那么像‘那个人’,你要他入魔,是在报复仙逝的师尊,还是欺我儒宗败落,无人阻你?”   殷无极清楚,儒门三相支撑儒道多年,彷徨无奈中,也需要与故人有关的寄托,哪怕只是一名传承弟子。   殷无极直起身,哪怕疯癫,他的姿态依然雍容矜贵,胜似神君威严。   他的右腕不自然垂落,方才他把骨节都捏碎了,现在还使不上力气。   “三位师弟要与本座动手,就一起上罢,不欺负你们。”   殷无极略略偏头,笑意盈然,“仅凭风师弟一人,可拦不住我。”   “殷魔头,谁是你师弟!”   风飘凌大怒,“帝尊右手已废,却如此狂妄,是要以单臂接我九歌吗?”   “是又如何?”殷无极负手而立,睥睨他时,甚至还揶揄一句。   “既然是师尊‘灵前’,就让我检查一下师弟的进益,顺便指教两句,也没白当你们一回大师兄。”   他越是疯,越能肆无忌惮地踩着三相的底线,反复横跳,生生把人气到吐血。   风飘凌的手背暴起青筋,咬牙切齿地吟出《九歌》。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   九歌书卷铺开,金色字迹如流动,神君虚影浮现,手执长剑立于身侧,杀意凌然。   剑阵既成,剑气自虚空而来,直指亭中魔头。   “风师弟这剑阵,漂亮的很,倒也不堕他的颜面。”   大魔不过站在那里,黑袍如浪翻涌,谈笑自若。   在仙门中,渡劫老祖也不到十人,再上面就是至尊境界。如今,他面前却站着三位严阵以待的渡劫期老祖。   照理说是一场恶战。但他们面对的是魔君殷无极。   谢景行倚着栏杆,魔气在他身上奔流,另一个人的七情六欲侵入他的四肢百骸,又汇入魔种处。   谢景行第二次见到师门阋墙,知道避无可避,已经麻木了。   殷无极回身设下结界,心满意足地把猎物保护好,才转身道:“天真,以为本座自废右手,就有击败本座的希望了吗?”   “帝尊若是对师尊还有一丝尊重,就放了景行师弟,否则,即使好脾气如在下,也要发怒了。”   白相卿动了真火,白衣狂舞,七弦琴泛着流光。   沈游之手持玉笔,胜似寒刀。他挑起眉梢,冷笑:“在师尊灵前闹事,就把命留下吧。”   风飘凌入门最久,知道的最多,最能察觉这位殷师兄少许心思,他的脸上霜寒覆盖,“你欲夺他,逼他入魔,莫不是觉得他像曾经的师尊,以他为师尊替身——”   他像是被自己的猜测气的发抖,咬着牙道:“如若如此,我必杀你!”   他们对师门秘事越是了解,越是不能容忍这种悖乱之事,辱没师尊生前身后名。   殷无极黑发披散,眸色赤红,黑袍翻滚如浪。   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潇洒而霸道,孤绝又高远。   他淡淡地笑了:“是又如何?”   殷无极不欲解释,比起让他们知道谢景行的真实身份,在斯人已逝后,他太混不吝,拿师弟做师尊替身这种狗血误会,反倒对他有利。   他在仙门又没什么好名声,再烂一点也无妨,他不在乎。   谢景行正和魔种作斗争,听他这么意气扬扬的一承认,更觉头晕目眩,整个人都不好了。   仙门礼教森严,儒门礼乐更严苛,又以师徒与血亲最是禁忌。   当年的圣人,于殷无极来说,表面是师,却胜似父。   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横着仙魔对立与宿仇。   三座大山压在身上,当年搞些无名无分的地下情也就罢了,他还敢摆在明面上,不但在师徒不伦的边缘反复横跳,还试图对“小师弟”下手,儒门三相不想杀了他才怪。   有些时候,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活在记忆里的殷别崖多漂亮可爱啊。这一见,这崽子又显出魔星本质了,还搞出大型师门危机。   “孽障玩意儿……”谢景行心里冷笑,却也是拿半疯的他没辙。   帝尊决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反对。除非他抓紧时间想出办法,改变他的决意。   三相被他大逆不道的心思彻底激怒,恨声道:“殷、无、极——你怎么敢!”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侮辱师尊!   “不服?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抢不到的。”   殷无极侧头,看着勃然大怒的三人,嗤笑道,“一个个来太麻烦了,一起上。”   夤夜,十里梅林,红莲业火。   殷无极的左手中,赫然出现一柄通体漆黑的古朴长剑。   魔道帝尊立于烈火间,如不可摧撼的山岳,谈笑间尽是狂傲风流:   “剑者,百兵之君。本座的无涯剑曾与圣人谢衍的山海剑并称‘双绝世’——”   “此去经年,你们之中可有人,能接下我洪荒三剑?”   风飘凌九歌剑阵摆开,“先让我来领教帝尊剑法。”   殷无极剑锋上挑,看似随意地向前跨了一步,玄袍猎猎狂舞,威压慑人。   “风师弟,你祭出九歌东皇太一,摆东皇剑阵,有三不智。”   “其一,屈子九歌乃是祭歌,庄肃有余,杀心不重。”   “其二,《帝王本纪》云:天皇大帝耀魄宝,地皇天一,人皇太一。未至圣人境界,以祭文驱策人皇太一,你心魔入体,能使出几成?”   殷无极亦是圣人弟子,对儒门功法再了解不过,所以一针见血。   风飘凌抬眼,眸中红光一闪而过。“少说废话。”   “其三,在我面前玩剑阵,风师弟,你可知什么叫班门弄斧吗?”   风飘凌曾于道观修行,后改投儒门,所以他的一招一式,难免带上道家神异。   九歌是圣人所授,又被他持续精研,哪里能忍如此贬斥。   东皇太一的虚影遗世独立,剑光自虚空之外袭来。   风飘凌手中长卷流动着金光,勃然大怒:“魔君殷无极,谁许你叫我师弟!你不过是师门叛徒,在堕入魔道那一刻,就不再是圣人门下了!”   殷无极最恨别人提起这件事,这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你已被逐出门庭,没有任何资格喊谢衍为师尊。   就算圣人身后五百年,你也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圣人庙祭拜,只得于庙宇之外徘徊遥祝。   “好,当真不错,那便接我洪荒三剑!”   殷无极阖眸,左手一扬无涯剑,魔气四溢。   谢景行见他脸色,心知不妙。   他被困结界,不断用玉笛敲打结界,试图从内部寻到破绽。   此时,却听殷无极扬声大笑,语气狂妄至极。   “圣人谢衍,剑出山海,断江流,劈北渊,斩帝君,因此他的剑得名山海,为后人万世传扬!”   “如今,他的弟子不过酸腐书生,吟风弄月,终日碌碌,百无一用!”   “你们当年护不住谢云霁,如今也阻不了我!”殷无极何等傲慢,似笑非笑地看着三相,句句杀人诛心。   此言一出,儒门三相皆是面如寒霜,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白相卿心下一横,抱琴席地而坐,道:“师尊当年遗留下八首《退魔曲》,飘凌、游之,你二人助我!”   “那是自然。”沈游之应声。   白相卿本以为他会写出最狠戾的词句,可沈游之提笔,迅速写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是诗经名篇《秦风·无衣》。   浑身煞气的红衣宗主,下笔化为流光,千军万马鸣鼓,配合风飘凌的太一剑阵,一攻一守,天衣无缝。   沈游之是因白相卿抱琴而坐,空门大开,才选了这首为他护法。   “我又不蠢,殷魔头的洪荒三剑可没那么好接,你与风飘凌那个傻子空门大开,防守之事,不还得我来?”沈游之平日里刀子嘴,此时别扭地哼了一声。   风飘凌望来,无声地一笑,却被沈游之抬眼横过去,恼道:“看什么看?御你的神去!”   白相卿心定了,一拨琴弦,起调。   等到三相纷纷使出神通,准备完全,殷无极才颇有风度地扬剑,赫然劈去。   看似是生死之战,却因为帝尊的居高临下,硬是打成了师兄的指导战。   “第一式,斩山劈海——”   无涯剑出,万马齐喑,日月无光。   圣人佩剑名为山海,他却偏偏将这一式取名斩山劈海,个中逆反,不言自明。   就在此时,风飘凌与沈游之同时出手。   剑势浩浩,即使被太一剑阵削弱,又被无衣防下,余波四散,将被业火灼烧的梅林削去一截,化为尘灰。   剑意未止,斜劈入山崖之中,地崩山摧。   见他们通力合作,共同化解了第一式,殷无极甚至赞叹道:“不错,有点意思,可接我第二剑。”   他左手一转,横劈,力达千钧。   “第二式,千秋万岁。”   这一剑自洪荒而来,所过之处天地涤荡,时光因之撕裂。   旁人都叹其霸道奇崛,唯有谢景行目睹时,心中百味杂陈。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万岁万岁,道不尽的黯然销魂。   “铮——”白相卿的弦杀之音骤然响彻,铮然如金铁,音波迎向剑意,朝着立于阵中的殷无极袭去。   殷无极听见熟悉的调子,像是为琴声捕获,握着剑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未曾续上魔气。   他闭上了炽烈的眼睛。   一时沉寂。   “殷师兄,师尊留下八阕退魔曲,只为渡你!”   白相卿一时不忍,规劝道,“魔道路遥,你且回头,莫负了师尊遗志。”   殷无极也不抵抗,任由缭乱剑意肆虐,魔纹却越发清晰。   驯服世上最暴戾的凶兽,只能使用离世圣人的乐音。如此反差,怎能不让人心生恻隐。   “谁教你……弹的这首曲子?”殷无极突然睁眼,血色滔滔,竟是悲郁至极,“他吗?”   退魔曲共有十二阕,当年圣人孤身入魔洲时,曾经为安抚受尽心魔折磨的殷无极专门谱写。   当时只有八阕,到后来,又陆续补上后四阕,自圣人离世后封存。   若论曲中意,竟是师徒情真,温柔至极。   却在故人离去后,成为殷无极的逆鳞。   谢景行想起这段旋律,心中暗道不好,“相卿那孩子,不解曲中意,选错曲子了。”   白相卿所奏,第五阕,化魔。   这一段,写的是他沦落魔洲,最无助绝望的时日。   那时他连保持神志清醒都艰难,时常疯魔,不是毁灭他人,便是要自毁。   圣人谢衍飞升之前,曾教过白相卿前三阕,即《儒门往事》篇章。   若是遭遇疯魔的殷无极,这部分至少能勾起些许师门情谊,足以他们保命。   至于后四阕,大起大落,恐伤七情,不是白相卿能掌握的。   随着乐曲自指尖流淌,殷无极动作停止了,魔气削减,结界显出弱点。   “有效?”风飘凌捏诀,东皇剑阵变化,低喝,“去——”   谢景行见殷无极仿佛沉入回忆的深渊,知道这是目前为止唯一的机会,当即咬破舌尖,强行喷出一口鲜血,溅在结界之上。   他的血中蕴含积攒至今的精纯灵力,所到之处,黑色魔气纷纷退却。   谢景行此时已经极其虚弱,不能强召山海剑,就用手指沾了血疾书,低喝:“破!”   结界露出些许罅隙,外界的风吹了进来。萧萧的冷。   白相卿一曲罢,余音空鸣。   玄袍魔君如一尊石像,静默无声,一时痴了。   “成了。”白相卿抱琴起身,趔趄几步,白衣被冷汗浸透。   “我终于知道,师尊为何不让我用这后五阕,太过锋利,恐伤七情……”   风飘凌与沈游之对视一眼,不能放弃白相卿创造的机会。   一人操纵东皇剑阵,一人掌控秦风无衣,如矛盾两面,向阵中收拢,试图合力控制住魔道帝尊。   白相卿负琴,擦过殷无极身侧,掠向被困结界的谢景行。   “来,小师弟,把手给我。”   白衣琴师伸手,从结界裂缝处探入,将伤痕累累的小师弟从液体般的魔气中抱出。   魔气如电光烈火,漫上琴师的手,留下灼痕。   “白师兄,你的手……”谢景行看着他手上伤痕。   “没事了,景行师弟。”   谢景行看见师门操戈,心境难以言喻:“多谢师兄相救。”   白相卿琴萧双绝,双手如美玉,却为救他,毫不犹豫地徒手撕裂结界,可见其真诚关切。   “无妨,养一阵便好。”白相卿说。   “今日是无妄之灾,都是上一辈未圆的因果,未结的孽债,平白连累了你。”   “还未结束。”谢景行看向默立的帝尊,低声咳嗽。   他沉寂了这么久,大抵是在幻境中看见了过去的他,回忆起了绝望的往事,再醒来时,怕是会更暴躁了。   他指望徒弟们替他拖延时间,却不想让他们逼疯别崖,还好,他现在胸中已有制止这一战的章程。   白相卿施展术法,为他治疗嗓子与脖颈上的伤痕。   “今日之事,师兄碍于师命,不能替你杀了他来讨回……但是你的魔种,我们势必会逼迫魔君收回。他与师尊的恩怨,本不该牵连你。”   谢景行轻咳两声,觉得自己受损的嗓子稍微好了些,看向白相卿负在背后的七弦琴。   “白师兄,琴可否借我一用?”   “这是我的本命法宝,若无琴心,莫说你仅是筑基期,就是差我一线的大乘期,也要被反噬。”   白相卿看似好说话,但筑基修士借大能者的琴,听上去也太不自量力。   他不愿伤师弟的自尊心,语气委婉地拒绝。   “所以要请师兄借我灵力。”   白相卿不答,看着谢景行低垂的温柔眉眼,忽然问道:“你认真的?”   谢景行颔首。   此时,殷无极睁开眼,瞳孔如滔滔血狱,已经印不出任何影子。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第10章 公无渡河   殷无极的剑,最初是当年的圣人谢衍手把手教出来的。   后来,他遁入北渊,历经命运跌宕,在翻覆的世情中有了新的领悟,终而创造出名动天下的“洪荒三剑”。   莫说三相,全盛时期的谢衍也不愿正面接他的剑式,可见其暴烈霸道。   山也倾塌,海也疯狂。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这就是“洪荒三剑”。   天地同伤!   “他要毁了主宗吗?”风飘凌神色凝重。   他握着剑,反而迟迟下不了决心,“难道,我们今日真要违背对师尊的诺言,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心里也清楚,渡劫境与尊者境存在天渊之差,绝非是简单堆人数就能匹敌。   殷无极虽说祭出“洪荒三剑”,前两剑,却像是大师兄给他们喂招,压根没动真格的。   何况,他们还欠着殷无极人情,只要魔君不是癫狂到神智尽失,六亲不认,他们顾忌往昔师门情谊,很难对这位“前大师兄”动杀心。   “白师兄,你的手受伤了。”   谢景行看向白相卿掌心翻卷的皮肉,“这伤久久不愈,奏琴曲必然走音。圣人曾在洞府留下方法,师弟不才,还请白师兄借琴一用。”   他声音温和妥帖,白相卿有种熟悉的恶寒感,解下古琴,迟疑:“你当真有把握?”   此琴长三尺有余,额宽六寸,尾宽约四寸,上古琴师师旷制式,通体漆黑,大流水纹,龙池上方刻行书,名曰:“太古遗音”。   当年,白相卿琴艺大成之时,圣人寻来凤栖梧桐为琴胎,千年冰蚕丝制琴弦,精雕细琢而成。   其音高古松透,清越灵韵,触按即得浑厚正声,世间罕有匹敌者。   “试试就知道。”   谢景行双手接过琴身,“圣人在海外洞府之中,留下退魔曲十二阕。第十阕,是为‘渡魔’而谱。”   “我借你灵力,单纯奏一曲,的确不限制修为。可法宝有灵,如果出现反噬,你必须立刻停下。否则伤及根骨,你会断送修真之路。”白相卿忧悒道。   “在下清楚。”   谢景行席地而坐,置琴于膝上,调试琴弦,动作熟练优雅。   白相卿顿时有数了:圣人之琴,对谢景行一点也不排斥,说明他不仅有琴艺,更有琴心。   琴艺易得,琴心难得。   得前者能做琴师,得后者能琴入道,为乐修大家。   他说不定真的能驾驭太古遗音。   谢景行沉心静气,低垂双目,眼中只有这一张琴。   白相卿观之片刻,忽的懂了什么,取出缠着红色穗子的玉箫,走入师门阵列,为他护法。   儒门三相护法,对手是魔君,顶了天的大阵仗。   谢景行凭借圣人境界与斫琴者身份,强压着渡劫法宝,拨弦时灵脉如针刺,极是难受。   他心想:“希望此曲结束,这具身体还能存在,不至于再挫骨扬灰一次。”   不多时,剑意形成狂乱风暴,结界正中央,是执剑的临世大魔,绯眸滔滔如血。   “景行师弟,你只有一次机会,在他还未出剑之时,试着唤醒他。若是不成,我等三人必须取下策。”   风飘凌长叹:“拼尽全力,杀了他!”   杀了魔道帝尊,谈何容易!   “也不知他现在,还能不能控制得住心魔。”白相卿也多少知道些内情,面沉如水。   “当年,师尊穷尽一切手段,试图根治他的心魔,结果全都是失败。我们,如今又能做什么?”   他们心知肚明,倘若殷无极彻底疯了,化作血屠万里的邪魔,他们哪怕打定主意三换一,也是换不过的。   圣人留下手段,也是要他们保住性命,并未试图让他们与疯癫状态的殷无极正面对抗。   现在弃山奔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无涯剑意暴涨,魔气流入地脉,梅花林在烈火中化为齑粉,连微茫山脉都在动摇。   风飘凌衣袖被剑意割裂,身上血痕遍布,却维持结界,顶在最前面。   “若是还不行,相卿,游之,你二人先退。去长清洞府,尝试寻找道祖逍遥子!为兄断后。”   “要退你退,我可不退!”   沈游之扬声道:“这里是师门故地,师尊灵前。若是我们退了,风骨何在?故里何在?仁义何在?”   沈游之的诘问,让风飘凌一时无话。   白相卿抵住风飘凌的脊背,灌输灵气,维持结界。   他慨然笑道:“脚下是师门,身后是苍生。大魔临世,杀人盛野,世人都退得,唯有我们退不得!”   “哪怕赔上性命,也不能让他这样下山。”   他们相视而笑,放下龃龉,找回了当年志同道合的情谊。   生死危机之时,谢景行却感受不到紧迫。他垂衣御琴,心静如水,拨弦。   古人弹琴,疾风骤雨不弹,是怕风雨扰其心志,乱其正声。   哪怕烽烟遍野,他也如坐静室,视之为寻常。   殷无极单手握剑,摧寒剑光垂地,似在轻微鸣响。   好似和其悲声。   谢景行的声音微哑,且吟道: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天穹日月无光,琴音如滔滔江水,回响山中,如山海虚像。   “……住、住口,不准……”   殷无极好似被悲声触动。   他头疼欲裂,踉跄着,在疯狂中失去焦点的绯眸,忽然凝聚了神光。   乐声淙淙,谢景行声音嘶哑,手挥七弦,吟唱道: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剑意彷徨低徊,和其古乐府声。   “儿啼不窥家,哈,哈哈哈……哪怕稚儿啼了血,声声凄切,禹亦不归家?”   他清醒亦癫狂,“……不归家啊,你缘何不归家?”   谢景行指尖渗出血来,染红了天蚕丝的琴弦。十指连心。   他当然疼,灵脉疼,骨髓疼,连元神都在战栗。   但是这痛苦,比起生生碾灭他道体的天劫,并不算什么。   他连天劫都不畏惧,五百年徘徊都坚持住,死生视为等闲,他有什么好怕的?   谢景行唇边不断溢出血,漆黑的眼眸却越来越亮,锐利又决绝的执念,促使他直面不断攀升的洪荒剑意。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不可再奏了,哪怕师弟有再好的根骨,也要因这一曲废尽心境——”   风飘凌似乎想上前阻止,白相卿却拦住他,“阻止不了,这一曲七情太锐利,若不想灵脉尽断,必须要奏完。”   谢景行眸光如同燃烧着幽火,浑然不顾修为天堑,竟是试图以琴音撼动魔道至尊。   殷无极的魔纹正在攀上侧脸,血腥妖异。这是心魔失控的征兆。   他被彻底激怒了,单手握住刺入大地的长剑,似乎下一刻,就会将蓄满魔气的无涯剑指向转世圣人。   “给我停下!”   “别以为本座不会杀你!佛不渡我,仙不渡我,我就自渡——前方是万丈深渊又如何!”   谢景行不肯停,也不能停。   鲜血从他苍白的唇瓣溢出,顺着脖颈流下,沾染衣襟,濡满琴台。   最清寂,也最刚烈。   殷无极好似恫吓他,无涯剑赫然劈下,掀起狂浪的风。   谢景行望去,白衣端坐,竟然丝毫不动。   剑气两道劈开,谢景行背后山崖碎成齑粉,留下两道贯穿山石的剑痕。   他却端坐于剑气分野的正中央,安然无恙。   谢景行拿命去赌,赌他能够及时清醒。   此时,尘埃落定,他的唇边露出淡淡微笑。   赌赢了。   别崖不肯杀他。   “箜篌所悲竟不还。”   琴弦铮然一声,仿佛穿越时光的叹息。   曲终,悲歌永彻,余音绕梁。   殷无极褪去血污的绯眸,忽然映出归来的师尊白衣染血的模样。   谢景行灵脉枯竭,气若游丝。琴台溅满血迹。   “我、惹祸了,做错事了?”   他茫然地想着,刹那间被冻住,浑身的血液都要逆流。   噩梦的尽头是亮光,他的自我终于回笼,“……没控制住心魔,我都做了什么?”   谢景行撑着龙池凤沼,勉强支起身体,厉声怒喝: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正如堕入一场漫长的大梦,殷无极终于醒来。   无涯剑落地,天地同悲的剑意烟消云散。   绯红魔纹褪去,魔君眼眸里的晦暗收敛,逐渐变回炽烈干净的红。   “也罢,是我输给你。”他发出一声长叹。   殷无极这一生,踽踽独行于永夜。唯有师尊,从未放弃渡他出这命运的泥潭。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他永远的烛照。   谢景行见他神智终于恢复清明,只来得及对他温柔一笑,就感觉全身剧痛,以手掩唇,却不断咳出心血。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俯身倒在琴台之上。   殷无极下意识就想上前,把师尊揽到怀中,带回魔宫。可他还在颤抖失控的双手,让他如坠冰窟,怔在原地。   是他疯魔,害师尊至此。现在心魔之症还没完全消退,万一失控再伤到他……   现在,最没有任何资格与立场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儒门三相,而是他。   儒门三相维持结界,不让魔气外溢,实在消耗不轻。   他们互相搀扶着,毫不犹豫地向谢景行走去,一致护在了小师弟身前。   白相卿探查过他的脉搏,“小师弟,可还撑得住?”   谢景行气息微弱,意识模糊,唇边不断溢出鲜血,看上去很不好。   沈游之迅速往他几处灵窍急点,封住大穴,“我来吧,医术我修的比你好。”   “快,把师弟带回养心堂,我必须马上替他施针疗伤。”   风飘凌似乎失望极了,不肯再看殷无极一眼,抱起他们身受重伤的小师弟,转身就走。   殷无极持剑往风飘凌身前一横,下意识就要夺人,哑声道:“还给我……”   “还?”风飘凌冷笑一声。   “魔君有何颜面,说这一个‘还’字?他是我们的师弟,又不是你的。叛门之辈,让开!”   殷无极被狠刺一下,有些狼狈,怔怔不语。   白相卿执萧,护在一侧,双眸冷冰冰扫过:“陛下还要出手?”   “你因师门旧事迁怒小师弟,他豁达不记仇,竭力唤回你的理智,却落的如此重伤,你害他难道还不够,真的要耽误他性命不成?”   往日最温和好说话的白相卿,此时竟是让魔君哪里凉快哪里呆着的态度。   “……你们抵挡洪荒三剑,本座如约,不再出手。”   殷无极一顿,声音无端弱了几分,“我只想……看看他的伤势……”   “你是医修吗?”沈游之嗤笑一声,“殷无极,你拆房子的确是一把好手,小爷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医术?”   “……”他还真不会。   “你夺人、植入魔种,甚至逼他入魔。如此蛮横,其实是心有不甘,要把小师弟掠回魔宫凌虐吧?”   沈游之讽刺:“怎么,小师弟救了你,你现在还不满足,要把你之恩怨强加他身上,非得把他挫骨扬灰吗?”   “你就这么恨师尊,恨他到,连像他的人都容忍不了,非要杀死才满意?”   “……不是。”   沈游之这张利嘴着实诛心,殷无极竟不知怎么答,徒劳地辩驳一声。   “既然不是,就快让开!”   风飘凌寒声道,“儒宗大门在哪里,你心里清楚,魔君自便,恕不远送。”   十里梅林成墟,魔气散尽,业火熄灭,漫漫长夜已经接近终结。   儒门三相护着重伤的谢景行离去。   微茫山上,天已初明,徒留黑袍帝尊孤寂站在原地。   他的右臂还是断的,骨节碎裂扭曲,垂在袖袍间。左手掌心一片斑斑血痕。   殷无极回望烧成灰烬的梅花林,原本荒芜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些微光芒,又很快暗淡下来。   “搞砸了,怎么办?”   殷无极仰头,用还完好的左手盖住眼帘,似乎有种流泪的冲动,他眨眨眼睛,“晨曦好刺眼啊……”   “终于等到师尊回来,我却做错了事,疯的那样厉害,竟关不住心魔,闹过了头,还伤到他了……”   “我怎么总是做错事,明明不想和他吵架的……”   孤绝雍容的魔君赤瞳轻颤,看向残留的血迹,烧成灰烬的梅花林,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主宗。   一切俱是狼藉。   他一失控,不但伤了他,居然还把家烧了。   他变得好坏、好凶啊,师尊一定很生气。   师尊会不会很失望,不肯再见他、与他说话了?   冰封已久的心魔在叫嚣,他似乎又听到了刺耳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心魔的讥笑犹在耳侧。   “你不是恨他吗?杀了他,圣人谢衍修为尽散,再多的手段都用不出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管住自己。”殷无极无视了心魔的叫嚣,认真告诫自己。   他用长剑支着身体,略略低头,额头抵着剑柄,流水般的鸦色长发落在肩颈上,笼罩着朦胧的晨光,破碎而惨淡。   他自言自语:“我不对劲,现在的我……不能去见他。”   殷无极顿了顿,发觉手还在颤抖,于是毫不留情地握住剑刃,割入血肉,以痛苦抑制杀戮的欲望。   疼痛让他清醒,却在提醒他,这并不是梦境。   “师尊回来了。”   殷无极的眼睛被缓缓点亮了。   “是真的啊……”   早已死去的少年,好像从凛冬中活了过来,冷寂的瞳孔中忽然跳跃起灼灼的火。 第11章 儒宗旧事   日已西斜,光如水满而溢,透过窗户漫入室内。   谢景行醒来时,正合衣躺在床铺上。他起身,支臂斜倚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嗽。   缓过一阵,他才知觉灵气透支。有圣人元神护着,这具躯壳才没有灰飞烟灭。   强行借用“太古遗音”,这种结果很正常。   殷无极赠与魔种,他却没有在灵脉里发现魔气,不正常。   谢景行皱眉,拉开衣襟,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小篆的“殷”字,赫然烙印在心口。   他伸手覆上,印记里蛰伏着汹涌澎湃的魔气,却意外的乖巧,不折腾他。   “何苦来哉。”谢景行哑然,“予我魔种,别崖总不会是怕师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死了吧?”   “也罢,这是我欠他的孽债。”他摇了摇头,不知唇边竟是含着笑。   “幼稚鬼,孩子心性,帝尊多大的人了……”   从中窥见爱徒一两分真意,谢景行也不急了,悠悠然收拢衣襟,披上儒门弟子外袍,下地走动。   风凉夜用肩支开门,端着一盆水进屋,见他清醒了,“小师叔,您醒了?”   谢景行把长发撩到一侧,拂衣戴冠,“我睡了几日?”   “圣人祭已过十日,小师叔也睡了十日有余。”风凉夜把干净的布放进水里浸湿,递了过来。   “沈师叔以杏林之术为您止血、疏通经脉、治疗反噬,花了足足三日,才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   谢景行:“这几日,是师侄在照顾我?”   风凉夜:“前几日您身上的魔气没有平复的征兆,三位宗主怕您一身极佳根骨被魔气毁去,危及性命,也怕魔君去而复返,就轮流守着。奇怪的是,魔君留在您体内的魔气并未侵入灵脉,在您度过最危险的三日后,就彻底平息,蛰伏于魔种之中,不再作乱了。”   谢景行也不意外,温和笑道:“想来魔君陛下还是给了三位师兄一个面子,才留我一条性命。”   “多半是圣人的面子。”风凉夜也不隐瞒了,他压低声音,示意谢景行附耳过来,“实不相瞒,魔君年年回山祭奠圣人,与三位抬头不见低头见,弄僵总归不好。”   “年年如此?”谢景行的笑意,莫名淡了几分。   风凉夜并未察觉他情绪的不对劲,“至于魔种,沈师叔检查完后,难得说了帝尊一句好话,道‘那厮终于干了件人事,不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   “……是沈师兄的风格。”   沈游之这张嘴,最是锋利,气死人不偿命。   等到谢景行整理好衣冠,药也放凉了。   风凉夜端来,“这药凝神定气,调养经脉,晨昏各一次,沈师叔叫我看着您饮下。”   托盘上还有一碟蜜饯,色泽温润甜蜜。   谢景行捻了一颗,失笑:“怎么还有这个?”   “师尊吩咐,说小师叔嗓子受了伤,很是敏感,受不得苦,药汤以蜜饯送服。”   三相这般照顾人,就是正式接纳他进入师门,把他当做“小师弟”来疼爱了。   谢景行受了好意,含入唇齿间,果真清甜。   他三两下喝尽了药汤,暖意充盈空虚的经脉。   “不知几位师兄现在在何处,我要当面致谢。”   “三位应当在凉亭。”风凉夜笑道,“小师叔最好多休养一阵,还是我去唤师尊他们吧。”   “不妨事,我已经能下地活动。”谢景行坚持。   风凉夜无奈,领着谢景行向凉亭处走去。   庭中生蔓草,野花吐芬芳。   风飘凌、沈游之正襟危坐,正在手谈,厮杀正酣。白相卿坐于一侧吹箫,乐声清远而不幽咽。   风飘凌落子,“游之,该你了。”   沈游之指尖夹着黑子,手撑下颌,懒洋洋道,“我说,风宗主,圣人祭结束,你怎么在主宗赖着不走了?”   风飘凌一顿,“我怎么就赖着不走了?”   沈游之冷笑一声,“当我不知晓你的心思?你想等景行师弟醒了,把他带去理宗吧。”   白相卿突然错了一个音,这对乐理大家来说极不寻常。   他道:“风师兄如此想?”   风飘凌反问,“相卿,我与游之若是离去,你能在那一位的觊觎下,护住小师弟?”   白相卿沉默以对。   风飘凌:“如今的儒宗,加上景行师弟,也仅有一十四人。有你坐镇,遭遇渡劫之下的威胁自然无事。且不论那一位,连西方佛门,东方道家都曾觊觎圣人遗物,景行师弟握有师尊洞府传承,怀璧其罪,以你如今的势力,又有几分护住他的把握?”   白相卿面对诘问,握紧了拳,又无力地松开。   他先前守着主宗闭门清修,终日浑噩,以为与世无争,实际上只是逃避责任罢了。   谢景行的身份独特,修为低微,需要他看顾。他身为师兄,难免生出些爱护之心。   风飘凌却说,你没有能力护好他。   风飘凌见白相卿的表情有了变化,扯了扯嘴角,像是要勾起一个笑,又转瞬褪去。   他叹了一声:“当年,是我与游之对不起你,相卿。”   “你们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风飘凌见他温润的眼睛中透着执拗,劝道:“相卿,你为我们让道多年,如今我们早已站稳脚跟。五百年倥偬,你也该振作起来了吧。”   沈游之闲敲棋子,带着几丝轻狂之色,“我道是大师兄也要下手抢人,没想到是规劝,是我多想。”   沈游之难得站了风飘凌一边,“罢,那家伙说得有理,白师兄是该支起宗门了,我就不消遣他。”   白相卿无奈苦笑:“你们俩啊。”   沈游之随即顺杆子爬:“那你把小师弟交予我们看顾,理宗与心宗如今是儒道的两根顶梁柱,左右亏待不了他。”   “这个不行。”白相卿拒绝。   他在圣人庙里亲口许下诺言,要代替过世的师尊,亲自教他、护他,尽师兄责任,也算是给生命添上几分意义,此时哪有放手不管的道理?   再说,心宗与理宗都是如今儒道的佼佼者,关系盘根错节,光是处理内部的明争暗斗都要耗费无数心力,哪有儒宗人员简单清净,适宜修炼?   “三年后是仙门大比,以景行师弟的资质,定能有所作为。”风飘凌提点。   白相卿一怔:“你的意思是?”   沈游之眼眸波光流转,笑意深深,“与其使明珠藏于匣中,暗淡蒙尘,不如昭告天下,你、不对,儒宗回来了——”   风飘凌落子,棋盘上白子占据优势,胜负已分。   沈游之弃子,恼道:“怎么又下不过你?”   风飘凌:“师弟急功近利,意图太明显。”   沈游之索性把棋子扔回棋篓,连声道:“不玩了不玩了,生气!”   风飘凌看他坐没坐样,挑眉,想要说什么。   沈游之却一笑,故意道:“大师兄,你瞧谁来了?”   风凉夜领着谢景行穿过百花丛生的小道。   他先是向三位宗主行礼,“师尊,风宗主、沈宗主,小师叔想要见你们一面。”旋即让开身位,露出背后已然大好的谢景行。   风飘凌的目光在风凉夜身上一顿,随后十分自然地偏开。   沈游之见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派,轻哼一声,也不拆他的台。   谢景行身着儒门制式的白衣,行古礼。   “师兄们安好。”他声音温润如水,“景行九死一生,多亏师兄们施以援手。”   果然拉进关系就需要同样的仇敌,殷无极一闹腾,他们共同抗敌,师门关系看上去缓和了不少。   比起在幽花小径大打出手,如今风飘凌和沈游之,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下棋。   白相卿搁下萧,把他唤到身边,细细探脉。   “醒了?身体可还有不舒适?和你沈师兄说,他会给你开药调养。”   沈游之扫过他的脸色,微微苍白,一看就是大病缠身,也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叮嘱:   “修道之人,最重要的就是灵根、灵骨与灵脉,三者有任何一处有损,都会阻碍大道。如果有哪里不适,与师兄说,我施药替你调养,可别耽误,废了你一身绝佳根骨。”   沈游之:“也是我们大意,应该早早把你藏起来。魔君是个疯的,平日倒还好,一遇到与师尊相关的事情,极是执着癫狂,尤其是圣人祭前后,我们都不愿惹。你学了师尊的法,又与已故恩师气质颇有几分相似,在他那里,怎么讨得了好?”   “无妄之灾!也罢,他毕竟下手有数,不是真的疯了。”白相卿叹息,“那些胡扯之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谢景行轻咳一声,似乎在掩饰什么,“魔君酒醉,一时认错了人,也不怪他。”   他这明显的回护,却被三相以为是谨慎。   “师弟,你还替他找借口,差点在生死边缘走一遭的可是你自己!”   谢景行无奈,只得应是。   “之前我们没有阻止他的办法,只得让你一试,实属无可奈何。但是今后,乱来的事情不要再做了。天塌下来自然有师兄们顶着。”   风飘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向严肃冰冷的男人,此时难得温和。   “师兄教训的是,在下明白。”谢景行从善如流。   白相卿似在沉吟,看谢景行望向他,才下定决心:“师弟,接下来的日子同我修炼。”   “师兄这是要做什么?”   “三年后是仙门大比,你来做带队弟子。”   白相卿阖目,再睁开时,琥珀色的眸中似有异光流过,明亮夺目。   “今时不同往日,世人都快要忘了我们的名字,儒门若想重回修真界视野,需要取得辉煌的成绩。”   “景行师弟,随我复兴主宗,你可愿意?”   谢景行看着白相卿固执直起的脊背,毫不犹豫:“自然愿意。”   “你可知,当年儒门为何没落?”白相卿听到答案,心下一安。   谢景行很清楚儒宗道统没落,并非单纯因为自己的遗言语焉不详。   他拢袖,淡淡地道:“儒门无圣。”   仅仅四字,一针见血。   风飘凌执盏的手一顿,垂下眼睫,“你倒是通透。”   自圣人谢衍坠天,儒宗没落已成定局。   佛门有佛宗,道家有道祖,魔道有帝尊。   儒宗曾为正道第一宗,天下之表率,若是无圣,怎能服众?   圣人谢衍心里清楚,若是他登仙门成功,儒宗还能继续昌盛下去,他的终极目标也能实现。   若是败了,宗门必然沦落,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谢衍相信三相能够护住儒宗,护好门下弟子。至于儒门是否还能维持过往煊赫,他临行前心里多半也有数。   事实上,三相确实撑起了失去圣人的儒宗,并非是以谢衍所期望的方式。   主宗隐世,风飘凌、沈游之另辟新宗,分流弟子。   虽然保存了大半儒宗道统,却使得一个庞然大物彻底三分,不复当年辉煌。   从此,正道第一宗跌下神坛,隐于世间。   谢景行收回思绪,心中仍有疑虑,“即使无圣,三位师兄联手,也能撑起儒宗一段时日。当年的儒宗发生了什么,让三位师兄从此分道扬镳?”   风飘凌的茶盏在桌上发出脆响,神色骤然凝冻。   谢景行见他动怒,也不换话题,执着追问:“圣人陨落,儒宗五百年前,当真如此难以为继?”   沈游之眸底的光芒凌厉如刀,又脆如琉璃,仿佛隐藏着深深的伤痛。   他冷哼:“若是师尊还在,谁敢觊觎我等宗门,谁敢欺我儒门弟子?”   谢景行:“当年发生了什么?”   白相卿似乎不欲正面回答:“只是些旧事。”   沈游之将手中茶盏摔于地面,冷声道:“旧事?是旧仇才对吧!四百五十九年前,仙道众门派,在宋澜那牛鼻子的默许之下,联合起来逼我山门,声称圣人与魔君有染,才登仙门失败,德不配位,不应当做这正道第一人。并且要上儒宗搜山收集证据,毁师尊身后清名,败我儒宗名声——可笑啊可笑,枉我等三人都坐镇儒宗,他们以天下大义的名义来,我们却无法向仙道同僚动手!何其窝囊!”   “道祖不管俗物,师尊去后,仙门就彻底由宋澜掌管。他默许的事情,若是我等反抗了,就是和整个仙门作对!”   那时候的儒宗刚刚失去圣人,人心正是涣散的时候。   沈游之咬牙切齿:“他们嘴上说着清查与北渊的勾连,实际上了山门,就是冲着圣人遗物而来的。冠冕堂皇,无耻之尤!”   当年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与道门开战,儒门三相虽身负渡劫修为,道门、佛门也有渡劫修士。他们若是先动手,才是真正的玉石俱焚,天下大乱。   道门宋澜恰恰是看准了他们不愿轻启战端,要他们忍气吞声。   谢景行没法辩解,与魔有染这一点上,他的确洗不干净自己。   不过,三相竟然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与恶意,儒宗被仙门挟持,经受了这等屈辱,不甘不愿地沦落至此。   谢景行的眼眸霎时冷了下来。   他身故还未五十年,他曾庇护的仙门就胆敢欺上他宗门,欺他徒子徒孙,说他们一声狼心狗肺都是抬举了。   白相卿长叹一声:“时也命也,此事不宜再提。”   风飘凌拂袖,桌上残局被他毁去,棋子散落时,有琳琅碎玉之声。   “为何不宜再提?相卿,近五百年的蛰伏,你的心气已经毁了吗?”   风飘凌看向白相卿,一字一顿,句句生寒。   白相卿眼眸骤然紧缩。   风飘凌转而向谢景行看去,“小师弟,要记住一点,道统之争,杀人不见血,你若没落,必有豺狼。”   谢景行也是在刀光剑影中一路走来的,哪能不清楚仙门背后的腌臜丑事。   “谨记教诲。”   风凉夜还是第一次听这么多内幕,面上浮现不甘之色,“那三相内乱,分道扬镳,其实是一场戏?”   白相卿:“当年虽然只有我留在儒宗,但是飘凌、游之并非忘恩负义之辈。他们与主宗同气连枝,在危机时刻保护弟子与儒门传承,也要示弱给宋澜看。”   “他们是不会容许儒宗再强盛的,违逆大势,必然会被毁灭,索性做一场戏,要他们以为三相离心,儒宗已经不足为惧了。”   谢景行的关注点不同:“当年儒门围困之局,究竟是如何化解的?”   儒门三相皆一怔,默默不答。   谢景行知道自己问到重点了,旁敲侧击:“我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风飘凌道:“也没什么可瞒的,不过是欠了个人情。”   沈游之不甘愿:“天大的人情。”   白相卿接话,为恼怒的沈游之解围:“四百五十九年前,魔道帝尊殷无极率领一批精锐魔兵长驱直入,速攻长清宗,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时道门弟子全在围攻儒宗,长清宗宗门内部空虚,被魔修一围,损失惨重。”   沈游之一乐:“我还记得当时宋澜知道宗门遭围的表情,精彩的和戏剧变脸一样。他斥责我们勾连魔道,背叛仙门。当真好笑,魔君与仙门仇深似海,他先把人手都抽调出来围微茫山了,怪敌人趁虚而入,掐他七寸,怎么说的出口?”   谢景行失笑:“原来是‘围魏救赵’之策。”   是别崖会干出来的事情。   风飘凌颇不甘愿,却承认:“这个人情,最后魔君向我们换得了参与圣人祭的资格,五百余年的圣人祭中,他无一次缺席。”   白相卿摆弄着玉箫,无奈笑道:“毕竟当年曾助我们维护了儒门仅存的威严、声誉与圣人遗产,即使再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我们对上那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翻脸的。”   所以,殷无极那一日才会在圣人庙外徘徊,他真的是来祭奠他的。   这五百余年里,他没有一次忘记过。   谢景行敛去复杂的情绪,又看向儒门三相。   他们前半生是有师长庇护的天之骄子,终日游学于圣人门第,潜行研究学问与儒道,不知春秋寒暑。   在圣人故去之后,他们经历了世人捧高踩低与酷烈的道统之争。   他们随世事分散,又始终与主宗同气连枝,从不忘本。   这五百余年,辛苦他们了。   现在,师父回来了,哪里需要他们再如此费尽心机,苦苦支撑。   谢景行打定了主意,第一步就是要把落寞的宗门扶起,微微笑道:“三位师兄,既然在下继承了圣人道统,自然会协助师兄们,让儒门再现辉煌。”   沈游之取笑道:“大言不惭,以你现在的修为……”   谢景行唇瓣笑容温雅:“沈师兄且看着,仙门大比,师弟会给你们一个惊喜。”   他这个笑容,淡而远,透着势在必得的意味。   沈游之一挑眉,“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白相卿哑然失笑,他本以为小师弟是个温和良善的性格,没想到也是心气很高的主儿。   他现在的神情,颇有几分师尊的韵味。   风飘凌沉声道:“不可操之过急,如今仙门均势……”   “如今仙门——”   谢景行笑了,带着淡淡的讥诮,“与我何干?” 第12章 北渊魔宫   今夜无星无月。北渊极夜的风,掠过九重天上的魔宫。   殷无极走上长阶,玄色帝袍飘扬如浪。   他回望,阶下的熹微灯火,属于环绕着最高处魔宫而建的城池,是魔道繁荣的象征。再看去,辉煌灯火之外,是万魔尚武,百姓安居。   一千五百年的帝业,兴盛、衰落、耻辱、崛起……自殷无极确立魔道大一统以来,他走过多少个历史周期律。   燃尽毕生心血,只为这片被天弃置的魔洲大地。   “陛下归来——”   见到君王的身影,肃立的魔宫守卫低垂头颅,右手置于心脏行拜礼,朝觐他们唯一的君王。   他走过时,万魔皆俯首,北风肃肃,黑旗猎猎,铁甲与兵戈的声音交错响起。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无极远归,一身浴血风尘,步履却是沉稳的,是端肃雍容的帝王风度。   “不必拜了。”他左手一抬,示意他们照常。仍旧断裂着的右手藏在玄色广袖之下,不欲让臣民窥见半分软弱。   “叫萧大帅与陆相来见我。”他淡淡吩咐道。   “是,陛下。”   寂静端肃的宫城中,脚步声由近至远,魔道君王的身影隐没在茫茫的夜色里。   君王好静,注重实务,不爱纷奢。所以魔君日常起居的“见微宫”低调简朴,不似九五之所。   踏过门槛,就能见到会客的正殿,正上方横着牌匾,上书“见微知著”,君王玄金色的宝座背后,是一面制作精良的紫檀木立屏,上面绘着北渊洲的疆域地图,山峦、川流与城池堡垒都有标记。   除此之外,法宝、摆件、珍奇皆无,只有些最寻常的桌椅床榻等用具,外加几盆长势正好的绿植。   魔君离宫时,定期洒扫的宫人才会来此,与他完全错开。寻常时候,见微殿连个活物都不见。   近年来,殷无极的心魔愈发严重,一旦发作,极是危险。所以他将身边人完全屏退,孤身住在如空棺的殿中。   五百年,他独对长明烛火,枯守孤城。   正殿大门洞开,殷无极走上帝位,拂衣落座,才撩起衣袖,检查自己正在被魔气缓慢修复的手腕。   青紫,变形,骨头碎的极为严重,甚至现在还是软软垂下的状态。   “嘶,还是痛的,看来是真的,不是做梦啊……”他毫不在意地再捏了捏伤处,像是惩戒自己,钻心的疼。   他自言自语时,显得颇为神经质:“下回见面,本座要克制一些,好好说话。谢云霁那张嘴最是锋利刺人,能把人活活气死。冷静,别被激怒了,他现在可没有圣人修为,一碰就碎。”   “若是弄碎了他,我得去哪里找他啊。”他轻声时,语气甚至拖长了点,有点委屈。   殷无极阖目,却是不免想起圣人当年纵横五洲十三岛的矜傲风流,在仙魔战场上的一剑山海,那般惊艳与霸道。   “神魂不全,修为尽散……”谢衍自己并未觉得痛,他却抓起心口的布料,一瞬间喘不过气。   最终,他还是伏在了王座的扶手上,肩膀颤抖着,好一阵才压住浑身暴戾涌动的魔气,缓过劲来。   “这次心魔完全被催动,代价有些大。”殷无极勉强勾了下唇角,“还好,下手狠点,能压的住。”   铜壶滴漏,日晷偏移,九重天的最高处,昼短而夜长。所以往昔为了供奉北渊唯一的君王,魔宫总是灯火通明。   五百年前,圣人坠天之后,帝尊归来魔宫,却是只余孤魂残魄,羁留世间。   若非北渊在这三百年里一团乱,只有他能重整河山,才给他吊着一口气,没有随之而去。   但他的疯魔,也是愈加严重了。   节欲,尚贤,克制,为了克制贪婪魔欲,殷无极将君王的用度大幅裁撤,奉行清修,常年摒弃个人情感,他才能让自己如机器般精密运转,维持着北渊洲的政局。   孤独灼心,寂静煎熬,他学会了用政务压迫自己,最寂寞时,就自己对自己说话。哪怕会回应他的,只有心魔。   “杀了他,杀了他……”心魔的声音在识海深处响起,此次催动,它又膨胀了许多,再度试图引诱他发疯。   “殷无极,你不是恨他吗,杀了谢云霁——”   殷无极支颐养神,面色看似毫无波澜。他再睁开眼时,血腥涌动在眼底,风暴盘旋,神情只是扭曲了一瞬,但那浓稠的杀欲很快被冷静替代。   黑色的魔气笼罩大殿,一声闷哼后,他的唇边溢出几缕鲜血。   “又跑出来发疯,索性钉死在棺材里,吵人。”识海中无声的战争,让魔君的脸色更惨白几分,显然是元气大伤。   他却毫不在意,丹朱色的唇微微弯起,自语道,“五百年,终于等到,怎么能让心魔这种无聊的东西打扰本座。”   帝君面无表情时,容色威严不可亵渎,令人敬畏。   当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时,往日刻意收敛的风华,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如荼蘼盛放,红莲标格,极是动人心魄。   殷无极的指尖划过唇边,眼睫垂落,忽又轻快地扬起,噙着笑道:“本座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报复他,才能让他体会,本座这些年来的无边痛苦。”   “谢先生,我的……师尊。”   沉寂的黑夜好似吞噬人的巨兽,书房的烛光摇晃,案台上堆积成山的公文,似乎永远批不完。   识海的斗争方歇,他还头疼欲裂着,灯下的字就越来越扭曲,像是无意义的符号。   “南疆,巫族……什么来着?”   “又要本座批钱养兵,三千万,这么多灵石。好贵啊,萧重明带的什么兵啊,他是吃钱的怪物吗。”   “特殊时期,是时候了。自现在起,北渊进入战时状态。”他沉吟片刻,迅速写上批语。“北渊东侧边疆,增添巡视力量,随时注意天道结界的情况。”   殷无极重伤未愈,只能用左手批阅。兴许是太疲倦,他挑拣了几篇重要的公文,朱批之后,才往后倚了倚,阖目歇息。   “仙门有异动,南疆也不老实,这局面,一触即发啊。”   苍白的指尖轻敲桌面,殷无极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的莞尔,“偏偏在这个大争之时,谢云霁回来了,本座的布局,会有何等变数?”   过去,他从未赢过谢云霁,这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位子,也是因为圣人坠下云端 ,他才忝居其位。   名不正,言不顺。   殷无极明白,师尊的强悍之处绝不止在修为,在纵横道上,谢衍才是大前辈。就算他如今虎落平阳,也绝不可小视。   一想起他家先生,君王精神一振,觉得不累了。   他起身,从书架边的紫檀木书箱中,翻出一叠珍藏多年的书信,一边读,一边浅浅地笑着。   “十五日与百家各宗踏秋行,酒过三巡,醉中题于流觞曲水。”   殷无极翻开纸笺,一行风骨卓然的墨迹,笔锋飞扬,却是写尽软语柔情。   “浮生醉里梦三生,将醒,对婵娟、且唤卿卿,不应。”   寥寥数语,是些写给情人的小话,却是夹在仙魔两道公对公的信件中,送到帝尊的书案上。   “秋思一叶何处寄,向北渊,跨山越水。微茫山色已红遍,缓缓行,缓缓行,何妨归时逢小雨?”   当时,这封纸笺中,还夹着一片儒宗的红叶。   山水寄情。圣人的浪漫与含蓄皆蕴于文字中,时过经年,依旧留在信笺里,容他时时擦拭,如新。   那些温柔过往,却在数千年的岁月中,破碎的拼不起来了。唯余一片狼藉。   故人西行五百年,今日于归,他该高兴。   深夜里,传来两人熟悉的脚步声。一人脚步重而训练有素,一人则是轻而从容。   “求见陛下。”二人在书房前驻足,行礼。   殷无极从回忆中抽离,将信笺原样放好,才看向门前映着的两个影子,道:“进来。”   率先剑履入殿的,是银铠红袍的将军,萧疏轩举,英武不凡。   魔宫元帅,名为萧珩,字重明,渡劫期,魔宫实打实的二号人物,执掌魔兵百万。   随即,青衣白裳的书生缓步走入,手执青色竹简,容色清俊,颇有些倦懒。   魔宫丞相,名陆机,字平遥,渡劫期,史家出身 ,为文臣之首。   殷无极与他们太相熟,浑然没有君王的架子,抬了抬眼,便随意一指,道:“坐。”   萧珩也不和他客气,径直坐下,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锐利,道:“今年,陛下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是圣人祭吗?”   元帅的视线停顿,看见他垂下不能动的右手,挑眉:“怎么回事,陛下伤着了?谁揍的你?老子给你找场子去?”   “和儒门三相打了一架。”殷无极一边回他,又把之前批阅的奏折递给坐在一侧的陆机,淡淡道,“看批阅。”   “陛下,您半夜把我们唤过来,就是为了加班啊?”陆机接过,十分敬业地翻阅起来,嘴上却抱怨道。   “您有什么急事,等不到早朝时候再说……”   “咋的了,和前师门闹掰了?”萧珩灌了口茶水,笑道,“不是和白相卿井水不犯河水吗,你干啥了,能被三相联手一起锤,居然还伤着了,稀奇,稀奇。”   “这五洲十三岛,论起武力来,谁打得过你?三个渡劫期的师弟,就能废了你右手?陛下,落魄了啊。”   “不是他们,我自己折的。”殷无极绯眸微微阖起,“闹的有点厉害,动了次心魔。”   “……”   萧珩和陆机闻言,立即看向他,一时沉寂。   “陛下,就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还动心魔?”萧珩是个暴脾气,若说方才只是兄弟间的揶揄玩笑,此时他真的想揍一顿这位不省心的陛下了。   萧珩把牙咬的咯咯响,骂道:“殷无极,你个混不吝。”   殷无极挑眉,淡淡地笑:“谁是混不吝?萧重明,你瞧瞧你自己。本座好歹是君,你是臣,你这权臣做派……”   玄袍的君王低眸打量他,似笑非笑,“像话么?明日早朝,当心陆平遥弹劾你。”   陆机冷笑,一向对君王言听计从的打工人也来脾气了,把奏折撂下,道:“陛下,该弹劾的不是他,是您才对。”   殷无极却没有直面两名臣子的忧虑与关切,而是徐徐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看向书房中摇曳的烛光。   “今日唤你二人前来,是有事要说。”   “山雨欲来,五洲十三岛风云将起,我等多年布局,已是最佳时机。该执行的事情,本座已经陆续吩咐下去,照例执行 。”   “至于心魔,不必烦忧,本座会封住,也必须封住。所以,本座会闭关一阵,若无重要政事,不要来打扰。”   “此外……”殷无极那孤寒的帝尊风度,随着他语气的温柔褪去,以寻常友人的口吻,轻快道,“若我会做些任性的事情,不妨碍大局的,你们会惊讶吗?”   “什么事情?”萧珩见他此次归来,身上终于有些活气了,心下一松,于是追问。   “过些时日,我想抢个人回魔宫。”殷无极颔首,弯起眼眸,笑道,“不,硬抢不成,骗回来,偷回来,忽悠回来,哪怕用美人计……总之,只要达到目的,都行。”   “嗯,手段是有些不太光明,但本座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手的。” 第13章 意气难平   过几日,风飘凌、沈游之辞去。   儒门三相假意闹翻,拆分儒宗,既是为避开道佛两道的锋芒;也假作儒道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但是,他们心中,复兴之火始终在隐忍地烧。   想要解开困局,唯有儒门再出圣人。   许是因为多年清修,全情投入,儒门三相之中,白相卿修为最高、最有希望登圣。   白相卿心中有结,心境始终不得突破,终日寄情于山水。久而久之,他连肩上的责任都淡化了。   谢景行的出现,让白相卿有种拨云见日之感,自然百般照顾。   儒宗没什么要务,堆积在库房的天材地宝积灰多年,都是当年圣人的遗泽。   修真界富二代白相卿翻遍宝库,把能用上的都掏出来,精细地养着小师弟,时时关切修炼进度,生怕他被帝尊胡闹了一顿,影响心境。   谢景行只得收下师兄过头的关爱。   关于修行,他心中自有一番章程。   山海一剑,万法之宗,圣人曾是修真界的最高峰。修真法门都印在他的脑子里,不存在瓶颈。   谢景行这具躯体灵骨出众,化神之下,不必担心神魂缺损的问题。   不过身体强度跟不上,承载灵气有限。这三年来,他没少去儒门后山的冰火洞中淬体,让脆弱的灵脉更坚韧。   修真不知时岁,日子如水过去。   白相卿三年未曾闭关,牢牢看着谢景行,就是为了严防魔道帝尊偷家,把柔弱可怜无助的小师弟掳去魔宫欺凌。   自从那一日大闹微茫山后,魔君却像是对他失去了兴趣,人间蒸发了。   白相卿不信,因为对于大魔来说,魔种是不死不休的烙印。以殷无极的疯癫,哪会让打了标记的人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无论是追杀,还是别有所图,小师弟都危险极了。   他太过紧张,谢景行却一直笑他,说他“护犊心切”。   白相卿见他心态良好,完全没把魔君当回事儿,好气又好笑:   “景行师弟,你这般不上心,若是当真被掠去魔宫,可别怪师兄救不了你。”   “他若掳我去魔宫,又能对我做什么?”谢景行竟是浑然不在意,看向锦鲤争食的鱼池。   白相卿只觉他修行时日短,对常识一窍不通,“你真不知魔种是何用途?”   谢景行撒了一把鱼食,见他这般要被抢了崽的神情,忍笑问道:“请师兄指教,这魔种是何用途?”   “那是魔修抢道侣用的!”   白相卿见他这般不当回事,强调:“若是大魔看中了谁,对方却不是魔,就会种下魔种,用魔气将对方强行转化为魔修!”   “他乃魔宫之主,想要拿捏你一个小家伙,还不是轻轻松松?”   “师兄都说了,那是抢道侣用的。”   谢景行勾起唇角:“帝尊阅尽世间美人,若非当日遇见,乍然将我错认成已故师尊,心生憎恨不甘,又怎会对我一个筑基期的小弟子这般在意?”   “师尊的法门久未现世,乍然出现身负传承的弟子,连三位师兄都误会了,魔君认错了人,又有什么奇怪。”   白相卿恍然:“是这个道理。不过,殷师兄……不,魔君之修为,或许能看出不少……”   他到底对那位前师兄有几分了解,此时细思时,颇觉不对。   “错认。”谢景行微笑,神情不带半点波动。   “师兄亦说过,圣人西行五百年,照理说,早已……”   白相卿神情黯然,“是啊,太久了,就连道祖和佛宗都说,师尊已经……就算侥幸逃过天劫,元神不灭。可魂魄留存世间的时日很短,当年师尊未能归来,再复生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谢衍早已死去了,这才是现实。   他虽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每次提起,无疑是在伤口上撒盐。   谢景行见他自动补全了理由,莞尔:“正是如此。”   他看向池中,鱼食从指尖落下,信口开河道:“帝尊也亲口承认,魔种之事,不过是找个替身随便玩玩,泄泄恨。那一战后,恐怕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毫无意义,甚至不体面。不过,碍于当日之言,他拉不下面子收回魔种,就当暂时寄放在我这。想来,迟早也是要拿回去的。”   白相卿还有些疑窦:“当真如此?小师弟,你不了解殷无极。此人性情疯魔,曾经有多尊敬师尊,后来就多么悖逆狂妄……”   “他恨的是师尊,又不是我。”他笑了,“圣人谢衍的事情,和谢景行有什么关系。”   谢景行平淡道,“再说,师兄都严防死守快三年了,他不是半点动作都没有么?帝尊连回来讨魔种的兴趣都没有,哪里是把我当回事的样子?”   “……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师兄不如陪我练会剑。”谢景行侧眸,见那白衣落拓的宗主眉心深锁。   “比起揣测那位帝尊的心思,不如把目光放在眼下的仙门大比之上。我不日会冲击金丹期,还望师兄为我护法。”   “说的极是!”   谢景行见白相卿精神一振,疾步走去库房,寻找金丹期突破的法宝,哑然失笑。   可转过身,谢景行的神色却慢慢沉下来。   殷无极已经知道他是谢衍,却没有任何动作,绝不可能是放弃了,反而代表着他所谋甚多。   两千五百余年的纠缠不休,殷别崖那小崽子,从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迟早是会来讨债的。   他得等着。   谢景行心里颇为快活地想着,他欠的太多了,被债主追追债也无妨。   何况,被某只漂亮小狗追着咬衣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   微茫山崖近海,下方是滔滔沧浪,万里无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年的谢衍,站在微茫山断崖之上。   他剑劈沧澜,以霜刃为笔,剑气为墨,上书:“舍昼夜。”   谢景行无剑,执着一根随手折下的树枝演练剑式,劈、刺、挑,皆是风流。   他挑起长风,吹尽残雪,剑意狂傲至极。   白相卿驻足观赏,心中感慨万千。   他的剑意与师尊,像,却不像。   谢衍的剑,雅正,仁德,磅礴,慈悲,正大光明。   如今的谢景行,却像是要以剑斩天,透着反意。   “到底还是年少。”白相卿失笑,却是极为欣赏这般心境。   修道之人本就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   白相卿不争,只是对这泱泱仙门心灰意冷。隐世不出,也是效仿上古楚庄王,等待某日渡劫成圣,一鸣惊人。   直至如今,他才稍稍窥破当初想法,竟是出自天真的逃避。   若是洪流将至,他放旷山水,隐世不争,又有何用呢?   金丹期的雷劫并不凶猛,只要心境无错,辅以法宝,安然渡过不难。   应在谢景行身上,却有些诡谲。   天空中有怒雷狂奔,万马齐喑。   谢景行一身儒门白衣,长袖在劫雷中飘荡。他淡漠而冰冷,像是圣人临江,俯瞰川流。   下一刻,他举起树枝。只是一劈。   剑意凛然如雪,从虚空而来!   贯日白虹似的余波,穿过不舍昼夜的流水,刺入长空,直指天道,与浩荡劫雷相抵。   树枝不能承受重压,碎成齑粉。谢景行张开手,任由粉尘从他手中飘散,如涣然流沙。   劫雷散去,灰蒙蒙的天空重回澄澈。   金丹劫雷渡过,谢景行周身笼罩着淡淡神光,神情却没什么波动,好像成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师兄。”谢景行敛袖,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颇有昔年圣人三分神髓。   “恭喜师弟,金丹已成。”   白相卿的心绪还未平复,洒脱笑道:“景行师弟这一剑,已有师尊几分真传了。”   谢景行看向重新恢复平静的海浪,“还早呢。”   他如今修为太低,空有剑势而已,当然比不得当年圣人出山海的威名。   想要征服修真界,除却声名,还要有碾压一切的力量。   他的金丹期,等于旁人的元婴期,甚至更高。虽说有灵气积蓄不足的短板,手段却数不甚数。   倘若用上圣人元神的压制,他可以对付化神期修士,甚至更高。但合体及以上,恐怕就要使用迂回手段,不可硬碰硬了。   当年的他是天生圣人,修为从无瓶颈。兵解重修一次,总不可能比当年的速度还慢。   谢景行停顿片刻,看着苍白手腕上浮现的淡青色血管,又觉体内灵脉滞涩,微微蹙眉。   这具身体虽说根骨极佳,但着实弱了些,还需再另想主意。   黄昏时分,微茫山下了葱茏细雨,庭下积水空明。   谢景行本是去稷下学宫,代替白相卿讲学。   儒门除却亲传风凉夜外,还有几名小弟子,大多是白相卿捡回来,庇护着的。   白相卿修为虽高,却着实不会教人,几个小孩儿就在风凉夜的指导下跌跌撞撞地修行。   不过儒门清净如世外桃源,他们哪怕修为不高,也没有灭顶之灾,惫懒一些无妨。   仙门大比在即,谢景行总不能孤身一人前去,自是要带宗门弟子。所以容不得他们偷懒,教学起来,竟然比白相卿这个正牌师尊还要严厉几分。   “今日课程,我可讲明白了?”   谢景行手执戒尺,徐徐走过正伏案思索的几名弟子,然后点中一对正在案下互掐的姐弟,“阿彻,你来说说。”   司空彻本在开小差,惊了一跳,立即站起身,声音响亮:“小师叔说,大道三千,本无高下对错,只以适合二字为先。”   答完,他还幽怨地瞥了一眼正在窃笑的孪生姐姐司空娇。   “不错。”谢景行见他的小动作,也不戳破。   “圣人有言,筑基重在基础,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不以枯燥无趣而退却,勤学苦练,方得进境。金丹始于趣味,诗书礼易、琴棋书画、礼乐射御书数,择善道而从之。元婴则始悟大道,通义理,识本心,立志向,方知人而为人。”   原本在折纸的天才少年陆辰明抬起头,若有所思。   “景行师弟说的不错,师尊曾言,多读书,拓眼界,知礼节,炼心性,大道从此始。”白相卿不知何时在旁听了。   白相卿提着一扎桂花糕,对他们招招手,温和笑道:“差不多下课了,来吃点心了。”   谢景行见他蹲在一侧,毫无形象地宠孩子,用戒尺轻敲手心,气笑了:“师兄一直这么宠他们,又何来进益?”   “小师弟也太严厉了。”   白相卿摸了一下鼻尖,笑了,“当年师尊待我们,也不过如此了。年轻人,就该活泼好动些啊。”   当年谢衍身为仙门之主,威势足以让儒门三相心无旁骛地清修,不必为琐事烦忧。   “惫懒。”谢景行无奈。   白相卿笑道:“这有什么,轻松点好。想当年,师尊都是让我们自由发展,选择喜欢的功法修行。但是师尊什么都会,又会时不时抽查进度,有一次,我们在年关还在磨炼心性呢……”   “年关啊,那可是年关啊,第二天抽查修行进度,我和你们师伯师叔对着年夜饭打坐了整整一夜,愣是没动几筷子。”他满肚子苦水。   谢景行有点心虚,发觉自己记不清了,记不清的锅不背。   他看得很开,于是松松手,容着弟子们欢呼着奔向分发点心的白相卿。   “罢了,先休息一阵,吃完再学。”   少年少女们围绕白相卿膝下,吃的满嘴点心屑,天真纯稚。   还是不够卷。谢景行叹息一声。   许多年前,他教导殷别崖时,无论雨雪,别崖都是准时报道,半点也不懈怠的。   结束一天的教学,谢景行离开学宫时,天色更晚,微茫山的细雨丝毫未停。   细雨湿流光,飘零梨花落入环绕的清泉,流淌在山间。   谢景行撑开伞,走入细雨之中。   谢景行的神情不像教导弟子时的温和,容貌在细雨的浸润下,淡漠冰冷,仿佛仙神。   谢景行进入金丹期,就感觉到心境波动越发剧烈。   这不平郁气,确实来源于五百年前的那一场坠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曾经的谢衍虽为天道代行者,始终无法摆脱天的桎梏。   通天彻地,洞穿古今,逆天而为,不过也是窃火者的一句妄语。   如今,他弃了圣位,散了三千年清修,向死而生,再回此世,就是要摆脱一切枷锁。   梨花被骤风急雨打湿,谢景行长袍缓带,踏着柔软的落花,走入一片烟水之间。   生之囚徒,死亦缧绁。   圣人谢衍带着枷锁而活,最终又为逆天而死。   世人不懂他孤身探天门的决意,却笑他道统落寞,笑他儒道不通天,笑他:“书生修仙,千年不成”。   他们欺他门人,捧高踩低,不值教化。   他们拆毁他建造的盛世,废尽他毕生改革,倒行逆施,教那个正大光明的仙门被洪流裹挟,再不复当年。   数千年革新,东流而去,他意难平!   兴许是心境动荡时格外容易触及大道,谢景行忽地听到一个声音,自虚幻而来,隐隐是缥缈红尘。   “圣人谢衍,世人如何?”   他漆黑的眸中带着冷意:“世人负我。”   雨声越发大了,纸伞被风摧折,他的白衣近乎浸透。   那声音如同天真稚童,宛如道之玄妙:“天道如何?”   谢景行的眼睛燃起一簇烈火:“天道负我。”   重天之上,阴雷于层云之中蛇行。   声音却从旷古悠远而来,通透而空灵。   “从今往后,你待如何?”   “人间不平,就换个人间;天道不公,就换个天道。”   细雨打梨花,如漫天飞雪。   “既然绝地天通,又何必让修真者困守此世,祈祷天道垂怜,寄望于天门再开?”   谢景行将折断的伞骨弃于雨地,哪怕病骨支离,他的眼眸却漆黑深邃。   他道:“吾要做的事情,不问诸天,只求诸己!”   那声音嗟叹:“谢云霁,你此世,终于肯问情、问心了。”   谢景行话音方落,心境突破,灵气陡然攀升,将他直接送至金丹大圆满。   灵气突破临界点时,蛰伏的魔种在他突破时苏醒了。   谢景行看着指尖涌动的血色魔气,如红莲业火,发烫。   “报应来了。”谢景行笑而叹息。   说罢,儒门君子的身影摇晃,如将崩之玉山,倒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第14章 识海相见   竹林化血海,圣人识海中有异质侵入。   “许久不见了,圣人。”   血红识海间,凤凰花树的根部扎在沸腾血池里,是花中最惊艳的美人。   飞花深处,转世圣人恢复元神清霁本相,身着三重雪,是天地间唯一的白璧无瑕。   有人唤他,谢衍循声望去。   魔息浓郁,杀意冰冷。不详红雾在此缭绕。   魔君的身影如缥缈孤鸿,从远处走来。   他的修长指尖滑过披拂的墨色长发,玄色衣袂飞扬,绛红勾勒暗绣,好似一段春风挽起珠帘。   再看去,青年的身形修长匀称,手腕与脚踝皆拖曳着沉重铁链,玄铁楔钉贯穿琵琶骨,赤血浸透了黑金色的外袍,滴滴答答如落雨,随着脚步,洒在前行路上。   地狱里爬出来的极恶艳鬼,教人沉沦堕落。   谢衍沉寂片刻,轻叹:“许久不见,别崖。”   殷无极清醒时,并不像初见那般疯魔。   他眉眼俱是浅笑,嗔怪道:“您这般冷淡,不欢迎本座?”   不等谢衍回应,他抖抖手腕上的铁链,叮当脆响。   他扬声,“也对,是本座放肆,擅闯圣人识海,合该被您教训。”   他肋下空荡荡,像是被人生生剜出灵骨,徒留血肉模糊的伤口。   殷无极的指腹摩挲丹朱色的唇畔,破碎的靡艳,看似步步威逼,却是句句控诉。   “以山海剑挑开肋下三寸,从血肉之中剜出魔骨——那种剧痛,倒是让人万分难忘。”   一千五百年前,殷无极入魔后,卡在他肋下的破碎灵骨逼他疯魔,的确被谢衍剖去。   谢衍甘愿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圣人灵骨替他填补空白,为他窃运偷天,渡过必死的天堑。   从此,他们师徒血连着血,骨融着骨,拆分不开。   谢衍却赔上了通天道途,修为大损。   一直在救他的人,最终却伤他最深。爱与恨,他都已经分辨不清了。   殷无极的眼眸绯色流转:“……本座就是在卖惨了,圣人打算怎么罚本座?”   谢衍似乎不愿面对这段过去,语气微沉:“别崖,莫闹,变回去。”   帝尊冠绝天下,却在他面前心机地露出这般伤势,将少年时受过的苦,当做刺痛师长心肠的刀。   他不好过,也不要谢衍好过,报复心重的很。   这很有效。   “谢先生。”殷无极径直用了过去的称呼。   他噙着笑,也不掩饰,反而拂衣抬袖,在他跟前和炫耀伤口似的转了一圈。   “……这模样不好?”他笑着,“上回与您不欢而散,就算是本座,也会怕您一剑砍过来呀。”   既然是在识海中,谢衍也懒得披着“谢景行”的名姓与伪装和他说话。   帝尊胡闹,孩子心性,疯疯癫癫的。圣人性情冷静,却向来顺着他,得顺毛摸。   在识海中,没有天道窥伺,仅余他们二人。   明明是肖似语气,但谢衍身上那伪作的温和气质褪的干净,“陛下说笑了。”   谢衍漆眸扫去,语气毋容置疑:   “吾兵解转世,修为尽散,元神空有圣人境界罢了,别崖难道还怕为师动武?”   殷无极一哂,“圣人神机妙算,难道没留后手?”他半点也不信。   谢衍意有所指,似在暗示什么,道:“昔日的谢衍死在五百年前,如今的谢景行,不过是一名落魄宗门的小弟子,修为微末,当不得陛下高看。”   “圣人教本座诗书礼易,敬您一声‘谢先生’又如何?”   他冷笑,“本座爱怎么叫怎么叫,您不服,不肯认,和本座有什么关系。”   “别崖……”谢衍神情无奈,墨发束冠,轻轻飘拂。   殷无极偏要与他对着干:“谢先生高洁如天上孤月,五百年须臾已过,怎么还是那副犟脾气,还要和魔修撇清关系……”   “嗤,倘若要撇清,圣人又何必把本座关着不放,杀了就行,一了百了。”   “……青史一册,半卷污名,难道就值得?”他声音低沉下来,似在迷茫。   谢衍从殷无极的故作情态中,寻到几分前世的熟悉感。   他的怅然、不甘、惶惑与失措,通通掩饰在疯癫之下,虽说变脸如翻书,又莫名好懂得很。   师徒反目后,圣人看惯了九幽下帝尊的冷嘲与热讽。   爱恨难舍,又添新仇,纵有千年私情纠葛又如何。   一圣一尊的末路,不过是宛如囚牢中的困兽,彼此撕咬罢了。   殷无极会咬他的脖子,会划伤他的脊背,会与他至死搏斗,却早就不在师父面前撒娇讨怜了。   殷无极掀起眼帘瞧他,纯白高洁清霁,越瞧越恼恨,“先生负心薄幸……”   谢衍费尽心思哄徒弟,甚至拉住他缠着锁链的腕子,“也不至于说我薄幸……”   他想解释,违背天道、逆转天命必然付出代价,又颇有顾忌,不敢对他说飞升真相,平白惹他疯癫。   殷无极见他犹疑,更是大为恼火。   他晃荡着腕上作响的铁链,甩开谢衍触碰的手,故意扬声道:   “谢云霁,你对本座做了那么多坏事,如今却说什么仙魔之别,非要与旧情人撇清关系!这难道不是始乱终弃?”   谢衍阖眸,他无法否认。   在九幽之下,的确是他偏执,要魔道帝尊当他一个人的囚徒。   近三百年,不见天日,殷无极只能注视他的脸。   他们见面时,殷无极发的那些疯,于他们的冤仇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克制极了。   “别崖,你可真是来要我的命的。”良久,谢衍倏尔叹息,算是向他认了一败。   殷无极见他退让,才两袖一振,将身上伤痕悉数消弭,脸色稍霁:   “这样才对,圣人倨傲这么多年,如今虎落平阳,也多少该懂退让的道理了吧。”   说罢,他得胜似的,径直逼近,捏住师尊的下颌,似要吻他。   魔君近乎昳丽的妖容越靠越近,赤瞳灼灼,迫使师长直视这致命的魔魅。   谢衍合起眼眸,默念清心诀。   “怎么,圣人不敢见本座?”   见他阖目,殷无极脸色一沉,透出些戾气来,语笑时颇为森然。   帝尊的容色美的太有侵略性,让人难以移开眼。谢衍念清心诀,是怕被旧情人勾到,以此维持表面冷静。   他是做师父的人,还是要面子的,若是被漂亮徒弟勾住不放,道德和伦理往哪搁?   算了,也没有那种东西。   谢衍还是不愿冷落他,习惯性地揉了揉他脑后的软发,像是在捋一只皮毛漂亮的小兽。   “别崖。”他温言细语,摩挲他耳根处的软肉,“并非如你所想。”   殷无极嘴上厉害,此时被师长触碰,却陡然僵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绯眸茫然片刻,眼睫颤动:“……别、别碰,谢云霁你——”   谢衍很会哄孩子,顺势撩开殷无极的额发,在他眉心亲了一记,“我不是故意丢下别崖不管,好孩子,不要生气……五百年前的事情,等到有机会,我会慢慢说给别崖听。”   “现在还不行?”   谢衍顾忌,“……还不行。”   他的修为未达圣人境,现在躲在“谢景行”的气运之下,有些话必然无法说给他听,否则会招来天道干涉。   殷无极听得,他说不得。   殷无极听他又说些囫囵小话,半点也不提原因,只是一个劲地敷衍自己,顿时恼了。   “谢云霁,你以为本座稀罕?本座富有四海,整个北渊对本座唯命是从,日子过得好着呢。”   “本座才没那么贱得慌,非得熬着岁月等你,追在你身后苦苦求你,圣人祭也不过是随便去去——”   他处处矛盾,凌乱又颠倒,狠话还未撂完,又被师尊揽着脖颈,摸了后脑,原本扬高的声音登时熄了。   绯眸细细颤抖着,可怜又可爱。   阴晴不定的魔君气场褪去后,他被谢衍抱住,按在怀里,又是昔日师尊膝下的娇娇儿了。   谢衍不以为忤,见他静了,就把乖乖小狗抱在怀里,慢慢拍着背安慰:“别崖,我不见你,一是怕你疯的厉害;二是单纯不敢见你罢了。”   “有什么不敢的?”   殷无极被他抱着,长发披拂在他的白衣上,却抬眸,嘴上不饶人地讥讽,“怕本座杀你?”   “死又何惧?”   谢衍不在意生死,怕的却是旁的东西。   殷无极想起梅花林再遇,谢衍甚至还百般否认身份,坚称自己是“谢景行”。   非得他叫破圣人谢衍的名讳,又百般激怒,他才肯承认身份。   这分明就是把他当儒门三相一般糊弄!   殷无极心里酸水又冒出来了,非要与儒门三相争个短长,恨恨道:   “谢云霁!若非那日你被我认出,你是不是压根不打算找我,也不打算承认身份。就算我发疯死了,你也不肯一顾,也就由着我死了,对不对?”   殷无极越想越气,整个人都窒息了。竟是浑身颤抖,魔气又开始动荡。   “……别崖莫闹。”谢衍识海脆弱,哪里受得了他的折腾。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了些,发出带着鼻音的轻叹:“……修为散的七七八八,你闹起来,我受不了。”   殷无极立即平息了魔气,惶然失措地展开宽袍长袖,把他抱在怀里,出奇的乖巧安静了。   他凌乱的黑发披散在身上,本该是帝君雍容,却自带三分破碎心伤。   殷无极抿起唇,故意冷冰冰地道:“金丹期还是太弱。”   他本该早些来见他,一是怕心魔控制不住,去安排了许多后手;二是怕“谢景行”这具筑基期的身体熬不过他的魔气,不敢贸然接近他。   殷无极赠他魔种护佑,知道师长潜心修行,儒门清净安全,又有白相卿保护,才硬生生忍了三年才来见他。   谢衍见他垂下绯眸,眼睫细密,形貌秀美,更生怜惜关爱,甚至还拨弄他掀动的眼睫。   这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俨然还似前世霸道独绝的圣人,把魔道高贵的君王置于掌心,细细把玩。   谢衍也没意识到有不对,声音清冽:“别崖,我这具肉/身久病沉疴,根骨却极好,与我前世相仿。结丹用去三年,已经算是不错。”   当然,不能与前世的天生圣人命比较。那时的谢衍有多煊赫,整个修真界都难以望其项背。   “什么病?”   殷无极捉他的手腕把脉,倏尔蹙眉:“谢云霁,你神魂不稳,似有缺损,怎么回事?”   他说罢,又想起当年天劫,一时顿住。   “并无大碍。”谢衍由着他反复探查,也不避讳,浑然把他当做这世上唯一可信任的盟友,兀自坦然:“缺了一魂一魄。”   “缺了,一魂一魄?”殷无极的声音涩然。   “不知道是在天劫里消磨了,还是丢在别处了。”   谢衍也挺乐观的,他觉得苦大仇深没什么助益,反倒影响修炼心境。   他看着睁大眼睛好像要掉眼泪的徒弟,无奈:“魂魄不全,身体难免差些,修炼也有瓶颈……不过只要留的青山在,一切都有解决办法……怎么又哭了?”   “当年,你为什么执意飞升?”良久,殷无极才沙哑着声音,问道。   “……”   为了拨他命盘,这句话说出来还了得?   他心魔沉疴,乍一听闻,可不得闹的翻了天去。   谢衍叹了口气,他又不能答了。   殷无极执着地换了种问法:“当年,你飞升之时,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心里疑窦丛生,“谢云霁,你说话向来负责,哪里会随便声称‘天路不通’?定是见到了不可言说的东西……是什么?”   他亦不可回答。   天道入魔,是他作为遗言说给道祖、佛宗的,当时已是孤注一掷。   现在他没有圣人境庇护,轻言妄语,即招来灭顶之灾,他说不得。   殷无极见他闭口不言,冷笑道:“好,你当真什么也不说?圣人不屑与魔为伍,更不愿信任本座这个仇敌,本座早就该知晓……”   “别崖,我并非骗你,只是不能说。”   谢衍神情苍白恹恹,轻咳几声,指向天上,示意天道忌讳。   只要他愿意哄,殷无极就是很好哄的情人。   殷无极的下颌任性地搁在谢衍的肩上,闷闷道:“谢云霁,你的元神好凉……你现在,怎么一碰就碎?”   小狗似是不满,在他的锁骨上咬了一口,甚至还磨了磨牙,留下一圈牙印   在识海里,只要不是元神重伤,谢衍很轻松就能抹掉这点牙印,但他没有抹,反而抚了抚那印记。   被蛮不讲理地啃了一口,谢衍宽纵地笑了,“别崖都多大了,非来折腾我?”   殷无极明明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此时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胡乱找着话头,与他吵架。   他四处试探,惹他恼怒,疯狂刷自己的存在感,见他生气,又缩回爪爪和利齿,装作乖巧地窝在他怀里。   “谢云霁,你现在太弱,又如何受得了我的折腾?”   殷无极在他耳畔吹了口气,见谢衍脊背一僵,得意地扬扬眉:“本座碰你一下,就抖成这样。圣人虎落平阳,如此,属实不该啊。”   “得了机会,别崖反过来催促我修炼了?”谢衍将右手置于膝上,无奈。   真是倒反天罡,他反而被徒弟调戏了。   他转世重生之后,七情燎灼,六欲俱在,没有圣人情绪起伏极少的副作用,性情也与当年的仙门之主不肖似。   现在的他,更接近没成圣之前,那个浪游名山大川、潇洒不羁的散修“天问先生”。   他被徒弟调戏了,自然要找补回来。   谢衍轻抚殷无极盛若荼蘼的美貌,却无端想起他情绪激动时,那蔓延半张侧脸的血色魔纹。   是红莲,是凤凰花火,艳绝至极。   他轻笑,“别崖不是问我,为何不敢看你吗?”   “帝尊甚美,吾不敢见观音,你满意了?” 第15章 求而不得   “谢云霁,你惯会如此。这些假话,你都说不腻吗?”   殷无极很久没被这样哄过,半晌过后,才笑着撩起眼睫。   一抹绯色的光在眸中流转,像是化开的蜜糖。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谢衍伸手,覆住他滚烫的耳垂,逗弄小狼崽似的揉了揉。   “帝尊大逆不道,连嘴巴都不饶人,偏要来戏谑师父。为师怎么不能戏弄回去?”   殷无极被他摸的元神酥软,一时僵住,又见他作弄够了,翩然离去,怀中顿时空空落落。   良久,他恍若失神,道:“圣人精通四书五经,引此典时,难道不懂哪里不妥当吗?”   “哪里不妥?”谢衍神魂残缺,除却更人性化些,半点异样也没有。   他漆眸抬起时,甚至还笼着细雨与烟水,淡淡笑道:“正如陛下所言,你我关系一团乱麻,千年又千年都过来了,何须避讳?”   殷无极方才不敢用力抱他,生怕把他碰碎了,所以由着谢衍作弄揉捏,也不敢挣扎反抗。   却教谢衍轻易抽身,把控了节奏,反而把他撩的不轻。   殷无极手背抵着唇畔,修眉蹙起,冷声道:“圣人修为散尽,竟是不知藏拙示弱,偏来招惹本座……当心玩火自焚!”   谢衍真的服了他倒打一耙的能力,好气又好笑,睨他一眼:“别崖,讲些道理,是谁先来招惹为师的?”   “哼,谁知道圣人是不是故意的,指不定又在算计本座。”   殷无极侧过头,眉目阴沉,“本座可不是无知稚子了,被您骗了,还帮您数钱……”   他过去被宠的无法无天,仙魔大战后,又被师父摁在九幽下囚禁,成了谢衍一人所属。   五百年过去,他终于逮住正主,才不和他讲道理,一个劲地发疯文学,左右不能轻易放过,他得报复够了才行。   谢衍见过了人,心里舒坦,又不乐意给他知晓自己的孱弱。   他有意让帝尊离去,“既然帝尊无要事,我也该从识海中脱离,万一被儒门弟子察觉不对……”   “谢云霁,你又厌了,不想看见我了?找这些敷衍的理由,以为本座会如你所愿?”   殷无极抬起下颌,冷笑:“真是不巧,本座性子恶劣,不像是圣人爱的那一款温柔贤惠模样……”   谢衍:“……”   也罢,自家的崽爱闹腾,活泼。他惯的。   殷无极抿着唇,眼睫一掀,绯红光芒流动,“五百年,年华易老,本座自然不似当初少年。就算时过经年,圣人厌倦了本座的身段,看腻了这张脸,也别想始乱终弃……”   “想对陛下始乱终弃,还不被魔宫集体追杀?”   谢衍见他一副雍容高贵的模样,颇有君王风度,可惜说的不是什么人话。   他眼前晃动的,皆是帝尊艳绝容颜。   谢衍心想:“美人在骨不在皮。两千五百岁,对尊位大魔来说正值盛年,是他人生中最惊艳的岁月。哪怕别崖这般自厌自弃,口口声声说着年华易老,可瞧着他,谁又能当真无动于衷。”   早已流逝的岁月,痴缠、纠葛、不伦。   他们做尽一切悖德癫狂之事,也将支离破碎的师徒情分撕裂。就算再谈及那求而不得的幻梦,也不过自找难堪,唯有无言。   “如今我修为低微,识海可撑不住魔道帝尊莅临。既然别崖并无要事,我就……”谢衍拂袖,似乎打算离开识海。   他不肯,对冯虚御风的师尊展开广袖,神情执拗。   殷无极神色森然,命令道:“回来,不准离开。”   听到殷无极近乎独断的口吻,谢衍本就不是个好性子,随即冷笑:“命令?殷别崖,你当你是在和谁说话?”   若是殷无极在识海闹起来,别说金丹了,保住元神都成问题。   照理说,谢衍凤落九天,不该去惹帝尊生气。但他掌仙门实权久了,偏就是吃软不吃硬。   倘若别崖如乳燕投林般落在他怀中,抱着师长的脖子撒两句娇,他心情愉快,自然是什么都允。   要求稍微过分些,也不是不能应。   若是殷无极端出一副帝王的高傲,与他冷言冷语,那谢衍自然是和他呛声。   殷无极神情尤带阴霾,“谢云霁 ,你的性子还是这样,怎么就不会说两句软话?”   “我一说软话,别崖又当我是骗你,胡乱扣锅,蛮不讲理。”   谢衍语气冷淡:“左右都是两看相厌的故人,别崖不肯忘掉这怨恨,来讨债也就罢了,我受着。你又要讨债,又要讨怜,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谁要讨怜?”   殷无极冷笑,“本座肆意妄为又如何,我就是要折腾你,不要你舒坦!”   凭什么只有他念念不忘,抱着冰冷的牌位,日夜为他守灵。   凭什么,他枯竭了血,熬干了泪,踏遍这迢迢的五洲十三岛,就为了寻故人一个渺茫影踪。   五百年已过,谢云霁终于归来,却理所当然地避着他,装作无事发生,好似他们未曾有数千年纠葛。   殷无极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脸庞靠近时,垂下的墨发摇晃如旖旎珠帘,只要伸手,就可以轻易捞住一缕。   他恨极了,扬起弧线好看的下颌,好似在控诉。   “骗子。”   谢衍的眼神轻轻滑过那晃动的发丝,莫名心不在焉,“在别崖眼里,我总是骗你?”   “难道不是?”   “帝尊多疑惯了,我不与你计较。”   谢衍敛容,侧开视线,不去看他好似飘动在心上的三千青丝。   “既然如此,帝尊又何苦对我这么一个欺你辱你骗你囚你的伪君子纠缠不休。左右这五百年里,没有我也无妨。”   谢衍顿了顿,“见别崖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冷淡语气之中,好似深藏着些古怪的情愫。   殷无极气结,什么叫没有他又无妨?   谢云霁疯起来,连天都挡不住。若是不跟上来,指不定他又去做什么疯狂的事,把他丢在世间不管了。   但殷无极也是要面子的,哪里肯告诉他那些独自发疯的丢人事,只是沉沉地看着谢衍看似无情无心的脸。   “谢云霁,你又气我,逼我杀你。”   殷无极虚虚环住他的腰,骨节分明的手拂过他的脊背,挑起一丝墨发,叹息。   时隔五百余年,他的情绪依然被他牵动。   不愧是阴晴不定的魔君,前一刻他还把人搂在怀里,像是抢到了合意的玩具,珍而重之。   下一刻,就陡失了兴趣,殷无极松开了他的手腕,“罢了,与圣人计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   他低沉叹息,“回来就好。至于过去,不提了,何苦来哉。”   说罢,殷无极直起身,漆黑袍角在地面擦过。   识海之中,唯有混沌的底色。   谢衍也觉得怀里有些空了。   再三思量,谢衍寻了个不出错的话头,安抚他的情绪:“别崖元神出窍,以魔种为牵引,来我这里已有三炷香,身体可还安全?”   北渊魔宫毕竟不比清净的儒门,拥护魔君者众,但反对他的也多。   元神离体,身体毫无防备。倘若此时被攻击,即使强大如魔道帝尊,也是会出事的。   殷无极顿了顿,为这一点点的关怀,神情温柔些许,浅笑道:“无妨,本座身边有心腹守着。”   谢衍白衣墨发,坐姿端正如松柏,他也笑笑:“那就好。”   殷无极见他笑容端雅,黑眸一抬,说不出的温柔和煦,连忙别开眼,慌乱道:“别这么笑。”   他是谢云霁掌心的木偶,七情六欲连着丝线,只要他勾勾手指,一笑一怒一蹙眉,他都能为之操控。   谢衍随即收敛神情,“殷别崖,为师笑也不行,恼也不行,你要我如何?”   殷无极懊恼了半晌,又是无话。   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竭力拉长话题,这针尖碰麦芒的对谈也该结束了,否则对他识海负担太重。   他硬是断了这缱绻不舍,冷着脸:“时候不早,本座要走了。”   谢衍阖目,“好。”   殷无极不满,“你就说这个?”和赶人一样。   他就不能再说点软话儿,温柔点儿,像对儒门三相那样,温言细语,殷殷关爱一番?   “别崖是北渊洲之主,难道还需要为师叮咛孩童一般,叫你元神归位时一路小心吗?”谢衍这口吻,似乎又寻他开心了。   殷无极被他一呛,半晌才道:“自然不用。”   说罢,他收敛情绪,深深看他一眼。不多时,烈烈魔气腾起,魔君的身影就悄然隐去了。   识海刚回归寂静,谢衍挺直的脊背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曲起身,伏在识海如镜面般的水波上,已然是冷汗淋漓。   殷无极走的再晚些,他怕是就要当着他的面倒下。   谢衍心口处,方才陡生剧痛。他似有所料,慢慢地扯开元神的衣襟,发现胸口浮现小篆轮廓,比以前颜色更深。   “都把名字写到这里了,幼稚鬼。”   谢衍垂眸,似是在笑“真是个令人恼火的小崽子。”   *   寒雨入梦,夜风敲窗。   一室暖意之中,安神定气的熏香缭绕,药香满盈。   “咳咳咳……”谢景行睁开眼,胸膛起伏,陡然开始剧烈咳嗽。   即使身在暖被之中,肢体却像是不属于自己,透着刺骨的冷。   风凉夜正在点炉子,一听到咳嗽声,立即开门,对院中道:“师尊,小师叔醒了!”   谢景行撑起迟钝的身体,墨发披散,唇色苍白,一副病容恍惚的模样。   他循声看去,推门进来的是白相卿。   白相卿一身落拓白衣,脊背却挺直,唇抿成线,仿佛被碰了什么底线,愠怒至极。   那愠怒在触及谢景行时,却渐渐成为了风化雨般的温柔。   白相卿低声,怕惊动了他:“景行师弟,你可好了些?”   谢景行将识海中的事情收敛着,对他无异微笑,“无妨。”   似乎是对他这种万事淡然的态度不满,白相卿蹙眉:“凉夜那小子说,在雨中找到昏倒的你时,已经是深夜了。你身上魔气四散,浑身湿透,身体滚烫,一看就是入魔之相……”   他说到此,琥珀色的眼里陡然透出一丝厉色,也不笑了,淡淡地道:“告诉我,是不是帝尊手笔,他来寻你麻烦了?”   谢景行又咳了起来,这次是心虚的。   白相卿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琴,太古遗音的刻文显现。   他抚琴弦,压出沉沉古音,霍然起身,抱了琴就要向外走。   谢景行觉得不妙,“师兄,你要去哪里?”   白相卿头也不回:“北渊洲魔宫。”   谢景行见他冲动护犊子,连忙阻止:“师兄,是我心境出了问题,和别……帝尊无关,莫要牵连他人。”   白相卿这抱着琴,气势汹汹的模样,简直像是去寻仇的啊!   白相卿冷声道:“我容着殷无极,是因为当年师门——罢了,不提往事。且说三年前,他在我儒门闹事,差点害小师弟死了不说,还对你下魔种,如今更是趁人之危,诱你入魔,意图毁你境界,简直欺人太甚!”   谢景行领他的好意,但不可能放白相卿出这个门。   白相卿是渡劫修为不错,但殷无极是尊位大魔,魔宫三名心腹的修为皆不低于渡劫。   他若是只身闯魔宫要说法,就算殷无极不会对师弟下杀手,但白相卿也讨不到便宜啊。   正僵持着,门外,娇俏的少女端着一碗药婷婷袅袅而来。   司空娇很用心地打理了衣物,添了几分温婉可人。   司空娇把药碗放下,笑的清甜,“小师叔,娇娇给你熬了药。”她背过手,十指纠缠,像是在紧张。   从她背后钻出来的少年,取笑道:“娇娇姐,你平日的刁蛮劲儿呢,一到小师叔面前乖的和猫儿一样,啧啧啧。”   少女被拆穿,跺了跺脚,恼羞成怒道:“司空彻!你这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得很啊!”   司空彻见她怒了,忙道:“司空娇,我警告你啊,宗主还在呢,注意形象,注意影响——嗷,别揪我头发,娇娇姐。”   活宝姐弟互扯头发,又掐成一团。   风凉夜一个没看住,又把这俩冤家放出来卖蠢。   他连忙一手揪住一个,要往外拖,无奈:“师尊,小师叔,是我看管不周……”   司空娇和司空彻一左一右挂在风凉夜臂膀上,被各敲了一下,表情委委屈屈。   被他们一打岔,二人之间的僵持也蓦然一松。白相卿的表情也微微软化了些,没有方才那样生气了。   谢景行倚着软枕,低声笑起来:“无妨,多谢。”   白相卿蹙起眉,道:“你一入金丹期,殷无极的魔气便有了反应,看来他还未死心,这次仙门大比颇是危险,不如……”   谢景行哪能和他说明自己早与帝尊私下见过,这无疑是在说他们关系匪浅,索性不解释,道:“这仙门大比,我必须去。”   他身上披着群青色的外袍,低声咳嗽:“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白相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既然你有此决心,师兄不拦你,但是万事以自身安危为先。”   他又转头,对弟子们道:“好好照顾小师叔,听到了没?”   司空娇举手,高高兴兴地道:“谨遵宗主命令!”   司空彻啧了一声,道:“知道啦知道啦。”   谢景行抿唇,笑了笑。   虽然儒宗现在人不多,但是弟子却是一个比一个有趣,这副纯粹与天真,也只有如今隐世的儒宗才能养的出来。   *   北渊洲,九重天魔宫。   空旷恢弘的大殿里,光线暗淡,唯有一簇如豆灯光,长明不熄,将坐在孤高王座之上的人影轮廓勾勒。   一名魔修小心翼翼地溜了进来,低眉顺眼,像是在洒扫大殿。   今日的魔宫连巡逻之人都没有,守卫松懈的让人吃惊。   魔道帝尊右手支着下颌,似在小憩。他的墨发披散,容色宛如天地雕琢,身形如同岩岩孤绝青松,黑龙纹样蛰伏于他的玄袍暗绣上,威严而沉肃。   这是统一魔道的君王,君临北渊魔洲一千五百余年,其暴君之名,使得北渊洲闻之胆寒。   而这混入魔宫的魔修看出,他哪里是在午睡,分明是元神出窍了,只把身体留在了空门大开的魔宫之内。   这是天赐良机,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浑身都在战栗。   殷无极是整个北渊洲的至高象征,是高悬于夜空的启明之星。   只要刺入君王的心脏,北渊洲就会四分五裂,魔道风雨会再次兴起,而他将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好处,更是会以刺杀魔君之名,天下皆知!   他缓缓地接近沉睡的君王,凝起魔气,手中匕首高高扬起。   利刃赫然下落,向着心脏刺去。   要得手了!   这一刹那,他脸上的喜悦之色还未消退,却被人从背后轻易地穿透了胸膛,剖开了魔心。   魔修低头,看到了一把贯穿身体的短刀,寒光如雪。   他吃力地回头,却看到了一双漠然冰冷的银灰色眸子。   魔修惊恐道:“你、你是——”他余下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了。   青年一身刺客白袍,侧戴着面具,面容俊美到凛然,银灰色的眼眸宛如冰雪,毫无感情。   “玩够了吧?”他对着王座之上最尊贵的男人丝毫不恭敬,只是淡淡地道,“还不快点醒?”   “有你在,本座哪需要亲自动手?”   殷无极这才睁开绯色的眸,懒懒地舒展身体,轻笑道,“去查一下这个虫子的身份,看看是谁又不听话了。”   他明明声音低柔慵懒,却透着刺骨的血腥气。   银发的男人声音冷冽,道:“殷老鬼,查情报让陆机去,我是刺客,只负责杀人。”   “尊敬一点,我好歹是你的上司。”殷无极瞥他一眼,笑意盈然。   刺客啧了一声,神情桀骜冰冷。   殷无极也不和他计较,只是自顾自地道:“有事情做了,下次的仙门大比,本座带陆机去,你也跟来,有事情要你办。”   “仙门大比?不感兴趣。”将夜断然拒绝。   “有你的仇人在,将夜。”殷无极慢条斯理,“天机老人、苏长寒、烈血枪……这几个,平日里龟缩在宗门,此次倒是明确说要去了。如此大好时机,你难道不想亲自杀了他们吗?”   银发刺客勃然变色,银眸冷冽如刀,道:“废话少说,要清理魔门的哪一宗,名单给我。”   “听闻近日,有个叫血池宗的魔门,不但成立时未曾经过魔宫批准,私自纠集门人,又开始使用我早已禁绝的血祭秘法。”   殷无极悠悠然道:“本座也好久未开杀戒了,魔宫大事在即,刚好杀鸡儆猴,稳一稳那些人的心思。”   “三日之后,九重天外,人头不会少你一个。”将夜的声音颇为血腥。   殷无极见他如此冷血果断,又是笑了,语气颇带揶揄:“你这脾气,谁受得了你。”   刺客瞥他一眼,见他们几乎疯癫的君王正支颐斜坐,脸上却带着五百年都未曾见过的,温和平静的笑。   银发刺客道:“你也一样。” 第16章 前往云梦   仙门大比在即,白相卿把弟子们召集到六艺场训话。   “晨钟刚响,你们打起精神,像什么样子?”白相卿清了清嗓子,正欲长篇大论,却见弟子们恹恹的,教训道。   “修真界盛会仙门大比,数千年前曾由师尊谢衍首倡,由儒释道的上宗门轮流举办,后来作为修界惯例承袭下来。各门派拔擢优秀弟子,代表宗门参加大比,展现宗门风采,也是增加宗门影响力,巩固地位的方式……”   “咱们不是儒宗吗,为什么之前不去参加?”司空娇举手问。   “这……”风凉夜面露尴尬之色,看向十分佛系的师尊。   没想到白相卿出奇的平静,道:“圣人在世时,儒道自然是经常作为大比的主办者,盛况空前。师尊坠天后,儒道崩落,大比的主办宗门,也只在道门第一宗长清宗与佛门第一寺苦海寺之中轮换。”   “此次大比,便是在道门长清宗地界,云梦城。”   “东桓洲道门,与我们名为盟友,实则龃龉颇多。”   白相卿轻轻拍了拍谢景行的肩膀,聊作安抚,又转而向弟子叮嘱,“你们小师叔身体不好,这次仙门大比,记得照顾好他,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有人让他操心的话……”   他眯起眼睛,用折扇敲了一下小弟子司空彻的脑袋:“尤其是你们姐弟俩,若是给小师弟惹麻烦,小心回来挨打。”   司空娇答应的非常爽快,偷偷瞥了一眼光风霁月的小师叔,红了脸道:“放心吧,师父!我们可喜欢小师叔了。”   “娇娇姐也会害羞,下红雨了啊。”司空彻眉眼灵动,他凑近孪生姐姐,伸手在她唇边一抹,指腹留下胭脂色,笑道,“你也会涂口脂呢?诶,还挺好看。”   穿着嫩黄色衣裙的少女脸红透了,一气之下追着他打:“好哇,司空彻,敢拆我的台,当心你的皮!”   白相卿养徒弟,向来不拘着他们的天性,哪怕当着他的面玩闹,他也从不生气,半点不讲儒门礼乐。   也是,整个宗门弟子都没多少了,还讲什么繁文缛节。   司空姐弟又闹成一团,他叹了口气,转过头,看向温良的大徒弟,道:“凉夜,仙门大比的事务准备如何了?”   “师尊,咱们宗门符合要求的弟子,有元婴期的我,金丹期的小师叔、阿彻、辰明与娇娇,一共五人。”   风凉夜按了按眉心,神色颇为犹豫:“东桓洲路遥,途中不少码头,甚至还要过桓洲海……”   “不要着急,为师从师尊的收藏里,找到了个宝贝。”白相卿向身边的谢景行招招手,炫耀道,“是一枚飞行法宝。”   他手掌一翻,掌心多出一枚桃仁。   “可曾见过核舟?”白相卿将桃仁向地上一抛,口中念动口诀,那枚桃仁便乍然变了模样,化为足足三四人高的画舫。   “这就是圣人谢衍留下的法宝?”风凉夜见这核舟气派,仙气萦绕,难得惊叹,“我就知道,师尊这么穷,这定然是师祖的东西。”   “怎么说话呢?”白相卿先横他一眼,再拂袖,向他吹嘘谢衍的神通。   “核舟虽小,却可化无穷大,飞无穷远,且不需灵力驱动,自可日行三千里。曾经,核舟作为圣人谢衍出行的座驾,融合了多种炼器技巧,可谓是宗师的顶峰之作……”   “圣人还会炼器?”   “那当然。”白相卿早年拜入谢衍门下时,就见过类似的核舟了,哪还分得清每一枚的来历,只是随意拿些话头诓骗徒弟。   “我的太古遗音,便是师尊斫的,区区核舟,自然不在话下!”   “不愧是圣人,当真惊才绝艳。”   “师尊世间纵横三千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谓是‘圣中之圣’!”   白相卿师徒在吹捧圣人,谢景行见怪不怪,学会自动屏蔽这些彩虹屁,反正,只要他不揭马甲就不会尴尬。   他径直走到核舟前,却难得想起了些旧事。   当年他于云海放舟,日行三千里。   一盏醉千年。大梦一场,不复醒也。   他伸手,怀念地拂过上面的铭文,表面虽然蒙尘,但是雕琢精细平滑,上面镌刻着一行来自上古的诗文。   “醉里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铭文落款,却不是圣人谢衍,而是一个小篆的“殷”字。   谢衍前世的炼器之术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若说惊才绝艳,远比不过殷无极。   帝尊的墨者天工术,堪称登峰造极,整个修真界无有匹敌者。   谢衍年轻时兴建儒门,画了不少图纸,极是天马行空。时任圣人弟子,儒门首徒的殷无极,竟然能将他的奇思妙想逐一实现,如今儒门的大半天工奇巧,都与他有关。   谢景行细细拂去核舟上的灰尘,看着树下的师徒两人。   司空姐弟扯头花,如今进入白热化。   司空彻虽然修为比司空娇高出一筹,却不肯正面与姐姐作对,只是颇爱撩闲罢了。   他见了谢景行,就和见了救星似的,一边扑来,一边大呼:“小师叔救我!”   司空娇大怒,手中握着弓,从背后抽出一支箭,娇声斥道:“笨蛋阿彻,小师叔也救不了你,说!你把我的胭脂藏哪儿了?那可是我攒了一个月才买到的,我要带去仙门大比的!”   司空彻咂舌:“那颜色粉中带紫灰,涂上去和鬼一样。姐,你化成这副模样,往别的道友面前一杵,旁人还以为我儒宗对女弟子投毒!”   “那是成熟美,你压根不懂。”审美被吐槽了的司空娇气得半死,你了半天也没讲出话,只得扭脸看向谢景行,粉目盈盈,“小师叔你看他,评评理啊!”   谢景行本就是隔岸观火,见火烧了过来,便不得不拿出长辈的态度主持公道。   他轻咳一声:“阿彻不对,怎么可以藏起你的胭脂呢?”   司空彻喊冤:“我这是为她好!她本来就脾气暴躁,这样怎么嫁的出去?”   却不想,司空娇拧着他的耳朵:“好呀,我看你是嫌我烦了,想着把你姐姐嫁出去就能去山下浪了,我今日不掀了你的皮,就不是你姐!”   谢景行:“……”   姐弟俩是龙凤胎,一个脾气暴躁刁蛮,一点就炸;一个顽劣浪荡,嘴贱又爱撩拨,放在一个地儿必然是要吵架的。   但这俩吵嘴归吵嘴,闹腾完了,没多久又会黏在一处,感情好得很。   但比较麻烦的是,司空娇好像对他有点什么不可说的少女心事,哪怕早就被他弟捅的底儿漏,也不太好处理。   毕竟,她是个徒孙辈的小女孩,这份喜欢也幼稚得很,当不得真。   “陆辰明,你就干看着兄弟被打,不厚道!”   白衣少年叼着小鱼干,坐在树杈上晃着腿。他眉眼倦懒,对万事都漠不关心,遥望远处时,有一种别样的冷淡。   他听见树下有人唤他,低头一瞧,见司空姐弟掐到白热化,就顺手把啃干净的鱼骨头往树下一丢,正好砸到司空彻脑袋。   见司空彻投来控诉的眼神,少年噗嗤一笑,才显出几分人味:“叫你惹她,活该。”   司空彻被自家姐姐整的连滚带爬,半扇衣袖都要被箭勾破了。   他一边跑,一边仰起头,叫道:“陆辰明你来帮忙啊,我姐不做人了!”   陆辰明倚在树上,抬起手,接住一只亲近他的鸟儿,才慢条斯理道:“娇娇姐,阿彻发现你买胭脂被坑了,特地下山走了一趟。胭脂的确有毒,那龟孙在胭脂里掺朱石粉,还坑了你一个月的月钱。”   “阿彻把那奸商揍了一顿,扔进了护城河里,灌了一肚子水才捞起来,算是小惩大诫。你的钱也要回来了,现在就放在你乾坤袋里。”   司空娇一松手,看向自家弟弟,半信半疑道:“真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说?”   司空彻龇牙咧嘴:“我就想逗逗你嘛,谁叫你审美那么猎奇……嘶,好疼疼疼疼嗷!”   陆辰明又从油纸包里捻出一根油酥小鱼,咬了一口,语气平平道:“小师叔别管了,等他们打完了,又会黏糊起来。”   本要上前劝架的谢景行停步,看向阳光下奔跑笑闹的儒门弟子,脸上真正浮现出了笑意。   儒门就剩下白相卿一个光杆司令,却又是懒散性格,时常闭关,出关之后也没宗主架子,和弟子平辈相交。   平日管教师弟师妹的都是风凉夜,他性子温润,根本是把这些孩子宠大的,哪里舍得严加管教。   如此,自然是养出了一窝赤子之心的弟子。   虽然谢景行属于空降入门,辈分又长,却意外地没有遭到排斥,反倒被热烈的欢迎了。   几个孩子口里叫着小师叔,热乎的不得了,一个劲地围着他转。   谢景行心生喜欢,便接手了风凉夜的工作,为他们补习落下的儒家学说。   三年过去,比起同辈,他更像是严厉不失温柔的师长,在这群幼崽中颇有威信。   司空娇揽着弟弟的脖颈,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唇角的弧度,开心道:“哎呀,小师叔笑了。”   说着,她又推了一把司空彻:“弟,你看小师叔,笑起来真好看,你看嘛!”   司空彻揉着腰上的淤青,嘀咕道:“小师叔是好看,但是你们差辈儿了啊,咱们儒门礼乐严苛,不能成亲!”   他想起来谢景行被宗主介绍给他们的第一日,当下他姐眼睛就亮了,开开心心地对他说:“实不相瞒,在他看我第一眼时,我连我们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差点没把他噎吐血。   司空娇又哼了一下,道:“我不和你说话了!”   白相卿向风凉夜耳提面命完,塞了不少法器灵石,就准备送他们前往东桓洲。   他来到雕梁画栋的核舟前,手指一敲,核舟有灵,轻微地颤了颤。   “平日里,师尊总是开着核舟去云里遛弯。”   说到此,白相卿的笑容也和煦了几分:“不过,飘凌晕船,师尊行舟的风格又有点狂野,所以他再也不上船了,宁可御剑,可能是被晃出阴影了吧。”   谢景行被他揭短,干咳几声,心想:他哪怕是酒后开船,也就是开得快了些。而且,飘凌以前从没说过半个不字啊。   “但是师尊要云间闲游,点名我们作陪,哪里能拒绝?”白相卿才不知他的心理活动,拢袖一笑,“所以每逢轮到飘凌作陪,他都得向小游之求饶,请他赐几枚防晕船的药丸含在舌下,下船时还是会腿脚打飘。”   现在想来,风飘凌见到船的确是一脸菜色,谢景行的咳嗽声更大了。   白相卿关切:“小师弟,嗓子痒?”   谢景行:“……无事。”   谢景行神魂不稳,反应在身体上便是格外多病,气急攻心时容易吐血,平日受了风,也会如寻常人一样风寒侵体,脆弱的浑然不像修士。   偏生药石用处不大,所以白相卿简直是把他当琉璃护着,生怕磕碰着就碎了。   白相卿拂过他的灵脉,渡去些许和缓的灵力,见他病容微微褪去,道:“这一去怕是要数月,师弟要小心身体,你身上还有个麻烦的魔种,可千万别被……占了便宜去。”   他平日行事不羁,面容却如星如月,如水的琥珀色眸子凝视着人的时候,有种被他装在心里的错觉。   谢景行明白他的隐秘担忧,道:“师兄莫要担心,师弟心里有数。”   白相卿见他脊背挺着,仿佛折不断的松柏,心下忧虑道:“我不能轻易离开儒宗,你此去莫要逞强,若是不敌,便及时罢手。若有何难处,向飘凌、游之求助,他们会到场观战。”   他说罢,又看向弟子们,含着笑威胁:“好好照顾小师叔,若是伤着半点……”   风凉夜一激灵,道:“谨遵师尊之命。”   司空姐弟纷纷响应:“敢碰小师叔,就是和我们整个儒宗过不去!”   陆辰明热血不起来,敷衍地点点头,却是答应了。   谢景行:“……”   还要小辈保护,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白相卿满意地点点头,温柔道:“上船吧,我送你们去东桓洲。”   谢景行拂衣,登上久违的船只,感受到充盈的灵力在过去的法宝之中流淌着。   在白相卿法术的光芒中,核舟缓缓地离开地面,冲向云霄。   谢景行倚在窗边,云气已经在船底,连微茫山都变成一个小点。   他看着空旷到可怕的船,忽然想起,五百年前的那次仙门大比,参加的修士装满了整个核舟,可见儒宗昔年的辉煌。   而他现在面前,是一个劳碌命大师兄,带着三个熊孩子,在核舟上尽情撒欢。   难怪白相卿这些年把仙门大比都鸽了,他们的宗门代表队,也太寒酸了吧。 第17章 诸子百家   云梦城,背靠南田山、毗邻东仙源,属于道门长清宗下辖,是东桓洲最有名的道家城池,名声斐然的东方仙都。   作为道门城池,云梦城承办过数届仙门大比,颇为稳妥。云梦城主张载道在长清宗兼任长老,也是修界无人不知的人物。   云梦城西南角结界入口,专门辟出一块地,可以停靠法宝,唤名云梦泊。这里只迎接中上宗门,是专为贵客开辟的通道。   修界也分三六九等,在儒释道三家中,排行前五的是货真价实的上宗门,二十名之上是中宗门,其余便是排不上名号的下宗门,数量如过江之鲫,遍布修真界。   云梦泊之中,已然停着三四座飞行器物,大比的参赛宗门正陆续赶到。   有的宗门驾星盘,足踏北斗,携五六弟子自天边而来,扬的是宗门底蕴。   有的索性高空御剑,落地时长袖飘飘,秀的是强横法术。   财力更雄厚的宗门,为载更多弟子,更是斥重金打造飞行法宝,以求出门时有牌面。   进云梦城便是第一道关卡,他们的一举一动便是宗门的脸面,会落入仙门视野,所以断不可示弱半分。   这斗的,是宗门财力,是历史,是底蕴。   云梦城弟子核对宗门参赛资格,将名额登记造册,在进城之时核对。   “道门七十二洞天,丹霞宗。在下佘庆,携十二弟子拜谒云梦城!”   “丹霞宗,名额十二,确认无误,放行。”   “佛门普陀宗,老衲无量,携十二弟子拜见。”   “名额无误,放行。”   “……”   几个宗门刚刚落地,就对彼此怒目相视,显然是颇有旧怨。   中上游的宗门,都是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若是不巧与敌对宗门狭路相逢,更是容易起冲突。踩踩对方的面子,骑一骑脸,都是家常便饭。   一旦进城,生死由天。除却出现大规模伤亡,作为云梦城的主办方不会限制斗法。   云梦泊的暗流还未消失,一只巨大的机关鸟就飞入结界。   苍穹高远,一片湛然。   机关鸟的翅膀似金似铁,坚硬,利爪、脖颈,乃至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它的双翼,如鹏鸟遮天蔽日,泛着冰冷的光芒,傲然穿过淡金色的结界,   在落地时,机关鸟的钩爪嵌入地面,翅膀掀起罡风,砂石飞扬。   灵气四溢,机关鸟身上的机关响了一声,双翼收拢,露出背上弟子。   他们身着墨衣,俯瞰着一众修士,好不神气。   已经有人在悄悄打听:“这是哪个宗门,如此声势浩大?”   消息灵通的人嗤笑他们无知:“那是墨宗,听说过没?”   “墨宗?兼爱、非攻的墨家弟子?”   “这世上,还有哪个墨家?”   云梦弟子连忙迎上去,拱手道:“来人可是墨家弟子?”   机关鸟上下来数十名弟子,皆是深色短衫,沉默寡言。   为首的男人一身短打,干净利落,带着一个铁制机关人,在他背后亦步亦趋,   他面容英挺冷硬,眉长入鬓,唇线肃然紧抿,沉声道:“百家墨宗拜见云梦城,在下墨临,弟子共十六名,请核对。”   云梦弟子接过,开始核对名姓。   可还未交接完毕,便有一天外横木化为豪奢车驾,载着数十弟子落地,来者皆着一身赭红色,长袍宽袖,个个锋芒毕露,颇为不凡。   众人定睛一看,众人落地后,车驾重新化为原木,上面泛着华光流彩,却被弟子随意置于一侧,态度颇为轻慢。   俨然是宗门奇珍异宝众多,并不把飞天神木当回事,其资财之富,不可胜记。   站在最前方的青年赭红色长衣,一甩袖,飘然而下。   “法家,拜会云梦城。在下韩黎,携十六弟子前来参加仙门大比!”   墨家,法家!   这都是如今儒道的上宗门。   众人见如此两家如此财力气势,皆是赞叹。   韩黎笑眯眯地开口寒暄:“墨少宗主,一百年不见,你可有想念在下?”   墨临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不曾。”   青年也不生气,只是弯着唇,笑意却到不了眼底:“这么无情?在下还想与少宗主把臂同游云梦城,谈天论道呢。”   墨临拱了拱手道:“韩先生说笑了,墨家与法家即使同为百家,也从来不是一路人,何必论道?”   “百家之学,各有所长,墨少宗主何必故步自封,做那只井底之蛙呢?”   “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法家修者都如韩先生这般牙尖嘴利?”   “……”   掐起来了。   整个云梦泊都是墨、法两家风头最盛的年轻才俊,儒雅问候对方的声音,明明一个脏字都没吐,却是怼的热火朝天。   连带着,他们的弟子都开始互相怒瞪,手执兵器,若不是云梦弟子在侧,怕是要立即打个天翻地覆。   从他们互怼的方式之中,可以看出这两人不止是宗门旧恨,还带新仇,见面就非得恶心对方。   “这墨家和法家,又有什么仇怨?”有人问道。   “据说,是当年道统之争的遗留问题了。墨、法二家也曾竞争,也曾合作,倒是很有些仇怨。”   “道统之争?”   “一看兄台就是不通修真界历史,百家也曾经辉煌过的,几千年前也有过数次百家争鸣的时期,但是都输给了一个宗门。”   “什么宗门?愿闻其详。”   “还能是谁,你想想现在百家依附的是哪一道,儒道啊。”修士是个博闻强识的,却偏生嘴贱了些,爱嚼舌根。“当初这儒道执牛耳者,不就是儒宗么?”   “这儒宗也乱的要死,四百五十年前分家,心宗理宗互掐,百家又眼红那魁首之位,现在还没有争出个胜负,要我说,这墨家和法家怼上,怕是对理宗、心宗不服,在抢那头把交椅,野心大得很。”   “无论哪家,都比不上当年儒宗,啧啧,那才是真正的大气象啊。”   那人刚刚给朋友科普完,抬头便见到墨宗少宗主瞥向他,眼神冷的像是要掉冰渣。   墨临长身玉立,冷肃道:“理、心、墨、法、兵。上宗门五家,各有其道,岂容外人贸然揣测,不知所谓。”   韩黎一扬折扇,淡淡地道:“儒宗都落寞五百年了,如今连上宗门都不算,在下倒是甚少听见这个名字。”   随即,他又短促一笑,刻意咬重字眼:“圣人西行,儒宗辉煌已然成为历史,兄台怀古之情确实值得称赞,但是做人还得活在当下,是也不是?”   这分明就是刺那人刚刚吹嘘的儒宗早已坠下云端,不值一提。   他这话刻薄至极,句句扎心扎肺,若是有儒宗弟子在场怕是要背过气去。   可儒宗已缺席五次仙门大比,今后怕是要一直缺席下去。谁又能替他们讲些公道话?   这时,云端之上却有一核舟乘风而来,仿佛行于云海中央,画栋雕梁,辉煌万分。   这法宝体积庞大,却精巧至极,光是附着的法术,便让懂行的人眼花缭乱。不懂之人,也能看出其周身极盛的精纯灵气,极是罕见。   云梦弟子一看来客奢豪,不敢慢待,扬声问道:“不知来者是何方道友,可有名帖?”   云中舟之上没有答话,只是靠得近了。   底下众人可以看见,那庞大的船身上,似有流光划过,仿佛碎金点点。桅杆由凤桐木制成,风帆则是以强韧的天蛛丝织就,舱中有一十六排窗户,启窗而观,雕栏相望。   核舟右刻“日月之行”,左刻“星汉灿烂”,船身铭文“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乍一看来,比墨门弟子驾驭的机关鸟足足大了三四倍,无论是从财力还是气势上,都碾了不止一星半点。   墨宗弟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些,他们以炼器自傲,更是包揽修真界半数法宝的产出,机关鸟算是近些年的得意之作,却被生生比了下去。   船稳稳地停在了云梦泊的中央,那遮天蔽日的风帆在烈日之下飘扬,足以吸引住所有人的眼球。   船头站着一位白衣的修士,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仿佛仙神。   他手执一根通体碧绿的竹笛,黑眸如幽水,阳光从他的背后照来,让人煌煌不敢直视。   他的声音温雅,却格外具有穿透力,响彻云梦泊:“微茫山儒宗,拜谒云梦城。”   儒宗?微茫山儒宗?   缺席了五百年的那个?   韩黎神色尴尬,他没想到自己刚刚讽刺完,正主便到了。以修士的听力,只要有心,即使在云海之上,也能把他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但随即他也气定神闲起来,若要他当面怼理宗与心宗,他的确要考虑一番利弊。对于儒宗,除非白相卿亲临,不然他还当真不怕。   谢景行一拂衣,便飘然下了船,风凉夜、司空姐弟与陆辰明随后,皆是着淡雅的月白色儒门弟子袍。   风凉夜低声提醒道:“小师叔,这韩黎是法家首徒,元婴修士,实力很是不错。”   谢景行又不是真的只有金丹修为,哪里会怕区区元婴,便笑道:“无妨。”   墨临则是端详许久核舟,颇为色变,作为炼器行家,他大体一观,便能看出这法宝的等级远超元婴。   化神?合体?甚至更高?   他判断不出来。只知这核舟攻防兼备,工艺精巧,各式阵法浑然一体,绝对是大宗师之作,输了也不冤。   谢景行却是未侧目,袖摆一挥,那在云海中游弋的核舟,眨眼之间化为一枚小小的胡桃,飞入他的素白的掌心,流光湮灭。   一时间,场上寂静万分,似乎能听到抽气之声。   韩黎却沉不住气,他性子骄矜,天纵奇才,又有些法家牙尖嘴利的脾性,其他门派也不欲与法家为敌,才由得他横行。   他折扇一收,挑眉道:“我道是谁,儒宗?”   谁都能听出,他这个微微上挑的语气之中,带着含蓄的挑衅意味。   谢景行却没理他,对云梦弟子道:“儒门弟子一共五人,劳烦核对。”   法家与儒家向来不对付,见曾经的正道第一宗,如今只有寥寥五人到场,更不介意落井下石,说些风凉话。   有弟子开口嗤笑:“五百年前,儒宗当了缩头乌龟,如今宗门排行之中,怕是都没有儒宗之名了吧,还好意思走云梦泊入城?”   谢景行扫了他一眼,漆黑的眼里幽深一片。   他似笑非笑:“儒宗随时都可以走云梦泊入城,且从不担心名额问题。”   云梦弟子翻了翻手中名册,上面写满了宗门的次序、名额与安排。   他翻到儒宗一页,一目十行,却道:“儒宗,名额不限——”   那法家弟子哑了火,却愤愤道:“这不公平!”作为第四名的上宗门,他们法家也只有十六名额。   云梦弟子一板一眼地道:“旧例如此。”   法家弟子:“旧例,什么旧例?”   在场众人都是年轻一辈,也有几名带队长老,却也是千岁以下,对所谓旧例也不甚清楚。   谢景行负手,温文尔雅道:“诸位不如回去补补修界历史,仙门大比最初是谁举办的,又是谁定下的规则。”   他这一提示,众人皆动。   有道门弟子低声道:“据传,是儒门圣人谢衍最先举办的仙门大比,也只有他,才能统领儒释道三家,经过历代不断发展、完善,才有如今仙门大比的盛况。”   那法家弟子被当众落了面子,很是不快,道:“那又如何,修真界强者为尊,既然儒宗凋零,就该让位,哪有抱着旧日特权不放的道理?”   谢景行也不以为怒,道:“你说的有理。”   那人面色稍霁,却又听谢景行含着笑望向他,温和道:“当年是道祖、佛宗与儒圣定的约,不如你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违背承诺,修改规则?”   “你——!”   谁敢给道祖、佛宗二圣,按上背信弃义的名头?   没有人敢。   谢景行眼帘一垂,面容苍白俊雅,宛如上好的玉石,光华内敛,可一抬眼间,却又显得强硬至极。   他早就料到此番回归会遭受不小阻力,但是他不能后退一步。法家挑衅他,文斗他从没怕过谁。   谢景行收起折扇,虚虚一点法家随意对待的横木,温雅道:“上古有商君南门立木,以示信义重于一切。”   “前任法家宗主韩度韩先生,为警醒后辈,特意备下三丈神木,本意是要徙木立信,却不料座下弟子不懂韩先生用心良苦,只把这三丈木料任意变形,踩踏弃置,轻慢至极。你等,难道就不愧对先圣与先师吗?”   轻慢先圣,愧对先师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罪名可就重了。   法家弟子的脸憋得铁青。   韩黎脸色也不好看,他道:“这位——儒门弟子。”   谢景行侧眸,微笑以待,颇有上古君子风度。   他微微挑起下颌,眼神凌厉:“你又如何断定,这飞天之木是先宗主为警醒后辈而备下?”   谢景行想:因为韩度当时就是对我这么说的,他是个君子,可惜卷入百家之争,陨落的太早。   但他却不能表明身份,只是指向神木,淡淡地道:“若是你们仔细看,可以发现这块木料的底部有韩先生亲笔‘徙木立信’四字铭文。”   法家弟子哗然,韩黎一甩袖,厉声道:“去确认。”   众人把木料倒置,果然底部有一圈淡淡的铭文,已经被磨损了,却当真是徙木立信四字篆书。   韩黎的眉拧了起来,被外人指出轻视先代宗主遗物,若是强行抵赖,定会影响声誉,更别说对方还反怼他们轻信义,有违先圣教诲,更是让他骑虎难下。   这年纪轻轻的儒门弟子,看似锋芒不显,实际上蛇打七寸,当真难缠!   韩黎虽说心高气傲,爱争是非,却也不是不明事理,他知道只是一碰,文斗就已经输了,便拱了拱手,道:“此番是我方弟子多嘴,回去定当好生教训,还请儒宗道友见谅,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在下谢景行。”他漆色的眼眸一片平静,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有多少打算。   “谢景行,我记住了。”韩黎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第18章 洛书河图   云梦弟子核对完名牌,恭敬地躬身行礼:“诸位随我来。”   谢景行对此轻车熟路,一拂衣袖,示意弟子跟上,在众人惊异和打量的神色中离去。   云梦弟子带着他们走到玄门大街,两侧商铺林立,次序井然,蔚为壮观。   他边走边介绍:“云梦城地处东桓洲中心,四通八达,受道门第一宗长清宗庇护,乃是东方最繁荣的商业城池。离大比还有约莫五日,诸位贵客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琳琅阁选购天材地宝,也可去城中市坊,与四方散修交易。若是想与人切磋、约战、斗法,可以去通天擂……”   “当然,城中临时斗法也不被禁止,不得伤人性命,损坏物品按律令赔偿即可。”说罢,云梦弟子手指前方,“那便是诸位贵客的住处了。”   谢景行看去,见招牌上题着“黄粱客栈”。   客栈看似古朴,实则无一处不风雅,里间挂画悬灯,以百年桐木为梁,紫檀木为桌,燃龙涎香,底蕴深厚,颇有文士风骨。   门外一副对联,上书:“睡至二二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风凉夜品出其中韵味,笑道:“荣华富贵都是幻境。做生意如此豁达,这老板有趣。”   谢景行右手负在身后,顿了一顿,才道:“这客栈开了七百余年,还未关门大吉,你说是真是幻?”   他的声音低缓,“黄老板是个妙人,平生不喜修炼,人生两大爱好,以诗文会友,把客栈开遍天下。”   圣人谢衍当年行过此地时,是尊贵的仙门之主,而对方只是个二百岁的散修,寿数将终,却守着一家快要倒闭的客栈。   他的客栈为世上流离之人免费开放,没有收益,只能往里面不断贴钱。他的生活凄风苦雨,连修炼的灵石都快买不起了,却不肯关门大吉。   圣人谢衍化身贫穷书生,与之交游,共论诗文,共赏美酒,在云梦城足足待了一个月。   谢衍问他:“你寿数快尽了,为何还不把店关了,潜心修炼,兴许还有机会触碰大道。”   黄老板却道:“我虽力量微薄,却愿撑起一屋檐,为天下人遮风挡雨。”   圣人为其志向所动,于是自揭身份,并在他的客栈墙壁上留下杜诗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并在题壁上赠予大道一缕,回馈他的仁善与公义。   从此,黄粱客栈因圣人题壁名动天下,无数修士慕名而来,在题壁前参悟大道,不少因此而突破。   也有天下名士专程前来此处,留下笔墨,成为这古老悠久的云梦城中最知名的胜迹。   黄老板参悟圣人指点的大道,修为有所突破,又勤于经营,从此扶摇直上,完成了他把客栈开遍五洲十三岛的梦想。   谢景行墨发如流水,身着三重雪色,踏入客栈大堂时,数道视线凝聚在他身上,在看清他袖摆儒门的纹样时,更是为之一静。   面前的墙壁上流淌似金光的笔墨,灵气冲天。题壁笔迹各有千秋,落款也是一个顶一个的有名。   这便是声名赫赫的旗亭题壁。   谢景行宽袍广袖,身姿从容,如凌风而立的孤鹤,从从容容地行至大堂内。   他一环顾,只见儒道如今的上宗门五家,在大堂各自占据地盘,泾渭分明。   看样子,黄粱客栈被云梦城划为儒道上宗门的住处,理、心、墨、法、兵五家弟子皆在此,余下房间分给少量散修和小宗门。   方才被他怼过不敬先师的法家弟子皆面沉如水,而韩黎端着酒盏,正含笑望着他,道:“又见面了。”   墨家少宗主墨临,目光如炬地向他看来,仿佛在评估他的修为。   兵家大弟子李纵,身高八尺有余,声震英豪,放在桌上的枪寒意凛凛,弟子们皆是炼体修士,与对面书生阵营划清界限。   而相对而坐的心宗与理宗,更是气氛怪异。   理宗为首的,是一名身着苍蓝云锦长袍的文士,名为张世谦,他性格沉稳持重,正阖目歇息,弟子们皆是教养极好,不发一言。   心宗为首的则是一位飞扬少年,衣领敞开,露出白皙的胸膛。他正在剥松子喂灵宠,看上去甚是散漫,弟子们或是走神,或是叫茶吃酒,颇有些随心所欲的意味。   谢景行不动声色地扫过,心宗、理宗有沈、风二人压着,不至与主宗为难,但光是墨法兵三家,便是极难对付。   上宗门的席位只有五个,若是儒宗起复,理宗、心宗二家自然会帮衬主宗。墨法兵三家实力相差不远,排位时常变动,谁也不想让儒宗挤占自己的位置,肯定会在大比之中全力挤兑,不让儒门有一线出头机会。   但是这间客栈之中,最值得注意的并非儒道五家上宗门。   谢景行心中有所感,蓦地抬头,只见二楼的栏杆处,有一身着玄色道袍,墨发披散的青年道者,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容貌极是清正俊美,宽肩窄腰,身形颀长,显出天命的风流。   凭栏时,他的漆眸无悲无喜,如同帝王登临,如永夜中的孤冷明月。   他拎着酒盏,似醒似醉,魂颠梦倒,仿佛在一枕黄粱中迷失。   而当他自长阶而下时,又如一场汹涌的逆浪。   他笑了,低沉、嘶哑,透着举世无双的狂妄,高歌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他的声音响彻层楼,在场众人被其气势影响,道心震慑,四下皆寂。   有这天地森罗皆为之战栗的气场,这莫名其妙的疯道士,绝对不简单!   理宗儒士张世谦稳住心神,沉吟一番,低声道:“出自《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   他说到此突然一顿,这首歌当初是为劝说孔圣避世,莫要涉入这浑浊乱世。   这道士此时高歌楚狂,那凤鸟又会是谁呢?   张世谦眼睁睁地看着那年轻道士擦过了他的身侧,路过心、墨、法、兵四家天之骄子,皆是未曾施舍一眼。   然后,他径直向着白衣青年走去。   四下大哗。   谢景行抬起眼,一双漆黑又冷寂的眸子,映照着他的恣意神色,耳畔回荡着他的狂妄高歌,却是笑了。   胆敢把籍籍无名的他与圣人作比,又讥笑他“何德之衰”,普天之下,除却知晓他身份的殷无极,不作他人想。   谢景行偏头,没有发觉自己唇边的笑意正在加深,道:“怎么,想警告我‘今之从政者殆而’吗?”   玄袍青年抬手,扔过去一小坛黄粱酒,慢条斯理道:“你会听吗?”   谢景行如有默契地接过,半点也不拘泥地饮下,继而摇头:“当然不会。”   那高唱楚狂之歌的青年似乎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嗤笑一声,道:“明知不可以而为之,愚蠢至极。”   谢景行的眸如幽潭,平静道:“凤鸟将至,洛书河图,天下抵定。”   玄袍青年一顿,然后挑起了眉,语气带笑,道:“好高的志向。”   圣人谢衍一生积极入世,年轻时行走天下,广济苍生,收集上古散落的孤本著作,将上古时代没落的儒道系统地归纳整理,以此为基创造功法,让儒道成为当世显学。   而后,谢衍于微茫山尊孔孟为先圣,创立儒宗,成为天下读书人无法逾越的丰碑。   当年山海跋涉,从零开始都过来了,如今儒宗根底还在,道统仍存,三相又将其发展出理与心两个分支,若要复兴整合,总不会比之前难。   而帝尊警告的“今之从政者殆而”,谢景行已然有心理准备。   现在的仙门第一人、道祖大弟子、长清宗宗主宋澜,从前便看不顺眼他与儒宗。   在圣人陨落后,又怎么可能不对付他的宗门?   所以,谢景行不仅要面对儒道内部的竞争、诸子百家的新仇旧怨,更是将面临仙门之主的打压,十分凶险。   墨临上前一步:“敢问道友名号?”   玄袍青年只是略略勾起唇,笑道:“在下无涯子。”   无涯子!那可是长清宗最知名的天才。   他不过一百余岁便修成元婴,在师尊意外陨落后,离开宗门远游,行踪成谜。   他虽是边缘人物,来无影去无踪,但也时常做出些惊天动地的成就,在修真界颇为有名。   他口中的凤鸟,却是来自已经破落的儒宗。难道无涯子极力盛赞这儒门小弟子,是道门与儒门放下旧怨的预兆吗?   谢景行哪里信他的鬼话,他看着这位“无涯子”与当年儒圣弟子“无涯君”有五分相似的清俊容颜,好像被踩着了什么弱处,心中不悦,   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向他一揖,道:“在下谢景行,见过无涯子道友。”   理宗文士张世谦起身拱手,道:“无涯子道友,百闻不如一见。”   心宗少年封原也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笑嘻嘻地道:“道友好啊。”   见无涯子面上没什么波动,封原眼尾一挑,道:“我家宗主可是说了,其他人被欺负了,我们不管,但是他——”   少年指了指谢景行,“你可别欺负了去,不然我家宗主要亲手收拾人的。”   在场的墨、法、兵三家,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封原哪是在警告无涯子,分明是指桑骂槐,敲打他们三家呢。   他这是在说:“儒宗背后可是有人的。理宗与心宗虽从儒宗分割出来,却从未打算数典忘祖。”   谢景行手中竹笛一转,漆黑的眼中波光收敛。   魔道帝尊亲至,又特意在他面前晃一圈,知会于他,其中颇有深意。   至于他为什么披上一层道门天骄的温良外皮?   谢景行虽然暂时猜不透,但以帝尊的心计手段,此次仙门大比,定会发生些翻天覆地的大事。   “在下只是打声招呼,算不得欺负人吧。”无涯子一笑,又振衣,对着楼上淡淡道,“陆平遥,还要待到什么时候,该走了。”   “知道了知道了,一见到美人就把我忘在后头,你们这群武夫,真是见色忘友……”年轻的公子一身苍青色书生衣袍,腰间缠着环佩,从楼梯之上缓缓下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客栈的老板黄生,面带微笑,似乎与他相谈甚欢。   谢景行不动声色地一扫书生的脸,苍白平静,一身病态,有种挥不去的抑郁之色,看上去孱弱无害的很。   但他知晓,此人并非简单人物。   被殷无极带在身侧的心腹,绝非普通人物。魔宫中,有一名出身史家的文臣,当年的圣人更是与其打过数回交道,并且认为此人才思敏捷,辩才出众,很是难缠。   渡劫期魔修、魔宫丞相、军师、神机千面——   陆机! 第19章 旗亭题壁   魔宫丞相陆机被称作“神机千面”,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他精修史家,博古通今,入魔之前曾被称为“神机书生”。   二则是因为他的别名“千面书生”。顾名思义,他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蒙骗圣位探查也不在话下。   魔道至尊化身道门天才潜伏仙门大比,还带上了伪装成散修的魔门军师,总不可能是北渊魔洲集体来云梦城踏青的吧。   谢景行脸上还端着温雅的微笑,目光却落在无涯子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无涯子扬起眼,一丝绯色的流光从眸中隐然划过。   那号称“神机千面”的青衣书生从楼上下来,一缕蜷曲的额发垂落,衬的他的脸色病态的白。   他对黄老板笑道:“诸位大家的墨宝虽然少见,但只要斥以重金,也不是得不到。这旗亭题壁之上,唯有圣人真迹最是难得,黄老板果真是有大机缘之人,能与圣人交游。   “仙门盛会在即,陆某也不能免俗,前来凑个热闹,又恰逢诸位儒道学子在此,不知黄老板可否愿意将圣人题壁展示出来,让陆某一观?”   黄老板因圣人提点而突破,寿数绵延,如今已不复当年垂垂老矣,而是眉目和善的中年模样,不像个仙风道骨的修士,反倒是个儒雅的商人。   他捋了捋两撇胡须,大笑道:“在下也没想到,陆先生竟然也如此崇敬圣人,为寻圣人真迹踏过千山万水。也好,既然陆先生如此要求,今日又有这些儒道后生在场,在下便给大家开开眼,看看真正的旗亭题壁!”   那病书生闻言,秋水一样的双目微微发亮,透出了些许狂热神色。   黄老板方才与他相谈甚欢,也是在谈圣人。   但他毕竟为商贾,不是吃亏的人,于是又道:“我给陆先生看了圣人真迹,先生可否将你那位收藏家朋友介绍给我?拥有那样多的圣人亲笔,黄某心痒,也想开开眼界。”   陆平遥微微一笑:“我那朋友,与圣人谢衍颇有渊源,圣人孤本、手札、画轴与真迹堆了满满一屋,却吝啬的很,一本也不愿意送我。他性情古怪疯癫,器量狭小善妒,偏生修为极高,他若知道儒家圣人曾与老板交游一月,怕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道:“老板性命怕是难保啊。”   黄老板脊背一凉,擦了擦脑门的汗,道:“那就算了,算了。”   谢景行:“……”   魔门军师什么毛病,还专门收集他的遗作。   而那“器量狭小”的收藏家朋友,该不会是某位穷极无聊的帝尊吧。   无涯子似乎也不打算离去,坐在他身侧斟酒,然后笑吟吟地邀他落座,神色慵懒,却并不很真心。   谢景行看了他一眼,心情颇为微妙,明知对方居心不良,却还是坐在了他的身侧。   无涯子支着下颌,看着当面说他坏话的属下,似笑非笑道:“这病鬼书生精研史家,别看他孤傲狷介,端起来时像那么回事,平生最崇敬的便是圣人谢衍,一看到他的笔墨便走不动路。”   “竟是如此,过去倒是没有察觉。”谢景行听着,却是有些晃神。   “你不会察觉。”无涯子慢悠悠道,“推崇圣人,还是吃里扒外,到底是有差别。他是个聪明人,心里有条线。”   当圣人谢衍为仙门之主时,一直关注那叛出仙门,遁入魔洲的逆徒的消息。   那时的殷无极还不是帝尊,在群雄逐鹿的蛮荒魔洲中,从挣扎求存,到拉起一支队伍,四处征伐,问鼎天下。   不知何时,北极帝星的身边就聚集起无数璀璨的群星,陆机也是其中之一。   被陆平遥这样一打岔,在场的五家上宗门弟子纷纷也动了念头:“圣人墨宝有何不同之处?值得一观。”   圣人五百年前的辉煌声名,如今仍被口耳传唱,儒道各宗门长辈也时常提起。   他们这些后圣人时代的修士,未曾目睹过那个传奇的时代,当然很是好奇。   无涯子若无其事地将酒杯推到他跟前,替他斟酒,陈酿散发馥郁的芳香。   他支着下颌,玄色道袍袖摆滑落一截,露出苍白的腕子。   他微微挑起眉,明明身份是道家清正,但他眼波流转时,隐隐带着些勾人的韵味,说不出的魔魅动人。   无涯子似是在不经意间勾搭他,指尖卷起一缕墨色长发,笑着瞥来:“黄老板的酿造的‘黄粱梦’实属一绝,传闻,可以见到自己最难以割舍的人,谢先生不尝尝?”   谢景行早就不是什么纯情不知事的少年,面对帝尊这含蓄的勾搭,也不拒绝,而是执着酒盏,摇晃杯中酒液。   两人看似相谈甚欢,但是桌面之下,谢景行感觉到,他恣意妄为的逆徒用小腿蹭了蹭他的腿,在他看过去时,帝尊却摆出若无其事的无辜模样。   这是撩拨。还是很恶劣的那种。   “无涯子道友。”谢景行被他这般殷勤劝酒,还是多喝了几盏,他刻意咬中了无涯二字,探问,“陆先生口中,那位执着于圣人谢衍的藏家,莫非就是道友?”   无涯子倒酒的手一顿,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眸色漆黑泛赤,意味深长地道:“谢先生,莫非是在套我的话?”   谢景行摩挲着酒盏的边缘,话里带着锋芒,刺他真实身份,道:“恕在下冒昧猜测,道友的俗家姓,该不会是‘殷’吧。”   “谢先生说笑了。”无涯子淡淡地道,“‘殷’这个姓氏,在仙门可是非常敏感的。”   自从殷无极一统北渊后,攫取尊位,登临为帝,自此四海八荒拜服。   仙门畏惧他的绝强力量与狠辣手段,又对曾经逐他出仙门一事讳莫如深,便将他的姓氏视为禁忌。   谢景行看着无涯子十分自然地替他斟酒布菜,用银筷挑到他面前的,皆是清淡偏甜的爽口蔬果,未经过复杂的烹调,连为他斟酒都是温度适口。   谢景行尝了一筷,面上无甚波澜,心中却颇为懊恼。   他若是真的用心去讨好一个人,没有人能从帝尊的温柔中全身而退。   无涯子撑着下颌,又抬眸撩他一眼,看似正经,谢景行却能从这一眼中读出多情嗔怪的味道。   而他那张远比这张清俊假面,更昳丽绝色的真容,若隐若现着,勾人的很。   谢景行再定睛一看,却见青年唇角挂着温淡而不越距的笑容,是个无懈可击的君子。   谢景行心中暗恼,饮了一口黄粱酒,只觉自己也有些醉了,才会看见这些有的没的,平白晃了眼睛。   帝尊偏还不放过他,单手抓住他的手腕,反复摩挲他的脉搏处,微微倾身,笑问道:“谢先生饮了这酒,见到谁了?”   谢景行把盏,看着他的眼睛,良久不答。   在帝尊眉头微蹙,流露出一点不安神色时,他才蓦然一笑,道:“孔圣……”   帝尊一噎,却又挑不出毛病来,蹙起修长的眉,不甘心地问:“没有别的?”   谢景行又饮了一口,扫过那钳制他手腕的手,反手搭上他的手背,反而抚摸着他骨节修长的手,轻哑着一笑:“无涯子道友,今日你劝我饮酒,是想让我看见谁?”   帝尊抿唇不答,却又见谢景行再斟满,将酒盏推到他面前,漫不经心地问道:“道友上回是何时造访此地,又在这一枕黄粱中,见到了谁呢?”   谢景行见玄袍男人不肯答,抬手就要举盏罚酒,又按住他的手背,轻轻拢住,笑道:“我斟酒,你就要饮?”   “先生亲手替我斟酒,是毒药也要饮。”   “何必如此执着?”   “明月本无心,不知个中穿肠处。”帝尊笑了,扫来的眸光中,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流波,“你问我梦到了谁?我谁也没有梦到。”   “我只梦到一座空空的坟。”他言语间似有厌倦,甚至无不讥讽地笑了,声音冰凉,“……真是令人厌恶,不是吗?”   谢景行没法回答,回避了他的眼神。   谢景行看上去与无涯子很熟悉,便也没有人打扰他们饮酒。   风凉夜带着师弟师妹坐远了些,远远地,交谈声进入谢景行的耳畔:“据传,真正的旗亭题壁之上,有蕴含着一缕‘道’的圣人亲笔,观者无不垂泪,修儒道之人见了,会境界松动,参悟大道。”   司空姐弟点头,却道:“这与咱们儒门里四处可见的圣人真迹,有何不同?”语气一脉天真。   风凉夜自从经历过流觞曲水,便对圣人真迹很是推崇,道:“看到了之后,静心参悟,定有所得。”   谢景行无奈看去,心道:他当时融入一缕道,也不过是合了眼缘,想要提点黄老板一二,让他抱着他“大庇天下寒士”的理想,在大道上走得更远一些。   毕竟儒道弟子千千万,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广济苍生之理想。   四处传来低低的惊呼,他又循声看去,却见黄老板启动了法诀,题壁轰然翻转,对面一桌坐着的理宗弟子,更是纷纷站起,对着那翻转过来的墙壁恭敬作揖。   真正的题壁出现时,乍现的金光让客栈为之一震,看到圣人笔迹的众人,更是失态起身,情绪激动。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一句杜诗,让当年的圣人谢衍,写出了嶙峋傲骨。   七百年过去,圣人的草书行笔如惊鸿游龙,汪洋闳肆,似落纸云烟,风骨铮铮,尽显洒脱风流。   金光顺着笔墨的轨迹流动,一眼看去,忍不住潸然落泪!   黄老板平生最为自豪的,便是曾与圣人交游,最为宝贝的,也就是这面题壁。   他不辜负谢衍之恩义,一诺千金,将客栈开遍天下。贫穷潦倒之人向他求助,他皆会为他们提供屋檐粥水,以示不负初心。   他笑道:“自从圣人落笔之后,寻常修为的修士即使有心在题壁上题词,墨迹却无法留存,后来有许多宗师大家听闻,前来一试,而成功在上面留下痕迹的,也不过寥寥之数。”   法家韩黎端详一阵,寻到了熟悉的落款,叹服道:“是先代宗主韩度韩先生的真迹!”   法家弟子闻言,纷纷对先师真迹行礼,以示敬意。   墨临向前一步,亦然道:“这是师祖墨独真迹,今日得见,大幸!”   墨家弟子纷纷见礼,神情激动。   理宗文士张世谦看到风飘凌的字迹,叉手而立,感叹道:“宗主竟然也来过云梦城。”   心宗封原道:“果不其然,有风宗主的地方,咱们宗主也会来凑个热闹。”   他点了点那飞扬的字迹,教训师弟师妹,笑道:“你们几个,仔细瞧好了,咱们宗主‘格物致知’四个字,是不是比他们理宗气势更盛?”   心宗一名瘦高弟子笑着回应:“那是自然,咱们心宗自然是压过他们理宗一头的。”   理宗弟子嗤笑一声,回怼道:“那是我们理宗沉稳大度,不欲与你们争短长,风宗主作为儒门三相之首,让着师弟沈宗主,才是儒士风度。”   张世谦拂了拂衣摆,道:“宗主这‘天人一理’四字沉稳庄肃,大气磅礴。”然后瞥了一眼心宗弟子,句句犀利,道:“当然,以你等之轻狂,自然无法品味宗主之胸怀。”   “张世谦,你这迂腐酸儒,懂什么心宗。”封原嗤笑,“我们宗主这叫名士之风。”   “尔等放浪形骸,成何体统!”   谢景行:“……”理宗与心宗的画风总有哪里不对。   风飘凌和沈游之不对盘也就罢了,两个宗门居然整天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互怼,让他差点被酒呛住。   无涯子见谢景行低咳不语,便十分自然地替他拍了拍背,见白衣青年抬眼看他,他又极为自然地收手,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出自关心 ,并非孟浪。   谢景行知晓以帝尊的通天本领,儒道现状瞒不过他的眼,与他说话便也不拘谨,笑问:“心宗与理宗,总是如此?”   无涯子不屑一笑,道:“文人相轻,不过尔尔。”   见谢景行蹙眉,他又压低声音,不动声色地给两位师弟上眼药:“理、心二宗,虽是由儒家发展而来的学说,但为争首位,内耗严重……”   他短促一冷笑,“师弟们还是年轻,太不懂事。”   帝尊的声音极为隐秘,除却谢景行外,无人听见,评判起来也是百无禁忌。   但他那本就低沉悦耳的声音,再刻意压低时,好似耳畔的一阵醉人的风,如果他茶的不是他的师弟们的话。   谢景行抬手,揉了一下自己微热的耳根,才转头,无奈道:“这是做什么,吹耳旁风?”   “哈哈哈哈,先生言重,不如饮酒。”帝尊歪头,笑意深深。   “……又来劝我饮酒?”前圣人噙着笑,语气揶揄,“逆徒逆徒,是不是在打些坏主意?”   无涯子这层伪装看似谦逊守礼,是个君子模样,在谢景行看来,却是帝尊在用颠倒众生的昳丽皮相,专门骗人往他的陷阱里跳。   帝尊往昔恃美行凶惯了,是圣人最热情放浪的地下情人。   圣人兵解重生后,他又追来仙门大比,不提往昔恩怨,却是这般俏生生地勾着他不放,多半在打坏主意。   帝尊扣住他的手,暗示似的一摩挲,缱绻多情的紧,见谢景行想抽开,他又勾唇,道:“谢先生多想,在下深慕先生风雅,情不自禁罢了。”   他语焉不详,却有难言的暧昧亲昵。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谢景行心里和明镜一样,反手扣住无涯子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圈,欲说还休。   素白如雪的指尖勾住他的指缝,只是浅浅贴合,便觉出他体温的烫热。这十指连心的姿态,也是不言自明的撩拨。   果不其然,他看到对方完全僵住,瞳仁透出瑰丽的红,脸颊却是不自觉地泛起浅浅的红晕,漂亮动人的很。   “嗯?情不自禁?”谢景行垂眸一笑,他倒是禁不住撩,怎么一碰就受不住。   帝尊的手骨节纤长,修短合度,只因为这点接触,他的掌心滚烫,苍白手腕上青筋浮起,仿佛血脉都在偾张。   都五百年过去了,他怎么还这么容易被他试探出深浅?   谢景行一笑,指尖如初雪般苍白,沿着他断裂的掌纹描摹,其中的韵味,简直过分至极。   无涯子喉结滚动,仿佛在忍耐什么,再凝望着他的时候,眼神倏尔变了。   压抑而狂热,仿佛要择人而噬。   谢景行平静地抽出自己的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若无其事道:“好酒。”   无涯子神色一暗,那张清俊的面容竟然有些淡淡的邪,但是转瞬之间便隐去,轻哑着道:“谢先生好手段。”   谢景行侧目,眼眸似古井深潭,却似笑非笑:“酒逢知己,我亦是情不自禁啊。”   然后,谢景行听到了那逆徒呼吸凌乱急促,显然是被他调戏的不轻,却又碍于场合不得发作,神情有些闷闷。   “先生,您欺负人。”他声音放低,不满控诉。   谢景行看帝尊的眼睫抬起又阖上,被他撩的没法,咬着唇的隐忍模样,微微支颐,却无端觉得他的伪装有点多余了。   若是他的本来面貌,神情还会更动人,值得细细把玩欣赏。   谢景行心中无端愉悦几分,便转过头欣赏题壁,却见那墙壁之上有一大片被蒙上了布,与他曾经题壁之处交相辉映。   韩黎问道:“黄老板,那一片遮掩住的地方,又是谁的字迹?可否一观?”   黄老板一顿,为难道:“恐怕不行。”   陆平遥以折扇拍打手心,悠然问道:“为何不行?”   黄老板神色一僵,苦笑道:“我怕诸位会心神动摇,为之所惑。若是各位的道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我之过错了?” 第20章 凤歌笑我   在场之人都自傲于宗门传承的博大浩瀚, 听闻黄老板的劝告,也不以为意,反倒笑他想的太多。   墨临用拇指擦过手上的墨玉扳指, 沉声道:“在场的都是各宗门的精英弟子, 道心坚定, 怎会轻易为外物所移?黄老板不必多想,揭开一观便可。”   黄老板骑虎难下, 叹气道:“实不相瞒, 留下笔墨之人, 乃是北方那位至尊。”   他避尊者名讳,俨然是敬畏至极。   “三百多年前,那位帝尊路过此地, 仅留下短短两句诗。在下在旁伺候笔墨, 写成之时不过看了一眼,也差点道心不稳,当场入了魔去。若非那位手下留情, 真不知在下骨埋何处, 如今想来, 仍然心有余悸, 他之笔墨, 着实是不宜公诸于世啊。”   说罢,黄老板环顾四周,果不其然看到众人色变,议论纷纷。   “是北渊的那一位?”   “不可直呼其名讳!不要命了?”   整个客栈, 竟然没人敢提及他的名姓。   只因为,那位由仙入魔,踏着血与火登上尊位的君王, 是仙门数千年来的禁忌。   谢景行看向身侧的无涯子,开口询问:“三百年前?”   墨发束冠的帝尊支着下颌,慵懒尊贵,天命风流。   他双腿交叠,好似斜倚的不是客栈的寻常木椅,而是金石堆砌,黑曜石雕琢的至高王座。   光影交叠,他的目光对上谢景行淡漠的脸,半边神色温柔和煦,半边却藏于暗处,有种沉沉的阴郁。   “刚好路过。”帝尊轻启唇畔,言语间刺他一下,“先生这也要管?”   谢景行眸光一动,只觉他容貌越发妖冶,不经意地发问:“那位帝尊越过两洲边界,千里迢迢来到道门腹地云梦城,在圣人谢衍之侧,留下自己的墨宝,只因为‘刚好路过’?”   无涯子哼笑,淡淡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谢景行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见他轮廓优美的下颌线条,品出了一点遮掩意味,心里想:他怎么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两人的座位挨在一处,推杯换盏间,说些不痛不痒的小话,在旁人看来一见如故,随时要将对方引为知己。   谁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来往试探过数个回合。   他们交谈间,时而锋芒毕露,话语带刺;时而春风化雨,语气缱绻,浑然看不出这对隔世师徒之间,有着累累新仇旧恨,反倒存了些破镜重圆,围炉叙平生的不言默契。   风凉夜看着这微妙气氛,也觉出几分不对,借由端茶点打断他们的叙话:“小师叔,客栈的茶点亦是一绝,不妨用一些?”   然后,他看向无涯子,温和微笑:“无涯子道友也请,这热闹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在离开微茫山之前,白相卿对他耳提面命,千万不能让小师叔被占了便宜。   这刚入云梦城,就有个莫名其妙的道家修士找上门来,与小师叔相谈甚欢,风凉夜对此极是警觉。   谢景行捻起一块放入口中,轻轻抿下,茶香四溢。   帝尊眼里映着他微微张合的唇,唇瓣有些薄,看上去颇为寡情,却透着浓淡有致的丹朱色。   若是能如过去那样,含在唇齿间细细碾磨,勾住他绯色的舌尖,引他纠缠亲吻,动情动欲,又该是怎样美妙滋味?   谢景行被风凉夜引走了注意力,没看见他的执着痴念的眼神,而是询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师侄们:“可有所得?”   司空娇方才端详许久,想了想,认真道:“咱们儒宗圣人的字好看极了,但是我觉得,小师叔写的字也不差呀,和圣人很像呢,而且,比那墙壁上好多人写的都好。”   然后她被司空彻拍了一下后腰,少年眉目清隽,却心有余悸道:“收声,娇娇姐,小心被其他宗门的听去了。”   司空娇立即反应过来,捂住嘴,睁着无辜的杏核眼,努力点头。   谢景行一顿,继而失笑:“无妨,他们听到了又如何?叫你们谨言慎行,只是为了全礼节,却不代表我们怕了。不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反倒失了天性。”   司空娇天真娇俏,却是个眼睛毒的,能看出他几经易变的笔迹。   “再者,你所言又没错,何必认错。”谢景行轻描淡写。   倘若他只是一名普通仙门弟子,是断然不敢与这旗亭题壁上的大能墨宝相比的,只会被认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天问先生早年也曾文采风流,并不认为这世上有谁值得他避其锋芒。   再者,这题壁上的大能落款,当年要么是他的好友,要么是他的徒弟,再不济,也是他的簇拥者。   仙门万万人中,合该他领衔。没什么当不起。   谢景行向来惜才,就招了招手,把小师侄叫过来,沾了酒水在桌上轻点教导,为她演示撇捺。   他一开口,司空娇免了被风凉夜师兄斥责,就像只小蝴蝶一样扑过来,眉梢带笑:“小师叔最好啦!”   谢景行叹了口气,极为君子地虚扶住她的肩,不动神色地躲过了少女的拥抱,温柔哄道:“娇娇,女孩儿要注意形象,这又不是在宗门。”   说罢,他还瞥向帝尊,似乎有些在意他的反应。   在宗门又如何?还能将她拢入怀中,抚她脊背,柔声安慰不成?   帝尊见他神色温柔地哄女孩儿,面色陡然一暗,啪地捏碎了酒盏,裂瓷声清脆,酒液溅了他满手。   谢景行循声看去,却见方才与他“相谈甚欢”的无涯子神色阴沉不定,浑身笼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场,正一点点地擦拭手上的酒渍。   谢景行哪能不懂,忍着笑:“无涯子道友,可还好?”   帝尊顿了顿,却是语气森冷,道:“好,不能再好了。”   “酒盏易碎,道友可别伤了手。”说罢,谢景行又沾了点洒出的酒液,促狭道,“这酒是如何酿的,怎么酸味这么重?”   “……”帝尊抿着唇,他恼的很,着实不想理他。   而率先提出要看圣人题壁的陆平遥,率先环顾四周,却是一收折扇,微微笑道:“在仙门中流通的帝尊真迹,比起圣人更为稀少,既然有机会一观,在下定是不会放过。若是诸位怕了,可以出门暂避,一切后果,在下承担便可。”   他话音刚落,客栈里像是沸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陆平遥青衫落拓,懒懒向着栏杆一倚,却有别样矜贵。   他尤嫌不够乱,还加了一把火,道:“若是认为自己看一眼那位的笔墨,都会道心大震,跌落境界,不如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他面带微笑,却毒舌至极:“这仙门大比是天骄们的角斗,可不是废物的游戏。”   各宗门的弟子年轻气盛,脸色也随之难堪起来。   陆平遥分明就是在嘲笑他们瞻前顾后,战战兢兢,生怕看了魔道帝尊的真迹便道心动摇。   但激将法果然有效至极,在场各宗门天之骄子的气性本就不小,被这样一刺激,本来为求谨慎,打算暂避的都留了下来。   其他人不退,若是此时退了,在儒道之中又该如何立足?   封原一展折扇,扬声说道:“看,怎么不看?圣人游名山大川时,偶尔还会留下墨宝,那位帝尊的笔迹却是比圣人更难求,有此机会,当然要一饱眼福。”   理宗的张世谦则是一顿,显然是感觉到了些许违和,却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皱着眉吩咐弟子们:“既然决定观看,那便归元守心,不要大意。仙门与魔门敌对许久,更应当多加了解,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   他做事周全妥帖,又转头,三言两语便打消了黄老板后顾之忧,道:“黄老板请,如有意外,我等生死自负。”   儒道第一、第二的宗门都表态了,其余宗门也毫无异议。   他们都紧紧地盯着异光流彩的墙壁,等着那封印被取下的一瞬。   黄老板阻拦不住,于是长叹一声,捏诀。   幕布落下,刹那间,魔气四溢。   三百余年前,魔道帝尊殷无极走遍大千世界,寻找故人蛛丝马迹。   他途经云梦城,听闻此地有一处圣人题壁,静观故人旧笔墨后,他长叹一声,在与谢衍相对的那一侧,留下一行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时光倥偬,这句题词尘封三百余年,如今重见天日!   这是怎样的字啊!   银钩铁画,铮然有声,气势可吞日月山河。   漆黑的墨迹矫若游龙,走笔过处,浩浩风雷乍起,横扫千军;又如羿射九日,烈烈狂狂;又巍峨似险峰,崇山峻岭皆在其中。   魔涨道消,他的气势之盛,竟是力压圣人一头,要他的遗作黯然三分。   正如帝尊本人,骄傲张狂,睥睨天下。   三百年前封印的魔气,一朝溢散,竟然掀起猎猎腥风。   使得瞻仰之人无不悚然一惊,道心大震,差点跪倒在这霸道暴烈的魔气之中。   站在题壁之下的陆平遥,也不咳嗽装病了,他直起了身,对着满室倒伏之人,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初时,谢景行同样为他近乎猖狂的笔法所震,漫天的情绪几乎要淹没他,但他毕竟是以文入道的大家,转瞬就醒过来,眼中流露出震怒之色。   魔气几乎化为实质,恣意四散,若说在场的帝尊未操纵,便是在装傻了。   他厉声道:“凉夜、娇娇、阿彻、辰明,闭上眼睛,不可再看!”   话音刚落,就有修为薄弱的他宗弟子突然跪倒,又哭又笑,陷入狂乱。   风凉夜被他厉喝一声,骤然回神,却是惊出一身冷汗。   修为稍稍薄弱的三个小辈,则像是魇住了,流下两行清泪。   谢景行长袖一拂,毫不犹豫地往他们后背拍去一道灵力,才将三人都从那玄之又玄的境界中扯了出来。   他们劫后余生,皆是汗流浃背,气喘不已。   陆辰明看上去有些懵,他擦去额上的汗水,问道:“我们这是……”   “心境不稳,被影响了。”谢景行声音冰冷,“当然,在他面前,要能够稳住心境,少说也得到达大乘期。”   谢景行站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四周,却见客栈中的各宗弟子歪七倒八,几乎无人能站着。   如此惨烈情状,让谢景行陡然气笑,便转身,一把抓住无涯子的手腕,眸光慑人。   装成无涯子的帝尊仰起脸,笑吟吟地望向他,眼睫忽闪,是漂亮无辜的模样。   “凤歌笑孔丘?”谢景行俯身,凑近他的耳侧,声音如冰似雪,透着森森的寒意,“殷别崖,你故意的,嗯?”   “是又如何?”帝尊噙着笑。   “好,精彩,不愧是魔道帝尊。”   谢景行敛眸,轻启唇瓣,冷声道:“以凤歌笑我,并不是临时起意。早在三百多年前,你便这样做了。”   “别崖,你竟是如此恨为师,非要否了吾的道,毁了吾在世的一切踪迹,你才会心里痛快?” 第21章 与魔有染   殷无极曾是圣人弟子, 以文入道,师长会用,他自然也会。   所以, 殷无极当年留下笔墨时, 与谢衍一样, 将一缕“魔道”刻在其中。   圣人的“道”可启迪修士,悟之可提高境界。   魔尊的“魔道”, 却是引出道心之中的瑕疵, 加以放大, 若是战胜,自然可更上一层楼,但更多的人会因此沉沦, 道心碎裂。   旗亭题壁上的那行墨迹, 漆黑深邃,宛如游龙惊鸿,在圣人金光四溢的笔墨边盘旋, 如苍龙摆尾, 与之搏杀争斗。   其他宗师的墨迹, 哪里能掺和进一圣一尊的角斗, 都成了黯淡无光的陪衬。   化名无涯子的魔道帝尊坐在桌前, 只是一勾手指,便能操纵当年留下的一缕道,勾起在场之人的七情六欲,让他们为之疯癫。   只要他心念一动, 就能摧毁儒道年轻一代的道心,让儒道经历上百年的青黄不接。   甚至,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只认为是自己修为不够,道心不坚,无法抵御魔道的引诱罢了。   谢景行低垂凤目,似乎要望进他的眼底,压抑着心中涩意,道:“圣人已故五百年,你仍要追到我的遗作跟前,以魔气压我一头,否定我的道。别崖,你当真如此恨我,即使我死,也不肯释怀半分?”   殷无极也不解释,只是淡淡道:“随你怎么想。”   谢景行恨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握着他腕子的手紧了紧,俨然是气到极致。   “也罢,仙魔道别,吾早就知道了,不用你一再提醒。”   殷无极哪里还是方才那个潇洒疏狂的道人,只是一抬眸,又成了那手握权柄,睥睨山河的君王,天下皆是他的疆域。   “与你同道?”殷无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却微微上扬,带着些许讥讽,“只身赴道,明知不可以而为之。你认为,本座会像你谢云霁一样疯?”   “本座才不傻呢。”他笑着,却是道不尽的黯然销魂。   谢景行冷笑一声,显然是恼极了,不愿理他,径直转身。   魔道帝尊垂衣而坐,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你要拆穿本座的身份吗?”   “我还没有蠢到那个份上。”谢景行从袖中掏出一柄竹笛,头也不回地吩咐,“把消音结界解了。”竟是纯粹的陈述口吻。   冰雪般疏淡的气息向帝尊靠近一瞬,却又刹那远离,留下袖摆残余的冷香。   他生气了。殷无极扬起手,细细嗅了嗅指尖的香气,喉结一滚,眸色沉沉。   “好。”他低笑。   帝尊闹出的天大动静,他必须收拾残局。谢景行走上前,略微扫过众人,见儒道五家上宗门弟子皆是汗湿重衣。   修为弱、心境不稳的修士盯着那一行诗,浑身抖如筛糠。更严重些的惊厥昏迷,不省人事。   更多的是咬着牙,默念本门心法,意图对抗这魔气的蛊惑,却又浑身巨震,大汗淋漓,俨然是支持不了太久了。   先由魔宫丞相陆机言语间挖坑,激起儒道小辈的血性,又有殷无极本尊在场。只要他怀有恶意,指缝稍微漏出点魔气,就能轻易把在场的小辈碾成齑粉,不会让人怀疑半点。   现在他们还没死没废,帝尊下手已经很有数了。   但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不下杀手?   谢景行心思一闪,只觉得他目的成谜,却没时间细细思量,直接上前一步,对着自己当年的题壁,尝试引动自己留下的道。   他执起竹笛,便吹响了第一个音。   一曲凤歌,悠扬低徊。笛声如同清泉,足以涤荡神魂。   “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   “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   “……”   “凤声悠悠,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弟子们精神一振,原本摇摇欲坠的道心也被抚平,安静下来。   圣人题壁光芒乍现,魔气被清冽的笛声隔绝在外,他们狰狞扭曲的面容也渐渐平和舒缓。   这如凤吟的曲调,却直上云霄。   如聆神乐,如在仙都,彩凤飞舞,百鸟低徊。   一洗苍生忧!   他们捡回些许神志,却见白衣青年执笛而奏,缓缓向旗亭题壁走去。   他的衣摆凌风,在浩荡魔气之中巍然不倒。圣人题壁金光大盛,如同流动,衬得他神质高华,白璧无瑕。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他如临江之仙,是漆黑魔道之下唯一的光明,是万古长夜的悠悠烛照,是崎岖前路唯一的先行者。   是那个被无涯子称作凤鸟的谢景行,救了他们一命么?   谢景行奏起乐曲时,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魔气并不欲与他为敌,反倒在悄然退却,仿佛是幕后操控之人刻意为之。   他愕然,心里却浮起了隐约的猜测。他捏着竹笛的手顿时一紧,于是回头看向帝尊。   坐在漆黑阴影之中的殷无极,指尖慢条斯理地敲击着桌面,从容,优雅,唇角却微微勾起。   他费尽周折,百般算计,先是称他为凤鸟,又让魔门军师陆机引导,造出圣人与帝尊笔墨相争的龙虎局。   殷无极本可以轻易毁去儒道大半优秀后辈,手都抬起了,却轻轻放下。   他让自己当那个恶人,却把这个“挽救儒道”的人情,送到谢景行的手里。   藏于幕后的大魔,却微启唇瓣,带着笑对他说了什么。很缥缈,却又犹在耳侧。   “昔日白璧无瑕的圣人谢衍,如今也算是与魔有染了。”   谢景行放下竹笛,却着实被他气笑了,自言自语道:“别崖啊别崖,你可真是……”   他思忖半晌,倏尔哑然,觉出他此举背后的深意,竟是半点也生不起气来,“任性妄为。”   一曲终了,魔气如潮水褪去。   旗亭题壁之上,漆黑光芒隐去,帝尊的墨迹也偃旗息鼓,与圣人泛着金光的墨迹和睦相处,如龙腾凤鸣,交相辉映。   五大宗门弟子如梦初醒,纷纷开始唤醒昏厥的弟子,查看情况。   虽说一圣一尊笔墨相争,情况骇人听闻了些。所幸谢景行及时出手,无人有大碍,泼一泼茶水便清醒了。   就是有些弟子留下了阴影,一听到“魔”“北渊洲”“帝尊”等词,就忍不住腿肚子打颤,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理宗、心宗初时只是受宗主之命照拂,对谢景行本身不以为然。   此时,他们都面露感激之情,纷纷向谢景行道谢:“谢道友修为精深,心境坚定,不仅未被魔尊魔气所获,更是以乐曲助我们稳固道心,着实有大才。”   封原笑道:“听闻白宗主琴萧双绝,谢道友颇得宗主真传,在音律之道上堪称一绝啊。”   张世谦也道:“主宗果然名不虚传,谢道友大恩,改日必将登门拜谢。”   本对儒宗有敌意的几家,在确认过自家弟子无碍后,面上也不太挂的住。   韩黎、墨临对视一眼,最后向他见礼,道:“谢道友救命之恩,难以为报,之前冒犯之处,还请谢道友宽宥。”   谢景行知道是帝尊让着他,又实在无法解释其中渊源,只得硬着头皮认下这一功,道:“无妨,各位道友无事就好。”   黄老板修为比在场弟子们高出一截,扶住了栏杆,才未在这魔气之中跪倒。   可平息之后,他看着收拢桀骜,顺服地呆在圣人遗作之侧的魔尊笔墨,愕然道:“这是……”   陆平遥看着陛下的目光一直追着那白衣书生跑,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他暗自啧了一声,以折扇点了点那处银钩铁画的笔迹,懒懒道:“意思是,他服了。”   黄老板迟钝地点了点头:“哦,他服了。”他意识到不对,恍惚道,“等等,谁服了谁?”   陆平遥咳嗽几声,一副恹恹的神情,随口编撰:“还能是谁,魔尊服了圣人呗。那小弟子有几分聪明,歪打正着,引动了圣人遗作的灵力,让遗作焕发生机,压制了魔君的魔道……”   他似笑非笑,看向在场众人,阴恻恻道:“若非如此,此地现在应当俱是废人了。”   黄老板惊魂未定,道:“能够这么快摆脱那一位的影响,并且挺身而出奏这样一曲,很是不错,儒宗后生可畏啊。”   什么后生可畏,都是狗屁,分明是某位君王色令智昏,千金博一笑。   陛下把他派去忽悠黄老板,说好的算计儒道,结果陛下突然就对那小弟子颇感兴趣,转眼就倒戈了,卯足劲地送顺水人情。   陆机的脑子里一时间闪过无数红颜祸水与昏聩君王的案例。   什么烽火戏诸侯,什么纣王妲己,他连“从此君王不早朝”都想到了,脸色忽青忽白,十分精彩。   陛下多年励精图治,焚膏继晷,一朝沉迷美人,做臣子的还能怎么办?   惯着呗,谁叫那人是魔道至尊,衣食父母。   反正魔宫自建成起,陛下身侧就没人伺候。只要陛下喜欢,管他是哪个仙宗的弟子,带回去,也没人敢反对。   不过,他是不是像什么人?   魔门军师仔细一看,才发觉那小弟子与圣人颇有几分相似,又恰好是个儒门弟子,很难让人不多想。   但众生碌碌,与圣人有几分形似的,不多,倒也有,冒充圣人的,更是不计其数。   但他却从未见过陛下这般眼神,如痴如狂。   这一场危机,终于在黄昏时平息。   五大宗门对谢景行道过谢,纷纷去楼上歇息,打算安寝。   有些似有所得的人,更是急着去参悟大道,锤炼心境。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客栈眨眼间空了大半。   无涯子却与陆平遥,也悄然不见踪影了。   谢景行作为儒宗此次辈分最长的修士,自然是住单间。   黄老板感念于他出手救人解围,又因为他引动圣人笔墨,与圣人有缘,自然是偏了心,特意为他换了一间客栈里最豪华的客房。   谢景行本就一身倦意,又与帝尊互相试探,打了半天的机锋,最后还被他逼迫出手,耗费不少灵力,着实需要好好歇息。   不多时,堂倌送来了热水。   香炉里点着沉水香,清幽好闻。   谢景行除下外衣挂在木架上,转身进了里间。水桶被画着仕女的屏风挡住,水汽盈然。   他将发冠解开,身体浸在热水里,三千墨发顺着水波漂浮,如丝如缎,梳理洗濯时,白皙指尖被热水蒸腾出淡粉。   圣人十分好洁,这个清高习惯从过去延续到现在,一直没改过。只是圣人道体无暇,如今他堪堪金丹,不沐浴实在难受的紧。   他神魂不稳,一身病骨,十分苍白清瘦,从背后可以看到形状优美的肩胛与流畅的脊骨,舒展时如蝶翼。   谢景行照着水面的波光,摩挲着肋下藏着的魔种,心口处的刺青,刻着漆黑如墨的小篆,单名一个“殷”。   这分明是帝尊要时时提醒,刻刻强调:“你是我的。”   谢景行对他幼稚的心思,不过一笑置之。可放松还没多久,他却在此时听到了窗外的声音,眸光骤然一冷。   夜风敲打窗棂,带来潮热的暖风。   有人利落地翻过窗户,踏在了他卧房的地面上。   紧接着,流水般逶迤的长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人走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剪影印在了仕女图的屏风上,威势极重。   热气氤氲,沾湿他垂下的眼睫。   谢景行心里早有猜测,也不动声色,嗓音有着淡淡的哑:“阁下何人?” 第22章 帝尊夜访   谢景行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却克制地停在了屏风之外,不再逾越一步。   来者声音慵懒低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谢景行把发丝撩到身后,水声轻响, 在夜晚无端有些旖旎。他却没这方面的危机感, 声音清寒, “不请自入是为贼,帝尊怎么也学起宵小之辈了?”   魔道帝君知晓, 他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圣人恼怒时, 总会这样冷冰冰地唤他“帝尊”, 毫不留情。   “现在多有不便,既然陛下有事寻我,不妨等等。”谢景行毫不避忌, 自顾自地揉着墨色长发, 撩起水浇过发尾。   他的声音平淡,却隐约带着些朦胧的湿意,像是空山新雨, “帝尊是君子, 总不会想闯进来吧?”   室内灯影重重, 屏风上荡出暧昧的幽影, 殷无极盯着那绰绰的剪影, 又像是被烫到似的移开视线,神色微僵。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夜来错了。   细微的撩水声每次响起,都如同海浪,激的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哪能冷静思考,光顾着赶走满脑子的绮念了。   “您又知道了?”沉默半晌,殷无极的声音略带沙哑, “若本座不肯当君子呢?”   “吾不便见客,等着。”谢景行短促地笑了,瞥向屏风外的剪影,似乎是对魔君的为人品性很是相信。   他如今虎落平阳,区区金丹修为,竟然也敢命令魔道帝尊,显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但圣人余威仍在,他话音一落,殷无极的双足牢牢钉在原地,颇为狼狈地把目光从屏风上移开,不去看那流风回雪的仕女图上,烛光照出的轮廓。   哪怕入了魔,殷无极仍旧带着秦风儒门君子的底色。   “非礼勿视。”他规矩地移开视线,甚至背过了身,道,“窥看师长沐浴这等卑劣之事,本座自是做不出来。”   帝尊自持身份,在谢衍面前总是端持着君王的威仪,纵然性子疯癫,却是疯的目标明确,很有章法。   但他修为太高,能够很轻易地便分辨出清水流经身躯,又滑落入浴桶的声音。擦拭头发的动静,衣料窸窣的响动,还有玲珑环佩的脆声,声声入耳,教他喉结不自觉地微滚。   殷无极脑中空白,呼吸急促,欲望难捱,被那撩水声撩拨着心脏,仿佛阖眸就能能勾勒出他的身形   倘若他此时用术法堵住耳朵,是不是显得做人不正派,欲盖弥彰了些?   谢景行有心要他等,甚至还打算晾他一阵,便是丝毫不怕他,没把他当个威胁。   “呼吸声这么急促。”谢景行似笑非笑,“别崖,为师教你等,生气了?”   “……您在玩我。”殷无极也回过味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语气又微微扬起,有些控诉。   “今天之事,帝尊任性妄为,把我儒道玩弄于鼓掌之中,搞了个人仰马翻,此时晾你一阵,你有何要分辩?”   殷无极不回答,显然是认下了。   帝尊坦荡,向来都是阳谋。此时他的默认,与早些时候拿捏住儒道小辈,却轻轻放过,是在透露一个讯息:“他并非真的要与儒道为敌。”   谢景行用木梳打理着自己的发,心里想:“旗亭题壁一事于他并无好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为我入云梦城铺路。   殷无极把仇恨全拉在自己身上,却让谢景行来解决危机,施予五大上宗门泼天的恩义。   且不说理、心二宗本就不欲与主宗敌对,甚至还颇为尊敬。墨、法、兵三家若要找茬,也要掂量掂量是否会被扣上“恩将仇报”之名。   至少明面上,儒宗的处境安全了不少,即使有人不服,也只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为他平白减去一个大麻烦。   这样的人情,这算不算殷无极向他示好?他们之间破碎一地的师徒关系,这一世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   “还没好吗?”殷无极听着对方轻缓的呼吸,恼了,“水都要凉了,对你身体不好。”   他尘封已久的欲念似乎苏醒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师尊在整理头发,皂角经过他柔韧的脖颈,到那一弯锁骨,墨色长发浸没在水里,遮掩住他白皙的躯体,再往下,便是……   魔君缓缓阖目,唇角溢出一声长长的轻叹,骨髓都在泛着滚烫如岩浆的热意。   若是在从前,他当圣人地下情人的日子里,年轻而热烈的魔君早就径直踏进去,把他按在怀中要个痛快了。   破镜难圆,他们如今是熟悉的陌生人,僵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仇怨还未熄火,旧情还未重燃,着实是不尴不尬。   “等着。”谢景行的声音凉凉地响起。   “……哦。”殷无极像是凝固的雕塑一般,不敢动,一点点也不敢,乖乖地等在屏风外。   他怕把谢云霁逼的狠了,做出什么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那他又该去何处寻觅他?   毕竟,圣人看似温柔雅致,脾气却冷硬至极,疯的厉害。若是逼急了,他对自己当然下得去狠手。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谢景行终于披了一层薄薄的里衣,把半湿的发披散在身后,在肩上搭了一层白色外袍,飘然从屏风后走出。   殷无极侧了侧脸,绯眸倒映着他的身影。   “不装了?”谢景行看了他一眼,发觉他是以真面目来的,也不意外。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片素白的手腕,用布巾擦拭半湿的发,淡淡地道,“我竟不知,别崖你还有欺负小辈的爱好。”   他的话虽锋利,可眼眸里还有一点柔软的雾气,大概是沐浴使他心情愉悦了点。   殷无极眼里尽是他披衣散发的模样,哪里还能装得下别的,哑声道:“……把头发擦干。”   谢景行微微一顿,显然没跟上他思维的节奏。   “还以为自己是圣人之躯,寒暑不侵呢?”殷无极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拂过他湿润的长发,所过之处水汽蒸干,柔软依旧。   他又冷声斥,“以前您仗着修为高,上天入地,百无禁忌,如今病恹恹的,可都改了吧!”   谢景行由着帝尊细致地给他打理长发,淡笑道:“帝尊日理万机,怎的还如此贤惠……”   “本座既是来讨债的,自然要保住债主的安危。”殷无极瞟了一眼他被浸湿的肩膀,没有贸然去碰,只是掌心置于其上,运起属火的魔气,将水汽虚虚烘干,操纵精微至极。   说罢,他执起师尊的一缕发丝,放在唇边轻吻。嗅到了一股清雅香气,清寒如白梅,令他神魂颠倒。   谢景行没有阻止,而是由着他黏上来,是折腾,或是示好,他好整以暇,照单全收。   于是,殷无极的试探更进一步,双臂揽住他的腰,把下颌埋在他的肩膀上,甚至还亲昵地蹭了蹭。那是一个占有欲很强,又很依赖黏人的动作。   “谢先生……”他若有若无地轻叹,带点细微的委屈,“您怎么才回来呀?都五百年了。”   少年时,殷无极若是受了什么苦楚,就会这样从他腰后抱上来,软着声音求上两句,要他帮忙出头。   可现在他已经不是被庇护的少年,而是站在魔道顶点的君王。   他的身躯挺拔,如朗朗山岳,宽袍广袖一展一拢,几乎将他整个人纳入怀中,事无巨细地护佑着,为他筹谋。   时过经年,他追上来,护佑他身侧,大抵是弟子对师父最朴素的还恩。   “怎么回事?”谢景行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甚至品出他言语间的几分凄惶,“被人欺负了?”   他刚出口,却又失笑。   圣人去后,这世上哪里还有能欺负得了帝尊的人呢?   殷无极一顿,尝出了他语气中几分多情,此次转世,他七情六欲当真充沛的很,“谢先生,您好坏。”   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脖颈,似乎想要用牙齿撕咬他的后颈,但灼热的呼吸只是在他颈后一撩,却又化为温柔入骨的啄吻,“我被您欺负了。”   “我欺负你?”前圣人闻言笑了,他寻思半晌,安抚似地拍拍他家徒弟漂亮的侧脸,甚至还顺着毛捋了捋,“不气了,乖。”   “您哄孩子呢?”殷无极揽着他的腰,又啄了一下他的耳垂,只觉师尊处处都是甜的,香的。   他饿极了,却又不敢乱啃,只得蛮不讲理,“您白天的时候,戏弄我,还误解我,好过分啊。”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啊。   殷无极知道自己白日里闹的那出动静太大,师尊还生着气呢。   他巧妙地转移话题:“不过,你走了许久,这五洲十三岛早就不似当年……”   他说着,还把手臂极为霸道地收紧了些,丝绸质地的华贵玄袍拢起,将刚刚沐浴过的青年完全裹在怀中,连风都不能透入半点。   “放开些,热。”谢景行拍了拍他的手臂,好似在哄一只黏人的小狗,无奈道,“为师现在修为低微,还不能如帝尊一样寒暑不侵。”   帝尊魔功属火,他又刚刚沐浴过,被这样密不透风地抱着,实在是太热了。   殷无极却抬手,将洞开的窗给凌空关上,确保风不会让他冷着,才依言放开些许,恋恋不舍的模样。   谢景行略略弯腰,护住摇曳的烛光,挑了挑灯芯,让它烧的更亮些,才悠然问道:“这些年,发生了些什么事?”   谢景行虽然在儒门阅读过这些年的仙门邸报,但有些写在明面上的不一定是真相,不如帝尊亲口对他说的可靠。   “在我去后,道祖与佛宗,到底去了哪里?”   “不知道,兴许是死了吧。”殷无极低笑一声。   “别闹,说正经的。”谢景行瞟他。   “隐世不出,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大抵是受了你坠天之事的刺激,找了个地方修行去了吧。”殷无极的口吻模棱两可。   旋即,他又冷笑一声,声线低沉醇厚,却带着令人寒胆的冰意:“都五千余岁的人了,差不多也可以找个青山秀水的地方等死了。”   谢景行一顿,多剪了一簇烛光,烛泪跌落在烛台之上。   圣人谢衍与道祖、佛宗皆是好友,仙门三圣是实打实的血盟。但殷无极与二圣关系却不算好。   毕竟,为了仙门利益,二圣不止一次表露出除魔君之意,只是碍于谢衍存在,又有诸多政治考量,不能实现罢了。   谢景行见他神色深寒,绯眸如血,显然是积累了不少仇怨。   他抬手,揉了揉帝尊后脑的软发,像是在抚摸一只闹腾的小狗。   “别崖,心态放平,不要动怒。”   “……知道了。”殷无极阖眸,再睁开时,眼中戾气平息,只映照着儒门君子淡淡微笑着的模样。   光影在他的侧脸缓缓渡过,衬的他肌如冰玉,格外静美。   “谢云霁,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殷无极平缓了一下呼吸,若无其事地笑,“白师弟把你送来仙门大比,想来是打算重振旗鼓,复兴儒门了吧。”   “看顾一二罢了。”谢景行语焉不详,不打算让殷无极知道太多。   “哼,我这种叛门弟子,早与儒道一刀两断,才不会管你儒宗兴衰。”殷无极知他不愿往深里说,却又偏要矫情,阴阳几句,“如今儒道这一亩三分地,本座可不感兴趣,圣人大可不必防着本座。”   他总是这样忽冷忽热的,情绪波动颇大,时而爱极,时而恨极,整个人乖戾又敏感。   但当年的圣人谢衍懂得如何拿捏他,就算他一时想不开,犯了这钻牛角尖的毛病,也总是被师尊纵着,顺毛摸上一阵,又会乖起来,成了那围着他团团转的小狼狗了。   他这性子,虽然总是教人头疼,但在师父眼中,却又有些独有的可爱了。   “所以帝尊今日造访,到底是为了什么?”谢景行问。   他的下一句话,让谢景行只想把自己方才起的些许怜爱之情全收回去。   殷无极的声音有些轻快,理直气壮地道:“谢云霁,无论你乐不乐意,你都曾与我沆瀣一气算计人了,若是说出去,你的名声又会如何?天下人又是否能接受一个与魔有染的圣人?”   果然,他是瞎了,才会觉得殷无极服软的样子有点可怜。   “你还包庇魔门,让我在云梦城畅行无阻。”   帝尊可不知他师尊心里的反复横跳,声音低沉带笑:“先生总说要渡我,难道不知我统领魔道一千五百余年,早就是彻头彻尾的魔,我们魔修想要什么,手段都十分直接。”   “所以?”他简直是在雷点蹦迪,谢景行又被他气笑了,“殷别崖,你在威胁我什么?”   殷无极握着他的手,五指穿入他的指缝,与之十指相扣,亲昵道:“怎么会呢?”   “帝尊不妨直说,何必与吾打机锋。”   谢景行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温度褪了干净,“帝尊不适合温柔小意,哄旁人可以,对吾来说毫无用处。”   “若是圣人不亲自看顾,时时管束,让我待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本座不高兴了,出去发了疯,届时,这云梦城又能剩下几个活物?”   殷无极声音低柔,却是句句慑人:“圣人为天下人着想,应该明白,应该怎么做吧?”   谢景行吃软不吃硬,小徒弟撒两句娇,他反而会温言细语,若是帝尊不肯好好说话,他的话则是会比帝尊还要残忍几分。   他看似温雅,实则漠然,道:“你既然恨极了为师,又何必惺惺作态,费尽心机来讨好?既然你觉得在为师身边是相互折磨,相互禁锢,那就自去!我左右又拦不了帝尊来去。”   “我恨你?”帝尊静下来不笑时,神色颇有几分冰冷,他重复一遍,方才装出来的温柔缠绵一扫而空。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在灯下静静坐了一会,慢条斯理道:“的确,我可是,恨极了你。”   他早就疯了,恨不得用玄铁将他锁住,把他藏于魔宫。   让他那张让人发疯的嘴唇里,只吐出他的名字;淡漠到清醒的眼睛里,只映着他一个人的面孔。   让他的师尊,为他颤抖低吟,为他泪满眼睫。   谢景行对他此时的漆黑欲望浑然不知,只是知他心魔旧疾纠缠,在表达爱恨时激烈至极,实际上并非本意,也懒得次次都与他置气。   “既然不走,就莫要惹我生气。”谢景行也不是非要赶他走,帝尊只要不说话,便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就是杵在那里,也是赏心悦目的很。   谢景行翻了一册书看,偶尔抬头看一眼还未走的帝尊,也不主动与他说话。   当然,比起之前读书的专心程度,他抬头的次数难免频繁些。   这种共处一室,谁也不说话的相处模式,旁人看来怪异,但对这对师徒而言,却是日常而已。   他们处了千年又千年,也不是没有两看相厌过,这点儿吵嘴才哪到哪。但他们纠葛太深,太难拆开,才有了一些古怪的,却成惯性的相处模式。   想当年在九幽之下,他们因为仙魔大战隔阂太深,厌倦与对方说话,却不肯离分,只好至死撕咬。   殷无极则是孤零零地坐在烛光下,支着下颌,深深地看着师尊静美如白玉雕的侧脸,好似补全五百年一个又一个不寐的夜。   孤月高悬,夜风送暖,云梦城沉睡在恬静之中。   窗外突然燃起了火把,灯火一片通明。   谢景行一惊,才从书中世界里出来,推开窗户望去,只见一片兵荒马乱。   他再回头,漆黑的眼睛中映着魔君绝世的容色。   殷无极没什么表情,是一块孤寂的寒冰,唯有在谢景行的眼神扫来时,神色有些许波动,好似画中的美人活了过来。   谢景行看了半刻,笃定道:“这与你有关。”   殷无极则是神色平淡,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否认,道:“看来他得手了。”   谢景行皱眉:“到底是谁?”   仿佛整座城池都被惊醒了,夜色中,云梦弟子严阵以待,向着长街的尽头奔去。时不时有喧哗声。   他们在说:“烈血枪被刺杀了!”   烈血枪是道门一名出窍期的长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刺杀了?   那对方又会是谁?谢景行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答案。   殷无极似乎等的有些久了,他站起身,以手拂面,眨眼间换上了无涯子温良的面孔,然后从容将自己周身的邪气遮掩住。   唯有他透着血腥气的眼眸,在月色下却是妖异至极。   殷无极向他伸出手,温文尔雅地道:“去看看?”   谢景行伸手搭了过去。左右他也是会去的,不如让殷无极引路。   “这样才对。”殷无极似乎是满意于他的配合,搂过他的腰,微微一笑,“我带你去见一见凶手,如何?” 第23章 魔门小聚   城中灯火明亮如昼, 戒备森严,云梦弟子在严查夜间外出的修士身份。   谢景行感觉到腰间被人握紧,身体微僵, 却又在感觉到帝尊存在时, 不自觉舒缓下来。   相隔一世, 他还是能最快适应与帝尊的接触,不见半点排斥。   殷无极十分自然地拥住他, 低眉垂首, 与他呼吸相闻。   帝尊施展缩地成寸, 动动手指即可,哪里需要如此身体相贴,分明是别有居心。   殷无极睁着眼睛说瞎话, 笑道:“夜风凉, 我为您挡风。”   谢景行虽然不反感他的触碰,但总是忍不住刺他一下,点出他昭然若揭的心思:“如今正是五月, 暖风熏人醉, 别崖莫不是有什么误解?”   “别崖当真是体贴入微。”   殷无极若无其事地点头了, 温文尔雅:“有事, 弟子服其劳, 师尊过誉了。”   谢景行:“……”真没夸他。   殷无极一展广袖,把他拢在怀中,打了个响指。   眨眼间,他们身影一闪, 消失在洞开的窗口。   屋外,有云梦弟子队列森严,举火把而过, 砰砰地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不过片刻,殷无极带他到了云梦城东北角。   黑云暗度天穹,遮住明月。除却高高的角楼,几乎没有人的踪迹,寂静荒芜。   此时,城楼之上却坐着一个人。   青年一身白袍,戴着面具,银发如流泻的月光。他曲起一只腿,随意地坐在城楼上,脊背孤傲地挺直着,弯刀寒光烈烈。   殷无极放下袖摆,让谢景行从他的保护圈中走出些许,与造成这日兵荒马乱的罪魁祸首,见上一面。   “他是将夜。”殷无极负手,“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圣人谢衍的确知道。   魔君殷无极座下心腹有三名,和平时期,他在两道聚会上见过无数次,关系相对不错。   后来再见,便是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之上。他们的性格、习惯乃至战力,他都是心中有数。   但谢景行不该知道,也不欲暴露身份,只是轻轻颔首,示意听过,却调取出他们的信息,在心里过了一遍。   元帅萧珩,魔宫二号实权人物。他又称“狼王”,掌魔道军权。将令一出,百万魔兵出北渊,战无不胜。   丞相陆机,史官传人,王佐之才。曾号神机书生,如今为魔道文臣之首。魔宫大小事务,皆不能瞒过他的眼。   刺客将夜,他的资料很少,时常隐于幕后,掌魔宫情报与监察之责,仿佛一缕幽灵的影,没有多少人见过,却让人寒胆万分。   传闻中,刺客无人不可杀。他是殷无极最快、最冷酷无情的一把刀。若是有人胆敢反抗帝尊,不出三日,便会人头落地,高悬于九重天之外,以稳固君王威严。   黑云被风吹走,月光透过层云的罅隙漏下来,刺客的银发随风飞舞,光芒在他的面具之上分割出明暗两片。   他的身边放着一个火盆,已经燃了一阵了,火光腾起,里面满是残纸的屑,仿佛纷飞的雪花。   殷无极口吻很平淡,像是寻常叙话:“将夜,事情办好了吗?”   将夜从怀里取出一块沾染鲜血的白色绢布,冷冷地道:“烈血枪的心头血,这老东西,血居然不是黑的。”   殷无极随意地看了一眼,道:“你处理吧。”   刺客一扬手,便把白绢投入火盆。火光微微拔高一寸,舔舐边缘,艳烈至极。   将夜这才平复下满身暴戾的杀意,微微转了转脸,似乎在打量谢景行,神色带着警惕:“殷老鬼,他是你要找的人?”   “怎么说话呢?”殷无极似乎有所顾忌,不肯正面回答,“我是你的君王,别动不动殷老鬼的叫,难听。”   刺客银色的眸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在他的转移话题中猜到了什么,也不再问,只是把腰间的匕首拔出,把残损的绢布往火盆之中一钉。   腥烈的血味混合着焦味,弥漫开来。   殷无极笑了笑,道:“你是怎么杀的烈血枪?”   刺客的声音之中似乎也带着血意,咬牙切齿道:“先废了他全身修为,然后把他的四肢钉在墙上,给他舌下塞了吊命的灵药,然后一寸一寸地挑了他的筋骨,最后活生生挖出他的心脏……”   “没把他挫骨扬灰,算是便宜了他。毕竟你要他死的世人皆知。”   谢景行想起了有关面前这位刺客的传闻。   纯血魔族,最强兵器。   他屠了十三仙宗被天下通缉,追杀至北渊洲之外,身受重伤,却消失踪影。再出现时,便在殷无极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为他的称帝之路浴血开道。   面前的男人在说完那孤戾的话语后,又沉默了。他只是看着那团幽幽的火,固执地低声道:“还有九个。”声音止不住的孤寂萧索。   什么九个?谢景行看向殷无极,寻求答案。   殷无极见他蹙眉,微微失笑,伸手拨弄着他的墨色的发丝,附耳道:“他还有九个仇人活在世上,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老东西,修为虽高,但怕死得很,因为畏惧他追魂索命的刀刃,千年过去,连山门都不出一步呢。”   不死不休的追索,杀死仇人后烧起的火盆,与那月光之下刻骨的萧索。   刺客是为人报仇,从此与全天下为敌,不顾性命,不惜一生。   谢景行心中猜到了七八分,还是问道:“有何冤仇?”   殷无极笑了,道:“不如你去问他?”   将夜把面具移到一侧,在月光下露出他俊美到凌厉的容貌,银灰色的眼中一片荒芜,如雪原冻土。   他慢慢地道:“没什么不可说的。”   殷无极倒是很关照下属,得了他的话,才道:“他有一个深爱……”   将夜打断了他:“生死之交。”   殷无极笑了,道:“小猫儿,你开玩笑吧,生死之交?”   他一挑眉,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在刺客拔刀之前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笑道:“行,你说是,那就算是生死之交吧。”   “……他的这位‘生死之交’,是个散修,曾是仙门禁术大家,最后被所谓正道仙门算计,被冠以“滥用禁术”、“血祭无辜百姓”之恶名。他们嘴上说着惩恶扬善,实则是要夺他一身禁术,收为己用。最后,他被围杀在墟海之畔,临死之前仍然不肯让禁术祸乱天下,而是将其带下九泉。”   谢景叹了口气,也想起了枉死的故人。   那是数千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圣人谢衍也曾与之交游,赞叹他是个淡泊名利,有大智慧的修者。   可惜,当年故人被暗害故去时,他正伤重闭关。   出关之时,万事已经尘埃落定,连痕迹都被抹的一干二净,当年的刽子手依旧稳坐高位,仙门依旧歌舞升平。   圣人谢衍即使有心为故友沉冤昭雪,也半点痕迹也找不到,更是无法无端发落这些豺狼。   现在,知道当年事的,或是早就死在刺客的屠刀之下,或是深居简出,无人知道他们曾经参与过。   谢景行低声道:“天/行君……”   将夜骤然听闻这一名字,浑身一僵,随即垂目看向他,淡淡地道:“此事深埋历史已久,你从何处听闻?”   谢景行见他如此神情,似有恻隐,道:“这是冤案。”   将夜眸光一缩,除却魔门几个挚友,他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笃定地说“这是冤案”。   要知道,当年之事,参与之人大多半身埋进了黄土。当年他踏遍仙门,也没有找到一个人肯为他作证。   “你又如何知晓,这是冤案?”将夜眸光一冽,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证据、或者是……”   “没有。”谢景行摇头。   将夜似乎也预料到了,谢景行否认之时,他也没有什么神情波动。   “没有,我就继续找,再耗千年又如何?只要发生过的事情,总不会毫无痕迹。我不止要杀尽仇人,还要为他翻案!我会告诉世人,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不是……滥用禁术,屠戮百姓。”   “这个世界,难道就没有公道可言吗?”   将夜的声音很稳,却带着千年的隐忍与痛楚,只在月光乍起的一瞬,泛出陈旧的伤疤。   “杀尽他们容易,翻案却难。”殷无极也叹息一声,道,“当年之人,死的死,被驱逐的驱逐,你的仇人都快死完了,却还是未能找到当年真相……”   谢景行大抵猜到,殷无极为何此时要带他来见一面将夜。   当年,魔道帝尊未曾向圣人提及半点,也是因为将夜要杀的毕竟是仙门之人,魔宫不能干涉仙门内政,他怎么可能向时任仙门之主的谢衍开口。   将夜却甚是决绝,他冷声道:“我有时间和他们慢慢耗下去,剐了一个不够,就下一个,总有一个会说。”   殷无极负着手,叹了口气:“我知你隐忍千年,就为了寻一个机会为他沉冤昭雪,但是,有人会听你的话吗?”   他比谁都了解仙门根系的庞大与残酷,也被之深深辜负过,叹息道:“在魔门,只要你足够强,你就是指鹿为马,也会万人附和。而在仙门,你就是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只要他们不想承认,也有一百种狡辩的办法,仙门就是这样虚伪的存在。”   “圣人已故,如今的仙门只剩下……”将夜声音低沉,却是格外冷冽孤高。   有人从阴影之中缓缓走出,轻摇折扇,接了他下半句话:“只剩下伪君子与老不死,何等可笑!”   将夜侧眸道:“陆机,你来晚了。”   那人从阴影之中走出,依旧是一副微微带着倦容的脸,青衣白裳,环佩琳琅,果然是魔门军师陆机。   陆机拎着一壶酒,仿佛踏花寻芳,迟迟而来。   将夜将刀从火盆拔出,那曾经沾染鲜血的刀上附了一层薄薄的余灰,蒙蒙的像是雾。   将夜拭刀,冷冷问:“有酒么?”   殷无极拂袖,笑意盈然道:“问陆机要。”   陆机叹了口气:“上好的酒,我还没尝呢,便宜你了。”说罢,他一扬手,把酒坛往上抛去,“接好。”   将夜抬手一接,拍开泥封,拎起坛子,以烈酒洗刀。   陆机连声道:“浪费浪费,这可是上好的梨花白。”他露出心痛的神色,唉声叹气,像是没了娇妻美妾一般。   殷无极轻笑,道:“刀是他的情人,染了脏血,他是不会收刀回鞘的。”   陆机一合折扇,无奈道:“您就惯着他吧,陛下。”然后他又叹,“诗与酒,也都是我的情人啊。”   殷无极心情极好,与他们三言两语地闲话,笑道:“去我库里取,随你拿。”然后顿了顿,生怕他给自己搬空了,“给我留两坛子。”   陆机见好就收,微微拱手,笑道:“陛下大度。”   他又偏头,看了看他护在身后,沉吟不语的谢景行,轻轻挑了眉道:“这不是白天那个小美人儿,怎么,陛下转了性子,想要抢他回魔宫了?”   陆机明白,以殷无极的克制清修的性格,能够带到他们面前的人,一定十分郑重,绝不是个玩物。   陆机揶揄:“这么多年了,陛下总算是愿意在身边放个人了?”   自陆机为陛下效力时,就从来没见过他身边有人侍奉。即使殷无极君临魔道,权势滔天,为北渊洲共主,想要往他床上爬的美人简直数不胜数。   他却硬是谁也不碰,独守孤城,生生活成了孤家寡人。   就好像他当真爱过什么人,哪怕有缘无分,却依旧不肯释怀,自顾自地为那缥缈的幻影,守着身一样。   谢景行似笑非笑:“你这样想?”   殷无极先是浑身一僵,冷声呵斥:“陆机。”   魔门军师无辜被呵斥,摸了摸鼻尖,心想:陛下这眼神,分明就是对这小美人势在必得啊,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陆机摇摇头,拢起袖子感慨道:“君心难测,谋臣难当啊。”   将夜擦完了刀,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起身,站在城墙之上。他的背后是一轮明月,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把他的轮廓勾勒的分明,蕴含着磅礴的力量。   光是看着他孤寒的身影,就仿佛能听到易水河畔的水声,那么孤烈,那么苍凉。   “时辰不早,我走了,下一个目标依照计划。”将夜白刃入鞘,整个人仿佛寒冰冷铁,又是一柄锐利的刀,蕴着一腔孤勇。   他虽然身在魔门,手染鲜血,踏八十八重血路,追寻的却是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正义。   将夜的背影消失在深寒的月光中,谢景行才收回目光,看向殷无极。   殷无极同样也带着深深的,温柔的笑意看向他。   “我知道了,单就这件事,我会帮你。但时过境迁,我也不保证能够完全助你查明,最多是不阻碍你等复仇罢了。”   谢景行明白他笑容背后欲语还休的意味,却也拿他没办法,取下自己身上的一块玉佩,随意丢了过去:“这是承诺,你不必担心我碍于立场,出尔反尔。”   殷无极抬手接住,玉佩虽然寻常,却是他的师尊给的,就算是一块顽石,也比魔宫珍奇贵重许多。   他爱不释手地用拇指摩挲,颔首,向他微微一笑:“先生的诺言,我自然是信得过。”   陆机却是没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用折扇轻点下颌,似乎在思索。   谢景行眼睫细密,盖住了漆黑的眼眸,淡淡道:“时辰不早,我回去了,帝尊不必远送。”   说罢,他利落地拂衣转身,朝着灯火熹微处离去。   殷无极似乎有些不适应他的忽冷忽热,半晌才道:“好。”   眼神却是追着他的背影,直至白衣书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那书生到底有什么能力,让魔道至尊为他如此神魂颠倒。   陆机负着手,沉沉地叹了口气,看来非常有必要劝谏了。   殷无极见自家军师眼神不对,皱眉道:“陆机,你有何要事?”   陆机拱手,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道:“陛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典故,你可还记得?”   殷无极不知他想说什么,略略挑眉,道:“自然记得。”   陆机沉声道:“那妲己与纣王,陛下……”   殷无极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却是气笑了,道:“陆机,你在骂我昏聩?”   陆机神色痛切:“臣是在劝谏陛下,莫要效仿无道君王,为博美人一笑,将江山拱手让人啊!”   殷无极拂袖一甩,恼道:“本座怎么就拱手让江山了?”   陆机拍了拍衣摆,拱手深深下拜,一脸如临大敌:“陛下,若是那儒门弟子谢景行,要你魔宫奇珍异宝,你待如何?”   殷无极:“他想要就给他,本座不缺这个钱。”   陆机又问:“若他要你出兵征战仙门,排除异己,让他在仙门扶摇直上,又如何?”   殷无极短促一笑:“求之不得。”   陆机的神色已经可以说是悲切了,他道:“陛下,若是有朝一日,他要你的命,你又如何?”   殷无极闻言,先是一顿,然后不笑了,淡淡地道:“陆机,你逾越了。”   陆机何等聪明,看着殷无极这阴晴莫辨的神色,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脸上端出随时要一头碰死的忠臣模样。   陆机顿时觉得自己身负沉重的使命,必须要把陛下拉回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正道来,他必须勇于直谏!   至于被陛下暴揍一顿,他不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臣者自当学魏公。   他痛陈利害,道:“陛下!臣冒死进谏,请您以史为镜,三思而后行啊!不能因为宠爱美人,不理朝政,而毁了我们魔宫千年基业啊!”   殷无极:“……”   陆机慷慨激昂,恨不得仿效古人撞柱谏君王:“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色是刮骨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情之一字,着实害人不浅啊!陛下明鉴!”   殷无极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古君王都喜欢杀言官了。   他现在是真的挺想砍了陆机的,废话忒多。 第24章 圣人之怒   谢景行绕开巡逻, 从城墙附近回到客栈时,已是夜半三更。   客栈前头缀着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深夜嘈杂, 云梦弟子举着火把, 拿着名录盘查人数, 从黄粱客栈鱼贯而出。   谢景行心知自己不在客栈之事必然暴露。但他修为不过金丹,不可能是杀害出窍期长老的凶手, 也并不着急, 等到巡逻之人走干净后, 他才步入客栈,回房歇息。   兴许是因为被帝尊折腾的够呛,谢景行微微咳嗽, 只觉自己有些发热, 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下,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长清宗的管事就携着数个云梦弟子, 坐在楼下品茶了。   儒道其余宗门的弟子都起了, 有不少坐在一侧, 观察事态发展。   显然, 昨夜那疑似魔门手笔的惨案, 震动了整个云梦城,也教他们心生警惕。   那长清宗管事名为王陵,修为元婴,时常凭借宗门势力横行。   他掀开茶盏, 慢条斯理地品了品,对着风凉夜倨傲道:“昨日城中出了事,烈血枪长老被刺杀, 简直岂有此理!我为长清宗管事王陵,代宗主查清此事,还请儒宗配合啊。”   风凉夜不欲与其争执,哪怕对方的语气很不友好,他依然温和道:“确有耳闻。”   “昨夜之惨案,极是凶残,我等怀疑是魔门手笔!”王陵见他性格和软好欺,捻了两撇胡子,猛地撂脸,喝道,“还不老实交代,昨日你们那个谢姓弟子的去向!”   风凉夜语气坚决:“他不过金丹修为,烈血枪前辈乃是出窍期长老,他定然不可能参与谋害烈血枪前辈一事。”   王陵却冷笑一声:“怎么不可能?你们儒门,前科多了去了。”   司空娇见他神色鄙夷,神气高昂,顿时大怒。   可她一扬手,却被弟弟扯了回去,按着后脑护在身后。   司空彻神色凝重至极,双臂压制暴躁的姐姐,低声劝道:“不要冲动,姐,事情有些不太妙。”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若是此时动了手,对方顺势就能给他们扣上一个里通外敌的罪名,以他们的实力,又哪里出的去这强敌林立的云梦城?   说到底,儒道势弱,而道门如日中天,长清宗更是仙门之主的宗门。修真界强者为尊。   自圣人坠天以后,道祖、佛宗已有近五百年不问世事,如今不知去向。   长清宗的宗主宋澜作为道祖弟子,最终被拥戴为仙门之主,是如今的仙门第一人,开罪不起。   谢景行昨夜受了些风,有些咳嗽,面上难免恹恹。   听见楼下吵闹,他虽然身体惫懒,但得护着宗门小辈,于是谢景行披着白色外袍,用一根素色发带束起发,在一片争执中缓缓地走下楼。   谢景行的修为低微,于情于理,这件事都与他搭不上边。长清宗一早上来找他的茬,针对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五百年未至大比的儒宗。   云梦城的消息传的极快,昨日他引动圣人题壁,今日便有人充当马前卒,前来试探他的深浅。虽然他只是个小弟子,但长清宗对于前仙门第一宗颇为警惕,所以特地派人来试探。   谢景行自从入了城,就未曾怕过引人注目。   面对如此摆谱的阵势,白衣青年却慢悠悠地走到桌前,徐徐坐下,道:“可否请教这位掌事,你所谓前科,指的是什么?”   王陵一昂首,冷哼道:“你们儒宗可是个出魔头的地方。弟子与魔宗有关系,又有什么不可能?”   殷无极入魔,本就是圣人心里梗了千年的刺,触之即痛。   这数千年里,儒宗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大魔,一举成为魔道至尊,让仙门至今心有余悸。   如今,这长清宗掌事弟子空口白牙,张嘴便是“你们儒宗总是出魔头。”   弦外之音,是认为儒宗不干不净,与魔道沆瀣一气,在仙门是很严重的指责。   谢景行昨日的确与殷无极在一起,甚至明白刺客是谁。   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小喽啰是抓不到刺客的,整个仙门都没几个有这能力的修士。   他看得透,道门上层想必也也心中有数,如今这阵仗,并不是为了查明刺客,大抵是长清宗看儒宗妄图起复不爽,派来试探的第一拨马前卒。   “王管事,祸从口出。”谢景行睡得不好,有些起床气,他又本就不是个好脾气,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神色不愉。   王陵自恃修为高深,又有宗门庇护,横行霸道惯了,刻薄道:“圣人都已作古,难道还能来管我说什么?你们儒宗,要出世便彻底一点,把宗门解散了多好,也省的带着几个小孩和病鬼来仙门大比打秋风,蹭机缘,丢人现眼。”   司空娇花容一变:“你欺人太甚——”   风凉夜的声音也低了几度,显然是压抑着怒气,道:“王管事,你此言代表的,是长清宗的态度吗?”   “是又如何?”王陵一撩拂尘,长清宗道袍更是流光四溢,“我今日就算强行将你关入监牢,留待审问,你等又能如何?”   他率先发难,背后的云梦弟子上前一步,严阵以待。   风凉夜一行立刻站到谢景行左右,执着武器,如临大敌。   一时间,气氛紧张到极点。   这是明显的打压之势,谢景行凤眸一冷,看向王陵的视线,漠然的如同看死人。   王陵心中一怵,无形的压力浩浩荡荡。随后,他又意识到谢景行不过金丹期的小修士,他已是元婴初期。   修为既然能够碾压,又怕他什么?   “贫道不才,也算是长清宗外门有头有脸的管事,你一个金丹期小毛孩子,还敢给道爷撂脸子?”王陵看了一眼握紧扇骨的风凉夜,嘲笑道,“一个宗门,也就区区一个元婴期,难道还想与整个云梦城作对?”   他此言,便是炫耀云梦城是长清宗的后花园了。   谢景行却丝毫不把他的狐假虎威放在眼里,只是敛了袖摆,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茶。   茶汤碧绿,水汽氤氲。他捋起广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让叶轻舟或者宋澜来,与我对话,你还不够格。”   语惊四座。   叶轻舟,长清宗执剑长老,渡劫后期,道门剑神。   宋澜,长清宗掌门,半步圣人,当今的正道之首,仙门第一人。   王陵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在他看到谢景行平淡的神情,与他怎么看怎么低微的修为时,勃然大怒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宋宗主与叶师叔祖名讳!你难道就不怕——”   “我怕什么,你都敢编排圣人与魔君,怎么,我便不能直呼他们姓名?”谢景行似笑非笑,“道门,就如此尊贵,我说不得”   这世上,又哪有圣人谢衍说不得的人物?   “罢了,今日没心情与你计较。”谢景行支着侧脸,轻轻咳嗽一声,却似乎连他的脸都懒得看,阖目,“退下吧。”   这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宛如打发一只蝼蚁。   旁观的儒道弟子们早就看不惯道门趾高气昂,见谢景行把谱给摆了回去,没忍住笑出了声。   一时间,那势大欺人的道门管事,反倒成了丑角。   云梦城不禁斗法,王陵被他三言两语羞辱一番,自觉丢了大面子,怒不可遏,竟是一扬拂尘,真的动手了。   “还以为儒宗是仙门第一宗呢,区区一个破落户,还敢对我长清宗不敬!你怎么敢!”   清气外溢,拂尘无风自动,道士身上的阴阳八卦图隐隐流光。   见有人斗法,各宗弟子很快散开,或是避开大堂,或是倚着二楼的栏杆,或从窗口探出头来,熟练地找到了最佳的观赏位置。   这场斗法,长清宗对儒宗,值得一看!   那一曲凤歌引动圣人遗笔的谢景行,早就被各家列入了观察对象,能够看到他的真实水平,绝对不亏。   王陵站起身,左手迅速捏了一个三清诀,右手拂尘如电光,光芒朔朔。两道法诀化为一束凌厉的光,向着谢景行袭去。   三清诀隐在拂尘之下,光芒暗淡,近乎偷袭。明眼人看去,无不觉得阴狠。   谢景行连腰间悬着的玉笛都懒得取出,只是微微振衣,独坐一方天地。   他微微抬手,指向王陵的方向,唇瓣轻启,蕴含无穷剑意,吟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剑阵起,龙腾凤鸣!   剑意如苍龙摆尾,凛冽而无形的剑光高悬空中。那呈现惊雷之势的拂尘,被剑意横扫,光芒霎时暗淡。   “这谢景行,竟不是乐修,而是个剑修!”   “可他没有剑。”有人惊疑不定,向楼下看去,失声道,“这是剑意化形!他才金丹,怎能以剑意化剑阵?”   剑意化形,便是剑修的天堑。能在区区金丹期摆出剑阵,堪称天纵奇才,无论在什么宗门都是宝贝。   谢景行连剑诀也未结,稳坐于骤然升腾的剑阵之中,面对旁人赞叹或是惊惧的神色,他漆黑的眼眸不动任何情绪。   道门能与他坐而清谈的,唯有道祖。值得他交游的,也都是道家的诸位隐世真人。   而道祖的两个弟子,宋澜与叶轻舟,只是堪堪有向他执晚辈礼的资格,甚至当年二者成名时,还要来他座前拜谢圣人指教。   而这个斗法都不惜偷袭的卑劣之徒,哪里值得圣人一顾?   只有身在剑阵之中的王陵,才能明白那一刹那的惊恐。那种浩瀚如山海的剑意,如天堑的差距,让他差点跪倒在地。   可他随即意识到,若在此众目睽睽下,以元婴修为输给金丹,给长清宗丢了面子,不但失了名声,断了前途,还有可能被赶出宗门。   王陵被压得半跪在木屑尘灰之中,双手还在颤抖,他看着自己从中间断裂的拂尘,恶狠狠地咬了牙,目眦欲裂:“老子和你拼了。”   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双手合拢,摆出八卦形状。   阴阳相生,黑白勾连,汹涌的灵力在八卦图中聚集,凝成一线,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对方轰为齑粉。   法家首徒韩黎握住栏杆,心里紧了紧,道:“那是道门的八卦天极!好狠的杀招,若是中了,怕是要有性命之忧!”   见谢景行不动,韩黎以为他年轻骄傲,自恃剑阵厉害就托大,不知其中危险,暗自凝聚灵力,打算救他一命。   心宗封原与理宗张世谦对视一眼,默契掏出法宝,显然是打算出手相助。   毕竟,宗主曾经耳提面命地叮嘱他们:“若是儒门那唤名谢景行的弟子遇险,必须要救,不惜一切代价!”   可就在他们出手前,谢景行放下茶盏,振衣而起。   在轻如烟云的袖摆落下时,他周身缥缈的剑意也逐一凝实,调转剑锋,齐齐对准了大堂中央的王陵。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是花,是剑,也是霜。   一剑催寒,三千客为之都凝神屏息,然后,漫天雪光乍起。   在如此慑人的剑意中,八卦天极就像是与星河争辉的流萤,黯淡无光。   王陵跪在地上,漫天的剑光向他飞来,照雪的光芒之中,他只看到了一双淡漠的眼睛。   “你可知,为何剑能破万法?”谢景行对他微微一笑。   王陵浑身战栗,半点也动不了,好似看见了天下的至高之巅。直至剑芒割裂他的道袍,穿透他的四肢、身躯乃至元婴,带来撕裂的剧痛,他也未能从那一窥间回过神来。   尘埃落定!   剑意穿透一切道法,将王陵的防御道袍钉于客栈地面,剑刃精确地刺中他的灵骨,紫府与掌心。   “我还活着?”王陵的神情如梦游。   终于从梦魇中惊醒,王陵大声惊喘,颤抖着抬起自己的手,只看到一个穿透皮肉的血洞。   血在他身下蜿蜒,道袍被碾成齑粉,紫府中的元婴崩裂,碎婴化丹,俨然是倒退了一整个大境界。   凭栏观战的儒道弟子却哗然:“这剑意,竟是能收放自如,何等恐怖!”   “我不打算在云梦杀人,斗法既是你挑起,自然要承担一切后果。”谢景行五指一拢,那冰玉一样凌厉的剑意随风散去,不留半分痕迹。   他的声音平稳,未带多余情绪:“道门王陵,自恃元婴修为与宗门背景,欺凌他人,如今我替长清宗教训弟子,废其元婴大境界,回金丹重塑道基。若下次再犯到我手上,取尔性命。”   “如此判决,可有不服?”   谢景行天然的居高临下,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又莫名不觉他是越俎代庖,反倒觉得他判的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谢景行本就身体不舒服,又动用不少灵力处理杂鱼,收了剑阵后,他轻咳一声,脸色更苍白几分。   “没事吧?”风凉夜立即走到他身侧,神色担忧,“师尊不让你多出手……”   “无妨。”谢景行按了按眉心,觉得神魂之症又在发作了,他头疼欲裂,“这样也省些麻烦。”   把前来寻衅找茬的长清宗管事打了回去,此事本该就此了结。   而露了这一手,没人敢再小瞧这个病骨支离的白衣青年,在欺负儒宗之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了。   但是此时,客栈外走来一个青年男人。   他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他俊逸不凡的相貌。   青年眉长入鬓,眸若朗星,腰间佩一把长剑,足蹬青云靴,一身侠客装束,腰间的裹带却绣着长清宗的八卦纹路,配着一块阴阳游鱼玉佩,透出些属于道家的神异。   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鲜明而独特的,属于侠者的气息。   当他循着剑意踏进客栈时,第一眼就看见满身鲜血,神色惨淡,跪在地上动不了的王陵。   王陵修为倒退,紫府流血,却在看到他时目光亮起,那是找到一丝求生希望的希冀。   他还未开口,那侠客就从他身侧踏过,浑然没在意他这个身着长清宗弟子服饰的伤者。   王陵面如死灰。   这一身侠意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到客栈中间,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沉声道:“一剑霜寒十四洲,是谁在那里!” 第25章 道门剑神   道门剑神叶轻舟!   说来谁就来谁, 谢景行头疼欲裂,在心中暗叫不好。   叶轻舟虽是道门中人,却经常不在宗门。他常年以侠客身份行走五洲十三岛, 广交朋友, 锄强扶弱。   他与道门出世理念格格不入, 所以并不常出现,仙门后辈也几乎未曾见过剑神当面。   叶轻舟与宋澜同为道祖门下, 师兄弟之间还算和睦。宋澜执掌宗门, 叶轻舟外出远游, 没有什么冲突。   近期云梦城即将举办仙门大比,他身为渡劫老祖,特意抽身来为长清宗镇场, 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叶轻舟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撞上了他用剑的一幕。   先前,在场者修为最高不过元婴,自然认不出他的剑意。谢景行仗着他们看不出其中门道, 恣意使用诗意化剑意, 摆出剑阵, 威慑宵小绰绰有余。   叶轻舟不一样。他毕生修剑, 亦见过圣人的山海剑出鞘, 若是叶轻舟认不出这“一剑霜寒十四洲”是谁的风格,那他也别当剑神了。   “那又是谁?”楼上有人在窃窃私语。   “不知道啊,陌生面孔,是道门的修士?”   “我在百晓生的榜上未曾见过此人, 许是不出名吧?”   王陵仰起头,吐出一口鲜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悲愤大呼道:“叶师叔祖!”   剑神被喊破身份,蹙眉看去,却见那被废去一个大境界的道门弟子伏地就拜,如劫后余生。   叶轻舟凝神,眼前忽的一亮,道:“你身上的剑伤……”   王陵的头重重磕在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恶人先告状:“我乃长清宗第三代外门弟子王陵,昨夜烈血枪长老被刺杀,弟子奉命前来,盘问这儒门弟子昨夜去向,却不料他蛮横无理,屡次辱我宗门,辱及宋宗主与叶师叔祖的名声,甚至以剑阵暗算弟子,害得弟子伤到元婴,毁了境界。如此骄横,难道是欺我长清宗无人?幸逢叶师叔祖路过,还请您为弟子主持公道!”   他说什么,叶师叔祖?   在场的百家弟子随即反应过来,这个人,竟是渡劫后期的道门剑神,叶轻舟啊!   王陵曾经有幸在宗门里见过他一面,仅是一眼,就让他印象深刻。   无他,只是因为他太优秀,让人难忘。   他从不像个世俗意义上的道修,那风流俊赏的模样,不知勾走了多少仙子的心,成为了多少人的春闺梦里人。   “春游园,我得了叶轻舟折给我的一枝梨花,数百年未败。”“叶轻舟一掷千金,为我在钟灵楼买下三夜歌舞作生辰礼”“叶轻舟曾千里追杀我的杀父凶手,却只索取我鬓边的金钗为谢……”如此种种,传言不胜枚举。   正因为他的地位与修为,想要一睡道门剑神的仙子多如牛毛。   叶轻舟对美人向来宽容,若是对方落难,他并不介意出手相助,也留下不少似是而非的风流韵事。但他们未曾听过他为谁停留,像一阵温柔却无情的风。   有人问到叶轻舟面前,对方也只是置之一笑,顾忌仙子颜面,从不多做澄清。如此行事,自然有人抨击过他视规矩于无物,放浪形骸,浑然不似道门中人。   他性情不羁如风,无论旁人如何指摘,他从不在意。   因为,他此生真正在意的,唯有剑。   仗剑江湖,惩恶扬善,任侠山河。这便是他的侠者剑道。   谢景行知道叶轻舟对剑的敏感与执念,知道此次很难善了,于是主动站起身,道:“在下谢景行,见过叶剑神。”   哪怕被人抢话诬告,谢景行也不生气,微微笑着,目光扫过王陵近乎扭曲的神情,宛如惊鸿掠水,不起半点波澜。   “怎么回事?”叶轻舟压根没看王陵,那双追逐着剑意而来的星眸,紧紧地锁住谢景行的身影,“那剑意是你的?”   “我与贵宗的王管事起了点小风波,如今事已了结。”谢景行拂去袖上尘埃,淡淡道,“那剑意,确是我的。”   叶轻舟手中的名剑“千里”微微震动,似乎为此地残留剑韵而鸣响。   他右手握住剑柄,止住这阵共鸣,如逢敌手般望着他,沉声道:“书生,以诗意化剑意,此为儒道独门功法。而能够将剑意运用的如此完美的,迄今为止,我也只见过三人。”   谢景行不答,其他人却纷纷道:“叶剑神,愿闻其详!”   叶轻舟眸中寒光慑人,道:“第一个,是理宗宗主风飘凌,擅长剑意化阵,剑与法相生,其‘九歌’、‘东皇太一’剑阵,蕴含无上玄门变化,为剑中之道者。”   剑修之间,对话往往不需要用语言。   叶轻舟,只认剑意。   叶轻舟身份摆在那里,谈起魔道时,却是毫无避讳:“第二个,是魔道帝尊殷无极。所使无涯剑乃是上古凶兵,霸道悍烈,为名副其实的‘剑中帝君’,剑出之时,千军横扫,万夫莫敌。”   “昔年,第二届仙门大比,魔君也曾指点过叶某,可惜,后来再无那样的盛会了。”叶轻舟语气中颇有遗憾,“后来待我剑道大成时,帝君却无意与叶某比拼剑术,某以生死邀战,帝君不曾回应。”   由于殷无极避战之举,当年,道门里还盛传殷无极剑法不进则退,畏惧叶轻舟,不肯与之为敌的流言。   但是叶轻舟心里清楚,帝尊的剑是杀人的剑,所过之处,天地同伤,以他渡劫之境界,贸贸然向殷无极邀战,败北必身死。   殷无极久居帝位,专注于北渊政事,不欲与道门结仇,所以不曾应战。   叶轻舟道:“这第三个人……”   思及此,他的神情莫辨,剑随心动,低徊鸣响。长久的回忆后,他才叹服道:“我曾惨败于他之手。”   有人问道:“那这第三人是?”   叶轻舟并未顾忌仙门均势,坦坦荡荡地道:“是圣人谢衍。”   谢景行见到面前的剑客,似乎也被勾起了些回忆,心里想:是的,他曾败在我的手下。   当年,叶轻舟年少轻狂,刚到渡劫修为,就来微茫山拜问天阶,试图挑战圣人剑意。   朝辞白帝,夕至江陵,他的剑极快,如一阵狂浪的风,又似轻舟飞渡万重山。   剑若其人,叶轻舟本人亦一身肝胆侠气,碧血洗丹心。   谢衍爱才,如此少年剑客,谁能不赏识几分。他有心指点,便与他约定,不以修为压人,只拼剑意。   叶轻舟试了三次,皆数惨败,从此甘愿俯首。   “风宗主懂剑,却以理见长,不曾主修;魔君擅剑术,剑却不轻易出鞘,只论生死;世上使剑、懂剑、爱剑之人,我只服圣人。”   此时的叶轻舟,哪还是什么风流侠客,眼中执念,分明是属于一名剑痴。   叶轻舟剑未出鞘,指向谢景行,步步逼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能凝出这样漂亮的剑意?为何能够触及,这只有寥寥数人,才抵达过的境界?”   满坐寂然,旁观者皆为这戏剧性的发展瞠目结舌。   他们知道谢景行堪称天才,却不知晓,他的剑意,竟然能让道门剑神叶轻舟如此激赏,甚至将他区区一金丹修士的剑意化形,提到了近乎顶峰的层次。   要知道,剑意化形虽难,但修真界并非无人做到。可叶轻舟提到的那三个人,却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如此抬举一名金丹修士,是否赞赏太过,几乎捧杀了?   谢景行叹了口气,在叶轻舟如此逼问之下,随便找个理由糊弄是行不通的,但是他真正的身份此时绝不可以暴露,破局之法,唯有扒开自己第一重马甲了。   他微微一笑,道:“圣人谢衍,正是家师。”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本是看热闹的心宗理宗弟子,表情简直如见了鬼一般,异彩纷呈。   封原连瓜子都掉了一地,几乎跳了起来,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你说什么?”   张世谦也是一脸愕然,道:“世人皆知,圣人门下弟子乃是儒门三相,风飘凌、白相卿、沈游之三位老祖……呃,那一位也是,不过他早早便叛出门墙。如今,圣人故去五百年,又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名弟子?”   谢景行自己借自己的名声,半点也不心虚,对理宗、心宗等弟子微笑点头:“在下有幸得圣人遗泽,为圣人谢衍的洞府传人,若论辈分,你们也当喊我一声师叔。”   作为儒门首徒的风凉夜颔首,恭敬地退到谢景行身后,证实了他的说法,道:“师尊命我等保护小师叔,儒宗式微,为低调行事,之前未曾揭露身份,请各位道友见谅。”   方才还是同辈之人,转眼间就和宗主一个级别了?   同为金丹期,人家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便继承了圣人洞府遗产,还有名师师承,有超级师门,反观自己……人比人气死人啊!   其余宗门弟子,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发展,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们虽然承了谢景行人情,但是在巨大的利益之前,是人都会动摇的。   圣人洞府,圣人遗物!这诱惑也太大了。   叶轻舟默然半晌,才突兀道:“弟子?”   谢景行见他神情不定,心中也没什么把握。   所幸,他的剑比起以前,气质大变。   曾经的圣人,剑意是仁德雅正的君子剑,经历天劫后,他心境激变,剑意逆反桀骜,透着一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疏狂。   相似,却又不同。单看剑意,很难会让人认为是同一个人。   叶轻舟端详片刻,最终负手长叹:“二十余岁骨龄,就算是得了圣人传承,但能将剑意发挥到如此地步,你的天赋当真是要叶某甘拜下风,圣人身后得了个好弟子。”   谢景行微微松了口气。   果然,比起相信圣人神魂破碎也能兵解归来,还是得到圣人传承听起来更靠谱些。   叶轻舟见他身形单薄,弱不胜衣的模样,忍不住沉声提醒:“但是,圣人弟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云梦城地界还好,至少有长清宗把持着规矩,你哪怕修为低微,也至少性命无忧。可若出了这云梦城,你会被群起而攻之!”   一个金丹期的、继承了圣人绝学的洞府传人?   让人嫉妒万分,却又止不住的……血脉偾张!   谢景行知他是好意,因为叶轻舟为人正直坦荡,无愧于心。   他忍不住被气笑了,甚至把他颇带责备的话头堵了回去,道:“若非剑神执意逼问剑意来由,在下也不至于自揭身份,落到如此境地。”   叶轻舟一顿,却是尴尬万分。   他的确层层追问,只为追索那一抹惊艳的剑意,却不料逼出了对方不肯示人的秘密。而这秘密,甚至会带来杀身之祸。   圣人曾指点他剑术,堪称他的三剑之师。   若最后是他逼死了已故圣人的弟子,他得抱憾终身。   叶轻舟出现,儒道各宗门的长老自然也前来相迎,谢景行自揭身份的时候,人已经站满了客栈内外,消息是堵不住了。   叶轻舟思忖半晌,转而道:“诸位,卖叶某一个面子。”   他们对视一眼,扬声道:“叶剑神请说!”   叶轻舟持剑,双手抱拳一碰,道:“今日之事,若是叶某要求不可外传,确实为难诸位,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叶某在此声明,不论是谁,若是为谋求圣人遗物,不惜暗害圣人弟子……”   “为报故人昔年恩义,叶某追杀到底,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   离仙门大比仅剩一天,“圣人弟子现世”这条消息,转瞬飞遍了整个云梦城。   叶轻舟在客栈中放出的话,本意是为护故人身后弟子周全,也被人添油加醋,编出无数版本。   从“为故人恩仗剑相助”到“叶轻舟暗恋圣人”再到“剑神看上了圣人弟子”。   人言可畏,从开始流传到面目全非,仅仅需要半天。   听取云梦城情报的时候,殷无极正执着剪子,除去花枝上横生的细枝。   听陆机说到“天涯海角,某追杀到底,至死方休”的时候,黑袍帝尊下手一歪,花枝被削平了一截,残缺而突兀。   平日里雍容闲适的美人帝尊,此时眉眼陡然沉下,显出几分阴戾之气,杀意如芒陡然刺出,竟是让陆机惊的一愣,敛袖就拜。   陆机平日里敢与他玩笑,是因为关系好。   但是陛下怒时,陆机从来不惹他,是知他心魔缠身,性情疯癫,不能按常理判断。   殷无极短促冷笑,那张容色极盛的脸,如今却山雨欲来。   他轻声道:“叶轻舟算什么东西,本座的人,轮得到他至死方休?”   然后,帝尊将手中花枝一掷,拂袖而出。   寂静的客房之中,唯有陆机长长一揖,冷汗遍布了后背。他再抬起眼时,却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回荡在耳侧。   “陆机,本座会参与仙门大比,你同我一起去。”   开什么玩笑?他们这种境界,也要纡尊降贵去参加仙门大比?这和碾压虫豸有什么区别?   但是陆机咂摸了一下,回过味儿了:陛下这是恼火叶轻舟手伸得太长,和他抢人啊!   他们来云梦城是为图谋大计,可陛下怎么一副无心政事的模样?   难道美人的魅力真的有这么大,他们北渊魔洲,也要走上“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不归路了? 第26章 风雨欲来   长清宗, 清虚里。   三清的彩绘塑像摆在供桌上,檀香阵阵,云缭雾绕。   主座空荡, 背后悬着上古画圣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摹本, 为道祖真迹。   叶轻舟抱剑坐于一侧, 桌上清茶早已凉透,他却不觉主人待客怠慢, 只是闭目冥想, 神色凝重。   他又等了一阵, 才听到耳房传来些许动静。   叶轻舟循声看去,却见一名身着黑白八卦阴阳云纹道服的男子,执拂尘而出。他方才结束了静坐, 墨发束道冠, 面容苍白阴郁,神情孤高,透着一股沉沉的冷意。   仙门之首, 道门第一人。   长清宗宗主宋澜!   叶轻舟见他的神情让人生寒, 似乎觉得师兄有些陌生, 蹙眉道:“师兄, 为何唤我回来?”   宋澜侧眼望向他, 目光却深不见底,孤寒深雪之下,藏着最极致的野心与欲望。   “叶师弟玩心重,不肯参与道门事物, 师兄理解。”宋澜笑了,又试探道:“但是,若道门有难, 你待如何?”   叶轻舟道:“自然义不容辞。”   宋澜于主座落座,慢条斯理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道:“云梦城出的事情,你知道了?”   叶轻舟也有听闻,他摩挲着佩剑“千里”的纹路,道:“魔门中人混进来了?烈血枪死的可真惨,竟然是被活生生剐了,这是寻仇?”   宋澜瞥了他一眼,道:“烈血枪常年不出宗门,一直在清修,近年来无甚仇人,又是出窍修为,怎会毫无反抗的被人虐杀?”   除非对方修为高出他太多,又深谙杀戮之道。怎样让人伤而不死,怎样让人能吐出最多的信息,又怎样让人死的最缓慢而痛苦,对方是个中老手。   叶轻舟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想了想,道:“此事虽难,世上却有几十人能做到,光是凭手段酷厉一点,就说是魔门所为,未免有点太武断了。”   宋澜端起茶抿了一口,声音如冰雪,他道:“不武断。此案一出,我便去翻了仙门历史,数千年前,烈血枪也不是个缩头乌龟,而是交游天下,意气风发的人物。”   “但自我记事起,烈血枪前辈就久居宗门,避世不出了。他为何在此时受长清宗之邀,出宗门,入云梦城?”   宋澜搁下茶盏,淡淡地笑了:“因为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叶轻舟一怔,“什么东西?”   宋澜:“红尘残卷。”   叶轻舟半晌无语。   他握紧了剑,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万分:“红尘卷是圣人谢衍的遗物,难道不是保存在儒宗吗?”   宋澜淡淡地道:“是先圣人。”   他在提起时他的名字时,不像是憎恨,却又有种奇异的不甘心。这让如重山深雪的道子伸手抚过拂尘,眸光凛冽如刀。   叶轻舟有很多事情想问,比如,为什么残卷会在师兄那里,为什么烈血枪会为这一点风声冒风险出宗门,还有,宋澜到底想要用这红尘残卷做什么?   叶轻舟长叹一声,道:“烈血枪之死,还是因为你。”   宋澜笑了:“贪心不足,与我有什么关系?”   道子把玩着手中的玉璜,似乎在随意与师弟闲谈。他道:“先圣人天劫后,红尘卷裂为两半,上半卷为儒门收藏,下半卷却在天劫中失落,意外到了我手中。”   宋澜没有说是什么意外,而是轻描淡写地揭过一切阴谋。   叶轻舟却不是天真少年,他看着他,神色复杂,像是第一次认识他的师兄一般。   “你为何将红尘卷的消息放出去?”   “为了引蛇出洞。”宋澜道,“既然我手上有它,便要让它发挥应有的价值。”   叶轻舟道:“为何不归还?”   宋澜眼神奇异,像是看傻子一般,嗤笑道:“叶师弟莫不是义理之道学傻了?若是谢衍在世,以圣人之尊,向我讨要红尘卷,我兴许还会忌惮他儒宗三分,归还于他。而先圣人已故,这法宝便是无主之物,我如何处理,自然是我的事情,与儒门何干?”   “终究是他人之遗物,圣人虽故去,仍有弟子在世,不可轻取。”叶轻舟并不赞同。   “ 师弟,凭你那套侠义之道,又如何掌管这宗门、这天下?”宋澜冷笑一声,俊美出尘的面容却透出些许森然。   “若是在道统斗争之中,处处讲究道义、崇尚仁德,迟早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谢衍不也是如此?他被世人架到那个位置,很多事身不由己,最后不连儒宗也保不住?你以德报怨,别人却以怨报德,难道就不会感到不值?”   “当年,圣人曾指点我剑法,我因此悟道,此恩深重,却在圣人生前未尝报答。”叶轻舟规劝道,“何况你我都知道,红尘卷有多难驾驭,我们道不在此,得了只是鸡肋,食之无味。”   “若是我将这红尘残卷双手奉上,三相未必会领情,只觉我多年之前围了儒宗,如今又假惺惺地归还遗物,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心。”   “大丈夫在世,只求无愧于心。”叶轻舟眼眸一低,颇为苍白地劝服。   “呵,师弟,你未免太过天真。”宋澜站起身,在他面前踱步,转而怒道,“即使是鸡肋,也不能将其还给儒门。”   哪怕三相并不能继承红尘卷,可若是万一呢?   谢衍手中的一卷红尘,让修真界畏惧了多少年,若是再出一个能用红尘卷的修士,他打压儒门这么多年,花费无数功夫,最终也只会付诸东流。   宋澜看着叶轻舟还想说什么,脸色一沉,冷声斥道:“师弟,你把恩义摆的如此之高,又将宗门放在何等位置!”   叶轻舟不答。   宋澜将拂尘一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你可忘了师父隐世之前的嘱托?”   “不敢忘。”叶轻舟惭愧地低了头,“与师兄相互扶持,维护宗门,不得同门生龃龉。”   宋澜淡淡道:“手伸出来。”   叶轻舟一僵,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师兄,不至于吧……”   宋澜冷哼,抄起拂尘便是在他手心重重一打,听到了一声轻嘶。   “公然维护谢衍的弟子,我的好师弟,师尊的好徒弟!”他怒道,“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了?你要气死我才开心?”   叶轻舟灵巧地向后一翻,躲开那势如闪电的拂尘。   他是剑客,挨师兄一下,让他出够了气就行了,若是再挨几下,势必要影响拿剑的灵活度。   他开始告饶:“师兄饶我,再也不敢了。”   叶轻舟倒是能够明白宋澜一二。   他拜入道祖门下时,谢衍年纪虽轻,却名满五洲十三岛,而宋澜只是光辉之下,无数暗淡影子中的一个。   没有人拿他与谢衍相比,就连谢衍,待他也不过是好友之徒,从开始到最后,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可宋澜不知为什么,偏要与谢衍争一个高下,成了他久而不化的执念。   生前,没有人能超越圣人谢衍,他是不可逾越的高峰。等到他离世后,宋澜才得以接任仙门之首,亦是兢兢业业,但总有人处处觉得他做的不够好,不如谢衍。   世人都说,圣人谢衍乃是仙门中兴之主,而宋澜不过庸才。这教他如何能忍。   宋澜勃然大怒:“你还有什么不敢?我在前面顶着压力,支持宗门,你倒和敌人称兄道弟起来,叶轻舟,你好,你很好!”   叶轻舟心中一动,顶嘴:“我没……”   宋澜冷笑一声:“还敢反驳,你难道是要弃了这生你养你的长清宗,转头往儒门投诚了?你与谁有私交,与谁有情债,我向来不管,但你居然连儒门三相也招惹,活腻歪了?”   叶轻舟的脸色刷的一变,原先那避其锋芒,东躲西逃的架势也不见了,举起剑鞘一横,便架住了袭来的拂尘。   叶轻舟那总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却是透着淡淡的冷意。   他道:“师兄,你监视我?”   在道门师兄弟叙话之时,此次仙门大比会有红尘残卷现世的消息,也同样传遍了修真界。   闻此流言,身在理宗的风飘凌冷不防摔了砚台,咬牙切齿地大骂了三遍宋澜,冷着脸便要提前去云梦城找他算账。   理宗弟子许久没有看过宗主这般大怒,和鹌鹑一样,大气不敢出。   风飘凌想起封印在圣人庙的红尘卷上部,心中悲痛,道:“师尊遗物散佚,久寻不得,本就是我等一大耻辱,宋澜那竖子,竟敢据为己有!可气,可气!”   修真界夺宝成风,若是法宝落入对方手中,除非武力夺回,想要通过宗门外交手段拿回,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而儒道如今真的能和如日中天的道门开战吗?当然不能。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何等耻辱!   不同于严肃沉稳的风飘凌,闻此消息时,沈游之却在心宗的忘忧亭中,倚着美人榻,一颗一颗地剥葡萄。   亭下流水潺潺,荷叶田田,芙蕖灼灼。美人却比花更胜三分。   沈游之养尊处优,手指葱白,指尖染着果汁。   “仙门之首宋宗主,请宗主前往仙门大比一叙……”前来汇报云梦城消息的弟子,见宗主心情不佳,只得低眉顺眼地行礼。   “有什么可叙?我与宋澜那厮,无话可说。”   “可是宋宗主……”   “呵。”沈游之只是似笑非笑,舔尽指尖的汁水,那桃花春风一样的容貌看似多情,眼眸却如冰霜一样冷。   报告的弟子微微一揖,看着自家宗主越发明艳的笑,却是齿列发寒,不敢再说了。   “说下去,宋澜怎么了?”沈游之往口中丢了一颗,掀起眼帘,漫不经心地道。   “……宋宗主宣称,红尘卷会作为一项考验,用在仙门大比之中。他会广发名帖,邀请诸位宗主在仙门大比上观摩此物神异之处,感受圣人遗泽。”   “他这样说?”沈游之闻言,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   弟子哑声。忘忧亭一时寂静。   沈游之呸了一声,冷笑道:“好个宋澜,在我等面前卖弄,也不怕闪了腰!用红尘残卷做局比试,他又把我儒门三相置于何处?”   在圣人弟子面前操纵儒门无上至宝,并且还要过仙门大比的明路,堂而皇之地将它据为己有。   还敢对他们说,这是“圣人遗泽”?   遗给谁都不会给他。   沈游之把自己披散的墨色发丝挽起,直起身,绯袍逶迤,衬得他肤如冰玉,姿容绝世。   “云梦城还有什么消息。”   “据说,圣人弟子现世了,叶剑神扬言,若谁动谢师叔,必将追杀到底。”   沈游之凤眼一挑,起身,披上朱红色的外衣,似笑非笑道:“哦?叶轻舟啊……”   以此同时,云梦城的魔门暗堂中,消息也递送至魔君面前。   “不出所料,红尘卷下部果然在宋澜手中。”   魔门军师反复看着手中的情报,只觉宋澜此举简直狼子野心,感叹之余,又觉仙门内部动荡,可以利用,心中规划出不少章程。   他似乎想起什么,又端着笑,去试探他那时不时会发疯的上司,道:“圣人的遗物竟然落到宋澜手中,多可气啊,陛下觉得呢?”   “嗯。”殷无极正在处理魔宫政事,待他批阅完最后一本奏章,才搁下笔,淡淡地应了一声。“圣人遗物,他不配碰。”   “我们怎么做?”陆机一展折扇,扇面上书四字,“史家春秋”。他见殷无极神色莫辨,又将折扇一合,敲击手心,悠然道,“不如我去……”   “红尘卷一事你不要管,我会去夜探长清宗,那东西,你没法应付。”殷无极玄袍逶地,负着手静立原地,缓缓走出竹帘遮掩的内堂,阶下已经跪了一片魔修。   “盯着云梦城,尤其是盯紧了宋澜与叶轻舟。”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足以让魔修噤若寒蝉。   “诺。”陆机双手拱起,向他行礼。   “叫萧珩做他该做的事情。”殷无极的姿容绝世,笑与怒皆是杀人的刀。他转过脸,神情尤为孤冷,言语却蕴着淡淡戾气,“这一次,本座必会把仙门,搅个天翻地覆!”   各方势力再聚云梦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27章 罗浮世界   天高云淡, 微风徐徐,正是好天气。仙门大比在云梦城如期开始。   道门是主办方,最高处的主位坐着长清宗宗主宋澜, 手执拂尘, 如重山深雪。   道门剑神叶轻舟在他左侧, 道服加身,蕴着天地凛然之气。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居右, 面容冷艳, 白衣如雪, 为道门第一仙子。   余下的,就是道门上宗门的宗主与长老。   佛门苦海寺主持了空大师身份最高,佛门五大寺主持来了三个, 算是很给道门面子。   儒道一派, 风飘凌、沈游之的席位都是空的。显然,宋澜的行径触怒了他们,所以在用行动表达不满, 缺席第一场大比, 以示不臣不友。   百家坐在下首, 法家、墨家宗主俱到场, 显然是被红尘卷吸引而来, 打算看个热闹。   各宗门按序登记过弟子名讳、岁数与境界后,每名弟子都得到了一枚令牌,作为参赛的信物。   宋澜说完了例行的鼓励后,宣布了第一场比试“小罗浮世界”的规则。   小罗浮世界, 指的是罗浮山发现的一处小世界。上古大能将入口刻进了写着罗浮二字的石碑之中,有石碑为入口,可以在任意地方进入罗浮山。   其中, 最高等级的妖兽也不过等同元婴,难度还算适当。   入口石碑被搬到了云梦广场之上,弟子只要伸长脖颈,便可看到那巍峨石碑与弥散着雾气的入口。   长清宗弟子宣读规则:““此次试炼场地为小罗浮世界,时限为五日,云梦城发放三种令牌,白色为筑基弟子持有,积一分;黑色为金丹弟子所有,积三分;金色为元婴修士持有,夺之可积五分。自身令牌不算分数,但是失去即丧失资格。”   “试炼目标只有一个,夺得令牌!无论是交易置换,还是互相狩猎,只要积满五分者,即可进入下一轮;失去自身令牌者,丧失试炼资格。个人分数不设上限,宗门排名以最终积分为准!”   互相狩猎,不设上限!   这样的规则,无疑是在鼓励不择手段,互相争斗。万万没想到,仙门大比的第一场就是这么惨烈。   “宗门组队不得超过八人,违者取消宗门资格;散修可单独行动,攒够分数后隐藏自身,亦可结盟与人结盟,但同样不得超过八人;除了自卫,不可主动杀人夺宝,伤人命者,扣二十分!”   试炼规则宣布后,谢景行观察周围,发觉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宗门全都安静了,不但藏起令牌,更与身边的人拉开距离。   许多人都把外放的灵气收了起来,力求当个籍籍无名的小卒。   乍一看去,以宗门为单位,广场上的修士阵营、势力,泾渭分明。   谢景行仔细听完了所有规则,叮嘱众人:“保护好自己的令牌,收敛修为,不要引人注目。”   “我们儒宗一共五人参赛,需要夺取二十五分,才能进入下一轮。”   风凉夜是元婴后期,但是元婴期的修士他最多一打二。修为第二的,则是排到谢景行,更多的对敌手段还不依靠修为,而是圣人传承。   谢景行:“没那么简单,杀人并非取消资格,而是扣二十分。”   陆辰明也回过味来了,沉吟道:“如果付得起代价,在小罗浮世界中,其实是允许杀人的。”   “这扣二十分的惩罚,只是象征性的说‘仙门不鼓励死斗’,但若是真的如此,一开始就该规定不准杀伤对手,而非如此,把人命用分数标价。”   谢景行蹙眉,他不喜欢宋澜订下的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与当年他治仙门时,实行的“外儒内法”比起来,足足倒退了一个时代。   在圣人时代,他当然在小世界举行过试炼,但多是以收集任务为主,按照天材地宝给分,夺宝可以,却是禁杀伤的。   但当初他创设仙门大比时,他是规则的制定者。如今凤落九天,他隐姓埋名,也不得不遵从不喜欢的规则,做了大比的参与者。   谢景行又提醒道:“如有宗门实力不够,晋级无望,兴许会集体行动,借此机会给敌对宗门制造麻烦,甚至杀伤敌对宗门弟子,折其天才,为本门除去未来的对手。此外,散修联盟没有门派之拘,参与大比或是为寻宝,或是为敛财,有些并不欲进入下一轮大比,也有可能劫杀仙宗弟子。”   风凉夜也是心中一凉,道:“若个人能力极其出色,早早攒够了分数还有剩,完全可以负担起杀人的代价。”   谢景行宗门倾轧看的太多,语气平淡:“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一些,我们已经足够树大招风了。”   在仙门大比之前,他的圣人弟子身份被迫暴露,如今就是个行走的靶子,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盯着他,仅仅是站在这里,想必就有无数人悄悄记住他的脸。   但他叶轻舟的威慑在外界好使,可在仙门大比之中,攻击谢景行是规则允许,叶轻舟可管不到这些。   道门对儒道敌意重,佛门大和尚也未必都是善茬,更别说早有道统争端的百家,怕是要想尽办法窥探他身上的秘密。   举世皆敌是常事了,谢景行也不以为怪,微微笑道:“世事就是如此,规则之下仍有操作空间,你们要好好习惯。”   想罢,他看向高处的宋澜,那位现任仙门之主似乎也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深不见底,唇角却有着一丝快意的笑容。   他冰雪一样的眼睛,仿佛在说:   谢衍的法宝,他要夺。他的弟子,也要杀。   张世谦路过之时,向他微微拱手:“若是有难,可向我等求助。”   谢景行道:“一队不可超过八人,张道友好意,在下心领。”   张世谦叹息一声,走了。   封原绯衣跳脱,笑着扬眉:“谢道友,下场大比见。”   韩黎率领法家弟子,从他身侧晃过,一展折扇,微微笑道:“谢道友,里面见。”   紧随其后的是墨临,他点了点头,眼里却迸溅出星火:“若是有缘得见,谢道友不必留手,在下想见识见识圣人弟子的手段。”   兵家的李纵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走过来,他把大刀扛在肩上,哈哈一笑,道:“书生啊书生,你有麻烦了。”   谢景行不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与他们挨个道别问候。   待他们都走进小世界,谢景行才揉了揉眉心,心想:这下可好了,他不但在儒道上宗门挂了号,还因为“圣人弟子”的身份,成了移动的藏宝图。   叶轻舟替他惹了个大麻烦。   下一个名字是儒宗,他们也走了进去,被石碑传送至小罗浮洞天。   洞天灵气充沛,四处层峦叠嶂,树林疏落,似有溪水蜿蜒至深处,灵鹿机警地观望四周,又一头扎进丛林,幽静而深邃。   树荫极是茂密,遮住大半阳光,让人辨不清方向。   “前方有隐约紫气,应当是有灵果成熟。”走了一阵,风凉夜的望气之术修的不错,提前示警,“看来我们能搏一个开门红。”   “灵果成熟的紫气并非如此,应当是有人以已摘取之果混淆,设下陷阱,诱人前来,从而一网打尽。”   风凉夜甚少出门交际,还是天真了些,道:“这是陷阱?”   谢景行看了看那衰弱的紫气,手中玉笛一转,笑道,“不过,这守株待兔者,未必是猎人,也可能是猎物。”   “若是一味避战,怕是连基本的分数都拿不到手。”陆辰明指向东南方,眸中似有流光,“是那个方向,小师叔,可对?”   谢景行见天才少年一扫平日的倦懒,有些异样的积极,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对。”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头,仰起头,有些怔然。   “走吧,既然你们叫我一声师叔,我会将你们好好带出去。”谢景行拢起宽袍大袖,背影如松如竹,“跟在我身后。”   “小师叔也才二十多岁,怎么就把我当小孩子?”陆辰明仰起头,看着牵着他的大师兄风凉夜。   “小师叔在圣人洞府修炼过,听说那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一样。哪怕骨龄年轻,他的阅历可远远不止二十余岁。”   风凉夜有些感叹:“这就是个人际遇了,羡慕不来,你们今后,也会有自己的机缘。”   陆辰明眼睫一颤,没有说话。   司空姐弟听的似懂非懂,见小师叔孤绝的背影,喊着“等等我”,就三步两步追上去了。   等到了紫气来源附近,他们看见前方的灵果熟透,灵气甘美至极,却暗藏杀机。   谢景行拨开遮挡视野的宽大叶片,漫天丝线织成的天罗地网,将此处的空间全然分割。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若是一个大意,猎物兴许就会被割断肢体,散成尸块。   这致命的陷阱,却掌握在一名紫衣女子手中。她修为已有元婴,为这批设伏散修中最高。   “退,不要踏进去。”谢景行只扫一眼,便看清了陷阱的边界,堪堪将儒宗弟子们阻挡在了陷阱之外,“拿出武器。”   “老三,去把这群新来的截下来,别让他们跑了,我来对付这俩入套的。”紫衣女子道。   她面容娇美,杀气凌厉,手中丝线绷紧,示意她身侧的队友策应:“交出令牌,不然就杀了你们!”   她身侧的数名散修都举着刀斧,身形高大,修为皆有金丹。见到此处又来了人,更是摩拳擦掌,向他们围拢而来。   在之前就陷入阵中的人,却是半点也不反抗,好似束手就擒。   年轻男人玄袍广袖,腰间悬剑,神色慵懒。见到谢景行,他抬眸瞥来,却是一段绮丽艳绝的风流。   他眸光微闪,好似在拿话语勾他,柔和缱绻:“谢先生,我中伏了,救我一下?”   谢景行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开什么玩笑?帝尊能被这种弱智陷阱困住?分明是追进仙门大比,专程来找他麻烦的。   殷无极的身侧,还有个青衣白裳的神机书生,一张辩才出众的嘴,最是会来事。   本来陆机都等的昏昏欲睡了,见人终于来了,精神一振,促狭道:“谢先生,你们也是中了陷阱吗?真是完全没想到呀,这灵果居然是诱饵,失策失策,快搭救一下我们。”   “无涯子,还有陆道友,他们怎么在这里?”风凉夜想起小师叔与无涯子相熟,迟疑道,“我们是不是该救一下他们……”   “不必管。”谢景行按着眉心,他面临的麻烦够多了,再多应付个帝尊,怕是要折寿。   但他也明白,帝尊既然追着他进了仙门大比,定然不肯轻易放过他,无奈驻足:“你来做什么?”   “这么无情?”殷无极偏头,温言软语道,“我们也算是有旧,先生非要见我惨遭毒手吗?”   “装模作样。”谢景行见他不肯好好回答,一个劲地扮乖讨怜,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着脸,“与你不熟。”   殷无极主动往陷阱里走,当然是借别人的摊子钓师尊。   他瞥一眼那些围拢过来,无知无畏的散修,笑吟吟道:“一时失手,要被杀了,您管管我呀。”   “谁要管你。”谢景行还有心情与他撩闲,“还气着呢,自己中的陷阱,自己想办法。”   谢景行虽然冷冰冰地说不熟,可对话时,只是寥寥数句,他们之间难言的亲密感就自然流露出来。   还没见过宛如北渊洲真神的陛下被冷酷拒绝,陆机不愧是最佳损友,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晌,揶揄道:“您也有今天啊。”   “陆平遥,你少说两句。”殷无极被臣子看了笑话,凉凉地道,“扣你三坛子酒。”   “不说了,不说了。”陆机撇嘴,“……小气。”   “你们认识?是来救人的?”紫衣女子虽然不清楚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却见来者人多,修为也不差,怕他们坏了好事,就冷若冰霜地指挥着,“老三、老四、去把这群人也捆起来。”   老三是个刀疤脸,提着铜锤就逼近了司空娇,流里流气的,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哟,这小姑娘还长得不错啊,要不要离了你身边那个小白脸,跟了哥哥我?”   “呸,你做梦!”司空娇大怒,“出言不逊,我要你好看!”   “啧啧啧,这小姑娘有味道,烈的很——”   司空娇长的娇美,是人人疼爱的小师妹,又养在儒宗这样单纯的地方,天真无邪的,从没被地痞流氓这般直白地侮辱过。   一听此话,她顿时瞪圆了眼睛,脸上浮现出怒气来,当即弯弓搭箭,便想射死他丫的,却被谢景行制止。   司空娇看着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的谢景行,挣扎道:“小师叔,为什么拦着我?我弄不死他!”   司空彻把还想挣扎的司空娇箍着,按在怀里:“姐,这是仙门大比,师父出门前怎么说的?你听小师叔的话,乖,别闹。”   谢景行漆黑的眼睛里蒙着迷雾,看上去深不见底,声音清寒动听:“金丹期后期,不是你能对付的,先行退下。”   阵中的魔君看了这一幕,藏于黑袍之下的指节微微曲起,极为烦躁地啧了一声。   金丹后期又如何?不把这孩子放去战斗,还能护着她一辈子不成?   谢云霁就是这副大家长的性子,溺爱门人,容不得羽翼下的小辈吃苦头,儒门三相也是,现在的儒宗弟子也是。   凭什么儒宗小辈可以被宠着,谢云霁偏不来疼他?   不爽,不开心,他要闹了。 第28章 人生如戏   紫衣女修的十指皆拴着强韧如蛛丝的线, 阵法随她心意而动,自身却在最安全的阵眼坐镇。   她元婴修为,骨龄约莫一百五十余年, 有独门绝技, 更有智谋, 是个难得的厉害修士。   可惜了,她踢到的是铁板。   “五洲十三岛灵气日益稀薄, 作为无门无派的散修, 你已是相当不错, 还是珍惜生命为上。”谢景行手执玉笛,儒袍大袖飘扬,好意提醒, “放了你阵中之人, 现在离去。”   “你做梦!我凭什么把吃下去的吐出来?”紫衣女子笃信自己的力量,又颇为看不起依傍宗门的修士,冷笑连连。   “没用的废物, 占了那么多的资源, 看着有点修为, 遇到战斗却一塌糊涂, 只得等人来救, 若是把这些资源给我,我定能——”   她似是愤世嫉俗,冷静下来,道:“这个漂亮小白脸儿, 是你的小情人吧?若想他活着,就用你与你同门的令牌来赎,否则, 我要了他的命!”   她威胁性地一抬手指,锋利的蛛丝便横在殷无极颈侧,丝线微微反光,竟是衬的那白皙颈子如玉雕完美。   殷无极似乎很喜欢那句情人的说辞,掀起眼帘,难得正眼瞧了一下紫衣女修,神情却无波无澜,“你想杀我?”   当他的目光流转,接触到谢景行时,却好似会说话,清浅又勾人。   “还不是小情人呢。”殷无极轻轻开口,却是澄清了一个让人绝倒的称呼,“谢先生又不喜欢我,不要误会,污了先生清白名声。”竟然多了几分失落黯然。   “……”他在澄清什么,这还不够让人误会?   “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不思修行,整天情情爱爱的,像什么话。”   紫衣女修一心搞事业,挟持俘虏时,俘虏居然还拉拉扯扯,这让她勃然大怒:“废话少说,你交不交?当心我割了你这小白脸情人的喉咙。”   “他又不是我的。”谢景行虽是否认,但他极不喜欢有人用殷无极威胁他,哪怕他知道帝尊根本不惧。   殷无极却是扫来一眼,眸光欲语还休。他言笑晏晏,语气嗔怪道:“谢先生要始乱终弃呀?”   谢景行笑了,殷别崖这小崽子,又作些楚楚可怜模样,惯会给他扣帽子。但是,帝尊无论有多茶,谢景行也从未打算不管。   白衣书生的漆眸寒冽,向前一步,却是不再留情面,“最后通牒,放开他。”   不过数息间,风劈开层叠树荫,阳光漏入这幽暗一角。光影横渡,天罗地网一时纤毫毕现。   谢景行的手平平伸出,凭空抓住了一缕丝线。   苍白指尖被割破,血色沾染蛛丝,瞬间蔓延,让阵中最特殊的一根蛛丝,再无隐藏的可能。   “找到了。”谢景行一眼洞穿阵法弱点,出手即破局,胜负直接就见了分晓。   紫衣女修脸色骤变,十指上缠着的线如灵蛇,迅速变换方位,试图再摆出其他阵型。   可是阵眼被染红,无论再怎么变换都是无用。这逼迫她放弃取巧,放出修为压制,俨然是要生擒他。   谢景行疾退,身法如同飘散的一片云,蛛丝只绞碎了他的袖摆。   “再来!我不信你能将我的阵法都破了!”紫衣女修不肯认输,竟是驱动整个大阵,连阵中猎物也不太顾得上了。   一根透明蛛丝在漫天清光的遮掩下,向他面门袭来,谢景行从容凝出灵力,伸手一抓,竟是硬生生地停住了蛇行的长线。   紫衣女修大喜:“中计了。”   下一刻,她红唇一张,念动咒法,竟是吐出一口火焰,蔓延的火舌顺着丝线,转瞬间到达谢景行面前,似乎要将他吞噬入烈火中。   漫天星火之中,谢景行墨发飞扬,拂衣振袖,握住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   他的指尖划过匕首铭文,这是风飘凌赠他“易水”。   “偏要与我斗法,现在的孩子,真是没有耐心。”谢景行的声音化在风中,叹息一声,“易水潇潇西风冷。”   言出法随。   匕首斩向那根染了血的丝线,坚韧的蛛丝寸寸尽断。   而那好似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圣人秘法,掀起汹涌如怒涛的雪潮,瞬间反噬了烈火,将与他为敌者完全席卷。   天罗地网结满霜花,如冰晶世界。   紫衣女修面色青白,唇边流血,跪倒在地,发上眉间皆沾了冰,快要化为半座冰雕。   “你输了。”谢景行再度飘然入阵时,一切变化都被他封死。   “你是何人?”紫衣女子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迹,只觉得五脏六腑痛楚不堪。   她感觉到其中令人绝望的差距,好似面对至高巅峰,连斗志都消的干干净净,“儒道竟有你这样的人物,我怎么从未听说?”   白衣书生回身,墨发飞扬,淡淡道:“儒宗,谢景行。”   紫衣女修讶异:“原来你就是那个圣人弟子。”   女子却又看了一眼白衣抱琴的风凉夜,见他与师弟师妹合作,老三、老四明显不敌默契配合的同门,接连倒下。   她踉踉跄跄起身,盯着他手中的匕首,“你要杀我们?”   谢景行摇了摇头,将利器回鞘,道:“姑娘身上没有血腥味,既然并未杀伤人命,自然按点到为止的规矩。请把令牌留下,你等可以离去。”   圣人的守序正义写在骨子里,善于利用规则,非必要不破坏规则。当然,当他认为有必要时,掀起棋盘也从不含糊。   说罢,谢景行虚空在她发顶一抚,化去封住她行动的大半冰雪。   “多谢先生手下留情。”紫衣女子自知不可再战,取下三枚令牌,一金两黑,置于地上。   然后她福了福身,伸手虚虚一抓,把倒在地上的同伴拖着在手中,迅速离去了。   谢景行虚空一抓,令牌飞向他的掌心,刻着三个人的名字。   他点了点收获,轻叹道:“分不够,没办法啊。”   接着,谢景行抬眼,看向出言辱没徒孙的胖子离去的方向,漆色的眼眸中,隐藏着一点如星芒的杀意。   这声音太轻,陆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一看,谢景行的神色依然温柔,毫无破绽。   倘若分数足够,他是否会去杀了那胖子?   魔宫丞相以扇骨抵着下颌,沉吟:陛下看上的这美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谢景行看向画地为牢,等他来营救的美人帝尊,“无涯子道友,还不出来,等着我去请你?”   殷无极身着玄金长袍,拢起广袖,弯唇笑道:“谢先生当真狠心。我遭人暗算,受伤颇重,实在走不动。先生心善,总得救人救到底。”   “越活越回去了?就这些小修士,也能伤到你?”谢景行被他的无耻惊到了,目光扫过他全身,也没见他破一丁点皮。   他还披着无涯子的伪装,萧萧肃肃,如林下之风;又如青翠竹节坚忍,孤直挺秀,最是清霁君子。   他假作当年还在圣人门下的“无涯君”模样,好似数千年时光未曾镌刻过他的魂魄。是圣人最遗憾,也最柔软的回忆。   姜太公钓鱼,讲究的就是一个愿者上钩。   殷无极钓他向来明晃晃,时进时退,若隐若现,茶艺清新,恃美行凶,让他目不暇接,缴械投降。   就算是直钩,该上当,他也是要上当的。   “谢先生仁善,在下柔弱,生怕又遇到这样穷凶极恶的敌人,丢了性命,接下来的路,还请先生带我一程了。”   殷无极做足了小情人的范儿,顶着一张清隽俊俏的容貌,笑着撩他一眼,眸中却好似蕴着蜜水,妖魅倾城,拨动心弦。   别说呆滞的儒宗弟子,就连陆机看见他这般明晃晃的秋波,都忍不住一展折扇,直接挡住脸,装作不认识上司。   陛下这是吃错药了吗?铁树开花,何弃疗啊!   殷无极我行我素,才不管旁人想法,轻轻抬起手腕,示意还有残余的丝线未曾解开,语气低缓:“谢先生可否帮我一把?”   不过轻轻一挣便能解决,这小崽子,真的在认真的扮柔弱。   “无涯子道友,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吧。”谢景行叹了口气,用易水轻轻一划,缠绕在他手腕上的丝线应声而断。   “灵力枯竭,走不动路,谢先生……”殷无极从从容容地拍掉身上残损的线,垂着细密的眼睫,多情动人。   “所以,还要我牵着你的手,引你出去?”他一翘尾巴,谢景行就知道他要犯什么混。   殷无极闻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有劳谢先生。”然后,他伸出白皙的手,期待地伸到谢景行面前。   在儒宗小辈前面牵着他,是不是太过火了?   谢景行只是想了想,就放弃治疗了,索性不去管旁人眼光,牵住他纤细的腕子,就把他带出阵中。   殷无极达成了目的,被他牵着的时候乖得很,像是被捋了毛的小狗崽,眸底渗出些蜜糖的甜。   毕竟,上辈子瞒天过海的事情做得多了,他都忘了自己现在只是圣人弟子,帝尊也披着道门弟子的马甲,并非当年一圣一尊。   如此籍籍无名,实在没什么好遮掩的。   谢景行本来把他牵出阵中,就该避嫌。   但他好似忘了这回事,牵着他走出了好一段路,直到无涯子和陆平遥二人自动入队,他才状似平常地放开帝尊。   罗浮世界不禁组队。他们儒宗的人少,加上无涯子和陆平遥也只是七人,不违反规则。   无涯子修为出众,又与小师叔相熟,陆平遥也是个厉害的散修,成为队友只会增强他们的力量,儒宗的小弟子们没什么异议。   唯一不对劲的是,他们的小师叔和对方的交情,有些奇怪。   风凉夜心中警铃大作,看准了谢景行放开无涯子的时机,硬是挤进两人中间,强行插话:“无涯子道友若是行走不便,在下可以帮忙引路,小师叔身体不好,不宜劳累。”   殷无极揉着腕子上的红印,眸子微微一挑,颇带威胁性地瞥他。   虽无杀意,但那淡漠薄凉的目光,让风凉夜不禁倒退一步。   风凉夜极是坚决,看向谢景行,道:“师尊叫我照顾您,千万别让人把您抢走,无论是两位宗主那,还是师尊那里,都……”   他虽然承认无涯子的修为与容貌皆是出众,还是头铁道:“小师叔,圣人传承在您身上,道门弟子对您来说,不是良配。”   “凉夜,我与他是旧识。”谢景行也觉得小师侄太轴了,却还是开口哄他,温言安抚,“你不必担心。”   可他灭了小师侄那头的火,后院又烧起来了。   “只是旧识?”殷无极重复了一句,阴阳怪气道,“既然是旧识,您何必把我的手腕都捏红了,便宜占尽,却不承认,先生当真薄幸。”   “是旧友,关系挺好,过去经常把臂同游。”   谢景行在隐蔽处伸手,握住帝尊广袖下的手指,扣住他的指缝,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骨节,轻轻揉搓着。   做完小动作,灭了自家后院的火,他又诓骗起小师侄:“他就是这副性子,任性妄为,嘴上不饶人,莫要当真。”   “算是吧。”被师尊特地哄了,殷无极才矜着姿态,勉勉强强应了一句,不给他找麻烦。   谢景行牵他的手一片温热,帝尊的体温虽然没有过去高了,但依旧温暖,比起他的病骨寒凉,要舒服得多。   他眸光微闪,却想些有的没的。   殷别崖魔气属火,生来体热。若是能像从前那样,冬夜哄他来暖床,倚着他睡,一定极是舒适。   陆机不愧是究极打工人,察言观色是一绝。   他见陛下微笑中隐藏很好的不愉,抱着为君王分忧的敬业态度,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拖住风凉夜聊天。   他文韬武略皆精通,用语诙谐,不消片刻就拖住了儒宗小辈,又与风凉夜相谈甚欢,给陛下与谢景行创造足够的相处空间。   谢景行瞥他,见殷无极侧脸轮廓深邃,气度轩举,好似旧时光还陪伴在他身侧。   在五百年后,陌生时代里,殷无极身上的时光仿佛停顿,是他唯一熟悉的模样。   无论是含蓄的勾引,习惯性的斗嘴,又或是逐渐靠近的距离,恢复的身体接触,都无比自然而然。   就好像殷无极一直拿着半面破碎的铜镜,跋涉过时光,捱过斯人已逝的五百年,苦苦寻求一个重圆。   殷无极随手下了个消音结界,又低头凑近,呼吸浮动在他耳畔,微笑道:“先生,我脸上有东西?”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景行收回目光,淡淡问道。   “听说你有难,还是叶轻舟闹出来的。”   殷无极唇角拉平,显然有些不快,道:“那小子混迹江湖,好勇、鲁莽、不知轻重,剑术是不错,却是个行走的麻烦。”   谢景行摇头:“也不尽然,是我藏了太多东西,怨不得旁人。”   圣人曾经纵横天下,时人无不敬畏。   如今,他修为散尽,无法以力破巧,必须避开锋芒,依靠智谋行事,确实不够痛快。   殷无极又碰了碰他的手,用小指勾勾他,摩挲他的掌心纹路,像是某种含蓄的示好。   谢景行瞥过去,又见他缩手,背在身后,这像是做错事的条件反射,简直可可爱爱。   “您若在本座身边,自然什么也不用发愁。”殷无极矜持着帝君身份,极力推销着自己的好用。   “数遍这五洲十三岛的靠山,哪有比本座地位更高,势力更大,修为更强的?”   说罢,他骄矜着瞥他一眼,透着绯的漂亮眼眸晶亮着,好似在等他提要求。   只要师尊肯开口,灵宝灵药,龙肝凤髓,甚至是星星月亮,他都会想方设法的搞来,哄他一笑。   可他不肯。留在儒宗,已经说明了师尊的志向不可移,若是不用强,根本无法逼他入魔宫。   殷无极神色有一瞬间的晦暗,却偏头,淡淡道:“有人来了。”   谢景行看向前方开阔处,眸光一沉。   他们虽然已经离开了原地,但与紫衣女修斗法的灵气,还是招来了他人。   看衣服制式,挡路之人来自不同宗门,还有不少散修,约有二三十人,违规结盟,极是混杂。   大抵是想趁着他们两败俱伤之际,上演一出黄雀在后。于是,挡路者将谢景行等人团团围住。   “你们之中,谁是圣人弟子?” 第29章 仙人抚顶   为首是个黄衣男人, 抖开悬赏令,高声念道:“儒宗纹饰,白衣书生, 这与悬赏令都对上了。”   有人也展开画像对比, 指着谢景行, 道:“金丹期,他就是那个圣人弟子!”   “兄弟们, 咱们铁定没找错, 这可是条大鱼, 绝对不能放跑了。不但有赏钱拿,等到盘问出圣人洞府的下落,咱们还能一起分宝物, 稳赚不赔的买卖!”   谢景行见他们目标明确, 上前一步,尔雅道:“不错,在下圣人弟子谢景行, 诸位何事?”   灵流围绕谢景行身侧, 白衣纷飞如浪。他抬手挡住身后儒宗弟子, 玉笛一转, 厉声道:“还不走?”   在第一场大比开始前, 谢景行曾制定过数个方案,其中就有最极端的情况。   若是遭遇数倍于他们的敌人,谢景行断后,由风凉夜带着年幼的弟子们突围, 确认安全后再重建联系,约定汇合。   在制定时,面对风凉夜的小小反抗, 谢景行展现出与阅历不符的极度强硬。他毫不留情地道:“我有圣人遗泽,自有脱身之计。你有什么?孩子们有什么?留下就是累赘。”   风凉夜咬牙,似乎在痛恨自己的无力,元婴期还是太弱了。他道:“小师叔,您千万小心。”   说罢,温和的大师兄转过身,与雏鸟般的师弟师妹们结阵,向谢景行指的方向突围。只要遁入密林,就可以利用地形甩掉敌人。   面对四方攻势,谢景行赫然挡在他们面前,病骨轻盈,弱不胜衣,却守住唯一出路,屹立的姿态,巍然如无言山脉。   这是一位贯通古今的宗主,对于宗门小辈的回护与关爱。   “九歌·大司命。”谢景行将玉笛横在唇边,一声吹裂。   灵气调动到极致时,他白衣如雪,发丝飞扬,眼如寒星冷冽,好似当年的天下至圣。   在风凉夜等人加速撤离时,殷无极却在向战地逆行。   他玄衣广袖,腰间悬剑,步履悠然,好似行于陌上看花。但他的眸光流转间,看的却是一簇簇的血花。   但凡接近以殷无极为圆心的五步处,皆会炸成血沫,最腥烈,最艳丽,似黄泉道中炽烈盛放的幽冥花。   这般做派,让殷无极宛如移动的冰冷死神,人人皆避,连场地都清了干净。   “无涯子道友敢折回,不但是艺高人胆大,更是情深义重。”风凉夜见他折回,为之前揣测愧疚,“死生之间可见真情,无涯子与小师叔的情谊甚笃,我之警惕,反倒落了下乘。”   “陆平遥。”看见风凉夜等人左支右绌,殷无极的语气虽是平淡,但蕴含着命令之意。   “在呢。”陆机青袍广袖,身姿如松竹,折扇展开时,正面是山水,反面却是四个大字“史家春秋”,谈笑间,几许风流意气。   “跟上去。”   “您还是恋旧之人。”陆机意有所指,看向一直被纠缠的儒宗弟子们,只是将折扇收起,敲了敲掌心。   陆机指桑骂槐,是说给谢景行听,因为他也是圣人弟子,“不但小辈要看顾,还要关切儒道未来。师弟被欺负了,您又上赶着去解围,半句好话不讲,又当师兄,又当师父,最后师弟也不念着您的好,何必呢?”   “住嘴。”殷无极不欲让谢景行知晓太多,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美酒,堵不住你的嘴?”   谢景行虽在吹奏九歌,却分心听了陆机的话。   他并未说什么,垂下眼眸,儒雅谦和地让数人中了音律混乱,倒在脚下,心中却想:“别崖受了委屈,得多疼疼他才是。”   “罢了,既然您都发话了,这点举手之劳还是要做的。”陆机作为魔宫之相,天选打工人,向来是铁杆的帝尊党。   陛下只是想与谢先生独处而已,这么多年,他极少提任性的要求。他们魔宫中人受他庇护,又有哪个会不宠着陛下?   “回头见,谢先生可是欠在下一个人情了。”陆机飘然离去,显然是去追风凉夜一行了。   谢景行了解神机书生的人品,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可以转守为攻,专心收拾局面了。   圣人执掌仙门,雷霆与雨露,皆是天恩。   仙门虽长治,但久安,可不是垂拱而治就能做到。圣人手中的血腥,虽然及不上帝尊统一北渊时的以血洗剑,但也相差仿佛。   殷无极收着魔气,不欲在道家洞天打草惊蛇。   听见谢景行换了曲,他扬了扬下颌,沉吟道:“九歌·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圣人的音律造诣登峰造极,白相卿在少年时学琴,就是在师尊严厉的教导中锤炼的。   却没人知晓,当初的圣人弟子无涯君,琴艺是谢衍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尊握着他的手,一点点矫正他的指法,教他按照上古乐谱,弹奏《诗经》与《楚辞》。   儒门四书五经,殷无极的道基却偏偏是《诗经》。诗三百,思无邪,铸就了他骨子里的浪漫。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殷无极轻吟着,玄衣飘飘,金色的暗绣在阳光下泠泠,他的唇边浮现笑意。   这湘夫人,是奏给谁听的呢?   他扬起广袖,化去那漫天夺人性命的寒光。   有人攻击他,神情却被固定在惊恐狰狞的那一瞬。   殷无极目不斜视,平静地走过他身侧,那雕像修士半身化为飞灰,灰烬中仿佛燃着余烈星火。   帝尊杀人干脆利落,一般不会延长痛苦的时间,除非他极度暴怒。这在杀戮之道上,也算是一种慈悲。   谢景行见他不紧不慢地打扫战场,宛如猫捉耗子,心中失笑。   他已不是圣人,灵力不济,当然不能像帝尊那样奢侈,所以他手指翻飞,又有数人倒在他几步外,走的毫无痛苦。   显然,谢景行的想法与帝尊一致,并不打算留活口。   “我想起来了,此人名为无涯子,是长清宗的修士!”   “长清宗?”黄衣修士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生了退意,狠狠啐了一口,恼怒道,“这是个套,我们中计了!圣人弟子的高额悬赏令,写的可是‘生死不论’。只要打听一番,就知道发布者是长清宗,一边悬赏,一边拯救,长清宗玩的好啊!咱们搭上性命,反倒成了他人的筏子,呸!”   “我不要死,我要逃。”有人听闻,连忙转身,却发现在谢景行的无孔不入的乐曲下,他竟然连基础的方向都分不清了,一个劲地在原地打转。   师徒二人许久没有并肩。即使并无一字交流,他们的配合依旧默契。   却不料,此时却生了变数。   谢景行灵气不足,纵有圣人神识也不能外放,在感知危险上比当年差的远。   蒙面死士的身形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是独特的呼吸吐纳法门,足以最大程度掩盖自己的气息。   他绝非表面的金丹修为,而是半步化神。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压制着修为,隐藏在人群中,只为抓住谢景行笛音的间隙。   破绽,就是现在!   死士调整着呼吸,短刀如疾风般刺来,追魂夺命。   却不料,他这具病弱的身体里是圣人魂魄,身经百战,哪怕没有注意到,规避危险几乎是本能。   谢景行立即横起玉笛,格开刀刃,又向后仰头,堪堪躲过第一刺。虽然躲开,但是他还是被刀风划开了手腕,留下一道伤痕,鲜血淋漓。   一击不中,死士咬牙,又是一刀刺来,如渺然流光。   “敢碰他,找死!”一瞬间,近乎暴怒的魔君陛下就挡在了谢景行的面前,扬袖一挥,平地罡风起。   这不但挡住了死士的刀,更是直接让除死士之外的人,直接原地化为血雾,一地残破尸骸。   “你的主子是谁?”殷无极越是发怒,越会微笑,森然至极。   北渊魔洲血腥残忍的拷问手段虽有,但不常用。后来,在魔宫肃清时,暗影阁为了撬开背叛者的嘴,才会用极刑。   殷无极手指一曲,凌空做出收紧的动作。   死士被扼住了咽喉,虚空悬着,双腿乱蹬,骨头寸寸断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七孔流血,涕泗横流,他还是没有死。   “你受谁指使?”殷无极的声音清寒,瞳孔幽红,仿佛能够蛊惑人心。“说出来,我就让你死的轻松一些。”   殷无极用魔气衔接起他断裂的经脉,强行续住了他的命。   “别崖,我没事……”谢景行给手腕止了血,留下一道不算深的伤痕。还好他挡了一下,不然断的就是这具躯体的脖子。   他叹了口气,“搜魂吧,给他个痛快。”   殷无极少有如此暴怒,道:“本座才不。”   死士筋骨俱断,鲜血淋了一身,化神灵力续着命。帝尊偏偏还给他留着声带,让他能够说出关键信息。   他恨不得死了,哪还守得住口,连连道:“谢、是谢……”   “谢什么?”   “……谢家。”   “谢家。”帝尊怒意滔天,吐出这两个字的口吻却柔和的过分,悚然冰冷,“所为何事?”   “家、家主有令,将叛出谢家的大公子除掉……”死士道,“圣人弟子,身份太高,不能是叛出家族者……会影、影响嫡二公子的地位……”   “呵,又是世家宗族!”殷无极绯色眼眸一扬,黑袍滚滚,似有魔气要从袖中流出,好似下一刻就要把此地变为血涂魔域。   “曾被圣人逐出中临洲的丧家之犬,棺材板里腐朽的老尸,霉味都快熏死我了,老死在岛上不好吗,也好意思腆着脸回来!”   他怒极恨极,眼底却尽是疯狂的血红,好似心魔侵体,抬手就捏断了死士的颈骨,让其坠落之前,在空中烧成灰烬。   “别崖,”谢景行轻轻拂过他的后颈,揉捏那处的软肉,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哄道,“别怕,别怕,我没事。”   谢景行从正面抱住他,手臂穿过他紧绷的腰,又攀上他的脊背,把快要发疯,磨着爪子要撕裂一切的小狗纳入怀中。   “我家别崖最乖了,这点小事,不值得你动心魔。”   “想杀您的,本座一个也不会放过,师尊。”   殷无极眼睫一动,绯红眼底的晦暗快要滴出来,他越是疯,情绪越是平静,“五百年,本座替您守着天下,看顾着儒宗,已是很用力,才勉强等到您回来。凡是要伤你、夺走你的人,都要死。”   谢景行胸膛里的魔种在震荡,悲恸与绝望,惶然与脆弱,与殷无极的心音共振,如同洪水没顶,让他魂颠梦倒。   帝尊像个陷在大梦里醒不过来的孩子,瞳孔摇晃,茫茫然,惶惶然。他湿润的眼睫掀起,绯眸破碎,轻笑一声,却是句句泣血。   “圣人呐,若是您再离去,你还要本座再等几个五百年?”   殷无极捂住脸,低笑一声,语气苍凉,“我哪还有那么多的五百年?”   见他心绪动荡,谢景行也不顾好洁的习惯,径直撩起白衣,盘膝端坐在血海尸骸中,接住了跪坐在地,顺势倒在他身上的帝尊。   谢景行把疯疯癫癫的美人帝尊揽在怀中,抚过他的墨色长发,温柔地按揉他的后脑软发,他柔声道:“别崖,不要哭,师父在呢。”   “谢云霁,你又骗人!跟着你,本座上大当了。”殷无极控诉着,攥紧了谢景行的衣襟,不但把他的白衣揉皱,还蹭了好些血迹上去,像是小狗印下一连串的梅花脚印。   谢景行听他混乱的心声,轻轻一叹,又揉着他的脖颈与耳垂,亲吻他的鬓发,“后悔了,不肯跟着我了?”   “没有。”殷无极又住了口,怕他赶人,垂着眸,略略低头,努力往他怀里蹭了蹭,在嗅到幽淡的水沉香时,他才有少许安心,嘀咕了一句,“总之,您得对我好。”   殷无极先是恃美行凶,披着马甲就来放肆地钓他;现在又恃宠生娇,作些少年模样;换了帝尊姿态,他偏偏又端着,矜着,不肯撕开那雍容尊贵的外皮,真真假假的,看不穿。   片刻后,殷无极终于缓了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离谱事,他不情不愿地支着手臂,从谢景行的臂弯中爬起来。   他陷在温柔乡太久,骨头都要软了,还想再蜷缩起来,窝回去。   果不其然,殷无极又端起了那雍容持重的帝尊姿态,矜持着道:“方才,本座情绪有些失控,多谢先生搭把手。”   殷无极先随手一指,让满地令牌飞到储物袋中,又打了个响指,让一地残骸陷入烈火,转瞬被焚了干净。   除却风带走零星的灰,此地好像并未发生乱战。   殷无极眼睫一颤,递上乾坤袋,温柔道:“令牌都在里面了,法术没有记录死法,是干净的。”   他有意揭过,谢景行也需要令牌,当然不推拒。他们师徒间还有不少芥蒂,可他家别崖是内人,就算两道间新仇旧恨,但有些琐碎小事上,他们从来不分彼此。   谢景行正在算牌子的数量,发现这次收获了一百多分。饶是他,也感觉到有些意外:“本来还在想怎么凑分,现在可以想想如何夺这个第一名了。”   “圣人弟子的名头,真是好用。”谢景行意识到让人快捷给他送分的办法,忍不住微微一笑。   殷无极曲指勾着自己流水般的墨色长发,仿佛在思考什么,那表情颇是认真,容貌虽然经过修饰,也看得出轮廓的秀致完美。   见他瞥来,他才轻咳一声,道:“名声越大,实力越弱,越容易成为目标。他们又不知道您的底细,以为先生好欺负,又想一步登天,本座才不惯着这些心术不正的废物……”   “所以?”谢景行含笑问道。   “都杀了吧。”殷无极轻描淡写,笑容无甚温度,带着沉沉戾气,“觊觎您的,都得死。”   “乖,低头。”他家小狗又晃尾巴了,想摸摸头,谢景行凝视他时,自带爱徒滤镜,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帝尊僵了一下,顺势低了低头,任由他去摸。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眨了眨,有点开心的样子。   谢景行将乾坤袋收起,也不急着与风凉夜一行汇合。有陆机跟着,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危险。   他更乐意与帝尊相处,不但路上打架省心,瞧着他的漂亮小脸舒心,还能试探出他来云梦城的目的,可谓一箭三雕。   “本座帮您夺牌子,拿第一,您也要等价交换才是。”殷无极矜着姿态,微微扬起下颌,端的像是那么回事儿。   “陛下想要如何?”谢景行瞥他,觉得他又翘了尾巴,含笑道,“不许提太过分的条件。”   “比如?”殷无极噙着笑,以手抵着下颌,略略逼近,倒是得寸进尺的模样。   “先生呀,我们该做的都做过了,什么叫做‘过分’?”   “骗我入魔,和你回魔宫。”谢景行给他划线,“这个不行。”   “真的不行?”小徒弟好似有些失落,眼睫垂下,弧度颇为旖旎优美。   帝尊风华绝世,哪怕藏住三分容光,这张清霁的脸也与殷无极早年未入魔时极像。   这让他感觉到光阴错乱,心中生怜,难免宽纵一些。   “不行。”谢景行倾身,拭掉他眼底沾着的一滴血。   殷无极的眼睫微微湿润,显然是哭过,眼角有几滴不知何时溅上的血,如同胭脂,被谢景行指尖化开,将眼尾勾勒出一抹绯。   “但其余的要求,可以提提看,说不准为师就答应了。”   谢景行指尖滑过他的眉骨与高挺山根,这张天地雕琢的骨相实在太勾人,他如今七情六欲俱在,天天被他这么钓,也是受不住。   “先生……”殷无极呼吸凌乱,哪怕被碰一下,他都会心神飘荡,身体软绵绵的。“您又欺负我。”   “别崖的眼角有血痕,只是替你擦掉罢了。”谢景行心中怜他,绕着他走了一圈,言语间戏谑,“帝尊这张无暇的脸,若是染上血,又该多浪费?"   殷无极心中暗火燎灼,有太多想要提的愿望,又生怕他疾言厉色,斥他痴心妄想。   他喉结动了动,目光从他的脸,扫到他以发带束起的墨发上,然后撩起一缕发尾,很有礼节地询问道:“本座要您的一缕发,给不给?”   这要求听上去不过分,但于修真者来说,需要警惕。   许多阴邪之术,傀儡之法,都是以发肤为引,让人防不胜防。   “别崖若是要,自然没什么不能给的。”谢景行明了发丝的含蓄意义,匕首出鞘,割开一束青丝。   殷无极眼疾手快,在发丝落地之前拢住,如获至宝。   谢景行心知,殷无极索要代价如此之低,是要他欠债,越欠越多。但是,帝尊连魔种都交了出去,本就是要不死不休地缠上来的,债多不压身,也就一笑置之了。   殷无极半恼半怨,叹道:“有够无情。”   “我若无情,你便休?”   “当然不会。”   谢景行见他摩挲着那缕发,低眉垂目,是个温柔模样,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青丝如情丝,被人拢在掌心抚摸,前圣人才品出几分缱绻温柔的余味来,心情也好了几分。   “走了。”谢景行转身道。   殷无极像是怕被发现,先偷眼瞧他,见谢景行不注意,就迅速将其与自己割下的发缠在一处,置于佩囊之中。   在师尊转身催他时,他又背手,将佩囊置于身后,好似一个藏在时间里的秘密。   他心中多了几分温柔,静静想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不知师尊,可还记得。 第30章 神魂烙印   他们走入丛林深处, 绿树如茵,遮盖阳光,脚下皆是枯藤败叶, 显然是生机都被此地的灵药吸收。   谢景行许久没寻宝了, 他步履轻快, 先是随手挥出几道剑芒,驱赶守护灵药的妖物, 再走上前, 用灵力包裹着, 轻轻采下。   帝尊见他慢条斯理地挑拣灵药,弹指替他碾碎不甘跟上来的妖物,忍不住开口:“先生眼高于顶, 这样寻常的东西, 怎么也看得上眼。”   他又道:“这个灵芒草才二百年,能顶什么用,魔宫千年奇珍数不胜数, 这区区道家小洞天……”   “寻宝要的不是结果, 是过程。”谢景行见他矫情着, 失笑, 抬起头一本正经, “再说,我现在并非圣人,是个寻常小弟子,当然很穷, 需要自己找机缘。”   “圣人库藏封存于儒门,数千年积累,价值连城, 哪里穷?谢先生说笑了。”殷无极拂衣,跟上他的脚步,“我信了您的邪。”   “那笔库藏可不能动,有特定用途的。”   谢景行也不意外他知道这点,微茫山儒宗当初大半都是他建的,恐怕在他坠天后,殷无极把宗门都翻找过一遍,寻找他登天门前留下的蛛丝马迹。   “什么用途?”殷无极不依不饶地追问。   “不告诉你。”谢景行转身,食指抵在唇边,漆黑的眸光流转。   “你没告诉师弟们,也没告诉我,还有圣人禁制,肯定不是什么遗泽,你把这些留在宗门是打算给谁呢?”殷无极眼神亮了亮,道,“莫不是你当初就预料到会回来,才留下这些,预备重修时用?”   没等谢景行回答,他咬着牙,又莫名其妙地生气起来:“谢云霁,你什么都不说,我行我素的,最讨人厌。”   “不对,圣人重修时根本用不上那些,和您的道途不符合。都是些精致华美,怎么看怎么贵的东西,谢云霁,好啊,你总不会在养别的小情人吧?”   谢景行心中自有筹谋,当然不会告诉他真实用途,道:“别崖不要急,你迟早会知道的。”   见殷无极还是冷着脸,谢景行又转过身,学着他以前的口气,哄他:“这世上还有比帝尊更美、更强、地位更高的存在吗?帝尊这般绝色倾城,又贤惠温柔,谁还会看庸脂俗粉一眼?”   殷无极就是要听他哄着,这才转怒为喜,道:“这还差不多。”   小罗浮中四季之景皆存,穿过春日密林,就可取道冰谷,那极寒冰谷中的雾凇是洞天奇景,谢景行想去看看。   殷无极拗不过他,在他肩上仔细系好苍青色的大氅,内里是雪狐的软毛,为他遮挡风雪。   谢景行拢了拢,墨发散在大氅上,步履悠然,双手拢在大氅中,慢悠悠地观赏雾凇雪景,颇有些早年浪游天下的意味。   殷无极跟在他身侧,在雪地里行走,不欲掩盖行踪,大雪中留下两人的脚印。   殷无极见他玩的开心,还用手去触碰,又受了寒风,低头咳嗽,恼道,“身体不好还执意看雪,圣人是把大比当成踏青了吗?您又不是过去那般寒暑不侵,这身体,风一吹就倒了,还非要去看雪。”   殷无极一握谢景行的手就知道,再暖和的大氅也不顶用。这寒冷是从他魂魄里透出来的,可见当年天劫,对他的损伤有多大。   于是,他极为奢侈地调动魔种里的魔气,不为大事,只是助他寒暑不侵。“您怎么不会照顾自己?”   谢景行正专心欣赏那雾凇奇景,天地飞白,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听帝尊冷着声音,语气带着些恼意,却送来暖意,他才侧过头,笑道:“怎么,帝尊不远万里跟着我,难道不是为了讨债,而是关心我,怕我死了吗?”   “讨还是要讨的。”殷无极恼道。   “为师欠你什么?”   “那可多了……”殷无极淡淡道,“仙魔旧怨,幽囚之仇,我得一笔一笔和你算。还有这负心之恨,以及,让本座等了这么久,您却这般若无其事,恨死您了。”   “别崖这般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谢云霁负心薄幸,抛妻弃子。”谢景行无奈,他有不少事必须隐瞒着殷无极,他这个精神状态比过去更遭,他怕他会疯的更厉害。   殷无极冷哼一声,肩膀还有些轻颤,显然是在九幽之下生了阴影。“怎么不算?”   他垂下眼,“哪有那么教过徒弟,又轻易扔掉的,谢云霁,你到底有多狠心?”   “本座被您欺负成那个样子。您走了,旁人欺负我,您却不管我。”殷无极有些神经质地轻声道,“您弃了我,留我一个人寄身在世间,不肯管我了。天上地下,都找不见您。”   谢景行见他看似正常,平日压抑的极好,总是在细枝末节上透着些疯意,也不欲刺激他,拽过他的袖子,把快发疯的帝尊拉到身边来,好好地捋了捋漂亮的皮毛。   “没有不管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谢景行扯了扯肩上的厚厚大氅,伸手牵住他,扣住他的指缝摇了摇。   “谁欺负你?三相?”   他这样痴怨可怜,谢景行心里满是怜惜,道,“帝尊不仅替我守着天下,还护着宗门小辈,莫说是师兄,最贤惠的师娘也不过如此了,飘凌他们不懂事,领会不了别崖的好意回护,为师教训他们,替你出气。”   “什、什么师娘。”殷无极刚从极端情绪走出来,被他这么一揶揄,从脊背麻到天灵,神情也空白了几秒。   他后知后觉地绯红了脸,埋怨:“……师尊,您又欺负我。”   “只是个比方,为师在说,你这个大师兄做的称职。”谢景行不动声色地试探了他一下,却见他表面矜持,内心却雀跃,显然是极少被认可,他也大概揣摩出他做到了什么程度。   他明里暗里替儒道挡灾,却从来不会诉诸于口,三相与陆机说的,还算少的呢。   “……您说笑了。”帝尊嘴上拒绝,唇角却翘起,显然挺喜欢“师娘”这个称呼。   他端着帝王的雍容姿态,欲盖弥彰:“师弟们失去主心骨,大受打击,可以理解。本座作为师兄,虚长些岁月,护着他们只是顺手,没受什么委屈。”   “再者,师尊离去,本座那三个师弟哭成那模样。”他蹙眉,显然有些不开心,“您宠的太过了,三相没经历什么风雨磋磨,想要他们立起来,还得为兄的多教一些。”   帝尊茶里茶气,喜欢在师尊面前给师弟上眼药。过去,儒门三相都体会过他争宠时的离谱,纷纷敬谢不敏。   但是,最让三相觉得不解的,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师尊竟然看不穿前大师兄的手段。   殷无极无论怎么茶,他都会中计;茶的再明显,他都装作没看见,认为魔君性子活泼直率,是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   后来的三相才明白,师尊待他们三个一视同仁的好。但是,他的心是偏的。无论魔君如何造作,他心里早就有答案。   谢景行捏了捏他的手背,弯起嘴唇:“别崖,看那里。高处不胜寒,却有冰花生长崖边,当真美妙。”   殷无极顺着他指的位置看去,只见那朵高居陡峭岩壁上的冰花中,封着一抹如火绯红,在冰雪中炽热。   “不是冰花,分明是冰中封花。”他也觉得不错,轻声问道:“谢先生要吗?本座替你取来。”   谢景行含笑看他,还没说话,却见帝尊随手捏诀,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手,掌心多了那一簇崖上的冰花,雪中封着一抹红。   “帝尊好兴致,为我崖边摘花。”谢景行见他还刻意用魔气覆盖,要冰长久不融,格外的浪漫。   “先生不喜欢,就丢了。”殷无极才不肯承认他的用心,眼底泛着赤,却是端着姿态,矜傲道,“本座随便摘的,举手之劳,又没求着您要。”   谢景行从他手中接过那朵花,细细把玩,他捏了一下冰雪覆盖的花瓣,冰冰凉凉,好似时光凝固。   一颗赤心被封在雪中,孤寂地等过岁月洪流,有多难熬呢?   谢景行噙着笑,见帝尊看着被冰雪堵住的前方,径直上前开路,背影骄傲孤绝。   哎,不能再逗了,会恼的。   二人同行,欣赏了一番冰谷雾凇,打算离去。   谢景行打算给后来人制造点障碍,随手设下生死门,把一队守着寒冰九生莲的佛门弟子困在其中。   殷无极腰间悬剑,见他师尊依据地貌布阵,不过楔下八枚灵石,那些佛门弟子便如无头苍蝇一般,于谷中徘徊。   圣人天下为公,情感稀薄,他是不会有这样的报复玩心的。但谢景行有情感,会做多余的事情。   殷无极自背后握住他的手,替他把一颗灵石楔入阵眼。“重修以后,您的性子,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圣人谢衍,倒是有些像当年疏狂不羁的天问先生,教人十分怀念。”   “有吗?”谢景行心中一动,随即笑了,“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别崖也变了不少。你静下来时,性子更沉稳,更温柔了。”   能够为他的一句话,崖上摘花的帝尊,既懂情趣,又知风月,让人见之难忘。   “您又说好听话哄我。”殷无极先是笑了,又靠近他身侧,虽然他不抱希望,却问道:“谢云霁,你觉得我温柔,那你喜欢吗?”   昔年的圣人谢衍,总是在回避他关于情爱的问题。到后来,殷无极意识到他们谈情爱是奢侈,也不问了,就这样与他在大道中相伴相随,再也不言深爱,直到离别。   “……”谢景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殷无极以为这次的答案依旧是沉默,他习惯了,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先生,这小罗浮世界还有几处景致……”   “为什么不问了?”谢景行抬手,抚摸他漂亮的脸颊,只觉得他身上残留了许多旧时代的伤痕,五百年来反复撕裂着疼,那都是他留下的业果。   他不敢问情,也不敢索爱,只得苦苦追上来,使劲浑身解数,求得他一个带着怜惜的回顾。   谢景行越发觉得自己过去太荒唐,这样盛若荼蘼,艳若霞光的道侣不疼着,宠着,偏教他困在笼中,蹉跎无尽岁月。   他笑道:“别崖这么好,谁不喜欢?”   殷无极眼睫一颤,也慢慢地笑起来,眼底里流露出清浅动人的光芒,是最真挚的少年,他道:“师尊一言九鼎,那我就当真啦?”   谢景行微笑颔首。   殷无极转过身,赤色的眼底却染着干涸的血,显然是一点也不信。他阖眸,淡淡笑道:“您可不要随便喜欢我,会被报复,很痛苦的。”   “什么样的报复?”谢景行失笑,不觉得真挚如少年的他会有什么坏心思,问道。   “不告诉您。”殷无极抬起食指,抵在唇边,偏头笑道。   时过经年,殷别崖依旧是魔君,而谢云霁却不再是圣人。   他苏醒在这个早已翻天覆地的未来,也体会过时间的残忍与空无。尘世中熟悉的事物,有大半不复当年模样,前进与倒退,都皆不由人愿。   唯余下帝尊,一如当年。他的时间,生生为他停在了五百年前。   时间洪流冲刷过一切,想要在其中找到不变,多么难得。   他们并肩走在风雪覆盖的山道上,像是当年一圣一尊并立时,他们行过无穷山水。   离开冰谷雪地后,二人寻了溪边山谷,打算暂歇一晚。   殷无极在山洞里垒起石块,给从冰天雪地里出来,就一直病恹恹的师尊搭了一个简易火堆,又打了火,调整魔焰的温度,温暖而不炙人。   夜已深,谢景行坐着一张精致柔软的紫檀木矮榻,裹着青色大氅,在火边慢慢地饮药汤。   似乎是因为热,谢景行把披散的长发撩起,摸了摸脖颈,才发现自己发了汗,病躯内的寒气被逼出许多,显然也是药的效果。   他心想:“他精于炼器,却不擅药石,熬药时还对着药方抓药,也不知从哪里胡乱学了些,尽按贵的、年份高的灵材抓药,却没想过我修为低微,药性太强反而虚不受补。”   谢景行想起殷无极盯着崭新药炉时的表情,紧张兮兮的,生怕哪里做错了炸了炉,不禁失笑。   后来,见他那强撑着的外行模样,谢景行把几味药的分量各减了一半,“寒症与神魂之症,不能一起治。修为境界与用药的分量有关,这都是书上没教的。”   一碗药汤饮罢,他的手足终于不再僵冷,环顾四周,见殷无极不在,就知道他是出去了。   谢景行离开山洞,在不远处的溪边看见了殷无极。   水声潺潺,春草蔓蔓。溪水倒映着一轮圆月,银光漫溯。   帝君坐在岩石上,玄衣半褪,从他的肩上落到腰间,鸦色长发披散在赤/裸的背上,肌理细腻,骨肉匀称,挂在腰间的玄衣覆住了粗糙的岩石,衣袂浸入溪水中,随波而飘荡,当得上一句“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殷无极刚才似乎在观察自己的身体,白日心绪动荡,到底是让他心有隐忧。   但察觉谢景行的存在 ,帝尊就撩起长发,十分自然地将玄袍拉回肩上,遮盖住大半身躯,回眸一笑,“您怎么来了?白日沾了血,衣袂染尘埃,就出来沐浴更衣。”   “见你不在,就出来寻。”谢景行也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只是帮他撩起没有沾染水汽的长发,没了墨发遮挡,他紧致后腰处的一处烙印就映入他的眼帘。   谢景行眉峰一蹙,重新将他的玄袍拉下,右手覆住了那一处刺青,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好似与皮肉长在一处的纹样。   那赫然是一个“衍”字。   “这是……”谢景行一时间哑然。   “这不是您烙的吗?”殷无极寻常不会去照后腰处,只是在发热的时候偶尔会碰一碰,才觉得过往的岁月也曾留下过痕迹。   但是见谢景行的震惊模样,殷无极抿起唇,眉峰蹙起,生气地道:“这是圣人用精血神魂刺的烙印,在九幽之下,我被您锁着,连反抗都不能……您做的坏事,您不记得?”   “天劫后,神魂缺失,所以缺了一部分记忆,没有印象。”   “这么多记忆都完好,偏生忘记了这个?莫不是觉得太荒唐,不想负责,才刻意忘了吧?”殷无极微微冷笑。   “不然本座为何非要用魔种烙印,这当然是对等的报复。圣人啊圣人,就算是养个宠物,打了烙印,也没有转眼间就丢开手,不要他的。”   谢景行不敢否认,指尖却在抚摸他后腰。   在这样隐秘又带着无尽暗示的位置,堂而皇之地烙下自己的大名,是近乎病态的独占欲,可见谢衍当年是何等的霸道。   “是我之过。”谢景行轻叹一声。   哪怕他不记得,他也不会有半点后悔,反而爱不释手,反复抚摸着,感受到那属于自己的气息,“不过,别崖,就算再过分,我也不会道歉。”   “……好了,没让您道歉,可以不摸了吧?”殷无极本也没想他道歉,但谢景行摁着他,反复摸腰侧那最脆弱处,时而揉捏,时而抚摸,手法虽然温柔,却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住,轻喘,“别摸了,先生 ,痒得很。”   见徒弟垂着头,顾盼神飞,脸颊绯红的模样,谢景行才意识到什么,顿了顿,欲言又止,“这么敏感?还是因为是我。”   殷无极哪能让他捏住自己的弱处,瞪他一眼,冷冽道:“才不是,和您没关系!”   他下意识地揉捏了一下,却看见敏感的帝尊惊了一跳,清凌凌地望向他,极是烂漫,撩人心怀。   “不是故意的,你会信吗?”谢景行顿了顿,却笑了。   “圣人那样霸道,尽会欺负本座,太坏了。”殷无极端着腔,有理有据地控诉他,“本座身份尊贵,又不是您养的鹤,任您薅羽毛,也不反抗。”   他到底是最会利用人心弱点的魔,见师尊喜欢,却又眼眸一转,笑着道:“在这仙门大比中,随时会有意外。您若是想摸这烙印,等到某日闲下来,寻一罗帐深处,本座宽衣解带,教您摸个痛快。”   “……”反而被调戏了。   说罢,殷无极又重新整理衣冠,把弱点藏回尊贵的玄袍中,金色暗绣在月光下流动,他又成为神威凛凛的帝王了。   见殷无极整理衣冠,谢景行将手背在身后,颇有风度地等着,脑海里却在轻轻回忆他紧致的后腰处,丝缎一样的触感。   “九幽之下的事情,我有些忘了,还要再寻神魂残片。”谢景行等他站起身 ,又顿了顿,道,“但囚禁一位帝王,已然极是过分,别崖如何怨恨我,都是我合该受的。”   殷无极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向溪水的方向,良久后,他才道:“如今,再谈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   夜已临,天边星罗棋布。   风凉夜一行在山洞里安定下来,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先前,他收到了谢景行的通讯纸鸢,信中说明一切安好,但他身侧危险重重,有无涯子即可,不适宜带着他们,让他们跟着陆机,形成两队分头行动,各自收集到足额的令牌后再汇合。   司空娇往火堆里投了一根木柴,闷闷道:“那无涯子,分明是要对小师叔不轨,小师叔还这么信任他!”   司空彻猛咳一阵,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茬:“还有这回事?”   司空娇咬了一口果子,道:“我注意到的!那无涯子,看上去是为小师叔开路,颇多照顾,实际上老是去碰小师叔的腰和背,小师叔也容着他,还去牵他的手,半点危机感也没有。”   风凉夜听见,看了一眼陆平遥的方向,轻咳道:“娇娇阿彻,不谈此事。”   陆平遥是个厉害修士,如今他们要仰仗对方,得顾及陆平遥的感受的,不让师弟师妹在他面前说无涯子的不是。   陆平遥懒洋洋地倚在墙壁上,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倦意,听了这个话题才稍稍有了兴趣。   他假模假样地笑道:“风道友难道嗓子疼?怎么咳得如此厉害?”   风凉夜:“……并非。”   陆平遥一展他写着“一笔春秋”的折扇,笑意盈盈道:“不用在意我,再骂这无涯子几句,在下权当没听见。他平素不听人劝,又作死惯了,有这样的好友,可把在下气得够呛。”   陆机做魔宫丞相也是很辛苦的,尤其是要伺候这么一个主子,光是烂摊子就要收拾一大堆。   他们的君王还不听话,动不动下些让人为难的命令。   现在好了,千年铁树也开花,不解风情的君王也终于有了谈恋爱的意识了。他作为臣子,一定要为君王分忧才是。   “你们儒门,下聘书是什么流程?”陆机认真打听,见风凉夜神情奇异,连忙道,“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鬼信啊。”   小师叔还好吗,真的不会出事吗? 第31章 溶洞一夜   沿着罗浮山溪涧而上, 就是十八洞天。   洞窟嵌于悬崖之上,隐有云雾浮动,削壁中断, 无半点落脚之处。   二人站在山下, 此地险绝, 妖兽成群,少有修士愿意来此。骤听一声尖啸, 火焰鸟俯冲, 啄食试图越过山巅的一切活物, 修士若是打算御剑翻越,定会落下悬崖万丈,坠入湍急的激流中。   “今夜择一洞天落脚, 清净。”殷无极的境界, 早就履险峰如平地,峭壁挡不住他。   “我之前听说,小罗浮有一处洞天比较知名, 藏于峭壁之上, 内有灵泉, 对先生身体有些帮助。”   谢景行肩上披着苍青色大氅, 环佩琳琅, 是翩翩君子模样。   料峭寒风扑面,他白衣如浮云飘雪,一望陡峭山壁,竟不觉艰险, 跃跃欲试,笑道:“走?不过目前,我之身法迟滞, 可比不得别崖。”   天问先生早年浪游天下,寻访名胜古迹。后来登圣,他就不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小罗浮存在许久,但在东洲道门,又是低阶修士的试炼之所,他没有来过,赏景的兴致就更高。   “我与您比这个,不公平。”殷无极抿唇,显然极是在意,“这五洲十三岛第一的位子,都是您让出来的,我都没真正赢过您一次,您就……”   谢景行不愿让他伤情,伸手拽住帝尊的广袖,见他抬眼,顾盼动人的模样,却笑道:“春日踏青,夏日赏莲,秋日登高,冬日观雪。别崖贵为帝尊,满心都是魔宫大政,不讲究风花雪月了,不好不好。”   “在魔宫讲风花雪月,死的会很快。”殷无极一顿,笑了,“那是过去本座对圣人的规劝,您竟是如此记仇,竟是又拿来劝我了。”   谢景行道:“不做圣人,自然有不做圣人的乐趣,昔年圣位光辉璀璨,以身化为规矩,镇在仙门,日月齐光,至今看来,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化身金丹修为的小弟子,欲回天地一扁舟,就是天下最自由。”   殷无极反复咀嚼,片刻笑了,“圣人总是说,您的梦就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此时摆脱圣位,重活一世,您当真就愿意隐逸了吗?”   “隐逸?高居东山,是算作隐逸,还是算作蛰伏呢?”却不料,谢景行负手而立,言语依旧温润如玉,但那久居高位的气魄还是流露出来。   “如今我修为微末,看似沦落,但我若说我不争,陛下就当真信我不争吗?”   “自然是不信的。”殷无极也笑,“唯有东山高卧时,才能有少许无拘无束的自在。所以,您才如此豁达,遂本性而为,寄情于山水之中,放浪于形骸之间。”   “东山高卧,自然也得携美而行。”   谢景行心有筹谋,却不拒绝帝尊的接近,反而笑着伸手,“端着那断情绝欲的圣贤姿态,抱明月而长终,不如与帝尊同行一段,才不会追悔。”   他话语里仍有隐含之意,哪怕如前世那般半道分岔,只要有过一段同路时光,也是不悔的。   殷无极却品出了他言语间透露的志向,如今的修为低微只是暂时,以谢云霁的天纵之才,他早晚会东山再起,重回圣位。   他曾登上最巅峰,怎会长留于池中,曳尾于滩涂。   仙门大比,不过是他第一级台阶。   “您不怕前方不是坦途,而是深渊?”   殷无极抬手,搭上谢景行伸出的掌心,却被他微微扯到身边,单手握紧。   “深渊又如何?”曾经的白衣圣贤抬眸,谈笑间毫无畏惧,“陛下,在帝位上这么久,尝过如临深渊的艰难与身不由己,是如何想的?”   “如临深渊么?本座行于料峭悬崖上,足踏一线天,哪里有空观赏这绝景。如今正沧海横流,若是一失足,本座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殷无极抬头看向峭壁,语气淡淡,却是笑,“或许,本座就是在等着摔下去呢。”   谢景行见他又神伤,知他悲声,拢了拢他在风中缭乱的墨发,温言道:“别崖,别崖,你可知,我教你‘别危崖’的用意么?”   殷无极眼睫一颤,眸光泠泠如秋波,笑道:“记得呢。师尊为我取字,是希望徒儿一生‘别危崖’,可惜,我一生都在危崖边,未曾完成师尊的愿望。”   他神色淡淡,却道:“殷别崖平生不知后退,只知前进。哪怕要碾压过无数尸骨,哪怕那被碾过的是我,我也……”   倏忽间,殷无极被谢景行拽了一下,他一顿,却见谢景行捏了个诀,足踏峭壁如平地,竟是把他也带了上去。   “走,去十八洞天。”谢景行的纤瘦身影如一叶,轻飘飘地立在山石上。他一笑,手中玉笛划过半弧,竟是调动灵气化为清风,让师徒二人向上飘去。   山间清风间,传来他风流谈笑,恣意又傲然:“有什么好怕的,摔下崖去,吾接住帝尊。”   十八洞天,就在这峭壁之上,少有人能上得来。洞天内壁嵌着光芒温润的晶石,流转冰蓝色的光芒,寒气刺骨。   谢景行魂魄有圣人境界,但这具病骨最是怕寒。   玩弄气运到底是有代价的,天道忌他,恨他,他的命格自然不会是曾经那样的顺遂。   三千年清修东流水,他纵然有重头开始的决心,但仍会被客观条件桎梏。   “先生还逞强,用起灵气来也没什么数,您呀,得精打细算着才行。”   殷无极见他难受,无奈片刻,就轻轻拥住他,用体温为他取暖,“过去那奢侈的灵气用法,您可都改了罢。”   “由奢入俭难,不改。再说,在帝尊面前,哪能落了下乘。”谢景行轻咳一声,脸色微白,被殷无极环抱着才舒服许多。   “您真是好胜。”帝尊噙着笑,觉得他七情丰富的模样,比起上一世的疏冷,着实可爱许多。   “在徒弟面前撑不起师尊的架子,那得多伤面子。”谢景行执拗起来,也是没人劝得动的,“男人不能说不行。”   “您这要脸的毛病。”殷无极笑着瞥他,“行行行,您很行。”   谢景行身体冰凉,殷无极就索性牵着他向洞天内部走。再转几个岔道,就到了最深处的寒潭。   寒潭几乎是天然的火流冰凿成,水深没腰,自潭边到洞窟外,几乎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许多冰系灵草丛生,欣欣向荣,俨然是多年未曾有人踏足。   “这灵泉是寒潭,受用不得。”谢景行取了些灵草后,颇为遗憾地摇摇头,“若是平常修士,见这灵气充盈之地,定是会欣喜若狂,但我这具身体着实弱了些……”   他还未说完,却见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什么,随意丢了下去,颇有些一掷千金的豪气。   “祝融石。”谢景行心里默数,百年难遇,遇水即溶。   殷无极和打水漂似的,往里丢了几乎一百来颗。   潭中火流冰仿佛被激活,因为炎气浮起水雾。   “……火岩草。”又丢了十万灵石下去。   “炎玉冰魄。”好,现在一个宗门一年的进益没了。   “……”肉痛。   以前的北渊魔洲四分五裂,殷无极统一北渊后,筚路蓝缕,简朴低调,省着过日子,后来才有北渊的鼎盛时代。   如今魔宫也是最顶级的势力,他富有四海,竟是借助天材地宝,硬是将这冰系的洞天寒潭生生砸成温泉。   殷无极试了试水温,觉得还是有点凉,看向谢景行,征询意见道:“再扔个合体期凤凰妖核?”   “……住手,别扔了,两座矿脉……你就这样打水漂玩。”谢景行恼了,“别崖这败家本领,可真是厉害,糟蹋东西!”   “火流冰要以炎气激活,越是厉害的火系灵力,越是滋补,以这一潭温泉淬体,逼出你体内积蓄的寒毒,当然是最为适当。”   不等谢景行反驳,他又开口,说一不二的模样:“再说,这哪是糟蹋东西?这些东西摆在库房中,千年也未必有用到的机会,今日给您花用,算什么浪费?”   “……也罢,我拦不住帝尊。”谢景行懊恼片刻,还是闭了闭眼,努力提醒自己这温泉是天然的,不是用两座矿脉砸出来的。“就这样吧,不许再扔了,浪费。”   “好吧,听您的。”   眼下只有他们两人,殷无极也不遮掩,抬手一抹,显出他美到魔魅的容貌。   “你既然不乐意我再扔灵宝,那这炎气的来源,便只剩一个了。”   殷无极拂衣,坐在潭边的整块火流冰上,玄色外袍的布料上有金色的暗纹,隐隐透着光,像是游动的龙。   他处处典雅,腰际却悬着一块平常玉佩,与帝尊身份极是不符,那是之前谢景行随手给的,他却郑重其事地佩在身上。   殷无极侧了侧脸,伸手扯开自己玄色的外袍,露出大魔极致完美的胸膛,微微一笑:“先生凑合凑合,用我暖暖池子了。”   谢景行克制不住地瞥去,就能见到火流冰暧昧的光晕下,姿容绝世的魔君撩起泼墨一样的黑发,将玄袍褪到腰间,紧紧一层单薄的深红色里衣,让他矫健有力的身材若隐若现。   比起昨日溪边月下的帝尊,他这样半遮半掩的模样,却是观山不见山,看水不是水,如深寒幽谷中的山鬼精魅,美艳杀人的很。   殷无极将发冠解下,褪了外袍,披着中衣涉水,觉得池子还有些冷。   他先是潜下去,又从水中浮起,再直起身时,湿发黏在肩颈与腰侧,深红色中衣紧紧贴在躯体上,弧度格外诱人。   殷无极又用手指理顺湿润的长发,眼睫带露,唇色含朱,微微斜侧着头,瞄他一眼,笑道:“您在发呆什么?”   此情此景,谢景行在岸上看着他,眼里似有流光清波。他忽然明白了,何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迥然天与奇绝。”谢景行白衣整肃,手握玉笛,端的是玉骨冰姿的儒门君子,此时一咏一叹,却是意味深长。   “……”殷无极顿了顿,才意识到,他被谢云霁撩了。短短的一句用典,教他朱颜酡醉,半晌没说出话来。   殷无极生性属火,自愿供给炎气,比起这些炎系的天材地宝还要暖热三分。在他下水不久后,魔气在深潭涌动,潭底的火流冰尽数被点亮,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谢景行在岸旁盘膝打坐,微微支颐,看着殷无极浸在水中,斜倚在岸边,甚至还在他身侧沉浮,与他这样笑着说话。   “再等一等,等潭底的火流冰都亮了,您就能下水了。”殷无极的手白皙修长,此时还带着温热,接过谢景行递来的一盏酒,仰头饮尽,喉结起伏着。   “不急。”谢景行见美人既醉,手指轻轻抚摸过他的发顶。   骀荡的水波中,深红的里衣下,藏着他后腰的印记,烙的是圣人谢衍的大名。   这般从前世到今生都隐秘而唯一的“属于”,教他心情愉快。   “您劝我酒,是想干什么呀?”殷无极又接了第二杯,饮尽,又被谢景行塞了一颗紫玉葡萄,抵住了他的唇。   他咽下,汁水却沾在唇上,又笑着舐尽,“先生,您坏心眼。”   “哪里坏心?”谢景行俯身,似乎想要托起他的下颌,端详帝尊出众的容色。   帝尊陡然直起身,腰部以上出水,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大片的白皙晃花人眼。   “谢先生,可以下来了。”他眼波含情,伸出手臂,用力一拉,就把衣衫整洁,风度翩翩,端坐于岸上的谢景行给拽下了水。   “若是还觉得冷,就过来抱着我。”   谢景行哪里会防备他,却被小狗阴了,一时失去平衡,高悬明月跌入水中。   殷无极抱着他的腰,顺势向后一倒,温热潭水没过两人的头顶,那浸了水的白与深红纠缠着,在潭水中飘荡,好似浮于天水之间。   两人的墨发在水中沉浮缠绕。紧接着,谢景行的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渡来一口灼热的气息。   这是一个极为狡猾的吻。借着渡气的名义,不深入,却直接打破了二人间存在的暧昧距离。   “……别崖。”谢景行没有拒绝,而是扶住他的腰,反复摩挲那刻了他的名的地方。   他们重新浮到水上,殷无极的鬓发黏在白皙的面容上,绯眸流转,唇畔湿润,极尽欲情,勾人堕落。   “舒服多了?”殷无极不提潭水下短促的那一吻,若无其事地抚着他的背,温言细语。   他处处为谢景行考虑:“在这潭中泡上一夜,足以洗筋伐髓,逼出寒毒,除去体内暗伤杂质。”   谢景行抚过自己的唇,水雾缭绕,看不清他的神情。   儒门制式的外袍有数层,即使沾了水,也无法全然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只是让谢景行的面上泛起健康的血色。   “不解释一下?”谢景行看向他,突兀问道。   “渡一口炎气,有何好解释的?”   殷无极侧过脸,修长的颈边到半张脸,皆泛起瑰丽的魔纹,绯眸却灼灼如暗火。   “您不拒绝,我就当做您默认了。”殷无极敛起笑容,眼神中似乎带了些阴翳,依旧若无其事,“不明不白的东西,您何不装一装傻,非要逼问做什么?”   “……”   “过去,本座总是逼您问情,您从不正面回答。”殷无极抚摸着谢景行的后背,温柔地噙着一缕发丝,朱唇开合。   “我亦飘零久。”他轻声道,“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么多年倥偬,您也知道个中悲苦,又何必来问我。”   “不在黑暗的九幽之下,我该以何种面貌,又该如何面对您隔世的脸?”   大半个夜晚,他们都在暖热的潭水中度过,直到谢景行汲取了足够的炎气,逼出体内残余的寒毒。   殷无极看谢景行直起身,指尖中渗出点滴蓝色的液体,滴在潭边的土壤中,神色寒冽。   “寒毒怎么来的?”他涉水而过,从背后抱住师尊,眼底有阴云,却轻轻问,“有人曾害你?”   “是谢家的内斗。”谢景行淡淡道,“既然天命是我得了这具躯体,就要继承因果,与谢家做一个了断。”   又一个时辰后,他逼干净了寒毒,谢景行走出寒潭,浑身湿漉,打算上岸为自己换套干净衣服。   半合眼的魔君拉住他的袖摆,肢体缠上来,谢景行又被迫跌回他的怀里,身体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怎么不泡了?”殷无极迷迷糊糊地缠上来,好似绞着大树的藤萝,美艳至极。“您怎么不再睡会儿?”   谢景行捏了捏他挺拔的鼻翼,见帝尊蹙眉,“那也得从池水里出来,这池中的灵气都被我吸尽了,再泡也是无用。”   殷无极闻言,不再那样黏人,不情不愿地放开他。   谢景行这才踏出潭水,转到石壁背后,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儒袍。   他的长发未干,这般松散披着,从石壁之后走出时,也见殷无极拾掇好了自身。   帝尊依旧穿着低调华贵的玄色衣袍,无涯剑随意放在身侧,曲起一条腿,墨发湿润披散,犹如一尊高大缄默的神像,神姿高彻,气势君华。   见谢景行长发披散,一身轻盈,神色也带着流波,殷无极心中觉得高兴几分,道:“看来这些天材地宝花的还是值的,回头我再搜罗些,先生不要拒绝。”   谢景行不置可否,只是走到他面前,揉捏了一下他的手骨,却被殷无极反手扣住,两人互相注视许久,又笑了。   虽非热恋,但他们目光相触时,却比热恋还炽热动人。   “再睡一会,就天亮了。”殷无极展开宽袍大袖,暗示道。   谢景行也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拘泥,舒舒服服地在美人帝尊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倚着他,“别崖真暖和。”   帝尊的宽袍大袖将他裹了严实,料峭的寒风被他挡住,然后用身体的温度为他取暖。   两人歪在一块,说些无意义的小话,不一会,谢景行就觉得困了。   “天亮喊我。”寻常话中见亲近,谢景行微微阖眸,声音渐低,“……明日,还要与凉夜他们汇合。”   “嗯。”殷无极抱住他的明月,轻轻蹭了蹭他的鬓发,好似心满意足的孩子。   时隔五百年的共枕眠,今夜是个良宵。 第32章 其惟春秋   篝火熄灭许久, 袅袅灰烟残留一地。   沿着谢景行的灵气印记,陆机与风凉夜在十八洞天寻到他们时,却看谢景行睡在无涯子的臂弯中。   倚美人而卧, 一枕风流。天问先生最是懂享受。   墨发玄袍的无涯子见他们踏入洞天, 略略偏头, 以手指抵着唇,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别吵他。”   虽然帝尊及时提醒, 但谢景行的神识对帝尊的气息不敏感, 在他怀里也能睡得很好。旁人一踏足方圆之内,他就苏醒过来了。   但谢景行刚抬眼,就见风凉夜表情难以言喻, 于是微微尬住。私情被小辈当场抓包, 他还不如继续睡下去呢。   风凉夜欲言又止:“小师叔,您与无涯子道友……”   现在再忽悠说他们是挚友,谁也不会信了。   谢景行索性也不解释, 反正他们都披着马甲, 就算圣人弟子与道门天才有什么暧昧, 虽会被指点议论, 却也不会像圣人与魔君有私情那般毁天灭地。   “先生。”殷无极也不欲澄清, 反而享受这种暧昧朦胧。他略低头,额头轻碰他的鬓发,呼吸轻缓,“缠住了。”   “什么缠住了。”谢景行这才注意到, 他身上的环佩,不知何时勾在了殷无极暗金纹路腰带上,头发也缠在一处, 悱恻的很。   他还是这副慵懒亲近模样,柜门是关不死了。殷无极低头,减缓发丝的牵扯,眼波迷离,道:“……昨晚,我伺候先生时,不小心缠在一处了。”   儒门弟子龟裂:“……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好了,少说两句。”谢景行心里通透极了。   殷无极长发滑软,哪能这么容易缠住,分明是在他睡着后,他玩心上来,玩他头发时故意打的结。   殷无极黑发凌乱,衣襟大敞,露出白皙胸膛,双手在后撑着岩石,任由谢景行倚在他身上解发。这风流绝代的姿容,任人施为的模样,勾魂夺魄的很。   他解发尾的动作重了些,殷无极轻蹙眉头,含愁带怨地望他一眼:“先生轻些,好痛。”   “不要促狭。”谢景行已经放轻动作,却听他矫情,无奈道。   “哪里促狭,分明是先生消遣我。”殷无极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只要轻轻一推,他就能如玉山般倾倒。   谢景行终于解开两人缠在一起的发,却也不澄清,坦然地伸手,把他从岩石上拉起来。   风凉夜回想起,从初时见面,无涯子与小师叔的莫名熟稔,到这一路的嬉笑怒骂,默契对敌,亲密举止,处处不寻常。   堪为儒门君子表率的小师叔,在见到无涯子时,神情总是鲜活三分。或喜或怒,或笑或嗔,真正像一个人。   而无涯子除却出身道门比较减分,修为、容貌与品格,都还算配得上他们小师叔。   最重要的是,小师叔喜欢,师尊总不至于逼他跳微茫山吧?   一会儿功夫,风凉夜心里的剧场已经演到了身份之别,道统之隔,师尊拆散有情人,小师叔黯然卧病,无涯子叛门入赘了。   他热泪盈眶,看向谢景行,道:“小师叔,放心去吧,我们儒门是支持自由恋爱的!就算是道统之别,也无法阻止你们。”   谢景行:“……”他到底脑补了什么?   十八洞天地势太高,他们下山回到林中,已是第四日的傍晚。   大比时间过半,竞争也白热化。在遇敌时,谢景行都在一旁袖手旁观,指点小辈,令他们磨炼自身,各有收获。   今日他们宿在林中,篝火明亮。   风凉夜烤灵鹿肉,香味飘散,极少下山露宿的儒门弟子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分享着初次出远门的收获,烤肉也吃的满嘴留香。   过去的圣人就对荤腥兴趣不大,现在他病体孱弱,脾胃虚,闻着肉腥味就受不了,就不去凑热闹。   如今的五洲十三岛,灵气比当年还要稀薄不少,金丹期还不能完全辟谷,仅吸收天地精华。   但让谢景行吃那味同嚼蜡的辟谷丸,他宁可不饮不食。他的挑剔、洁癖与眼高于顶,是天问先生时期的怪癖,哪怕他不言,殷无极也能看出来。   殷无极不知何时起了个火堆,净了手,将一些酸甜开胃的浆果搭配着加入瓦罐内,又调入蜜糖、花露与仙草,细细熬成果羹。   不多时,甜蜜的异香就漾起。   殷无极端起青瓷碗,盛了一碗熬成膏状,甜如蜜水的果羹,递给他,道:“先生试试味道,小心烫。”   圣人过去是江南口味,喜清淡,偏爱甜。帝尊最了解他的口味,甚至自小就练就出神入化的白案手艺。   谢景行闻着味道就饿了,心里喜欢得紧,嘴上还矜持了一下,道:“帝尊洗手作羹汤,这般待遇……”   “是我调的太甜了,您没胃口?”殷无极却是想复杂了,蹙了蹙眉,用调羹沾了,抿唇试了下,“许是我太久没做了,味道偏酸,不太甜。”   谢景行怕他一不满意重做,就直接接过碗,用他的调羹舀了一勺,只觉入口清甜,异香扑鼻。   他微微笑道:“不酸,别崖调的味道正正好,手艺依旧精妙。”   “许久未做了,当不得先生这般赞誉。”被师尊夸了,殷无极反而不太适应。   殷无极不太记得起,他上一次做吃食是什么时候。对于至尊而言,口腹之欲早就是多余,就算他偶然想尝试人间烟火,也自有魔宫宫人代劳。   他唯一会亲自下厨时,多半是为了赠给圣人些许精致的茶点。在穿山越水,向他奔赴而来时,作为携带的礼品。   一圣一尊并立的时期,他们聚少离多。   每次见面,多半是因为仙魔两道的交流。相聚如流星,转瞬间又是平行线,唯有最隐秘的信笺,于深藏高阁中互赠的礼品,才能记录未载入史册的浪漫。   谢景行坐在火堆前,披着青色的大氅,饮着温暖又清甜的羹汤,身体慢慢暖热起来,苍白面容上也泛起些健康的红。   若非圣人弟子现在还是仙门大比里最大的靶子,他都要觉得自己是携美闲游,来小罗浮踏青的了。   “先生果然还是猫舌头。”殷无极见他只接受自己做的吃食,碰也没碰别的,心里颇有些卷赢了的愉快,“您那么难伺候,这孤傲性子,也只有本座才受得了。”   谢景行见他得意洋洋的炫耀模样,无奈片刻,道:“上辈子,我虽说性情冷了些,但也算平易近人,没有那么难伺候吧?”   殷无极见他这般没有自觉,笑得前仰后合,道:“您,平易近人?哈哈哈哈哈,让那些被您一个眼神吓的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的人怎么想?”   前仙门之主端着碗,见帝尊明晃晃地嘲笑他,也颇有些尴尬。他调羹里的那勺果膏微凉,他眼疾手快,在帝尊大笑时喂了一勺。   汤羹粘稠,堵住了殷无极的嘴,绯唇染上甜蜜的汁水。   “这下清净了。”谢景行见帝尊仰头看他,又喂了一勺,看着帝尊喉结滚动,乖乖咽下,一碗羹汤很快就分食干净。   魔门军师本有事来寻,见到这一幕,他僵硬三秒,顿时转身,平复着自己波动的心脏。   这也没事?这也没事!谢景行恐怖如斯。   “陆机,事情解决了?”殷无极这才注意到陆机的存在,他用食指揩尽唇畔润泽,淡淡笑道。   “这罗浮世界,确实有点问题。”陆机收敛心绪,竭力无视二人间亲密到不正常的氛围。   青衣白裳的军师手中出现了一册以竹片与细绳编成的简牍,展开一观,上面洋洋洒洒的都是墨迹。   他手执细狼毫,笔走游龙,墨色的字迹凌空浮现。   这就是神机书生陆机的家族传承——史家春秋。   陆家是著名的史官世家,家族世世代代以史入道。后来儒门崛起,诸子百家纷纷归附,统一到儒道之下。   史官世家清傲,只想做孤立的记载者。后来的仙门之乱中,陆家迁居海外十三岛,成为世家的一支。   后来,陆家被灭门,史家之道明面上失传。   实质上,那并非失传。据闻,史家最后的继承者是陆机,却是魔宫丞相,仙门又对叛入魔道者讳莫如深,才无甚记载。   陆机的春秋判,可以触及事物的本质规律。目前以墨迹呈现的,便是罗浮世界隐藏在底层的真正规则。   “陛下,您瞧,这道门到底要做什么?”陆机看了一眼谢景行,也不避讳,径直告知线索,“仙门大比的入口设置,本该为元婴以下,但道门在东南方向私自设定了另一个不限修为的入口,这足以让人偷渡进来,浑水摸鱼。”   “我遇到了一个化神期的死士。”谢景行道,“之前,我还在寻思他是何处来,原来是有人刻意放入罗浮世界。”   “那肯定不是参与大比的弟子了。”陆机一合简牍,那光芒逐渐灭去,他顺势将其收回袖中。   “我与陛下是自行切开的空间,算作特殊情况,照理说,这种已经完全被道门炼化的小世界,除非故意,否则是不会出现差错的。”   “这宋东明,到底要做什么。”殷无极看了片刻,忽的冷笑一声,“他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偏又遮遮掩掩。”   “他想杀人,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谢景行拨弄了一下火。   “哦?这又如何说起?”陆机来了兴致。   “猜的。”   谢景行想说什么,蓦地住了口,他的身份本不该如此了解宋澜。   殷无极伸手搭在他的肩上,状似随意地接话:“宋东明好名,哪怕打压异己,也总是迂回着来,或是谋求一个大义名分。”   陆机笑道:“这一支进入罗浮世界的势力,应当非道门人士,而是他的盟友,我倒是好奇,会是哪一支……”   “海外世家。”谢景行笃定道,“我们之后,可能还会遇到他们。”   陆机懒洋洋地倚坐树下,姿态风流不羁,“你二人都有了思路,那就用不着在下了,我就不打扰……”   “篡笔。”殷无极忽然道,“陆机,掩饰我们的行动,归到儒门之上。这次大比不简单。”   “陛下。”陆机立即起身,掸了掸青袍上的灰,便想开溜。“史官的笔又不是做这些的啊。”   “这是命令。”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好吧。”陆机只得重新开启法宝。   史家讲究直书其事,不掩其瑕,但自古成王败寇,史官之笔,只为胜者书。   当年的陆机,也是五洲十三岛名声斐然的神机书生,一身铮铮傲骨。   后来不知为何堕入魔道,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已经立于正在争夺北渊尊位的殷无极身侧,为他出谋划策,直至天下归一。   待到北渊统一后,陆机从龙有功,身居魔门高位,成为实质上的魔门之相。   帝王杀业太重,为世人所诟病。连带着,陆机的笔也从仗义直书,慷慨陈词,变为书写锦绣华章,歌功颂德,掩盖血腥。   仙门知晓陆机身份的宗门与世家,总是抨击他为人走狗,史官气节已失,不配受陆家传承。   这些攻讦却毫无作用,毕竟对方身处魔门,又位高权重,哪里是些风言风语就能动摇的。   青衣书生落笔,金色墨迹乍现,却又徐徐收敛。   陆机一合简牍,收回袖里乾坤,倦然抬眼,不满道:“春秋判,本该仗气直书,不避强御,无所阿容,现在天天替您改这个改那个。陛下,臣也是有脾气的。”   谢景行笑道:“陆先生文以载道,与我儒宗功法同源,我有些疑惑,可否请教先生?”   陆机平日里对谢景行颇多关照,也是因为陛下喜欢,才要表个态度,并非是他当真有多高看。   见谢景行执礼请教他,军师颇觉有面子,笑道:“谢先生有何不明?兴许陆某能为先生解答一二。”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那位洞察人心的圣人弟子,漆色眸仿佛能看穿他的道之瓶颈,一针见血问道,“陆先生怎么看直笔与曲笔?”   “……”这分明是在针对他。   “子为父隐,臣为君隐,或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则何如?”谢景行看似温言细语,实则凌厉如刀,“陆先生是愿直言不讳,还是为王者书?”   陆机没有生气,反而青眼相加,笑了:“谢先生当真通透。”   他还真的没有见过,知道他的身份,却胆敢句句辛辣,直指他过往的人。   好像他们丝毫没有修为差距,谢景行是以平辈,乃至更高级别与他交游一般。   谢景行温文尔雅地道:“是在下唐突,见到陆先生的神通,一时心潮澎湃,想探讨一二,若是不便回答,就罢了。”   “也没什么不可回答的,史家之修者,需要具备四个条件——史学,史才,史识,史德。”   陆机说到此,却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是否说下去。   殷无极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唇瓣明明带着笑,神色却是冰凉的:“成王败寇,历史的书写者,不都是胜者?”   他撑着下颌,淡淡地笑道,“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圣人去后,本座亲眼看过他们用后五百年,否认前面的一千年,将一切都歪曲,可见,想在史书上说真话,是难上加难的。”   “陛下说得对。”陆机沉默良久,叹息道。   谢景行似乎看到了陆机的矛盾。   在理想与辅佐君王中,陆机选择了维护君王的利益。   为此,他可以亲手毁掉从前骄傲的史官,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底线,为君王篡改史册,抹去攻讦,哪怕他的评判并非公正。   谢景行停顿片刻,看向那微微阖眸的尊贵君王,规劝道:“史书并非当权者的玩具,每一笔春与秋,都不能肆意涂抹;史官的骨,也非君王想折就折,要史官直笔而书,无所阿谀,君王就应当做不需要篡改史册的事,摒弃这种文过饰非的习惯。”   “文过饰非吗?”殷无极本是阖着眼,闻言又撩起眼帘,绯眸幽幽。   “为君王者,不可为君子。其行事作风,暴戾疯狂,杀人如麻也好;专/制无情,乾纲独断也罢。世人想说什么,便由着他说去,本座所做的事情,从不为了史册记载的千秋万岁名。”   “陛下,您别说了。”陆机攥紧了春秋判,猛然提高声量,“什么文过饰非,您本来就不是什么暴君!”   “暴君又如何?”殷无极站起身,平静地扫过二人,神情孤冷,带着些不可亵渎的威严。   “名誉,最是无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本座就是声名狼藉,该做的事情,依然要做完!”   谢景行意识到什么,沉默半晌,他将手负在身后,竟是毫不介意地以自己为反面例子,道:“将一切生死存亡系于一人,而非一个成功的制度,结果就是‘一人去,山之崩’。这就是圣人的前车之鉴,陛下不清楚?”   殷无极猛然抬头,神色冷然如冰,令人寒胆。   “圣人在世时,仙门盛世,九天阊阖,鲜花着锦。这让人以为仙门本就是这样繁荣昌盛,并非是某个人维系的功劳。”   他冷笑一声:“可今日之仙门,本是至高至明处,却皆是沐猴而冠者——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殷无极不等谢景行开口,神色阴戾,道,“谢云霁此人,掌控欲极强,深不可测,心机谋算皆数当世第一,与其说是仙门之圣,不如说是仙门幕后之君,性格霸道的很,最是难打交道!”   “……”又被帝尊当着面肆无忌惮的评价了,他却因为陆机在场,只能这样打着机锋吵架。   “若问他哪里做错了?那就是——他恰恰是做得太多了。圣人将一切危机都扼杀在了萌芽时,以至于仙门承平日久,数百年、甚至一千年未经历过大风大浪。”   “他看似无所作为,可仙门之长治久安,又岂能是圣贤垂拱而治,就能办到的呢?”   殷无极拂袖,一字一顿:“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谢景行沉默片刻,心中百味杂陈。   他们既是死生师友,又是宿敌对手,殷无极太了解他了。   陆机长叹一声,似乎也为此惋惜不止,道:“圣人留下的,是一个只要继任者不出格,就能正常运转的机制。若是能够按部就班的走,还能再保仙门千年昌盛,可惜……他的继任,废尽他的改革心血,偏要走回头路,回到那优胜劣汰,残酷竞争的时代去。”   连身为对手的北渊魔洲都看不下去,可见仙门此时的做法,有多离谱。   谢景行看向殷无极,却见玄袍的帝君原本漠然无机质的绯眸,好似冰封在雪中的火苏醒,有种焚尽一切的激烈。   “本座不会像谢云霁那样,骤然离去,留下无穷隐患。所有挡在本座帝车之前,妄图阻碍北渊抵达那个光明未来的人,无论是谁,本座都会碾过去!用尸骨与血肉铺路!”   陆机攥紧了春秋判,作为史官,他近乎无可奈何地闭起眼睛。   殷无极却走到中央,端着右手,微微旋身,玄袍暗纹在夤夜中如同金色游龙,鳞爪飞扬,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模样。   他清醒又孤绝,好似看透百代千秋兴亡事,扬声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   正在此时,藏在树后的白衣少年,犹如一只鸟藏如丛林,一滴水融入大海,存在感极是稀薄。   这样特别的气息,三名大能竟然都未发现他。   他听不见消音结界里的交谈,但是他看到的东西却让他浑身颤抖,缓缓地滑坐下来,按捺不住砰砰的心跳。   史家春秋。陆家!二哥哥……   寻到了,那是他的灭族仇人!   陆辰明按着眉心,剧痛的识海中,又浮现出许多年前灭族的场景。   “既然亲族负我,我负尽亲族,又如何?”   残阳之下,青衣书生展开史册,笔批春秋。他的笔如刀,写的不是史册,而是罪业。   一字一杀,句句带血。   “陆家,也该从史册上抹去了。” 第33章 南疆邪窟   在潮湿的雨林深处, 百年妖树暴动。   从地面翻上来的藤蔓如游龙,捕获所有活物,也掀出土中灵草灵矿, 一地晶莹。   “封原, 臭小子, 你无耻!”   张世谦见红衣少年手中软鞭一卷,将灵草席卷一空, 转身就跑, 立即气的倒仰:“凭什么我理宗除妖, 你捡便宜?见者有份!”   “我说张兄,你们不是讲究克己复礼,生活朴素么?这些好东西, 当然是由我们这些惯会享受的笑纳啦。”   “荒唐!歪理!”张世谦给了妖藤最后一击, 立刻领着弟子追上去。   密林迷雾阵阵,他们狂奔一阵,四周景色变换。   封原把灵草藏入袖中, 忽的心中一动, 脚步停顿, 奇道:“此地有古怪。”   张世谦已然追上, 见他不再奔逃, 也放缓步伐,皱眉问:“什么古怪?”   他知道,心宗自有一套“格物致知”的法门,封原若是如此判断, 那定然差不离。   “太安静了。”少年抽了抽鼻子,肃然道,“而且, 其中有阵法的气味。”   张世谦自然信他。   别看两宗虽然平日互相阴阳,掐得厉害,却是典型的欢喜冤家。同为儒宗分宗,宗主又是同门师兄弟,理心二宗又哪有隔夜的仇,遇到危机时,天然是同一阵营。   封原环顾四周,却发现,他已然认不出来时路。四面树木密密匝匝,长的竟然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选一条路同行。”张世谦性格稳重,顾全大局,他很快下定决心,“此处诡异,我们不宜分开。”   “结盟?”封原笑嘻嘻地道。   “只是同路。”张世谦嘴硬。   他们商议后,择定向右走,终点却是一座山下洞窟,幽深曲狭,看上去危机重重。   “别无他法,进去看看。”张世谦举起灵火灯,很有大师兄的稳重担当,率先迈入其中。   不多时,两宗弟子消失在原来的密林中。   约莫一刻钟后,又一队医宗弟子在树林迷路,很快消失在噬人的洞窟之中。   幽幽的黑色洞窟仿佛吃人巨口,吞下甜美的血肉,然后无辜地咧开嘴,长久伫立在这紫气缭绕的道家洞天,等待下一群倒霉蛋。   谢景行等人来到洞窟前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谢景行不是没发现洞窟的不对,只是四处都是迷阵,将他们反复指引回洞窟前,他艺高人胆大,打算一探究竟。   前圣人身负底牌,又有魔君在侧,军师随行,这个配置把云梦城掀了都绰绰有余,区区一个洞窟有什么进不得。   他们进入洞窟,只见四面黑暗沉寂,青苔湿滑,少有活物。   “此处不对劲。”风凉夜走在最前面,脚下踩到咯人的东西,感觉不像石块,他莫名地心惊肉跳,把灯移过去一瞧,却见是人的骸骨。   司空娇看见,骇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小师叔,有人死了!”   “魂魄已散尽,衣料腐烂殆尽,少说是几百年前的遗骸。”谢景行手中提风灯,略略一照,淡淡道,“不必惊慌,不会复活。”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动着灯中火苗。风凉夜慌忙拂袖去挡,险险保住这一簇灵火,无意照过洞窟的石壁。   “看墙壁。”谢景行提灯靠近,照着墙壁上的纹路,“这是什么图画?”   那石壁上印着火光,曾经鲜艳的涂料,如今却暗淡无比。但哪怕剥落,也足以看出壁画艺术水平之高超。   一直沉默的陆辰明忽然道:“这画的是祭祀场景,应当是某种巫术。”   陆辰明似乎对此极为在意,伸手拂去壁画的尘灰,一点一点地指给同门,解释道:“这个图腾,应当代表的是某个巫术部族,他们要进行活人祭祀。这里,取代了祭牲的,是人的头骨。”   “为此,他们要骗外族人进入他们的圣地,将其困死其中,祭献给‘巫祖’。”   “这不该是东洲之物,更像是南疆的神话故事。”谢景行博闻强识,“唯有南疆祭祀巫祖。”   南疆封闭,却与仙门毗邻。在圣人治仙门的数千年中,他与南疆巫妖也打过不止一次交道。   联妖制巫,巫妖均势。就是当时圣人推行的策略。   “南疆,巫与妖二分天下,人族传承为巫,大巫祝居其首,但传闻大巫祝之上,还存在‘巫祖’;妖族,与巫族敌对又共生,首领是龙凤二族,历代首领皆有渡劫修为,却甚少诞生妖尊。”   谢景行说到这里,轻轻停顿,好似在问谁似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了。”   黑暗中,玄袍的帝尊负手立于他身侧,并未接话。   谢景行似乎也不指望他答,继续给小辈讲述仙门知识:“南疆的文字与文化,与我们有着很大差别。只要看见这类与祭祀有关的壁画,就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圣地’,而是……”   “墓道。”殷无极敲了一下墙壁,听到墙壁中空,闲闲挑起唇,冷笑道,“果然是南疆手段。竟是些蝇营狗苟,可笑可笑。”   “看出什么了?”谢景行自然而然地走到帝尊身侧,与他并肩,研究那壁画上的内容。   当年,殷无极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时,圣人谢衍就曾派“无涯君”深入南疆,贯彻圣人的均势策略,拉一派打一派。   年轻的无涯君与龙凤二族修好,将巫族叛乱平定,使其元气大伤,南疆也恢复了安宁。   他对南疆巫族的手段了解之深,恐怕不输给圣人。   “南疆那群巫祝,手段诡谲,最喜欢在墓道里放阴间东西,什么也不要碰。”殷无极振袖,路过地上那些骸骨时,火焰从他袖间落下,转瞬将其销为灰烬。   他打了个响指,众人手中的风灯中,原本暖黄色的凡火熄灭。   半息之后,一簇红黑的火重新跳跃,不借助任何东西燃烧,只是如蜉蝣被笼在灯罩之中,映照出整个墓道的全貌。   原本布满幽深黑暗,凡火看不见的地方,此时却一览无余。   司空娇头皮发麻,倒退两步,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他们原本以为没有危险的地方,竟然布满邪异的怪物。再看去,那些怪物黏连在一起,有着畸形人类的模样,扭曲肢体如同藤蔓垂下,苍白又可怖,如同密密麻麻的丛林。   在黑暗中,它们的眼睛早已退化,本该是眼眶的位置,嵌着两颗幽绿色的晶石。   若是殷无极未曾点亮整个空间,这些缥缈的幽绿色,恐怕会被误认为是洞窟里漂亮无害的藓类萤虫。   “这就怕了?”陆机折扇收起,轻轻敲着掌心,“小罗浮原来与南疆没半点关系,道门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果然,亲自来一趟还有收获的。”   “若是想有关系,还是容易的。”殷无极不置可否。   陆辰明的脸色苍白,他先是看了看陆机,又轻声自语道:“这些东西,以前都是被祭祀的活人么?”   “聪明。”陆机并未追究他为何一猜就准,折扇轻点,“看到了吗,他们没有骨头,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由于骸骨都被剃掉了,血肉不见光,腐烂在一块儿,又不知何时在幽暗中醒了过来,成了这一团恶心的东西。”   陆机说着,随手凝出青色的薄刃,向黑暗深处掷去。   不多时,薄刃在空气中迅速回旋,击中某处的墙壁,发出落水之声。   “向前走吧,想要出墓道,需要顺水而走。”谢景行听了听声音,判断距离,“而且,此处应当不止我们误入了。”   他说着,向前几步,将灯移向前方的墙壁,却见一名医宗打扮的骸骨被钉在那里。   他的法袍是眼下的时兴款,被生生吃去血肉,余下一具冰冷的骨骼,布满了绿色的腐蚀性青苔。   尸骸的眼眶空洞,好似在诉说着冤死的不甘。   “这不是数百年前的人,骸骨还很新,是参与大比的医宗修士。”谢景行面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寒霜,“烧了他吧,让他安息。”   “医宗悬壶济世,修为却不高。但修真路上谁没个伤病呢,大伙每每遇到,总是敬着、让着他们三分。照理说,在道门洞天不会遇到危险才是。”风凉夜面色微白,“谁料到葬身于此……”   殷无极听出他语调中的冰冷愤怒,随意打了个响指,火焰窜上骨骼,转眼将其烧成灰烬。   “此地怎会如此凶险?”风凉夜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家洞天,此地限制的最高修为是元婴,理应很安全,我们……”   “如果当真安全,又怎会混入死士?”谢景行语气冰凉。   “这一次的大比不简单,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个洞窟原来的位置,根本不是罗浮世界,而是南疆。只是道门中,有相当厉害的修士将小罗浮的空间扭曲,把墓道入口特意接入了这座洞天!”   谢景行说到此处,瞥向殷无极,从他泛着不屑嘲讽的眸光中,得到了些许答案。   谢景行怒极反笑,眼底结着霜冻:“还是他?竟敢如此败坏仙门大比的信誉,数典忘祖!”   殷无极仗着光线不明朗,藏在广袖下的手,蓦然抓住他冰冷的手腕,直到把他毫无血色的手指逐一扣入自己的指缝。   他传音:“先生,冷静一些。那家伙野心勃勃,刚愎自用,也不是第一次糟践你留下的东西了,您莫要气坏自己。”   “不但糟蹋仙门大比威信,更是用心不良,勾连南疆是仙门大忌!”谢景行极是失望,语气冰寒慑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本就有神魂之症,不宜妄动七情,现在气到脸色微白,只觉天旋地转,脚下竟然一个趔趄。   殷无极本站在他的身侧,见他站立不稳,连忙伸手去接。   谢景行倚着他的臂弯,抓着他的衣襟,急促地喘息,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病态时仍有一段雅致风流。   病痛加身,神魂缺损,加上七情牵动。   谢景行的神魂之症催动,来势汹汹,平日强撑着的一身傲骨,几乎要化在殷无极的怀里了。   风凉夜慌忙从袖中掏出一瓶药,拔开塞子,倒出两粒递过去,道:“快给小师叔服下,这是沈宗主配的……”   他欲言又止,还是未曾告知谢景行的病症,只是把药丸送到了殷无极伸出的手上。   殷无极单手揽着他的腰,尝试把药丸推入他的唇间。   谢景行眉间轻蹙,咬紧牙关,不肯咽,黑眸中蔓延冰雪,显然是不甘与震怒居多。   这一具凡人的身体,于他来说,更像是来自天道的压制与忌惮。   无论圣人精魄如何强悍,却摆脱不了这一副支离病骨,逼迫他左右掣肘,却不得不凭依于此。   虽然平日里并不彰显,但以圣人之心气,哪里肯被形骸束缚。   “不必。”谢景行扶着帝尊的手臂,借力站稳,就要放开。他神色冷凝,“我还没那么弱!”   起初他兵解转生时,还为这具三步一喘,一吹就倒的身体恼火过,但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泡在药罐子里将养,时时保持如沐春风的平和,将儒家的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   在谢家短暂蛰伏过一阵的他行事低调,步步谨慎筹谋,他生怕一动气,把壳子折腾坏了,圣人魂魄无处凭依,又要成孤魂野鬼了。   现在修为起来了点,更多保底手段可以动用,神魂之症虽然剧痛难忍,但还扛得住,谢景行就不欲事事依赖沈游之给他开的药。   他得时刻提醒自己,以疼痛,以耻辱,以苦难。   如今之沦落不算什么,来日他必然绝云气,步青天。   殷无极见他不肯吃,心念一动,墓道中的灯转瞬全部熄灭,骚乱乍起。他伸手一拂,又降下消音结界。   两人都是无惧黑暗,习惯以神识探看的大能。黑暗拘束不了他们,他们在角落中亲密无间。   “谢先生,别和自己置气。”   殷无极没有放开他的手,扣住,把他强势地带到怀中,道:“境遇困顿又如何?病体孱弱又如何,圣人始终是圣人,没有人能因此轻视您。”   谢景行冷冽地看他,黑眸如同深潭寒水,好似能照出他一切心思。   殷无极对上他的眼神,语气软下来,哄着他性格强硬的师尊:“您靠靠我,让我觉得自己有些用处。”   “当初我沦落魔洲时,怎样狼狈的一面您都见过了,现在该换弟子来照顾您了。”   谢景行头疼欲裂,正是判断力减弱的时候,听他这样真挚,原本带着些威慑的神情一缓,欣慰地想:“孩子还挺孝顺,没白养他。”   却不料,殷无极见他缓下来,含住药丸,低头噙住他,灵活地撬开他的唇舌,将药丸推入他的口中。   这是个以喂药为名义,却极是货真价实的吻。谢景行被他这样偷袭,微微错愕。   他的身体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帝尊的舌勾住,苦涩微凉的药液融化,滑入他的咽喉,让他神魂镇定,通体暖热。   殷无极的手过分地扶着谢景行的脊背,把他按向自己,在黑暗中恣意亲吻,渡来炽热的魔息。   因为体内有帝尊的魔种,谢景行的灵脉认识这股气息,竟是没有反应,让灼热温度流入四肢百骸。   药在唇舌纠缠中化干净了,缠绵入骨的吻却没结束。   细密的啄吻又落在谢景行的唇畔,殷无极的睫羽拂过他的脸颊,声音带着黯哑,“您不喜欢宋东明,本座就替您杀了他。”   谢景行被亲开了唇,也就不再推拒。他按着美人脊骨,由着帝尊缠绵细雨般含着他的唇,磨蹭着,是动人心扉的勾引。   与潭底时的蜻蜓点水的吻不一样,有了喂药为借口,帝尊吻的动情,前圣人的对往昔亲密的记忆苏醒,也乐得照单全收。   谢景行爱抚着殷无极的长发,揉着他细白的脖颈,捏着他优美的下颌,又伸舌扫过他湿润朱绯的唇,美其名曰“吃药”。   直到把帝尊的唇惩罚性地咬出红痕来,他才满意地罢休,拒绝的话却清冷如碎玉:“仙门内务,不必帝尊插手。”   与其说是沈游之配的药起效,不如说,对灵气不足而引发神魂动荡的他来说,缺的那味对症的药就是帝尊。   有魔种在,从帝尊身上吸两口魔息,他什么都舒服了。   圣人揽着投怀送抱的美人帝尊,享受他的吻,却镇定自若,公私分明的很。   殷无极本来是搞偷袭,试图展示自己身为帝君的强势霸道,却被师尊摁着后颈,像是薅小狗似的,里里外外亲了个通透。   魔君禁欲久了,着实禁不住撩,更别说被师尊按着脑袋亲。   殷无极的脸颊微热,浑然不知自个的唇鲜艳,如同沾露花瓣,昳丽绝色,却恼道:“先生,您用完就丢?”   谢景行将衣襟捋平,又整理鬓发,他的唇上也有牙印,薄唇微红诱人,眉如墨画,眸似寒星,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好气色。   “您看上去好多了。”殷无极半恼半笑地瞥来,却是看着儒门君子的动人风致,略略失神,眼中流淌秋波。   帝尊本就是多情敏感的魔修。五百年克制节欲,煎熬青春,枯守孤城,他受不得一点撩。   “多谢别崖,现在好多了。”谢景行品了品,觉得唇齿间除却苦涩药味,还有些许馥郁甜香。大概是果膏蜜露的味道。   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儒宗弟子们正在尝试重新点火,却是久点不燃,还以为被怪物攻击了,不禁有些惊慌失措。   “发生什么了?”他们抓住同门的手,互相询问,却没有听到谁被攻击的声音,不禁满腹疑惑,“怎么火光突然灭了?”   这些怪物不靠近,并非是因为灯。   魔道帝尊哪怕把气息尽敛了,身上也永远有着让鬼神退避的煞气,又有什么鬼怪胆敢靠近他十尺之内?   “……没救了。”陆机背过身去,把非礼勿视进行到底,“当着所有人的面欺负人家,陛下也太会玩,谢先生不恼他吗?”   唯有他看出来,是殷无极灭了火,还设了消音结界。至于他想要干什么,那就不是臣子该看的事情了。   “有人在吗?”   就在这混乱一时,他们听到了前方的脚步声,封原属于少年的清朗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戒备。   “我等乃儒道心宗、理宗弟子,前方道友,是否遇险了?” 第34章 棺椁之中   脚步声响起, 儒宗弟子终于成功点亮了莫名熄灭的灯。   在此与理、心二宗重遇,风凉夜心中大定,扬声道:“封道友, 在下儒宗弟子风凉夜。”   “原来是主宗, 妖窟诡谲, 这一路上可曾遇到危险?圣人弟子可无恙?”   为首的少年一身红衣,手中提着不夜灯, 听闻对面是儒宗, 又问了几句确定身份, 才谨慎地率领弟子从另一条隧道中走出。   风凉夜提灯照过去,那少年色若春晓,果真是心宗封原。   他无端松了口气, 笑道:“我等还算幸运, 皆是无恙。”   封原却神色凝重:“自从我等入了这妖窟,已经失踪数名弟子,连张世谦那家伙都不知何时消失了, 可见此地凶险。”   谢景行不着痕迹地拂开殷无极扶他的手, 从他手中取过灯。   殷无极也知晓有儒宗以外的人在, 他们不宜太亲密, 于是神情平淡地退了一步, 与他保持礼节性的生疏。   谢景行捂着唇,轻轻咳嗽几声,俨然是受不得墓道中不流通的腐气,问道:“封道友, 你一路上可无恙?”   “自是无恙。”封原见他病的厉害,关心问道,“小师叔身体可好, 是否要再用些心宗的丹药?”   “无妨。”谢景行平日春风化雨般温柔,此时面色苍白清寒,让人心中一凛,“你们几个,跟着我走,不要靠近两侧墙壁。”   平淡的陈述口吻,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以封原为首的理、心宗弟子竟是不假思索,立即跟上。   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黑袍的魔君就沉默地跟在他身侧,敛起身上所有的锋芒,若有若无地护着他,如一道不引人注目的阴影。   这封闭墓道中的腐气无处不在,对生人身躯侵蚀极大。谢景行神魂有缺,反应尤为剧烈。   殷无极开始暗恨自己长于炼器,却对医宗手段不甚精通,脸色无端沉了沉。   “陛下啊陛下,您关心则乱了,只是一点腐气而已。您待他,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陆机哪里见过他这般焦躁模样,又怕自家陛下突然发疯,自己拦不住,传音劝道:“谢先生好歹也是金丹修士,哪有那么脆弱易碎,何况……”   陆机瞥向走在最前面的青年,他手中提灯,走在寂静冰冷的黑暗中,宛如指引前路的烛照。   “谢先生,看上去可是半点退缩之意也没有啊。”魔门军师一展折扇,悠悠说道。   陆机放灵气探路时,谢景行听到了流水的方位。   此时,他一边掐算调整路径,一边带着队伍走过几处岔道,接近了活水处。   冰凉的水汽弥漫,带毒的腐气也渐渐散去大半。   陆辰明对这些壁画有着奇异的反应,他觉得后续可能会用到,就边走边以儒宗秘法拓下,有些落到队伍后面。   风凉夜回头催他,却见壁画如蜡油般微微融化,有些诡谲。   就在这一刻,数条雪白柔软的触肢从墙壁中伸出,勾住那儒宗白衣少年的腰,猛然拉扯。   “啊——”陆辰明连惊呼都来不及,瞬间就没入壁画之中,没了踪影。   “辰明!”风凉夜失声,立即招出七弦琴,琴弦向壁画处刺去,却只拽回了半片小师弟的衣角。   “怎么了?”谢景行听见队伍末端的声响,他转身,神色冷凝。   “辰明、辰明被那东西,抓进壁画里了!”风凉夜手中攥着那一片布料,双目通红,痛苦道,“他不会也变成一具骸骨,钉在我们前方的路上吧?”   谢景行默然一瞬,疾步走来,将引路灯塞回风凉夜手中,道:“此处危险,不能在这墓道中久留,你们先去前方有水源处休整,保持警戒,轮换守备,我去找辰明。”   “你要如何找?”殷无极蹙眉。   “一个时辰,若我未回来,就听无涯子与陆先生的。”谢景行对风凉夜叮嘱道。   “至于怎么找,自然是……”   谢景行上前一步,左手握住竹笛,右手蓦然触向陆辰明消失那处的壁画。   壁画上绘着大妖的图腾,像是某种羽毛鲜艳的鸟族,口中衔着一束火,眼睛是神性的金红,仿佛能够焚尽一切。   所有人都阻拦不及,竟是眼睁睁地看着谢景行的掌心,压在那曾经吞噬了一个人的位置,大妖图腾的正中心。   图腾消融,颜料如同波浪化开,光芒乍起。   下一刻,风凉夜听到无涯子仿佛暴躁地骂了声什么,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谢景行的左腕,与他共同消失在墙壁面前。   吞噬了两个人的壁画,又鲜艳了三分,好似能滴出血来。   “无涯子道友!”风凉夜大惊失色。   “既然无涯子跟上了,就别管了,出不了事。”   陆平遥从队伍中悠悠地走出来,看似随意地展开那书写“一笔春秋”四字的折扇,懒洋洋道:“听到谢先生方才的吩咐了吗?一切听在下的,若是不肯,就去留自便,在下可不管你们的死活。”   “无涯子哪怕再出名,也不过只是一人之力,怎能对抗这凶险妖窟。”   封原显然是也急了,他可没忘自己在宗主面前的赌咒发誓:“我们当真不需要去救?”   “他要是死了,在下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陆平遥语气散漫,“这世上,能杀他的只有他自己。有他在,谢先生可比我们安全多了。”   “……真的吗?”众人表示怀疑,“能夸下如此海口的,整个五洲十三岛也没几人吧。”   “与其担忧他俩,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吧。”陆机并未直面这个话题,而是指向黑黢黢的前方。   没有了镇恶的魔君随行,那些长满苍白触肢的怪物,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离去,他们窸窸窣窣地爬近了。   不多时,四周就再度布满了幽绿色,像是死亡的凝视。   众人背后一片悚然凉意,纷纷举起武器。   “加油呀,可别被吃掉呢。”陆机似笑非笑道。   *   谢景行醒来时,正处于漆黑狭窄的封闭空间内,空气稀薄。   四面非金非铁,难以脱离。谢景行调整了呼吸,往上伸手,就能摸到从外部钉入的钉子,漆着红色的咒纹,尖锐而邪异。   这可能是个被钉死的棺椁。   谢景行动了动,身下压着什么,柔软的,依稀是一个人的躯体轮廓。这让他的心略略悬起,伸手抚摸。   他首先触碰到的,是冰凉柔软的衣料,手感极好,隐隐有暗绣的纹路,华贵非常。   熏衣的香是他最爱的水沉香,清幽好闻。这几日,他一直都浸透在这熟悉的气息中安眠。   他接着摸索,触碰到棺椁中那一具极为完美的躯体,宽肩窄腰,胸膛坚实柔韧,集天地钟灵造化于一身。   可他唯独没有感觉到气息与体温。   在他进入壁画之后,最后一个拉住他的人,明明是帝尊。   “总不会是……”谢景行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肯承认。仅仅是假设,就让一向冷静的圣人瞳孔微缩,近乎失控。   绝无可能,殷无极贵为魔道帝尊,怎么可能出事呢?   他的手轻颤,顺着那人的胸膛摸向脸庞,指尖触碰到颈部冰冷的皮肤,触碰到他滑凉如流水的长发,描摹过那人挺秀的眉峰与鼻梁。   那是一副绝世的,让人绝不可能错认的骨相。   “别闹了,快起来!”在这一瞬间,谢景行的理智几乎停摆。“帝尊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   前圣人只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噩梦。   他本能地揽住他已经冷却失温的躯体,咬紧了牙关,往昔冷静的声音都在颤,“殷别崖,你再装下去,我就生气了。”   没有反应。   平日里脾气莫测又恼人的徒儿,此时却温和平顺,在他怀中沉睡着,像个孩子,陷在永不醒来的梦境中。   数千年来,他无数次这样抱过他的好孩子,殷别崖无论是对他笑靥如花,还是恨他到一句话也不肯说,他的体温总是滚烫的。   他是照亮北渊洲的永夜的火,从未这样冰冷过,仿佛死去。   “别崖,你醒醒,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谢景行捏紧了他的腕骨,手指用力到煞白。   “你是魔道至尊,只要你不愿意,谁又能动得了你半分?”   圣人曾经的恐惧,彻底席卷了隔世的魂灵,让他差点疯了。   就算他经过天劫的粉身碎骨,就算他不惜一切从轮回中归来,难道还是救不得他上断天路,下断轮回的少年么?   忽的,棺木外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被掀翻的声音。   谢景行的右手覆着他的脸,轻轻摩拭着他颈侧的皮肤,终于感觉到一缕如游丝的脉搏。   这点微弱的跳动,让他瞬间冷汗湿透脊背,在地狱人间走过一遭。   这时,谢景行才感觉到肋下魔种在共鸣,宣告着主人仍然存在于世。   “……元神出窍?”或许是心神大乱,谢景行竟然才想起这个可能。   他的元神大抵离开有一阵了。为了保护身体,或者是警惕什么存在,让身体短时间内谁也不能使用,帝尊封闭了一切魔气流动,才有这种类似于假死的状态。   而现在谢景行的修为远低于他,所以并未第一时间看出异样,只道他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没有看出躯壳中元神暂离。   “想杀你的人遍布五洲十三岛,身边没有心腹,却敢把身体置于我身侧,自顾自地元神出窍。谁给你的胆子?”   棺内本就狭窄,空气稀薄,谢景行方才一度喘不上气来,现在脑子还是空白的。   他抓住还沉睡的魔君轻薄的衣领,却见他衣衫微微敞开,露出线条秀致,白皙生光的锁骨。   外界的空气开始变得灼烫,噼啪一声,是火星点燃木柴的声音。   什么东西被烧的几乎炭化,腥臭难闻的腐气四溢,却被那过于霸道的火给吞噬殆尽。   哪怕被关在这漆黑棺内,谢景行都能感觉到隔着棺木四壁传来的灼热气息。   他不想闻腐气与焦味,就埋首殷无极的发间,幽沉的香气缭绕,他才觉得有些安稳。   事实上,殷无极的身上并不时常带着血腥味,而是浮着一股优雅缠绵的水沉香气息。   仿佛长歌采薇的有匪君子,非是杀人盛野的暴戾帝王。   五百年前,圣人去后,帝尊长居魔宫,却独独爱这一种素雅的香。   他是个恋旧的人。   谢景行不知是恼还是恨,还是把他的躯体小心地护在怀中,细细检查,确认他身体并无受伤。   他摸到帝尊腰带间,觉得似乎有冰冷的硬物咯着,他以为是他魔宫腰牌,也没在意。   但等到谢景行将他的身体移到自己膝上时,那东西滑了出来,术法自动解除,才恢复原来大小,竟是个千年紫金楠木雕刻的牌位。   谢景行拿起,神识一凝,却看见上面一行字,半晌哑然。   这灵牌用魏楷镌刻着:“亡夫谢云霁之灵位”。   在圣人庙里,他看过自己的灵牌,写的明明是“先师谢衍”,落款为“不肖弟子风飘凌、白相卿、沈游之泣血敬立”。   殷别崖早就被逐出师门,为先师立灵牌的资格,他是没有的。   他不能给先师立,只好应了他们之间的戏谑玩笑,假作是他的妻,瞒着所有人偷偷立了一个,时时带在身上,把他思念的师尊当做亡夫祭奠着。   谢衍生前并无道侣,唯有他与之有一段无名无分的情。   圣人高高在上,绝情寡欲,宛如仙门高悬日月。天底下,是没人敢与他争抢这个未亡人名分的。   不然,殷无极也找不出自己与谢衍,还有何除了宿敌外的联系了。   这五百年来,那倾城绝代的帝尊都是背着灵牌,守着身和心,青春枯耗,孤城独守,活成了已故圣人的未亡人,生生熬过这么久的时光洪流。   “真拿你没办法。”谢景行的掌心托着他的细白的后颈,轻轻地抚摸他脑后的墨色软发,像是在哄着难得睡着的孩子。   “……亡夫吗?”儒门君子笑了,颇为爱怜地拍着他的脊背,“别崖若是真心想嫁给师父,困难虽有,但也不是做不到……”   他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就是压根不顾忌儒宗礼法、仙魔禁忌与往昔恩仇了。   “但是时机还未到,别崖就是再恨嫁,也得缓上一缓。”谢景行又揉搓卧在他膝上的帝尊长长的墨发,“不会太久了,总不能教帝尊一直青春蹉跎,年华虚耗。”   殷无极元神并未归位,那张姿容绝世的脸,漆黑浓密的睫羽垂着,眉梢眼角都藏着秀致,安静无生气的模样,无端有些易碎。   在师尊眼里,他这种孤独脆弱的情态,实在太招人怜。   谢景行无奈,亲了亲他一点绯色的唇珠,满是怜爱:“真是没办法,许什么愿望都得答应啊,谁叫我是你‘亡夫’呢?”   然后,他体贴地把牌位原样系回帝尊腰间,装作并未看到,免得他家别崖下不来台。   然后,他用竹笛划过这棺木的顶盖,寻找其中封印的薄弱处。不多时,就找到龟裂的地方。   “剑出长虹。”谢景行运用灵气,对准了那薄弱,陡然出剑意。   极其精微的剑意从竹笛中刺出,一声碎裂,金铁棺盖化为齑粉。   “先生怎么不呆在里面?”   站在他面前的玄袍魔君元神,隐隐有些单薄,他的衣袂在烈火中鼓荡,描金龙纹如流动,在他身上游走,垂地黑袍却有些暗红,好似干涸的血迹。   殷无极慢慢走到棺椁前,他是浴火的君王,黑火无法越过他,烧到谢景行的跟前。   他抬起头,露出盛若荼蘼的旷世姿容,原本因为杀戮而透着孤冷的眉眼,在此时微微一软,笑道:“本座明明留了身体护着先生,外头呛的很,您别……”   谢景行转瞬伸手,抓住他腰间的锦带环佩,冷冷道:“回来。”   殷无极怔了怔,低头看了一眼遍地倒伏的邪魔鬼怪,死状都很抽象。他还没来得及一把火全烧干净,容易脏了师尊的眼睛。   “此地凌乱,本座还没打扫干净呢。”他仓促间背过手,将元神的伤痕挡住,笑着解释,“这小罗浮毕竟是道门炼化的小世界,还是有限制的,若想一把火烧尽,却不被发现,得以元神状态……”   谢景行斜坐在棺材中,白衣衣袂散在棺底,却让帝尊沉睡的躯体靠在肩上,半分也不撒手,好似当年天下霸道的圣人。   见帝尊犹豫不决,他更是生气至极,睨他,冷声道:“为师的话,你不肯听?”   “再说一遍,够了,回来。”   “好吧。”殷无极见他坚持,也不欲惹恼师尊。   殷无极方才拆了几个墓室,又将此地深藏千百年的怪物杀绝。此时他五指一拢,收回黑色魔焰时,才见大火熄灭,墓室坍塌,砖瓦坍塌,露出黝黑的密道。   殷无极走近,扶着棺椁,略略低头,看向他怒到极致的师尊。   他的元神半虚半实的,此时也不敢在外久留,生怕被师尊发现什么端倪,于是化为流光,回到身体里。   他的身体还依偎在谢景行怀里,只是一回神,他就听到了一向沉稳冷静的师尊胸膛之中,过于剧烈的心跳。   “谢先生。”殷无极先是错愕,猛然意识到什么,呼吸一促,却笑了,“师尊,您的心跳好快啊。”   殷无极的元神归位时,谢景行倚着棺木,双手揽住他坚实的腰背,感受着这具身体每一寸细微的变化。   凝冻的时间开始流动。殷无极掀开眼睫,似长夜余火的赤红,在他的瞳孔中渐渐跳跃着。   紧接着,他的体温逐渐恢复了温热,心音沉稳有力,重新流转的魔气依旧丰沛,看不出任何的异样,好似那冰冷苍白的死气,从未出现在他身上。   “真的没事?”谢景行的手指穿过他的墨发,细细梳理,缠绵的发丝落在他的掌心。   他沉如深潭的眼眸中,仿佛还有未平静的涟漪。   “只是元神出窍而已。”殷无极被按着脑袋摸了发旋,就顺势窝在师尊的肩头,用下颌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像小狗在撒娇。   “寻常修士元神出窍,身体应当与生者无异,你为何用魔气封住生命迹象?”谢景行反问,心里却隐约猜到些许。   他有心魔顽疾。封住身体,是为了防止心魔夺舍。   “只是个恶作剧呀。”帝尊的身体还有些僵,不宜动作太大,却挑起修长的眉,唇畔笑容扩大。   “以先生的本事,应该能很快判断出来,您怎么如此生气,都不肯理我了。”   “……”谢景行似乎恼了,他略略垂眸,用掌心摩挲着他修长的后颈,不理他。   “谢云霁,你怎么又不理人?莫不是师尊见弟子貌美,趁着元神离体时,对弟子的身体上下其手,揩尽油水,占尽便宜,现在没法面对弟子了?”   殷无极略略扬眉,启唇,衔住他掠过自己脸颊的手指,眼眸带着促狭的笑:“师尊莫慌,慕色乃人之常情,圣人也未尝幸免。您若是有这份心思,弟子也不是不可以‘服其劳’。”   “殷别崖!”谢景行被他咬住了指腹,舌尖温柔勾缠着,心中动摇,恼道,“再闹为师,就罚你了。”   “若您还是高高在上的圣人,本座是您九幽下的囚徒,本座还怕您几分。”殷无极含着他的指尖,温柔小意地勾着他,笑的更厉害了,“现在,我怕您什么?”   但帝尊的得意,很快就戛然而止。   元神完全归位,殷无极逐步收回身体的掌控权,亦然也承受了魔气封存期间身体的感受。   “……先生,您真的摸了一遍啊?”   猝不及防间,原本笑倚风流的帝尊肩膀僵住,低吟一声,白皙的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红。   谢景行揽着他窄腰的手也僵住了,他想起刚才情急之下,为了确定帝尊是否受伤,就将他的身体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您怎么能这么过分?”殷无极发出浊重的叹息,唇齿间透出几分难耐的喘,两颊生晕,难掩情热。“趁人之危……”   魔欲深重,不可撩拨,来自圣人的抚摸本就让他敏感极了,更何况还在他元神离体时。一点点的触碰,就足以点燃他的一切,让他眼睛烧红,彻底不敢动了。   他怕自己失控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太君子的事情来,伤着师尊。   帝尊实在是太相信师尊的品德,不觉得上一世冷心冷情的君子会对他做什么,却在师尊面前翻了大车了。   “这不是趁人之危。”谢景行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一下动机,“见帝尊毫无生息,情急之下,我要检查你咽喉、心脏、灵脉、灵骨等重要部位是否受伤……”   似乎承受不住这反馈的酥痒,殷无极僵着身体不敢动,眼神迷蒙,蛮不讲理道:“您太坏了,哪有这样欺负徒弟的?”   小狗张牙舞爪地控诉着,谢景行却轻轻拍了拍帝尊起伏的肩胛,安抚道:“好了,别崖,先慢慢冷静下来。”   这样的体贴却起了反效果,在感受到师尊温柔的安慰时,殷无极垂下头,让墨发散了满背,有种难言的狼狈。   “谢云霁,先生,师尊……”他攀住师尊的肩膀,轻轻咬住牙关,语气似乎有点求饶的意味了,“您行行好,别碰我了,让我缓缓。”   “五百年不见,你……”谢景行想起那牌位,却又可疑地顿住,言语中颇有未尽之意。   帝尊把自己当成未亡人,守了他的灵位五百年,如今痴缠上来,旧情重燃,野火燎原,天勾地动,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殷无极没有答话,只是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袖,眸底是痴缠的情念。   殷无极元神出窍放的这一把火,几乎将所有陪葬都烧的神魂俱碎,尸怪死绝,腐气涤荡一清。   如今他们所在的墓室里,除却几盏长明灯还亮着,余下的唯有寂静。   他们躺着的本是个空棺,没什么随葬品。   殷无极暂时还不能妄动,需要把沸腾的魔气压下去,谢景行就扶着他躺下。   谢景行打算起身看看周围,却被一只白皙的手猛然拉住,身体不稳,倒回了棺椁内。   “别走,就在这里陪我。”墨发赤瞳的魔君自背后环住谢景行的腰身,把他完全纳入怀中。   他将下颌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道:“我不想再一个人躺空棺椁了,很黑,很冷,睡不着,还很孤单。”   “帝尊久居九重天魔宫,享北渊千年供奉 ,怎么没事还会去棺木里睡觉?”   白衣书生闻言,心中又生出无穷怜惜,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好了,为师不走,陪你呆一会。”   谢景行没有狠心到能够放着这样的他不管,由着帝尊贴着自己的后颈,时不时用唇畔摩挲,吻着他的长发与耳根,又从正面拥上来,轻轻嗅着他衣上的白梅香,黏人的很。   殷无极压着声音唤他,一声一声,道:“师尊,师尊。”   谢景行知晓他不安,回应道:“为师在呢。”   这种软绵绵的亲近,又显得他像是早年乖巧可爱的小狼狗徒弟了。   棺内暗淡的光芒中,谢景行看不见殷无极的神情,只听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道:“还好,不是一副衣冠……”   这样的呢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的五百年,到底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谢景行不敢去细想。 第35章 大妖复生   不多时, 殷无极的呼吸恢复平静,还是揽着他的腰,下颌搁在他的肩上, 说些无意义的寻常小话。   谢景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抚平雪白儒袍上的褶皱, 然后把玩帝尊垂下的细软发丝。   “该走了。”谢景行用手支起身子,“此地不宜久留。”   “不着急呀。”殷无极却扬起下颌, 追着吻了他一下, 蜻蜓点水。   “别崖, 你多大了,怎么还这么黏人?”谢景行无奈。   “还没习惯吗?”殷无极起身时,颇有些慵睡百花的情致, 玄袍松散, 露出苍白的颈。   他黯哑着声音,轻缓带笑,道:“又不是没在棺椁里试过……”   谢景行按着眉心, 恼道:“别崖, 别说这些诨话。”   “圣人要面子, 本座百无禁忌, 最是真诚, 说说怎么了?”殷无极偏了偏头,泼墨长发顺着肩滑落,似笑非笑,“先生呀, 今日我放过您,是怜惜您受不住我,又嫌墓穴脏污。下一回, 等您修为涨上来,可就没那么容易逃了。”   谢景行一促,显然是想起来了。但那些荒唐,他宁可自己没想起来。   仙魔两道关系相对平稳的时候,一圣一尊也曾相约同行于洞天秘境中,常年维持着暧昧难言的地下情人关系,擦枪走火也是寻常。   殷无极此时特意提起,就是在勾搭他呢。   这小崽子,当真不老实。   “胡闹。帝尊前来云梦城,追着为师跑,一路温柔小意,难道只是为了讨这些甜头?”谢景行嘴上斥他,却不见有半点严厉,更像是笑骂。   “讨什么甜头,本座这样努力,讨的明明是债。”   殷无极轻哼,绯眸流丽绮艳,却慢慢攀在谢景行肩上,修长的手又勾住师尊的五指,软语柔情。   “情债也是债,圣人呐,您有没有点旧情复燃的感觉?”他伸出爪子,在圣人的底线边缘挑拨试探,眼神闪烁着,“圣人有没有喜欢我一点?”   谢景行见他又矫情起来,捏了捏他的漂亮脸颊,淡淡笑道:“别崖不是说,谢云霁负心薄幸吗?想要让我旧情复燃,别崖还得再努力努力。”   不与帝尊在棺椁中纠缠,谢景行起身跨出棺椁,环顾墓室内部。   南疆墓道异常邪异,机关遍地。但殷无极扫荡过,只留下一地碎石与灰烬,显出魔君超乎寻常的破坏力。   四面墙上是壁画,绘着彩色的祭祀图案,被殷无极轰开的密道就藏在主墓室正面的壁画后,幽曲黑暗,风渐渐吹上来。   不知何时,殷无极已经整理好衣冠,玄袍宽松,腰间悬剑,淡淡然笑道:“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往前走罢。”   谢景行相信他的判断,两人就下了密道。   不多时,他们走出密道,来到了一扇青铜门面前。   青铜门两侧堆着雕着兽头的坛子,整整齐齐码在一处,是来自上古的祭品。   谢景行看了一路的壁画,大致也理清了这座大墓的主人身份。   这是一位上古时期的南疆大能,金瞳、鸟身、身负太阳真火,曾为巫族部落的精神图腾,被称为“巫祖”。   虽不知这位大能因何事陨落,但这些凶险的随葬,更像是一种极恶的仪式,妄图以外族人的性命与血肉,去唤醒那位号称‘巫祖’的上古神鸟。   南疆一直都是仙门的心腹大患,连殷无极也忌惮三分。   后圣人时代,巫族与妖族完全反目,龙凤二族更是明确宣布与巫人决裂。期间巫妖打过无数次,南疆远不如上古时期强盛。   小罗浮中,有大能将巫族的圣地与道门洞天嫁接在一处。显然,绝非仙门大比该有的难度,可以说是存心献祭杀人了。   “很显然,道门与巫族有利益交换。”殷无极对谢景行说了些在他去后,巫妖二族的争端。   他轻嗤:“宋东明在仙门,无论怎样竭尽全力,也无法如您那般天下归心,权力被处处限制,他早就忍不下去了。他需要盟友,甚至不惜与当年被您赶去海外的世家,与行事诡谲的南疆谋皮,做出何等事来,都不稀奇。”   “与虎谋皮,无疑是自取灭亡。”谢景行撩起儒袍下摆,缓步下了阶梯,连连冷笑时,难免用起圣人口吻,“无风不起浪,吾当年遏制他们,自然有吾之道理。”   “您自是有道理的。”殷无极道,“您当年飞升之前……虽然匆促,但是留下的仙门之主位子,比您当年容易坐多了。但凡是个不折腾的,仙门如今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谢景行看向他,笑问。   “礼崩乐坏,道德沦丧。”殷无极的道基是儒,北渊行的虽非儒之道,但这不代表他排斥谢衍关于“礼乐大同”的愿景。   白衣儒袍的书生一顿,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他,似乎在等待下文。   殷无极却住了口,不愿再深谈,转移了话题:“这扇门上所写的,是上古的巫族文字,内容大致是:大妖复生,带来火的洗礼,烧尽一切罪业。”   谢景行意识到,帝尊是不愿当他的面插手仙门内务,显得没有边界,也顺着他的意思,将目光投向闭锁的青铜门:“无关者进入此门,受三味真火之天罚,为吾族祭品。”   殷无极的手中把玩着一束跳跃的火焰,不烫,却足够明亮。   他随手一抛,两束火星落入门前的烛台中,火光腾起,影子投入门上,仿佛在暗纹处流动。   不多时,门上缺失的图案就被流光填补。   殷无极修炼至今,在这五洲十三岛,早已无处不可去,哪怕正面对抗上古全盛时期的大妖,他也毫不认为自己会输。   “进去看看?”殷无极用手指勾住他的,轻轻摇了摇,征询道。   随即,他又想起谢景行如今的修为,颇为谨慎地补充了一句:“若有意外,本座立即带先生出来。”   “走吧。”谢景行没有异议。   袖袍之下,他们的手指暗暗相钩,久久没有分开。   *   陆辰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置于莲花祭台之上。   他俯身,发现自己位于五层高台,每一层都摆放着成百上千的长明烛,连绵一片,好似金红色的火海。   它们不知在此处燃烧了多久,从上古延续至今。   正如大妖,等待着一个渺茫的苏生希望。   他的背后是巨大的妖兽图腾。仔细看去,与凤凰颇有几分像,但是更加古老,更加妖异。   “辰明鸟……”陆辰明忽然失神,伸出手去,好似要抚摸那栩栩如生的浮雕,“梦中,是你。”   许多年前的陆辰明,双腿天生残疾,从未站起来过,也未曾见过陆家以外的天空。   他是家族的无用之人,是早早被放弃的小少爷,陆家养着他,只是多一双碗筷,甚至都不愿分他修炼资源。   族人都与他关系淡淡。不欺负,但也不重视,好似他下一刻死去,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影响。   史官世家唯有书最多,陆辰明自有记忆起,就几乎都是与书渡过。   他大片空白的记忆中,唯一有色彩的,是在陆家被称作史家天才传承者的二哥哥回家时。   二哥哥是唯一把他当弟弟的人,会给小小的陆辰明带来些玩具和书籍,给他讲故事,让他可以窥见外面的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起,二哥哥叛出了家族,丢弃了小小的他。   那族地中最偏僻的小屋,又回到了寂静无声的状态。   再也没有人告诉他善与恶,悲与欢,连生命的存在本身,都变成了虚无。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岁,直到藤蔓盈满小屋的外围。没有人再来给他送饭,没有人再来探望他,他不饮不食,睡了又醒,不知春秋几何。   直到那一日,被家族放弃的复仇者归来。   陆家祖地,烈火焚天,血涂遍地。   火海烧尽了陆家祖宅,火焰已然烧断了他的房梁,燎到他的门扉,可他却是断翅的鸟,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直到看着火烧到了他的脚边。   他分不清是真是幻,意识模糊间,却见到窗外的枯树之上,有一只羽毛艳红的鸟,拢起鲜艳的尾羽,俯瞰着他,神祇般漠然。   拥有漂亮羽毛的鸟儿向火海飞来,停在他的身边,问他:“想要活下去吗?想要报仇吗?想要看见外面的世界吗?”   “想。”少年的鼻腔中满是呛人的烟。   他跌下轮椅,半个身子被房梁砸中,本就无法挪动的下肢,更是被砸的血肉模糊,只能伏在地上虚弱的喘气。   他本以为,死会是一切的解脱。   可真正濒临绝境时,却产生了异样的不甘。   他浑浑噩噩的活,还未曾亲眼见过祖宅之外的世界,未曾踏过书上描绘的名山大川。   他想要如其他族人那样,行过五洲十三岛,看一看中洲的烟霞,东洲的云气,魔洲的红花,南疆的深林。   “把你的血肉献给吾,让吾吃了你,你就会与吾共生。你会有翅膀,飞到你去不了的地方,做到现在做不到的事情。”   “可以飞啊,真好。”少年忍着锥心的痛楚,仰头对着大妖说道,“来吧,我愿意。”   “会很疼的。”辰明鸟歪了歪头,看上去有些天真,“现在还可以反悔,你至少可以正常去轮回,被吾吃了,就一辈子也无法解脱了哦。”   “没关系。”陆辰明道,“我的一生,只有你对我提出过要求,让我觉得……我这一辈子,似乎还有些价值。”   陆家灭门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满是尸首的火海中,发生了一场活人生祭。   大妖停留在少年的轮椅之上,一点一点将垂死的少年啄食干净。   内脏与血肉被生生扯出,陆辰明却早已叫不出声,意识沉在最深处,半具躯体露出森森的骸骨。   异常残忍的生祭结束后,少年的灵魂融入大妖的识海,与之共生。   完全接收了少年记忆与身份的大妖,褪去那火焰的羽毛,在火海中化为白衣的少年,衣袂飞扬,神情懒散,柔软而俊俏。   他从火海中走出,火星却半点也不沾身,好似浴火重生的不死鸟。   那是陆辰明,第一次用双脚,站在地面之上。   后来,当他作为陆家唯一的遗孤,被白相卿领回儒门时,辰明鸟就陷入了沉睡。   他说:“吾之力量还未恢复,需要睡的久一些。儒门是个清净地,你好好修炼,来日有机会,去到南疆圣地,那里会唤醒我。”   辰明鸟沉睡后,陆辰明关于灭族那一日的记忆,始终都是混乱的。   他的常识是空白,记忆是碎片,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   白衣少年懒散寡言,对万事都不关心,仿佛生命中只有修炼。   白相卿怜他身负血海深仇,却见他拼命修炼,以为他是要报仇。   但他却不敢告诉少年对于陆家灭门元凶的猜想,怕他想不开,妄图螳臂当车,去向位高权重的魔宫宰相复仇。   后来,谢景行到来,把弟子们聚在一起上课。   白相卿见他终于不那么封闭,开始与同门师兄弟嬉戏玩闹,他才如释重负,待他不再小心翼翼。   若是没有意外,陆辰明可能会安心当一名与世无争的儒门弟子,走遍名山大川,闲散度日,直到与他共生的辰明鸟醒来。   烛火向天空腾起,形成浩浩荡荡的火焰之河。   陆辰明跪坐于莲花之上,抬起双手,仿佛拥抱炙热的光之海。   少年身躯中复苏的大妖,陡然从识海中睁开眼睛,金色大炽。   祭台之门开启时,呈现在谢景行与殷无极眼前的,就是火焰为拥,将祭台上的人完全吞没的场景。   那过于炫目的火光与冲天妖气阻隔了视野,他们一时间未曾看清对方人身的模样。   足以照亮整个墓穴的赤色中,大妖展开双翼,赤色的羽毛飘落于地,三味太阳真火几乎在它的全身流动。   “复生仪式?”谢景行心中骤然一沉,“无法打断了。”   “有麻烦的东西现世了。”殷无极拇指一推,无涯剑出鞘,大巧不工的古朴剑身,仿佛涌动漆色的流光,杀意凛然。   魔道帝尊向来不留手,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忠实信奉者。   无涯剑缓缓在地上划过,飞尘扬沙,魔气开始凝聚,那是洪荒三剑的起手式。   祭台上的大妖仿佛意识到来者的危险,微微昂首,发出一声响彻墓穴的鸣叫,仿佛在宣告着主人的归来。   这阴戾的墓穴中,那些被信徒堆满的凶煞之物,几乎被三味真火瞬间涤荡干净。   见真火横行,殷无极立即横剑,挡在谢景行面前。   溢出的焰光在触及他时,却如同分开的洪流,向着他背后的出口涌去,将他们来路的所有凶煞之物席卷。   谢景行一顿,他没想到,大妖苏生的第一件事,会是将墓穴中豢养的凶物清除,好似他并不喜欢那些。   焰光乍消,大妖收拢羽毛,金色的瞳孔印出两人的脸,分外漠然。   他不在停留,转瞬间就消失在祭台上方。   莲花祭台背后的图腾,也随之暗淡。   一切归于沉寂。   “空间跳跃,跑了。”谢景行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追。   “没杀掉,可惜了。”殷无极轻轻一叹,散去凶剑之上的魔气,收剑入鞘。   “与巫族相关的东西,什么也别问,直接杀就对了。若是让它的力量复苏,又是一个不安定因素……”   谢景行提着灯,看向一片残骸的祭台,叹息道:“既然错失良机,便罢了。想来,你在云梦城要做的事情,与这大妖也关系不大,它恢复力量也并非一时半刻之事。”   殷无极颔首,却不对他说自己的计划。当然,谢景行也不打算问。   仙魔的边界二人心中清楚,他们可以拥抱接吻,亲密无间,但不能说真话。   在一圣一尊时期如此,在现在依旧如此。   正如他们都看不顺眼道门行事作风,但圣人指点是仙门内务,帝尊讥讽却是外部干涉,性质全然不同。   仙魔关系时有跌宕,二人也曾大动干戈,但儒释道同为仙门,自三圣时期就是血盟,不会轻易拆分。   谢景行捡起一卷画卷,展开参阅。   上面绘有南疆风格的十二美人图,皆是身着红色祭袍,佩戴蛇形银饰的女子,赤/裸雪白的手臂与双足旋转摇曳,每一个舞步都有特殊的含义,只要看上片刻,就会产生栩栩如生的幻觉。   当然,这种攻击神识的手段,对元神是圣人境界的他不管用。   殷无极没有否认谢景行的试探,走到他身侧,看着他垂眸的静美模样,扣住他的手,笑道:“先生理理我嘛。”   “正经点。”谢景行本在研究画卷,似恼非恼地掀起眼帘,瞥他一眼,“别崖,你尽给我锅背,我只是在看图画,有故意晾着你吗?”   “你有。”殷无极才体会过他的温柔,见他忘情看画,心中又生出些不满来,无理取闹地控诉。   “本座难道没有这些画像漂亮么?您怎么总是刻意不看本座,宁可去看这些怪东西,也要避着本座的视线?”   “邹忌是与城北徐公比美,帝尊却和一幅美人图较劲,幼不幼稚。”谢景行哭笑不得,“别崖啊别崖,你这是要我说你什么好?”   “美人图?”殷无极眯起红眸,语气略略低了些,阴阳怪气道,“本座不是美人?这世上,有人敢说一句比本座貌美?”   “帝尊是万魔之魔,容色绝世,自然无人能及。”谢景行无奈,见他一顿乱卷,连忙顺着毛摸。   “既然如此,看我便好,看什么美人图。”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瞥他,抬手一抽,便把师尊研究了一半的美人图没收了。   他还顺口找了个借口,道:“南疆蛮荒,巫族秽/乱。这个归我了,您是皎皎君子,不许看。”   谢景行顿住,他也听出,殷无极是在随口诓骗,实则是要这卷画册,却不准备让他深究。   但这么个理由,实在是太幼稚了些。   “您心里在骂,觉得本座不讲道理呢。”   殷无极将画卷收回袖中,显然是没有还给他的打算,反而倒退两步,轻笑。   “是啊,本座就是不讲道理,看不得您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半分,先生第一天知道?”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谢景行失笑,垂衣敛袖,墨发飘飘,悠然道:“帝尊倾城之貌,至尊地位,何必纠结于这些寻常小事?”   殷无极看着他身姿如仙神,光风霁月的模样,眨了眨眼,细密的眼睫倏忽垂下阴影,又笑着扬起,绯光流转。   “您总是夸本座容色甚美,过去,还曾促狭地唤本座‘小漂亮’,甜言蜜语的,不正经。”   “不正经?”谢景行又笑了,“这普天之下,可无人敢说圣人谢衍不正经。”   “那是圣人装得好,有些伪装,戴了一辈子,自然也就成真了。世人都觉得您仁德雅正,谁知道您那样霸道不好相与。”   殷无极瞥他,却暗示性地拂过自己的后腰处,在谢景行明显顿住时,他灼灼一笑,皎若太阳升朝霞。   “可惜您的记忆有残缺,否则,我细细把九幽之下的事情与您分说,条条控诉您的过分之处,您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难道神魂烙印还不是最过分的事情?   “坏,圣人最是坏心眼,坏透了。”殷无极凑过去,明明温言细语,却似步步紧逼,恃美行凶,“您难道忘了,您按着我的脖颈,逼迫我叫您……”   帝尊顿了一下,看着谢景行正在等待他的下文,却有些高估了自己,当着他温柔的眼神,却是叫不出口。   谢景行看过那灵位,知晓他将言未言的下文,宛如看穿了他在无数长夜中难明的心思。   白衣书生不等帝尊开口,径直牵住他的手,淡淡笑道:“卿卿吾妻,该走了。” 第36章 别崖借剑   陆机停下脚步, 折扇轻摇,看着根系深深扎在山体中的榕树。   不见天日数千年,树叶依旧呈现深沉的碧色, 周边浮着一簇簇萤火。   失踪的弟子, 正被藤蔓悬挂在树干之上, 昏迷不醒。   “张师兄,我来救你!”理宗弟子尝试放出一只术法生成的灵, 试图接近那树根处。   却不料, 灵气刚一触及那美丽而无害的萤火, 转瞬间就被烧成灰烬,反噬让他呕出一口血。   封原把理宗那个救人心切的弟子捞回来,替他疗伤。   这萤火是杀招, 见人即焚, 实在危险。如何才能不惊动萤火,将同门救下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主意。   “这棵树的年纪, 比你们这些小东西加在一起都大, 不想死就别随意靠近。”   青衣白裳的魔宫丞相手中一转, 判官笔浮现在手中。他于虚空之中写出一个“静”字, 蠢蠢欲动的藤蔓根须安静下来。   “陆先生?”见陆机踏入这漫天萤火之中, 风凉夜连忙道,“您一定要小心,这火焰不简单。”   这一路上,他们开始还不服气谢景行将他们交托给陆平遥, 只以为他是个寻常散修。   可数次遇险,都是这位神秘莫测的散修将他们救下,少年慕强, 他们喊“陆先生”一个比一个欢。   “三味真火。”萤火漂浮在他的身侧,时而幽深,时而明亮。   陆机青衣广袖,闲庭信步,那火焰仿佛避惧他,纷纷让行。   他似笑非笑,竟是伸手捏住一团萤火,道:“刚刚苏醒的雏鸟?懂些规矩。”   那一团萤火跳跃在他的掌心,有点想跑,又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好似在讨好大能。   魔门军师笑了,他手中仍然执着那书写史册的判官笔,漫不经心地扫过树上悬吊的弟子们,卷起衣袖,再写了一个字。   “落。”他悠然开口,言出法随。   藤蔓顿时松开,被悬吊许久的弟子纷纷从半空中掉下来。   萤火似乎背后有主人,不欲与他为敌。那些幽幽的绿光向高空飞去,不去触碰这些弟子的衣角,以免把人给全点着了。   心、理二宗的人连忙奔上前,去接住自家失踪的师兄弟。   “这妖树,看上去好像并不想为难我们?”风凉夜上前,想要去捞自家倒霉的小师弟陆辰明。   但他慢了一步,那名为陆平遥的青衣散修,顺势张开手臂,轻轻松松地接住从天而落的白衣少年。   少年像是一只小小的雏鸟,拽住救他之人的衣角,蹭进他的怀里。看上去,莫名有些可怜可爱。   “小东西。”陆平遥伸手摸了摸他的骨相轮廓,总觉得有些眼熟。那是一种血脉间的熟悉与恻隐。   但这不足以让杀人如麻的魔宫丞相动容,看着风凉夜走近,他可有可无地交出了少年。   看着那温和又会照顾人的大师兄,把他的小师弟背在背上,陆平遥又展开了折扇。   “多谢陆先生援手。”风凉夜向他颔首。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陆平遥随意地摆摆手,独自一人走向了扎根多年的妖树。   “师弟,你醒了?”风凉夜感觉到背上的呼吸有些凌乱,“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大师兄……”   陆辰明的双臂环在他的脖颈上,幼鸟睁开眼睛,幽幽沉沉的黑眸中,依稀有金红色闪过。   陆机的身影颀长,仿佛有嶙峋傲骨。   陆辰明的眼神闪烁着,随即垂下眸,道:“我很好。”   风凉夜见他没事,把他放下,道:“辰明,你先休息一下,师兄去救其他人。”   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处,陆辰明拢起手,轻轻一嗅,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二哥哥。”   那是染在那人衣带之上的,史册的墨香。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劈裂。   岩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走在最前面的白衣青年,手中握着黑色古朴长剑,剑意凛然若神。   继而,玄袍男人也撩起道袍,从他劈出的裂口中走出。   谢景行手中还握着他的无涯剑,侧眸瞥他时,见帝尊面上盈着笑意,欲语含休。   “你们二人,可发现了什么?”陆机在妖树附近转了一圈,除却被看到一些被焚殆尽的祭品外,并无所获。   见他们脱困,陆机走来,却看见谢景行手中执着古朴长剑,脚步一顿,露出了震撼的神情:“等等……这把剑是……”   陆机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用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陛下,语调都变了:“您把剑借给谢先生了?”   殷无极的腰间还悬着无涯剑黑金色的剑鞘,那大巧不工的凶剑,却在谢景行手中温顺至极。   殷无极不觉有什么不对,过往他和谢衍关系最紧密时,连剑都能换着用,他淡淡笑道:“怎么,难道借不得?”   “旁人的确是借不得的,但是他,借得。”   “这世上,配得上他的剑本身就不多。此时没有趁手武器,本座的剑,他用一用,倒也不算委屈。”   还不算委屈,委屈了谁?总不会是谢先生吧?   陆机张了张嘴,想要劝谏,却半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剑修的剑,旁人根本压制不了,何况是无涯剑……”陆机试图辩解,却见谢景行把玩无涯剑时,姿态自然的很,分明没有半点反噬。   “无涯剑自己都乐意,管它做什么?”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瞥他,仿佛在警告。“不许再谏,扫兴。”   陆机悲愤地捂住脸,稳定自己过于波动的心态。   妖妃!他们魔宫要有妖妃了!   谢景行被陆机几乎哀怨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将无涯剑递回去,道:“接下来应该用不到了,还你。”   那传闻中脾气贼差的凶剑不满地鸣叫几声,在还鞘的时候甚至剧烈挣扎,发出嘹亮的剑鸣。   “无涯剑好歹是天子剑,这……”陆机看着它一个劲地黏人,痛心疾首。   “它这是,剑随其主?”谢景行瞧着殷无极,似乎是笑了。“这般黏人?”   “这是个意外。”殷无极手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   “既然无涯剑不肯回鞘,你就再拿一阵吧,此地若是找不到出口,兴许还要从山间劈出一道——”他含糊不详地道,“若是本座来,恐怕把握不好。”   并非是把握不好力道,而是不能再动用魔气。   此地妖气冲天,为大妖古墓,以元神状态少许使用些许魔气,自然会被妖气掩盖。   但大妖已经复苏,不知去向。魔君的魔气没了掩盖,再亲自斩开一座山,云梦城瞬间就会满城风雨。   “在下方才发现,这榕树背后,本有一条通路。”   陆机沉默半晌,看着两人之间难以拆散的无形气场,道:“既然如此,麻烦谢先生出剑了。传说,叶剑神曾盛赞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意,不知平遥可有幸观之?”   谢景行只是一笑,谦虚道:“当不起。”   榕树背后的墙壁上,绘着大妖的最终。   上古时代,仙圣频出,妖魔行于地上,那是修真界极其辉煌鼎盛的时代。   可近万年来,从未听过一人飞升。   那些传说,那些旧事,都隐藏在这片灵气四溢的土地之上,有的成为墓碑,有的成为遗迹。   “为什么修真界再也无人飞升……”陆机微微失神,“难道真的如圣人所说,天路不通吗?”   殷无极的神色莫辨,谢景行立即向他一瞥,抓住他的手。   殷无极微缩的瞳孔中印出他的脸,这才从噩梦中惊醒,沉默无声地看着他,眸光摇晃着。   他却听到谢景行对陆机道:   “不通又何妨,若是前方没有路,我来劈出一条路。”   “也许初时极其狭窄,不算是路。只要后来者复后来,迟早有一日,此界必将通天!”   谢景行看着那壁画的终章,辰明鸟飞向天际,试图越过那高高在上的天梯,却敌不过那炙热的太阳,他飞得越高,越是被太阳所融化。   羽毛落在地上,掀起燎原的业火,也是那逐日而死的大妖不甘的终局。   萤火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   无论何种生灵,都不可冒犯天道的威严。若有例外,就如同辰明鸟,如同圣人谢衍!   “天地不仁。”曾经的白衣圣人,眸如寒潭深水,手腕一动,剑锋划出银色的弧光。   一剑出山海!   浩荡的剑意,如同滚滚怒涛洪流,向着这看似坚硬的洞壁袭去,不过一瞬,就摧枯拉朽般推倒了这矗立几千年的墓穴。   殷无极看着他久违的剑意,好似从历史的缝隙中窥见圣人时代的光华璀璨。   似是故人来啊。   炫目的光照了进来,阴暗的腐气随光而逝。   久不见天日的妖树,根须枯萎,碧绿的叶子落于地上,化为灰烬尘泥。   那是数千年,上万年前,辰明鸟的栖息之地。   如今,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黑暗寂静的栖息地。身着儒宗低阶弟子服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到了光里。   大师兄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问他什么;娇俏的少女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小师兄别别扭扭地给他塞了几瓶灵丹妙药,板着脸,教训他不要往危险的地方走。   少年看向最前方的白衣青年,明明病骨支离,但他握着剑的模样,仿佛皑皑的天山雪,皎皎的明月光。   有些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丰碑。   “走了。”谢景行率先走出那山体裂缝,回头一望,声音淡淡。   理宗、心宗的弟子皆望着他的背影,失神片刻,只觉他清瘦病弱的身躯,如此巍峨不可撼动。   良久,张世谦和封原才回过神来,皆是对着他躬身行礼,心服口服地道:“多谢小师叔。”   一个称呼,重逾千钧。   理、心二宗,虽然尊称儒门为主宗。但身为儒道二支柱的骄傲摆在那里,哪怕宗主叮嘱,心中对早已破落的主宗,难免有些不以为然。   当他们躬身的那一刻,亦然代表着——   理、心二宗的未来,向他归服了。   *   法家此次大比的运气不好。   韩黎带着一众弟子,先是传送到鸟不生蛋的荒芜平原,走了整整两日,才碰到一队道门弟子。   好不容易凑够了分数,又遇到了一群来历不明的死士追杀。   对方训练有素,心狠手黑,修为不低于金丹,目标也很明确,狙击法家有才能的弟子,就算杀不了,也要断送他们的道途。   韩黎一行原先顾忌着仙门大比,并没有首先下杀手。但对方却接连重伤了两名弟子,杀了一名师妹,让他们损失惨重。   韩黎心中恨意滔天,可无奈与死士硬碰硬极为不智,他作为宗门首徒,必须以大局为重。   他留下断后,让修为仅次于他的韩密带着弟子逃跑。   韩黎是元婴后期,连杀两名修为稍低的死士后,他力竭不支,不得不边打边撤。   可他没想到,在跑路的时候,竟然与熟人狭路相逢。   韩黎看着墨家少宗主背后的一队黑衣蒙面死士,脚步一顿。   “你是被死士追了?”   “你也是?”   “你也留下断后?”   “……”   两人对视一眼,看往日宿敌同自己一样满面尘灰,形容狼狈,竟是相对苦笑,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墨临与韩黎修为相近,宗门地位相当,两宗关系微妙,对方又是自家宗主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所以敌意甚重,见面总得怼上一通。   不过两三句话,他们当即决定联手,性命相托,穷尽一身法术,竟是闯入一座峡谷。   峡谷削壁中断,唯有一线开,四处仿佛有迷雾丛生。   死士也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誓要把他们斩杀灭口。   两人无路可退,且战且逃,并肩闯入桃林。   “此处怎会有桃花源?”   韩黎的腿被刺伤,血渍濡满赭色儒衫,凭借一口灵气支撑至此,已是强弩之末。   墨临手中傀儡线尽断,维持着墨家兵甲人与身后死士缠斗。   “你可还好?”他挡在后面,听韩黎声音虚浮,俨然是身受重伤,不禁分心询问。   死士比他的兵甲人更似傀儡,即使被重伤,亦要执刀夺他的命。   爆裂声响起,最后一只兵甲人被符咒炸为碎片。   墨临心道不好,可他打了一天一夜,存货早已消耗殆尽,哪有别的机甲可使?   墨临立即向后疾退,可失血与重伤,让他的脚步迟滞。   眼看那幽灵的一刀便要刺向他的元婴,将他彻底贯穿。   一向与他不对付的韩黎,却在电光火石间扑了过去,手指如钳,将他扯到身后,继而旋身,拿自己的后背挡了一刀。   霎时间,血就濡满了他赭红色的外袍,刀口深可见骨。   “韩黎——”墨少主英挺的面容登时变色,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偷袭的死士踹出十丈远,把他反手搂在怀里,低吼出声,“你没事吧?”   “……别瞎叫唤,没死。”   “为什么?”墨临有点发懵,怔怔地问。   “没有为什么,你怎么这么烦。”赭红色衣衫的青年不耐烦。   “你救了我。”   韩黎啐了一口血,冷静道:“墨少宗主,我的伤比你重,可能出不去了。若是我出不去,你得连我的份活着,把死士暗算的消息告诉宗门,也算是替我报仇。”   说罢,韩黎呕出一口心头血,在掌心写字。   方才写完一个秦字,他就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了,血接连不断地从他唇角溢出来,濡满了他的衣襟。   “韩黎,你做什么?”墨临见他脸上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神色,青筋突突直跳。   “秦律……”韩黎咬着牙,却是笑道,“得让这群王八犊子……见识见识什么叫严刑峻法!”   秦律是法家最酷厉的法典,向来被束之高阁。   秦律残酷无情,其中最残酷的就是“连坐”之规则,不仅需要许多灵力,更是对弟子心境修为要求极高,一不小心就会反噬自身。   想想看,那些炮烙、车裂之刑要是反噬自身,死的该有多惨?   墨临听过秦律的鼎鼎大名,霍然变色,道:“韩黎你住手!”他的声音极大,响彻桃花源。   韩黎被他强行按在怀里,背后的伤口钻心地痛,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遍这木头少宗主,怒极反笑:“我就敢,你谁啊?非要来管我的事……”   死士见秦律之法成型,颇有顾忌,未曾上前。   片刻后,为首死士看出韩黎力竭,若是用出秦律,几乎必死,就一招手,示意手下等到秦律的光芒消退后,再将两人收割刀下。   “吵死了,怎么有人胆敢在这里撒野,平白扰了清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倦懒的声音远远传来。   死士首领循声看去,见一名青衣白裳的俊俏书生用折扇拂开恣意生长的桃枝,踏花而来。   “元婴。”首领的声音很低哑,背后手下立即警戒,提刀严阵以待。   从桃源深处走来的,却不止书生一人。   “韩先生,墨少宗主,可还无恙?”   风凉夜手中抱琴,一身儒门白袍,正跟在陆机身后,声音温柔。   墨临一怔:“你是,儒宗的风凉夜?”   他听宗主提起,风凉夜是儒宗白相卿亲传,琴艺超绝,乃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韩黎自知自己牙尖嘴利,得罪过儒宗。   风凉夜虽然性格好,但他不觉得儒宗会不计前嫌,伸出援手,与这些凶恶死士为敌。   风凉夜的手指按上了琴弦,笑道:“小师叔算到二位命悬一线,特地让我来解救,勿要担心。”   青衣书生眼皮也懒得抬,斜倚在树下,折扇轻点,正指向面前死士,懒散道:“不要废话,一起上罢。”   魔门军师自诩文臣,这类要动手的任务,总是将夜来做。   但若要他动手,对方必然求死不能。   “上司爱打赌,可苦了臣子。”他展开春秋判,嘀咕一句,“得让陛下加俸禄。” 第37章 明镜公堂   有陆机这位渡劫期魔修压阵, 不过片刻,墨临、韩黎的生死危局就破了。   风凉夜把死士捆成一团,返回桃花源深处。   层层掩映的桃花林中, 凉亭拔地而起, 山石错落, 桃花盛放,是帝尊以儒道术法捏的景致。   之前, 他们一行从南疆妖窟离开, 理、心二宗还要再冲一冲分数, 于半道辞别。   儒宗分数已然稳居第一,在小罗浮试炼的最后一日,不欲再生事端, 寻一处灵气充裕的山谷养精蓄锐。   谢景行正在凉亭之中, 与殷无极手谈。   谢景行执白,殷无极执黑,局势正焦灼。   桌上摆着珍奇灵果, 香炉点着优昙婆罗香, 禅意悠远, 可见二人的闲情逸致。   陆机走进凉亭, 也堪堪坐下, 折扇搭在膝上,欣赏着这局棋。   谢景行闲敲棋子,他方才疏忽,被殷无极算计, 失了一招,这下左右为难了。   “谢先生恐怕要输。”陆机旁观片刻,忍不住多嘴。   “陛下棋风如行军打仗, 只要犹豫,就会死死咬上来,打乱敌人的节奏,非得逼你剑走偏锋……”   “陆平遥,观棋不语。”殷无极一掀睫羽,睨他,好似在责备。   “这一局,我要输。”谢景行正襟危坐,俯瞰棋局时,却是坦然一笑。   “谢先生还是喜欢一步三算,这样谨慎的棋风,下的过旁人,制不住本座。”   殷无极纤长的指尖捏着一颗黑色棋子,在谢景行面前晃了晃,弯起唇道:“好了,先生输了。”   谢景行复盘局势,心服口服地道:“你的棋艺比我强了。”   他坠天以后,浑浑噩噩五百年,才堪堪恢复残缺神魂的意识。   空白的这些年里,他原地踏步,殷无极却走得更远。不仅是棋风,更是修为能力。   他的棋风依旧霸道狠绝,可每一步,都比以前更稳,心思,也更深沉。   风凉夜让受伤的韩黎平躺在树下,用携带的药品替他疗伤。   韩黎赭红色的外衣几乎都被血染红,伤口深可见骨。   待到包扎完毕,这位法家首徒硬是没吭一声,面容不再那么惨白,神色也缓和不少。   “多谢施救。”韩黎知晓,这次欠了儒门第二个情了,可债多不愁,他也坦然,“来日儒宗有何要事用得上韩某,我自是义不容辞。”。   几次打交道下来,韩黎看出儒门都是豁达君子,不拘小节。他开始后悔自己在云梦泊时的刻薄。   风凉夜一笑:“是小师叔卜了一卦,才得知二位情况危急。”   墨临咬住绷带,扎紧胳膊上的伤口,道:“谢道友为何会卜算我二人之事?”   “因为我与无涯子打了个赌。”   谢景行抓起一把棋子,看似随意地散落在棋盘上,黑白棋如星落,蕴含道之妙意。   他微笑道:“我们赌的是,第一个闯入此地的是谁。然后,我与无涯子各起一卦,看看谁卜算的准。”   “他的卦是‘鸳鸯亡命天涯路’,我的卦是‘龙困浅滩被犬欺’,所以,陆先生与凉夜特意去接二位,正巧赶上二位被追杀。”   谢景行瞟向殷无极,支着下颌,笑道:“由此看来,是我赢了。”   殷无极本就不擅天衍之术,亦然无心胜负。在推演上与天问先生较劲,他当然不求取胜,只是陪他玩罢了。   他赢一局棋,却输一卦,也不介意,坦然笑道:“是先生赢了。”   殷无极见谢景行精神不错,即使输了,他也愉快的很,非常慷慨地把赌注一推,正是这一匣珍珑棋子。   黑棋为魔宫黑曜石,白棋为天山白玉,皆有滋养神魂之效。如此天材地宝,却被他败家到拿来磨棋子,哄他师尊一笑。   “那我就收下了。”谢景行用手拢起一把,棋子如流水,落入棋篓之中,叮当作响。   墨临、韩黎俱默,他俩敢情是被这个赌约救了啊。   风凉夜问了情报,死士宁死不答。   许是觉得这位儒门首徒太君子,陆机出手,死士死活撬不开的嘴,就接二连三地张开了。   “我等来自海外十三岛,乃是世家豢养的死士,此次的任务是在小罗浮中,尽可能地捕杀儒道有才能的修士。就算杀不掉,也要致残,毁去道基,灵骨……”   “现在天下道统三分,儒释道已经垄断了修界的资源、地位、权力,根本没有给我等世家留下空间。还好圣人已故,道升儒降,中洲势力出现空白,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佛、道二门,盘踞西、东二洲,如日中天,不可轻取。想要抢夺资源、权力,唯有回到大陆上,而不是蜗居海外小岛。”   “我等祖上,当年被圣人逐出中洲,何其狼狈,何其不堪?若要重新在五洲十三岛取得地位,必须回归中洲,重现世家辉煌!”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毁灭儒道未来。”   “……”   谢景行听闻,冷笑一声:“之前来杀我的,声称是谢家死士。看来不止是为了谢二的地位,更是与世家图谋脱不开关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被继室与弟弟排挤出家门的谢家大公子,如今成了声名鹊起的圣人弟子。   晋安谢家曾经在中洲时,也为搭上圣人绞尽脑汁。可单凭一个姓氏,自然不可能让目下无尘的仙门之主谢衍侧目。   圣人谢衍早年出身凡俗世家大族,少年时寻访仙道,离家远行,父母不修仙,早就寿终正寝,家族也早就消失在历史之中,与后来兴起的晋安谢家八竿子打不着。   强行拉关系,却没搭上圣人,反倒受其无视。谢家一度还沦为世家笑柄。   殷无极为他续上一盏茶,问道:“谢家与你又有何渊源?”   谢景行神色淡淡:“俗世孽缘,不值一提。”   殷无极敛眸,却想起他查到的消息,推断出圣人重生后,至少在谢家待过三个月,才离开家族前往儒宗。   谢景行在神魂还未稳固的时候,就果断离家远行,也是看出谢家是非之地,再不走可能还有危险。   “尽是玩阴的。”韩黎很是来火,“诸位如何看世家此举?”   墨临也是被追杀的一员,率先道:“无耻之尤。”   风凉夜不喜这样不择手段的风格,道:“趁火打劫,不足取。”   谢景行站起身,长袖拂过亭中石桌,仿佛浸染了花香。他慢条斯理道:“我倒是觉得,必然有诈。”   韩黎问:“哦?如何解释?”   谢景行道:“在云梦城登记,参与大比的修士皆有定数,就算把世家弟子悉数以死士替换,也不可能混入这么多。他们自然有别的渠道进入罗浮世界。”   风凉夜:“也就是说,世家走了偏门左道,破坏规则。”   谢景行抬眸,漠然看向远方,冷笑道:“不止,如果当真存在另一条入口,让死士混入其中。小罗浮洞天为道门炼化的福地,道门,会不知情吗?”   韩黎与墨临的表情登时变了。   良久,墨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世家既然针对儒道,自然也不会放过百家。无论我们平日有何种争端,面对道统之外的敌人,儒道的利益是一体的。”   说罢,墨临行了个叉手礼,询问:“谢先生想如何做?”   对两次搭救他的谢景行,他显然多了几分尊重,唤起了先生。   “当然是给世家一个下马威。”   谢景行心中自有筹谋,看向皆等着他下文的儒道弟子们,悠悠然地道:“我们抓到了世家豢养的死士,手里有证人,当然可以闹的天下皆知。”   仙门就算暗地里斗的再凶,明面上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陆机唯恐天下不乱:“若是死士当真攀咬出道门,作为仙门魁首的长清宗,又会如何反应,在下甚是好奇啊。”   殷无极见他跃跃欲试,淡淡道:“陆平遥。”   他在警告陆机,如今时机还未成熟,魔宫有魔宫的做法,儒道之事不宜插手。   陆机本来打算趁乱搞事,但陛下勒令不准利用儒道,他只得旁敲侧击:“这道门洞天里,还有南疆的邪窟呢,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门道……”   殷无极将未开封的一坛好酒往扔给他,没好气道:“堵不住你的嘴?”   陆机随手一接,心满意足地拍开泥封,嗅了嗅那诱人的酒香,馋虫都被勾了出来。   他道:“堵得住,有酒喝,什么都堵得住。”   韩黎特意看了一眼无涯子,见他没有维护宗门的意思。   传言无涯子在师尊故去后,与长清宗形同陌路,如今只是边缘人物,此事果真不假。   但他思及其中关节,却又是面色一白,皱眉道:“若是咬出长清宗,这事儿可就大了。”   “道门势大,世家却远离三洲,从性质上来看,也应该先对付世家,还不到咬出长清宗的时间。”   谢景行白衣临风,如仙神俯瞰,轻声道:“看好这群死士,我们先紧紧地咬住世家不放,借题发挥,先折其一翼。”   墨临、韩黎对视一眼,皆道:“可。”   罗浮世界试炼的最后一日在平静中结束。随着三声钟鸣,这长达十日的试炼终于落幕。   谢景行带着儒门,捎上墨、法两家弟子,捆了一堆死士,走向罗浮世界的出口界碑。   殷无极与陆机推说有事,提前告辞。   谢景行没有说什么,定定看了片刻帝尊的背影,才状似平静地移开视线,告诉弟子:“走吧。”   洞开的界碑处,已有不少人等待在那里。   将令牌置于秤型法宝上,旁边陈列的水镜就会自动录入宗门比分与排名。   第一名长清宗,二百三十分。   第二名苦海寺,一百九十分。   筑基一分,金丹三分,元婴五分,如此成绩,已是傲视群雄。   谢景行提着乾坤袋,走上前,将令牌摆上法宝。   他逐一置上,很快,那金色的法宝被压的微微一沉,水镜之上的分数开始迅速累积,排名也从一百多名开外,迅速蹿升。   已经挤入前十了。   云梦弟子神色微变,却见到谢景行掏空了一个乾坤袋,又从袖中掏出另一个,平静地取出余下的令牌。   清一色,全都是五分的元婴令牌。   “四百、五百……”云梦弟子忽然提高声量,显然有些激动,“儒宗,五百一十二分!”   接下来是算扣分。   此次大比不禁杀伤,只会扣除二十分。   当云梦弟子将儒宗令牌置于水中检验时,竟然无一渗出血色,可见夺取之法,都是光明正大。   答案毫无悬念。   水镜变动,一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势如破竹,跃上第一的位置。   “第一名,儒宗,五百一十二分!”   儒宗的成绩,足足碾下长清宗三百分。   难怪此次大比,淘汰的宗门如此之多,道、佛的第一宗门,却未打出惊艳的分数。   这些莫名失踪的令牌,竟是全被圣人弟子收入囊中!   儒宗隐世五百年,可见,传承并未断绝啊。   “本场大比,离奇失踪了不少人……”   云梦管事似乎不太接受,皱眉看向他,意有所指道:“不知圣人弟子可曾见过这些人?”   他手中挑出的,正是当时殷无极一怒之下屠尽的散修们。当时他们冲着杀人夺机缘而来,被杀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接了道门的高额悬赏,云梦管事心中清楚,他们定然是与圣人弟子狭路相逢过。   谢景行垂目,神色波澜不惊,道:“我们儒宗与理宗、心宗曾误入过一处凶险洞窟,不少修士折在其中。这些,是我们运气好,从尸骸上发现的,如若管事不信,可以寻理宗张世谦、心宗封原求证。”   他将本死于他与殷无极之手的劫道散修,死因归结于南疆邪窟。   若是云梦管事强行要追究,那就得先解释清楚,这南疆邪窟为何会在道门小世界了。   当然,他并非要以南疆妖窟为由向道门发难。妖窟已毁,大妖苏生,不但没有道门勾连南疆的铁据,还容易引来大妖报复。   管事似乎也知道些许内情,权衡轻重后,认为隐瞒那件事比起追究儒宗令牌的合规性重要的多,于是也不再纠缠。   大比第一场,儒宗大胜。   谢景行拢起袖,扬声道:“管事且慢,在下还有一事,需要告知。”   随即,韩黎、墨临提着被墨家特制镣铐捆成一团的死士上前,一左一右站在他背后,眸光沉如暗雨。   谢景行道:“劳驾通报贵城主与长清宗主,就说儒、墨、法三家联名上书。”   “我等在罗浮小世界中,发现有人舞弊,使鬼蜮伎俩,暗害大比参与者,十恶不赦,还请仙门之主出面裁定。”   他说罢,云梦管事的面色一变,环顾四周,见他有意把事闹大,引得无数人侧目。   “竟有此事,我定然向上禀报!”他有些难堪,伸手,似乎想要接过风凉夜捆着死士的绳子。   谢景行伸手一阻,笑吟吟道:“这些死士是重要人证,若无贵方城主,或是长清宗宗主信物,我们不会交出人证。”   此时将人证交给这籍籍无名的云梦管事,谁知会发生什么。   谢景行指着互相搀扶,一副受了重伤模样的墨临与韩黎,痛心疾首道:“墨少宗主与韩先生,因这些混入大比之人身负重伤,暗中策划此事之人,用心险恶,当诛啊。”   云梦管事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道:“是极是极。”   墨临、韩黎:“……”   谢景行这借题发挥的功夫也太到家了吧,不能惹不能惹。   他们将令牌计算好交了上去,不过也是一个四十六分,一个五十五分,堪堪排在十名左右。   对他们来说,保护好宗门弟子更为重要,大比能够晋级二轮就行,届时再做努力也不迟。   “还请管事通传仙门,儒宗、墨家、法家联名上书,请开明镜堂,邀十名大能列席定夺,这是拟好的文书。”   谢景行从袖中取出一封写好的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出。   管事勉强接过,扫了一眼,脸色就如同炭一样黑。   云梦管事忍了又忍,还是道:“我会告知城主与宋宗主,请圣人弟子回客栈休息,等我们的消息吧。”   大比之中出了这等丑闻,看似事情严重,影响大比信誉。实际上,会选择闹到明面上的不多。   圣人故去后,仙门礼崩乐坏。儒释道的上宗门高层之间,多有利益交换,搞小动作的不在少数。   若是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一般会将死士处死,发落几个无足轻重的管事,也就给了面子,过去了。   毕竟长清宗执仙道牛耳,能够正面怼上这个庞然大物的,不多。   “请开明镜堂。”谢景行见他敷衍,虽然态度依旧温和儒雅,却分毫不让,极为难缠。   圣人坠天后,儒道道统逐渐式微,但各个传承悠久,底蕴深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书生若是执意要闹,就算最后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面子上难堪。   可这次儒道吃了大亏,这是把他们往死里整,哪有不闹的道理。   墨、法且不说,都是儒道上宗门,都有弟子损失。   一个墨家少宗主,一个是法家天骄,差点陨落在这阴谋诡计中,宗门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儒宗虽然目前实力落寞,但这位领衔者是圣人弟子,背后有儒门宗主白相卿,渡劫修为。儒门三相明面闹翻,实则同气连枝,白相卿开口,风飘凌、沈游之也不会坐视不管。   第一场大比结束后,理宗宗主风飘凌,心宗宗主沈游之先后脚到了云梦城。很难说,不是专程为这圣人弟子撑腰来的。   谢景行借圣人弟子名声,请开明镜堂,一下子把云梦城和道门,拉下这个漩涡,怎能不难缠?   “明镜堂?”风凉夜对仙门制度着实不了解,问道。   “仙门公堂。”谢景行道,“例如此事,仙门大比不公,应当由云梦城主执印,从儒释道上宗门中,择出十名德高望重的宗主或长老,进行联合审理,共同裁断。”   谢景行拂衣拢袖时,显得格外沉静可靠:“我在折子中提供了死士口供,以此状告世家。一旦接到这等联名折子,涉及三家利益,明镜堂必开。”   “还挺公平。”风凉夜思忖一番,抚掌笑道,“不让仙门魁首一家独大,以权力制衡,这样的制度实在有用,为何我先前未听说?”   谢景行轻咳了一声,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你不知道规则是谁定的?”韩黎的表情有些怪异,他轻咳一声,“风道友,你变着法子赞美圣人也要有个度吧。”   “……”   “谁不知道这明镜堂,就是圣人谢衍一手创办的?不仅是仙门大比,一旦修真界有裁决不定的重大事务,都会提上明镜堂,由众宗门联合决策,让被仙门等级压制的小宗门,也有了向上提告大宗门的渠道。”   “别的不多说,圣人无论在公正、仁德还是势力均衡上,对仙门的掌控程度,远超于如今的那一位。”   韩黎压低了声音,似乎颇为顾忌。   “但,天不假年,圣人的改革实际已完成大半,却因他坠天故去,彻底停滞。到后来,圣人留下的制度,几乎都被那位废除了,明镜堂算是少数留下的成果,也不太有人提起……”   风凉夜听的入了神。   几日相处,韩黎知晓,儒门都是群隐世许久的君子,难免有些不通常识,唯有谢景行除外。   这位圣人弟子,不仅六艺皆精,各种离奇手段信手拈来,更是聪明机变,谙熟修真界历史、内幕与规则。   他不仅敢踩在高压线边游走,更是在规则边缘疯狂试探,与这群天真不谙世事的儒门君子比起来,高出不知几个段位。   兴许是韩黎的视线太过明显,谢景行抬起漆黑的眸子,犹如黑曜石,好看,却又透着淡淡的凉意。   韩黎心里一悚,白衣青年移开眼眸,神情温和淡雅,道:“如今大比第一场已经结束,韩先生不妨一同回客栈歇息吧,你的伤势不轻,还需好好休养。”   “那这死士……”韩黎迟疑。   谢景行知晓他们不放心,道:“在云梦城来人之前,由我们三家各出弟子轮换看守,儒宗人少,只出一名,三个时辰一班。”   他又刻意补充一句,道:“无论来者报何名号,即使手执长清宗私印,只要没有看见明镜堂调人的文函,绝不可交人。”   此举是防死无对证。   墨临神情严肃:“谢道友放心,墨家不会吃亏,定然要海外世家给我们一个说法。”   韩黎随即也表态:“在下亦然。”   二人是墨、法两家的天之骄子,却差点被坑死在罗浮世界里,怕是心里早早就发了狠,非要让世家付出代价。   此番利益相同,又逢儒宗雪中送炭之恩,友谊自然建立的极快。   以谢景行的交际能力,两人已对他推心置腹,极是信服。   风凉夜送走墨、法两家弟子,然后回过头,看着身形清隽,温润雅致如高天明月的谢景行,心里不免一安。   小师叔仿佛无所不能,无论是精妙术法,还是人情世故,都显得厉害过分。   若不是知道他在圣人洞府修炼许久,掌握了常人远不可能企及的知识,他说不定当真会以为,对方是圣人化身,怜他们孤苦无依,前来看顾他们这些弟子的。   但仔细一想,怎么可能呢?   圣人已经故去五百年了啊。 第38章 半部天书   沈游之刚到云梦城不久, 就听弟子传来消息。   儒宗、墨家、法家联合上书,请开明镜堂。   他为了抗议宋澜据红尘残卷为己有的做法,刻意晚到一场, 以示不臣不友, 这与风飘凌默契至极。   二位渡劫老祖的座位空了整整一场, 宋澜也丝毫不变色,还大度至极, 派人三番五次去请, 做足了姿态。   大比第二场, 他们还是来到了云梦城,一是为了给小师弟撑腰,二是为了宋澜放出的“红尘残卷”消息。   “明镜堂?云梦城摊上什么事情了, 竟然要开明镜公堂?”   沈游之斜倚在太师椅上, 丝质的绯色衣衫让他更是肌如冰玉,色若春晓。   他把玩着一方玉印,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风飘凌知道了吗?”   “风宗主已然知悉, 表示会按时到场。”   “据闻, 儒、法、墨三家表示, 有人在罗浮小世界中安插死士, 刺杀他们的宗门弟子, 甚至造成死伤。”   “儒?受伤的是谁。”沈游之闻言,声音一沉。   “儒门没有损伤,受伤的是墨家少宗主墨临,与法家首徒韩黎。”   “那无所谓。”既然受伤的不是小师弟, 那就与他无关了。   沈游之手中玉印,以蓝田美玉为材,是技术极佳之人细细雕琢而成。可再上等的美玉, 却比不过他的如雪指尖。   “他们告的是谁?”   “是世家。”   沈游之蓦地抬眼,艳绝的美人面勾魂摄魄。他缓缓地笑了,拖长了语调:“哦……世家啊。”   “宗主。”   “下去吧,顺便把封原给我喊来,我要问问他罗浮世界的情况。”   弟子应了一声,门合上了。   沈游之慵懒地倚在太师椅中,绯色薄衣,肤白若雪,唇若涂朱,格外风姿秀丽。   他的神色却是淡淡,甚至还有几分讥讽之色。   “还不出来。”   “……”   “有脸爬我的窗户,没脸承认?”沈游之眼眸一挑,却是波光流转。   他嗤笑道:“把你的玉拿走,我不稀罕。”   上好的蓝田玉印章,被他扔在桌面上,滚了滚,似乎要掉下桌去。   下一刻,窗户赫然洞开,满地散碎的金色阳光中,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他摘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俊秀的容貌,带着薄茧的手闪电一样伸出,接住了快要摔碎的玉印,拢在指间。   他眉峰微蹙,目若朗星,一身青色侠客装束,腰间的裹带却是长清宗的八卦纹路,昭示着来者的身份。   更何况,他的腰间还悬着一把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的剑。   名剑“千里”。   来者是道门剑神叶轻舟。   沈游之少年一样含情的眉眼,此时却似怒非怒。   他冷声斥道:“叶轻舟,我现在不想看见你,带着你的玉,滚出去。”   “我特意来见你,你却要我滚。”   叶轻舟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温柔下来,微微笑了:“小游之,没这个道理吧。”   “看着你师兄,生气。”沈游之冷笑,“叶轻舟,你若是打算帮他,就别来爬我的窗户!”   “师兄之举,确实不妥。”叶轻舟握着玉,看向那窝在美人靠中,眉眼含怒的沈游之,叹息道,“我已经劝阻过他……”   “但没成功。”沈游之也不为难他,却极是看不惯,“宋澜是什么人,你这个在外云游的师弟,除却一身渡劫修为与剑法可以用用,其他意见,也不甚重要。   “若是你嘴上劝劝,他就爽快答应,道门与儒道的关系,也不会僵硬成如今这样。   “扎心了,小游之。”叶轻舟苦笑,“师兄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就因为你与他同在道祖门下修行,他甚至还把你带大……你就当真了解他了?”   “……”   “师尊的红尘卷,在天劫后因为天道劫雷分为两半,儒门只回收了一半,另一半竟然当真落在了宋东明手中!”   “四百五十余年前,他带领仙门各宗,前往微茫山叩山,夺的就是这半卷红尘!若非长清宗被魔君殷无极率魔兵围了,我们连余下半卷也保不住。”   “当年,仙门不能再乱,三相为了给他宋东明让位,保住红尘卷,甚至不得不拆分宗门。他宋东明咄咄逼人,是我们为了维护儒释道的血盟,忍辱负重,不欲和道门打道统战争。”   沈游之说到这里,攥紧了拳。   当年,儒道也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战力,与道门打道统战争。只要一打,儒道沦落的速度定然势如山崩。   他缓了缓怒意,却见青衣侠客用悲伤沉静的目光看着他。   沈游之握紧了蓝田玉,好似在忍耐,却又终于忍无可忍:“如今,宋澜还要拿出另一半师尊遗物,端着他仙门之主的架子,说要用圣人遗泽进行‘试炼’。”   “这样的屈辱,试问,谁能忍?”   “游之……”   “师尊是他的前辈,与他宋东明无冤无仇。如今他野心膨胀,觉得师尊当年设下的制度碍了眼,挡了路,就要全盘否定师尊功绩,抹去他的一切改革,甚至带着整个仙门开倒车,你当真觉得他做得对?”   叶轻舟面对这样的诘问,他本该沉默。   但是此时,他却握紧了剑,微微合眼,坦然道:“师兄不该这样做。”   沈游之是一怔。他明白,叶轻舟的立场左右为难。   他为道祖亲传,甚至为了不参与道门斗争中,自愿放弃所有权力,离宗云游,只是在宗门挂一个名字。   这样不愿助纣为虐的态度,已是端方正直的道门剑神,能做到的极限。   “不是对你生气,我也又不是不讲理。”   红衣美人宗主到底是领情的,他侧了侧头,道:“你之人品,我倒还是信得过,至少不像宋东明那般白眼狼。我们的交情,也无关宗门立场。”   他与叶轻舟的交情要追溯到挺早,如今还保持往来,连风飘凌都不知道。   “嗯。”叶轻舟低头,握着他凝白的手腕片刻,将玉印交还到他手中,温柔地握住他的指骨,揉了揉。   “游之,无论如何,我不会与你为敌。”   *   “今夜怎么又死了人?”   “烈血枪长老被刺之后,云梦城总是不太平。”   云梦城的道门驻地外,传来众声喧哗。   “是苏长寒客卿,他死在客房中,紫府爆裂,每根骨头都被剜出来了,满地都是血!快来人!”   红月一轮照孤城,道门驻地的最上方,有一名白袍刺客俯瞰,银灰色的眸漠然冰冷,怀着千年的恨意。   在人潮涌向远方时,他自最高处向后倒去,身如飘零一叶,淹没入沉沉夜色。   今夜极是不平静。   玄袍帝尊走在幽静的道门驻地中,右手搭在腰间的剑上,看似漫不经心,如同深庭院闲游,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在圣人故去后,殷无极明面上长居九重天,甚少踏入仙门。   但北渊魔洲与仙门的关系,不能说是和平往来,也是势同水火。   圣人将战败的帝尊关在九幽下近三百年,于北渊洲而言,堪比靖康之耻。   后来圣人离世,北渊政局动荡,烽火连天,江山不似当年。   回归的陛下重整旧部,以铁血手段肃清天下,帝车踏碎山河,将割据一方的大魔军阀势力逐一剪除,才让隐隐有分裂之势的北渊,重新归于帝尊麾下。   四百五十余年前,他趁着东桓洲内部空虚时,当机立断发兵,长驱直入,径直围了长清宗,以对仙门的一场小胜巩固了帝王权威。   至于解了儒门三相的危局,只是顺便。他总不能承认自己念念不忘,还在替已故的师尊,看顾前师门和师弟们吧。   再五百年,励精图治,枕戈待旦,北渊众魔正欲一雪前耻。   殷无极看向夤夜中高悬的血月,举火路过的道门弟子们对他视若无睹,如潮水般穿过他身侧。   “我需要一场大胜。”他想。   北渊洲,也在等待一场大胜。   在这仙门内部思想混乱,各家道统面和心不齐,南疆、世家虎视眈眈的乱局中,会有最好的机遇。   北渊洲踏入局中,不是棋子,而是棋手。   他会攫取最大的利益,再保北渊五百年社稷,哪怕踏在仙门的尸骨上。   殷无极走过庭院与荷塘,抵达仙门之主的临时住处,亭台楼阁外皆有层层看守,不因刺客之乱而动摇。   “果然在这里。”殷无极感知片刻,倏尔笑了。   他与圣人交手次数最多,最了解那传言中“非战之器”的红尘卷,究竟是多可怕的东西。   门上的禁制不难破,他轻而易举地揭开层层道家符咒,用剑鞘撞开大门,抬步踏入封存红尘卷的密室。   摆在架子上的红尘残卷,在血月下散发着淡淡的异光。   只有真正的至尊,才会看见它身上笼罩着一种极为玄妙的“道”。   “红尘卷,不愧为半部天书。”   殷无极似乎许久未曾见到它,从容地向里踏了一步,没有把这满室的符咒、锁链与禁制看在眼里。   他的手搭在腰间剑柄上,悠然向前走去。   符咒金光大盛,锁链发出咯咯的刺耳声音,红尘残卷明暗交织,被困于其中。   “自圣人离世,再也无人能够操纵红尘卷。”殷无极淡淡道,“这样涉及大道,无法操纵,却会被反噬的法宝,宋东明也是不敢用的。”   他自然是在红尘卷上吃过无数亏,又是在见过红尘卷神异之后,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他不死,除了拥有至尊修为,还有圣人的留手。   圣人谢衍,固然训诫他,却从来不会考虑杀他这个选项。   殷无极本不必夺红尘卷,他明白那是什么,所以只需要冷眼看着宋澜强行操纵,日渐疯癫,自取灭亡即可。   但是意外发生,师尊回来了。   转世圣人的修为,不足以来道门腹地一探,那么就他来。他总要确定,圣人在红尘卷上曾留下何种后手……   “道门之术,只有这些手段吗?”   殷无极玄袍广袖一拂,向他攻来的锁链转瞬间湮灭,没有留下半分踪迹。那些震动的禁制,更是对他毫无用处,限制不了他的脚步。   “半步圣人,终究不是圣人。”殷无极轻笑一声,无涯剑出鞘,随意一挥,黑红色的剑光大起,将还未成型的阵法斩去。   短短一照面,屋中禁制几乎瘫痪大半。   今夜的月光不详,阴云极快遮蔽了血月,电闪雷鸣。快要暴雨了。   他走向陈列红尘卷的架子,想要伸手去碰。   就在此时,灵气四溢,剑光照的四周大亮。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剑光中,殷无极骤然间睁大了眼睛,看向那红尘卷上浮现的白衣虚影,与那一剑出山海的浩荡剑光。   杀意如新雪,剑意如凝光!   刹那间,帝尊的脖颈已然在剑光之下。   因为圣人现身心神大乱,殷无极失了先手,就算他当即疾退,脖颈上还是因为躲避不及,留下一道血痕。   “圣人……谢云霁!”殷无极一手按住自己的脖颈,声音近乎沙哑,带着刻骨的痛。   圣人虚影不答,无机质的黑眸里没有半分情绪。   “此地禁入,违者,杀无赦。”高寒冰冷的圣人虚影,如同天底下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位红尘卷的守护者,再度扬起剑光,将一切妄图触碰天书者,尽数毁灭于剑下。   绯眸动摇,心神大震,被他自己压下的心魔也蠢蠢欲动。   面对师尊的旧容颜。魔君手中哪怕有剑,也是迟疑着不敢挥下,哪怕这虚影认不出他,也没有半点情绪可言。   殷无极忽然明白,为何宋澜对红尘卷,如此看管不严了。   根本不必看管,因为宋澜也触碰不了。   红尘卷是个饵,能够钓来许多觊觎者,而圣人魂魄就是天然的守护者,打主意的人,只会葬身于圣人剑下。   “红尘卷里寄居的,大概是他的残魂。”殷无极想。   但是面对故人旧影,他固然有千般杀招,却是一点也不敢使,生怕下手太重,损伤他的神魂。   殷无极只躲避,不回击,只会掣肘。不多时,他身上就多出几条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迹染上玄色衣袍。   “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他心里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又一次侧身躲过剑光,却听见这无人的阁楼外聚拢起人影,结界外传来当代道门之主,宋澜的声音。   “有宵小进入我道门驻地,围起来。”   漂泊大雨中,宋澜厉声下令:“胆敢来窃取红尘卷者,有去无回!”   情况不妙,他该走了。   殷无极合起眼,复又睁开,眼底俱是猩红。   圣人冷漠到有些残忍的漆黑眼眸,好似在注视一片虚空,剑光如连绵的雨,与屋外的暴雨交汇,高阁化为齑粉,结界摇摇欲坠。   殷无极单手按上脖颈的伤痕,再度一拂袖,将自己留下的痕迹全部化为齑粉。   再转身,他果断撕开虚空,消失在原地。   就在此时,宋澜带领道门弟子破开结界,闯入一地狼藉的楼阁中。   一切皆为废墟,唯有红尘残卷周边完好无损,平静地流转着柔和的光芒。 第39章 我好恨您   黑云压城, 电光于云层蛇行,大雨倾盆。今夜是东桓洲少有的雷暴天气。   黄粱客栈外雨声潺潺,催人困意。谢景行沐浴更衣后, 吹了灯, 准备就寝。   狂风席卷, 吹开木窗,窗纸映着雪色电光。   谢景行撩起帘子的手顿住, 回眸, 寒声道:“谁?”   除却风雨声, 室内寂静如死。   “阁下何必躲躲藏藏。”他语气淡漠冰冷。   谢景行随手披上群青色的外衫,从光影暗淡处走向窗边,却见雪亮电光照彻, 空荡窗边, 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寂寥的人影。   雷声大作,黑袍广袖的帝尊从阴影处缓缓走出,半张面容被电光照彻, 眸光殷红而不详。   他一身雨的凄清, 墨发凌乱披散, 身形摇晃, 脚步似乎有些不稳。细微的血腥气漂浮在空气中, 好似彷徨孤独的野兽。   谢景行拢了拢群青色的外袍,遮挡住单衣,径直走到他身侧,声音缓和下来, 温和道:“陛下夜间来访,所为何事?”   殷无极不答,眸光凝住, 好似连言语都忘却,只是寂静而悲恸地,久久望着他隔世的容颜。   “别崖?”谢景行见他不说话,语气更温柔了些。   殷无极有些迟钝地抬起眸,雨水从鬓边滑落,顺着他深邃的轮廓蜿蜒而下,好似五百年的血泪。   可是,在这风雨大作的漆夜里,横绝天下的帝君,也不过是一头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兽,跌跌撞撞,闯入隔世故人的窗口求救。   “别崖,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谢景行弹指,红烛逐一亮起,藏在黑暗中的殷无极重归光明中,神情也被温柔照亮。   “是师尊啊……”   白衣青年看见他眸底的漆黑雾色,知晓他是引动了心魔,此时心神大乱,极度危险。   他也不顾帝尊残酷冰冷的神色,径直伸手按住他的后脑,抚摸他脑后的墨色软发,好似在安慰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在被谢景行揽住时,殷无极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眼神轻动,好似有些从噩梦中回神。   他的神情近乎非人的冷酷,是天底下最恣睢的狂徒,但哪怕是心魔缠身,还是保持了君王应有的风度,未有更暴戾的举动。   “还认得我,不错。”谢景行见他的神情戾气冲天,心中却生出怜意,反复抚摸着他的颈侧和脸颊。   帝尊再神威凛凛,天下无双,在师尊眼中,却永远是那个伏在他膝头听故事的小徒弟。   “……别碰,我现在很危险。”殷无极苍白皮肤上蔓延着血色魔纹,让容色更为出众。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湿漉雨水落下睫羽,眼瞳微颤,似乎要躲开师尊的抚摸,看上去有些狼狈。   “躲什么,低头。”谢景行举起袖,拭过他的脸,并不避忌雨水与血污,“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这样狼狈的模样,帝尊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殷无极不答。   谢景行敏锐地看见帝尊脖颈上的血线,眼神一冷,却也不提,伸手牵着他往里走。   谢景行温言细语道:“陛下一身的雨水,这样回去实在不好,随我去里间歇息一阵,替你拾掇拾掇。”   “夜色已深,这样唐突来访,是本座冒昧,所以就不劳烦先生……”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是再度拒绝。   殷无极被他牵着,却没动,看似抗拒,眼神却在他的身上流连,冷静与疯狂在他绯色的眸中交错。   “……再过一阵,很快就好。”   “不肯听话,和我闹脾气?”谢景行倾身,挠了挠他的下颌。   “没有闹。”他却被殷无极的绯眸睨了一眼,扣住手腕,语气沉黯,“谢先生,难道不知道害怕吗?”   “害怕?当然不知道。”转世圣人却笑了,理所当然道,“再说,我能怕你什么?”   殷无极神情微动,扣住他腕子的手,却不经意间松了松。   谢景行见牵不动他,就转身,走向里间。见他想离去,殷无极却下意识地拽住他的群青色外袍,不让他走。   谢景行回眸,却见他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有些泛白。   这是一个依赖的姿态,好像他还是从前的孤戾少年。   “先生要去哪里?”殷无极终于开口,却是提出任性的要求,“陪着本座,不准走。”   他的态度前后矛盾,极是耐人寻味。   谢景行叹了口气:“我不走。”   他说罢,又无奈道:“别崖,你也不想想,你以这副模样敲我的窗户,我今夜能放你离开吗?”   帝尊眼睫一颤,松开了手,却听谢景行继续道:“既然决定留你一夜,我自然要替你把一身雨水打理干净。”   “留我?”殷无极眸光追随着他走入屏风后,人影在烛光下错落。   “今夜不平静,恐怕有人在挖地三尺的找你。”谢景行注意到云梦城中深水中的乱流,却平静地从架子上取下干净布巾。   “去里间,床榻上躺着,勿动魔气。”   谢景行走出绘着花鸟的屏风,肩上搭着的青色外袍又挂了桐木架上。除却布巾,他还取了梳子和一盆净水。   殷无极大部分的力量都用于压住自身的凶性,此时依言走到里间,撩起帘子,小心地半依在美人靠上。   床榻间的缭绕的水沉香清幽,他紧绷的身体逐渐舒缓,神情却还是浮着冰冷戾气。   “谢先生既然知道我惹了麻烦,心心念念想报复你,状态也不正常,却还敢留我?当真是不怕死。”   “有什么不敢?”谢景行取了方巾,坐回床前,捞起徒弟湿润的长发,轻轻梳理。   “谢云霁,我恨死你了。”殷无极强调,“我真的会报复你的。”   “嗯。”谢景行淡淡应着,专心擦拭他的发尾,只觉他的长发如丝缎,手感好的过分。“我知道。”   “我恨你。”他又重复了一遍,凝眸看他,神情似有波澜。   见他故作埋怨地说着恨,眉目蕴着透骨的情,谢景行轻叹,道:“好,若是这样会让你少些痛苦,那就恨我。”   “别可怜我。”殷无极别过头去,掩去眸中混乱,冷冷地道,“谢云霁,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与施舍。”   谢景行顿了片刻,本是不忍,又想起自己背负天道的杀机,无异于行走于荆棘之中。   他无法言明,轻叹道:“我从未有此意。”   殷无极心里却冷笑:看,他又敷衍你。   圣人冷心冷清,给予的疼宠,不过是镜中的错觉,却总是教人万劫不复。   他的心中有灭不尽的烈火,渴望、不甘、爱欲与痛苦,在体内流窜,迟早有一日会将他烧成灰烬。   他明明想要遗忘,就这样护着他,用有限的时间陪在他身边,不再计较从前的爱恨纠葛。   但是,心魔从不肯放过他,不断攻击着他脆弱的精神防线。当爱欲与恨意共同翻涌时,绝望几乎将他撕扯成两半。   心魔在他心底发出刺耳的尖啸:   “他迟早是要赴道的,无论多少次,你永远是被留下来的人。”   “这一次,他待你好,愿意温言细语的哄着你,就代表着他爱你了吗?”   “圣人无情无欲,记住,无论他如何对你好,他只是一面镜子,照出的是你自己。”   殷无极思及此,更是七情翻涌,六欲皆动。   他的唇边还含着笑,凝望过来的眼神,却如饮鸩酒。   “谢云霁,你总是哄着我,心思却那么深,教人看不透。”   殷无极轻声道:“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比我疯多了,却作一副理智冷静的模样,好似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师尊,您这点最讨厌了。”他眼里似有微澜,咬着唇,控诉着。   “什么都不肯说,却又总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好似要孤身一人,撑起这天下……”   “圣人啊,您这是何等的自负啊。”   谢景行眉峰微蹙,捞起帝尊的手,捏开他泛白攥紧的骨节,却见他指甲嵌入血肉之中,掌心满是斑驳血痕。   “别崖,你恨我,就冲着我来,莫要折腾自己。”他叹息,用绢布一点一点地擦净他掌心的血。   殷无极看着他,却又别开脸,语气淡淡:“事到如今,我咬着牙,淬着血恨你,还有什么意义?”   “若是五百年前,我刚刚离开九幽大狱时,尚对你有浓烈的恨,我会在心里描绘无数次,我再见到你时,会用什么样横眉冷对的态度,怎样宣泄无尽的恨意,怎样给你终生难忘的报复……”   “可时间,把一切都变得虚无。”殷无极的绯眸空洞,像是漠然的冰。“您从九天上坠下来……”   他提起时,声音断了数次,好似说话都很费力。他字斟句酌地挑选着词句,试图清晰地表述什么。   “我身上流淌的时岁,从那一日起,戛然而止。”   他抬起手,指尖却是一片空空,道:“五百年后,面对你,我只会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梦吗?”   “是不是我太恨你了,所以心魔给我编了一个幻觉,要我的情绪有个宣泄口,从而找出我的破绽,逼我彻底疯魔……”   “不太对啊。”殷无极陷入短暂的迷茫中,他似乎真的分不清真实与虚幻,漂亮的眼睛蒙着一层雾,“谢云霁明明无所不能,他怎么会死呢?”   “我真的,过了这五百年吗?”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用那蕴着会说话的情愁的眼眸问他。   “好了,别说了。”谢景行似乎是忍耐不住外溢的情绪,把他按在床上,低垂下头,长发落在了他的颈间。   容色殊绝的帝尊倒在床上,陷入锦被之间,玄色宽袍大袖层叠散开,湿润的长发如流水,铺满了半张床。   他的眼睛却还是失焦的,好似在暴雨中徘徊,让他把魂魄都丢在了时间的缝隙中。   “分不清真假?那么,我就教你如何分辨。”   谢景行终于忍无可忍,指尖划过他湿润的唇,然后低头,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吻。   “……!”   这个吻只是浅尝辄止,在殷无极的唇上停驻了片刻,尝过他唇齿间的雨水余味。   “师、师尊——!”   唇上的温度太真实,殷无极彻底惊醒了。   他温柔又冷酷的谢先生,方才给了他一个时隔五百年的吻,惊破了那虚无的黑暗,点燃了他的枯寂生命。   “感受到了吗?真的假的?”谢景行一手按住肩膀,食指抵住了他的唇,带着些暗示意味地摩挲着。   “真的。”殷无极抿了抿绯色的唇,却又被师尊咬了一口,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这让他呼吸一促,似乎想挣扎着起身,却被谢景行捏着后颈,径直按了回去。   “别乱动,不然就回你的北渊洲。”   白衣青年的神色依旧淡然,却低眸看他颤动的眼睫,只觉他漂亮极了,幽沉眼眸黯如子夜。   “帝尊若是乖一些,为师就疼疼你。”   殷无极喘息着,身躯轻颤,心跳的极快,“师尊打算如何疼我?”   谢景行的声音清冽,如簇雪的指尖,却反复抚过他殷红的唇瓣,似笑非笑道:“今天晚上,你待在我这里,哪也不许去。”   他不可能放这种状态的殷无极,离开身边半步。   “……您好霸道。”殷无极七情牵动,魔气翻涌,却是呼吸凌乱,动也不敢动。   “怎么疼你,我说了算。”谢景行按着他的手腕,微微笑了,“怎么,帝尊想要反抗?”   殷无极阖眸,半点异议也无,轻声道:“不反抗。”   师尊掌握了他身上所有的傀儡线,不过是一笑一怒,都叫他七情牵动,似疯似癫,却无可奈何。   他用手肘遮住眼帘,低笑着,却是近乎绝望。   “你真是会拿捏我啊,谢云霁……” 第40章 帝尊绝色   “刚才去杀人了?”   雨水早已冲淡了血迹, 在帝尊的玄袍上并不明显。   谢景行掌着灯,看向他脖颈处,眸光幽深, 语气起伏虽不明显, 却有着独特的压迫感。   殷无极不答, 只是侧过头去,似乎想隐瞒什么。   谢景行沁凉的指尖拂过他的脖颈, 伸手扯开徒弟玄色描金的衣领, 果然发现一条血线, 已经结了薄薄的痂。   方才他心魔翻涌,魔纹显出,伤口在血色纹路中不太明显。   现在魔纹褪去大半, 那差点割开他脖颈的伤痕便浮现出来, 像是白瓷上的一道突兀裂纹。   “这伤痕,哪里来的?”   “先生何必追问。”殷无极眸子微阖,语气讽刺, “魔宫的事务, 与您没有关系。就算北渊有所图, 道门的事务, 自有道门之首来管, 哪里需要您这位前圣人插手?”   谢景行捋着他的发尾,轻轻拭干雨水,心里却知晓,殷无极在撇清关系。他不想说。   至尊道体无痕, 哪怕殷无极并不动用魔气,洇染床褥的雨水褪去,又重归洁净。   他换了一个提问的方式, 道:“你遇到了什么人,让你反应这么大,连心魔都压不住了?”   殷无极压着骨子里沸腾灼人的魔气,忍了又忍,阖上眼眸,嘶哑道:“先生可知道,今日本座为何会来找您?”   “为何?”   “道门散播传闻,红尘残卷在宋澜手里。”   他说的轻描淡写,其中却极为凶险。   虽然宋澜只是半步圣人,比他的巅峰尊位差上不少。但这毕竟是仙门腹地,他孤军深入,不占主场优势。   “所以,你遇到了宋澜?”   “是我大意了。”殷无极别开眼,为了掩饰本意,故意扯开话题,“本座为红尘卷而来,觊觎圣人遗物,您不斥责本座?”   红尘卷是谢衍的法宝,在修真界素有“半部天书”之名。   天劫之后,圣人尸骨无存,法宝一分为二,儒门三相只找回了其上半卷,封印于圣人庙,下半卷却一直散佚。   直至最近,宋澜放出红尘残卷的风声,才引起各方窥伺。   当然,无论是何等龙潭虎穴,但凡涉及圣人,帝尊必然会走上一趟。   “有何可斥责的,圣人谢衍身故,遗物自然泽陂弟子。你是我的弟子,若是需要,自取便是。”谢景行并不在意这点。   “再者,如果帝尊想要红尘卷,早在四百五十年前,就带走了,何必等到现在。”   殷无极本是合衣平躺,手搭在腹部,等待涌动的魔气平复。   听他这般理所当然,他又是一噎,道:“那是儒门圣物,本座与您仙魔道统相别,哪能这般随便——”   谢景行用清水擦拭他的伤口附近,与他闲话。   “红尘卷留在儒门也是摆设,若是飘凌他们三个能用,还会被宋东明欺负的这么惨?你若能用,就是继承了为师的道,当然能拿去用,红尘卷自然也没意见。”   他态度太淡然,殷无极也沉默了,半晌才道:“这又不是什么不值钱的小东西。”   “大道之行,吾若是走不下去,说明圣人天命到此为止。那吾宁可把薪火传下去,替后来者铺路。若是你接得住这‘道’之真意,这大道就由你来走。”   “师长,为弟子铺路,岂不是天经地义。”   “……圣人磊落君子。”殷无极闻言,轻吐出一口浊气,却像是遥远的叹息。“是本座狭隘。”   谢景行为他敷了圣人珍藏的药粉,但他至尊道体上的伤势,却迟迟不见好转。   谢景行看出那熟悉的剑痕,不动声色地问道:“别崖。这伤,是怎么来的?”   殷无极当然不肯答,阖眸作势要睡,道:“本座困了。”   谢景行哪能让他轻易糊弄过去,眸光锐利,揉捏着他的耳垂,低眸逼问:“你的心魔,又是被什么引动?”   殷无极的武力值极为强横,仅仅是半步圣人的宋澜,在他面前讨不了好,他又怎么可能被引动心魔?   殷无极见蒙不过他,又被捏住了耳垂,有些不情愿地道:“红尘卷不对劲,上面……有圣人的剑意。”   “我的剑意?”谢景行看着他,拂过他伤口周边时,却起了无名火,“仅是如此?”   他冷声道:“就算是我的剑意,你也不该如此动摇失控。陛下金尊玉贵,明明能避过,又何必如此损伤自己。”   殷无极不敢看他漆黑的眼睛,继续向他透露消息,道:“本座怀疑,你的神魂不稳,记忆不全,并不是在天劫之中受损,而是有一魂散落在红尘卷之中。”   若是红尘卷目前还为圣人天魂所有,那么他只要成功合魂,就能直接收回修为、记忆与魂魄,圣人境的魂魄与修为归一,别说夺回红尘卷,重回圣位也不是问题。   但是,从现任仙门之主、长清宗宗主宋澜的手中拿回红尘卷,谈何容易?   谢景行心思一转,终于捕捉到了他的隐瞒,厉声问道:“你又是如何猜测到,我有一魂藏在红尘卷中……你看到了?”   殷无极笑而轻叹:“瞒不过您。”   谢景行见他承认,眸中似有寒雪般的怒意。   “只是匆匆一面,本座料想,那大概是你缺损的天魂。”殷无极虽然方寸大乱,但情急之下,还是试探出那魂魄的底细。   只是他身带魔气,又触碰到儒门圣物红尘卷,谢衍残魂记忆不全,立即被惊动,陡然刺来如雪的一剑。   他乍一看去,见到谢衍如冰雪的外貌与山海剑意。   哪怕只有一瞬,他怎能不心神动摇?   他分不清真与假的边界。   在今夜的滂沱大雨之中,他自封魔气,黑袍逶迤,浑身湿漉,彷徨游荡于无人的街道。   他只觉天地偌大,路至穷途,长歌当哭,却无处可去。   所以,他才会深夜寻到故人的窗前,只为确认谢云霁是当真从天劫中活了下来,而不是一场美好的幻觉。   殷无极阖上眼,将那些涌动的心魔藏在眸底:“我确信无误,那是山海剑意。天魂寄身红尘卷中,仅保留了圣人谢衍的修为与外貌,没有太多记忆。若是您是在天劫之前,就做出这种安排,很不寻常……”   “到底是主动安排,还是被动兵解。您若是想不起来,就只能得去问当年的圣人谢衍了……”   殷无极走遍五洲十三岛,寻了五百年的圣人踪迹。   时间实在太久,连儒门三相都放弃,相信师尊死了,他却从来不信。   兴许,他就是靠着这点希望吊着命,才活到如今。   直到现在,圣人以“谢景行”的身份回归,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坚信——   “果然,谢云霁无所不能,连自己的命和魂都能拿来做局。”   出奇的,帝尊并没有再质问他的隐瞒,只是叹息。   “本座没有圣人的心计筹谋,更没有圣人的冷酷心狠。在九幽之下,您连天劫都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给我。这些线索,都是我后来拼凑出来的。”   谢景行深深看向他,却看帝尊支起身子,用力握住他的手,纠缠着他的五指,在他手心认真描画着什么。   “圣人啊,若是您不记得,我会告诉你,这些年寻到的一切线索。当年飞升,您的种种安排虽然仓促,并不像是毫无准备……”   他絮絮地说着些什么,都是些散碎的线头。   “我拜访过药王,他说,我在九幽下饮的压制心魔的药,药引是……”殷无极的嗓音沙哑,良久才道,“圣人的血。”   “为什么?”他问罢,见谢景行沉默,也习惯性地垂下眼。“也对,我们不是血盟,而是宿敌。您从来不会向我解释您的行事。”   殷无极握着他的手,倾身,好似想要去亲他冰冷如雪的眼睛,却又被那温度冻结了,克制地停在一个亲近而不逾越的距离。   “您与二圣曾有过利益交换,对不对?他们为何隐世不出?”   “哪怕本座重整北渊江山,始终压制着仙门宋东明,只要本座不重掀仙魔大战,愿意稳着五洲十三岛的和平,二位圣人就不会出面阻拦。”   “您提前召集过百家,有过多次秘密会面。但是相关内容,我没有从百家宗主口中打听到,只知道您安排了很多事情,就像是您要离去许久一样……”   “只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久。久到,他们不是死了,就是隐世不出。久到,圣人的时代落幕了,五洲十三岛再也不复当年。”   “别崖。”谢景行回答不了。哪怕有些问题他并未遗忘。   “谢云霁,你到底在想什么?”殷无极垂头,再抬眸时,已是满目血色氤氲。   他在心神动摇间,竟是不小心将心魔放出一缕,显出几分癫狂。   所幸他自封魔气,绝大多数力量都压在灵脉之中,所以只是抬手猛然抓住谢景行的小臂,迫他跌入自己怀中罢了。   “世上怎么会有您这样冷心冷情的师尊,让亲手抚养的弟子彻底成为您的东西,教他再也离不开您,却又狠心将他抛在这个空荡荡的世间……”   殷无极眸底一片混乱痛色,在他后颈用力一噬,仿佛要嚼碎他的骨血皮肉,尝出唇边的血味。   他骨血中的魔气躁动,双臂如铁,几乎要把他碾开揉碎,牢牢锁在怀中。   “……别崖。”谢景行按着他的后脑,将他抱紧,由着他发泄。   “为什么?圣人待天下人都那样慈悲,独独待我,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残忍。”   “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你?”   他言语如刀,刺来时,连淡漠如圣人,也听得出他潜藏在内心中的恨意。   “够了,别崖……”谢景行启唇,却又无话可说,手腕被心魔侵体的帝尊掐出青紫,隐隐作痛。   谢景行见他好似要疯癫,摊手,将淤痕展示给他看,轻声道:“青了……”   几欲疯狂的帝尊顿住,眸底情绪阴郁,用唇舌轻碰他手腕的淤青,冷哼一声,怒道:“您现在,怎么一碰就碎?”   谢景行无奈,按着他的脑袋,心里却想:他真是个小混蛋,尽是丢锅给他背。   他过往百般筹谋,如今修为尽散,都是为了谁?   殷别崖这小崽子倒好,这么脆弱地落在他怀中,像个湿漉漉的受伤小兽,舔舐着他的掌心讨怜,教他半句斥责都说不出口。   谢景行摩挲着他颈上的苍白皮肤,那道伤痕虽然在恢复,却于他犹如骨鲠,语气沉冷,道:“这道伤痕……”   “快好了,这不重要。”殷无极不在乎自己的伤,对自己相当狠绝,“那片天魂,你打算何时取回红尘卷……”   “只是看到我的模样,你就束手,区区一片残魂,竟然差点暗算到你,帝尊这么多年都长进到哪里了?”   “师尊,这不是重点,天魂他……”殷无极被按着脑袋教训,语气无端弱了几分,“若是我下手没轻没重,不慎伤到你的魂魄,万一修为拿不回来,神魂之症也治不好,那怎么办……”   “所以,你就任他宰割了?出息,我这样教过你?”   谢景行一顿疾言厉色,竟是把帝尊骂的还不了口。   殷无极的伤口明明已经结痂,却因为剑意而迟迟无法愈合。   若是偏移一寸,就能割到喉管里。即使他修为已是至尊,不会致命,但伤势也不轻。   谢景行敛下眸,声音里满是不愉,道:“若是他要你的命,你也给他?”   “……”   “我是你师尊,还是那片魂魄是?”   殷无极先是错愕,随即缓过神来,伏在榻上,脊背耸动,笑的厉害。   “师尊难不成,是在吃自己的醋吗?”   谢景行不答,只是冷冷地起身,撩开帘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殷别崖,你听好。我在你身上花费无数心血,是教你活,不是教你自毁的。”   “你若是再不顾惜己身,当心为师教训你。”   若这是私塾学宫,谢景行手拿戒尺,检查他的功课,那姑且算是师徒间的教导。   但如今帝尊衣冠不整,卧于他的床榻上,脆弱,凌乱,惶然,而这些仅仅属于他的一面,从来都被圣人藏在密闭的丝幕中,成为他独享的秘密。   在过往的时光中,圣人只要撩起帷帐,就能看见他热烈的情人扬起笑靥,容色明艳,天真模样,不管不顾地缠上来,在大道中贪得半夕相欢。   在圣人巅峰时,大道孤灯,他身边唯有殷别崖一位知己。   当他坠下九天,帝尊独守空城,也是他,会着素衣,披霜戴雪,踏过五百年山与水。   “那您就教训我吧。”殷无极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支起身体,又靠在他的身侧,下颌蹭了蹭他的掌心,慢慢地笑了。   他执起谢景行的手,垂眸,轻轻一吻,足够灼烫。   “别崖何意?”谢景行垂下头,一缕发丝从肩膀上滑落,扫过他的眼睑。他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总得报复您一下,免得显得本座太好欺负。”   谢景行膝上伏着的魔君,明明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危险人物,无涯剑出,万魔拜服,遍地血涂。   谢景行却像是在抚摸一只皮毛光鲜的凶兽,迫他展示自己柔软脆弱的腹部,暴露出浑身的弱点,并且笃信他不会伸出利爪。   小兽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他,不疼,只是柔柔的痒。   “心魔,还是很严重?”谢景行白衣如雪,拨开他肩上散落的墨色长发,安抚着他,温声问道,“沉疴顽疾,如今还困扰着你?”   “问题不大。”殷无极顿了顿,道,“都是些老毛病了,忍一忍,也不会更坏。”   “等到合魂后,给我瞧瞧识海。”谢景行看似温和,实则说一不二。   “……再说吧。”殷无极顾左右而言他。   帝尊自正面揽住他的腰,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熟练地蜷起身体,缩在他染着白梅冷香的怀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阖眸,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好似在不稳定中寻觅到安全感。   谢景行抚上他的脊背,发现深红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谢先生,快点,趁我还没疯,把我绑起来……”他忍耐到极限,抬起眼,冰冷与痛苦交错着,他低声道,“师尊,我不想伤到你。”   “别崖,世上有能绑住你的法宝吗?”谢景行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要是你真疯了,就是再拿玄铁锁链来,我也治不住你。”   毕竟,他已经不再是圣人。   帝尊要是真的疯了,他怕是活不下来。但他相信,殷别崖不会这点困难都战胜不了。   “……”   “别想那么多,不如努力把心魔关回去。帝尊君临天下,定然不会输给一个小小的心魔吧。”   谢景行眼眸一低,温柔地道:“若是心魔侵体,心魔首先不会放过我。”   他这句话就颇为诛心了,残酷,却很有效。   殷无极闻言,绯色的眼眸蓦然紧缩,以手攥住胸口,竟是硬生生把即将失控的心魔给按了回去。   一瞬间魔气涌动,血脉逆流,绯红魔纹漫上侧脸,惊心动魄的美艳。   “当然不可能教您轻易死了。”殷无极喘息着,声音很轻,带着些埋怨,“我还没有成功报复您……”   他殷红的眼眸忽明忽暗,时而迷离,时而锐利,浸透着极致的妖冶与欲情。   忽的一瞬,暴怒与痛苦如潮水漫上,漆黑无光的情绪席卷,眸暗如暴雨中的海面,怒涛几乎要把面前之人吞噬。   谢景行何等敏锐,当即抬起他的脸,吻无声地落在他的眼睑上。   “撑下去。”他的呼吸很轻,唇瓣吻着他的睫羽,温柔而残酷。“你可以战胜心魔。”   “……”   “就当是为了我。”   要命。太要命了。   谢云霁果然是生来克他的。   殷无极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按捺住骨子里的疯狂杀欲,蜷缩在他的膝上,被他抚摸着。   谢景行也笑了,很轻,一个温柔的吻又落在他的唇上:“别崖,好孩子,做得很好。”   “不够……”他的声音异常的哑,几乎成了气声。   “怎样才够?”   夜风寒雨,红绡帐暖,正是良辰好景时。   温香软玉,色授魂与,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师尊莹润如玉的脸,漆黑如檀墨的发,泛着浅红的唇,好似最初青涩莽撞的少年。   他克制不住骨子里的激情,覆上去,撬开唇齿,叩开牙关,莽撞闯了进去,犹如一场春潮带雨。   “这样的报酬,还差不多。”   谢景行也丝毫没有反抗,顺势搭上他的腰侧,揉捏着他紧绷的身体,教他更好地放松着,好似掌握住他一切的本能反应。   “乖孩子。”谢景行含着笑,捏着他的下颌,有条不紊地把握着节奏,亲了又亲,“听话,就该奖励你。”   殷无极被他轻而易举地调动感官,牵动情绪,这种被完全掌控的感觉,既让他感觉安全,又是失控的开端。   他喜欢这种刺激,哪怕圣人不再身居高位,那霸道性情却未改。   殷无极习惯了在圣人的节奏下起舞,被他拿捏,在他面前袒露些许脆弱。   但是他不爱服输,总会冷不伶仃地给他造成麻烦,教圣人也左支右绌,招架不了他热烈的攻势。   这样势均力敌的过招,令人沉溺的强势气场,殷无极移不开视线,这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影子。   “谢云霁,你这是要把我逼疯吗?”   他埋怨,却又欢喜,希望他再给予一些快乐,或者痛苦。至少让他感觉到自己活着。   烛光仍在摇曳,帐中光影重重。若在从前,就是一场情/事的开端。   白衣青年只不过披了件外袍,中衣单薄,黑发披散,说不出的风流雅致,却轻描淡写地掌控着帝尊的情绪。   殷无极情绪激荡,揽住他肩膀的手难免用力,谢景行蹙眉,他却顿住,小心地把手松开,心中又懊悔自己的不谨慎。   “谢云霁,你倒是想得开。”   他猛然凑近,眼睫长而密,忽闪忽闪的,恼道,“你就不怕本座的报复?本座又不是什么慈善人,会对你做很多坏事的——”   “比如?”   “把您关起来,幽禁在魔宫,也让您也尝尝那种每天见不到旁人,只能看着我的滋味儿。再比如,对您做些更荒唐的……”   他住了口,觉得羞于启齿,不够君子,说不下去了。   “你会吗?”谢景行瞥他一眼,似乎洞穿了他的心事,笑了,“你有这个胆子?”   “……”   “再者,帝尊既然盯上了我,又能准我逃到哪里去?”   “您当然逃不掉。”殷无极依旧倚在床沿,墨色长发披散,却是把手搭在膝上,用力攥紧。   “先生欠我负我,在我讨回来之前,别想跑。”   他家的小狗正在努力凶他,显然是想让自己更强势一些,而不是被人玩弄在掌心。   “本座定会讨债……真的,您别笑。”   “任性。好了,我们别崖说的都对。”谢景行笑笑,却是容了他放肆。   谢景行一言一行,总有种让人心绪稳定的魔力。   殷无极那差点失控的心魔,竟然渐渐偃旗息鼓了。   “谢云霁,你可真是……”   他覆上自己消退大半的魔纹,魔气终于平息,随即叹息道:“你怎么,总把我当成孩子?”   谢景行淡淡一笑,揉着他的脑袋,道:“帝尊当然不是当年的小崽子了,两千五百年过去……”   “所以,您嫌我老了?”   殷无极本以为自己早已对时间迟钝,但在年轻的师尊面前,一谈到年岁的话题,他却像是炸了毛似的,开始敏感了。   他立即眯起绯眸,阴阳怪气,道:“圣人兵解重修,这具身体才二十余岁,年轻的很,倒是本座已是两千五百岁,不是您当年漂亮的卿卿……”   他的玄袍衣襟敞开,露出苍白结实的胸膛,玄衣上的暗金色纹样仿佛流动,衬着未消退的魔纹,漂亮艳丽的很。   谢景行将他的锐利,敏感与不安尽收眼底,漆黑的眸中如烟如雾,神色却不明晰。   他在烛光之中俯下身,温润淡雅的脸近在咫尺,却是玩味之色。   “陛下君临北渊洲,身份尊贵,又为一道至尊。我就算再自负,也不至于真的拿你当无知少年。”   他顿了顿,又含着笑,抚平他竖起来的刺,道:“再说,帝尊这等美人,岁月于你是沉淀,而非折损你的姿容。”   殷无极呼吸一促,仰头看他,笑道:“您可是太会哄人了。本座都要当真了。”   谢景行不疾不徐,道:“上一世,你与我皆为至尊,各有道统,一举一动皆牵连无数人,关系自然见不得光。”   “当然,吾之手段酷烈,自己心中有数。帝尊若是生了厌,生了恨,自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解释的。”   “此去经年,今日谢景行,不过区区白身,身负君所赠魔种,无仙魔之别;与君无师徒名分,亦然算不得乱了纲常。”   “你若肯放下过去,我就当今日重新认识帝尊,不提过往。”   “……当真?”   “自是当真。”   谢景行缓缓摩挲着殷无极的下颌,只觉手感温润似白玉。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   “何况,帝尊如此绝世姿容,既肯自荐枕席,当然是为师赚了。” 第41章 帝尊暖床   殷无极是高居九重天的帝星, 北渊洲一千五百年的至尊神像,凛然而不可亵渎,无人敢冒犯君王威严。   但那神威凛凛的帝君, 魔气涌动, 修长身躯却陷在红绡帐暖间。   他挣扎了片刻, 好似要抬起身体,却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按住, 轻而易举地推在枕上, 被衾泛起波纹。   “这个时候, 您就别玩弄本座了。”殷无极叹息,却勾着他的手指,轻轻牵拉, 好似在求饶。   “是教训你, 还是疼你,自己想去。”谢景行摸上他的后腰,隔着深红色的里衣, 反复摩挲那烙印着他名字的地方。   只是触碰, 殷无极就是一颤。谢景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笑道:“怎么, 受不住这个, 开始发抖了?”   “不能碰……”帝尊轻哑着,眼睫湿漉,眉眼间沉寂的冰雪,却被情人的吐息呵化了。   “若这是教训, 面对师长,别崖应当尊师重道,不该反抗。”   谢景行循循善诱着, 他的记忆不全,属于上位者的掌控欲却还在。他总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这样教徒弟。   但他选择假装忘记那些不解风情的东西,由着自己的心意,教着他漂亮温柔的情人,道:“若这是疼你,别崖可要想想,拒绝了,下一次在什么时候?”   帝尊可疑地顿住了,好似某些本能凌驾了理智,他的手搭在他的腕子上,不自觉地微微用力。   “你弄疼我了。”谢景行扫了一眼手腕,淡淡笑道,“青了。”   “谢先生……”殷无极仓促松手,却是半点也不敢碰他,却是抱怨,“您这具身躯,怎么像块豆腐似的,一碰就是一个印子。”   “三年金丹,已经是压着重修的速度了。”谢景行重走一遍修炼路,本就没瓶颈,“身体太脆弱,跟不上神魂境界,也容纳不了太多灵气。得寻找机缘淬体。”   殷无极的绯眸闪烁着,好似有业火在烧,灼热,滚烫,足以燎原。   他贪恋,却又克制,隐忍道:“谢先生,师尊,您现在才金丹,别撩本座,若是玩脱了……”   他顿了顿,收回爪子,委屈地蜷起来,道:“先生连这点力道都受不住,哪里又受的住我的魔气?”   “您把我撩出火来,又不肯灭,果真是在折磨我呢……”   他先前也想过助他走双修的捷径。毕竟,他们过去相融的识海链接还在,再重续性命、神魂双修,只要再跨越一步。   但谢景行神魂不稳,灵气不足,境界也太低。若是他现在把人办了,他受不住魔尊级别的魔气,仅仅金丹期的躯壳会被他弄坏的。   谢云霁是他的爱别离、怨憎会与求不得。   他一点点也不敢赌。   “管你这个?抬头。”   帝尊正垂首挣扎,闻言,本能地仰起头,迎接白衣青年落下来的那个吻,并不深入,是他一如既往的宠溺。   殷无极喜欢这个,被师尊亲了又亲,他尝到甜如蜜水的滋味,于是清醒地沦陷下去,理智游走在危险边缘。   他就算有再刚直的帝王骨,也要被这种温柔如水的吻融化了。   “我现在不过金丹,灵气稀薄,以帝尊的身份,我这点修为,怕是连炉鼎都不配做。”   殷无极的手腕爆出青筋,呼吸重重一沉,却被谢景行按住,却又不敢用哪怕一点点力道反抗:“……”   他的谢先生如今病骨支离,一场风雨兴许就会让他病倒。碰他的时候,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在这苍白的皮肤上掐出淤青。   自殷无极拜入师门后,哪里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   凶戾的狼只得收起牙齿与利爪,乖乖窝在他身边,用尾巴将他牢牢圈在保护范围内。   然后,由着隔世的师尊撸着他的漂亮皮毛,抚摸他的身躯,将他当做无害的小狗捏扁搓圆。   谢景行按着他的颈部,倾身上去,欣然笑纳了把自己送上他的床的美人帝尊。   他悠悠然笑道:“急什么?吾现在当不得帝尊的炉鼎,难道帝尊还要上赶着,来当吾的炉鼎了?”   “这样急着用身体报恩,不是不行,就是早了些。”他云淡风轻,“等我境界再高些吧。”   殷无极被他气的反笑出声,没忍住,微微支起身,手指搭在床头的木质雕花上,用力一握,几乎将其碾成粉尘。   谢景行一瞥,见他神色愠怒,向后倚在靠枕上,指尖仍然把玩着帝尊的长发。   他垂眸淡然道:“闹什么脾气?”   大魔的神色阴郁,戾气冲天,语气越发令人毛骨悚然:“圣人竟是如此回护苍生的,以身饲魔,甘为炉鼎,嗯?”   谢景行早已掌握了顺毛撸徒弟的手法,见他眸子一冷,俨然又要发疯,抬手就把他塞回被子里。   “别崖,你怎么越来越离谱了,和‘苍生’这种概念吃什么醋?”   “哼……”殷无极咬着唇,冷哼道,“在圣人眼里,本座从来都不是第一顺位,大义,仙门,苍生,哪个不比我重要?”   “想来,圣人后来任我沾染,为我炉鼎,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揉皱了被单,显然是痛极,极是厌弃自己:“苍生大义,值得圣人这般献身,不惜一切代价修好我?还不如,当初在九幽下,就一剑把我杀了……这样还清净。”   他长发垂腰,衣襟凌乱,唇被亲出润泽的朱红,这样极欲的魔,却被裹在衾中,墨发还落在师尊掌心,端得是被恣意把玩过的模样,楚楚可怜的很。   “谁都比我重要,怪不得圣人,不肯和本座回魔宫……”他越想越觉得窒息,身体战栗,好像要把自己说哭了。   谢景行叹息,抵住他的绯色唇瓣,摩挲上面的牙印,道:“别咬自己,都流血了。”   殷无极这才尝到自己唇边的血味。   谢景行明了他的性子,殷无极做他情人时,也有最明丽骄傲的一面,如今早就被岁月磋磨,变了模样。   如今,他仍然好端端地作为“谢景行”活着,他却始终不安的厉害,反复确认,生怕他又不见了。   “帝尊追着我跑,难道不是要做我的情人?”谢景行垂眸看他,见他脸上藏不住的心思,缓缓地笑了。   “还是,我领会错了别崖的意思?你纠缠在我身侧,难道不是献身来的?”   “……”帝尊没回答,显然是默认。   “还是说,不满足于做个隐姓埋名的情人,想要更进一步?”   “随你怎么想。”这回,他倒是有反应了,绯眸别开,像是被说中了的心虚。   “你啊,爱恨分明,至情至性,半点没变。”   谢景行见他在意至极,洞悉了他未明的心思,道:“你以为,谁都值得我退让牺牲?若不是我家别崖,你看我管不管他?”   “圣人谢衍以身饲魔,却与佛宗的割肉喂鹰不同。”谢景行将他又因为噬咬流血的唇齿揉开,被他咬了一口,不重,留下淡色的牙印。   他失笑:“谢衍哪怕再接近仙神,也终究是个有私心的凡人。他居圣位,本该大道为公,最终却一碗水端不平,生了偏私,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谢景行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再多提,一切留给殷无极沉思。   良久,殷无极重新躺下去,微微阖眸,轻声笑了,道:“圣人啊,您这句话,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时间过去太久,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殷无极愿意信。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慰藉。   “人生一世间,你我皆凡人。”谢景行披着衣,坐在床榻外侧,掌着一盏灯,好似在守着他。   在朦胧的曾经,圣人也这样守过他的噩梦。   谢衍见过他最仓皇无措的神情,却能在夜间替他点一盏灯,教他清醒时,能见到温暖的光。   殷无极躺在他的身边,仰头凝视着他逆光的影,眸底亦然有着零零碎碎的光。   “既是凡人,就会经历这世间种种欢乐痛苦。”   “别崖,遇到了我这样的师父,罚你、逼你、伤你、关你,运气实在是不好。”   谢景行说到此,道:“你既然不肯划清界限,非得叫我一声师父,那我就得管着你,一千年,一万年。就算帝尊觉得为师的话刺耳,我也半分不会改。”   “你平日里装的温柔尔雅,着实骗了不少小家伙。若是他们知晓你真正的脾气这般执拗古怪,怕是会当场吓跑。”   殷无极笑了,声音却有些温柔,道:“我就知道,再活一次,你无论修为几何,还是掌控欲这么强。”   圣人谢衍就是有这种魅力,让爱他者为之疯,恨他者为之死。   殷无极的血管里,还奔流着不肯停歇的火焰,烈火烧尽他的一切,他也半分不敢动作,只得忍受着漫长的折磨。   夜风寒雨早已让屋内的暖意跑了干净,竟是有些三秋的凉意。   他听着他如清泉一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与他闲话平生。   披衣而坐的青年也觉得有些冷,把散落在衣襟上的发丝撩到背后,推了推占了他大半个床的徒弟,只觉倦意上涌。   谢景行道:“往里去一点,给我让点位置。”   他伸手探进被子里,只觉温暖,难得愉快地道:“有帝尊暖床,夫复何求?”   帝尊唇边的笑一闪而逝,然后故作镇定地捏了一下他的小腿,光洁如玉,却是冰凉。   他低声道:“明明给你用火系灵力淬过体,怎么还是这么寒?”   殷无极生性属火,体温常年灼热,谢景行早就想把他骗来枕着睡了。   他如今体弱多病,受凉就得受一遭罪。哪怕淬了体,也不过是会好上一些,却是治不了神魂的冰冷。   谢景行感受他渡来的热气,浑身舒坦着,咳嗽几声,道:“神魂之症,平日还好,阴雨天尤其讨厌。”   殷无极勾着他的手,半倚着软枕,侧身支起身体,衣襟敞开,露出他结实有力的胸膛。他略长的袖摆垂下床铺,垫在他身下的玄色描金衣料,几乎铺了大半床,风流而绝色。   “暖床?”殷无极一撩眼帘,支着下颌,似笑非笑道:“我在先生这里的用处,难道就是用来暖被窝?”   “你很生气?”谢景行瞧他道。   “我哪敢和谢先生置气。”他啧了一声,支起身体。   他揉搓着谢景行的手,暖热了之后,又把人裹进被褥,揽着他抱上去。   他的胸膛宽广,臂膀坚实,已经成熟到足以把他隔世的师尊全然纳入怀中,为他提供温暖的避风港。   “不过,你只准找我,不许碰别人。”他任性道。   他眸光流转间,有种惊人的魔魅。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勾搭。   殷无极的身材极是完美,一段窄腰紧致有力,腹部肌肉在烛光下起伏着,显得那烙印着“衍”字的刻文,在烛光下格外动人。   谢景行不再隔着衣料,反复摩挲那弱处,将高傲的帝王揉成怀中呜咽着的小狗。   “唔,师尊……”   “帝尊承诺过的,‘等到某日闲下来,寻一罗帐深处,你宽衣解带,教我摸个痛快’。怎么,不作数了?”   “……没有不作数。”殷无极鬓发汗湿,带着他一同倒下去,叹息道,“您摸,我不反抗。”   他的心魔早就消退下去,情却没那么容易平息。   殷无极的双腕被谢景行的发带捆着,并没有什么禁术,更不是仙品法宝,只是薄薄的一层布料,却禁锢住了横绝天下的帝尊。   “您的控制欲真是越来越重了。”   殷无极笑而叹息,给他瞧了瞧苍白手腕上明显的红痕:“这若是换成寒冰铁锁,就是九幽下……”   帝尊可疑地顿了一下,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谢景行:“……”他到底在九幽底下做了什么?   谢景行揽着腰,做了大型的抱枕,肢体贴合。   谢景行最喜欢倚着他睡,现在浑身如泡在温水里,舒服得很,却似笑非笑地看他腰以下,笑了:“你要这么忍一夜?”   “我可以倒背四书五经,过一阵就好。”殷无极顿了顿,声音低下来,“魔欲深重,这是正常反应,不碍事。”   “罢了,给你点甜头。”   谢景行无奈,他就算再心大,也不至于让他熬一个晚上。   他支起身,随手一弹,把烛火熄灭,帐子彻底落下。   黑暗中,他听到徒弟含着浓烈欲望的喘,好似春潮带雨。   谢景行支在殷无极脸侧,俯下身,又亲了亲他的唇瓣,轻声道:“别崖,放松一点,师尊不会欺负你。”   半晌后。   “……您这叫不欺负我?”   殷无极一瞬间揉皱了布料,忍无可忍地绷紧小腿,握住谢景行那双作孽的手,却又耐不住蚀骨的快活。   一片暗淡中,他的师尊抬头,眸底沾着与自己一样的情,眸光极亮。 第42章 仙门均势   风凉夜守了夜, 正到清晨换班时。   他与墨、法两家交接过后,在客栈大堂取了些茶水与糕点,想要给谢景行端去。   “小师叔, 您在吗?”风凉夜敲了门, 却半天没有应答, 在门前踟躇半晌,“昨夜休息的如何?”   谢景行倚着帝尊睡了一宿, 享受着他温暖又不灼人的体温, 如同泡在温水里。   “大清早的, 扰人清梦。”谢景行少有如此惫懒的时候。   披着单薄秋衣的儒门君子支起身,却觉得骨头都松快着,要被暖意融化了。   他颇有些起床气, 很想重新倒回床榻间, 抱着漂亮黏人的小徒弟睡个天昏地暗。   “是您那小徒孙。”殷无极语气低沉,好似慵睡将醒,自背后抱着他, 下颌搁在他肩头, “打发走吧, 时间还早, 我再陪您睡一会儿……”   殷无极昨夜得了甜头, 被师尊用手安抚了一番,算是尝到了点滋味,正是餍足,如今却是黏在他身上, 觉得神魂都浸在缠绵的情中,哪里肯离他半刻。   “你今天该回魔宫据点了吧,一整夜都没消息, 陆先生怕是很快就要找上门了。”   谢景行见他软绵绵地缠上来,使劲浑身解数勾搭他,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觉得他可爱。   “管他。”帝尊还不放弃,凑上来吹耳旁风,语带嗔怪,“您已不是仙门之主了,没有那么多天下事要操心,小辈事务也不繁琐,教他们自己处理,您得抽空多陪陪本座。”   “娇气,蛮不讲理。”谢景行失笑。   “讲什么理?”殷无极微微曲身,伏在他膝上,明着讨怜,“您分给他们的注意力太多了,本座不美吗?您该看着本座才对。”   谢景行把暖床的情人捞到怀里,抚摸他披散的长发,道:“别崖这般懒洋洋的,陆先生又要说你君王不视朝了。”   “魔宫事务,离了我也照样转。”他意蕴深长。“君王不过是个象征,有没有都一样。”   “不做正经事,偏来我这里赖床。”谢景行一时没听懂他话里深意,与他揶揄,“别崖这帝王,怎么当的和妖妃似的,勾搭人呢。”   “圣人又不是第一次被本座勾搭了,怎么,现在才觉得本座轻浮放浪?”   他理所当然地凑上来,弯起唇,眸里绯光甜如蜜水,言语里又勾着他,好似耳语:“魔就是这个样子的呀。”   谢景行却见不得他太得意,含着笑,在他后腰上的烙印处先是一拍,见他颤抖,又压了压,指尖沿着那痕迹摩挲勾勒。   膝上的美人帝尊惊了一跳,凑上去咬住他的唇,细细碾磨,低声笑道:“先生坏心眼儿。”   殷无极最知道如何勾搭圣人。   他的墨色长发也不束,尽如泼墨,落在谢景行的白衣上,却径直扶着他的膝,微微仰头,漫声吟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谢景行眼神一深,却听他又歪歪头,笑着吟:“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圣人向来是古典派的君子,最是受不了他这样热情又放浪的诉情。他的身躯僵硬片刻,才用力握着他的腰,把小徒弟完全揽在膝上。   “的确可怜。”谢景行低下头,在帝尊鬓发间轻轻吸了一口,是他最喜欢的水沉香。   谢景行的黑眸陆离不定,扬声对门口的风凉夜道:“我有些困乏,还要再睡一会儿,茶水就不必了,多谢。”   听到他的声音,风凉夜不知为何松了口气,道:“小师叔好好休息,百家递来拜帖,约我们在有间茶社见,应当是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谢景行声音淡淡,“我会准备。”   “方才陆先生来找我,说无涯子一夜未归,想来问一问,小师叔是否知道他的行踪?”   平日里,谢景行不该起的这么迟,在他告知有百家的拜帖时,小师叔一向重视,会让他直接进门,而非敷衍押后。   “没有见过。”   谢景行答的平淡,他的手却抬着“无涯子”的下颌,慢条斯理地品尝他唇边的味道。   殷无极也不反抗,怕自己失控把他碰碎了,就由着他折腾。   上辈子,霸道又占有欲极强的圣人最喜欢绑着他亲,最疯最强势的时候,他甚至被师尊摁着亲到腰酥腿软,掌控住全身的情/欲,调动着所有情绪,只能在圣人掌中起舞。   当然,现在的师尊没那么疯,七情六欲皆在,才会这样温情地触碰他,慢条斯理地带着节奏。   这种宠溺,迷的他神魂颠倒,漂亮皮毛都要舒展开了。   风凉夜迟疑地徘徊在门口,却不知那位失踪的“无涯子”,如今成功登堂入室,正衣冠不整地躺在小师叔的床上。   “你的师侄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现在还在门口徘徊呢。”殷无极喘息一声,亲了亲他的指尖。   殷无极的神识足以覆盖整个云梦城,惊疑的风凉夜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声音,他自然听的一清二楚。   “他不敢闯进来。”   “若是他知道,昨晚你一直和本座在一起,会是什么反应?”殷无极促狭,撩起眼眸,“先生,您与我的关系向来见不得光,现在这样可是在偷情……”   谢景行也不接他的招,悠悠然地道:“帝尊非要玩刺激的,我只好奉陪了。”   说罢,谢景行又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不是要抢我回魔宫,幽禁起来?帝尊难不成,就这张嘴最硬?”   “……”殷无极闷闷,反而被调戏了。   殷无极说的凶,道德标准却高。他就算发过狠,心里想过把师尊幽禁在魔宫,只能看他一个人,真到要实施的时候,他却是踌躇半晌,做不出来的。   谢云霁那样骄傲,会玉石俱焚,他很难时时都看住他。   戏谑过他家小情人,谢景行又歇了一会,不紧不慢地整理衣冠,道:“今日陆先生急着找你,定是魔宫有事。正巧,我这里也有百家的拜帖。看来,你得暂离片刻。”   殷无极也支起身,双足踩在靴面上,随便取了一件玄袍披在身上,半真半假地笑道:“谢先生用完就丢,当真无情。我就这么见不得光,连你这师侄都得瞒着?”   殷无极身上的玄袍还松散地系着,不束冠,不挽发,一头墨发披在肩头,倚在墙边时,有种入幕浪子的风流俊赏。   “儒门和道门素有龃龉,你若是太过火,该烦恼的是你。”谢景行已经穿好儒门制式的白衣,打理着自己的长发。   “‘无涯子’这个身份被你处理的很好,徘徊在长清宗边缘,平日无人管你。但若是宋澜过问,你难道真的能这般去见他?”   长清宗是道门顶端的庞然大物,近五百年来飞速扩张,其附属宗门、分宗与势力多如牛毛,有一些特立独行的天才不足为怪,而宗主宋澜忙着招揽分神以上的老祖,区区元婴,自然有他座下弟子来处理。   殷无极涉入仙门大比,以道门身份活动,正是看准了长清宗“灯下黑”,不会排查宗内弟子。无涯子的身份又十分边缘,除却一二分名气外,不足为惧。   “本座怕什么?大不了不用这身份,谁管得了我?”殷无极先是言语恣狂,但一思忖,若是暴露,他就没有办法时时跟着师尊了,才熄了声,勉强道,“罢了,遮掩一二。”   “小师叔,又收到了几份拜帖,其中还有世家的,应该如何处理?”谢景行听着风凉夜又敲了一遍门。   “别崖……”谢景行视线投向他,似乎在暗示他该走了。   殷无极却莫名和他拧上了,他半分不动,非得杵在这,坐实私情的模样。   “让你这小师侄知道又如何?好啊,我懂了,谢云霁你就是不想让白相卿知道,他在你身边放个眼睛,也是在防着我?”   他挑眉冷笑:“小白的心眼深得很呢,还没有他小时候可爱……”   谢景行见他任性,失笑道:“别崖,你又在醋什么,这么酸。”   殷无极别开脸:“左右圣人是觉得我比他好哄,又肯无名无分的跟着您,被您欺负了也不哭不闹的,给个甜枣就哄好了。”   “本座现在的身份又非魔门帝尊,区区一个道门弟子而已,你连这都不肯认,还真的打算让我躲躲藏藏一辈子?”   “既然陛下不肯走,那就去床上躲着。”谢景行推着他的脊背,把他塞进帐子里,睨他一眼,“不许出声,他找我是有正事。”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撩起被子,按着他的后脑,把他塞进去,也没反抗,依着他的意思顺势倒进凌乱的床榻里。   他没想到谢景行会用这么原始的方法,揭开盖着脑袋的被子,绯眸好似带着钩子,“您这样藏情人,是与本座暗通款曲,问心有愧,怕被那小徒孙抓奸在床吗?”   “你明面上的身份与我宗关系不和,所以委屈陛下当个好情人,懂事点,不要闹。”   谢景行好气又好笑,却顺着他的意思,一本正经地哄他。   帝尊果真不再闹了,甚至还对这见不得光的“情人”身份乐在其中。   把闹事的徒弟哄好了,谢景行走向门口,为再度叩响门扉的风凉夜开门,道:“进来吧。”   风凉夜一进门,就像警觉的鹿,扫过房间内,并未察觉到异样的痕迹。   他见谢景行正在系环佩,神情自然,看上去的确是犯了懒,起的迟了些。   风凉夜觉得自己想太多,轻咳一声,从袖里乾坤掏出百家的拜帖。   “心、理、墨、法、兵,五家上宗门邀您去茶社一叙,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数日后的明镜公堂。名家房之远邀您去论道场、杂家吕梁则是附了一张琳琅阁的帖子,请您参与今晚的拍卖会,还有三张世家的帖子,分别是叶、黄、危三家。”   他又道:“明镜公堂在即,世家此时递拜帖,又是何意?”   谢景行:“叶家任侠,道门剑神叶轻舟出身于此,威望极高。黄家擅御妖,危家御鬼,都是赫赫有名的世家。”   风凉夜蹙眉:“来者不善?”   谢景行翻了一下名帖,见叶家措辞客气,并无以势压人的派头,另外两家言辞泛泛,看不出什么。   他沉吟半晌,道:“叶轻舟曾经放话,追杀我即是与他为敌,叶剑神是叶家最大的依仗,两者立场基本一致,所以叶家并不一定是抱着恶意而来,大抵是打算交个朋友。黄、危二家,虽然御术精妙,但自身实力不强,向来都是墙头草,怕是两头押宝,敷衍一下罢了。”   “那我去回绝了。”风凉夜闻言,抿起了唇有些不悦,“我们儒宗,还未落魄到要靠这等墙头草的地步。”   仙门势力错综复杂,强者的自成一道,弱者合纵连横,还有为数不少的墙头草,儒释道三家道统分仙门。   饶是风凉夜性格再温润天真,经过这勾心斗角,加上帮助谢景行处理了不少问题,对这修真界的势力分布也有了几分数。   “不,黄、危两家的出现,是在试探我们的深浅。”谢景行却施施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你可知,圣人提出过的制衡策略——仙门均势?”   “均势?”   “五洲之势力,分为东道西佛,南妖北魔,中儒门。”   “儒释道三足鼎立,无论哪一方强势,余下稍弱的两道倘若联合,必定制衡第一。”   谢景行沾了茶水,在桌上轻轻勾画,五洲十三岛的地图浮现。   他笑着轻点中临、东桓、西佛三州,道:“五百年前,儒有儒圣,道有道祖,西有佛宗。仙门三圣是血盟关系,三家道统彼此合作又忌惮,就算微有不和,也不会轻易动刀兵。这是均势。”   “除此之外,南疆为妖与巫的地盘,妖族与巫族为宿仇,常年内战,若是联合,必然扭成一股让人忌惮的势力,若是内乱,便不足以成为威胁。”   谢景行淡淡道:“这亦然是均势。”   “北渊魔君殷无极,两千年前叛出仙门,遁入北渊洲,成为渡劫期大魔。而后,他兴兵于草野,废魔洲奴隶制,除去盘踞地方的魔门与豪族势力,屯军、募兵、驯养魔兽,将乌合之众的魔修编成令行禁止的魔兵,统一魔道十城,迎渡劫天雷,以帝君身份登临尊位。”   当年的殷无极做出的事情,足够惊天动地,让远在仙门的圣人谢衍都为之捏了把汗。   自古变法者无不流血,圣人在改革仙门时,早有此决绝之心。   但他未曾料到,殷无极青出于蓝,将那积弊已久,混乱割据的魔洲,给掀了一个底朝天。   他让原本分不到修炼资源,只能世代奴籍的魔修,得以从军,加入讨伐剥削自己的大魔修势力的队伍中。   他让原本被把持在少数魔修手中的矿脉资源,得以共享。   他让原先因为境界之差,从而固化的阶层,重新开始流动。   可以说,自魔君殷无极后,死气沉沉,互相残杀的魔洲,从此翻天覆地。   若他不可称一句“帝尊”,又谁能胜任之?   谢景行想起还藏在里间的帝尊,摇了摇头,笑而叹道:“称他为帝尊,的确名副其实。这位陛下,在圣人谢衍去后,就是五洲十三岛的战力天花板。”   “他手腕强硬,杀伐果决,一手遮天,魔兵能征善战,偏又极其忠诚,视他如神灵。也无怪乎道、佛二家,都惧其三分。”   “我听闻,魔君酷厉,素有暴君之名,可手下魔修为何如此忠诚?”   “暴君?”谢景行笑了,“你所在之地乃是和平的仙门,卧榻之侧,有这样一只凶兽酣睡,你动起笔,宣传鼓动旁人与你一道反对北渊,难道会夸魔君乃是千年难遇的仁君么?”   何况,慈不掌兵。他宁可殷无极能够狠一些。   毕竟,那可是处处危机的北渊洲。   “确实如此。”风凉夜若有所思,却把目光略微移到里室。   他刚才,仿佛听到了那里传来些许动静,是错觉吗?   “海外十三世家,四家为首,分别是君、叶、陆、谢。”   谢景行指尖点到瀛洲海以外,直接拉回了他的注意力:“此外,梁、薛、柳、危、黄、陶、朱、孟、曲,各自把控地盘,相互之间联姻又敌对,乃是五洲之外的豪族,在海外可称无冕之王。”   “仙与魔,妖与巫,儒释道三家,以及海外世家,这些势力,共同组成五洲十三岛,本应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圣人谢衍陨落,打破了这一格局。”谢景行说起自己坠天时,已经十分平静。   “圣人去后,儒释道三家去一,二圣隐遁,道与佛两家起初联手打击儒道,在儒道式微之后,原本联合的道与佛也会生出间隙,势必要开始一次道统之争。”   “如今道门势大,佛门暂时还不欲与之起冲突,为避免两家内斗,道门会……”   谢景行看向整个格局,忽地抓住了灵光,脑中迅速掠过云梦城发生的所有事,面色忽地一变:“为了避免内斗,势必要引入外敌,向外扩张。”   那么,谁是外敌。   是魔。   “……仙魔大战。”   “小师叔,你方才说什么?”他的声音几乎呓语,风凉夜没有听清,问道:“有什么不寻常?”   “不,没什么。我只是发现,世家选择对付我们儒道,背后也有其原因。”   谢景行神思一恍,道:“世家势力不容小觑,然,海外岛屿毕竟资源有限,他们想要更进一步并不奇怪。东西南北都极是难缠,唯有中临洲势弱,无圣,唯有三名渡劫老祖压阵,却占据五洲十三岛最好的地盘之一,换做是你,动不动心?”   他之前一直忙于仙门大比,未曾深想宋澜的态度。   他为何为世家对付儒宗行方便?   会不会,是赌他们可以驱逐儒道百家,拿下中临洲呢?   谢景行的手掌支在桌上,眸里仿佛有锐利的星芒,脑中各种讯息迅速排列组合,推出一个极为不可能的答案,   刺客将夜,为何频繁挑衅仙门?   军师陆机,又为何化身散修,伺机而动?   殷无极贵为帝尊,本该镇住大后方,又为何亲入云梦城?   谢景行思忖半晌,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不容置疑地道:“百家的帖子都接下来,世家的全部拒绝,凉夜,先去准备一下拜礼,然后随我走一趟。”   风凉夜看了看天色,昨夜雷雨,今晨也未停歇,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   他将名帖折好放进袖子,道:“我立即去翻下师尊给我们带的行李。”   离去前,风凉夜似乎有些疑惑,问道:“为何要接百家的帖子?百家对我们儒宗一向看不顺眼,他们又为何在此时对我们示好?”   “因为,儒道……不,是整个中临洲,现在必须要拧成一股绳。”   谢景行慢条斯理地泼上茶水,将地图抹去,道:“百家之中,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在他圣人弟子身份曝光,理、心二宗摆出态度,联合拱卫时;在他请开明镜公堂,把墨、法二家与儒宗绑上一条战船时……   百家,便望风而动了。   风凉夜离去前,已经记不得再“无意”转一遍小师叔的房间了,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重要应酬,匆匆告辞离去。   从前儒门清净,他甚少沾手这些事务,如今在谢景行的指导之下,他主持几次,很有心得,也与上宗门五家交情颇好,逐渐立起儒宗大弟子温润儒雅的形象。   谢景行等他关门走远,才停了一停,走进里间。   他方才撩起帘子,还未说话,却被一只手抓住腕子,径直拉进了帐中。   白衣青年的身躯与殷无极的胸膛贴合,暖热顿时袭上来,让他满腹的心事都被融了干净。   “仙门均势,你前世的策略,放在如今,已经行不通了。”   殷无极把他抱在膝上,下颌靠在他的肩上,明明是依赖的姿态,却是掩不住的帝王风度。   “道祖、佛宗隐世五百年,如今,也许只有宋东明和了空才知道他们的去向。若是仙门不发生什么大乱子,他们怕是不会纡尊降贵,出来管事的。”   “所以,你会做什么?”谢景行眸光如电。   “宋澜是仙门的实质掌权者,你问我会做什么,不如问他想做什么?”   殷无极匆匆提了一句,就住了口,自顾自地把他冰凉的身躯揉进自己怀里。   他低低道:“你觉得我,做的还不错?”   谢景行一怔,忽然意识到,殷无极在里间听到了他的话。   五洲十三岛不乏大能豪雄,奇闻异事极多,可他不提旁人,却对风凉夜详尽地叙述了殷无极在魔洲登基为帝的功绩,尽是激赏,没有一句贬低,很难说不是因为偏向。   “……你这是,在找我要夸奖?”谢景行见他绯眸低垂,平日里莫辨的神情,此时却显出些许紧张不安。   殷无极伸手握着他的腰,不语。   谢景行忽然意识到,上一世,圣人谢衍在仙门,他在北渊,哪怕私底下夸了他不知多少遍,殷无极也是无法知道的。   谢景行失笑,道:“你在怀疑什么?若是陛下做的还不够好,那天底下,就不会有人能够称得上一句好字了。”   回答他的,是殷无极越收越紧的手臂,与在他耳畔响起的沙哑的嗓音。   “有圣人这句话,这一千五百年,值得了。” 第43章 百家小会   距离第二场大比还有七日, 正午过后,谢景行带着风凉夜去有间茶社,赴百家之约。   茶社是百家在云梦城的产业, 此次腾出, 作为学术辩论的场地。   送给谢景行的拜帖上, 有上宗门五家联合署名,抬头是“圣人弟子谢景行敬启”, 明面上是邀他参加学问探讨, 实则, 乃是上宗门五家做东的儒道内部小会。   儒道有名有姓的宗门几乎都会排代表赴约,算是借由明镜公堂开启的契机聚一次,共同商议如何应对世家。   理、心二宗势力最强, 为儒道双支柱, 立场本就倾向主宗。   墨、法二家亦然承了谢景行的情,加上明镜公堂更是为他们二开,隐隐有奉圣人弟子为先的趋势。   有四家站台, 其他儒道宗门自然不会与四家作对。   看似只是把圣人弟子捧上这次内部小会的主位, 可背后的倾向, 却耐人寻味。   初秋时节, 云梦多骤雨。   谢景行与风凉夜抵达茶社时, 正是云覆城池,细雨湿流光。   车马络绎不绝,身着各宗门服饰的修士垂衣拱手,相谈甚欢。   谢景行站在茶社的招牌之下, 收起沾水的油纸伞,递给身边的风凉夜。   他长身玉立,白衣儒袍, 墨玉骨簪束发,不与人交谈时,神情孤高淡漠,仿佛圣人曲水临江。   “谢先生留步。”   来人声音热情亲切,人还未至,便生好感。   谢景行回眸,却见身着锦缎软袍,脑后编着一根小辫儿的青年,正对他笑的一团和气。   他天生一副笑模样,眼尾上挑,有些像狐狸,精明狡黠,却又不会教人讨厌。   谢景行不与人交往时,神情略显淡淡,但在与儒道百家交游时,兴许是志同道合,他待人接物总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您是?”谢景行哪怕从未见过对方,但短促打量后,他就在对方袖袍与腰间看见杂家的标志,心中便有几分数。   他也拱手行礼,温文尔雅地笑道:“‘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若在下没有猜错,您就是杂家的吕梁,吕先生吧?”   “圣人弟子莅临鄙店,有失远迎。”这有间茶社,正是吕梁的产业。听他如此赞扬,吕梁的笑容更真切几分。   他热情道:“不愧是圣人弟子,博学多闻,鄙人一瞧,您这通身的风流雅致,半天回不过神,还以为见到了仙人——哎呀,失态失态,是我轻薄,偏重姿容了。谢先生的学问与手段,更是惊才艳绝,教人见之难忘。”   他若要讨好什么人,嘴便和抹了蜜一样。   百家中人,多觉得杂家巧言令色,颇多不喜,又或是觉得他派所学杂而不精,又通身的商贾气息,门下弟子多赌国运以修身,红尘沾染太多,与之交游,或沾因果。   所以在百家之中,杂家也是特殊的门派,实力平平,地位中等,却独有一个长处,杂家巨富。   但他面前的,可是折服过百家先代宗主,摆平百家之乱,要百家尊儒术的圣人谢衍。   论对百家的了解,他若敢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谢景行含笑:“吕先生谬赞了,不才区区,只是借着师尊庇荫,才侥幸闯出一二名声。”   吕梁一展折扇,笑眯眯地道:“先生谦虚了,前有云梦泊力压墨、法二家风头,旗亭题壁前退帝尊魔气,后有叶剑神盛赞力保,大比之中,更是击败长清宗、苦海寺,豪取五百一十二分,位列第一,不仅折服眼高于顶的理、心二宗,更是于墨少宗主与韩先生有救命之恩……”   “今日我等,皆因为三家联名请开明镜堂一事聚集于此,亦是先生领衔,不过短短半月,谢先生就有如此成就,圣人弟子如此心智手段,怎能让人不折腰啊。”   他说罢,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张价值千枚上品灵石的帖子,递过去,笑道:“今晚便是琳琅阁拍卖会,今年正巧赶上大比,拍卖会便在云梦城举行,届时奇花异草、兵甲法器、应有尽有。这帖子略作薄礼,先生拿好。”   谢景行知晓这是拉拢,不动声色地推回,笑道:“吕先生这份礼很重,在下受之有愧。”   吕梁笑道:“杂家先圣吕不韦曾言,‘奇货可居’。吕某今日之投资,远不及先生未来之成就,这一点心意,不过交个朋友,还请先生不要拒绝。”   他又一展折扇,几近耳语,道:“白宗主若想复兴儒宗,定然也是缺钱的吧?杂家虽无别的本领,独独在赚钱上颇有一二心得,还请先生代为引荐。”   野心勃勃,不愧是杂家。不仅仅是与他交游,更是把算盘打到了意图复兴的儒宗头上了。   谢景行闻言,从善如流地收下帖子,拢在袖中。   他随即不动声色道:“白师兄神仙人物,不通俗务,儒宗一切对外事项,皆是由我与凉夜处理,吕先生勿要担心。”   这是对他的示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吕梁的嘴角,笑容又真切几分,于是一抬手,道:“午时已至,先生请至二楼,小心台阶。”   谢景行至二层后,推门进入,才见一处宽敞房间。   茶社平日作为百家清谈之地,装修无一不雅。   杂家出身百家,极是了解书生品味与怀古之情,在这小会的室内,竟是复刻了当年儒宗的稷下学宫。   这让谢景行颇有一种错乱感,好似他还是微茫山的学宫中,永远位于上首的圣人谢衍。   人未到齐,书生们正在清谈。   能够接到帖子来此的,多是儒道各门派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未来的顶梁柱。   上宗门的五家,更是有分神期、合体期的长老、贤士莅临,也不摆架子,偶尔还指点两句小辈,替论辩做公证。   封原正与张世谦一人一侧,各领几名百家弟子,眼看是临时组成的队伍。   谢景行听了听,发现他们在辩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日方中方睨,物方死方生。”   “日头升到正中,便开始西斜;万物方才生下,便走向死亡。君不见,这世间万物总是处于种种变化之中,东升西落,生老病死,总是接连不断地发生,由此可见,此言透着玄妙哲理。”封原拍案,神采飞扬道。   “此言差矣,封道友。若是方生方死,那岂不是你我方才生下,便会死去?而你我二人还在此处论辩,修真之途,让这一过程延缓无数,又怎能称‘方生方死’?”张世谦捉住他话语中的漏洞,一击必中。   “此乃我名家先圣惠施的名言,先圣曾目睹花开花谢……”名家弟子房之远不甘示弱,辩驳道,“虽肉眼不可见,但事物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延缓,便意味着生命不在流逝吗?”   “……”   众人激辩几轮,却分不出胜负,俨然是要学着上古君子,捋起袖子斗法了。   谢景行在一侧拢袖观看,见儒道的孩子们追逐真理时执着的模样,饶有兴致地微笑。   “谢先生来了。”   “我等分不出胜负,便让谢先生裁决!”   “妙,圣人弟子的见地定然不俗。”   本在围观的谢景行,却蓦然成为视线焦点,他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在下刚至,还未听全各位观点,岂能胡乱评判?”   “不必评价观点,就先生看来,这方生方死,可正确?”韩黎的伤将就养好些许,此时不宜参加劳心劳力的清谈,但也是看了个全程。   法家亦然好辩,见此议题,他心中有大致轮廓,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目光投向谢景行,道:“在下看来,两方之观点,各有其道理所在,却又迟迟挑不出错来,还请谢先生点拨。”   “先圣庄周在《齐物论》中言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反映出道者的生死观,生便是死,死便是生,生者,一出生便走向死亡,死者,又何尝不是一种生?”   “道家思想。”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非偏狭于自家学说之人,虽然与道门不睦,但不代表否认对方尊崇的先圣,听罢,皆品味出几分妙处。   “庄圣此言妙极,是我等拘泥了。”   “然而,我却认为,错了。”   谢景行负着手,缓缓走向书生们之中,看着左右两侧的封原与张世谦,淡淡地道:“惠施与庄子之言,义理上虽然妙极,却皆是片面。”   众人蓦然抬头,看向那看似温润雅致,实则开口质疑两位上古先圣的圣人弟子,怔住。   前来小会的几名贤士长老,闻言也皱起眉头,显然是不认同谢景行所言,沉声道:“谢景行,哪怕你是圣人弟子,也不该如此轻狂,圣人之言又怎会出错?”   “物方生方死,承认了万事万物的绝对变化,却否定了相对的停滞。”   谢景行振衣,看向心宗的徒孙,淡淡笑道:“封原,我且问你,倘若你面前有一条湍急河流,你早晨涉水而过。当你夜晚返程时,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吗?”   “当然是……”封原想要说什么,却蓦然愣住,陷入沉思。   “不,流水始终在变,此时河流,非彼时河流。”张世谦双目灼亮,“人不可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么,你能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这……”   “如此,就是诡辩。”谢景行将手负在身后,好似当年在学宫之中点拨学生,云淡风轻,又蕴含大道义理。   他白衣广袖,墨发垂腰,却悠然道:“若你身处河流之中,却时时觉得,此河非彼河,那你所渡过的这条河,又是什么呢?”   “若是世间万物,从不存在一个稳定的时间阶段,那你我所踏的这地面,所共享的这天空,这风、这雨、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是一片虚无与混沌。”   “正因为他们永远在变,所以不会拥有任何形态。此界也就不存在了。”   他话音刚落,一时安静。   韩黎长舒一口气,终于解开心中疑问,叹服道:“谢先生一言,韩某如醍醐灌顶。”   封原也一改方才的张狂态度,拱手笑道:“受教了。”   风凉夜在旁聆听,并不接话,却想起赴约之前,谢景行对他说的话。   “墨家性任侠,晓以义理;法家重法度,以法制之;杂家为商贾,以利动之;名家好辩,以辩折之;农家重民生,许以良谷;阴阳家御术,斗之以法;纵横家擅谋,以智胜之……”   “如今百家争鸣,各有其法,不可视儒术为世间唯一解,而是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切记切记。”   几名用先圣质疑他的长老,皆是怔怔不语。   良久,有人叹道:“圣人弟子一番高论,真是让人感慨,我等还以为……还是五百年前,在学宫聆听圣人教诲。然,天不假年,圣人陨落……可惜可叹。”   谢景行见他们怀念感佩,感觉到时光的荒谬之处。   但他想起自己举例的那条河,却又难免生出几分怅然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圣人,也不过是那个为苦悲命运感到不甘,却又不肯死心,执着渡河的狂夫罢了。   “既然人到齐了,我们今日商议有关明镜公堂的事务。”   一名法家贤士抬起眼,沉声道:“此会,本不该有我们这些多管闲事的长辈出席。可如今,身在道门地界,此事又是针对我儒道修士而来,不得不慎重行事。”   墨家的长老向他点了点头,道:“我已布下结界,此地无人窥视,还请各位畅所欲言。”   说罢,他们退到旁座,不再言语,却注意着众人的表现,仿佛在评估当下儒道的未来后进,是否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墨临的伤势没有韩黎重,身体大好后,就接了谢景行的秘密传讯,暗自去找百家众宗门查了一些东西。   他手中握着一份名单,却是犹豫半晌,道:“我要告知各位的,非常重要,还请诸位留意。”   他吐出一口浊气,道:“世家,针对的并不止我们五家上宗门,而是整个儒道。我已查过近十年的各宗门死亡清单与死因,发现其中颇多蹊跷,许多例离奇死亡的宗门弟子,可能是被世家下毒害死,并非修为走岔暴毙。”   “当真?”张世谦沉肃,他紧紧锁着眉,“墨少宗主可以对此言负责?”   “我可以对天道发誓。”墨临紧紧攥着拳,似乎在忍耐什么,沉声道,“不过,我手中证据,暂时还不可公布,待到明镜堂开时,我定要——为枉死的诸位道友,讨回公道。”   “我审问死士时,也从他们的口供中掏出了点东西。”韩黎微微冷笑。   作为法家弟子,韩黎以严刑峻法逼供,自然能在不伤身体性命的基础上,让他们口吐真言。   他大怒道:“世家,竟是窥伺我等世代居住的中临洲,此番暗害各种天才弟子,就是要釜底抽薪,要我等宗门青黄不接,如此下去,不出百年,传承必将断代!”   “届时,你、我、乃至整个儒道,又怎能抵挡世家举兵!”   “可恨!竟是要谋夺我们中洲。”   “卑鄙无耻!”   “化外之民,如此豪横,绝不容之!”   群情激奋。   韩黎与墨临将气氛带了起来,谢景行走到正中,逐一扫过每个人脸上愤怒的神情,淡淡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他陈述起当年仙门改革的真意,却对着这些陌生而青涩的脸。这让他想起当年聚拢在他身侧,正是鼎盛时期的百家。   “圣人曾为仙门之首,命法家制定仙门律令,是为依法善治,行公义之事。”   “设明镜公堂,是为让小宗门也有提告上宗门之权,不必囿于等级、势力、制度。”   “行外儒内法之策,以德教化之,以法约束之,终而使仙门脱离各宗林立,互相孤立、吞并、内斗不止的局面。”   “可以说,如今仙门的架构,是从圣人治时脱胎成型。”   “可惜的是,圣人之法,已被如今那位废除大半,圣人治时,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岂是那位可比?”接话的乃是理宗一贤士,是风飘凌派遣来替小师弟撑场面的。   他原本以为这陡然冒出来的圣人弟子不过黄口小儿,难免轻慢,但谢景行的学识见地,让他们无不折服,只觉他得到圣人真传,也和颜悦色许多。   心宗客卿也道:“圣人之法已行数千年未曾出错,明镜公堂仍被广泛认可,哪怕近些年开的已少,却永远深入人心,此乃传统,不可移。”   谢景行拂袖,徐徐行至众人身侧,道:“后日,明镜公堂之上,我提告谢家,对方必然以我作筏,攻击儒道,还望各位勿要动摇,我自有安排。”   “但世家狼子野心,能够涉入罗浮世界,其背后定有道门影子,我们暂时不能与道门撕破脸皮。”   谢景行说到此,逐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是不服。他们没有一个人,服气过如今的仙门之主。   谢景行拢袖,淡然道:“如今儒道正不知何处去,外有豺狼窥伺,虎视眈眈;内有明争暗斗,一盘散沙。”   “如今的百家之争,非是良性竞争,而是恶性挤压,互相提防,将自家道友视为贼人。再这样下去,必然让外人捡了便宜。”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还望各位牢记。”   谢景行说罢,向众人拱手,行了一儒门古礼。   “若各位下定决心,肯摒弃前嫌,和衷共济,组成儒道联盟,共振儒道道统,谢景行,与在下三位师兄,将在微茫山恭候百家诸宗门贵客。” 第44章 帝尊赠礼   琳琅阁拍卖会于戍时开始。   谢景行与吕梁走进琳琅阁, 只见珠光宝气尽豪奢。这里不仅是拍卖会,更是仙门最上层的交际场。   阁中分为两层,上层呈现圆环形, 以绸缎帘幕遮挡隔间, 保证其私密性, 自然是为贵客预留的。下层扇形展开,是寻常来客的座位, 高台保证视野。   一层中间的圆台是展示货品之地, 以灵石雕琢成菱形。将灵材置于其上, 光华流转,尽显宝气。   心宗封原,理宗张世谦见了谢景行, 立即迎上来打招呼。紧接着, 墨临、韩黎也来见礼,笑容真切,兵家等宗门也凑了个热闹, 向圣人弟子问好。   百家小会之后, 他们似乎是得到了门内长辈的叮嘱, 对谢景行更是热情。   吕梁知道自己和上宗门不是一国的, 也就笑眯眯地告罪, 找了个借口远离。毕竟,他背后的杂家看中的是目前落寞的儒宗。   谢景行与他们闲话,笑道:“今日琳琅阁当真热闹,不知都有哪些贵客会到场?”   “琳琅阁在云梦城开拍卖会, 城主张载道自是要来的。宋宗主事务繁忙,所以道门是叶剑神出席。喏,就是上首那一席。”   韩黎指了指楼上视野最好的位置:“已经挂起来了, 看来叶剑神已经到了。”   谢景行循着望去,雅间门口悬上纹有道门标志的青色帘幕。   墨临补充:“佛门拒了帖子,了空大师与几位主持潜心修行,物欲淡泊,未曾前来。”   封原笑道:“我亦然不知宗主是否会来,道门的场子,宗主一向是厌烦参加的。”   他说的倒是坦荡荡,在场几人也都对儒、道两家的龃龉心知肚明。   “也不知宗主是否会来。”张世谦叹了口气,“据传,今日有一珍宝临时加入了拍卖,你们可得了消息?”   “是沧海安魂珠?”   “正是。”   “据说是养魂、淬魂至宝,极为罕见。”韩黎颇有些神往,“这可是渡劫时救命的东西,不知能拍到什么价格……”   “这等重宝,自然是压轴,我们看个热闹就行了。”墨临道,“修到被雷劫淬魂的程度,才会需求这个。”   说罢,他看到一个雅间挂上靛蓝色的帘幕,烙下理宗纹章,对张世谦道:“张道友,你看,那是不是风宗主的标志?”   “真是稀奇,宗主竟然也会来道门的场子……”张世谦讶异。   当年圣人事务繁忙,从来不出席这种场合,多由三相代劳。如今这阵仗看似豪奢,但比起当年,还是有差距。   谢景行浏览了一眼拍卖法宝的单子,无甚兴趣。   琳琅阁内,世家子弟聚拢的那一圈,一名锦衣少年捏着折扇,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藏着轻蔑与敌意。   那不是曾经的谢大公子的异母弟弟,谢鸿吗?   谢景行漆黑的眼眸中透出一星两点的笑意,随即掩去,却见那锦衣少年带着数个世家子弟,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我道这圣人弟子是谁。”谢鸿一扬折扇,带着讥讽道,“谢景行,你的底细我还不了解?风吹就倒的病鬼,别会使点花架子剑法,就空口白牙说自己是‘圣人弟子’了。”   说罢,谢鸿又看儒道众人,傲慢地抬起头,道:“就是你们,联合告我们海外世家?”   谢家在海外势力极大,他横行霸道惯了,背后跟着几个附庸世家的跟班,把他捧到天上去,让他养成了骄横的秉性。   见书生们结束了谈话,纷纷把目光投向他,谢鸿见了,洋洋得意,自以为揭破了他的真面目。   “圣人都陨落许久了,谁能证明他是圣人弟子?谁见过圣人洞府?”   “他在家中,是个十五岁连炼气期都达不到的废物,成日病歪歪,一副要死的模样,怎么就转眼就冠上圣人弟子的名头,引的众人交口称赞了?”   与他相交甚笃的,都是些世家纨绔,一身穿蓝色锦衣的公子闻言也笑道:“谢家的大公子谢景行,据说从娘胎里就带着病,照理说该活不过及冠,就算有机缘,给他这种病秧子,当真浪费!”   “他叛出家族,改投儒门,指不定偷了家中什么宝贝。如此无能,如此人品,又怎么可能是‘圣人弟子’?”   谢氏子弟污蔑道:“让谢景行拜入儒宗,成了圣人弟子,这才是辱没圣人身后名呢。”   过去的圣人就不怎么看得上谢家,时任的谢家家主还一个劲地蹭圣人的名声。圣人谢衍目下无尘,态度冷淡,谢家还在世家圈子里沦为笑柄。   如今他借了谢景行的命格与躯体,兵解重生,也担了些因果。他本就打算借机斩去俗世因缘,免得受拖累,正好有人瞌睡送枕头,前来挑破。   谢鸿向来不把谢景行这个大哥当回事。   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灵根上佳,天赋异禀。无论是父亲还是老祖,都喜欢他,对他另眼相看。   迟迟无法突破炼气,孱弱多病的谢景行,偏占着一个原配嫡长公子的身份,哪怕他体弱多病,不可能与他争抢谢家家主之位,却让谢二显得不那么名正言顺。   谢二公子乃是继室嫡出,向来盛气凌人,惯会如此打压人。他的境界也被用丹药堆到金丹后期,配上化神期的侍从,自然是在海外十三岛横着走。   谢鸿对他恶感明显,家仆捧高踩低,自然也不肯尽心照顾常年缠绵病榻的谢景行。谢家家主也对他早逝的母亲无甚感情,对谢景行没有什么父子之情。   谢家上下,看他犹如一个死人,甚至有人当面嘲笑他废物、痨病鬼、早死的命,连药材与食水都被克扣,修炼资源自然也轮不到他,哪还有什么进步的余地。   在场之人无不哗然,云梦城内最炙手可热的圣人弟子,竟有这般身世。   “照谢家的说法,这圣人弟子的身份也颇有疑点。”有人质疑。   “指不定是落魄的儒宗选了个弟子,妄图利用炒出来的名气,在儒道重振声威。”   今日午间的百家小会开过,儒道的精英子弟,皆是见过谢景行的才能与格局。   旁人以为他是沽名钓誉,真正受过他恩惠的人,是断然不会小觑他的。   于是,封原等人好整以暇地站在他左右,哪怕旁人质疑,也半点不动摇,是上宗门五家的表态。   谢景行站在儒道子弟中央,白衣如雪,拢袖而立。   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废物,他也不争辩,只是用淡淡的眼神看向他们,像是在看一堆脏东西。   “这货是谁?”封原性子随了沈游之,登时就有些不快了。“谢先生,他这般指着鼻子骂你,你难道能宽容了他?”   “这位就是我们所告的,晋安谢家,谢二公子,谢鸿。”谢景行微微侧眸,语气淡淡。   “区区一个谢家子,在海外横行也就算了,这点子修为,来云梦城抖什么?”韩黎嗤笑道。   “此次来云梦的世家子弟,以谢二为首。墨少宗主,韩先生,你们放心了吧?”   谢景行语气尔雅,却在暗指对方太菜,不值一晒。   韩黎继而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是极,这下我放心了。”   谢鸿勃然大怒:“你们这是什么眼神?看不起我?”   “如此出口不逊,又叫我们怎么看得起你?”墨临冷声道,“再者,世家与我等近日有仇,又如此上门挑衅,攻击圣人弟子,真当儒道百家是死的吗?”   说罢,兵家李纵也上前一步。谢鸿的小身板,在他的壮硕肌肉前,显得像个发育不足的小鸡仔。   他叼着草杆:“我说,你们这些小少爷,没事可别惹这些读书人。他们心黑的很,若是想动手,还是我李纵和诸位过过招?”   “武疯子,你骂谁呢?”封原一吐葡萄皮,佯怒道。   “谁叫得响骂谁。”李纵松了松肩膀,手指掰的格拉响,笑道。   封原嗤他一声,虚虚把谢景行往中间一护,眼神扫过其余看热闹的,含笑道:“宗主可说了,圣人身后五百年,好不容易得了小师叔一个洞府传人,若是磕了碰了,宗主可是要让我们自挂东南枝的。”   “你们若是想乘机欺负谢先生,也得过了我和张世谦这一关。”   “不,是整个儒道这一关。”   谢景行看向争相挡在他身前的孩子们,漆黑的眸光宛如流动,继而露出一星两点的笑意。   过去的百家鼎盛,他们簇拥圣人,是群星环绕仙门的高悬日月。   如今,百家虽然看似一盘散沙,那股心气却没有丢,沦落只是一时,蛰伏也是等待时机。   圣人的影响似乎从未褪去,他们会因为“圣人弟子”而凝聚,也是因为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影响。   世家与儒道气氛不对,这场即将发生的冲突,也被琳琅阁楼上雅间的大能尽收眼底。   门口挂着群青色帘子的房间里,叶轻舟听闻自己的眼力被质疑,把剑往桌上一搁,俨然是被这小辈说的有些不愉快了。   叶轻舟蹙眉,道:“这是在质疑,叶某看错圣人的传承?叶某就算在当世剑道上并非第一,但圣人的剑,叶某不可能走眼。”   沈游之忍了又忍,还是摔了茶盏,气极反笑:“好啊,当着我面欺负小师弟,这是活腻歪了?”   叶轻舟被这掷盏声一惊,看向身侧好友的脸色,冷汗顿时下来了,连忙顺毛安抚道:“小游之,你冷静点,这里不能拆!”   “我可是鼎鼎有名的‘玉面修罗’,性情骄纵乖戾,揍一两个小辈,也不离谱吧?”沈游之沉着脸。   叶轻舟却道:“明日是公堂对证,以你之身份,今日若是公然偏袒,总是会引些闲话的。”   沈游之翘着腿,手中的判官笔锋芒尽显:“我护着我师弟,管旁人说什么?”   叶轻舟见他神色桀骜不驯,眉眼间却有着流转的情致。   他被晃了下眼,才哑着声道:“小游之,莫让我为难好不好,今日琳琅阁是我镇场,我不能公然偏向你的。”   他前些日子还挨了师兄一顿打,他理亏,生生挨了。滋味却相当不好受。   沈游之冷哼不答,还是坐回了太师椅中,端上一盏好茶,为自己满上,恨恨地道:“宋澜怎么不打断你的腿?”   随即,他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手没事了?”   叶轻舟一愣,笑道:“师兄下手不会太狠……”   沈游之横他一眼:“我还未消气,不许提他。”   叶轻舟举起双手,唇边带着宽纵的微笑,道:“好,不提。”   他和沈游之的交情非常隐秘。沈游之瞒着风飘凌、白相卿,他瞒着宋澜,十分小心谨慎。   但是宋澜已然知道,风飘凌他们也不会久。他们有私交之事,早晚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儒道两家虽说同为仙门,却有陈年积怨。   当年,他刚认识沈游之时,差点没被他揍个半死。他扛不住对方如风霜刀剑的文法,抽了剑,才勉强挡下他。   那时他心想:美则美矣,可惜是个修罗,凶得很,能避则避。   但是,他又在数次的交手之中,果断打脸。   游之真可爱,真香。   叶轻舟终于把沈游之劝下,心里忐忑,生怕风飘凌也一时上头,出去撑腰,把拍卖闹的一团糟。   风飘凌为人理性稳重,最终,天蓝色的帘幕内还是没有动静。   “小师弟能解决的事情,自然不必我们出面。”沈游之如此说道。   另一边,天蓝色帘幕后的雅间内,风飘凌眉眼间霜雪凝冻,神情颇不愉快。   风飘凌本想替小师弟撑腰,可当他的手覆上帘子时,又想起他倔强孤傲的性子,终而没有动手。   小师弟看似温和,实有嶙峋傲骨,俗世尘缘,自然是会自己解决,不需要他们插手。   风飘凌坐了回去,心事重重道:“若不是为了沧海安魂珠,参与这场拍卖会,我竟不知景行师弟曾这般受气。”   他在俗世时,也曾是皇家血脉,后来于道观修行,自然是见过无数血亲倾轧惨剧。   只要略略思索,谢景行为何不远万里来到儒宗拜师,而非待在谢家,他就明白了大概。   “谢家若非龙潭虎穴,他也不至如此舍近求远。”   风飘凌对执剑弟子淡声道:“去查查,我要谢家的资料,包括小师弟,与这谢二的过往龃龉。”   “小师弟受苦了,这珠子可治神魂之症,拍下来,安慰他一下吧。”面冷心热的大师兄这样想道。   同一时刻,最隐秘的雅间之外,侍女战战兢兢地挂上黑色的帘幕,纤纤素手抖得厉害。   雅间内的端坐的魔君,本是唇角带笑,下一刻,却是将这盛气凌人的辱骂听的清清楚楚。   殷无极支着下颌,面上笑意如潮水褪去,手指用力一捏,椅子的扶手无声无息崩散,连灰都不剩。   陆机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陛下……”陆机弯腰拱手,在他面前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嗯?”殷无极转过脸,眼神阴戾,“谢家,竟然这般活的不耐烦,若是轻轻放过,岂不是显得本座脾气很好?”   殷无极的指尖叩在桌上,望向下方的争端时,眸中杀机尽显。   “本座也并非那般有容人之量,你说是吧,陆机?”   听他发出一声幽幽低笑,青衣的军师只觉刺骨冰凉,汗湿脊背。   他一激灵,真情实感地附和道:“谢家猖狂,该杀。”   “把将夜叫回来吧,本座要他带着魔君令,领着魔门暗堂,去一趟海外。”   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明明似笑非笑着,眸底却是一片暴戾的血红。   “告诉他,瀛洲海的斩首行动,也该稍稍提前一些了。”   *   鼓点敲响。已经戍时三刻,拍卖要开始了。   世家子弟与儒道众人纷纷怒目而视,差点动手。   谢景行却明白,他若是在私底下占了上风,反而会让对方提高警惕,不如先示之以弱,以长对方气焰,才能在仙门公堂之上一举锤死。   何况,如今在场者,并非只有儒道与世家,还是要注意影响的。   谢景行云淡风轻道:“琳琅阁的规矩是要遵守的,任何人不可在阁内动武,否则就是和琳琅阁为敌。有什么事,不如公堂上去说,诸位还是专注拍卖吧。”   他轻描淡写地化去争端苗头,看似退了一步,却不卑不亢,显出容人雅量。   拍卖如常进行。   “第一件,成色极好水玉一对,最适宜双修道侣做定情信物,灵气交流媒介。起价五百颗中品灵石。”   “我出六百。”   “七百。”   “七百一次,七百二次,七百三次,成交!”   拍卖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在场之人,皆有宗门底蕴,有看中的玩意儿自然都不吝于叫价。   在这琳琅阁之中,花钱事小,让宗门失了牌面事大,能够尽情秀一秀宗门财富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错过。   “下面这件宝贝,大家应当都听说过——沧海安魂珠,传说蓬莱仙岛之蚌所产,五百年得一颗,可以稳固、修补、淬炼神魂!”   “起拍价,上品灵石,三千枚。”   众人哗然。   无他,这个起拍价乃是今日之最,但是联想到这是怎样的至宝,就毫无异议了。   “四千。”谢景行知晓自己神魂不稳,沧海安魂珠对他的神魂之症颇为有效,他也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与叫价。   谢鸿本是恹恹,一见他叫了价,就好像是刻意与他为难一般,故意道:“五千。”   谢景行淡淡地看他一眼,继续加价:“六千。”   谢鸿确认了他势在必得,咧嘴一笑,似乎想到了如何恶心他,加价毫不犹豫。   他一拍板,道:“一万!”   反正谢家的家底殷实,足够他败。   谢氏子弟小声道:“少爷,你少加点啊,拍卖哪有这样的……”   谢鸿不耐烦地道:“我自有分寸。”   他斜眼看向暂停叫价的谢景行,得意起来:“怎么,破落户儒宗不过六千灵石,就已经山穷水尽了?”   谢景行不欲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起冲突,毕竟自己占着一个叛出谢家的名声,并非好时机。   他退让一步,淡淡道:“既然谢二公子志在必得,那么就……”   他话音刚落,楼上雅座传来一个声音,温和中带着点磁性,他道:“既然今日如此热闹,我也来讨个彩头,两万。”   这个价格,足足加了一倍。   紧接着,令牌从青色的帘幕中飞出来,直直钉在拍卖场的地上,上面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叶”字。   “叶剑神出价两万,还有人有意吗?”   拍卖师见身份极高的镇场老祖下场,不禁激动地红了脸,扬声道。   “五万。”对面垂着蓝色帘幕的雅座中,风飘凌掷出一枚靛蓝色的令牌。   出价又翻了一倍有余。   叶轻舟微微一怔,笑道:“风宗主势在必得?”   “不错。”   “那叶某就让……”他话还未说完,倒抽一口冷气,没挡住与他同坐一帘的沈游之。   “让什么让,十万上品灵石!”沈游之的声音传出,下一刻拍碎了桌面,“风飘凌,别和我抢。”   风飘凌的目光扫过叶轻舟所在的雅间,却传来沈游之的声音。   “二十万。”他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叫价丝毫不带犹豫。   二十万上品灵石,足以维持普通宗门一年的发展了。   “四十。”   “五十。”   风飘凌和沈游之虽然关系缓和了些,但是在一些小事上,却极其容易起胜负心。   他们都是渡劫老祖,再往上就是进阶圣人,没有契机,自然也就用不到。   拍珠子的原因只有一个,沧海安魂珠是治疗神魂的天材地宝,刚好适合他们可怜的小师弟。   他们都看见了,小师弟被欺负成那样,却还得为了儒道大局着想,不能在开公堂前与世家私斗,只得忍着对方踩着脸面侮辱。   所以,这对冤家师兄弟想到了一起,就是拍下宝物为小师弟治病,好好安慰他一番。   有两位渡劫修士争抢的天材地宝,其余人皆默契地停止竞价,任由他们撕。   他们可都是宗主级别,你去抢,有钱吗?   再不济,以他们这个执着劲儿,你能活着出琳琅阁大门吗?   正在二位宗主竞价到白热化时,悬着黑色帘幕的雅座中,有一支通体漆黑的令牌飞出,入木三分。   那不速之客淡淡地道:“一百万。”   四下皆寂。   在一楼的众修士还在惊叹这是哪里来的豪客时,位于二楼雅间的风飘凌、叶轻舟、沈游之三人,却齐齐变色。   灵石不仅是五洲十三岛的通行货币,更是修士修炼的材料。   灵石从品级、成色分为三种:上品,中品,下品。   一千枚下品可抵一枚中品,一千枚中品可抵一枚上品,足以看出上品灵石的稀有。   五洲十三岛灵石并非取之不尽,而是从灵石矿脉之中开采。   资源分布本就不均,经历上万年消耗,人多的大洲矿脉资源不足,大量的财富都聚集在上宗门中,成为金字塔的顶端。   这人,竟是轻描淡写之间,豪掷一百万拍下这沧海安魂珠。   一百万,是一个宗门几乎十年的收入!   如此价格,饶是风飘凌与沈游之家底再殷实,也得想想。何况,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沧海安魂珠的价值。   “客人出一百万,还有谁要加价吗?”拍卖师一锤定音,“成交!”   风飘凌拂衣而起,从袖中取出长卷,眸中带上了几分森然之色。   他厉声道:“阁下是谁?”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   能够豪掷一百万上品灵石之人,在五洲十三岛也不多。与他们、与谢景行有渊源的,几乎已经指向了一个人。   然后,他听到黑色帘幕背后,有人轻哼一声,笑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让沈游之也变了脸色。   他亦然也猜到了,这胆敢视道门腹地如无人之境,又公然挑衅的,到底是谁。   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   殷、无、极!   琳琅阁中立,仙魔妖的生意都做,魔君莅临自然是座上宾。殷无极守着规矩拍卖,谁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   他们心中有答案,却不能闹大。在场还有无数仙门未来,若是激怒了魔君,怕是会死伤惨重。   沈游之咬着牙,又坐了回去,却是暗恨。   这沧海安魂珠落入殷无极手里,那就别肖想了,给小师弟的药方又需要调整……   叶轻舟也看出了门道,面沉如水,低声道:“小游之,你说帝……他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沈游之冷笑,“总不至于是来给小师弟赔礼道歉的吧。”   他上次差点掀了儒宗的事儿,他还没忘呢。   谢景行先是一怔,心想:他拍这沧海安魂珠做什么,以帝尊之境界,难道用得着这种东西?   他又失笑,豪掷一百万,别崖这风头出的足足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云梦城呢。   殷无极指使将夜刺杀时,就没打算掩盖魔修活动的迹象。加上红尘卷之事,怕是许多人已经猜到,帝尊就在云梦城。   他在拍卖会似是而非地一现身,证实了这种猜测,估计能让闻魔色变的仙门癫狂好一阵子。   拍卖师将沧海安魂珠置于柔软的丝绸之上,侍女用托盘端上二楼,隔着黑色帘幕恭敬地行礼,道:“客人,请查验。”   那人懒洋洋地道:“不必了,本座相信琳琅阁的信用。”   隔着帘幕,侍女都能感觉到这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她不敢直起腰,低着头,战战兢兢道:“谢大人。”   “拿下楼去。”魔君支颐而座,语调慵懒,“送给圣人弟子谢景行,就说,是师兄送的见面礼。”   “遵命……啊?”侍女猛然抬头,面上愣愣。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这、这一百万上品灵石的天材地宝,说送就送了?   谢景行是圣人谢衍的洞府传人,关门弟子。   雅座之上的那位大能,自称“师兄。”   风飘凌、沈游之皆在场,却沉默不语。白相卿远在儒门,就算在场,也定然拿不出一百万灵石。   他的师兄,能是谁,还能有谁?   除了远在北渊洲的那位陛下,不作二想。   侍女的牙齿都有点发抖了,应了一声:“是。”   然后,她捧着托盘,一路走下台阶,脚步像是飘在云端,直直来到谢景行面前。   谢景行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淡蓝色宝珠,一个没忍住,竟是气的笑出声来。   他本以为,对方豪掷一百万上品灵石,高价拍得沧海安魂珠,不过是想要警告仙门一番,是出于计策需要。   可殷别崖那小崽子,居然敢这样大张旗鼓的,把这烫手山芋转交给他!   他还自称“师兄”。这世上谁人不知,魔道帝尊殷无极,曾是圣人的叛师弟子?   他分明是在不爽有人质疑他“圣人弟子”的身份,非得借自己的凶名,把这一切坐实。此后,但凡世人再质疑,就要想一想他的“师兄”同不同意。   殷无极向来恣意妄为惯了,嘴上说着恨谢衍恨的不行,实际上有人敢辱圣人一个字,就是被他折了全身筋骨的命。   这世上,又有谁敢得罪魔道帝尊殷无极?   “此物贵重,我不能收。”谢景行不想成为焦点,极是压着性子,可此刻他迎着众人几乎要把他穿透的眼神,头疼得厉害。   他咬字清晰,道:“请殷师兄收回。”   这一句“师兄”,语气虽平淡,但是殷无极却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滋味。   殷无极似乎是为这一句不情不愿的“师兄”,心情很好,所以纵情大笑,道:“当真是不情不愿啊,谢、师、弟。”   魔君的笑蛊惑人心,如千军横扫,震慑全场。   心境不稳的弟子都盘腿坐下,竭力定心,仍旧被冷汗浸湿后背,唇角溢出血来。   谢家子弟只觉得脊背有什么东西在压着,扑通一声跪下,大汗淋漓,唇舌战栗。谢鸿鬓边流下大颗的汗珠,脸色青了又白,好似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   “听闻圣人谢衍身后得了个小徒弟,乍一看来,确实不错,与他是有几分相像。”   魔君的语气不紧不慢,却把之前质疑他身份的世家子弟的脸,按在地上抽。   方才发过声的人皆是两股战战,他们似乎感觉到一股噬人的杀意,从背后窜了上来。   沈游之终于掀开帘子,大踏步走了出来,桃花面上满是煞意,道:“殷无极,收起你的魔音,你这是要杀了在场所有人吗!”   风飘凌的雅座之中,更是结了一层薄冰,不寻常的风吹过,撩起帘子,露出他霜雪般森寒的眸子。   “魔君这是何意?”   他正在拭一把剑,如霜雪冰寒,更冷的是他的神情:“深入云梦城腹地,帝尊难道是想与仙门开战吗?”   “不过送个小玩意罢了,怎么,拍不过本座,不甘心了?”那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的男人依旧若无其事。   他从容地支着下颌,道:“今年的拍卖会在云梦城举行,本座闲来无事,就不能来凑凑热闹?琳琅阁的生意横贯仙魔二道,此次在仙门举办,魔不可来?你们仙门,未免也太霸道了些吧。”   风飘凌神色冷厉:“恐怕不止是凑热闹吧?城内数起刺杀,已然确定是魔修所为,帝尊可还要解释什么?”   “那家伙的私事,我可管不着。”殷无极似笑非笑,“不如去查查丢了性命的那几个老不死,到底做了些什么,这么惹人恨。”   魔君撩开黑色的帘子,玄衣上有金色的滚边,华贵异常。他俯身往下看,容色极是煌煌如照,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绯色眼眸。   目睹魔君真容,底下的仙道弟子不受控制地跪了一片。   殷无极丝毫不管沉下脸色的叶轻舟,看向人群之中唯一还站着的谢景行,愉悦地道:“小师弟,师兄送你颗珠子,拿去玩,别客气。”   他笑意浅浅:“若是你这三个蠢货师兄养不起你,就喊一声大师兄,本座帮你出气。”   风飘凌险些被他气死,道:“你早已叛宗叛师,谢景行是我们的小师弟,而非你的!若是魔君再染指我儒道,我等剑下不留情。”   沈游之冷笑一声,更是直接:“你若敢碰他一下,沈某人教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叶轻舟也搭上了腰间的剑,肃然道:“叶某早就想领教一下帝尊的剑法,可否赐教?”   三名渡劫老祖纷纷出声威胁,殷无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显然不把他们当回事。   “本座在和小师弟说话,闲杂人等,不准插嘴。”他慢条斯理,却是极致的傲慢。   谢景行看着面前盈盈生光的珠子,只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他知道,殷无极是不忿有人辱他名声。   这位幼稚的陛下向来觉得,报复他只能自己来,若是旁人动一下,手动砍手,脚动砍脚。   谢景行叹了口气,这小崽子,又弄出这么大的排场送他东西,还非要卷过两名师弟才罢休。若是不收,他恼了,私底下不知怎么闹他呢。   他把盒子一合,温润的玉光藏于匣中,坦然收于袖中,向二楼殷无极的方向行了一礼,道:“谢帝尊赐。”语气疏离至极。   殷无极见他收了,也不为难,隔着薄薄的帘幕,目光扫向走出雅间,严阵以待的三人。   “何必如此紧张,本座不过是闲得无聊,来逛一逛罢了。”说罢,殷无极又道,“还等什么,走了。”   雅间中有人倦倦应道:“是,陛下。”   然后,那清朗的声音又笑着道:“琳琅阁禁武,诸位不至于破坏规则吧。”   三人心里又是重重一沉,这声音,是魔门军师陆机!   叶轻舟想到对方可怕的破坏力,若是动手,今日定然不会善了。   他思忖片刻后,决定收剑,道:“帝尊自便。”   魔气消弭无形,楼下跪着的子弟们吐出一口血,终于能动了。   下一瞬,沈游之身若惊鸿,至那黑色帘幕之前,以手挑开,却只见一个乾坤袋,里面放着灵石。   神出鬼没的帝尊,早已不见。 第45章 破镜难圆   圣人弟子已经够拉仇恨了, 再加上一颗沧海安魂珠,麻烦加倍。   在琳琅阁中,谢景行当众把珠子交给沈游之, 请他帮忙制药。宝物转到渡劫老祖手中, 自然也就没人敢打主意了。   拍卖会准时结束, 谢景行走出琳琅阁时,月明星稀, 夜色正盛。   谢景行并未跟着风凉夜回到客栈, 推说有事没办完, 打发了他,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集市间。   作为修真大城,云梦城没有宵禁, 此时正是夜间灯市。   市集里交易的货物, 虽然没有琳琅阁那般珍贵,但胜在天南海北,热闹而有特色, 偶尔也能淘到些不错的修炼材料。   谢景行看不上那些基础的材料, 只挑挑拣拣, 买了个凤凰模样的花灯, 提在手中, 旋转间有着七彩的光。   谢景行穿过拱门,行至灯影穷尽时,人影阑珊处。   在河岸边的小巷中,他停顿片刻, 回眸笑道:“怎么,还要跟着我多久?”   黑暗中没有声息。   银汉迢迢,背后是熙攘人潮, 前方却是寥落灯影。斜巷无人,河岸下蓝莲摇曳,芦苇飘荡,正是情人私会时。   谢景行也不恼,拨弄着那振翅欲飞的凤凰花灯,七色流转,照着他淡淡眉,温柔脸。   他莞尔:“方才替我撑场面时,陛下当真霸道,一掷千金,震慑全场。私底下,怎么躲着我,不爱露面了?”   被他叫破身份,披着无涯子马甲的帝尊才勉为其难走出黑暗,站到他身侧。萤火漫漫,两个人的身影落在骀荡的波光中。   殷无极似是嫌弃,从他手中拿过花灯,不悦道:“这灯,工艺拙劣,与你不配。”   谢景行纵着他莫名其妙的脾气,哄着他:“集市粗陋之作,论工艺,当然比不得别崖这样的炼器大师的作品。只是图个热闹,应个景罢了。”   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两盏琉璃灯,强行把他手中的花灯换成自己做的,又自己提了一盏,满意几分:“这样才算相配。”   “别崖这阵仗,怕是要把我的吃穿用都全包了。”   谢景行也不逆着他,白衣广袖展开,等殷无极给他披上群青色的披风,笑道:“陛下温柔贤惠……”   “先生又取笑本座。”殷无极将他的墨发撩出披风,捋平,有些责怪道,“仙门大比持续日久,入秋了,您来河边吹风,得注意身体,寒症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否则,您再服几颗沧海安魂珠,用处也不大。”   “说得对,听卿卿的。”谢景行眸如澄清秋水,也在阑珊灯火下看着他,难掩多情。   殷无极一顿,却见青年低头静观花灯,白衣临江,雅致而风流。   “您怎么唤起了这个称呼?”   帝尊的眸光轻动,被他一声多情的“卿卿”唤过,慌忙侧头遮掩,脸颊浮现淡淡的绯。   多情总被无情恼。他一见师尊,情难自已,却被谢景行提着灯照过来,抓了个正着。   “怎么,恼了?”谢景行带着些诙谐,见他羞了,想到言语间蕴含的暧昧迷离,耳根也有些微微发热。   “是我唐突……”   “……没有恼。”   他们同时出声,却又住口,又在月光下看着对方的脸。光影斜照,他们的目光勾缠住,好似有糖丝牵扯着,半晌也挪不开。   谢景行善解人意,主动打圆场:“先前在琳琅阁里有应酬,饮了几杯。今夜灯影如旧,说些醉话,难免唐突,陛下勿怪。”   “先生原是醉了。”殷无极镇静了片刻,也捡回了些从容,端起了矜持高贵的帝王风度,试图糊弄过去。   “都是些年轻时的黑历史,那时本座总是胡闹,缠着您,说些孩子话,先生勿要当真。”   他还矜着,不肯承认呢。   谢景行若不是看过殷无极带在身边的灵位,知他早已心里认定了是他的“未亡人”,说不准真的会被他故作不在意的态度骗到。   “既然闹市偶然相逢,也是有缘,不如一起走。”   谢景行善解人意地给他递梯子,让帝尊下得来台。见帝尊动容,他又主动伸手,牵住孤身一人的他,带着他慢慢从寥落黑暗中走出来,向着前方闹市走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殷无极欣然,又像是有什么顾忌,在进入光明的时候,不自觉地抬手遮了遮眼睛。   仙魔道别,他在黑暗里呆的太久,见不得光,已经忘却与圣人光明正大地同游闹市是什么滋味。   “有何顾忌?”谢景行敏锐地觉察出徒弟的情绪变化。   “无涯子这个身份是道门的,与圣人弟子同游,还是要挡一挡。”殷无极收敛了情绪,淡淡笑道,“先前说归说,能少给您惹些麻烦总是好的。”   谢景行从袖里乾坤取出半扇面具,黄金铸就,勾勒出眼睛与半面容貌,抬手为他戴上,道:“这面具名为‘天妒’,有隐藏容貌的效果。”   他说罢,又将徒弟的发挽到他耳后,看着那张天也妒的容貌被遮挡大半,只露出秀致的下颌线条,惋惜地摇摇头,笑道:“陛下倾城姿容,挡了可真浪费。”   殷无极抬手触碰,看不出他如今心绪,笑道:“戴了两层面具,才能在您身边如常陪伴行走……”   谢景行牵着他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别崖太招人,合该挡着,回去摘了面具,给我看就行。”   殷无极一噎,他从向来见不得光的惆怅,蓦然变成被师尊独占。这种隐含的意味,他品味良久后,抑制不住地弯起唇。   仙门大比期间,主办的仙门城池将会迎来五十年里最繁华的一段时光。   就算云梦城中暗流涌动,也是仙门上层该烦恼的,对于前来观赛的修士来说,云梦集市天不夜,就是繁华最好的注脚。   但是,对于宛如修真界活史书的圣人与帝尊而言,如今仙门,比起当年最鼎盛时,还是落魄许多。   殷无极转着花灯,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侧,说些闲话。   “谢家,到底怎么回事?”殷无极偏头,看向他盈盈的黑眸。   “一团乱账。”今夜闲暇,谢景行不介意与他分说,“还是世家最陈腐的那套,嫡庶之别。以前的谢大公子在家族中的地位颇为尴尬,因一些阴私病逝,我才得以凭依这具躯体。”   “将真相揭露,讨回公道,斩断与谢家的因果,就能了结他的心愿。”谢景行道,“在明镜公堂上,我会一并解决。”   既然他这样笃定,殷无极也就不问了,转而说些别的。   “你离去后,仙门今不如昔,仙门大比的影响力大减,也不再实打实的对决,几乎沦为宗门实力的表演,优胜名额更是为仙道上宗门垄断,再也不是普通修士的通天之径……”   “遥想圣人时代,仙门钟鼓馔玉,遍地流金,万国衣冠……”   “那是一个整个五洲十三岛,都以仙门为风向标的时代。”他顿了顿,怅然道,“圣人当年的改革成果,被如此践踏,就算是作为魔修的本座,也会觉得可惜……”   谢景行听他猛踩宋澜,明里暗里抬高他,就知道殷无极这些年颇多抱怨,却无人倾诉,就变着法子向他告状。   “失败了,就说明改革还不够彻底。”谢景行阖眸,复又睁开,好似漠漠寒雪,“能够死灰复燃,就说明真正的时机,还没有来到。”   他们穿过拱门,绕过扇形的花灯立屏,走过几步,金色锦鲤在灯罩上鱼跃。   集市喧闹,散修的讨价还价声传来,原来是到了珍宝街。   飞升前备下许多法宝,谢景行不缺钱,当然也没有指望能在珍宝街上淘到好东西。殷无极的九重天魔宫,更是奇珍遍地。两人闲逛,也就真的是随便逛逛。   谢景行在一个小摊边驻足,却看摊主用草帽遮住脸,卖东西也不甚诚心。   摊上东西并不值钱,但他掠过那些灵气暗淡的法宝,目光落在了一面还有裂纹的碧玉琉璃镜上。   “有点眼熟。”殷无极思考片刻,神色有点不好看,“是儒宗旧物,怎么会散落……”   若是儒宗旧物进入散修市场,只有一个可能——   四百五十余年前,宋澜率仙门围了微茫山,谋夺圣人遗物。   虽然当年仙门大部队没能上山,但是儒宗弟子一盘散沙,携宗门灵宝夜奔下山,出卖宗门,改投门庭的,数不胜数。   在那时,一部分的圣人旧物就散落入世间,连圣人居所天问阁的陈设都丢了不少。   隔了五百余年,那些旧物大多数都湮灭在时间长河中,却不料,此时他们随便逛逛,就能遇到曾经陈设在天问阁里的物件。   “那镜子过去是个不错的宝贝,可以抵挡术法伤害。但是它转手太多次,被过度使用,灵气耗尽,已经裂了。”   摊主见他们有意,将草帽取下,善意地道:“再看看别的吧,这镜子修不好了,顶多再能用一两次吧。”   谢景行拿起镜子,果然看见那琉璃镜灵气暗淡,有一道深深的裂纹横贯镜面,将他的倒影分割两半。   “不必看别的了,就这面镜子,多少灵石?”谢景行取出乾坤囊,问道。   “这么多好好的法宝不挑,偏挑一面破镜子。”摊主嘟囔,“我也提醒过了,既然你们执意要,三枚中品灵石,带走吧。”   谢景行放下一枚上品灵石,收回镜子,淡淡道:“不必找了 。”   摊主看他们走远的背影,愣住,甚至还咬了一口灵石,发现是真的,感叹:“今夜竟然有这等冤大头……老子要发达了?”   走出不远,谢景行将破碎的琉璃镜递给殷无极 ,看他拿着镜面,对月一照,问道:“别崖,能修吗?”   殷无极摩挲过那裂痕,轻叹:“能修是能修,但中间残缺的的琉璃太多,想要弥补这裂痕,实在太难,只能把镜面更换了。”   谢景行见他凝眸时的认真,微笑道:“那就更换镜面吧,意外得回旧物,只要能修好,就不讲究这些了。”   殷无极却摇头:“你要寻回天问阁旧物,换了镜面,补了裂痕,这镜子,难道还是当初承载回忆的那一面吗?”   说到这里,好像是一语成谶,两人俱是沉默。   谢景行面色沉冷,漆黑的眼眸一片晦暗。他拂袖,向前走去,甚至失态到没有理会帝尊。   殷无极抱着镜子,像是个执着的孩子,紧紧跟在他身后。   “谢先生……师尊。”   “陛下既然认为破镜难重圆,又何必跟着吾。”谢景行顿足,并未回头,语气寒肃如当年圣人。   “伤害早就铸成,吾给不了陛下什么承诺,更不能还陛下一面完好的镜子,既然心里介意,何不及时止损?”   “……”   殷无极张了张口,却没说话,试图去拉谢景行的雪白衣袖。   谢景行转头,目若寒星,冷笑道:“无论再怎样修复,现在的镜子,都不是当初的那一面。陛下执着的,到底是当年镜花水月中的虚影,还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吾?”   转世圣人联想到殷无极见到天魂时的种种反应,心里的别扭与怒火就是压不下去。   站在今生,却在吃前世的醋。他简直没救了。   谢景行向他伸手,索要那面镜子,语气锋利如霜雪:“陛下既然觉得破损的琉璃镜,已不是当年那面。不完美的东西,何必留存于世,这镜子不要了,摔了吧。”   殷无极哪里肯给他,像是抱住宝贝那样,拥紧了残缺的镜子,倒退两步,拒绝道:“不行,不能摔。”   “怎么不能?”谢景行眸底沉黯,冷笑。   “无论碎成什么样,至少这破碎的两半没有分开。就算有裂痕无法修复,只要好好保护,维持原状,还能够像一面镜子,这就够了。”玄袍的魔君陛下沉默半晌,道。   “……这就够了?”谢景行目光深深。   “您说的,不提过往恩仇,就当重新相识。”殷无极咽喉里淬着血味。他倦了,不想追究当年事了。   过往一碰即痛,他虽然依旧想知道圣人当年为何飞升,却已经不愿一条条掰扯对错了。   因为那些仙魔对立的过去,本无对错,只有立场相别。   他嘴上说着谢云霁负他,实际上,谢云霁又做错了什么?他又有何立场来这样斥责他?   不是师徒,不是父子,不是挚友,更不是道侣。   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无亲无故,只是相杀多年的死敌宿仇。   谢景行端详着他的神情,他看得出来,殷无极隐瞒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却佯装无事,笑意盈盈地凑过来,好似镜面从未破碎。   但实际上,他们都清楚,隔世经年,他们之间哪能没有裂缝?   “我的原意,不是教你逃避。”谢景行顿了顿,轻声道,“而是教你等我……”   “等?”却不料,原本进退失据的殷无极猛然向前踏一步,极端的情绪在眼底涌动,“谢云霁,你还要本座等你什么?”   谢景行不答,他也有事情隐瞒。   “也罢,又是不能说。不为难您。”殷无极敛眸,将情绪压抑回去,却是将面具摘下,露出他苍白昳丽的容色。   他努力露出一个看似高兴,实则有些惨淡的笑容,道:“这镜子,我会修修看的。”   两人又行至河岸边,只见满月天穹下,无数烟花在天空中绽开,凋零,吹落星如雨。   在河岸边,殷无极看向河中飘荡的孤舟,轻身落在舟楫上,然后向谢景行伸手。   谢景行如轻飘飘的一叶,落在舟上,殷无极用竹篙撑船,小船渐渐驶离芦苇荡,顺流而下。   岸边飘起些孔明灯,寄托愿望,融融的暖。灯影落在水面中,却显得格外寥落。   “我设想过很多遍,您回来的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殷无极的声音随着水流,很轻很轻。   “起初是怨恨,我设想过,要把您用寒冰玄铁锁起来,幽囚于魔宫,我会玷污您,掠夺您……让您彻底成为我的人,让这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您……”   “后来就是慌。时日久了,我找不见您,也就没那么自信了,就一遍一遍地翻过五洲十三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我总得证明,我的想法是真的,您还留有布置,谢云霁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   谢景行坐在小舟中,看着逝去的流水,目光动容。   耳畔仍是殷无极的絮语,他的神情无波无澜,好似平静的一潭深水,叹息道:“到了现在,殷别崖已经没有多余的要求,无论是说爱,还是说怨,都是奢侈。”   “只要见您好端端地归来,我还能跟着您,再走一段路……如此,就好。”   “别崖。”谢景行从小舟上站起,白衣临水,墨发随烟波飘荡。   他看着天边月明,微微笑道:“你知道,为何古往今来,破镜难重圆吗?”   “为什么?”   “或是战胜不了世事跌宕;或是敌不过人心难测;或是衣不如旧,人不如新……”   “……”   “跨越了五百年的山与水,连生与死都走过一遭,就算暂时还有裂痕,无法弥合,但只要长长久久待在一处,慢慢地修,再深的鸿沟,也是能填起来的。”   “走过了生与死吗?”殷无极阖起眼,笑了。   “这镜子就算是碎了,也得碎在一处,碎片纠缠在一起,哪怕裂成千片万片,碾成齑粉,彻底换了存在的形态……”   谢景行看着碎裂的镜中倒影的明月,微微勾起唇角,笑道:“谁能说,这不是镜子呢?” 第46章 景行断案   辰时一到, 登闻鼓敲响,仙门公堂准时开启。   明镜堂大门洞开,上悬匾额“正大光明”, 象征仙门公正的法宝“明镜”正陈于堂前, 一切阴暗无所遁形。   明镜堂的规则, 中立势力为主审,十位修真界顶端的人物表决, 结果载于仙门邸报, 昭示天下。   世家一方是专程前来的谢家家主谢必, 谢鸿等世家子弟助阵。   儒道一方是谢景行、韩黎、墨临三人,背后靠山则是中洲儒道。   主审为云梦城城主张载道,道门长清宗出身。   最上方超然主座的位置, 属于仙门之主、道门魁首宋澜。此外, 叶轻舟、江映雪等道门大能也在位次中,静观局势。   佛门这边,苦海寺主持了空为首, 佛宗之师弟, 脾气刚直暴躁。慈航寺、光正寺等禅宗主持也列席。   儒道这边, 风飘凌、沈游之破天荒坐到一处。墨家门主墨承、法家门主韩殊列席, 显然是来帮亲儿子和亲徒弟的。   云梦城涌动的暗流, 只需要沸石入水,平静表象就会瞬间碎裂。这一场中洲儒道对海外世家的官司,显然就是那颗沸石。   “张载道看似中立,其实是宋宗主的人, 他有偏向。”墨临走入时,低声说道,“情况不妙。”   韩黎是个明白人:“我们在道门的地界, 把道门罩着的世家告了,情况能妙到哪里去?”   “随机应变。”谢景行说罢,撩起宗门制式的儒袍,跨过门槛,看向上首处列席的十位大能。   若是眼界浅的寻常修士,见到这阵仗,定是腿肚子都在抖。   但明镜公堂是圣人谢衍首创,他从来都是坐在主座,支颐冷眼看世事流转,是十名大能表决后,作出最终裁断的那个人。   谢景行洞若观火,心想:“堂下明着对阵的是世家与儒道,实则背后是道门联合世家在倾轧整个中洲,此事很难善了。”   当年,是谢衍将叛乱的世家驱逐出中洲。后来圣人坠天,这些伺机而动的势力,又在背地筹谋,试图回到这片土地上了。   他心中沉静,保持了儒家中庸的风度,美玉内敛光华。他振衣,与墨临、韩黎二人共同对着上首处行了一个古礼。   “双方陈述,审问证人,堂前对辩,最后各位宗主裁断。”云梦城主张载道端坐,背后却似有挥不去的阴影。   现任仙门之主宋澜,右臂搭着拂尘,如玉的脸藏在暗处,抬眸时,霜雪凝眸,眉锋寒冽,是目下无尘的清高模样。   宋澜在谢景行走入堂前时,自动屏蔽了墨、法二人,将目光直直投向他,好似在评估什么。   见他病体孱弱,儒雅温和,待人接物如三月春风的模样,黑白道袍的道子打量片刻,又不感兴趣地移开眼。   “圣人弟子?”宋澜的声音如深寒静雪,却在提及“圣人”二字时,有少许讥诮,“不像他。”   “你的师父谢衍,从骨子里就桀骜不驯,清高无尘,天上地下唯他独尊。他的弟子,却没有一个有乃师之风,与庸碌凡士混迹,沾染浊流尘泥,俗人!”   宋澜看似是在贬斥他,实际是在阴阳儒门三相。   区区洞府传人,当然不如被谢衍教出的儒门三相,只是运气好得了传承。谢景行的金丹修为,在宋澜看来不值一提。   在他看来,谢景行的出现,因缘际会,恰逢其时,正代表着儒门三相的野心——   儒道是一潭死水,唯有炒热“圣人弟子”的身份,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至于“圣人弟子”到底有几分传承?想来,儒门三相亲自教导,当然也能有几分以假乱真。   可面对旭日东升的局面,这被推向台前,声名鹊起的圣人弟子又能怎样呢?   挽大厦于将倾吗?儒门三相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区区一个金丹期,又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宋澜淡淡阖目,露出讥讽的笑。   沈游之看着他嘲讽神情,用力捏碎杯盏,最明白如何掏他心窝子,冷笑道:“没有师尊的眼力,就莫要学圣人批命。”   “半步圣人,至尊门槛都没过,还没有资格谈大道。”   宋澜陡然色变。   公堂上呈水火之势,堂下还不足以插足大能的争端,只得眼观鼻鼻观心。   两位大能不吵了,张载道才敲响惊堂木,宣布明镜公堂开始。   张载道:“世家先自辩,切记,你们所言都会在堂前记录,登上邸报,为全修界所知,定要考虑清楚。”   谢必是当代谢家家主,出窍期修为。   他久居家主之位,又在海外地位颇高,哪里看得上这些小辈,更别提对面还有他不声不响叛出家族的儿子。   他神色阴沉,扫过那些被捆起来的死士,高昂着头道:“儒道污蔑海外世家派遣死士,刺杀儒道弟子,纯属无稽之谈!”   “此乃吾子谢景行,忤逆不孝,践踏族规,诬告家族,是谢家家丑!还请张公撤案,将其遣送谢家,由我等家法处置!”   在遥远的过去,五洲十三岛等级森严,规矩林立。宗派大族没有统一的法律标准,就多以家法、门规行事,残忍私刑一时盛行。   后来,圣人谢衍整肃仙门,实行外儒内法,把许多黑暗刑罚废止,修真界才摆脱原始粗暴的家法宗规,仙门礼乐升平,进入良政善治,天下大同的鼎盛时期。   但是,在海外十三岛这个被世家大族盘踞的地带,不受仙门约束,家族宗法依然凌驾于一切。   在旁人看来,谢景行替儒道当这个出头椽子,也是兵行险着。他既受家族生恩养恩,只要一日未从族谱上除名,就一辈子无法摆脱那罩在他身上的庞大阴影。   若是公堂对质失败,他被判孤身一人还家,被家法处置后哪里还能有命在?   被这具躯体的血缘父亲厉声斥责,谢景行垂衣拢袖,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圣人早就修至大道无情,对谢家并无一丝认同,谢必在他面前嚷嚷,他只觉得吵。   谢必冷笑道:“逆子,先不论你叛出家族之事,我谢家是否追究,光是子告父,就是大逆不道!你若撤了此状,看在你死去母亲的份上,为父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谢必抬出父亲与家族身份,是要以势压人,占得先机,抢先给他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恶名,削弱他言语的可信度。   转世圣人撩起眼,淡淡看他一眼,漫声道:“母亲去后,谢家养恩不再,谢景行在谢家实在碍事,还不如替你的儿子腾位置,不至于哪一日陷入争端,被继母与弟弟磋磨至死。”   他的口吻,是在代替那魂归地府的谢大公子讨还公道。   “白眼狼。”谢鸿啐了一口,“谢家如何未养育你?”   “若是夺其母亲嫁妆,在平日食水里下寒毒;授意下仆盘剥瓜分家族公子月例,时不时赏一顿毒打;刻意养废,不得修炼家族精深法诀;历练时被强制去捕猎海兽,使其身受重伤,又不肯拨付药材调养,关在柴房,随时等待发丧……”   “如此,谢家是对在下‘恩重如山’呐。”   谢景行的语气不紧不慢,却血淋淋地揭示出世家同族的相互倾轧。   谢大公子自小时就被人在食水里下寒毒,留下这一具沉疴病体。来自小氏族,又有炉鼎体质的母亲香消玉殒后,谢大公子再无人护着,来徐氏的京华夫人嫁入谢家续弦后,他的日子更不好过。   谢家家主不喜他,忠心耿耿的老仆也被谢家纨绔子弟凌虐致死,他病恹恹的,还被谢二处处找麻烦,克扣大部分的修炼材料。   明明是上好的修炼体质,却生生蹉跎了光阴。在死前,以谢大公子软弱的性格,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圣人不是这般慈善性子,在接收了这具原主魂归地府的躯体后,他细细理了理记忆,简直要冷笑出声。   谢家真是一团污糟!完全不是个修炼的地方。   他若要潜心重修,必须把尘缘尽斩,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把害死谢大公子的人全杀了。   谢景行站在公堂上,目光掠过那倨傲大谈“父父子子”的谢必,与那仗势欺人的谢鸿,轻轻点头。   嗯,都杀了。迟早的事。   有血缘关系的话,就做的隐蔽一点,伪装成意外也可以。他早就得罪死了天道,完全摆烂,也不差这点因果。   韩黎见谢景行不开口,以为他是伤怀身世,立即接过话头,一顿输出。   “失敬了,谢家主。在下本以为,海外世家都有上古遗风,却未料到,您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竟是比礼教森严的儒门还苛刻,教人大开眼界。”   “被如此对待,谁不生恨?谢先生叛出家族,对外不提半点阴私,已是足够客气,你等还要逼上公堂,迫使谢先生吐露实情,当然不是谢先生之过。”   韩黎显然是有些义愤填膺,道:“难不成,无论是谁,只要挟着生恩,就能‘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吗?这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仙门,可没有这等陈腐规矩!”   他这波节奏一带起来,儒道众人纷纷附和。   “这三纲五常,虽然也来自上古,但圣人当年早就斥为落后迂腐,不适应时代,废止了。”   “没想到世家还抱残守缺,行这一套老古董的东西。”   对方想借谢景行之身份攻击儒道,而圣人曾是儒道的灵魂,给圣人弟子泼脏水,辱的可不仅仅是他啊。   谢必不觉有错,厉声道:“父要子死,难道为人子者,还要反抗不成?此乃不孝!家主之命,他不听从,即是不忠!当庭污蔑亲弟弟,这是不悌。”   谢必觉得,自己只是恶他病弱无用,又未曾亲自动手杀他腾位,已是慈父。   “跟我回去,家法伺候!”   谢必身上陡然一沉,是两个渡劫老祖的压力。   他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沈游之和风飘凌的脸色,为自己找补:“不过,你现在既是圣人弟子,虽然得受家法,但为父向来慈恤,自然不会毁你道途……”   风飘凌一拍扶手,冷笑道:“仙门自然有仙门之法,谢家来源于海外,横行霸道惯了,平日无人管你等。可现在尔等在云梦城,而非海外十三岛,在明镜公堂之上提家法,可是不把仙门放在眼里?”   沈游之撑着下颌,冷笑一声,说话杀人诛心:“谢家主,你难道认为,你们谢家的家法,大过于仙门的法度?”   谢必神色难看,这话就是藐视明镜堂了,他不能接。   “风宗主,沈宗主,保持中立。”   宋澜终于开口了,声音缥缈,仿佛没有落点,眼睛也像一块冰。   中立?   沈游之嗤笑,桃花面上满是嘲讽的笑意。   “这明镜堂的规矩是家师制定,沈某自当遵守,不劳宋宗主操心。”沈游之讽刺。   “如此甚好。”宋澜点了点头,假装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敌意。   谢必被渡劫老祖呵斥,有些投鼠忌器,打量着那身着白衣,看似病弱,实则柔中带刚的儿子,只觉他沉静到不同寻常。   谢景行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走着流程,从袖中拿出一折状子,道:“这是我拟定的状纸,案件经过都已写明,还请过目。”   张载道示意人呈上,看了看,眉头拧起,仿佛那一行行端正的楷书颇为刺眼。   韩黎看过谢景行写的状纸,不仅陈述了刺杀的前因后果,列上了杀手的口供,更是深究云梦城的疏漏,条条直指道门失察。   谢景行负手,淡淡道:“请张公彻查到底,给儒道一个合理的答复。”   “一派胡言!”张载道把状纸往桌上一拍,怒道,“公堂审理的是刺杀案,你等儒道,竟污蔑云梦城和道门与世家合谋!荒唐!”   谢景行淡淡道:“罗浮小世界早在七百年前就炼化完成,属于道门。若没有道门的许可,这些杀手难道还有通天的本事,能够瞒天过海,混入小罗浮?”   张载道捻了一下胡须,找补:“仙门大比参与修士众多,若是伪装成散修,混入其中,云梦城亦然是无法分辨的。”   谢必见张载道发话,拱了拱手,道:“谢家百年清誉,必然不可能自毁长城,做出这般事情。”   谢景行一笑,也没有多做纠缠,道:“请张公提人证吧。”   程序一步步往下走,儒墨法三家看管的证人被押上公堂。   “谁知这些杀手有没有被儒道操控收买,这几日,都是儒道看管的人。”谢鸿等世家子不甘寂寞,表示。   “此话有理。”   谢景行不答,若是交了人,指不定第二日就死在大牢里。死人总是比活人更容易保守秘密。   墨临上前一步,作为苦主陈述:“在下墨临,旬日前,于罗浮小世界遭遇这些死士,与之一战。”   “对方不以夺宝为念,一心杀伤我墨家弟子,身法路数幽深奇诡,是世家影卫的‘幽浮诀’。”   墨临的语速不快,沉稳庄肃,格外具有说服力。   “对方视死如归,在下虽然修为最高,却双拳难敌四手,不能时时照顾到门下弟子,数名弟子受伤不敌,二人折在其刀下。为保存宗门实力,在下做出判断,独自留下牵制死士,让我墨家弟子们先行撤离。”   旁观审理的仙门修士不禁感叹,评价道:“墨家少宗主真汉子,做他们的门徒有福气。”   墨临继续道:“我发现,死士们全部留下围杀我,大概是我乃宗主之子。最后,我且战且退,遇到我处境相似的韩黎,与他联手抗敌。”   韩黎一身赭色衣服,腹部的伤还隐隐作痛,他自然是心中不忿,冷笑道:“法家两名弟子被刺身亡,这笔账,我定要幕后黑手血债血偿。”   杀手们被死死捆住,跪在堂下,嘴上是禁咒,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不存在。   世家自然反驳。   “这都是随意攀扯,污蔑我等,你难道有什么证据吗?”   “这些死士有可能和你们串通口供,这样的证据,不算数!”   “张公,我等要求当堂审理,还我世家清白。”谢必自然顺水推舟。   杀手虽然在私底下供认不讳,也有当堂翻供的可能性。   果不其然,一解开禁言,他们就抵死不认。   多名杀手顺着谢家家主的话,说自己是散修,利欲熏心,才对他们谋财害命,与世家毫无关联。   谢鸿更是得意,从父亲身后探出身来,指着谢景行道:“你们看,我就说这是丧家之犬的污蔑,半点做不得真。”   他的态度猖狂,扬扬道:“既然已经证明谢景行之言站不住脚,谢家可以把这有辱门风的叛族者,带回族中了吗?”   围观的闲杂人等中,披着道门弟子外皮的殷无极,在人群中压了压斗笠,遮住大半张脸,下颌却扬起,赤眸看向公堂之内,好似干涸的鲜血。   他的目光未曾从谢景行的身上移开过。   他白衣薄衫,身形瘦削,看似孱弱到能被风雪摧折,却有一根极为刚硬的骨,支撑着他的躯体。   无论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他都能心如深潭,不动如山。   墨临、韩黎也不急,谢景行的思绪缜密,言行果断,行事作风老辣,交给他就行。   谢景行捂着唇,咳嗽几声,看似病恹恹的,却不紧不慢:“人证翻供,自然还有物证。”   墨临体贴,不让他多说话。他轻轻拍手,机甲人上前,手里捧着托盘,里面装着密封的证物。   “第一样,是从法家弟子于沫尸首上取下的毒素。”   谢景行为了在公堂上锤死谢家,自然验了尸。   他博览群书,沈游之的医毒之术都是他教的,只是他基本不治病,也懒得用毒。   他唯一亲自治过的,大抵就数帝尊了。   谢景行垂下眼睫,展示盒中白绢,上面染着干涸的鲜血。   他道:“这种毒素无色无味,遇血即融,不易觉察。旁人皆以为该弟子死因是胸口的贯穿伤,其实不然,恰恰是他小腿的割伤要了他的命。”   “这种毒,名为‘碧血’,是由明月岛一带特有的植物‘碧落花’花汁制成,毒素可无声无息地侵入肺腑。”   “因为水土原因,碧落花从不长在五大洲。又因为产量稀少,种子大多为世家垄断,是家族内部处决背叛者的好东西。”   “碧落花,听也没听过!你这是污蔑。”谢必不怕他纠缠死士不放,却是怕他在公堂上抖落谢家的阴私。   此时,他也不管三相,仗着修为,澎湃的灵力向着仅有金丹期的谢景行陡然压去——   谢必额角青筋毕露,狠狠道:“你有何证据?”   谢景行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道:“自是有物证,这是从死士身上搜来的暗器,我找到了符合的凶器。”   他敛袖,用手帕包裹住一把匕首,在堂中走了一圈,展示。   “这匕首长约一尺,有凹槽。我比对过,与这位丧命于死士之手的法家弟子身上伤口完全一致。具体尺寸,可以看记载。”   说罢,谢景行又将匕首翻面,示意:“匕首虽然被擦拭过 ,但是仍然有残留的鲜血与毒药,可以一验。”   “又如何证明,这就是该弟子的鲜血?”张载道问道。   “用血羽蝶。”谢景行眸如点漆,面色沉静似水。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张载道勃然大怒,“仙门怎能使用这等邪物!”   血羽蝶是一种被邪修豢养的妖物,历来上不了台面。   “若是仙门断公案,还需要求助于邪修,岂不是笑话?”   张载道背后的道门本就倾向于世家,此时有他说话的份,他自然百般不许,拍下惊堂木:“驳回!”   “血羽蝶天赋是分辨鲜血,十分敏感,这是唯一能够证明的办法。”   谢景行垂衣拱手,眼神一凛,道:“明镜堂一向追求真相,若是纠结于门户之别,手段僵化,让仙门弟子枉死,让公义埋于黑暗,岂不是贻笑大方?”   张载道看向宋澜。   那束着道冠,神色淡漠的男人虚虚一抬手,他就噤声。   道子侧目看向台下的白衣青年,神色幽幽。   宋澜忽的说道:“我收回前言,你是最像他的一个。”   在三相发怒之前,宋澜从开始的意兴阑珊,到现在的颇有兴致,显然是有些欣赏谢景行的行事作风,想看戏了。   他淡淡吩咐:“去取个血羽蝶来吧,前段时间,长清宗查抄过一个邪修的收藏。”   血羽蝶取来,法家弟子保存完好的尸首也抬上公堂。   谢景行看着那赤红色的蝴蝶吮吸过尸首腿上的伤口后,毫不犹豫地飞到匕首之上。   它还没扇几下翅膀,就抽搐了几下,落在地上,死了干净。   谢景行看向张载道,微笑道:“结果很明显了。”   谢鸿还在胡搅蛮缠:“谢景行,你证明了他死于这把匕首,又怎能证明,这无色无味的毒是碧落花,不是其他的毒药?”   “我敢这么说,自然不会冤枉你。”   谢景行看向台上,也不避讳,坦然道:“沈宗主是药毒圣手,可否请宗主一观?”   世家人的脸色霎时变了。   “明镜堂没有这种规矩!怎可让负责裁断的修士下场?”   “规矩是人定的,没有活人被规矩困死的道理。”谢景行撩起眼眸,平淡道,“再说,圣人当年开明镜堂,从来没有这种规矩,哪儿来的?”   他的语气越淡定,越是没把宋澜的修订当回事。   沈游之见小师弟连自己都算进去,笑了:“景行师弟这不肯吃亏的性子,我喜欢。”   谢鸿愤愤不平:“谢景行,你真是好算计!同门师兄怎么会不帮你?这是活生生要往我们身上泼污水了!”   谢景行:“你等可是质疑儒门三相、渡劫修士、心宗宗主沈游之的信用?”   “若要质疑我的公允……”沈游之没管宋澜的脸色,一扬绯色衣袖,踱步就下了场。   沈游之拢着袖,飘然落在谢景行身侧,道:“沈某以道心起誓,此事必定秉公,绝不偏私。”   谢景行要的就是把沈游之拖下来,他是修真界的医毒圣手,只有他的判断最让人信服,可以当庭将谢家锤死。   沈游之取了一点血,用了数种药粉蛊虫。   他看着正覆在鲜血之上,通体澄碧的虫子,断言道:“这种虫可以分辨百毒,正如小师弟所言,此毒原料是碧落花。”   张载道只觉得这明镜公堂,根本就是一场局,谢景行万事俱备,已全然操纵了走向。   作为傀儡的他隐蔽地看向宋澜,却见他支起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白衣墨发的青年,眼神玩味。   对方予世家方便,也只是顺手为之,加上看世家与儒道撕起来好玩罢了。   他什么指示也没有,甚至不关心走向。   张载道的冷汗下来了,难不成,宗主是要弃卒保车,不打算扶持世家了?   谢景行得了沈游之的判断,又看向韩黎。   韩黎会意,接话道:“还有一事要禀,近日,我与墨少宗主核对了近些年仙门失踪人口的名单,光是在宗门有登记的,就有不少。尤其是这十年,失踪、暴毙、死因不详的人数,是前些年的五倍有余。”   殷无极藏在人群之中,想起谢景行问他要的仙门情报,最后顺利地整理出这一份名单。   魔宫经营多年,最懂得知己知彼。仙门有些资料早就被处理干净,魔门暗堂处还留有副本。   韩黎的证据才是真正的重磅。   韩黎在公堂之中转了一圈,根据宗门念名单。   在韩黎念到第十个人的时候,就有人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谢必青筋暴起,知晓今日绝不能善了,道:“够了!这又有何干系!”   以几名儒道弟子被刺杀为引,谢景行竟然借题发挥至此,甚至扩大到整个仙门自危的程度。   这分明就是一场阴谋!   谢景行似笑非笑,这才正眼看他,目光淡漠冰冷:“念,怎么不念了?”   “这见血封喉的毒,能让修士暴毙而亡,实在太阴毒。”   “那岂不是在斗法时受了点伤,就有被暗算的可能?老子一定要躲着世家这群瘟神走!”   “这样猖狂,必须要治治他们!仙门不欢迎恶客!”   局中局都揭开,世家对儒道的谋算昭然若揭。   谢景行看向脸色难看的儒道大能,背后是群情激奋的围观修士,好似汹涌的潮水。   “还是怕大家知道了这种手段,有了防备,不好暗中布局害人了?” 第47章 魔宫刺客   从一件仙门大比舞弊案开始, 事情急转直下,谢景行揭开了一个针对儒道的惊天阴谋。   若是世家坐实了持续暗害儒道精英的罪名,可不止是取消仙门大比资格的问题。   这会直接造成双方交恶, 甚至开战。   世家那边的气氛极为凝重, 知情者恨不得把谢景行的骨头咬碎。   这事情世家本就筹谋许久, 神不知鬼不觉。   如今被揭到明面上,不但世家精心经营的与世无争形象一朝破灭, 更是受仙门唾弃。   一切都是因为谢景行这叛族者。   谢景行足踏深渊边缘, 立于风口浪尖, 收获赞誉的同时,也树敌无数。但他不能后退一步。   世家之事,是将一盘散沙的儒道捏合起来的重要机会。拥有共同的敌人, 儒道内部才会拧成一股绳。   谢景行并未把世家的小心思放在眼里, 他更看重将分散的百家收归羽翼之下。   就算他修为未恢复前驾驭不了儒道百家,此时打下良好的基础,也是为后续归心做准备。   谢景行看着地上的数只抽搐的血羽蝶, 毫不留情地跨过去, 白袍衣袂飞扬, 是翩翩的儒雅君子。   “碧落花被海外世家长期垄断, 散修很难买到。若是清查琳琅阁等地, 应当有不少发现。”   “琳琅阁不向外公布客人名单。”张载道皱眉。   “仙门律第一百一十七条。”谢景行平静道,“家规族矩,商行自令,应当让位于仙门律令。”   “……”   宋澜笑了, 他用手指轻扣桌面,扫了一眼脸色极差的谢必,淡淡地道:“有意思, 查。”   现任仙门之首都发话了,张载道自然是命令查下去。   不多时,琳琅阁的管事被传唤至此,交易记录自然也是带了过来。   毕竟,琳琅阁依托仙门做生意,对他们这种商人来说,自然是仙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近百年来,碧落花的交易记录没有散修的名字,俱是供给海外世家。”   琳琅阁管事道:“最近,最大的买主是谢家,大概走货三百多株,包括花种、花瓣与土壤。”   谢景行居然连渠道方面都考虑到了,心思何等缜密。   韩黎碰了碰墨临的手臂,悄声道:“谢先生当真算无遗策,我都要怀疑他看过这交易记录了,竟然这样笃定。”   谢景行回眸,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的某处,又轻巧地收回视线。   谢鸿还是不服:“即使世家大量购买了碧落花,也不能证明动手的是我们!散修不是通过买,而是自行采摘呢?”   他指向死士们,垂死挣扎:“他们是散修,买了碧落花制毒,然后混在参赛的散修中进入罗浮世界……也是有可能的啊!”   “……”   谢景行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可以不用说话的。”   谢鸿的强行解释,在渠道交易证明、物证、验尸结果与亲历者口供等严密的证据链之前,完全立不住脚,反而显出他的心虚。   “都说了,碧落花唯一的成长之地,只在海外,所有种养的土地皆被你世家划为私有,暗害儒道弟子需要大量的碧落花制毒,除了你海外世家,还有谁能够找的到货,供应的起?”   对本案,谢必已然无话可说。   但他并不觉得道门会对世家做出极端的裁决,就算输了,也是走个过场,但是这些年塑造的清白形象碎了一地,实在得不偿失。   他恨极了谢景行,输归输,依旧在利用族长与父亲双重身份施压。   “谢景行,你身为谢家子,竟然目无尊长,恩将仇报,在公堂之上状告本族,此乃叛族大罪!”   “你一日姓谢,身上就流着谢氏的血,学的是谢氏的术法,就得维护本族名誉。”   “就算这次官司胜了,也只是他们墨、法二家的胜利,你如此反抗家族,普天之下,你无论走到何处,都没人容得下你!”   谢必冷笑一声,看向儒道众人,指着他警告道:“此子野心勃勃,今日能踩着家族的名声向前走,明日就能踩着你们的尸体做投名状!”   谢必固然不讲道理,但他说的,确实是修真界一道隐形的关卡。   家族永远是修仙者绕不过去的一个坎,为家族所累,一辈子挣不脱禁锢,从而寂寂无名的天才不可胜数。   少数能够功成名就的,也是经历了残酷的蜕变。   他们或是选择照拂,如叶轻舟;或是选择灭族,例如陆机。   官司尘埃落定,谢景行面前却摆着两个选择。   一是回归谢家,接受惩戒。   二是与家族一刀两断,改投儒道,彻底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   风飘凌捏紧扶手,想要出声说什么。   谢景行淡淡看向谢必,倔强挺立的脊背如柔韧竹节,即使劲风摧折,也绝不肯弯腰。   谢景行漆黑的眼眸毫无动摇神色,反而燃起一簇幽火。   “逼我做选择吗?”   “你如此状告家族,于理不合,于义不合,落井下石,品性不堪!”   谢必今日发了狠,必然是要把谢景行逼到极限,污他的名声。   他向围观者大声道:“尔等若是信他舌灿莲花,一心诋毁,就是盲目偏袒了!难道就因为世家富贵,就得担负这清名尽毁的恶果,届时,又有何人替我们鸣不平?”   “谢家之恩,早已尽绝。如若我此时还念着家族,才是愚蠢,”   “既然你们咄咄逼人,我也索性在此处把话说开。”   今日之公堂,无数人瞩目。倘若要斩断因果,脱离谢家,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   围观修士看着谢景行迎着谢必的灵气压迫,上前一步,身形清瘦风流,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化为风消逝。   “天才果然都是身世坎坷,历经磨难,才有今日之成就。”众人感叹。   “谢家术法,从小到大,我一共会三十七种。”   谢景行的手按向胸口,灵力在体内涌动,似乎在寻找灵脉之中那些驳杂浅显的功法,那组成了谢家的道基。   谢家道基,对于他修习纯正的儒门功法无益,舍了也无妨。   只是大抵要吃些苦,痛上一阵,流一些血。   “现在,当着天下人的面……”谢景行偏偏头,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我还给你们。”   听懂他言下之意,沈游之、风飘凌霍然变色。   “你干什么?”风飘凌登时站起身,拍出一掌劲风,似是要阻止谢景行。   他却没拦住。   谢景行面带淡淡的笑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寸一寸,把谢家道基废尽。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鲜血从他的喉头溢出,染红唇瓣,也浸透了胸口的衣襟。   人群之中,玄袍帝君眼眸淬血,几欲抬起斗笠,闯上公堂,用他暴戾的剑,将那些逼迫他的人全都屠杀殆尽。   但他无比清楚,这是谢云霁的战争。   殷无极生生忍住,垂下绯眸,攥紧了拳,狠意却是透了出来。   “谢家认为于我有生养之恩,母亲已死,算是断了生恩。如今我自废谢家道基,将功法尽数还去,算是断了养恩。”   “今日请天下人做个见证,以后,谢景行从此与谢家一刀两断,再无关联。”   对修士来说,废去道基是重创,甚至可能再无寸进。   谢必与谢鸿没想到谢景行竟然狠绝至此,一时哑口无言。   宋澜看够了这出家族恩怨,开口道:“不如让这法宝明镜来决定吧,正好可证明二者所言真假。”   法宝明镜高悬于明镜公堂之上,作为公正的象征。   却甚少有人知道,这面镜子,阳面可照出公正天理,阴面,却是可以编撰出虚假的谎言。   当年,仙门上层以此作为证据,污蔑过一个人,让他粉身碎骨,承百代污名,永不翻身。   谢衍后来机缘巧合得到这面镜子,故人却已逝去许久。   当年污蔑他的人四散,或是死亡,或是回归宗门,再不出来走动,真相早已埋没于历史长河。   他本想将这法宝毁掉,却犹豫半晌,没有动手,而是封印了阴面镜,将其翻转,以阳面高悬公堂之上,作为一个永远的警醒。   谢衍在期待,仙门从此不再有惨烈的冤案,让无辜之人枉死,有罪之人逍遥法外。   张载道将明镜置于堂前,厉声喝道:“谢家子,站于明镜之前,我问你答!”   谢景行看到镜子边缘阴刻的纹路,心里清楚,这是阴面镜。   宋澜看够了好戏,还记得世家与道门的合作关系。对他而言,真相并不重要,但是膈应儒道很重要。   他要抬谢家一手,就会动用各种非常手段。   谢景行听殷无极说过,后来宋澜接手过数个大案,结果都是倾向道门,程序也并无错处。   今日看见宋澜拿出这面镜子,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了。   所谓一力降十会,作为仙门之主的宋澜,权力远高于在场的所有人,他只需要一个借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就可以肆意践踏仙门公堂的规矩。   宋澜支着下颌,漠然而残忍地看向谢景行,无不快意地想:谢衍早就死了,他才是仙门的规矩。   此时,却生了变故。   那是一道洗练的刀光。   如弯月,如冰雪,银光照彻。   张载道大骇之下站起,却见刀锋劈开案台,木屑四溅。   迭起的刀光落下,尘灰之间,站着一名白袍佩刀的刺客。   刺客的白袍兜帽之下,是散落的银发,仿佛月光流泻。   他的面容藏在面具之下,下颌到脖颈处的皮肤,常年不见光显得过分苍白。   刺客宛如矫健的豹子,轻巧地落在明镜公堂之中,身形均匀,腰线窄瘦,银灰色眸光漠然,好似冷彻的寒风。   叶轻舟眸光微闪,道:“是他!”   近日接连刺杀烈血枪,苏长寒,活动于云梦城背面,掀起腥风血雨的男人。   北渊洲魔宫,刺客将夜!   “滚开!”   将夜一脚踢开挡路的道门修士,娴熟地将法宝收入袖中,白色披风微微落下,掩住他臂间的铁甲。   他当庭抢劫,态度太过理所当然,让十名仙门大能皆觉得荒唐。   魔修竟敢堂而皇之地闯入明镜公堂,他难道不怕众人群起而攻之?   “竖子尔敢!放下你手中法宝,那是仙门公义的证明,容不得你在我等面前放肆!”   佛门的了空大师赫然出手,一个九转莲花印结出,如泰山压顶,向着刺客袭去。   风飘凌维持着他端正庄严的坐姿,清冷如雪。沈游之嗤笑,也未动作,同样,墨与法二家宗主也作壁上观。   儒道没有动作就罢了,宋澜竟然也不曾动手。   只有他身旁的江映雪玉臂一扬,白绫飞起,向着刺客穿梭而去。   “公义,仙门当真有公义?”刺客哂笑,声音低哑,“道貌岸然之辈,不配提这两个字!”   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一道白昼流星,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来去无踪,佛印与白绫并未擦到刺客的衣角。了空大师与江映雪联手,最终还是没把他留下。   “那是何人,竟然能在了空大师和映雪仙子的手下逃脱?”   围观者本是屏息,此时才回过神来,相互议论,神色愕然。   “刺客将夜?他当真存在?我一直以为他是北渊洲编出来,止小儿夜啼的恐怖故事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传说中,他总是戴着一张花纹奇异的恶鬼面具,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见到,那就是要死了。”   “我听说,他掌管着魔门暗影阁,统领着魔门暗卫,专门肃清反对魔君的势力,平素不常出现于人前,只要一出现,那就是活阎王,有人要被抄家灭门。”   修界传说有许多版本,多是在传扬他的恶名。   刺客只是一把刀,真正执刀的君王,才是毁谤加身,在传闻中沦为暴君。   谢景行在城楼上见过他一面,知道他看上去冰冷寡言,实际上,是在执着地替故人追求一个公正。   这明镜曾被用于构陷故人,只要现世,他必然盗之,一探究竟!   明镜被盗,谢景行心里稍微一松。   若无明镜,世家从程序上就没有任何翻盘可能。   明镜在将夜手里,也只是为天/行君翻案,不会惹出什么祸事。   谢景行这口气松下来,就觉得呼吸急促,浑身筋骨都在发冷。   虽然他淬了体,除去体内几分寒毒,神魂不稳的病痛仍然如影随形。   更何况,他为斩断尘缘因果,不惜自伤,废去了谢家道基与功法,一时间气血上涌,灵气空虚。   对旁人来说,这是否了自己的“道”,绝对是重创。   谢景行有所依仗,但此举也兵行险着。但他更厌烦俗世因果,不愿被带累,宁可做个了断。   宋澜连眼皮也没有抬:“无妨,让他走吧。”   清冷美人怒不可遏,却极是动人。江映雪收回白绫,视线如刀,刺向儒道四人。   她发难道:“在场诸位都是一方宗主,权倾天下,竟是争也不争,就让刺客这么跑了?”   “追不上的。”沈游之漫不经心地摇扇子,懒洋洋道,“仙子年轻气盛,刚刚进入渡劫门槛,想来没有与他交过手吧?”   江映雪不答,她刚刚升入渡劫境两百年,当年并未参与过仙魔大战,自然未曾直面过刺客将夜。   宋澜拨了拨拂尘,神情恹恹道:“那刺客想要走,在场之人,没一个拦得住。仙子的白绫虽快,能追上一道光吗?”   江映雪的脸上满是寒霜:“那就让他这般猖狂?死去的这些大能修士,是被谁刺杀的,我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云梦城最近的一系列事件,从将夜刺杀烈血枪与苏长寒,再到红尘卷遭到窥伺,魔君现身琳琅阁拍卖会……   一切都在说明,北渊洲的力量在云梦城聚集。   仙门的戒备是加强了,却没逮到一个魔修,教人心中憋屈的很。   “既然明镜不在,这明镜堂也开不下去了,索性关门吧。”   宋澜扫了一眼众宗主,可有可无地颔首,转而居高临下地看向谢家方向。   既然明镜被夺,他就算要捞人,也不至于做的那样明目张胆了。   宋澜道:“世家无法自证清白,如今明镜被盗,也无法完全确定你们有罪。”   “吾提议,剥夺他们参与仙门大比的资格,以儆效尤,诸位宗主看,如何啊?”   涉嫌谋害仙门精英弟子的罪名,最后就只剥夺资格,处罚着实太轻。   宋澜轻描淡写之间,把谢景行摆出的如山铁证轻轻揭过,算是另一种层面的摆明态度,要维护世家了。   谢必的脸上带着些遗憾,也带着些庆幸。   他的确与道门有来往,也深厌儒道。这位心思莫测的宋宗主,到底还是选择了保他们。   道门基本唯宋澜马首是瞻。   很快,江映雪附和道:“我没意见。”   佛门的几位大师眼观鼻鼻观心,手中拨着念珠,看上去处于完全中立。   但若不提异议,就意味着站在道门一边。   风飘凌与沈游之,连同此次的事主墨、韩两家宗主都持反对态度。   在他们看来,世家可恨,若是如此轻拿轻放,儒道利益必然受损,他们也觉得憋屈。   十名大能的表决很快揭晓,跟随宋澜的是五票,儒道这边有四票。   唯一没有表态的,是叶轻舟。   这位道门剑神抱着剑,夹在好友与师兄中间,却是左右为难。   宋澜拂尘搭在臂弯间,警告地瞥去,道:“师弟,你别忘了师父的嘱托。”   叶轻舟一窒。   沈游之桃花面上浮着寒意,似乎看也不愿意看叶轻舟一眼,显然是知道他会选择哪一边。   说白了,他们立场敌对,那点私底下的交情,一遇到宗门大义,总是脆弱的很。   叶轻舟若不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他又怎能指望他背弃宋澜,站在自己这边?   年轻的道家侠者,英挺的眉微微蹙着,容貌是让无数少女芳心暗许的风流清俊。   他握住了自己的剑,又松开,内心焦灼。   宋澜见他没有立刻回应,有些不愉地道:“师弟?”   叶轻舟没回答,看向台下的谢景行。   白衣的儒门君子一身神仙风度,即使当着天下人的面自废道基,却也是面带从容微笑,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魅力。   这并非绝望中的孤注一掷,而是对自己有着强烈的自信,才有的坚韧刚毅。   这位圣人弟子啊,外表看上去温雅随和,让人如沐春风,本质却是个骄傲的人。   谢景行似乎也意识到道门剑神的煎熬,偏头,漆黑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旁人谓圣人仁德,山海剑意是君子剑。但叶轻舟却明白,他的剑中,有着掩藏不住的孤傲。   正如他从谢景行的剑上看到的那样。   他多想再看一次,圣人出山海的剑意啊。   叶轻舟先是一怔,慷慨笑道:“圣人弟子,上来!我这一票,你若是要,就自己来争!”   宋澜的脸色霎时变了,那副看戏模样赫然不见,清俊的面容上全是沉沉阴霾。   “叶师弟,你在干什么?”他咬着牙,声音恻恻。   一边是宗门,一边是道义,如何抉择?   叶轻舟知道自己师兄肯定气的要死,却实在难以说服自己的心。   他很清楚,宋澜这些年为了彻底掌控仙门,使道门发展到巅峰,背地里做了许多令人不齿的事情。   叶轻舟生性正直坦荡,不愿与师兄为敌,也接受不了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常年流浪在外,其实也是一种天真的逃避。   但是他逃入名山大川,于江河湖海行走,又能如何呢?   离道门越是遥远,叶轻舟越是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宋澜虽然仍有师兄弟之情,却自始至终,不是一路人。   谢景行觉得身形有点摇晃,咽下一口鲜血,面上却不显,淡然笑道:“剑神打算如何?”   叶轻舟挑眉,笑道:“叶某只认剑意,用你的剑来说服我,我就给你这一票。”   谢景行手中执着一根朴素的玉笛,平淡道:“我没有剑。”   叶轻舟蹙眉,道:“你有剑意,怎能无剑?”   谢景行扬了扬下颌,神情不再温雅,有着说不出的桀骜。   他道:“一生只会有一把剑,暂时没有能让我心动的剑,就不肯用剑。”   叶轻舟闻言,笑了:“说得好。”   叶轻舟拂衣起身,腰间阴阳游鱼的纹路如在浮动,窄袖的青色侠客长衫尽显风流。   他一步一步,走下明镜堂的台阶,走向那苍白而病弱,却依旧傲立于此的圣人弟子。   剑修的目光相对,皆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剑意。   沈游之大怒,桃花面上寒意阵阵,话语难免阴阳怪气,道:“小师弟此时身体抱恙,怎可用剑?”   他手中已经握住了玉笔,红唇凌厉:“叶剑神难不成,嫌他自废功法不够彻底,想要毁他道途吗?”   若是叶轻舟动一下,沈游之的风刀霜剑,就能从他的背后刺进他的肩胛骨。   剑痴的眼中透出微亮的光芒,道:“叶某不欲为难圣人弟子,这一招,不动灵力,只出剑意。”   “剑意不会骗人,你若是正直坦荡之人,就让叶某看看你的剑意!”   谢景行听罢,却是无可奈何。   叶轻舟之法极是主观,却很剑修,非常符合他的性格。   宋澜本来勃然大怒,但在听到叶轻舟的要求时,沉吟了一番。   他望向谢景行孤直却脆弱的身形,神色莫辨,竟是放弃了阻拦。   宋澜、风飘凌、沈游之、叶轻舟、了空……   可以说,当今修真界的大能皆云集于此,等着看他的剑意。   这可麻烦了,倘若他还用前世仁德雅善的山海剑意,和大喊“我就是圣人谢衍”,有何分别? 第48章 圣人旧影   谢景行看不上谢家传承, 索性弃了。固然一时有损伤,但他有底牌,损伤并非不可复原, 对重修影响不大。   最难撑的就是当下。没有修为压着病灶, 他的道基有部分空荡, 好不容易攒的灵气也消耗大半,被天劫撕裂的神魂疼痛欲裂, 让他眼前一黑, 差点倒下。   但是, 叶轻舟这一票,至关重要。   叶轻舟肯向儒道踏半步,已是极限。让谢景行出剑并非为难他, 而是给他一个机会, 看他如何把握。   若是世家赢了,就是六比四。   就算摆出无数证据,只要明镜堂没有定性, 自当疑罪从无, 最多将世家驱逐出仙门大比, 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叶轻舟这一票投给儒道, 就是五比五。   就算明镜堂未能定性, 但结果是平票,世家无法脱罪,不可能轻易揭过。   等到仙门大比结束后,儒道清算师出有名, 天下无人可指摘。   他现在还支撑着不倒,就是必须为儒道赢回发难理由。   韩黎劝他:“谢先生,你若身体撑不住, 作罢也无妨。”   谢景行身体本来就不好,刚刚自废功法,逼迫这样的修士出剑,韩黎虽然想赢,但实在于心不忍。   “那就这么办吧。”谢景行神魂欲裂,耳鸣骨痛,行走间不稳,眼前漆黑,出现短暂的目盲。   他拂开韩黎搀扶的手,双足屹立,挺直了如青松孤竹的脊背。   九天雷劫让他尸骨无存,但圣人谢衍直到碎成齑粉的那一刻,都是昂首立于天边的。   当他作为谢景行重回此世后,看似淡然,实则心火燎灼,处处都将自己逼的很紧,好似在追赶时间的流逝。   藏在人群之中的帝尊抬起斗笠,看向站在中央的白衣青年。   谢景行白色儒袍如霜雪,执起玉笛,微微阖目。   他的点漆凤眸再睁开时,长身玉立,风姿冰冷,高标寒彻,神髓与方才敛容时截然不同。   “我既无剑,只能以诗意化剑意。叶剑神且看好。”   谢景行广袖一拂,玉笛划过半圆的弧度,好似剑意的起势。   “请。”叶轻舟眼睛登时一亮,颔首。   这仅有金丹期的圣人弟子,又能营造出怎样的剑意?   至多是那次的“一剑霜寒十四洲”吧。   不求他像几分谢衍,这样的阅历眼界,能得半分儒门三相的真传,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从圣人时代活到如今的大能修士们,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更有甚者,带着些许看笑话的意味。   回忆如缠绵细雨,朦胧暗淡,让人以为早已忘却。   谢景行的身影沉在细密的回忆中,好似烟云在他身上流转,时间从奔流中回溯,将一个永远逝去的影子召回此世。   随着玉笛划出的半弧,当年圣人谢衍的剪影,在这飘若游云的剑招起势中,逐渐清晰分明,好似惊鸿的回首。   那是一段,道不尽的风流往事。   白衣圣人曲水临江,醉卧在禅山洞天,浪迹于微茫云海,行文讥笑诸天神佛。   圣人出山海,风雷皆惊,九天云动。   他俯瞰过浩荡东流水,衣袂留下烟霞的余光,惊破上古时期的无边黑暗。   作为承继古今的圣贤,他缔造众道朝圣的传奇时代,是仙门无可争议的高悬日月。   那时的谢衍镇在仙门,天下大同,从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直到他去后五百年,世上依旧无人,翻越这座至高的巅峰!   “圣人——”忽然有人一声惊破,让众人皆失态。   法家、墨家的宗主纷纷站起,好似被回忆惊醒,紧紧地盯着那白衣如雪的青年。   这世上,从不缺模仿圣人谢衍的人。   他登临圣位,执掌仙门两千五百年,试图模仿他的修士如过江之卿,人人皆以此为荣。   就算圣人坠天,不再是五洲十三岛的风向标。暗地里敬仰他、铭记他的人,却从未少过半分。   “师尊……”沈游之紧紧捏着扇骨,喃喃道。   沈游之曾天下张榜,遍寻谢衍踪迹。他不知见过多少冒充师尊的修士,却从未有近乎魂魄战栗的感觉。   现在,他却在小师弟的身上见到了——   谢景行淡淡道:“圣人洞府传承中,有这样一式,我见之心喜,百般揣摩,试图学习模仿,却从未有机会演练过,不知得了几分神髓,如今,就展示给诸位——”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他在千万人中,斩向狂风。   浩荡如千军万马的剑意乍起,是吹过绝关的肆虐狂风,是边塞暴烈无匹的漫天飞沙。   一个早已远去的白衣身影,在谢景行剑意乍起时,好似于他身上蓦然回首。亦狂亦仙亦温文。   “我信了。”叶轻舟目光灼灼,激赏无比,“能够使出这样凝聚浩荡正气的剑,哪怕只有其形,我也相信你的品性!”   “先圣人的传承之中,竟然也有这一式吗?”宋澜的眸光凛冽,转过头来,第一次正视了这名圣人弟子。   儒门三相各自承继了谢衍的一项绝学,足以成为一代渡劫大能。   无论是风飘凌的九歌剑阵,还是白相卿的音律绝学,亦或是沈游之的笔墨文法,都不是谢衍真正的山海剑意。   “他的弟子中,你最像他。”宋澜居高临下,似在感叹,“若非五百年倏忽已过,谢衍神魂俱碎,我说不定还会怀疑……”   当年是道祖、佛宗亲眼见证的圣人殉道,神魂俱为齑粉,早已不存此世。时间如流水,证明了他们所说不假。   宋澜负手俯瞰,少有这样多话的时候:“不过,性格倒是不相似,这样狂风般的桀骜不驯,与先圣人冰冷高寒的风格,还是差距甚远……”   风飘凌和沈游之见识过他的音律造诣,早就心生赞叹。今日,又见到那承继自师尊,相似,又有不同的剑法,恍然失神。   众大能议论纷纷,神情激动。   其中,儒道修士最欣慰:“圣人身后,得了个好弟子。假以时日,他说不定能够继承圣人的山海剑,将他的师尊未曾完成的事情做完……”   “有这样的高才,我们儒道未来有望啊!”   隐藏在人群之中的玄袍帝尊笑了,他的绯色眼眸隐藏在斗笠之下,唇边的弧度却勾起。   “千年了,你这一剑荡平百万师的桀骜霸道,封印太久了……”   明镜堂设立千余年,平票次数少之又少。这意味着仙门诸多势力的利益,在此事上达成平衡,仙门不宜多加管束,该由涉事两方清算仇怨。   世家与儒道恩怨难明,但仙门大比舞弊案尘埃落定。张载道就因循明镜公堂的结果,下了定论。   “此次仙门大比,将世家子弟逐出云梦城。未来五百年,剥夺世家子弟参与仙门大比的资格。”   “判决已定,退堂。”   这次仙门最高公堂的结论,几乎预示了未来近百年的格局。   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未来,中洲儒道与海外世家终有一战。   世家大敌当前,内部的小打小闹已不是主要矛盾,原先一盘散沙的宗门终于迎来了放下成见联合的可能,未来会越走越近。   “在绝对劣势中打开局面,为儒道争出一个未来,小师弟有大才。”沈游之神色飞扬。   “这些年来,我们少有这般痛快。”风飘凌冰冷如雪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   墨法宗主更是喜形于色,把韩黎、墨临唤来询问细节,关怀伤势。二人在宗门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人潮鼎沸中,谢景行虽然被簇拥着,却不经意看向叶轻舟。   青衣侠客的身姿挺拔,脊骨犹如一把笔直的剑,他的表情平静温和,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涌流。   作为道门剑神,他却试图在涉及立场的事情上寻求公义,在政治上极为不成熟。   他甚至还往儒道那边踏了半步。仅仅半步,无异于背叛。   如今儒道扬眉吐气,投出关键一票的叶轻舟,未必能从他师兄那里讨得了好。   谢景行记起,那日在琳琅阁拍卖会时,叶轻舟与沈游之共坐一室,相交甚笃。   望向他的小弟子时,叶轻舟的神情看上去意外的柔和。   “明镜公堂之事,多谢叶剑神。”谢景行看得出大概,上前,对这位刚直不阿的道门剑神行了一个儒门古礼。   如今,叶轻舟已是挺拔青年,比起当年谢衍见到的那个孤直的少年剑侠,看似成熟了,又有些地方完全没变。   “无妨,是你的剑意打动了我,与他人无关。”叶轻舟温和含笑,说的泛泛,却看向沈游之的背影。   这种怅然若失,让他的客套也欲盖弥彰。   轻裘红衣的沈游之,正在与靛蓝儒衫的风飘凌从公堂相携而出,似乎在议论什么,大概是儒道相关的问题。   绯衣宗主看似冷笑,却变着花儿怼他的大师兄,神色生动鲜明,嬉笑怒骂皆是风流。   叶轻舟本想去道个别,在见到这一幕时,长睫略略垂下,双腿像是钉在地上,愣是动弹不得。   谢景行哪能看不出小辈这点心事,先是看向冤家对头般的弟子们,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师兄弟看似互怼,关系很差。   实际上,当年作为大师兄风飘凌,兢兢业业地照顾还在襁褓里的沈游之。在游之还是个玉雪般的小娃娃时,性格顽劣,最喜欢围着他,给严肃的大师兄找麻烦。   谢景行想罢,微微一笑:“剑神若遇到不可解之事,不肯联系沈师兄,大可以先派人来找我,我或许可以替您开解一二。”   叶轻舟一愣,显然被说中了心思,失笑:“谢小友好生聪明。”   谢景行:“沈师兄心高气傲,嘴上利,心里软,若是言辞太尖利,相信也并非出自本心。叶剑神既然肯与沈师兄交游,还劳烦多担待些。”   他这一句担待,有些逾越,是长辈调解小辈矛盾的模样了。   谢景行失言,谨慎地补充:“景行逾距,见二位交情深厚,不想见到挚友因道统之隔分道扬镳。不过以二位的能力,倒也不用我多嘴。”   “小师弟,走了。”   “师兄们叫我了,先行告退。”谢景行辞别,看着向他走来的风、沈二人,迎了上去。   叶轻舟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脊,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宋澜执着拂尘,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他神色怪异,带着些森然的微笑,低哑道:“师弟还不走呢,难道,是等着与某人告别?”   叶轻舟脊背顿时僵硬。   那一瞬,他仿佛从师兄的身上感觉出一股狠绝的杀气,战斗本能都被调动起来,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下一瞬,宋澜又恢复了他如冰雪般冷淡的神情,倦怠道:“随我回去,下一场大比还有些琐事,师兄有事要交代给你。”   “是,师兄。”叶轻舟闭了闭眼,没有再回头,随他离去。   见谢景行身形摇晃,行走时似有些不稳,风飘凌、沈游之二人拉住他,嘘寒问暖。   风飘凌是个面冷心热的,本是打算摆脸色,斥责几句。当他面对病骨支离的小师弟,开口就是自责愧悔。   “若是师兄更厉害些,也不用把决定权交给旁人,更不需要你如此劳神费力,为儒道拓出这般局面,却被那骄横的谢家针对的这样厉害。”   “风师兄在其位,谋其政,既然选择背负整个宗门,自有身不由己之处,遇到事情,反倒没有景行自由。”   谢景行不欲叫他自责,宽慰道:“至于谢家的针对,也在我预料之中,仅仅付出这点代价,就与家族断了关系,也算是幸运了。”   “今日,你还是冲动了,自废谢家道基何其痛苦。”沈游之早就备好固本培元的药丸,一股脑地塞在他手里,然后细细探脉。   “就算是被人骂,那又怎样?有师兄在,就算你不自伤,也有一万种方法把你从谢家族谱上抹了名。”   沈游之说到此,又兀自冷笑:“他们逼你至此,实在欺人太甚。今后若要开战,我必然让那谢家吃不了兜着走。”   谢景行知晓他性子激烈,偏又护短,能够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沈游之是把他当做自己人。   他温声道:“沈师兄,想要斩断因缘,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以后谢家想用家族束缚我,我可以不应。”   “可你受伤了。”沈游之摸了他的脉,神情有些不愉快。   “你的灵脉、灵骨皆是上佳,功法驳杂一些也不会影响你修炼的进度。此次废掉这部分道基,让你灵气大量缺失,现在离第二场仙门大比已经没有几日,你上哪来弥补这亏空?”   绯衣宗主牵住他,谆谆关切道:“实在不行,你不参加了,现在圣人弟子的名气打出去,已经达到目的。”   “恢复的方式有很多,这一点,沈师兄不必担心。”谢景行闻言,取了一颗丹药压在舌下。   他执着道:“仙门大比还是要参加的,据说,宋宗主手中握有红尘残卷,这是师尊的遗物……”   “景行师弟,你呀,就是太有主见。”沈游之叹了口气,从袖中翻出大量提供灵气的转灵丹,认真填满他的乾坤袋。   他道:“拿去,都拿去,你灵气不足就会引起神魂之症,滋味可不好受。放心,就算你把转灵丹当糖豆子嗑,师兄也供得起。”   沈游之是医毒圣手,他炼的丹药,自然是顶顶好的。谢景行也不推拒,尽数收下。   师兄弟叙话完,沈游之不经意间抬头,视线越过谢景行的肩膀,看向他来时的地方。   他眸光微凝,只看见叶轻舟随着宋澜远走的背影。   道门剑神青色衣角飞扬,手中握剑,身影逆着光,孤独又挺拔。   沈游之的神情微动,放下谢景行的苍白瘦削的手腕,道:“师弟,待会我去客栈看你,我有事先离开……”   他一个错眼,对方就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流之中。   风飘凌投来问询的眼神:“师弟何事?”   沈游之阖眸,若有所失道:“不,没事。”   谢景行不知是笑还是恼,笑的是他骄傲的小徒弟也有在意旁人感受的一日,恼却恼他还是口是心非,高高端着,待人接物方面半点长进也没。   他若是真的喜欢叶轻舟,就算是刻板似风飘凌,又哪里拘着他,在意那点门户之别。   谢衍不在了,无人替他四处周全,沈游之闯的祸要自己弥补,做错的事情,也要自己承担后果。   这大抵就是成长罢。   谢景行吞下几颗丹药,精神好了些,打算走回黄粱客栈休息。   沈游之和风飘凌不放心,执意随他一起,走到半路又吵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谢景行尽听见他们引经据典嘲讽对方的声音,诙谐,闹腾,又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息。   夕阳如烈火,灼烧了大半天穹,明日又是晴天。   谢景行也不打扰他们,拢着袖慢慢地走,神情难得舒缓。   忽然,他感觉到些许熟悉的气息。   白衣青年蓦然抬眼,迎面走来玄袍男人,面容藏在斗笠之下,存在感近似于无。   铺天盖地的威压。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他的手被人隐约地碰了一下,灼烫,好似快要烧起来。   那气场唯有他感知得到,只存在了一瞬。紧接着,时间恢复流动,一切如常。   谢景行忽的回头,不过几息之间,那人就消失在人潮之中。   指尖残留的温度,与他手中多出的白瓷瓶,都在告诉他,这并非错觉。   “师弟,怎么了?”风飘凌发觉到谢景行气息紊乱,回头,出声询问道。   “无妨,走累了,停一停。”   谢景行把药藏入袖口,瓶上还有体温,几乎要烧进他的心里。   谢景行不经意地回头,扫过来时熙攘人群,又轻轻收回目光。   他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刚才,别崖的身上,有血腥味? 第49章 天地勾动   回到黄粱客栈后, 沈游之替他诊脉开药,吩咐风凉夜去熬,一时间, 药香味弥漫客栈内。   师兄弟还有关于儒道未来的话要谈, 见他精神不济, 就让他上楼休息,等着药煎好。   谢景行虽然有些眼前发黑, 但他向来不会在人前显示弱点, 于是如常告辞离去。   他走上楼梯时, 甚至遇上簇拥过来的几名百家修士,他端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细致妥帖地应对着, 全程行止如常。   如此完美的君子, 无论风雨如何摧撼,他也不存在半分破绽。   这样端着无懈可击的姿态,谢景行推开了门扉, 一照面, 就被等在门前的玄袍帝尊伸臂一揽, 牢牢拥在了怀里。   圣人天生剑骨, 刚硬不可摧, 天劫也折不断。   可魔君的怀抱是沸腾的水,燎原的火,席卷旷野的长风。   当遮掩血气的檀香扑面而来时,谢景行的大脑空白, 思维难得停转了一次。   天地颠倒,玉山崩塌。   他轰然坠落下去,没有丝毫抵抗。   他跌入帝尊坚实的胸膛中, 如同陷进地火熔岩,全身力气都卸了干净,半晌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反应。   殷无极的脸色沉如暗夜,背部抵着门,重重带上,径直将他横抱起来,疾步向床边走去,一气呵成。   “谢云霁,你怎么回事?”他唇紧抿着,声音都在发抖,“先生,先生……您别吓我。”   殷无极总是宣称要将他拉下九天,尝尝坠入炼狱的滋味。但当高悬日月真的坠入他怀中时,他却慌的厉害。   帝尊撩起床帐,将怀中的白衣青年放置在床上,教他的下颌枕在自己肩头,然后坐在床边,惶然地拥着他的身躯,半分也不撒手。   他怕师尊如皎皎冰雪,下一刻就化在他怀中。   半晌后,谢景行才拼凑出一个反应,对他笑了笑,安抚他敏感多情的徒弟:“……无妨。灵气亏空,得睡一觉。”   踏入云梦城之后,他就是儒门的支柱,绝不能倒。   谢景行心有筹谋,必须要从零开始,为儒宗披荆斩棘,为道统拓出一个轮廓清晰的未来。   这偌大仙门,矛盾此起彼伏,他不复当年,想要从中斡旋调和,难度堪比登天。   这圣人弟子的身份,看似花团锦簇,背后杀机四伏。   他凭依一具肉/体凡躯,既要化为利剑,又要搭起桥梁,这样的谋算实在太累了。   谢景行阖着眸,神色倦怠,灵力枯竭,好似随时都会睡过去。   “别崖,暂时没精力与你争,让我休息一会。”谢景行的声音很轻,他没有多余的精力,也不必在帝尊面前伪装游刃有余。   他的神魂剧痛,身体忽冷忽热,眼睛空茫没有焦点,似乎随时会从这不合衬的躯体中离魂。   殷无极脸色骤变,用额头抵上他的前额,发现他在持续低烧。   他的手附上谢景行的身体探查,只觉他灵脉干涸,压不住隐伤,脸色骤然沉下来,阖着眼,忍了又忍,才压制住喷薄的怒意。   “就这副身体,你还敢当众废去道基?”   “灵气被抽干的太快,仅剩的部分锁不住圣人神魂。”谢景行阖着眸,声音越来越轻,薄唇淡淡,呈现冰冷的苍白。   “谢云霁,你该庆幸你的神魂只有记忆与境界,若是再高些,这具凡躯,转瞬间就会被圣人魂魄碾为飞灰……”   在弟子仰望的目光中,师尊白衣如雪的身影,是完美无瑕的神像,是此世之巅峰。   谁会想到,那近乎仙神的圣人,也有玉山倾颓的疲惫时刻,也会有这种近乎崩碎,随时要融在他怀中的倦容。   “别崖的身体很暖和……”谢景行倦极了,倚着他的肩,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等他说完要求,殷无极就主动抬起广袖,轻轻覆住他的肩胛,用自己炙热的躯体做靠枕,为他提供温暖的港湾。   “您真是任性。”他的吐息好似化雪,些许埋怨,却又含着嗔。   “谢家那群蠢物,井底之蛙,自大傲慢,哪里值得您如此自伤自毁?我替您杀了就是,您不必沾手。”   他忍不住恼意,却又担心惊扰他,声音放轻:“还有,儒道那些禁不住事的小子,得跌跌跤才晓得厉害。您不在之后,他们才懂得怀念圣人时代,早干什么去了——”   谢景行枕在他的怀抱中,听他低沉着嗓音说话,思维竟然放缓下来,好似浸泡在缠绵温水里,躯体的每一寸都懈怠惫懒着。   这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叫做安逸。   谢景行体内的魔种被殷无极悉心调动,助他稳定神魂,保护他脆弱的躯体。   但魔气不是灵气 ,不能进入灵脉,效果并不显著。   谢景行缓了缓,果真舒服许多。在殷无极面前,他也不必用意志力强撑,说话极是随意。   “过几日,还有仙门大比第二场,我必须如常参与……”   “就先生如今这副样子,参加什么仙门大比?”殷无极气的眼前发黑。   他语气带着淡淡戾气,握住他霜雪般苍白的手腕,绯眸炽烈。   “谢云霁!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本座就不该给你自由行动的空间。难道只有把你关起来,你才知道教训?”   他越想越气,咬牙切齿:“不必等了,今夜你就和本座回魔宫,本座非得把你锁起来——”   “别闹。”他早就是成熟的帝王,谢景行相信他的品性,也没把他的气话当真,恹恹道,“今日,为师没有力气哄你……”   “谢云霁,你觉得本座做不出来?”殷无极拧着眉,咬牙切齿,情绪起伏时越发极端。   “我需要同源的灵气,别崖,给我一些。”   谢景行本是靠在他胸膛上,此时有了些气力,支着他的身侧起身,墨发垂下,露出苍白沉静的容颜。   他眸如幽黑潭水,倒映着帝尊的影子,让一切欲望无所遁形。   “本座是魔,只有魔气,又何来仙道的灵气……”殷无极蓦然一顿,按向自己肋下三寸,神情莫测。   谢景行的态度淡然,不觉得自己提出了令人为难的要求:“为师当年,曾换给你一块圣人灵骨,别崖,渡我些灵气可好?”   他甚少自称为师。此时他伸手抚过殷无极朱红湿润的唇畔,是隐约的暗示。   圣人谢衍坠天之后,尸骨无存。   这世上,唯有殷无极体内,还留存一块圣人灵骨。   这块圣人灵骨,助他渡过天道死劫,维持了他千余年的灵台清明,让他作为圣人唯一存世的骨肉,寄身于颠沛世事间。   “师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殷无极的眼神完全暗了下来,咬紧了牙关。   “我平白无故,与你玩笑做什么。”   “渡灵气用的是什么方法,您是不是没忘?若是没忘,您这样提要求……”殷无极的声音几乎哑了下来,有种性感的余韵。   谢景行现在体内灵气枯竭,正是头疼欲裂,不甚愉快的时候。   他看着帝尊一张一合的润泽唇畔,很想自取,又要维持着基本的君子礼貌,至少得等他点头允许。   “您现在修为未恢复,渡您灵气要走七窍,这般亲密还不够,我们还得……”   别崖什么时候点头啊?不就是双修吗,他记得呢。   殷无极说什么,他听了,但听进去的不多。   谢景行灵脉枯竭着,理智归零,处于半断片状态,完全为本源灵气所吸引,哪里还听得进去功法。   他漆黑的眸光落在帝尊皎若朝霞的脸上,宛如实质,指间甚至还缠着他一缕墨发,细细把玩。   “为师教你的双修功法,自然记得。”如此私密的事情,谢景行也答的光风霁月,坦荡无比。   师尊看着清醒,但说不准,确实是疯了。   殷无极喉头滚动,眼睛仿佛潮湿雨幕,又敛去那几乎溢出来的欲求,勉强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挣扎片刻,试图挽救师尊:“先生总说本座是君子,若是本座现在对您下手,实在趁人之危了,您清醒过来,会后悔的。”   殷无极推拒他肩膀的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显然是忍的厉害。   谢景行细密的长睫撩起,漆黑的眼眸笼着烟水,除却自家漂亮徒弟的皎皎模样,已经完全模糊,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殷别崖似乎真的以为他忘了功法内容。   这小崽子,不是总是顺杆子爬吗,什么时候这么不聪明了?   “师尊,您这样撩我,知不知道后果……”   殷无极极力忍耐着魔的攻击本能,因为实在对自己的定力没把握。   所以,他总是压抑着满腔的情,敛着爪子,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师尊,偶尔挠人,也克制着不要损他半分,生怕他破一点皮。   “双修功法,就算不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也是要重续神魂链接的。您若是因为缺少灵气,一念之差,应了这个,可就没法反悔,甩不掉本座了——”   殷无极被他这样倾身按住,还是仰着那张出众的容貌,朱红色的唇畔开合,徒劳地劝阻着,似乎想让他收回决定。   “听不清。”谢景行看着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盛若霞光的容色,绯光流转的眼波,处处都勾人的厉害。他却美而不自知,半点也不知收敛。   这小崽子,勾搭师父呢。   殷无极对他的想法无知无觉,声线蕴着魔音,黯哑道:“师尊当年以双修之名,诱着徒儿上榻伺候,隐居山林,琴瑟和鸣,与我近乎荒唐地做了十年夫妻,又始乱终弃……”   “如今,再重提那段,您是改了主意,不与我做宿敌,做师徒,做知己,而是想与我再续前缘,重新做夫妻了吗?”   他小心谨慎地避讳着,又时时不肯忘的模样,矛盾纠结、却又神往。   魔洲十年,是他此生最幸福,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那只是一段镜花水月的梦。   面对明显不对劲的师尊,殷无极明明是实力强横的那一方,却觉得自己像是花朵上的霜雪,快要被师尊拂上来的呼吸消融了。   他光是拒绝这个重续神魂链接,渡他灵力的提议,就要用上全身的克制力,反复提醒自己“师尊不清醒”“这是趁人之危”。   “运功,念心法,把灵气渡过来。”谢景行的声音响起,看似是命令,其实却是一个允许的信号。   圣人神魂虽然残损,但是境界还是圣人境,不受躯体约束。   只是重续神魂链接,方便传递灵气,而非真正的元神交融,对于修为并无太高的要求。   但殷无极的识海另一端,已经寂静许久了。久到他识海都有了沧海桑田的剧变。   “……链接呢?”谢景行见他久久失神 ,没有反应,又揉了揉他的后颈,不开心地询问,“别崖不愿意?”   他性子太霸道,根本没考虑过,殷别崖不愿意的情况。   填满金丹期灵脉的灵气需求并不多,何况圣人灵骨本就是前世的他的,识海也曾融过,比现在还过分呢。   他只是向殷无极索要链接的线头,将灵气链接重续,又不是要他整个魂魄,他有什么好犹豫的,教人生气。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殷无极方才还坚持的底线,全线溃败,叹息一声。   见殷无极放下戒备,二人额头相抵,魔气那端怯怯地伸出一根触角,像是尖尖初露的小荷,却被圣人魂魄强势缠住,接合在一起,断点重续。   一阵酥/麻的感觉透入天灵。   他们彼此触碰了魂魄中最私密的地方,比道侣还要亲密无间。   元神链接重续时,谁都压抑不住渴望。   “师尊想念弟子的滋味了,自然要满足师尊。”   殷无极握住他的右手,顺着他的指骨吻上手背,唇瓣轻触着骨节。   “乖,喊什么?”谢景行发现他乖乖的,是在他掌心舔舐的小狗,就托着他的脸颊,轻抚魔君的漂亮面庞,满是温柔怜惜。   “夫君。”殷无极轻轻含着师尊点在他唇畔的指尖,凝视着他的绯眸却灼灼。   “卿卿真乖。”他笑了,抚过帝尊湿润的唇角,眸中暗潮涌动。   谢景行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他知道自己在玩火,还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一团火。   但面对上辈子相爱相杀,又在寒风露重时抵死相拥的帝尊,谁能受得了这种引诱?   何况,昳丽倾城的帝尊,明明最是高贵,在他面前,性子却温柔热烈,像是在把全部的心都捧给他,等着他回顾。   若是能克制得住,保持距离,不再去碰,当年的谢衍也不至于走到坠天的那一步。   重生归来后,他见殷别崖心魔执念越发深重,不死不休地缠上来时,早就心动神摇。   他问心有愧,情劫正炽,对他能纵就纵,底线一退再退。   哪怕殷无极失了方寸,做些更过分的事情,他也不会斥责对方,顶多恼上一阵罢了。   “既然想要灵力,先生就自己来取。”   殷无极叹了口气,心中默念功法,断裂的识海链接重新点亮,沉寂的情再度苏醒,是销魂蚀骨的煎熬。   再做这些只能道侣做的事情,也未必说明谢云霁有何态度。   说不定,圣人这次用完他,尝够他,又把他扔在人世间,冷心冷情,不带半分回顾。   殷无极早就有觉悟了,笑而叹息,道:“您亲亲我,要多少灵力,我就给您多少。”   “那我就开动了。”谢景行毫不矫情,抬手把他按在枕上,俯身低头,追逐那充盈的灵气。   帝尊看似无情的薄唇,其实尝起来最是甜蜜。   双唇浅浅相接,圣人灵气重新灌入他的灵脉。异常精纯的力量流动,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别崖味道真好,甜的。”谢景行心情很好,轻轻啄着爱徒的唇,汲取大量灵气,甚至让他出现了微醺的状态。   “您这是……”殷无极按住他的后脑,把他圈在怀里,隐忍地叹息着,“怎么会有人醉自己的灵力?”   “我没醉,你才醉了。”谢景行瞥他一眼,黑眸微闪,低笑。   “好,是本座醉了。”殷无极向后仰了点,完全倒在榻上,身躯舒展,泼墨般的发散了半床。   玄袍魔君由着师尊亲他,眼睫轻颤,他早就有将一切献祭给圣人的觉悟,无论他要什么。   殷无极似是痴了,盈盈地凝望着他,道:“若是没有醉,怎么会见到您肯主动亲我。这个梦也太好了点吧?”   圣人的一颦一笑,对殷无极而言,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可圣人慷慨又吝啬,眼中只有大道,寡情绝爱到了极致,徒留他动心动情,又在南墙上撞的头破血流。   时至今日,即使知道亲近是让他万劫不复的陷阱,他却不得不往里面跳。   殷无极受不了这种不被疼爱的滋味,低喘一声,在师尊又凑上来时,带着些狠意地攫住他的唇齿。   他把那一抹淡色抿住,与他纠缠,如在饮毒吞血。   只有把他嚼碎了,咽下去,才能填满空虚的心灵。   不多时,他们皆已经尝到了血腥味。   谢景行今日显然有些不一样,他好似醉了,又格外清醒,也不斥责他的冒犯,更不见责罚。   他摩挲着殷无极的脸,眸色浓稠如暗夜,笑骂:“小崽子,尽做些坏事。”   殷无极自知失控,微微扬起脖颈,哑声说:“好,您罚罚我,别不管我。”   室内正情浓时,谢景行的房门突然被敲响,紧接着传来一个声音,熟悉的恣意明朗。   “小师弟,你睡着了吗,药好了。”来者竟是沈游之。   沈游之一身绯衣,端着药碗,有些狐疑地看向寂静的室内,问道:“师兄可以进来吗?”   谢景行一僵,勉强从情潮中抽身。   他支着手肘,看着被他摁住,唇畔上都是咬痕的帝尊,也是喘息深深。   殷无极正意乱情迷之际,却被蓦然打断。   他的眸底还沾着情动时的缭乱,微抚鬓发,恨恨道:“哼,这沈师弟,也不看看场合,现在来做什么?”   “游之要进来了,你快走。”   谢景行汲取了足够多的灵力,灵脉不枯竭了,腰还是微酸,软在帝尊温热的身上起不来,好似被他勾的魂颠梦倒。   美人是温柔乡,英雄冢。   转世圣人感叹,古人诚不欺我。   尤其是针对情劫中的修士,帝尊这种等级的美人在怀,纯如连绵春雨,欲如情花丝萝,耳鬓厮磨,软语柔情,谁能从他的身边离开片刻?   殷无极通体暖热,他体寒,魂魄不稳,最喜欢这种享受。他只要陷在帝尊怀里,就如胶漆,压根出不来。   神魂链接只是稍稍唤醒一点,建立了灵力的通路。在谢景行还未完全寻回天魂前,他们的联系还是残缺的。   但仅仅这样浅显的链接,就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了极致的吸引力,顺理成章地黏在一处,完全拆分不开。   殷无极支起身,美人慵起懒梳头,声音也销魂蚀骨。   “走?圣人在说笑吗?若在本座在此处施展缩地成寸,仅一墙之隔,你以为沈师弟不会察觉?”   “本座倒是不介意被发现,大不了把您带回魔宫,魔宫有一处本座亲手修的宫殿,早就想带您看看……”   “小师弟?”沈游之又敲了敲门,“你若醒着就回话,给师兄报个平安。若是不应,师兄就要进门看看了。”   沈游之是渡劫修士,却是讲规矩的,不会刻意利用手段探查师弟的房内。   他起初以为师弟真的累到睡着了,又担心谢景行身体亏空太多,会出什么意外,正在思考要不要强闯。   门外是一无所知的关门弟子,床上是一心上位成师娘的前大师兄,谢景行这个做师尊的,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问题更严重的是,他现在还假借自己的名声,当了圣人弟子。   “谢师弟,小景行,你起了吗?”屋外,沈游之问了第二遍,神情担忧,“刚才风凉夜说,你近日非常嗜睡,是身体不适?”   屋内,床帐逶迤,披着一层单薄黑袍的美人帝尊,却自背后环着他,含笑道:“景行师弟,大师兄的滋味如何?”   “……啊?”他这冷不伶仃地一问,谢景行顿住。   “师尊去后,新入门的小师弟,怎么就开始染指师娘了呀?”他嗔怪,却眼也不眨地开始编剧本,好似乐在其中。   “是师兄的滋味妙,还是师娘的味道好?”殷无极慢条斯理地咬着他的后颈,语气带着钩子。   “儒宗最是讲纲常,这样的私情若是被发现了,本座声名狼藉,倒是无所谓,您的名声可就出大问题了。”   “……”谢景行瞳孔地震,他到底拿了什么剧本?   “开个玩笑,躲还是要躲的。”在沈游之催促第三次之前,殷无极撩起床帐,环顾室内,似乎在找哪里能临时躲藏。   动静太大的法术不行。还好现在他身上沾满谢景行的气息,修为又高沈游之太多。   只要屏息凝神,迅速将他打发走,沈游之未必会发现。   殷无极将目光投向屏风后,神情微妙,可疑地停顿了一下。   他事无巨细,顾念师尊洁癖,在他回房之前就备好了热水,方便谢景行沐浴更衣,现在应当温度刚好。   “先生,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的笑容略有古怪。   片刻后,沈游之久等没有回话,决定进门。不仅是为了送药,更是为了确定他无事。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尴尬,因为谢景行不回他,是在沐浴。   室内光线很暗,唯有一盏烛光在桌上摇曳。小师弟的外衫搭在衣架上,屏风后有着朦胧剪影。   沈游之当然不敢细看,立即转过身,错失了发现异常的机会。   “为兄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在沐浴,是师兄失态了。”   谢景行的声音有些沙哑:“师兄关心则乱,但我方才睡着不舒坦,身上汗湿,就想起来沐浴更衣,换换心情。”   良久的沉默后,他发出一声叹息,声音不稳,咳嗽更猛烈:“麻烦师兄给我送药了,我现在衣冠不整,不好招待师兄,还请放在外侧桌上,待我更衣后再喝,等身体好些,再去当面感谢师兄。”   “当面就不用了,我马上就走,师弟这几日如果身体不适,多来找师兄。”   沈游之蹙眉,似乎有些疑窦:“师弟咳症复发了吗?怎么声音如此哑。”   “……有些低烧,不过已经退了。”谢景行轻咳。   “好,那我就不打扰了。”沈游之浑身不自在,见他无事,连忙放下药,转身离去。   待门彻底合上,谢景行喘了一声,忍无可忍地向下望,揪住在浴桶里捣乱的帝尊的墨色发尾,试图把他薅出来。   殷无极不放过他,沉在水中,让他浑身颤抖。   “您把沈师弟打发走了?”   殷无极从热水里钻出来,墨色衣料紧贴胸膛,发尾潮湿,一张欲情流转的脸,仿佛流动着光,极是魔魅动人。   “走了。”谢景行止住灵力丰盈造成的战栗,抓住他的发尾,轻轻叹息。   殷无极将他按在浴桶边上,低头吻上,灵气源源不断地从相依的唇齿间输送过来,滋润着他的灵脉,治疗许多隐伤。   “师尊,够不够?”帝尊的眸色深沉,绯唇湿润带笑,“只隔着屏风,在小师弟的面前亲热的感觉刺激吗?”   他又揶揄,道:“那小子看上去浪,却还算懂道理。不会随便用修为,还自觉转身,不错不错,好孩子。”   “三相自然都是讲理的,只有你殷别崖是个小混蛋,整天欺师灭祖。”谢景行横他一眼。   “是本座孟浪了。”殷无极得了甜头,承认错误极快,“但是,我助您双修,任由您予取予求,总得有报酬吧。”   “……”   他这是蹬鼻子上脸。   两天后是仙门大比第二场,儒道众宗门在楼下互相打探情报。   今日有个儒道内部的小会,风凉夜去唤谢景行,隔着门敲了敲,没有人应。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才听到一声“进来”。   谢景行的白色儒衫却有些微微凌乱,显然是刚起床不久,正在整理衣冠。   他清凌凌地望过来,嘴唇殷红,平日苍白的面容也多了些血色,无端有些风流情致。   这种近似于纵情过后的状态,让风凉夜一怔。   兴许是对方的神情太平静,半点也不像是与人有私,风凉夜也不疑有他,笑道:“风宗主、沈宗主都来了,正在外面叮嘱宗门要务,还带了给您开的药,小师叔可要下去一见?”   谢景行点头,淡淡地道:“等一会儿,我稍作整理,再去拜见师兄们。”   风凉夜答应,于是离去。   在对方合上门的那一刻,殷无极的身形如黑雾浮现在他的身后,显然刚才他一直没走。   方才空无一人的房间,不过是障眼法。   “您若是求求本座,本座就陪您去几日后的第二场大比。您的身体还未调养好,需要补充很多灵力,离不得本座。”   殷无极垂眸,用指尖揉搓着他的发丝,含着笑道。   “帝尊整日粘着我,几岁了?”谢景行瞟了他一眼,说不出的欲语还休。   殷无极的口吻矜持,眸却灿若春华,明媚的很。   “谢先生是本座的头等要事,自然轻慢不得。”   帝尊至情至性,爱恨浓墨重彩,是极端的两面,时而爱之如狂,时而恨之欲死。   情到浓时,他恨不得把自己肝胆剖开,毫不犹豫地献上去,让情人放在掌心把玩。   谢景行披上白色的外袍,系好腰带,正欲出门。   谢景行:“飘凌和游之都在,我暂离片刻。”   殷无极伸手点在了谢景行的后颈处,缓缓摩挲,道:“且慢。”   “师尊的颈子后面,有些印子。”   他从背后揽住他,笑盈盈道:“您若是这么出去,本座自然是没有意见,只不过沈游之一见到你,恐怕就回过味来了。”   “接下来,师弟们怕是要来打死‘无涯子’了。”   谢景行闻言一怔,面上虽然镇定,耳根却红了。   “很明显?”他在脖颈拂过,用上法术遮掩,才堪堪盖住暧昧的痕迹。   “您与我这般胡天胡地,有朝一日本座身份暴露,您当真不怕你的‘师兄’们恼了?”   殷无极替他簪上儒冠,笑意掩饰不住,语调悱恻:“说不准,他们认为你之前反抗本座,信誓旦旦地说不入魔宫,都是假话。您早就与本座有私,甚至暗度陈仓……”   “别做多余的事情。”谢景行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笑道,“别崖,目前还不是时候。”   “还是见不得光吗?”殷无极一顿,他听懂了背后的含义,默默垂下眼帘,微笑,“只是个玩笑,师尊莫要当真。”   他知道,黑夜结束了。   唯有夜幕降临的那一点时间,他们才能无限接近于情人。   谢云霁到底是怎样一个冷酷的人,才能在多情与无情之间如此游刃有余。   “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你想要的东西,不会太遥远。”谢景行见他失落,又于心不忍,轻声宽慰。   “好罢,反正这辈子也见不得人。”   殷无极闻言,轻轻颤了颤眸瞳,向他扬起唇,微微一笑:“都听先生安排。”   反正,他已经为他疯癫了半生,也不怕再用余下的时光,换一个结果。   见殷无极黯然神伤,谢景行叹气,撩起长发,抚平儒袍的褶皱,问道:“别崖在想什么?”   殷无极定定看他片刻,笑道:“可能是双修功法的缘故,还是离不开您,想把您关进小黑屋,再也不放出来。”   谢景行一顿,失笑道:“没安全感?”   殷无极颔首,目光在他的身上轻轻掠过,礼节性的退开两步,却在留出距离的时刻,骨子疯狂叫嚣着拒绝。   这种异样,让两个人同时抬眼,天地勾动。   “不太对劲……”谢景行品味这种感觉,现在明明他灵气充盈,却在骨子里透出不满足来。   “离不开。”殷无极本是松了他的手,略略后退,适应没有肢体触碰的感觉。“……完全做不到。”   只过了一炷香,他又受不了,义无反顾地黏了上去,好似完全被师尊的气息浸透了。   “别崖,还记得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吗?”谢景行心里有答案。   “记得。在物件上打个印记,佩戴身侧,可以平稳渡过最初的时期。”   殷无极很快补充:“不过,那十年里,这些手段都用不上,我们每天都待在一处。”   谢景行也觉得这是个好提议:“仙门大比在即,不一定能时时待在一处 ,那就交换刻印的信物。”   殷无极取出一枚冰丝白玉环,亲手戴在谢景行如霜雪的手腕上,如一道情丝锁。   他犹豫片刻,故作不在意的浅笑。   “存了一些圣人灵气在里面,若是不够用,您再找我要。”   说罢,他又扣住师尊的指缝,促狭地吟道:“白玉连环,与雪等色。置郎腕中,不辨谁白。”   这是他在戏谑呢。   等到这种互相过招的时刻,谢景行绝不肯输给他的。   他扫视低调华贵的帝尊,见他比多年前朴素许多,最终取出一枚镶着绯红宝石的金饰耳扣。   比起可以藏在腕间,意蕴含蓄的白玉环,这耳扣坠下琳琅宝石,绯光流转,显得明晃晃的,极是艳丽动人。   “……您认真的吗?”殷无极完全愣住了。   “低头。”谢景行抚了抚他的脸颊,撩起他的墨发,为他戴好。   “师尊……”殷无极绯眸撩起,不知所措地看来,这单边的耳饰悬在耳垂下,微微摇晃,流光妖冶。   谢景行从容地收回手,平静地笑着:“你若是再动心魔,就催动法宝,我会收到消息,过来捞你。”   “只是你动用的时候,这个法宝会……”   谢景行说罢,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注入了一缕灵气。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铛鸣响。   “会响。” 第50章 共君此夜   海外世家各族被勒令, 在第二场仙门大比前离开云梦城。   谢家一行离开云梦城结界庇护的地界,颇带几分仓皇。   行到城郊,没有禁飞令, 他们打算启动法宝, 起飞返程, 却不料飞船的轴承直冒青烟,似乎被烧焦了, 还需要停靠半日修理。   城郊杳无人烟, 唯有谢家临时驻扎。   “好端端的, 这飞行法宝怎么就坏了?”谢鸿在下仆的心窝子狠踹一脚,尤是愤愤。   “要不是那个贱种,本少爷在云梦城一掷千金, 风风光光, 哪里会这样被逐出城……”   “少说两句。”谢家家主谢必看着抛锚的飞船,神情铁青。   “那谢景行果真是个丧门星,只要碰见他, 处处都是不顺。”谢鸿看着爹的脸色, 揣测出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连忙替爹分忧解难, 大声痛骂。   “他要和谢家断绝关系, 谢家还不要他呢,什么圣人弟子,呸,谁稀罕!儒宗那个破落户——”   光影横渡树荫, 从中阴影中走出一名戴着斗笠,身形颀长的修士,他的行止优雅, 好似分花拂柳而来。   “你是谁?这里是谢家驻地,闲人免进。”   谢鸿看向那人抬起斗笠,低笑一声,露出赤红如血的眼睛。   “寻仇之人。”   魔君容色端华,赤眸却阴戾,黑袍滚滚如浪,右手搭在腰间无涯剑上,左手向前平平一握。   罡风四起,黑火燎原,魔息冲天而起!   谢必神情惊恐,在烧焦的疼痛来临之前,失声叫出了他的名字:“魔君,殷无极——”   这成为了这位老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事发之后不久,青衣白裳的魔宫丞相匆匆赶到城郊。   他在这凶案现场走了一圈,除却满地飞灰之外,只有少许还未熄灭的黑色魔焰。   陆机展开春秋判,查询过发生的事情,道:“陛下杀的太干净了,没什么好处理的,还叫我走这一趟。”   先前在公堂之上趾高气昂的谢必,在海外也是一方势力之主。   但是在魔道帝尊面前,甚至撑不过一个照面,就化为飞灰。   他引以为傲的二儿子甚至还眼睁睁地看着黑火爬上他的脸,在挣扎中被烧成焦炭,风吹后,湮灭无踪。   在仙门公堂之上,殷无极站在人潮之间,一句句地记住了攻讦,变本加厉地还给了谢家人。   “陛下果真是很生气啊。”   陆机对这等手段习以为常,眼皮也没抬,老老实实地帮冲动的上司打扫现场。   “整日把文臣当成魔宫总管用,连哄人开心的事,也要臣子来善后,臣要闹了。”   陆机手中执着狼毫笔,在简牍之上书写了什么。   不多时,随着春秋判行文,现场的痕迹就被人生生抹去,恢复原状。   “接下来,陛下还有吩咐。接下来,该去哪里找将夜呢?”   陆机手中握着一支魔君令,银钩铁画地写着一个“殷”字。   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一直在云梦城游走,未被任何人发现。   他通过魔宫独有的传信之法约他见面,那任性至极的家伙,明明收到了,却半句不回。   他的习性有点像大猫,陆机为寻他,就往城中几个高处去,比如城楼、高塔与百年榕树,却一无所获。   离大比第二场只差一日,明日他还得和陛下一起,潜入仙门大比之内,所以今天必须找到将夜。   “这下,只能去打扰陛下了。”   可是,陛下自从进了云梦城,根本就懒得理他,整日缠着谢景行,很少回魔门暗堂。   其他魔宫下属都找了不同渠道,向他旁敲侧击问:“是不是我们暗堂的条件太差,陛下不满意,才天天去蹭客栈住。”   他们见不着陛下,慌得满地乱爬:“我们北渊有矿,客栈我们有几个包几个,陛下想住哪儿都行,陛下是嫌弃我们吗?”   陆机有苦说不出,含含糊糊道:“说不定,魔宫很快就要有新主人了。”   陛下不但看上了美人儿,还是他前师门的小师弟,与圣人还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这几日,他的心情极好,陆机几次汇报工作,都见他脚下带风。   说不定陛下当真拿下了谢先生,枕玉山,醉绮罗,美人膝上欢,才这样满面春风。   陆机也拿不准,这到底是一见钟情还是替身文学,只好叮嘱他们,千万别坏了陛下的事。   尤其别觉着好玩,去查陛下的行踪,给他正在追的小美人找麻烦。否则,下次挂在九重天外的人头,就变成他们了。   魔宫臣子们眼睛一亮:“千年铁树开花啊,陛下终于开窍了?”   “陛下这般姿容修为地位,还要追?”有臣子握拳,“当然是发扬魔修的优良传统,抢回魔宫啊!谁敢拒绝陛下!”   陆机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道:“陛下慎重,从不以势压人。千年多了,陛下难得在意政务以外的事情,你们几个,不准搅黄了。”   他才不是想起,陛下被谢景行按着脑袋摸毛,还一个劲地追在对方身后的事情呢!   在当日午后,陆机终于堵到了殷无极。   照面时,殷无极正与谢景行逛园子,遇到些时兴的景致,他们还驻足,吟诗作对,很是风雅。   看见陆机迎面走来,殷无极就像是看到了无止境的文山。   “别崖,陆相找你。”白衣儒袍的青年提醒。   “谢先生,快跑,别被陆平遥抓住——”浑身抗拒着政务的殷无极倒退两步,拉着谢景行疾步离开。   “陛下,您别跑——”陆机疾步追上,手中还拿着一摞奏折,“您不回魔宫暗堂,但是重大政务还要您定夺——”   “陆机别追了,皮痒了吧!”   “臣待陛下,一颗忠心可表日月,但是这政事——”   殷无极被他嚎的头疼,玄袍一扬,脚步加快。   殷无极恼了,拂袖道:“本座养那么多文书,可不是让他们吃干饭的。”   谢景行神情悠然,走在他身后,见军师抱着一堆奏折,不依不饶非要他批阅的模样。   谢景行忍不住笑出声,善解人意地道:“魔宫不可一日无君,别崖先处理奏折。我无事,可以自行游园。”   陆机十分满意,谢先生不但不是妖妃,还有贤后的潜质。   谢先生多善解人意啊,不但劝说陛下勤政,还能安抚陛下的情绪,让陛下快乐几分。   至于出身儒宗,修为低微什么的,根本就不叫事,只要陛下喜欢,魔后就魔后,他赞成。   殷无极驻足,恼道:“陆机,你自己也能处理,怎么非得缠着本座?这些奏折,本座都会背了,不是要钱的,就是要地的,还有大半是在吹捧本座,只有几封是军机要事,还写的狗屁不通……”   陆机提着宽袍,追在背后,慷慨激昂道:“陛下,臣不为难您,臣已经把那些字丑的,狗屁不通的吹捧,要钱要地要矿的都原样扔了回去,这些真的都是我挑出来的紧急奏折,仙门大比不知道要耽搁多久,陛下不可一日不工作啊——”   “放下,批完你就走,对吧?”殷无极按着眉心,无奈道。   “放心,臣绝不打扰您与谢先生茶楼听琴,酒楼用膳,观赏园林,还有——”   陆机指天誓日,还未数完他安排的行程,却被殷无极忍无可忍地打断。   “闭嘴,陆机。”   “您要是批完,求我也不留。”   神机书生整了整衣冠,风度翩翩的模样:“毕竟,您好不容易和谢先生独处,在下也没有不长眼睛到这个地步。”   “行,你等着。”   殷无极见逃不过工作,还是在园中僻静处找了个石桌,设下结界,就地批阅奏折。   陆机取出备好的文房四宝,道:“那臣替陛下磨墨——”   “我来就好,刚好无事。”谢景行看了一眼陆机,却是不动声色接过墨条,细细研墨。   “那就麻烦先生了。”殷无极抬眸,与白衣先生对视片刻。   虽然二人间严谨守礼,寥寥数语,却显出异样的亲密。   陆机站在一旁,看着殷无极翻阅陆机精挑细选出的奏章,三下五除二地批阅。   殷无极一旦投入到政事中,就很忘情。狼毫摇动,一开始还是小楷,后来看到令人生气的,就冷笑几声,留下龙飞凤舞的草书。   殷无极并不避讳他魔宫政事,谢景行也没有打探的意思,磨完墨,就在周边看花喂鱼,留下徒弟烦恼工作。   半个时辰后,殷无极处理完魔宫政事,谢景行的一盏茶还没有品完。   殷无极放下笔,如释重负。   他睨了一眼陆机,恼道:“滚滚滚,拿着快走,明日前别来打扰本座。”   陆机笑着将奏折放回袖里乾坤,道:“陛下,您只要做完了正事,求我也不留。”   殷无极十分敏锐:“这些政事,你自己也可以处理,怎么今日非得来找本座,有事情要问?”   “陛下知道将夜在哪吗?”陆机被他戳穿了心事。   “这小子,自从把那法宝盗走,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臣实在是找不到他。”陆机道,“小猫儿偏执,不会出什么事吧?”   “高处都找过了?”   “找过了,传信也不回。”陆机担忧,“连我的信都不回,他这是怎么了,这么反常。”   “小猫崽子,怕不是找个地方偷偷哭呢。”殷无极叹了口气。   “你去桥下,洞穴之类的地方找找看。这猫儿,平日里爱看远处,总是站得越高越好,真的伤心了,却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谢景行还端着茶盏,见殷无极口气亲近,对下属有种说不出的关爱与熟稔,心中一顿,不知是什么滋味。   时过经年,他也终于从那依偎着他,需要他疼爱的孤戾少年,逐步成长为可以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了。   陆机从陛下那里问来线索,一个时辰后,终于在云梦二十四桥的桥洞底下,找到了坐在阴影中的刺客。   将夜依旧是当时盗走明镜时的装扮,白袍斗篷,兜帽遮住大半的银发,并未戴他常年遮脸的鬼面。   他的怀中还抱着一面镜子,上面是阴刻的花纹。   刺客的背微微弓起,把自己蜷起来,像是被雨水淋湿的湿漉漉小猫,半点没有魔门刺客神佛皆一刺的霸道。   “将夜,传信也不回,一个人窝在这里……”   陆机找了他快两天,此时却见到这么可怜的小家伙,天大的怒气也发不出来。   将夜微微仰头,看着他,小猫儿几乎耀眼的容貌跃入眼帘,银灰色的眼眸有些黯淡。   他声音有点嘶哑,道:“陆机,你来了。”   青衣的神机书生蹲下身,与他平视,叹了口气,问道:“还是我去问了陛下,才知道你在这……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仙门?”   将夜摇头,好像是噩梦未醒,有些淡淡的迟钝。   他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弧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几乎悲愤的杀意,却在见到同伴时稍稍褪去。   “他们,欺负他。我说了,没有人信。”   刺客安静的灰色眼眸也阖上,有种难以言说的悲郁。   将夜这几日研究过法宝明镜的真相,终于明白,当年的那个人到底是如何被栽赃陷害,如何背负天大的冤屈,被各怀鬼胎的仙门众人劫杀于墟海之畔。   千年的绝望如潮水反扑而来,他几乎要溺水了。   陆机沉默,伸手揉揉他的银发,道:“别难过了,仙门就是如此道貌岸然,只有把他们打服了,才是我们说了算。”   “你的仇,我、陛下、萧珩,都会帮你的。”   银发的魔族刺客闻言,淡淡地点头:“我知道,你们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会对你们好。”   刺客沉默寡言,但是他每一个许诺,比任何人都认真。   陆机看着他,叹而笑道:“伸手,都是血,我给你擦擦。”   将夜无害时,真像是一只乖巧的猫。他伸出手,白皙的掌中还留着些许血痕。   他也意识到了这几日杀的人太多,想用手背想擦一下自己的脸。   陆机像个怜爱弟弟的哥哥,掏出绢布,替他擦尽脸颊的血痕。   “下回你杀仇人,别让他们的血溅到你的脸上,我们猫儿这么好看,才不给那些老不死看。”   “……陆机。”   “干什么?”   “不许叫猫儿。”他似乎恢复了些,语气又是从前那样无波无澜,陆机却听出一点控诉。   “殷老鬼这么叫,该打,你不要学坏。”   “……”小猫儿心眼变坏了。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将夜擦尽了手上的血,将明镜收回乾坤囊,恢复了魔门刺客冰冷寡言的模样。   “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下一个任务内容是什么?”他点头,言语之间,颇有通过不停歇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欲望。   陆机把魔君令交给他,道:“瀛洲海斩首,计划提前。”   瀛洲海斩首,这是北渊魔宫针对海外世家的行动。   目的是在海外世家制造混乱,最好杀上一两个重磅人物,使得世家无暇他顾,不成威胁,也可以掩盖他们真正的计划。   “四大世家家主,他们的头,够不够?”   将夜重新戴上面具,声音冰冷:“若要挑起他们内乱,我会让他们视彼此为仇敌。”   “谢家家主已死,陛下杀的。”陆机感叹,“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为了魔宫计划,还是因为谢家欺负了他的谢先生。”   陆机说着,就开始漫无目的的发散:“陛下不是因为圣人,快疯了五百年吗。如今成功移情,也算是走出来了吧。”   将夜沉默,他虽然不了解圣人谢衍,但他当年被殷无极捡回来,对这声称要当他“兄长”的男人很是了解。   殷无极看似疯魔残忍,实则重情重义,绝非轻易移情之人。   倘若他真的能为谁江山袖手,那定然不是替身,而是本尊了。   不过,陆机一向崇拜圣人,还是让他自己去发现吧。   刺客戴正了面具,嘴角却狡黠的翘起,像个活灵活现的猫儿。   *   南疆祭台之上,代表巫族的圣象忽然燃起火焰,火光通明。   紫袍的巫族大祭司站在祭台之上,红袍圣女站在左侧,见天象奇异,有七星连珠,顿时狂喜。   巫族脸上画着奇异的纹路,身披五色珠石,身着皮毛,仿佛鬼神。   他们瞳孔之中有着异样的狂热之光,纷纷伏于地上,三跪九叩,以神明之礼待之。   “巫祖回归,巫族大兴!南疆大兴!”   “忘战必危,仙门必亡——”   *   仙门大比的第二场在云梦台。   时辰已到,城中黄吕大钟敲响,仙道众精英汇集于此,由张载道宣布大比开始。   第一场大比之中,道门除去长清宗外,成绩都不是很好。佛门的表现也让人犯嘀咕,像是两道并未用全力,许多精英后辈都未曾参与大比。   反而,儒道各宗门以及散修联盟,皆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年轻的修士们小声议论着,兴致勃勃地猜测着大比的题目,一派天真。   仙门之主宋澜,站在云梦高台之巅,手中执着一卷红尘,居高临下地望着年轻修士们,露出含着深意的微笑。   本该是无人能触碰的儒道圣物,此时却在他面前平展开,道之玄妙笼罩云梦台,红尘残卷显露出虚幻的山与水。   “本场大比,吾将以圣人遗泽,红尘卷——”   他明明是如皑皑山巅雪的道子,却有一双幽幽的,燃烧着腾腾野心火焰的眼睛。   风飘凌与沈游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怒与惊惧之色。   “宋、东、明!你干什么!”   “那可是红尘卷,是必须被封印起来的半部天书!你难道不知其中利害吗,怎敢用它!”   一蓝一绯两个身影,登时拍案而起。   他们深知其中恐怖,更不可能让仙道阻止他发动红尘卷,不惜破坏盟约,向仙道盟主悍然出手。   可已经迟了。   宋澜的灵气骤然腾升,半步圣人修为,竟是硬生生抵挡住两名渡劫老祖的袭击。   被强行催动的红尘卷,灵气浓郁到几乎充斥整个云梦台,让一切都覆盖在红尘卷的领域中。   道子似乎体会到其中奥妙,想象着完全得到它的场景,越发笑意盎然。   他力压两名渡劫修士,俯瞰着那些天真的待宰羔羊,看着他们不知恐怖畏惧的神情。   “第二场仙门大比,现在开始,题为——红尘劫。” 第51章 少年别崖   乌国王都临淄城   初秋, 王都终日黑云沉沉,不见天日。   乌国位于中临洲南部山地,巍峨王城坐落于山上, 在雨幕之中看不清晰。   谢景行一身青色儒衫,手执一把油纸伞, 正在见微私塾的屋檐下,看着面前的阴冷长街。   他伸出手,似乎在等雨势变小, 坠下的雨滴却越来越潮湿粘稠,让人越发不快。   见微私塾位于城中西侧, 地势较低, 雨天容易洼陷。青苔遍布古老石墙,悠久而衰败,透着浸透肌骨的寒意,雨丝纷纷扬扬地敲打在阶前的青石砖上, 发出穿林打叶声。   偶有人打着油伞,走过狭长的街道, 仔细一看,对方虽有人身, 影子却古怪扭曲,生出森森的鬼气。   “红尘道。”谢景行垂下轻盈的眼睫, 眸子漆黑幽沉。   白衣书生倚在门口,看着自己曾经的私塾,向虚空伸出手, 淡淡道:“不肯出来?”   他唤了一声,没有听到回答,也就作罢。   毕竟此间主人不是他, 是还游荡在这画卷之中的圣人天魂,法宝的神魂印记应该也在天魂的身上。   红尘道不理他这个金丹期,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   “启动残缺的红尘卷,他到底要干什么?”谢景行此时静下来,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仍然恼怒至极。   红尘卷之所以是儒门圣物,幻世神兵,不但因为它曾是圣人谢衍的法宝,还因为其中寄居着“道”。   天道是天地的伊始,那红尘道自称,它是世间万物的最终。   当年,谢衍淬炼红尘卷时,曾将红尘道炼化进法宝中,使寻常画卷中也生出一方千变万化的须臾世界。凡人不知神异,只觉幽曲奥妙,唯有大能才明白个中恐怖。   红尘卷轴展开,是一张完整的山河图,幻形写意,墨迹流动,蔚为壮观。   红尘卷自成一体,可以容纳生灵,也可回溯历史虚影,在须臾间经历百年千年时光流逝,一切规则,皆由主人制定掌握。   这件儒门至宝,蕴藏着一位继承古今的宗主,对宗门弟子的殷殷爱护,也承载了儒门鼎盛的岁月。   宋澜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花费数百年岁月,终于可以作为“伪主”催动红尘卷,但红尘卷上还有圣人禁制,残魂仍存,灭尽一切靠近者,哪怕是宋澜也不能干涉。   宋澜抹不掉神魂印记,费尽心血也只能启动红尘卷,却控制不了红尘卷的走向。   他也不必控制。毕竟,他不需要这些弟子活着出来。   “他手中只有半部红尘卷,无法控制,更无法窥探。”谢景行捋着有限的信息。   “红尘世界会自主演化,他不在乎这些仙门弟子的性命,但是我的天魂会在乎……”   “原来如此,是想投入大量的无关人等,消耗天魂禁制的力量,磨去我留下神魂印记吗?”   “而且,还能将弟子们当做人质。儒道最是重视传承,此次来参加大比的,又是宗门的顶尖弟子……”   红尘卷中的确有“道”的影子,宋东明想要夺去,不但是觊觎法宝,更是病急乱投医,想要打破他的“半步圣人”境界瓶颈。   但是,圣人魂魄的力量耗尽,届时谢景行又无法重掌红尘卷,无主的红尘道会做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谢景行看着私塾上古旧的牌匾,“见微”二字龙飞凤舞,极是张狂,正如他早年的心境。   他大乘时走遍天下,此地是他化为凡人,教导学生的私塾。   大概两千年前,殷无极叛入魔道。路过此地时,一把火将其烧毁,回忆在烈火中化为尘埃。   如今,红尘卷却将其完整地复刻进了画卷之中,陈设、用具、一如当年,很难说是对他这名前主人的照顾,还是嘲笑。   “地势险峻,多雨,四面多山,依山建城……”   除却这格格不入的私塾之外,其余建筑的风格多是道观式样,结构方正,配色黑白黄灰,却又带着本国的南地特征。   “不像是坐落在道家盛行的东临洲,是古早时代的巫族式样。”   “似道似巫,宗教治国,妖气冲天……”谢景行低语着,仅仅是站在家门口,就大致推出了此地的来历。   “原来,这是早已灭亡的乌国的历史投影,不知现在离亡国城灭还有多久……”   历史上的乌国位于中临洲与南蛮洲接壤处,多山陵,地势崎岖封闭,所以小国林立,不曾统一过。   打下这些地方成本太高,治理太难,又毫无油水可刮,天下逐鹿的君主向来懒得去碰,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乌国若是不作死,偏安一隅,除非天灾降临,国祚能传很久。   但是,它还是一夕间灭国,真相深埋在历史之中。   “宋澜可做不到构筑历史投影,所以这是你的意思?”谢景行自言自语 。   白色儒衫的书生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看着街道之上路过几个忘却前尘记忆的熟悉脸孔。   有穿着儒衫,用袖子挡着雨奔跑的书生,有坐在茶棚喝茶的散客,谢景行在先前的大比里都见过。   他们被红尘卷安置到了红尘世界的各个角落,记忆被锁,以临淄城百姓的身份,浑浑噩噩地活着。想要渡过第一关,至少得依靠自己冲破记忆封锁,才算是初步能立足。   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了。   谢景行折回,将私塾的大门关闭,打算去室内搜寻一番,看看有没有还能用的东西。   红尘卷给前主人的待遇相当不错,不仅没有锁他的记忆,还原样保留了他的修为,起始点就在不该在此处出现的见微私塾,配齐了生活用品。   所以,他不必如其他修士那样,餐风露宿,过拮据的生活。   圣人谢衍不但是红尘卷主人,于红尘道也有半师之谊。   黄昏过去,夕阳西下,四面环山的城池,夜色降临的格外早。   谢景行捏诀,打扫过闲置多年的厨房、书房与卧室,然后抱着一筐晾晒好的药材,独自穿过树影重重的小径。   灯火无风自动,显得格外诡谲。   他脚下是铺着卵石的小路,微雨未停,他的发丝与衣料皆是湿漉。   这种润泽感,却未削减白衣青年身上的凌厉。   森森的眼睛蛰伏着,无形无态,却漂浮在草丛中,贪婪地注视着他。   看着黑洞洞的私塾院落,谢景行五指合拢,捏了一个剑诀,唇舌微启,言出法随 。   他寒声道:“去!”   声随心动,剑意凝起,虚无的风刺透了黑暗,躲藏在幽深树丛中窥探的东西发出尖细的惨叫声,退去了。   谢景行也不欲去追。   这些藏在暗处的,一定是当时存在于乌国的某种东西,绝不是他如此简单一击,就能轻易能消灭的。   “是想要我查明乌国灭亡的真相吗?”谢景行猜测出此次红尘卷的通关条件,心中颇为拿不准。   “乌国灭国惨剧,这是仙门千年冤案,利益牵扯极大,甚至还有大乘以上大能的影子。这些仙门的年轻孩子,最高不过元婴,怎么可能做到。”   别说查明了,他们若是没有自行恢复记忆,以为自己是乌国子民,想要在危机重重的红尘世界活过一周,都是问题。   他放下那筐草药,又听到墙外有人的惊呼声,惨叫声与鬼哭声,似乎在诱惑他夜间出门,一探究竟。   他清楚,有这些声音,是因为见微私塾内还算安全,这些邪物不至于闯进来。   他端起烛台,行走在风灯摇晃的走廊上。   树影重重,竹影婆娑,阴雨越发不详,雨声中仿佛掺杂妖魅之音。   他神色淡淡,充耳不闻,仿佛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然后他沿着那黑暗的走廊,来到了尽头,斜斜向右侧一看。那是私塾的东南角,有一棵百年的榕树,树冠葱茏,遮天蔽日。   往昔,私塾学生总是在树上挂满祈愿的风铃,此时在风雨中,作响的却不止是这些风铃。   谢景行本站在廊下 ,却在雨中听到一阵缥缈又熟悉的铃声,神色陡变。   他当即取了一把纸伞,沿着通向榕树的小路,疾步走到雨中。   枯叶覆满的树下,有一个人影倒伏着。   他举着盖着琉璃灯罩的灯,投下一缕光源,却见那在大雨中蜷缩着的,是一名生死不知的少年。   玄衣,黑发,有着一副天地所钟的面容。   他眼眸紧闭,浑身湿透,倒在败叶枯枝中,唯有耳垂上悬着的绯红摇晃着,在响。   雨丝冰冷坠入黑暗,血从他纤细的腰身处缓缓渗出,濡满玄衣,与水洼融为一体。   谢景行毫不犹豫地弃下伞与灯,任由雨水浇在他的肩上。   他不顾脏污冰凉的雨水,弯腰俯身,把少年伤痕累累的身躯抱在怀中,用衣袖轻轻裹住,好似在替他取暖。   若是此时有他人在场,可以看到,一向冷静的转世圣人,揽着少年的手臂却在颤抖。   少年的身体冰寒的可怕。   谢景行伸手,把他的头颅按在怀里。少年阖着眸,苍白俊俏的脸上毫无生气。   “……真是知道怎么刺激我啊。”   谢景行心绪不平,捞起他的膝弯,把少年横抱起来,匆匆回到私塾内。   屋内中透着潮湿腐朽的气息,他离开不到片刻,似乎有什么胆大包天的邪祟溜了进来,藏在屋中的影子里。   谢景行眼眸如寒星,手指一弹,那熄灭的数盏油灯自明。   庭院内雷电交加,他横抱着少年,穿过半敞开式的檐下回廊。惊雷乍起,照的他面上如鬼魅般雪白冷厉。   寒凉到让人发憷的神情,只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当谢景行抬脚跨入卧室,让浑身湿冷的少年躺在自己清理好的床铺上,又扶着少年的头,轻轻置于枕上,动作温柔起来。   少年乖巧的像是一具木偶,任他摆弄,却毫无清醒的征兆。   谢景行似乎是不信他会这样脆弱,道:“莫要装了,不过是红尘卷,帝尊经验丰富,还不至于栽在这上面吧。”   没有反应。   谢景行的神情凝固了一瞬,碰了碰那张俊秀侧脸,轻轻拍了拍,道:“别崖,醒一醒,别吓师父。”   谢景行用袖子替他擦净雨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还未长开时,就显几分未来的绝世容色。   帝尊的眉峰间总是藏着一股独步天下的锋芒,让他的五官多了些攻击性的美丽。因为沉睡,那锋利感削去几分,窝在他怀里时,又显得乖巧无害了。   少年阖着目,雪白耳垂处坠下的绯红摇晃,道不尽的风情。   “血的气味?受伤了?”谢景行想起雨中那不太明显的血水,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   他伸手揭开少年的黑色衣衫,看见他的腹部有一个狰狞的血洞,几乎贯穿他的内脏。   血色在暗色衣料上不太明显,却顺着雨水染红了大半张床。   谢景行心中大震,抚着少年肩胛骨的手,也有些不稳起来。他心中煎熬痛楚,疼的厉害。   这伤痕,似他当年提起山海剑,贯入他胸膛的剑伤。   “别崖……”谢景行心中一悸,动手剥去他黏连着伤口的布料,想要用灵气使他痊愈。   红尘卷待他的主人好,却不会善待他的徒弟。   殷无极的修为被“道”压制,红尘劫针对他内心的弱点,将他此生最困苦黑暗的记忆凝于一身。   所以,殷无极化为他十五岁时最脆弱的模样,身负师尊刺他的剑伤,跌跌撞撞地闯入这唯一熟悉的私塾,然后独自倒在大雨中。   他在红尘卷中,不是那横绝天下的大魔,只是一个脆弱无依的少年。他得自己想起一切,才能冲破封锁,恢复他被压制的魔气。   殷无极的骨子里,始终有着如狼的凶戾,这样一只狼崽子,哪怕被他抱走,好生教化,教成君子模样,也不会削减他天生大魔的致命魔性。   山海剑的剑伤难处理,谢景行花费不少功夫,才抽去了附着在伤口上的剑意。   他打来清水,用布料沾水,一点点地替他清理创口。   少年殷无极平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匀称的身体因为疼痛抽搐着,汗水与血水濡湿了床单,如同水中捞出来的湿漉漉小狗,漂亮的皮毛上都是伤痕。   被雨水泡了许久,少年的伤口处皮肉已经泛白,底下是溃烂的血肉,他高烧不退,咬紧牙关,却难免小声呼痛。   谢景行用火燎了小刀,去割他坏死的腐肉。   少年的身体在床榻上挣扎着,又虚弱地落回去,他噩梦未醒,雪白的面容泛着病态的红晕,他在高烧。   “很疼吗?”谢景行顿了顿,下刀也停滞了一瞬。   他实在是不忍心见他这么疼,却又狠下心肠:“长痛不如短痛,别崖,你忍忍。”   “……唔。”   昏迷的漂亮少年腰身弓起,身体颤抖,肌肉绷紧着,柔韧修长的肢体,将素色的床榻荡出波纹,凄惨又可怜。   怎能不疼?   就算殷无极半点不提,跟在他身侧,总是笑盈盈的与他闲话,或是温言细语的问候,故作嗔怪的打趣,好似全让忘记了这回事。   但他们中间的芥蒂,早已经化为裂痕,纵横在镜面之上。   但无论有多明显的裂痕,他们却默契地不提,依旧能搁置在一旁,在夜深露重时亲密无间。   谢景行再不是那无情无心的圣人境,七情涌动时,总是对他有遏制不住的怜爱之心。   此时,见他这样苍白痛楚,还是被自己过去的法宝欺负了,谢景行的心偏的厉害,低声道:“别崖,我待你着实不够好,等你醒过来……”   灯油摇晃几下,快要耗尽。   谢景行把湿润的长发用木簪挽起,袖子卷到小臂以上,沉默无声地替他清理血水。   他挽起袖子,白皙的小臂浸入水中,涤荡干净布巾,又拭去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溢出的黑红色鲜血。   不多时,血染满了整盆水。   “别怕。”谢景行低头,抚摸着少年的额头,笼过他细密颤抖着的眼睫,“不哭,别崖是好孩子,再掉眼泪,师尊要心疼了。”   谢景行迎着雨挑过井水,烧热,只是一个来回,本来快被火烤干的白衣又湿了个彻底。   待到包扎时,他又去挑了些能用的草药,找到屋中干燥的儒门白色旧衣,用术法处理干净后,他亲手剪成一条一条,裹上药泥,托起少年略显瘦削的背,绕过他的腰,缠好了他的伤口。   少年呜咽一声,如同稚弱的小兽,蜷缩在他的怀中,被他完全拢在怀中,细致地保护起来。   “懵懵懂懂的小崽子,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什么亏,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不过,吃了苦头,还知道来找我求救,算是不错。”   “先前一时兴起送的,倒是真的起到作用了。”   谢景行低头,用唇轻碰他耳上绯红的饰物,温度冰凉,金红璀璨,这清脆的铃声,快要晃到他心里去了。   谢景行仙术卓绝,几乎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人,有些生疏。   包扎好他上半身的伤口,谢景行又垂下眸,伸手去抚摸他赤/裸的身体上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   那些纵横着的血痕,鞭伤,针刺,淤青,好像在复制他曾经黑暗无光的命数,让谢景行心中抽搐似的疼。   “这是在折磨他,还是折磨我?”   谢景行的黑眸又是一沉,用轻薄的被单遮住他的躯体,端着汤药的手有些不稳。   但他很快阖眸,收敛住所有情绪。他也没有避嫌的意思,饮了一口汤药,顺着少年苍白的唇,轻轻哺入他口中。   他家的漂亮徒弟还阖着眼,却乖巧得很,将一整碗汤药饮下后,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气色稍微好了些。   谢景行给他掖了掖被角,苍白冷冽的面容,仿佛在诉说着他的如今的心情。   “都过去几千年了,翻他这些陈年旧账有什么意思?”   他很生气,极端不爽。   窗外,有着鬼影森森的东西窥视着,视线几乎化为实质,好像屋里的那个少年是绝妙的补品,等着随时将他吞吃入腹。   白衣青年在霏霏细雨的窗前站立许久,眼神逐渐冷下来。   谢景行转身,在室内放满了灯,从桌上到床头,一盏一盏点亮,要阴暗无所遁形,把室内照的通明。   火光照亮了漏风的窗户纸,却也照出半室扭曲的鬼影,哀鸣着,惨叫着,哭诉着。   床上的少年轻喘一声,很不安地蜷缩起了身体。他太孤弱可怜了,只摸了个虚空,冷的都在颤抖。   谢景行的神色随即变为无奈,坐在他床头。   他搭上少年纤瘦的指骨,握住,似乎在传递给他些许温度。然后把少年抱到膝上,要他枕着自己的腿,找到可以依靠的港湾。   谢景行撩开少年被冷汗浸湿的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哄道:“别怕,师父在这里。”   殷无极坠入红尘卷后,仿佛被无边无际的痛楚笼罩。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仇满天下,罪业累累,只是在黑暗中寻到了一盏还亮着的暖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闯了进去。   因果仇怨如嗜血的豺狼,仿佛要扑上去,撕咬那重伤的大魔。   它们是上门讨债的鬼,叫嚣着,嘶吼着,疯狂着,要趁着帝尊千年难遇的脆弱时刻,要他还那人命血债。   “我管你们是讨债的还是讨命的,若是想哭坟,去乱葬岗。”   谢景行走到窗边,举着烛台,照着那几乎庞然的鬼影,淡淡地道:“若是谁吵着他休息,我就让你们再死一次。”   他微笑着偏头,最后几个字听着温柔,却句句森寒。   “魂飞魄散。”   鬼哭声一阵沉寂。   隔着一层窗户纸的青年,却是认真的在威胁鬼。   一夜平安。 第52章 只如初见   少年是被光芒刺醒的。   他伸手挡住眼帘, 上身精赤着,覆着温暖的锦被。   少年猛然惊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立即坐起, 却牵扯到腹部伤口,慌忙看去。   伤口已经包扎好, 涂上药膏,不再隐隐作痛。他触手,摸到身下垫着的柔软外袍, 被血痕濡湿大半,织料精细柔软。   桌上, 床头, 地上,皆是摆满了灯与烛,燃至天明。让白昼降临的室内,依然有着或明或灭的灯光。   灯油烧尽, 蜡炬成灰,护佑他一夜无梦。   这是对他有极大善意, 才会给予的温柔。   “谁会对我这么好?”少年攥紧了床单,在感觉到陪伴与安全的同时, 也有些惶然失措地想。   他披上放在床头的干净玄色外袍,双手撑着床榻, 猫着身,想要下榻。   披着青色大氅的白衣青年在此时推门进入,他还端着药碗, 药香在室内弥漫。   谢景行见他漆黑的眼眸澄澈,很活泼有精神的模样,心下一松, 用熟稔的语气,轻笑:“醒了?你竟会为红尘卷所制……”   少年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戒备地道:“你是谁?”   谢景行的笑如潮水般褪去了。   年少时的殷无极,对旁人的情绪变化是很敏感的。   他见白衣青年唇边的笑意淡了,明明温柔儒雅,漆色眸底却带着些锋利纤薄的冷意。   见他本能的防备动作时,他眯起眼,眼底染上一种隐隐的薄怒,好似完全不能接受他的疏离。   谢景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红尘卷中,魔道帝尊也得遵循规则,记忆暂时被锁是正常的。   他当真见到殷无极不认他时,却一点也未感觉到从畸形关系里暂时解脱的放松,而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接近离谱的恼怒。   他怎么可以记不得?怎能认不出?   “罢了,不认就不认。”   这种无端的迁怒,让谢景行周身气质一凛,兀自冷笑,道:“没人闹我,反倒清净。”   少年脊背一僵,问道:“您认识我?”   谢景行见他顿住,面露防备,捏了一下眉心,才按捺下焦躁的情绪。   他尔雅地微笑:“抱歉,我方才情绪有些失控,以为你,是我那不听话的孽徒。”   少年仰着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中,有种不知来由的依赖,好像湿漉漉的小狗。   但他自身浑然未觉,轻轻地道:“先生救命之恩,谨记于心,来日我结草衔环,必将报答。”   谢景行又起了一阵无名火,也实在不好迁怒,因为这只湿漉漉的小狗还是太乖了些。   他轻描淡写道:“昨夜你倒在私塾附近,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多谢先生搭救。”少年硬撑着爬起身,赤着脚想要下地,露出苍白的脚踝,然后他纤细的小腿从破旧的裤管下伸出,隐隐绰绰,布满石头割过的新旧伤痕。   少年极是能忍耐疼痛,扶着床沿站起身。腹部的伤口裂开时,他伸手去捂,布条上濡染了一层浅浅的红。   可怖的伤口上还缠绕着阴气,是纠缠着他的业果。   大魔降世,血屠万里,他在统一北渊,整肃魔道时,手中沾着的血,伤过的人命,在他落魄时必将反噬。   那些曾经受过的伤,遭过的罪,皆狰狞地爬上这具脆弱的身躯,好似要把他当场撕裂。   这就是他的红尘劫。   少年明白缠着自己的东西有多邪异,不欲连累这看似平凡的救命恩人。   他垂下细密的眼睫,轻声道:“我要走了,请先生就当今日未曾见过我。”   说罢,他硬撑着走出两步,却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少年纤细的身躯伏在地面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硬是咬着牙,不肯叫一声疼。   谢景行凝视着他倔强挺直的脊背,在他摔倒时,虽然背在身后的指尖抽搐了一下,但到底没有去扶。   少年弓着身,脊骨到腰窝,弯出柔韧好看的曲线,如濯濯春山柳,枝条舒展,透着些生机勃勃的美。   谢景行被他的固执气的不轻,又实在是心疼,俯身,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地命令:“躺回去。”   他语气有些冷,殷无极顿了顿,眼里有些孤戾防备,没听。   谢景行知道他倔脾气,拧的很,甩袖冷哼一声,道:“不听我的话,就爱去哪里去哪里。左右我说了也没用。”   “以你现在的状态,刚刚走出我的私塾,就会被昨晚那些邪祟撕成碎片。”   殷无极统一北渊洲,天道封禅,称“魔道帝尊”。十城拱卫魔宫,如星芒围绕紫微帝星,重塑了北渊魔洲的格局。   征服怎能没有牺牲。他以血洗剑,犁了一遍北渊洲,魔洲的乱葬岗中,全是暗啼的新鬼,声声鬼哭,句句嘶声,皆是憎恨怨怼。   血债追魂索命,除却给他心魔助助威,平日里帝尊向来不理会。   但是,一进入红尘卷,殷无极的修为与记忆被暂时封住,身上的时岁倒退回少年时期,血债就化为追魂索命的厉鬼,磨牙吮血,要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抱歉,惹先生生气了,我……”他不知为何慌张,抓住素衣青年的衣摆,留下一个沾着血的污迹。   “你气我还少了?”谢景行见他伸手捉他衣袖,唇边微微扬起,于是顺势握住他的手,略用几分力道,不让他抽走。   小狼崽动弹了一下,手脚无力,没挣动。他沮丧地呜咽一声,蜷起身体,着实没法硬气地说要离开了。   谢景行俯下身,把颤抖蜷缩的小家伙抱在怀里。   他弯腰时,墨色长发落下如流水。   少年悄悄伸出手指,拨弄他的长发,又在谢景行睨来时缩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乖乖垂着眼。   谢景行把软绵绵的少年小狼狗抱回床上,然后把少年的腕子塞进被子里,悉心地掖好被角。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年人最挺拔张扬的日子,他脸上却带着沉沉的戒备与警觉。   “多大了?”谢景行也不在意,用干净的帕子拭去他的冷汗。   “十五。”少年抿起唇,抓着被角蹬腿儿,有些慌张地往里缩,看似是抗拒,脸颊却红红的,透着些不知所措。   帝尊再能折腾,再能闯祸,总归还是他亲手抚育长大的殷别崖,是他心肝宝贝徒弟。   为魔为帝,登临人极也好。疯魔沦落,坠入低谷也罢。   他都管了殷无极这么些年了,早就管出偏执,当成是自己的责任,断然是撒不开手的。   “这里是见微私塾,在下谢景行,是这里的先生。”   他顿了顿,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记忆似乎有些混乱,他思忖了一下,才自报家门:“……殷无极。”   “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   谢景行用勺子搅拌,让汤药逐渐变凉,淡淡地道:“你命格独特,生而无涯,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   “为你取名之人,是希望你不要为自己设限,哪怕拦在前方的是命运。”   殷无极的神情有须臾变化,只是一瞬的茫然,而后复杂无比。   “为魔也好,为仙也罢,前路无极,命运无涯,莫要自束。”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对殷无极寄予无限厚望。   不然,就不会取无穷尽之意,为他取名“无极”。   他字“别崖”,亦然是谢衍为他取的。   这是要他别危崖,远苦难,寡离愁,不为离恨所苦,命运所束。   “原来是这样。”少年的眼眸一亮,似乎从名字中,得到了些许被爱的感觉。   “喜欢这个名字?”   名由长者赐,谢衍当年为他取名时,并未问过他的意思。   “喜欢。”殷无极点头,瞳孔里的孤戾在望着他时,一点一点地化了干净,弯起了澄澈的眼。   他毫无防备地望着谢景行,神情喜悦,说道:“当年为我取名的人,一定很爱我吧……”   “……”谢景行顿了一下。   殷无极忽然沉默了,有些怅然若失地道:“但我把他弄丢了。”   他哽咽了一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爱我了。”   他之所言,竟是句句成谶。   谢景行没有回答,把忽然七情涌动,深感绝望的少年揽到怀里。   殷无极也没有挣扎,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蜷缩着身体。   “别怕,别怕。”白衣先生习惯性地哄着徒弟,手穿过他的墨发,轻轻地拂过他的后脑。   “你没弄丢他,在你未来的某一日,他会回来寻你。”   “真的吗?”少年嗅到他身上清冷的白梅香,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怀里蹭了蹭。   这种像是回家的气息,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当然是真的。”谢景行叹了口气,“好孩子,把药喝了,疼爱你的人,若是见到你这样浑身是伤,也会伤心的。”   他看着少年一点点喝尽汤药,神情放松惬意 。   在他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看着他像是小松鼠一样咀嚼,清凌凌地望着他,瞳孔里也似乎蕴着蜜渍出来的甜意。   他此时未入魔,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好看的很。   谢景行晃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覆上了少年的眼睑,温度滚烫。   帝尊的记忆被封,留下他都快忘记的少年时期。   他少年时颠沛流离,却长了一张惹事的脸。为了保护自己,他养出了一身刺,是头见谁咬谁的小狼崽子。   他在战场的死人堆里待过好一阵子,靠捡发馊的干粮生存。   他混在难民潮中,当过流浪儿,打过短工,吃过无数的苦。   如当时的流民一样,他有着卑贱到骨子里的命,却如野草顽强。   彼时的谢衍,却是名动天下的大乘期修士。   他化身一名游历的书生,隐瞒身份周游世间,将整理出的上古学说传遍天下。   当年他正年轻桀骜,自认修为不足以为人师,游历时只收学生,不收亲传弟子。   那时佛、道兴盛,世人修道成风,人界道观数不胜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黄老炼丹术风行。   儒门上古传承残缺,典籍曾遭数次仙魔大战焚毁。愿意听他讲学之人少之又少,儒道复兴之路艰难万分。   谢衍有志于此,将上古遗落的四书五经收集编纂,讲仁礼义志信,传播圣人之言。   他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停下一月到两月,为当地的学子开蒙,教他们识字读书,传扬儒学。   谢衍设下见微私塾,有教无类,愿意向学之人皆可来读。   这场旅程漫长至极,有百年之久,久到朝代更迭,世道流离。   他教过的人也逐渐变多,几乎都投身了乱世,成为一时的明珠,乱世的群星。   殷无极少年流离,没什么机会读书,却心向往之。   他自知付不起束脩,没法与旁人一般,坐在见微私塾中读书,于是成为了他窗边的学生。   当年的谢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用油纸包着饼子,放到窗边,看少年纤细的手探上来,四处试探,像只小仓鼠一样,悄悄取走。   谢衍怕他顾忌,背过身,听着少年狼吞虎咽的声音。   当年的殷无极,是他最刻苦的学生。天不亮就去学堂外,窝在屋檐下,点着攒下的断烛读书。   练字时,他买不起毛笔,就用碳削成小段,写在竹片上,或是在沙地上反复练习。   他又听说悬重物可练习腕力,更是日日不曾懈怠,练出了一手好字。   他记性极佳,天赋聪慧,凡是听过一遍,过耳不忘,举一反三。   他进步很快,从大字不识,到融会贯通四书五经,前后不过用去数月,可以说是天赋神异。   谁都喜欢好学生,谢衍有教无类,但也偏心天才。他给他布置文章,让他讲经义,作策论。   若是他答不上,谢衍稍稍蹙一下眉头,殷无极就会回去死磕半宿。   谢衍离开广陵后,无论走到哪里,殷无极就跟去哪里,成了他甩不掉的小尾巴。   少年从一个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凶徒,成了执着书卷,跟在他身侧的学生,收起所有戾气,恭敬而不逾越。   他自知没有资格唤师尊,就言笑晏晏地喊他:“谢先生。”   谢衍也曾疾言厉色,想要斥他走。   殷无极却是偏执到极点的性子,即使谢衍作势要拔剑,他都不肯退一步,执着地守在他的身侧,为他驱虎逐狼,处理杂事。   他为拜他为师,不惜跋涉万里,跟着他穿过大半中洲。   大雪纷飞的边关,少年顽固立于门外,积雪漫上小腿,直至霜雪染满鬓发,肩上积着厚厚一层雪,只为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师尊、师尊。”他这样笑着唤他。   谢衍终究还是不忍心,将他收入门下。   然后,殷无极于孔圣画像之前三叩首,定下这段千年师徒之缘。   当年的少年人,正是春风中的新柳,正在拔节的竹。   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变强,遭遇挫折,为天下人所弃,然后目送他离去。   谢景行正晃神,却听殷无极低沉唤他。   谢景行猝然望向少年的眼,只见里面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仿佛暗涌的潮,看不清流向。   他却敛下眸,谦恭地唤他:“谢先生。”   仿佛分花拂柳,穿过了浩浩的时光洪流。   殷无极失却记忆,而他,却已隔世。   谢景行叹了口气,笑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乌国城西,见微私塾虽然破落,寻常不见人影,有些封闭的房间已经蛛网丛生。   但是谢景行将屋檐下垂落的藤蔓侍弄一番,荒废的私塾就有了些许野趣。   谢景行自从收留了暂时回到少年时代的帝尊后,就一直闭门谢客。   殷无极养着伤,却跟在他身侧,替他磨墨。   他磨的很轻缓,动作熟稔,好似如此做过无数遍。   “陪着我,难道不无聊?”   谢景行搁笔,就撑着下颌偏头看他,平静地试探:“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难道不是更爱玩耍吗?”   殷无极却道:“待在谢先生身边,我的情绪很平静,不觉得无聊,只觉得安全。”   殷无极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侧,面容俊秀,未长开时已经有了些后来姿容绝世的影子。   他低垂眉眼的时候,看似恭顺,实际上有着桀骜不驯藏在眼底,在望向谢景行时,却变成了一脉温良柔和。   “安全?”谢景行失笑,总觉得他如今倒是比那位心思莫测的帝尊坦诚。   他又问道:“我又无法保护你,说不准还会伤害你,你为何觉得安全?”   “不知道。”少年诚实地摇摇头,“但不知为何,就这样觉得。”   谢景行支颐看他,却见灯光下的玄衣少年也抬头,正好撞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   少年人的眼睫细密,腰很细窄,长腿笔直紧绷,显得身姿挺拔俊秀。   为了磨墨,他撩起袖子,露出的一段手腕,骨节很好看,因为常年营养不良,有些瘦削,好似可以一手握住。   被发现自己偷偷瞧他,少年像是被抓包了一样,匆匆垂下头。   谢景行看见他的脖颈和锁骨在呼吸时舒张,面容雪白,神色可怜,好像掐一把他的脸颊,就能浮现出花苞一样的淡粉色。   真是可怜又可爱。谢景行眸底深藏的雪,逐渐融成一阵春雨。   对爱徒的怜意,让他放弃了试探他记忆的想法,而是让少年走到案台面前,教他握笔。   “……先生!”   “别动,悬住手腕,跟着我的力度来。”   谢景行从背后覆住他握笔的手,微微倾身,在他耳畔淡淡地笑道:“我来教你怎么画竹子。”   风灯在廊下摇晃,火光摇动,将夜晚的影子拉长。   婆娑竹影印在窗棂之上,屋内灯火通明。   入夜后,鬼哭之声依旧。城内行人皆无,家家闭户。   夜色中的私塾内庭,与昨夜截然不同,一草一木皆有讲究,暗合天理,围绕主屋呈现拱卫之势。   这是有行家里手想要保护什么人,特意设下的阵法。   桌前摆着一台琴,方才上好弦,此时少年正在保养。   谢景行剪掉多余的烛花,又看向替他给琴弦上油的少年。   光又亮了些,衬出少年帝尊俊秀专注的侧脸。   乖巧,他显得也太乖巧了些。   这个殷无极,像是最完美的徒弟。   他完全听从他,恭敬有加,仰慕至极,简直是温良恭俭让的典范,偏生又聪颖过人,根骨奇佳,谁能不喜欢?   谢景行叹了口气,心想:我竟也会被影响吗?   他弯下腰,把少年带伤的手拢在手心。   殷无极的手冰凉的很,与他入魔后滚热的体温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从肋下与脊背后生出的因果丝线,连向屋外,鬼魅夜夜徘徊,似乎要趁虚而入,而他毫无所觉。   “谢先生,琴修好了。”殷无极道。   手心温度相贴,有种悱恻的温柔。少年帝尊的眼底有些晦暗的东西一闪而过,有些掩饰地垂下眼。   琴制作精良,音色低沉空灵。谢景行拨动琴弦,心下满意。   “我教你首曲子,听好了。”谢景行把他的手放开,席地而坐。   曲子的开头从容自由,贯穿“正声”与乱声。   紧接着,音调孤绝慷慨,透着隐隐苍凉,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谢景行平和温雅,可琴声却悲歌慷慨,风骨卓绝。   殷无极沉下心倾听,随着急促的低音,只觉乐声如匹练的刀光,惊心动魄至极。   一时间,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好不壮阔!   屋外鬼哭之声逐渐凄厉,仿佛被这杀伐之曲刺穿,不顾阵法屏障,撞击门扉。   一时间风声大作,门窗皆颤,犹如骤风急雨。   琴声不绝于耳。   谢景行拨琴,骤然抬眸,望向窗外,眼神竟是带上几分冷冽杀气。   庭中竹在狂风中巍然,挡住了一切。   琴声随即一转,长歌当哭,哀转久绝。   “这曲广陵散,讲的是聂政刺韩王。”谢景行弹罢,琴声久久低徊,仿佛绕梁三日不绝。   他唯一的听众跪于他的身侧,微微阖目,仿佛已经进入到那沉郁壮阔的场景之中。   谢景行淡淡道:“传闻,自上古竹林七贤嵇叔夜后,广陵散久绝于世。后人收录之琴谱,不过三十三段,永不及上古声。”   说罢,他又是一叹,让殷无极坐到他身侧,教他指法。   记忆被封,不代表学过的东西就会消失。   少年的殷别崖也曾被他压着学过琴,乐理与指法都是一点点教的,学不好便用戒尺抽手心。   所以,他的琴声自带一股杀伐之气,风格独特,教人听之难忘。   “从第一段开始,谱子记住多少?”   “只有少许不清楚。”   “很好。”   他明知这师徒和睦的情景是虚假,却耐下性子一点点地教他,像是从浩瀚的岁月中偷得须臾,以宽慰他们错过的流年。   “后面这一段,我把握不好。”殷无极弹完一段,正襟危坐,看似谦虚,却抬了眼眸,眼神亮亮的,等待谢先生的评价。   谢景行久未听到他弹琴,风格故我,总有种隐约的霸道。   他生来就该涉入这大争之世,为王为帝,从不臣服于天地,也从不屈从于任何规则。   谢景行抬眼一看,窗外的动静偃旗息鼓,看样子是被出自殷无极之手的一曲广陵,杀的元气大伤。   “太随心所欲了。”谢景行评罢,却揉了揉眉心,笑了,“也罢,就是如此,也不错。”   “请先生教我。”   “……这里,错了一个音,调子高了些。”   谢景行教他时,会从背后俯下身,靠近他,手放置于琴弦上,几乎把他搂在怀里。   明明只是教学,可是他鬓发间清雅的气息萦绕在他身侧,丝丝缕缕,诱人的很。   兴许是太过亲密,少年猝然一惊,眸色深了些,喉头仿佛滚着沉郁的叹息,激烈的情绪在眸底涌动。   “别走神。”   谢景行覆住他的手,温度相贴,引他去弹宫音,指尖按上,发出低沉急促的音。   殷无极未曾挣开,颇有贪恋地窝在他的怀里,随着他的指引去触碰琴弦。   可似乎是因为谢景行离得太近,不过两三次,殷无极的呼吸明显就乱了。   “心态,若是再错音,要打板子了。”谢景行淡淡道。   “……谢先生。”少年帝尊的眼睛都被烧的有点红,却硬是咬下牙,忍住沸腾的情绪。   他垂下眼睫,压抑着本性,神情看上去依旧毫无异样。   这狼崽子,记忆当真被封的这么严实?   照理说,以帝尊的修为,红尘卷至多困他一日一夜,现在还未恢复,不应该啊。   谢景行试探了一番,发觉他依旧乖的像是舔舐他手心的小狗,心下无奈,又有些无名的郁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广陵散》吗?”   “先生指教。”   “……罢了,自己去领悟吧。”谢景行淡淡道,“我乏了,你今夜就到这里,去歇着吧。”   少年坐在原地,不语。   谢景行已经走出门,见庭院积水空明,黑影荡然无存,自然知道又是平安过了一日。   他半晌没听到书房里熄灯的动静,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折回,看到少年仍然在挑灯夜读。   上古散佚之曲,此世会的人都是寥寥,更何况谢衍只是教了他一遍。   但殷无极对这首曲子的印象极是深刻,伸手覆上琴弦时,竟是无师自通地开始弹奏,   “叫你去睡觉,不听话?你今日想不出答案,我不会生气,若是明日我教你东西时打瞌睡,我就要打你板子了。”   谢景行似笑非笑地倚着门,看着他道:“夜深露重,床铺太凉,去帮我床榻暖热了再走。”   “……”   “怎么?不乐意?”   “谨遵先生之命。”少年站起身时,哪怕还是恭顺至极,声音却有些哑。   谢景行环着手臂,见他离去的身影,眸中异彩连连。 第53章 琴剑相和   红尘卷的时间流速异常。   前天还是初秋, 今日枫林尽染,寒意陡生,已是深秋时节了。   谢景行第一日用来摸清情况, 原定计划是后续在城中搜寻儒门弟子,却被殷无极意外绊住。   小崽子记忆混乱, 因果缠身,这乌国王都临淄城又邪气冲天,他哪里舍得把这迷迷瞪瞪的孩子放出去, 只得悉心护在羽翼之下。   却不想,殷无极也是空前绝后的大魔, 又怎么会真的栽在这里?   小徒弟一朝被封住记忆, 乳燕投林似的,窝在他怀里,倔强又依赖的模样,让他为人师的责任感大增, 硬是被缠住了。   是关心则乱,还是独有偏私, 却难说了。   广陵一曲毕,余音绕梁。   殷无极跪在琴台前, 手从琴弦上抬起,又攥成拳落在膝上, 然后微微仰起头,眼睛亮亮的,似乎在等待先生的评价。   披着青色大氅的先生走到他身边, 一只手搭在布料上,似乎要压一压这乍生的寒意。   谢景行面色冰白,神情温柔又严厉, 道:“此曲过于悲怆,你胸中积郁不平,愤慨过重,忧思成疾,恐怕是钻了牛角尖,容易一条路走到死。”   “走到死又如何?”少年帝尊垂眸,“我别无选择。”   “你心中有仇恨,执着太过,已成久病,何时才能释怀?”谢景行又问。   “无法释怀。”少年挺直脊背,沉默半晌,“有人要我以恨为食。也是憎恨,让我活到了今天。”   谢景行许久未曾见过他这般神情。   当殷无极还是个孩子时,早就尝过世间炎凉疾苦,能够很好地管理自己的欲望,喜怒不形于色。   他很少有这种面带戾气,仿佛要撕碎谁的气势。   “你在恨谁?”谢景行温柔问道。   “……不知道。”他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彷徨,“我不知这恨意何处来,只知道,若是连恨意也没了,我这一生,也就了无生趣了。”   这大概是未来的心境映照在了现在的他身上。   谢景行俯下身,无声地把少年拢进大氅中,护住雏鸟,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圣人谢衍曾以最残忍的方式,逼他从绝境中站起来,与天争命。   他亲手毁了当年那个可以毫不犹豫为他死的徒弟,把他的一切打碎重塑,要他恨到熬尽心血,风干血泪,成为了如今谈笑间风云翻覆的魔道帝尊。   他在北渊掀起腥风血雨,做他的乱世枭雄,一代雄主。那些曾经不服他之人,皆是低头俯首,九叩称臣。   他锦衣华披,行走在光辉璀璨的荣耀之中,丛生的危险却如影随形。   殷无极依然活的不快乐,余生的每一日,不过苦熬,却因为北渊魔洲缺不了他,他才不得不勉强地活下去,如不断运作的机械,支撑着这偌大的魔道。   在圣人谢衍去后,他也活成了另一个他。   “先生,您身上好凉。”藏在他青色大氅底下的少年,却像是幼兽一样,伸手环住他的腰,藏起自己的软弱和依恋,悄悄地把自己的脸颊埋进他的怀中,贪婪地从他身上汲取温度。   “久病沉疴,习惯了,无妨。”谢景行将扑到他怀里蜷着的少年揽在怀中,右手抚着他柔软的发,心中怜爱。   “我身上热,帮先生暖暖。”藏在他大氅下的少年,正在不老实的乱动,手指“无意”掠过他纤瘦的腰与背,激起一阵酥痒。   谢景行按着他的头,眼底却带着些许沉沉的迷雾,辨认不清。   忽的,他唇角微微挑起,发出一声冷笑。   失忆?还诓他,以为他是谁?   这小混蛋,逆徒,学会装样儿了。   午后阳光正好,见微私塾的书房中,陈列着许多书架,塞满了天下藏书,大多都是当年他在尘世行走时收集的。   当然,此地为红尘卷幻化,作为对前主人的偏心,谢景行心念一动,往书架中随意抽取,就能找到合意的书。   他回来时,殷无极正如饥似渴地读一本书,正是入迷。   听到开门声,他连忙把书一合,正襟危坐,好像被老师抓到溜号的学生。   “我方才考你的问题,想出答案了吗?”   谢景行假装没看见他方才看闲书的行为,板起脸问道:“地方豪族势大,城中来往官吏无不与之勾连,把持当地,贪污索贿,拒不听帝命,君王遣使者下去调查,该如何处置?”   “寻常时日,城主十年一轮换。两次调迁之后,可召入朝中。”   殷无极答的很流利,道:“若是贪污税收,派遣一明、一暗两支队伍前往监察。对首恶,杀了大头,抄其家财,杀鸡儆猴。若是勾连太广,党羽太多,全杀了干净不现实,按层级、罪行轻重、涉案深浅,职级高低等定罪。此外,设黑名单制,一旦有劣迹,永不录用。”   “有些有用的人,也不能都杀了。”殷无极沉吟,笑了,“有些人,恩威并施,捏住把柄,自然也能为我所用。”   “那你如何分‘有用’与‘无用’?”谢景行提问。   “这个嘛,自然有‘眼睛’来帮我分辨。”   “帝王心术,还算不错。”谢景行拢起衣袖,看着少年无端坐直了些的身板,悠然道,“面对地方大城对抗朝廷中枢,你为何不考虑,直接断其根,从地方财政入手?”   “哦?愿闻其详。”   “改革税制,对豪族产业加税。”   谢景行在书房中走了两步,倏尔停下,笑道:“将原本分开收取的朝廷与地方税,合到一处。财不经城主之手,直接由朝廷直接管辖,再分配到地方,限制财权,缩小城主权力。”   “先生厉害。”少年笑意盈盈,“直接一刀劈下,断其源头。”   他叹息道:“这又会出现许多问题,看来还不可一蹴而就。”   见他沉思,谢景行不动声色地接近殷无极,把他压在最底下,那本方才在读的闲书陡然抽出。   殷无极猝不及防,没能阻止,委屈道:“先生耍赖!”   谢景行似笑非笑,瞟他一眼,道:“我能耍什么赖?”   这本书没有封面,也未写落款,伸手一翻,谢景行却见到熟悉的词句。   那是圣人谢衍在殷无极在北渊揭竿而起后,写下的手札。   他在每一次看完魔洲简报时,对殷无极每一次的应对之策,写下的赞扬或是批判。   谢衍对徒弟的手段,有的能够认同,有的却不能。   但他也承认,在北渊洲那种环境之下,殷无极很难找到完美的应对,就算是有,他也没有那个慢慢来的时间。   发生在魔洲的变革,一切都是剧烈的,动荡的。   因为不欲著书立说,也因为其中之道,与“儒术”格格不入,当年谢衍最终没有写下落款。   “这书倒是颇有意思,像是对某位帝王生平的观察与评点,第一次点评的时间很早,在他还未成名时,写道,‘帝少时性孤直,坚韧不拔,敏而好学……’”   少年帝尊支着下颌,颇有些无辜地看向神色逐渐变了的谢景行,轻快地道:“您说,这位著述人,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位帝尊?”   “这本书,你不准看。”   谢景行按了按眉心,把书册一合,心中却在懊恼。   这本《帝王策》为什么会在这个书房?他明明藏于儒门黄金屋的最隐蔽处了,红尘卷果然卖他。   “为什么?书中的观点鞭辟入里,我看了很受启发。”殷无极伸了手,试图从先生手中取走书。   谢景行不给,背过身去。   他就依偎到谢景行身侧,拉着他的袖子,苦求几句:“先生,好先生,我真的很想看,就给我吧。”   他刚刚才看到,书中对帝尊废魔洲奴隶制一段的评价,是四个字:“仁者爱人。”   仅仅四个字,便要他心中的雀跃几乎满溢出来,哪里还能猜不出这是出自谁手。   他想看师尊的评价,哪怕是骂他残暴也行,哪里还顾得上装楚楚可怜的失忆少年。   谢景行对这本书的内容心知肚明,因为评价的是他的爱徒,他行文落笔处,总带着些独有的偏私,内容自然也不都是全然客观。   但圣人秉性公正,也不会违背自己的道,盲目赞同殷无极过于暴戾的手段。   于是,他也经常评价“太激进”“暴戾独断,不可久长”“高压使人生畏”等等。   虽然出身儒家,但当年的圣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并不迂腐,以为用“仁”“礼”就能教化魔修,那纯粹有病。   这本书中的小字注解,预设了多种可能的结果与对策,也不乏阴谋阳谋,与他面对世人时的慈悲宽和截然相反。   所以他没有写落款。若是他人有幸拜读,也不会联想到这是出自光风霁月的圣人之手。   于是,谢景行把几乎挂在他身上的少年薅下来,无奈道:“殷别崖,你别闹,坐好。”   端坐书桌前的少年挺直了脊背,沉默了一下,倏尔笑道:“谢先生早就发觉了?”   谢景行站起身,执着书卷踱步,笑骂道:“你以为,你眼里的欲望,藏的很好?”   与他们这不明不白的关系一样,这场师徒大戏,情假到至深,端看谁忍不住戳破。   殷无极喉头一滚,笑了:“那您还如此认真的教本座,容本座放肆,甚至……”   那温雅如玉的先生轻哼一声,倒是说不上喜怒,道:“只是看帝尊脸皮多厚,能装到几时罢了。”   面对一个心思莫测,暴戾深沉的君王,谢景行仍然有这般耐心与温柔。明明看穿了他的居心叵测,却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现,自顾自地宽纵他的冒犯。   他固然大逆不道,妄图染指师尊,但谢景行从不推拒,又怎会全然无辜?   谢景行俯下身,把他散乱的发撩到耳后,然后捏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扬起脸庞。   “帝尊两千五百余年前的模样,教我十分怀念。”   殷无极抬眸,看着微微倾身的谢景行,他漆黑如深潭静水的眼眸中,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青衣束发,面色清雅,好一个风姿卓绝的先生!   殷无极眼里,却映出了痴狂与偏执,是深埋在他的骨髓里的渴望,透入血脉的执念。   他阖眸笑了,道:“本座已经忘记那时的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然后,殷无极舒展了肩胛,拿起夺下的书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书页哗啦啦作响,端正的坐姿浑然一改,更是恣意不羁。   圣人谢衍当年在烛灯下写出的一字一句,于他来说,都和蜜一样甜,恨不得反复品味。   “……这一段,应当是关于我当年挥师北上,圣人批语:飞龙在天。”他拖长了音调,满面笑意,“谢先生,这个飞龙,是什么意思呀?”   “……”谢景行恼了,他怎么这么多话。   少年原本孤戾桀骜的眉眼流转着多情,看似是濯濯新柳,却风姿天成,雍容华美,教人见之忘俗。   但是,似乎受了红尘卷影响,他对心魔的压制也弱了几分,说着说着,神色却倏忽一郁,漂亮的皮相之下,似有狰狞的魔性蛰伏着,磨牙吮血。   殷无极黯哑了声音,道:“圣人啊,您亦然知道,您即使待我为爱徒,我却不再有当年的心境,可以纯粹地视您如师父。”   他一顿,恶意地挑起唇角,低沉了声线,暧昧道:“本座憎恨您,也敬爱您。想杀您,更想要您,您难道就不会有一点点后悔?若那一日,您不曾收我为徒……”   谢景行没有为他的出言不逊而愠怒,而是抄起戒尺,作势往他伸展的腿上拍,淡淡地道:“坐没坐相,端正!”   殷无极平日端出一副帝尊端华沉静的姿态,可现在一朝回到少年时,心性桀骜不驯,飞扬跳脱,说话更没有拘束。   曾经的圣人谢衍收他为徒,好生养着他,他被宠惯了,难免露出些许本性。   谢衍为了磨去他一身尘世中摸爬滚打时的劣习,对他管教严苛,才把他教成端肃的君子。   少年帝尊本能的一躲,却见谢景行并未抽下来,戒尺轻轻地在他膝盖上一拍。   谢景行似笑非笑:“怎么?我还管不得你了?”   这比起惩戒更像安抚的一戒尺,让殷无极的神色暗的出奇。   “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谢景行淡淡地道,“你若想欺师灭祖,我拦得住吗?疏远,放逐,或是差点刺你一剑,我哪点没做过?你的心思熄了没?”   “放逐?刺我一剑?”殷无极笑了,抚过自己的肋上三寸,挫败道,“哪有您这样疏远的,圣人啊,您做的那些事情,下手虽狠,但个中含义,分明是要我为您发疯至死……”   殷无极的神色忽明忽暗,透着血色的眼眸死死地攫住他,燃烧着沸腾的火。   谢衍是他毕生的执念。   就是把他扒皮拆骨,碾碎他的筋骨血肉,乃至俱灭神魂。只要他还剩下一粒渣滓,都是要飞回师尊身边的。   这种堪称可怕的执念,让他活过生不如死的五百年,要他在地狱里滚过无数次,才走到今日,得以碰见隔世的师尊。   这种情,说是爱,都显得浅薄。   谢景行叹了口气,殷无极真的是不好管教,像极了他年轻时候,一身反骨。   可他舍不得把他的反骨打断,磨掉他的意志,消灭他的桀骜,偏要他活蹦乱跳的给自己惹麻烦,也算是自作自受。   谢景行转身欲走,故意道:“既然你想起来了,我是教不了你了。”   少年人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用脸颊蹭了蹭,软下口吻道:“谢先生,我不是有意骗你。”   “……”   “只是,想再过一次这样的日子罢了。”   他见谢景行动摇,摩挲着他白皙的手背,带着几分柔软缠绵。   见势正好,他轻轻抽出那本册子,笑着道:“这是师尊为我写的书,送给我好不好,我真的好久没有听过师尊教我了。”   再接再厉。   谢景行无奈,他这叛逆徒弟当真是懂他最吃哪一套,句句都往他心坎子里戳,真是要了命了。   但他还是要面子,刻意冷下声音,反驳道:“此书又没有署名落款,并非是我所作。”   殷无极柔声道:“好,不是。”   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面子总归是全了。   谢景行也不欲再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身出门,打算冷静冷静。   他的好徒弟自然紧跟其后,美其名曰保护他,又乖又软,像个黏人的小尾巴。   谢景行停一步,斥他,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保持着温良恭俭让的态度,他说什么都应好,要他有气没处撒。   他原本就喜怒不形于色,旁人见到圣人风姿,只会赞一句好,称他温雅如玉,君子端方,哪会窥见他这副发脾气的模样。   即使是后来入门的儒门三相,都以为师尊永远冷静而清醒,仿佛无情无欲的仙神。   却不知,他只是没有遇到让他破功的人罢了。   “殷别崖,你若是闲得慌,便去练剑。”谢景行指了指空地,恼道,“别来缠着我。”   “先生若是想看我舞剑,不如直说,莫敢不从。”殷无极软声道,“先生叫我做什么,我都是肯的。”   “一个时辰。”谢景行面无表情道。   少年背着手,面对着他后退两步,容色昳丽飞扬,道:“先生这几日对我好,都是无私大爱,绝不是疼我,舍不得我吃苦,对吧?”   “三个时辰。”   “……师尊好凶。”少年垂下眼,语气委屈。   “快去。”谢景行折腾了徒弟,才算顺了口气。   可他没想到,久不见徒弟舞剑,他站在庭前,竟是被少年的剑意吸引,一时间忘了时辰。   少年的身法轻灵,不过伸手一抽,就凭空抓住应主人感召飞来的无涯剑,霸气恣睢的剑意流泻。   那凌厉的剑意,如山峦,如川流,激荡起萧萧落木,飞流三千尺直下天际,又如百川东到海。   剑锋一转,又是千百年的悲歌长啸,是与天争命的狂傲。   谢景行看向少年旋转腾挪间,一段优美矫健的腰紧绷如弓弦,强劲柔韧的身体,犹如天道雕琢,是力与美的结合体。   薄暮时分,少年的影子被光影拉长,一挑一刺,皆让人目眩神迷。   谢景行忽然转身,进入屋里。   殷无极停顿,不知他怎么忽然又生气了。   不多时,谢景行雪白长衣逶地,于竹下抱琴而出。   他的指尖抚在琴弦上,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练剑的少年帝尊,道:“别崖,剑舞,秦王破阵乐。”   “怎么?”少年帝尊偏头,绯红宝石在雪白耳垂下摇晃,极是勾魂夺魄。   “技痒。”谢景行淡淡地扬了一下头,“怎么,不行?”   殷无极剑锋斜挑,仿佛纵容,温柔地道:“好。”   谢景行眸似深潭,神色清如初雪,一身嶙峋风骨的,如画中走出的君子。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再度坐下,调试琴弦,一垂首的模样,简直如皎皎明月。   琴音起,声声铮然,他欣然舞剑相和。   一时间,月渡千山,竹影婆娑,琴声低徊,剑意纵横。   世事颠簸,流年偷换。   此世浮生,长恨欢娱少。 第54章 不是眷侣   不过五日, 已是从初秋到凛冬。   前几天谢景行出门寻找儒门弟子,一无所获,却是适应不了乌国湿冷的冬日, 经了风就病得厉害。   他想在大雪停后出门,却被少年模样的帝尊死死拦了下来, 逼到床榻上休息。   床榻上放着小几,上面摆着灯盏,温着热茶, 窗外却是雪覆。   谢景行睡了许久,躺的实在累了, 就裹在厚实的青色大氅中, 盘腿坐在榻上看书。   他对温度极是敏感,身子畏冷,心理上却又怕热,大氅底下也不肯穿好儒袍, 只是一件素色的单衣。   殷无极端着饭菜,用右肩推开门。   谢景行抬头, 见少年眉头蹙着,似乎在忍着怒气, 却端来了暖脾胃,好滋补的药膳, 约莫七八样,皆用精致的小盏盛着。   帝尊已经许久没有为谁做过羹汤。   “先生多少吃一点。”他把小菜逐一在案几上摆开,又放了双银筷, 揭开还温着的参汤。   “生气呢?”谢景行瞧着好笑。   “气着呢。”少年人喜怒都摆在脸上,见他瞥过来,神色还沉着, 绷着声,“都是白相卿的弟子,折在这里,只怪自己运气不好,您操什么心?”   说罢,殷无极用筷子夹出些好克化的素膳,放进他的碗里。“徒弟无能,没法在这红尘卷里给先生寻来龙肝凤髓,先生还请将就吧。”   谢景行不打算拂他的好意,只一尝,便笑了:“拿百灵草当调味,别崖这是比龙肝凤髓都奢侈。”   殷无极沾了点汤汁尝了尝,道:“都是酸甜,有什么区别?”   他又可惜道:“我为先生备下的天材地宝,大多都在魔宫,什么时候……”   他瞟过来,见瘦削的躯体被大氅盖住的谢景行,长发松散着,垂在肩头与身前,匀净的手中端着参汤,正沾了唇,让颜色寡淡的唇上染上一点红。   殷无极呼吸一促,满眼都是他唇上那一片红。   “瞧什么?”谢景行饮了一口,喉结微动,露在外面的肌肤苍白到透明,身上浸着幽冷的药香,在空气中浮动。   瞧什么?当然是瞧他。   他丝缎一样的墨发,袖中纤瘦的手指,扬起的白皙脖颈,还有唇上那让人心痒的一点红色。   一笑一怒,皆是风流。   他受不了,想亲。   “谢先生好看。”少年的眸中沉着暗雨,伸手一撑,身子窄瘦矫健,像只扑食的小狼。   他抬起膝,跪在床上,倾身去捉他的发,低头在他露出的那一截脖颈上亲了一口,还浅浅地咬了一下。“……最好看了。”   “下去。”谢景行见他不装了,毛茸茸的脑袋伏在他喉间,灼热的呼吸喷上浸透寒意的肌骨,让他脊背一麻。   谢景行伸手推了推他,道:“像什么样子。”   “我饿了。”他理直气壮。   “饿了就吃饭,怎么来啃我。”谢景行把小狼从身上拎下来,又摸了侧颈,嘶了一声,恼道:“这牙口。”   殷无极扬起他那张俊俏到过分的脸,恶人先告状,埋怨道:“我没用力,只是轻轻咬了咬,是先生现在太弱了,碰一下就留印子。”   谢景行想起,先前旧情复燃的种种,他家的漂亮小狗唇齿灵活,扑上来,又吻又咬,最后弄得他脊背上全是痕迹,不遮一遮都不好见人。   他揉了揉他的脑袋,半是笑骂:“小崽子,还找上理由了。”   殷无极对他的情绪敏感,立即乖巧承认错误,道:“是我忍不住,先生太香了。”   少年凑上来,轻轻嗅了嗅他的长发,清苦的药味与幽淡的白梅香混杂着,教他笑着低眸,眸中流动着熔岩。   “只要嗅到先生的味道,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声音低沉。   “孽障玩意儿。”谢景行见他混不吝,又捏了捏他的脸颊。   殷无极声音却更哑了:“我很有用的,可以替您熬药,下厨,现在还可以暖床……屋外雪大,南方又湿冷,您会要我的。”   “要你?”谢景行又笑了,“怎么个要法?”   “当然是师尊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帝尊虽然披着年轻的壳子,却早已不是当年被谢衍调戏一下就红脸的纯真少年,他欺上去,细密的眼睫忽闪忽闪,顾盼神飞的模样。   “我也冷,先生,暖暖我吧。”殷无极以退为进,软声哀求。   若他是平日的成年模样,攻击性强一些,威势重一些,谢景行哪里会被他骗到。   可无奈,他这副少年的皮相,褪去孤戾之色,就漂亮的太过,太有欺骗性。   谢景行最终还是没有赶他,而是贪他身上的暖意,把一只真正的狼放了进来。   少年大魔心满意足地被他一起裹进了大氅里,偎在他怀中,像是被撸顺了毛的小狼崽。   他这模样年纪尚轻,骨骼纤细,还未长开,体温却烫热如暖炉,正是双手能揽住,可以搂在怀里、抱在膝上,细细疼爱的模样。   谢景行环住他,体温带来的暖意就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舒适地叹息一声。   “乖,别动。”谢景行的鼻息温柔地拂在他的耳畔,轻声一笑,“好孩子,让师父抱抱……对,把爪子放下来,真乖。”   殷无极搭在他腰侧的手顿了顿,还是惋惜地放下,缩着手脚钻进师尊怀里,脑袋却被一只纤长的手按住,揉了揉。   "师尊欺负人。"他软软地控诉了一声,却见谢景行眼眸一深,右手从揉他后脑的发丝,转而滑到他的侧脸之上,轻轻抚摸。   他少时颠沛,吃了上顿没下顿,孤弱无依,后来拜师修行了,才被谢衍从孤弱的小狼崽子养成了小漂亮。   时间让他成长为独步天下的一道霸主,但他却宁可窝在师尊的臂弯里,听他讲故事,做他的乖徒弟。   “怎么欺负你了?”谢景行捏了捏他的下巴尖,只觉得软,然后慢慢笑道,“帝尊横绝天下,我还能把帝尊欺负了去?”   “这不一样。”   殷无极年轻的身体气血充盈,又不是当年那个慕艾少年,而是尝过情与欲的百般滋味,也从里到外将师尊吃过不知多少遍。   这段极其隐秘,却又全然悖德的关系,自始至终,都藕断丝连着。   也就谢景行不避忌,过了一世,仍然不记教训,还把他当徒弟宠,他却贪恋情爱,满心想做他师父床上的好情人,睡的他神魂颠倒,食髓知味。   别说谢景行现在还在病中,就算是大好,修为差距摆在这里,他却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就怕自己失控。   所以,他生生压下骨子里的热,钻进他大氅里,闷着声不说话了。   不透风的大氅之中,两人肌肤相贴处微微汗湿,浸透骨髓的药香就往他鼻子里钻。   殷无极喘息着,不敢乱碰,手揽着对方纤细的腰,浑身都泡在他的味道里。这种刺激,让他筋骨皆酥,几乎飘飘欲仙,腰下却极是难受,生生压着欲,只觉得自己要烧着了。   谢景行又饮了一口参汤,觉得药力让他身体也微微发热。膝上还趴着个小家伙。   他无奈,于是一弹指,把案几移到别处,淡淡地笑道:“闷着做什么?起来,压着腿麻。”   听他说腿麻了,少年立即掀开青色大氅,调整了姿势。   少年跪在床榻上,露出含情的眉目,浅绯色的嘴唇,垂在脸侧的墨发。   白衣青年看去,只见少年的脸庞昳丽静美,原本的苍白容貌,因为热,染上淡淡的粉色。   少年掀起眼睫,喉头焦渴,嗓子带着点哑:“师尊,亲亲我。”   殷无极平日里总是端着腔调,故作正经地唤他谢先生,矜持又端华,要甜头都是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向他索吻,还是第一回。   他这句师尊一叫,谢景行忽的耳根一热,只觉悖德。   殷无极湿润的绯色唇瓣开合着,软声哀求:“就一下,好不好?”   他还是少年人模样,看似乖巧无害,实际上不知与他肌肤相亲了多少回,可中间又横着身份立场之别,宿世冤仇,师恩养恩与伦理纲常。   谢景行顿住,没拒绝也没同意。   他重生一次,七情六欲俱在,早已不是圣人。   曾经尝过许多回的弟子,如此不死不休的痴缠上来,他又不是柳下惠,又怎能对他置之不理。   他还要想办法对抗天道,若是对弟子再下了手,让死去的灰复燃,以殷无极这般重情的性子,又会疯多久?   “师尊不愿意吗?”少年的眸色微暗,神色执拗的过分。   他明明摆出了一副凶戾的模样,可一见他拒绝,却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哭了。   “……罢了。”   谢景行简直服了这只小魔王,心想,亲一下便亲一下,左右都那么多次了,也不见的有什么特殊含义。   再容他一次,其他的,下次再说吧。   殷无极的下颌被捏住。   继而,他的师父俯身,在他湿润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离。   “满意了?”谢景行原先清冽的声音,此时也有些哑。   “……再亲一下。”殷无极仰头。   “得寸进尺?”谢景行气笑了,当年他是多瞎,才觉得这是个孝顺徒弟。   “师尊,师尊,好不好?”小狼狗又摇尾巴了。   谢景行无奈,他费尽心血,却亲手娇养出这么一个叛逆狂悖,锲而不舍爬床的小祖宗。多年后,他又这么黏糊上来,翘着尾巴喊他师尊,当真以为他不会拒绝么?   “……胡闹,哪有师父教这个的。”伴随着一声声的软声哀求,他的防线迅速融解。   “师尊教教我。”殷无极弯起眼眸,笑意甜甜。   “……别撒娇,坐好。”这小崽子。   屋外是雪,殷无极却像是一阵绵绵的春雨,凝视着他时,有种纯而欲的美感。   谢景行被他这样有意无意地撩着,甚至有种倒错感。   殷别崖不愧是最了解他的人,抓准了他万事万物都要掌控的强硬性子,只要在他面前示弱,就会戳到他心里最软的地方,说什么都肯答应。   若是他再卖一下惨,再俏生生地勾住他不放,更是让他受不了。哪怕当年圣人的七情六欲再寡淡,也能被被他吃的死死的。   “先生,师尊,云霁哥哥……”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微微仰着细白的脖子,唇被亲出了一点绯红,却用少年的声线,胡乱叫他的名字,一声一声,极是清澈。   “亲一亲我,疼一疼我,师尊,别不要我。”   他那样乖,谁也瞧不出,这张温顺的皮囊之下,藏着一只磨牙吮血的凶兽。   唯一明白他本性的那个人,明知危险,却能够把几乎狂暴的大魔,抱在怀里安抚喂养,哪怕是用一身的骨血。   伴随着亲吻落下,天生大魔沸腾的血平静了下来,看着谢景行的眼神,却藏着深到骨髓里的执念。   不够,不够,不够。   光是亲吻,怎么能够平复他的焦躁与不安。   殷无极看着师尊浅浅地亲了他几下,又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被子里的热度早就散去了。他的先生脊背颤了颤,似乎在忍着神魂的疼。   殷无极压下眸底的渴欲,从背后揽上他,埋首他的发间,道:“冬夜无事,我陪先生,若是您觉得难受,我再渡给您一些灵气……”   谢景行不喜依赖,本能地拒绝:“不必。”   但意识到少年的失落,他蹙起眉,柔声安抚道:“上回你渡给我的灵气已足够,只是灵脉修复的过程难熬一些,冬日寒冷,容易手脚发僵,我神魂不稳,身体反应难免剧烈些。”   殷无极也不再劝,沉默地替他按摩起手足来。   这样带着温柔的揉捏让他舒缓许多,殷无极也又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谢景行这具躯体到底有多脆弱。   他这一路走来,竟是如此坚不可摧。谁也不会意识到他看似柔弱的肩膀上扛住了多少事,又在暗地里受过多少苦。   谢景行见他蹙眉,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思,道:“别崖莫不是觉得我麻烦?”   “我恨不得你麻烦我,就怕你不麻烦我。”殷无极低头,亲了一下他的指尖,闷闷地道,“那样,我就和别人没区别了。”   谢云霁转世之后,会对很多人露出无懈可击的笑,会关怀很多人,却只会对他一人恼怒、玩笑、讽刺与亲昵。   他只会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疲惫,展现苍白的病容。   他在人前是光鲜亮丽的圣人弟子,没有任何弱点;人后却如玉山,倾倒他的怀里,并深信他是世上唯一不会伤害他的人。   殷无极心想,难道我就不一样吗?   他的心魔,唯有在师尊的身边才能平息。他是他唯一的解药。 第55章 不问苍生   凛冬初雪, 天气骤冷,屋檐下已有一连串冰棱,雪花白皙如鹅毛, 朔朔飘下。   山城车马难行,雪后又冷, 街上的人寥寥无几。   谢景行披着一层素色大氅,裹住他纤瘦的躯体,手中执着伞, 慢悠悠地走在城东的道路上。   他身侧长身玉立的少年抬高斗笠,露出半张白皙的脸, 语笑盈盈。   玄色劲装勾勒出他匀称修长的身材, 一把古朴长剑悬在腰侧,看似寻常,谁也想不到那是上古凶兵无涯剑。   “倒是巧了,我受人所托, 要查的正是乌国旧案。”殷无极弹了一下剑,剑身发出一声轻啸。   他悠悠道:“此案真相早已埋藏于历史, 若有机会看到历史投影,倒是一大突破口。”   “可惜不能作为证据。”谢景行提醒。   “不能便不能。”殷无极嗤笑。   “我们要的是一个没有被掩盖的真相, 至于公道,先生总不会觉得, 魔修讨公道能走你们仙门的程序吧?”   将夜要的是当年仇人死绝,向世人揭露真相,而非是寻求仙门认同。   魔修, 自然要用魔修的手段。   谢景行不想深思他言下之意,道:“乌国身处南方山地,是小国的集合体, 地势险要,位置靠近南疆,末代帝王听信谗言,信奉举国升仙的秘法,酿下大祸。”   “无虚,无实,无颇三人,史称‘祸国三道’,传闻中,是他们献给末帝所谓‘举国升仙’的秘法。之后的事情,史书就再无记载,只余传闻了。”   这是一场惊天的骗局。   殷无极笑了,语气极冷,道:“红尘卷被宋澜控制了几成?”   谢景行淡淡地道:“不足三成。”   殷无极面色稍霁:“因为你的天魂还在?”   谢景行却说不上高兴:“我的魂魄还在,神魂印记就在,自然不可能易主。他的目的是消磨掉卷中我的残魂。只要彻底掌握这半卷,封存于儒门的那半卷,自然也会归他所有。”   两人在雪中絮絮的说着话,先是保持一步距离,后来却是袖挨着袖,是个很容易牵手的距离。   殷无极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心中大抵是有鬼的,咬着下唇,又悄悄缩回来,背到身后,揉搓了一下自己还残留温度的手指。   谢景行看着他的表现,只觉有趣,轻笑。   “笑什么?”殷无极不满。   “俗世之中,别崖这般年纪的少年,非要父亲牵着走,可是要让人笑话的。”   谢景行打趣:“你十五岁拜我为师,我教养你一千年,于你来说,也算是半师半父,你若肯唤我一声……”   “……谁要你做我父亲!”殷无极像是被他气得半死,大步向前,越过他身侧,声音中颇带咬牙切齿。   “谢云霁,你休想!”   儒门礼乐严苛,谢衍是他师父时,他就得小心翼翼地藏着爱慕,以免暴露心思,被他斥责乱了纲常。   过去,仙魔、师徒、养父子三座大山横在他们中间,他们身居高位,隐蔽而小心地维系着情人关系,却时时担心着行差踏错,被天下人指摘,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生气了?”谢景行看着他扎入风雪中,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轻声自语:“我只是开个玩笑……”倒也没有真的想做他父亲的意思。   当年谢衍基本上把他当儿子养,到最后,剖肉换骨,为他延命。   殷无极唇瓣啜饮过的,是圣人的心头血,身体里藏着的,是从他肋下剜出的骨。   骨血交融,也莫过于此。   谢景行无奈,为了把不知为何闹起别扭的徒弟哄回来,最后还是快步赶上,牵着他的手,与他并行,好生说了许多动听的话,才堪堪让殷无极面色舒缓,肯理他了。   街上寂静一片,家家闭户,十分萧索。他们收获不大,就沿途寻找各类店面打听情报。   中临洲虽然儒道大兴,但乌国位置偏僻,以道教治国,儒家思想在此不受欢迎。   卖酒的小二见谢景行的儒生外袍,在语气中难免遮遮掩掩。   殷无极听了几句便不耐,一抬眼,幽幽红眸摄魂夺魄。   小二的嘴立刻被撬开,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下去:“客官可不要接近宫中大门,那里有儒生跪着,已经快一天一夜了,他们声称,举国升仙不过骗局,请求陛下一见……照小的说,这群迂腐酸儒就是在逼宫,陛下是万万不会见他们的。我们临淄人杰地灵,陛下飞升,百姓也跟着修仙,咱们整个王都能当仙人,岂不是一桩美事?”   谢景行皱起眉,道:“已经到三百儒生跪宫门了?”   他后来查过乌国旧案,对卷宗资料过目不忘,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乌国最后的残史不全,但是此事在史书上发生的时间还算早,才有完整的记载,让他得以确认目前所在的时间坐标,后续就能根据时序流逝,推定出后续事件的大致走向。   殷无极掏干净了情报,不忘评价一句:“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情,乌国,纯属是蠢死的。”   谢景行面无表情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葬送国祚,国君该死。”   殷无极见他不开心,揉了揉他冰凉的手,在他手心哈了一口气,笑道:“谢先生别气了,若是生气,就多看看我,我好看。”   帝尊倒是乐得以色侍人,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   “你惹我生气还不够多?”   小二还迷瞪着,谢景行叹了口气,自行付了钱,取走几囊酒。   殷无极自觉拎起酒囊,也不喝,只是在那里晃荡。   他无甚情绪,甚至还朗然一笑,道:“照我看,这群榆木脑袋,也是一等一的蠢人,既然看出沉船要翻,苦劝不动,就该及时抽身快跑,何必愚忠至死?”   谢景行没他这般寒凉,转身就抬步往宫城去。   殷无极见他浑身笼罩凛然之意,连忙跟上,道:“这些都是假的,乌国早灭了,您就算生气去杀了国君,历史上那群儒生骨头都化成灰了。”   谢景行侧眸,却道:“这点我当然知道,但,有人不知道。”   殷无极一思忖,继而笑了:“与其漫无目的到处寻,不如去宫门瞧一瞧,儒门弟子尽会多管闲事。”   若是家国皆不管,苍生皆不悯,也不配做儒门弟子了。   雪越发大了,临淄城陷入一片寂静。   谢景行执着纸伞,却被风呛了一声,但他好似习惯了这点病痛,很快又缓过来,继续向前。   殷无极原本与他并排而行,见状,上前一步,拂开他面前的风雪。   他让风雪皆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好似要掩藏自己的心思。可这哪是能藏得住的。   谢景行叹了口气,见他肩上仍有积雪,就握了少年的腕子,把他拉到自己的伞下,一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伞面微微倾斜。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有一股脉脉的温情流动。   他们经过了太漫长的岁月。这段关系慢慢修复的日子,像是偷来的,没人去打破,都很珍惜。   谢景行在宫门前看到了些见过的脸孔,他们大多没有蠢到随顽固的儒生跪在地上,或在远处眺望,或许愤怒,或许不解,或是叹息。   修仙者早已离开俗世许久,照理说,这种为国流尽心头血的情怀应当早就淡去。   但儒道弟子大多与红尘联系紧密,在书中读过先贤的忧愤,这些行为,依旧能够激起他们难凉的热血。   谢景行观察过后,发现他们全然沉浸在历史照影之中,不记得还在试炼之中。   于是,他只是告知了“见微私塾”之名,暗自打上灵力记号,关注他们的生死,又看向紧闭的宫门。   在风雪中跪皇城一日一夜,与送死无疑。不过数个时辰,这些儒生的身上就会结冰,膝上也没有知觉。   这群头铁的儒生一波倒下,又一波替上,硬是熬住了。   他们逆全国上下的升仙之潮,豁出性命去劝谏,无奈只是以卵击石,最终结局惨烈。   “君王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行为。”   殷无极面色淡淡:“在魔宫,可无人敢这么逼本座,就算把脑袋在柱子上撞碎了,本座也不知道‘收回成命’这四个字怎么写。”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背后隐藏的血腥味却是极重。   “独断。”谢景行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似笑非笑,“你该庆幸,你魔宫之中大多是忠臣,才可在君王不在朝时,替你稳着北渊朝局,维持近三百年的运转。”   说实话,当年殷无极被关于九幽,所有人都以为,如此乾纲独断的魔君败北,他留下的偌大基业便会分崩离析。   却不料,他留下的根本不是以他个人威信强行整合的烂摊子,而是一套严密运作的体系。   萧珩为首,将夜、陆机为辅,三足鼎立,代替魔君摄政。   虽然中间也出了许多乱子,北渊各地烽火连天,却还是维持住了面子上的和平。   直到近三百年后,圣人坠天,萧珩率魔兵至九幽,迎帝尊归来,大政还朝。   殷无极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景行只是随便试探一句,见他不说,又转移话题。   “很快,他们会被带走下狱。今日跪宫门,冻死冻伤约五十,狱中拷打致死者十七,余下皆在三日后斩首,头颅奉上通天台,作为第一次开坛做法的祭品,伺候,冤魂数年不散,久久盘旋。”   这就像是一个不幸的征兆,乌国从此向着作死狂奔,距离灭国不足三年。   谢景行看似冷眼旁观,殷无极却见他的叹息。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曾走过五洲十三岛的遗迹,收集过上古散佚的典籍书册,修复、考证词句,重新编撰成册。当代的儒道,有许多人学的都是他重编的典籍,打的是他创下的基础。   为往圣继绝学。他当年正是以此成圣的。   漫漫风雪中,国都里最傲的文人屈膝了,早已心灰意懒辞官的臣子跪下了,学子监的老师折腰了,太学生端端正正的跪下了。   他们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就连家人也不敢来此探望,生怕触怒天颜,惹来杀身之祸。   他们的脸庞还很年轻,很坚毅,是因为还抱有一线希望。   但谁也不知,这最后的脊梁即将被打断。   “陛下,请您三思。”他们的声音在风雪里格外悲怆,“仙路难通,何来举国升仙之说?莫要信妖邪之言啊!”   “妖道惑主,农不思耕种,工匠不事生产,商贾抬高粮价,民不聊生!”   “老臣今日就是跪死在这里,也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人都做不了了,还指望做仙人吗?陛下啊,请您一见——”   狂风在摧折这千年前的忠骨,宫门却紧闭。   不多时,已经陆续有人在冰雪中倒地。周遭无人敢与这些逆反的读书人扯上关系,纷纷避之。   整座城之中,唯有他们执拗到迂腐,与旁人格格不入,   谢景行终于看不下去了,提起方才买的烈酒,迈入风雪中。   殷无极心想:“果然不会袖手旁观。”   圣人无情胜似多情,冷漠而慈悲。   他时而冷酷到极点,犹如寒凉的冰;时而似春风化雨般温柔,一视同仁的悲悯。   谢景行在昏倒的老先生身上一拂,驱走冰雪的寒意,唤回神志。   紧接着,他给老先生灌下暖身的烈酒,一探脉搏,轻声道:“风寒入体,还请老人家回府吧。”   转醒的老人不肯听,道:“老朽曾是陛下的老师……老朽必须留在这里,若是老朽走了,又怎么能劝动陛下呢。”   谢景行叹了口气,也不劝说,再给他倒了一杯酒。   老人一口灌下,脸上有种异常的红光,神采奕奕起来。   谢景行给每个人倒了烈酒,又为自己也倒了一盏,向他们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像是敬意,又像是壮行。   烈酒驱寒,这些快要承受不住的读书人,终于感受到了从骨子里涌出的暖意,觉得自己还能执着地等下去。   直到等到一个回答,或者死去。   那有着仙人之姿的青年,在雪里风中逐一施救,分去些许灵力,为这明知是虚假的历史人物延命一时半刻,却阻止不了死亡的回音。   殷无极叹了口气,又折去隔壁酒肆,拎了数十坛酒。往谢景行的方向走去,帮他分发酒水。   “明知不可以而为之?”殷无极笑了,似是自嘲,又似是嘲讽。   “以卵击石,极是不智。”   谢景行倒尽最后的酒,看向早已在时光中化为朽灰的儒生,眼中有熠熠神光,“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尊敬他们。”   “以卵击石的事情,你难道未曾做过吗?”殷无极压了压斗笠,忽然笑了,带着淡淡的讽刺,“你在共情。”   谢景行看向他,却见少年的眸中蕴着干涸的血。   殷无极的神色骤变,道:“你明知天命难违,偏要与天命抗衡,哪怕死在路上都无所谓。”   “谢云霁,你以‘公无渡河’规劝本座,到最后,你却做了那渡河的狂夫……”   “天路长而险阻,圣人窥探天命,难道不知晓吗?”   “有些事,终究要人去做。”   谢景行阖眸,复而睁开,唇角微微含笑:“如果变革一定要流血,那流血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殷无极咬着牙关,眸中剧烈颤动,神色忽明忽暗。   “走吧,再过三刻,皇城军便会带来圣旨。”谢景行不去看他的神情,道。   远远看着的几个儒道弟子,见了谢景行所为,也颇为动容,纷纷效仿。   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贵公子,捧着御寒的风衣,正打算往宫门前送,可他一直凝望着谢景行的方向。   倏尔间,两人眼睛对上,公子一怔,只觉对方格外熟悉。   “风凉夜。”谢景行果然看到徒孙,心下满意。   孺子可教,不枉他把风凉夜带在身边好好教养,指望他撑起儒宗的第三代。   “先生留步。”贵公子匆匆上前,温文尔雅道,“先生所为,为学子之表率,在下风凉夜,深慕先生风骨,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谢景行,东街有间私塾名‘见微’,可以去那里寻我。”   风凉夜欣喜道:“先生若不弃,定然上门拜访。”   两人浅浅交谈几句,风凉夜如得教诲,辞别他,去分发御寒的衣物了。   二人刚辞别,城门就轰然洞开。皇城军森冷的铠甲反映着雪光,枪尖凛冽。   从皇城军的簇拥中,走出一个抚着胡须的老道,身侧有着执明黄色圣旨的太监。   太监尖声尖气地念着圣旨:“陛下有令,举国升仙乃是圣旨,违背者,皆以叛国罪论处,下狱!”   谢景行叹了一口气,回头,不忍再看:“走吧。”   殷无极仰起头,看着皇城之上的紫气黯淡下来。   气运被夺,国之将灭。   而整座王都,仍旧陷在惊天的骗局,幻世的美梦中。   “圣人啊,没有仙缘,偏要强求,便是这个结果。”他的声音中带着讽意,仿佛有激烈的情绪暗藏冰面之下。   帝尊侧头看向他,仿佛这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谢景行知晓他对自己的死有心结,却从不为飞升而后悔。   若他不孤身走一遭,整个修仙界可能再过万年,也无法得知天道真相,仙魔二道依旧徘徊于长夜之中,彼此争斗,以为天道所指道路才是光明。   哪怕当年,他灵骨缺一,飞升注定失败。   “天路断绝已多年,气数越来越难得,若不开天途,仙门与魔道只会一次又一次开战,争夺有限的资源,陷入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别崖,你为一道至尊,应当清楚……”   圣人谢衍当年所见,绝不止个人存亡,甚至不止仙门的存续,更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   那是他的杀身成仁。   “谢云霁,你心中记挂此世存亡,悲悯天下人,想要向上打破界限,于是舍身赴道,去求一个结果……那我呢?”   殷无极见他素衣白裳,背影仿佛融入雪中,在久久沉默中,他的声音极其嘶哑。   “你求仁得仁,你有大慈悲,那我呢!”   “别崖,你……”   “九幽钟鸣的时候,锁链断开的时候,相连的识海断开的时候……你想过,被你困于九幽之下的我,是什么感觉吗?”   谢景行默然。   殷无极站在雪中,看着白衣如仙神的青年,身影孤绝而高远,无限接近于许多年前,那个无情无欲的圣人谢衍。   “师尊,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   雪落肩上,玄衣少年的绯眸仿佛凝血。   好似终于被岁月凌迟,经历过这人世间的痛苦与孤独,踏破余生的荆棘与血路。   “是独活。”他哑着声,说道。 第56章 一字千金   雪覆城池, 掩盖了罪恶,也抹去宫门之外飞溅的鲜血。   刽子手把尸首堆上车,交予黑袍的拖尸人, 运往城外的乱葬岗。白茫茫的地上,只留下拖行的痕迹。   寒鸦在孤枝上凄鸣, 却唤不醒沉睡麻木的城池。它们歪着脑袋,站在红色的宫墙之上,墙皮仿佛也渗出血, 好似墙内早已埋骨万千,声声鬼哭, 盘旋在天子之殿上。   此城最浓深的鬼气, 竟是来源于这巍峨的皇宫。   黑色的妖鬼之气,仿佛一张贪婪的大口,将那本就微薄的紫气污染、吞噬。   “这是从宫中拉出来的第几车了?”   见到黑袍的老人,有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禁宫, 压低着嗓子问:“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可说, 不可说。”老人怪笑一声,浑浊的瞳仁白多黑少, 嗓音像是磨砂般粗粝刺耳。   酒馆无客,说书人瑟缩着, 抚了抚手肘。他打算离去时,却见两人自大雪之中相伴而来。   青年走在前,身披鸦青色的大氅, 搭在伞骨上的手是苍雪的白,指骨拢起时,形状格外匀亭, 广袖飘扬间,是脉脉的风流。   他身侧的少年腰间悬剑,一身寻常劲装,唇上虽带三分笑,却总让人不寒而栗,近乎睥睨天下的气场。   临近傍晚,酒馆之外,有城中守军巡查大街。   两人于屋檐下躲雪,也不交谈。檐下冰凌倒挂,反射着天光。   谢景行傲然,殷无极倔强,从以前开始,他们的吵架冷战就未曾停过。   而做师尊的,难免更难低头些,先来求和的往往是殷无极。   在殷无极还在身边时,圣人谢衍拢共也未曾低过几次头。他离去后,他为儒宗传承,又陆续收了儒门三相,这几个对他崇敬万分的孩子连与他冷战都不敢,跟别说像殷无极那样,变着花样逼着他低头,要他来哄了。   “还不肯和我说话?”   “……”少年瞥他一眼,冷笑。   他就算再气,又能怎样?他的师尊就是这种人。舍生取义,一心大道,从不考虑自身生死存亡。   他的毕生所求就是飞升,固然不错。   可在那之前,他应该再剖一次他的胸膛,把那块灵骨取回去,否则,与玩命有什么区别?   谢景行给他倒茶:“回一趟少年时,帝尊怎么还钻牛角尖了?”   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蒸腾热气的茶盏,暖着手心。   良久,他才闷闷道:“我没生你的气,只是在气我自己罢了。”   谢景行剥开油纸,指尖捏着一块栗子糕,碰了碰小徒弟的嘴唇:“来,吃口糕?”   虽然回避了问题,但师尊肯这么哄他,已经是婉转的求和。   “栗子糕?”殷无极抿了一口,糖粉黏在唇角,他又伸舌舔去,湿润的唇翘起细微的弧度。   “嗯,你小时候爱吃。”谢景行也尝了尝,蹙眉,“太甜了。”   “我倒觉得味道好。”殷无极取了糕点,笑着放进口中,甜腻的滋味弥散开。   他其实不爱吃甜,只是当年谢衍以为小孩都爱甜食,每次见他都吃的香甜,错以为他喜欢,外出时常给他拎上一包罢了。   但,不爱又怎样。   别说是甜食,师尊就算给他喂毒药,他也能爱上那种穿肠的滋味。   一时间,守军尽出,满街明亮,竟然分不清那些是雪光,哪些是腾腾的火光。   “现在的客人可是越来越少了,生意不好做啊。”   说书人哆嗦了一下,感叹着,收拾着吃饭的玩意儿们,正打算离开酒馆,去城西碰碰运气。   殷无极来酒馆是为了打探消息与找人。他随手给说书人抛了一贯钱:“先别走,说些城中之事。”   谢景行找到了风凉夜,他却还没找到陆机。   殷无极还算是了解红尘卷,又凭借本能躲到了谢景行的身边,才安然度过最初的几日。   以陆机的过去,毫无准备被拉入红尘卷,又被封锁记忆,指不定被坑的比他还惨。   说书人精神一振,道:“说怪谈,找我可就对了。最近啊,王都可不太平。”   谢景行:“怎么个不太平法?”   说书人执起快板,说起怪事来,腔调更是抑扬顿挫:“听说,这城郊的乱葬岗总是有怪声,听着像是婴儿在哭,仔细听去,又是一种怪鸟的叫唤。”   “最近,入城的人慢慢减少了,城里也莫名冷清不少,照理说,以前的冬日,外地人也不会完全不来王都……”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来这儿的外地人,都在城郊出了事。”   殷无极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道:“出了什么事?”   说书人故弄玄虚:“可不敢说。”   少年利落地丢了一锭银子。   说书人接过银子,用袖子擦了擦,藏进腰带里头,才满面笑容道:“听说,宫里最近蒙着黑布,拉出去一车一车的东西,听说,就是送到郊外去。我听说,里头还有些活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人的模样。”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仙人在宫中炼丹,出现什么奇闻都不足为怪嘛。”   说书人嘿嘿一笑,道:“听说,等到陛下丹道大成,除了达官贵族外,还会先散一批仙丹给我们吃。不知哪些好运气的家伙,能去当神仙哩。”   乌国百姓对于举国升仙的传闻,有种近乎狂热的笃信。   但凡是修行者都知道,无论怎样的丹道,至多能让普通人洗筋伐髓,若说要靠吃丹药升仙,更是无稽之谈了。   近五千年里,唯一登天门,却惨遭失败的圣人谢衍,还坐在他对面呢。   “那仙丹,是什么样子?”谢景行问道。   “我有幸看过一次开炉的异象,满城丹霞紫气,好生壮丽!礼官托着一颗神药巡城,甚至还当场赠予了一位大臣,那位垂垂老矣的礼部尚书,鹤发鸡皮褪去,返老还童,精神奕奕,重归壮年——这当真、当真是神迹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说书人已经五十来岁,寿命有限,他谈起时更是憧憬至极。   谢景行思忖,这大抵是花容丹之类的东西,根据丹药的品质,返老还童的效果持续一月到一年不等。   在修真界,这类美容的丹药在女修中比较热门。   这“祸国三道”精于这类左道丹药,背后应当不是道门大宗,可能是个下九流的道宗弟子,仗着修真界与俗世的信息差,来招摇撞骗的。   殷无极又抛了一枚碎银,道:“可见过一个人?爱穿青衣,形容懒散,看上去病恹恹的书生。”   说书人想了想,道:“小老儿在这城东说了半辈子书,可没见过这号人物。”   殷无极捏着一粒花生米,对小二道:“小二,你这的酒,香不香?”   “那可是方圆十里都有名的!”   “最近,有人天天都来打酒么?”   “那倒有一个,不过不是什么病书生,而是个少年。”   小二把布巾搭在肩上,咬了一口殷无极丢来的碎银,喜笑颜开道:“客官,他比你稍微矮一些,穿着白衣服,年纪倒是差不多,是个文化人,会读书、会算账的。”   谢景行心里一动,问道:“他今日什么时候会来?”   “这大雪封路,官兵四处巡逻,危险的很,今日恐怕是不来了吧。”   小二的话音刚落,一个纤薄的身影从街角拐出,手里拎着一个空的酒壶。   少年人一身简洁的白衣儒袍,洁净朴素,却有种淡淡的懒散感,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谢景行看着少年熟悉的脸,那是儒门弟子陆辰明。   陆辰明的面色在雪中显得异样的白,眼窝却带着些青黑。   视线扫过谢景行时,他并未认出,平静地转过眼,与小二说话。   “店家,来一坛子梨花白……算了,他不能再喝那么多,还是一壶罢。”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贯铜钱,数出酒钱。   “好勒。”对待常客,小二的招待很殷勤,“您坐好,我替您去沽酒,稍待一会。”   “你这小娃娃,倒像是个老酒鬼似的,一天一坛子酒。”说书人看样子也是与他相熟,打趣道。   “家里有人嗜酒如命,明明身体不好,瘾却很足,若是无酒,要闹我的。”陆辰明道。   说到家里人时,他眼神微微一软,言语之间并不像是嫌弃,反倒透着无奈:“非要喝了酒,才肯吃饭,说什么‘有菜无酒,不如没有’。”   殷无极眯起眼,看了看白衣少年抱着的一坛子酒,心里想。   以这拿酒当水喝的瘾头,他那家里人,该不会是……   “久病饮酒,病情只会愈演愈烈。”   谢景行见殷无极眯起眼,也对他的心思猜了个大概,继续试探那人的身份,温和道:“不如劝一劝那位家里人,教他以药物调养好身体,再适当饮酒。”   陆辰明一顿,转头看向谢景行漆黑的眼,只觉似曾相识。   他口吻和缓,道:“若是我劝得动,也不必日日出来买酒了。”   “在下略懂些医术,也颇擅疑难杂症,若是那位嗜酒如命的先生病情罕见,我甚至可以免了诊金。”   谢景行看着他朴素的白衣,对他的境遇有了大致判断,于是抛出难以拒绝的条件,道:“患病的那一位是你的什么人?”   “是哥哥。”少年犹豫了一下,道。   “比起梨花白,你那位哥哥,是不是更喜欢女儿红。喜着青衣白裳,性格刻薄易怒,嘴毒欠揍?”   殷无极声音醇厚沉郁,说到这里时,尾音有些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名为陆平遥?”   陆辰明看着他:“你认识我哥哥?”   殷无极不答,啧了一声:“不想认识。”   他们魔宫四人,平日里互相嫌弃,评价对方时,都不怎么说人话。   将夜成天喊他殷老鬼,死也不肯喊一声哥。   陆机人前对他敬重有加,背后天天损他,还没事闹罢工。   萧珩更过分了,高兴时当他是陛下,敬上几分;不高兴了,就整日声称要夺权篡位,坐一坐他的江山。   但北渊帝位空悬,萧珩摄政了百八十年,还是把他给迎回来,和丢烫手山芋似的还给他,说这活傻子才干。   陆辰明神情微微一凝:“你认识平遥哥?你们的关系很好?”   殷无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一个朋友。”   他说出“朋友”这个字眼时,很轻松,很自然,极是真诚。   谢景行特意看了他一眼,当年的殷无极在仙门独来独往,旁人都觉他性子薄凉,不与人深交,仿佛无人可以走入他的心里,留下丝毫痕迹。   等到离去时,他在仙门竟然也无牵无挂,没有一个朋友。   他叛入魔门,却能与人性命相托,并肩同行。   无论是将夜、萧珩,还是陆机,都陪了他快一千五百年,比起当年的圣人谢衍,在他身边的岁月更长。也就是这样的情义,让殷无极终于肯承认,世上还有朋友这种东西。   谢景行心里百味杂陈。   他想起当年的卦象,天枢、文曲、七杀三星环绕紫微帝星。   固然煞烈,但凶途中有峥嵘之气。   他明明知道这是一件好事,哪怕自己不在,也有人能拉他一把,要他不至于自毁,不至于疯魔至死。   可这种为他人留出的特殊,哪怕只是肝胆相照的友谊,却是让谢景行心中极是古怪别扭。   他开始不适应了。   等到风雪停了,他们一同前往城东陆辰明的住处。   那是市坊的一间窄屋,位于王都的贫民区,也是三教九流的汇聚地。   路上,陆辰明对他们说了自己的身世。   他自从母亲去世,就一人居住,依靠替人抄书攒下银子,读书学习。   四周街坊皆是市井碎嘴之人,有什么新事情,皆要议论许久。   这些日子,他们就在议论,老陆家那个命硬克死双亲的小子,最近捡了个断了腿的男人回来,围着他一口一个哥哥,俨然是将他当做了失散的亲人。   陆辰明说,他是在一个死胡同里,捡到被野狗围着的陆平遥的。   青衣书生双腿经脉皆断,无法行走,衣衫之上俱是血迹,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本简牍,眸子却狠戾至极。   这些豺狗想咬死他,吃他的肉,只要他稍稍露出一点颓势,它们就会一股脑扑上来,渴饮他的鲜血。   受如此屈辱,他偏不死,他要活着。   如此僵持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   此地太过狭窄,人烟稀少,大雪几乎埋住他的残腿,他为了不冻死,哪怕发着高烧,他也决不能睡着,眼中泛出重重血丝。   直到第三夜,青衣书生听见这久无人烟的巷子中,有了人的脚步声。   少年走了进来,身着朴素的白衣,有种莫名的干净感,像是一只羽毛初丰的幼鸟。   他沉默地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却被书生用了三日夜磨出的锋利石块指着喉咙。   陆机发着高烧,意识迟钝,声音几乎哑了,字字带血:“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少年说道:“带你回家。”   陆机顿了一下。   陆辰明小心地避开陆机的伤腿,把他轻柔地背在肩上,把他从凛冬中救了出来,带回了家中。   然后,陆家就多了个断了腿的哥哥。   陆平遥明明长的俊,却总是显出些阴沉的病态,性格更是不讨喜,时而面上带笑,却让人觉得渗人,时而刻薄至极。   但凡是评判他那断腿的,皆要被他那张尖牙利嘴,说的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陆辰明性子淡漠,自己被嚼舌根时,他半点也不说什么,但若有人言语中提及他的兄长,却是次次动怒。   虽然知道这小子翻不出什么浪,那些街坊却莫名害怕他,不敢触霉头。久而久之,就不再说了。   这一趟,谢景行寻回了宗门小辈,殷无极寻到了臣子,已经算是运气不错,收获颇丰。   陆辰明在进入家中之前,先拢起袖子,对殷无极道:“平遥哥哥最近脾气有些不好,我先问一问,看他是否愿意见你。”   殷无极不置可否,任由他去了。   少年帝尊信心满满,对谢景行笑道:“本座都亲自来找他了,他敢不见我?”   谢景行没回答他,神色不定。   不多时,狭窄的小屋内响起一个清冽的男声,与陆辰明对话。听起来,倒是带着些懒懒的刻薄。   他冷笑道:“在下为人出卖,既然沦落至此,往昔同僚、友人、族人纷纷避之,又何来友人肯来此地寻我?”   “你过去,告诉他,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找,管他是哪一路的神仙,都不见,给我轰出去!”   两人修为高深,耳目灵光,陆机的声音又故意喊的很大,他们哪能听不见陆机的逐客令。   殷无极:“……”   谢景行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他,道:“陛下也有被臣子拒之门外的时候?”   殷无极神色变了几变,却笑道:“下属比较有个性,谢先生见笑。”   然后,他的眼眸阴沉了一瞬,嗤笑:“这是床板上躺太久,闲的,回头本座给他匀几坛子佳酿,再找点文书给他批,一会便好了。”   陆机治愈自身心理的方法,全靠实现自我价值。简而言之,就是工作狂。   谢景行慢条斯理:“你以为,我在夸你御下有方?”   殷无极:“……”   突然听出了些愠怒,他应该没惹到谢先生吧?   两人听到屋内的交谈逐渐激烈。   “他准确地说出了你的喜好与名姓,当真不见?”陆辰明的声音是少年的清润,“兴许是你的朋友未曾抛弃你……”   “不可能。”陆机冷笑道,“肯寻我的友人,没有。来取我项上人头的仇人,倒是比比皆是。”   陆辰明不赞同,道:“人并非都是你想的那么坏。”   陆机咳嗽一声,嗤笑道:“人之初,性本恶。”   陆辰明沉默良久,忽然问道:“在平遥哥哥眼里,我也是恶人吗?”   陆机看着少年失落的眼睛,一顿。   紧接着,混乱发生,碎瓷落地的声音刺耳尖锐,伴随着重物被带倒的响声,少年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   陆机的声音颇为焦躁,厉声呵斥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灯火浮在窗花之上,更显朦胧。   谢景行一合纸伞,等不下去了,道:“走吧,进去看看。”   殷无极负着手,摇了摇头:“麻烦。”   他抬脚跟着迈了进去,神色显然有些凝重。   陆辰明本就把门虚掩着,谢景行象征性地敲了敲,见没有人应,就直接推开了。   殷无极一扫室内,却见青衣的书生摔下床铺,带倒了床边的碗碟,瓷片散了一地。   就在陆机摔下来的一刻,白衣少年却扑了上去,用手垫着他毫无知觉的双腿,却被碎瓷扎的鲜血淋漓。   少年硬是咬牙不吭声,跪坐在地上,黑凝的眼眸中流露出雏鸟般的濡慕来,执着地问:“没事吧?”   陆机的神色怪异又沉默,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他几乎暴躁道:“你是傻子吗?”   少年垂下眼去看他的伤势,道:“不是。”   书生没有知觉的双腿被他及时托起,碎瓷片并没有扎入肢体之中。毫发无损。   陆辰明检查后,见没有伤口,才松了一口气,眸底浮着一层澄澈的欢喜,道:“太好了,没受伤。”   陆机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关照,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傻子,我又不是你亲兄长。”   “我知道。”陆辰明很乖,点点头道,“我父母双亡,族中死绝,是独子没错。”   下一刻,他又毫不在意地道:“平遥哥晚上想吃点什么?”   “……”陆机头疼,这是个傻孩子吧,简直说不通啊。   谢景行又捏了捏眉心,白相卿对他说过陆辰明的灭族血仇,还隐晦暗示过,可能与魔宫有关。   这是在他离去后发生的事情了。这件事他不能去问殷无极,也不必问,了解陆机生平的谢景行,对往昔仇怨心知肚明。   所以,他不太想让陆辰明与陆机碰面,陆辰明这孩子平日也懒懒散散,看不出有什么太过激的情绪。   陆机这才舍得抬眼瞧了一眼他们,先是扫过谢景行的脸,无甚波动,又是在殷无极的面容上顿了顿,好像在回忆什么。   “我不认识。”他薄而锋利的唇抿起,扭头,对陆辰明理直气壮道,“辰明,把他们赶出去。”   “你确定要赶我出去?”殷无极笑了,却隐约带着些威胁的口吻。   “……”陆机的危机感提醒他,千万不能得罪面前这个少年。   殷无极抱着臂,上下打量他一番,用熟稔的口吻揶揄道:“陆平遥,你怎么混的这么惨?”   他的断腿覆在衣物之下,显得毫无生气。   枯瘦的手腕,苍白的病容与眉眼间的脆弱狠戾,虽然不能磨灭他天生的俊美皮相,却是让人觉得他色厉内荏,孱弱无依。   陆机没想回答他,阴阳怪气道:“初次见面,就打听旁人的过去,可不是君子所为。”   他欠的让人想打他,浑然没有后来魔宫丞相八面玲珑的模样。   谢景行见过的陆机,待人接物皆是无可挑剔。魔宫一群怪胎,他却在里面如鱼得水,也是需要实力的。   在这位瘦的脸颊都凹陷的书生身上,谢景行几乎看不出魔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才文臣的那风流的影子。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对如今为人背叛,一蹶不振的你而言,那是你过不去的心魔,当然不肯让旁人打听了。”   陆机被说中心事,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   殷无极含着笑,语气如春风般和煦,却句句扎心扎肺:“说你知道的太多,却又孤傲不群,不肯与浊流为伍。更是不肯被人利用,被认为没有价值……怎么样,被背叛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陆机沉下脸色,咬牙切齿:“阁下何人?”   殷无极挑眉:“你猜?”   陆机的记忆停在一身傲骨被生生折断的时候。   那是骄傲的天才生命中最迷茫,最黑暗的时刻,虽然堪堪捡回一条命,但他双腿经脉被废,灵脉不通,更是一腔赤诚与抱负付之东流。   他时而暴怒,时而压抑,郁郁不得志;时而哀叹自怜,叹息自己满腹才华无人赏识;又时而大骂世人都是瞎子,却不料,自己在旁人眼中才是疯子。   若不是遇到了殷无极,让当年潦倒的书生看见了抱负与未来,他恐怕是不知会死在北渊洲的哪个角落,从此化为无名的墓碑。   若他死了,这史家,恐怕也就真的绝唱了。   殷无极看着他因为酗酒而颤抖的手腕,明白他的颓废与不得志心境到底从何而来。   他绯色的眸光流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激将道:“陆平遥,你也曾是一字千金,怎么,现在竟然连笔都拿不起来了吗?” 第57章 魔宫过往   被殷无极这般扎心扎肺, 陆机的侧脸陷在幽光中,分辨不清神情。   “你说什么?”   骤然间,陆机身上升腾起可怕的气场, 青衣广袖扬起,散乱的发丝无风自动, 衬得他那张苍白的俊容有几分狰狞鬼魅之色。   犹如堕仙。   他伸手,摆在桌上笔筒中的判官笔,嗖的一声飞回他的手上, 青色魔气倾泻而下,仿佛随时都能将挑衅者斩杀当场。   殷无极并不怕他这副随时要开战的模样, 不动声色上前, 挡在谢景行身前。   玄衣少年负着手,淡淡地笑道:“不会吧,你想与我动手?”   “阁下一试便知。”陆机冷笑。   “平遥哥哥……”陆辰明轻声唤他。   “谁是你哥?”陆机把陆辰明揽在自己怀里,口气虽然恶劣嫌弃, 却透着极不自在的关心,“不想给我添乱, 就别动。”   暗淡的判官笔,在神机书生的手中活了过来, 破空的金光化为春秋大印,裹挟史书的巍巍沉重, 好似下一刻就要砸向面前之人。   殷无极挑起眉,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道:“春秋笔法, 着实不错。”   陆机整个经脉都在痛,他咬着牙关,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眸色却是凌然,唇齿一吐,却道:“春秋判——”   春秋判本该浩荡辉煌,可那沉肃的金光中却有魔气流动,成为其中的杂质,在他灵脉中狰狞肆虐。   他如今灵脉堵塞,魔气不稳,使用春秋判极为不智。   但是陆机知晓,这两名不速之客中,白衣书生身上没有敌意,也并不构成威胁。这名面貌绮丽,唇角带笑的黑衣少年,危险,极端危险!   “和我动手,陆平遥,反了你。”殷无极拇指推开剑鞘,无涯剑出鞘一寸,流光微闪。   在看到青衣军师莫名紧张的神色,殷无极吓了他一下,又含着笑,撤开拇指,让剑重新滑回鞘中。   帝尊已经许久没有和陆机动过手,也不爱与他动手,因为总觉得欺负人。   陆机是文臣,修的是锦绣文章,动的是笔杆子。   虽说他也是渡劫修为,但比起将夜与萧珩两个暴力狂,还是好搞定的多。   他也不打算硬接春秋判,用无涯剑的剑鞘向面前一划,血红色的魔气外溢,化为凝血的剑意,竟是硬生生截住陆机的杀招。   陆机却不服输,咬破舌尖,凌空喷出一口鲜血,以笔沾血,慨然而书。   笔墨融入空气之中,殷无极所站之处浮现出金色阵法,伸出无数笔墨化为的漆黑锁链,自他小腿处往上纠缠,好似要把他困杀此地。   不过僵持片刻,陆机的唇角接连溢出血来。   殷无极却毫不在意,用手扯住锁链,只是一握,血色的魔气反向缠绕在锁链之上,让其朔朔颤抖,表面浮现冰裂一样的纹路。   他脚下的金色阵法飞速转动,光芒迅速暗淡,还想垂死挣扎,却被他一脚踏碎,化为漫天的尘埃星屑。   这间屋子,哪里承受的住如此斗法。   屋顶塌陷,飞雪飘了进来,一时骤冷。   几招之内搞定了臣子,殷无极灵活地转动着手中剑鞘,漫不经心道:“平日,你就没法从我手上走过百招,如今的你还差得远。”   陆机早就学的太精,狡猾的和狐狸似的,半点也不当面惹他,却热衷给他添堵。   现在难得有机会整他一下,还不抓紧?   少年帝尊翘起唇,带着些恶劣的笑容俯身,对着他双腿残废,冷汗浸透脊背的下属慢慢地伸出手,像是随时能夺去他的性命。   转瞬间,护着陆辰明的陆机身边,出现血沼一样的魔气,让他们半身都陷在其中。   “差不多该放弃抵抗了。”殷无极淡淡笑道。   这种程度的魔功,绝非常人可修得,今日之败,绝非偶然。   许多猜测让陆机毛骨悚然,甚至在思考要不要一掌拍死自己,省的被擒后再受侮辱。   陆机披衣散发,唇染血迹,眸中却带着狠戾地看着他,浑然没有昔日从容。   他不肯低下高傲的头,只是盯着他,十分不甘心:“是在下落败,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您的便。”   他拢在袖中的少年发出微弱的呻/吟,好似受不了这等魔气,神色痛苦不堪。   陆机又咬了咬牙,他没求过人,可如今为人鱼肉,他终于还是低了头,道:“这位大人,您也看到了,这少年与在下半点关系也没有,又弱又蠢又瞎,杀之无用,不然也不会把在下这个废人捡回家,您可否……剑下留人?”   “哦?”   “……高抬贵手。”   “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求情?”殷无极抱着臂,悠然道,“神机书生,在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家伙,求情?”   “你这么傲的家伙,也懂求字怎么写呢?”   “……”   陆机沉默,看了怀里的陆辰明一眼,咬着牙关,道:“在下恩怨分明,如此交换,还了情,就与他两不相欠。”   殷无极也不逗他了,勾了勾手指,对他笑道:“神机书生就算再落魄,只要脑子没坏就行。这样吧,你只要愿意为我所用,我就谁也不杀,还能治好你的腿,如何?”   陆机看了看他不过少年的身形,沉声道:“阁下何人?”   殷无极啧了一声,把剑别回腰间,无奈道:“我说陆机,这你都想不起来?是想被我再修理一顿吗?”   陆机被他碾压式地教训了一顿,却看上去丝毫没动真格的,足以感觉出中间的差距。   他虽然感觉这手法熟悉,记忆始终是模糊的,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种气人的感觉,好像是有些熟悉……”   神机书生于魔洲潦倒落魄时,曾被无数仇家追杀。他在阴暗的棚屋中苟延残喘,直到那一日……   “陆机,为我效力。”   “我要让裂土分疆的北渊洲,重归一统!我要让魔,断掉的传承重续,失去的千年重来!我要让他们受压迫的血不再流,这天下的每一个人,能够活的像人——”   “那些背叛你,折辱你,毁灭你理想之人,只会被碾为历史的灰烬,然后死不瞑目地看着你,成为一代名相,万世流芳……”   陆机眼底出现了些许重影。   身影逆光,玄衣黑发,气势凛然。少年的身影,和当年还未登上帝位的年轻大魔重合了。   “陛下。”他终于叹息,放松了肩膀,在他面前心甘情愿地低了头。   神机书生一生傲气,从未为谁折腰,最终却因为一场知遇之恩,成为魔君手下最忠诚的臣。   宣誓追随,百死不悔。   殷无极见他被揍醒了,进水的脑子也好了不少,满意道:“既然想起来了,那红尘卷的规则就束缚不了你,这腿休养一阵便能好。或者,我再用魔气给你通一下经络,加速一下痊愈?”   玄衣少年明明是征询的口吻,却卷了卷袖子,十分期待的模样。   “不必了,不劳您出手,快收了神通吧。” 陆机脊背一寒,连忙婉拒。   “这是上司的关怀。”殷无极循循善诱。   “……臣自己来!”陆机炸毛了。   “真是可惜。”少年帝尊像个货真价实的魔星,见整不成下属,才遗憾地叹了口气。   “陛下,还有,您为什么一定要打我一顿?”   陆机见他笑意盎然的模样,心里毫无波动:“您就不能用温柔一点的手段?臣还是很讲道理的。”   “讲道理?陆平遥,若是不把你打服,你面上答应的好,回头就能反咬我一口。”   “怎么敢呢?您可是陛下啊。”陆机心里大写的呵呵。   谢景行侧了侧头,不欲看这场君臣相得的场面,眉峰蹙着。   殷无极从不是池中物,自从离开他的庇护后,一遇风云便化龙。   他成为了空前绝后的大魔,无数人被他折服,追随在他的身后,为他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这千年,圣人谢衍在仙门遥望,只能从简报上获得他的消息,试图从那些冷冰冰的字迹之中,读出他的欢愉与痛苦,挣扎与抉择。   他还是缺席了他的成长。   谢景行正恍惚着,却听徒弟温柔地唤了他一声。   他下意识地回神,却被少年扑上来抱住腰身撒娇。   殷无极温言软语道:“谢先生怎么在走神?一直不做声的,您倒是理一理我啊。”   “我只是……”他不欲说出自己的失落,少年似乎也没有察觉。   陆机正倚着墙壁,运转着魔气。   青色魔气向着他本被堵塞的腿部涌去,缓慢地疏通着他腿部堵塞的经络。不多时,他已经汗湿重衣。   可随着灵脉打通,他的面色也逐步舒缓,恢复几分精神气,显然是状态不错。   “陆先生可好?”谢景行收敛情绪,问道。   “好着呢。”殷无极看过陆机的情况,道,“魔修耐打,让他自己恢复一阵。就算今天站不起来,过两天也能好。”   屋顶漏风,露出沉沉的夜色。   谢景行却倏然看向屋外的长街。   方才动静这么大,街道之上却没有半点声响。可这里不远处是市坊。这很不寻常。   “有麻烦的东西来了。”殷无极也感觉到什么,“看来,我和陆机交手溢出的魔气,吸引来了很不妙的东西啊。”   红尘卷里充满了异常,那些曾经追杀过失忆殷无极的无形鬼气,是沾染在两名意外卷入的大魔身上的因果。   屋子几乎坍塌,陆机也看见那不远处,足以填满整个街道的鬼气,正在迅速聚集,凝合,化为实质性的怨鬼妖邪。   虽然不比魔君的杀人盛野,陆机手上的命也是不少,自然要在他落魄时穷追不舍了。   “陛下,护个法啊。”陆机倒吸一口凉气。   “行了,老实待着,治你的伤。”殷无极头也不回,含笑着抽剑,道,“要是放一只过去,这魔君的位置你来做。”   “陆先生,请照顾一下辰明。”谢景行也抽出玉笛,走了出去。   “那是自然。”陆机倚在墙边,让昏倒的白衣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无奈道。   殷无极抬起无涯剑,遥遥指向这凝聚的黑色鬼雾。   “这乌国,怎么这样容易滋生鬼祟?”   “仙门后来派人去看过临淄城的遗迹,王都布置的并非升仙大阵,而是聚妖鬼之气,形成的妖祸重生之阵。”   谢景行摇了摇头,轻声道:“有人要血祭王都,以千万人之命换取一人苏生。”   是谁策划的这一切?想要复生什么?   为何最后,重生的妖祸消失无踪,再也没人见过它?   这是乌国疑云。   殷无极神色一凝,横剑在身前,玄袍猎猎当风,道:“谢先生,退后。”   谢景行对自己目前的修为有清醒的认识,不欲让他分心,于是守在陆机与陆辰明之前,淡淡道:“我在此处,别崖小心。”   汇聚在一起的怨气逐渐成型,终于化为漆黑的鬼物。   它没有五官,黑气涌动,足足有三四层城楼那么高。   腥风四起,黑云欲摧,将天幕彻底遮蔽。   殷无极侧头,对将要退守的谢景行笑道:“先生不给我一点鼓励吗?”   谢景行知晓他仗着自己年纪轻,图他心软,占他便宜,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温柔道:“去吧,我看着你。”   少年的眼眸是波澜不惊的深潭,此时被摸了头,却倏然化为汹涌的江河。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道一声:“好,我很快就能处理完,你等着我。”   殷无极剑尖低垂,那锋刃中蕴含着星芒。在转身的那一瞬,绯眸中温柔褪去,冰冷乍现,显出暴戾杀意。   屋内是还未恢复力量的魔门军师,与他昏厥的儒门小徒孙。   谢景行执着玉笛守在门口,冷静地看着那横贯了整条街的鬼影。   他心中知晓,以殷无极的实力,除去它不过是一剑的功夫。而换了他,恐怕要用尽所有积蓄的灵力。   鬼影小山一样的身躯,压碎了周边无数的房屋,却不见半点人声,好似这条街道早已没有活人。   殷无极觉得不对,一蹙眉,抬手就要施展洪荒三剑的第一式“斩山劈海”。   飞雪连天,时光仿佛静止。   白衣临江的身影,与他几乎绝世的剑,自遥远虚空而来。   剑锋浩荡如山海,只是一剑,那几欲成型的鬼瞬间被斩杀。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失色。   白衣人落地时,飞扬的衣袂与漆黑墨发交缠,仿佛仙神飘然临世。   他手中那柄古朴长剑,更是锋芒毕露,一剑定风波。   殷无极却怔在原地,久久凝望着他的方向,半晌不动。   谢景行抬起头,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是圣人天魂。 第58章 圣人谢衍   在重重夜色之中, 红尘卷的主人终于现身,却是时光凝滞,恍然如一梦。   圣人天魂白衣墨发, 持剑而立,只是一剑, 就把三层之高的怨鬼劈为两半。   剑锋落时,积雪深深。竟似天光乍破,永夜也生出明光。   谢景行握紧了玉笛, 垂下了幽沉的眼眸。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般姿态, 和过去的幻影相对而立。   圣人谢衍本应在坠天之时湮没于世, 而非在红尘卷中如幽灵般游弋,宛然如生。   一魂一魄留于红尘卷,那当年他在踏天门之前,就有了分魂的打算, 为了蒙骗天道轮回,他甚至连这部分的记忆都未留给主魂。   房屋坍塌, 废墟之中的陆机以笔绘出一片遮蔽之地。   一棵雪松自残破瓦砾中拔地而起,用枝干支起摇摇欲坠的瓦砾, 承载着飘落的白雪。   陆机把陆辰明置于树枝的保护之中,勉强撑起身体, 用无力的双腿走了几步,又滑落在地,倚在废墟瓦砾之中。   他望向十里长街, 却见白衣圣人的影子,又强撑着挪了几步,似乎想要离他近一些, 再近一些,能够看清他的身姿。   当已成过往的历史,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神机书生忽然生出些许感伤来。   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他,是圣人谢衍啊。实在是久违了。”   五洲十三岛已经久不闻他的名字,而他开启的天下大同之世,让那一代人依旧深深怀念遥想。   哪怕已过五百年,他留下的东西,依旧遗泽数代,乃至数十代。   这样的人,教人如何忘记?   可是很快,陆机的目光又落在了魔君的身上,神色却显出几分紧张。   哪怕陛下从来不提,但他们魔宫几人都知道,对殷无极来说,圣人谢衍意味着什么。   这五百年来,殷无极在九重天空荡荡的黑色魔宫之上,又辟出一片独立空间,用他几近巅峰的炼器之术,造出了一座真正的悬空宫城。   宫城通体洁白,分为十二楼五城,以悬空梯连接,毫无斧凿痕迹,宛若人界仙境。   殷无极为他起了名字,叫做“天上白玉京”。   他未曾征用魔洲一徭一役,亲手设计,亲手堆砌,并且在建成时,荒唐大醉一场,醒来后长叹一声,用结界将宫殿彻底封存。   那座城,如今还高悬魔宫之上,无人可踏入一步。   萧珩曾问他:“你造这座宫殿,莫不是想要把仙人抓回来,困在里面吧?”   他反问:“有何不可呢?”   殷无极支颐,高居王座之上,血狱滔滔的眼眸中,是刻骨的疯。   陆机早已不知道,陛下对圣人谢衍,到底是爱还是恨。   他十分希望陛下能够从过往之中走出来,才会对谢景行的存在欣然乐见。   在他以为陛下终于要放下时,他隔世的宿仇,却以当年面貌,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机心中哀叹,却是深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腿,一边竭力疏通灵脉,一边暗暗祈祷。   “陛下啊,这可是您最深的心魔,若是您扛不过去,发了疯,咱们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玄袍帝尊虽是少年形貌,却有睥睨天下的君王气场。   无涯剑扬起,可那斩山劈海的剑意,却在山海剑意出现时,赫然间烟消云散。   一同散去的,是他所有的反抗与桀骜。   殷无极像是陷入一场未曾清醒的大梦,似疯似癫,如狂如醉,甚至被最深的心魔牵引,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在追逐一个虚无的影子。   圣人谢衍的魂魄,虚幻如这漫天的雪,执着剑的手,苍白到与雪景融为一体。   “尔等何人?为何夜晚在外游荡?”他的声音,轻而动听,却冷漠至极。   殷无极让剑尖点地,以少年的模样,毫不犹豫地向着他走去。   对方的眼神没有任何焦距,只是轻轻一振袖,将剑上雪花抖去,露出一道雪亮的剑锋。   他的声音极冷,像是万古不变的寒冰积雪:“停下,再进一步,生死自负。”   剑气在少年帝尊的面前划出一道清晰的沟壑,逼停他前进的脚步。   殷无极看着那贴着他脸颊刺来的剑气,若是差了一寸,就会将他的头颅劈为两半。这是圣人的警告。   可他不怒反笑,声音清冽,道:“谢云霁的残魂,竟然也会听从宋澜的号令?”   那白衣的幽魂道:“吾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他又道:“魔门有何意图?”   谢景行攥紧了竹笛,看向那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却想:“我以前,竟是这般模样吗?”   那时的他已成为圣人,要舍下七情六欲,断绝红尘,居于云端之上俯瞰众生,才能一视同仁,成就大慈悲与大圆满。   可他却有一段斩不断的尘缘。   无论被他伤的有多深,那锲而不舍的孩子,也会不断摔倒,再爬起来。哪怕遍体鳞伤,也会一步一步地走到最接近他的地方,以他最决绝的疯狂,拥住他,将他生生扯下神坛。   谢景行主魂与分魂相见之时,记忆开始流动,想起他上一世最后的时光,头皮发麻,几乎战栗,心中不禁生出寒意。   上一世,他机关算尽,藏了太多的秘密。   他哪是什么无情无欲,大公无私的圣人,在涉及殷无极的事情上,他简直是个十成十的疯子。   尤其是仙魔大战之后,圣人关着魔君的那段时日,简直是为所欲为,堪称癫狂。   他现在完全能理解,自家徒弟再见到他时,为何差点杀了他了。   他必须尽快收回天魂,或是将他与这逆徒隔离开来,绝不能让殷无极发现不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天魂只保留了不可为天道窥伺的部分记忆,与圣人当年的六成修为。余下四成,已经被他补了天穹,消散于世间了。   天魂并没有太多曾经的记忆,也未曾认出殷无极的少年模样,于是把他误认为潜入其中捣乱的大魔,是应该被清除的对象。   圣人的衣袂在风雪中飞扬,手中山海剑的影子也变得凝实。   “吾初时便察觉不对,此间世界绝大多数的试炼者,皆是元婴修为,不该有如此多的魔修因果汇聚。于是吾判断,应当有大魔混入其中。”   圣人天魂的淡声道:“依据红尘秘意的规则,就算是大魔,记忆与魔气亦然被封,吾一时无法察觉方位。今日魔气冲天,原是两名大魔交手,倒也省了吾慢慢去找的功夫。”   他剑锋一转,杀意寂静无声,却砭人肌骨。   他的眼神如荒漠般空旷,殷无极未曾出声,只是站在剑锋的三步之外。   “说罢,魔道又有何企图?”   红尘卷中,他早已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近乎机械地完成自己的职责,山海剑指向少年的喉咙。   “是开战?还是,妄图从我这里……”圣人天魂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宛如刀锋的笑容,“夺走你们的君王?”   “……什么意思?”殷无极终于出声,却显得有些哑。“什么叫,从你这里夺走?”   陆机想起当年殷无极被困九幽,他们三人不知多少次试图营救他。   九幽大狱之中,只关了魔君一个囚徒。圣人谢衍,却是他唯一的牢头。   当年的谢衍乃是此界顶峰,差距几乎绝望。   每一次,计划都折在他手中,连人都见不到,只从圣人口中得知,陛下还活着。   当年的谢衍再胜仙魔大战,威望极高,几乎权势滔天,无人会违抗他的决定。   仙门其余二圣,也几乎没有办法见到帝尊一面。   近三百年里,殷无极唯一能够见到的,只有谢衍。   没有人能够杀他,没有人能够救他。   他想获得自由,除非谢衍死去。   少年殷无极看着他,像是失了魂魄,迎着剑锋,不自觉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好似在追逐一抹缥缈的月光。   “给我回来!”温润雅致的谢景行厉声喝道。   他有着一双肃然冷厉的眼睛,极怒,好似迸溅星火:“别分神,给我出剑,他要杀你!你还能由着他杀吗?”   良久,殷无极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是笑了,哑声道:“你要我出剑,这怎么做的到啊……”   曾经的他,傲慢,恣睢,不驯。   他叛出师尊的门下,妄图成为他的宿敌,最终掀起仙魔大战。   他渴慕他,追逐他,折腾他,让他两难,迫他出剑。甚至,与他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触犯仙门大忌。   殷无极长叹一声,手中长剑坠入雪地之中,然后转过身,迎上这迟来的审判 ,含笑对剑锋。   长风过街,踏着雪走来的圣人,最是冷血,却又最慈悲。   他只对众生慈悲,却对他最是残忍。   就连现在,殷无极也毫不怀疑他会杀他。   但他合该生受这一剑,于是,殷无极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轻快地道:“您要杀我?”   “除魔,天经地义。”圣人回答道。   “就没有例外吗?”他歪歪头,含笑又问。   “你身上的因果太重,杀戮不可胜数。”   圣人依然回答,他垂下眼睫,眸光如冰:“既然撞在吾之手中,吾有什么理由放过你?”   少年大魔笑了,轻轻问道:“圣人当真要杀我?那便来罢。这一剑是我欠您,若当真死了,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了。”   谢景行初遇他时的态度,竟是被他原样回敬。他几乎被徒弟这副束手就擒的模样气死了。   大魔的躯体再强悍,圣人天魂,也有当年他的六成修为,哪里是他毫不抵抗就能接的剑?   “如尔所愿。”圣人剑意裹挟着漫天的风雪,浩浩荡荡地斩下,犹如苍茫山海。   漆夜的风雪中,却传来一声厉喝: “殷别崖,给我回来!”   下一刻,那披着群青色外袍的青年,竟是不顾一切地闯了出来,将那独立雪中,放弃抵抗的少年一把护进怀里。   然后,他右手执着玉笛,毫不畏惧地挡在了那剑锋之前。   圣人剑意滔天,玉笛刹那间被剑气震碎。   见谢景行挡在面前,殷无极的本能快于思考,浑身魔气瞬间调动,玄色衣袖一展,将他牢牢扣在怀里,密不透风地护住。   他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剑气的余波全部打在他的脊背之上,哪怕有魔气护体,他的唇角还是溢出血来。   还好,谢景行出声的那一瞬间,圣人剑风陡然一收。   不然,他怕是会被自己直接劈成两半。   “谢先生,您闹什么?”殷无极自己接剑时云淡风轻,可见他挡上来的一瞬,心脏却差点停跳。   他显然是慌到极致,都忘了敬词,厉声道:“这也是你的修为能挡的剑?”   “我还没问陛下,你在闹什么?”谢景行的声音中带着冷然的怒意。   殷无极反应再快,谢景行却是实打实地挡了第一道剑气,还赔上一根笛子。   他右臂鲜血淋漓,群青色的大氅下,洁白里衣几乎全被染红。   一身病骨的儒门君子,像是感觉不到痛,怒极反笑,质问:“帝尊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出息了?不反抗?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殷无极他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他半点也没法反驳,只得不断渡来灵气,替他止血。   他怀中的身体脆弱至极,血不断地往外涌,这让殷无极更是惊惶地抱紧他,几乎颤抖起来。   谢景行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骂他:“混账东西……”   殷无极瞳孔颤抖,失措地道:“先生别说话,您的伤很重。”   “陛下遇到心魔,都是这么处理的?”谢景行面色苍白,声音几乎能凝出冰渣。   他冷冷地拭去唇边溢出的血,看上去毫不在乎,眸子却凌厉如寒星,连珠炮似的骂他:“小崽子,你非得气死我……”   “……”   不一样啊,心魔是他的欲念,他可以把他钉死在心中,隐忍着不碰,装出言笑晏晏的正常模样。   可站在他面前的是师尊的魂魄,他若是伤他毫发,都是大错。   所以,他宁可弃剑,赌他这一剑杀不了他,也赌他不会砍下来。   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   山海剑悬停在半空中,大部分剑意却收了回去,一时间,连风雪的方向也变了。   圣人谢衍如遗落在冰天雪地里的幽影,眼睛依然看向前方,却空落落的,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   他却是淡淡地唤道:“别崖?”   继而,薄冰在他眼底破碎。   殷无极半跪在雪地里,玄衣黑发,眸底原本是深黑,再抬起眼时,却灼烧着赤色的烈焰。   “别崖。”他低声唤,黑色眼睛中带着雾,向他伸出手来,道,“我有些看不清你,再近一些。”   殷无极见他抬起手,像是要去抓住什么,又叹息一声,尾音消失在风里。   圣人的墨发轻轻地飘扬着,脸庞却苍白至极,仿佛下一刻便会消逝。   “我在。”帝尊叹息一声,应道。   “好。”圣人天魂听到殷无极的答应声,像是笑了,不再像方才那样冰冷。   他手中一握,山海剑的虚影消失无踪。他转向谢景行,感知到主魂的到来,道:“已经多少年了?还好,终于等到了你。”   “五百年有余。”谢景行呛咳一声,对着自己的一魂一魄道,“是,我已经来了,你何时回来?”   “有事未曾做完,还不能死。”天魂想了想,答道。   圣人天魂循着声走向殷无极,俯身,伸手抚摸少年爱徒的发顶。   他的体温灼烫,魔气常年犹如烈火,在他的血脉中涌动。   爱与恨,还是生机勃勃的。   这样很好。   谢景行虽然心里明白,那是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很快就要回到自己身体里,记忆合二为一,心里仍然极不舒服。但是无人能从他幽沉的表情上,看出他心中所想罢了。   他躺在徒弟怀里,他渡来的灵气正在活化身体,让他浑身发热,像是在温泉里。   魔的自愈能力太强,殷无极不怎么通晓治疗手段,拔除剑意时,哪怕再小心,也会让谢景行冷汗涔涔,痛的脸色发白。   殷无极自知理亏,低声道:“忍不住就咬我。”   谢景行恨他自毁,实在恨的牙痒痒,对着徒弟的脖颈就是一咬。   殷无极侧了侧颈,任由他咬在自己的要害,手中却专注为他拔除剑意。   平日见陛下与谢先生相处,本以为只是移情。可圣人残魂在前,陛下却能优先为谢先生处理伤口,这让目睹他这么多年疯魔的陆机心里颇觉怪异,甚至有了些许猜想。   “外界如何了?”白衣天魂问道。   “仙门大比,飘凌与游之来了,相卿守宗门。”   “儒道如何?”   “道统零落,亟待复兴。”   “隐忧?”   “成为现实。”   “……他的心魔呢?”圣人天魂看向殷无极,眼底依然雾气蒙蒙,却显得格外的清远。   “变本加厉。”谢景行叹息。   “……不是什么大事。”殷无极小声反驳。   谢景行冷笑一声,反问:“自毁,不算大事?”   殷无极不答。   他看上去正常,实际上早就疯的不成样子。他时而疯癫如狂,时而清醒冷静;他心机深沉,却展露天真颜色;他喜怒无常,容易厌倦,有时又有莫名其妙的执着。   谢景行甚至会觉得,他心早已成了灰烬,成了冷铁,甚至都不想活下去。   圣人谢衍曾经用尽一切办法,即使是要他以恨为食,也要让他挣扎着求生。   做师父的人,大抵就是这点自私。   “是我之过,我会听您的话。”殷无极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忽然道,“真的,我不骗您。”   圣人原本冷硬的神情,忽的就怔忪了。   “你过得,似乎还不错。”他的眸里似乎有柔软的温情涌动,却又有冰冷肆虐。   长街上涌动的雪与风要他做出抉择,他看向遥远的宫墙,却迟迟无法给出答案。   他最终还是道:“给我些时间,把余下的事情处理完。”   谢景行当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道:“好。”   殷无极抬头看了一眼天魂,那似疯似狂的神色消失了。   时过经年,他们最癫狂的时候早已过去,如今的温情,也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遗留在过去的影子叹息一声,衣袖猎猎飞扬,仿佛临风而来的仙神。   他归去时,风雪染上墨发,恍如梨花白头。   殷无极搂住谢景行纤细的身子,抬起眼,骤然问道:“圣人,您想做什么?”   他的口吻,却是温和的,柔软的。   在逝去之前,圣人谢衍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他这样的口吻。   圣人天魂的背影一顿,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放声吟道。   “车辙尽处,岂效穷途而哭,余一生,困于天道,来时问天路,去时,当斩天而归。”   说罢,白衣身影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殷无极握着谢景行的手腕力道收紧,眸色绯如滴血。   “他会回来的。”谢景行咳了一声,拭去唇角的鲜血。他从天魂那里得到了不少信息,可身体撑不住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教训徒弟的口吻,依旧温柔到可怖。   “殷别崖,等我醒了,我们好好算算帐!” 第59章 九幽之下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陆机站在十里长街前, 看着自殷无极脚下蔓延的魔气之海。   一时间,天色赤红,城池沸腾, 与朝阳辉映,格外瑰丽。   长街正中的玄衣少年, 筋骨舒展,身躯随着魔气的释放而抽长,本来宽松的衣料, 被他强健的身体撑开、绷紧、融入魔气,化为滚着金边的广袖黑袍。   朝霞漫天, 大魔转身之时, 已然是成年的俊美模样。   本就披散的长发及腰,堪称绝世的容貌上,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唯有永远燃烧的眼眸, 是不尽的业火。   谢景行还倒在他的臂弯里,就算殷无极拼了命地用魔气转化为圣人灵气喂给他, 他还是立即发起了烧,陷入沉沉昏迷。   殷无极的手臂温柔地穿过他的腰与膝弯, 把他横抱起来。   谢景行的脸因失血而格外苍白,眼眸阖着, 仿佛沉入一个漫长的梦境。   他低下头,去吻师尊合起的眼眸,亲他细密的睫羽。   陆机把一切尽收眼底, 心里却有无数疑问。   他把陆辰明抗在肩上,还顺手拍了拍这小崽子的背,哀叹自己还是捡了个麻烦。   但一想起陛下抱着的人有多难缠, 他忽然觉得,这只小麻烦显得可爱起来。   他走到十步之外,没敢接近这种状态下的上司,建议道:“陛下,谢先生受了伤,需要静养。不如先去您所说的私塾安置,等谢先生醒了,再从长计议。”   殷无极颔首,被他横抱在怀中的青年还安然沉睡,染了斑驳血迹的衣袖垂下,随着他的脚步而微微摇晃。   “陆机,走吧。”他没有多说。   陆机侧了侧身,为他让道。   殷无极经过他身边,怀中的人眼眸紧闭着,墨色长发随风飘扬,宛若乘风归去。   陆机忽然惊觉,谢景行的容貌、性格与剑风,与圣人不甚相似,可他露出的半张脸,神韵气质,与惊鸿一瞥的圣人极像。   他们先入为主,总是把谢景行展现出的种种神异与渊博,与他圣人弟子的身份挂钩,又会下意识地去寻找他身上与圣人不同的地方,觉得“洞府传人”的身份理所当然。   可就在刚刚,军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荒谬的可能,却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去否定。   不可能,不可能,圣人已经故去五百年了。   谢景行受伤昏迷,他们回到见微私塾中,略作休整。   殷无极直奔里间,把重伤沉睡的白衣青年放在床榻上,只是一探脉,就咬牙切齿,恨得发疯。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   圣人兵解归来,无论是处理宗门的烂摊子,还是统合一盘散沙的儒道,都是地狱难度。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在这短短的数月,谢景行劳神耗力,差点把几年养下来的底子都败干净。   断去谢家因果后,他一度依靠殷无极渡来圣人灵气,充盈灵脉,才能如常参加第二场大比。   他这透支自己的毛病源于前世。当年的圣人为仙门鞠躬尽瘁,最后更是死而后已。可谢景行现在又哪来的圣人境界给他折腾?   更别说,窥视着他的性命的是天道。若是他一朝行差踏错,只会万劫不复。   殷无极并不专修医道,却在三年前一别后,满世界为他搜寻灵药,医别人他是不行,但对他师尊的身体情况,他却是比他本人还清楚。   无奈他的一身火气没法对病人撒,神色阴沉的如暴雨降临,在庭院徘徊的时候,通身都充斥着暴戾的杀意。   还好他还忍得住,守在谢景行身侧,半点也不离。   毕竟,谢先生身上的这伤,算是替他受的。   若不是他疯到不躲那一剑,以谢景行的冷静理智,又怎么会拿自己开玩笑。   陆机溜达到院子里时,见他这般暴躁不安,本能倒退两步,转身就想跑。   他寻思着,自己方才还和上司动过手,殷无极连剑也未出鞘,就把他摁着打,哪里敢再去触霉头。   他连忙把熬好的汤药往桌上一放,道:“陛下,您要的药好了。”   “陆机,你来的正好,本座……”   “陛下再见,臣也有人要照顾,臣退下了!”   陆机现在万分庆幸自己还有个借口,匆匆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往隔壁、陆辰明躺着的地方钻。   “还好我机智,跑掉了,不然又得被陛下打一顿。”   陆机暗自庆幸,却又惋惜:“怎么来这儿的不是萧珩或者将夜呢,让在下这种柔弱文臣去看着陛下别发疯,这难度也太高了吧?可惜谢先生还睡着,不然一个眼神就办到了……”   军师一边给陆辰明擦脸,一边唉声叹气,想着: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前几日,这只小东西把他背回家伺候着,现在就轮到他照顾回去了。   他可是魔门丞相,这么纡尊降贵地照顾人,这和雏鸟一样的小崽子,怎么还是不醒?   陆机漫不经心地执着一卷书,看着蜷在被子里,睡的很不安稳的少年,忽然想起他轻轻喊平遥哥哥的模样,漆黑的眼眸深深的,很是好看。   青衣的军师执着书卷,抵在自己下颌,自言自语道:   “听说,雏鸟破壳的时候,会一眼认定第一个见到的人,这只小东西,莫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我吧?”   殷无极坐在谢景行床前,从早晨枯坐到深夜。   他的谢先生躺在那里,原本风流雅致的容色,如今却是面如金纸,唇色苍白,几乎干裂。   殷无极用布巾沾了水,替他细细地润了唇,又舀起一勺汤药,用嘴含了,俯身渡过去。   谢景行的眼睫合拢,唇畔尝起来是冰凉的,呼吸弱的让人发慌。   殷无极贴上去的唇,却是绯红滚烫,只是贴上去,这样一灼,就让谢景行的唇染上几分暧昧之色。   “你的伤早就好了,怎么不肯醒?”   殷无极捏着他的手,用指尖抚过他掌心的纹路,勾勒出他的命途。   可他用纤长的指反复摩挲,却怎么算,也只能读出他的今世,慧极必伤,命薄福浅,寿元无几。   “一定是算错了。”殷无极自言自语,“谢云霁可是集世间大气运者,天生圣人,合该登临绝顶,一生顺遂。”   他可是谢云霁啊,怎会命薄如纸?怎会为天道所忌?怎会经受诸般苦厄?   殷无极一生被命运折磨,明白命的残忍与无情。   到了师尊这里,他却分毫不信命,只觉是自己的眼力太烂,算错了,或者算的是那早就消散的谢公子,压根不是他的师父。   但他的天衍之术师承圣人,看手相是基础中的基础,又怎么可能算错。   “怎么还不醒?”殷无极手肘撑着床,墨色长发散在他的枕边,绯眸凝视着他苍白的侧脸,声音低沉温柔,“先生不是要找本座算账的吗?”   殷无极将自己唯一的魔种,种在了师尊的心脏之上,却不是为了让他入魔。   当年的殷无极早就尝过一次由仙入魔的滋味,差点死在魔洲,实在舍不得他吃这个苦。   魔种与他性命相连,是跳动在谢景行身上的,第二个心脏。   他要时时看着他的师尊,哪怕他不在身边,遭遇危机,或是陷入灵力耗尽的困局,魔气依然会护住他的心脉与神魂,也给他时间元神降临的时间,足以护他性命无忧。   他有无数续命的药方,无数救命的灵草,只要有用,他可不惜一切代价,为他取来世上任何延寿之物。   就算要用他余下的寿元,去补他的寿,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换。   只求他看似冷静理智的先生,不要那么疯。   他会吓坏,他受不了。   烧退了,谢景行仍然陷在噩梦里,眉头蹙着,好似为什么所困。   “不想见我?嗯?”殷无极又低头,亲了一下他的眉心。   “再这样,本座就去您的识海找您了。”   魔种可助他元神离体,潜入谢景行的识海。   之前还在儒宗时,谢景行一至金丹,他就三番五次地造访,霸占了圣人的识海。他们神魂、性命皆双修过,谢景行拿他毫无办法,只得被逼迫着看着他的脸。   如今主人意识未醒,识海知道拦不住他,只能躺平认命,任由他来去自如。   殷无极敛起黑袍,走在平日混沌的识海中,却觉这一次有些不同。   谢景行的识海广阔,几乎容纳五洲十三岛。   因为他曾为圣人境,心中有着红尘万里,大千世界。圣人心忧天下,仙门事务,儒门兴衰,乃至五洲十三岛的存亡,皆在他心怀。   大魔走马观花似的看了看,却只见表层之上,是修界山川的幻影,是红尘碌碌,人间烟火,是仙门升平,礼乐大同。   这一切,皆符合世人对圣人的定义,仁德雅正,毫无瑕疵,堪为修界表率。   殷无极却没有在这里,找到师尊的元神。   他思忖半晌,却是笑了:“真是稀奇,圣人的心,竟然不在世人这里,您究竟在想什么啊。”   他的唇上带着三分笑,分花拂柳,向着识海深处走去。   殷无极又在变换的虚影中,看到许多熟悉的人。   山水间坐而论道的儒门三相,挑战圣人的剑神叶轻舟,禅山会友的仙门三圣,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一切皆欣欣向荣。   他甚至还见到前任魔尊,看圣人出山海,涤万魔,剑斩狂徒。   圣人谢衍的功绩,世人早已传唱过千万遍。   有人说他平衡仙门权柄,开仙门太平盛世,乃中兴之主。   有人说他嫉恶如仇,一剑斩去世间所有不正、不平、不公。   有人说他公正无私,定下仙门律令,道德无暇,堪为表率。   无论世人如何描摹勾勒,谢云霁,早就成为了神坛本身。   他犹如仙神的背影,是仙门的定海神针,亦是盛世的象征。   无论是妖,还是魔,皆是畏他的剑,惧他的威名。就算他身故,也会引人忌惮怀念,久久不能释怀。   殷无极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看过去,却无法从这些光明雅正的记忆之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有关他的一切回忆,都被圣人刻意抹去了。   正如那一年,他下令焚毁圣人弟子“无涯君”的记载,让他在仙门,成为了一个连名字也不能提的禁忌。   谢云霁的识海多宽广啊,甚至容下了只见过一次的凡人。他又是多么残忍,连他的一个背影都容不下。   大魔明明笑着,心中却痛的要命,自语道:“谢云霁,你可真绝情,我难道,连在你识海存在的资格都没有?”   殷无极心绪一变,刚刚露出些许疯狂神色,识海内又风云变幻。   可他还有理智,记得上回这般折腾时,谢景行元神的难受反应。他忍着深重的破坏欲,一拂袖,挥散那些独独缺了他的恼人幻象。   直到他穿过重重迷雾,走到大地的一条裂隙面前。   他捂着脸笑了,几近癫狂:“竟然是这里。”   “九幽大狱。”   殷无极想起被关在九幽之下的日日夜夜,眸色越发晦暗,像是干涸的血。   他负手站在裂隙前,自嘲道:“本座是该庆幸,圣人还保存着一点与本座相关的记忆,还是该恼怒,您在记忆的最深处,也还是心心念念要关本座一辈子?”   无人回答。   他始终未曾找到谢云霁的元神,唯一没有去过的,恐怕只有九幽之下。   殷无极在裂缝上站了片刻,只感觉烈烈的腥风从底部向外吹,玄色宽袍于风中鼓荡,潮湿而阴冷。   二百七十四年,他数过那些煎熬的年岁,做他一个人的囚徒。   直到某一天,他从沉睡中醒来,身上锁链灵力散去,齐声断裂。   九幽钟鸣,他等的人消失在一场坠天中,再也没有回来。   殷无极长眸一敛,含着笑倒向深渊,神色不乏狂妄冰冷。   他骨子里始终带着毁灭他人,或是自我毁灭的倾向,前面哪怕是九幽,他想跳,也就真的跳了。   上天入地,出生入死。   又有何人拦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一晃,身影出现在了九幽大狱中。   九幽阴暗潮湿,无声无光。   寻常人被关在这里,不出三五年便要疯癫,所以,这里只关押仙门重刑犯。   上一个住客还是上古妖兽,因为无法杀死,所以被困在这里,直到千年前,妖力耗尽,消散于天地间,才彻底得到解脱。   殷无极故地重游,却只觉森然齿冷。   千年期至,他掀起仙魔大战,魔兵南下,渡江败道祖,破东桓洲,如日中天。   他一路打到中洲关外,剑指中洲腹地,却遭遇了守关的圣人谢衍。   浴血鏖战之后,魔君战败被擒,沦为阶下囚。   谢衍没有杀他,而是将他困于九幽之下,美其名曰“教化”大魔。   却只是一场漫长的,互相折磨。   殷无极隐去身形,站在过去的自己跟前。   往日君临天下的魔道帝尊,双手被缚,铁链勒紧了他的四肢,根部打在了崖底的石壁上。   只要心念一动,铁链收紧,就能将他悬吊在半空中。最狠的一根锁链,正穿过他的琵琶骨,把他牢牢钉死在这里。   鲜血滑过魔的躯体,落在地上,却又干涸。帝尊长发披散,黑袍破损,身上满是血渍,却是容色惨淡狰狞,几欲疯狂。   他咬着牙,带着刻骨的恨意:“谢、衍!谢云霁,给本座滚出来!”   “你杀了本座——”   “你若恨我,要惩戒我,要为五洲十三岛除害,就出来杀了我——”   困兽犹斗。   殷无极评判着自己,冰凉地想着:谢云霁是如此的无情,却又是如此固执,偏要你活着恨他,你有什么办法呢?   殷无极见大狱中的自己,从字字泣血的悲鸣,到磨牙吮血,恨不得把谢衍咬碎的恨,再到孤戾野兽带着痛意的悲鸣。   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肋下、琵琶骨和腹部。   哪怕伤痕痊愈,那曾经被谢衍刺伤过的痕迹,依旧烙印在他魂魄上,再多时日过去,他也忘不掉那些疼。   殷无极看着自己根据滴落的水滴,煎熬着数日子。   直到,他听到了脚步声。   白衣的圣人来了。   他身侧悬着山海剑,手中提着灯,唯有犹如深潭的眼睛,不带情绪,平静至极,像是一层精巧的假面。   被铁链缠身的大魔,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只能睡,不分昼夜,平日总是缠绕着灼热魔气的身体,几乎与大狱一般冰。   鸦羽色的长发散落,肋下的狰狞血洞结了痂,却又被锁链撕裂,随着呼吸起伏,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也许是睡昏头了吧,殷无极不记得谢衍此时看过他。   圣人维持的很好,先是如合格的看守者,例行公事地探过他的脉搏,检查过锁链的完好,确认过他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   他的动作也不曾有一丝逾越,却在看到他脸上的血污时,怔忪了一下,似乎想伸手去擦,可眼眸里激烈情绪涌动,几乎承受不住地阖目,雪白袖下是他掩饰不住颤抖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不对劲。   殷无极隐了身形,饶有兴趣地撑着下颌,看着仙门领袖未能藏好的种种有趣反应。   谢衍面具的第二个裂缝,出现在他检查过穿透琵琶骨的铁链时。   血已经凝结,新生的血肉几乎与锁链长在一起,若是要取下铁链,定要撕开他的皮肉,要他再经历一遍如此屈辱的痛楚。   白衣圣人用手碰了碰伤口,感觉到那裸/露的皮肉轻微一颤,总是笼罩灼热魔气的躯体,如今冰凉的不可思议。   他怔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大魔沾着血迹的沉睡容颜,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把灯放在地上,想要趁着暗淡的光,去触碰他鸦羽一样的墨发,短暂地抚摸他那张绝世的容貌,试图通过感受他的温度,来找出他还活着的根据。   他连仙门公堂都未过,战败后直接被谢衍关入大狱,那些所谓的仙门高层,竟是一个也没见着。   谢衍竟也有如此独断的时候。   大魔身着残损的玄色衣袍,濡满血腥,唇色惨白,如死了一样安静,连发尾都黏连着血块。   九幽之下的冰冷水汽,是砭人肌骨的寒。   谢衍叹息,最后还是轻轻笼住他的墨发,用术法清理干净,然后一点点擦去他倾城容貌上的血污。   “师尊……我好冷……”大魔仍然沉湎于睡梦中。   他说,我冷。   仔细一瞧,他仍然是不清醒的。   殷无极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怔在原地,心里暗暗地恼着:当真丢人。   哪怕被师尊折磨成这样,他也不记打,还渴求他施舍的一点点温情。   他有些心慌失措,于是下意识看向谢衍。   却不料,圣人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完美面具,忽然间就碎了。   在他一句下意识的冷中,黑暗中,仙门的掌权者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崩溃。   他宛如深潭的眼睛凝视着他,几欲滴血,他咬紧了牙关,试图死死克制住即将涌出的情绪,仿佛在煎熬。   圣人本以自己早已足够冷血,撑得住。   当他看见徒弟苍白的脸,颤抖的睫与浑身的鲜血时,他的防线却在摧枯拉朽中轻易崩裂。   神坛崩裂了,神像塌陷了。   圣人也不再完美无瑕。   谢衍终于克制不住,弹指拂灭灯光,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黑暗中,然后不顾他浑身的血污,径直上前,沉睡的大魔拥在了怀里。   “师父在这儿,不冷了,别崖,不冷了……”   圣人用下颌抵住他的额头,把他失去温度的身体拥住,像是在抱着一个孩子,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声音已经嘶哑,哄着他,声音颤抖。   “好孩子,别哭,别怕。”   “让我再想想办法,把你的病治好,然后放你出去……”   谢衍像是失控了,垂下眼睫,近乎呢喃道:“天下人悠悠之口又如何,一世清名又如何,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第60章 千年隐衷   殷无极隐匿着身形, 瞳孔中映着这荒唐一幕,只觉天旋地转。   趁着他沉睡,谢衍把重伤的大魔揽在怀中, 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在安抚当年的孤戾少年。   他在天下人面前逐他出门墙, 私底下却视他如爱徒。   就算他被俘获,死罪难逃,一向公正的圣人却敢独断专行, 越过一切程序,顶住天下攻讦, 将他直接关入九幽。   他不能放他回到魔宫, 也不愿杀他,只能这样囚着他,换一丝生机。   谢衍没得选。   感觉到他身上还有温度,圣人垂下眼睫, 随手一指,把铁链往下放了放, 让他不至于被悬于空中,伤势频繁撕裂。   九幽的地面崎岖, 水汽湿冷,谢衍只是待了一阵, 就感觉寒气浸透了他的衣料。   重伤的殷无极被他封住魔气,这冷意,又该如何砭人肌骨?   谢衍跪坐在地上, 把坠入他怀中的徒弟往怀里拢了拢,鹤羽般的白色衣袖,盖住他破损玄衣下皮肉翻卷的伤势。   谢衍揭开他身上黏连血迹的衣料, 然后伸手,逐一抚平他身上的伤痕。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肌肉紧致的胸膛上,那里几乎被开了一个血洞,覆着护体的魔气,只是勉强维持他不死。   谢衍念动双修的法诀,俯下身,将纯净的灵力通过唇渡了过去。   “觉得很疼?”他冷笑,“疼就对了,该长长记性,你就算再顾着北渊,也不至于把自己毁到神魂几乎尽碎。”   “仙魔大战的因果,在你我之战中已经了结。可这场气运之战,到底牵连无数生灵,如今失控的战车坠崖,一切也该到了结束之时。”   谢衍神色惨淡,轻抚他的面颊,笑了笑道:“别崖,所有人都要逼我杀你,你说为师怎么才能护着你?”   “逆徒,混账东西……”   谢衍骂了几句,又住了口,眼睫微颤,道:“你若是当时退却一步,不犯在吾手上,这五洲十三岛,又哪来第二个人能阻拦你?”   对于仙魔两道的修士来说,对方是经久的宿敌,仙门视北渊魔洲为恶,而北渊又觉仙门虚伪,于是愈发两看相厌。   即使有短暂的和平时期,也是一圣一尊竭力维系的,一旦失衡,就会兵戎相向。   只有到了圣位或者尊位,才明白一点:仙魔千年大战,乃是天道安排的气运之战,谁也躲不过。   说到底,魔修也是只是道不同的修士,又何来非我族类?   天道鼓励他们自相残杀,不过是为了均衡,他不会允许任意一方过于强盛,打破这平衡。   天道之下,万物刍狗。   不外如是。   谢衍按住徒弟后脑的发丝,随手掐了诀,让他睡的再沉一些。   那重伤的大魔,缠着一身沉沉的铁链,毫无防备地依靠在谢衍的怀中,眉峰却浅浅蹙着。   “道祖和佛宗已经到九幽之外了,是来找我要说法的。”   谢衍调整姿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睡得更好一些,倏尔冷笑:“两位圣人,怕是都要杀你,见信使被我截住,竟是亲自上门了。”   仙门三圣在大方向上从来一致,却各自代表道统利益,互相牵制。   若是谢衍要留殷无极一命,要置换出去的利益与付出的代价,绝非小可。   隐匿黑暗中的魔君神识,在谢衍这样的自言自语中,终于窥见了些许当年的真相。   他本以为战败会死,却不料最终等待他的,是漫长的刑期。   在他无望地熬过二百七十四年,甚至以为自己会被谢衍囚困一生时。   他的师尊,却以死亡为结局,放他破狱而出。   殷无极在黑暗中无声笑了,神情却逐渐疯魔,只是凝视着那白衣人的影子。   他是天问先生,怎能不通天命。除非他要破这命数。   谢云霁,简直机关算尽。   他好恨,好恨啊!   谢衍低头噙着他的唇,却尝到血味。随着灵气的转移,他身上的伤痕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流血。   他胸口的血洞仍然皮肉翻卷,让魔君绮丽的容颜一片衰败惨白。   “一个月了,你的臣子已经稳定了局势,开始准备和谈。”白衣圣人手中把玩着徒弟的发丝,端然微笑着,谁也不知他漆黑眼眸里藏着什么。   “魔修凉薄,可你的心腹甚至底下魔兵,竟从未打算放弃你,哪怕让出资源、增加贸易的让利、甚至将矿场租借给仙门,他们都要,保你不死。”   “现在,传闻满天飞。”   “流传最广的一个,说帝尊有姿容绝世,昳丽貌美,我这个做师父的,慕色,才一意孤行,将你囚入九幽,是为了让你当我的禁/脔。”   “师徒不伦,仙魔私通,罪大恶极。旁人不需要知道这是真是假,也无人能验证,但用这种桃色传闻来毁吾之声名,最是一本万利。”   北渊倒罢了,向来无甚规矩,民风放纵,即使师徒不伦,也不过你情我愿,充其量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谈八卦。   但是仙门礼教森严,谢衍却又站的太高,希望他摔下来的人数不胜数。   他力挽狂澜击败魔君,正值威望最盛时,又一意孤行不肯杀他,加上过往的无数恩怨纠葛,无疑是亲手给自己白璧无瑕的名声,添上了致命的污点。   天下攻讦。   谢衍的目光垂下,然后伸手摩挲他的侧脸,他忽然笑了。   “不过,这消息倒是歪打正着,没有编错。”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现在哪像个无情无欲的圣贤,这样温柔抚摸着他,却轻声自语的模样,看似冷静,却是疯的厉害。   “别崖,我反复警告过你,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否则后果自负。”   谢衍神色温柔,却让人脊背生寒:“你怎么不听话?”   殷无极曾是他最听话的徒弟,最尔雅的君子。他曾是他的骄傲,他的知己,他的继承者,他生命的延续。   他们的师徒之情,早就搅和了欲望、情爱、责任、亏欠、又被仇恨延续。   他们被逼至绝境,关系破碎了一地,也是死活都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这逆徒要求死,获得永远的宁静,谢衍偏不杀他,他要他活着恨他,只因他早就偏执至此。   殷无极当年得知谢衍囚他,早就心灰欲死,情绪抵触至极,只会越发疯癫,根本没有看出他的不对劲。   如今站在旁观的视角,经历了五百年孤寂的魔君,才能真正读出当年谢衍冰冷面具之下,深藏着的,与自己一般的疯。   他久居仙门高位的师尊,掌控欲那么强,哪是什么慈悲心软的性子?   既然是他先招惹的圣人,勾着他犯了禁忌大罪,就活该被他玩弄在掌心,成为他九幽下的笼中雀,庭中豢养的倾城花。   数百年不见天日,殷无极只看着他的眼睛,只听他一人的话,只做他一个人的囚徒。   殷无极思及此,却是笑了,不觉得可怕,只觉得高兴。   在谢衍死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与那五百年的寂静相比,那曾经让他憎恨不已的九幽大狱时光,该是多幸福啊。   谢衍替他处理过伤势,又俯身亲了一下他的唇,才平静地放开他,退出几步,解开让他沉睡的术法。   不多时,大魔睁开眼,见到熹微灯火光芒中的白衣圣人,绯眸中涌动着刺骨的恨。   他手腕上的铁链鸣响,刺耳至极。   “谢云霁——你还敢来见本座?”殷无极勃然大怒,面容狰狞如修罗鬼神。“伪善!可恨!要么杀了本座,要么滚出去——”   “恨我?”圣人薄凉地开口了,“那便恨吧。”   “是不是很想杀了我,让我这个伪君子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谢衍负手,仿佛洞悉了一切,神色温雅带笑。   “活着恨我,想一想怎么从这大狱中逃出去,然后向我复仇。”   “殷别崖,我等着你来杀。”   圣人说罢,决绝地转身,任由大魔在他身后怒吼。   九幽黑暗无光,杳无人迹。   梦中的谢衍方才情绪激荡时,未曾感觉到不对,此时,却抬眼看向虚空之中,眼神一凝。   他冷声道:“谁?”   *   在被察觉的一瞬间,殷无极从识海瞬间脱出,浑身都在颤抖。   他伏在床榻边,呼吸不稳,紧紧握着谢景行的指骨,好像要把他融到自己的血肉里。   若是此时,他的谢先生想剜他的骨肉,砍他的头颅,刺他的心脏,甚至要碎他的魂,他怕是都能笑着递刀,疯到任由他去杀。   圣人谢衍那平静如深潭的面容下,藏着千年未曾说出一字的隐衷。   他自始至终都在乎他。   知道了这一点,他还比什么,醋什么,慌什么?   哪怕他对他不是爱,亲情也好,欲情也好,占有欲也罢,谢衍自始至终,都待他最是不同。   圣人总是有两套标准的,因为他的识海之中只分两类,世人与他。   为了世人,他固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为了他的徒弟,谢衍的底线可以一退再退,他不会去权衡利弊,因为根本不需要犹豫,哪怕是去破坏自己的规矩。   无论善恶、仙魔、正邪,一切世人的标签,都影响不了他的决定。   权力、利益、名声、道途,哪怕付出任何的代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换他的徒弟。   即便不是情人又如何,这非同一般的待遇,这份独一份的偏宠,足以让他得寸进尺。   更何况,冷静的圣人会为他疯癫至此,难道这不算是刻骨铭心?   谢景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回到前世阴暗的九幽大狱,血与冷铁的气味弥散鼻翼,让他连呼吸都冷凝。   那是圣人被责任与私欲撕扯为两半的时候。   他明明站在顶端,却必须从夹缝中寻找一丝机会,才能保住疼爱的徒弟,这让他深感无力,几乎也要被折磨的发了疯。   惊醒他的,是异常的窥探。   在他身边,又能够在他识海来去自如的,只有一人。   “谢先生醒啦?”看见谢景行支起身,殷无极带着盈盈的笑,握住他纤弱的手腕,把醒来的师尊缠绵地拢在怀里。   他意有所指道:“睡得可好?”   “……”谢景行冷冷地瞥他。   帝尊成年的模样,玄衣裹身,宽肩窄腰,端的是雍容端华,威仪天成。   他平日里真真假假,教人看不清心思;讨他疼宠时,又会作些哀怨动人的模样,唯有曾经睡在他怀里时,才显出几分乖巧可怜来。   谢景行讽刺道:“我以为帝尊还算是个君子,未经同意,擅自来去他人识海,可有一点风度?”   他气得要命时,才会这样恻恻地唤他帝尊。   殷无极含着笑,却在谢景行变了脸色前,捞起一缕发丝,放在唇角轻吻。   他撒娇道:“无意之中看见了点旧事,手段虽说有些见不得光,但本座也是无意的呀。师尊可是恼了本座?”   “莫要叫我师尊!”谢景行被他气的不轻,冷声道,“逆徒!不知廉耻……”   他骂的越厉害,殷无极越是血脉偾张。   “师尊,不知廉耻的是谁啊?”   他弯起唇,用舌尖舔舐唇瓣,带着些暗示意味地瞥向他,语气欲语还休:“您难道不记得,您关着本座,都干了些什么?”   “……”谢景行一僵,他想起了那些不可描述的过去。   “我都说不要了,您还拽着我的衣襟,坐在我身上。”   殷无极凑过去,长发落在他的膝上,指尖摩挲他紧抿的唇,轻笑道:“……先生囚着我,原来是馋我身子,早说啊。”   “给我闭嘴。”谢景行眸色冷然,厉声斥他,耳根却绯了一片。   殷无极勾起唇角,对他笑道:“您喜欢什么样的殷别崖?”   “……”谢景行想起当年做的离谱事,本就头疼极了,更是不敢去面对被他折腾的爱徒。   可殷无极浑然不觉他当年过分,意犹未尽道:“少年时候,您说我孤戾骄傲,是濯濯春山柳,招人疼。”   “青年时,又夸我是端肃君子,儒雅温和,合您的意。”   “别说了……”谢景行完全听不得这些。   当年起了大逆不道心思的,明明是这混账徒弟,殷无极说来,仿佛是他这个做师父的毫无道德,竟对小漂亮徒弟下手似的。   殷无极抬眸,似笑非笑地撩他一眼,道:“……后来,我入了魔,您又觉得我的容貌过盛,性子却疯癫,容易偏执,走了歧途。“   “然后,师尊为了把我弄到手,竟是把我带上床,与我……性命双修,教了我情/欲的滋味,难道,这也是算是我存心勾您?”   “……胡说八道。”谢景行侧过头,不敢看他那双灼灼的绯眸。   “现在,本座已是一道至尊,容貌、力量、权力、财富,应有尽有。”   帝尊伸臂,揽过谢景行瘦削的肩膀,像是当年那般靠在师长肩头,语气轻快地自荐枕席。   “魔功大成,容貌气质比当年更盛,百依百顺,温柔可靠,能力更强,师尊可还入眼?”   “帝尊难道也甘心以色侍人?”   记忆回归,让前圣人原先的雅致褪了干净,而是透着一股冷静的疯。   谢景行听他越说越离谱,漆黑眼眸一敛,不去看他,因为气愤而口不择言:“五百年,以帝尊在魔宫的地位,身边自然断不了美人,何必在我这伏低做小,受我的气?”   他虽说是失言,但一想这种可能,掌控欲极强的前圣人心中如蚂蚁在噬,恨不能再把他困在九幽之下,关上几百年。   殷无极先是一怔,看着他脸上沉沉冷意,竟是越发乐不可支。   “谢云霁,你吃醋了啊?”   “随你怎么理解。”谢景行刚醒不久,先是恼他擅闯识海,被他又是调戏,又是撒娇的闹了一通。   这还不够,他竟然还被自己的假设给气到自闭了。   上辈子,殷无极是他的徒弟,就算叛出师门,他们也是师徒。   仙门的伦理纲常摆在那,他根本不能名正言顺地动他的心思,那些爱恨纠缠,虽说是殷无极先起头,但他无论出于什么心态,接受了纠缠,也犯下了禁忌悖德的大罪。   但圣人费尽心血,才把殷无极养成如今这副模样,却也不是为了便宜别人的。   殷无极还没见过他这副眼神笼着阴霾的模样,忽然唤了一声:“师尊。”   “做什么?”谢景行横他一眼,还未说什么,就被一根食指抵住了唇畔。   殷无极忽然笑了,欺身,双手支在他身侧,娓娓道来:“自从我十五岁见到谢先生起,往后的数千年,我眼里就再也没有过第二个人。”   他的一字一句,都极尽缠绵,宛如春潮带雨。   “我在先生这开了窍,尝了欲,知了情,却越是怕。”   “我知道师尊的性子,您什么都要最好的,衣服脏污破损,只会丢弃,不会去洗涤缝补;心爱瓷器有一道裂纹,您只会换掉,不会去修。”   “圣人站在最高处,性格那么骄傲,谁都没法让您停下脚步,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教您不喜了,您恐怕也只会失望叹息,然后把我丢下。”   殷无极看着他笼着薄雾的眼睛:“可是,就算你腻味了,不肯要我,我也自始至终都是您的东西,不会让别人碰一下。”   他垂下绯眸,又撩起眼帘,绯眸里的光,像是最初的少年。   “师尊,无论您喜欢与否,我干净的,我这一生,只有你一个。” 第61章 当你离去   谢景行刚刚从噩梦里醒过来, 脑子还未清醒,就见殷无极爬了床,用昳丽多姿的容貌来勾他。   他言语之间尽是沉沉的渴慕, 字字带情,却不沾欲, 端的是干净又真诚,连那些软话都是在撒娇,不讲道理, 却听着舒心。   “师尊不要生气。”殷无极轻笑,言语间带着钩子, “您来碰碰我, 疼疼我,我是您的东西……”   殷无极早已不是当年孤直的少年,而是合格的一道君王。   他心里知晓,圣人谢衍看似雅致温润, 实际却如雪山之巅,淡漠冰冷, 想要打动他实在不易。   所以,他讲究谋略, 不求一击致命,而是跟在他身边, 力求让他一侧眼,一回眸,就能见到自己。   殷无极也不再像当年做他弟子时, 沉默隐忍,反而不断地刷存在感。   他时而像个风流俊赏的浪子,若即若离, 浅浅撩拨,真真假假地说些情话;时而化身少年郎,痴缠上来,热烈缠绵,像是一场春潮带雨。   他时而展示出身为魔道帝尊的威仪与眼界,似乎在暗示:   无论琴棋书画,风花雪月;还是天下大势,仙魔格局。唯有身为一道至尊的他,才能与他共赏。   再过分些,就便如现在。   殷无极进了罗帐,解了衣袍,斜倚床头,如枕绮罗。   他只是一偏头,墨色的发散落在宽阔的肩背上,玄金色衣袍下裹着形状完美的胸膛,赤/裸坚实的腰腹,再往下,是更加危险的位置,在衣袍之下藏着,极尽欲情。   谢景行幽若潭水的视线,从他那张完美的面容掠过,再到肩颈、发尾、胸膛甚至更下,逐一滑过,神色莫辨。   谢景行阖眸:“帝尊这是什么意思?”   殷无极绯色眸光瞟来时,却带着多情与艳绝。他似真似假地回应:“您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帝尊是个实用派,只要能得甜头,言语上让三分又有什么?他以前得寸进尺时,更是怎么刺激怎么来。   别说是情话,连玩法都变着花样,磨的原本清正的儒门君子都要颤着声音,骂他不知廉耻,枉读诗书。   谢景行紧抿着唇,神色还有些恼意,但眼角的寒霜散去了。殷无极又一撩眼帘,欺身上来,扣住他的五指。   帝尊刻意低哑了声线,蓦然一笑,道:“我为你守着,干净的,先生疼我。”   他又敛眸,声音倏尔一冷,含笑道:“别看别人,脏。”   “看都不行?”谢景行只觉他在偷换概念。   “不行。”帝尊扬眉。   “只准看你?”谢景行失笑。   “只准看我。”他低笑一声,“看别人做什么,谁有我好看?谁有我对你好?”   他又冷了嗓子,倨傲道:“谁比我强?”   自从圣人去后,帝尊是五洲十三岛公认的战力天花板,道祖、佛宗都要避其锋芒。   谢景行用拇指抚过他的侧脸,心情颇好,哄他:“我家别崖最好看,最厉害,对我最好,行了吧。”   兵解重修的坏处有很多。比如这一身病骨沉疴,如修为低到让人恼火,比如儒道的一堆烂摊子,比如仙门继任者是个让人头疼的野心家,等等。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他终于没那么大的负担,能够放纵一下自己,枕着他养了这么久的小漂亮睡个好觉,不至于日复一日地煎熬了。   见他又哄自己,殷无极侧头,绯唇叼住了他的指尖,紧接着,赤红的舌尖舔了一口他素白的指腹,明显的勾搭。   谢景行眼眸又是一暗,却笑了:“闹什么?”   殷无极坦坦荡荡:“勾引您。”   他又笑问:“谢先生,有被我勾引到吗?”   谢景行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现在还没把你丢下床去,你觉得?”   面对美人这样的勾搭,他心里受用的很,当然不介意多疼爱几分。   曾经的圣人谢衍,统领仙门两千多年,积威极重,掌控欲自然更强。寻常人是受不了他的。他看上去冷,性子却刚烈如火,只是心机深沉,藏得久罢了。   他自傲到自负,最厌烦事情脱离他的掌控。最恐怖的是,他有那个能力掌握局势。当他冷静地发疯时,总是自顾自地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哪怕那在旁人眼里再疯狂。   比起爱与恨都写在脸上的殷无极,圣人的心思要难读得多,也难怪他家莽撞的小家伙,会在他这里碰的头破血流。   “喜欢我吗?”帝尊含着笑,从背后揽上来,附耳,若有若无地问道。   “有点进步,下次努力。”谢景行拍了拍他的侧脸,端着他的下颌,端详他灼灼的容光。   殷无极算是吃过大苦头,伤的鲜血淋漓,被山海剑捅出窟窿,他也死活不肯松手,自顾自地追上来,倒也是爱恨痴狂,执着到疯魔,与他相配的很了。   他对圣人的心思掌握的越精微,越是能挑出他最抵抗不了的模样,反复攻击防线。圣人只能见招拆招,又暗自享受这种未知的刺激。   谢景行评价了一下他的表现:“帝尊果真是越来越高明了,温柔貌美,知冷知热,连情话都甜丝丝的,我极是喜欢。”   他巧妙地替换掉言语里的指代,答的四平八稳,将他的试探原样打回。   殷无极也不气馁,能从他的师尊嘴里听到一个漫不经心的喜欢,都那么难,更别说沾着旖旎的“爱”字。   仙魔敌对,师徒相杀,肉\体关系本就够罪恶,若是非要谈了情,两个人都得万劫不复。   所以,他们的关系越是朦胧,越带疏离与灰暗。   一腔爱慕从无回音,就如同对着一潭深水诉说心事。他受不了谢衍的怜悯,只看见寒潭深水中照出他疯魔的影子。   后来,殷无极再也不提半句情,哪怕交缠,更是带着些恨意的宣泄,语言之间也颇为激烈。   无论他做的有多过分,圣人谢衍身为年长者,已是足够强,能容的下他所有疯癫,也制得住他失控自毁。   若是情\事能让他痛快,那便教他痛快。   什么师者的颜面,什么森严的礼教,在谢衍看来,其实不值一钱。   殷无极逼上前一步,那他就把底线再往后挪一寸,再进,再挪。有什么大不了的。   黑袍的大魔慢条斯理地把垂在肩头的衣料拉上去,遮住自己白皙的肩颈与胸膛,调整了坐姿。   “师尊不肯,我自然可以慢慢等,等您拿回修为,然后……”殷无极浅笑着,言语间,留下了旖旎的空白。   谢景行当然知晓他的本性。若是这样你来我往的过招,他倒还安全。   帝尊哪怕再疯,却是个实打实的君子。他若不肯,自然不会强迫他,更别说如今修为低微,帝尊更不会趁人之危。   但是,如果是谢景行被撩出火,勾动了心思,点了头,让这只披着人皮的凶兽近了身,会被引诱到丢了魂,化了骨,被拆吃入腹的就是他了。   当然,吃吃也无妨。   他家小徒弟好看,模样倾国倾城,性子还热烈,还有些勾魂夺魄的温柔手段,在床上带劲的很,睡上一睡,他不吃亏。   自从进入红尘卷,他坠天前的记忆开始复苏,性格难免沾染些许圣人的疯。但他丝毫不觉有错,只觉太迟。   谢景行将披散的发撩在背后,纤细的手指滑到殷无极的脖颈处,忽然扣住他的下颌,抬起他的脸,视线极其强硬地攫住他绯红的眸子,逼迫他对视。   谢景行微笑道:“好孩子,我这么欺负你,禁锢你,折腾你,连个名分都不给你,你竟然这么乖,等了我五百年?”   “千年也等?”   “等到我死。”殷无极淡淡道。   “……”谢景行眼眸一凝,莫名森然。   当年谢衍留下的布置堪称疯狂,他没有对一人多言,自顾自地飞升登仙,去赌一个未来。   初探,失败。他亲眼看见天道入魔。   于是他祭出四成修为,五百年蛰伏,寻找机会,重归世间。   若是其中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他很可能就会在天劫中形神俱灭。就算成功了,重生的他也落的病骨支离的下场。   玩弄天道者,气运有缺,杀机四伏。   谢景行全占。   “若我回不来呢?”谢景行长发披散在肩上,神色苍白,眼眸却如寒星一样慑人。   他不知自己的情绪有多可怕,只是蹙着眉,逼问他:“若是五百年,一千年,你未等到我,你难道就这么活下去?”   他之前微妙的愉悦,却成了沉重的枷锁与负担。   他回到此世,还有必定要做的事情,不一定活得下来。倘若时间无论过去多久,殷别崖都无法忘怀,那又该怎么办?   “谢先生,你在说什么疯话?”   殷无极把他拉到怀抱里,一边抚过他的墨发,一边吻他的眉心,浅笑道:“先生担心太过了,哪需要那么久?我根本活不了一千年。”   殷无极直接戳穿了他如今的状态,残酷的现实,惊破了一个梦。   他声音淡淡,“活到该做的事情做完,就够了,也该死了。”   殷无极分明是将意乱情迷抽了回来,敛去涌动的情时,虽然还是众生颠倒的模样,眼神却透着极度的清醒,与难言的冷清。他又是那醒掌天下权的魔道帝尊了。   “您走的时候,仙门最后一点改革没有做完。如今已经被废了大半。”   殷无极自语,“您不该走的,圣人啊,您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北渊洲这儿,本座花了太久,杀了太多的人,背了太多的骂名,才只能压到这个程度。能让人,能作为人活着。”   谢景行看着帝尊的含笑的眼睛,神色冰冷如寒山积雪。   他的心脏却骤然被揪紧了,一抽一抽地疼着。   他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悲恸痛楚?   殷无极笑而叹,道:“曾经,我想要屠龙,于是,我带着许多人,凭着手中一把剑,想要走出一条路来。”   “后来,事随时迁,人心易变,本座杀了太多的人,再一回头,当年人不复当年,本座最终也变了模样。”   他到底不是当年被师尊庇护的少年了。   帝尊走了一条荆棘血路,看上去通向顶峰,却折磨着他,又成就了他。一路的艰险后,他回望,却发现,一切都成空。   他初时想与谢衍并肩而立,看到与他同样的风景。   可当他真正站在寂寞巅峰时,那曾经与他隔着仙魔两洲遥遥对望的影子,已经坠天而亡,音讯全无。   “后来,本座成了一名真正合格的君王,忽然就能理解当年的您了。”   “为什么很多事情您不能做,为什么您不让当年的我去沾血,为什么您不去动仙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为什么您这样的人,也会感觉到无能为力。”   “……”   “还有些人需要清理干净,本座不能将矛盾留给后来人。若要有人来背负累世的罪名,那么就由本座来背负。”   “很快,也许还需要百年。不,也许五十年、三十年就够了。”   殷无极与谢景行五指相扣,抬起如少年般含情的眉眼,缓缓带笑:“您这一世的命很薄,还好,本座余下的也不多,分你一些,刚好够用。”   “等师尊做完该做的事情,来魔宫,陪陪我吧。”殷无极口吻平淡,逐渐流露出一点哀求来。   “谢先生,来陪陪我吧,求你了。”   这些年,他实在过得太寂寞了。   谢景行忽然握紧了他的指骨,他目前的能力,根本算不出远高出自己境界太多的,魔道帝尊的命盘。   他眸子剧烈一缩,面上竟是一片煞白。   “你还有多少年寿元?”谢景行冷着声,揪住他的衣襟,逼问道,“殷别崖,你说实话!”   殷无极凝了眸,不再回答,而是把他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地嗅他发间的药香。   五百年,时光如流水啊。   “谢先生回来了,我一定会努力,活的比先生更久。”   殷无极笑着,似真似假道:“您花了那么多的功夫,不计一切代价,都是为了让我活着。有您看着我,我一定会过得很好,也活的很久,您不喜欢我死在你前面。”   当年他从九幽破困而出,看着萧珩三人已经弹压不住即将混乱的魔洲,他连捏碎自己魂魄,追随圣人而去,都做不到。   哪怕再痛苦,他也要活。   他挨着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活的痛苦又疯魔。   谢景行任由他抱着自己,缓缓阖上眼睛。   我对他,原来如此残忍。   “师尊,五百年……真的好长啊。” 第62章 神机千面   数九寒冬, 天色沉沉。   见微私塾内的院落里,陆机轻摇折扇,走在覆着雪的竹林小径里。   现在, 他的魔功运转自如,暂封的修为也逐步恢复, 几日前的不堪模样浑然不见,他又是运筹帷幄的魔宫丞相,泰山将崩也不变色。   突然间, 魔气溢散,几乎漫入院中。天色骤变, 也泛出些许赤红色。   等等!这让房子都在轻颤的魔气……   陛下又在搞什么鬼?   陆机向谢先生的住处看去, 见殷无极半扇玄色衣袖被剑锋划开,方才阴沉的面色,此时雪霁云消,大踏步出了屋内。   他发丝凌乱, 绯眸艳绝,唇色浅浅一点红, 更是俊俏风流,像是闯了深闺的浪子, 被心上人赶出来一样。   陆机:“……”   我就不明白你们这是什么情趣。   殷无极见了陆机,将那明显愉悦的神情收起, 颇为矜持地瞥了他一眼,问道:“陆机,叫你去查的事情, 可有收获?”   魔门军师青衣白裳,折扇拍击在手心,懒洋洋道:“陛下醉卧美人膝, 不理朝政,见到臣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催臣干活——”   “你要的七日醉,在库房深处,第二阁的夹层密室。”殷无极漫声道,“别搬空了就行,本座都存了三百年了。”   “帮陛下干活,是臣的荣幸。”陆机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从袖中掏出竹简,“陛下明鉴,臣之忠心可表日月,怎是为了从您这儿讨酒喝?”   他说罢,见殷无极睨他,竖起两根手指,笑道:“机不贪心,就二十坛!”   陆机作为魔宫智囊,是殷无极的左膀右臂,业务水平极强。他甫一翻开竹简,青色魔气涌动,春秋判上浮现墨迹。   “从我们被送入红尘卷的时刻算起,已过去十日,初秋至凛冬,可见此地时序流动与外界有别。”   陆机作为史家最后的传人,通读世上一切史册,包括残缺断代的小国志异,乌国国史自然也不在话下。   陆机道:“以‘三百儒生跪宫门’为时间坐标,可以判断,我等进入红尘卷的时间,正好是乌国灭国的三年前。”   “这三年,王都沦陷,妖气冲天,百鬼夜行,屠戮活人。惊变之后,乌国上下几乎无一幸免,化为绝地死城。”   “我们推断,是国史上记载的‘祸国三道’蒙蔽帝王,以求仙为名,布下禁术大阵,夺一国之气运。乌国国王听信其言,举国求道,却于一夕灭国,史称‘乌国之变’。”   陆机的神情肃然,“祸国三道从哪里来,背后是谁?又是如何灭去的一国?这三年里,乌国到底经历了什么?哪怕是藏的最隐蔽的记载,我们也都翻过,至今却无法还原出真相。陛下,乌国一事,绝不简单!”   殷无极神色一凝,坐在院落的石凳上,看向雪霁天晴后的院落,无奈地笑了:“还好把将夜提前派出去了,若是让他跟来,这小猫儿被触了伤心事,还不发疯挠人?”   陆机:“还是出去的好,将夜只要听到与那个人有关的消息,就会不安的紧。”   陆机按了按眉心,将法宝收回袖中,然后站到他背后,汇报工作。   “瀛洲海的事情,臣已经与魔宫暗堂与商行对接过,他们会在暗处听从将夜的一切命令。至于如何让四大世家内斗,臣利用了您上次在城郊屠光的谢家车队的信物,让将夜随机应变,看看能不能顺势把海外世家都拉下水……”   突然间,陆机的视线扫过到殷无极脖颈处暧昧的指痕,锁骨上占有欲极强的咬痕,与他耳根的一个浅浅的牙印。   陆机倒吸了一口凉气。   帝尊却浑然未觉,一手支着侧脸,还敞着领口,显出他的锁骨与颈上痕迹,从容微笑着道:“怎么了?继续说。”   “……陛下,您这是去干什么了?”   陆机痛心疾首,指尖颤抖,一副三观尽碎的模样,道:“您的身份何等尊贵,不能因为追不到谢先生,就反过来让、让……”   他一想起殷无极的小意温存,近乎毫无底线的让步,神情越来越惊悚,甚至以为他连这主动权都让了出去。   殷无极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岔了,却没有澄清的意思,笑道:“让本座如何?”   陆机俨然悲愤至极:“您是魔道至尊,当今的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谢先生怎么能让您屈居身下?”   殷无极想起昨夜罗帐中的事情,唇角又微微勾起。   自从见到天魂后,谢景行一觉醒来,性格更接近当年的圣人,又因为七情六欲俱在,表达情绪时,比上辈子更加直白。   他窥了一件圣人谢衍深藏的秘密,合该还他一件隐秘的心事,如此来往,才得相拥。   现在的师尊,不但有着前世冷静的疯,又几乎藏不住对他的控制欲与占有欲。   若非如此,他也无法见到隔世的师尊把他按在枕上,一边亲他的脖子,一边哑着声对他说:“别崖,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啊。   原本他以为,人生不过苦熬,如今见到了他,才终于在命数之下,尝出些许苦涩中的甜。   可惜他快撑到极限,就算把朝夕都掰成两半过,也怕那欢愉太短。   “陛下,您要支棱起来啊!”陆机上前一步,极为激越地劝谏道。   “我们魔修,喜欢就去抢,抢不到也能睡到,您当年面对全北渊大魔的围攻,也半步不退,领着我们厮杀血战。”   “情场如战场,陛下,您拿出鞭笞天下的气魄来!巧取豪夺会不会?先夺身再夺心,培养感情也不迟……”   说到这里,陆机悲愤不已:“您可是尊贵的魔道帝尊,您要睡谢先生,不能让他睡您啊!”   殷无极听他越说越混账,竟是被他气笑了:“陆平遥,你是哪只眼睛见到本座屈居人下了?”   说罢,殷无极随手向他掷了一枚棋子,斜着在他身侧擦过,嵌入地表。   陆机杵着,动也不动,与他拧着。   殷无极托着下颌,心中失笑。若是他还是当年慕艾的少年,谢衍肯主动要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上下这点问题。不肯仗着师长身份欺负他的,是谢衍。   师徒是不伦,仙魔是通敌。谢衍本性不羁,就算顾忌局势,关系必须见不得光,却也从未当真拘于那些让耳朵生茧的陈词滥调,做那刻板酸儒,对他百般推拒。   他不会矫情地斥他悖逆的爱欲是邪道,也不会迂腐地劝他放下屠刀。就连入魔之事,他气的也并非入魔本身,而是他的找死行为。   谢衍,真正在意并恪守的,是为人师长的底线,而非其他。   他的师尊是霁月光风的儒门君子,绝不会自恃师者身份,以上位者的姿态对徒弟出手。这无疑是欺负白纸未曾染过颜色,藉由学识眼界与修为的优势,扭曲徒弟未曾成熟的心智,依着自己的爱好恣意涂抹罢了。   这才是师长禁忌,是绝不能做的事。   所以,在他剖白心意之后,谢衍容了他,任他放肆,哪怕在情/事中被磨的厉害,也只是隐忍,从未与他抢过主动权。   “臣说中了?”陆机笃信陛下不会真的揍他,半点也不退,百般劝谏。   他仿佛随时能抱柱撞死自己,慷慨激昂:“娶魔后可以,我们魔宫绝不嫁君王!谁敢抢陛下,不仅臣不答应,萧珩、将夜不答应,千千万万魔修更不答应,这是底线——”   殷无极冷笑一声,陆机平日里都挺聪明,但他这史官性格,与那著史执念,总让他格外在乎君王的风评。   数千年来,殷无极自草野起兵,掀翻整座魔洲后,终于足踏九五,登了帝尊之位。   可君王是个无欲无求的性子。   他并不醉心权力,反而警戒它对人心的腐蚀。   他不擅动权势,亦不以此求利徇私。   他不贪求享乐,于是魔宫总是空旷,冰冷如沉沉子夜,并无靡费享受。   他不好美色,视红颜为枯骨,何况世上哪有比万魔之魔更出众的容色。   他不征徭役,即使因为私心修筑“天上白玉京”,花费却都是从私库之中出,不动半点魔宫税收,亦不与民争利。   这样的君王,唯一可以大书特书的弱点,就是暴戾。若反对者残暴,那他就要比敌人更暴烈。   殷无极杀了太多的人,魔洲数千年的沉疴弊病,若非以血来赎,否则永无疗愈之日。   他要一切蠹虫都死绝,要把一切溃烂都挖空,要一扫世间污秽,换一个世道清平。   在黎明之前,他以空前残忍的手段,镇压了那些群起反抗他的大魔。   他将扎根在魔洲各地吸血的大魔氏族连根拔起,十室杀空九室,血火连天。   那乱葬岗的千里鬼哭之中,有人罪有应得,有人死于株连。怨气冲天。   踏着血与荆棘的君王,手中早沾了无数人命,也不在乎再多一些罪名。哪怕被人斥为暴君,他也不在意,只是孤身向着前方走去,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为止。   陆机作为本该秉笔直书的史官传人,却对那些几乎诋毁折辱的传闻秘史在意的不行。   哪怕是破了自己的道,毁了神机书生的声名,他也得把那些诋毁殷无极的扎人词句从史册上抹了。   甚至,他下笔时,还有把他写成千古一帝的架势,是给正主看了都认不出的程度。   现在,陆机又和个魔宫总管一样,连他感情问题都要撞柱子劝谏了。   陆机越想越绝望,唉声叹气:“您不要为难臣,臣这起居注怎么写啊!”   他忽然福至心灵,用折扇一敲手心,自信道:“我去找圣人的魂魄!臣管不了您,圣人还是有资格管您的。”   然后,陆机听到他家陛下冷哼一声,阴恻恻道:“陆机,你要试探什么就直说,别给我卖关子。”   玄袍魔君手中捏了一把棋子,抛了抛,曲指一弹,棋子挟着风陡然袭来,却被青衣军师伸手握住。   陆机捏着那黑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收敛了脸上过于做作的神情,正欲开口。   殷无极冷笑:“也不许去找谢云霁。”   他又一笑,显出几分恶质来,挑眉道:“他也管不了我,反倒要来求我放过他。”   至于这个“放过”,是何种意义上的,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陆机神色有点不甘:“陛下,那可是圣人的魂啊,圣人是天下读书人的终极梦想。您曾游学于圣人门下,在下却没这么好的机会,现在难得不敌对,去找他说几句话,聊一聊修炼之道,难道也不行?”   “不许。”殷无极淡淡地道,“你有何不懂,大可以问我。”   “这不一样。”青衣书生唉声叹气,“陛下,那我不去,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殷无极:“说。”   陆机沉吟,展开折扇,笑道:“谢先生身上的魔种,是什么意思?您不收回,就是认定了他,不死不休了?”   殷无极似乎猜到几分他的心思,也不正面回答,笑笑道:“你猜。”   魔宫三人与殷无极亦臣亦友,当帝尊端起威严时,他们自然不会逾越。   在私底下,他们却不分君臣,而是志同道合的同伴,亲逾兄弟,交托背后的挚友。   趁着陛下心情极好,陆机什么都敢问,用折扇指了指室内,挑眉笑道:“那圣人与圣人弟子,您更喜欢谁?”   圣人谢衍,是他的逆鳞,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求不得。   他们陛下重情重义,一旦动情,便是磐石难转。   那不疯魔不成活的五百年里,陆机是亲眼见着他熬过来的。   所以,当殷无极的视线开始追着圣人弟子不放时,让陆机感觉到荒唐。   甚至,他还怀疑,他以为的情深不寿,也许是陛下对授业恩师的尊敬爱重,甚至是对至亲的思念。   可是就在圣人谢衍的残魂出现时,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陛下的眼神几乎燃烧着,其中至情,分明与望着谢景行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君王啊,无论世人认为他有多疯魔,他们这些最亲近的人却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极正的人,他有自己的执念与决绝,底线与尊严。   殷无极是断然不可能像那些轻佻浪子一样,将心撕成两半,分别爱上不同的人的。   陆机何等聪明玲珑,他几乎笃定地道:“谢景行,就是圣人谢衍。”   殷无极知道,谢景行的身份可以瞒过其他人,但对于十分了解自己的魔宫三人来说,只要看他的反应,就能直接猜出他就是圣人。   陆机之前的迟钝,着实是因为谢景行太会忽悠人,与他当年见过的谢衍差别太大,又占了个圣人弟子的身份,让他一时间先入为主了。   殷无极半带警告地道:“有猜想可以,也只能在这儿。出了红尘卷,话不准乱说。”   “陛下,您认真的?圣人是您师尊……”陆机的神情一时间极为复杂,在殷无极亲口确认时,他还是有种荒谬失真感。   殷无极笑了,却是漫声道:“是又如何?谁管得着我?”   “所以您这是要把谢先生带回魔宫?好啊,好,臣全力支持。”   陆机一改之前痛斥陛下的态度,脸上浮现出几分跃跃欲试,甚至还晃着折扇,道:“既然是圣人,那臣完全可以理解了。无论他如今修为几何,您想要在圣人面前占上风,确实还是差点火候——”   “闭嘴。”陆机态度转换之快,让殷无极都被气笑了,用棋子敲着桌面,语带威胁。   “陆机,你很好。一见到谢云霁便倒戈,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当然是陛下这边。”   陆机衣袂流风,神情郑重,对他长长一揖,道:“臣虽然崇敬圣人,希望与之交游,但那也只是私交层面。若是有关仙魔两道,臣,愿为陛下效死。”   “陆平遥,你……”   “今儿日头不错,合该带谢先生出门逛逛,这临淄城的春天也快到了。”   军师笑吟吟地道:“谢先生的药还熬在炉子上呢,陛下——”   殷无极见他转移话题,只是抬眸,横了他一眼,拂袖便走。   看样子,是拿他无奈,却又懒得追究他的试探与心机。这无论是于君王还是友人,都算是极其宽纵了。   在殷无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陆机却听到门开了。   披着素色大氅的青年抱着臂,站在门边,看来是听了有一阵了。   “陆先生。”谢景行侧眸,看向庭院之中的魔宫丞相。   神机千面哪怕表现的再随和风趣,也不过是“千面”罢了。   待到殷无极离去,陆机的神色才逐渐收敛,向他执了一个儒道古礼。再抬起头时,他平日里所有的情绪,近乎全然褪去了。   陆机看向他的模样,神情凝重,甚至带着一种审视。   正如曾经,在九幽大狱外的对峙。   当年的圣人谢衍,仅凭一把山海剑,便把萧珩、将夜和陆机拦在大狱之外。   九幽裂缝之前,谢衍的剑意,在三人脚下划下深深的沟壑,   “此路不通。”面对着尝试了无数种方法的魔宫三人,谢衍的神情淡漠如神祇,深潭般的眼睛里,仿佛燃着幽深的黑火。   白衣圣人手腕一转,剑光反射天光,却略略勾起唇,含笑道:“谁也不准,从我的手中夺走他。”   时光回到当今,昔日天下横绝的圣人,也不复当年。   “圣人,您不会再伤他了,对吗?”陆机的声音很平淡。   谢景行看到的,不是平日嬉笑怒骂成文章的散修陆平遥,而是智谋无双、心机深沉的魔宫丞相。   谢景行容色苍白,带着浅浅的病意。他把披散的发撩到背后,拢了拢大氅,含着一点笑意看向他,眸中却融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   “伤他?”雅致风流的君子叹息一声,忽然笑了。“我怎么舍得。”   他又自言自语道,“自家徒弟,我若再不疼他,谁来疼他?”   陆机打量着他,忽然觉得,圣人确实与当年完全不一样了。   他终于从神坛,走进了人间。 第63章 儒门三劫   第十日, 谢景行将殷无极与陆机聚到见微私塾的书房内,意在商量如何破这红尘一局。   初春的第一缕暖风已经吹来,谢景行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 上等的天蚕丝织就,缎面有着流云暗绣, 水火不侵。   炉火上烹着一壶茶,火候刚好。殷无极屈指一弹,被他大材小用的黑色魔焰陡然熄灭。   然后, 他起身,先观碧色茶汤的成色, 再识其清雅香气, 撇去茶沫,倾倒入茶盏,再置于谢景行面前。   帝尊不靡费,风雅之事却无一不精。   只是他站在九重天上的魔宫, 脚下是漆黑冰冷的黑曜石砖,极目之处皆是灰蒙蒙的阴雨, 与永无止境的暗夜。他就算是烹茶烹出一朵花,也不过是自赏罢了。   “温度可好?”殷无极收敛思绪, 笑问。   “刚好。”谢景行用唇碰了一下茶水,只觉温度宜人, 心情难免愉悦几分。   谢景行瞧见帝尊那披散的墨色长发,像是流水一样,散了满脊背。于是他瞥一眼, 道:“来。”   殷无极会意,含着笑低头,道:“先生有话要说?”   谢景行五指伸入他细滑的长发间, 把他散在身前的发丝拨到身后,细细梳理,再抽下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玄金色发带,笼住他的长发。   他方才就看不惯了。   他容貌太招人,束儒冠,执长剑,玄色劲装裹身时,足够低调朴素。   可就算再独来独往,与他凶名同样流传甚广的,还有他的出众姿容与光明前途。   来圣人这里叙话的大能,或多或少都要探一句“无涯君”是否定了道侣,如果有意,能不能安排自家儿女或是徒子徒孙见上一见,指不定,还能和圣人攀个姻亲呢。   当时的圣人谢衍却问都不问,将前来探问的一并拒绝,并以师长身份逐一敲打了些人,在不动声色中,挡住所有汹涌而来的狂蜂浪蝶。   他心中却是冷笑,想的却是:尔等也配?   见殷无极侧头,谢景行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淡淡地道:“别乱动,坐好。”   主魂本就有大半记忆,此时在红尘卷中,谢景行的记忆苏醒的越来越快,原本看似温雅的性格,背后藏着的是说一不二。   但在以修为说话的修真界,也就只有他敢这般命令五洲十三岛第一人,传说中性情残暴的魔道帝尊了。   殷无极一笑,也不生气,明了他是嫌自己这般不束冠不系发的模样,太放浪不羁,由着他折腾自己的头发。   陆机自从明白谢景行的身份后,对这些堪称情趣的师徒相处,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大佛,半点也不置喙。   见他们许久没弄完,陆机自力更生地给自己倒茶,饮了一口,又头也不抬,翻看从整个临淄城收集的情报。   等到谢景行说一声“好了”,陆机才抬头,刚好见到自家陛下替谢先生拢大氅,把他的手拢在掌心,把玩纤细匀亭的指骨。   陆机大感头痛,立即又低头,装作没看见。   谢景行捏着他手背上的皮肉,淡笑着移开帝尊不老实的手,摊开地图,道:“你们可还记得,乌国之事,正史野史作何记载?”   陆机史家出身,收集了一堆情报,正要开口。   殷无极淡淡道:“《临淄传》记载:帝令即出,儒生皆斩首于市,哭声震天,怨气盘桓,经久不散,尔后,怪事凭出。有人面妖鸟,食腐肉,日落而出。鬼女画皮,喜食人肉,被引诱者皮肉皆净,只余骨架,坊间树木,渐生人面,极尽诡谲。”   陆机终于找到了表现机会 ,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补充:“道人献策,修通天塔,以三百儒生之人头祭之,三日鬼哭,宫门深闭,招魂幡起,妖声大作。而后,城中频有失踪者。”   殷无极下意识看向谢景行,揣摩他的心思,道:“每逢日落,百鬼出没,怨气满城,,帝得仙丹,性情大变,奉道者为国师。自此三宫俱冷,六院皆寒,阴气冲天,时有宫人枉死。生人作《宫中怨》以祭之,曰:‘大祸起兮,妖人至矣。’”   谢景行从容接话:“天色既白,又有道者传仙术,百姓悦,不以百鬼为怪,渐与之同。”   殷无极对乌国之事研究颇深,也是因为这与魔宫相关,涉及一桩承诺。   他拢了一枚黑色棋子,倏尔笑道:“野史志怪之中,有一以临淄城为原型的故事,名为‘鬼女画皮’,虽说临淄城无人生还,但那作者,用笔极令人生怖,描写刻画栩栩如生,本座曾按照其中细节,尝试复原过临淄城地形。”   他并没有向谢景行解释自己为何会做如此琐碎而无聊的事情,而是扬起眼眸,淡然道:“那执笔之书生写出的城中格局,与这张城中地图,完全相符。”   “是不是很有趣?”   “后来,本座找到这名书生,问出了些线索。”殷无极漫声道,“那名书生说,鬼女画皮的出没地点,名为‘桃源乐坊’。”   他说罢,把手中的黑色棋子置于乐坊之上,轻笑道:“真是巧,这临淄城中,也有一个‘桃源乐坊。’看样子,是红尘卷的原样复刻。”   谢景行手中捏着一颗白色棋子,抛了抛,道:“《南疆志异》、《乌国史传》之中皆有提到一物,名为通天塔。”   “正巧,在仙门那本残缺的《乌国史传》之上,记载过通天塔建成的时间。若按红尘卷的时间流速推算,七日之后,通天塔就会建成。”   三人皆是此世大能,情报交流至此,已然明了各自想法。   谢景行总结:“明日,我与别崖,先去桃源乐坊初探。”   说罢,他又看向陆机,微微一笑:“见微私塾恐怕是城中唯一不会生出妖邪的地点。我已在院中布下重重阵法,若是确认了乐坊之事为真,就意味着,临淄城中不再安全。”   “我会带回一些儒道弟子,安置在私塾内,还请陆先生帮忙看顾。”   “私塾乃圣人之地,理应教化众生,平遥不才,愿为谢先生护下这一方天地。”   魔宫丞相改口,以字自称,在面对谢景行时,无端谦逊了不少。   陆机折扇一展,微微笑道:“现在正事谈完了,平遥有一事,困扰多年,还想请教谢先生。”   “陆家乃是史官家族,也属于儒道范畴。但由于有独立传承,陆某对儒道的‘三劫难’一说,颇有不明,还请圣人解惑。”   谢景行先是看了一眼殷无极,见他神色微变,就明了陆机未曾询问他,而是选择直接来问自己。   殷无极见陆机执拗,就向谢景行点头,笑道:“本座也想补补课了。”   谢景行用拇指摩挲着温热的茶盏,沉吟不久,就道:“陆先生,儒门三劫,你可知是哪三劫?”   陆机不假思索:“道劫、情劫、红尘劫。”   谢景行颔首:“不错。”   说罢,谢景行又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勾勒,写了一个“劫”字,又曲指一敲,那茶水组成的字宛然若流动,蕴含一缕神妙道意。   “儒道三劫,并不是天道之劫,而是心境之劫。绝大多数人一生顺遂,不渡这三劫,亦然能取得不错修为。”   “对儒门修士来说,修为越高,劫难降临的可能越大。劫难降于斯人,有人受困于此,心境受损;有人却勘破心境,大道更进一步。”   “有人是道劫,有人是情劫。红尘劫,因为符合条件之人少之又少,所以在修真界绝迹。”   “历劫,意味着通天。经过劫难,修为就能有质的飞越,与旁人不同。倘若历劫失败,轻则毁道,重则殒命。”   与圣人论道机会不多,陆机的神色专注。   “这道劫是第一劫。”谢景行不吝于指点后进者,点了点道之一字,笑道,“这一劫,考的是你的道心。倘若择道不慎,立道不正,道心有瑕,就会堕入邪道,再无转圜。”   陆机浑身一震,握着茶盏的手也有些不稳。尔后,他深深叹了口气,笑道:“原来是道劫。”   他又问:“那其余呢?”   谢景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情劫,主七情六欲。”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情劫最难的,就是这三道。若是堪不破,渡不了劫,极易疯魔至死。古往今来,死在这几关之人如过江之鲫,修为再高的修士,也是难渡这情字关。”   殷无极垂了眼眸,低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用茶汤压下肺腑间涌起的血意。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情劫,他竟是一个不漏,历了个遍。   但是,堪不破,参不透。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圣人,渡过了这情字关么?”陆机突然问道。   他问出,才觉出自己擅自询问他人历劫进度,着实冒失,又打圆场道:“是在下冒昧,圣人可以不答。”   “没有。”谢景行淡淡地道,“圣人境界,七情六欲极为淡泊,动情极难,自然无从渡这情劫。”   殷无极眼眸一深,心中发涩。   很快,他又感觉释然,至少他不顾一切的疯,害的只有自己,未曾影响到师尊的道心。这样很好。   谢景行目不斜视,他当然说谎了。   在踏天门之前,圣人已经感觉到了儒门三劫一齐降临。   哪怕他坠了天,这劫难跟着他的心境到了此世。如今,亦然在不断地影响着他。   “红尘劫,就是要历劫者,从出世到入世,大起大落,历世间之苦,知苍生之恸,才得以勘破世间诸般苦厄。”   谢景行端坐于静室,墨发垂衣,高标轩举,唯有唇珠透着淡红。   “儒之一道,非佛家慈悲,非道家缘法,心心念念是因果天命,天数有常。”   圣人论起道的模样淡漠如仙神,微微阖目,又掀开眼帘:“儒门修士将自身气运与世间气运相连,入世救人,广渡众生,才能修得一个大慈悲、大圆满。”   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太缥缈,几乎无情无欲,谢景行从这种玄奥境界抽离出来,看向殷无极,道:“上古理学之圣贤,曾有‘四为’之言,别崖可还记得?”   殷无极一笑,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又挑起绯色的眸光,似真似假地怨上一句,道:“我少年时,你天天对我讲,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谢景行想,他记得很清楚。   哪怕殷无极早就离开自己身边,奔赴弱肉强食的北渊洲。   那永远有着轻狂之气的少年,在无形之中,受着儒者之道的驱使,如一团烧不尽的烈火,扑向这根植在北渊洲肌理之中亘古不化的坚冰。   他举起他手中的长剑,破开了囚困人心的无形枷锁,斩断了恣意鞭笞生民的长鞭,屠尽了盘踞在底层魔修血肉之上的巨龙。   殷无极熬过一个又一个黎明与夜晚,容色虽然不变,但他逐渐成为满身疲倦与枷锁,却孤独高居王座的帝尊,却再也不是当初的屠龙少年。   他终究被天命耗空了自己心头那灼热不熄的火。   “所以,你记得我当初教你儒者之道时,曾说了些什么吗?”   谢景行偏了偏头,看向那玄色衣袍的临世大魔,神色温柔而和缓,犹如看着自己的骄傲。   “记得啊。”殷无极叹而笑,“为君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他又看向自己的掌纹,仿佛看见自己坎坷多艰的命途,是摧他疯狂,夺他理智的疯魔之症,也是那一点一滴,逐渐逼近的时间。   殷无极笑容不改端华,却是遗憾:“可惜,天不假年。”   谢景行骤然拍了拍他手背,指尖摩挲过他断裂的掌纹,倏然道:“天若不假年,你就不要去求天。”   圣人去渡那场必输的劫时,仍抱着一线希望。   但他从未想过,要替殷无极去求天。求,是没有用处的。   圣人谢衍当初看向天界狰狞的魔窟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是了,他执着剑,眼中始终燃烧着最沉黯的火,足以灼烧一切。   谢衍不去求那天,他要把那天道拉下九天。   他要拨他命盘,他要改换星轨,他要渡魔成圣——   他要成为他的天。   谢景行端起茶盏,看着微怔的徒弟,心中颇为无奈地想: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不知道,当年的圣人谢衍,一直一直在读来自魔洲情报,事无巨细。   谢衍看着他执着剑,怀着一腔孤勇,向着盘踞在一洲根系之中的等级制度,发出了近乎狂妄的挑战。   年轻的大魔是一道霹雳,一道春日的惊雷,炸响了倒伏在压迫之下,代代沦为奴隶的底层魔修。   他冲上去,砸碎了那些惊醒之人的镣铐,带着他们如狂风般,席卷了整个魔洲。   然后,北渊洲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第一份简报发来时,他觉得他狂妄。   他的少年,竟然想废除这魔洲持续几千年的奴隶制度,以匹夫之力,去挑战整个魔洲顶层魔修的利益链条。   然后是第二份,第三份……   圣人谢衍看着年轻的大魔跌倒,爬起来,再拿起剑,斩向那盘根错节的树根,将一切溃烂从根系斩断。   谢衍看着他的身边聚集起了很多人,都是被他的光芒吸引而来,像是群星围拢紫微帝星一般,簇拥着他。   他看着有的人变了,对他改换了面目;有的人没变,却为他献出了生命。   白衣圣人在仙门遥望着北方,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一场变革。   一种新的东西,从那片荒芜的大地之中重新成长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他最骄傲的弟子。   殷别崖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那独属于他的君子之道。   忠、孝、理、智、仁、义、信,他样样皆有。   他若不是君子,谁能配称一句君子?   谢景行看着他,微微笑道:“这君子四为,你已经做到了。”   殷无极沉默半晌,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不,我并非合格的君王,这一切,我都没有做到。”   他叹而笑道:“您也知道,我当年太轻狂了,把一切想的太简单。行至如今,最后连我,都变了模样。”   陆机仿佛在忍着什么,藏在衣袖下的手蓦然攥紧了,失态地站起身来。   “陆机?”殷无极蹙眉,“你怎么了?”   “您没做到?没做到个屁!”魔宫丞相的双手撑在桌上,似乎在剧烈地颤抖。   他双目紧紧锁着殷无极,咬牙切齿:“陛下,您是在看不起臣吗?您以为,陆平遥是什么人,会跟随一个‘不合格’的君王?”   殷无极:“……”   “陛下啊陛下,您是不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着什么误解?”   “您觉得自己残暴不仁,您觉得自己满身骂名,您觉得自己是暴戾君王,那是您觉得!”   陆机简直要被他气的跳起来,极是暴躁地负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骂他:“真是操了,您知不知道,在您被囚困九幽大狱的时候,有多少魔修来魔宫请愿,说:只要我们胆敢放弃您,他们就学着您当年,揭竿起义,把我们给反下去,再和仙门谈——”   “您知不知道,等您回来的快三百年,魔洲虽然内部在闹腾,但对外都是乖乖的,没怎么出乱子?还不是怕闹了事,您被仙门折磨吗。”   “现在被您除掉祖祖辈辈奴籍的魔修,现在家里都放着您的长生牌位,日夜祈求您能好好活着,越久越好,最好寿与天齐。”   “陛下,您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殷无极向来是只做不说的类型,极少对他们说这些自怨自艾的无用之言,只是偶尔对陆机修的史册评价两句,觉得太过失实。   陆机听了,还以为他觉得力度不够,又花团锦簇地夸上满篇,殷无极光是看了就觉得头疼,就随他高兴了。   结果陆机到今日,才发现一件离了大谱的事情。   他们陛下,觉得他这个君王,做的失败?   殷无极都算失败了,那他这个已经预定了万世名臣地位的算什么?   “陆机,你冷静一点。”殷无极无奈,安抚起炸了毛的史官。   “冷静,拿什么冷静,您那脑子进水的自我评价吗?”陆机冷笑,愤怒地拍着桌子,道,“您要我修史时写这个,做梦!”   说罢,陆机竟是气的拂袖而去。   “你把陆先生气走了。”谢景行见殷无极被臣下甩了脸色,久久地愣住,表情有点懵,也是笑了 ,伸手把他鬓角的一缕发丝拨到脸侧。   “别崖,不怪陆先生恼了。你明明做到了一件谁也做不成的事,却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为什么?”   “……够不到,跟不上。”殷无极沉默半晌,忽然失笑,“不,没事。”   他走到如今,无论再拼命,受再多伤,留再多血,他也从未有一次,真正跟上过谢衍的脚步。   圣人谢衍站得太高,走的太远,他是修真界至高的传奇。   原本,殷无极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以通过时间慢慢拉近。   只要他再逼自己紧一些,总能踏上那座顶峰,与他的师尊相望,眼底看到同样的风景。   可谢衍飞升的那一日,他却是狱中的囚徒,幽困地底。   天地之别。 第64章 桃源乐坊   红尘世界中, 时序已至次年三月,临淄城正春生,山中桃花始盛开。   谢景行与殷无极, 为查清“鬼女画皮”情况,决定依照计划, 探访位于十里街的那座桃源乐坊。   春风沉醉十里街,灯影迷离。一路走来,两人见到锦衣水袖如云, 覆着皆是葛红柳绿,犹如不夜天。   乐坊有五楼, 分别是歌、舞、乐、戏、伎, 分别坐落于地界的四角与中央,园中种满了桃花,初春夜色,灯影迷离, 分外靡艳。   这里四处都是桃花,宛若瑶池仙境。中央灯火通明的露天舞台上, 穿着极清凉的舞姬跳起水袖舞。琵琶声促,弦声凝冰,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城中举国求仙的狂热,街头巷尾的压抑鬼气, 并未对这纸醉金迷的地界产生多少影响,依旧极尽热闹,浑然没有肃杀血腥。   靡靡之乐仍然不绝于耳, 有人吟诗作对,向着舞姬表白春心;也有沉沉醉倒的公子,在乐伶的琴声中酣然而梦。   这里是躲避世事的桃源, 还是颠倒昼夜的温柔乡?   谢景行与殷无极并肩,走在桃林间的小道上,来往是络绎不绝的寻欢客。   谢景行侧身,为一名酒醉后横冲直撞的锦衣公子让行。   他白衣墨发,容色清雅,一身病骨,显出些许弱不胜衣的风流。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荒唐公子本是醉醺醺的,抬眼见到仙人隔云端,还以为自己在云中仙境,竟是露出些许惊艳痴迷之色。   他醉醺醺道:“这乐坊,竟然还有这般风姿如仙的美人——”   锦衣公子说着话,刚想伸手,去碰那儒衫之下的白皙手腕。   下一刻,玄衣魔君就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靴底踩在了那妄图不敬的指骨之上,重重一碾,教他指骨化为粉。   锦衣公子痛的抬眼,又看见美人的绝世姿容,一时间为之所获,连痛都忘却了。   “你在对谁不敬?”那美人声音极冷,“看来是活腻了。”   殷无极虽然知道此人并非是活人,只是红尘卷的历史照影。   但有人胆敢辱谢云霁一句,对他有哪怕一分肮脏之思,殷无极都会带着笑,折断那不自量力者全身的骨头,教他后悔活在世上。   从当年微茫山上的无涯君,到如今的魔宫之主。   这么多年里,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企图玷污圣人声名的人。这又为他暴戾残忍的名声添上一笔。   谢景行知道,此人并非儒道弟子,自然就是在历史中虽乌国亡去的影子。殷无极若是不高兴,杀便杀了。   谢景行退开,敛起广袖,以免污了衣衫。他漫声笑道:“别崖,速战速决。”   殷无极瞥他,应道:“我心中有数。”   殷无极神色冷戾,却是杀人极快,五指一拢,凌空拧断这找死之人的四肢与颈骨。不过数息后,他就化为一具尸体。   尸首流出的鲜血渗入土壤之中,转瞬间被桃花的根部吸了干净。   继而,附着在骨骼上的血肉,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腐烂,被吸入地底。不多时,整具尸体,就只剩下裹着骨骼的一张人皮。   他们身侧无处不在的桃花,似乎又艳了几分。   “是尸气。”谢景行走近,端详那长势极好的桃花树,闻到了一股带血的腥臭气味。   他以袖掩住半张脸,蹙眉道:“这些桃花树,妖邪之气极重。”   圣人是极好洁净,又忍不了藏污纳垢的孤高性子,这看似云蒸霞蔚的景致,既然是用人命填的,他厌恶万分,道:“这些桃树的肥料,是人的血肉、咳、咳咳……”   这气味过于刺激,他受不了。于是呛咳几声,却被帝尊从背后拥住。   “谢先生,你闻不得,就别往前凑。”殷无极沉着脸,用玄色长袖覆上他的口鼻,替他遮挡住弥散在桃林之中的腐尸气息。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极好闻的水沉香气息,那是当年谢衍极喜欢,并且常使用的香。   实际上,这股清冽淡雅的味道,与帝尊身份与性格并不匹配。   当年,他君临北渊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铁与血腥味,那是征战的气息。   后来,殷无极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血,会用檀木香熏衣。这浓郁的佛家禅香,虽然盖不住他通身的暴烈煞气,但也能遮掩几分。   “别崖,我好多了,此地不宜久留。”   谢景行捉了他的腕子,轻轻地嗅了一下,才觉出他的别崖虽然煞气凛冽,味道总是干净的。   白衣君子牵着他,往桃花树林外走,微笑道:“别崖的喜好,倒是变了不少。我记得,你以前更喜欢佛家香一些。”   谢景行的话不自然地顿了顿,才想起,要到能够闻出对方熏衣香料的距离,唯有被当年的帝尊推着上了床榻,宽衣解带的时候。   “血腥气太重,佛家禅香沉静,掩一掩罢了。”   殷无极被他嗅的手腕一麻,不动声色地拢起袖,乖乖地被他牵着走,笑道:“您也知道,本座不敬神佛,佛家之香,就算再好,本座自然也是感觉不到其中禅意的。”   帝尊看似不经意,藏在袖中的左手却在不断抚摸右腕,好似还能感受到那拂过皮肤的呼吸,温柔的教他都快化了。   谢景行与他谈起香道来,无端觉得轻松几分,笑道:“别崖不是不爱水沉香,觉得这香味太寡淡吗?怎么,现在倒是觉出其中韵味了。”   “我喜不喜欢,倒是次要。”   帝尊掀起眼帘,唇边带笑:“重要的是,先生喜欢这个味道。”   说罢,他又是若有若无地一叹,语气中有着无尽的留白。浅浅几字,却带着说不出的旖旎意味。   他好像在说,用水沉香熏衣,让自己骨子里都染上这个味道,只是为了讨他的欢心。   谢景行脚步一顿。   他是极智慧通透之人,这点言语间的撩拨,他一眼就能窥清其中深意。但就算看穿了其中套路,他还是会被取悦到。   他家别崖现在长成如此出众模样,身份又至高无上,合该是受无数人跪拜的尊贵君王。   他却能让自己染着他喜爱的味道,毫无抵抗地由着他摆弄,像是刻意撩拨,又像是情深无悔,显然是摆在明面上的勾引。   谢景行抬起手,轻轻一嗅,似乎还能感受到些许浮动的清幽气息,并不炙烈,但他却觉得像是醉了。   “帝尊这是摸透了我的喜好。”   圣人从上辈子起,最是受不了殷无极这般模样。   谢衍把他当做继任者,耗费无数心血将他养成最出众的模样,哪怕最终入了魔,在师长眼里,他便是身体上剜下的一块骨肉。   他的性命,功法,学识,剑技,都是谢衍一点点教出来的,对他有占有欲与掌控欲,又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呢?   “师尊的喜好,我自然是清楚极了。”殷无极跟上他的脚步,自他身后抱上来,白衣玄袍缠绵纠葛。   “即使你心中明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还总是让你伤,让你痛,让你饱受折磨?”   谢景行声音温雅,微微侧头,看向依赖着他的帝尊,道:“你也明白,我谢云霁,天生就是这副强硬性子,改不好,也不想改。想被我管着,和勒住自己的脖子没有区别。”   “趁着我的修为还没取回,管不住你,你还不快跑?小崽子,非得往我跟前凑,不长记性。”   “我不怕的。”殷无极弯唇,笑了。   他知道,问出这一句,就是师尊正在试探他的态度。   帝尊看着他的背影,眸底是近乎汹涌的暗流,他倏尔笑道:“我不怕伤痛,不怕折磨,您若高兴,怎样罚我都好,我高兴的。”   “……就是,别再丢了我。”   离别才是真正的苦熬。   短暂的交谈结束,他们来到了乐坊最中央的三层小楼,见到此地灯火通明。   两位男客并肩前来,要了楼上一个雅间,迎客的小厮问:“二位,是否需要点些貌美歌姬?我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包君满意。”   “不必。”谢景行给了银子,淡淡道,“教人不要来打扰。”   小厮带着暧昧的笑容,目光扫过两位姿容出众的公子,像是明了什么似的,退下了。   谢景行只要了些上好的茶与酒水,撩起衣摆,坐在了雅间的桌前。他再抬头,敲了敲面前的桌子,示意殷无极坐下。   殷无极坐在他对面,身姿端然,魔气却无声地延展,似乎在探查周围。   谢景行支着下颌,扫了一眼屋内的软烟罗纱,红幔处处垂落着,将房间装点的极为绮丽。   当然,谢景行看的并非这些,而是附着在墙壁与房梁之上的异常鬼气,无形的雾气在楼中流动,顺着雕栏一路攀上,极为邪异。   殷无极笑道:“藏污纳垢啊。”   谢景行瞥他一眼,道:“这些屋子不正常,墙里面封着东西。”   说罢,他取出一枚铜板,覆上灵力,丢入茶水之中。   茶水将铜板锈蚀,露出些许铜绿色。尔后,又显出赤红。   “这里的所有吃食,都藏着妖鬼的阴气,力量非常驳杂。”   谢景行随手把茶水泼在地上,地面上顿时出现一道深黑的印记,好似拖行的痕迹。   痕迹上沾染着阴气,已经有些时日了。那被拖动之物,约莫是成年男子身量。   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看上去肢体残缺,不成人形。   谢景行站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站在床柜边的赤色烛台边,低头微微端详。   蜡油融化时,颜色近乎红褐,散发着腐臭的尸气。   “掺了阴气的血肉,人炼的。”谢景行说罢,不肯再看一眼,嫌脏。   “登不上台面的鬼物罢了。”殷无极施施然地起身,走到谢景行的身侧,低下头帮他把垂下的发别在耳后。   他温柔地微笑着:“您不喜欢这类东西,就不要去碰,不干净。”   这样的地方,对于好洁净,又眼力出众的谢景行来说,简直是地狱。   光是待在这里,他就觉得脏。   碰到的任何东西,很可能都沾着人的血肉或者内脏。看似美丽的摆件,可能就是某种人体组织制成。   屋子中缓缓渗出淡粉色的雾气,暧昧而迷离,催人情/欲。   若是凡人,怕是已经心摇情动,忍不住沉迷其中,与美人欢好了。   谢景行微微挥袖,一阵清风拂过,雾气营造的幻觉如潮水褪去。屋内那如梦似幻的迷离氛围,也转瞬间冰冷下来。   那香气的来源,是盘踞在房梁与承重柱中伸出的桃花枝。枝干完全染黑,暴露在外,像某种生物的扭曲的骨骼。   他乍一看去,桃花枝覆盖了墙壁与床头,缀着桃花,粉色的雾气便是花粉构成。   那桃枝如活物蠕动,向他们蔓延而来。密密麻麻,极是恶心。   “不是本体。”谢景行遗憾道,“只是一株桃花枝罢了。”   “若是不想看,交给我。”殷无极知道他讲究,附耳笑道,“一把火烧了干净。”   “打草惊蛇。”谢景行摇了摇头,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不适。“还是缓一缓罢。”   “引蛇出洞也无妨。”殷无极向那桃花枝随意一指,一簇黑色的火焰落了上去。   然后,容貌艳绝的魔君掀起眼帘,绯眸勾着他,笑道:“您若觉得伤眼,便只看着本座,别移开眼。”   谢景行用拇指抚过他的侧脸,无奈地笑道:“别崖美而自知,可让别人怎么混?”   殷无极笑了,颇有些恣狂不羁:“旁人如何,关我何事?”   谢景行又抚摸他的下颌,道:“我难伺候,岂不是会给别崖添很多麻烦?”   殷无极遮了他的眼,随手打了个响指,把屋内其余的桃枝,连同一切妖邪诡谲之物焚了干净。   他低声笑道:“先生清高,挑剔,爱洁,脾气又坏,所以只麻烦我就好,”   天问先生早年也是天之骄子,难伺候的很。殷无极以前随他走天下的时候,没少被他家师尊的臭毛病折腾。   泡茶,要用当年的梅花枝头的新雪,茶汤多一丝杂质都少了味。   饮酒,要饮最醇厚的仙酿,原料配比要精确到毫厘,还要特意埋在灵山秀水中,尘封数百年,才勉强可以入口。   若是没有,谢衍就什么也不沾,看上去仙风道骨,无欲无求。   到后来,他登临圣位,要做修界之表率,那些古怪的毛病便在一夕之间消失了。他早年清高古怪的脾气,最终也只有一个受害者。   殷无极道:“谢先生再退两步。”   谢景行被他遮着眼眸,依言退了两步,背后抵上魔君坚实的胸膛。   殷无极食指一勾,就牵引起那黑色的火,顺着那被烧了干净的室内桃枝,一路燎向室外。   黑色火焰遇木即燃,又不动建筑构架,那仓皇逃窜的桃枝哪里比得上火焰的速度,被烧干干净净,鬼气涤荡一清。   殷无极温言细语道:“这下干净了。”说罢,他才从从容容地移开遮挡他眼帘的手,极尽温柔克制。   “说你打草惊蛇,你还真打。”谢景行看着他放的那把火,叹道,“本来是打算探查,别崖这样一闹,此地的大妖,怕是不会放我们回家了。”   “不,这是敲山震虎。”殷无极含笑,“这东西若是受了惊吓,定是会先回归本体的,跟着这魔火,就能找到具体方位……”   他话音刚落,雅座的门便被气流冲开。   穿着绫罗的各色美人,皆拿着丝竹管弦,幽幽地站在门口。   她们绸带飘飘,如飞天仙子,鬓发如云,犹如绿云堆烟,美艳的妆容却透着无机质,好似一具具精巧的人偶,可黑洞洞的眼睛,却透着冷冽的杀气。   为首者,竟是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执着一根烟杆,吞云吐雾。   殷无极慢条斯理地笑道:“您瞧,果然来了。”   谢景行瞥了他一眼,道:“别崖一出手,就砸了人家的老窝,倒像个不讲理的恶客。”   “谢先生怎的怜香惜玉起来?”   殷无极看穿了她们的本体,含笑道:“对这种东西,杀了都不行,非得要剥了皮,烧成灰烬,才能杜绝。”   “客人可是要在我桃源乐坊挑事?”   她娇媚入骨的声音响起,酥酥麻麻,芙蓉面上却满是冰冷的笑意。犹如美人蛇蝎。   “并非为了挑事,不过是来此处寻些乐子。”谢景行淡淡地道。   “先生若是要寻乐子,又何必躲那桃花源。”那美人吞云吐雾,笑道。   她所说的桃花源,指的便是那粉色如桃花的雾气。   她眼眸如雾,极是朦胧,见他二人指尖扣着,看似旖旎地微笑道:“若是二位公子讲些风雅,此时应当已经纵情欢好,攀登极乐了吧,又何必这般不解风情,在奴家这小店中纵火呢?”   谢景行并不在意她编排他与殷无极的关系,左右都是真的,却感觉徒弟扣在他腰间的手一紧,似乎想本能地挪开。   他在顾忌什么?谢景行带着恼意瞥他一眼。   这小崽子倒是乖觉,地下情人做久了,难道真觉得自己见不得光,连他们在红尘卷里都忘了?   “此言差矣。”谢景行淡声道,“若是饮了这茶,吸了这烟,岂不是与他们一般无二了?”   谢景行幽沉黑眸抬起,看向妖娆的女子们背后。   那里皆是神志不清,飘飘欲仙的男子,如同行尸走肉跟在身后。   他们已经成了桃源乡的俘虏了。 第65章 魔君之怒   见他们相貌俊美, 桃源乐坊的女子们以水袖掩唇,吃吃娇笑。   “两位郎君亦是男子,温柔乡, 桃花源,便是人间最风流。不如弃了剑, 解了衣,与我们一同登上极乐,可好?”   身着桃红色衣裙的少女, 眼睛含着媚意扫了一眼殷无极,温温柔柔道:“这位黑衣的大人下手真重, 当真不懂怜香惜玉呐。”   她竟是方才寄生于桃枝上吸取男人精气的桃花妖, 桃枝烧的太快,她还是直接传送到本体处,才苟活一命。   她刚才还泫然欲泣,恨不得把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魔修活撕了。现在站在姐妹堆里, 胆子又肥了,才见这玄袍男子容色极是美丽, 春心又动了几分。   她甚至敢出言调笑,道:“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奴家偷眼来瞧, 也不过是想与郎君一夜风流而已,何必下如此狠手?”   谢景行眸光微沉,心中却冷笑。   区区披着人皮的精怪罢了, 胆子真的大,还敢当着他的面调戏他徒弟。   殷无极淡淡一笑,温柔到渗人:“披着人皮的脏东西, 本座可受用不起。”   紫衣的艳丽美人手执烟杆,红唇一勾,道:“妹妹们,咱们可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才是一对儿呢。”   桃红衣裙的少女笑道:“这位郎君如此绝世姿容,就算有了道侣,也会有不少人心神荡漾,愿意被郎君收为己用呢。”   少女又道:“这魔修,最是多情重欲,又薄幸寡义,哪有守着一人之说?”   谢景行打量这试图撬他墙角的桃红衣衫少女,眸若深潭,面上无甚表情。   他心里却想:那你是没见过我家的好徒儿。   紫衣女子对风月的眼光极是毒辣,见殷无极护在谢景行腰侧的手,妩媚地吐息。   “二位这般遮遮掩掩,怕是早就有了首尾,却苦于仙魔之别,不足为外人道吧?”   她吐气如兰:“不如来桃源乐坊,不受圣人的严苛规矩约束,又能极乐登仙,长相厮守,岂不妙哉?”   被紫衣女鬼一语点破私情时,谢景行面色不变,心中颇有些怪异。   曾经,圣人和帝尊皆为一道至尊时,世人皆以为他们这对师徒乃是死生仇敌,谁又敢当面调笑他们的关系?   不同于谢景行的新奇,殷无极的神色阴郁着,似乎极是不喜与他被扯在一处。   殷无极哪怕生出了杀意,也不急着除妖。煞意越是重,他面上的笑意便是越深,显出慑人的气魄。   “靠吸人精气为生的画皮鬼,剥了美人的皮囊套在自己的身上,又学了人的样貌与神态,就以为可以在男人堆里所向披靡了?”   魔君含着笑,一语点穿对方的本体,让雾气之中的莺莺燕燕面色不愉。   紫衣的为首女子啜了一口烟,吞云吐雾:“奴家见几位仙长来此处,本以为是寻欢作乐,没想到是踢馆的。不仅不领奴家好意,还对姐妹们如此出言不逊……”   她阴阳怪气,哼笑道:“如此刻薄,活该一生孤寡。”   这类鬼怪天赋使然,最是精通看人。虽然她们看不穿殷无极的身份,但从面相上看出他情爱一道上的坎坷痛苦,并非难事。   殷无极面色一沉。   “郎君身上气息驳杂,看来与我等也是同类人,都是用他人的修为续自己的命,咱们从本质上又有何不同呢?”   她红唇一启,说话更加恶毒:“……以郎君之命格,恐怕是踏着他人的命,才能站在这里的吧?”   “让我瞧瞧你的面相,寡缘福薄,命中带煞。郎君合该失去一切,寂寞孤老;你爱重之人,苦留不住;爱重你之人,为你而死。”   “此话当真?”殷无极依旧保持着他淡淡的微笑,甚至还能看出几分可怖的温柔。   他的黑袍无风自动,魔气自他脚下延展,犹如血红的海。   紫衣的女子抽了一口烟杆,幽幽地笑了:“郎君身上的死气如此之重,若是再背负因果……您就要死啦。”   比他神情更冰寒的,却是谢景行。   在他看来,说殷无极命格不好,无疑是刀刀往圣人的心口扎。   过往时岁中,他费尽心血,寻遍无数方法,才从天命之中为徒弟偷换下一线生机。   他疯魔之症越发严重,时不时就会发作,偏又语焉不详,不肯告诉他剩余寿元。   每次逼问,殷无极只是似真似假地诳他。在谢景行露出恼意时,他又缠上来闹他,亲他,用吻堵住他的嘴。   他不在意?他在意的不得了。   “你之批命,不准。”谢景行一字一顿,极是笃定,眼中烧着幽沉的黑火。   他尔雅地一笑,声音极冷:“哪来的小妖,敢在吾的面前,批他的命?”   以他问天之能,都未曾说殷别崖一句不好。以他圣人之尊,也未曾说一次他不可渡。   这吃人肉、喝人血的妖魅,配么?   前圣人当真被激起了火气。哪怕此时手中无剑,他白衣飘扬时,身侧逐一亮起的剑意,带着凛然清正之气,便是妖邪最大的克星。   昔日圣人,也曾剑出山海,靖平长空!   凛然清正的剑意如星落,几乎将这三层高楼自屋顶劈开。   面前如云如雾的画皮鬼们哀嚎一声,身上人皮被剑意一荡,竟是化为灰烬,只留下那森森的一具骨架。   她们也算是被血肉豢养出的初生妖鬼,还未见过天地广袤,就撞上了怒极的圣人剑意。   “未见天地之大,安敢口出狂言?”   谢景行墨发白衣,于长风之中猎猎。   他一双眼,却是极冷,极烈,迸溅着星火。   雕梁画栋的桃源乐坊,如今已被圣人如星落的剑意荡平。   方才还娇媚多姿的艳鬼们,如今却被无数剑气整整齐齐地钉在废墟之上,犹如扑棱蛾子,挣扎着、翻滚着、在清气之中哀嚎。   一时间,这极乐之地被剑意震了三震,阴暗之处蛰伏的妖气,更是退避三舍。   殷无极瞥着谢景行,忽然笑道:“元婴啦?”   说罢,他又轻轻舔了一下唇畔,眸底闪着光,仿佛蕴着沉沉的暗雨:“不,元婴大圆满——半步化神?”   他若是再过分一些,讨要多一些,他的谢先生,似乎也能受得住了?   那些被怨气所控的男人,神色痴傻,如傀儡般木僵着,仰望着墙壁之上钉死的女妖们,仿佛要伸手去抚摸那些诱人的躯体。   可画皮鬼们大多人皮脱落,露出白森森的骨架。只有少数只是被剑意穿胸而过,肢体还算完整,却再也没有方才的骄狂之气。   唯有那执着烟杆的紫衣女子躲过了剑意,此时落在废墟之上,凝重道:“你是何人?”   玄袍魔君的身影却如黑雾,出现在她的面前。   殷无极的神色平静,径直用无涯剑刺进了她的胸膛,轻而易举地将那鬼女牢牢钉死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仿佛凝着干涸的血,笑道:“你猜一猜?”   谢景行看向那被凶剑钉死的鬼女,淡然地俯身,用匕首易水插进她的腿部,剖开那层洁白细腻的表皮。   匕首寒凉,皮肉触之分离。   原来,那女子的人皮之下不是血肉,也不是只有骨骼,填满了惨白如絮状的东西。   “鬼女画皮,是一种艳鬼。”   谢景行道:“诞生于怨气,吸取欲望而生,以男人精气提升自己修为。所以会先剥去年轻女子的皮囊,取而代之。久而久之,女子形貌犹如生前,家人甚至都不会发现她们早已死去,成了妖魅艳鬼。”   “但仅仅只有鬼女画皮,不会有这么重的妖气。这些与其说是艳鬼,不如说是大妖所控,用来取人修为血肉的人傀。”   谢景行将匕首抽出,见鬼女画皮惨叫一声,痛苦不堪,他却没有露出丝毫慈悲之色,近乎淡漠地开口:“这桃源乐坊开了多久了?”   “三、三个月……”鬼女画皮回答道。   “你们的本体在哪里?”谢景行看似温柔雅致,声音里却透着寒意。   “不说,我就把你的人皮剥下来,把你的骨头碾成粉末。”   殷无极负着手,口气是温柔的,甚至还有些诱哄的意味。   但他曲起手指,宛若拨动琴弦,操纵魔气勒紧了精怪的脖颈。他笑道:“把本体叫出来救你,本座便饶你一命,如何?”   大魔睚眦必报,反复无常,前一刻温言细语,下一刻就能杀人不见血。   女鬼痛苦地惨叫后,还未回答,却被隐藏暗处的本体反戈一击,怨气霎时消散。   地上只留下一具干瘪的骨骼与委顿的人皮。   殷无极知道,杀死傀儡,是大妖本体隐藏自己的方式。但他既然已经确定了桃源乐坊有大妖藏着,又怎会罢手?   “看来要拆房子了。”殷无极负了手,立于坍塌的小楼废墟之上,似笑非笑道。   他话音一落,伸手握住无涯剑,看也不看,就扬剑一荡。   几乎狂暴的剑意毁灭目之所见的一切,那云蒸霞蔚的血色桃花都被齐齐削断一截。摧枯拉朽。   乐坊剧震,雕栏画栋剥落,露出乐坊的本体。   藏于乐坊下的,赫然是一棵妖树,它生于腐烂的土壤之下,根须充满着血肉的腥气。虬曲的枝干拍击地面,犹如活物地蠕动着。   谢景行从地上那委顿的皮囊上,看到了一朵完整的桃花。   他对殷无极道:“都是些桃花精怪,根连在树上,为本体掠夺精气,才使夺美人皮囊,引诱男子之道。”   “不过是不入流的妖物罢了,上不得台面。”   殷无极平日里整治的都是杀人如麻的魔修,这点道行还不足以让他另眼相待。   破了障眼法后,他面对妖树本体,甚至还有心情评价:“长得这么茂盛,看来几个月里,一直没断过粮。”   乌国王都,竟然能养出这么些个玩意儿,可见此地有多凶煞。   谢景行见那些痴傻的男人们还像幽魂一样徘徊着,略略皱眉,直接抄起易水,划开其中一人的掌心。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絮状的血肉。   “来不及了。”谢景行叹了口气,“浑身血肉被吃完了,已是死人。”   “但是他们还能活动,还能和正常人一样行走,这样的活死人,城中有多少?”   殷无极颔首,却是发现曾经未查到的细节,叹道:“这临淄城的最后三年,当真是可怕啊。”   死人不断替代活人,形貌宛如生者,仍然活在城中。   若是有人不幸活的久些,看到街道上徘徊的着阴气冲天的人傀,该是多两股战战,肝胆俱裂?   正如那用惊怖之笔写下志怪的幸存书生,就算逃出了这座城,也一辈子未曾获得解脱。   “你很生气?”谢景行问道。   “我生什么气,这些又不是我的臣与民。”   帝尊露出一个淡而冷的微笑,道:“只是觉得这天道紫气择人,着实荒唐,放任百姓为人鱼肉,竟也配为君?”   殷无极面对着这参天的妖树,与那些再度化形于他身侧的貌美女妖,微微曲张了一下手指。   然后,他平静地将那些套了人皮的桃花精怪,逐一碾碎。艳鬼的貌美皮相在他的魔气掠过后,逐一炸开,连骨骼也烧成灰。   不过谈笑间,帝尊就将妖树的桃花炸毁大半,连花苞都未放过。   妖树虽然损失了大部分帮他收集血肉的桃花,修为大损,却也是盘踞在王都由怨气所生的一方豪强。   能够蛰伏在此,躲过红尘卷中圣人天魂的斩杀,也是有几番本事的。   妖树要断尾求生,就把树枝挣扎着往里收,让仅存的最后一朵桃花藏回枝干内。   蠕动的树枝吞食着桃花鬼女的身躯,犹如饱满果实的娇媚身躯瞬间被抽干了水分,身上的人皮委顿在地,如同枯死的树皮。   殷无极见那仅存的一朵桃花,脸上露出痛苦与快意交织的神色。   他五指一收,也只来得及截断她的四肢,让其从躯干上一脱落,化为枯朽的树枝。   谢景行拢袖立在一侧,看着他的杀戮,半点阻止之意也没有,评价道:“红颜枯骨,不过如此。”   魔气近乎粗暴地碾压着妖树,让其在血色的魔气中崩毁,乐坊在震动。   那些傀儡一样的男人跌在地上,逐渐沉没下去,枯朽的人皮随风化去,只余下一副骸骨,埋在妖树之下。   妖树随即用枝干将其拖至树下,埋入泥土里,然后发出一阵腐烂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它不知吃了多少人,饮了多少血肉。   很快,树枝结出人形的果实,以一种让人不适的速度生长着,果实坠满枝头,像脉搏般搏动着,犹如活物。   “人面树结出了人面果了。”   等到妖树露出本体,谢景行认出独属于南疆的妖物,声音带着淡淡的愠怒:“有人往红尘卷中,投了妖引?” 第66章 最恨长生   南疆妖族数不胜数, 有些族群以繁衍之法延续万代,是有灵智的先天之妖。   有的则是种下妖引,以鬼、怨、妖、阴之气催其成长, 诞生的则是后天之妖。   妖引多为先天大妖的死胎、大妖褪去的皮、壳、断肢等,也有从族群罪人身上生生剥下的血肉与妖骨。   把这类妖气充盈, 极为邪性之物种在人间,可用人之血肉为祭,孵化新的大妖。   妖引孵化的后天之妖 , 在仙门也有一个别称——妖祸。它们大多没有神志,可被操控拥有盘踞一方的力量, 是极为趁手的兵器。   殷无极仰头, 笑吟吟地看向那妖树之上结着的果实。   “人面果皆由妖树吃过的人所化,孵化出来后,就会长出以假乱真的人皮,甚至还有脉搏与心跳, 形貌与生前一般无二,连家人也不一定看得出异样。然而, 皮与骨中填充的并非血肉,而是絮状的果肉, 是下等妖物罢了。”   谢景行手中握着一卷画轴,面上冰冷含怒, 竟是振衣而起,泼墨般的黑发在腰侧飘动。   “如此阴邪之物,本就不该存在!又是谁把人面树的枝条扦插进了红尘卷!”   他俨然是被气的狠了, 寒声道:“红尘卷乃是道之化形,岂是培育妖祸的温床?”   殷无极看着拍击地表的枝条,随手打了个响指, 无数黑火浮在他身侧,看似无害,却处处危险。   他微笑道:“人面树来自南疆,又是以人为食的极恶妖物,在龙凤二族的领土上早就绝迹。只有在巫族的部落中还存在一些,作为珍贵的入药之材。当年乌国,位于中临洲南部山脉之间,怎么看,都不会有这种东西。”   “兴许当年乌国确有此妖引,祸首已不可考。但,这妖引并非历史照影,而是后来者刻意放入红尘卷的,真正的妖引。”   谢景行拂袖,怒道:“妄图以我儒道弟子之血肉豢养妖物,何其可恨!”   “是谁做的,您心里也知道。”殷无极站在他身边,衣袖一拂,把那血肉的腐气扫尽。   他的语气轻快,替那位现任仙门之主上眼药:“本座都告诉过您了,宋东明心术不正,不要看他是道祖之徒就觉得好,他这五百年里,可做过不少恶心事……”   “除了包围儒宗之事,他还做了什么?”谢景行问。   “可多了去了。”玄袍魔君淡淡地笑道,“先生觉得,本座千里迢迢来云梦城,是闲着没事,给他找麻烦的吗?”   宋东明最不该动的,便是谢衍留下的千年法度。   殷无极神色淡漠,道:“他觉得自己哪怕是仙门之主,依然被您留下的法度限制的很死,不可妄动手中权力。”   “却不知,他如此折腾仙门,还能安然待在那个位置上,至今还没有坠下来,被众人追随,全靠你的遗泽。”   圣人坠天之后,道祖、佛宗相继隐世,仙门三圣的影响力渐渐从仙门抽离。   和平数千年的仙门骤然失去儒圣,却未分崩离析,与谢衍当年的遗泽,有着很深的关系。   除了三圣之外,就只有宋澜修为笑傲整个仙门,他才能踩着圣人的威信,借着道祖的势,平平安安地登上仙门之首的位置。   从此,五洲十三岛离开了圣人时代,仙门中兴结束,世界进入了后圣人时代。   宋澜修为的确是半步圣人,可他的威信、资历、乃至功绩,皆及不上当年圣人。被他压制之人心怀不忿,不过宋澜背后是道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仙门,早不是圣人治下的大同之世,而是暗流涌动,人心不古。   当被圣人以威信、礼乐与法度压制下来的欲望席卷重来,仙门中蛰伏多年的老乌龟,终于将那天下为公的圣人熬死。   为了攫取权力,重现当年一家、一族、一宗之辉煌,他们会做些什么?   殷无极曾在弱肉强食的魔洲揭竿而起,看过无数生民离乱,利益纠葛,人间纷争。   他比谁都清楚,倘若谢衍定下的规矩一朝崩解,人心之恶被彻底释放,整个仙门会变成什么样子。   恐怕,比当年蛮荒又黑暗的北渊洲,还要可怕的多。   “宋澜被你的名头时时压制,就算当了仙门之首,格局也太浅了,于本座看来,成不了气候。”   殷无极按住腰间渴血的无涯剑,漆黑剑身上泛起龙鳞般的血色细纹,那是运起魔气的征兆。   “但,我必杀他。”殷无极笑着掀起眼眸,将剑锋一转,声音低而血腥,“不要阻止我,圣人。”   “为什么?”谢景行没有斥责他的野心与立场,而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殷无极并没有把这参天的人面妖树放在眼里,用拇指一推剑身,剑锋出鞘一寸。   “他若不惹本座,本座并不是没事找事的个性,非要针对他道门与长清宗。”   殷无极本性并不嗜杀好战,哪怕当年掀起仙魔大战,也从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被逼无奈。   但他对宋澜的杀意,流动在他绯色的眸光中,是绝不掺假的。   “他最不该动的,是您留下的东西——”   “你离去后,儒宗满宗白幡,三相一蹶不振,人心终日惶惶。他不该带人围山,毁你身后清名,图谋你之遗物。”   “儒宗落寞,主宗拆分,白相卿避世五百年,已是退让,他不该妄图毁灭儒之道统。”   “仙门森严之法度,对仙门魁首限制极多。你建立之初,防的便是下一任以权谋私,引起天下大乱。他——不该废你千年心血。”   “毁灭一个盛世何等容易,重建一个王朝,何等艰难!”   “仙门也好,魔门也罢,未曾真正经历过何为弱肉强食者,不配对我说——上古蛮荒,很好!”   殷无极恣狂地勾起唇角,看向那站在他面前,曾移山填海,为天下人而奔走的人间至圣。   隔世经年,故人依旧白衣墨发,眸若惊鸿飞渡,身影像是破碎一场梦。   魔君终而弯唇,笑道:“夏虫——不可语冰!”   当年的圣人站得太高,被尊为毫无瑕疵的神像,却有很多身不由己。   儒释道三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将整个仙门牢牢绑住。   谢衍无法揭开那升平盛世看似华美的袍子,剜去底下血肉的溃烂。   他也无法刮开这庞然大物的骨头,去疗愈深入髓中的毒。   比起当年仅仅凭着一把长剑,就敢于北渊缚龙的少年帝尊,他要不自由的多。   谁知当年,圣人也曾在微茫山的夜色中,遥望北方的灯火,不止一次羡慕过那年轻的大魔?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啊。”帝尊的声音显得遥远。   他向素衣白裳的仙人瞥来,眸中仿佛永远有着一簇烧不尽的火。   他身怀帝气,剑中仿佛有天地洪荒,哪怕举城妖气冲天,眼中却只藏着谢景行的脸。   “在你去后,谁歌礼乐大同,谁颂天下为公,谁知盛世何人开,谁又知你谢云霁——为谁求长生,为谁寻大道,为谁开太平?”   谢景行蓦然抬眼,望向他灼灼的绯眸。   视线相触时,宛若乾坤颠倒,整个世界里,他只能看见一个人的倒影。   那是他的爱徒。   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最恨他,也是最能理解他的一个人。   他们相伴走过千年大道,走散于仙魔相争的路口,各自披荆斩棘,攀登险峰,却又在山顶重逢,殊途同归。   他们各自执剑,遥遥对立,守着一道之安危,被天下人憧憬或指责。本以为相见不相亲,相知不相爱,便能了却余年残生。   却不知,一朝圣人坠天,那位至情至性的魔君,于九幽破困而出,却落的五百年孤寂长生。   长生啊,殷别崖此世,最恨长生。   魔道帝尊上前一步,周身腾起血色魔气,狂风平地而起,天地颠倒。皂靴所踏之处,濡染血肉的土壤仿佛畏其霸道,丝毫不敢沾染左右。   在这冲天的妖气之中,他将剑锋从鞘中抽出,那雪亮锋利的光芒,让山海也为之倾倒。   他拂袖,蓦然笑道:“这世上岂有百年不变之王朝,岂有千年永续之安稳,他们,又怎配唾骂着你的坟茔,践踏着你的心血,于这只剩一层遮羞布的所谓盛世——醉生梦死,歌舞升平?”   “殷别崖,你到底要干什么?”谢景行沉声问道。   “谢云霁啊,仙门,早已不是你的仙门!”他低哑地笑着,却是独一份的骄狂。   “他们抛弃了你,我便来替你刮骨疗毒,谁能拦我?”   说罢,玄袍的魔道君王,出了足以荡平乾坤的一剑。   他向面前几乎参天的妖物正面劈下,浩荡的剑光从树梢一路削至树干,几乎将其斩为两半。   树上快要成型的人面果被剑气摧毁,瞬间化为齑粉,狂岚一般的剑气,绞过妖树坚硬如铁的树皮,剑意所触之处,枝干尽数碎成粉屑。   树干中封存的怨气,犹如冲天的漆黑之柱,向着阴云腾起。   无涯剑不满至极,它向来都是饮最好斗的魔修血液,如今却要去砍一团怨气,哪能平和。   殷无极曲起手指弹过剑身,看向那碾压一切的浩荡剑意,神色漠然。   电闪雷鸣,天地动摇。   一剑,荡平乾坤!   谢景行的眸子骤然一缩。   殷无极一直在他身边,那么明显的布局,行动从未避讳他。只是他一直抱有幻想,视而不见罢了。   他想掀起仙魔大战。   殷无极荡平了桃源乐坊,也几乎毁了西南半城。这里几乎处处都是人傀,他这一剑,倒也省去一个个消灭的功夫。   当他回到谢景行身侧时,玄衣墨发,袖摆飞扬,携一身桀骜的风流。   “谢先生。”殷无极低低一唤,却见他的师尊冷冷地瞥他,几乎懒得理他。   方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魔君,此时却是亲密的情人,揽住他纤瘦的腰,把下颌抵在他的肩头,哄道:“别生气了,师尊,谢先生……我只是不想瞒着您——”   “手拿开,不想理你。”谢景行神色疏淡。   “真不理我啊?”殷无极附着他的耳侧,唇畔轻碰那片肌肤,低笑道,“可先生都已经和我有了‘首尾’,污了我的清白,如今却不负责……”   谢景行气的一哽,他这手都快摸到腰了,若不是趁机揩油,他的谢字倒过来写。   “谁要了你的清白?”谢景行简直被这狂徒气死,本不想与他说话。   听他越说越离谱,他忍不住还是回嘴,冷冷道:“帝尊是男子,又何来清白一说?”   “您亲过我。”   “那又如何,掉块肉吗?”谢景行横他一眼。   “您还抱我。”殷无极环着他,语气嗔怪。   “你是我徒弟,我怎么就不能抱你了。”谢景行冷笑,“你这小崽子,还是我抱来养大的,这也算污你清白?”   “能抱的,师尊做什么都是对的。”帝尊走在他身侧,玄衣长袖与他的素色衣摆纠缠在一起。   殷无极笑吟吟地低头,在他耳边哑着声,低/喘道:“哪怕您剥了我的衣服,看了我的身子,把我带到床上,勒令我与您双修,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未被您逼迫——”   “混账东西——”谢景行的血几乎冲向耳廓,染红了他的耳侧。   他想从袖中摸出笛子抽他,却愕然想起,那已经毁在自己天魂的剑中。   帝尊握住他的手腕,放在唇下一亲,道:“师尊教给我情与欲的滋味,我那时年轻,被您勾的难受,恨不得死在您身上呢……”   “我让您放松一点,您那么热情,按着我……都快把我逼疯了……”   “君子有三戒,帝尊不妨自省。”谢景行听不得这些,绷着一张脸,用圣人之言驳斥教育他。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殷无极笑道:“圣人教诲,一刻不敢忘。”   谢景行:“帝尊威仪天成,身份贵重……所以,那些混账话,还是少说为妙。”   谢景行默念清心诀,反复告诫自己他是徒弟,作为师尊,要好好引导,不能直接上手抽。   殷无极见师尊往日清雅的容貌上染着一层浅淡的红,哪怕黑眸若寒星,蕴着怒意的模样,也显得格外动人。   他笑而叹道:“我以为,您很喜欢呢?”   谢景行:“……”   大魔容貌绝世,眉眼间透着绮丽的情缠,“圣人那么喜欢欺负我,我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魔修,丝毫没有办法呀。”   他掀起眼睫,颤着看过来时,连圣人也无法抵抗这一眼中的缱绻。   “师尊从刚才,就一直想亲我了。”殷无极凑过来,语气带笑,“我知道,您一旦有了这样的眼神,我就立即要遭殃了。”   当年他成了魔道帝尊,圣人也没少欺负他。   按着他不准动都是常事,还由着性子,时而亲他,时而不亲,忽冷忽热的,难熬的很。   谢景行恼了:“殷别崖,住嘴。”   当年的小漂亮徒弟,现在已经成了难缠的大漂亮帝尊。   这么磨人又知风月的情人,摆出一副情深无悔,不离两侧的模样,圣人就算忍不住破了道,这也是正常吧。   谢景行忍无可忍,还是转身,捏住帝尊线条优美的下颌,朝着那张薄而绯丽,却总是吐出可恶言辞的唇狠狠地压了过去。   他的眸里也有烈火。这样日复一日地往寒水中投下滚石,再寂静的深潭,也终会沸腾。   前圣人咬着他的唇时,唇舌交缠,仿佛触及神魂。   他的语气低哑,带着些自暴自弃:“这下你总满意了吧,逆徒。”   这不是之前补充灵力时的交换,也不是安抚心魔时的缓兵之策,更不是少年帝尊软声哀求时讨到的怜,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   帝尊弯起了绯眸,揽住他的腰,像是初尝滋味的少年,叩开他的牙关,缠着他的唇舌,几乎要把他的神魂给吮出来。   谢景行被他噙住唇,脑袋空白了一瞬。   无他,帝尊的滋味实在是太好了。   魔本身就有蛊惑的能力,他尝味儿的可是万魔之魔,独有的姿容,让他天生自带动人的魔魅。   他的吻技,更是在他前世身上一点点学的,每一处都合意的不得了。   受不住,是真的受不住。   他灼人的艳色,是引诱猎物的饵;那热情与痴缠,更是他高明的手段。   当猎物自投罗网时,缠绵的春雨便会化为席卷一切的烈火,足以焚尽神魂的热度。   谢景行看着殷无极在黑夜之中如同燃烧着的眸子,里面只有他的影。   这一辈子,他最激烈的情绪,最疯狂的恨,最绝望的爱,都源自一人。   帝尊执着于旧人。将他救出泥潭,却又丢他一人远走的授业恩师,是他的少年慕艾,是他大道的领路人,是他心魔的成因,是他半生跌宕的缘由,也是他求出不得的情劫。   圣人谢衍,是他的师,他的父。   如他的亲,他的友。   殷无极这一世,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   为他痴狂百岁,也为他疯魔千秋。 第67章 万古长夜   魔君一剑荡平半城, 这坍塌的乐坊深处仍然妖气四溢,妖树根茎扎根在地表之中,还未完全腐坏。   这类妖祸, 哪怕本体被碾为粉尘,只要根须尚在, 迟早会再度生长起来,造成数不尽的麻烦。   殷无极随手一剑,将废墟上层削平。   尘烟散去, 果然是一处通向地下的牢狱之门。   地牢中没有光。谢景行抬手,刚想施术照明, 殷无极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盏七宝琉璃灯, 手指虚虚一点,让灯芯燃起一簇火。   琉璃灯旋转之时,有五彩异色,殷无极提着灯盏, 微笑道:“像不像您为我做的那一盏?”   谢景行拂衣,缓缓走下阶梯, 才回过身,道:“当年那盏, 只是七色纸扎成的花灯,随手做来逗你玩的而已, 自然远不及这七宝琉璃灯贵重。”   殷无极这一句话,甚是没头没尾。若是旁人,定是一脸茫然。   但无论多小的事, 谢景行却能第一时间想起,并且回应。   很难说,怎样程度的高山流水, 心意相通,才能做到如此程度。   “我还是喜欢师尊给我的那一盏,您提着纸扎的花灯,带我走过喧闹夜市,带我横扫一条街的灯谜,对第一楼的对子,甚至还抢了老板的生意,亲手给我画糖画,一只威风凛凛的龙,可羡慕坏了那些凡人的小孩。”   帝尊提着灯,先是踏下狭窄的楼梯,略略走在前面,又旋身,十分温雅地伸了手,去扶自家师尊。   谢景行伸手,他就顺势扣住师尊冰凉的手指,把他牵下来,唇畔微勾,道:“您当年,就是这样牵着我的手。”   “底下妖气很重,不知还有什么东西,现在换弟子牵着您了。”   谢景行眸光微微一动,他自从与天魂相逢后,红尘卷的灵力便在慢慢灌入他的体内。   他曾是圣人境界,化神以下的境界提升毫无瓶颈。如今已有半步化神境界,在仙门,已经是可为宗门之堂主或长老的修为。   “别崖,我又不是瓷器,你一错眼就会碎。”   白衣青年看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停顿三秒,顿时笑了:“你是不是护得太紧了些?”   “先生师恩浩荡,徒儿一生还恩,都尤有不及,护着您,难道不是应该的?”   殷无极似乎听出了其中试探的韵味,极为巧妙地转了口气,笑道:“何况,师尊现在身体确实不好,多依赖一下我,又有什么错呢?”   “还恩?”谢景行叹而笑,把手置于他的掌心,立即被握紧,五指扣住指缝,掌心滚烫。   他挑起凤眸,瞥去一眼,道:“帝尊不是恨我至深么?”   谢景行却见帝尊的眉眼俊丽,于熹微灯影中凝望着他。   穿梭过漫长的时间,他的剪影,却好似最初的少年。   有情人,无情天。   他有世间最多情的眼,哪怕不出声,只是这般回望,千年的时光就漫溯而来。   殷无极将左手背到身后,侧身一笑,十分坦然地承认:“是呀,我恨死你了。”   虽说是言恨,语气却带着嗔怪,尾音勾人的很。   谢景行最是扛不住他这模样,叹了口气,道:“败给你了,待我们出去,我再给你做一盏。”   “一言为定。”殷无极又是一笑。   “不过我不擅炼器,哪怕做出来,也没有这出自帝尊之手的七宝琉璃灯精致。”   谢景行看到灯盏的杆部,隐隐铭着一个小篆的“殷”字。   “先生做的,我最是喜欢,比我做一百个、一千个还要好。”   玄袍魔君展开袖,随手替他挥开前方腐气,脚步不紧不慢,却道:“时间过得越久,越是容易回忆过去。站的越高,越是容易梦见故人。”   “我许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但当我翻开记忆一瞧……”   殷无极倏尔一笑,叹道:“我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记忆,明明有那么长,足足有一千年,但是里面却只写了两个字。”   “师尊。”   半生伴君,半生出走。   他是背井离乡的游子,无根无归的浮萍,断了长线的风筝。   如今,还能回到他身边吗?   回不去了。   谢景行蓦然抬头,看向那用闲话平生的口吻,为他执灯引路的帝尊。   他收起了平日绮丽艳绝的魔魅之色,亦然不为讨他欢心,故作少年模样。   现在的他,兴许才是那个君临魔门的帝君,眉目之中没有喜悲,不动哀怒,绯眸中沉着一簇还在燃烧的火。   只是柴薪将尽,一切将终,极昼过后,就会陷入漫长的黑夜。   他的玄袍掠过脚下长阶,唯有灯,照着他近乎绝世的容色。   殷无极徐徐走向黑暗深处,背影孤绝。   他笑着,扬声吟道: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踏过幽深的长阶,他们抵达乐坊底部,竟然是一座挖空的地牢,泥泞潮湿,随着本体的死去,腐臭的根须已经停止蠕动。   殷无极照了一下墙壁,上面糊着干涸的血肉痕迹,极是可怖。   “这是人面树储备食物的地方。”   谢景行看见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面是森森的骸骨,腐臭的藤须委顿其中,似乎因为本体的死亡而失去了生命力。   殷无极对南疆恶物的了解极深,淡淡道:“这类妖祸,哪怕是妖族见到,都要不惜代价除去,唯有巫族那群疯子会豢养入药。其生命力极强,只要活着一根枝条,让它捕食血肉,假以时日,又会复苏。”   说罢,殷无极随手丢了一簇魔焰下去,拉着谢景行的手,迅速从那腐烂的坑洞边走过。   “还是耽搁了时间,此树若是能早些发觉,定不会……”   谢景行一想他前几日还昏迷不醒,又叹了口气。殷无极绝不可能放下他不管,反而来处理妖物的。   对魔君而言,这红尘卷中的儒道弟子颇为多余,顺手护一把,是看在过往师门的情分上。   要他丢下自己去除妖救人,纯粹痴人说梦。   殷无极见他蹙眉沉思,伸手抹过他的眉头,把他的哀愁抚平。   他从背后轻轻揽住白衣青年,似是在撒娇,笑道:“先生怎么又不高兴了?本座又做错什么了吗?”   谢景行怔了怔,只觉脊背一麻,原是他的呼吸拂在他颈后,他似乎想要推拒,道:“没有,只是晃神了……”   谢景行侧头,却听殷无极在他耳边低哑地笑:“谢先生,莫要躲我。”   琉璃灯滚落在地,摔碎了,坠进那烧着烈火的坑洞之中。   霸道的火,足以将一切都烧尽。   “圣人认为,我与您,是什么?”   殷无极的黑袍在火光中飞扬,唇边却悬着一抹微笑。那是属于魔道亘古的第一人,旷世帝君的神情。   “死生师友。”   谢景行看着他在火光中的侧脸,心中一悸,伸手抚上他容色殊绝的侧脸,轻声道:“薪尽火传……”   “别崖,你是我的火种。”   “死生师友,薪尽火传。”殷无极自言自语一番,倏尔笑了,“好,好啊。”   魔道帝尊殷无极,是人世间最灼烈的火。   他烧尽世间一切的枷锁,照亮横贯古今的沉沉黑暗,毁灭那些盘根错节的腐臭根须。   当年的谢衍,给了他一簇火,他将之置于心口,那样隐忍地被灼烧了一千年。   然后,宛若神明的谢衍,也终被这天地熔炉燃尽,身死道消。   太阳落下来了。   这五洲十三岛,就万古如长夜了吗?   不会的,那颗圣人的灵骨,如一簇火种,仍旧藏于他的肋下三寸,如今仍然随着他的心脏一同跳动。   谢衍根本没有死去,他照着他的黑暗,指引他的前路,抚平他的痛苦。   然后,为他开辟一条天路。   他是圣人遗留于世的大道,哪怕他被岁月苦熬,心魔侵蚀,哪怕他快要被焚成炉中的尘灰……   他也要将这礼崩乐坏的人间世,变成谢云霁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不要怕,前路是亮的。”   殷无极执着他的手,微笑如盛放荼蘼,又如三秋风月:“你往前看,是不是一切妖魔邪祟都烧尽了?”   谢景行却看到,烈火映在帝尊的眼里,竟是独一份的灼灼。   殷无极烧尽了地道之中所有的腐烂根须。   魔君之火,看上去是漆黑而冰冷的,看上去并不灼烫。唯有触碰之人,才知那化骨焚髓的恐怖。   谢景行拢起广袖,感觉到一股流动的气息。   他循着风声看去,墙壁上被树枝掩映处,暴露出一条通道。   谢景行神情肃然:“有活人气。”   殷无极一笑:“居然还活着,不错嘛。”   谢景行拂袖一挥,无形剑气转瞬将甬道劈开,里面黝黑阴沉,与外层空间隔离,所以并未被殷无极的火焰波及。   谢景行虽说爱洁,但人命关天的事情,他从不多加讲究。脚下泥泞潮湿,他就提了衣摆就往里走。   殷无极也知他性子,跟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挥袖,外溢的魔气充斥隧道中,将那些幸存的恶物直接碾碎。   不多时,两人走到深处。   那是一座牢狱,关在此处的都是修士。   谢景行走到第一间牢狱前,随手轰开栏杆,去探倒在地上的修士鼻息。   “死了……”谢景行心里重重一沉。   “仙门大比生死自负,此事不足为怪。”殷无极怜悯,“这是哪家的倒霉蛋?”   “是个散修。”谢景行一叹,“本是个算计儒道的局,他被卷入其中,成了牺牲品。”   “被宋东明丢进红尘卷,也是他运道不好。”   “宋澜此人,可治宗门,不可治一道。”   谢景行垂眸,冷声道:“性情偏狭,格局窄,走左道,私心重,不重法度,好名利权势,不堪为仙门之首。”   圣人不常批命,哪怕批命,也不会如此激烈。   这样的评价,对他来说,已是极重的批判了。   “不幸身故,也该葬在外界,而非化于红尘大道,带他出去吧。”谢景行叹了口气,将散修的尸首收纳于专门的法宝中。   谢景行面色肃然,拂衣起身,向黝黑深处走去。   在如此幽曲黑暗之中,他白衣墨发,身影如微光,是长夜中最坚定的先行者。   幸运的是,余下的牢笼之中,通过相互帮助活下来的弟子占大多数。   谢景行挨个将牢笼破坏,把他们身上的妖气禁制解开,不多时,他与殷无极的背后便跟了好几个人。   能走的扶着不能走的,磕磕绊绊,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韩黎与墨临相互搀扶着走出牢笼,韩黎一个趔趄,墨临连忙把他扶住,想了想,直接捞住他的胳膊,把他背在背上。   “你这木头,放我下来,我用秦律砸你了!”韩黎哪里愿意在圣人弟子面前露怯,顿时恼道。   “你的腿受伤了。”墨临任由他骂,嘴角勾起,“你又救我一次,还说不喜欢我?”   “谁喜欢你,墨临,墨木头,脑子有疾否?”   小辈之间的打情骂俏显得生机勃勃,这让看到了好几具尸首的谢景行略显宽慰。   他捏起剑诀,轻松斩去此地余下藤蔓。   他的背影孤绝,剑意凛然,好似多年前荡平一切不正不公的圣人,如此一路平推,竟是势不可挡。   殷无极抱着剑,走在他身后,越发沉静。此地人多眼杂,他不能再如方才那样半拥着他,为他开道。   虽然已经合作过多次,无涯子的身份毕竟还属于道门,在儒道弟子中间的威望,是远远也及不上圣人弟子的。   鲜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始终不曾离开谢先生的背影。   谢景行的脚步,在最后一个牢笼面前顿住了。   鹅黄色衣衫的少女满身血污,将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她意识模糊,几乎濒临极限,只因为她正不断与想要吞噬他们姐弟的妖树斗争。   她的身侧,是散乱的羽箭与断掉的藤蔓,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斗。   人面树的妖藤啜饮人的血肉成长,所以藤蔓的切面亦然是血肉,斩开时的触感,无异于斩去人的肢体,腐臭的鲜血喷溅。   先前,司空娇亲眼见到隔壁牢笼的修士姐姐被吞下去。   那女修原本年轻娇美,却被妖藤化去血肉,只剩下一副皮囊。   一具苍白森然的骨头架子走来,轻快地穿起那具美人的皮囊,眨眼之间就变成了那还对她笑过的姑娘,面容诡谲妖美。   平时总是与她吵架的孪生弟弟司空彻,拼了命地守在她的身前,战至力竭,甚至为她挡下藤蔓的尖刺,腹部开了洞,毒一瞬间流窜在他的体内,让少年颓然倒在她的膝上。   司空娇搭上五根羽箭,近乎破邪的光芒,短暂地逼退了妖藤。   “阿彻——”她连忙环住少年,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   “姐,你不能死,你不能……”司空彻还想站起来保护姐姐,却肢体不调,他失败了。   “那妖物若是再来,姐,你先、先把我丢出去……”   “你是笨蛋吗?我是你姐姐,我比你大,是我来保护你!”司空娇死死咬着牙,告诉自己不准哭,不能哭。   她竭力掩饰哽咽,道:“笨蛋阿彻,你就待在我身后,看姐姐的英姿吧!”   “你就比我大一个时辰……”   “那也是你姐。”   少女打退了不知道多少波妖藤,已经力竭。   若是还有妖物闯进来,想要把她的皮剥下来,她可能就真的只能死在这里了。   “我还没和小师叔告白呢……”   她死活抱紧了怀里的弟弟,好像在对他自言自语:“师尊还没给下个月的零花钱,风师兄说,要给我做好吃的点心,辰明的生辰礼物我都做好了,还没送出去……”   她意识模糊,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却见牢笼轰然洞开。   来者白衣墨发,凛凛剑意于他周身环绕,尽显风流。   “小师叔……”剑光太炫目,她的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了。   “娇娇,别哭了,像个花猫似的。”谢景行一看牢笼里恶斗的痕迹,就知晓这两个孩子着实受苦了。   “阿彻怎么样?”   “对,阿彻,阿彻他……”她本想组织语言,却只觉嗓音嘶哑。那是被妖毒侵入的征兆。   “好了,不必说话,我都清楚。”谢景行曲指在她额心一点,灵气乍现,祛除她身上的妖气。   他随即俯身,探了一下司空彻的脉搏,长出一口气:“阿彻没事,时间尚短,毒素未进入肺腑,用药调养一下便好。”   司空娇抱着弟弟,终于从噩梦中惊醒,哭着道:“我做到了,我保护了阿彻,我终于不是给阿彻添乱了……”   谢景行看着在宗门里天真可爱的少女,如今一夜长大,温柔道:“师叔来了,已经没事了。”   说罢,谢景行给司空彻塞了一颗解毒的丹药,就想接手去背他。   殷无极一直沉默地看着,并不出声。   见他对小辈的温柔态度,帝尊心中酸的厉害,用剑鞘在他面前一横,声音淡淡:“让墨家那小子过来,机甲人背,你不许碰。”   谢景行听出他语气中的独占欲,失笑:“我的宗门弟子,又是个孩子,你这也不许?”   殷无极化身的无涯子,与当年的圣人弟子无涯君有七分像。   但是这副君子皮相之下,早就是天下霸道的帝尊,哪会讲这些道理。   他知道谢云霁教了白相卿的弟子,处处护着,是把他们当孩子般宠着。   他也知道,少女思春的话当不得真,他们辈分差太多。   但又怎样,他就是不爽。   谢云霁心里的少年,只能有他一个。   墨临看他一眼,显然是对谢景行的这位道门好友有些疑问。   为了不给他惹事,殷无极压住骨子里噬人的暴烈欲望,极其缓慢,又勉强地转过身,低声解释道:“谢先生一路救人,灵气损耗巨大,先前又损部分道基……”   “是该如此考虑。”墨临点头,认同了这一说法,于是召出机甲人,让其背起昏迷的司空彻。   地牢里全扫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后,谢景行点了点救出的儒道弟子与散修的人数,发现竟然有四十余人。   谢景行微笑道:“都和我回见微私塾吧,很快,除了私塾,这座城中就不再有安全的地方了。”   白衣青年的背后凝着浩荡如山海的剑意,徐徐走来的模样,如破开黑暗的一道光,将他们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救出。   那是圣人弟子,谢景行。   “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   此时的所有人,心中都默念着那时隔五百年的名句。   是啊,这长夜,已经太久了。 第68章 通天妖塔   夏至已过, 又是一秋。   见微私塾之中,被救回的、自主寻来的儒道弟子越来越多。   还好红尘卷为主人复刻见微私塾时,早就有先见之明, 把占地面积扩大了三倍。否则,这些寻求庇护的学子一来, 别说安排住宿,就是凑合睡地上都悬。   谢景行见他们发愁,就取来笔墨与画轴, 当着他们的面挥毫泼墨,以工笔绘出房舍, 在空地上一抖, 新的屋舍就拔地而起。   他参照的,自然是他最熟悉的儒门学子监。   当年,谢衍建造儒门时,曾于灯下精细地一点一点绘出图纸, 为未来的学子考虑了很多东西。   与他彻夜讨论,并且逐步实现这些构想的, 无疑是当年的圣人弟子殷无极。   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充满对复兴上古儒道的热情。   谢衍挥毫泼墨, 将屋舍、流觞曲水与梅花林绘在图纸上。殷无极燃起炉心火,亲手打制天工造物、阵法机械乃至主宗牌匾。   一切都是按照“家”的标准来的。   他喜欢, 殷别崖也喜欢。   殷无极说,他要在微茫山后山建洞府,那里有一处冰火洞, 最是适合修炼。只要出门,走上不久后,就是梅花林。   他们可以在梅花林里面建个亭子, 布下阵法,不让外人进。   闲暇时,他们就去抚琴舞剑,烹茶对弈,清谈论道,以此消磨永日。   后来,殷无极入了魔,离开了微茫山。   一去千年,再未归来。   徒留白衣圣人在亭中负手,对着一地残花,发出长长的叹息。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先生,您都已经化神了?”封原的声音带着惊叹。   谢景行的思绪被蓦然打断,收了画轴,习惯性地循声望去,却见绯衣少年十分兴奋地跑了过去,围着屋舍转了几圈。   封原也与自己的师尊沈游之一样,以书画入道,见谢景行露了这一手,了解其中难度的他,哀叹道:“我只能画出茅草篱笆,师尊见了,还白了我一眼,骂我,‘与其画茅厕,还不如去画猪圈……’”   “这么漂亮的屋舍,是主宗的?”   张世谦持重端肃,他执着儒卷,对这精妙绝伦的术法颇为欣羡,失神道:“这就是圣人传承……”   “学子监。”司空彻养好了伤,啃着苹果,笑道:“是儒门弟子的住处,享受下主宗待遇吧,便宜你们了。”   红尘卷是炼心之地,他们既然能在元婴之前得到这样一番际遇,又幸运活了下来,以后修道更是坦途。   他们本就是天之骄子,未来,亦然会是儒门肱骨。   圣人从不拘于宗门之别,只关心一道之兴亡。着眼之处,远超门户之别、道统之分、仙魔之隔。他的背后,是天道的窥伺,他看向的,是九天之上至高的权柄。   诸子百家,若能争鸣,仙门欣欣向荣;若是争斗,他必然要出手干预。   半步圣人的宋澜,还在为仙门之首的位子苦苦纠结时,如今才恢复至化神的谢景行,心中想的却是颠倒乾坤,改换日月。   格局之分,高下尽显。   “都过来吧。”谢景行微笑着看向这些年轻桀骜的孩子,犹如看着一个复兴的希望。   他不紧不慢地道:“你们如今经历的,是儒门特有的‘红尘试炼’,模拟的是儒道大能修士可能会经历的‘儒道三劫’。其中紧要,我会逐一给你们讲明,今日晴方好,你们且来听课。”   谢景行的口气温和,使用的却是陈述的口吻,显然是不觉得有人会拒绝。   当然不会,圣人弟子专门讲圣人遗物的神妙之处,还有那听都未听过的“儒道三劫”,据说是大能修士才有的。这种等级的知识,傻子才不听。   私塾中的儒道修士纷纷眼神一亮,在学堂中逐一落座。没有了位置,他们就站在后面,不一会,就坐的满满当当。   又等了一会儿,青衣的魔宫丞相也来了。以他之境界,却肯执弟子礼来蹭课,显然是敬仰谢衍文名已久。   陆机与谢景行之间并无龃龉,只是陆机见过君王的心魔缠身的痛苦,见证他的夜夜的不寐,与那魔宫终日亮起的幽明灯火。   他看过藏于书房的书文字画,那些千金难求的圣人真迹在帝尊书房中堆积成山。   殷无极近乎痛苦,又自虐地让自己置身于圣人遗作之中,将那些字句含在口中,嚼出个千遍万遍,好似能唤得故人归。   “陆先生请坐。”   “谢先生请继续吧。”陆机倚着门,青衣白裳,尽显风流,“平遥学的是野路子,就来蹭一蹭,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无妨,儒道之术,一通百通。”谢景行淡淡道,“在我这里,无有门户之别,有教无类而已。”   他的声音清雅,不疾不徐的,却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谢景行提点他们,出了红尘卷后该如何修心,才能最大化地利用好这段经历。   圣人是真正触碰过大道之人,才能将一切心得化为凝练之言,字字句句,皆从学生的角度出发,毫不晦涩,尽是至理。   有教无类吗?   陆机缓缓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分量,忽然想到,他从陛下的身上,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影子。   殷无极设下七十七魔门,他告诉天底下所有魔修——   “从今日起,功法不再独属于少数大魔,我设下的每一个魔门,都有一套独立的功法传承,你等可按照资质与喜好自行择宗。”   “从此,人人皆可登大道,有教无类,适合而已。”   这宛如一声霹雳惊雷,席卷过北渊洲的苍茫大地。   他们的君王,结束了少数大魔对功法的垄断,将魔道之坦途,修真之愿景,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每一个魔修的面前。   君王站在九重天之上,向天下宣布:“谁说,我们天命如此?谁说,我们是恶?谁说,我们不配通天?”   “仙修是人,魔修亦是人,我们与他们,又何来不同?”   “吾愿吾之天下,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向上走,一起走——”   若如此君王,仍然不慈,那世上谁堪配为圣贤?   陆机轻摇折扇,看着那穿梭于学子之中的圣人背影,忽然失笑。   这师徒两人,皆是一脉相承的“为往圣继绝学”吧。   圣人之言果然精妙绝伦。哪怕讲的都是些最浅显的东西,陆机被他一点,也解了不少疑云。   正当他听的入神时,天边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弟子们纷纷交谈。   “你们看外头的天!”有弟子仰头,“天上有好多黑色的云啊!”   “那不是云,是业。”谢景行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眸光沉沉。   “这是业障取代紫气,将皇宫全然笼罩的迹象。这意味着君王紫气旁落,乌国之事,要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   他说罢,又看向那些殷殷看着他的学子们,道:“今日就讲到这里,给你们布置一个功课,以这‘君王之业’为题,写一写进入乌国历史以来,你们的所思所想所感,明日我回来时,交给我。”   “还有功课——”有人哀叹。   “谢先生,多加小心。”   “圣人弟子乐意教我们,有功课怎么了,这是重视,还不快写!”   谢景行走出学堂,却见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已是漂泊大雨。   玄袍帝君早已执着伞,于庭院中等他。   殷无极见了他,侧了侧头,绯眸向他望来。   原本漠漠没有焦点的眼神,在触及到谢景行的时候,忽然就凝出了微光,投在他的身上。   帝君再一阖眸,复又睁开,眸底的孤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蜜一样沁出瞳孔的甜。   谢景行想:殷别崖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明明每一次见到我,都高兴的藏不住情绪。   可他偏执又骄傲的别崖,总是似真似假地说些教人生气的话。   殷无极在雨中向他伸出手,白皙修长,在雨中盈盈生光。   “通天妖塔落成了,紫气快护不住皇城了。不如,与本座前去一探?”   他是万魔之魔,风雨皆避他,又何须于此执伞独立,换一肩风露?   谢景行走出廊下,白衣不染风雨,原是魔君护佑。   直到他安然到他伞下,帝尊才将伞倾向他的方向,道:“本座要去看看那杀业之重,比之本座,如何。”   “这样沉重因果,皆为苍生之血,臣民之哭,如此,怎配为君?”   他倏尔笑道:“好吧,本座沾的血,十个乌国都不止,本座倒是不配说他了。”   殷无极淡淡地笑着,玄色衣摆在风中飘荡,极盛的黑色业障如附骨之疽,藏在魔君的影子里,狰狞显现,惊了风雨。一错眼间,又倏尔消失殆尽。   “别崖。”谢景行忽然唤他。   “怎么?”殷无极侧头,毫无异样地微笑道。   “你有再多业障,再多因果,我也渡得。”   谢景行微微倾身,捏住他的下颌,迫他低头,声音冷而烈:“殷别崖,在这世上,你若摘帝冕,何人配为君?”   雷声作响,庭中落叶席卷,雨声瓢泊。   帝尊手中的伞,瞬间坠入水中。   殷无极本能地揽住入怀的先生,让风雨避他两侧。下一刻,就被谢景行一抬头,咬住了唇。   帝尊瞳孔一缩,愣住了,完全想不起来避雨,反倒被雨水浇透了墨发玄袍。   雨露勾勒出他绝世的容貌,他却像是被淋湿的小兽,抱着他,连回应和抢主动权都忘了,被性子矜傲的师尊按着脑袋,亲了个够本。   “圣人……”   谢景行没有回答,却想,帝尊唇边的味道,哪怕沾了雨水,却依旧那么好。   他这徒弟啊,最恼人,也最是让他舍不下。   殷别崖是他心头的血。就算寡情如圣人,那样的伤,也会触之即痛。   *   自从举国修仙后,有天子带头求道,连朝臣都家家养了丹师,延年益寿,修炼道法。   一时间,王都修仙求道,蔚然成风。   乌国天子闭关修炼,早朝停了数年,想见君王一面都是极难,宫闱之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更是无人知晓。   雷雨稍歇,殷无极展袖,带着谢景行缩地成寸,越过宣武门。   两人施了障眼法,打算从御花园穿过,去往天子所在的乾坤殿。   宫中几乎成为怨气之海,久久生活在其中的人不觉奇怪,脸色逐渐苍白阴煞,眼窝深陷,犹如死人。   殷无极看着从宫外飞进来的蝴蝶,在娇艳的花朵上停留了一下,翅膀迅速腐烂,跌落在地。   “这御花园底下,埋着不少人呢。”殷无极不知想了什么,“很有意思。”   殷无极的声音低哑,笑道:“若是在此地投引,岂不是又能养出一棵人面树?”   谢景行轻飘飘地瞥他,帝尊立即改口,从善如流:“怨气太重,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宫城之内的血腥气极重,数座宫殿空置,衰败为冷宫。宫中的投寰怨鬼化为地缚,湖中水鬼拉人替死,百鬼夜行宫中。原先皇宫有帝王紫气压着,不至于怨气冲天,而在通天妖塔建起后——”   谢景行拂去衣衫上附着的怨气,微微蹙眉,道:“乌国时日无多了。”   “因果如此。”殷无极习惯性地护着他,揽他入怀,微笑道,“这附近皆是南疆植物,美则美矣,却是有毒。”   他话音刚落,飞越宫墙的鸟儿落在树上,啄了果子,只是一碰,那红艳艳的朱果便裂成两半,内里露出一颗形状诡谲的眼球。   鸟儿被邪气惊起,却被攀爬在树枝上的蛇一口叼住,吞下腹中。   眼球状的果实落在地上,像是融入岩浆一样,眨眼间蒸腾成一片黑色的雾气,化入宫城中。   “小心脚下。”殷无极将他的指节纳入掌中,微微笑道。   “谢先生现在半步化神,若是想看,只要将凝聚修为到眼上便可。但您最好别看,以您的性子,受不了。”   谢景行只看见蒙蒙化雾的怨气,将植物吞没。   在殷无极眼中,这里与南疆的妖雾森林毫无差别。   那些花草皆是活物,外表邪异,正在狰狞蠕动,要将踏足御花园之人吞噬干净,埋入土壤。   “到底是什么?”谢景行听他警告,也没有勉强去看,问道。   “妖雾森林。”殷无极补充了一句,“和那个很像,我记得,我陪您从南疆回来的时候,您几乎三个月没碰半点吃食。”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挑剔好洁,还没有今后圣人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是那地方。”谢景行神色变了变,立即给自己周身加了层隔绝术法,转向玄袍魔君,“能不看,还是不看了罢。”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碰了一下眼睛,显然是化神修为还不够高,挡不住这无处不在的妖雾。   他取出一根白绸,低头,温柔道:“妖雾伤眼,不如以白绸护住眼睛。先生信我吗?我会牵紧你。”   以白绸缠住双眼,就是主动封住视觉,只凭借神识判断环境。   除非身边有极信任之人,在危险之地自封视觉,无疑是送死。   谢景行定定看着他,笑道:“别崖,这你还用问,莫名其妙。”   殷无极一笑,语气温软,嗔怪道:“这不是问一下嘛。万一先生不喜,觉得缠着白绸不安全呢?”   谢景行无奈:“要是帝尊领路还不安全,那这世上就没有安全之地了。”   雾气越来越浓,谢景行听凭徒弟给自己缠上白绸,隔离了妖雾,他才觉舒服几分。   殷无极本来正经,但在绸缎慢慢裹上师尊双漆黑眼眸的时候,他忽然低哑了声音,笑道:“真怀念您被我弄的发抖,连白绸都沾湿了的模样,简直能让我发疯。”   谢景行一僵,恼火地捏了捏他的下颌,强势道:“帝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当心吾教训你。”   “教训我?我巴不得呢。”他又是一笑,留下暧昧的暗示,“化神到了,先生也该,让我再看一遍了吧。”   “……”谢景行懒得理他。   “谢先生,小心脚下。”殷无极牵着他的手,魔气铺满了整个道路,如河流蜿蜒向前。   他牵着谢景行,走在魔气铺平的道路上,随意抬起左手,两指并为剑诀,往前路一划。   布满前路的毒花应声而碎,在黑火中燃为灰烬。   小路两侧的地上爬过五彩斑斓的毒虫,迟迟不敢靠近流淌的魔气。   殷无极曲指一弹,让其灰飞烟灭,心道:“幸好他看不到。”   谢景行的步伐很稳,像是习惯过失去视力,丝毫没有违和。   “您当真不怕?”殷无极道,“就这样放心我?”   “如今,我若不信你,又该信谁?”谢景行步履稳健,身姿挺拔,无奈地哄着帝尊。   谢景行素衣墨发,宽袍大袖,身姿如鹤。端得是霁月光风。   他却满心想着如何把他锁起来,按在榻上纵情交欢。   谢云霁这么信他,可他的欲好脏啊,当不起这份信任。   殷无极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眸子中的绯仿佛要溢出来。   走出御花园后,谢景行感觉到那些躁动的怨气终于远去,他解下绸带,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到妖魔涌动的迷雾森林。   谢景行蹙眉,道:“皆是恶物,离开前烧了吧。”   殷无极即使被支使,也并未感到不快,甚至甘之如饴。   他轻笑道:“好,听你的。” 第69章 帝王之业   谢景行施展了障眼法, 他们穿过化为妖雾森林的御花园,来到寂静如死的禁宫。   寒蝉凄切,风声依旧, 除却宛若活死人的巡逻侍卫,在行走时会发出刀枪碰撞声, 此地再无其他声响。   谢景行看着几个手捧盖着红布的托盘,正低头前行的宫女,叹息道:“虽然看着还有生气, 却犹如活死人。”   殷无极虚虚伸手,凭空于锦缎之下夺过一颗, 捏在手心把玩, 蓦然笑道:“是送给乌国皇帝的仙丹,我瞧瞧材料……”   丹丸是朱红色,颜色犹如干涸的血迹。   他凝神看去,露出倒胃口的神情, 伸手一握,黑火瞬间将丹丸烧了个干净。   “好脏啊。”殷无极的神色有些怪异, “人血入丹就罢了,什么肮脏妖物的内脏胎盘都往里加, 虽然能短时间增强力量,但这东西, 连本座养的魔兽都不吃。”   说罢,他拍去掌心灰,细细擦净每一根手指, 以免招他家先生不喜。   谢景行无奈,拉住他藏在袖里的腕子,用白绸替他擦拭指缝的灰, 语气温柔:“多大人了,什么都要去玩一玩,当心哪天栽跟头。连妖雾森林都有了,这宫城里能有多干净?”   腕上的温度让他弯起唇,殷无极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谢先生这也要管呀?本座可早就不是小孩了。”   谢景行神色微变,转身往御天阁走。   殷无极三步两步跟上他,有些自负地道:“再说,此世能让我栽跟头的,早已……”   他说着,愣了许久,又熄了声。   他从那恣睢狂徒的桀骜模样,逐渐转为如山的沉默,   “别那么敏感,我在呢。”谢景行回头,直接牵住了彷徨的他,将他修长的手拢在掌心搓了搓,再领着他,走过朱红城墙之下。   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御天阁,与雾色之中若隐若现的通天塔。   “……哦,师尊在的。”   殷无极这才迟钝地点了点头,敛了眸光,却见谢景行飞扬的发丝,心中忽然希望这宫城道,漫长,再漫长一些。   “谢先生是不是觉得我幼稚?”   他们在夜色中行走,见风灯摇曳,帝尊沉默半晌,忽然道。   “为什么这么说?”谢景行神情是温和的,一如这世间,一切有七情六欲的人。   “总是闹你,折腾你,让你操心。”殷无极声音低缓。   “别崖要是什么时候不闹我了,我还得看看,我徒儿有没有被夺舍。”   谢景行无奈地笑:“都闹了我两千多年了,现在才想起来改?”   “不改。”殷无极却道,“我要是改了,您见我省心,就去看儒门三相了。”   说罢,他冷哼一声,道:“那三个小家伙,得您的教导也够多了,连个儒门都看管不好,您别管他们。”   “不管他们,来管你?”谢景行知道,他又少年心性了,“你桀骜不驯,天生叛逆,我要管你,你服我管吗?”   “以前是不服的。”殷无极叹息一声,笑了,“现在,只要师尊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谢云霁既是师父,也是诤友。   他会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会教他不要行差踏错,背离本心,一念成魔。   谢景行眸色幽深,把他无意识捏紧的拳揉开,用指尖嵌在他的指缝中,牢牢扣紧。   “您这个牵法……”殷无极抬起被牵着的手。   “我又不是当年的少年,走不丢了。”他笑中含着嗔怪,绯眸流转,极是多情。   “真的走不丢了吗?”谢景行瞥过来,眸中映着他的脸。   他轻轻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心魔还能撑多久?你,还有多少寿元?”   “一定要问吗?”   这已经是谢景行第三次开口询问,但殷无极都未曾正面回答。这一次,依然是一样。   殷无极早就练就一副堪称完美的微笑面具,半真半假地笑道:“时间长着呢,师尊愿意要我多久,我就陪您多久。”   “没有骗我?”谢景行心中冷笑。   看呐,他又在说谎。   “当然没有。”殷无极笑着转移了话题,假作埋怨模样,“若说骗,师尊才是那个骗子吧。”   “为师骗你什么了?”谢景行顺着他的话头,和他绕圈子。   “骗我身,骗我心……”殷无极本是带着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温柔神色陡然一收,浮现出几分戾气。   “还什么都不说,自顾自地去飞升!”   “……”天又聊死了。   他们哪怕亲密无间地牵手、拥抱、接吻,也仅限黑夜的情人。是这漫漫大道长生路上,互相取暖的彼此。   但他们始终各自肩负一道,心中还有必须隐瞒的事情。   有作为师徒,不能诉之于口的隐衷。   有因仙魔之隔,不可多问、多言的谋略布局。   谢景行心思莫测,殷无极癫狂疯魔。   如此荒唐师徒,得把心事剖出多少道,将伤口撕裂到何种程度,才能看到对方半分真实模样。   谢景行捏住这孽徒的骨节,只觉他天生炙热的魔躯中烧不尽的火,正在长夜将终之前,一点一点熄灭。   谢云霁枉读诗书,不配自号天问,如今,竟连他的天命都堪不破。   他必须要合魂了。   唯有拿回圣人修为,他才能拨动星盘,才能再一次去与天博弈,破他无解的命数。   这是让当年的圣人谢衍,剜了骨,破了道,分了魂,历了劫,坠了天,经历五百年浑噩,却还要执着于重回此世的——最初也是最终的根源。   他要渡魔成圣,他要渡他长生。   *   御天阁名取自御龙在天,是天子之兆。   乌国皇帝在此处闭关,妄图修炼成仙。丹药如同流水,送入这里,为身怀紫气的帝王求一个长生。   自古求长生者众,得之者廖。   哪怕是圣人,也终沾了一个“人”字,亦有求不得,渡不得;亦有拼却一生,仍无能为力之事。   御天阁中,宫人已尽去。通明灯火中,盘膝坐在龙榻上打坐的帝王,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从面相上,也可看出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代英主。   此时,他的脸上带着异常的红,眼窝深陷,淡淡的乌青色。   三名手执拂尘的道士飘然踏进阁内,如入无人之境。甫一进来,阁中一阵朗笑。   道人容貌肖似,分别名为“无虚”“无实”“无颇”,长须白面,道袍上绘着八卦乾坤,面如涂脂,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吾等在宫外,便看见有冲天紫气,原是这通天塔一落成,陛下就结出金丹了!”   “朕结丹了?”帝王果然大悦。   “这些丹药果然高妙,重重有赏。”帝王笑道,“这通天塔落成,天道就将知朕之功业,渡朕成仙了吧?”   无虚道:“那是自然,陛下之功,千秋万世,青史留名。”   无颇恭维道:“天道之雷云,就是陛下渡劫之兆,是陛下功业上达天听之故!”   帝王闻言笑道:“好!来人,取朕的帝冕与龙袍来,朕要于通天塔,开坛祭天!”   谢景行见他丹田有一颗金丹,只是浑浊了些,依稀有因果缠绕。   圣人通晓古今,但在这类阴狠邪法上的了解,不及殷无极。   谢景行扯了扯徒弟的袖子,示意他低头。   那巍巍如山岳的魔道帝君附耳过来,谢景行温热的吐息便落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五十岁,无半点灵根,一跃而结丹,这是什么妖法?”   他忘记了传音之术,殷无极似乎也忘了。   殷无极也俯身,唇轻碰着谢景行的耳侧,若有若无地道:“是虚丹,此法极是恶毒。他吞服的是生人血肉怨气,在体内沉积,药性极烈,但短时间能够明目提神,重回青春,看上去像是得了长生罢了。”   殷无极笑了:“一颗丹药,就是一条人命。因果如此之重,这皇帝小儿,就是有再逆天的紫气,劫雷一落,也活不了。”   谢景行观气后,也是摇了摇头:“帝王紫气和乌国国运还未完全消退,这道劫雷,一时半会还落不下来。”   殷无极冷笑:“若是天道之劫,当年早些将他劈了,说不定乌国还能活下一些人,不至全城皆殉。”   说罢,殷无极拽着谢景行的广袖,也不理那还在恭维君王的妖道,径直走出御天阁。   阁外,天色黑彻,云层中雷电酝酿,唯有远方通天塔笼罩在黑色的业障之中。   他倏尔笑道:“圣人啊,您与我,难道还不知,这天道又是什么东西吗?”   殷无极的言语之间,尽是对天命的大不敬。可见,他毕生傲视一切,最不畏的就是天。   谢景行拂袖,淡笑道:“是啊,此间天道,不公。”   所以,这天下之道,也该换换了。   通天塔位于宫中西南角,约七层楼高,暗合七七四九天数。塔上刻腾龙纹路,还有辟邪、应龙等上古神兽缠绕,极尽祥瑞。   天色是灰蒙蒙的,枯树之上,高高站着杜鹃鸟,声声啼血。   “是杜鹃。”殷无极看向枯枝上,微微抬手,鸣叫声凄切的杜鹃落在他的指尖,又振翅飞起。   “望帝杜宇亡国身死,化为子规啼月。”谢景行寒声,“此乃亡国之兆。”   这通天塔的四方地基下,竟是白骨铸就。   他们踏着阶梯,走到通天塔前,只见塔身无门无窗,唯有底下供桌摆着一圈贡品,是码着整整齐齐的头骨,令人毛骨悚然。   谢景行眼眸一沉,道:“这些都是之前被斩于闹市的儒生,不仅没有入土为安,反倒沦为祭品,魂灵被困于塔中,世代受折磨凌虐,榨出怨气,供养一城之妖祸……”   儒生们不过是祭品的一部分。真正的祭品,是这乌国上下无一幸存的百姓,是这累累白骨,枉死冤魂。   这无门无窗的塔,才不是什么通天路,活人进不去,唯有死人可住,怎么通天?   谢景行一路走来,此时的怒意最为高炽,神色冰冷清寒,若九天之仙。   枯枝寒鸦,风声凄冷。殷无极左手负于身后,立于风中,黑袍如浪涌。   他站在阶梯之上,见遍地荒芜衰草,远处宫城的灯火照耀,却照不彻荒魂冤骨。   他淡淡道:“君王踩着生民尸骨向上,如何能通天?”   说罢,帝尊阖了眸,笑而叹息:“杀人者,人恒杀之,如何通天?”   “此乃帝王之业。”   妖塔之上,紫气衰败,缠绕着帝王的业果。   殷无极腰间悬剑,衣袂掠过地表,笑着走向通天塔的阶梯之上。   他在通天塔前回首,掀起眼帘,眸中滔滔如血狱,蕴着洗不净的血。   谢景行在台阶下凝望着他,只见帝尊的背后,那些重的几乎能将任何人压垮的业障,窒息般压来。   原来,他日日夜夜背负的,都是这些鬼哭。   “谢云霁,你可知为君者,要背负的是什么吗?”   殷无极的赤眸映着塔中的冤魂,沉沉镣铐将他们锁于此地,不得超生。   就算是一城之亡灭,比起殷无极背负的怨鬼嚎哭,也显得那样的渺小,宛若沧海之一粟。   帝尊仍是笑,玄色衣袍上隐有金色的麒麟暗绣,明明是瑞兽,却镇不住他一身冲天业障。   殷无极叹而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圣人啊,本座统一魔洲,手上到底沾了多少血?别说是一座城,几十个乌国王都,也及不上本座杀的人。”   “你不一样,殷别崖,你给我下来!”谢景行咬紧了牙关,看着殷无极的眸中迅速染上血腥的颜色,几乎被业障所吞没。   谢景行顾不得思考,五指一张,山海剑意璀璨,浮现在他身侧,护着他步步走上那通天台。   “人头滚滚,血流漂杵,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殷无极的神情温柔,但表象之下,早就几多疯魔。   他曾听圣人之言,受他礼乐教化,因循他君子之道。   他是圣人谢衍毕生的心血,他是在魔洲振臂一呼的屠龙者,是席卷一切的烈烈火光,是万魔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君。   他也曾是千万人中最少年。   “十室九空,荒魂遍地,万里鬼哭,你知道是什么模样吗?”   殷无极望向那披着一身明亮剑光,向他走来的白衣仙人,好似看见了宿命。   他低哑地笑道:“师尊,化为杀人盛野的魔,是我逃不过的宿命啊。”   “那些吸了北渊洲千百年血的人,他们早就连成盘根错节的大网,像是病变一样,除去了一个,又会长出一个——”   “除不尽,杀不灭,放不得。”   “所以,本座都杀了。拼死顽抗的,杀了;阳奉阴违的,杀了。以杀止杀。”   “谁要让揭过一页的历史倒回蛮荒,本座就驾驭帝车,鞭笞万里,让车辙从他们的身上——狠狠地碾过去,魂消魄散,尸骨无存!”   黑云翻覆之下,他之悲慨,他之叹息,他之笑容,化为圣人荡不尽的,绵绵心痛。   魔道帝尊的身躯如巍峨山脉,叹息声却缥缈,若天边余音。   “倘若后人作传,你谢云霁,定是人间圣贤,百代君子;受千秋歌颂,为万世师表。”   “殷别崖,则入稗官野史,归进暴君篇目。无人敢书写我名,无人敢称我功业,只是一代一代说尽,我当年——血屠万里的疯魔。”   “五百年了,师尊,你如何渡我?” 第70章 人间至圣   黑云翻卷, 通天塔下,谢景行看向殷无极笑而生悲的绯眸。   绮丽魔纹从魔君颈边爬上侧脸,如枝蔓横生的红莲。重重业障似镣铐, 将他禁锢在天地樊笼中,要他成天道祭台上的魄。   他曾是儒道修士, 叛道入魔,远走北渊。   半生疯魔,半生离索。   命运待他太苛刻, 这两千五百余年的时光中,他曾有几分快活?   殷无极抬手, 尝试遮挡着侧脸的魔纹, 他再度望来。往日极盛的容色,半面魔,半面佛。   他侧头,笑着道:“圣人啊, 如今本座罪孽缠身,业障泼天。如何能面对这道之垂询, 天地诘问……”   他还没说完,却听谢景行厉喝一声:“殷别崖, 下来!”   青年儒袍飞扬,墨发飘荡, 一步一步踏上白骨筑成的高台。   剑意在谢景行身后逐一亮起。不是幽冥微弱一盏灯,而是万古长夜的燎燎炬火,足以照彻归程。   他睥睨时, 有匪君子的儒雅皆散,醉中访道的疏狂尽褪。   这隔世经年的温润皮相,早已掩不住圣人谢衍的高远气势。支离的病骨, 藏不住当年胆敢挑战天道的剑魄。   谢景行厉声喝道:“殷别崖,你听好!”   “你是君王,他是虫豸。”   “你开北渊千年之盛世,他毁乌国百年之国祚。”   “这通天妖塔,是乌国国君经年的业,不是你殷别崖注定的果。”   “你止生民数千年之离乱,你创人而为人之治世,你将分裂千年的疆域归于一统……”   “世人该为你立碑,史官该为你作传!”   “你杀人无数,你亦活人千万万。”   “你杀的是豺狼凶兽,斩的是邪魔外道,镇的是人性本恶。”   “你算什么暴戾无道?你算什么罪业加身?”   “你除去的是累世的仇怨,革掉的是人心的枷锁,重开的是魔修梦寐以求的向上通途——”   “你说你不要君王庙,但北渊万魔皆供你长生碑,你凭什么去死?”   转世圣人盛怒之下,步步逼近通天塔。他身上笼罩的山海剑意,竟是刺穿天幕沉沉的黑暗,让子夜也亮如白昼。   长风盈于谢景行的两袖,他的眼眸,却比那北极寒星还要冷,还要亮。   “哪怕这青史评你功过,你的万世之功,也永远得写在业果之前。”   “若我为这上古浩劫后的史书作传,魔道帝尊殷无极,堪为帝王本纪第一章 ——”   “谢先生……”殷无极被他言语之间的盛怒震慑,哑声一唤。   谢景行凝出一柄山海剑的虚影,向着高台之上指去。   他冷声道:“殷别崖,给我从那妖塔上,滚下来!”   山海剑锋对准的,正是那几乎一念成魔的帝君,血狱滔滔的一双眼。   他站在明暗的交界,背后是七七四九的通天妖塔,身侧缠绕着足以让他堕入地狱无间的狰狞业障。   若殷无极心念一动,向后踏上半步,就会堕入那关押死人的塔中。终其一生,为天道所获。   殷无极抬起绯眸,宛若灰烬的瞳孔深处,逐渐映出了那位笑与怒皆风流的白衣青年,眼底两簇灼灼燃烧的火。   “殷别崖,你听着!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会把你的魂魄,从这天地樊笼里拽出来——”   “谁和我抢,我杀了谁。天和我抢,我就去宰了天道。”   “业障?心魔?你若敢往那边踏上半步——”   “你看为师,会不会放过你?”   他的剑意蓄势待发,齐齐瞄准了那玄袍魔君。   一时间,连风声都停了。   良久,殷无极才微微仰起头,伸手盖住他半面昳丽的容色,却是唇畔扬起,笑的酣畅淋漓:“哈哈哈哈哈……谢云霁,你生起气来,也太恐怖了吧。”   他的侧脸上,魔纹正在渐渐消退:“要为了我,去宰了天道啊。这么动听的话,我会当真的。”   “你且看我会不会去。”谢景行知道,此言听起来荒唐。殷无极恐怕以为他是哄他,当不得真。   这一席话中,唯有此句,最是认真。   黑暗散去,魔君倏尔叹息,笑着向前,重新走回了剑意照彻的光明之中。   谢景行见徒弟眸中干涸的血褪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时,唇畔笑容澄澈,神色静好。   宛若多少年前,玄袍劲装,腰间悬剑,于飞花中向他走来的少年。   “过来。”谢景行瞥他一眼,语气冷而冽。   他看着凶,却伸出手,这是一个接纳的姿态。   见殷无极伸手,乖乖置于他的掌心,谢景行才略略勾起唇,反手拉住他,问道:“闹够了?”   殷无极捏了捏他的手指,微微低头,看身侧未散的剑光:“真危险啊。刚才,真的差一点点,我就过去了。”   谢景行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戳的他向后仰头,竟是笑出声来。   “师尊,疼。”   “你还知道疼。业障侵体时,魔气倒行时,难道不疼?”   “疼。”他笑了,瞳孔里渗出甜来。   殷无极偎到谢景行身边,从背后揽住他的脖颈,道:“但是听您说,要把我从天道手里抢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疼了。   “哪怕是哄我,这话也是好听的。我还想听师尊多说两句。”   殷无极若是踏出那一步,走向人骨通天之路,他数千年立下的道途,将会一触即溃。   他余下的全部理智会被直接消磨,心魔破困而出,他会直接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   直到把此间世界,屠到再无活物。   那是数千年来悬于他头顶,随时都会落下的剑。   师尊回来了,他得扛住,他暂时还不能疯。他赌不得。   “你过不去。”谢景行眸中迸溅着星火,宛如幽深潭水的圣人之眸,如今却怒意高炽。   他冷笑一声,道:“你若敢动一下,为师就强行收回天魂,夺红尘卷。然后,直接毁了这乌国王都。”   殷无极站在他身侧,回望那座阴云之下妖气冲天的塔,却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不会去的。”   他虽然早就入了魔,那也只是修了魔修之道。   这么多年来,他杀人无数,却依旧没有堕为邪魔,只因他牢牢地守着谢衍曾教他的君子之道。   君子有可为,有不为。   他还有很多事情还未做完。这条命,他不能舍;这条路,他亦不能退。   数千年来,与天争命、与己搏斗已成他的习惯。他不会疯。倘若疯了,他会自我了断。   谢景行还是怒气未平:“别崖,你敢不珍惜自己的魂魄,一个劲地往血河里闯。等为师把你捞回来的时候,你这辈子,就别想我再放你出去。   “哈哈哈哈。”殷无极又笑了。   “笑什么?”谢景行瞥去一眼,在冷静地疯。   他还是把殷无极的后脑按下来,顺毛似的,揉了两下他的墨发,叹气道:“孽障玩意儿,你是成心的气我的么?”   “圣人的控制欲还是那么强。”   殷无极非但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到,反倒弯着唇,笑意深深:“您瞧,普天之下,除我之外,谁受得了您啊?”   这么多年来,圣人谢衍管他早已管出了偏执。这种执念,早就破了他的道,成了他的劫。   在他最后的时日中,儒门三劫一同降临。烧的最烈的,就是那反噬极凶的情劫。   天道无情,圣人无欲。   但谢云霁早已是天道之谪仙。   这规矩,对他不管用。   危机暂时化解。但这黑云之下,通天塔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道士的虚影。   方才,谢景行召出漫天璀璨剑意,将皇宫都照彻,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会引来多余之人。   来者道袍飞扬,面上带笑,须发飘动,是祸国三道中的“无颇”。   无颇朗声道:“有道友莅临此地,老道不甚荣幸。但是,此地乃国君之天路,道友如此剑意高悬,上来便要拆这通天塔,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谢景行刚对殷无极动过怒,却又不会真的揍徒弟。他正是满身杀意无处排解,毫不慈悲之时。   闻言,他冷笑道:“与妖人有何道理可讲,杀了便是!”   道人拂过胡须,道:“话不能这么说,老道也是仙家出身,何必短兵相接?道友不妨去打听打听,在五洲十三岛名声赫赫的枯木道人,就是在下了。”   “枯木道人,大乘期道修,曾以人血练邪功,最终被圣人逐出仙门,废去邪功与三个境界,判——流放南疆。”   殷无极站回了谢景行身边,此时弹剑,悠然道:“在南疆那种鬼地方都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枯木道人陡然被揭了老底,面色一沉,道:“谢衍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竟然敢废我境界,毁我功法!”   他说到此,更是张狂,大笑道:“贫道偏要把儒生的魂镇在这里,还要杀他儒道万千弟子——他又能奈我何?”   “圣人已有数十年闭关不出,又何曾看顾人间疾苦?若他肯为天下除不平,那就来杀我啊!哈哈哈哈哈,乌国乱了三年,谢衍出现了吗?没有,没有!”   道人来的太迟,未曾见到独属于圣人的剑意大阵。此时挑衅,他以为自己所言不会实现,更为猖狂。   道人得意洋洋:“若谢衍当真能来到这里,把我斩于剑下——”   他话音刚落,风声乍起。   杜鹃啼血的枯树之下,有人踏着血而来。   他墨发垂腰,长剑在手,剑尖指地。雪白衣袂在风中飘荡,止息时,又柔顺地落下,如一片漂泊的云。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无涯剑嘶鸣,仿佛感觉到与他并称“双绝世”的剑。   接踵而至的,是涤荡一切的——山海剑意!   “你来了?”谢景行眉眼凌厉,唇边笑意如清风雪霁。   “……”他不答,剑光却替他作答。   他清喝一声,唤道:“别崖,借剑!”   殷无极会意,朗然一笑,无涯剑出鞘。   谢景行手腕一转,自他鞘中抽出长剑,继而大踏步向着道人所在高台而去。   山海剑,势若东流江水,靖平沧浪。   无涯剑,却如长风浩荡,席卷洪荒。   双剑光芒交缠,向着道人砍去。   “圣人不避世啊。”殷无极抱着剑鞘,眼睫一撩,绯光流转。   他偏偏头,笑意盈盈:“圣人本来就快被本座气疯了,这个时候犯在他手里的人,真是可怜。”   世事无常,圣人半魂或携一身病骨,或是化为亡魂在混沌中游荡。   但他出剑之时,却显出永远摧折不了的风骨。   对方俨然认出了他手中的剑,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很滑稽。   “是圣人谢衍——”枯木道人扬起拂尘,惊恐地向后退了三步,勃然变色,“那一位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他只在明镜堂上,远远地见过那位人间至圣。   他神情淡漠冰冷,好似仙神临江。   裁断他命运时,废去他功法时,谢衍俯视他,像是在看着一滩烂泥、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让人厌恶的漠视与轻蔑。   “时无英雄——”圣人天魂一声轻啸,亘古苍凉。   “使竖子成名!”谢景行的眼睛沉沉如墨,声音穿透这东流去的五百年。沉沦世道 ,一声惊破。   曾经的五洲十三岛,是英雄的天下,是圣贤的世间。   如今,礼崩乐坏,人心不古。那又如何?   他被天道制约,气数有缺。那又如何?   圣人踏天门,穷途赴道。他敢舍一身虚骸形,赴那九死一生的约,行那数万年无人敢做的事,窥得那天门一线洞开。   不得杀身,怎能成仁!   若不搏命,怎能渡人!   他要去为天下辟出一线天路,也要向他的爱徒,许一个天命长生。   迟早有一日,他会再度登临九霄之上,教这乾坤倒转、苍穹颠覆,教这日月从此换新天!   剑光落处,不仅是道人身形,连通天塔也刹那碎为齑粉。   坍塌高塔中皆是堆砌尸骨。这些魂灵本被困于妖塔,成为他人通天阶,此时在这凛然剑意之中被涤荡,重归浩然天地。   枯木道人连哀叫都没有发出,化为黑烟,顷刻间消散了。   殷无极久久地看着谢景行,仿佛从青年的背影中,窥见当初足以让众生拜服的圣人之魄。   他是如此惊才绝艳的存在,令人……死生难忘。   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眼中却是盈盈。   白衣天魂收剑,背后是废墟。他的神情冷静如冰雪,是无情无欲的仙。   天魂眸光没有落点,看向虚空之中,平静道:“圣人谢衍,已经逝去太久了。”   久到这世间秩序皆乱,久到妖魔鬼怪现了形,久到野心家藏不住尾巴,要动他留下的公理正义。   “那又如何?”谢景行双瞳灼着幽沉的火,他傲然拂袖,向天地旋身,说不出的疏狂。   “我归来时,众道朝圣,天命在我。” 第71章 许你长生   除灭妖道后, 圣人天魂负手而立,目光漠漠,不染凡尘, 好像前世的照影。   “圣人留步。”殷无极握住无涯剑的剑鞘,手腕一转, 拦住天魂脚步。   “何事?”圣人天魂循声望去。即使面对的是隔世的弟子,他的神色仍淡淡,看不出情感。   “当然是……”殷无极哑着声, 绯色眸光别样惊心动魄。   未等说完,他以剑鞘为剑, 身形一晃, 竟是欺身而上。   转瞬间,剑鞘化为漆黑流光,以凌厉剑式攻之。魔君攻势迅疾冷冽,天魂被迫应战。   “殷别崖!”谢景行心中重重一沉, 立即喝止,“那是我的天魂, 你做什么?”   “许久未与圣人过招了。”殷无极越是施展剑招,眸中越有隐隐有暴戾之气涌动。   “你的一魂一魄, 为记忆与修为的容器,复刻的是你最后的模样吧?停在什么时候, 五十年?一百年?”   “还是——你离开的那一年?”   魔君即使如此震怒,手中握的也不是剑,仅仅是一截剑鞘。他是绝不肯伤及师尊半分的。   谢景行紧紧咬住牙关, 抵死不认:“不是。”   殷无极冷笑一声:“师尊,别骗我。天地命之书,世上唯有三本, 魔宫就收藏一本。”   “命魂为根本,承载记忆因果;天地二魂,为身外化身——”   “其中,天魂归天路,承载修为,可寄托于外物。离去之时,定格亡者旧日形貌,宛然如生——”   殷无极侧眸,瞥向圣人天魂迟滞片刻的剑光,眸中似乎要溢出浓深的鲜血来。   谢景行执着无鞘的无涯剑,却见殷无极长发飞扬,终被凌乱的山海剑光割去一缕发尾。   殷无极像是在确定什么,虚划出一道又一道漆黑压抑的剑意,宛如浩瀚无涯的浪涌,封住了天魂的死角。   是的,死角。   但是圣人剑意,怎会有死角?   当殷无极用剑鞘抵住天魂的后心时,声音嘶哑的厉害。   他只能慢慢地吐字,每一句都像是淬着血,逼问:“你,为什么会看不见右侧的那一剑?”   “为什么会听不见背后的风声?”   “在我攻上来时,你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剑鞘直接挑落?”   “我的剑法是你教的,那对你来说很容易,不是吗?”   “谢云霁!回答我——”   天魂的目光漠漠,宛如冰雪雕塑的神像,缄默不言。   殷无极的神情骤变,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凶兽,一步一步逼上去,每一句质问,都是心上刀割锥刺的痛。   哪怕肺腑皆剖,肝胆俱裂,他也要弄清楚、弄明白!   “起初在雪中见你,你不曾直视我,亦未曾认出我的模样。”   “但谢云霁就算再自负,也从不会不看对手的脸。我相信,只要你看一眼,你当时就能认出我——”殷无极歪了歪头,残忍地堵死了他一切的借口。   他低哑地笑:“你听我的名字会收剑,说明,你根本不是认不出我,而是——看不见!”   “今日,我烧这通天塔,照彻满城为你点灯,你敢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   “你敢不敢?”   殷无极质问至此,心中已有定论,声音却悲怆至极:“谢云霁,你告诉我,你前世的五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天魂缓缓地转过身,靠神识引路,他能够表演的与常人无异。   终于能够正面直视对方,殷无极才看见,他漆黑眼眸宛如空洞的深潭,无论如何努力伪装,也凝不出焦点。   更别说,照出殷无极的脸。   谢景行微微阖眸,心中知道,今日一劫逃不过了。   他心中已有决意,先是对天魂道:“你先走吧,我来安抚他。”   天魂只承载了破碎记忆,本能就是回归主魂。今日过来,他本想寻找机会合魂,但殷无极这个状态,绝不是合魂的好时机。他又被揭露了状态,倒是他在给主魂添麻烦了。   谢景行苦笑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当年的安排……”太匆促,也太残忍。   圣人天魂对他点了点头:“保重,他就……交给你了。”   不需要言语了。天魂转身离去,谢景行弃下手中剑,向他远远看来,眼神平静到令人窒息。   一切都像是某种预兆。   那一瞬间,殷无极连骨髓都凉透了。   剑中帝君曾经稳定至极的手腕,如今抖得厉害。当啷一声,他握不住剑鞘,让其坠落在地上。   殷无极神色怔怔,轻轻地歪过头,凝视他,像个茫然的孩子。   “师尊,天魂不回答我,那您告诉我,好不好?”   他每一次呼吸,嗓子都如同被刀割,往日优美的腔调近乎破碎。   “你告诉我、你说……你当年,到底为什么……”   “别崖。”谢景行见他情绪激荡,隐隐有疯魔之相,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想要去握住他的腕子。   可是,殷无极竟然倒退两步,用力挥开他的手。他很少对他的触碰,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排斥。   谢景行僵住了。他缓缓放下手,咬紧牙关,克制住自己也同样失控的情绪。   天魂失去的是五感。只是简单照面,殷无极都能发觉不对劲,更别说试剑了。   他是魔道的帝君,又怎会连对手的状态都判断不出来?暴露是迟早的事情,但是……   现在的他,根本无法去面对殷无极的诘问。   “你打定主意踏天门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人用心血浇灌出的弟子凝望着他,眸似滴血,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要抽去他浑身的气力。   殷无极嘶哑着嗓子,固执发问:“你踏天门的时候,又遭遇了什么?竟然让你差一点身死道消,五百年才能兵解转世?”   “我不能说。”谢景行阖眸。   若是说了,他一定会疯。   “师尊,你不是舍不下儒宗,舍不下儒门三相吗?为什么要走,你回答我!”   殷无极几近绝望时,竟是搬出了他平日避开不提的师弟们,试图去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留恋,可他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咬牙切齿:“谢云霁,你可真是个骗子。倘若你一心大道至上,当年就不会把灵骨挖给我!”   “缺少一颗灵骨,那意味着什么?你贵为圣人,难道不知道吗?”   他嗓音嘶哑,指尖按住肋下三寸:“你就算要走,好,你来九幽,再剖一次我的肋下,把我杀了,把它取走——”   就算取骨的结局是被心魔侵体,再被谢衍一剑穿心,也总比看着他坠下九天,要好得多。   “你敢去飞升,哈哈哈哈……灵骨缺一,修为大损,五感失灵,你就敢去飞升成仙——”   他捂着脸,浑身颤抖,近乎癫狂地大笑。笑后,又是悲慨,魔气几乎倒行。   “你不怕死吗?你不怕吗?还是你,对这尘世中的一切,早就倦了、烦了。你原是早就腻了与我相处,与我两看相厌,觉得我是负担累赘,只会白白耗你的修为,却不见半点渡化希望,所以一心抛却这全部尘缘,走你的大道长生!”   他一念成魔时守住的灵台,如今竟是摇摇欲坠。   谢景行顾不得冷静思考,强行拥住殷无极的身体,把徒弟按在怀里,来回抚摸他的脊背与墨发。   血色魔气改换天色,灼烧他的身体,谢景行也半点不避,甘愿承受帝尊的一切疯魔。   “别崖,你冷静些!”   “先生不该管我的。”他的神色孤戾而扭曲,古怪地笑道,   “哪怕殷别崖死了、碎了、化成了灰,那又怎样?您是九天之仙,合该求大道去。我这等将死之人,左右不过一抔土,怎值得仙人一顾?”   将死之人?   谢景行握着他的肩,脑子几乎空白。   殷无极仗着没人算的出他的寿元,对他笑意盈盈,对此避而不谈。谢景行反复去问,他也只说些真真假假的暧昧话。   这一次失控之中,他终于发了疯,吐出些许蛛丝马迹。   真话太残酷,竟然会瞬间击穿谢景行所有防线。   “说清楚,什么叫将死之人?”就算是圣人再沉静慈悲,也快被他逼疯了。   谢景行那风流雅致的容貌,竟是有了几分堕天时的铮然怒色:“殷别崖,你敢死?我没允许,你敢——”   “我怎么不敢?”殷无极眸中血色滔滔,尽是渡不尽的业。他冷笑,“我早就该死了,你不该救我。”   “混账东西。”   谢景行最恨殷无极这副自毁模样,拎起他的衣襟,把他往身前一拽。   暴戾的帝君抬起绯眸,侧脸覆满了赤色魔纹,那是心魔失控的证明。他讽刺一笑,竟是捏住谢景行的下颌,迫他偏头。   这个角度,足以看到他的修长脖颈与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殷无极长袖一揽,把谢景行整个人纳入怀中。随即,帝尊低下头,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   很快,他在唇舌间尝到了血的滋味。   谢景行神情冰冷,竟是半点不避,伸手把窝在他颈间,几乎要吞了他的大魔,重新按回自己的肩上。鲜血淋漓。   以身饲魔多年,圣人早就有舍了一身血肉的觉悟,这点伤势又算什么。   殷无极舔去嘴角的血,极尽戾气,笑道:“你不躲?”   谢景行眸似寒星,冷声斥道:“别崖,你发什么疯?”   殷无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近乎悲慨,大笑道:“谢云霁,你知道吗?你救下的,根本就不是个人,只是个披着人皮的魔。”   “你想渡的那个殷别崖,从来就不是你的好徒弟,不值得你去渡!”他面容魔魅,笑的几近狰狞。   “……”   尽毁的妖塔之下,是荒草,是废墟,是累累的白骨。   殷无极笑着旋身,衣袂飘飞,他又垂衣敛袖,执学子礼,在白衣圣贤的面前端正跪下。   这世上,魔道帝君不跪天地,只跪一人。   谢云霁,是他的圣贤,亦是他的师友。   他扬声道:“魔道帝君殷无极,十恶不赦,其罪当诛。故而求圣人秉公,一剑杀之,为天下人除魔!”   暴烈魔气在血脉之中逆流,刀刃一样撕过他的躯体。皮肤上割裂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下一刻又被修复。   玄袍遮掩住他的伤口,血腥气却弥散开来。   谢景行看见,他玄色广袖中盈着的、逐一渗入废墟土壤的,全是惨淡鲜血。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向天地亲师,一字一句地陈述自己的罪状,仿佛在为自己一生批注。   却是,句句带血!   “他辜负师友深恩,叛出师门,投向魔道,害你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他对你有悖德肮脏的情/欲,他迫你与他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连累你一世清名。甚至,他放纵声色,妄图勾引你,破你大道,以满足其卑劣欲望……”   “他登临帝位,恣睢狂妄,为你最大死敌宿仇,甚至掀起仙魔大战,连累生灵涂炭——”   “他杀人盛野,脚下亡灵鬼哭,罪业累累,为古往今来第一祸世魔君,活该下九幽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殷无极说的快意,好像这些罪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千年,今日终有机会在圣人面前痛陈,得一个审判,也得一个结果。   “够了,给我起来!”谢景行听不下去,一俯身,就要去把他的徒弟从废墟残垣中拉起来。   他却见殷无极广袖玄袍,竟如朝圣学子,在他面前拂袖振衣,一顿首。   他这般疯魔,谢景行却疼极了他,怎舍得他的额触及地面,折他半分君王骨。   但是,当谢景行将徒弟捞进怀里时,却蓦然惊觉,殷无极这具身躯已经冰凉太多。   一束持续照耀世间五百年的火,快要燃尽了。   殷无极侧脸绝世靡丽,却低笑着,声音近乎沙哑。   他在用世间最残忍如刀的话语,痛快淋漓地剖开自己的心,教谢景行亲眼看一看成色。   “他一身罪骨,为天地森罗。他癫狂无救,为临世大魔。”   “他早就该死了。在他当初入魔的时候,你那一剑不够快、不够致命。就该直接穿透心脏,将当年那恣睢狂徒,一剑结果。”   “若是没有他的拖累,你踏天门,说不准就成功了,现在自有逍遥长生。哪会如此……修为尽散、神魂破碎、病骨支离……咳咳咳……”   殷无极神色几乎痴狂,心魔几乎全然破开限制,唇角却溢出丝丝血迹,衣襟绯了一片。   “他和那些画皮艳鬼无有不同。明明都要烂了,只剩下一副残骨,却还是精心披着一张漂亮的人皮,骗你、诳你,装成你的好孩子,你心中的少年……撒娇、任性、不羁、鲜活……好似他仍活在最好的年华,假装这具躯体里还有人的血肉,而非燃尽的炉灰。”   他烧了太久,太久,终于快要灭了。   师尊怎么才回来呢?   留给他的时间,不够啊。   “他温柔小意,百般勾缠。他看上去干干净净,好似岁月未曾从他身上流走。他扮作你最喜欢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动心。只要你心软了,伸手去碰他,他会扑过来,咬住你的喉咙,伤害你,撕裂你,满足他最后的卑劣愿望。”   “甚至他现在都不算个人,只是个游荡世间、时日无多的鬼。他还是贪心至极,妄图染指你、玷污你、占有你、禁锢你,把你藏于魔宫之中,高天之上。他要让天下人的圣贤,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在他的余生里,只看着他一个人的眼睛。”   “他恨你啊,他要报复你,他要你得到却失去,尝一尝他五百年孤寂滋味。他要你余生都为他痛,为他落泪,他要成为你一生,挥不去、磨不灭、荡不平的伤口……”   “谢云霁,你说,殷别崖是不是够坏的?”   魔道帝君偏了头,笑容艳绝若少年,却是花期将终。好似须臾后,就会化为一地零落的尘。   殷无极是至情至性的魔,平日总是真真假假,让人猜不透。   当他近乎自虐地将一层层的伪装揭下,剖了心捧给他时,谢景行还是承受不住这累世的情深。   殷别崖真是个折磨人的小崽子,小混蛋,小魔星。   他仗着圣人心境淡漠冰冷,不动凡心,就这么热烈又绝望地缠上来,像是疯狂的火,日复一日地在他身边烧灼。   他真当师父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殷无极说着要报复,要换一个痛快,得一个结果。   可这些时日过去,他闹腾了那么久,又何曾伤他半点?反倒自己跪在他面前,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求您了,不要走。再等些时日,您就可以给我收尸了,我会把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兴许,能留下几片烧不尽的魔骨,与一抔骨灰。很少的,一个盒子就能装得下。”   “到时候,您把我的骨灰带走,放在身边。您走到哪,就得把我带到哪。您做我的墓碑,当我的归宿,师尊——”   殷无极的神情彻底混乱,时而狰狞,时而悲怆,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些凌乱的字眼,字字割穿肺腑,句句呛着淋漓的血。   谢景行阖眸,五脏六腑都被他的话抓在一起。   他高居神坛太久,终于谪下凡间,应了这惊心动魄的情劫。   殷无极受了命运这么多年的罪,最深的伤,却全是他这个师父带来的。   殷无极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他失神地张开臂膀,似乎要拥抱他,妄图锁住师尊隔世的魂魄。   他当真怕谢云霁再轻飘飘地飞上九天,用他的残魂病骨,与那天道再斗上一回。   神魂磋磨啊。圣人苏醒过来,用了五百年,他当时得多痛。   谢景行走到他面前。殷无极抬眸一顾,只看见飞扬的衣袂。   圣贤抬手,轻轻地抚摸他头顶的发,神情温柔而悲悯。   殷无极怔了一下,静静地垂下手,置于膝上。再仰望时,他的心情竟然难得的平静。   他笑了。   原是这样啊。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才是他最初与最终的执念。   “师尊,殷别崖明明最恨长生,只因这两千五百余年,痛快的时日太短,死生长离的时日太多。还好等到师尊回来,才不用独活着,捱过最后的时光。”   “此时,弟子却觉得……时日不太够用了,应该再长一点才对。”   他极力按着那折磨他神志的心魔,忍受着那沸腾的魔气,再一次笑道。   “等我,再发完最后一程的光,做完未尽的事,师尊就来魔宫陪我吧。我为您造了一座城,叫做‘天上白玉京’,足足有十二楼五城,您去做那座城里唯一的仙人,好不好?”   “仙界再美,比得上我给您造的吗?”他笑着,好似捧出一颗心,“我会把我仅存的一切,都给您。”   圣人阖眸,似乎不忍看他这五百年的痴狂。   “来陪我吧,我不要多,就十年。”   “……”   “倘若不行,五年,三年?”他试图讨价还价。   没有听到回应,殷无极静默了一下,哀求道:“……一年,不能再少了。”   见谢景行静静地看着他,却不作答,魔君终而不笑了。   “是吗,还是不行啊。”   殷无极叹息一声,敛去所有神色,化为一片不起波澜的海。   在刀枪剑戟中滚过,滔天杀业中蹚过,魔道帝尊殷无极,又怎会还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早成了无喜无悲、无哀无怒的帝尊,君临之时,万魔齐呼万万岁。   当初带着万魔从蛮荒黑暗中走出,给予他们生而为人的尊严与自由的魔君,终有一日,那迎风执炬的背影也会燃烧殆尽。   微茫山一别后,殷无极的心魔叫嚣着、奔流着、磨牙吮血,要把他一切爱恨情仇的根源撕裂。   他不敢去。他怎么敢去见他?   就算他再折了自己全身的骨,也控制不了伤害谢云霁的欲望。只需要他的谢先生瞥来一眼,他就能陷入无尽癫狂。   三年里,他将心魔困在识海的深处更深处,收集了无数延命的天材地宝,然后费尽心思装成曾经的模样。   殷无极收起那冰冷凶戾的神色,洗净沾满鲜血的双手,捡起那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学会像当年一样的笑与怒,温雅与风流,恣意与快活。   就好像,他真的还是当初的少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唤他殷别崖,他就当他一个人的殷别崖。   可在师尊身边呆久了,他尝过了撒娇有人疼,受伤有人怜,善恶有人教,疯魔有人治的感觉。他贪了心。   他觉得还能再进一步,于是妄图去向他的师尊,求一个时隔两千多年的答案。   他想要为毕生情衷,求一个结果。   谢景行低下头,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魔君,近乎温柔地问:“别崖,我对你,竟是如此残忍吗?”   他的要求太低了。   心魔如此狰狞,业果如此沉重,要把他生生扯到血海,拉到魔道里去。   殷无极背着这么沉的包袱,却一个字不说,也什么都不逼他,只是陪在他的身边,笑吟吟地说些平生闲话罢了。   无论是初时的稚弱少年,仙门的无涯君,令他骄傲的屠龙者,或是那段未起刀兵时期里,意气风发的魔道帝尊,他都那样活灵活现地演绎着。   好似在生命的终末,他终将把那些时光在他面前复刻,一点一点地重新活过。   殷无极不肯离他两侧,目光追着他走。守着他时,化作沉默无言的山脉。勾着他时,无论温柔还是狂傲,澄澈还是艳绝,都透着绝世风流。   一次一次,教他目不暇接,陡生怀念不舍。   他做的太多,要的却太少。   就算到现在,殷无极也不敢提情与爱,只求他的师尊怜他将死,多陪他一段时光。   时间,他自然是不敢要的太长,因为圣人总有天下要顾,有道统要复,有苍生要怜。   能够抽一段闲暇来陪他,已经很好,他知足。   天意如刀,长生太远,他求不得。   他要把一日掰成两半活。若能求来须臾时光,他会夜夜不寐地坐在窗边,注视着师尊隔世的脸,直到印在魂魄中。   正如人世间的见面,看一眼,少一眼。   等到心魔破困时,为了不沦为天道的傀儡,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殷无极就不得不把自己的魂魄捏碎,魔尊之躯烧尽了。   “你只要一年?”谢景行叹了口气,极尽温柔地问,“你觉得够么?”   “……若是可以,希望再多一点的。”殷无极弯起眸,笑道。   他好狡猾啊。偏要让谢云霁为难。   “十年?”谢景行又道。   “当然好。”殷无极立即点头,微笑了。   “那,二十年?”转世圣人摸了摸徒弟漂亮的脸,哄他。   “这么长呀?”他好高兴。   “一个甲子。”   “……”   殷无极顿了一下。仅仅是这样的停顿,终于让谢景行试出了他寿命的期限。   照理说,帝尊无论是力量还是年岁,皆在全盛之期。可他浑身的热血干涸了,炬火般的精神也在漫长的时岁中消磨。   “我若是努努力的话,应该……”殷无极也不敢确定,遗憾地摇了摇头,“大概是不能了吧。”   “心魔一动,会折你多少年灵台清明?”谢景行又问他。   “……大概,二十年吧?”殷无极淡淡地笑道,“不长……”   他忽然意识到,若是把二十年换成师尊陪他的时日,动一次心魔的代价,可就亏大了。   “不长?”   “长的。”他笑而叹,“只争朝夕。”   “真是蠢。”谢景行简直败给他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谢景行侧眸,看向还跪在废墟上的大魔。   他墨发飘荡,容色惨淡,衣袂沾染鲜血与尘泥,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挡不住他行止间的绝世风姿。他还重伤衰败着,忍着疼,却安安静静的,显出几分凄艳可怜,实在教人心疼。   殷无极表现的再狰狞疯癫,在他面前都一直乖的不像话。连抢人都不会做,这么多年的帝尊,他难道是白当的吗?   许是因为为人师长的满腔怜爱,谢景行怕惊扰了他,口吻更柔软,似绵绵的春雨。   他道:“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除却有些不可说的,我会告诉你。”   “我五感失灵,是我破了道。”他叹了一声,似乎是在感叹命运的波折。   他并未表现出分毫畏惧,负手笑道:“圣人心境,一朝皆破。”   “我去飞升,其一,是因为三劫已至,若不兵解,就是三劫齐动。就算是圣人境界,你要我活,我也活不得,不如去搏一把出路。”   “为什么?”殷无极一时愕然。   他甚至咬着牙,沉声道:“从未听说过三劫同期而至。谢云霁,你不是天道气运所钟吗?怎么会三劫齐动?”   继而,魔君想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露出狠绝凶戾的模样,道:“是天道要害你?”   殷无极话还未说完,却陡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儒道三劫为道劫,情劫,红尘劫。   情劫,情劫!   “你情劫应在谁身上了?”   帝尊陡然站起身,原本枯的只剩灰烬的绯眸之中,又猛然燃起一簇火,疯的好像随时要去杀人。   他咬牙切齿:“谁?你告诉我,我杀了他——”   “殷别崖,给我回来!”谢景行忍无可忍,按住了叫嚣着要去咬人的凶戾小兽,把他抱回来,宝贝似的拢在怀里。   还能因为什么?他又能是为了谁?   谢景行简直快要被他气死,紧紧咬着牙关,道:“殷别崖,你以为,这世上还有别人,能让我为他以命相搏?”   “小崽子,你平时不是很聪明的吗?我飞升是为了谁,我又是为了谁求长生?你难道现在还不懂?”   谢景行抓住他的手腕,看着魔君眼中一点一点亮起的光,笑而叹道:“别崖,你就这么折磨我啊?” 第72章 天下为公   魔气尽染, 天幕皆赤。   殷无极在坍塌的妖塔下痛陈罪业,终于逼疯了他的师尊。   他听到了答案,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几分, 却意识到圣人情劫的代价,神情凝冻, 继而一片惨白。   当圣人也将心中的爱恨原样剖开,还他一个结果时……   他却掩着面,连泪也流不出来。   “谢云霁, 你踏天门,说是为了自己求大道, 说是为了天下人辟天路、开通途……”他的声音极缓, 似乎已经失去了喜怒哀乐。   “你最终还是为了我。你要为我……求长生。”   “为了我啊……”   “你为了给我求一线生机,偷换气数,不惜与天道作对。”   “为了我,你生生剜出一块灵骨, 护我一千五百年神魂无恙,灵台清明。”   “为了我, 破了你的一世无垢清名,让私心凌驾大义, 置换利益,只为留我一命……”   “甚至, 为了我,你在九幽之下耗费修为,与我神魂、性命双修, 只为替我压制心魔……”   “若不是这些死生纠葛,以圣人的寒冰雪魄,又怎会引动情劫?”   殷无极这才明白, 谢景行为何对天劫前的一切保持沉默。以他如今的疯魔状态,如何去承受这样的真相呢?   “占你灵骨的是我,毁你修为的是我,情劫之因是我,逼你去飞升的,也是我……害死你的,是我啊……”   “活该呀。”他笑的悲怆,“失去你五百年,是我活该呀。”   “别崖,不说了,好不好?”   谢景行把他护在怀中,凝望着那眼睫覆住绯眸的魔君:“师父带你回家。”   “回不去了。你忘了吗,见微私塾早已被我烧毁,这一座不过是红尘卷的复刻。”   “微茫山儒宗属于仙门,我想去祭奠你,只能偷偷去,名不正言不顺。”   殷无极的声音沉沉,压抑着咳出一口血,叹息道:“我是不归的游子,还能回去哪里呢?”   谢景行抚着他的脊背,魔君却像是一簇将熄的火。他不忍,忙环住他,好似要把温度传递给徒儿。   “别崖,你还能回到我的身边。等我做完该做的事情,我会带你走,无论是回微茫山隐居,还是游历五洲十三岛,只要你想去,我都带你去。”   殷无极撑起格外沉重的躯体,从他的怀中离开,好似预示着他终将离开圣人羽翼的庇护,投向黑暗的魔道去。   “好,回到你的身边。”他微微侧头时,鸦羽似的发从肩头落下,滑过指尖时,却是幽冷。   他凝视谢景行漆黑的眼睛半晌,倏尔笑了:“你答应做我的墓碑了吗?”   “墓碑,你想都别想。”谢景行咬紧了牙关,才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可看他如此模样,谢景行竟然不知作何言语,只能轻轻抚摸他的脸,好似要传递过去一丝温度。   殷无极却道:“我早已安排好后事。在我死后数百年,也许还有人会唤我的名字,带着些痛恨,称我一声祸世魔君。千年以后,这个世上再不闻魔道帝君殷无极之名,就如同我从仙门的记载中,全部消失一样。”   “想要做出被人万世称颂的功业,很难;但是想从史册上消失,竟是意外的容易。”   “师尊,历史是任人涂抹打扮的小姑娘。”   殷无极倾身,将圣人的发从脸侧别到耳后,温文尔雅道:“这手段,难道不是您教我的吗?”   无喜无悲,无哀无怒。   他终于剥去了所有假作的旧模样,显出五百年死生长离后的帝君孤冷的容色。   “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会记得我曾来过,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会是您。”   殷无极道:“天下之大,求仙问道者众,得之者廖;谋求万世功业者众,青史留名者少。而我,不需要千秋万世,亦不需要汗青照我。”   “余之一生,失去很多,得到却很少。平生之愿,亦是我入道初心之愿。”   “长伴先生左右,死生无悔;这大道之途,同去同归。”   他沉静时如巍巍无言山脉,此时却若山陵之将崩。颈线扬起时绷起弓弦的弧度,苍白皮肤却透着淡淡的青。   “别崖……”谢景行抚上他的侧脸,只觉他的皮肤不再那样温热,反而有几分寒凉。   那些鲜活生机正在渐渐褪去。停滞的时光,开始在他最熟悉的人身上流动,直到他寿命将终。   帝尊的脸色苍白,唯有一点唇珠深绯,姿容依旧盛若荼蘼,此时却沉寂威严。教人看去,不存半分亵/渎之情。   他早已不是当年被他戏谑着染了花汁在唇,却掀起眼眸,笑着看过来的小徒弟。   谢景行用指腹抚上他的唇角,却发现,那里满是被牙齿咬出的细小伤口。   “为什么咬自己。”谢景行低着声,“下回想咬人,就来咬我,我受得住。”   “师尊以身饲魔之觉悟,弟子心中知晓。但我不能伤害师尊,我心里疼。”   他说着心疼,唇顺着谢景行勾勒的弧度弯起来,眼睛却不在笑。   什么东西在瞳孔中碎了干净,化为了灰。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什么叫欢喜。   谢景行抚摸着他的侧脸:“好孩子,不想笑就不要笑。在师父这里,你就做真实的你自己吧。”   殷无极垂下眼眸,眼睫密密地笼住了炙热的绯,再抬起时,最后的温度也褪去了。   最滚烫的颜色,却是最幽冷的冰。   “真的我,您会喜欢吗?”   殷无极偏过头,叹息一声,摇摇头笑道:“若是不喜欢,那还是装一装好啦。总得留给师尊一些开心的记忆啊。”   谢景行望向他的眼眸深处,蓦然发觉——   原来五百年里面目全非的,不止这泱泱五洲十三岛,还有他的爱徒。   殷无极记得他的性情与习惯,记得他喜欢的模样,记得与他相关的一切。   他怕一切的疏离与陌生,于是把那些早已从他身上流逝的人生阶段,在这具快要燃尽的躯壳上重现。   流动的时光,是一去不回的光阴之梭,将一切从他身上带走。   难道修真不知时岁,人就是万年不变的么?   山川会改换,河流会枯竭,沧海会变桑田。   唯有他,固执地守着这漫长一生的情,江流石不转。   他说的过“等到我死”,原来不是一句,虚假的誓言。   “师尊,人无再少年啊。”   殷无极轻轻地握住谢景行覆在他脸颊上的手,真正以一名至尊的目光看向他,眸中尽是伤逝之色。   让整个北渊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尊,高居九重天魔宫的王座。是荣光,也是枷锁。   他将一道气运挑于两肩,连同累累罪业。他早已习惯于背负罪孽前行。   殷无极能听到背后有人倒下的声音,不绝于耳。崇敬他与畏惧他的,跟随他与反抗他的,都在一千五百年的帝业之中,为他生,为他死,化为长路上永不干涸的血迹。   万魔之魔,亦是天地森罗。   当年入道之时,他曾立下同去同归的誓言。后来,他看向黑暗前路之中,再也没有熟悉的白衣圣贤,为他执灯举火。   师尊去了,他还活着。   这世上,活比死难,治比乱难。   他不能死,他还得活。哪怕是向死而活。   在圣人坠落,长夜将至之前,他将自己悬于苍穹上,灼灼地烧,替他做天地熔炉中的薪火。   当殷无极真的以自己为燃料,照向广袤大地的生民之时,他才意识到——   “圣人”二字,是如何泽陂万世,渡化众生。   “君王”二字,又是古往今来,多少人间离乱,最终的根源。   *   回到私塾中,谢景行一直陪到他睡着,才轻轻合起房门。然后,他看见私塾廊下,青衣史官正拢袖而立,等他许久了。   “陛下怎么样了?”陆机敬重地向他施礼,问道。   “他睡着了。”儒门君子侧头,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他。“出去说话吧。”   陆机望着他,神情介于复杂与凝重之间,欲言又止。   他昨日就注意到宫城中坍塌的通天妖塔,与那几乎映红天际的异常魔气。   不过瞬息间,漆黑夜幕化为赤霞,临淄城仿佛笼罩在琉璃业火之中,好似那个人心中的伤。   陆机心中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赶向妖塔处,却被陛下的魔气挡在外面。   这种异常狂暴的气息,让他完全肯定,陛下的心魔已被引动。   但是渡劫境界太低,他打不破君王的屏障,纵然再焦急,也只能等在结界之外。   直到黎明将至,那些暴烈的、绝望的、疯狂的魔气都消弭,他才得以疾步赶向妖塔之下。   晨曦若影若现的明光中,他终于看见,白骨与废墟之中,那位靠在转世圣人怀中的帝君。   他从未见过,君王露出那样心满意足的神情,像个孩子。   “今日请陆先生过来,是想请教一些事情。”   谢景行与他走过私塾后院的竹林阵法。一路上,儒道学生向他们执礼,披着儒门弟子外皮的圣人本尊含笑颔首。   正因为圣人慈悲,才让这飘摇王都里的一所私塾,成为遮风挡雨的屋檐,为莘莘学子护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他们来到最幽深处,谢景行随手设下屏障,转身,淡淡道:“我知陆先生高居魔门相位,身兼史官职责,记录君王言行,为君王之笔墨喉舌。”   魔宫丞相神情褪去平日的狂傲自负,化为一片平静。   “谢先生有什么想知道的?若是不涉及魔宫机密,可以说说看,我会选择答与不答。”   陆机五指一展,春秋判在他手中凝出,化为青色的竹简。   白衣圣人走至他身前,看着史官沉静的眉眼,沉默半晌,问道:“他这五百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殷无极在说“独活”之时,神情太怆然悲恸,让他早有猜测。   但殷无极说话真假掺半,他就算去询问,也是被匆匆敷衍。   如此,不如问这位常伴君王左右的史官。他之笔墨,或许才是最准确的答案。   “圣人啊,您终于问起了。”陆机闻言,竟是笑了。好似他已经等待了许久。   “陛下曾给我下了封口令,但是,这一回,我绝不听他的。”   陆机展开春秋判,让记忆的流光笼罩这竹林最幽深处。   “我这春秋一笔,记载的,唯有君王一人而已。”   “古往今来,著书立说者众。史家后人者少。其中唯有我,堪为北渊、不,是整个五洲十三岛的千秋一帝作传。”   不多时,谢景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当年的幻境之中。   青衣丞相手中握着竹简,于他身边静立,笑着道:“圣人呀,且随我来。”   谢景行跟着他,走入了当年的魔宫。   九重天乃是魔洲最至高无上之处,坐落着魔君的宫城。   谢景行甫一踏入,就见地上漆黑的砖石坚硬冰冷,衬的整座大殿极是空旷。   “陛下并不好奢华靡费,格外爱静,所以魔宫之中,无丝竹管弦,无歌舞美人,亦无人高声语。”陆机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   “陛下处理政务,皆是夙兴夜寐,焚膏继晷。陛下之雷霆法度,更是威慑诸人。”陆机道,“看,那是前来述职的魄罗城城主,我记得——他好像死了。”   “死了?”谢景行问。   “陛下恼他贪污税收,勾连豪族,资助大魔势力……”   不多时,谢景行看到魔宫侍从熟练地拿起扫帚,提着水桶走去,怔了一下。   “看来是死了。”陆机笑道,“今日,将夜刚刚递上供罪之书,他还是妄图借自己跟随陛下发迹的情谊,向陛下求情。这回,他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被陛下一剑杀了。”   “这些宫人是去清理石砖的。毕竟这魔宫的地面染过太多血,腥味重的很。”   谢景行默默不答,陆机又将手中竹简一转,场景变换。   九重天昼短夜长,今夜月色血红。   魔宫沐浴在沉沉黑暗之中,唯有一殿灯烛,幽幽照彻。   君王朝会的大殿之上,殷无极坐在寂寞王座之上,萧珩、陆机、将夜三人站在台阶之下,等待着君王下文。   沉默良久,殷无极开口,道:“古时君王,总要立下遗诏,修筑寝陵,建君王庙,编修史册。今日,本座会将这些一并交代。”   “千年来,得诸君相伴,为死生知己,已是大幸。万望,天地不变,尔等不变。”   “时光荏苒,永忆今朝。”   君王说罢,走下王座,来到他们中间,又成为了他们的朋友。   殷无极在逐一交代后事。   他的口吻轻快:“寝陵就不必了,本座死后,魔宫不必靡费,本座会一把火把自己烧干净,连神魂都不会留下。到时候,一口薄棺便够了,何必建造那么大一个坟墓,堆上万千陪葬,是等人来盗吗?”   萧珩抱着臂,俊朗的脸上满是冷戾之色:“你死之后,老子给你守陵,没人来盗。谁敢来,老子就宰了他。”   “萧重明,你生前替我守门,死后替我守墓,怎么就不肯替我守魔宫基业?”   “你自个守,别要老子来背锅。”萧珩冷哼,“老子就知道,有你这么个君王,得操一辈子心。”   “你不是总说,想要叛了我,自己来坐坐看这个位置?”   殷无极与他说话时极是随意,甚至还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将军看着他,却浑身不自在。   他不再自称“本座”,而是用揶揄的口吻,道:“萧重明,我被三百年幽囚,你有多少机会叛我?怎么就老老实实地守了三百年,还带着几十万魔兵倾巢而出,于九幽迎我?”   “当然是把你接回来顶班。这位置傻子才坐,也就你,干了足足一千五百年,你是圣人么?”   “魔怎可为圣。”魔君笑了,“这二字,收回去罢,我当不得。”   萧珩看向高高在上的帝位,眼底没有半分动摇之色:“老子和你说过,狼可以咬死无数敌人,但是这一辈子,只会忠于一名主君。”   “几千年了,你死了,我也老了。我没有多余的忠心给第二个人,也没有多余的野心再去叛主。”   “这一生,我为你驾驭帝车,践踏万里;见你剑出洪荒,横扫天下;看你试手补天裂,已是足够辉煌,足够精彩——”   “军权在你,不可任性。魔宫的百万大军,除我之外,只有你掌的住,决不能乱。”殷无极失笑,拍了拍挚友的肩头,好似托付了千钧重量。   萧珩浑身一僵,叹息着,不再说话。   “将夜,你要找的人,要翻的案,我死前一定帮你做完。”   魔君瞥去,见刺客的眉目凛然沉静,眸光是淡淡的银灰,却完整地照出他的影子。   他像是哄孩子,微笑道:“你替我承担了千年多的监察职责,扫平了许多障碍,我很感谢。”   “……你别死。”将夜看着他,沉默良久,然后拉下兜帽,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用极为低沉的口吻说:“别死行不行?”   殷无极笑而不答,道:“你总是叫殷老鬼,怎么,现在还不愿意叫声哥吗?”   “你答应我,我就叫。”将夜道。   “……小猫儿啊,你不好骗了啊。”他笑意吟吟地支着下颌,看向那永远年轻的刺客。   他随手比了比,道:“当年的你,才那么大一点,倒在流离谷的结界外。重伤的小猫儿,凶的却像是要咬人,我把你捡回来,哄你叫殷哥哥,你还真的叫——”   “闭嘴!”刺客恼了,继而看着他,又拉下兜帽,非常低地叫了一声,“哥。”   “至于陆机。”   殷无极目光转向青衣的书生,却意外地看到,那位清高桀骜的神机书生看着他,带着茫然和愤怒,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魔道的君王笑了,很温柔地问他:“我说,陆平遥,你哭什么啊?”   谢景行看向陆机,神机书生看着多年前的幻境,却不知何时静静地落下了两行泪。   陆机阖起眼睛,哑声道:“圣人,且看下去。”   “您管管他……陛下只听您的话。”   玄袍的君王继续道:“陆机,我知道,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修史。对不起啊,我需要拜托你的是——在史书上将我的名字抹去。”   “可能百年不成,但千年足够漫长,足以让我的功过不再被提及。”   殷无极的影子被魔宫的烛火渐渐拉长,他又回身,笑道:“你已经是万世名臣了,今后还会是,一直是。但我不会是千秋帝王,这样最好。”   当年的陆机骤然听闻,还不懂其中深意,竟是怒火高炽。   “陛下,您干什么?您的功业也是能从史书上抹去的?为史官者,连您这样的君王都不能记录,这世上,可还有更值得书的历史?   “我这一部《春秋》,又有、又有……”陆机看着他的神情,才渐渐觉出他的认真。“……有何意义啊?”   殷无极道:“那快三百年中,帝位空悬,却是沉渣泛起,只因为,这天下还有一个位子,叫做‘魔道帝君’。”   “只要这个位子还在,就永远有人想要来夺。”   殷无极转过身,看向那至高的王座,微微笑道:“可这三百年离开,本座却看到了一个未来——这世上,也许并不需要一位帝王。”   “萧珩掌军,陆机为相,将夜监察,互相牵制,彼此独立,又各司其职。你们这三百年,做得很好,本座要感谢你们。”   他又回到了帝王的视角,目光穿透他们,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若非那些豪族势力又卷土重来,若非这样新生的制度还太脆弱,还要费心去完善,本座兴许不会再在这位子上坐五百年。”   “现在,北渊的陈旧势力已经被我犁过一遍,死了干净。那些可用之人,我也都挑入了魔宫,分给你们手下。就算下一刻我死了,你们三人,亦可各执一鞭,将一切稳住。”   他阖眸,复而睁开,神情不起波澜,如深渊静海。   殷无极道:“本座开启了一段历史,那么,也会亲自去结束一段历史。为帝君者,从吾开始,亦然从吾结束。”   “从今往后,吾希望‘帝王’的概念,从北渊洲的历史上彻底消失。让百年后、千年后,无有血脉、修为、家族、宗派限制,人人可向上,人人可治国,人人可为公,那才是大同啊。”   他笑着,对着寂静的魔宫展开手臂,好似要拥抱那个未来:“我要让他们坚信,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是天生的秩序,却不知在一段黑暗历史中,有一人曾乾纲独断。”   “既然不知,又怎么效仿?”   “魔而为帝者,杀业累累,控之不得。在本座之后,北渊也许仍有尊位之魔,亦可纵横捭阖,为英雄或是枭雄。但这帝位之上,无有后来者。”   魔君黑袍滚滚,在这寂寞宫城,定下了他身后百年甚至千年的规则。   “这件事发生在百年之前。”站在谢景行身侧的魔宫丞相沙哑着嗓音,往日骄傲神情尽数褪去。   青衣书生的声音极低,好似怕惊破什么,道:“他要我篡改的,不是他累累的杀业。他要我留在史书上的,不是他旷世的清名。”   “他要我为王者书,却是要我将他从史册之上完全抹去。”   “他会是北渊洲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帝王。”   “可他一个人,就已经走完了一整部史册。若我书写这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却抹去他的名字,这个史官,又该多么面目可憎啊。   “见过这样的君王,这一辈子,我再也作不了那春秋一笔的书生,也再也修不了这史册。”   陆机的声音颤抖着,悲慨道:“圣人啊,您快管一管他啊……”   谢景行看着殷无极百年前的背影,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还交代了很多事情。魔宫的,仙门的,南疆的。   他说,宋澜狼子野心,仙魔之间必有一战。   他说,他们三人也不会是永远,将夜迟早要离开。   所以,他还要准备建立一个足够完善的,能够维持法度的机构。   他规划了他离去后的未来,告诉他们,自己还会再打一次仙魔大战,他要赢得漂亮,赢出一个喘息时期,让新生的脆弱制度能够更好地走下去。   他还说了很多。   “是吗?他走的比我要远。”谢景行看着他,终于理解了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语,背后真正的含义。   “自我去后,仙门不复当年,改革被废止大半。他怕魔门也是如此,他怕强权腐蚀人心,他怕弊病再度附着于北渊的肌体之上,他怕有人执掌帝车向回处走,践踏那些他好不容易才建好的东西,因为上面沾着无数人的血……”   谢景行淡淡笑道:“君为舟者,民为水。若君王逆水行舟,那天下就不要君王。”   “多少年了,他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不顾一切地把整个大洲向前拉,哪怕燃尽的是自己。他不让一个人掉队,他不让一个人走散……”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圣人叹而笑,声音缥缈,“别崖是好孩子啊,他真的在走我的道。”   “好啦,都交代完了。”多年前的魔宫中,殷无极与他千百年来志同道合的挚友对谈,将那些构想尽数讲清。   萧珩等三人凝视着他的脸,久久未能言语。   “若能……”殷无极讲清楚了,似乎有些释然。他负着手,脚步顿了顿,却低低一笑,“若能办到的话,我还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萧珩沉声道,“你只管说,我一定办成。”   “我想回家。”殷无极笑的像个少年,轻快地道,“出走了半生,谢云霁该想我了吧。”   其余二人都没有说话。   殷无极在魔宫呆的时间最长,这片大洲之上,有太多的人追随他、崇敬他、为他祈求长生。   但北渊洲始终不是他的家。   唯有将夜开口,银灰色的眸光瞥来,认真道:“回到哪儿?”   离乡的游子,连根都断了。   他与谢云霁,如今连师徒都不算,顶多算个仇敌吧。无名无分的,他也没法把自己供进圣人庙里陪他。   他该埋在哪里呢?   “微茫山,圣人庙外,有一棵树,叶子是归鸟的形状,所以得名‘思归’。就把我埋在那儿吧。”   魔道唯一的帝君交代完,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没说清楚的,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玄色的衣袍,掠过魔宫黑曜石的地砖。   他一步步地走出寂静的宫殿,走下九重天漫长漫长的台阶。灯烛照彻极夜,拉长了他的影子。   深深夜幕之中,他笑着吟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   天黑这样黑,他该回家了。 第73章 情劫已至   傍晚降临, 私塾里的读书声依旧琅琅,岁月静好的韵味。   组队出门救人、探查与除妖的儒道弟子们也踏着霞光归来。   谢景行侧头回望,儒道上宗门的弟子们向他微笑执礼。   谢景行颔首回应。   “无涯子道友还没醒吗?”封原快步走近, 询问,“听说无涯子道友受了很重的伤, 谢先生可要好好照料。”   “会的。”谢景行微微侧头,看向房间方向,心思却不在这里了。   他的声音显得坚决:“有我在, 他不会有事。”   封原似乎是听出了什么,笑着打趣:“小师叔, 无涯子道友容貌修为都很不错, 对您又好,别在乎他的道门出身。我听说他在宗门也蛮边缘的,您不如把他睡了,让他叛门, 再带回儒门也行。”   “瞎说什么,师尊会杀了我。”风凉夜也回到了私塾, 听封原嘴上跑马,更是头疼。   “再说, 怎么能教唆别人叛门?”他倒是一板一眼。   “睡了么……”谢景行看着两人,略略一扬唇角, 忽然道,“不错的提议。”   “不是我教唆的!风凉夜,你别发疯!”见他点了头, 封原立即哀嚎一声,“我就是随口一说。”   “小师叔,他随口一说, 您别当真,别当真啊!”风凉夜看着谢景行的背影,露出绝望的神色。   小师叔是认真的,他真的打算睡了无涯子道友。   风凉夜跟上一步,苦口婆心地劝:“您想想,他是道门的,还是个男人!”   “他不好看吗?”谢景行瞥他,嘴角一弯,问道。   “……好看。”风凉夜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那我吃亏吗?”谢景行又笑着问。   “这是吃不吃亏的事吗?”风凉夜思忖半晌,一夜风流如果能睡到那种容色,正常来说是不吃亏的。   风凉夜还是一脸震撼,毕竟小师叔是君子,突然放出豪言,声称要睡一个男人,这个事实还是让他恍惚了半天,嗫嚅道:“可、可是……”   谢景行随手用折扇敲了敲这温润如玉,但性子有点迂的小徒孙,温文尔雅地道:“他好看没错,你不能看。”   “我的东西,记住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极是强势,让风凉夜本能地拜服。   谢景行这副尔雅的皮相之下,是执掌仙门两千余年的圣人。他想要的东西,绝对逃不出他的掌心。   谢景行看完学子们的功课,再回到房间时,已是夜幕初至。   殷无极还没醒。   再动心魔之后,他显得更加疲倦。   他的躯体还在魔之盛年,精神却如临深渊,倘若再催动一次心魔,他可能会直接疯癫至死。   所以,不再妄动魔气,静静休息,对殷无极来说是最好的。   谢景行见他睡的靠里,身上盖着的薄被半点没有动过,显然是未曾苏醒过。   他解了外袍上榻,坐在靠外处,披散着墨发,半倚着软枕看书。   看了几行,谢景行才意识到,自己拿的是《诗》,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典籍。   这种能倒背如流的典籍,只是拿来打发下时间。他就随手翻了几页,蓦然看到一行“式微”。   他又想起,帝尊在极夜的九重天低吟“式微”的那一幕。   “想回家?”谢景行瞥向他呼吸清浅的徒弟,半恼半笑,“谁不让你回家了,尽丢锅给我背。”   帝尊嘴唇的颜色淡淡,唯有唇珠一点绯,让他克制隐忍的神情染上些许妖冶。   “陆先生说,你这五百年过的是节制禁欲的清修日子,魔宫的所有开支中,君王的个人花销是最低的一笔,不贪财,不好色,不贪口腹之欲,不图丝竹之乐,过的像是个圣贤君子。”   谢景行轻笑:“你见到我时,怎么和个毛头小子一样,失控的那么厉害。”   他心里知道答案。   殷无极的确恨过他,可是不爱,哪里来的恨呢?   这种感情,越是炽烈,越是猖狂到占据整个心脏,越说明那爱意磐石不转。   越是有灼灼燃烧的欲望,说明他越是从身到心地祭献给一个人。   谢景行想起在春秋判的记载幻境快结束时,陆机对他说的话。   “圣人,您知道,在我第一次见他带您来时,有多高兴吗?”青衣的魔宫丞相拢袖,将春秋判收回。   他无可奈何:“至少,他还没有彻底坏掉,他还能喜欢上一个活人。在最后的时日里,他至少不用再时时惦记着,怎么与圣人的衣冠冢埋在一起。”   “回到我身边,就是回家吗?”谢景行将殷无极凌乱地散在枕上的黑发拢在手中,轻轻搓了搓,只觉如流水般冰冷。   他笑着叹气:“真是个傻孩子。”   他若是没有及时苏醒,回来拉他家别崖一把,他会不会就这样渐渐地走进漆夜中,直到死去?   谢景行凝视着他的睡颜,微微笑道:“我可不做你的墓碑。我哪怕放浪山水,游历天下,带的也得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盒骨灰。”   他又说了些闲话,却没听到回音。   若是在平日里,他这磨人的小徒弟早就用各种方式勾缠上来了,现在却安静乖巧,像是尝到了情的苦,害怕了,缩进了梦里,胆怯于见他一样。   仙门大比以来的日子,殷无极似乎总是在他的左右,又是护着他,又是讨甜头,没见过他怕过谁。   他只怕师尊脆弱的躯体被他一不小心捏碎了,这样他真的会疯掉的。   “帝尊是个好情人啊。”谢景行将五指穿入他流水般滑凉的发,细细软软,鸦羽色的黑。   殷无极时而喜欢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下颌放在他的肩上,极是霸道地将他整个人纳入怀中。   他又会化身少年,趴在他的膝上,用湿润含情的眼眸望向他,笑意盈盈,伸出双臂要他的拥抱或者安抚的吻。   他也会做他的漂亮温柔的情人,仗着他极盛的容貌爬上他的床,绯眸流转,勾着他、诱着他、由着他摆弄亲吻揉捏,哪怕被他欺负到压抑着轻喘,也要黏在他身上、依偎着他不放。   更多时候,他是安静的,独自站在他的身边或是人群的最后,看着他在道统的倾轧中,费心费力地捏合儒道势力,增加声望。看着他明明病体沉疴,依旧替儒道学子闯出一条路。   他只会在黑夜降临时来到他的房间,用他烫热的身体与臂膀,为他带来漆夜中唯一的温暖。   从前世到今生,圣人尤爱枕着殷无极睡。现在,他的好孩子总是小心翼翼地揽着他的病骨,渡来灵气,好似这样就能暖热他的神魂。   也许,殷无极忍不住了,会与他吵上两句嘴,又被阴阳怪气回去。   可就算吃了闷亏,帝尊也只是自顾自地生些气。不多久,他又凑过来求和,送上些精心准备的天材地宝,去换他一个微笑。   在他面前,尊贵的魔道帝君显得太好欺负了。圣人也唯有欺负起徒弟时,最是肆无忌惮。   尤其是前世还未被他关入九幽的帝尊,在人前自持雍容,端着那君王的矜贵姿态;人后又极是知情知趣,热情温柔地缠上来,吻着他,抱着他,说些似是而非的情话。   他多情而知风月,能谈琴棋书画,诗书礼易;也能讲奇闻异事,魔洲风物。   他懂分寸,晓事理,也可以与他谈些仙魔格局、政事法度。   如此格局眼界,与他皆在同一程度。   可殷无极却被他的师尊欺负的最惨。不仅无名无分地跟了圣人,还被他关进了九幽近三百年。   至于在九幽下他到底做了什么,圣人想起就头疼,简直不想回忆。   倘若他还是早年的天问先生,而不是登圣后压抑冰冷,七情六欲皆淡漠的儒门圣人,这样漂亮、温柔又痴心的情人早就被他收为道侣,合契带回家了。   哪还用贵为帝尊殷无极追在他身后,连名分都不要,向他苦苦地求一个十年相伴。   谢景行支颐,看向他家沉睡的漂亮徒弟,心想:“我好苛刻,喜欢我的人也真是可怜。”   哪怕他总是戏谑他是个小漂亮,也只是言语上欺负他几句,见他无奈的神色罢了。   其实,圣人早已不在乎浅薄的皮相。   色相红尘,皆是红颜白骨。无论怎样的美人,做出怎样妖娆动人的姿态,他都是真正的圣贤君子,无情无欲,从未一顾。   可当他真正睡了殷别崖时,圣人才懊恼地想:原来我也是俗人,也有一种容色是我的心头好。原来,我也爱这一抹波光流转、如火如荼的鲜活。   鲜活啊。   是与那高居神坛之上,早已活成一尊寒冰神像的圣人,截然不同的灼灼。   如今,最好的春光已经从殷无极的身上流逝了,他的生命进入了漫漫的孤寂寒冬。   他久居至高王座,神情孤冷疲倦,好似心火已经燃尽,只剩下空旷的灰烬。   他身体里越发澎湃的魔气,却昭示着极端的危险。   他行走在危崖边缘,只要踏空,就能坠下去,粉身碎骨。他却振衣拂袖,毫不犹豫地向着深渊走去,哪怕前方是死亡。   剑为骨,道为魂,诗为魄。   他的道统是魔,本质为圣,生命是火。   他为屠龙者,剑出洪荒,试手补天裂。他为千秋一帝,开北渊万世太平。   这样累世经年的命运波折,构成了他风起云涌的生命。   他是顶天立地的一个人,也是圣人最骄傲的徒弟。   殷别崖把自己看得太低了。这样的他,无论怎样冰冷寡情的圣贤君子,都会为这绝代的风华动心动情的。   汹涌的情劫跟着转世圣人降临,自从殷无极缠上来后,圣人极尽克制的占有与爱欲之火,终于也在胸膛里燃烧。   “反正我的师德早就是摆设了,坠天之事也被揭穿,再忍着不碰,又有什么意义?”谢景行眸光幽深,看着他唇上的一抹红,停顿良久,才移开眼眸。   谢景行揭开被子,打算蹭一下暖好的床,目光却落在掉在床上的香囊上。   他拿起端详,发现它以白色打底,花纹并不繁复,针法平平,甚至有些拙劣。   徒儿整个人都是他的,谢景行不认为有什么不能看,于是将其打开,发现其中有一个小型的乾坤空间。   万法之宗解禁制自然不在话下。   他倒出一块木雕人像,一支断裂的发簪,一块寻常玉佩,一件白色儒门旧衣,还有一缕用红绳缠在一起的发。   谢景行先拿起那簇缠在一起的发,忽然想起:在罗浮世界中,殷无极曾经十分随意地向他讨了一缕发作报酬。   他要来,是为了把他的发和自己的缠在一块儿,用红绳绑着,偷偷藏进了乾坤袋里。   真幼稚,以为这样什么也不说,就能许愿一个结发吗?   不多时,殷无极睡醒了。   谢景行瞥去,只见他掀起眼帘,眼眸还有些漠漠,好似幽暗冰冷的火,谁也无法从他眼底看到温度。空空的寂寥。   可紧接着,他看到了谢景行,绯眸慢慢地跳跃出一缕暖色。   他眼底温暖的火从冰封之中渗出,逐步流入眸底,让炽烈的光真正流动起来。   “师尊,我睡了多久?”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略略支起身体,本就松散的玄色金纹里衣从肩胛上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的肩颈与胸膛。   他的身体极是完美,唯有肋下有一块淡色的疤痕。千年已逝,山海剑那剖骨的一剑,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殷无极还未收敛的孤寂神情,正在逐渐褪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像是一块冰里封着火,在谢景行面前缓缓消融。   “不多,一天一夜罢了。”   谢景行看着他,伸手去拂过他紧绷的颈子,把那些垂在他胸前的墨发给撇到身后,露出他大半修长的锁骨,这样更显得妖美一些。   殷无极见他动手整理自己的衣襟,故作刻板地把他露出的躯体遮起,唇边始终含着一抹笑。   他也不拒绝,反倒略略低下头,伸手托住谢景行的右手,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他垂了眼睫,微笑道:“怎么,师尊想我了呀?”   殷无极的唇是凉的,不带分毫情/欲。   他吻过的地方,却窜出一缕火。   君子节欲与放浪形骸,在他身上微妙而契合地揉在一起。   五百年里,他也活成一座保持北渊运转的机器,克制心魔,不放纵欲望,待自己近乎苛刻。   当那曾经教会他情爱、欲望、嫉妒、疯魔、一切痴情至情无情的种,终于被他等到时,他就谢景行面前化为江流石不转的有情人,化为灼烧一切的火。   他不愿用一尊早就冰冷的石像躯壳,去碰那云间的仙神。他害怕师尊不喜欢。   谢景行习惯了被他撩,也有点遭不住这等艳色。   帝尊又直起了腰,盘着腿,松散的里衣遮不住大好的景色。   可他的神情不再是之前那样流转着情与欲的,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不可亵渎感。   “是吗,又虚度了一日的年华。”殷无极先是一叹,又对他伸开臂膀,笑着道,“先生,来。”   谢景行将那断裂的簪子一转,抵着他的胸口划过,问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雕的?是送给谁的?”   藏的很好的秘密一朝被翻开,殷无极忽然垂了头,神色有些难言的狼狈。   但是,那神情只出现了一瞬。   很快,在谢衍的目光注视下,帝尊极好地收拾了神情,唇边悬着不变的微笑道:“这是本座放杂物的佩囊,这发簪是本座以前……雕失败的。怎么,您很感兴趣?”   “是失败的没错,因为同样制式的那根,你送给了我,但很可惜,在一场战争中坏掉了。”   谢衍哪能认不出这些东西的来历。他看着徒弟紧缩的眼瞳与抿紧的嘴唇,笑了:“别崖,你这么想我?”   “这个木雕?”他继续逼问。   “闲来无事,雕来玩的。”殷无极回答极快,似乎要掩饰什么。   “为什么雕的是圣人像。”   “……”   “这件儒门旧衣?”   “……师尊的。以前,还和您是情人关系的时候,偷拿了一件。”   “平时用来干什么?”   “……”   这个问题就显得极为旖旎。   殷无极说过不在他面前伪装,沉默了半天,才带着静静的笑,唇畔微启:“用来想师尊呀。”   “用来……闻着师尊的味道,做一场荒唐梦。”   帝尊的嗓音微哑,甚至有点气声,垂下的绯眸却在此时抬起,温柔轻缓地道:“只要有一点点您的气味,我就受不了,会动情,就抱在怀里,做些……不该做的事情,您满意了吗?”   “……”这回失语的是谢景行了。他的耳根有点绯,显然是也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   “我真是狂悖之徒啊。”殷无极笑着摇摇头,抽过谢景行手里的那些散碎杂物,放回香囊里。   他用一种无奈而柔软的语调,轻声道:“给我留些面子吧,谢先生,您都已经把我剥的只剩下这最后一层啦,您还要我再把心剖给您看吗?”   “你那哪里是剖自己的心,是剖我的。”谢景行叹了口气,“手伸出来。”   现在的殷无极不会反对他任何命令。哪怕不问为什么,他也依然伸出手。   一盏曾经的花灯落在他的手上。   七色纸所扎,转动起来十分绚丽,甚至,谢景行还在纸上绘了图案,写了诗句。   “……式微?”殷无极顿了一下,极淡地笑了一声,“好啊,陆平遥那小子,卖我。”   “怕天黑回不了家,就点着灯。”谢景行轻轻抚过他的墨色长发,看着他的少年游子,终于眼睫轻颤,盈盈地看着他。   “您让我回去啊?”他的别崖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那,我还能回我的洞府吗?我不出来见人,别让人知道我在那里……您悄悄来见我,不会添麻烦的。”   “不避着人也没事。”   “可我的身份……”   “没关系。”谢景行摸了摸徒弟的脸,“我是师父,怎会连你都护不住,你且做你一切爱做的事,一切有我。”   “我回微茫山,以什么名义呢?”殷无极看着他,眼波微漾波澜,笑道,“师徒不行,您当年就把我逐出师门,天道里的缘分都斩断了。”   “至亲?这块骨在我肋下,我与当年圣人算得上骨肉相融,可您却早已兵解转世,这一条,说不通。”   “知交?仙与魔是不能相知的,若是被发觉端倪,定有人大做文章,毁你当年身后名。”   “……算了,还是不要名分了吧。”殷无极的手撑在膝上,略略抬起身,让那泼墨一样流散的黑发落在肩头。   他明明有一身岩岩孤松般的骄傲君王骨,却能在师尊面前不断退让,不断妥协,好似在怕他生气一样。   殷无极撩起鬓边的发丝,掀起眼眸,微笑:“不明不白那么多年了,这样挺好。”   谢景行看着他,眸色渐渐变深,突然问道:“你就没想过,提过分一点的要求?”   殷无极笑着反问:“什么算过分?”   谢景行蹙眉:“别崖不是经常以情人自居,爬床爬的这么熟练,还总是撒娇……怎么,现在却不敢了?”   殷无极沉默半晌,忽然笑了:“情劫一动,意味着……您爱我啊。但是,圣人之爱,代价实在是太重……”   “师尊,您还是别爱我了,只要我爱您就好了。”   “谢云霁,你活得比我久,却动了情劫。我若执意还要当你的情人,会再害死你一次。”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情劫的滋味可不好受,我一个人动情劫就好了,再连累你,不值得。” 第74章 来煎人寿   “谢云霁, 我不该报复你的。”殷无极抬起多情的绯眸,可眸底满是悲郁。   他本应该高兴。   师尊原来这么爱他,对他这么好, 做了那么多,护了他这么久。哪怕他现在当即就死了, 也是无憾。   但他不要师尊爱他了。   他寿元将终,至多三十年罢。   倘若师尊仍是无情无心的圣人,他求了悲悯, 得了陪伴,全了心愿, 还可以心甘情愿地碎了魂去。   可师尊真得动了情劫, 他自己都在人间七苦里滚过一遍,落得了满身伤,怎能让师尊也吃这份苦、受这份罪?   殷无极道:“当初在‘苦寒来’那片梅林之中,或许我不该抬头看那一眼。我也不该追来仙门大比, 黏在你身边,试图让你习惯我。我不让任何人碰你一下, 可最后伤害你的还是我……为什么总是这样,师尊, 我是不是坏透了?”   他会应在“爱别离”之上,成为他的劫难。   “是啊, 又磨人,又缠人,还整天真真假假地打些坏主意。”   谢景行按着他后脑, 让他窝在自己单薄的肩头。白梅的香气充盈着,让那孤戾的小兽阖了眸,蜷缩着, 在他肩上颤。   “那又如何,为师没说不让你缠着。”   “那师尊还是别爱我了吧,等出了红尘卷,我就离开……”   “你再说一遍?”谢景行一顿,心中冷笑。   不爱,难道是他说了就算的?   “我说我要走……”殷无极还未说完,就被谢景行捏起下颌,在唇上重重地吮了一口,将他本就泛着淡淡绯色的唇珠给直接亲红了。   殷无极伸手抚过唇上的血,瞥向他。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圣贤君子,眼睛深黯的可怕,一手把他揽在怀里,一边微笑,问道:“嗯,别崖再说一遍?”   师尊不大对劲啊。   殷无极失笑,这状态他太熟了,他原来是真的命犯情劫了。   情劫一动,对于情劫对象就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极难克制。这股近乎异常的激荡,会让修士的心境频动,越是隐忍,越是痛苦不堪。   他的师尊本就位高权重,掌控心极强。   当初在圣人门下时,他只要留在儒门,师尊连他一件衣服,一根腰带,一支熏衣的香,都得用他喜欢的类型。前来探问他婚配的,也都被师尊拒了一遍。   师长过份的保护并没有让他觉得不妥,反倒格外享受。反正他也不爱和那些人打交道。   后来,殷无极才知道,这份异常的保护欲,来源于自己命盘里的入魔之相。   “什么时候动的情劫?你若是老实交代,为师兴许会饶了你。”谢景行问。   殷无极笑着举起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地曲起,像是在摊开自己的心意。   他道:“大概两千两百年前罢。”   谢景行简直气笑了,道:“殷别崖,说你大逆不道,果真没冤枉你。”   殷无极却道:“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您当时什么模样,心里不清楚么?”   谢景行想起当年模样,闭了闭眼,只觉得造孽。   从前的天问先生谢衍,山海走马,禅山醉卧,最是疏狂不羁。   他兴之所至,就百般作弄那软绵绵的小狼崽子。   少年当年长着一张招人的脸,在外时端正肃然,极是目下无尘。回家后,他却任师长驱使摆弄,说东不去西,又甜又乖。   哪怕被师尊撩了个猝不及防,少年殷无极只能僵着身子,受着他漫不经心的撩拨,耳根红了个透。   少年不知爱恨,一生最心动。   “一开始还是心魔严重一点,主要是我的心魔是、是……”   帝尊偏了偏头,沉吟半天,才叹息一声,笑道:“由欲生情,求而不得?”   他总觉得不太对。谢景行怔住,揉他的脑袋,恼道:“你不是说过,心魔是我……”   那看似矜持节制,实则放浪形骸的男人,却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微微倾身,在他耳畔笑道:“是呀,心魔是对您求而不得。”   他的话明明干干净净,充满了少年心事。但背后的隐喻与深意,却让白衣圣人顿时僵住。   “混账东西,你那时候才多大!”谢景行气笑了,“就敢对我有想法,你这是不记打。”   “哈哈哈哈……我就说您会生气吧。”殷无极掀起眼眸,原本孤冷的容色,也沾染了几丝旖旎风月。   他弯起嘴唇,道:“很早很早,我就想要您了,日夜期盼着能当您床上的夫君,您现在才发觉呀?”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内容却极是热情滚烫,至少足够把谢景行的耳根给烫化了。   祸世魔君低下头,颠倒一切的绝世姿容越靠越近,却在他耳边呢喃:“境界越是高,情劫的反噬就越厉害。我本来以为压得住,可当我成了君王,每次在与仙门的谈判桌前见到您,我就心跳的厉害,脑子一片空白。”   “甚至有时候,被您冷言冷语一刺,当场气血沸腾,满脑子都是您。若非还有理智,我就想立即走过去,把您按在桌上,在所有人面前用力地吻你。哪怕,被山海剑再刺一遍都没关系。”   “有时候,梦里梦外都是你,我分不清楚,就觉得我还在做梦,就捉了您的手,按在墙上亲,或是在竹林里,在水边……做尽了一切放浪的事。哎,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殷无极怔了一下,又笑道:“啊,我还真大胆。还好,我长着一张您喜欢的脸,身子干干净净地为您留着,又是您教的情与欲,最是合您的意。也刚好,您不讨厌睡我,我才成功爬了您的床,勾着您不放,当您的地下情人。”   “……”岂止是不讨厌。   当年帝尊那样的极品情人,是连圣人都没法保持淡定的存在。   他私底下有多狂妄放浪,恐怕比他描述的更热情磨人十倍百倍。   “也还好您愿意睡一睡我,我才悄悄撑过了好几次劫难,那时候还心满意足,觉得我赚了。”   “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对当时的圣人谢衍表白,说我爱圣人,所以动了情劫,求您和我在一起?”殷无极失笑。   “您与我,师与徒,仙与魔,怎么在一起啊?”   渡情劫之修士,总是怀着一腔炽烈,止不住掠夺,经不住撩拨,更是挡不住疯魔。   当年言笑晏晏的帝尊,却似他知音,又如他故友,从未表现出那些莫测的心事。   他究竟有多少定力,才能那样知进退,懂情/趣,处处让他妥帖舒服。   又是怎样,才能拥有一副化骨柔肠,直至今日才剖给他看?   “您若当时如现在这般动了情……”   殷无极岩岩如孤松的身影,从他的背后落了下来,像是飘散一片云。他的双臂缠住谢景行的脖颈,泼墨的黑发撒满了肩头。   魔君的吻落在他的侧脸,语气平淡,却透着几多痴狂。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谢云霁,给你一个机会,趁着你的情劫,还没有把你逼到疯成我这样。”   殷无极的唇衔着他一缕黑发,微微笑道:“立即离去,与我划清界限。我就对心魔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碰您一下,如有违背,教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反正他也就剩三十多年,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   到时候,再托人把破碎骨灰送回。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殷无极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本就该魂飞魄散,不得好死。这誓言实在没什么分量。   “教我……”他想再补一句,却被师尊按住了脑袋。   “不许发毒誓。”谢景行咬牙切齿,“尤其不准对心魔发,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谁允许你赶我走的?”   “你花了一生苦苦求来了回应,得到又要丢了。你当为师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冷笑道:“殷别崖,你做梦。我脾气再差,你也得受着了。”   “师尊啊,心魔是魔之欲,本就是天生大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殷无极又笑了,眼睛没有丝毫笑意,道:“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反而是个暴戾狂徒,您受着我才对。”   “换做从前,师尊对我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要是敢跑,我非得咬着您的脖子,拖着您下九幽无间。地狱森罗里,得有两个人撕咬才行。”   “可惜,君生我已老。”他轻叹,似是怅然,“为何人生,总是白首再相逢?”   “白首相知,亦然不晚。”谢景行撩起魔君的黑发,“何况,帝尊还是盛年,正是最美的花期,怎会如此伤逝?”   “花期早就过去了。”殷无极沿用了谢景行的比喻。   他丝毫不介意这类略带调笑的措辞,反倒将话抛回,揶揄道:“师尊难道不是在我的花期之中,将一切尽是尝过么?青涩的,漂亮的,矜贵的,癫狂的……难道还有遗憾?”   “您这般淡漠性子,难道也会为花谢而神伤么?”   “我的确还有遗憾。”谢景行瞥他一眼,只觉徒弟那语笑盈盈的唇,飞光流转的眸,都极是诱人好看。   他抚过殷无极的唇,道:“这一世,我还没尝过帝尊的滋味呢。”   “谁说我不喜欢你这副模样?”谢景行笑了,勾着徒弟略略抬起的下颌,“别崖这一副孤高君王骨,真叫人移不开眼。”   “您呀。”殷无极叹而笑。   就算知道这具美丽的躯壳下,藏着无数次征伐他、吞噬他的凶兽,谢景行还是忍不住想去攀折了他。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殷无极低低地笑着,“您在我年少时,告诉我年华易逝,劝我珍惜时光……”   “如今,花期将终,您来珍惜珍惜我吧。”   圣人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把那看似孤冷,实则生命盛若荼蘼的魔君顺势按在身下,俯身,去啄他带着一点绯的唇。   一个吻,足够点燃两千多年的纠葛。   他哪里孤冷?分明唇上还含着一簇火。是软的,烫的,足以烧至肺腑。   “花开堪折直须折……”谢景行抚摸着他的脸颊,将他完全拢在怀中。这是有情人的相拥。   殷无极占了再多便宜,却弯着唇,呢喃道:“师尊,花要谢了。在那之前,您折了我罢。”   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二日,圣人弟子没起,误了今日私塾的早课。   陆机代他教了教,就通通把他们轰出去除妖磨砺了。   现在私塾之外已是极度危险,但有见微私塾这个落脚地,儒道弟子们脸上还有不少活泼与生机。   他们甚至私下交流着八卦,尤其是在经过谢景行与无涯子所住的院落时,还会悄悄往里看一眼。   无涯子今日有些不修边幅,披散墨发,一身玄衣没有裹紧,只用黑金色麒麟纹的腰带系着,露出小半胸膛,白皙锁骨上甚至有几道红痕。   他坐在廊下自斟自饮,对面留下了一个空酒盏。   陈酿入喉,极是烧灼,足以穿肠。   “今朝有酒今朝醉。”魔君低哑地一笑,饮下陈酿,“可别后悔,我提醒过你,师尊。”   他饮空了一坛酒,眉眼风流放肆。   于是,魔君也不顾身边无乐器,随手取过一个空酒坛,敲击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   他们双修了一夜,谢景行身上惫懒,才起身。刚一开门,就见到徒弟如此放浪形骸的模样。   “击缶而歌,别崖也是好兴致。”谢景行将环佩系在腰间,走至他面前,看见他身边堆着的酒坛。   “怎么开始饮酒了,陛下不是崇尚节制?”谢景行失笑。   “此间无雅乐,呕哑嘈杂,污了师尊耳朵了。”殷无极抬眸瞥他,一缕绯在流动,深深浅浅,极是多情风流。   “旁人击缶,不登大雅之堂。陛下为我击缶,就是钟灵仙乐。更何况还有陛下作歌,是极风雅之事。”   “圣人也会双标呢?”殷无极嗔怪。   谢景行从背后俯身,替他把衣襟拢好:“虽说弟子们都出门历练,但难免也有人过来,你就别……”   “先生既然折了花,我便是先生的东西。”他端着腔调,看着矜持,却是顾盼神飞的模样。   殷无极知晓,怎样才能让强势冰冷的圣人最高兴,刻意用气声道:“您尝了我的味儿,觉得怎么样,可还满意?比起从前呢?”   谢景行在他身边坐下,用他备下的空酒盏倒了一盏酒,也不示弱,笑道:“别有一番风味。”   “具体什么风味,说说啊。”   他悱恻地笑:“先生喜欢的紧。您明明那么舒服,却还是要我慢点动……我也很为难呀。”   “……”谢景行手抖了一下,美酒洒了一地。   殷无极低头,微微一笑,击缶而唱:“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谢景行擦尽自己手上酒水,淡淡地道:“换一首。”   “先生也太难伺候了。”殷无极支着手臂,凑近那端坐的白衣君子,微微翘了翘唇角,问道,“不喜欢哪一句?”   “不听悲歌。”谢景行伸手,扣住殷无极长袖中露出的手腕。   “时光还很久,你不会死。”   他白皙的手腕上有着被绑过的痕迹,谢景行也意识到昨晚的过分之处,不禁轻咳一声,把徒弟的手腕置于手间,想要为他疗伤。   “不用治,这对我的天生魔体来说,根本不是伤。”   殷无极抽了手腕,懒洋洋地倚在他身侧,道:“方才几个儒道弟子路过,过来问我,圣人弟子什么时候起。我都打发走了。”   谢景行眼眸一深,声音低了几度,道:“这副模样?”   “有一个,叫什么娇的,是小白家的吧?”帝尊没有回答他,而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笑中含着淡淡的恶劣。   他道:“还是个小姑娘,却在本座面前哭得不行,说本座糟蹋他们小师叔,她失恋了。笑话,本座都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手,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了?”   “你刚才穿好衣服了没?”谢景行蹙眉,忍了又忍,“放浪,肆意,狂妄,不端正,像什么话。”   “师尊管得这么宽啊?”   “想挨戒尺了?”   “不想。”他笑够了,才道,“放心,我是您的东西,不给人看,保证裹得严严实实。”   谢景行才觉得满意,虽然身上还酸软着,全是被这孽徒昨天折腾的,但他还是怜爱地摸了摸徒弟的脑袋,温和问道:“和他们都聊了什么?”   “风凉夜问,你是不是把我睡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谢景行顿了一下。   “我说,是啊。”殷无极想起风凉夜变幻莫测的表情,就觉得快意。   “我这是被先生睡了,您主动要的我,当然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他得意洋洋。   “……”这小狼崽子得意的地方有点不对劲。   “他本来也想骂我叼走小师叔,我假装不经意,给他们看了一眼袖子下头的痕迹……”   殷无极凑在他耳边,倏尔笑道:“看了之后,他们的脸色刷一下就变了,一个劲地安慰我,说小师叔其实也不错,就是兴趣怪了一点,让我忍忍……”   “殷别崖!”谢景行站起身,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故意如此了。   修真界虽说道侣不忌男女,但谢景行这个身份暂时还得保留。   加上他在儒道的地位水涨船高,若是要闹出和一个道门弟子不清不楚,还是下位,难免会被一些庸人戳脊梁骨。   谢景行若未来要领导儒道,不能被认为是下头那个。   他不该沾半点欲情,为人议论诟病。   “我没败坏你名声,反正无涯子这个身份也不长久。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很快就可以抛了。”   谢景行深深地看着他,为他的缜密与用心,与他自毁名声也要维护他名誉的心思感到动容。   魔君淡淡地笑着,朗声歌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师尊,将进酒,杯莫停!” 第75章 老病孤舟   谢景行长身玉立, 站在见微私塾的牌匾之下,看向蒙蒙细雨之中走来的儒门三代弟子们。   为首者是风凉夜,正背着昏睡的陆辰明, 他看上去累极了。   司空娇手中握着弓,护在他们身侧, 眼眸光芒极亮,显然是经历了考验,被打磨出宝石的光泽。   司空彻跟在姐姐的身后, 静静地护着。   儒门的下一代经历此番历练,已经不再是微茫山上天真的孩子, 而是真正可以独当一面的修士了。   谢景行问道:“今天你们去城郊除妖, 收获多少,可有伤者?”   风凉夜上前两步,对谢景行道:“我们在城郊误入了人面鸟的巢穴,所幸得人相助, 才侥幸逃出生天。”   说罢,他心服口服道:“那位道友虽然话少, 但有仙人之姿,一路对我们颇为照顾, 甚至亲自把我们送回私塾……”   说罢,他转头看向拐角处, 笑道:“小师叔,我来引见,这是那位热心的道友……”   谢景行循声看去, 看见拐角处走出一名白衣墨发的青年,手中握剑,周身剑意凛然。   他抬眸时, 目光漠漠,仿佛穿过遥远的时间。   怪不得,天魂啊。   谢景行笑了。   人面鸟的巢穴现在全是妖物,哪里是最高修为不过元婴的儒宗弟子逃得出的地方呢。   但若有圣人谢衍的天魂保驾护航,妖祸再难对付,也不能伤到他的徒孙半分。   谢景行披着群青色外袍,内衬素色,自有一段风流雅致。   他面前白衣墨发的天魂,却是一尊孤高冰冷的神像,宛若皑皑山巅雪,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谢景行莞尔道:“并不是热心道友,是我师父。”   风凉夜的大脑空白了一下,小师叔的师父……   谢景行叫自己的魂魄为师时,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路过的张世谦与封原却被他的叫法惊住了。   他们目瞪口呆,道:“师师师——师父?什么师父,您的师父?”   “或者你们更熟悉他的名字,圣人谢衍。”   “……”   私塾门口多出了无数龟裂的石像。   谢景行淡笑一声,对始终未曾言语的天魂道:“来找我的?进来吧。”   “圣圣圣人——?”儒道弟子们疯掉了。   “圣人竟然还活着?不对,不是……红尘卷的话,他是圣人的历史照影吗?”   “那是圣人啊!圣人啊!活的,不对,实打实的圣人啊!有人语无伦次。”   “圣人怎么会在这里?”   也不怪他们如此疯狂,圣人谢衍曾是儒道修仙的最高梦想,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巅。   在他们小时候,谁没有听着宗门长辈讲述圣人的故事长大呢?   “不,他是圣人在红尘卷里留下的神念。”   谢景行早就想好了解释,道:“我之前已经碰见过师父,也得到了他的承认。今日,他是来找我的。”   “嗯。”天魂配合地颔首。   “书读完了么?试炼结束了吗?作业写完了吗?”谢景行佯怒,“没做完啊,还不快去?”   催作业的手段很有效,他身边顿时清净了些,估计是去交流这个大八卦了。   谢景行无奈笑笑,带着天魂向着里屋走去。   “他呢?”天魂问。   “住东南侧,原来我书房那块儿。”谢景行拢着袖,笑了。   “现在应该没醒。最近他不适合多动魔气,就让他好好睡着了。在魔宫时,需要他决定的事情太多,基本没多少休息的时间,现在也算是难得闲暇。”   修仙者早就不必睡眠,但殷无极不一样。他的精神损耗实在是太大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死活不给他进识海。   谢景行垂目,心里却想:帝尊的识海闭的紧紧的,和蚌壳一样,死活不放他进。他得想办法撬开。   “怎么样了?”天魂又问。   “情况不太妙,但我必须拿回修为,起卦,才能知道他的具体情况。”谢景行想起徒弟那作死的本事,微微冷笑。   “这小崽子,出息了。我一桩一桩逼问,他至今还没把秘密倒干净,尽是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惯的他!”   “你惯的。”天魂本就与他一体,闻言,却丝毫不给主魂留面子,声音清冷,“你若不是这么惯他,又怎会在分魂时,把最疯狂的一面藏在我这里?”   “……”   “你考虑到,返魂后很可能还会见他。你不想在再见面时显得那般疯,才做如此安排。”   天魂戳穿主魂心中最难堪的一面:“你希望自己看上去光风霁月一些,而不是一个压抑冰冷,一心只想把他困在身边的伪君子。”   “君子啊,自从我第一次对徒弟下手时,这个词早就与我绝缘了。”谢景行笑而叹。   “哪怕当年是为了救他的命,但引他走向这条师徒不伦的路,到底还是师长的错。”   可他想起时,半点也没觉得后悔。   他坚守的是克己复礼之道,骨子里却是放浪不羁的天问先生。礼教、纲常、乃至世人眼光,皆不能束缚他生而自由的心。   何况,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骨肉,他怎么可能放手让旁人去夺?   这段关系极度扭曲,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说不得的秘密,他们之间甚至连像样的名分都没有。   五百年过来,殷别崖磐石不转,他亦然情劫未消,已是极其执着。   如何放手,如何解脱?   “还好你返魂时境界低,情劫受修为限制,不严重。后来入了红尘卷,境界刚至化神,你的反噬就来了。现在,是不是连我问起他,你都不乐意了?”   天魂与他徐徐走在竹林小道里,只是扫了他一眼,就见他脖颈处有些明显的红印。   天魂伸手,撩开谢景行遮掩的发,淡声道:“双修了?”   “倒也不至于,你的话……”谢景行先是尴尬了一下,最后发现自己还是瞒不过自己。   他阖了阖眸,无奈道:“是,所以还是合魂罢。他见你就缴械,我心里吃味儿呢。”   他清楚,天魂只是承载他不到百年记忆的容器,一切行为逻辑遵循圣人当年的意志。   但情劫影响,谢景行才化神境界,就没法冷静思考了,甚至开始自己吃自己的醋。   倘若圣人修为一朝之内全数返回,境界连破,他这情劫得该得多严重啊?   不过,他兵解了一次后,那难以言喻的偏执好了不少。至少不会把殷无极再关一次,加个三百年刑期。   天魂的声音不带情绪:“双修之后,淬体了没?合魂会很痛苦。”   谢景行谈起双修之道,早就不会像年轻人一样脸红心跳,坦然地道:“别崖替我淬过了,现在灵脉的情况……”   他想了一下,笑了:“虽然这具身体的根骨与我上一世最相近,契合度也高。但是这脆弱的凡人之躯,想要淬成圣人道体,灵脉估计得断裂又修复个几十次吧,比想象中好。”   谢景行说的轻描淡写,其中却极为凶险。   以凡躯承接圣人修为,该有多大的风险,又该有多痛?   当年飞升之前,圣人的状态已经极其不对劲,冷静的疯狂藏于冰面之下。所以,他寻求兵解转世,向死而生。   对当年圣人而言,六成修为已经是能保留的极限。   当年剥除与天道相关记忆,孤身渡天劫的主魂,若是少于四成修为,根本催动不了天劫。   天魂被当年圣人以修为与记忆承载容器的形式剥离出来,藏于红尘卷。他偏执疯癫,于是将情劫催生的黑暗的一部分剥出,藏于天魂中,不仅规避天道规则,更是为躲避那摧心的三劫。   他仅仅是四成修为就能引动天劫,当年圣位巅峰的谢衍有多强,没有人清楚。   “向死而生……”天魂低低重复。   “还好如此,道劫已破。”谢景行炼心之途绝非表面这样简单,天劫或许也是其中一环。   “天道要圣人无情无欲,那我不修他的道了,还不成么?”   当年的圣人深寒如山巅雪,毫无波澜,可那完美的神像之下,困着的是个情劫已至、道心皆破的魂魄。   这天下之道已有万万年,他却不向祂称臣!   他白衣长剑,孤身探天路。   果不其然,天道已入魔!   修为尽散,神魂缺损,记忆不全。五百年浑噩后,他终于找到了一线机会,转世重生。   一场局算到古今五百年,置死地而后生。   圣人谢衍,才是真正的赌徒。   “红尘卷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外界现在也不太平,现在,宋澜正在向飘凌与游之发难。届时,仙门格局改换,这些孩子若要立起来,还需要你多费些心。”天魂道。   “料到了。”谢景行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通天衍之术者,若是见到这等天命,也会惊叹他为何能活到今日,只因那薄命之相太明显。   这位胆敢欺骗天道、偷换气运的悖逆者,却丝毫没把这残命当回事,温雅笑道:“能教多少教多少,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且看小辈吧。”   “风雨如晦啊。今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天魂叹息。   “离乌国灭国还有约莫一年,换算成红尘卷的时间,也至少还有二十五天。快些合魂,修为恢复快些,主动权便在我手中。”谢景行道。   “记得双修。”天魂淡淡地道,“对他好也对你好。他体内那颗灵骨都快裂了,再不多修几次,等他疯了再去心疼,有用吗?”   谢景行顿了一下,道:“知道了。”   天魂道:“先去准备一下吧,我回头去找你合魂。”   在路过殷无极所住的别院时,天魂的脚步顿了顿,道:“在那之前,我去看他一眼,说两句话。”   “去吧。”谢景行沉默了一下,终于颔首。   圣人天魂转身,沿着走廊来到私塾的东南角。   百年榕树上悬挂祈愿的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秋日晴方好,葱茏树冠遮挡出一片阴凉,树下落了一地的秋叶。   玄袍魔君斜倚在树下,手中握着刻刀,正在斫琴。   横放在他膝上的琴,漆面黑红相间,琴面桐木,翠玉琴轸,背面龙池刻“独幽”二字,精致华美。   他轻轻拨弦,其音清正,绝不输白相卿之“太古遗音”。   一个阴影笼罩在他面前,是熟悉的白衣。   “来合魂了?”殷无极抬头看他一眼,笑道,“没找到师尊?”   “找到了,待会就去。”   天魂负着手,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别崖,吾擅作主张,来问你一句。你是否想知道,当年圣人谢衍飞升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年之谢衍,并不想你知道一切真相与他毕生隐衷。但吾觉得,你绝不会甘心被隐瞒。”   琴弦铮一声,骤然断裂。   “……怎么可能不想。”   帝尊低哑地笑了一声,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的漆黑眼睛,道:“仙人啊,为我指路吧。”   *   凛冬之风吹拂水面,雾气已茫茫。寒江尽白。   玄衣少年端坐于小舟之上,他睁开眼时,凄凄雪落在他的肩头。再极目看去,四面是水,无岸可靠。   “醒啦?”身边传来清雅的一声唤,带着笑。   殷无极侧眸,看见那手执酒盏,盘腿坐于他身侧的白衣圣贤。   他不像端坐于仙门高位时那样威严凛然,反倒衣襟松散,墨发披散,白色衣袂尽落于这孤舟之上,衣衫浸着水的清寒。   如此,放浪形骸。   他身侧的矮桌上,有一壶正温着的酒。   醇香四溢,宛若梅雪相拥。   好似这数千年的圣位,并未磋磨当年红尘行走的天问先生,教他身上,仍然存在行文讥笑诸天神佛的凛凛傲气。   “既然醒了,就陪我说说话吧。”   他的态度,像是对待一寻常少年。   殷无极再看去,却见圣人眸色虽是深黑,却凝不出神光,只是漠漠一片,好似照不出任何影子的死海。   少年帝君沉默地看着他,似乎要从记忆之中翻找出他的轮廓,对应描摹。   往日剑出山海的圣人,依靠着神识,纤长的手指在矮桌之上摸索酒盏。   他没有知觉,被火烫了都感觉不出,直到指尖被灼出一簇红。   殷无极咬紧牙关,压抑住自己的悲声。继而,他双膝跪在这摇晃的小舟之上,直起腰,替他倒酒。   他手一抖,还是稳住了。   “……先生,您的酒。”他声音沙哑。   “好孩子。”谢衍笑而叹,用温和的口吻夸奖。   殷无极像是怕碰碎了什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酒盏完全递到他的手中,然后牵引师尊的指节,一点点地拢在杯盏外侧,直到他完全握住。   “这酒烈吗?”殷无极的目光落在谢衍如新雪的手腕上,问道。   “不烈。”谢衍轻笑着,回答道,“正适合这场江上雪。”   谢衍握着酒盏,酒液沾唇时,唇色一点绯红。   烈酒穿喉,他的神色却淡淡,半分也不变,好似饮下寻常白水。   他的五感是残缺的。   至少,视觉、味觉、触觉,这三者皆不在。   殷无极虽然知道,但是当这样冰冷如刀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会肺腑皆痛。   还好谢衍看不见,他的表情有多痛苦都无所谓。   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声:“好,陪您聊什么?”   谢衍笑问:“少年,春夏秋冬,你爱四季中的哪一景呢?”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只看,与何人共赏。”殷无极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竟觉通体暖热,仿佛大梦千年。   他怔了半天,道:“如果非要说,大抵是秋日吧。”   “为何是秋日?”   “文人骚客,何人不悲秋。”少年帝君抬起眼眸,扬声一笑,却隐带悲慨,“这秋之寂寥,这秋风落叶扫,如何、如何……”   他说不下去了。   殷无极根本没法装作不知,与这样的谢衍,像曾经那样谈论风花雪月。   谢衍是圣中之圣,本该高居群山之巅,受万千人崇敬爱戴。   如今,他却落魄到屈于这天地一舟楫中,五感残缺,不动灵力,近乎自我流放地饮尽这江风。   这漫漫天地间,他何处都可归,又何处都不归。   “你这年纪,悲什么秋啊。”白衣圣贤叹息一声,无奈笑了。   “天地樊笼,求出不得。”少年帝君亦然叹息,好似思及自己的一生。   他道:“我年少时悲秋,不过是人云亦云,为完成先生布置的文章,强自说愁罢了。”   “待到生命即将枯竭之时,蓦然回首,才知我这一生,爱的,恨的,皆挽留不住。我亦然要走进凛冬,成为不归人。”   “我不愿走向寂静,我要一生都如热烈的火。哪怕是死,也要死的最壮阔。”   江雪飘落,天水皆白,宛如梨花开。   殷无极侧头看去,圣人仍然含笑,盘膝而坐。   这舟楫于江中摇晃,竟是这般孤寂。他宛如仙神临江的身影,伶仃的像是天地间的放逐人。   “您呢,您喜欢什么?”殷无极跪坐着,仰头看他。   “咳咳咳……”谢衍骤然唇边溢出一丝血,他像是毫无感觉,和着酒饮下,笑道,“这四季轮转,时序变换,我都喜欢。”   “我爱春雨的生机与缠绵,爱夏日红莲的灼灼热烈,爱这秋日萧萧肃肃的风,哪怕是一簇火在冬雪中冰封,我依旧爱他的冰冷之下的沸腾。”   “……”   “衍最初之所求,也很简单。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相伴,观四季轮转之盛景,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不必悲秋。”白衣墨发的圣贤笑道,“你瞧我,圣人谢衍的声名最辉煌时,仙门归一,天下朝圣。如今世人攻讦,我亦老病孤舟,五湖漂泊,却不得一人说。难道我不该悲秋,不该伤逝?”   “……老病孤舟。”他咬紧牙关,似乎按捺不住悲声。   少年帝君蓦然抬眸,眼中星芒迸溅,道:“你胡说,你根本不老!你是最年轻的圣人,你高居巅峰圣位,你是最有希望成仙的……”   他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他说不下去了。   “不,我老了。”谢衍淡淡笑道,“我在此界,代替天道做了那么久的无情天。我是仙门的天,天怎能有偏私?”   “这天若有情,天亦老……你瞧,我都有白头发了。”   说罢,人间的圣贤撩起自己的一缕墨发,微微倾身,让跪坐在他身侧的少年去看。   殷无极握住他的一缕发,看见他曾经亲吻过无数次,极爱的如水墨发中,竟是掺杂了深深浅浅的灰白。   他忽然就哽咽了。   九幽之下没有光,每一次他看见谢衍,都是他提来的灯照出他的脸。   他看不出谢衍的神情是否疲倦,看不出他的墨发中是否掺了霜白,因为那幽冷的灯火下,他们哪怕身体纠缠,也暖不得对方分毫。   他疯魔,谢衍比他更疯魔。   他一身魔骨,带着他的师父一同落下十殿森罗。他用最灼烈的火,搅动那冰封数千年的寒潭深水。他用全部的张狂,去撕咬他、去憎恨他,正如当年爱他一样痴狂。   谢衍把当年被穿胸一剑、心魔侵体、元神近乎碎裂的爱徒带回九幽时,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你动情了,你为什么会动情?”少年帝君握着他的手腕,微微起身逼近。   他长发垂落,双眸流动着火,怒道:“他有什么好的,恣睢、狂悖、疯魔、癫狂……你把他那层漂亮的人皮剥了,你去看看他心里头那些不堪的欲念、那些肮脏的心思……他烂透了,烂透了啊……”   他的声音在颤抖着,痛苦着。   “殷别崖有什么好的……”   “他辜负你那么多的心血,连半点都还不了你,还害得你一直往他身上浇灌心血,予他修为,为他换骨,续他的命……”   “他丝毫不念感恩,他欺师灭祖,他玷污你,强迫你,破你的道,还要把你一起拉到地狱里去。他早就坏掉了,你一剑杀了他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把他修好……为什么啊……”   殷无极倾下身,玄色衣摆落在雪衣上,纠缠在一起。   他的脸上无论有再多悲郁之色,也印不到圣人的眼中,他甚至失控地想要去用唇触碰他的薄唇。   但是当他看见谢衍漠漠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在这段过去中,不过是一名少年。   不,那段记忆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少年。   他当初的心情,无人可诉说。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谢衍顿了片刻,才通过神识牵引握住他的手腕,把那快哭了的少年拉进怀里,细细抚摸他的脊骨。   圣人环着他的少年,要他如曾经那样伏在自己肩头,温柔道:“因为我是师父,因为他唤我一声师父。这个答案,足够吗?”   “师父又如何,这天底下,互相辜负的师徒有那么多。你与他,为何不是其中一个?”   谢衍对他摇头叹息,用温柔的语调道:“我看着一个孤直的少年长大,看着他跌倒,再站起来,对命运拔剑。我看着他走向我的大道,救众生于水火。我看着他身怀剑骨,力敢屠龙,有千钧胆魄……”   “我看着他披荆斩棘,不断向前,直到追上我,与我并肩。我看到我对面始终空空如也的高峰,经历了千余年后,终于站上了另外一个人……”   “再见之时,他意气风发,对我笑着说,好久不见。”   “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残忍到……看着这样的好孩子去死?”白衣圣人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不能呀。”   少年模样的帝尊靠在他的怀中,压抑着胸腔里沸腾的悲恸。   当年以后,他们已经是一道至尊,表象声色是最好的宣泄。   大道那么冷,得片刻相拥便好,何必肝胆皆剖,讲这些说不得。   那些说不得,最后成了一辈子的说不得。   “殷别崖是我的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也是让我最骄傲的徒弟。”   谢衍把他抱在怀里,用雪白的长袖替他挡住了外界的漫漫风雪,让江上的狂风尽数吹拂在他的身上,直到风雪染了白头。   他为他的徒弟承着无数的风霜刀剑,哪怕付出的是他数千年的清白声名,他也要徇私一次,把他元神都快碎了的徒弟,捡回来,一点一点地拼好。   哪怕他手段激烈疯狂,不配为人师表。   哪怕殷无极恨他入骨。   哪怕道心皆破。哪怕三劫齐动。   他也要救。   若是这样都救不得……   圣人看向九天之上的通路,决定去孤身闯上一闯。   为人师长者,哪怕是天道夺他,他也要拿起剑,去试一试能不能斩了这天道,还他一个自由。   “我收他做徒弟的时候,想着:孔圣弟子三千,颜回为其中最出类拔萃者。上古圣人有颜回,我亦然想要个颜回。”   “后来,我再也不想了。他不是颜回,我亦然不是孔圣。”   谢衍长叹一声,揉过怀中少年脑后的发,微微笑道:“我不要我的徒弟死在我前头。”   殷无极埋首在他怀中,长发低垂,看不清神情。   他听到谢衍说:“师父是什么,是师,也是父。”   “我是师父,天生该燃烧自己,化成他的一束光引路。”   “他渡万魔,我渡他过河。”   “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浪,我走在他前头。哪怕是山海,我也得为他平。为人师长者,自然要比旁人更强,护不住徒弟,算什么师父。”   帝尊伏在他的肩头,仗着他看不见,已是泪流满面。   谢衍继续用温柔的口吻,对他道:“你问我,为什么是别崖?”   “我看向这天穹之上的通路,他扫这四海八荒的沉疴。他是我遗留在人间的大道,若我破不了这万万年不可破的天路,若我的剑斩不平这天命,若我被这不公天道也燃尽——”   “他就是我留在这个人世间,唯一的火。” 第76章 同去同归   天魂白衣飘飞如深雪。他垂下眉眼, 看着端坐床榻上的儒门君子,神色带着淡淡的愁绪。   “准备好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左右都是要走着一遭的, 来吧。”谢景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能笑着道。   “总比天雷加身, 挫骨扬灰来的好些。”   他提起那场坠天时,心情已然极是平静,好像他并非是从人间至圣坠落青云, 而是轻飘飘地去红尘走一遭。   他这一次历劫,经历了碎骨粉身、神魂破碎、修为尽散、宗门破败、道统坠落。   当年谢衍为仙门鞠躬尽瘁, 设下可以维持仙门运转数千年的公正律令, 构建限制未来仙门之首权力的制度。   再归来时,他却见公堂之上,皆为沐猴而冠者!   三千年修为,东流而去!   两千年改革, 废黜殆尽!   如此打击,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再站起来呢?   但他是圣人谢衍, 天劫也打不断他那根骄傲的骨。   就算被挫骨扬灰,他也能笑着从轮回中归来, 仿佛只是去远游一场,而非踏破生死关。   他仍然能笑着自嘲:“谢云霁平生, 看似辉煌,可他最终却一事无成。”   他复兴儒门,却道统败落。百家归一, 却又四散。靖平仙门,而今牛鬼蛇行。   若他此番兵解重生,历劫归来, 连一人都渡不了。   那他这一生,死而有恨。   “你后悔吗?”天魂微微阖眸,问道。   “紫微星东现时,圣人降世,你为天道择定的天生圣人,毕生复兴儒之道统。你却要反了这天,当然会为天道所忌。那次飞升,雷劫之重,渡劫者必然十死无生,就算你尽全力,胜负犹未可知。”   “你把一切筹谋封在了红尘卷中,连自己也骗,记忆干干净净地去渡劫,果然骗过了天道,让祂以为——你死了。”   “我是你记忆的容器,哪怕时间过去五百年,我也依然读不懂你当年的意图。”   天魂顿了顿,道:“你本有许多种选择,自行兵解转世躲劫,难度也更低些。只要不去碰那通天路,你也不必落到如此地步。”   “圣人谢衍本就是万法之宗,修为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何处去不得?三劫齐动又如何,何以至此?”   “不杀身,怎成仁?”谢景行轻轻咳嗽一声,这身虚弱多病的躯体,这薄命早夭之相,就是天道夺他气运的后果,不是慢慢调养就能治好的。   他无奈笑道:“何况当年我没得选。就算把情劫最黑暗的部分封在你躯体中,你也不知那种感受。情之一字,最是催人疯狂,我总不能为了渡劫,当真把那孩子给杀了吧?”   古往今来,也不乏杀妻证道者,可他们自以为渡了情劫,最终皆归了尘土。   这道早已入魔,又从何证起?   做师父的,对最爱的弟子动手,他忍心么?   “……”   “在天道的面前,圣人也不过凡人啊。”他笑着说,语气却几多不甘。   “凡夫俗子,若想兔子搏鹰,若是舍不出这一身虚骸形,又怎么将这天道拉下九天?”   “哪怕你为天道所忌,只能躲在他人气运之下。哪怕你一身沉疴病骨,哪怕你最后,会是以燃尽你这一身修为做代价?那是三千年清修啊,值得?”   曾经的天下至圣,怎会被一具躯壳困住他的文心剑魄?   “值得。”谢景行似乎想起了什么,长长墨发披在肩头,漆黑眼眸瞥来,带着一星两点的笑意。   “而且,天道忌惮我这么多年,我总得给祂,造成一点麻烦才行。”   一时间,异光乍起,将一人分魂笼入那耀目的白中。   远超于躯体的修为冲击着他的灵脉,若非魂魄的境界护住全身灵脉灵骨,又提前淬体除冗余道基。否则,灌顶的修为刚过合体,他的身体就会崩裂。   “你现在的躯体,会被圣人修为重塑。”   天魂警告他:“挫骨扬灰的感觉,你可能还要再体验一遍,若真的受不住,就睡过去吧,去识海里。我会保你无恙。”   谢景行跪坐在榻上,长袖逶迤,汗湿重衣。他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哀鸣,没有一处不痛,却是生生咬着牙,忍了下来。   “这是你,教我找个舒服的地方呆着的……缘故……果然……先见之明。”   “灭绝五感之苦,天雷加身之罪,又是如今裂骨切肤之痛……”天魂看着他忍耐痛苦的神情,叹息着道,“五百年前设下重重棋局,算计了天道,也算计了自己,又是何苦?”   灵脉里的灵气在暴动,谢景行痛的爬都爬不起来,却还有闲心与逐渐化为白色灵流的天魂笑谈:“结、结界立了吗?别把别崖给招来……这样怪狼狈的……不好看……”   “我去了一趟,骗他睡着了。”天魂心里补充,等会你就能见到他了。   “那就好。”谢景行这才松了牙关,发出痛楚的喘。   “……”他的主魂是真的倔的很。合魂这么痛苦的事情,也要讲为人师表的风度。   谢景行已经听不见他的自言自语了,汗水模糊了眼帘,骨肉正在被极为精纯的修为碾碎又重塑,属于圣人谢衍的灵流在他的经脉里肆虐。   若不是本属同源,又是取回修为而不是真正的灌顶,怕是方才就死过数回了。   天魂看着倒在床上的青年,周身暴动的修为不断让他的躯体崩裂又修复。血从他雪色的衣衫上渗出,将床榻濡染,而那具凡躯病骨,更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淬炼中,逐渐显得肌骨通透,接近当年圣人道体,蕴着淡淡的儒道之灵妙。   “去吧,去识海里,去见一见他,解开你最后的心结。”   天魂的面貌已经全然模糊,逐步化为清透的白色灵流,向着床榻上的青年融去。   他的意识坠入了识海的最深处。   与此同时,红尘卷的神魂印记,也在他的掌心渐渐浮现。   *   寒江之上,唯有孤舟飘摇。天地飞白。   少年的身躯带着温暖的热度,依偎在白衣先生的身侧,像是许多年前那样。   白衣圣人揽着他,躯体却猛然一震,七情六欲在他早已空空的躯壳中沸腾。   刹那间,意识补全,他再睁眼时,已是天下至圣。   圣人怔然片刻,感觉到指尖的体温的烫热。   他顿了顿,把少年从身上轻轻推开,手指从他的发间落下时,久违地感觉到那流水一样的触感。   他无奈地叹:“别崖,你又不听话了。”   换做从前九幽底下,他这般口气,恐怕又是要熬鹰驯兽,驯服那个疯魔的魔道帝君了。   可江上雪霁风消,时序轮转,却是秋波。   殷无极贪恋他的怀抱。哪怕他心中知晓,这些天人五衰,老病孤舟,皆是他之恶。但他就是克制不住。   他竟是膝行两步,带着少年人的莽撞与热情,径直欺身上去。   “先生,我怎么不听话了?”殷无极双手撑在白衣圣贤的两侧,把他逼到孤舟的角落,迫使他的背抵着船头。   那宽肩窄腰的少年郎,竟然有着把当世圣人笼罩的气魄。   “我叫你别危崖,你听了吗?”被他这么冒犯,圣人的脾气还是很好。   “我……”   “你没有,你这一生,都行走在危崖边,随时都会摔下去。”谢衍轻叹一声,“你可知道,在为师眼中,你这数千年来到底有多难过,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罢了。”谢衍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随即,他又带着些责备与警告,道:“离我远一些,此时,我对你来说,就是那个危崖。”   谢衍能够感觉到血液在圣人躯体里流动,指尖触碰少年时的温柔,却转瞬化为杀意与爱欲的火。   他无奈地闭目,将幽深的暗夜藏回眼底。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你得离我远一些,再远一些才好。”   他的五感回来了。   殷无极顿了一下,低下头,垂落的黑发在他脸侧一晃一晃的,像是一场绵绵的春雨。   他轻声问道:“谢先生能看见了?这五感……”   “这五感,是我自己封的。”   谢衍听出他话语里的疑问,扬声笑道:“这天下之大,除了吾自己,难道还有能封吾之五感、放逐吾之人?别崖,你以为你师父是什么人?”   “师尊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最好的人。”他的话语澄澈,却是凑上去,在谢衍的脸颊边又浅浅亲了一口。   “也是天底下最爱我的人。”   少年若春天的雨,最是干净坦诚热烈,满腔的情爱不知如何宣泄,就想着亲一亲那么爱他的师长。   温软的唇覆在他脸颊边,好似一场带雨春潮   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却用这昳丽过分的容貌勾着他,其中绵绵情意,正如那为他开蒙的《诗三百》,最是思无邪。   谢衍合起了眼睛,不去看他若东风杨柳的少年,道:“若我不封五感,你知道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的师尊,我都喜欢。”殷无极小兽一样扑上去,被他家先生接住,抱了个满怀。   他丝毫不怕,攀着先生微微垂下的脖子,仰起头,用唇去碰他的颈线、锁骨与脸颊。   “胡闹。”谢衍拎着他背上的衣料,想把他柔韧的少年躯体薅下来。   他本是极其理性的人,克制了一阵,本想推开他,但是对温暖的贪恋最终还是击败了他。   他习惯性地把少年模样的殷无极抱在怀里,像是无数次冬夜取暖那样,怀中抱着他的火种。   他胸腔的火还在燃烧着,跳跃着。他还没有熄灭。   自己没有来迟,这很好。   “你知道我的情劫是什么样的吗?”谢衍叹息一声。   “如果我不封印视觉,那么我的眼里哪还有什么天下生灵,哪还有什么世间悲苦,全都会是一个人的模样。”   谢衍垂下眼睫,看着他仰着头的小漂亮徒弟,伸手在他的眼下虚虚勾勒,好似多年前他的丹青妙笔。   “少时的,长大后的,帝君模样,心魔侵体之时,还有……”   他的声音略略低了些,似乎在懊恼什么:“别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只看我一个?”殷无极笑了,“这也太好了吧。”   “这意味着逃不掉。”谢衍揉了他的脑袋,点拨他,“你见我这模样,该有多远逃多远才对,难道你又想被我带回去关起来?”   “好啊。”少年帝君笑弯了眼眸。   “我只要完全解封五感,是无法与你平静地说话的,我说不定会直接下九幽,把你……”谢衍见他意识不到危险,顿了顿,忍不住扣紧了少年的腰,显出几分霸道。   “若是嗅觉或者听觉还在,我只要嗅到你身上的那股止杀戮的佛香,我就会忍不住去弄伤你,我会逼你哭着求我,逼你发誓,绝对不离开我身边。若是味觉还在,我可能会去尝尝你身上的血,究竟是什么味道……”   “这么好,师尊赶我我还不走呢。”殷无极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高兴。   他的师尊哪怕是威胁他,都是极美的情话。   他握住谢衍纤秾合度的手,吻着他的指骨,好像在吻着囚他的枷锁。   “师尊若是爱我,那我为您流尽一身的血都可以。若是愿意喝我的血,那更好了,这才算是血肉相融,不是吗?”   “如果我不封印触觉,在我触碰你时,你的身体若是温的还好,倘若凉透了……”   谢衍的唇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别崖,我是真的会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真好,像做梦一样。”殷无极如饮鸩酒,露出甜蜜而沉醉的微笑。   “三劫齐动,我要死了。”   谢衍将杯盏之中的酒倾入江中,看到那江中浮现一轮秋月,道:“在身死道消之前,我仍旧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圣人,你猜我会做什么?”   “什么救北渊洲的万魔于水火,什么足以名留史册的千秋基业,我的别崖活得太痛苦,若我死了,再也无人渡他,那就在死前杀了他吧,带他一起走,省得他在人世间受苦。”   “若是师徒一起走,黄泉路上,我至少还能护他一程。”   “五百年后,他一人走,那该有多冷啊。”   这么多年,殷无极第一次听到谢衍说这些。   那些深藏在冰面下的东西,圣人谢衍一沉默,就是一生。   “那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殷无极想起九幽钟鸣的那一刻,他摘下禁锢他快三百年的锁链,还未来得及收拾自己的恨意,却在九幽外看见天穹上的流星。   那是人间的圣贤,最后的背影。   “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   他留下响彻三界的十六字箴言,身死魂消。   谢衍闻言,却是一笑,于这江中的孤舟站了起来。   “因为那个人是你。”他笑而叹,“你是天生的君王,你做的比我好,走的比我更远,我得多作孽,才会去做这种毁掉你的事情?”   极目是水,仿佛没有尽头。   谢衍站起之时,如镜的江河开始波涛涌起,风吹骤江上水,摇晃着他们脚下的小舟,仿佛命运给予的波折。   天穹上,秋月高。   白衣临江的仙人,长袖随风飘荡,如乘风归去。   他转身吟咏,如同千百年仁人志士、圣贤君子的高歌,笑道:“别崖啊,何必悲秋,你看这秋日,胜春朝啊!”   醍醐灌顶。   临江照水之仙,发的却不是逝者如斯夫的悲慨,而是改天换日的言辞。   谢衍笑道:“这天命存在的太久了,久到这天,忘记了祂仅仅是天而已。”   殷无极站在他的身边,灼灼地凝视着他,好像在看他心中的仙人。   他看见谢衍毫无敬畏地指向着那九天之上。   “别崖,你可知,天道不仁,天道不义,天道不公!”   “他封住了天路,也封住了所有人向上的通途。”   “当所有人的天路皆断时,人就会开始践踏人,以杀戮获取上升的机遇。五洲十三岛的灵气在枯竭,资源在消耗,气运在争夺中变少。当所有人都看不见希望时,他们就会开始内耗!越是内耗相争,越是再无休养生息,再无大治之世。”   “这天命,隔开了种族与道途。天道把世界切割为魔、妖、仙、佛、道,彼此之间相互孤立,相互斗争。”   “天道让仙者为尊,妖魔为卑,却又引妖魔攻仙,纷争不休。要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在人人心中扎根,要这仇恨成为一代代的仇恨,战争成为一代代的战争。”   “你可知,这仙魔大战到底有多无趣而残忍。”   他毫不介意地点出仙魔大战的真相,道:“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天道便会降下一场仙魔大战,向外释放整个世界的压力,通过战争来减少大能者的数量,去减少这一代代传承修仙者,使得这危险的平衡,能够几千年永续地持续下去——”   “可仙魔,谁又不是生而为人人,道途不一样,又有什么分别呢?”   “谁定的命,天么?”   “这可笑的尊卑,这纷争的乱世,这礼乐沦亡之世界,你我儒者,能忍吗?”   谢衍转过头,看着那同样站起身的少年帝君,两人的眼中都烧着同样一簇灼灼的火。   “仙与魔,有何不同?”殷无极看着他,好似在他心中埋了千年的火,终于一朝之内蔓延。   他的绯眸仿佛燃烧:“这是单一的天下,一潭死水的世界,内耗、斗争、争权、夺利,无数势力在这五洲十三岛纷争不休,为一口食可杀人,为一件法器可杀人,没有法度,没有秩序,只有混乱,只有弱肉强食——”   “有人说强者为尊的蛮荒很好,可我不要这样的世界。”   “我要人人可为公,人人可向上,人人可为人人。”   “仙者为人,魔者为人,人与人,你与我,有何可争,为何而争?”   殷无极越说,眸中的光就是越亮:“这天路一封,我们就生在这天地樊笼之中,如被天道豢养,终日浑噩,如他笼中的蟋蟀,哪怕战红了眼,杀的血流成河,也不过是营造一代又一代的悲剧——”   “这九天,在讥笑我们!”   圣人看着他,眼中好像有温柔的星,笑道:“别崖知我。”   说罢,他又背过身去,看向那江上皎皎之秋月。   那些烟水已经退去,化为这江天一镜。仙人凭虚御风,好似会再临九天之上。   “你记住,倘若我后来会再赴一场天命,不是去送死,而是置死地而后生,搏一个出路。”   “你是我的道,你还在人间,我只要还有一口气,一缕残魂,一点精魄,就算是爬,我也会爬回这个人间世。然后,无论是上九天还是下黄泉,我带你去。”   殷无极看着他孤高的背影,走到他身边时,少年的身躯已经化为帝君的模样。   黑袍落于江中,与烟水纠葛。   帝君从背后环住那临江的圣人,亲吻他黑中带着灰的发,平静地微笑道:“我就知道,圣人又要合道去了。”   说罢,他又叹息,道:“看来我还得再努一努力,追上师尊的脚步啊。”   谢衍轻抚着那从背后抱着他的男人,环在他腰上的手背收紧,他感觉到这种疯狂的执念,无奈道:“当年,我也曾禅山醉卧,云海放舟。佛宗说,我明明为世间最君子,实则世间最狂悖。”   “你狂悖,我难道就不狂悖了?”帝君笑了。   “狂悖之我,才能教出狂悖之你,你我师徒,又怎会困于这天地樊笼。”谢衍的眸光中仿佛藏着千年的幽火。   “通天路断了,但是我们的大道不会断,我生为你的师父,理应为你开路。”   “别崖,向上走,不要回头。师尊先去一步,替你瞧一瞧这天下之道,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才能让你一生悲苦,才能教你生而为仙魔之祭品……”   “若这天下没有星火,你我就是人世间的星火,我会给千百年来前赴后继者一个答案——”   殷无极站在舟楫之上,四周波涛浪涌,圣人负手而立的身姿,却是锐不可当的剑,直刺于苍穹之上,指向虚无的大道所在之处。   他的背影,与那万万年来赴道者的背影重叠。   蓦地,他一回头,却如冰池解冻。凝望着他时,眼波是化不开的温柔。   “你且,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吧。师父回来渡你。”   江上轻舟微微摇晃,黑袍的帝尊将他的仙人纳入怀中,吻住了他线条优美的唇。   仿佛一簇心火的交换,两人皆是魂悸魄动。   殷无极叹而笑道:“师尊,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还会放您自己去啊?”   “回来渡我?”殷无极重重地吻过他的唇与舌,声音尔雅而决绝。   “九天之上,幽冥之下,我和您走。”   “同去同归。” 第77章 岁月安稳   殷无极从榕树之下重新睁开眼时, 怀中还紧紧地抱着那把名为“独幽”的琴。   他将其收入袖里乾坤,双手轻颤着,遏制不住想要立即抱住他的师尊的冲动。   他竟是忘记了自己通天彻地的本领, 一撩衣摆,从疾步而行, 到大步奔跑。   不多时,他看见谢景行所住的院落,结界还笼罩着。   魔君拂袖, 直接碎了那结界,大踏步地闯入里间, 却见床榻之上伏着昏睡未醒的青年。   “谢云霁!”他咬着牙关, 紧紧地遏制住自己战栗的情绪。   “你方才瞒着我合魂了!我都说了,倘若合魂,我帮你护法,我可以用魔种把一半的疼痛摊到我身上——你怎么不听劝?”   殷无极投去一眼, 几乎被那血色刺痛,连呼吸都停顿了。   谢景行平日的儒门白衣几乎被血浸透, 深深浅浅地濡染着。肌骨破裂又修复、灵脉打碎又重组,凡躯之中的杂质也析出, 让血中带着些深黑色的余毒。   就好像,当初在儒宗隔世相逢, 他对他淡淡一笑 ,下一刻,却满身鲜血地倒在琴台之上。   殷无极的心脏顿时被揪起, 三步并两步走到床榻之前,想要碰一下,却又停住。他微微蜷曲手指, 竟是胆怯了。   合魂之后,圣人修为淬炼道体,重塑灵脉,以适应圣人境界。   这对谢景行那一身病骨来说,难捱程度堪比一场小天劫。   殷无极坐在他身边,触碰他从袖中垂下的手腕,直到摸到他稳定的脉搏,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淬炼后,他的肌骨更加冰白,隐隐生光。当殷无极把他的手腕托在手心时,从腕骨到手指都修长合度,不似之前病态的苍白纤瘦,而是不染半点尘埃的莹润美玉。   他伸手揉了揉他的腕子,皮肤立即泛起些许红色,竟是留下了指印。   殷无极有些发怔,又想到,大抵是淬炼后道体还很脆弱,是不能乱碰的。   他轻轻托起谢景行的身躯,先用了一个清洁的术法,再扶着他的腰,替他除去沾血的外衣。   他轻轻揭开被血黏在他身上的外袍,却是不小心碰到他的锁骨。只是拂过,锁骨凹陷之处又泛起了淡淡的红,在冰雕雪塑的道体上格外明显。   殷无极忍不住用指腹摩挲,感觉到他的躯体颤了一下,这让他又是一顿。   他动作再轻,也瞒不过取回修为的圣人,他醒了。   谢景行先是轻轻动了动,只觉身躯疼痛,好像灵脉被碾过一遍,酸麻难捱。   很快,殷无极身上暖热的体温让他浑身一颤,他的嗓音里也带着些难掩的恼意:“放开我……”   殷无极以前没少这样服侍师尊,早就习惯了他师尊撂脸子,后来的帝尊在他面前也是脾气极好,任由他捏扁搓圆。   他盈盈地带着笑,温柔问道:“师尊感觉如何,还疼么?”   “……别崖。”谢景行从他身上支起身体,长发落在肩头,呼吸急促了几分。   转世圣人沉默半晌,冷哼一声道:“出去。”   他的怒来的没头没脑,比起对着他,更像是在恼自己。   “师尊爱洁,若是不打理干净,到时候要发脾气的。”性子孤冷的帝君弯起眉眼,毫不介意那些血,从背后轻轻揽住谢景行的腰,呼吸若有若无地喷在他的后颈。   “您刚刚淬体,身子乏力,弟子来服侍便好。淬炼之后,杂质尽除,哪怕用了术法清洁,师尊也难免感觉不适,我抱着先生去沐浴。”   “叫你出去。”谢景行想着,自己的狼狈模样竟是被尽数看了去,哪还有一点为人师表的尊严。   越想越气之下,他冷笑着拍了拍帝尊漂亮的脸,顺势撩开他的发,拨弄他绯色的耳坠,叮铃铃的响。   “胆子肥了,夜闯房门也就罢了,还闯识海,现在连我立结界的地方都敢闯?真当为师疼你便不治你?”   “我的胆子都是师尊给的,谁让您爱我呢。上天入地,我都跟着您一起走,您就算是对我发脾气,也是甩不掉我的呀。”   殷无极低头,浅浅地亲了一下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地呢喃:“师尊不必觉得丢人,九幽之下,我最疯狂,最狼狈的模样,您都看了去了,也得还我一点是不是?”   “……别碰。”   “别碰哪里?”殷无极带着笑问。   “手,拿下去。”谢景行横了他一眼,试图掩饰自己的异常,又冷声道,“不准在我耳边说话。”   说罢,谢景行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肉,把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挪走,才觉得那令人战栗的麻好了一些。   他却不知晓,自己微微侧头时,方才被呵了一口热气的耳垂却泛起了粉,好像在引人亲吻。   天魂告诉他,淬体后他有一段空前脆弱的时期,灵脉到身体都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天魂给他的建议是靠双修巩固。   谢景行原本觉得没什么,直到殷无极附耳过来,轻轻吹了一口气,差点把他整个人呵化了。   一向光风霁月的圣人哪里想得到,他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平日也就罢了,若是这种状态下再性命双修,自己能丢人成什么样子,恐怕一吃到嘴,这孽徒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   但是谢景行的确也忍不了身上的血,仅仅是用术法清理干净还不够,他只觉得浑身难受,就下了榻,披衣散发地打算去沐浴。   他刚下了床,就被殷无极从腰部抱住,甚至还抱着他旋转了一圈,要他赤/裸的脚踩在他的皂靴上。   “殷别崖,你做什么?”谢景行被他抱了个满怀,只觉他莫名其妙,“我可以自己走。”   “地上凉,我抱您呀。”殷无极笑意盈盈,却用长袖把他完全拢在怀中,密不透风。   他低头,吻了一下他的眼睑,哑声道:“您都不知道您现在的模样……总之,风都不能见,是我的,只是我的。”   拂面的淡淡水沉香,与似有似无的杀戮之气,要那看上去像是个君子的男人,在他面前,又作了性子霸道的帝尊了。   “连风都不让见,你出息啊,殷别崖。”谢景行简直服了他了。   “师尊应当好好养身体,哪需要亲自走路,有什么需要,吩咐弟子便好。”   他把谢景行给横抱在怀中,谢景行不知怎么想的,竟也顺手揽着他的脖颈,完全窝在了魔君炙热的怀中。   殷无极语调柔软,道:“我在私塾里立了个小结界驱逐闲杂人等,又捏了一处风景别致的温泉,虽说不是什么天生灵潭,但也丢了些天材地宝,可以暖暖身子。”   这是清高好洁,一身毛病的谢先生,最无法拒绝的提案。   谢景行开始动摇:“……帝尊不是崇尚节用么,怎么又如此靡费。”   殷无极却浑然不在意,笑道:“五百年里,清修只是我克制魔之欲的手段,限制的只是我自己。若是给师尊花销,我自然是毫不吝啬,将一切双手奉上的。”   他说罢,又弯起嘴角,瞳孔里渗出些许蜜糖一样的甜,道:“我都能做出为仙人建一座仙宫的事了,再荒唐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说他有孝心好呢,还是说他痴狂好。   “放心,先生刚刚淬体完,受过那种苦,我心疼着呢,不会对您做什么的。”   殷无极说着不会做什么,却是低下头,浅浅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吟吟道:“只是亲您一下,收点好处,不过分吧。”   谢先生没有回答他,侧过头去,修长的脖颈光洁无暇。   谢景行非常自闭地发现,他只是说了点情话,又亲了亲,他竟然动情了。   一种莫名的渴望涌动在四肢百骸,要他元神颤动。   这情劫带来的七情六欲反噬,加上淬体后的副作用齐动,效果简直拔群。   殷无极似乎也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眼眸骤然一深,喉头翻滚,轻笑道:“这么敏感呀?”   自从做了魔道帝尊之后,殷无极便是极体贴温柔的情人。   看到这隐蔽在私塾一角,被结界与竹林遮掩的露天灵池时,哪怕是挑剔如谢景行,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还是傍晚,就是外头总有弟子来往。但他们就算经过这一处,也是看不见我们的。”   殷无极的阵法之道学的也是极妙,把师尊从怀中放下,要他靠在池边。   随即,帝尊半跪在池边,伸手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又笑道:“我再为师尊温点酒?”   “可。”谢景行也不避忌他,把头发解了,只着薄薄的中衣,涉水下去。   他的影子在热气蒸腾中朦胧不明。   玄袍帝尊坐在岸上的岩石边,背过身去,阖着眼眸守着。   撩水的声音极为清晰,他呼吸促了几分,心中把古今大贤的著作颠过来倒过去的背,遏制那股快要烧着了的火。   不行,倒背论语根本不管用。   孝经,对,孝经。   师尊对他这么好,他得涨涨孝心,不能整日想着报复他,或是欺师灭祖,把师尊困在怀里品尝。   他得陪他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做他的知己好友。他得好好服侍他,尊师重道,当讨他欢心的孝顺徒弟。   殷无极按住自己的眼帘,意图把那些过于暧昧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却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喘。   他的喘/息声压抑着,很轻,平日里谢景行听不清晰。但一回到圣人境界,花草鱼虫的动静皆纤毫毕现,更别说帝尊带着湿意的叹。   隐忍与极欲交织,禁欲与放浪兼备。魔就是魔,是天地间极致的蛊惑。   以万魔之魔的绝世容色,先要勾着他上床的仙子女魔多如过江之鲫,他却硬生生活成了这副模样,时时以未亡人自居,将炽热不熄的火永远冰封心底,守着一块连尸骸都没有的墓碑,日复一日地忍着这折磨人的情劫。   谢景行将身上附着的杂质全部洗净,才终于有些自己回到圣人境的实感。   极其澎湃汹涌的力量流动在灵脉之中,冗杂一扫而空,修为虽然只有原先六成,也足以横扫天下。   当然,唯一的缺陷就是,除非开红尘卷,否则他不一定打得过在岸上替他守结界的帝尊。   太正常了,如今五洲十三岛,没人打得过帝尊。   “别崖,来一下,替我擦背。”   谢景行使唤起他来毫无压力,他连命都为他的小徒弟舍了一次,他们关系最密切时,相处时甚至等同伴侣,没什么要见外的。   这么多年的地下私情,裸/裎相对无数次,该做的都做完了,他怎么可能还矫情。   自从那浑身是刺的帝尊知道了谢衍当年所为,从与他针锋相对,一个劲地气他的小魔星,一下子乖了很多。   此时见殷无极这般隐忍,转世圣人心中不忍,却又对徒弟那宽肩窄腰长腿的身子想的很。   既然是要双修才能快速解决这个问题,那睡他是早晚的事,何必让他这么忍着。   他疼徒弟,他舍不得他受苦。   “师尊,您是当真不怕。”殷无极微微侧过身,沉默半晌,无奈道,“您这身子,轻轻吹口气都能化在我身上,您还喊我伺候……您折磨我呢?”   帝尊早就发现了他的异常,只是体贴地不提罢了。   可他方才阖眸时,满脑子都是这具过于敏感的躯体在他臂弯中被欲沾染的模样,《孝经》都背不下去了,大不敬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帝尊是君子……”谢景行支着侧脸,倚在池中的怪石边,长发湿润,落在莹白如玉的肩头,笑与怒皆是一段风流。   “您又来了,我算是什么君子,我是魔。”殷无极双手放在膝上,又将视线偏开,不去见那一段线条优美的锁骨与颈子。   他压抑地道:“您别撩我。魔是什么,只要您敢招我过去,我就能把您按在池中,破开躯体,闯进去,让您哭着求饶……”   “你说,谁哭着求饶?”谢景行抬起眸,似笑非笑地瞥他,“嗯?”   “……我求饶。”殷无极顿了一下,想起谢景行已经是圣人境,而他师尊有多少整他的手段,又能让他多欲生欲死。   “我哭给您看……”   “要叫什么?”谢景行捏住他耳垂下的绯红宝石,光芒荡起,与他的绯眸交相辉映。   他家师尊,可真不是个吃亏的性格。殷无极笑了,倾身低唤道:“夫君……”   ……   云收雨歇时,温泉的热气依旧蒸腾,笼罩着两个人的影子。   圣人像是又被碾过一回,几乎直不起身体。水中也没有借力点,只得重新躺回徒弟怀里,静静歇了一会。   两个人除却略显急促的呼吸之外,谁也没有说话,好似怕惊破了岁月。   墨色的发纠缠在水中,随着波光摇曳。   “还想再亲一下。”殷无极的声音还是哑的,沙沙的,却是极欲。   他没有等谢景行回答,低头,凑上他已经被亲红了的唇。   谢景行任由殷无极亲,却伸手抚上他的眼眸,勾勒他透着些浅淡红色的眼角。   热气蒸腾,让他细密的眼睫也蕴上些水汽,这绮丽多姿的模样,倒是真的像是为他而哭过。   “……出来吧,别再里头。”   “不要。”殷无极不想听,就又凑上去,噙住他的舌尖,按住他覆满痕迹的脊背,与他交颈。“您别动。”   “……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谢景行恼了。   “是啊。”殷无极弯起唇角,“您真好,忍不住。”   “帝尊也在乎皮相?”   “当然不。但我在乎师尊的喜好,您好风雅,却不喜清丽寡淡,反而喜欢那种有生命力的美丽鲜活。”   殷无极又笑了,捏了捏谢景行的发,倨傲道:“整个北渊洲,没有比本座的姿容更出色艳丽的,圣人不吃亏。”   他是万魔之魔,对他这种天生魔体来说,魔功越是强悍,容貌更盛。修到殷无极这种地步,翻遍整个北渊洲,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魔了。   当然,他说的还是保守了,整个仙门,想要找出比殷无极更好看的,也是难。   “没出息,整天想着以色侍人,你可是一道之尊。”谢景行被他气笑了,拧了一下他的脸,却见帝尊笑倒在他的肩上,肩膀颤动。   “我不以色侍人,只侍圣人而已。”他的情话,甜的像是浸着蜜,甚至带着些少年的狡黠。   “我爬了您的床,不也是靠这张脸么,我骄傲着呢。”   殷无极顿了顿,又凑上来,亲他的眼睫,故作哀怨:“本座是一道之尊又怎样,不照样还是给圣人暖床?圣人还不肯给本座一个名分,本座只能当您的地下情人,见不得光,还要陪您双修,对您予取予求……”   谢景行听他这般口吻委屈,却满是以退为进的谋略,好笑道:“占了便宜,还要来说我的不好。殷别崖,你这是想要什么名分了?”   曾经被封在冰里的火开始重新燃烧,守着孤城的帝君,终于听到了彼岸的回响。   殷无极吻着谢景行带着些白梅香的发,绯眸轻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也叫声夫君听听?”   “……呵。”谢景行冷笑一声,按住了殷无极湿润的唇,他倾身,迫着徒弟仰头,抵在背后的石壁上。   圣人明明是带着笑,总有种说一不二的气魄,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帝尊微微侧头,含住他的指腹,用舌勾勒着,半是安慰,半是求饶。   “是我错了,该是我叫您才对。”   大漂亮帝尊被他强势地捏着下颌,抬起头来,语调婉转,笑吟吟地唤他:“……夫君。”   “乖。”这显然是明着勾搭,但谢景行受用。他指尖勾勒着小徒弟秀致的眉眼,心里想。   他这折磨人的小徒弟啊,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吧。 第78章 棺中心魔   殷无极醒过来的时候, 发觉自己正侧着身,伸臂揽着他隔世的师尊。   师尊的黑发和他的纠缠,落在枕上, 两人皆睡在一个被窝里,身体紧贴, 腿绞在一起,是极其亲密的姿态。   既然双修,便修个尽兴。   昨夜, 他几乎发了疯,不知占了他师尊多少回。师尊也敏感的过分, 一笑一嗔皆是风情, 他没忍住,一尝再尝,魂魄都被欲情消融了干净。   节欲了五百多年的凶兽,终于吃到了一顿真正的饱餐。   春宵一夜, 情人在怀,这种快乐让魔道的帝尊筋骨皆酥。暖流涌动在血液里, 要他快结冰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再一次深刻地理解了为何古时君王不早朝。   若是他的余生, 能够每天看着谢云霁的睡脸醒来,哪怕真的只剩下十年, 他也认,总比他再当个五百年的帝尊痛快。   殷无极用手肘支起半个身子,从肩到背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红痕与抓伤, 可见他家师尊昨晚也没怎么放过他。   这伤很容易消,他却半点不肯抹,非要让其纵横在那过于完美的躯体上, 像是他累世的勋章。   殷无极想要再去亲一下谢景行的眼睑,低头,伸手抚过他的耳侧。   可还没等他亲下去,谢景行睁开毫无睡意的漆黑眼眸,先是对他一眨,似笑非笑地勾起唇,然后直起身,反手把他按在枕上,教他墨发泼了一枕。   圣人双手撑着在帝尊的身侧,长发落下,笼罩出一片阴影。   简直像是怕他跑了。   “别崖,大清早的闹什么,不睡了?”   “见师尊还没醒,想偷偷亲一下,结果被发现了。”   “……坏孩子。”   谢景行侧眸扫他一眼,只见平日雍容孤高的帝君锁骨到胸膛俱是赤/裸,鸦羽色的长发散乱,满身的暧昧痕迹,绯眸却流转着多情。   他这模样,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孤冷,只觉深入骨髓的魔魅艳绝。   “圣人,还满意您看到的吗?”殷无极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像是情人间的暧昧私语,尾音却带钩子,“舒服吗?”   “放浪形骸。”   谢景行执起他一缕发,水沉香的气味清而悠远,清冷的香与魔的本性明明矛盾,却交织出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诱惑。   “若能得了您的青眼,舍了这一身虚骸,又如何?”   殷无极知谢景行明明嘴上是嗔,实则是笑,就微微仰起头,噙住他执着发丝的指尖,含在唇间吻着,作缠绵的情态,软语道:“先生,再疼疼我罢。”   谢景行用指尖抚过他的唇,好似撩起一阵烈火。   可他再闭上眼,重新睁开时,漆黑的眼底迅速抽去意乱情迷,化为一片清醒。   谢景行勾起唇,声音低哑,道:“别崖,这下你防不住我了。”   殷无极先是一怔,随即猛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当年的圣人谢衍曾与他识海相融,哪怕今世的联系已经断了,但昨夜的性命双修,已经让他们的身体交融过数回。   恢复了圣人境界的他,可不是当初那个被帝尊任意来去识海的金丹期小修士,而是曾经的万法之宗谢衍。   “礼尚往来啊,别崖。”谢景行低头,吻上他的额心,却是笑了,“既然你不肯说,那为师就自己想办法,你可拦不住我。”   只一瞬间,圣人元神就闯进了他闭锁多年的识海里。   谢景行想要知道,他家徒弟的元神,到底还能撑多久。   凭借圣人境界,谢景行的元神出现在殷无极的识海之中。   谢景行踏着高悬于血池上的锁链,如履平地,脚下是沸腾如火的血池,犹如流动的岩浆。   天是赤红,水是赤红。   连炼狱花的花瓣,都仿佛滴着血。   曾经的圣人谢衍来过这里,这原是一片白骨荒原。如今,竟然全然被血池浸没,看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谢景行看见那些被血池漫过的白骨,魔气的黑火灼灼燃烧,好似要将这些骨骼烧尽。   这漫天的锁链,最终都归于一处。   谢景行拂衣转身,看向那血池中央悬空的棺椁,无数锁链从四面八方伸展过来,将那棺椁牢牢绑在半空之中。   他知道这种极其不正常的现象预示着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殷无极其实早就要疯了。   现在的他,不过是强行把疯狂的本源——心魔,困在了识海正中罢了。这样,他才能一直在他面前保持着正常的状态。   可过分的压抑,只会让他的心魔越来越强,等到破棺而出的那一日,就是殷无极的死期。   “殷别崖,你好样的。”谢景行咬紧了牙关,却是不怒反笑。   他振衣拂袖,身影翩若惊鸿,竟是沿着那悬空的铁锁向棺椁之处走去。   圣人通天彻地,更别说双修时来过不知多少次徒弟的识海,早就熟门熟路。   他从高到低处走,不多时,就站在那岌岌可危的棺椁之前,脚下的血池却覆盖了他的脚面,若是一个涨潮,恐怕就能浸没棺椁,将这些掺杂着业力的血倒灌进去。   血池中央的棺椁通身漆黑,上刻镇魔之纹,表面满是裂痕,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溢出,夹杂着地狱的低语与嘶吼。   用锁链捆住这棺椁的识海主人,竟是以无数镇魔的龙骨钉,从四面八方楔入棺中,让他的心魔受万剑穿身之刑。   谢景行看的心里一痛,伸手抚过那寒冷的龙骨钉,只是触碰,都觉得自己的元神快要被冻成冰了。若是被贯穿,该有多疼啊。   心魔是元神的另一面,是魔之欲的象征。   这混账东西,他这样,和用剑刺自己的元神有什么区别?   “……师尊不该来的。”   玄袍魔君从棺椁背面走出,身上数处剑伤,四肢缠着沉重的铁链,魔体上钉着玄铁楔钉,穿透皮肉,鲜血在黑袍之上形成大片深红。   有形的楔钉钉在心魔棺椁上,而他身上的这些反噬,明明没有实质,依旧让他的伤口无法愈合。   “圣人看到我的模样,会生气的啊。”   殷无极歪了歪头,明明是笑着,可他肋下的灵骨所在之处空空,胸膛仿佛被剖开,血肉还模糊着,依稀能看到他跳动的赤红心脏。   他叹息着,笑道:“您现在,是真的把我的心,剥到一层也不剩下了……”   谢景行简直连呼吸都快停了。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原本以为,微茫山一别后的识海相见,殷无极以那副重伤模样来到他识海,是为了卖一卖惨,教他心疼,讨些怜惜。   他的确生了怜意,但很快,帝尊又抹去身上的伤势,摆出任性又不羁的模样,也让他深信,这不过是这孩子骗人的小花招。   原来重伤是真,完好才是假。   帝尊当真是满口谎言。   可笑他之前境界太低,竟是没有看穿帝尊的障眼法,还以为他如此言笑晏晏,一个劲地缠着他不放,不见疯癫痴狂,是心魔有好转的证明。   “我不来,难道要看你这样,把我辛辛苦苦给你拼好的元神再折腾碎一遍?”   谢景行藏在袖下的手在发抖,目光极为缓慢地、一点一点扫过徒弟元神的本相,好似被什么哽住了喉咙。   他的声音沙哑:“一根,两根……别崖,你到底在自己身上,刺了多少根楔钉?”   “不多,也就……”殷无极怔了一下,看着谢景行浓黑如深潭的眼,莫名觉得心虚,低声道,“不到一百根。”   “不到?”谢景行的脸色一沉,几乎都要被他逼疯了。   他冷冷地道:“你的数术怎么学的,你以为一百根,很少吗?”   “能压住心魔,这点苦,我吃的住。”   殷无极轻叹一声,道:“师尊也知道,若是我不把心魔封死了,以我的命格,又怎么敢出魔宫,怎么敢保证……自己不会突然发疯?”   血屠万里,杀人盛野。   什么概念?   大抵是他所过之处,要流比北渊洲当年,多上五倍、十倍、甚至百倍的鲜血。   殷无极已是五洲十三岛的第一人,若是他疯了,在圣人离去的这五百年里,谁能制得住他?   一念成圣,一念成魔。   他可以横扫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亦然可以失控疯魔,化为灭世的人屠。   勒在他脖子上的绳索断了,从此无人能管得住他,他只能自己管住自己。   殷无极是炼器大师,所以他把足以钉入元神的龙骨钉炼出,瞒着所有人,一颗一颗地钉入囚禁心魔的棺椁中,压制住了它,才保了自己五百年的寂静。   心魔是他膨胀的欲望。那些伤,在钉死了心魔的同时,也将他自己钉在了这里。   谢衍去后,他压抑一切欲望,反抗魔的一切放纵本性,是为了北渊洲。   帝王业力还压在他的肩膀上,若非当年登临帝尊之位时,民心归一,紫气东来,助他压制了这大魔之杀业,他可能当时渡那魔尊之天劫时就死了吧。   他渡万魔,万魔渡他。   世上之恩义,莫过于此。   这世上,除了师尊,他还要为自己的臣民多打算一点,也要活得久一些。至少,也要等他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吧。   于是,殷无极笑着给自己的手腕上戴上沉重的枷锁,就在这识海之中,倚着心魔的棺椁,日复一日地,听着这血池逐渐涨上来的声音。   直到某日,这池水会没过他的头顶,将他一同吞噬殆尽。   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   “别崖,别崖……”谢景行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走上前,轻轻拥住他,小心翼翼地把他伤痕累累的元神护在怀中。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好孩子,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谢先生,师尊,……云霁,你别哭啊。”   殷无极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落下冰凉的液体,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血,可当他侧了侧头,见到那人间的圣贤拥着他落泪时,他却奇异地慌张起来。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如他的少年时那样笑靥如花,道:“师尊没错,您一直没有放弃救我,让我知道,殷别崖还是有人疼,有人爱,有人会为他哭的。”   他想要用手为他拭去泪,却看见白皙手指间干涸的血痕。他少见地怔了一下,迟疑地缩回手。   他现在好脏啊。这些血都是他的业,怎能去沾染师尊洁白无瑕的魂魄。   “缩什么手。几千年了,为师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哪怕眸中还含着泪,但圣人看着他的时候,却有一股凛冽的杀气。   谢景行道:“过来,不准跑,敢跑打断你的腿。”   他这师长,一当就是一辈子,哪怕徒弟已经出息到能为一道遮风挡雨,在他眼里,殷别崖永远是他的小徒弟。   殷无极无奈,却始终没法从自己的玄袍上找到一处还没染血的地方。所以,他跪在师尊的面前,用唇一点一点吻去他眼角的泪。   他呢喃道:“云霁,你别哭。你一哭,我心口就觉得疼。我好爱你,我是不是太舍不得你了,师尊……我想再多撑一阵子,和你再去游历天下……”   他的话语混乱,低声说些藏在心里很久的事情,就好像心口开出的花。   “识海里头,你喜欢的那些凤凰花树都被淹了,我怎么救也救不下来。以前,那漫山遍野的花树上都系着红绸,坠下一句情诗。我每次想你的时候,都会往上悬挂一条……我系了快千年了,留不下来,连理智都不剩多少了,我还能有几分记忆……”   “这君王啊,哪怕富有四海,权倾魔道……自始至终,也比不上您在魔洲陪我的那十年。无牵无挂,近乎厮守……那是我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日子。”   “在我还是那七情六欲皆混沌的天生大魔时,是您点化了我,是仙人抚我顶,把无情无心的魔渡化为人,让我开了情窍,从此知爱、知恨、知痛。”   肩负一道的帝君伏在师长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蜷缩起来,道:“后来,我无数次梦到先生,您带我在梦中周游仙境瑶池,云中放舟,追星逐月,在玉宇琼楼中悠游。是您牵着我的手,告诉我……”   “仙可堕入魔道,魔可立地成佛,善恶从心,你与我,无有不同。”   “而我用一生才悟出,原来,仙与魔,真的是不同的。”   “我要成功,总是比别人难上十倍,百倍,只因为我天命是魔,终将被天道所夺。此命不可改。”   殷无极扣紧了谢景行的手,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天生大魔的灼灼容色如荼蘼盛放着。   他的绯眸是静海,却在触及谢景行时,骤然翻腾起风云。   “这世上,所有人都希望我死,唯有您一人告诉我,我要与天争命。”   殷无极笑了,轻声道:“争了一辈子,我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若是您没回来,我觉得永远睡下去……也挺好的。”   “不准。”谢景行想把他按在怀里,又怕碰疼了他的元神,心中对天道的郁愤已经到达了极致。   哪怕他再恨得发疯,也只能轻手轻脚地把快要碎了的小徒弟揽进怀中。   “我不会让你再痛苦太久了。”   沉寂在元神里的红尘卷印记开始微微发亮。   “师尊也看见了,这条性命,这点残魂,已经禁不住下一次爱别离,您如果再扔下我,我是真的要碎了……”   殷无极双手捧住谢景行的脸,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祈求道:“圣人若是再去合道,带我走吧,好不好?”   “是生是死,我都跟着你。”   就算失败了,只要能与师尊死在一起。   亦是好结局。 第79章 高山流水   出了殷无极的识海后, 谢景行在书房的僻静处,终于催动了那随着天魂回归的神魂印记。   沉寂在心里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道之神异。   “谢云霁, 历劫顺利吗?”总角小童不知何时出现,坐在他桌上摇晃着腿。   谢景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伸手,轻轻地弹了一下的额头。   为了学习与模仿人的情感与智慧,红尘道跟着圣人谢衍一千五百余年。圣人将红尘道从三岁懵懂小童的模样, 教到十余岁总角年华,于这无形之道来说, 亦然是半师之谊。   红尘道从数千年前就从未放弃过劝他合道。万年间, 谢衍是他找到最适合的合道者,也是对天道最有反心的圣人。   “辛苦了。”谢景行将眸中那一丝多余的思绪敛去。   “红尘卷一分为二,我会把它拼上,你也不必常年沉睡, 此世该做之事,接下来的时日, 我会与你一并做完。”   “五百年倥偬,你受尽磨难, 已历劫归来,肯合道了吗?”   红尘道顶着小童模样, 问道:“你若是肯合道红尘,一定能把天道那个家伙拉下来,它早就入了魔了。”   “合。”以前从未给出明确答复的圣人, 这次却应了。   他温文尔雅:“改弦易辙,再开天路,亦为吾愿。此间天道入魔, 反了又如何。”   “终于决定了?”   红尘道见自己看中的合道者终于松了口,肯和他造反,喜悦地道,“我就知道,你谢云霁,总有一天会重归于我!”   说罢,总角小童又道:“你如今,道劫已破,情劫正盛,这红尘劫——”   “不必担心。”   谢景行目光看向虚空之中,平静地道:“我已经感觉到契机了,就在不久之后,届时,我会再带上一个人,助我破劫,可以吧?”   “你真的要带他去合道啊?”红尘卷看着他,那玄之又玄的声音,此时竟然有几分促狭,“谢云霁,你也有色令智昏的一天啊。”   圣人居于仙门掌权者之位两千多年,向来公正严明,平生仅有的私心、破的清规戒律,全都用来护着徒弟了。   以魔君姿容之盛,说他一句色令智昏,也当真不冤枉。   转世圣人似是羞恼,又似是无奈,笑而叹道:“被他那样求了,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还真的放他一个人,把自己神魂烧尽?”   “再者,若是背后护着的是弟子,为人师长,又怎能不所向披靡?”   谢景行想起离开之前,玄袍魔君背靠着漆黑的棺木,苍白的手腕上有着经年的镣铐痕迹。   锁链将他绑缚原地,随着心魔破棺而出的时间逼近,他必须守着识海,几乎不能离开了。   于是,殷无极只能抬起绯眸,在那浓墨重彩的赤霞血海中,远远地目送他的师尊。   那一眼的凝望,温柔而孤寂,仿佛承载了他的漫长岁月。   谢景行弯下腰,从还未被血池没过的白骨之上取下一片红绸,已经陈旧不堪。那大抵是曾经挂在的凤凰花树上的诗。   哪怕时间久长,墨迹已经模糊,他依稀还能看到那执念而成的残句。   他辨认了一番,上面写的是:   “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   乌国王城几乎沦为妖祸盘踞之地,私塾内却像是世外桃源,不被战祸与妖气所侵。   陆机自愿接过担子,替上司与圣人历练弟子。   在儒道弟子看来,这位神鬼莫测的陆先生虽然嘴巴毒,但指点功法时句句切中要害,又是圣人弟子委托,他们也是越发信服。随后几日,他们按照陆机的队伍编排,在城中奔波除妖,修为一日千里。   红尘卷不愧是炼心之地,倘若能合理使用,对未来道途的益处极大。   谢景行初时还觉太过劳烦陆机,想要接手部分。   结果魔宫丞相对他一揖,无奈道:“圣人呐,一切杂事、琐事,皆有在下代劳,您就多陪陪陛下吧。他许久没这么轻松自在了,算在下求您。”   谢景行见他说到这个地步,加上着实也担忧殷无极的情况,也不推拒,道:“那就麻烦陆先生。”   陆机的组织能力他信得过,谢景行除了在殷无极沉睡没起时上上早课,就不再过分操心儒道弟子的修炼,只是偶尔问问进度,顺便计算着红尘卷终局到来的时日。   殷无极最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自从通天妖塔前动了一次心魔后,他再也端不住以前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疲倦下来。   他连识海的真相都被师尊剥了干净,此时更没有必要在师尊面前假装。   红尘卷是他难得的闲暇,只要觉得困倦,他就随时能睡着。   无论殷无极在哪里睡着了,醒来时,总能见到他的师尊守在边上,手中执着一卷书,静静地读。   哪怕他已经恢复圣人境界,不为仙门之首,身上仍有着雅致温润的风度。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再像是冷清的仙神,而是实实在在落于此世的人。   “我又睡着了?”殷无极环顾四周,他这回大抵是睡在草丛间了,沾了一身风露。   谢景行找到他后,并未叫醒,而是也坐在他身侧,要殷无极枕着自己的膝继续睡。   “本是要陪我手谈,但到了约定的时间不见帝尊,我就出来找了。”谢景行揉过他耳后的碎发,似乎在替他按摩,要他更舒服些。   “睡的还好?”   “居然爽了师尊的约,倒是我之罪过了。”殷无极慢慢支起身,长发翩然落在他的膝上,显得矜贵又慵懒。   他的嗓音带着些淡淡的哑,问道:“在看什么?”   殷无极不在他面前装的时候,性子已极是孤冷,与他说话时,也不会端着腔调,作轻浮模样。寥寥数语,就归于安静。   魔宫除了那幽明的烛火之外,终日寂静。他独守孤城,早就像是活在冰冷的灵柩之中,日复一日地听到死亡的回音。   殷无极从那灼灼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担心师尊会感到无趣,但并没有。   时过经年,他们这对隔世师徒,能够这样安静地待在一处,已是不易。   以圣人的性子,又哪需要他费力讨好?谢景行光是让小徒弟枕于膝上睡一觉,再去闯一次天路都觉得值。   “琴谱。”谢景行见他要起,按住他的脑袋轻轻揉了一把,然后,把他披在肩头的发撩到背后,让泼墨似的发丝不至于太凌乱。   殷无极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记,才转而坐起来,靠在他肩头,与他絮絮地说着话。   谢景行知他在听,很随意地对他说:“现在我暂未取回山海剑,还需一把武器。相卿为我备下的,大多都是化神以下的兵器,本来是够用,但以我现在的修为,恐怕只出一招就会化为齑粉。可惜这红尘卷中并无适宜材料,否则我还能自己做一把琴……”   “师尊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本座是炼器宗师。”殷无极顿了一下,又蹙起眉,欺身过去,恼道,“您不会真的忘了吧?”   “没忘,只是别崖最近没什么精神,不必为这点小事烦心。”谢景行见他像个孩子般与自己生气,无哀无怒的脸上浮现出真实生动的神情,更是忍俊不禁。   他抚过那身上仍有少年气的魔君漂亮的脸颊,轻声道:“刚动过心魔,不要乱用魔气,多惜惜命。”   “您这就想错了,若是我想送圣人什么,又怎会临时打制?”   殷无极伸手覆住谢景行的手背,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促狭凑过去,颇为得意道:“您会喜欢的。”   说罢,他从袖里乾坤一摸,取出一把琴。   琴身漆面黑红相间,琴面桐木,翠玉琴轸,背面龙池刻“独幽”二字,琴弦是上好的天蚕丝绞成的弦,谢景行摸向琴首,摸到一个小篆的殷字。   “此琴名为‘独幽’。”殷无极拂过琴弦,道,“琴为君子之器,送予您,最合适不过。”   “确是名琴。”谢景行伸手一拂,没觉得有什么滞涩感。   他之前用了一次太古遗音,若非琴心仍在,怕是当场就要交代在那里。   殷无极所制之琴,比起武器,更像是乐器,修为限制不高。下可至元婴,上可至圣人,只要有琴心,皆可弹奏。   殷无极絮絮地讲了这琴的好处:“若是为乐,‘独幽’音色纯正优美,不输太古遗音。若想为兵,也使得。斫琴者是本座,您想奏出魔音,亦可三军横扫。”   谢景行见他盘着膝坐在自己面前,眉目温柔地低垂着,一句一句的考虑,都承载着深深的记忆。   他提到魔音,又住了嘴,似乎是怕师尊不喜欢,又讲些他弹琴的习惯与自己的理念。   “我知师尊弹琴最好风雅……”   “别崖。”谢景行右手拨弦,只听铮的一声,极是动听。他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三年前。”殷无极一失口,又不答了。   “微茫山一别后?”   “……”   “这般耿耿于怀?”谢景行无奈地笑了,“你初时见我,七情激荡,心魔催动,早就失去平日理智,最后还能被我琴音劝阻,已是很好,有什么可怪自己的?”   “我明明不想伤到师尊……”殷无极掩住眼帘间的情绪,才顿了顿,笑道,“本座已是彻头彻尾的魔,让您失望了。”   “别对自己太苛刻。”谢景行叹了口气,“我的徒弟,什么样我都喜欢。”   殷无极见他忽然笑了,面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那是山巅冰冷的雪融化后的模样。   谢景行并未说好与不好,殷无极也知他的性格,静静地等他逐一试过。   寂静良久,谢景行的手拂在弦上,心中一动,抬起头笑道:“送琴是什么意思,你清楚得很。”   “诚然。”殷无极支着下颌,弯起唇角,坦坦荡荡道,“送情。”   “送情。帝尊这是,要与我高山流水,还是琴瑟和鸣?”   谢景行细细地拂过独幽的琴首,细密的眼睫在光芒下更显得璀璨,只是瞥来一眼,就可让阅尽世间的帝尊怦然心动。   “可不可以都要?”殷无极犹豫不决,他都想要。   “这么贪心?”   谢景行见他坐在自己面前,绯眸带着笑瞟来,玄色衣袂沾了风露,绯唇微微扬起。这般惊心动魄的极致容色,在他面前,却有种别样的纯真。   “魔天性贪婪,圣人敢把底线往后退一寸,他就会逼近,要你再退一尺,一丈,直到退无可退,被其捕获,吞噬殆尽。”   殷无极指骨曲起,舌尖舔过线条优美的唇畔,手抵着下颌瞥来,那一抹绯红摄魂夺魄,攻击性极强。   “好师尊,定情信物都收了,您现在想反悔,迟了。”   “我有什么好反悔的,别崖如此温柔貌美,知情知趣,偏又痴心一片……”   谢景行伸手,在他下颌上戏谑地一挑,作那风流模样,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哪怕把你娶回微茫山合契,吃亏的又不会是我,是帝尊才是。”   “是吧,卿卿吾妻。”谢景行冷不伶仃地撩他一下,许是太过分了,让殷无极的大脑都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见他愣在那里,半天也回不过神,白皙的面上逐渐染上淡红。谢景行心情极好,笑着揉了他的发旋,拂开落花。   他振衣拂袖,抱着琴,从地上站起身。   “走吧,寻一处地儿,我试一试这‘独幽’。”   正是春日午后,最惬意的时节。   谢景行弹琴讲究,更别说是试琴了。他非要焚香净手,沐浴更衣,才显得庄重。   待他换了一身白衣回到亭中时,却见魔君随意地斜倚红色的亭柱,衣襟敞开露出锁骨,拎着一坛酒,曲起腿,玄色衣袂垂地,一副风流恣意的模样。   石桌之上,已经焚好了水沉香,备好茶水。   “说你宜室宜家,当真没错。”谢景行先是扫了一眼连松节油都上好的琴弦,又饮了一口茶水,齿颊生香。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道:“得想办法带回家才是。”   “谢先生!”殷无极最是受不了他这么撩,先是惊了一跳,清凌凌地望过来,往日雍容华美的姿态端不住了,眼底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良久后,殷无极才缓过神来,像少年那般,歪着头笑道:“那您可得动作快一点,不然桃花就谢啦。”   他表现出了期待的模样,实际上,却又没有那么多的奢望。   他敢要的,已经很少了。师尊要把他娶回家这种玩笑话,他听一听,高兴上一阵子,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谢景行看过来,漆黑眸色又是一深。   他对殷无极这副看似放浪形骸,实际已经快要心火燃尽的模样,极是心疼。   这几千年里,圣人把他的少年放出去闯荡,见他登顶,也见他游走生死边缘,遍体鳞伤。   殷别崖永远像是炽热不灭的火,那样热情、痴缠、缱绻、动人,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永远会这样席卷一切,生命璀璨如当年。   时岁过去那么久,谢景行却发现,他原来也爱那如冰的寂静,只要那是殷别崖。   这样的好孩子,在他身边缠了这么久,他又不是真的石头,怎会视而不见?   可笑他们前世满身枷锁,关系也扭曲至极。所爱隔山海,他们止步于大道前,竟是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得各自在高山之巅相见不相亲。   若是殷别崖不是他的徒弟,或不是那魔道的帝尊,圣人恐怕早就一时冲动,把他带回去合契了。   届时他们放下担子,隐逸山林,做一对江湖眷侣,终日渔樵耕读,白首同归,对坐话桑麻,亦是不错。   举世皆敌又如何,一世清名又如何?路是人走的,总会有办法。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谢先生弹什么?”   “喜欢什么?”   “先生独爱一首《广陵散》,我的话,倒是想听一听《梅花三弄》了。”   殷无极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坛,笑道:“微茫山的梅花,开的可真是漂亮啊,上一回,我应当没毁掉吧?”   “无妨,毁掉了,再种便是。”谢景行拨弦,轻轻一声琴鸣,帝尊安静下来了。   此时,亭中唯有琴曲的声音。   琴声似梅花初绽,芬芳耐寒,傲骨不屈,悠扬动人。   陆续归来的儒道弟子,听到这清冽的琴曲时,皆是被吸引到这亭外,坐了一地,专心听琴,无人说话。   他们都是宗门天骄,哪能听不出这琴音中有道,宛若圣人之点拨。   风凉夜端着琴,专心聆听谢景行的琴声。这琴音雅正而清平,意境渺远,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水平。   越是乐修,越是能从中悟道,风凉夜已经觉得自己元婴大圆满的境界松动,不日,化神天劫将至了。   有人还身披着血,未褪去杀伐之气,一边盘腿坐在亭下,一边眼神示意着同门替他包扎,分毫不想错过圣人弟子的琴声。   有人闭目凝神,盘腿坐在亭下青青草丛间,倏尔潸然泪下,似乎能从琴声中感觉到梅花的孤寒,听出那无可摧折的风骨。   还有些道行浅的少年少女,虽然能朦朦胧胧地听出其中蕴含的“道”,也懂事地不去打扰或者探问。   他们好奇地看向在圣人弟子处拥有听琴特等席的无涯子,心中悄悄猜测着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陆机不知何时走到亭边,见谢景行背后有弟子坐在那里静听琴声,好似许多年前,聆听圣人言而悟道的千万万人。   谢景行知道自己的背后已有许多人默默聆听,他面前,却只有在琴音中支颐阖眸的殷无极。   听到了足以安抚他的琴音,帝尊的眉眼俱是放松,显然是陷入了一场难得的好梦。   谢景行见他睡的安稳,无声地轻笑,将万千心事付瑶琴。   他近日里有许多猜测,一切都得等到乌国事毕,出红尘卷时,才能逐一证实。   届时,他与殷无极的立场也将相悖,哪怕二人约定共往合道,在那之前,还有……   谢景行刚想抚徵音,却想到殷无极岌岌可危的理智,心中一沉,音调微微慢了一拍。   那偏差太小,大多数人都未听得出来,但这对圣人来说,是极其不寻常的失误,说明他心中已经大乱。   殷无极本是阖着的眸,就在此刻睁开,瞥了他一眼,带着些多情的流光。   “醒了?”谢景行骤然停下琴声,也知道他凌乱的心思瞒不过殷别崖。   他身为师长,难得有种犯错被徒弟抓包的懊恼感,于是敛了思绪,笑道:“怎么,你也学周郎顾曲,找我的错不成……”   玄衣魔君起身,走到他身边,从背后俯下身,在琴弦上轻轻一按,发出悠长的一声。   继而,一段欢快的小调从他指尖流泻而出,不用言语,自有弦音知。   弦声绝,殷无极放下手,看向谢景行涌动情绪的黑眸。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附在他耳畔道:“您在忧虑道门之事?还有,这些儒道弟子……”   “别怕,一切有我。”他语调轻缓沉静,谢景行听来,却如惊雷。   只是听了半首曲子,发现了一个错音,别崖就能对他的心思掌握到这个程度。   若这不是高山流水,还有什么是高山流水?   若天下再无殷别崖,他的弦上心事,又有谁知?   圣人的半个脊背皆是麻了,心中猛然一颤,忽然有种极为荒谬的宿命感。   他的双手按在琴弦上,好似一瞬间被什么猛然袭来的情绪压垮,要他低笑出声,隐藏着万分的悲慨。   命运弄人,命运弄人!   这世上,他的徒弟,至亲,友人,知己,宿敌,竟然是同一个人!   若天要夺他——   谢云霁,必然反之! 第80章 何为帝王   已是临淄城第三年。   又入夏, 细雨绵绵。   “今天的雨可真大,还带着一股不祥的味道。”赭色宽袍的韩黎站在私塾的屋檐下,伸手试了一下雨丝, 只觉其中妖气浓郁,他耸肩, 笑道:“看来今日的除妖是没戏了,偷得浮生半日闲,赚了赚了。”   “韩黎你想得美, 张世谦刚才和我讲,今日除妖暂停, 但谢先生会讲整整一日的课。”封原一袭红衣, 双手背在脑后,又回身,对着那些廊下共同躲雨的弟子们,笑嘻嘻道:“诸位, 你们的文章写完了吗?可交给谢先生了?”   他一提到作业,那廊下十几名儒道弟子顿时哀嚎一声, 皆作鸟兽散,看上去是回去补作业了。   “真没出息, 若是能听谢先生讲学一日,莫说费上半日闲, 教我不得闲也无妨。这就叫苦连天,还是课业少了。”韩黎见那些听到除妖就兴奋,遇到课业便蔫了的弟子, 毒舌道:“他们连谢先生以‘帝王之业’为题的深意都搞不明白,就算磨练了技艺,渡不过心境一关, 还谈什么求大道,趁早洗洗睡吧。“   一旁沉默寡言的墨临忽然道:“我们仙门向来是没有帝王的,谢先生之意图,并非是要我们评价仙门的凡世帝王,亦非抨击这乌国的国君,而是……”   “是那一位啊。”韩黎接上他的话,意蕴深长地笑道:“这上下六千余年,也只有那位帝尊,堪称一句君王了吧。”   这几名未来的儒道砥柱,如今也不过修为尚低的轻狂书生,聚在一处,不过志同道合,激扬文字,全然不认为自己的书生意气,能对未来产生多大的影响。   他们披蓑衣戴斗笠,避开这掺着妖气的雨,并着肩,说说笑笑地向学堂走去。   不多时,他们便在半途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青衣散修。   敬他才华与修为,几人纷纷行礼,问候道:“陆先生。”   青衣的书生未用雨具,身侧却风雨皆避,手执简牍,衣袂飞扬,极是风流。   见他们一路过来,陆机先是回了一礼,又问道:“见到无涯子了吗?”   “未曾。”张世谦沉吟一下,又道:“我方才从学堂里过来,见谢先生出门去寻了,已有一阵子,想来已经寻到了。”   “谢先生去了,那便好。”陆平遥的担忧神色才稍稍减轻一些,便有心思与他们闲话,道:“你们几个,是去学堂?这么早?”   “想先交流一下文章。”封原给墨临使了个眼色,见木头不搭腔,又捣了一下韩黎。   “毕竟‘帝王之业’这个主题,着实不好写。”韩黎反应极快,立即想到先从陆平遥这里套一套话,看看自己写没写跑题,于是笑着拱手,道:“陆先生,可否点拨一下,若我们以魔道帝君切入,谢先生会不会生气啊?”   陆机却是一怔,沉默半晌,他道:“你们可是仙门精英弟子,怎会想到,去为魔道执笔而书?”   不待他们回答,陆机的神色便染上淡淡的冷,嗤笑道:“若是批判魔君之暴戾残酷,已有无数人写檄文痛斥,骂的魔君一无是处。那些劳什子文章,加起来可比北渊洲的史册还厚,再写这些,于己,于世,皆是无益,只是生产垃圾罢了。”   他本就嘴巴毒,且是极护短的人物,一想到可能又多出几个人骂自家君王,他就忍不住开了嘲讽:“若是你们对‘帝王之业’的认识仅限于此,也别上课了,别说是谢先生听了不喜,我都会把你们扔出去。”   陆机的态度太明显了,几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促狭。   “陆先生误会了,我们以魔君为题,并非是要批判魔君之过。”张世谦为人严肃,又是风飘凌之亲传,他一开腔,便是极为稳重。   “……哦?两道对立许久,你们还能写他的功不成?”陆机瞥来一眼,冷笑道。“就不担心听了这堂课后,有人出去向你们宗门告密,说你们叛道向魔?我记得,风宗主可是对魔修嗤之以鼻啊。”   “我们是为治学,而非治政,一切以史实为基准。”张世谦眼观鼻鼻观心,道:“如今红尘卷中,不夸大其功,不掩饰其过,亦然不必畏魔君之名。魔道之君王,亦然是君王,但凡是君王,就有功与业,有何不能写?”   “这般态度,倒也不错,我来了兴趣。”陆机闻言,敛袖扬眉,继而终于侧目相待,道:“今日,我也去听一听课,看你们这些小子能写出什么花样来,比那些刻板酸儒如何。也看一看,圣人西行五百年,儒道到底是进步,还是沉沦。”   “定竭尽全力,不让陆先生失望。”几人齐齐笑道。   陆机跟着他们一起走过前庭的石径,却在庭前花树下,遇到了陛下。   玄袍的魔君坐在树下的石桌边,也不避雨,只是看着那花瓣随着风一同飘落在地。华贵的衣袍被雨水浸透,黑发黏在脖颈边,俊美过分的容貌显出莹润的色泽。   他手中握着一支玉笛,似乎在倾听雨与花的声音,时而横笛吹奏,不过一二小调,却好似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音乐之中,对一切置若罔闻。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一首,是古乐府的‘折杨柳’,无涯子当真是才华横溢。”作为乐修的风凉夜听了一曲小调,感叹道:“无涯子道友的乐理水平,我不及也。”   他其实还是沮丧的。他随白相卿修行,以乐入道,本以为自己就算及不上小师叔,水平也还算不错了。但出了儒宗之后,他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是道门弟子的无涯子,比自己厉害不知道多少层次,可人家还不是乐修。   循声而来的却不止他们。   白衣的圣人手中执着一把油纸伞,却仍是身披细雨,直到听完了一曲,他才走上前,迎上抬头瞥来的殷无极。   “真傻,不知道避雨么?”谢景行微微倾身,伸手掰过他的脸,替他擦去额边鬓角的流下的雨水,然后撑起油纸伞,将两人的身影罩在伞下,道:“临淄城多雨,最近妖气也盛,阴寒刺骨,你出来淋雨做什么,我又哪儿惹着别崖,要你和我置气么?”   “我欢喜先生还来不及,和先生置气做什么?多浪费好韶光。”殷无极看着谢景行的神色,见他不快,便伸手接住些许雨丝,笑道:“这妖气于我无妨。我是精神不济,而非身体衰败,这点雨而已,先生可别把我看扁了。”   因为在外头,帝尊稍稍掩饰了一下容貌,收起了些过分昳丽艳绝的容色,更贴合当年的仙门无涯君,显得清霁而俊美。   谢景行恼他,瞥来一眼,道:“那平白无故,出来淋雨做什么,脑子坏了。”   殷无极的眼睫上沾了雨水时,眸中的漆黑泛着些红,只是促狭地向谢景行一眨,道:“我只是见这花原先开得好,却要零落成泥,便出来吹一曲罢了,在这雨中,连笛声也别有意境了。”   魔道帝尊五百年来夙兴夜寐,无人相陪,他已经甚少吟风弄月,讲究风雅。但他也没把君子六艺忘干净,此时闲暇,倒是全捡起来了。   但他吹奏玉笛,却不是为伤春悲秋。   他笑道:“漂亮的花,就该在盛开的时候焚毁了,干干净净离去,省的坠下枝头,为人践踏成泥。”   “不如我做些好事,送它们最后一程,教它们去时也自由。”   说罢,殷无极在雨中笑着,打了一个响指。   他的背后,那坠了一地乱花的花树,陡然焚起艳烈的火。那些枝头摇摇欲坠的花,用残余的生命为燃料,换得最短暂也最淋漓的绽放,继而,一树繁花化为灰烬,在风雨中吹散。   足够辉煌,足够热烈,是他最完美的谢幕。   谢景行却窥见他隐藏在暗喻之下,最深处的愿望。   他的自毁倾向,从一开始便未曾变过,这五百年里的压抑,让他心里的问题越来越大。   若是他伪装成正常模样,他便是最优秀的帝王,就连近臣也看不出他的异常;倘若他不加伪装,把本真的自己释放出来,谢景行就能听到黑暗深处最孤寂的悲鸣。   他在求救。在求救啊。   只是他早就失去了正常表达的能力,将真心藏在层层叠叠的伪装之下,一切都显得真真假假,分外随便。   自然,也没有人会去当真了。   “先生怎么这般瞧着我,怎么,我做得不对,您生气啦?”   魔君抵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掀起眼帘,多情又缱绻地撩他一下,道:“我可不知道,先生原是这般慈悲之人,您哪怕爱好风雅,但更多关注的都是经世致用之学……也是,您可是觉得‘秋日胜春朝’,哪像我……早就疯魔无救,怪没用的……”   “古人葬花,是感叹其命途,伤其亡逝,别崖葬花可真是别具一格。”谢景行真不知是夸他还是骂他,只是无奈道:“如此干脆利落……”   那方才还透着凋零残损美感的花树,如今枝头已经空无一物,树干却分毫无损,可见他魔气控制的精微。   而地面之上,那些凋零之花铺成花毯,也在殷无极随意的一拂袖中,化为齑粉,归于尘土。   “我又不是那些酸腐文人,不合我意的事物,碾了便是。”殷无极曲指,敲着石桌,漫声道:“牛蛇横行,杀了便是;阻我者,灭了便是!”   他压低了声音,在谢景行耳畔一笑,却是独一份的骄狂:“如今,圣人兵解,道祖远游,佛宗隐世,谁能拦我?”   谢景行见他这般笑着,却是挑衅,却是久久未曾作声。   无他,帝尊的心思实在是太莫测了。   儒宗初见时,殷无极看上去像是暴戾无常的凶兽,极是狂悖恣睢,破坏性极强,甚至放话要与他不死不休。而当他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伪装,却见内心最深处的殷别崖,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少年,虽然还笑着,却已经孤寂冰冷,几乎快坏掉。   好像他的师尊一不小心,对他说些伤人的话,他就会当即碎了一样。   那维持北渊盛世的一道至尊,在他面前总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狼,有时候胆子大到能过来啃他,有时候,却又胆怯到极点,只敢远远地望着他,碰也不敢碰,生怕自己再弄伤他。   哪怕一个字也不说,殷无极只要孤零零地看过来一眼,那欲语还休的模样,却总是让谢景行心碎欲死,恨不得剖心掏肝,什么都给他。   帝尊明明强大到横绝天下,却在他手中,脆弱到任人揉捏。   哪怕现在睡在一起,日夜温存,但他夜半总是惊梦,却半点不说,只会覆上来,浅浅地,反复地亲他,却又怕吵醒他。   第二天谢景行问他睡的如何,精神可还好,帝尊又端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敷衍着,说些甜到极点的情话,处处都最讨他欢心。   真当他一点也不知道吗?   “伸手。”谢景行俯身,看着那坐在石桌前的男人含笑的眼睛,不容置疑道。   “先生这是在训狗么?”殷无极说着,却还是乖乖地伸出手,覆在谢景行的白皙的手心,然后浅浅地勾了勾他的指尖,带着些暧昧地划过他的掌心。   他随意地瞟了一眼周围,只见远处有人,便忍住亲他的欲望,手也往后微微缩了一下,笑道:“有人在看呢,您克制着些,别欺负我……”   他却不知道,情到浓时,眼睛都能把他的心思出卖干净。那一抹绯色,看向世间万物,皆是无哀无怒,看向其他儒门弟子时,与看一堆草芥没有丝毫分别,唯有在注视谢景行时,会逐步被点亮,映出他的影子,渗出欢喜的甜。   两个人在一起时,哪怕什么也不做,自然就有旁人插不进去的特殊气场。而见微私塾里的儒道弟子,又有哪个看不出来圣人弟子和无涯子是一对儿?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完全捉住,往前用力一拉,倒进了师尊的怀里。   谢景行像是抱住一只湿漉漉的大型犬,指尖揉过殷无极后脑的墨发,好像在抚着他漂亮的皮毛,又低头,在他额头上浅浅地亲了几下。   “要看便看,我怕什么。”谢景行神色淡淡,语气却是恣狂,平静道:“当今仙门里,能管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就算我要把你带回微茫山,我也会扫平一切障碍,你莫慌。”   一圣一尊偷情多年,但帝尊还没体会过这样把他们的暧昧关系摆在明面的待遇,殷无极先是愕然片刻,继而笑了:“谢先生,这么狂啊,现在的仙门可不是你的一言堂了。”   “我说错了?”谢景行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捏了个避水诀,把他身上的雨水清理干净,然后瞥他一眼,没忍住,还是捏了一下小漂亮徒弟的侧脸,低声笑道:“欠你五百年的东西,我都会补给你,胆子大一点,想要什么,尽管找我开口,我哪有不应你的?”   “真的?”   “不骗你。”   “那先生欠我五百年的吻,补给我么?”帝尊笑吟吟地凑到他耳畔,继而压低声音,笑问:“欠我五百年的欢愉呢?”   他就知道魔最是贪心重欲,说不出什么人话来。   但圣人一言九鼎,似笑非笑道:“补。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了吧。”   殷无极眼睛一深,附耳笑道:“先生怎么什么都敢答应啊。您莫不是以为,五百年的份,是按照和我俩当初几十年不见一次的至尊时期计算吧?”   他这是算计师尊呢,以魔的欲求,若是他敢应,余下的日子就别想下床了。   “……小混蛋。”谢景行笑骂他一句,却也没说清具体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扯了一下他的脸颊,道:“起来了,我上课要迟到了。”   说罢,谢景行牵着他的手,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   在雨幕之中,白衣的圣人弟子牵着玄衣的道门弟子,撑着伞并肩而行,向着书院方向走去。   交握的手藏在袖下,好似一个含蓄的誓约。   *   “这‘帝王之业’的题目,你们几个,写的都是魔道帝君殷无极,胆子确实很大啊。”谢景行看罢他们上交的作业,竟是笑了。   他手中拿着一篇文章,从最前方走来,在墨临的面前站定。   “帝君擅墨家机关术,于北渊制备机关傀儡、魔火铳、攻城梯、诸葛连弩等,使魔洲机械之术跃升数个台阶,自此,北渊洲的战争模式彻底改变。”   谢景行念罢,又抬眼,轻笑道:“写的是魔君起义时,倒是甚少有人关注。这一段,仙门的记载都是缺失的,你哪儿找的资料?墨家的么?”   自从那一日圣人来过又消失,谢先生哪怕修为还是化神左右,但周身的气场却越发莫测,若是原先他们还能不顾辈分地与他揶揄几句,现在,心中却只有面对高山之巅的敬仰。   他们说不出这种改变是什么,但没有人会反抗自己的内心。   墨临站起身,向谢景行垂衣拱手,回答道:“先生,这一段的依据是师祖墨非的笔记,师祖在笔记中写:原本,墨者在仙门,为偏门小道,不受重视。先有圣人将墨家之术推向以民为本,又有魔君应用于刀兵,才使我门走向辉煌,我等不忘圣人之提点,亦不可忘魔君之发扬。”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虽然没有提到两道敌对,只写技术进步,但对魔君的战争成就只夸不贬,着实胆大了些。   “当然,墨者之道,非战之器。当北渊平定后,魔君将墨者之术应用至民生,北渊全民修魔,却又有高低层次之分,地势险要,环境恶劣,天工机甲应用于采矿、种植、水利等领域,广受欢迎。”   被谢景行拽来听课的无涯子,本是支颐阖目,此时却蓦然抬头,看向那微笑倾听的白衣青年,眸中有一丝流光掠过。   “说得很好。”谢景行听罢,笑道:“剥离立场,只谈帝王之策对北渊洲发展的益处,如此见地,已然比仙门高位许多逢魔必反者,要高出不少。”   “为何魔门会兴盛,为何仙门会衰落?”谢景行侧眸,及腰的长发微微摇晃,好似在看殷无极的方向,又好似没有,漆黑的眸光落在更遥远的未来。   “若我等囿于所谓‘仙魔之别’‘正邪之分’,简单认为魔洲之兴盛,源于天道之眷顾,气运之强盛,而不去看其背后实施了如何良策,有了怎样的技艺之进步,定会妄自尊大,亡,不远矣。”   他又取出一篇文章,弹了弹纸张,笑道:“封原,你提出,魔君之功,源于教化天下,何解?”   陆机坐在殷无极的身旁,看着他们陛下微微坐直了身体,神色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为专注认真。   这代表着殷无极终于不再拘泥于当年的血色杀业,而是真正懂了他的用意,将这些听进去了。   陆机终于明白,数日之前,谢景行布置“帝王之业”题目时,背后蕴含的良苦用心。   “师尊教过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若我仙门未来与魔门必有一战,首先要明白,为何魔洲会如此兵强马壮,对方同等境界,为何会比仙门修士强这么多,却又有人才辈出。”   封原执了一礼,然后扬声道:“我以为,其中最重要的是,魔洲无门阀、无学派之别,所有基础性的功法,皆在魔君所设的七十七魔宗之内,每个魔修都能够自主选择走上何等道路,倘若不适合此道,亦然可以重新选择道途。”   “若修行有成,北渊洲有志者,可投军、可治学、可从政,军功晋升、宗门遴选与魔宫考举三条途径,足以让大多有才能之士获得匹配的位置,而与之相比,仙门大比更像是一场为宗门颜面举办的展览,流于形式,比之魔洲,不值一提!实乃仙门腐朽没落之根源!”   封原说罢,极为利落地一揖,笑道:“在下之暴论,皆是遵循师尊之命,从心所欲,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若有冒犯,还请小师叔不要见怪。”   他再环视四周,知晓自己所言极为得罪人,本以为会得到百家的怒目而视,却不料,在座之人皆是深思,并未对他有什么责怪。   “你说的极好,我有何可见怪?”谢景行越发觉得儒道的下一代皆是好苗子,神色赞许。   他白衣如雪,徐徐走来时,却宛若直指苍穹的利剑,哪怕微笑着,一字一句却皆如刀锋:“正如封原所言,仙门之别,在于道统、门第、门派、学说,彼此之间互不交流,从来是各扫门前雪,从不顾及他人瓦上霜。长此以往,有才能的人不能得到最适宜的功法,只得黯然落寞,而无才德的人,因为资历与辈分忝居其位,形成派系,阻断他人向上之路。”   “学派掌握的,是对所有功法的解释权,他们截断了流动,制造了壁垒。”   “门第掌握的,是对宗门等级的垄断,而百晓生,不过是他们的传声者,塑造了上、中、下三种宗门,要上者为上,下者为下。”   “道统的存在,更是要争端永存。”   封原之言,在仙门已经堪称暴论,可他听着圣人弟子的言论,却是听到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哑然失笑道:“小师叔,您作为圣人弟子,可比我逆反多了。”   “圣人弟子,便要循规蹈矩,听圣人言吗?”谢景行笑了,道:“若是你们将圣人之言作为头顶上的一根线,一条准绳,时时告诫自己不可越界,那,你们终生也越不过道之门槛。”   殷无极坐在最后,支着手臂看着谢景行,眸光却是极亮,显然是完全理解他之所言。   陆机手中握着狼毫笔,先是记录于简牍之中,可记着记着,他却是笑着放下了笔,心中颇有些畅快淋漓之感。   圣人不愧是圣人,与陛下果真是亲师徒,皆是锐意进取,厉行改革,永不服输之人。   谢景行走回了学堂的最前面,负着手,含着笑往下一看,皆是昂首看向他的学子们。这让他找回了数千年前俗世讲学,教化天下的感觉。   并非是稷下学宫时,众人聆听圣人言,而是真正的有碰撞,有交流的一课。   “回到‘帝王之业’这个主题,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假如魔君为使北渊洲从此不再有帝制,为此,不惜把自己从史册上抹去,以消除‘帝王’这一概念,此举,是对是错?” 第81章 儒道之传   殷无极听了这题目, 先是一顿,继而支着侧脸笑了。   他手中还把玩着冰凝血玉做成的手串,每一颗都打磨成同样大小, 圆润而光滑,戴在身边有着平心定气的作用。   那原本是圣人藏在儒门宝库里的珍品, 谢景行来仙门大比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带在了身边,这几日见他神情恹恹, 竟是毫不吝啬地将这千年得一块的完整血玉,极为暴殄天物地打磨成了珠子, 用冰丝串在一起, 送给了他。   谢景行伸手抚过殷无极的的手腕,将血色珠玉亲手点缀上。   他后来长居魔宫,九重天昼短夜长,大魔肤色白皙, 却不是病态的白,宛如冰封熔岩, 不显热烈,反倒有种不怒自威的气魄。那一段腕子平日藏于玄色广袖之下, 但当他抬手时,玄色袖摆滑落些许, 白到透出青筋的腕间,便自有一段绯光流转,好看的紧。   以前圣人养徒弟时, 总是把什么好东西都堆在他身上,让那一点点大的小狼磨去尘世打滚的苦难气息,精心养出了他堪称锦绣的姿容, 与那一身清正的君子气质。   在圣人看来,那些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徒弟回眸一顾时的灼灼。只要少年倚着他的肩撒一撒娇,地位、荣耀与财帛,他从没有什么不能给的。   到了后来,修为、心血,乃至灵骨,甚至于性命,谢衍说舍也就舍了,轻描淡写的像是当年用珠贝当石子儿,教徒弟打水漂玩。   时过经年,久居北渊洲帝位,早就让殷无极看淡一切权势与财富,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为此可以燃尽一切,正如先走一步的师尊一样。他甚至不在意生前身后名,任凭他人崇敬或诋毁,却笑言你我人生千百年,最后不过一抔土。   可他的师尊,却不肯让他化为那籍籍无名的一抔土。   谢景行知道殷无极的性格,一旦他下定决心,寻常说教,他嘴上微笑答应着,心里却是不听的。于是今日课业,他特意把近日赋闲的帝尊拉来旁听,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谢景行给他们留了思考与讨论的时间,然后将那些开始碰撞的观点抛在身后,走到最后,殷无极所做的位子处,见他正低头把玩着珠串。   “不讲啦?”殷无极见他来了,却是轻勾唇角,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些小孩年纪轻,又未曾掌权,不懂北渊洲的情况,又能抛出什么新奇的观点?你想以此说服我,怕是不会成功。”   “这件事,我自五百年前回归时就在想,你改变不了我。”他的语气平静,但隐隐有着傲然的意味。   “你就是太深思熟虑了,走了左道。”谢景行微微侧了侧头,一缕发从颈边滑落,显得如切如磋的君子颇有些风流恣意。   “您说的都对。”殷无极一笑,支着侧脸,颇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他甚至一挑眉,嗔笑道:“怎么,圣人不肯我插手仙门内乱,却要管魔宫事呀?”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谢景行见他狡猾到偷换概念,便知轻易说不动他,却又瞥了一眼陆机,见他愁眉苦脸,便知这徒弟平日里有多任性妄为。   “欲望是杀不绝的,唯有从根源上断掉,才能避免下一个暴君。”殷无极淡淡地道:“魔性暴戾,越是大魔,越难自控。倘若掌权,更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偏执。”谢景行不赞同他的话,手中握着戒尺,却是怎么也舍不得揍徒弟,只像是摸小狗一样捋了他的脑袋。   “我便是这种性格,改不了。”帝尊的拇指按在珠子上,一摩拭,似乎要将血玉上那类似泪珠的玉絮擦去,却是懒懒地翘起嘴角,“上课去罢,那群小家伙,似乎已经有答案了。”   谢景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才走回前方,听他们的看法。   “北渊洲实行帝制已经许久,若是没有帝君,必乱无疑。”   张世谦师从风飘凌,观点总是偏向保守,他是下一代中最像克己复礼的儒士之人,于是此时端肃眉眼,正色道:“除却魔君殷无极,无人能掌控的住北渊洲的局势,也无人有他那样如日中天的威望,哪怕是统帅百万魔兵的萧珩,有帝尊在前,他亦难以服众。”   魔修可非好相与之辈,北渊洲那些昙花一现的大魔,最终都未曾动摇殷无极的统治,反倒被无涯剑斩落,为帝尊的杀业添上一笔。   “怎么不行?仙门从来也没有皇帝啊,当年圣人治下,百家争鸣,百舸争流,不也很好?”封原却笑着说,“我倒是觉得,一时半会不适应,假以时日,魔洲也就像仙门一样,习惯了,也就好了。”   “若是从来没有也就罢了,北渊洲的帝制长达一千五百余年,岂是能说没有就没有的?”张世谦皱眉,道:“圣人统领仙门时日久长,如今圣人西行五百年,他对儒道的影响,难道当真消退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就算宋澜废止了大部分仙门改革,试图消除谢衍的影响。但是修真界岁月漫长,从圣人时代活到至今的大能不计其数,又多与圣人交游,如今屈从于那位半步圣人,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若他久久不突破圣人境,迟早也是会生出异心的。   倘若谢衍的余威真的消退,那么谢景行借用的这个“圣人弟子”名头,在百家之中,当是没那么好用才对,又何来今日众人向学求学,皆以师礼拜他呢?   封原却不服,道:“倘若那位真的要改革帝制,定然有阵痛,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试试,封师弟说的倒是轻巧,上位者的贸然一试,会造成多少灾难?谁又能说清,谁会成为那个代价?”张世谦固执己见:“既然北渊洲一千五年未大乱,整体欣欣向荣,就说明魔君之治并无差错,帝制,不,帝尊才是最适合北渊洲的,有何可改?”   诚然,在殷无极治下,魔洲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当他不再做帝君了呢?   修真界大能寿命漫长,尊位之魔,四五千年的寿数只能算是寻常,如今的魔君正当盛年,已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谁又能想到,他的精神已经濒临极限,命不久矣了呢?   若非如此,殷无极也不会那样极端,一定要以篡改史册的方式,抹除淡化自己的影响,以促进新制度的诞生。   一千五百年,足以让他成为魔道的精神象征,倘若帝王西归,于北渊无异于山陵崩,届时外敌入侵,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风凉夜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以修改史实为手段,不可。”   谢景行知他甚少出儒宗,此次有机会与同辈交游,向来也是多看多听多思,却是惜字如金,此时他难得发言,谢景行便带着些鼓励地看向小徒孙,问道:“何解?”   风凉夜的声音温和,道:“仙魔两道的消息并非是不流通的,正相反,我们从小便听着北渊帝尊的故事长大,无论长辈对此是赞扬或批判,我们都是知道帝制存在的人,可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希望我们仙门,也出现一名仙帝呢?”   他的话一问出,在座的皆沉默片刻。   是啊,仙门从不乏野心家,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要称帝呢?   “不称帝,是他们不想吗?不,是不能。”谢景行听完他的发问,停顿片刻,见到在座皆蹙眉深思,才露出微笑:“因为仙门没有这个土壤。”   “一千五百年前,他统一魔洲时,也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正因为魔洲自从有记载起,从来没有一位统一北渊洲的君王。”   谢景行不疾不徐地说着,走到了众人中央,微笑道:“他是怎么成功的,你们有人能够想到其中原因吗?”   “宗主说,是他化奴为兵,让大量底层魔修为他所用,得民心者得天下。”封原思忖半晌,道。   “我以为,是他将仙门的炼器术带入魔洲?”墨临则是对器修一道有独到见解。   “我觉得是他善于用人,帝君手下人才济济,到后来,他扬鞭驱车之处,万魔无不归附。”韩黎道。   “在帝君崛起的那段时日里,医修手段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说话的是一名医修弟子。在谢景行的课堂里,不少中下宗门的弟子,也被他一视同仁地对待,可以尽情发表看法,他笑道:“魔修肯为他卖命,是因为他把魔兵当人看,而不是消耗品,那段时间,北渊魔洲甚至出现了几名足以载入医修传的大医。”   陆机听的一愣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会听到一片赞誉,毕竟他们可不知道魔君与魔门军师本尊在此,说的可都是实话。   良久,军师才悄然对殷无极笑道:“陛下,您看,这些儒道书生,嘴上一个个地批你批的厉害,私下教弟子时,还是对你很服气的嘛。”   殷无极显然也是沉默半晌,然后道:“反对我是仙门的正确,尤其是我出自儒道,他们嘴上当然要反我,反的越厉害,越是安全,不容易遭受打压。”   毕竟,仙门可不再是圣人的仙门了,天底下,再也无人为他挡下风刀霜剑。   “对,却也都没有说到点子上。”谢景行从他们的言谈中,便看出百家传承不但未断,而且保存下了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质疑精神。   正是当年永不服输的天问先生,留下的最宝贵的火种。   “原本的北渊洲并无统一的土壤,而帝君所做的一切,推动了魔洲的变革,正是这些激烈的动荡,使得停滞的车辙开始向前滚动——是历史在呼唤一名君王,而非君王创造了历史。”   圣人为人间先贤,他的视角冷静而尖锐。   殷无极手中还握着珠串,却停止了摩挲,一双锐利的眼睛抬起,向着最前方看去,正与那人间圣贤四目相对。   “当北渊洲还是奴隶社会时,历史是少数大魔的历史。而魔君殷无极,用魔兵铁蹄和仙门火器轰开了那扇门,将数千年的压迫彻底终结,从此以后,尝过自由身的滋味,再也没有人想要回到奴隶的国度。”   “倘若帝制终结,来临的是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比那一人乾纲独断的帝制更好,还有人愿意复.辟帝制吗?”   “若是将真实的历史抹去,谁又能比较的出,今日比之以往,到底如何?”   “历史之所以传承,是因为后人永远能从中得到新知。史为镜,知兴替,史家之道,不,儒者之道,便是继往开来。”   谢景行微微弯起唇,淡然道:“历史是属于所有人的历史,而非君王的历史,君王有资格篡改吗?没有的。他需要篡改吗?不要的。”   “不要担心帝王这个概念是否应该存在,该成为历史的,终会成为历史,做出选择的,是天下之百姓,而非君王。”   殷无极凝视着他,见那从来是俯瞰川流的圣人君子,走进了红尘之中,教化天下。   还是在如同历史重现的私塾之中,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当初扒着窗户听他讲课的少年,无论隔了多久,师尊永远是他的师尊。   谢云霁是他永远的烛照。   他看着谢景行转身,白衣广袖,束着儒冠,背影却一如当年,是仙门的烈日骄阳,也是他的高天明月。   陆机听完圣人一席话,神色变换,久久未曾作声。忽然,他猛然站起身,仿佛失神似的看向谢景行,继而大笑三声,喜悦道:“破了,破了!听先生一言,陆平遥之道,终于成了!”   谢景行见魔门军师神色飞扬,周身流转着玄妙的道之微光,便知纠缠他许久的道劫已破,便道:“陆先生能勘破,是一桩幸事。”   他心中也大致猜到,陆机的道劫落在他的心结,即如何为君王修史上。   史官之道,有时当局者迷,只需旁人一点,便可破境。而他的君王却也是他的朋友,陆机关心则乱,挣扎于朋友之遗愿与史官之修养之间,痛苦不已。   青衣军师向前一步,向他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在下终于明白,修史作传,不为君王,不为史家,甚至不为天道,只为后来人!”   未来,在他们这些曾经呼风唤雨的大魔也作古时,后人也能从史书的毫末笔锋之上,窥见这个涌动着激流的时代,这个仙与魔对立又相生的时代,这个充满着矛盾、变革与希望的世界。   只为后来人吗。   殷无极笑着阖眸,将叹息敛去。   他的先生摆出了他最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便是后来。   “将你的功与过,皆数列于史书之上,任由后人评判罢。”谢景行的传音回响在他的耳畔,如当年那般对他道:“你与我,已经做到了启蒙,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后来人,时隔千年,他们将会给出真正公正的评价,魔道帝君殷无极,到底是怎样一个君王。”   陆机勘破道劫,大笑飘然而去,要那笼罩半日的阴云也散去些许,一线天光乍破,落入室内,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光。   哪怕被丢入红尘卷中自生自灭,儒道的新一代弟子,大多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跟随心的声音,跟随在了圣人弟子身边,正如当年百家归儒之盛况。   谢景行目送陆机离去后,再度负手转身,重新看向那些听他一席话,心绪依然激荡的弟子,道:“你们可知,若是魔门走向变革,仙门该如何?”   他的讲学永远深入浅出,环环相扣,讲完了如今最大的外敌,归根结底还要落于仙门之上。   “如今仙门……”众人想起那位把他们丢进红尘卷的仙门之首,皆露出了苦笑难言的神色,道:“这就不必提了吧?”   哪怕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在红尘卷中也死了不少弟子,但如今被打压许久的儒道,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不过是籍籍无名者,又如何与如今的仙门领袖对抗?   “仙门亦然在走向变革,诸位,难道听不到这动荡吗?”白衣墨发的圣贤笑着转身,正巧有一束天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要他浑身沐浴在光芒之中。   圣人谢衍曾为这仙门的执火者,上下五百年,他皆可一卦问之。   可他自号天问,便是永不满足。   天道许下的未来,不是他要的未来,也不该是所有人的未来。   他要的不是封闭,是交流;要的不是小国寡民各安其命,而是升平礼乐大治之世;要的不是等级尊卑,而是天下为公。   谢景行不再是那温雅的君子,每向前走一步,光便向前追逐,而他宽袍广袖猎猎,竟是恣肆至极,不羁至极,狷狂至极。   “你们是诸子百家。”   “也许五百年前,一千年前,你们只是一宗一派。而当今之世,乃大争之世,诸位才子,缘何不争?”   “墨临。”   “在!”   “墨家之术,如今可利民生?”   “数千年前,承圣人提点,墨家历代宗主,皆吩咐弟子行走于民间,助百姓改良水车、农具、兴修水利,如今,已有大成。”墨临拱手,一字一句,皆是澎湃。   “好。”谢景行笑着阖眸,复而睁开,笑道:“韩黎。”   “学生在。”韩黎站起身,向圣人弟子恭敬地执学生礼。   “韩度留下的‘法典’,尔等可曾继续修编?”   “先代宗主之命,我等弟子,正踏遍仙门所有凡俗王朝,不断编修,如今即将大成。”韩黎忽然有种玄妙的预感,猛然抬起头,却见圣人弟子逆光的背影,竟然高远如仙神临江。   那一部法典,可是圣人的秘密命令,他怎么会知道?   “张世谦、封原。”谢景行负手走过他们身边,声音沉静,却蕴含着绝强的魄力。“尔等可有为天下开蒙,为往圣继绝学?”   “一直都在,从未辱命。”   “好。”转世圣人笑了:“都是好孩子。”   “谷至平,农家之种,育成了吗?”   “……圣人弟子,谢先生,育成了,育成了,可惜未能让圣人看见这一天。”他站起身来,倏尔落下两行泪来,道:“当年,先宗主曾把还是孩子的我招到跟前,告诉我……他坚信,圣人定然不会那样简单地离去,若是圣人回归,定要将此种交给他。”   “谢谢。”谢景行微笑着拂过他的肩膀,让那青年仿佛被仙人抚顶,怔怔不语地看着他。   “吕梁。”谢景行一路点来,都是些中上宗门的弟子,吕梁却不知,只是一面之缘,赠帖之谊,圣人弟子竟会点到他的名字。   而他的下一句话,竟是让他敏锐的商贾本能开始颤动,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若是你与墨家子弟联手,将他们的新发明推向整个仙门——不对,整个中洲,你需要多久?”   整个儒道之中蕴藏着的,是当年圣人埋下的火种,如今皆化为隐秘的星火。   谢景行这一长串的询问,看似没有章法,但殷无极听出了其中蕴含的深意。这一点一滴,皆是圣人从五百年前……不,甚至是千年前,就开始布下的局,埋下的线。   这些看似寻常的要求,倘若这些门派,一直持续地、隐秘地做了千年呢?   他们各专精一道,精研学术,平日里互相争吵,看似一盘散沙。若是不聚合在一起,可能他们永远也形成不了气候,可若是有人能够将他们捏在一处呢?   他们将迸发出完全想象不到的力量,也将推着这看似腐朽落后的仙门,走向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向。   殷无极的目光追着谢景行徐徐走来的身影,哪怕他这一世转生,病骨支离,神魂破碎,儒道沦落,拿了一手的烂牌,他也能够凭借自身,扭转乾坤!   圣人谢衍,早就算计到了五百年,甚至千年后。   他坚信当时的仙门,定然演进到了一个千帆待发,百舸争流的大争之世,哪怕有野心家篡夺权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不成气候。   只因这时代呼唤的,并不是他!   谢景行清凌凌的黑眸之中,迸发出极为明亮耀眼的神光,正如他于那放逐天地一孤舟之上,仍能谈笑高歌一般。   他是赴道者,先知者,亦然是开万世之太平的启蒙者。   如今,圣人之千年布局,在先一代未曾实现,却将在当代实现……   以他之智谋与眼界,这上下六千余年,又有何人能及他?   “法家之法,可推为世间之法,再塑规则;墨家之术,可改造这落后之世;医宗之学,可活万万人;理、心之学,可启蒙万世;兵家之道,可止戈为武……”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着千钧力道。   唯有同道者,才能明白谢景行话语中蕴含的愿景。   谢景行每一句话结束之后,都看向了殷无极的方向,也撞进他陡然燃起了热忱的眼眸里,一簇相同的火,在他们的心口灼灼地烧着。   视线一触,天地勾动。   “当今之世,虽有牛蛇横行,小人当道,但又有仁人志士风雨同行,吾心甚慰。”白衣的圣贤张开双臂,身上仿佛有着万万年来圣贤君子的精魄,他笑道:“昨日之仙门,腐朽落寞又如何,今日之仙门,自我辈始。” 第82章 幽冥点灯   距离历史上乌国灭国的时间, 已经不足三个月,一切曾被遮蔽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上一回风凉夜与理、心、墨、法、兵五家,联合再探人面妖鸟的巢穴外围, 这一回不像上次那样毫无准备,必须得圣人天魂护佑才得以平安, 而是提前做过了功课,结出进攻与防御的阵型,进退有度, 将外围的妖鸟斩除许多。   陆机自从破了道劫之后,心情一直很好, 也欠了圣人与儒道弟子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所以军师也不懒散了,带着小辈历练更是异常的积极。   城南妖祸初发,是一只天残的火蛇,足足有三层楼高, 通体流火,暴戾至极。还好妖引力量有限, 它的初生状态也就化神上下,对于目前的弟子们也不算困难。   待他们除去妖物时, 所有人几乎都累瘫在地,与狼狈的朋友们相视而笑, 默契至极。   若非被卷入红尘世界,他们兴许还不会如此放下成见,凭着性子交游, 反而会互相警惕,为所谓仙门秩序限制,为了各家利益打的头破血流。   很快, 一个特殊的节点来临了。   七月七,鬼门开。   妖气冲天之地,已人鬼混淆,为鬼界重临的最佳之地。   而今日的临淄城,竟是不复平日寂寥,商贩出摊,行人来往,集市人声鼎沸。   儒道未来的顶梁柱们迅速开了个会,决定出门收集情报,张世谦与李纵、封原与风凉夜、韩黎与墨临分别带上自家的一两名精英弟子,结成五人小队,前往城东、城西、城南三处,探寻此事成因。   此时城东,明明是下午三时左右,这里的光线却诡谲如黄昏。   集市上人来人往,此地原本是交易米粮、禽肉、杂物等货品的地方,此时封原与风凉夜站的远,压根看不清他们买的是什么,一股淡淡的雾气笼罩在这奇异的集市之上,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先别急着过去,来个障眼法。”封原迅速提笔,一个小篆的“無”字落在衣料之上,让风凉夜与司空姐弟的身上气息消弭一空,“此地不对,我们需要查一查,不如我和风道友先进,你们在此处不要走动……”   “我认为,分开走反而会更危险,还是不要掉队的好。”风凉夜行事谨慎。   “那就学着他们把脸抹的白一些。”封原打量了一下进入集市的“人”,看他们面色惨白泛青,虽然还是人的模样,但谁知道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司空小姐,借一下脂粉。”   “只剩下这么点了,大家匀一匀,应该还够。”司空娇抿着嘴笑了。她自从进入红尘卷,再也不像儒宗的天真少女,每日只为修炼与暗恋烦忧,而是成长了不少。   几人伪装完毕,进入集市时,就闻到一股让人极为不快的腐气。   封原一身红衣,把脸抹的惨白,更显得像是某种枉死的艳鬼。而他只是往隔壁的羊肉铺子扫了一眼,便觉得肠胃翻江倒海。   那原本该挂着羊骨的地方,挂着的竟然是一具具骷髅,砧板上,被切割的分明是人的肢体,那砍骨刀剁肉时却显得干脆利落。   “这卖的哪里是羊?”封原终于忍不住,捂着鼻子直犯恶心,道。   “两脚羊也是羊。”有个粗嘎刺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竟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夫,再仔细看去,他的腹腔是凹陷进去的,血肉模糊一片。   他手中提着一把砍刀,另一只手则是面不改色地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腹腔,道:“几位,要买点羊肉吗?”   “……不必了。”风凉夜一身白衣,脸色惨白惨白,像个枉死的书生。他忍了又忍,才竭力道:“我们只是看一看。”   “那就别打扰我做生意。”屠夫不耐烦地驱赶他们,下一刻,就有个佝偻着的老妇人走到他面前,说要买羊。   屠夫见生意上门,遂大喜,从笼子里抓出一个不哭不闹的小女孩,然后从天灵一刀劈开。那木僵的女孩,一张人皮便随之裂开,露出里面人面果絮状的果肉。   老太婆敲了敲拐杖,的声音古怪沙哑:“这是素的,不要蒙我,屠老三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屠老三的脸色也难看了些许,然后从笼子里又倒提着一个中年男人,从脊背一刀劈进去,却见人面果的果絮落了一地,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屠老三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那张人皮,丢进滚水里化开,然后怒道:“素的,都是素的!难道就没有荤的吗?这里是个假的阳间吧?”   连鬼都觉得此地非阳间,可见乌国已经没有活人了。   “咱们这鬼界集市,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怪事,进来的不是活人,全都是死人,看来这里的血肉都被妖族吃完了。”   卖杂物的老鬼手中把玩着一颗头骨,上面被钉子钉穿了天灵,而黑洞洞的眼眶里腾出一缕幽火。“不,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是活人的味道……”   风凉夜的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护住了师弟师妹。   “是女儿香……”老人举着手中的头骨,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看着他们,大喜道:“这里有荤的。”   集市上,所有鬼抬起眼,黑洞洞地望着他们,露出森然的微笑。   “活人啊……”   *   谢景行登高远望,城中起起伏伏的鬼气,汇聚在城中三面,唯一没有动静的,便是北方的宫城处。   兴许是其中酝酿着更大的妖祸,才不受这妖鬼之气影响。   殷无极凭栏斜倚,腰间悬剑,衣袂在风中猎猎,笑道:“若是让我出剑,别说是一城,就算是一国,我都荡平给你看,先生何必如此瞻前顾后?”   “这整个临淄城都是复生之阵,仅仅一个被我驱逐出仙门的枯木道人,布不出这种凶险的局。”谢景行转过身,替他把发丝撩到耳后,声音明明温淡,却莫名显得慑人。   他道:“乌国,古时应当叫做巫国,他们信奉的根本不是正统的东桓道教,而是南疆之巫道。此阵是上古禁术,连我都未曾见过。该阵以人之血肉圈养妖祸,再以炼蛊之法,促使妖祸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最强者,便是真正的妖祸之王。”   “而这妖王也并非终点,最终,这汇集了全城怨气鬼气的妖祸,会化作祭品,献祭给某个更高的存在,换取那位存在的复生。”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极为残忍缜密的局。   在历史照影中的他们,都已经觉得无解,只能静待最后一日的来临,何况当年没有一圣一尊降临的乌国临淄?   “而当初,并没有听说有什么东西复生。”殷无极道:“甚至仙门中人也并未找到妖祸,这乌国灭国惨案的罪名,便安给了某个路过此地的禁术大家——”   “说不定能在这段历史之中,碰见故人。”谢景行微微侧头,他已经听到了远方的厮杀声,叹息道:“看来孩子们遇上难缠的对手了。”   殷无极见他神色温柔,于是有些不快地蹙眉,但见到谢景行缓缓瞥来的漆黑眼眸,又敛去那些横生的醋意,笑道:“你明明早就收回了红尘卷,却将这些东西留到现在,是想去练练那群小崽子?看来,你对他们抱有很大的希望啊。”   “世家不会死心,只要中临洲这块土地还是儒道掌管,他们迟早会来夺。”谢景行倾身捏住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道:“而帝尊又打算掀起仙魔大战,若我对他们有丝毫放松,教他们轻轻松松把试炼混过去,未来却在魔门处吃亏,甚至丢了性命,岂不是便宜了帝尊?”   殷无极由着他拿捏,只是唇角微弯,便是无双的风华。   谢景行被他的笑一晃,帝尊却是狡猾地伸臂一揽,反身他抱在怀里。   殷无极的衣料是上好的冰丝缎,陷进去时,有一瞬间的凉意。而下一刻,滚热的魔气在躯体中灼灼地烧,独属于那人的气息便沁入他的身体里。   “现在还没打起来呢,再说,我的敌人自始至终都不是儒道,您担心什么?”殷无极在他耳边低语,唇畔时不时地碰到他的耳根,若有若无的旖旎。   玄衣的帝尊抚过他的脸颊,看着神色略略冷下来的谢景行,五指穿过他流水一样的墨发,似是撩拨,又似是试探。   “最符合魔道利益的,是一个内乱方熄,无暇他顾的仙门。最符合仙门利益的,亦然是一个变革在即,不欲生乱的魔门,你与我,要的不都是一个喘息时期,正巧遇上宋东明之乱,我们有什么不能坐下谈的呢?”   帝尊的声线低沉,在说起政治时,他永远带着帝王式的冰冷考量。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圣人呀,您教过我,战争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他低哑地笑着,却是激将:“师尊与魔有染数千年,怎么临到头,却是怕了?”   谢景行的黑眸冷冽清寒,“所以,帝尊打算与我谈什么?”   殷无极的唇畔噙着一丝带着深意的笑,看上去犹如迷雾,分辨不清。   “圣人在儒道布下的千年棋局我已看见,很是不错,您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帝尊是在以什么身份问我?”   “……您这可就把我问倒了呀。”殷无极低笑一声,将下颌搁在他的肩上,敛去了方才略显冰冷的气息,温柔道:“这取决于先生,您说我是您的什么,我便是什么。”   帝尊哪怕在情场博弈时,亦然擅谋,这一招以退为进用的便是极好。   谢景行看了出来,但拿他没有办法。他最是心疼他这副把主动权全让出来,等待宿命裁判的模样。   “若是谈交易,自古没有在对手的怀里谈的先例。”谢景行伸手抚过殷无极的手背,慢条斯理道:“若是在谈情说爱,帝尊的态度又太做作了些,怎么,是算计我呢?”   “这怎么叫算计?”殷无极失笑。   “美人计难道不算计谋?”   “……”   殷无极闻言,竟是趴在谢景行的肩上,笑得停不下来。   白衣青年被他笑恼了,揉了一下帝尊后脑的发,本想把他往后扯,让他的脸不要靠的那么近,以免影响还在情劫中的他理智的判断能力。   可曾经越是无情无欲之人,情劫反噬越是厉害,现在他几乎完全把爱徒当成自己的东西,又哪里舍得见殷无极蹙眉,只觉他处处都好,他的声音,拥抱与吻,都让他的占有欲日益膨胀。   若是殷别崖当真用美人计求一求他,他说不定还会做出更多离谱的事情。也许,他又要把帝尊大人给关进小黑屋了。   “总之,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已是我最后的底线,若你想要儒道倒戈于你,依附魔洲,那是绝不可能的。”   谢景行谈及道统利益时,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抽去所有情感影响,变得极度清醒,甚至尖锐。   “若是某一日真的要依附魔宗才能生存,那么儒道,就是灭了也不可惜!”   殷无极就是爱极了他这副傲骨。   即使被岁月与命运碾压,圣人依然是那个居于仙门顶端,手握风云变幻的正道领袖。他倨傲又凛冽,观三千年风雨,最是慈悲,却又最是冷酷无情。   殷无极执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他的指尖,笑了:“谢先生,你谈起天下时的模样,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这种令人窒息的凛然,让他浑身如过电一样酥麻,只觉爱意几乎熬骨。他恨不能把他藏起来,撕碎,咽下去,两人最好骨与血都炼为一体,要谢云霁无论上天入地,怎么都没办法甩掉他。   他又低笑一声,道:“放心,我也没有指望你站在我这一边,具体之事,我们抽个时间详聊吧。”   这便是瞅准了对方态度软化,要把谢景行拉上谈判桌,敲定具体章程了。   殷无极虽说手握百万魔兵,但他的状态极不稳定,不该,也不愿对上他恢复圣人修为的师尊。同样,未曾恢复到全盛的圣人,只想专心为仙门拨乱反正,无心也无力与魔门作对。   战争是为了止战。   对此,两人都心知肚明。   殷无极被他用美人计揶揄,却是毫不羞耻,反倒打算实践一番。   他刚刚把师尊堵在城墙与臂膀之间的夹角处,让他几乎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正打算再度吻下去。   忽然,黑云之中有一道紫黑色的雷落在了宫墙深处,御天阁内。那劫雷看上去毫不清正,甚至还有些诡谲的魔气。   电闪雷鸣之中,北面的妖祸也终于在宫墙中诞生。   谢景行与殷无极的唇只距离三寸,两人能够互相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却因为那一道雷同时顿了几秒,四目相对。   “劫雷已落,四方妖祸压阵,城中已经无一处安全,若是在当年,便是死定了。”谢景行首先开腔,声音却有些不稳。   “我找到了活下去的人,为什么?”殷无极与他呼吸相闻,眸色越发浓深。   “当年一定有人介入,以至于这布了三年,以一城血祭的大阵,功亏一篑。”   “所以那个人才会背上千万骂名,乌国才会成为仙门千年冤案。”   “无能者多憎恨拥有强大力量之人,若是他背后没有势力,只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便更好了。”   “一个懂无数禁术的散修,你猜,他挡了多少人的路,又有多少人想要他死?”殷无极像是鄙夷,又像是不屑地笑了。   “红尘卷中的妖引是宋澜所投,而当年乌国之事,与他应是无关,那时候的他还瞒不过我的眼睛。”   “妖引来源于南疆,当年乌国事背后是南疆,能够向红尘卷中投妖引的只有宋东明,背后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   “别崖……”谢景行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绯丽唇畔,那一张一合的弧度,极为诱人。好似在他的理智边缘跳舞,让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什么?”殷无极抬眸,以为他还有什么线索未讲清,微笑问道。   “雷劫这种东西,你还没看够吗?”谢景行静默半晌,不冷不热地堵了他一句,然后近乎恼怒地道:“现在,要么亲,要么滚。”   殷无极怔了片刻,继而唇边又浮起笑意来,便是丝毫不顾那大妖出世的场景,在电闪雷鸣的楼阁最高层,低头吻住了他的先生。   这是他平生最热烈也最缠绵的一段时光,可对有情人来说,这种程度的痴缠,却丝毫不觉得腻,只觉离索太久,欢愉太短。   殷无极用舌尖勾住了谢景行的舌,颇为技巧性地吮住他柔软的唇瓣,然后熟门熟路地叩开他的牙关,深入纠缠。   圣人的口中带着一丝茶香 ,尝起来却有回甘,而对方的回应要他迷乱疯狂,骨髓都在滚烫发热。他只得把白衣青年扣在自己怀中,延续这个漫长的吻。   等到他们亲完,雷劫已经落了快八道了,若是红尘卷中的天道有意识,劈到后来定然已经麻木。   良久,殷无极轻喘着,艰难地中断这个即将失控的吻。   他曲指,勾断那根拉出的银色长丝,然后缓缓舔过自己湿润的唇,似乎在回味着方才的感觉,眸光流转,本是禁欲孤冷的神色,褪了干净,那绯唇上还印着咬痕的模样,欲的难以言说。   谢景行却用手背抵着唇畔,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似乎在回味着方才近乎极乐的滋味,黑眸里还流转着些许柔软朦胧。   “……好了,做正事去。”谢景行抚过他的颈子,声音也含着沙沙的哑。   “若不是兵临城下了,我真想抱着您回榻上,管他是妖还是鬼,统统都杀干净……”   殷无极哪怕再数着时日过,红尘卷终局到底还是临近了,只要回到外界,风雨便会瞬间掀起,他们便再也没有如此温存的时间。   “任性。”谢景行明明是责备他,最后还是笑了。   殷无极只是随手打了个响指,两人便从城中最高点,出现在寻常街道之上。   “那么,先去寻天/行/君?”谢景行身侧,风雨皆避,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理智清醒,颇具怀念地对他道:“说到这个,他还是我的故友,可惜……”   “那便去寻罢,小猫儿帮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我得在离去之前,帮他做完最后一件事才行。”   殷无极在提起死亡时,本是早已淡然,却在看见谢景行幽若潭水的黑眸时,陡然生出些不舍来。   “走吧。”谢景行看了他半晌,没有再纠正他的悲观言辞,而是无声地牵住他的手。   一场淋漓黑雨浇在临淄城内,要这鬼气冲天而起。遍布的阴云犹如亡灵的哭喊,久久不歇。   雨水浇灌着妖鬼之祸,城中盘踞的妖鬼同时仰面向天,大口饮下这对他们来说滋补至极的阴沉之雨。   城墙边堆着走尸的残骸,破裂的肢体中是絮状的肉,有的颈骨折断,四肢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却仍然还在爬行、蠕动,宛然如生。   皇城衍生出的植物,泛着不正常的蓝绿色,薄薄的毒障在蔓延。   素衣白裳的青年点着一盏灯,琉璃灯盏中,是青色的鬼火。   殷无极拢袖,腰间长剑不出鞘,不疾不徐地跟在他的身侧,随意地扫视城中场景。   他看到阴兵身披甲胄,从幽幽迷雾之中诡谲行军而过。而在殷无极随意拂袖,将他们击散为一地残骸时,又化为怨气,升腾到空中,再由降雨再度汇聚到地上,从土中长出新的阴兵。   “鬼门大开,阴兵借道。”殷无极看向他手中的一簇青色鬼火,仿佛在替亡魂引路,便知晓他的用意,于是魔君看向空旷的长街,扬声笑道:“幽冥点灯,何意相照!”   他的轻啸中蕴含魔音,穿透了整条长街。   “千年已矣,问,故人可归来——”   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缥缈身影。   来者的神情淡漠,像是对世间万物都有着近乎神的怜悯。   他的白色衣袖在星火之中浮动,犹如流动的水。而他的身侧也围绕着星芒,仿佛星辰的轨迹亦然绕着他行走,划出璀璨的光影。   在当年的满城妖邪之中,唯有他像是普度众生的神。   谢景行看着故人宛然如生的容貌,倏尔叹息,道:“许久不见了,天/行/君。” 第83章 故人影踪   逝去的故人啊。   谢景行抬眸, 刚好撞上了散修的眉眼,透着些独来独往的冷僻。   而那抹幽魂不像红尘卷的幻影,向他淡淡颔首, 道:“谢宗主。”   这问候云淡风轻,却是回溯了千年时光。   他的死, 造就了魔门刺客将夜千年至死不忘的仇恨。   殷无极挑起眉,他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禁术大家,被逼死在墟海之畔的传奇散修。即使已经死去多年, 他的形貌依旧有着让人心折的风姿。   “许久不见,天/行君。”谢景行向他执礼, 意外地带着些尊敬之意。   狂傲如圣人谢衍, 普天之下,能够入他眼者只是寥寥,却能对一名散修如此礼遇,已然看出他的态度。   圣人与天/行君是君子之交。明明谢衍与他只见过几面, 却对他的行事作风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共鸣。   天/行君性格孤僻冷淡,看似温柔, 却与万事万物皆有距离感。   他并不像一个追求大道之人,反倒像是曾经从天上坠下的堕仙, 与五洲十三岛格格不入。   可他掌握着旁人毕生难以企及的禁术,面对仙门各派的招安却不为所动, 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个行走的不安定因素。   前世的圣人谢衍自然未能免俗,也曾试探地提出让对方在儒门当客卿。若是他答应, 他自然会待如上宾,也能为他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天/行君面对当时的天下第一宗,却依旧丝毫不动心, 只是淡淡地道:“谢宗主,你知道天道的终极是什么吗?”   谢衍当时虽然为天道代行人,却对天道究竟是何种存在知之甚少,于是摇头。   “何为永恒的真理?”他又问。   他的眼里除却对真理的质询与追求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这样的人永远站在高天之上俯瞰众生,是不会有红尘牵挂的。   谢衍听罢,随即笑了,道:“看来我是留不下你了。”   二人都是聪明人,一见如故。不过是一盏茶,一局棋的时间,只寥寥数语,便能触及内心深处,亦知对方盛名不虚。   之前他们明明并不如何熟稔,只是听说过对方许多传闻,谢衍与他走的路不一样,用寻常的标准,远远算不上熟识,更提不上是挚友,是知己。   可是时过经年,隔世再见,谢景行依然愿意用圣人的信誉为他担保,他绝不是一个会以禁术犯下乌国之案的人,世间传言,不过栽赃污蔑,空穴来风。   天/行君的姿容依然是平生难见的清傲,他隔着长街的雾气望过来,微微蹙了眉,带着淡淡的关切道:“谢宗主,你的修为与魂魄出了什么问题?”   “劳君挂怀,兵解了一次。”谢景行道。   他认人是看魂魄,谢景行也没指望瞒过精通禁术的天/行君。   殷无极抬起眼眸,看向风中纤尘不染的散修,与他身侧流动的星轨,似乎看出他对大道的掌握极深。   于是他饶有兴味地笑道:“闻名不如见面,的确有让那混小子心心念念的资本。”   白衣散修转眼,看向黑发赤瞳的陌生男人,眼里映着的却是冲天的魔气。   五洲十三岛里,能够有如此魔功者少之又少,于是他也猜出大概,疏离客气地一点头,道:“殷城主,幸会了。”   他随即又看向谢景行,平淡道:“二位看似水火不容,感情倒是不错,看样子仙门的猜测,皆是多此一举了。”   谢景行的手还扯着殷无极的袖摆,此时被点明私情,他也不恼,微笑道:“师徒哪有隔夜的仇。”   白衣散修又向他致意,淡笑道:“谢宗主觉得高兴,便是极好,在下并非多嘴之人。”   比起人性,他的性子里,神性占的更多,一切爱恨情仇,于他不过过眼烟云而已。   “我是受人之托,前来寻人。”殷无极听将夜说过无数回,但是真正见到本尊时,才真正明白将夜的痛苦为何,他叹息道:“离君许久,有只猫儿,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看到天/行君的眼睫一动,似乎想要问什么,却停住了。   正在这时,宫墙之中一声巨响,几人的交谈被打断,便循声望去。   宫城破碎的屋檐之上,像是跃出两盏硕大的橙黄色灯笼,好似冉冉升起的光源。可仔细看去,那灯笼中间有一道竖起的细线,正在滴溜溜地转动着,竟然是铜铃一样黄色的瞳仁,透着森森鬼气。   那是一只刚刚孵化的怪鸟。   它破开宫墙,闯入空荡的街道之上,硕大的翅膀占据了半条长街,只要随便一扑腾,就能掀起狂岚。而那瞳孔映出那些渺小的人族,好像是在望着一个盆景,里面都是乱窜的蚂蚁。   它翅膀的缝隙之中钻出小型的怪鸟,用尖尖的喙捕食,扑向城池之中,撕扯着早已化为人傀的百姓。钩爪刮破人皮,却只露出絮状的果肉,让他极为暴躁不安,发出渴饮鲜血的嘶鸣。   它诞生的太迟,以至于血肉都被早生于他的人面树抢去,正是最愤怒的时候。   而在这人鬼两界交汇之处,无论何种大能,气息都比不过这浓深的鬼气。   所以,这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怪鸟,正好一头扎进了正在叙旧的大能面前,也许是因为未启灵智,它见到这三人时,闻到了丰盈的血肉气息,便高高兴兴地扑了上来。   “真是蠢鸟。”殷无极拇指一推无涯剑,原本收敛极好的魔气,却是自他脚下蔓延开来,只是一瞬间,就焚尽了这长街之上的所有妖邪。   他的魔气破坏性极强,哪怕拆了半条街也面不改色,只是偏了偏头,笑的恣睢,便是要随手一剑,教一教这莽撞的妖祸如何做妖。   “不必城主出手。”天/行君打开手中书册,书页无风自动翻动,眼中似有沟通天地的奥妙神色,他道:“此乃南疆妖祸,怨气太重,以封印为佳。”   妖祸身上的漆黑气息,如抽丝一般被尽数吸到书页之中,让那翻开的一页被染成漆黑。   不多时,那妖鸟便无法维持形态,身体上覆盖的血肉碎成了砂砾,随风化去,余下一副森然的骨骼。   他一低眸,扯下那一页纸,让其在风中燃为灰烬。   “看来游历经过此处,也不是没有收获,又多了一种禁术需要记载。”   传闻天/行君手中的书册中,记载着数量极多的禁术,得到者便可无敌于天下,大抵指的就是他现在拿着的那一本。   “幕后之人?”   “如谢宗主所想。”   “如我所想?”谢景行道:“南疆巫族?”   “可见过枯木道人?”天/行君问道:“被你逐出仙门的那个。”   “见过。”   “他就是个傀儡罢了。”白衣散修走到妖鸟的骨骼面前,从颅骨处取出一枚红色的妖丹,随手抛给他。   殷无极伸手一接,魔气与妖丹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火属性的妖丹被魔气全然压制的证明。他单手一拢,不过用指腹摩挲一番,便是生生抹去上面未尽的怨念。   “这是是天生畸形的妖凤,放在凤族里,连父母都不会认。”殷无极若有若无的笑显得有几分冰冷。   “正因如此,死后才会有如此滔天怨气,刚好做妖引,培植妖祸。”谢景行叹息一声。“它与人面树树枝一样,都是产自南疆的‘引’。”   殷无极的眉眼凌厉,可望着师尊的时候,却莫名柔和几分。   他把妖丹放在他手心,温声道:“虽说不是上好的火凤内丹,但是雕琢一下,也能用来做灯芯,照个明还是不错的。”   天/行君平静道:“我这里有蛟龙的眼睛与腾蛇的皮。”   这都是些恶物,妖引在怨气中浸泡着,已经成了一方大患。   事到如今,除却他们这些外来者,城中应当没有活物了,尽是些人面果化为的走尸,营造着王都还是人界,而非妖窟的假象。   谢景行捏着那一枚火凤的内丹,脸上看不出情绪,显然是在思考南疆之事。   于仙门来说,妖巫混居,极其排外,南疆无疑是一块近乎蛮荒的地带,历任仙门之主,除却平乱,都不会在那里花太多功夫。   天/行君见他沉思,耐心地等他回神,然后微微笑道:“我本就是路过此地,救下你的门人,应当抵了你上次款待我的好茶。”随后,他一合书本,莞尔。“破除此地术法之事,有你在,我便不插手了。”   “赶时间?”   “养了一只可爱的猫儿,见我不在,会闹翻天的。”他说出这句话时,那淡漠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人性。   殷无极的神情又微妙了几分,想起总是冷着一张脸,杀气重的仿佛行走的人间凶器的属下,忍俊不禁。   他摇头,又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道:“野猫的爪子利的很,初时容易反噬,一旦养熟了,就没那么容易丢掉了,望君注意。”   “我知道了,多谢。”天/行君听进去了,向他欠了欠身,将手覆在心口,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他低垂了眼眸,仿佛在说一个预言,道:“今后,他便拜托您了。”   殷无极一怔,他不清楚对方这一谢是为了什么。   他好像是在隔着数代光阴致谢,为那注定的未来,向收留将夜千年之久的魔君托孤。   他离去了,带着星辰的碎光。   在晨曦到来之前,天/行君的身影逐渐隐藏在了薄雾之中,继而,晨光初至。   殷无极目送着他走远。在看不见那位禁术大家的背影后,他才低垂了眼眸,询问师尊,道:“师尊,既然可以往红尘卷投妖引,您的天魂也可以暂时寄身其中,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的魂魄碎片,也为红尘卷护佑……”   谢景行看向白衣散修离去的方向,那里犹如被星辰照亮,光芒此起彼伏。   “红尘卷的确能够保护魂魄不散,但是天/行君早已散魂了,这一点,你与我都很清楚。”谢景行顿了顿,也没有完全把话说死,道:“不过,若是有附着执念或是魂魄碎片的遗物被投入其中,久而久之,他忘却自己身死,只停留徘徊在生前的某一时刻,却是可能的。”   “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殷无极终于轻叹一声,道:“当年之事,祸首在南疆,恰巧天/行君在此时路过乌国,于是出手除妖,而他来的太迟,此时临淄早已一城俱亡,百姓几乎尽化妖鬼,他只得出手,将妖祸掐死在摇篮里……”   所以,当年才没有妖祸作乱的事情传出,灾祸被缩小在一城之中。而仙门只看到城中一地残骸,皆是禁术痕迹。   还有,那唯一活着出了城的天/行君。   而谢衍当时正重伤闭关,便是恰好错失了替他主持公道的时机,要仙门各宗各派得到最好的理由,以此来追杀谋夺他手中禁术。   “他白白担了罪名,让乌国旧事,成为旁人逼死他的利器,仙门至此,终是有我的一份责任。”谢景行摇头,神色颇有些不忍:“若当年我不曾闭关,此事不会止于此,此地亦然不至如此。”   目之所至,一城妖物走尸,阴兵横行,哪里还有活人?   一国俱灭,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殷无极的面色一僵,当年谢衍是因为他才负伤闭关,于是他也叹息道:“看来这份因果,我是要背到底的。”   然后,他又不经意问道:“你当年从鬼界归来,伤的很重?”   谢景行顿了一下,道:“小伤而已。”   “我当时天真到近乎愚蠢,总是觉得你无所不能,竟是未曾看出半点违和,等收到你闭关的消息,才后知后觉……”殷无极抿了一下唇,见他不肯说实话,又问道:“你那时疼吗?”   谢景行神色无奈,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追究这个做什么?”   殷无极不听,蛮不讲理道:“先生护着我,却又不肯和我说半个字,还要我不要追究。哪有你这样的……”   “我盛名在外,自然要时时刻刻地端着圣人的架子,不能教人把软弱处看了去。”谢景行牵住徒弟的手,与他五指扣在一起,轻咳一声,道:“有些事情,教你知道了,丢脸,我哪里好意思做师父。”   “真的吗?”殷无极轻笑,“您也没变,依旧端着架子,只不过肯倒在我怀里了……这时候,您就不想着丢面儿啦?”   “兵解后修为低微,旁人面前就罢了,在你面前装,累不累。”谢景行似笑非笑,“左右也装不了太久,吃帝尊软饭多舒服。”他说罢,甚至还刮了一下殷无极的鼻尖,“有别崖这等美人嘘寒问暖,我不吃亏。”   殷无极心神一时飘荡,步履轻快地走在他身边,玄衣与白衣纠缠在一起,显得格外绮丽。   “先生真坏。”他半嗔半笑,“我整个人都是您的,想要什么,您开口要便好。”   谢衍是他的救命稻草,唯有待在他身边,他才不至于向更深的黑暗坠去。   “我还没有问,你与你属下的那位刺客……将夜,是怎么认识的。”谢景行像是不经意地开口了。   之前他们关系时好时坏,当年的谢衍也数次想问。但一圣一尊如何推心置腹,这个话题,背后的深意太多,他不能问。   殷无极定定瞧了他的眼睛片刻,然后笑了,道:“将夜啊?捡的。”   “你还有捡人的善心?”   当年将夜来到他身边时,他还不是那万人之上的帝尊,又是如何收服这样一个武力值极高,精于杀戮的纯血魔族的?   “你知道他屠遍三十三仙门,被天下通缉之事?”殷无极笑道:“最后他遁入魔洲,被我所救。”   “为什么?”谢景行还记得,那时殷无极也刚刚在北渊洲站稳脚跟,自己也是仙门通缉犯,自顾仍是不暇,救下将夜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你没有见到那时他的眼睛,只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殷无极淡淡地笑道:“那一日,他几乎力竭,遍体鳞伤,却凶的像是随时会扑杀我,听完我的来意,他对我说,他此生不侍二主。”   谢景行听罢,怔然片刻,却是看向了殷无极垂下的眼睫。   他说过,他与将夜很像。   是啊,都是被在意之人生生抛下,怎能不像。   收留他时,他们相隔两洲,哪怕再无望,也终有再遇之时。   那时的殷无极,看着经历死生诀别的将夜,是否有着所爱虽隔山海,相望不相闻,却依旧活在世上的庆幸。   而在他坠天之后,殷无极每一次再看向将夜时,又是否像是注视着另一个自己?   殷无极想了想,然后笑道:“我便回答他,我们是一类人。所以我不当你的主人,若是你肯叫我一声兄长,我便当你的兄弟。”   谢景行一顿,在沉沉的夜幕之中看向殷无极的脸。   帝尊依旧俊美无俦,唇角噙着一丝笑,看上去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   可他却从自己护在羽翼之下的徒弟身上,看到了天生的威仪,那是让人情不自禁追随的魅力。天生君王,不用人教,自然懂得如何收服人心。   魔道之帝尊,自草野起兵,成就霸业,从不是靠纯然的力量碾压。   殷无极负着手,看向晨曦之中,他的玄袍滚滚,金色的丝线犹如流光,神情却是动人心魄。那是独属于君王的神情。   “有的人想要驰骋疆场,辅佐君王,成就霸业,我便当他的主君。”   “有的人怀才不遇,愤世嫉俗,我便做他的伯乐。”   “有的人孤独彷徨,不知归处,我便当他的兄长,然后,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殷无极笑了:“即使,是仇恨。”   殷无极唇边仍噙着一丝笑,近乎绝世的姿容,却极是不容亵渎。他似岩岩孤松的骨,昂然立于天地间,支撑着一位开天辟地的君王。   谢景行凝视着他,却是笑了。   圣人谢衍平生最大的成就,便是做殷别崖的师长。   *   正在风凉夜一行左支右绌,抵挡不住这鬼市之中源源不断的鬼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白衣儒袍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在百鬼中间,却没有鬼攻击他,反倒是避着他走。少年的神情懒散,甚至还打了个哈欠,恹恹道:“风师兄,你怎么把脸涂的这么白?”   “辰明?”风凉夜神色一变,道:“你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鬼市罢了,等到太阳升起来,百鬼便会回到该去的地方。”陆辰明声音平淡,道:“需要我救你们一下吗?”   少年只是伸手,碰了一只鬼的躯体,它便惨嚎一声,崩解成鬼气。   “……”这么弱的吗?   “劳烦让一让,我的师兄师妹都在里面。”少年十分温和有礼貌地拍了拍山一样高的屠夫,径直在他的脊背上拍出了一个坑洞,露出黑色的鬼身。   而他却对鬼的呜咽置若罔闻,随手一推,像是拍开一只苍蝇,要那大鬼登时跌坐在地,轻易便化为怨气,消失在清晨将至时。   “辰明,你……”司空彻顿了顿,问道。   “我似乎可以辟邪。”陆辰明知道他们想问什么,搪塞道:“可能是我们家有什么特别的血脉吧。”   那沉睡在他体内的辰明鸟乃是上古大妖,传说,那三味真火来源于太阳,可以焚尽一切,这些鬼气自然也不在话下。   但他最近除妖时,从未表露出什么异常,尤其是在跟着青衣散修时,更是显得脆弱无辜,像是只破壳的雏鸟。   长夜将终,太阳升起来了。   “你们几个,是觉得自己死的不够快,竟然敢混进鬼市里?”陆机踏着晨曦的光,前来勤勤恳恳地替圣人捞他的儒道弟子。   他一边心想,若非道劫勘破,欠了这些小家伙的情,他才不会这般努力。一边又实在是闲不住,给自己找些事做。   “太阳啊……”陆辰明看向陆机的方向,轻声呢喃着,忽然笑了。 第84章 天下一局   鬼门开后, 王都几乎化为荒城。   离乌国灭国之时只剩下一月有余,换算为红尘卷中时序,便只剩下三日。   妖祸横行, 城中唯有见微私塾被圣人阵法护佑,幸免于难, 除此之外,已无一片安全之地。   陆机自城郊回到私塾时,才夷平了一处妖窟。   外部的天穹已经被黑云完全笼罩, 白日也阴沉如子夜。由于妖气的影响,原本依傍山势而建的城池, 草木凋零, 一片荒芜,仿佛鬼蜮。   他刚刚踏入私塾时,才觉得豁然开朗,庭中景致优美错落, 有繁花嫣然怒放,绿竹修筠依据五行八卦排布, 构成大阵,拱卫各个院落。   陆机手执春秋判, 清傲又狷狂,一身长衫落拓。   陆辰明早已等在门口, 见陆机回来,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   他伸手,抓住他的青色袖摆, 殷殷唤道:“兄长。”   “谁是你兄长?在下家人都死绝了,亲手杀的。”军师似是被他叫恼了,他转身, 用折扇抵住少年的肩膀,往后轻轻一推,继而扬起下颌,冷笑道:“不要乱叫,想死么。”   “平遥哥哥。”白衣少年却毫不惧怕,他歪了歪头,漆黑的眼眸像是雏鸟般清澈,流露出濡慕的光,他道:“你带我去除妖吧。”   “我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你想跟我除妖,当心我嫌麻烦,把你丢在乱葬岗。”陆机见他歪头,心里一动,便是继续强调道:“听清楚了没,我是坏人,别缠着我。”   “那又如何。”陆辰明轻轻道:“平遥哥哥不会杀我。”   “……”这孩子听不懂人话的。   魔门军师沉默半晌,还是一展折扇,点在他额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   就算被这么缠着,他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不情愿,“行了行了,别撒娇。过来,我教你两招,想和我去除妖,就别死的那么快。”   陆辰明看着陆机的背影,眼神一时晦暗无比,好似暴风雨前的海面。在他察觉异常之前,却又恢复那天生的懒洋洋,像是单纯的少年了。   陆机的春秋判是书文法宝,他说要教两招,自然是压着陆辰明练字。   他亲手写了字帖,一撇一捺,皆是傲骨嶙峋。他边督促着他临,便教他些许保命的本事,很难说是因为红尘卷初时的恩情,还是他自己情愿。   少年学的很快,每学会一种,便抬起漆黑湿润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薄雾,安静又乖巧。   陆机只觉得这目光极为熟悉,却想不到在哪里见过。本来打算敷衍一番的他,最终还是被这孩子缠着不放,半日消磨。   直到少年被他折腾到灵力耗尽,蜷起身子睡着,陆机才俯下身,拍了拍少年柔软的脸。见他不醒,又不得不把这小小雏鸟抱回儒宗弟子的住处。   这一番折腾下来,倒是真的像是多了个年幼的弟弟。   陆机这才得空更衣沐浴,洗去一身风尘。虽然他施过清洁术法,但他出身世家,染了一身读书人的臭毛病。等到他挂好环佩,焚好香,却听到上司的传讯。   劳碌命的魔门军师立即整理了一下白色内衫,披上青色外袍,匆匆走向别院。   陛下与圣人日日同进同出,他们的关系,在这红尘世界的儒道弟子中不是秘密。而他们也坦荡的很,不仅住在一块,还毫无避嫌之意。   他们表层身份一道一儒,同为仙门,道统不同,便阻力足够大了。   他心中顾虑,若是日后谢先生恢复圣位,或是陛下身份暴露,这一段天地不容的师徒恋情,旁人又会如何恶意揣测。   榕树上悬着古朴的辟邪铃铛,他一入院中,便无风自动,提醒别院主人有客到访。   陆机顺着石径走入院中,才知数日不踏足,已然别有洞天。   圣人手段神鬼莫测,除却私塾外部的大阵外,这一方院落,阵法更是层层叠加,比之前繁复数倍。无论外部如何风云变幻,黑云欲摧,由此方院落望向天空,竟是澄碧晴空。   陆机看向枝头盛开的绯红凤凰花,才蓦然惊觉,此地的时序,竟是被人为停在了春季。   这其中,仿佛蕴含着圣人超乎寻常的决心。   就算要逆天而为,他也要停住那如指间沙般不断流逝的生命,伸手挽住那一年中最好的春光。   陆机穿过凤凰花树林后,终于走进了繁花层层掩映后的院落。   圣人暂时不在,君王却坐在树下,玄色衣袍垂落地上,却是尘埃皆避。他收敛魔气的时候,极是端雅雍容,君王的威仪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殷无极抬起白皙的手,纤长的指骨上停了一只画眉。   他看上去心情也不错,捻了瓜子仁喂它。鸟儿不知他有多危险,快乐地在他指尖唱着歌,婉转又动听。   “陛下。”陆机受他召唤而来,却不见他有何要事吩咐,心中拿捏不定,便振衣敛容,肃立于他的身侧。   “来了?”殷无极抬眼瞥他,语笑悠然,道:“随意坐吧,本座有些事要与圣人谈,唤尔前来,是做个见证。”   二位至尊已是天道之下,万万人之上,能让他们专门谈论的事情,定是极其重要,事关五洲十三岛的未来格局。   以他的史官职责,定是要将其事无巨细地记下。   而陛下自从上次被圣人开解后,也不再抗拒陆机修史,反倒一改常态,打算多给后人留下些许记载。   “诺。”陆机向他行礼,在一侧寻了座椅坐下,手中凝出狼毫笔,却看见陛下的面前摆着一张白玉棋盘,两篓棋子,上面仍是空空,显然是还未开始对局。   停在帝尊手指上的画眉,见他喂它吃食,便扑棱着翅膀,大着胆子跳上他的肩膀,啄他的长发。而殷无极用指尖挠了一下小鸟翅膀上的羽毛,它竟然也没飞走,而是任性地啄了他指腹两下,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   “啾,啾啾。”殷无极玩心大起,便模仿着鸟的叫声,逗了两下,倒是真的有些童趣了。   “别崖倒是好兴致。”远远地传来一个温雅的声音。   陆机循声望去,只见圣人白衣广袖,携着清风与酒,迟迟而来。   殷无极随手将画眉鸟放飞,然后略略偏头,那如三秋风月,十里红莲的灼灼姿容,在他绯眸瞥来时,越发生动鲜活。   这些时日过去,他像是真正重新活过,原本衰败的生命,却是春风吹又生。他不再是王座之上孤冷的君王,而是真正做回了自己,只是殷别崖。   “谢先生来迟了,该罚酒三杯。”他撑着下颌,语气里带着些嗔怪,在谈起罚酒时,又理直气壮的很。“您总不能次次都逃过去罢?”   “方才去了趟皇宫,想着与别崖的约,才紧赶慢赶地回来。”谢景行语气带笑,又转头,对执笔落座的陆机颔首,温和道:“陆先生也来了,真是久等。”   “圣人客气。”陆机起身一揖,笑道:“记录君王之言行,乃是史官职责所在。今日能旁听二位至尊的清谈,是在下之荣幸。”   说罢,青衣史官退到一侧,执笔沾墨,不再说话。   他的笔,将会忠实地记录下这对师徒真正的模样,为他们青史正名,最有力地回击修真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   谢景行走到树下,看见殷无极摆好的棋盘与空置的座位,便是会意,坐在了那位子上,先是向他解释去向,道:“本来被我斩于通天台下的枯木道人的尸身,不见了。”   “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镇在那了吗?”殷无极随手抓出一把冰凉的棋子,又如星落,坠入棋篓中。   “不知道,许是连着封印被吞掉了。”谢景行将温过的酒摆在桌上,撩起袖子,先为帝尊倒了一盏,再为自己满上。“既然是我来迟,三杯便三杯。”   他一仰头,喉结滚动,便是将酒液尽数饮下。   殷无极的目光先是落在师尊的颈子上,又顺势轻轻扫过他执着杯盏的手,与他沾染酒液的唇。   白衣圣人眸中透出些许微醺的朦胧,唇却微扬着,儒袍不再那么严谨,反倒有些松散,露出修长的颈线与锁骨的小窝,气质颇有些山水放浪的恣狂,笑与怒皆是风流。   殷无极这才含着笑,举起酒盏,让这一盏春愁落于喉中。   行乐须及春啊。   “鬼门开后,那乌国国君便不见了。”谢景行摩挲着杯壁,与他闲话。“他的体内虽说只是虚丹,但吞噬那么多的人魂,就算未被劫雷劈死,也……”   “化为妖祸?”殷无极支着下颌,笑着撩他一眼。眉眼间的情意是藏不住的,只是浅浅说上几句话,就让这简短的交换情报,也显得像是你来我往的调情。   “还有三日有余,时间不多,暂且观察一下。”白衣圣端坐在石桌之后,指尖划过那通体剔透的白玉棋盘,兴致颇高,于是道:“先下棋?”   “惯例,我执黑,你执白。”殷无极坐在他的对面,手中执着一枚黑子,也不落,只是让棋子在指尖翻飞。   上一回对弈,是在罗浮世界中。   谢景行那时修为未复,病骨支离,却又要看顾儒道弟子,正是需要收敛锋芒之时,心气自然压着些许,棋风较为谨慎。   而他们的棋艺本就不分伯仲,输赢是常有的事,就算谢景行那时输给了他,也是做不得真。   “少年时,师尊教我下棋,总是让我三子,先给我一点甜头,让我以为要赢,结果却把我杀的片甲不留。”殷无极闲敲棋子,眸中似乎带着些怀念,笑道:“现在,你恐怕连一子都不能让了。”   说到这儿,他颇有些狡黠,弯起唇笑道:“若是您自负到敢让我一点儿,我一定会扑上去咬住您,届时,您一旦大意失仙门,就不得不和我回魔宫去了。”   “帝尊擅谋,我自然不能让。”谢景行见他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正中,发出清脆的玉石敲击之音,对他的野心不置可否,却是淡笑道:“你是我最好的弟子,我的教你的一切,你都融会贯通,甚至走出自己的道。我就算再倨傲,也不会小瞧另一个自己。”   殷无极本是揶揄他,却未想到,前世一沉默便是一辈子的圣人,会对他这样坦诚。   “别崖,我看着你,就如隔镜相照。你走了一条我永远不能走,却想要知道答案的路。”   转世的圣人笑而阖眸,轻声道:“你总说是我给了你一切,你可知道,当年的我,在仙门听着你的消息,看你做到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心中有多振奋?”   那时的圣人在仙门的改革迟迟推进不下去,哪怕再无情无欲,圣人亦然是人,也会有烦躁与愤怒,也会怀疑自己的道。   对曾经的圣人谢衍来说,殷别崖最是不同,并不仅因为他是他弟子,也不仅是因为他灌注的千年心血与那过往相伴,而是他们是一类人。   他的枷锁太多,背负太重,却永远不能显露出半分弱点。   当谢衍实在撑不住时,便去反复看魔洲的简报,翻来覆去地读着殷无极的近况,从他的思路中寻到些许灵感,为他的成功欣慰,分析与反思他的失败,写下了许多评点。后来,皆归入了那一本未曾署名的《帝王策》。   大道荆棘遍野,他们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   每当谢衍走不下去时,回头看去,便能见到这迢迢长路上,唯有一位同路人。   千年已矣,殷无极从追逐,到与自己并肩而行,再到接过他手中的炬火,继续前行,已是用尽他的一生。   师与弟子,他们皆是迎风执炬者,早已说不清是谁照耀了谁。   殷无极久久没有说话,这是师尊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承认他是“镜中我”。   “您一直在看着我?”殷无极忽然意识到,当年初为帝君的他,于至尊之位上再遇谢衍,却不见任何陌生疏离的原因。   他忽然笑弯了眼眸,瞳孔里泛出蜜的甜,问道:“师尊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   谢景行闻言,执棋的手停顿了一下,给自己满上一杯酒,饮尽。   他清若深水的黑眸,泛起浅浅的波光,却似笑非笑道:“不告诉你。”   “您最喜欢我,觉得我最好?”帝尊微微阖眸,又掀起眼帘,似真似假地吃起飞醋来:“比儒门三相都好?”   “他们各有才能,足以守儒宗道统,继先圣之绝学,继承我教化天下之大宏愿。”谢景行指尖把玩着一颗白子,却见殷无极凝望着他,绯眸似乎蕴着动人的情致,要他一望便轻易深陷。   他无奈笑了:“而帝尊为万世开太平,为魔道苍生辟出一条大道,不说三相,做的都比我好了,你怎么还乱吃飞醋。”   “醋还是要吃的,毕竟能长留你身边的,早已不是我。”殷无极从他口中听到了对自己与三相的评价,自觉比过了三个师弟,心情好上几分。   “这五百年你不在,我替你看着他们,风师弟困于魔障,沈师弟性子激烈,各自继承发展的是儒之分支,唯有白相卿,目前修为最高,还可教上一教,只要破了心境,再进一步,并非没有可能。”   “相卿的确不错,是最有望冲击圣位的。”谢景行笑了,“看上去,你与他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糟啊。”   “谈不上,我回微茫山时,各自当对方不存在罢了。”殷无极整日在圣人面前给儒门三相上眼药,茶来茶去,哪里肯承认自己暗中照顾师弟。   在三相之中,白相卿对魔君的态度最温和,也能对魔君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但殷无极的心魔状态,竟然能把好脾气如白相卿激怒,可见他当时有多混账。   “许多年前,圣人批命,说尽天下英雄,何等狂傲不羁。”   殷无极支着侧脸,略略摇晃杯盏中残余的酒,唇角扬起恣狂的笑,道:“今日对弈,不如评说一番,当今五洲十三岛,自你我之后,有何人可担当重任?”   整个五洲十三岛只有三圣一尊,修真界以实力论英雄,殷无极作为如今的第一人,没人比他更有评判当世大能的资格。   “别崖,你当真……”谢景行失笑。   “圣人以为,叶轻舟如何?”帝尊慢悠悠地落子。   “叶轻舟?”圣人抬眼瞥他,“我记得,你与他并无太多交集。”   “你曾指点过他的剑法,还传为美谈。”殷无极似嗔似笑,对他道:“我恼了,你教三相就罢了,自家师弟,我多少能忍忍,怎么你还总是指点旁人?”   “天生剑骨,为剑而生,却又不似你我这般,身负重重枷锁。”谢景行执着白子,沉稳落下:“你与我,根本算不得纯粹的剑修,剑之道,还得靠叶轻舟这般的剑痴。”   “道门对你儒道如此苛刻,你也无成见?”殷无极又走了一步,问道:“你不记仇?”   “道统之别,门户之见,本就不该有。”谢景行亦落棋,截断他的包围。“仇自然是要记,但祸首是宋东明,这一点还是要分的。”   殷无极久居帝位,看人极准,就算横吃飞醋,却意外地对叶轻舟没什么过分的恶评,而是大笑一声,道:“叶轻舟任侠,不过小道,且去修剑罢。”   算是肯定了他的剑道天赋。   “他总是求个情义两全,日后还得受磋磨。”谢景行心中一动,想起了沈游之与叶轻舟的交游,不禁道:“年轻一辈……”   白衣圣人开口后,又怔然片刻,笑道:“我竟是老了,也开始以小辈称呼他们了。”   “您这具躯体,骨龄才二十余岁,老什么老。至于心态,您能将暮秋视作春朝,又何曾向这天道认输过,何谈老去?”   他似乎很是听不惯,大抵是因为亲眼见过那放逐于孤舟的圣人,才格外敏感。   殷无极突然站起,然后倾身,撩起他一缕青丝,确认他的墨发中并未掺杂霜白,才微微笑道:“现在看来,我反正是比您走的早的。”   “不会。”君王提到寿数,谢景行见沉默寡言的史官忽然攥紧了笔,他眸光一阖,又睁开,平淡而坚决道:“别崖,我会渡你。”   “您呀……”他叹而笑,却是不置可否。   如今能救他的命的,唯有圣人。   而合道之事,他们虽说已然有约,但殷无极没有抱太大希望,是因为当年谢衍登天门不成,以他如今六成修为,又有几成把握能将这九天之道改换?   而他的状态,又当真能撑到合道契机到来的那一日吗?   就算师尊在他去后,再叩天门,试图救他,也是枉然。那时的他怕是已经神魂碎成齑粉,拼都拼不起来了。   师尊好不容易才从轮回中归来,又何必再耗费师尊的心血与时光,与他这将死之人纠缠不清。   两千五百年,太长,又太短。   到后来,他们离别的岁月,已经超过了初时相伴的时光。   过往离合悲欢,今朝相知相爱,已是他最好的结局。   帝尊站在这赤红的凤凰花树下,黑袍逶迤,岩岩孤松的背影,又似一片孤鸿的影。   可哪怕已经能够听到死亡的回音,殷无极却依旧笑的恣意,那绝世的姿容宛如荼蘼盛放,又是暗夜里的优昙,越是艳烈绝望,越是让人目眩神迷。   “若是让我来评说这天下,我只道——这世上修至大能者多,可称英雄者少!笑傲天下者多,与我匹敌者,少!”   帝尊又旋身瞥来,双臂微微舒展,让广袖上金色的麒麟暗绣,在阳光下宛如流动,熠熠生辉。   “宋澜此子,鹰视狼顾之相,看似淡漠无情,实则虚伪阴狠,性偏狭,好勇斗狠,格局却及不上野心,不配与我为敌。”他扬声笑道:“正如你之批命,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而已!”   “道门叶轻舟,年轻桀骜,为人信义当先,笃行任侠之道,快意恩仇,却性情优柔,终是不可担当重任。再给他千年,也不足以与我一战!”   “了空和尚,虽为苦海寺主持,修得金刚不坏,却囿于仙魔正邪两分,看似嫉恶如仇,实则党同伐异,仙佛为上,妖魔为下,将众生分为三六九等,他修的,又是什么佛?”   “南疆巫族!藏于幕后,玩弄傀儡戏码,蝇营狗苟,不敢见人——那些个巫族豺狼走狗,皆是狂信之徒,为人奴者,不值一提。”   “妖族,更是内斗频繁,无暇他顾,哪怕有生而为大妖,却是兽性未褪,能护一族之平安者,有。可复一道之辉煌者,无!”   “海外世家更是无人可用,蜗居海外,儒道有你的布局,区区虫豸,想要逐鹿中洲,不过痴人说梦!”   白衣圣人听他如此傲慢的评价,却是半点也不觉奇怪,反倒微笑。他以杯盏沾唇,目光追逐着帝君傲视天下的背影。   沉默的史官,落笔如行云流水,将这一番君王说英雄的高论,尽数载入纸上,留后人观之。   殷无极徐徐走到他身边,负手而立,倨傲笑道:“道祖远游、佛宗避世,早已不问仙门多年。他们才是真正老了,畏惧激流,不谋革新,明哲保身,只求出世——虽居圣位,却不配为当世英杰!”   “比起浩劫之前,圣贤行于大地,天下英杰辈出,志士仁人,皆于史册留光辉一笔——当今的五洲十三岛,天路断绝,大道沦丧,英雄绝迹,今不如昔!”   “别崖这般狂傲,莫不是觉得自己横绝天下,当世已无人堪与你匹敌?”谢景行的面前是天下一局,棋至一半,那不见血的厮杀,竟是显露峥嵘之相。   “不。”殷无极评价完众道大能,又拂衣敛袖,坐回谢景行的对面,重新执起黑子。“这天下不是没有英雄。”   帝尊将这黑子一落,敲击棋盘时,竟是有踏破山河之势。   他笑道:“天下英雄,唯有我与君。”   看着这黑子连成一片的攻势,圣人的手中执着白子不落,于棋局背后,睁开宛如星辰的眼睛。   天地颠覆,山川倒悬,棋局如星罗。   而对弈者,唯有二人而已。   帝尊支着下颌,看向圣人平静而淡漠的侧脸。   哪怕只是不闻硝烟的棋盘对弈,也仿佛当年在两军阵前,一圣一尊,各为其道,互相厮杀,至死方休。   这一瞬间,殷无极仿佛听到亘古至今的回响。   明月悬空,天水一色,唯有圣贤君子曲水临江。   他见仙人青眼高歌。又是高歌。   他见白衣圣踏天路,剑斩山河。   他见谢云霁除弊病,清四海,丈量山河,教化天下……   这天下不过一局棋,他们皆是弈者,各自执掌一道,排兵布阵化作珍珑局。可他们斗至如今,谁又知,这漫长的道统战争中,他们是英雄惜英雄,还是英雄杀英雄?   谢景行瞥来一眼,却洞穿千秋万古,终而,眸底只印着他一人的倒影。   他再度落子,只是一步,百步皆活。   圣人微笑:“还未分出胜负。”   棋盘之上,黑白纵横,龙争虎斗,竟是势均力敌。   殷无极终而扬声大笑,极是恣狂不羁。   “圣人呐,你且看,这天下,尽在一局中啊。” 第85章 妖祸灭国   黑与白, 棋子如星辰的交汇。   正如这纵横捭阖的一尊一圣,于这天下一局中博弈。   曲终人散,别院之中, 凤凰花树下,魔君与圣人先后离去, 杯盏中只余残酒。唯有青衣的史官还站在原地,久久地观察着棋盘。   这一局至此,已然势均力敌。   想要分出真正的胜负, 唯有落到最后一子。   平局耶?未平也。   残棋终成残局,留待下次再续。   而史官的眼洞穿世事, 终究从那针锋相对的落子中, 捕捉到二人隐藏在岁月之中,隐秘而动人的情谊。   风起云涌,陆机听到这层叠阵法外的干戈声,这最后的世外桃源也终究要破了。紧接着, 是整座王都地动的声音。   当外界的鬼气漫入院落时,原本盛开的凤凰花, 转眼凋零为枯树,原本的碧天骤现阴云, 陆机上一刻还在灼灼春景之中,下一刻便置身于灰暗的阴云之下。   “大争之世啊。”   魔门的军师将这残局记录完毕之后, 负着手望向远处妖雾笼罩的宫城,黑夜里法术的光芒,如同乍现的流星。   他走出院落, 手中春秋判凌空展开,他的脚下浮现四方阵法,四周墨迹飘散, 皆是他的春秋一笔。   私塾之外,空荡无人的街道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举火的士兵。他们面色惨白,成群结队,犹如幽灵,着铠甲,执干戈,身后却凝结着阴惨的怨气,讨伐逆贼的呼声刺耳至极。   “妨碍升仙大业,窝藏儒生逆贼!”   “陛下有令,杀无赦!杀无赦——”   连绵的火光,照亮了十里长街。   雾气弥漫之处皆蛰伏妖祸分/身,而最后的阵法也即将失守,以他们的元婴修为,想要在仙门的千年谜题之中活下来,已是太难。   而经过这一段时间谢景行与陆机的轮番教学,与他们日日不曾懈怠的除妖修炼,红尘世界没有天劫,但他们皆是修到了自己所在境界的大圆满。   这样的根基,足以让他们顺利进阶,未来更是受益无穷。   当然,首先要活着出去。   墨临驱使机关木甲,领着墨家门人挡在了众同道之前。墨家机关甲似金似铁,极为坚硬,可以勉强抵挡第一波对私塾的冲击。   这些士兵看上去像是人,却不知痛觉,不知疲倦,比他的机关还像木偶。   韩黎与法家弟子负责侧翼掩护墨家,墨家机关甲与之对阵,刀兵所至,那些士兵皆不会流血,即使肢体断开,士兵仍然可以移动,就算被斩断四肢,还会在地上爬行,浑然不似活人。   即使他知道城中走尸遍布,此时亦然头皮发麻。   士兵的箭矢与枪尖,皆有着一簇幽幽的阴气,不可沾衣,否则会被当即蔓延四肢。   方才有个倒霉的弟子一时大意,被刺中手臂,阴气竟是直直窜上他的肩膀,最终他竟是不得不断臂求生。   陆机从别院走出时,正好见到他们陷入苦战。   他看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墙壁,与那被破坏的第一层阵法,见聚灵已散,便知为何圣人别院阵法被破。   “这些都是阴兵。”青衣军师嗤笑一声,拂袖道:“动动脑子吧,怨气凝结成的阴兵,可不能用寻常手段除灭。”   韩黎闻言,眼神一肃,深深作揖,道:“多谢陆先生提点。”然后对着自家弟子喝令道:“法家门人,随我迎战。”   理宗张世谦宽袍长袖,身上薄光闪烁,显然是在这些日子的历练中心境颇有提升,此时运用术法也更为精妙。   心宗理宗同出一源,此时见理宗冲在前面,心宗弟子们便也执笔,写出干戈之文,金铁铮铮。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陆机一合折扇,唇角含着笑意,道:“还算不错。”   魔门军师是个全才,除却文采出色,更有兵法才能,只是在战场边缘穿梭来往,指点几句,便能让人豁然开悟。   就是他的嘴实在是太毒了些。   “迂腐!亏你还是兵家的人,兵圣孙武也得被你气活了。”   “会读书就是会打仗?你对面可是不会疼痛的阴兵,照本宣科有什么用,不如回家种田,好过在这里丢人现眼。”   “法家的下去,就是拿‘秦律’也没用,阴兵怕你们砍头炮烙?换理宗上。”陆机用折扇一点,指了几个理宗弟子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九歌’用成这样,你们风宗主首先要逐你们出师门。”   众弟子:“……”被喷到自闭。   看着已经对敌已经像模像样的儒道弟子,陆机心中早已有成算。   圣人这些时日的教导,无疑是想将一盘散沙的儒道拧成一股绳,而从这些年轻弟子切入是最妙的选择,影响一个宗门的未来,才是真正目光长远的布局。   而他也参与其中,不仅是陛下授意,也是他知道圣人归位之后,想要更深地掌握儒道未来的动向。   火光明灭,映照了神机书生俊美苍白的脸。而他却执着折扇,敲打手心,唇畔笑意若隐若现,好似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中。   “圣人与陛下虽不结盟,但在平定仙门之乱这件事上,利益一致。”陆机淡淡地想:“而现在儒道越强,仙门内耗越厉害,魔宫自然能坐山观虎斗……”   “不过以陛下的意思,魔门与仙门的这一战,已是注定。届时,无论圣人愿不愿意,儒释道三家皆会被卷入……”   思至此,青衣史官却是蓦然笑了。   世上怎有如此师徒,相爱却又相杀,却半点也不相负。   杀罢,杀罢。   在这黎明将至的夤夜里!   白衣少年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着陆机的侧脸,他仍然是倦怠懒散的模样,看似没有心机,实际上却静悄悄地沉下了眉目,金红色的流光从眼底一闪而过。   他的身影仿佛一抹雪白的幽影,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保卫私塾的战场。   少年走过遍布妖鬼的长街,而那些妖在他经过之时,服从于血脉中天生的臣服,皆是跪了一片,喉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那是妖族的语言,它们在敬畏地唤一个称呼,“巫祖”。   “起来吧。”白衣少年却头也不回地走向黑暗深处,唯有缥缈余音,道:“我非巫祖,只是个儒宗弟子而已。”   *   地动之后,这临淄城依傍的山脉崩塌一片,而那原本就建在高处的宫城,地基竟然突出,约莫有九层之高。   那出现在御花园的妖雾森林,如今已经孵化出许多南疆妖植,从底部长出,攀在这偌大宫城之上,让其像是被捕获,又像是被笼罩。   宫城好像盘踞在某种生物的壳上,地下还有什么东西,未曾破土而出。   殷无极擅长破坏,偏又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右手握住无涯剑,似乎随时要出鞘,魔气萦绕在周身,透出森森寒气。   他只是轻轻一劈,便把那看似铜墙铁壁的宫城自中间劈成两半,山岩龟裂,露出内里,藏着在山岩与建筑底下的妖祸,发出凄厉的惨嚎。伴随这一声嚎哭,城中黑气升向天空,化为汹涌的黑流,向那九层宫城流去。   原来这奢华皇城只是一个外壳,蛰伏的才是正主。   “那位要升仙的陛下,去哪里了?”谢景行怀中抱琴,微微侧眸,道:“还有,枯木道人尸身消失,说明他当年并未死在通天塔,我们可能还会再碰见他。”   “一个在幕后玩傀儡戏的家伙,不会离傀儡太远。”殷无极手腕一转,古朴的剑锋划过一簇流光,他斜过头,绯眸一挑,漫不经心地道:“那种蝼蚁之辈,再杀一次也是无妨。”   殷无极方才未尽全力,只是想看看妖祸的模样,他只破坏了表层,并未将其中蛰伏的东西除去,表层尽裂。   此时收剑回鞘,打量了片刻,才不屑地嗤笑一声:“就这东西?”   在他面前的是小山一样大的妖祸,龙头狮身蛇尾,身体上遍布鳞甲,妖树枯藤一样的表皮护体,极为坚硬,两侧有翼,瞳仁似铜铃,不像是任何他们见过的大妖,却像是一个妖气与怨气的集合体,实打实的拼贴怪物。   “用南疆妖引、怨气与活人血肉喂出来的妖祸,竟然只有这个程度,倒是让我失望了。”殷无极冷哼一声,道:“不过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妖言惑众之事,竟使其一夕灭国。”   “在你看来,这妖祸初生,顶多分神境界,还不够一剑。对凡人来说,已经是不可战胜之物了。”谢景行怜惜苍生,见到此妖,便知乌国终局之惨烈。“一个被逐出仙门、流放南疆的叛徒,便能在俗世兴风作浪,恣意妄为,是我之过。”   “你当年还是太心慈,受了那些老家伙的掣肘,照我来看,这等心思不正之辈,当用严刑峻法,一剑杀之。”   玄衣魔君走到他身边,随手将剑回鞘,漫声道:“看样子,有些讨人厌的家伙也跟来了。”   白衣墨发的圣人眸子骤然冷下来,他将琴横在身前,拨弦,淡声道:“孽障,还不现身?”   空荡无人的地方忽然蔓延起水波,露出的是半张带着恐惧的人脸。那是祸国三道的面部特征组合起来的模样,即是枯木道人的真面目。   谢景行琴弦一拨,便是幽冷。   “圣人……”枯木道人牙齿都在打颤,似乎被某种禁制禁锢住。   “说罢,支使你如此做的是谁?”谢景行手指轻微一勾,宫音响起,他温文尔雅地问道:“又是谁给了你这些妖引?驱使你炼蛊杀人?”   道士在惶惑中,神志大乱,显然是看出了面前二人的境界超乎想象的高。   当年历史中,殷无极还不过是割据北渊的一城之主。修魔之后,他的容貌也越发魔魅,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仙门无涯君”,所以枯木道人不认识他也是正常。   谢景行道:“我数到三,若不听话,就没有商量余地了。”   谢景行看似好说话,实际上杀伐果决的很。一没有听到回应,便丝毫不给对方翻盘的时间。   琴音起,四方风动。   乐音响起,肃杀果决,悲歌慷慨。   是广陵散。圣人最喜欢这首曲子。   殷无极挑了挑眉,似乎听出其中杀伐之意。   谢景行眸中仿佛凝冻寒冰,无形的弦音从他指间流泻,化为刀枪剑戟,仿佛流星坠落,又是连天风雪,向着那想要立即逃跑的道士刺去,一瞬间就穿透过他的胸膛,将他五脏六腑开了数个大洞。   弦音的余波仍在,足足将这具身躯撕扯为数段,化为漫天的鲜血。看上去,竟然有股诡异的凄美感。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黑色火焰从他身下窜起,将道士被开了一个大洞的身躯烧尽。   道士的头颅滚落在地,却依然还能说话。   “……为什么?”枯木道人粗嘎的声音仍然在回响:“谢衍,你不是闭关了吗?谢衍!你为什么这副模样……”   谢景行双手按在弦上,微微勾起唇,道:“专门选我闭关的时间,在我中洲地界挑事,南疆所图何事?”   “若是‘那位大人’复生,巫族大兴之日,将不远矣!届时……就算是仙门之首……哈哈哈哈……照样会成为南疆回归的踏脚石!”   道士的头颅嘎嘎地笑了几声,然后黑色火焰流窜到他的身上,下一刻,化为灰尘消失殆尽。   谢景行拂过冰蚕丝的琴弦,只觉趁手,可见殷无极在斫琴时下了多少功夫。他微微偏头,看向他贴心又漂亮的徒弟,微笑:“独幽果然不错。”   殷无极被夸了,于是略略勾唇,浅笑道:“你喜欢便好。”   他面前的道士躯体被魔焰燃尽了,留下焦炭一样的大地,浑然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存在过。而帝尊只是微微一抬手,残渣便风化殆尽。   宫城中藏着的妖祸,被剥掉了大半躯壳,却还像是呆在卵中一样,久久不动。但怨气还在向他汇聚,它也越长越大,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破壳而出。   殷无极曲起指,点了点下颌,颇为惊奇地笑道:“吞了一整个城的人,它最后到底能长多大?”   谢景行瞥他,无奈道:“这种畸形的妖祸,你难道喜欢?”   殷无极啧了一声,道:“我是有品位的,做墨者机关甲时,都要在意成品之形象,怎么会欣赏这种劣等生物。”   帝尊擅谋略,且大多是阳谋,向来磊落,从不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殷无极看向正在发生异变的宫城,孕育的妖祸还在膨胀,那一团肉块鼓动着,时不时从背部、肢体或是头部,浮现出人的面部轮廓。而那双翼还在长大,垂落下去,一根一根,火红色的,像是钢铁的羽毛。   异变仍然在发生,妖祸的爪子破开龟裂的城池,将那城墙摧枯拉朽似的推倒,然后扒开囚困着它的碎石,像是要从壳中爬出来一般。   殷无极却是笑了,他打了一个响指。   “除恶务尽。”他扬声道:“不该存在的东西啊,且让我送你一程。”   妖祸四周燃起冲天的烈火,半城尽赤,将这夤夜也照彻。   在席卷一切的骄焰之中,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带着奇异的魔魅感,只要见过他一面,便永世不能忘怀。   魔道帝尊玄色的宽袍广袖在猎猎狂风中飞扬,金色的麒麟暗纹仿佛流光,而他墨发绯眸,于黑红色的魔焰中回眸一顾,绝代的姿容,极致的疯狂。   他面前几乎山一样高大的妖物,在他眼里却是蝼蚁一般渺小。   “师尊,终局将至啊。”殷无极偏头,看着隔着艳烈火光注视着他的白衣圣人,突然觉出几分遗憾来,便笑道:“您与我,最终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谢景行抱琴的手指嵌入弦中,直至被琴弦割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圣人鲜血从琴面之上汩汩流下,一滴一滴,落入地表。   “你要走了?”白衣圣贤看着轻轻挥袖的黑衣魔君陡然沉默。   一切都不必再说出口。   “若是一切都结束后,我还能活着回到您的身边,还请您不要赶我走呀。”帝尊的口气宛如初时少年。   玄衣的魔君绯眸敛起,又蕴满多情的流光,瞥向他时,满是欢喜。   这段时日,他过得像梦一样,已经心满意足。   “你就甘心止步于此?”谢景行只觉心脏彻底揪住,他抬步,竟是不顾殷无极言语里暗示的分别,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烈火之中。   他的怒意高炽,句句刺入殷无极的肺腑,道:“难道,你就只图这不到三十年相伴,往后我无论爱上谁,宠着谁,你都觉得没关系?”   殷无极不敢去想,只要想上一点,他的心脏就会被嫉妒疯狂啃噬。   可他却又不敢去要求师尊余生守着他的骨灰过活。   圣人一生太长,他的残命太短。   够了,他得到的够了。   他该走了,他要走了。   说要成为他一生流血的伤口,他说的是气话啊。   他得多疯魔残忍,才能让他的师尊,经历着漫长一生的爱之徒刑。   圣人见他面上表情变换,时而悲郁,时而决绝,时而挣扎,时而疯魔,最终定格为那无哀无怒的孤冷帝尊。   他的手中还执着无涯剑,剑锋点地,映着漫天赤红。   谢景行右手微微张开,再度握紧时,已经凝出山海剑的虚影。   继而,翩然不染纤尘的临江之仙,毫不犹豫地向殷无极走去。他的白衣掠过地面,那阻挡他脚步的魔焰,却如分海,避开他两侧,就好像他是一往无前的剑。   “你若要走,我不拦你,但我会在临别之际教你一个道理。”谢景行手腕一转,山海剑意轻啸,直指魔君周身死角,于是他傲然扬起下颌,淡淡道:“教你,何为惜命。”   “师尊……”   “殷别崖,你敢下轮回,我便追下轮回。你敢粉身碎魂,我便敢把你一片一片找回来,拼起来,关在身边。你若敢逃离我半步,我便敢追到天涯海角。哪怕是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是要踏碎虚空,你以为——我不敢去?”   谢景行微微冷笑,剑尖指着魔君的心口处,山海剑意宛如沧浪,带着逼人的压迫性。   “你要掀起仙魔大战,可以!我与你一决胜负。你要疯魔,可以!我会陪你一起疯。把这世道掀个底朝天又如何?”   “就算你再也克制不住心魔,自有我来管你。你的骨、你的血、你的魂魄,你的命,皆是我的东西。”   “倘若你敢擅自碎自己的魂魄,待我去斩了天道,再把你拼好时,你就别想从我身边再逃一次——永远别想!”   “谢先生,您的占有欲,真的是好恐怖啊。”他心满意足道:“但是,我好高兴。”   殷无极的眼睫微颤,隔着火光望来,眼底俱是盈盈。   *   “真壮观啊。这就是炼蛊的成果?”   哪怕是在城西的见微私塾附近,陆机依然看到了宫城的异变,全城的阴气皆向那一处汇聚,也无形之中减轻了他们防守的压力。   当面前阴兵被彻底除尽后,儒道弟子们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之机,他们累得半死,有人甚至倚着墙就坐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啊?”韩黎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声音带了些颤。   可怜的法家首徒此次仙门大比经历了被追杀、被困入地牢、现在又面临着一看就打不过的超强大妖,已经陷入了自闭。   “看,打倒这家伙,我们就可以从红尘卷里出去了。”陆机羽扇纶巾,指着远处那个正在大肆破坏的妖祸,道:“修为也不高,顶多分神,不对……现在好像要半步出窍了。”   “……”众人沉默,高他们三个大境界,打个锤子啊。   这怪物也太超出人的想象了。   他们只面对过元婴期或者化神初期的妖兽,这种融合了妖引、人魂、怨气的妖祸,怕是这辈子都不见得能碰上一次。   陆机忽然伸手,接住一只传讯的机关飞鸟。他从鸟儿的爪中取出一张纸条,面色也微微凝重些许。   “我有要事离去,守着私塾,我为你们立一个结界。”青衣的军师与他们相处时日也算挺久,此时能留下结界,算是最后的保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诸位保重。”   红尘卷是圣人法宝,总不会真的看他们去死。   “陆先生……”张世谦怔了怔,紧接着,他看到青衣散修抬手,一座青色的结界便彻底立起,为他们抵挡住了散碎的瓦砾。   “尽力守住这座结界,然后变强,大道路遥,总要自己前行。”   陆机说罢,手中握着青色的春秋判,向着那半城废墟中走去。   “活下来吧,天骄们。道统之争,必要见血。改日再见时,可不要以为这半师之谊,会让我对你们留手。”   陆机离去之后,儒道弟子们也知道,接下来他们只能依靠自己,便是更为慎重。   那妖祸抬起爬满鳞片的爪子,龙尾如鞭,横扫过无数房屋瓦舍,掀起几乎狂乱的火光。   它此前似睡非睡,不过是被怨气填充的肢体膨胀起来,十分难受,正胡乱地攻击罢了。此时它昂然向天一啸,声音尖利,竟是让他们耳膜也震动。   为了抵抗妖祸的音攻,弟子们本能地聚在一起,共同撑起结界,白色的流光连成一片。可是那音波超出他们修为太多,结界虽未就此碎裂,但是儒道弟子们明显地看到了些许裂纹。   不过一呼吸之间,那自宫城处而来,胡乱破坏的妖祸,又是一尾扫来。   结界如大钟,发出声声轰鸣,冰裂一样的纹路延伸开来。   “我还不想死。”有个墨家弟子慌了,向后倒退两步,却被墨临一掌撑住背后,稳住了身形。   “不得后退!”墨临厉声道:“我墨家以义为先,死又何惧,若此时退了,又有何颜面,面对同生共死的道友同门?”   他本就严肃的面容更为冷然,双手捏诀,似是要驱动全身灵力修补结界。   陆先生说,妖祸有半步出窍。   这在仙门,便是能做到宗门长老,甚至一派之主的修为。   而他们这些三脚猫功夫,摆在它面前,不过是送菜,怎么可能打得过?   “求诸神佛,不如求己,各位,我等在修真之途走到今日,难道是求来的吗?”封原站起身,沉声说道:“此时便是检验我等道心的大好时机,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   “你们说的倒轻巧,可这妖祸这么强,我们又怎能敌得过?”   “若是不战而退,又有多少生机?”   “……”   “不过弹丸之地,你若是退了,又能退去哪里?”封原冷笑,“苟延残喘,再等人来救?又有谁能救你?陆先生已为我们留了结界,仁至义尽。就算是希望谢先生来救,他也不过化神,不仅敌不过这半步出窍的妖祸,且他身上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求宗门长辈?他们连我们的情况都不知道,若能救,早就救了,我们又何须在红尘世界苦苦熬到试炼结束?”   若是战,九死一生。   若是躲,在这一城之地,又能躲到哪里去?   他们就算是活下来,又怎能在这虚幻的世界求存?   思及此,众人心里倒是生出一腔孤勇来。   “从红尘试炼至今,我们始终活在谢先生、无涯子和陆先生的庇护下,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我们入道至今,靠的都是自己,难道这一次,真的不能靠自己活下去?”   大敌当前,从来都文人相轻,互相不服的儒道,竟然前所未有地拧成一股绳。   原先诸子百家之乱,其实并无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意思。最初不过是学说交流,却不知何时起了仇恨,差点走向不归路。若非圣人调和,恐怕连儒道都无法形成,便成为一团乱麻,又哪里会有当年辉煌。   那段旧仇依旧延续至今日,许多后辈心里也想分个高低。   心宗理宗互相看不顺眼,墨家法家敌对已久,兵家尚武,被其余四家排斥……   时过境迁,他们在红尘卷里共患难,同生死,竟是产生了可以战胜宗门之别的情谊。   “东南角结界裂纹增多,支援!”不多时,听见心宗弟子求援。   “莫要慌乱,顶住。”理宗弟子随即补上。   在这即将没顶的黑云中央,风凉夜抱着琴抬头看向天际,只觉风雷阵阵。   满城的魂灵漂浮,最终被碾成灰烬燃料,融入那沉沉的怨气之中,然后向着妖祸头顶灌去,让它的身躯继续膨胀,修为继续攀升。   它本就是从地表生出的妖物,背上的壳背负宫城,此时一动,那九层高台便朔朔摇晃,向下掉落土灰。   “妖祸彻底成型了!”风凉夜守着结界一角,感觉到明显的开裂,一股妖风灌入结界内,他面色苍白地道:“诸位小心,它要动了!” 第86章 红尘秘意   漫天艳烈的火光中, 谢景行的衣摆如白云飘荡。   他手执山海剑虚影,踏着烈火,却如行天水之间, 风流而疏狂。   帝尊的背影却如子夜,被剑锋指着, 他无法再转身投入烈火之中,只得停下脚步,等待着师尊一步一步地接近他。   然后, 圣人用力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前。   殷无极苍白的手腕, 已经极为寒凉。当他不再用魔气护体时, 他那天生的体热,都像是冷却的灰烬。   “师尊教我的,我听进去了。”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他低下头, 唇角的弧度微微扬起,却轻声道:“我无法控制心魔的时候, 不会自毁,但是, 您要来杀我。”   “你这叫,听进去了?”谢景行声音一沉。虽说知道徒弟固执, 但真的面对时,还是服了他的一意孤行。   “之前,我担心自己理智消磨后还残余疯狂执念, 不小心伤到您,是我想左了。心魔又不是我,就算魔气成倍增长, 也不过是个疯狂的野兽。”   “区区野兽,哪里能敌的过您,您那么厉害,定有一万种方法杀了他,替我报仇,对不对?”   “……”   殷无极浅笑着,甚至还伸手,替他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谢先生,您是这世上,唯一能杀了我的人。我想死在您的手上。”   他看着温柔,实则最是残忍。   殷无极要他一个承诺,他要他亲手杀他,这是在他心上捅刀子。   让谢景行眸光一沉,攥紧了他的左腕,让他苍白的皮肤泛上青色的淤痕。   而殷无极却丝毫不觉疼痛,反倒勾起唇角,那笑意盈然的样子,看似是他的小漂亮,可谢景行却看到他殷红眸底极致的疯狂。   那是一种,哪怕燃尽自我,也要照亮一切的决绝。   殷无极想要最盛大的谢幕,最辉煌的退场。   他要将最后一次征伐写在生命里,为他一生作注。他有一定要实现的道,一定要完成的梦,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他们相约合道,也不过是一个缥缈的誓约。那会在何时发生,会有何等契机,他说不准,师尊也说不准。   许是在他生前,许是在他死后。   他死后,那条天路,他的先生就要一个人闯了。   圣人谢衍本是天生圣人,为了他这个不肖徒弟,他付出了多少代价?   不说灵骨、心血、修为,他为替他压制心魔,三劫齐动,不得不兵解,连圣位都舍了。这数千年,他数次要活不下去,是他的师尊从未放弃,一点一点地,为他辟出一条活命的路,逼着他与天争命,才让他苟延残喘到今日。   他们是两个狂妄到要反了天道的人,就算在此世已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修者,他们在这持续了万万年的天道面前,亦然与万物刍狗,没有丝毫差别。   “我希望我的一生,不负天下,也不负卿。”   殷无极早已弃了剑,略略低头,用额抵着他的额,那张近乎绝世的容颜近在咫尺,眼睫微扬,便是绯色的流光,是天底下最极致的蛊惑。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柔至极,却是呢喃:“可是怎么办,我已经负尽深恩,却偿不得你半分。您是世上最好的师父,而我却是最坏的徒弟,连陪伴你身边都做不到,却连累你,折磨你,成为你坎坷的根源。”   “你既然知道负我良多,怎么还不听我的话?”谢景行与他额头相抵,极亲密的姿态,他伸手反复摩挲着他的侧脸,心中的情绪翻涌着,几乎要克制不住亲吻他的冲动。   “我说过,师父去救自己的徒弟,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通天路,我迟早还要再去一次,你拦不住我。”   “我谢云霁,毕生都在逆风行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谢衍之名,道的便是一线生机。”   白衣圣贤的声音温雅,却一字一句,皆是凌厉。   “同样是飞升,别人看到的是九死,我的眼里,却永远只有那一生!”   殷无极笑了,一点深绯的唇珠,像是秋月与春风,是最好的颜色。   “我拦不住。”他叹息道:“可是您太自负,却始终不明白一点,您自顾自地把您认为最好的给我,却全然不考虑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这样的恩,太重了,都快要压垮我了。”   “我不需要你还。”白衣圣人被他点了一下,略微怔了怔,才站在他的角度再去审视,只觉滔滔如洪水的负担。   圣人站得太高,他总认为自己能够为徒弟披荆斩棘,却不知道,被护在身后,留在世间的人,才是最痛苦。   而当殷无极亦要这样担下一切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悲痛欲绝。   推己及人,殷无极当年见他坠落时,内心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那样执着地向他询问当年飞升的答案,却知道那最终是为他,他是为得到爱而欣喜,还是为害死他而负疚呢?   于是谢景行半晌哑然,无奈道:“师父什么都愿意给你,你怎么不多求一点,当个坏孩子?”   殷无极只是注视着他,笑道:“我亦飘零久,能回到您身边,余生已足,不求其他,也不敢奢望。”   谢云霁是护佑仙道众生的参天大树,看顾众生,也永远为他遮风挡雨。   而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一片树叶,随风漂流千年,最终还是飞回了他的身边。落叶总归根。   “不敢奢望?”谢景行冷笑一声,故意气他,道:“你若死了,为师便再去收个徒弟养,手把手地教,对他比对你更好,教你死了也不痛快——”   “虽然一想到就会嫉妒,可是就算您再去养十个百个徒弟,您也再也没法爱上别人了。”殷无极却偏头,微微笑了,好似灼灼其华的桃夭。   “这么笃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您爱过我,怎么可能还会爱上别人?”他语笑之间,却是分外自傲,“今日之天下,又有谁人似我?”   千年已矣,那个被师长牵着手的少年,早已不复最好的春光,步入了冰冷的凛冬。   可哪怕他的精神衰败如枯木,他却不要寂静地死去。   他要任性一次,疯狂一次,要他的师尊永永远远地记着他的模样,记住他惊艳的生命,记住他们惊心动魄的过往,记住那荡气回肠的爱与恨。   他要谢云霁,在这世间,再也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要他,只要爱过殷别崖,再去看这众生茫茫,眼里再也没有别人,只会去人海中寻找他的脸。   谢景行当真被他气笑了,纤长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抚到颈侧,第一次有了索性掐死这倒霉徒弟的冲动。   他真是宠坏了他,让这磨人的小家伙恣意妄为久了,连师父的话都不肯听。   “别崖,你听着,为师向来独断专行,我为你开路,由不得你要不要,而是我给不给。”谢景行看着他的眼睛,决绝道:“你既然敢爱我,我同意了,便是没得选,只能在我身边待上一辈子,不是那寥寥的几十年,而是漫长的千万年。”   “若我赌输了,最坏也不过是一个死字。古往今来,谁能不死?我已死过一回,如今不过是去陪你,又有何俱之?”   良久的沉默后,殷无极凑上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好。”   “别崖,再说一遍?”   “师尊……云霁,我答应你。”殷无极轻声道:“不自毁,不透支自己,就算这头顶的剑落下来,我也不会一人面对……您来渡我,我跟着您。”   “真的?不骗我?”   “不骗您。”   烈火在烧,城中的妖祸还在肆虐。   而他们眼中早已没有天地,唯有对方的影子。   “师尊,等这场战争结束,我的一切,皆属于您。”殷无极的吻总是热烈的,此时却像是一片冰冷的刀锋,危险,却充满极美的战意。   “罢罢罢。”圣人笑而叹道:“我陪你再疯一次。”   上青天难吗?   难!   古今无数圣贤在此折戟沉沙,埋骨饮恨,却无人能从天道威压之下归来。   这仙道很长,天路很暗,让古今无数人困于天地樊笼。   而他们要实现的,是今古万万人做过的梦。   就算一人时日无多,濒临疯魔;一人气运有缺,天道所忌。只要师徒同往,就算是踏破九天,十死无生,在他们眼中,亦然如红尘做伴,人间悠游。   无论生死,且闯一遭!   山海虚影,与无涯剑锋交织。   一声相击,金铁鸣动。   离别的时候到了。   他们的一生,离别过许多次。有时是五年十年,有时是数百年,更有时,是死生别离,一别终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年年柳色,却是年年愁煞人。而笛中一曲折杨柳,总是在九重天魔宫响起,却唤不得故人归。   而如今,离别却是为了更好地相见。   “战场再见,绝不留手。”殷无极于烈火中转身,向九重宫阙走去,玄袍逶迤于地,高声而笑:“弟子与师父,到底谁更强,届时便出分晓!”   “要战便战。”九天谪仙一拂袖摆,剑意凝光,宛若无边山海。“大梦一场,大疯一场,殷别崖,你且来战,我陪你疯到底!”   他转身,亦然向明月高歌,身影消失在宫城道的尽头。   后来,史官笔墨至此,掩卷沉思,引词半阕,却道: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尘,平章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   为先生寿。   *   妖祸复苏,本能地寻找血肉,而见微私塾处藏着儒道的修士们,已是城中最后的活人。陆机留下的结界遍布裂纹,几乎失守,情况危急。   司空娇手执弓箭,身姿飒爽,鹅黄色的衣衫仿佛春花烂漫。   她拉开弓弦,箭头对准了妖兽的一只眼睛,灵气将迷障破开一道缝隙。   箭已离弦,正中妖兽左眼。   它仰天,发出愤怒的吼声,灵气凝成的箭矢却逐渐崩碎,消失,妖兽竟然毫发无损。   争取了时间,司空娇立即退下前线,下一刻,两名墨家弟子带着机甲人补位,挡住拍打结界的如鞭妖气。   儒道弟子们早已尝试过许多办法,但无论何种利器法术,皆不能破开妖祸坚硬的外壳,面对小山一样高的妖物,他们就算再有韧性,也难免绝望。   正在束手无策时,忽然有弟子跳了起来,振奋地指向远方。   他道:“看,那里是谁?”   来者白衣墨发,衣摆飘飞,如群山之巅的仙神。周身浮现着剑意,分开山脉,劈开海洋,从荒芜的街道尽头走来。   以他为圆心,周遭仿佛笼罩入一个寂静的风暴眼,外面是狂暴的洪流,而这正中风平浪静。   他就在这寂静又充满压迫力的风眼之中,一旦有妖不自量力地扑上来,那浩瀚如广袤星河的剑意便绞杀一切,将一切摧为齑粉。   “是谢先生——”韩黎抹去脸上残留的血,一时激动,竟是站了起来,甚至撕扯到伤口。“谢先生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面临这境界超出太多的敌人,以为要葬身于此的儒道弟子们,眼睛忽然就迸发出灼人的亮光。   一切迷局,皆迎刃而解。   一切危局,皆不成危局。   他们相信,谢先生无所不能,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好。   多数人都站了起来,翘首望向来人的方向。   近了,近了。   雾气从青年的周身散去,衣袂如飞雪,纷纷扬扬,在风中划出流丽的弧线。   风凉夜见到他,想要立即走向他的身边,可是他一抬头,对上小师叔那双漆黑的眼,却感到凛然的气场。   小师叔明明仍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此时不过一抬眼,便有举世无双的威严。   这让所有熟悉谢景行的人,心中一时悚然。   他到底是谁?他的修为真的只有化神?他当真只是圣人弟子吗?   谢景行眼瞳中仿佛有流光,像是洞察一切的智者。他的目光扫过弟子们,从他们所剩无几的灵力与疲惫的面容上,读出了真心的喜悦。   他们坚持到了最后,儒道未来有望。   “做得很好,辛苦了。”   圣人颇感欣慰,手中抱琴,悠悠地往前踏了一步。   只不过一步,却是让那追逐血肉的妖祸本能地感受到威胁,硬生生向后缩了缩。而他身上缠绕的妖树枯藤没有灵智,凭借本能,如活物一般,继续向着结界薄弱处鞭打,似乎要撬开这脆弱的壳,掘出其中甜美的血肉饱餐一顿。   谢景行轻笑一声,也不急着拨弦,而是下达命令。   “现在,所有人分成三组。擅长结界、控制与御兽的,与不擅打斗的医修为一组,负责加固结界防御。”   “体修、兵修、剑修守卫结界。”   “擅长远距离术法的修士一组,每次五人一列,上前,只攻击我所说的部位。”   谢景行命令干净利落,像是常年处于权力顶端一般。   他淡淡道:“张世谦、封原。”   他的语气很平,却让理宗、心宗的两位大弟子心里一怵,立即走到他的身边执礼,道:“谢师叔。”   “张世谦,屈子的《九歌》都会吗?”   “在下愚钝,只学了《云中君》、《湘夫人》。”   “用《云中君》。”谢景行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简单地吩咐道:“你们负责驱散瘴气。”   “封原,心宗弟子可通《诗经》?”   “学的最好的是在下,“风”、“雅”几乎都可以纯熟使用。”封原道。   “《大雅·江汉》,《周颂·武》,再以《国风·七月》为理宗修士护法。”   谢景行的命令轻车熟路,眼里是凌冽的黑。   封原几乎无法拒绝,因为他给出了最好的方案。   “……尊谢师叔令。”他深深施礼。   “墨临、韩黎、李纵。”谢景行指了指结界方向,道:“法家负责结界,墨家、兵家护法,保证法家、心宗、理宗弟子安全。”   “……尊先生令。”   圣人弟子平日里都是温润雅正的君子,如今再见,却不复平日尔雅,却显得格外有威严,足以把散乱的人心一下子抓了起来。   “小师叔,无涯子呢?”风凉夜方才退下前线,见他孤身一人,不禁担忧道。   “……他去宫城内部了。”谢景行神色一暗,良久才道。   “方才陆先生也离开了,他们……”   韩黎刚问出口,却猛地脸色一变。   原来是妖祸的爪子已经落在了结界之上,像是遮天蔽日的阴云。它像是要按碎一颗鸡蛋一样玩弄着结界,青色结界上浮现琉璃的龟裂。而维持结界的修士们,却已然快要承受不住。   “不要慌乱,做好自己的事,有我在。”谢景行道。   众人向后撤退,而白衣的书生却在向前。   他的衣袖飞扬,手指拨弦时,有沧海龙吟。   铮——   在电光与火光中间,谢景行静美的侧脸显得凛然无情,犹如九天之上的仙神。   音潮如浩荡洪流,疾风迅雨,向着妖祸涌去,化为山脉的重压,把妖祸重重砸入地面,下一刻,它身上的妖树枯藤剥落,化为齑粉。   妖祸再欲站起,却被无形的音波割断龙尾。断尾之痛让妖祸痛苦地摇摆肢体,掀起黑云狂潮。   而此时,好像远处宫城发生了什么,要几欲疯狂屠杀的它,甩开这些让他暴躁不安的凡人,拖曳着受伤的尾巴,向着孵化出自己的宫城而去。   *   九层高台之上,殷无极疾步向前。   陆机见他身侧已然没有了谢先生,可不愿意触他霉头,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尊上,我们去取什么东西?”   “天/行君的遗物。”   “当真在此?”   “圣人为红尘卷主人,这个猜想,是他向我提出。”殷无极笑道:“我只是去验证一下罢了。”   “……那家伙,怕是要疯。”陆机以扇点着掌心,声音低了些。   殷无极顺着已经化为断垣残壁的宫墙,走入那原本的九层宫城的废墟。   只见御天阁内,乌国国君如一具木偶,坐在他的龙椅之上,双目无神,浑身布满漆黑脉络,显然是已经被邪气侵蚀骨髓,已经没救了。   可他仍然没有死,邪术将他身体里残余的紫气一点一点地榨出来,然后供给妖祸。   “人烛。”殷无极轻启唇畔,淡淡地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举国升仙的秘法?   若是成为仙人那么简单,谢云霁又何必赌上性命,去辟那仙路?   国君是枯木道人的棋子,而枯木道人,也是是某个人置在前台的木偶。真正博弈的人,仍然藏在幕后。   殷无极懒得去管他是死是活,拂袖挥开那些看守国君的妖物,不过烈火燎过,皆被焚为尘土。   魔道帝尊稳步走向几乎成为一具干尸的帝王身侧,停顿几秒,继而注视着他头顶的帝冕,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紧接着,他的右手落在了那金碧辉煌的帝冕之上,从中心取下了一枚青碧色的玉髓。   不过刚刚取下,那活死人般的乌国国君浑身颤抖着,很快便化为一抔黄土。   殷无极用锦帕擦拭了一下通体流光的玉髓,温润至极。   他淡淡地道:“美玉蒙尘啊。”   陆机负手而立,叹道:“若是将夜见了,怕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在他去世后,仍然利用他的遗物,这是何等的轻慢侮辱。”   殷无极笑了,道:“就是要告诉他,若是小猫儿知晓罪魁祸首,以他之手段,怕是要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正好给他点动力。”   陆机:“……陛下高见。”   听上去像是驭下之术,可陛下说的坦荡,陆机也不以为意。   他们是刀,是剑,是盾,是笔。   可鼎定山河,可大破坚阵,可书批历史,亦可扭转乾坤。   但无论他们如何强悍,却只是臣子。殷无极,才是那个万魔拜服的君王。   国君死后,御天阁发出一声巨响,整个结构都在震动。   “人烛已死,妖祸就不能无限制地从整座城抽取怨气化为妖气,断了粮食,它发现不对了。”陆机将两袖拢起,漫声道:“陛下啊,它已经掉头,离我们很近了,大概只有——欸,来了!”   他话音刚落,妖祸铜铃大小眼睛便浮现在二层的栏杆之外,窥视其中,似乎不能理解为何区区两只蝼蚁,便把人烛杀死。   漆黑的利爪从天而降,似乎要把擅自破坏他进食的人族拍成齑粉。   陆机想做什么,却看见殷无极陡然冷下来的眼眸,暴戾魔气涌动,要他的漆黑外袍无风自动,仿佛漆黑的死神。   能够长伴君王左右的臣子,定是极有眼色。他拂衣敛袖,甚至还十分乖觉地离上司远了些,站在七尺之外。   下一刻,一股腥臭的妖风袭来,连带着滚滚的瘴气。   殷无极薄凉地抬起眼眸,里面仿佛燎原着绯色的烈火,好像要择人而噬。   不过离开师尊片刻,他身体里的魔气都在涌动,全身心都在叫嚣着回到他身边。他的气压极低,简直如戒断反应。   “我心情不是很好。”帝尊的声音低沉,仿佛蕴着沉沉的暗雨,冷笑道:“找死。”   说罢,漆黑的魔焰平地燃起,只不过一瞬间,便几乎将整个妖祸席卷,让这整座御天阁陷入一片火海。   *   “巫祖大人,请您回到南疆吧,我等已经等您数千年,太久,太久了……”   虚幻的声音徘徊在他的身边,久久不去,让离群的少年只感觉厌烦。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巫祖,那是你们一厢情愿。”   “巫祖大人,巫族被赶出仙门已经快五千年了,时时蜗居南疆,还被那些杂种妖排斥,唯有巫祖大人,为纯血大妖,万年以前便是我巫族的精神图腾——”   “所以,这座大阵,是你们为了复生巫祖……”陆辰明顿了顿,道。   “为了复生您,我们巫族祭司,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这临淄城,甚至整个乌国,都是那份代价。   沉睡在他心中的辰明鸟睁开了眼睛,要他漆黑柔软的眸底,透出奇异的金红。一股冰冷的情绪盘踞在他的心中,要他站在通天妖塔的废墟之上,看向夤夜中的临淄城。   少年身上的白色儒袍在风中飞扬,像是雏鸟纯白的羽翼。   红尘卷中被消灭吞噬的妖祸,留下无主的妖引。在感知到巫祖的存在后,它们都飞到了他的身边,化为黑色的光点,融入了他的身体。   “回南疆,回南疆罢——”   “巫祖大人,您该归来了,除灭二圣,踏平仙门——”   *   御天阁中,他们遇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天/行君仍旧宽袍广袖,白衣纷飞,以天地为逆旅,视万物如蜉蝣。   他法袍上精美的刺绣化为流光,缠绕在他的身边,如同护佑着他。而他整个人于星河流转处,静静俯瞰众生。   而他手中的书正在自动翻阅,每一页上,都记载着一种妖引。有人面树的枝条、腾蛇的皮、人面鸟的卵、天残火凤胎心等等,绘制栩栩如生,极为惊悚可怖。   好似那并不止是一页记载,而是一种封印。   天/行君当年游历至乌国时,已经来的太迟太迟,他以一人之力,除灭乌国几乎所有的妖祸,却只救下寥寥数人,皆是用传送秘法,送他们去了安全的地方。   于是,才有那些像是志怪小说的乌国记载。   而在红尘卷中,另有一圣一尊在,妖祸已经不再需要他动手收拾,而等在人烛身边的殷无极与陆机,也如愿截住了这位传奇散修。   殷无极玄衣披发,锦带长袍,腰间悬剑,一道至尊的气概体现的淋漓尽致。   陆机则是青衣黄裳,执折扇轻摇,俊脸上带着玩味的神情。   天/行君即使被两名大魔截住,仍然淡然自若。   “城主为何拦我去路?”   “受下属之托,寻人。”   “寻我?”他蹙眉,“不知尊主受何人所托?”   “将夜。”   “……”   天/行君原本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何事都无法牵动他的心,但是一旦提起这个名字,他却向他一抬眼,露出了些许接近人的神情。   “原是城主收留了他?”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错愕,先是思忖半晌,后而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我离去后,他可还好?”   殷无极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终于确信,他是知道未来的。   至少,知道自己的死期。   “不好。”殷无极摇头。   天/行君的神情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低垂眼睫,然后刻意平静道:“城主此话何意?”   “你若逝去,他怎么能过得好。”殷无极此话倒是像责备了。   殷无极与天/行君生前并无来往,此时面对亡者之影,却依旧神色不悦,像是在替那别扭傲娇的弟弟抱不平。   “想让他过得好,就别随随便便把人丢下去死,本座可不想替你照顾小家伙,麻烦。”   “……在下别无选择。”天/行君被说穿未来,却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当年天/行君被仙门数名高层安上以禁术毁灭乌国的罪名,并且趁着圣人谢衍闭关之时,组建联军,对天/行君下仙门通缉令。   之后,天/行君为逃避追杀,也不欲连累将夜,刻意支开他,在五洲十三岛隐藏行踪,却不料,他被仙门联军在墟海之畔堵截,要将他擒回仙门,夺他禁术。   他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数名大能逼迫于他,已是穷途末路。而他手中禁术,更是涉及世界本源,一旦流出,必然引起天下大劫。   当年的天/行君宁可自毁,将禁术带下黄泉。   后来圣人谢衍出关后震怒,想要追究参与逼死天/行君的宗门。   但是苦于对方以“大义”之名出手,又缺少栽赃的决定性证据,乌国之灭亡成了无头谜案,最后被记在了死人的身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护那虚假的和平。   圣人谢衍毕竟是仙门之首,又怎能为无证据的案子,出手制裁“正义凛然”的宗门联合呢?   谢衍也对那几个宗门起了戒心,认为其“好利、斗狠、狡狯”,从而在宗门利益上有所权衡。后几百年,这几个宗门也在悄无声息中退出了仙门前十,大多都沦为籍籍无名的普通宗门。   但圣人心中知晓,这几个宗门都是被人当做枪使的,单单凭他们,是断然没有胆子挑战圣人权威,组织这场围杀的。   背后之人,谢衍也尝试寻找过,却始终无获。   “我有三问,还请君指教。”殷无极道。   “尊主请说。”   “你已经逝去,为何一丝神念又寄托这枚玉髓?是谁将玉髓保存在红尘卷中?你徘徊这段历史,又是在寻谁?”殷无极手中捏着那枚青碧色的玉髓,里面的碧色仿佛流动。   而此时天/行君抬起了他疏离的眉目,道:“我不能答。”   殷无极皱了皱眉,换了个问法,道:“你是否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才提前支开将夜?”   这回天/行君沉默了一下,轻轻回答道:“他不过是三百岁,同我一道,十死无生。”   这显然就是预言到自己的死亡,却是对他只字不提了。   殷无极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按了按眉心。   他和将夜果然同病相怜,看上的人,都那么爱一个人承担一切,却是半点也不说。   “你既然只余一缕神念,可愿附身这枚玉髓,随我去见一见故人?”   “既然已投入尊上麾下,那将夜现在应当诸事无愁了……”天/行君的广袖微微拢起,静美的面容上露出几丝忧虑之色:“只是为何再度踏入魔道……”   不知何时,他已经换了称呼,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尊者境界。   “魔道又如何,他现在是我的弟弟,在我的麾下也备受重用,至少比那劫杀你的仙门强得多。”殷无极却是嘲讽地扬起了唇,道:“倒是你,我行我素,自以为对他好,你真以为将夜会感谢你吗?”   与之相反,刺客将夜度过了恨意滔天的一千年。   这些年岁中,他无时无刻被血海深仇折磨着,撕扯着,骨血魂灵都在叫嚣为他杀尽每一个仇人,至死方休。   “他该恨我,我无抱怨。”那如神明一样的白衣青年叹息,然后道:“多谢尊主,时过境迁,我也该去见他一面。”   说罢,他微微闭了眼,化为流光,回到那枚玉髓之中。   殷无极握住玉髓,却是听到一缕悠长的叹息。   “那孩子本性桀骜,不驯,不臣,不友,尊主肯收留他,甚至肯做他的亲人,已是大幸……”   “嗤,若不是顺道,我也不欲跑这一趟。”殷无极不肯认下,冷哼一声,说:“我不过是来陪师尊的。”   “……多谢尊主。”   “真的是顺手。”   *   终局将至。   这段因为无人生还而尘封的秘史,正徐徐落幕。   谢景行带着身后的儒道弟子,走在满是瓦砾与妖祸残骸的宫城道中,而漆夜之中最明亮的地方,便是笼罩在烈焰中的御天阁。   依附山体而建的宫城与地表接触的地方,几乎完全龟裂。   皇城仍然在轰鸣,犹如九层高台拔地而起,与整座城割裂开,妖雾已然不再掩饰,疯狂从上层向下倾斜。   继而御花园里的南疆植物,几乎疯狂地在妖气中生长,毒藤层层缠绕,恣意疯涨,将那几乎四十五度倾斜的城池给牢牢绑在山体之上,几乎要把整个王都都化为幽暗的妖雾森林。   那高高的妖祸被四面升起的黑火给困在其中,仿佛牢笼,而它接触到那火焰的表皮,就会瞬间烧穿一个大洞,血肉化粉,停止再生,而那看似无害的黑火甚至还会在表皮蔓延传染,转瞬间就在它的身上燎原。   被魔君的火焰缠上的妖祸,浑浊黄目被烧瞎了一只,它忍耐不了这种疼痛,狂乱地摆动自己的龙尾,似乎要将整个王都夷为平地。   儒道一行终于层层推进,来到御天阁外,却见那被火焰蚕食的妖祸,庞大如山的身躯已经被烧的只剩下半边,它的所有狂乱挣扎,只会让火焰在他身上蔓延的更快。   “不要碰这些黑色的火。”谢景行哪里认不出殷无极的伴生之火,他天生的才能,永远与破坏相伴,于是他偏了偏头,冷声道:“谁若是碰一下,后果便如那妖祸,我可救不了。”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站在高阁之上的玄袍男人,终究还是隔着重重烈火,向下瞥来一眼。   在他眼中,众生皆是碌碌,唯有落在谢景行身上时,眸光才温柔似水。   “是无涯子道友。”风凉夜终于看见那孤绝的身影,烈火中,他的容貌模糊不清,可风姿却依旧教人心折。   “这么大的火势,他怎么在那里?”   “只要碰到这黑色的火焰,就会被烧成灰……”墨临的神色凝重,道:“他被困在御天阁了,谢先生,您……”   继而,他们看见青衣的书生,亦然那副懒散模样,却站在火焰中央,以扇点唇,笑着对谢景行做出口型。   他说:“回头见,圣人。”   儒道弟子们又是炸了锅,纷纷开始积极想对策,墨临试了一下天工机甲,只是沾了一片火苗,便转瞬间燃尽,连灰也没留下。   可见,若是人碰到了这火,后果该多么可怕。   “陆先生也在阁中!”   “快救人啊!这火应该怎么扑灭?”   “是啊,谢先生,无涯子难道不是您的……”   谢景行站在原地,久久未能说一句话,   他身边依旧笼罩着剑意,剑阵化形,蓄势待发,似乎随时能够如让万剑如星落,将妖祸牢牢钉死在原地。   圣人弟子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吗?   儒道弟子们陡然发现,原来是有的。   “小师叔,您怎么了……”风凉夜试探似的扶住谢景行的臂膀,本以为他的情绪极冷,可只是一碰到,他却觉得,谢景行好像被抽掉了弦似的,肩膀一瞬间颤抖起来。   继而,他大踏步向前,站在了那被火光席卷,已无一丝缝隙的御天阁面前,背影纤薄而瘦削,仿佛悲慨。   重重黑火之中,雕栏画栋化为灰烬,连带着那困在阁中的人,消弭于此世。   就在御天阁湮灭火海的那一刻,布满黑云的天际龟裂了,像是被剑劈出的裂口,断裂之处,那些混乱的,紫黑色的灵流,像是星轨,只要有活物进入,定然会被这高速的灵流绞杀。   妖祸被魔焰烧尽,红尘卷的出口终于打开了。   “走吧。”谢景行催动识海里的红尘卷神魂印记,已经感觉不到殷无极的行踪,才面无表情地道。   他极力隐忍住那离别的钝痛,情劫的折磨咬着他的内心,光是不去打断他暴力撕开红尘卷缺口,他就用了百般的克制,却还是肩膀轻颤着,仿佛戒断反应。   天知道,他有多想把殷无极给抓回来,再用玄铁锁上一次,把他不听话的少年关回儒宗,要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他的脸。   而他这些异常的表现,旁人看来,犹如失去了最亲的爱侣,却不得不为儒道大计着想,必须坚强面对,连泪都不能落上一滴。   谁都知道无涯子与谢先生,情投意合,日久生情,在红尘秘境之中互相扶持,是一对璧人。   他们早就议论过,出了红尘世界后,无涯子与圣人弟子什么时候会办合契,无涯子又怎么过三位渡劫老祖那一关。   甚至,理、心、儒三位大弟子,还真情实感地卷起袖子,做好了去说服师尊的准备,若是被吊起来打,就继续硬磨,怎么着也得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却不料,世事无常,在最终之战中,无涯子与陆先生前往除妖,却葬生火海,谢先生无法挽救道侣,又怎能好受。   须臾见,天崩地裂,一切都在向下陷落。   唯有谢景行与儒道弟子所踏之地高高升起,向着那天际之处唯一的裂缝而去。   紧接着,那些化为齑粉的宫墙瓦砾,向着天空之上飞起,堆叠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通天之路。   黑云散去,天空之上是一轮寂静的明月。   整个世界被分成两半,天梯之上是岁月安好,下方是毁灭之景。   那炽烈的漆黑色火焰,没有因为灼烧妖祸而熄灭,反而在原本的城池中恣意流窜,如同熔岩奔流,将一切生机吞没。   而那妖祸似乎还有最后一点妖气,它浑身都燃着火焰,于熔岩炼狱之中翻滚着,盛怒着,用尾、用爪、掀起火焰的巨浪,把崩毁的城池彻底掩埋。   谢景行恍惚之余,想起,数千年之前,他与殷无极相争之时,也曾在这样的一片火海之中遥遥对峙。   那时的殷无极,魔气都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烈火冲天而起。   他绝望而热烈地看着他,剑锋指向他,却道:“谢云霁,至死方休。”   明明是杀意,却犹如承诺。   谢景行微微闭了闭眼,却是笑的悲怆,心想:你说话根本不算。即使我死了,这五百年来,你可有一时一刻罢休过?   “谢先生,不想笑就别笑了,我们知道您痛失爱侣,内心难过。”划拳输了,被推到前面的老实修士,鼓起勇气,笨嘴拙舌地安慰道:“……还请您向前看!”   “……”   谢景行微微错愕,继而意识到殷无极先是把他们之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又不管不顾的死遁。   自己的些许异常,旁人看来,便是“痛失道侣,悲痛欲绝”了。   “别再和我提他的名字。”谢景行心里冷笑,却终于明白他使用“无涯子”这个身份的原因。   就算谢景行圣人身份暴露,身缠绯闻艳情,只要“无涯子”一死,这一段圣人的风流往事便是死无对证,就算有人猜测他是魔道帝尊,只要殷无极不认,没人能够以此攻击圣人与魔君有染。   至于那“无涯子”是谁,已经不重要。圣人想要什么人,想要宠着谁,于任何修士都是荣幸。   殷别崖可当真是心思缜密啊,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周全,问都没问他一声。   “知、知道了。”修士见圣人弟子生气了,立即一缩脖子,像个鹌鹑。   其他围观的儒道弟子也都眼观鼻鼻观心,还是无端畏惧圣人弟子发怒,心里七上八下。   “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们之间的问题,谢景行并不想吓小辈,于是和缓了语气,道:“此乃他所求之道,求仁得仁,我亦无法阻拦。”   可他心中有气,说到无法阻拦时,却是依旧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懂了。”圣人弟子这是伤心欲绝啊。   “等到明月升至中天,通向出口的路会打通。”谢景行不欲在那个话题上多做说明,索性就让他们这样误认了。   “出去之后,防备四周,此次仙门大比断不可能善了。”   他说罢,再度回望这红尘世界。   天际如同被撕裂的纸帛,显得虚无,露出山河图的本相。那维持不住形态的王都,从四周向中心崩碎,周围全都是乱流,将风暴中心团团包围。   原本流散在这红尘残卷里的妖气,被魔气一荡而空。殷无极决意洗一遍红尘卷中驳杂的力量,那便是一丝隐患也不会留下。   “这是红尘卷本来的样子吗?百闻不如一见……”封原惊叹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风凉夜感觉到经过考验,他身上的修为凝视浑厚许多,好像分分钟就能提升境界。这便是红尘卷带来的好处了。   谢景行看向当空明月。   他展开手掌,红尘卷金色的法印,便从空中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入他的手心。   “红尘卷也该物归原主了。”转世圣人想着,却是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夺卷、布阵、投引,宋东明用心筹谋多年,只为夺去我的法宝,却在最后,功败垂成。”他眼睑一垂,却是笑了:“他怕是气的想杀人了。” 第87章 他回来了   云梦城内有肃杀的风掠过。   风穿过繁华的大街小巷, 醉了在虚幻的和平中奔忙的百姓,也将深藏在暗处的势力吹醒,干戈将起。   明镜堂中的十个席位上皆坐满了人, 堂下,更是更多中下宗门的长老宗主, 可以说仙门最高层的修士都在此汇聚了。   “擅自启动红尘卷,作为第二场试炼,本就不合理。红尘卷的试炼, 乃是师尊为渡儒门三劫的修士特意设计,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连化神境界都会九死一生, 宋宗主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将我儒道天骄们卷入其中,到底居心何在?”   众人闻言,除却少数几个心里有数的, 都纷纷抗议起来。   “此次仙门大比,第一场就闹出了舞弊, 这第二场更是过分,安排了这么危险的试炼, 把我们的弟子放出来,不比了, 不比了!”这是意识到危险的人。   “道门难道就是如此霸道?不公不义,如何服众?”   宋澜坐在主位之上,面色如冰如雪, 却仿佛没有听见质疑。   在他面前,红尘卷徐徐展开,仿佛用水墨绘着当年的临淄城, 可再仔细看去,上面却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不容许旁人窥看。   “宋澜,你想做什么?”沈游之一身红衣,桃花面上寒意乍生,宛如玉面修罗,他不无讽刺地道:“你不过半步圣人,即使占了家师的法宝,也无法登圣!”   而这位道门出身的仙门之首,端坐云端之上,即使被戳了痛脚,也依旧神色疏离,道:“稍安勿躁,沈宗主。”   沈游之最烦他这种态度,假的不行。   “红尘世界中,三年不过三个时辰,是生是死,不如各位坐下,品茶等等看,正好,我有事也要劳烦诸位。”宋澜的口吻淡漠而客气,可是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也不显尊敬。   这无疑是将儒道各宗门未来天骄挟持为人质,逼迫他们坐下谈了。   一时沉寂。   想要拂袖离场的宗门长老与宗主闻言,又坐了回去。来参加大比的都是门内相当有天分的弟子,甚至还有少宗主,他们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叶轻舟没料到宋澜竟然拿红尘卷做了这等事,一时面色苍白,想要说什么,却被师兄瞪过来一眼,竟是觉得唇舌一涩,像是被控制住一般,神色有些许涣散。   继而剑神意识到事情不对,调动体内灵力,却觉得灵脉滞涩,面色大变。   “宋宗主如此行事,是把仙门大比的信誉踩在脚底,当真是说一不二的仙门之首,好生威风。”法家宗主韩殊还没有意识到不对,正愤愤不平。   若是平时,宋澜会不痛不痒地回应“韩宗主说的对”。   而此时,平日里颇有距离的仙门之首冰冷地刺来一眼,眸底仿佛有着些许猩红,冷冷呵斥道:“闭嘴,书生!”   他的语气冷厉,毫不客气。   法家宗主向来牙尖嘴利,定然不会吃这个亏,可他甫一张口,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照理说,这种程度的言出法随,根本影响不到修为大乘的他。   不多时,明镜堂中的众位宗主长老,也意识到了相同的问题。   他们竟然一瞬间感受不到修为,灵力被禁锢在灵脉之中,好似被人为切断了联系,竟是滞涩万分。   “修为,我的修为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游之神色一冷,迅速点向周身灵窍,似乎想要找出这种情况的成因。能够同时让这么多大乘乃至渡劫修士出现问题,却不显半分异常,已是极其可怕。   “沈宗主可以省省心思了,这并非药毒,你纵然是杏林圣手,也解不开这一术法。”   宋澜却是从主座之上站起身,竟是笑了。   此时一举控制住所有人,他才真正露出真正的野心来。“在下只不过是要留各位三个时辰,谈一谈事情,不会伤害各位性命。”   他偏头,锐利眼神刺向那尝试驱动天工机甲的墨家宗主墨承,拂尘一扬,竟是让他脊背仿佛被重击,不得不趴在面前桌案上,面色发赤。   他淡淡笑道:“我为仙门之主,若各位肯放下芥蒂,听从于我,我怎会做出戕害同道之事?”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沈游之依然冷笑一声,道:“戕害同道,谁与你是同道?我们儒道与道门素有龃龉,可不是什么同路人。”   “我劝沈宗主,不要如此口上不饶人,会吃亏的。”宋澜却不像平日一样淡漠,狠戾浮现眼底。   他拂尘再扬,便是一道劲风向着沈游之的方向打去。   杀鸡儆猴。   沈游之不知这能制住渡劫期的术法从何而来,有何底细,却也一时挣脱不了束缚,只能硬抗他这一击。而他就算是死也不会示弱,面上却一直带着鄙夷讽刺的笑,早已经做好了重伤的觉悟。   风飘凌见状,目眦欲裂,低吼一声:“宋、澜——”   当啷。   拂尘如电的一击,被一把斜插入地面的剑刚好挡下,剑柄仍在微颤,犹如秋水洗练,却将这杀招化于无形。   剑柄之上,刻着一个叶字。是叶轻舟的佩剑“千里”。   沈游之侧头,墨色长发的发尾被拂尘与剑气对撞的风削去半截,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亦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被暗算,护身灵气一瞬间消失,若叶轻舟不挡这一剑,他怕是讨不了好。   沈游之视线接触到那一把剑,面上浮现几丝动容。   他从未想到,叶轻舟当真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拼命护住他。   宋澜缓缓地移开眼,看向犹在喘息的师弟。   叶轻舟半跪在地上,好像在抵抗那不知名的术法,他的手指仍然保持着捏出剑诀的动作,鬓发几乎汗湿。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好师弟啊。”宋澜怒极之下,神色宛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语气却极度不善,“为兄惩戒不听话的宗门,我的师弟却在背后拆台,好,当真是好!”   叶轻舟生得一副侠肝义胆,自然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但是做出这样事情的是他的师兄,几乎是把他带大的师兄,所以面上也出现几分痛惜:“师兄,你不该如此,从前你嫉恶如仇,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恶?”宋澜重复了一遍,道:“这五百年来,我处处为仙门,殚精竭虑,恶在哪里?”   叶轻舟似乎不肯正面说他的不是,于是支剑撑着身体,沉默半晌,道:“师兄,无论你要做什么事,就此打住吧,仙门应当按规矩办事,你……”   “规矩?谁的规矩?”那身着阴阳游鱼道袍的男子走下高台,站在跪地不语的师弟面前,声音骤然一变,竟是高昂起来,“是我宋澜的规矩,还是先圣人谢衍的规矩?”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神色极是复杂,似乎没想到他连盟友也会控制。   一向嫉恶如仇的了空大师,念了一声佛号,竟然也保持了沉默。   叶轻舟几近挣扎之下,道:“师兄,不要再践踏圣人留下的公义了。”   “先圣人,哈哈哈哈,先圣人谢衍,一个坠天而死的圣人,凭什么压在我头上数千年,他留下的条条框框,凭什么限制我的权力?你们,又凭什么每次都抬出他来反对我,告诉我,这才是圣人之道,你要听从?”   “五百年过去,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没忘记过他吧?”   “我哪怕作为仙门之首,也不过是他的替代品,是个摆设,永远及不上他谢衍,对不对?”   众人寂静,可越是静默不言,越是会激怒他。   宋澜逐一看去,却是笑容满面,“韩宗主?当年诸子百家之乱,是他把你们治的俯首帖耳,一切以他儒门为尊,哪怕他死了,你们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吧?”   韩宗主沉默以对,他毒舌也是会看情况的,不会在这个时候刺激宋澜。   “墨宗主、李宗主,你们墨家、兵家,是不是整天都在想——我这样的人,不配治理仙门,及不上圣人谢衍?”   宋澜执着拂尘从主位上走下来,看着“明镜高悬”四字牌匾,冷冷一笑,竟是一扬拂尘,让其从高空坠下。   牌匾裂为三段,然后他抬脚踏了上去,近乎快意。   “今日起,仙门不再有明镜高悬。”   宋澜负手,几乎悲悯地看向对他怒目而视的儒道各宗主长老,淡淡地道:“有的只是,以我为尊。”   “狂妄!”沈游之怒斥道。   “书生啊书生,你们不会真的觉得,先圣人留下的东西是对的吧?”   “遥想上古时代,修真界杀人夺宝是常事,争夺资源也从不虚与委蛇,能者居之,优胜劣汰。就是这样的规则,才造就了一代至强者,才有上古洪荒的仙神行于地上,他们都足够强悍,触碰天门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谢衍,那个伪君子干了什么?”宋澜冷笑一声,道:“他竟然认为,弱者也是可以在修真界生存的,仙门需要制定法度,维护稳定与公义,把强者肆意妄为的权力关入笼中,以此来保护那些,我等一脚就能踏碎的孱弱之辈!”   “在我看来,圣人谢衍沽名钓誉,虚伪至极,不堪为圣!”   他似笑非笑,继续道:“强者本就应该占据最多的资源,如果不是这样,又何来上中下宗门之别?实力差距本就存在,非要以所谓仙门律令,勒住强者的脖子,让弱者苟延残喘,可笑,这只是一种无用的慈悲!”   “一派胡言。”风飘凌忍了又忍,还是斥责出声,道:“家师的改革,让修真界脱离了蛮荒时代,避免争斗内耗,开辟千年之盛世,可谓居功至伟,哪是你一言半句便能否定的?”   “在座的各位,明明都是修界顶端的存在,却要为一群孱弱又无用的小东西,被我困在这里,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你践踏公义,无视法度,我等必须拨乱反正!”风飘凌用力一拍座椅的扶手,却是心中怒极痛极,道:“你打压儒道多年,我们不与你正面对敌,已然极是隐忍,而你若是要破坏先师遗留之法度,我们师兄弟定然与你斗争到底!”   “宋宗主,你若有改革之心,当徐徐图之,若是圣人留下的法度一夕之间崩坏,后果不堪设想。”了空沉默了一下,哪怕佛门与道门乃是盟友,他也不得不出言劝阻。   可宋澜却半点也听不进去。   他被头顶上那座无形的大山压抑了多年,今日一朝得势,一切怨愤都如开闸的洪水,从他漆黑的心底爆发出来。   道子于明镜堂中央旋身,衣袂飞扬,竟是有种淋漓尽致的疯。   “拨乱反正,哈哈哈哈哈——何为乱,何为正?”   “谢衍,就一定是对的吗?若他一心为仙门,又为何不杀魔道帝君,让殷无极东山再起?若他毫无瑕疵,他又为何会渡劫失败,粉身碎骨?”   “这证明了,谢衍的道是错的,他被天道否决了,唯有我——才是对的!”   “什么礼乐升平,什么大同之世?谢衍之道,是羊群之道;而修真界便是修真界,该是豺狼之世。大道之争,杀人不见血,强者就该杀弱,弱者就该为强者的踏脚石!唯有不择手段去争,去抢,才会有大道,才会有天路!”   风飘凌浑身的灵力在流窜,试图冲破这无形的禁制。可他在冲击之后,竟是脸色一白,吐出血来,从手臂到脖颈,浮现出怪异的蓝紫色纹路。   “南疆巫术——”沈游之看他脖颈上浮现出的术式,终于辨认出了这诡异术法的来源,大怒道:“你竟然勾结南疆,戕害仙道同侪?”   “外敌?那又如何?”宋澜偏头,近乎嘲讽地看向沈游之,微笑道:“儒宗与魔的关系,这些年都没洗清,若说起仙门叛徒,我们是不是得追究一下先圣人?说的对吧,大祭司。”   他看向明镜堂的背后,一名穿着巫族繁琐的祭祀服,手握权杖,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从容走出。   “仙门腐朽,也该有雄主厉行改革了。”巫族大祭司声音悦耳,带着些笑意道:“宋宗主所言极是。”   “在这五百年中,我已经看到了改变规则的必要性。今日,我召集大家,便是要废除谢衍定下的繁琐法度,重订仙门规则,再度进行利益分配。”宋澜说罢,收敛了他方才近乎疯狂的态度,又淡淡地一笑,其中却颇多森然。   “若是愿意跟随我,服从我的秩序,我定然不会薄待,反之……”   道子脚下踩着的旧匾额,说明了他的态度。   “了空大师,道门与佛门关系一向不错,对吧?”宋澜走到和尚的身前,冷冷地道:“只有改变仙门制度,重整仙门战力,我们才能除去心腹大患魔宗,才能完成你除魔卫道的心愿。”   苦海寺主持了空,终而垂首,念了一声佛号,道:“宋施主说得有理。”   然后巫族大祭司含着笑,权杖一指,从他身上取出一只妖气所化的蛊虫。身着红色袈裟的大师身上一轻,才站起来,走到宋澜身边。   “江宗主……不,映雪?”宋澜平平静静地道:“你如何想?”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乃是渡劫初期女修,年轻有为,性格强势,唯一的弱点……   她对他有那么一点意思。   江映雪闭了闭眼,站队的时候到了,而她饮冰楼是道修,也向来与儒道不睦,此时哪里肯上那条沉船。   随即她下了决定,凌然道:“长清宗是道门之首,我自然是无甚意见的。”   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宋澜,才慢慢地,居高临下地走到了叶轻舟面前,他用拂尘挑起他犹在喘息的师弟下颌,看着那年轻侠客仿佛燃烧着的双眼。   叶轻舟天生一身侠骨丹心,对宋澜的野心与利益至上颇不认可,正想说什么劝阻他。   宋澜笑了,带着冷冷的嘲讽:“我的好师弟,生你养你的道门,与沈游之,你如何选?”   他没得选。   叶轻舟身负蛊虫,却被来自师兄的无形压力逼迫,半跪在地上,脊背被冷汗浸透。   若是他胆敢替沈游之说一句话,他的师兄怕是会当即翻脸,对他出手。   “轻舟师弟,可还记得你在天道与师尊面前,向我发下的誓言?”宋澜问道。   “……记得。”   “若是违背誓言,背叛于我,会有怎样的结果?”   “受九天玄雷加身之天罚,碎骨折剑,再无寸进……”   叶轻舟少年天才,在宗门内威望颇高,在道祖隐世之前,也有人因为宗主之位而站队,支持他做宗主,导致长清宗风波频起,差点分裂。   他心向江湖,无意权势,为表无意宗主之位,他离宗游历前,曾经向天道立下重誓,绝不背叛道门,全心全意辅佐师兄,永不起二心。   却不料,此时却成了宋澜挟持他的利器。   渡劫修士若非自愿发下如此重誓,是很难被操纵的。   而叶轻舟,却是受他一片丹心所拘,被生养之恩所制,才左右掣肘。   沈游之闻言,脸色变了几变,终而叹息。   他从未料到叶轻舟也有这样犯傻的举动,却也不可能真的害他以身试险。他们隐蔽相交多年,早就料到有道统对立,不得不刀剑相向的时候,却不料,这一日来的这样快。   叶轻舟必须与他划清界限。   “选?宋宗主太看得起沈某了。”沈游之支着下颌,轻轻嗤笑,神色凉薄,“叶剑神与沈某不过数面之缘,一心向着道门,何来‘选’一说?”   叶轻舟知道他这是撇清,面色仍然暗淡了些许,鬓发垂下,一片润湿。   “是这样吗?师弟。”   “我与沈宗主,是有些大道之上的交流。”他的声音微哑,近乎滞涩。   “仅此而已?”宋澜不信地眯起眼,冷笑道:“我听说,你在外游历时,与沈宗主交情颇深,关系亲密啊。”   “我看不惯你们这些牛鼻子道士,又怎会与道门之人交情深厚?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宋宗主莫不是忘了,道门和儒门之间向来是对手。”   沈游之不屑嗤笑:“你若与叶剑神同门相残,我倒是要拍手叫好呢。”他一如既往的毒舌刻薄,说的话却是诛心。   叶轻舟即使知道他性格,脸色却也不禁灰败下来,良久,他才跪在宋澜面前,痛苦地闭上眼睛,道:“……沈宗主说的是,我们的确……”他近乎艰难地说道,“只是萍水之交,做不得真。”   什么萍水之交?   他与小游之,明明是红尘知己,却碍于道儒二道的龃龉,不得不各自站在宗门立场之上,隐瞒自己的情谊,甚至必须在道统相争时维护各自宗门,断绝往来,若是有丝毫勾连,连累的定是两个人。   沈游之刻意别开了脸,不去看他。看上去是真的要与他划清界限,再无往来了。   而宋澜哪管他心里如何想,只需要他一个态度,于是把拂尘搭在臂弯上,满意道:“早该如此了。”   然后他拂了一下黑白相间的道袍,弯下腰,伸手把叶轻舟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温声道:“师弟,师兄方才不该如此对你,只是气急了,原谅师兄吧。”   宋澜也并不是很想逼反叶轻舟,所以没有进一步刁难沈游之。他要的是威慑,而非杀戮,师弟是最好的一把剑。   毕竟,他也不是很想当光杆司令。   叶轻舟不答,只是垂下眼睫,俊美的面容上一片茫茫的冷。   师兄的态度变化太快,让人不知何为真,何为假。可是师兄却是没有如其他人一样,替他解开咒术,可见还是防着他。   南疆大祭司轻袍缓带,面上覆着半副假面,一身深紫色的繁琐祭司袍,脖子上悬着骨牙制成的项链。   他在敌营之中漫步,从容闲适,好像分花拂柳而来。   他的语气带着些恶意的调侃,对叶轻舟笑道:“这下你可体会到了吧,伴君如伴虎啊。”   叶轻舟侧了侧脸,盯着他的眼神犹如利剑。   大祭司举起手往后退了两步,微微笑道:“玩笑而已,剑神何必动怒?”   宋澜并非君王,只因修真界祖制如此,无人可以接受帝王的存在。可他如今大权在握,又先发制人,手中捏着人质,以咒术控制了仙门半壁江山,几乎让其变成自己的一言堂,与凡间君王也一般无二了。   沈游之也知道形势比人强,与风飘凌对视一眼,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宋澜见自己占据了绝对优势,便志得意满起来,他微微笑了,“今日将诸位聚集在此,是要共商大计。”   “北渊洲乃是我仙门心腹大患,魔道势大,帝君暴戾恣睢,嗜血好战,总有一日会犯我仙门,即使我等过往有龃龉,此时在仙门利益之前,也该放下,共同对付魔门才是。”   “若是诸位同意,便在此时昭之天道,订立盟约,我为仙道盟主,择日便向魔门宣战。”   这个他自封的盟主之位,便是他要摒弃谢衍的那一套,集中权力的证明。   宋澜点上香炉中的熏香,然后微笑着看向唯一没有向他表态的儒道众人,道:“诸位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考虑,然后在盟书上签字,立誓效忠于我,否则,就只能回去替弟子们准备棺材了。”   开什么玩笑,他想对魔门宣战?   风飘凌还是没忍住,几乎要拍案而起,可他用力握紧了拳,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眸中却近乎猩红。   宋澜他疯了吗?魔君手握百万雄兵,他不想着如何与之和平共处,却要联合南疆向魔门宣战,是觉得自己能够打过那五洲十三岛的第一人,魔道帝尊殷无极吗?   而宋澜却不觉自己是以卵击石,他听南疆大祭司卜算,北方帝星暗淡,有衰落之相,以魔君之命盘,恐怕命不久矣。   若能在战争中,让魔君彻底陨落,便是最好的血祭。他会以殷无极的头颅为筹码,让自己的威信超越谢衍,教五洲十三岛,再也无人能够说他不如谢衍。   明明室内暖意融融,此时却如三秋催寒。   原本应当身在世外的道子,放下拂尘时,露出的是一双带着勃勃野心的双眼。   烛火燃尽,斑驳红烛泪滴落,犹如干涸的鲜血。   三个时辰已过。   宋澜慢条斯理地抬了抬手,让手下弟子呈上盟书。   那盟书之上,仙门十分利,道门独据七分,端得是不平等条约。   而这位仙风道骨的宗主,却像是胜券在握,只因为他留出三个时辰等待回应,也是别有深意。   三个时辰后,红尘卷会开启,如他所料不错,红尘卷中,谢衍的残余神念,为护那些拖后腿的儒道弟子,将会一个一个地拔除他投入的妖引,那衰弱的一点残魂也会被消磨殆尽,他便可对红尘卷印下神魂印记,将其据为己有。   而届时,南疆蛊术也将侵入肺腑,再难拔除,从而让整个仙门的强者都对他俯首帖耳。   宋澜不是没有试过以德服人,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没有折服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   如今他不想再等,就该用强硬手段打断他们的傲骨,这些清高到让人厌烦的书生,才会成为他的狗,让他在仙门独断之路再无阻碍。   那盟书以金粉调墨,落笔时姓名契约昭示天道,化为无形束缚。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签了后,觉得自己的一缕神念被契入盟书,心下一凛,问道:“宋宗主,若我等服从,可否彻底解开蛊虫?”   她感觉到,哪怕限制灵力的蛊虫被取出,自己身体中仍然还有一道束缚。   伴随他左右的南疆大祭司紫袍一拢,含着笑道:“宋宗主意下如何?”   宋澜声音冷冽,道:“你若听话,自当解开。”   江映雪脸色如霜雪般苍白,她用第一次认识他的眼神看着道子,然后垂首道:“是。”   宋澜一扬拂尘,却是侧眸,看向风飘凌方向。   盟书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等待他签名盖印。   风飘凌纵然被制,却是面冷如雪,毫不动容。他甚至连笔也未提,头微微侧向一边,便是拒绝了。   “风宗主不肯归顺于我?”宋澜臂上搭着拂尘,悠然走到他的面前,提醒道:“宗主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得容我多嘴一句,贵师弟可是在红尘卷中。”   “小师弟聪明绝顶,自有对策。”风飘凌冷然道:“从未一道,何来归顺?宋宗主多想,在下今日就是没法活着踏出明镜堂,也要誓要守住先师之道义。”   却是凛然孤绝,心存死志。   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心里筹算,若是此时强行催动灵脉,能够爆发出多少力量,又是否能够改变当下不利局面?   “千年苦修,风宗主可要想清楚了。”宋澜拂尘一甩,却是右手一转,从中那银丝之中抽出一柄细剑,指向强撑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森然微笑:“莫要一时冲动,前途尽毁,性命无救。”   “为天下大义,死又何惧。”   风飘凌却是个傲骨铮铮的人,他全身灵气逆流,冲击自己身上的灵窍,白皙皮肤上出现血一样的细线,灵脉之下有着青紫色的蛊毒加速流动,血顺着指缝流下,滴滴答答,全是乌黑。   可风飘凌的黑发却微微飞扬,朗逸蓝衣被劲风卷起,连漆黑如星子的眼眸中,似乎也闪耀着奇异的神采。   “风飘凌!”沈游之也意识到他孤高倔强的师兄能干出什么,狠狠皱眉。   他是医毒圣手,见宋澜要拖延时间,他也需要时间,于是暗示风飘凌沉默等待。他本在寻找解决体内蛊毒的法子,缓冲时间不长,他争分夺秒,刚刚灵光一闪,想到些许南疆记载,却不料解毒还差临门一脚,宋澜却不会等他们恢复。   风飘凌此时对抗,却也并非以卵击石,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为他争取时间。   师兄弟多年,虽然平日里时常吵架,关键时候却是最了解对方。   沈游之捏碎了扶手,差点灵气走岔,唇角溢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风宗主,不可——”韩殊劝道。   “若为儒道存续,死我一人何妨?”   风飘凌没有回头去看沈游之的神情,恐怕,他那位心高气傲的小师弟,现在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他是大师兄,如今的理宗宗主,儒道的顶梁柱之一。若他不挺身而出,他们便再也守不住先师遗泽,儒道归顺道门也是注定,而道门与自家道统争端已久,一旦归顺,必然被蚕食吞并,他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对方如此来势汹汹,便是冲着将他们儒道尽灭来的,此时不杀他们,是为了向魔门宣战,他们还有用,可以当个炮灰罢了。   若是仙魔大战开始,他敢打赌,儒道弟子一定会被胁迫走向最前线,成为抵抗削弱魔道的炮灰。   等战争结束,无论是赢是输,宋澜深恨儒道多年,届时清算,再想反抗,战后的儒道便再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此时,风飘凌之行为,无异于彻底撕破脸。   “风宗主乃是儒道双壁之一,你之反抗,意味着……儒道不肯归顺于我?”宋澜的神色一冷,透出几丝残忍凶戾来,他道:“既然如此,成王败寇 ,我灭了你们,不过分吧?”   “你若是做得到,便来!”风飘凌轻啸,却是唇角溢出一口血,灵气瞬间如潮水散开,充斥整个明镜堂。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九歌·国殇——”   “风飘凌你敢!”沈游之只觉气血上涌,儒门三相自从成名,就是并肩而立。在老师门下游学时,虽是吵吵闹闹,却独独没想过,若有一人提前陨落,会是什么情况。   谢衍的坠天,已是他们师兄弟心中永远的隐痛。   若风飘凌再在此时舍身而死……   沈游之不敢想。   “风宗主在燃烧寿数。”南疆大祭司声音温和平淡,却是抱着臂在看戏,“这剑阵倒是难缠。”   “愚蠢至极。”宋澜看着风飘凌的国殇剑阵,看似辉煌,实则内虚无力,虽能纠缠他一阵,却造不成威胁。   他淡淡地道。“以这样的身体与我为敌,与找死无异。”   他拂尘一扬,竟是走下台阶,要与风飘凌正面对敌。   风飘凌渡劫后期,而宋澜却是半步圣人,他们本就有实力差距,更何况风飘凌此时燃命相争,本就后力不济,处于绝对劣势。   风飘凌清楚,在场之人已有半数以上倒向宋澜,儒道本就是边缘道统,不过负隅顽抗,他此时怕是凶多吉少。   南疆倒向道门,可那又如何?佛、道、世家势力连成一片,儒道几乎孤军奋战……那又如何?   “我等已忍辱负重,受尔等欺凌近五百年,若是在此时继续退却,只会再无立锥之地,不如拼个痛快。”   风飘凌昂首道:“今日我以性命,换得我儒道中人一线生机,已是最划算的选择……游之师弟,一切拜托你了。”   这是几百年来,儒道最接近灭顶的一次。   反抗到底?怎么反抗?   儒道叫得上名的大能,几乎来了三分之一,其中上宗门五家宗主,有四家皆在,若是他们死去,于儒道如顶梁柱坍塌。   而宋澜先以蛊毒威逼,又利诱道门佛门大能,已呈现绝对优势,他们式微力孤,拿什么来抵抗?   而他们此时遁逃呢?   先不论宋澜与巫族大祭司压阵,他们逃不逃得掉。若是儒门精英弟子全灭,百年内青黄不接,未来无望,更是无半点翻身可能。   即使审时度势,签下盟书,投效道门,又会怎样?   儒门底下的小宗门也许只是被打压,剥夺资源,而上宗门五家,素来与道门有旧怨,等到仙魔大战结束,之后定然会被借故清算。   等到那时,再给他们头上安罪名,也不过仙门内部倾轧,旁人定然不会伸出援手,他们就算是渡劫修为,侥幸存活,也无法挽救儒道颓败之势。   这是死局。   韩宗主也是鬓角流下汗来,看着沈游之的脸色。心宗宗主那张艳绝的面容,竟是微微扭曲,手上青筋崩出,显然是在克制着巨大的痛苦。   “若是圣人还在……”韩殊不禁叹息,无意识地说道。   他这无心之言,却触动了在场所有儒道大能。   是啊,若是圣人还在,他们定然不会落入这等田地,只要有他在,一切危机皆可迎刃而解。   圣人谢衍是那样无所不能,又怎容得宋澜这样的半步圣人只手遮天,恣意掀起大战,卷入整个仙门?   宋澜,恰恰最听不得“圣人”二字。   这位心思极重的仙门之首勃然变色,不过是拂尘一扫,便是道法浩荡,便将整个明镜堂扫为齑粉。   大能们仍不能动,而风飘凌的剑阵却牢牢护住了整个儒道坐席,让他们透过那透明的剑光,看着风雨如晦的天际。   漂浮在中央的红尘卷,仍然散发着暗淡的光。   一片废墟之中,维持九歌剑阵,护住儒道众人不受欺凌的风飘凌,却是一扶胸口,半跪在碎石之上,吐出一口黑血来。   风飘凌是强弩之末,本以为这一击他剑阵会被破,却不料,他在抬起头时,见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背影。   他白衣落拓,一向温润淡雅,眼神却是比星子还明亮,抱琴而来时,犹如抱月而归。   “大师兄,收了你的‘九歌’。”来者手中怀抱太古遗音,背后负着山海剑,平静地道:“你若再这样不惜命,游之师弟一定愿意替师尊抽死你。”   “……相卿。”风飘凌半跪在地上,心中一释。   白相卿一向温润不争。自从谢衍死后,守住儒宗的他不问世事,一心修出个圣人境,证明儒道通天,也要挽救儒道颓败之势。   他执念太重,修为足够,心境却迟迟不破,后来等到谢景行的出现,让他有了些许体悟,才慢慢将重心转移到保护小师弟上。   而此时,白相卿出现在此地,无疑是预感到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带着镇在圣人祠堂的山海剑。   “三个时辰前,我察觉到小师弟的气息消失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我座下的几个弟子。”   “事情紧急,我便卜了一卦,凶星大炽,便立即动身向云梦城赶……”白相卿说到这里时,微微冷笑,“我却不知,宋宗主也安排了手下客卿在儒门盯梢,是想要掌握我的动向吗?”   白相卿性子好,却也是一代大能。   平日里他下手都很有分寸,若是惹急了他,他哪会手下留情,宋澜派往儒门的客卿自然是被白相卿废了。   风飘凌收了九歌,站起身,却是脚步摇晃,差点倒下去。   而此时沈游之点了自己胸口几处大穴,封住灵窍,然后吞了几种药,勉强能够行动,灵力却是迟迟未恢复。   他找到了办法,但是目前没有任何条件解开蛊术,儒道必须要撤出这个是非之地,重整旗鼓,再与道门对抗。   若是今日出不了这云梦城 ,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没有灵力驱动,连法宝都催动不了,何来对抗半步圣人?   “别给我找麻烦。”沈游之扶着风飘凌,一边骂他,一边往他嘴里塞灵丹妙药。“想死就滚出我的视线死,有你这么做大师兄的?风飘凌你是个白痴吗……”   叶轻舟背倚着残缺的石壁,手中握剑,支撑身体,却是轻声吐气。   白相卿已至,此时儒道算是暂时获得喘息之机,也就不必他强行出手了,这才将蓄势待发的剑意悄悄敛去。   而那身着黑白阴阳道袍的道子,却未意外白相卿的出现,不如说,白相卿才是他真正要废掉的男人。   他最是清楚,儒门三相之中,最难缠的是白相卿。   在微茫山负责拖住白相卿的客卿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渡劫老祖不可能被那点诡计牵绊住,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他的大计得成,死多少人也不打紧。   宋澜并不觉得,自己收拢了半数仙门大能,却没法收拾一个白相卿。   面对严阵以待的白衣琴师,道子扬起拂尘,却是向前一步,神色淡然。   “一群榆木脑袋,顽固不化。”宋澜道:“白宗主何不归于我麾下,重建仙门法度,对魔门开战?若能灭除魔道,自然功在千秋——”   “还是因为魔君曾是儒门出来的,与你等有同门之情,儒门三相要出卖仙门,向魔君邀功,摇尾乞怜?”   这样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儒门三相皆是咬牙切齿。   儒门三相本就嫉魔君最受师尊关照,恨他间接害死师尊,又纠缠小师弟不放。如此新仇旧怨下来,最是介意旁人把他们与殷无极并提。   魔道帝尊殷无极,在理宗、心宗甚至都是禁词。   而宋澜却说,他们有劳什子“同门之情”,还意有所指,栽赃他们暗通魔门,这如何能忍?   “宋澜,你可敢与我决战?”白相卿手指按弦,孤身站在了儒道同道的面前,作为唯一能一战的人,他要护住整个儒道,何其艰难,所有人都领他的情。   “白宗主,你当真不是个管理宗门的料子。”宋澜却是执着拂尘,笑了,“若是一战能够解决诸多事情,那世上便不会有阴谋阳谋了。我虽不惧战,却不认为此时我有与你交战的必要。”   他说的没错。   宋澜如今手握道门、佛门、南疆的支持,在场十名大乘以上大能中,有六名臣服于他,还有其他门派宗主、长老若干,皆由他长清宗弟子去勒令签盟书,如今大半都已经屈服于他的威势。   这盟书一签,白纸黑字,若是胆敢违反,不仅要被天道惩戒,更是会被仙门群起而攻之。   宋澜勾连南疆,兵行险招,却是雷厉风行,一举定乾坤。   如今他处于必胜之地,当然不在乎有那么一两个叛逆者。   “先圣人去后,儒道却是江河日下了。”宋澜的语气明明平淡,却说出让儒门三相都为之勃然大怒的话语。   “想来也是先圣人不会教导弟子,一个叛入魔门,三个分裂儒宗,我倒是可怜谢衍,平生心血被这般糟蹋,若是知道,怕是能从九泉之下爬出来……”   他一顿,然后沉沉地笑了:“呀,我忘了,先圣人在坠天之后,理应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才对。”   “你……辱我先师,何其可恨!”沈游之哪怕再想隐忍不发,却是个暴脾气,他再也忍不住,却是一咬拇指,以血为墨,打算硬拼。   沈游之还是那个性子,但凡有人辱谢衍一分,他必定还之一丈。   他心里还涌起几分悲壮来。   儒门三相自成名起,便被人一同提及,就是在此身殒,也是一道,足以荡气回肠。   叶轻舟看风飘凌妄动,还能勉强忍住,见沈游之也抱了死战之心,却是喉头一甜,强运灵气,把淤血吐出。   他握紧了佩剑千里,直起身来,显然是也要插手了。   义与情,他从来不能兼得,是他命该如此。   可无论他需要还师兄多少恩情,沈游之都不能出事。连心中所爱都保护不了,他为何修剑?   混战一触即发。   “不知好歹。”宋澜先是威胁性地看了一眼叶轻舟,嗤笑着,却是拂尘一扬,打算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了。   就在此时,原本暗淡的红尘卷,突然发出盈盈的光亮。   宋澜正以道法把沈游之打的后退三步,见红尘卷试炼终结,便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不禁带了几分喜意,分神去看。   依照他的计划,红尘卷自然会变回无主之物,他便可轻易夺去。可他的手指刚刚触碰,试图打下刻印时,他却被一道电光灼伤,转瞬间,那静默的儒卷消失在原地。   这在提醒他,红尘卷认主了,却不是他。   “是谁?”他为夺红尘卷,不惜杀上儒宗,明抢不成又杀人暗夺,为磨去谢衍神念,他又费尽心机去妖族领地寻找“引”,以红尘卷豢养妖魔,却从未料到,这世上会再有人能成为红尘卷主人。   五百年布局付诸东流,让他恨得发疯,于是面色大变,厉声喝道:“谁夺了我的红尘卷?”   那一缕从红尘卷溢出的光,盘旋着落在了空地之上,雾气四散,中央赫然是之前被关入红尘卷的儒道弟子们。   众人定睛看去,却见为首者是一名白衣风流的青年。   他的面容雅致,宽袍广袖,墨发垂腰,手中握着红尘儒卷,眸如深潭,神情却显得淡漠,犹如高高在上的仙神。   这世上,唯有他站在远山云端,俯瞰众生!   这种气场,这种气场!   他们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第88章 山海一剑   那原本唾手可得的儒卷消失在原地, 再一抬眼,宋澜便见到它被握在来者手中,白衣墨发, 曲水临江,那写意从容的姿态, 近乎孤高如奇崛险峰的气质……   宛如故人归!   “魍魉横行,豺狼当道。五百年不见,吾也未曾料到, 如今之仙门,竟是沦落至此。”   青年声音温雅, 虽是语气平淡, 却让在场所有人心神一颤,皆是低了头,竟是找回了些许当年被圣人斥责的羞惭感。   他素衣白裳,墨发飘扬, 却如人间悠游,从一众儒道弟子的簇拥中走出。   他身上原本被压制在化神的修为开始攀升。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神情中, 每向前走一步,修为便陡然拔高一截。   化神、合体、分神、出窍、大乘、渡劫——圣人!   云梦城原本澄明的天色变了, 天边一声嗡响,漆黑紫电在云雾中涌动着, 徘徊着,却迟迟无法降落。   圣人的劫云早就该散去。可它分明感受到了本该早已死在雷劫中的,那个人的气息!   而恢复了自己压制许久的圣人境, 风流而疏狂的白衣书生,明明是微笑着,却犹如仙人临江, 语气清淡而缥缈。   “宋东明,暌违多年,别来无恙?”   他只是一句话,便让宋澜浑身战栗。   他字东明,是当年道祖替他取的。这世上,知道的不过一只手数得过来。   两千多年前,圣人与道祖、佛宗同坐一桌,于长清洞府外,观荷塘戏鲤。   谢衍已是渡劫,又是天道钦点的天生圣人命,与二圣观花论道,丝毫不落下风,俨然有未来三足鼎立之相。   他前来见礼,道祖观他境界提升,心生慈爱,便替他取字东明。   谢衍正支颐观荷。他见天际渐白,荷上光影横渡,于是淡淡地笑道:“叶上初阳,东方既明,好名字。”   道祖哈哈一笑,指着少年,向他引见:“谢小友,这是老道的大徒弟宋澜,你看着如何?”   那时的谢衍,还未有圣人的名头,世人唤他“天问先生”。   他手中执着酒盏,像是微醺,斜倚着石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是风流绝代。   “天资绝顶,心思过重。”谢衍这一瞥,漫不经心,却是犹如电光火石,看穿了他的层层伪装。他那时还没有仙门之首的严肃冰冷,反倒有些风流不羁,谈笑道:“此子入你道门,不好吧?”   道祖捻须,笑了:“你卦不准,不如观之。”   谢衍没有看他,眼底只有落花漂浮,便笑道:“随口之言,不必当真,衍自罚一杯。”   他这随口一判,自己没放在心上,道祖也没放在心上,却让宋澜记了数千年。   那是第一个看穿他真面目的人。   谢衍这个人,聪明到可怕,强大到可怖。除却天,无人杀得死他。他阴魂不散,成了他缠绕多年的阴云,一直压在头顶的心魔!   而他却回来了!   天劫,竟然也没法彻底碾灭他的光。那这天底下,又有谁能杀的了他?   “……谢、衍?”宋澜以手覆面,浑身战栗,竟不知是恨,还是兴奋。他几乎咬碎了牙关,语气竟是带着噬骨的冷,“想不到啊,所谓的圣人弟子,竟是圣人本尊?”   “五百年销声匿迹,再归来时,却假称圣人弟子,表现出种种圣人传承。”   宋澜双臂一展,古怪地笑道:“看似最危险,实则最安全。五百年,已经没有人相信圣人还活着,而洞府传人的出现,更是在告诉所有人,谢衍早就死透了!而你——便假托弟子气运,光明正大地踏足仙门大比,如鱼得水啊,谢衍!”   最恨你的人也最了解你。   但宋澜从不承认他嫉恨谢衍。   谢衍在仙门威信最高时,他低头俯首,始终隐忍不发。在他故去后,那股对圣人的畏惧感终于淡去,心中却始终燎着不服之气。   宋澜心思深沉,初时掌握仙门时,也向来压抑野心,对那些固执守旧的老人无有不应。处理事务,也定要处处让人挑不出错。即使打压异己,面子上倒是从来都过得去,而如今仙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勉为其难听他的号令。   他们认为,宋澜此人如重山深雪,冰冷皎皎,不太好说话,但也总归不差。何况大能,倨傲一点也情有可原,兴许以后就好了。   可他们总有哪里不太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他真的揭下那一层伪装的皮囊时,所有人才发觉,他冰雪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的是野心的火,而他每次或是平静,或是讥诮地提起的“先圣人”,后面藏着的,是如此深重的意难平。   意难平,意难平啊!   凭什么谢衍是天生圣人,一生顺风顺水。他如此努力修行,卡在半步圣人,始终上不去?   无论他这个仙门之首做的有多好,所有人只会抬出圣人法度,来压他的威风,灭他的声势,凭什么?   即使逝世五百年,在整个儒道,不,是整个仙门眼中,谢衍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即使他动用舆论污蔑他身后的声名,也只不过影响了那些无知弟子。而那些经历过圣人时代,活到如今的老不死,每次提及他时,却总是说他不及圣人。   凭什么是谢衍,凭什么不是他!   可他的惊惧褪去后,电流一样的战栗感又攀上天灵,宋澜竟是微微躬身,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和已死之人竞争有什么意思?   他竟是有机会,亲手将谢衍拉下神坛了!   “不错,吾兵解重修,借了‘谢景行’这一身份的气运回归此世,如今圣人修为已复,自是不必隐瞒,也自然不必再使用‘谢景行’这一假名。”   白衣圣人负手而立,微微侧头,却见那些在红尘卷中听他讲道的儒道弟子们纷纷睁大了眼睛,一副三观尽碎的模样,显然是被这种惊天秘密给砸懵了。   什么,谢先生不是圣人弟子,而是圣人本尊?   怎么可能?不可能吧?   “衍居圣位,已两千五百年有余,数历波折,终归此世。”白衣圣人手握儒卷,却是峨冠博带,临风而立,却是天底下最奇崛险峻的高峰。而他唇边带着一丝恣狂的笑意,却是笑道:“之前种种隐瞒,实属无奈,诸君勿怪。”   天时地利人和。   他若要力挽狂澜,将儒道带离绝死之地,必须恢复圣位,以圣人威信再度号令仙门,这已经不是圣人弟子谢景行能胜任的位置。而“谢景行”这个身份,能做的皆已做完,用不下去,也不需要用了。   谢衍目光扫过儒道弟子后,又落在了战场中与宋澜对峙的儒门三相身上,看见三个弟子皆用一种恍惚如梦的神情看着他,似乎还未从小师弟就是师尊这个惊天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无奈,“飘凌、相卿、游之……”   谢衍逐一念过他们的名,咬字、音调都与当年别无二致,道:“是我之过,这些年来,苦了你们了。”   他一回眸,便是数不尽的风流疏狂,这赫然与他们在云海之中,见到的最后一面重叠。   儒门三相久久回不过神来。   面前的白衣青年,明明是他们如获至宝,疼爱不已的小师弟,可当磅礴的灵流回到他身上时,一切皆变了模样。似是小师弟雅致,又似是师尊孤绝,是山水风流,也是雪山高远。   小师弟怎么会是师尊呢?   小师弟病弱却有傲骨,执拗却是如水温润,与无情无欲如云端仙神的师尊,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除却第一次错认,他们就没有再把他当成师父,而是将他视为师尊的传承之人,把当年失去师尊的痛楚,化为百般的疼惜,立誓要把小师弟护的好好的。他们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谢景行会谦逊地对他们行礼,微笑着喊他们“师兄”,会和他们开玩笑,会促狭他们,也会拿小玩意儿哄小师侄,遇到风刀霜剑,他也不会退缩半分,那孤傲性子,让他们又是心疼,又是欣赏疼爱,只想对他再好一些。   风飘凌漆眸涌起几分红丝,那是他压不住心魔的明证。他的心魔因师尊之死而起,见到故人归来,心情一时激荡,伤口崩裂,竟是唇角溢出血来。   他捂住唇,手心一片黑红,却是哑着声道:“……师尊?”   平日盛气凌人,意气风发的沈游之,竟像是被摄了魂魄一般,桃花眼错也不错地盯着他,不敢相信地道:“师尊,当真是师尊吗?”   是了,这灵力的流动,这气势,这熟悉的感觉,与当年的圣人谢衍一模一样,他若不是师尊,又有谁是呢?   白相卿却是犹如雕塑一样,唇角微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情绪最为内敛,可五百年的自我放逐,醉生梦死,不过是在怀念师尊在时,儒门的盛世繁华罢了。   他们陪伴圣人身边,跟随他求学向道,犹如千年一梦。   那一场圣人坠天,犹如五百年未醒的噩梦,是一碰就痛的腐烂伤口。可三相却无人肯刮骨疗毒,宁可带着伤痕前进,也不肯遗忘圣人的教诲。   见过这样的人,又有谁能遗忘他呢?   仙门内乱,向魔门宣战,道门与南疆巫族联合……无论哪一个,都是足以颠覆天下大势的大新闻。   可这一切风起云涌,皆敌不过圣人归来时的一句话。   谢衍是一个时代,一座永远的丰碑。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好像是盛世的回首。   让他们这些各自飘零的残星余烬,都仿佛找回了当初众道归一,围绕修真界永远高悬的太阳旋转的时日,那时,天下大同绝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儒释道三家的大能长老,与圣人有旧的,看着他风中的白衣,竟是感叹一声,却不知何时潸然泪下。   “圣人归来,百家归儒,众道归一!”   “我等不服宋澜,不服道门,不服此子让仙门与魔门开战之决断,还请圣人再掌裁夺——!”法家韩殊一拜,朗声高呼。   圣人积威仍在,韩殊振臂一呼,百家皆应和。   “道门此举违背仙门法理,轻启战端,有伤天和!”   “宋东明打压儒道道统,以权谋私,德不配位,愿请圣人归——”   儒道百家大能的呼声交叠在一起,竟是气势如虹。   而看着自家宗主长老皆如此狂热地望向圣人,红尘卷中出来的儒道弟子们,各自回到宗门位置,加入了这洪流之中。   在受过谢先生的教诲后,他们的心中,本来模糊的“圣人”名号,竟是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们心中,要他们浑身的骨骼都在战栗。   倘若谢先生便是圣人,他竟是在千年之前,便预料到仙门今日之变么?   圣人何等智谋,何等筹算,何等惊才绝艳?   “今日东洲道门发难,欺凌我中洲儒道,是道门负我儒道,而非我儒道叛仙门。”谢衍抬手一压,百家的呼声便立即停歇。   虽然身上还负有蛊毒,还有些狼狈,但当儒道书生们逐一站回到圣人背后时,被打压了五百年,几乎喘不过气的儒道众宗门,仿佛感受到了昔日的辉煌。   是圣人归来了啊。他们心里想着,终于面带微笑,挺直了脊背。   百家各有其道,从来不服对方,就算理、心二宗为儒道双支柱,也只是因为他们是圣人弟子,他们才勉强听从一二。   他坠天之后,百家四散,涣如流沙。   只因儒道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众道归附。   能让他们齐心协力,为一个目标而奋斗的,唯有当年的圣人谢衍。   “圣人归来,不仅是抢红尘卷,更是来抢夺我的位置的吗?”宋澜冷笑一声,神情冰寒,原本俊美的脸庞微微扭曲,手却在颤抖着攥成拳,那交杂着恨意,兴奋与战栗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终于!能够和他面对面地竞争!   谢衍,谢衍——!   谢衍轻叹一声,道:“红尘卷是我的法宝,不是你的。”   他的口气并不冷,哪怕宋澜搞出如此仙门内乱,他也不像是重视于他,语气疏淡如寻常,却在说:不要谋求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不配。   他平生狂傲自负,却也会忌惮一些人与事。   但是宋东明,不在其中。   宋澜见到他的神色,牙齿格格地咬着,面沉如黑云,却大怒道:“谢衍,你看不起我!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就因为我不是圣人境吗?”   “人心,大势,首座,圣位……凭什么你一回来,便要夺我的东西!”   “你若是做得好,便也没那么多人,心心念念地要我回去了。”谢衍负着手,袍角翩飞,一时间当真像是在云海中畅游的仙神。   “那位置吾坐了几千年,早就厌了,那是什么稀奇的位置吗?……宋东明啊,有空恨我,不如想一想自己为何不得人心罢。”   “……”谢衍的言语并不轻蔑,可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却比蔑视更让他吐血,更让他恨的发疯。   宋澜心中一时跌宕,平日里冷漠如冰的神情也维持不住,紧紧地握住拂尘的柄部,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出手。   叶轻舟没忍住,轻声笑了一下。   果然是圣人本尊,一旦看不惯什么人,从来都是话语犀利,一针见血。   “圣人归来啊,看来今日不能善了。”他身边的南疆大祭司把玩手中骨笛,神情带着些玩味。   南疆确有插手仙门之野心,方才已经局面很好,宋澜差一点便能把儒道也纳入囊中。但是圣人归来后,有他庇护,硬碰硬是不行了,且静待来日。   大祭司却是不怕圣人向他们发难。   南疆封闭凶险,鬼蜮植物、凶悍妖兽活动其中,易守难攻。即使仙门此番平定内乱,也是元气大伤,未必能腾的出手,去追究南疆挑拨离间。   而他真正的任务,却是带回复生的巫祖。   谢衍的目光落在南疆大祭司的身上数秒,然后平静移开,心中明了。   难怪他的红尘卷会沦为养妖祸之地,其中妖引皆是由南疆提供,由宋澜投入其中,为的是耗尽他的残魂,谋夺红尘卷。   而把“圣人弟子”放入红尘卷,却是以他为质,牵制儒门三相。   三相是渡劫期老祖,无人可以利用、威胁他们。甚至,他们是否参加仙门大比,都是未知数。   他们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师门是他们唯一的弱点。这一次,沈游之和风飘凌中招,也是因为“小师弟”参加了。   谢衍将手背在身后,平静道:“游之,你既然已经恢复行动,想来是找到暂时抑制的方法,替诸位宗主长老拔毒之事,便交给你。还有,飘凌伤的较重,你先去管他。”   “师尊……”沈游之还想说什么。   “还不快去?”谢衍下达命令时,仍然威严不改。   今日仙门内乱两分,宋澜背后站着的是道、佛与南疆,权势滔天。   而谢衍护在身后的,却只是中了毒蛊,一时半会失去战斗力的儒道。若他今日不现身,恐怕连儒道也保不下来,整个仙门就在悄无声息中改弦易辙了。   白相卿背后的山海剑发出一阵欢悦的鸣叫,他从背上取下被封印的布条层层裹住的剑,平日里沉寂,在圣人庙宇封存的绝世之剑,此时竟然发出异样的明光。   他陡然想起当初带着谢景行去圣人庙时的山海异动。那哪里是什么圣人传承,分明是山海剑感觉到主人归来啊。   叶轻舟手中佩剑“千里”,也被那种震颤的剑意勾动,同时发出鸣响,逐渐滚烫,仿佛要挣脱他的手。   道门剑神的眼睛顿时亮的惊人,嘶哑着说道:“是山海剑。”   只有绝世的剑,才会让神兵利器皆震颤,四海八荒俱俯首。   谢衍手指并作剑诀,眼眸里陡然闪现出杀意,让他素袍白衣无风鼓荡。   他清冽如水的声线,在一片废墟的云梦城响彻:“山海剑来。”   原本处于封印中的山海剑,白布全数崩裂,从白相卿手中脱出,化为一道流光 ,飞到谢衍面前。   谢景行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握住剑鞘,不过是轻轻一抽,那如秋水一样洗练的剑光,一时间震慑了全场。   时间已过去太久了。   久到谢衍的神话渐渐无人提起,久到历史的丰碑风化成灰,圣人的庙宇腐烂成泥。   可唯有记忆的辉光永不会磨灭。   他们见过圣人出剑,分山劈海,绝世无双。   他们也见过谢景行的剑意,一剑霜寒十四州。   却不知,经过一次坠天,五百年流离,受过天劫之苦,裂魂之痛又浴火重生的圣人,此时再度拿起山海剑,会是如何模样?   谢衍执着剑,向前踏了一步。   他长袖飘飘,剑尖却指着地表,跌入浩荡的明光。   “宋东明,既然你不服,那么就接我一剑。”谢衍淡淡地看向他,这一次,终于正眼相对,真正看到了宋澜眼中深深的漆黑扭曲。   “怎么,不敢么?”谢衍倏尔笑了,却是无甚雅正端肃之意,倒是颇为骄狂,好似他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   他向来不介意兵器为何,在他手中,无论是琴瑟笛萧,笔墨纸砚,皆有对敌之法。有形即无形,当自身足够强大,飞花摘叶皆可为杀招。   但是他用剑。   使剑之人,那一瞬的风华,与他抱琴鼓瑟时,自然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敢?”宋澜手中拂尘一扬,竟是觉得呼吸一窒。那种压力,着实久违了。   他同样也勾起唇角,野心勃勃的眼里迸溅着久违的,激烈的火光。“倒不如说,我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亲自面对谢衍,与他再斗上一斗。   宋澜的神情兴奋到扭曲,手中执着拂尘,手中道法捏诀,向前蓦然踏了一步,竟是笑道:“天道是如此眷顾我,竟然让我得到这样的机会——把你踩在脚下的机会!”   执念成魔。   “他竟然也有这样的表情?”饮冰楼主江映雪从未见过一向冷静如天山雪的男人,竟有如此疯狂的神情。   “老衲有多久没看到谢宗主拿起剑了?五百年?六百年……”苦海寺主持了空大师叹了口气,念了句佛号。   谢衍心里清楚,他这一剑,将决定自己护着的儒道门徒,是否能够活着离开云梦城。   山海剑在祠堂里供了那么多年,锋芒依旧如昨,好像他从未离去。在他重新握剑时,印在剑中的烙印褪去尘埃,再度与他的灵力顺畅结合,重塑链接,绝世的锋利终于苏醒,显出当年剑出山海的无双风华。   “先前在明镜堂前,我并未用真剑,只是剑意化形,试了一招。当时记忆不全,出剑比较随意,让诸位见笑了。”谢衍笑了,道:“不知诸位,是否想见一见真正的‘一剑曾当百万师’。”   谢衍手腕一转,剑锋所指的方向,正是严阵以待的宋澜。   “来吧——”宋澜执着拂尘,傲然道:“让我瞧瞧,圣人之剑,有没有被这五百年的时光摧折!”   白衣如雪的人间圣贤,竟是有着天下无双的骄狂,他漆黑的眸光如寒星,剑光如雪,照出他压抑许久的杀意。   他笑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说罢,山海剑出。   四海滔滔,河流倒灌,山河颠覆!   九天风雷动!   圣人曾经的剑意,仁德,雅正。他明明是那样仁善的存在,却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逆天之意?   所有自以为熟知圣人的人,心中开始疑虑,却殊不知,他们也只是自以为“与圣人熟识”而已。   他们认识的圣人,不过是那个当了数千年仙门之首的男人,却不是那名胆敢自称“天问先生”的谢衍。   谢衍的一生,总是在逆风行走。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人修仙,即使成为此界佼佼者,成为一代大能,在生杀予夺的天道面前,自是渺小如蜉蝣。即使境界修为高如圣人,碰到入魔天道,也是落得修为尽散,坠天而死的下场。   可他偏偏不愿做这蜉蝣!   一死一生。   一次坠天,五百年流离。   那又如何?   门派支离,道统零落,荣光不再。   那又如何?   世事无常,不曾摧折他的傲骨,只会让那个隐忍多年为天道驱使,又困守在仙门魁首之位上的男人,剥去他恭顺的假面,撕开他温顺的皮相,显出他骨子里的疏狂不屈。   “这一剑,我竟是认不出来了。”   此乃斗法,大能对赌之下,无人可插手。   了空大师端详一番,由衷道:“圣人中正平和,寻常并不显露如此骄人剑气,能让圣人出山海剑的对手也寥寥无几,可这一剑——”   “这一剑,势如摧山破海,千军横扫,不可挡也。”叶轻舟的目光,落在了正面接这一剑的宋澜身上,心中百味杂陈。   他的师兄虽狼子野心,可两人过往情谊也做不得假,要他此时舍了师兄,心中有愧;若违背本心站在他那一边,大节有亏。   于是他只能两不相帮,如这圣位之下的碌碌众生,看着这高远的一剑。   叶轻舟抱着剑,伸出手压住自己微颤的佩剑,想道:圣人这一剑,乃是师兄所愿,不可阻拦,拦之无用。   山海剑意化形,向着宋澜所在之处横扫,而他执起拂尘横在身前,道法催动到极致,竖起冰一样的防御,以前所未有的谨慎应对这一剑。   灵力所结出的冰霜从他脚下延伸,几乎覆盖整个云梦城。   往日宽敞的长街,残破的楼宇,城墙的残骸皆被冻入厚厚的玄冰之中。   修为稍稍低一些的弟子无法扛住这阵压力,纷纷被压倒在地。若不是有白相卿及时支起结界,让他们稍作喘息,他们就会被这剧烈的震动压成飞灰。   可是以极致的道法,就能挡住这如白虹贯日般浩荡的剑意了吗?   谢衍的衣摆在几乎撕裂一样的劲风中残破,飘起的黑发正猎猎狂舞,平日君子的温润淡雅早已不复,此时他黑眸冷厉,却是显出非同一般的杀意。   他从来脾气不好,后来也是不得不戴上假面,处处周到,让与之交游的人都赞一句好,可那并不是真正的谢衍。   谢衍是仙门的无情天。他登圣之后,杀死了真正的自己太久了。   起初他还能说服自己,做仙门之首就该公正无私,他的确也兢兢业业,数千年来保护仙门存续,维护天下稳定。   他看上去无情也无欲,可越是压抑,他心中的情绪越是在灼灼地烧,直到把他逼到三劫齐动。   生而为人,便总是有这般不堪。   他恨自己始终是凡人,他无法算无遗策,无法求得两全。   他在与天道斡旋中精疲力尽,他只能放任自己入魔的逆徒痛苦不已,他只能把无尽的压力与痛楚压在三相的身上。   前世修为高深,几可通天彻地,那又如何,不照样还是不得不兵解转世?他纵然再活一次,此时在天道面前,依然是九死一生。   天道之怒雷在云层徘徊着,真正锁定了他这个悖逆的九天谪仙,仿佛要再落一次雷,把他贬下地狱。   这绝世而璀璨的一剑,仿佛浩浩的江河,不单是在斥责宋澜之野心,更是向这高天之上窥伺的天道,发出几乎狂妄的挑战!   你利用,忌惮,厌恶又觊觎万分的那个人。   算计你,欺骗你,留下无数后手与你永远抹不去的影响的那个人   他回来了!   若天道生来为恶,他凭什么不去当那个撼树蚍蜉?   他要去捅破这天,撼动这地,让这天道规则皆敬他畏他!   这世上,无有天数有常,只有人定胜天!   两名渡劫以上的大能斗法,这座历史悠久的仙门大城,此时又怎能存在?   天色阴翳,风云异变。云梦城几乎半城为废墟,先是被冰川覆盖,犹如雪国,又被浩浩剑意扫荡而来。   宋澜之守势,几乎坚不可摧,而圣人的剑意,却是至厉至锐,如马踏冰河,千军横扫,浩荡而来。剑势未灭,直直撞上那坚硬的玄冰,如虹剑光竟然刺破苍穹之上的黑云,要怒雷也退避三舍,露出一线天光。   宋澜竟是倒退两步,伸向前方的手也有些不稳。而他的眼里,竟是映出了那冰上如龟裂一样的纹路。   冰壁要裂了,只要一裂,余威定会打到他的身上。   圣人谢衍是不可战胜的吗?   他的脸色顿时一白,竟是想起曾经的数次挑战后,他跪在谢衍脚下时的场景。他只能忍下屈辱与羞耻,强自挤出一个笑,拜谢圣人“赐教”。   这犹如心魔跗骨,刺在他最痛楚的地方。   宋澜不敢相信,即使是这样硬碰硬的斗法,他都能输谢衍一筹。可是谢衍给他带来了太多阴影了。   宋澜只要心神一乱,自然会出现漏洞,而谢衍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谢衍再度扬起山海剑,这一次举过头顶,赫然劈下,犹如当年他劈开山海时,那般霸道,那般天下无敌!   然后,他在烈风之中抬起漆黑如琉璃的眼眸,微微扬起一个笑来。   “宋东明,你挑战我?”谢衍锋利的,带着杀气的眼眸,此时因为灵力驱使到极致而发亮,显得极为剔透。   他笑了,神情说不出的桀骜风流。   “就凭你?” 第89章 众道朝圣   剑与法, 孰强孰弱?   没有答案。   可人与人,谢云霁与宋东明,总能分出一个胜负。   大雪纷飞, 气象陡变,几乎要这座古老的仙门城池瞬息步入凛冬。   宋澜双手捏诀, 竟是失传已久的太乙神术。他的道法早已修至化境,精妙无比。五百年来,整个仙门罕有匹敌者。而他的对手, 却是登圣后无一败绩的谢衍。   大能斗法,日月无光。   宋澜拂尘过处, 千里尽是冰封。谢衍剑起处, 万物皆化朽灰。   宋澜的玄冰,本该是天下最坚不可摧的防御。   可谢衍的磅礴剑气,却是不再浩瀚如山海,而是将所有灵力凝练于剑尖, 化为天下至锐,如一道穿透天光的白虹。   一剑定乾坤。   在波澜壮阔的山海剑意散去之后, 冰壁林立,寒气森森的暴风中央, 宋澜已经被剑意迫使着后退数步,靴面陷入地下。他不得不用玄冰封住自己的行动, 才不至于被剑意掀翻。   无数冰锥刺穿地面,飞雪坠下瑶宫,让此地如雾凇世界。   而宋澜面前的冰壁看似完整, 却在谢衍收剑的瞬间,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冰裂纹路,继而, 碎成齑粉,化为漫天冰晶。   道法被破了。   宋澜跪倒在地,终于忍耐不住喉中甜腥,生生吐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来。他的灵脉都被剑意穿透,黑白阴阳游鱼纹的道袍血迹斑驳着,俨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而他的寒冰道法,本是蜿蜒游走如长蛇,所过之处冻结一切。可无论他如何自傲于自己的道法自然,冰层却在圣人的三步之外停住了,再也无法侵略半点。   “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很多人都已经忘记……”叶轻舟抱着轻颤的名剑千里,长叹一声,道:“圣人除却剑出山海的威名之外,还有一个称呼 ——”   “万法之宗。”   谢衍右手执剑,雪白长袖翻飞如浪,剑尖倾斜点地。   他行于废墟之中,硝烟中央,却如闲庭信步,人间浪游。   而他周身的护体剑气,却如星辰高悬,越发璀璨夺目。若是守势,便是端正平和君子剑,可一旦呈现攻势,便如山海倒灌,浩浩如万古江河。   儒圣之剑,是剑中君子,便是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白衣圣人平静地走到宋澜面前,以剑尖指着他的咽喉,并不像是数次接受挑战时,以前辈之名指点剑法,点到即止。   谢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轻笑着,却像是在告诉他——你永远赢不过我!   “宋澜,你服输吗?”   “哈哈哈哈——谢衍,你果真是……没有教我失望!”   宋澜缓缓站起身,哪怕他的灵脉仿佛被剑意刺入,犹如钉入楔钉,冰寒入骨。可他执念如斯,竟是半点也不肯服输。   他抬头凝视着指着他的山海剑意,仿佛在看一轮高悬的明月,似冷静似癫狂。   “就算你赢了我,也是无用!我做事一向永绝后患,你当真认为,此时我会放虎归山吗?”   “你伤我门人,我还之以血,说到做到。”谢衍冷冷地俯视着他,不是威胁,而是极为平淡的陈述。“今日之道门欺我儒门半分,来日,我会十倍还之。”   “半步圣人,始终是假圣人,就算我不是全盛期,你也不足以当我的对手。”谢衍每一句话都能轻描淡写地踩准他的雷,让宋澜几乎又要吐出血来,而他却毫不在意地笑道:“届时,可莫要在道祖面前告状,说我欺凌小辈。”   无人怀疑圣人一诺,只因为,他言出必践!   宋澜咬紧了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激浪一样的情绪。   谢衍此言,便是在倨傲地提醒他,无论他们年岁如何,谢衍是不到千岁便高居圣位的天生圣人,辈分,合该是与他的师父一样,如今教训他,是指点小辈,是屈就!   这让他的一切不服与不甘,都显得极为可笑。   “怎么,不服?以你的修为想要阻挡我离去……就算是加上佛门与南疆罢。”谢衍敛袖,将左手负在身后,环顾了这方圆内的诸多修士,才慢条斯理道:“那又如何?”   他的神情淡漠,不带分毫情绪,却说出最骄矜的话语。   “如果一起上,兴许还能阻我片刻吧。”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片刻之后,他们再也无匹敌之力。   今日,他谢云霁要带领儒道回到中洲,没有人能拦得住!   儒门三相依旧看着他的背影,白衣长剑,墨发飞扬。   他们无论修为多高,走得多远,却永远及不上他们的师尊。   因为,圣人谢衍,是天下至圣,是仙门最巍峨的高峰。   宋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是还要捏诀,显然是快疯了。   他与圣人斗法,只斗了一招,却并非生死相搏。他还有底牌,还有一战之力,而谢衍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拿回修为,他说不定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正在虚张声势。   若是继续斗下去,他未必、未必会真的输给他!   “够了,师兄。”叶轻舟走到他身边,抓住了宋澜的手臂,无声而凝重地对他摇了摇头,沉声道:“已经输了,放他们离开吧。”   “要我对谢衍认输,笑话!”宋澜的眼底带着几乎漆黑的焰火,那浓稠如墨的神色,让人感觉到近乎疯狂的执念,他哑声道:“凭什么是他!我不会输给他!”   “收手吧!是我们道门对不住儒道,我们应当与南疆断绝关系,与儒道和解,毕竟仙门不能内乱——”   “内乱?哈,师弟,你便是这么看我的?”   宋澜输给谢衍,本就是怒意最炙的时候,周身灵力外放,近乎压迫。   叶轻舟身体中仍然有南疆蛊毒,哪里抵得住宋澜带着怒意的灵流,很快便冷汗淋漓。   “今日的对局非常精彩,既然圣人回归,我也不在此多做打扰,先行告辞了。”   南疆大祭司却不像是因为圣人回归,几乎失去理智的宋澜,他是最审时度势的一个,只要形势不利,他便会立即撤退。反正,他真正的任务并不是搅乱仙门。   他握着手中权杖,转身,似乎是要遁逃,却蓦然发现自己周身布满琴弦。   南疆大祭司抬起头,却看见白衣抱琴的白相卿弹拨太古遗音,不知何时布下琴弦杀阵,将他围在其中,琴弦处处反射明光,锋锐万分。   只要自己动一下,哪怕是渡劫道体,也逃不出四分五裂的命运。   “真是暴躁的待客方式……”他笑了,却不觉自己无处可逃,“儒门的书生,都这样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吗?”   在琴弦的绞杀之中,大祭司的身形化为鸦羽,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不是本体。”白相卿并没有实际绞到什么的感觉,而是有种打到傀儡草木的虚空感。他修长的指尖按着弦,神色凝重地道:“南疆所谋甚深,不可不防。”   “圣人……”有些道门、佛门长老看到他的回归,一时心中发虚,生怕圣人日后报复,于是讷讷想要解释什么。   可是他们之前早就站了队,已经把儒道得罪死了,此时再出言修复关系,就显得极为假惺惺。   而且,只要盟主宋澜不开口,他们说什么都没有用。   谁叫他们已经签了盟书,上了道门那条船呢?   “诸位不必多言。”谢衍却没有丝毫与他们虚与委蛇的意思,而是随意拂袖,好似掸去衣上尘埃,拂去一抹草芥,半点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若谢衍此时还是当初的仙门之首,兴许还会看在仙门统一的份上,给上几分薄面,而如今仙门分裂已成定局,他为儒道领袖,当然可以只顾自身道统。   对待完成他千年布局的百家宗主,他心中赞赏,可青眼相加;而这些老东西亏欠他,默许宋澜毁他心血,甚至都已经站了队,他便看都不再看一眼。   什么大局为重,与他谢云霁有关吗?   等到他处理完此世的遗留事务,重整儒道后,便要去全力应对儒门三劫的最终一劫“红尘劫”。渡完三劫,天路再开 ,他还要再去搏一次命,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谁还想和这些墙头草纠缠?   天问先生狂傲不羁,合该如此随心所欲。   宋澜鹰视狼顾的眼睛中,透出近乎疯癫的光芒。   但他看向那些慑于圣人威名,不肯再出手的大乘或渡劫修士,也清楚,今日怕是拦不住谢衍归中洲了。   “坐地日行八万里。”   谢衍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核舟。   不是白相卿从儒门仓库中翻出的旧物,那是殷无极曾经的随意之作。这一枚核舟,灵力更为充沛,数百法阵层层嵌套,徜徉云海,日行万里,为疾行宝船。   白衣圣人只是轻轻一抛掷,那一枚胡桃,便迅速变大,直到半悬于空中。   而圣人只是轻轻一指,宝船便落下舷梯,让那些儒道里遭受暗算,被压制欺负多年的宗主长老长出一口气,纷纷拖家带口,有序开始登船。   有些年轻宗主甚至还心想:就是被圣人罩着的感觉吗,也太爽了吧?   难怪那些先代宗主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抱紧圣人大腿,永远不要与他为敌。圣人对自己人那是真的好啊。   “谢衍!我让你离开了吗?”宋澜见他这般目中无人,哪怕知道拦不住,还是一扬拂尘,冷声厉喝。可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言语便显得苍白至极。“你可有把我放在眼里!”   “你拦得住?”谢衍只是那样简简单单地执剑,立于船前,却是突不破的防线,他淡淡道:“方才斗法,宋宗主已经输给我,既然不肯愿赌服输,便是要逼我取你性命?”   谢衍要做的事情,未有做不成的。   若是此时,他真的想杀宋澜,使出八成灵力,也是可杀的。但是他不能。   以圣人的地位,他没有办法对宋澜赶尽杀绝,除非他想要与道祖反目。   儒释道三家同气连枝,即便经历了宋东明之乱,仙门分裂已成定局,儒道与其余二道在明面上撕破脸,也不过一时间关系遇冷,不可真正举兵内斗,将对方赶尽杀绝,那便是犯了忌讳。   可世上的争斗从来复杂,若是简单一战便能解决,当年天下无敌的圣人谢衍,在仙门的改革又为何推进的那么艰难?   倘若真的要掀起内战,那真正全面挑起战端的那一方,将作为仙门祸首,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若他与宋澜任意一人,未来有重掌仙门的打算,那便绝不可举兵。   唯有各退一步,回归封闭,中洲与东洲暂时不来往。   而未来是打是和,再做定夺。   届时,也就不再是宋澜一人说了算了。   宋澜咬牙不语,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喉中血腥翻滚,可见山海剑意看似平和,实则锋锐刺骨。剑意穿透了冰壁扎进他的身体,若不尽快拔除,之后定然会损伤灵脉,留下隐伤。   宋澜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谢衍就是胜了。   哪怕谢衍修为散过一次,已经不复巅峰,但他却依旧赢的干脆利落,无可指摘。   可他隐忍多年,难得快意一次,竟是还要被谢衍压制。   他怎能不恨,他为何不恨?   掠过云梦城的风,带来肃杀的气息。   “仙门内乱,罪不在儒。”   谢衍见百家几乎都上了船,心中才微微一定。他转过身,对着那些对他戒备万分,却因为他的镇场,不敢在撤离之时有半点小动作的道、佛大能,淡淡地道:“从今往后,儒道与道、佛二门断绝往来,不再是盟友。”   “宋东明,道统之争,既然由尔开始,便是没那么容易结束。”圣人挥袖,却是孤绝潇洒,仿佛临江之仙,“诸般后果,连同后世之评判,皆由你等承受,与我儒道无干!”   “但是,若是尔等贪心不足,妄图犯我中临洲——”   谢衍微微侧过头,漆黑眸中,流转着极为璀璨的明光。   “胆敢踏入中洲半步,就先问问我的剑!”   *   核舟日行万里,不过一日,便穿过东桓洲结界,回到了中临洲的地界。只要再行半日,他们便能抵达微茫山儒宗,在那里休息治疗,再商议儒道未来事务。   儒门三相与百家各宗主、长老,皆聚集于核舟甲板之上,他们看着圣人逆光的背影,垂衣拱手,静静而立。   圣人手中握着一枚淡金色的令牌,那是最高等级的“圣人令”。   谢衍沉思半晌,然后伸手圈点勾画,淡金色的一行字融入令牌之中,继而,他于这漫天云海之上,将令牌掷入云端。   无数金光从令牌中散开,向着四面八方散去,遍布整个中洲,仿佛一场金色的雨。   谢衍写的是,“三日后,儒道全体集结,于微茫山朝圣。”   能动用圣人令的,唯有圣人本尊。   当这道令牌被他祭出,意味着圣人归来。   中临洲震动。   百家诸子正垂衣而立,不多时,他们便见到圣人手中再度握住那枚圣人令,而他的背后,有无数金色的漩涡正在逐一亮起。   先是数十个,然后是数百个,到数不清的璀璨金光。那是响应圣人令的大能数量。   如今的儒道全线响应,正如他当初在红尘卷里,看似轻狂的高歌。   “我归来时,众道朝圣,天命在我。”   这并不是一句虚言,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白衣的圣人终于笑了,他广袖宽袍,于云海之上傲立的模样,当真如九天仙神行于大地,无人敢质疑他的威信。   “这五百年,看上去还是很风平浪静啊,老面孔都在。”谢衍手中把玩着令牌,口吻随意地与他们闲话,道:“都在闭关修炼?”   “世道艰难,风雨飘摇,不得不避世。”韩殊作为年轻的大乘修士,却不是宗中修为最高。他笑道:“如今圣人转世,长老们便能出关,再聚于圣人身侧,为您效力了。”   法家也曾有能人辈出的时代,当圣人陨落后,还在世的大能便纷纷闭关清修,一修便是数百年时光,只因为他们敏锐地嗅到了仙门变天的气息,避世等待时机而已。   而这个时机,如今看来,无疑是圣人归来。   儒门三相执弟子礼,立于他的身侧。   脱离危局后,他们暂时封了体内灵脉,等待回到儒宗专心拔毒,此时体内蛊毒倒也安静。但是他们迎来师尊回归,却是不知说什么好。   实在是因为师尊如今容貌,还有不少小师弟的雅致风流,气质却凛然如当年圣人,没那么孤高不好接近,言语间甚至带笑,却是狂傲到让自诩恣意的沈游之,都自惭形秽。   儒门三相开始回忆,自己没有对小师弟说什么对师尊不敬的话吧,越想却越是心里打鼓,生怕师尊转脸便开始抽他们板子。   儒宗三分,道统沦落……   完了,这顿戒尺是逃不掉了。   谢衍白衣在云海中飘飞,宛如仙人俯瞰,而他曾被谪下九天,却又如今在云海放舟,自然有一阵天雷追着他跑,显得尤其不安。   但他如今还未到修为水满则溢,飞升劫雷落下的时刻,又是在红尘道的庇护下恢复的修为,天道一时间还拿他没办法。   “七贤归五,如今都是大乘,倒是不错。”谢衍看向风飘凌,停顿一下,问道:“从之与余归呢?”   “二位先生陨落了。”风飘凌轻声道:“殒身于渡劫劫雷。”   “可惜了。”谢衍轻叹一声。   修真九死一生,在仙门,大乘者多,但是整个中洲,迈入渡劫门槛却也是两只手数得过来,大多都还避世而居,不问仙门事务。   三相其实还有很多的话要问。   当他们知道了师尊身份,再一思忖他们那个叛门大师兄对小师弟的微妙态度,便能倒推出不少。   他们正越想越可怕,如鲠在喉之际,却见百家各宗主都已散去,留下他们强势到极点,几乎说一不二的师尊。他们倒是体贴的很,知道接下来是师徒叙话的时间,不宜打扰了。   谢衍抬眼看他们,似笑非笑道:“你们在想什么?”   “……不,没什么。”沈游之迅速低头,好像甲板上有花儿一样,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诸位‘师兄’,有什么想说的,不如一并说了。”谢衍丝毫不讲辈分,甚至半开玩笑地用起了自己小号的称呼,悠然道:“为师也好为你们解答。”   “……”救命,师尊还记得自己被逼着叫师兄的事情! 第90章 圣人秘闻   舟楫驶入微茫山云海范围, 暮色掩映的儒宗便近在眼前。他们在山下降落,刚好撞上正试图破开微茫山大阵的道门客卿。   白相卿本不该离山,因为圣人庙中镇着的山海剑与红尘卷为儒宗至宝, 五百年来总是有人窥伺。   这次被逼无奈,他离宗时, 带上了用封印布条缠裹的山海剑,却是没有携带那半卷红尘。控制不了的东西,只能让它待在封印里, 不能擅动。   而白相卿离宗时开启了微茫山大阵,刚好拦下了宋澜安排到中洲, 试图调虎离山, 谋夺另外半本残卷的长清宗客卿。   云舟方落定,身着长清宗道袍的客卿们立即结成八卦阵型,他们本以为是白相卿归山,以他们复数的合体、大乘修为, 或可一战。就算败了,脱身也是不成问题。   却不料,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圣人手中抱琴,从核舟之上飘然而落, 仿佛令人绝望的高山。   “儒宗不欢迎蝇营狗苟之辈。”谢衍甫一开口,竟是圣人批命, 无形的道顿时让那几人灵台一震,竟是忍不住要跪倒在地。“既是恶客,吾便不客气了。”   说罢, 谢衍一个旋身,轻拨独幽琴弦,便教人心神颤动, 阵法瞬间大乱。   白相卿作为乐修琴师,对于琴有着天然的敏感。听到另一把名琴的音色,他不禁循声望去,手中的太古遗音也在发烫。   他看见师尊先是一扫七弦,便有无形的音波四散,带着些惑乱人心的乐音,只一照面,便让这些心怀不轨者连反抗都不能,纷纷倒伏一地。   乐音一奏,直接废去他们的抵抗能力,却又未曾伤及性命,分寸拿捏极好。   儒门三相虽然明面上分开,却各自负起责任,共同支撑儒道五百年,早就习惯了面对各种困难。可是师尊一回来,他们又仿佛变成了当年游学于圣人门下的学子,只要潜心治学,与同门嬉笑怒骂,较量才学,自有师尊带飞。   这一辈子,遇到一个能够让你无忧无虑,活成孩子的人,便是最大的幸运。   谢衍不再去看那触之即溃的道士们,而是抱琴走上问天阶,淡淡地道:“押下去,先关在儒宗,之后再与道门谈判,且看看宋宗主,愿意用什么代价把他们换回去。”   说罢,谢衍又笑了,“换了倒罢了,若是他不肯付出代价交换,便是太不聪明了些。”   他此言虽说漫不经心,却隐含双重算计。   交换了,则是不仅可以狠宰宋澜一刀,更是能要道门吃个哑巴亏;若是不换,便让全天下看见,宋澜连自己宗门的客卿都可以舍,遑论他的盟友?   儒道众宗主大多是年轻一辈,对于圣人虽然敬重,但对他的印象只是存在于先代宗主口中,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此时真正见他如此心思缜密,雷厉风行,心中更是一凛,对着那行于问天阶上的身影长长一拱手。   儒宗大阵开启后,山中小道皆关闭,唯有问天阶一条通路。   感觉到圣人归山,整座微茫山发出震动,好似在欢迎着主人的归来。   如今事急从权,谢衍也不再拘泥于规矩,而是暂时关闭了天行九问,让这些被暗算的儒道众人走入儒宗。   在最后一人上来后,他站在问天阶的最顶端,随手捏诀,将天行九问再打开。继而,他又并指,向着虚空中的某处轻轻一点,让埋于微茫山各处的阵法全部启动。   五百年来,微茫山大阵再度彻底运转。上一次还是在圣人陨落后,宋澜带人围山,谋夺圣人遗物时。此次一见,很难不让人感怀。   面对儒道的一堆烂摊子,谢衍就算是再头疼,也得一桩桩解决。所幸他现在修为恢复,又刚刚把这群倒霉书生从东桓洲捞出来,正是威望最盛时,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一切命令都极为顺畅。   很快,百家各宗便被安排稷下学宫休息入住,等待拔毒。   儒宗暮色四合,谢衍行走在儒宗的主道上,他的背后,儒门三相步步紧跟,谁也不肯离开,却是谁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沉默。   谢衍本就不是什么迂腐的人。再说,喊了那么久的师兄,他就算一开始有些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却不料之前在核舟上时,他一句玩笑般的师兄,能让自己三个可怜徒弟直接破防,自闭到现在。   谢衍心想,他这个师父当真失败。   他们的师门关系已经乱的不能再乱。而谢衍不仅把徒弟当师兄喊了许久,更是乱了伦常,与魔君殷无极有着不为人知的千年私情。若是让他们知道,师父想把他们的前大师兄带回山给他们当师娘,这三个可怜孩子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于是谢衍善解人意地道:“飘凌,去问天阶前迎客,近几日,恐怕会有不少旧友前来微茫山。”   “是,师尊。”风飘凌立即回答,心中暗松一口气,撤退速度快的像是有鬼在追他,让白相卿和沈游之心中暗骂大师兄不讲义气。   谢衍又看向沈游之,见平日跳脱的小徒弟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游之,开儒宗库房,拨出库中灵药,去准备拔毒,尽快为诸位宗主长老恢复修为。”   “是!”沈游之如蒙大赦,行了个礼,然后拔腿就跑。   这下三相只留下白相卿一人了,向来温润如玉的二弟子似乎还陷在混乱里,左右一看,同门已经抛弃他脚底抹油,神情顿时有些欲哭无泪。   “相卿,随我过来。”谢衍将山海剑悬于腰间,悠然地拢袖,再唤起白相卿时,却是再也不会称呼其为“白师兄”,而是十分坦然地直呼其名。   看着白相卿仍有恍惚之色,圣人轻轻蹙眉,道:“愣着做什么?”   白相卿回神,连忙道:“不,没事,师尊请吩咐。”   谢衍轻笑:“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罢了,随我来。”   谢衍带他缓步走向儒宗后山禁地,穿过梅花林,走过小径,便到了当年的冰火洞附近,也是殷无极曾经修炼的地方。他曾在这里封存过一些东西,如今,也到取出来的时候了。   似乎是觉得师徒气氛太古怪,白相卿试图说些话缓解一下尴尬,可他的神思有些不属,刚开口便失言:“景行师弟……不对,师尊手中的琴……”   谢衍脚步一顿,充分发挥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永远是别人的精神,似笑非笑道:“白师兄想说什么?”   他叫的倒是顺畅,半点也不带脸红。   白相卿露出些尴尬的神色来,他倒退两步,结结巴巴地辩驳:“不,师尊,我、我只是……”   他绝望地脚趾蜷缩,低着头,差点抠出一个儒宗,“只是没有想到,小师弟会是……您,我、我还需要适应一阵。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师尊见谅。”   白相卿头也不敢抬,他想起自己做的傻逼事,只想人生重来算了。   他竟然把他们和仙人一样的师尊,当成病弱无依的小可怜,甚至还和护崽似的管这管那。如果是真的小师弟,倒也没什么,问题这是师尊的马甲啊!   “我又说错话……”白相卿想起,自己曾经激情澎湃地对谢景行抒发对师尊的崇敬之情,又一想,风飘凌和沈游之至少没有和师尊相处三年,“教导”修炼……   完了,他还自不量力地教师尊乐理与琴艺……   天知道,他都是师尊教出来的,这世上唯一能在乐艺上碾压他的,唯有师尊而已,他教个锤子啊。   “看到好琴,忍不住想问上一句?”谢衍存心逗他,便含着笑,悠然道:“诚然如此,先前白师兄借我用过‘太古遗音’,礼尚往来,白师兄想借‘独幽’看一看也无妨。”   “……多谢师尊。”   太古遗音就是师尊为他斫的兵器,哪有兵器会反抗锻造者,别说谢衍是借去弹了,就是收回去,白相卿身为弟子,也不能说半个字,以此来调侃,显然师尊这是在故意臊他呢。   “你向来喜欢琴,看见名琴就走不动路,若是旁的,送你便送你了。不过这‘独幽’是他人所赠,意义特殊,为师喜欢还来不及,可不能给你。”   谢衍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因为贸然问起独幽琴而尴尬,便是极为善解人意地顺毛摸了摸二弟子,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说罢,谢衍让独幽凌空横置,琴身通体流光,好不美丽。   白相卿也不禁被吸引,于是伸手轻轻抚过琴面。虽然没有经过漫长岁月淬炼,但无论是制式、选材还是雕琢,无一处不精致,足以看出斫琴者的超绝技艺,与他投入的深深感情。   他是爱琴之人,有名琴观赏,他便很快忘记了方才的尴尬,问道:“这把琴无论音色,还是斫琴技艺,皆是完美。看选材与技法,绝对是炼器大师的新作,不知是何人所赠,弟子也想去求一把琴……”   白相卿本是在单纯地问斫琴之人,却看见师尊对他求琴之语,显出淡淡的不悦,似乎不愿回答他。   他正疑惑,却忽然摸到了琴底有一个复杂的刻文,只是翻转琴身看去,立即呆住了。   琴底的铭文是小篆的“殷”字。   “这世上的炼器大师……”白相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能够有这样极致的炼器技艺,又能将情谊灌注到琴中,让人只是抚过琴身,便知这是定情信物。   除却那位帝尊,世上还有谁做得到?   谢衍见他的怔然模样,看到他抚摸的小篆铭文,心中便明白大概。但他也无意掩藏,而是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道:“想问什么?”   “这是……帝尊送给您的?”可怜的白相卿再度被巨大的信息量给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信物?”哪怕已经如此明显,碍于谢衍积威,他也不敢乱猜。   他开始回忆起三年前,自从师尊化名谢景行归山,在“苦寒来”偶遇魔君殷无极时,那位帝尊疯狂恣睢的外表下的微妙态度。   当时他当局者迷,又是先入为主,只以为他是将憎恨与怀念转移到小师弟的身上,如今再回想起来,殷无极的执着、疯狂、痛苦与隐蔽回护,此时皆有了答案。   可他们在微茫山一别后,又是什么时候再碰见的?   白相卿当初默许殷无极时不时回宗祭奠师尊,是觉得他也是可怜之人,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可自从他伤到小师弟后,白相卿便严防死守,别说是魔君,微茫山里一只魔洲的蚊子都飞不进来,他们再相逢定不是在微茫山。   难道是仙门大比暗度陈仓?飘凌和游之在干什么,他们难道没发现?   “确是别崖所赠。”谢衍在他们面前从来不喊殷无极的字,以免被人诟病。而如今,他不再是仙门之首,便半点也不避忌,笑道:“他的炼器水平越发精进了,我取回山海剑前没有兵器,便以琴赠我,用着倒是极顺手的。”   “师尊,您与他……”白相卿欲言又止。“他没对您做什么吧?”   他一想起当初师尊仅有金丹修为就去了仙门大比,若是同时期魔君也在云梦城,以那位殷师兄的疯魔劲儿,他会对师尊做什么,白相卿想一想就绝望。   白相卿见师尊原先温雅的神色一变,似笑非笑地瞥着他,心中拔凉拔凉。   “你觉得呢?”   “师尊,您……”白相卿原本温柔的声音都变了,压抑着怒意道:“先不论仙魔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叛门弟子,您是他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殷无极怎么敢、怎么敢对您不敬!”   “他是做了些坏事。”谢衍语焉不详道,“让我很是生气。”   “他敢!”白相卿却是会错了意,他大怒,“师尊,我就知道,他早就对您心怀不轨,我到底是哪根弦搭错,居然还觉得他可怜,就默许他回微茫山祭奠,谁料却是引狼入室了——我这就去北渊,找他要个说法!”   他以为是魔君乘人之危,侮辱了还未恢复修为的师尊,却不料,是圣人动了情劫,把昳丽绝色的帝尊按在床榻上,直接享用了他养了许久的大漂亮。   他更是不知道,在一圣一尊并立的时期,他的师尊看似无情无欲,不染凡尘,若是撩开他的床帐,便能看见姿容绝世的魔君笑倚绮罗,与圣人悖逆伦常地厮混一处,尝尽了世间极致的欲与情。   “给我回来。”谢衍看着一护短就上头的二弟子,好气又好笑地道:“轮得到你去么?”   “啊?”白相卿愣住。   “还不到时候,得先筹备合契用的三书六礼……”谢衍用极为冷静的口吻,说出让白相卿目瞪口呆的话语。“对一道君王下的礼,是得重些,至少不能堕了吾的面子。”   “……师尊,您在说什么?”   “我也做了点坏事,得负责了。”谢衍平静道:“首先,要把他带回微茫山,什么理由不重要,哪怕是用抢的。”   谢衍想起殷无极或是悲怆,或是孤冷,或是寂静的模样,想到他残余的寿元与随时会碎裂的元神,情劫一至,他怎么可能忍得住思念的折磨,又哪里会管身前身后名,一心只想完成他的愿望,把殷无极带回家。   师徒之缘已断,殷别崖无法作为徒弟归山,那他就把他娶回来当道侣,谁拦得住他?   “相卿,你说我给魔宫下聘,会不会被打出来?”谢衍若有所思。   “……”白相卿当场石化。   救命,师尊都在一本正经地想些什么啊!   *   有圣人余泽庇护,儒宗成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不过短短半日光景,冷寂的儒宗便是门庭若市。   许多隐世大能聚集问天阶前,共同登山,应对“天行九问”,只为前来朝见天下至圣。   风飘凌他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迎接着应圣人令召唤而来的儒道众,这种久违的盛况,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儒宗的辉煌。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   法家的韩老祖出关了,他比数百年前更苍老了些,赭红色法衣的弟子们纷纷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在下韩莫离,拜见儒宗山门。”那位脾气古怪的长老在山下遥遥一拜,拜的不是这曾经显赫的儒宗,亦然不是儒门三相,只是圣人谢衍。   “在下白术,圣人回归,特来拜谒。”从来不参与儒道事务的医宗,竟然也破天荒地到场了,他扬声道:“听闻贵宗有伤者,在下特地携医宗弟子前来,愿为伤者治疗。”   医宗是一群性情古怪之人,时常入世行医,救助凡人,而修士求上门则是要付高昂诊金。他们还不救恶人,标准更是要按照医宗认定的来,让仙门修士怕了与这些医宗弟子打交道。能让他们全宗出动,无条件治病救人的,唯有当年圣人。   还有些宗门坐落于中洲,却不是儒道的门派大能亦然到了。他们如众星围绕在圣人身边,在他故去后散去,又在他回归时再度踏上问天阶。   他们如五百年前朝圣时一般,叩问山门,垂衣拱手,鱼贯而入。   只要谢衍还活着,他们便会踏破门庭,他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风飘凌步入稷下学宫,视线触及到最前排蒙着一层灰的座位时,感慨万千。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圣人坠天,三相分宗,七贤十二名士散落四方,从前辉煌鼎盛的儒宗仿佛镜花水月。   而他的师尊回来了,重现昔年之景绝不是个荒诞的梦。   风飘凌指挥儒道弟子们,将稷下学宫整理一新。   诸子百家按学派落座休憩,有些百余年未见的老友,更是共同骂一骂宋澜小儿,持续五百年的道统争端一朝摆上台面,许多人也无需再忍,又有圣人撑腰,便一扫之前沉郁,痛快淋漓地骂他们共同的敌人,气氛竟然异样的和谐。   沈游之正在学宫替各位宗主长老拔毒。南疆蛊毒隐蔽而难缠,深入灵脉之中,便会难以拔除,他一个人虽有灵感,进度却是慢了些,颇有些应付不来,而在医宗大能皆至时,他的压力明显一轻。   他与风飘凌对儒道的理解不同,一心一理,掐的是热火朝天,但那也只是学说上的交流。一遇到危局,作为同门师兄弟,他们又会毫无芥蒂地联手共抗,默契分工,也是当年在圣人门下游学时的惯例。   靛蓝儒衫的风飘凌路过他身边,侧眸看他一眼,却见绯衣青年凝神专注,手执银针,眼中只有逐步那钻出的南疆蛊虫。   墨承吃了沈游之开出的方子,又被他银针如飞,放尽黑血,逼出体内恶毒蛊术,接下来只需要好好调养,便能将修为恢复八成。   他性情直爽,对着儿子墨临耳提面命,大骂了一顿阴险牛鼻子,把他们骗去仙门大比入住,竟然以阴毒手段对他们长期种蛊,可鄙至极。法家宗主韩殊也加入了声讨的队伍,书生骂人极损,一时间整个稷下学宫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墨承着一身干练的黑衣短打,来到风飘凌的身侧,笑着问道:“风宗主,如今来了多少人?”   圣人先前召集了儒道大能,便带着白相卿前往后山,风飘凌性情沉稳,适合主持大局,而他也的确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听到墨承的询问,便对风凉夜道:“可到齐了?”   “自从圣人发出儒道召集令后,共有一百一十号宗门回应,并且前往微茫山,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散修大能,皆已登记名录。”风凉夜微微一揖,恭敬地回答道:“已经将先生们安排在稷下学宫,现在差不多到齐了。”   “他们都是冲着师尊来的。”风飘凌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但凡我辈中人,谁又能不在乎圣人谢衍回归的消息呢?”韩莫离并未否认,而是抚了一下长髯,长吁道:“快五千年了,世上平庸之辈何其多,也就只出了一个敢叩问天门的天问先生啊。”   突然,学宫的门口一阵骚动,众人纷纷翘首看向那个方向,却见一个逆光的白衣身影,背负山海剑,手中执儒卷,正徐徐从门口走来。   “圣人,是圣人来了!”   “谢宗主,五百年不见了。”   各位大能一见他白衣翩然的模样,久违的记忆顿时苏醒,好似时光一瞬间倒流。他们纷纷站起身来,向着圣人垂衣敛袖,致以敬意。   谢衍的声音温雅,话语中却带着凌厉杀伐之意:“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了,道门宋澜联合佛门、里通南疆,欺我儒道,同时向北渊宣战。宋澜分裂仙门,欲启战端,倒行逆施,是可忍孰不可忍。”   “宋澜野心勃勃,浅薄短视,吾等耻于与之为伍!”   “勾结南疆,谋害同为仙道的儒道子弟,罪无可恕。”   “说的不错!”   南疆之事,风飘凌已经对众人提前说明。他们也意识到儒道的孤立无援,若是再不拧成一股绳,迟早要被人分而破之。   风飘凌四面环顾,他发现修士们的眼神变了,却并无晦暗绝望与退缩,而是不由得看向徐徐走向学宫最前方的白衣圣人,只要见到谢衍,他们就会安定下来。   这就是宋澜苦求而不得的威信。   儒道数百年群龙无首,文人相轻。在谢衍之后,再也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敬畏、佩服、仰慕的存在。所以谢衍此时的回归,仿佛宿命。   “儒道因失圣人而衰,自然能因得圣人而兴。”韩殊能言善辩,对众人朗声道:“唯有圣人能够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唯有圣人可解我等困局!我等同侪,恭迎圣人归位!”   “各位,除却圣人,我们谁也不服谁,五百年都是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被人欺凌到头上,安能畏缩不前,继续绥靖?如今圣人归位,正是我等重整儒道的大好时机,何不勠力同心,共同抗敌?”墨承随即扬声道。   “如今唯有圣人可以引领我们了。"   在场的隐世大能们皆是露出微笑,显然也是对这些言论极为赞同。   “多谢诸位。”谢衍站在学宫的最高处,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衍承此盛情,铭感于内,自然会全力回护儒道,不让敌人踏入中洲半步。”   风飘凌原本仿佛背负着山峦的肩膀弯了下来,无人得知他如今的心境。他一向有泪不轻弹,此时却在掩袖之时,悄然红了眼睛。   这些年来,他受心魔所苦,夜不能寐,尝尽百般痛楚,只因儒门的沦落。   是他们毁了师尊的心血,即使是假意分道扬镳,即使是为了保护弟子,保存实力,但分裂宗门毕竟是事实,是他们让儒宗从顶端坠落,这是难以弥补的罪。   让儒门重新成为人心所向,他等这一刻,等了五百年啊。   *   从红尘卷出来后,儒道的精英弟子们还惊魂未定,就经历了和过山车一样的刺激剧情,刚一到儒宗,就被各家宗主支使的团团转,好容易偷闲,风凉夜等六人才约好,在儒宗的流觞曲水边再聚。   他们都是年岁相似,地位相当的天之骄子,又曾经共患难同生死,聊起天来也大胆的很,从不避忌。   “谢先生竟然……。”封原捂着脸,似乎还是双目无神的样子,“我虽然知道谢先生厉害,但是谁想到圣人竟在我们身边……”   “小师叔,不,师祖他……”风凉夜整个人都自闭了,他喊了好几年的小师叔,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他把谢景行当同龄人,没想到对方却是把他当做晚辈带在身边,这个落差太刺激了。   “那无涯子又是什么情况?既然谢先生如此,无涯子道友应当并未死去,而是不得不以那种方式与我们分开。”   “无涯子与陆先生的身份,想来也并不普通。”   “可是要说师祖看上无涯子,这也太离谱了些。”风凉夜绝望。   “可能是无涯子道友长得太好看了,连圣人也没忍住?”封原猜测,却被张世谦一巴掌拍在后脑上。   “乱说话,圣人是这样的人吗?”张世谦先是信誓旦旦,但说着自己也不确定了,他苍白无力地辩驳:“我听说,圣人境都是近乎无情,想来圣人也只是看中无涯子的才华,才对他高看一二……”   “这话说着你自个信么?”李纵咬着一根草杆,嗤笑道:“要我说,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管他境界身份。以圣人的地位与实力,别说是收用一个道门弟子,他就是想把什么妖皇魔尊弄到手,也不是不可能……”   “……虽说正史之中并无传闻,但是野史之中,圣人也是有风流传闻的。”   “等等,不会是……”   “圣人曾经把魔君困在九幽近三百年,他们不仅是师徒,还是仇敌,魔君沦为阶下囚的那段时间,那些捕风捉影的私情,听说在整个仙门都传疯了……”   “不是吧,师徒之间也可以?”墨家少宗主墨临犹豫半天,憋出一句。他下意识地瞥了一下韩黎,那位着赭色长袍的青年看似矜持的坐在水边,手中却拨弄着石子打水漂。   “怎么不可以,听韩长老说,曾经那一位是圣人最宠爱的弟子,只是后来叛出师门了。”韩黎低着头,小声说道:“原因长老没提,只是听说圣人有机会诛杀他的,最终还是没下手,关在九幽了。”   “圣人为何手下留情?”   “当时长老说,可能是因为师徒一场,实在下不了手。”韩黎回忆起来,一身冷汗浸透脊背。“若是并非恻隐,而是师徒不伦……”   那整个史书上的东西都要改写一遍。   “不许侮辱圣人!”风凉夜显然无法接受,痛心疾首地用折扇直敲掌心,他想起自己还帮无涯子和谢衍遮掩恋情,顿时后悔无比。“要是无涯子就是魔君,师尊知道我还帮小师叔……师祖遮掩,非得让我跳微茫山——”   “一定是搞错了,圣人怎么可能会、会与魔有染……”张世谦也三观尽碎。   “我们不知道无涯子与帝尊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谢先生喜欢无涯子啊。”   封原坐在流觞曲水边,残忍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无论如何,谢先生和无涯子绝不是什么‘欣赏’‘提携’的关系,以他们的相处模式来看,绝对是认识许久,默契万分,情深如许……”   “无涯子也对谢先生……”墨临沉默了一下,捏着白瓷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然后道:“如果无涯子就是那个人,那些足以烧尽一切的黑火也可以解释的通了,我们根本不该叫他无涯子,应该唤他……”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敢直呼其名,魔君的名讳是五洲十三岛公认的禁忌。   “胆子大点,殷……”封原刚开口,便被韩黎一把捂住了嘴。   韩黎急忙道:“别说,圣位尊位的大能,唤了名字天道是听得见的。”   风凉夜绝望地捂住了脸:“你们是对的。”   封原费尽力气挣脱了韩黎,连声道:“我不说,我不说行了吧!”然后又拍了拍风凉夜的肩膀,沉痛道:“想开点,兵解重修,前世的关系都是不算的,他们现在至少不是师徒。”   “说得好像仙魔恋就没问题了一样!”风凉夜心梗。   “师徒秘闻,仙魔绝恋,多好的一出旷世奇谭啊。”封原坐在水边盘起腿,手肘支在膝盖上,凤眼微挑,笑道:“已经不是三千年前了,在话本子里,这种剧情叫相爱相杀,流行的很呢。”   一个是世人皆拜服的天下至圣。   一个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万魔之魔。   想一想,倒也挺配。   他们在僻静无人的流觞曲水边插科打诨,以年轻人的视角激扬文字,谈论这天下大势,人间兴亡,却不料,背后来了个不速之客。   风飘凌本是心绪颇不宁静,便在流觞曲水附近散步,他们聊天时虽然谨慎,却难以躲过渡劫期的耳朵。   风飘凌听到些许凌乱的句子,却刚好被戳中了最惧怕的东西,怒意一时高炽。   他循声走到流觞曲水边,见他们越讨论越没边际,便厉声道:“张世谦,怎么回事?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   这一声厉喝,可真是把他们的魂都要吓飞了。   未来的儒道六君子如今还年轻气盛,被渡劫大能当场抓包,他们哆嗦着,当场噤声,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理宗大弟子眼神躲闪,却是道:“没、没事,宗主。”   “满口胡言乱语,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到底怎么回事!”风飘凌拂袖,怒道:“圣人的名誉也是你们能破坏的?”   张世谦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深呼一口气,然后破罐子破摔地问道:“宗主,您是否知道无涯子与陆先生……”   “无涯子?”风飘凌先是一怔,继而眼神变了,冷冷地道:“当真胆大,什么阿猫阿狗,也不避讳那一位,敢用‘无涯’为名号了?曾经的圣人时代,‘无涯’可是禁词之一。”   “圣人是知道的,之前,红尘卷里,无涯子道友与圣人的关系……很好。”   “师尊?”风飘凌显然是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消息,“不可能啊,师尊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气,他不会同意别人使用这个名号……等等,师尊他……”   风飘凌的脸色逐渐变黑,他咬牙切齿道:“你们口里的那个陆先生,又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大名为陆平遥……”   “你们遇到神机书生陆机了?”风飘凌久久地僵在原地,瞳孔不可置信地缩小一瞬。   他说服不了自己了,那个“无涯子”,与曾经被师尊亲手抹去一切痕迹的圣人弟子“无涯君”关联已经非常明显。   “殷、无、极——我饶不了你!”   风飘凌的怒吼穿透层林,惊起寒鸦一片。 第91章 帝王将相   北渊洲   九重天魔宫   北渊洲尚武, 保卫魔宫的魔兵也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披坚执锐,身上有着沙与血的凌冽气质,杀气腾腾地肃立于黑色砖石阶梯的两侧。   他们不发一言, 像是缄默的石像。   阶梯呈现环形,沿着山体蜿蜒而上。从山脚遥望云端, 巍巍魔宫便在九重天最高处,为魔道至高无上的象征。   一重天外,血色的风将极夜撕裂。   狂风席卷, 慑人的威压如浩瀚的海,瞬间降临。雾气散尽, 八匹魔兽拉载着黑金色的帝辇, 凛凛威风。   魔兽鬃毛黑亮,蹄若踏火,竟是八匹日行万里的成年火麒麟。它们已是魔洲最顶级的疾行魔兽,性情也极为暴戾, 却在魔道帝君的面前俯首,甘心为他座驾。   而那巧夺天工的黑金色帝辇, 看似低调,没有太多富丽雕饰, 各类防御、疾行的繁复法阵却层层嵌套,环环相扣, 一看便是出自炼器大宗师之手。   东桓云梦离北渊魔宫何止万里,哪怕昼夜疾行,殷无极与陆机也是在三日后才抵达北渊。   一声钟鸣骤响, 因为帝尊离去而沉寂的魔宫,也仿佛从夤夜中惊醒。   魔宫卫兵整齐划一地转身,朝向帝辇处倾身俯首, 向着魔宫主人致以最高的敬意。   “陛下——”   “恭迎陛下回宫——”   一重天,二重天,三重天……   帝王归来的钟声一级一级敲响,从山脚到山巅,灯火逐一点亮,整个北渊洲重新焕发了生机。   殷无极本是支颐浅眠。他倚靠帝辇中的软枕,广袖玄袍逶迤于坐榻,衣袂恣意落于车辇地面,显得格外风流。   似乎为熟悉的钟声所动,魔君掀起眼帘,微微抬眸,一片绯红,天地颠倒。   “天黑了?”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慵懒的沙哑,似乎还未从大梦中清醒。“方才,本座还在天池瑶宫中悠游,有仙人指路,那玉树琼台……”   “陛下,我们回宫了。”陆机的声音从帝辇外传来。“萧将军已经在三重天等您许久。”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好似终于从梦中清醒。他再度阖眸,把那些撕扯他一生的情藏于眼底,复而睁眼时,便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孤冷帝君。   他伸手撩起车辇的珠帘,向外随意一瞥。   极目所见,黑夜,又是黑夜。   而在那幽深黑暗的尽头,依傍起伏山势建造的黑色阶梯上,却是绵延的灯火。   兴许一盏不够明亮,若是守卫每一重天的魔兵,皆备下一盏呢?   这漫长道路的灯火,只在他们的君王归来时点燃,让极夜的九重天也亮如白昼,照亮他回宫的路。   “陛下,他们都在等您。”青衣的史官站在帝辇之下,他敛袖而肃立,站在魔宫沾染鲜血的土地上,不再是散修陆平遥,而是真正的魔宫军师。   火麒麟驯服地在他面前屈膝跪倒,黑金色帝车的鎏金浮雕仿佛流动,四角摇晃的灯盏,燃着极夜下最耀眼的火。   殷无极拂衣,走下帝辇,遥遥看向那群山的灯光。   陆机抚摸火麒麟的脑袋,手执春秋判,青色袖摆在带着血气的风中飞扬。他侧头,看向身侧的君王寂静的侧脸。   君王的容貌依旧是最盛的烈火,可陆机却忽地从他的身上,窥见了尽头。   那是帝业之下,北渊神坛之上,最活生生的一个人。行将就木的枯竭,将要燃尽的疯狂,永恒极夜的孤独,与那仿佛一生回溯的,永远的屠龙少年时,皆在他身上昨日重现。   在东桓洲的短短时日,殷无极品尝了千年苦求不得的快活,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并非九重天殿上的魔道帝君,而是当年师尊膝下最无忧的少年。   可时至今日,他与谢云霁各自肩负一道,又有谁能不起忧思?   “走吧。”殷无极将情绪收敛干净,再度瞥来时,已然是平日孤冷的帝君,他淡淡地道:“先去见萧重明。”   九重天阶梯漫长,只因为每一重天都依山建城,商贸繁荣,又有帝尊镇在此地,百姓世代安居,无人敢挑战帝王权威。正如众星环绕北极帝星,是北渊名副其实的九五之所。   从殷无极一千五百年前定都于此,这里便成为北渊魔洲的都城,数千年的修筑与扩建,让其成为一座易守难攻的超大皇城。   从边缘平原到中心高山,每一重天的海拔都不一样,城与城之间互相联系,各个角落皆有固定的传送阵法,只要有通行证,便可通达。而在九重天,无论何种大魔,都要遵循魔君的规矩,皆不得逾越半分。   当年亲手设计九重天的殷无极,就是这座皇城的规则。其他大魔在此间不得彻底解放修为,也不能自由施展缩地成寸,唯有他可以。   殷无极随手拂袖,便直接抵达三重天外,萧珩掌管的启明城。   九重天昼短夜长,却也有时序之分,此时正是子夜,城门关闭,唯有守夜人巡游。   “陛下。”城防官披甲执枪,是个身高九尺的大汉。   见到微服的帝尊转瞬间出现在城楼之下,先是定睛一看,便看见那标志性的赤瞳,他立即单膝跪地,以手抚胸,激越道:“陛下!大帅命我在此处等候,有紧急军情!”   说罢,他又大声道:“陛下已至,开城门——”   城门依次洞开,城防魔兵列队,鱼贯而入,他们执着明火列于两侧,为他开道。子夜亦被照亮。   “萧重明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军情?”魔道帝君一撩玄袍,随着城防官走入启明城,见背后两支精锐小队要随行,殷无极便扬了扬下颌,轻笑道:“不必跟来,大半夜的,用不着这么大阵仗,会吵到旁人。”   “陛下有令,你们留下守城。”城防官看样子是萧珩的亲信,一言一行都颇有萧珩狼王军的风格。“一个个的,都戒备起来,马上有战事了!”   殷无极的滚金的玄袍常服,腰封勾勒出他强劲的腰身,看似舒适随意,实则暗藏玄机。他的袖袍之下是银色的束腕,腰间别着黑金色古朴长剑,杀伐凛凛。   而他的手中,却握着绯色珠串,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   启明城是军事堡垒,也是拱卫魔宫的最强防线,一向是萧珩镇守。除此之外,萧珩还统领北渊百万魔兵,在过去五百年里,军权被殷无极分批次,逐步移交给了萧珩,让他成为魔宫二号实权人物。   君王把军权全部移交元帅,本是大忌,可殷无极不得不这样做,他必须要防止自己离去后,有人再度撕裂北渊。而萧珩会为他解决一切难题。   他的时间不多了。   元帅府书房中,已经摆上了地图与沙盘,此间主人一身寒光轻甲,赤红披风逶地,坐于太师椅上,正用布巾仔细擦拭着红缨枪。   见到殷无极与陆机如约而来,他抬起头,便是一双锐利如狼的眼睛。   “萧重明,你这下一刻就要出征的架势,真是暴躁。”殷无极悠悠然踱入室内,看着他悬挂于书房墙壁上的布帛地图。   地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注了地形与记号,可见将帅的周密与野心。   “宋澜小儿联合南疆巫族,先以蛊毒逼迫仙门大能立下盟书,又声称即将向魔门宣战。”   “据说是宋澜突然发难,以红尘卷中所有弟子为质,佛门、道门皆归从,世家早已被遣离云梦,只有儒道那几家是个硬骨头,没有签,还离开了云梦。”   萧珩此时一压低嗓子,声音显得沉黯几分。   “路上便知道了。”殷无极站在沙盘前,随手一捞,揪住萧珩养在书房内的小黑豹的后颈皮,抱在怀里逗了逗。“萧元帅,你这儿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那魔兽的幼崽刚刚换过牙,正是最凶的时候,可被殷无极抚摸皮毛,它们却是半点也不敢咬人,只是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仙门内乱,圣人归来,儒道与道、佛二家暂时决裂,已经返回中临洲。儒道重聚,有圣人统领,看样子又是个难缠的对手。”   萧珩支着下颌,眼下虽然有着青色,下颌也冒出些许胡茬,但他的眸光极亮,显然是跃跃欲试,笃定道:“圣人归来一事,与陛下有关?”   “你都已经笃定,又何必来问我?”殷无极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失笑。   “我不想与圣人交手,他太难缠了,陛下若是不出手,我打不赢。”萧珩倒是干脆,“而陛下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惜命,没事别给自己找事,圣人又不会真的杀你。”   萧珩站起身,俯瞰着五洲十三岛的沙盘,上面黑色筹码为魔,蓝色为道,金黄为佛,白色为儒,南疆巫族为紫,妖族为赤,海外世家则是浅青色。   沙盘之上,原本盘踞中洲的儒道,白色筹码最少,而在殷无极把玩着一根白色的标识,放于沙盘之中后,形势又是一变。   “你我出兵,何时意气用事过?”殷无极站在将领的对面,俯瞰着天下沙盘,带着些睥睨天下的气魄。“战争便是战争,只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无论是谁,我都不会留手,哪怕那个人是圣人谢衍。”   “不打无准备之仗。”萧珩抛了抛手中的黑色小旗,按在了北渊与中临洲交界的流离谷腹地,道:“要先下手为强,打仙门一个措手不及,有了道门成立盟约宣战在先,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开不开战?”   “打,当然要打。”殷无极手中捏着筹码,也不放下,只是又看向陆机,平静道:“陆平遥,你觉得我该同时向儒道宣战吗?”   “臣以为,两线作战,极为不智。”陆机也走到沙盘面前,勾勒出东桓洲的地形要塞。“集中兵力,先闪击道门,逼宋澜狗急跳墙。至于儒道,边打边谈,陛下以为?”   殷无极掌握全局,运筹于帷幄之中,萧珩负责领兵,决胜于千里之外,而陆机作为军师,无论是坐镇魔宫、后勤保障或是处理政事,皆是样样精通,更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最是适合代表魔宫谈判。   “萧珩?”殷无极敲了敲桌子,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陆机这小子,精的很,纵横家那一套可是给他玩明白了。”萧珩低笑一声,向着书生勾了勾手,道:“我说军师大人,道门那边我说铁定要打,至于儒道,你能说服圣人么?”   “就算最终会打起来,也无妨。”陆机笑道:“要个时间差而已,陛下?”   “以谢云霁的性格,不会与我们结盟,当然,也不会轻易与开战。”殷无极把怀里乖巧的豹子给放下,徐徐走到地图面前,眼睫一抬,便是洞彻一切,近乎无情的模样,“他也不打无准备之仗。”   “三方势力博弈,要的便是平衡。”殷无极道:“战争是手段,从来都不是目的,怎么打,打谁,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我想你们二人心里都有数。”   陆机与萧珩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道门。”   “不错。”殷无极笑了,“但道门与佛门现在绑在同一条战船上,只要了空和尚不死,道佛便是一家,除非我们能逼出道祖与佛宗……这两个老东西,如今还在外远游,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制止。”   “仙门二圣倒是个大麻烦……”陆机折扇轻点下颌,若有所思。   “谢云霁不会与我联手的,对他而言,仙门内乱,与道门关系遇冷,皆是仙门内务,魔宗一涉入,性质就会变。”殷无极手中仍然握着绯色的珠串,那是谢衍打磨后送他的信物,他极是喜欢。   可魔君一边抚摸着冰凉的珠子,一边微笑道:“但这不妨碍谈判,对不对?我不想两线开战,他的儒道也还没有缓过气来,我们现阶段的对手都不是对方,陆机,付点代价,叫他暂时袖手旁观。”   “八十万兵马,已经集结于逐鹿原。”萧珩沉默了一下,抱着臂道:“你若是真的要分成两线……”   “东桓洲地势纵深,你忘了?将军,兵家大忌啊。”殷无极似笑非笑道:“我的时间不多,要先废几个道门、佛门的渡劫期,圣人那里,一定会对上,但是,越晚越好。”   他与谢衍如今,是敌非友。   “什么代价,才能让圣人这种存在妥协……”   “要是谈不成,就说我时日无多,这是遗愿。”   陆机先是浑身一僵,咬牙切齿,怒斥道:“陛下!”   萧珩沉默半晌,忽的把枪一提,穿透了那书房上的地图,啐了一声,“妈的!殷无极你这混账东西,给老子等着!”   “开个玩笑罢了。”殷无极含着笑,负着手转过身去,悠然道:“萧元帅,就是生气也别向死物发泄,留着力气打仗吧,你不是总抱怨,自己闲的骨头发痒?”   “陛下,只要你一声令下,老子分分钟把这天捅穿,什么道门、佛门的,老子都踏平给你看!”萧珩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狼一样锐利的眼神扫过他,咬紧牙关道:“你他妈别开这种玩笑!”   殷无极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别过脸,岔开话题,道:“将夜呢,小猫儿回来了吗?”   萧珩见他扭头,额头上青筋乱蹦,把枪往桌上重重一拍,又道:“殷、无、极!转头,你看老子的眼睛!”   “明天才回,海外四个世家,他杀了三个当家人,瀛洲海已经大乱,正满世界找刺客呢,顾不上逐鹿中州了。”陆机显然是一直与将夜有情报来往,“有他这么一闹,我们又少个敌人。”   “很好,如今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殷无极道。   “陛下,你敢不敢告诉老子,你寿元还有多久?”   “一时半会还死不掉。”   “殷老弟,你是狗吧。”萧珩已经被迫文雅了很久,此次见他这样油盐不进,又开始气到口吐芬芳。“妈的,妈的,老子又不是天生要给你擦屁股的,这江山,谁爱守谁守,老子不干!”   “萧重明,不要任性。”殷无极的口吻显然带着些责备。   “先不论其他,陛下,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在战场上失控,或是陨落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会是什么结果?你他妈想过没?”   “不会。”殷无极腰间悬剑,他走到灯前,看着那一点如豆的灯光摇曳,平静地笑道:“在发疯之前,我会带所有敌人同归于尽。别说是宋东明、了空等人,如果挡我的是仙门二圣,我也能拉着他们一起去死。战后,你们就对外说我失踪,等到一切稳定再发丧。”   他冷静的不像是在计算自己的死法,而是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价值,尽数压榨出来。   陆机紧紧地攥着春秋判,嘴唇快咬出血来,很快,他稳定了心绪,冷冷地道:“那我便向圣人告状!”   “……陆机!”殷无极全身一僵,转身呵斥。   “陛下要是敢这么做,我管你什么计划军情,与圣人谈判时,我才不会替你隐瞒。”陆机第一次威胁君王,他长长一揖,显然是拿住了他的七寸,软刀子一阵接一阵,他道:“我管不了你,萧珩管不了你,自有人会管你!”   “陛下,收回成命!”   殷无极拂过手腕上的绯色手串,眸光不定,久久未发一言。   “陛下可真是矛盾,想与他对上,分出一个胜负,却又想要让交战的那一刻来得迟一些。”   萧珩见他被拿捏住,便松了口气,将银枪放回桌上,坐在太师椅上翘起腿,骂道:“你个疯子,天生便该祸害遗千年,想那么简单就死了,别说我们不让,北渊洲千千万魔修都不同意。”   一千五百年,他主宰一道的时间那么长,哪怕有些魔修家中已经换了五代,唯有君王的长生牌位世世代代地流传。   “知道了。”殷无极叹了口气,却是向他笑了,道:“你怎么把兵马藏在逐鹿原的?魔洲一直不缺仙门探子。”   “明日沙场点兵,你记得按时过来,说些什么。”萧珩道。“老子替你练了这么久的兵,魔兽、墨者机关甲、后勤补给与资源都备齐,随时可以开拔,就等你一个了。”   “好,那便进攻东桓道门。”   殷无极闲敲棋子,却忽然听到窗外一阵叩门声。   他循声望去,却见门外一个敏捷的影子,叩开窗户,行云流水地闯入室内,而他手上的短刀与匕首,上面似乎仍然带着血腥味。   银发的青年容色俊美到凛然,银灰色的眼眸中一片淡漠冰冷,唯有在触及他们几人时,显出几分温度来。他摘下遮挡容貌的兜帽,还未汇报成果,就被殷无极伸手,按上了自己的发旋。   殷无极笑了。他说:“小猫儿,做得很好,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第92章 帝尊点兵   “谁是猫儿。”魔门刺客本是冰冷寡言, 但一听到这个称呼,立即沉不住气,将面具取下, 灰眸冷冷瞥来,道:“殷老鬼, 无事献殷勤,你又有什么要我去做?”   殷无极习惯了他这副炸了毛的模样,又捋了捋猫儿的脑袋, 右手却是展开,将一枚玉髓递给了他。   “这回是真的没骗你。”君王含着笑, “将夜, 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将夜看到熟悉的东西,周身的杀戮之气为之一敛,仿佛变得温柔了些。   他握紧了手中的遗物, 声音略略低沉,道:“谢谢。”   “谢什么, 啰嗦。”殷无极不自然地转过头,轻咳一声, “里面有他的一缕神念,你若想他了, 便见一见吧。”   将夜抚摸着玉髓,将他藏在最接近心口处,让那灵流与心脉一同跳动, 终于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魔宫的四名灵魂人物,终于再度聚齐于启明城。   “……总之,瀛洲海已事毕, 一切皆如你所料。”   刺客坐在殷无极右侧,右腿叠在左膝上,白袍凛冽,脊背宛如出鞘的利刃。他的短刀讨逆所过之处,神佛诛灭,只是投身于海外风云,便掀起超乎想象的狂澜。   “世家元气大伤,主战派的家主被我屠了三个,我还与那几个老东西,当面碰了一碰,数百年内,他们不会对魔门造成威胁。”   “内乱好啊,世家若不联合,自然不足为惧,若是他们为道门所用,以海外仙岛为边防,包围北渊洲东部沿海,会是个大麻烦。”   陆机站起身,环顾面前的沙盘,在海外十三岛的势力范围插了一支黑旗,示意已经解决。   殷无极支着侧脸,目光落在了余下形成“道-佛-南疆”联盟的东桓、西佛、南疆三洲,低笑一声,道:“提前解决掉世家,果然是个好决定,宋东明胆大的程度,倒是超出我的预料了。”   他本以为对方只会联合佛门与世家,却没料到他与南疆巫族也有勾连。   “你真的没料到?”萧珩问道。   “真的,若是他没有漏出红尘卷的消息,错把我和陆机放进去,我恐怕知道这件事,也不会比你早多少。”殷无极的声音低沉悦耳,“现在红尘卷归了谢云霁,没有被他掠夺,又少了个大麻烦。”   “陛下对付不了红尘卷?”陆机即使亲身进入过红尘卷,却依旧不甚了解,他问道:“红尘卷制造的小世界的确精妙绝伦,可仅仅如此,怎会让宋澜花费无数心血,不择手段也要将其据为己有。”   陆机见过圣人山海剑意,却是未曾见过他开启红尘卷。世人多认为,那是圣人儒门历练打制的秘宝,非战之器。   殷无极听罢,笑道:“陆机,你认为,我的剑如何?”   “陛下剑出,万法俱灭,天地同伤。”陆机答的毫不犹豫。   “可灭万法吗?错了,我唯一灭不了的法门,便是谢云霁的红尘秘意。”殷无极弯了弯唇,无奈地笑道:“若是他某一天当真展开了红尘卷,他便是要教训我了,到时候,你们记得跑的远点。”   “圣人也合该教训你。”萧珩抱着臂,一脚踩在了桌腿上,坐姿颇有些霸道不羁,他显然还余怒未消:“等我们大事做完,我就把你捆一捆丢给圣人,叫他把你看牢了,别没事找事,整天折腾自己那条命。”   他跟着殷无极的时间最久,最是明白他的君王甚少诉之于口的愿望。   “等我杀了该杀之人,做完未竟之事,再替北渊洲,开五百年太平……”   殷无极轻轻阖眸,那属于君王的孤冷消退殆尽。   继而,他勾起唇角,像是终于对未来有了期待:“等一切都做完,无论还剩下多少年,就让我重回少年时,再为自己活一次吧,这一次,我想不顾一切地追逐一个人,无论结局如何。”   萧珩三人皆是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一千五百年了,与诸君同道,开创这一段盛世,是我之幸。”殷无极站起身,玄袍逶迤于地。   在明亮的灯火中,他再回头时,曾经冰冷空洞的眼底,终于有了一簇温暖的火,如灰烬中萌发的新芽。微弱,却动人的生机。   他笑意明媚,好似多情的少年。   “各位,请你们,再护我最后一程吧。”   *   九重天魔宫,从墙壁到地面砖石,皆是漆黑,数次翻修后,那些繁复庄重的花纹勾着暗金涂料,压抑肃穆,教人不敢冒犯魔君威权。   魔宫内城是魔君起居之处,也不过寥寥数殿,分为书房、寝殿与议事殿,极为空落。   盖因自殷无极统一魔洲,兴建魔宫时,就没有任何三宫六院的打算。外城则是会见臣子、城主与使臣的朝殿,还有祭祀、礼乐之所,皆是为公,并无半分私人爱好。   这么多年,他日夜处理政事,君临北渊洲,别说君子六艺,连开炉炼器的爱好都搁置了。   而他的魔宫,更像是一个象征,一个图腾,他是北渊洲不落的骄阳。只要殷无极不死,万魔皆会俯首,他们跟随着他的帝车所向,剑锋所指,一往无前。   漆黑的宫殿总是坐落于永恒的极夜中,而今日却是灯火通明。   宫人点着灯盏,在宫殿之间穿行着,却是半点声音也无。   君王喜静,归来后难得睡着,为了让他睡的更好些,无人高声语。   铜壶滴漏,炉中温药,是七苦味道。   那是抑制心魔的药方,魔君常年服用,起初还能有些效用,如今却更像是个安慰罢了。   但是宫人依旧轮流看着炉火,等到药好了,便验药,尝毒,准备好送服的蜜饯,送往魔君寝宫。   萧珩一身寒光银甲,赤红披风,全副武装,好似天亮后就会启程沙场。而他却抵着墙根,坐在寝宫的门外,为君王夜守孤城。   再过不到十个时辰,他们就要去九重天外点兵,奔赴疆场了。今夜,是最后的休息时日。   在深深的魔宫之中,唯有一盏灯,照着君王最深的心魔。   萧珩在殿外,手握着情报,进行最后一次翻看,看累了,便抬头看向魔洲九重天的繁星。   陆机从侧殿书房出门,面带倦意,看样子也是彻夜未睡。他依旧一袭青衣,手上拿着拟定好的文书,看向将军曲着一条腿的放浪坐姿。   “萧珩,今天是你守着?”陆机的声音放得很低,“陛下怎么样?”   “还在睡。”   “睡着了,那就好。”   “将夜呢?”   “刚才还见到,后来就不见影了。也许是见到故人后,心情不平静,又找地方猫起来了。”萧珩的手臂搭在膝上,拔开酒壶的塞子,饮了一口,道:“等他放空一阵就好。”   “你不去休息?”青衣的军师问。   “睡不着。”萧珩搔了一下头发,月光下,他却见到手心多出几根白发。   “操,老子长白头发了。”萧珩猛地站起身,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怒道:“本将军还在盛年呢——”   魔宫不知时岁,明月依旧如昨。昔年的狼王驰骋疆场,如今却老于岁月。   萧珩看着手中的几根白发,先是有些茫然,怔了半晌,忽然压低声音,笑而叹道:“陛下还说,不会让将军生白发,有这么个君王,谁能不愁啊。”   战争前夜,魔宫外城城楼上,被二人反复提及的刺客,却坐在最高处,遥望一轮明月。   数千年前,天/行君离去时,亦然是今日的月光。   银发的刺客低眸,反复摩挲着手中玉髓。   这玉中残影,不是故人魂魄,只是他旧日的一个影像。他对他温言细语,却让刺客想唤他的名字,却压抑着,喉咙堵塞,哭也哭不出声。   他记得月下寒砂,大漠孤烟。   银发的少年刺客,独自一人杀上三十三仙宗,银刀霜刃喋血,他的身上是纵横交错的伤,仇恨蒙蔽了他的眼睛,要他几乎疯狂。   直到他倒在北渊洲的结界之外,被那时还是城主的殷无极捡回去。   将夜生而为魔,又沉默寡言,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   猫崽子一朝失去主人,喉管只能发出悲鸣之声,更是满目仇恨,不顾自己伤痕累累,恨不得再杀一个血海滔天。   殷无极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跪在地上的刺客少年,告诉他:“只有先活下去,才有机会亲手杀尽仇人。既然得不到公平,你就用你的刀,去教他们公平。”   他们这些寄身于魔宫的人,都是无处可归的流离人。   是他们的君王走在最前面,为他们挡住举世的敌意,扛下风刀霜剑,世人诋毁,天下指摘。   他看上去那样无坚不摧,可这世俗的寒刀,总是一视同仁地落下,将他们还滚烫的胸膛生生剖开。   千年过去,谁会相信这北渊的极夜之中,仍有那不灭的火?   *   殷无极身着黑金色劲装,扣护腕,束轻甲,一身君王亲征的披挂。   他的手搭在悬于腰侧的无涯剑上,长发束冠,仿佛巍巍的山岳,而他的背后,是披坚执锐的亲兵,拱卫着魔道的君王。   他的身边,是银铠红披风的元帅,他手执红缨枪,手中抱着头盔,露出他俊朗凌厉的侧脸,眸中尽是杀伐。   “魔兵八十万,皆已在此,请陛下检阅。”萧珩的声音带着肃杀:“陛下!您一声令下,我等为您,杀穿仙门。”   “好,便是要这样的气魄。”殷无极站在山崖之巅,俯首往下望去,只见逐鹿原上,是望不尽的魔兵。   他们玄甲重装,魔兽嘶鸣,机关甲配备齐全,枪、炮、攻城、精锐与穿插队各有编制,已经是一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军。   魔兵铁蹄踏过之地,向来都是战无不胜。   这是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的黑。   肃杀的秋风掠过荒野,让血的腥气在这片魔洲大陆上飘荡,征伐永远刻在魔修的骨血里。   他们曾被弃置于这片天道苛责的大陆,他们生而被豢养为天道的奴隶,可千百年过去,跟随着那北极星一样的魔道帝君,北渊魔洲,早已不再是奴隶的国度。   往后十代百代的魔修,至高的荣耀,便是为陛下而战。   “到齐了吗?”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绯瞳凛冽,“将夜何在?”   “来了。”从最前方兵马中走出的,是白袍的刺客。   刺客扯了扯兜帽,鬼面遮住他的容貌,只看见璀璨的银发,他的手上提着沾血的银刀,一看便是杀穿了哪里,宛如天生的修罗。   “处决了几个叛徒,迟了片刻。”他的声音低哑,带着血气。   千军万马避白袍。魔修循声退向两边,像是分海一般,给刺客让出了一条路,让他回到君王的身边。   “辛苦了。”殷无极向他点了点头,淡淡道:“七杀左使,归队。”   “诺。”将夜收刀,向他微微颔首,道。   出征的队伍到齐了。   第一批开拔的,便是七万前锋,争取一口气先杀穿东桓洲的第一道防线,而领兵者,毫无疑问会是战力最强的殷无极。   而萧珩则是带领四十万大军,压在东桓洲边界蓄势待发,只要君王一声令下,便会如洪水般倾入东桓,以最快的速度打垮道门。   陆机则是暂时留守魔宫,领余下三十多万大军镇在后方,等前方第一份捷报传来,稳定局势,再去合纵连横。   魔兵浩浩荡荡,煞气冲天,而那高高飘扬的旗帜,黑底金字,绣着一个小篆的“殷”。   “道门宋澜,已联合西洲佛道与南疆巫族,成立联盟,向我魔门宣战,很快,便将大军压境。”   殷无极的声音回荡在逐鹿原,传到每一个魔兵的耳中。   “道门欲启战端,以那虚伪的‘除魔卫道’之名,犯我北渊,把世代居于北渊的我们,统统打为邪魔,毁我家国,夺我安身立命之乐土,将士们,你们能忍吗?”   “不能!”   “谁说魔生而为恶?谁说魔就该杀?谁说魔生而如草芥?我们魔修如今能安居于北渊,是经过了一代又一代的抗争,我们难道,不是在拼了命的活?”   “凭什么,那些虚伪的仙门人,仍然还在轻蔑我们,贬低我们,甚至要杀戮我们,他们,从不把我们视为人!”   “这天下之大,凭什么,犯我北渊,便是正义;攻他仙门,便是罪恶?”   “仙与魔,谁定的善恶?谁又是天赋好命,谁又天生该死?谁是生来通天,谁又生来该被剥夺?”   “决定这一切的,是仙门,还是天道?”殷无极站在最高处,看向那沉沉的天幕时,绯眸狂烈如火。   魔音穿透层云,直抵北渊的角落。   君王笑着仰望苍穹,高声道:“若是如此,我们魔修,不服天道!”   “不服!不服——”排山倒海的呐喊声,响彻整个逐鹿原。   所有的魔兵皆仰望那山巅,万魔之魔负手而立,竟是绝代的风华。   “若是仙门认为,只有强者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弱者就活该被欺凌鱼肉,那么我们便提起我们的刀,拿起我们的剑,攻破那仙道联盟,让他们看一看——孰强孰弱!”   “胜!胜!胜——”苍莽的荒野上,呐喊与号角声回荡,如同掠过这片大地,生生不息的风。   殷无极的身影逆着光,如高山巍峨,他抽出无涯剑,剑锋遥遥指向东桓,恣狂一笑,杀伐之气尽显。   “将士们,随我去东桓——”   “杀个痛快!” 第93章 长夜将至   中、东、西三洲虽说有接壤, 但是以天道结界为分割,彼此之间的交流依然有限,更说不上什么情谊深厚, 皆是利益驱动而已。   哪怕儒释道是仙道盟友,之间也多是面和心不和, 碍于仙门三圣的制衡,不会内讧罢了。   自从宋澜代表道门,与谢衍的儒道撕破脸, 两道的关系彻底冷下来,彼此之间, 连常规通信渠道都关闭了, 彻底回到了互不交流的阶段。   谢衍生性倨傲,宋澜一为小辈,二为手下败将,还自不量力地欺到他的头上, 他又怎么会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也不会好意提醒对方魔的动向。   何况, 他知晓道门敢向魔洲宣战,便是早已做了战争准备。而北渊魔洲也不是省油的灯, 殷无极亦然秣马厉兵,战争一触即发, 此时绝不是儒道卷入的最佳时期。   归山后,谢衍的书房彻夜亮着灯,他也把儒道的事务接手过来, 重新分配安排,整个儒道都处于一种紧张备战的状态。   “师尊,又有新的消息。”白相卿匆匆进门, 刚一踏入书房,见到灯下处理事务的圣人,他的声音也不禁放缓。   谢衍的身边放着一盏茶,已经凉了。他的身侧,处理完的事务已经厚厚一叠。   白相卿走到已经落了一桌烛花的桌边,剪断多余的灯芯。   谢衍用朱笔圈点勾画,继而把手中的册子合上,随手丢到那一堆折子中。   “说罢。”谢衍抬眼看他,见他神情不对,淡淡笑了,道:“是北渊魔洲的消息?”   “帝尊动兵了,至少百万。”白相卿怔了一下,连忙从袖中拿出机密情报,递了上去,“帝尊带着精锐七万,连克东桓三座大城,元帅萧珩在东桓边境陈兵四十万,见前方取得优势,大军已经兵分三路开拔,看这模样,是要在极短时间内,用兵力优势速攻东桓洲,把道门一战打溃。”   清净山长清宗,位于东桓洲腹地处,沿途有许多修真大城作为防线,如果殷无极自中线攻来,便是连取“无量”“归一”“云梦”三城。   而这离上一次战报的时间,只有短短五日。   北渊洲全民皆兵,常年保持百万军备,绝不是虚张声势。只要殷无极一声令下,便可集结,轻取一洲。   就连白相卿初拿到战报时,与儒门三相讨论一番,也不得不承认:魔君殷无极恐怖如斯。   “五天便推到道门腹地。”谢衍蹙起眉,手指敲击着桌面,却是沉吟。“他率领七万轻骑,只带一周的补给,将辎重全部扔给后方大军,以求速攻城池,以战养战。这孩子,在我这吃过一次亏了,还敢这么干,胆子真大……”   但谢衍也知道,当年殷无极率兵闯入中临洲与他决战,最终被擒,并不是因为贪功冒进,而是他别无选择。   而今日的殷无极,敢这样行军,除了因为他的实力,也是做好了边打边补给的准备,沿途的仙门大城储备充足,等他们拿下一城后,萧珩带着的重型魔兵便至,将打下的城池管控起来。   而作为精锐的魔兵轻骑便可继续发挥速度优势,再向前攻取,把战线向前推进。   以如今的儒道实力,与自己的六成修为,谢衍自问,除却生死决战,否则 他是没有办法拦住殷无极的。   “拦不住他,先按兵不动,等宋澜主动来求援,或是道祖回来。”谢衍看上去并不着急,而是走到窗边,负着手看向微茫山的夜色,“各位宗主的战时动员都做好了?”   “还需要一段时间。”   “是吗,让他们赶快。”谢衍笑道:“否则,就不知道是道门的使者先至,还是魔门的军师拜谒了。”   “陆机?”白相卿蹙眉,道:“情报显示,他坐镇魔宫,若他也离开,魔宫难道不会空虚?帝君就不怕内乱?”   “不会,只要别崖还在,魔洲就一天不会乱。”谢衍自从恢复修为后,就毫不避讳他的名字,提起时,语气总有种别样的轻快,“你不知道他对北渊洲的意义。”   白相卿的神情微微一凝,显然是又被师尊秀了一脸。大师兄和小师弟才侍奉师尊几日,把任务连夜交给他,连滚带爬地回山重整理、心二宗,准备搬家回微茫山。   可能是师尊这样自然的态度,让这俩暴脾气的同门当场心梗。   那又能怎么办呢?师尊现在还在情劫里,如果平日里还能克制一下,三劫可是修为越高反噬越猛。   ……就离谱。为什么师尊的情劫对象会是那家伙啊!   白相卿暗地里郁闷着,却见师尊走到放在琴架上的“独幽”面前,伸手轻轻抚过琴弦,发出一声低徊的响。   谢衍似乎看累了情报,便撩起袖,焚好香,席地而坐,只是随手一拨,便弹了一段琴曲。   以白相卿的乐曲知识,只听了一小节,便认出那是《凤求凰》。   白相卿的眼神死了。   救命,师尊和那位帝君,到底谁是凤,谁是凰?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叫前大师兄师娘了?   一曲罢,却是从低徊到激昂,听着却不像是单纯的求爱之曲,反倒蕴含着某种难言的志向。   白相卿这才后知后觉地猜出他的心思,看着谢衍幽如深潭的眼睛,惊觉他的心思,他们三人从未有人真正看透过。   “师尊在等什么?”   “我在等一个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   “天道的时机。”   谢衍与他打了个哑谜。白相卿似懂非懂,正打算再问,却见师尊已经不在跟前。   他的窗前是松间竹影,隐隐有梅香透骨而来,是不远处的梅林。岁寒三友,正是文人墨客的最爱。   月光之下,谢衍的墨发飘动,广袖白衣在夜空中翻飞,好似天道之谪仙,下一刻便要向瑶宫归去。   “相卿,又是千年,大争之世啊!”   在忽明忽暗的幽影中,圆月破开黑云,天光照在他的身上,而白衣圣人唇边带着的那抹笑意,却是恣意狂悖至极。   他仰头,看向遥远的九天之外,仿佛能够看穿这即将掀起的风雨。   “你且记住,兼济天下,此乃儒者!”   *   魔君率兵于东桓道长驱直入,已有三日,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沿途宗门大城皆避其锋芒。   千年交际之时,正是五洲十三岛的结界最弱的时候。魔修对仙门环境的排斥也被削至最弱,让他们客场作战时,战斗力几乎与主场无异。   第五日,推进至第三道防线,魔君再至云梦城前。   城主张载道虽是道门中人,平素是言听计从的道门傀儡,向来怕事,从不忤逆宋澜,但涉及生死时,反倒极为惜命,才不会愚忠至死。   能够在东桓做城主的人,除却修为要出众,还要会钻营,懂世俗。   当宋澜能给他荣华富贵时,他会听从;若是倒在魔君剑下,千年修为付诸东流,以那位宗主的性子,可不会为他立碑作传。   值得么,当然不值!还是快跑罢!   “城主,我们如果都撤了,城中平民怎么办?”云梦弟子眼中带着忧色,仰望着漫天黑云,那股沉沉迫人的威压已经快要逼近城外。“魔修残忍嗜杀,他们如果屠城……”   张载道仍然保持着他身为云梦城主的镇定,他道:“不会屠城,据闻,千年之前魔君就下过命令,修界事,修界毕,不扰平民,不屠城池,只杀修士。”   “啊?可是仙门都说魔道帝尊暴戾恣睢,还饮人血,以杀取乐……”   “还不明白吗,仙门瞎编的。”   “城主,可、可是?”   “可是什么,还不快跑,要是我等被逮住了,才是个孤魂野鬼的命!”   张载道虽然隐隐有一种自己跑不掉的预感,但他支起云梦城大阵,让云梦弟子逐一从地道撤离,皆是顺利,于是他难免有了安全的错觉,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   等逃出这仙魔大战的前端战场,他一定不再图什么功名利禄,带着徒子徒孙找个山沟沟建个小宗门,然后闭关修炼,好好把自己的修为提一提,免得以后再落的弃城逃窜的下场……   张载道的畅想,在一声火铳的鸣响中断了。   为首者手中支着一根细长的火铳,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迭代,火铳的表面嵌着魔晶石,筒状的管口还弥漫着烟气。   只是应声,方才回头的一名云梦弟子脑袋被崩开,脑浆与血飞溅。   不知何时,他们的背后出现了一队身着黑甲魔兵,幽灵一样,行军速度极快,不过几息之间,便将他们团团围住。   有人驾驭兵车,有人牵着蹄踏烈火,披挂穿甲的魔兽,行走之时悄无声息,魔兽连一个响鼻都不打,俨然是军容整肃。   魔兵举着旗帜,黑底金纹的旗面上,绣着张扬的“殷”字,那个仙门无比忌讳、憎恶、惧怕的字。   张载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魔兵入城?为何没有一点点示警?   为首的将领修为已有合体,高出张载道一个大境界,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他跨坐在魔兽之上,显然是这一支魔兵中最有话语权的。   他一勒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支起大阵,却试图逃避守城的云梦城主,不屑道:“临阵脱逃者,连敌人都会看不起。众将士听令!杀了他们。”   吾命休矣。张载道心里想着。   可他看着如幼鹿一样在魔气之下瑟瑟发抖的弟子们,都像是刺猬一样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想要保护自己的城主。   可挡在他们面前的,是魔君殷无极最骄傲的铁骑。   “不要误了陛下的事情,里应外合,先开城门。”将领从背后取出他的长戟,在已经全部配备上战争法器的魔兵中,越是执意用冷兵器的,修为越高。他笑道:“再不开城门,这云梦大阵就快被陛下拆了——”   “听听,咱们周将军说的什么话?”旁边文士模样的书生笑道:“他埋汰咱们陛下,得向元帅告一状。”   不过三息间,那修为分神的云梦城主便在铁骑之下颤巍巍地跪倒,迎着向他高高举起的屠刀。   “干什么干什么?”魔修如江河一样浩瀚的魔气席卷而来,只是一挥长戟,便有数个试图反抗的修士身首分家。   “仔细咱们元帅拆了你的皮。”那文士模样的魔修,却是笑眯眯的模样,一阵幽蓝色的光芒闪过,那些尝试遁地逃跑的修士皆被定在原地。他原是在魔修中鲜少出现的法修。   魔兵的速度丝毫未慢,一边杀敌,一边破坏大阵,效率极高。   令行禁止。   能把天性残暴嗜杀的魔修,训练到这个程度,这对仙门来说,是一场席卷而来,避无可避的大祸。   “魔君已至,天下大乱啊……”张载道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活下来,在头颅落地之前,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   *   东桓洲   清净山长清宗   长夜将尽了。本该终年覆雪的清净山上却不再清净。   三座道宗大城的沦陷速度比想象中快,宋澜派遣的长清宗修士虽说修了道家阵法,长于守城,但前提是不会碰到帝尊。   殷无极号称“剑破万法”,绝不是徒有虚名。这些没有修到家的阵法功夫,在他眼里如同纸糊的,轻易便能撕毁。   何况经过一千五百年,曾经落后蛮荒的北渊洲,早已经历了数次革新,原本还是驯养魔兽,以刀枪剑戟作战,机关甲只有少数精锐才能配备。   在圣人离去的五百年里,北渊洲又发现了一种新的能源,经过提炼后有着比魔晶石更高的动能。如今的魔兵以机关甲仿制的魔兽、战车、器械武装起来,算起火力,几乎人手一支魔火铳,特殊部队的装备更是玄幻,让人闻所未闻。   各洲隔绝许久,消息难通,在仙门还在原地踏步的时候,北渊洲竟是后来居上,领先了一个大时代了。   “这些都是什么?”   那些用弟子的血试出来的法器图纸摆在了宋澜面前,只凭借肉眼,是很难完全还原的,所以那图纸上也只是有一个大致的模样。   宋澜沉着脸,执着拂尘,在三清像前踱步。   “我的情报里并没有这些东西,北渊洲什么时候弄出来的?”宋澜几乎咬牙切齿,“好个殷无极,口口声声地说着是我宣战在先,他是自卫外加反击,里子面子全给他得去了,谁能来解释一下,这些杀人兵器又是怎么弄出来的?”   “若是我们不宣战,帝尊未必会这样干脆地回击。”叶轻舟淡淡地道:“那位帝尊哪怕是开启战端,也会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是我们把这个理由,亲手送到了他的手中。”   “果真是谢衍教出来的,那占据道德高地的一套,学的是分毫不差。”宋澜道袍一拂,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殷无极与仙门仇深似海,他一日不除,整个仙门,谁能睡得踏实?”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与他无冤无仇,自然能安睡。”叶轻舟抱剑,侧头看向宋澜,道:“师兄,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错了?”   “师弟这是在说我的不是?”宋澜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走到他面前,怒不可遏道:“我又不是瞎子,以他的魔兵数量与军备辎重的规模,谁相信他这是为了自卫?我不打他,他就不打我了吗?”   “可魔君的确是在我们宣战之后越过两洲边境,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那又如何?”宋澜冷笑一声道:“为魔者,天下得而诛之,不止我们一道,他能与天下人为敌?”   叶轻舟坐在右侧,青衣武袍,足蹬青云靴,正抱着剑,微微闭目养神。他身体里的毒虽然已经拔除,但是心中的芥蒂到底还是扎下了。   “师兄,时代变了。”他叹息一声,看向清净山的夜色,只见一丝晨光即将破开云层。   “什么时代?”   “你说,往后会是修真者的时代,还是世俗的时代?”他语焉不详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执剑,背过了身。“师兄,你好好想一想,黎明已至,我该走了。”   宋澜没有出声,良久,他才迟疑地问道:“叶师弟,你要去哪里?”   “守城。”叶轻舟仰天,看了看如晦的夜色,却只见今日无星无月,他笑而叹道:“看样子不是个好天气,这一杯送行酒,就请师兄欠着吧。”   “师弟之前不是不肯答应……”   “师兄欲启不义之战,我不认可,不肯为你所用。但,长清宗是我的宗门,东桓洲是我的家乡,若有大敌来犯,我若不执剑,谁来执剑?”   “……”   “我这一辈子,总想情与义两全,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叶轻舟仍旧是当初的青衣侠客,在辞别宗门时,却有一种宿命的预感。   他握着伴他江湖漂泊的名剑“千里”,朗声笑道:“师兄保重,我赴道去也。” 第94章 战争号角   五洲十三岛的地缘说复杂, 其实也不复杂。   人间最是繁华,于是人、仙、魔、妖共踞天下。九天之上,有天道封天路, 幽冥之下,是轮回之所, 人不可往,唯有妖鬼横行。   其中,人道为俗世。人者,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   而在势力最广的仙门中, 儒释道为正统, 邪魔外道为恶,所幸除却北渊,并无魔修适宜生存的土壤,即使有弟子堕入魔道, 也多以心入魔,都被清理门户。所以, 魔修几乎在仙门地界绝迹。   在仙门看来,南疆巫妖盘踞, 迷雾重重,为蛮荒之地;北渊幅员辽阔却贫瘠险恶, 魔修更是嗜血残虐,为化外之民。   唯有仙门,占据中临、东桓、西佛三洲与海外十三岛, 文脉延续,传承未绝,理应是这五洲十三岛的话事人, 掌握最好的土地与资源。   南疆穷山恶水,易守难攻,就算是要打,也极容易陷进去。而北渊魔洲不然,物质匮乏,传承断绝,却有着最丰富的灵矿矿脉,若能胜,逼魔修年年上供,利益极大。   仙与魔的战争,早就不止是那虚无缥缈的“正邪”之斗,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气运之争。   就算没人想打,却也不得不打。天道维护平衡之术的残酷之处,便在于此——不成为剥夺者,就要被剥夺。   仙门势大,几千年来有记载的仙魔大战,皆是仙门胜出。   而最惨烈的一次仙魔大战,便是上一个千年。魔君殷无极挑起战争,但是到后来,局势几乎失控,五洲与十三岛几乎都卷了进来,整个世界如同一辆快要滑向深渊的战车。   最后还是魔君轻狂自大,出了昏招,领着七千轻骑闯入中临洲,挑战圣人,结果犯了兵家大忌,与大部队脱了节。圣人与几乎疯狂的魔君决战,最终将他生擒,囚于九幽,才终而止战。   时过经年,当年事早就不可考证。而如今,道门组成仙道联盟,率先向北渊魔洲宣战,那么仙魔大战不可避免。   孤悬的北渊洲必须赢一次。   否则,在殷无极离去后,没有尊位之魔震慑,不仅内部容易四分五裂,更是会面临强大外敌,成为仙门“除魔卫道”之地。那时,他的一切努力,就皆会付诸东流了。   *   凌晨时分,无星无月,秋风肃杀。   魔君殷无极率领的精锐魔兵,正于山谷内驻扎。   魔洲魔气充裕,修炼容易,能从军者至少有金丹修为。他们的行动如幽灵,机动性强,又有大量法修随行,布下迷雾,让人摸不清行军方向。   他们在拿下云梦城后,并未如仙道联盟预料的那样,沿着东桓洲中线继续推进,而是分兵而走,三万魔修看似要气势汹汹地攻向中轴上第四座城,其实却放缓速度,等待与元帅萧珩汇合。   而殷无极却带着真正的主力穿过迷雾原,绕到了西线,向西佛洲接壤的方向而去。   他们收起旗帜,秘密行军,不动魔气,凭借代步的魔兽机关甲疾行三日,隐藏于重重山谷之中。   不到一百五十里外,便是持光城。   根据情报,为了向仙道联盟表示忠诚,西佛洲也派人前来增援。   五洲实际上并非连成一块,从地缘上来看,与北渊洲直接接壤的,是东桓与中临二洲。西方佛洲则是稍远一些,与东桓洲比邻而居,与南疆有共用河道,是直面巫族与妖族的门户。   仙门哪怕不睦,却也是同气连枝,唇亡齿寒。佛道此次派遣佛修守住东桓,亦然也是防止魔兵借道东桓,闯入他西方佛洲。   西线最强的大能,便是苦海寺主持了空,渡劫后期,佛道诸宗门也纷纷前往增援,比起中线与东线实力更强,是块标准的硬骨头。   没有人觉得,殷无极会优先选择攻打西线。   “急报,萧元帅传书,我要求见陛下。”深夜军情,萧珩派来的传令官被一路放行。   殷无极正看完沙盘,支着侧脸,正在闭目养神。   他近些日子精神不好,格外容易疲乏,亲兵也看在眼里,却因为他平素威信太盛,无人觉得奇怪,只以为是陛下的头疼旧疾发作。   殷无极的寿元是绝对机密,他甚至连萧珩、将夜与陆机都没有告诉具体的时间。连师尊那里,也是藏不住了才说,普天之下,真正知道确切数字的,唯有他自己。   “放进来吧。”殷无极结束小憩的状态,撩起长发,难得挽发束冠。他的声音低沉又威严,“情报先呈上。”   “是,陛下。”亲兵移开刀剑,将他放入营帐。   行军时,殷无极总是一身玄色束腰武袍,轻甲与披风挂起,无涯剑也陈列在兵架上,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束腕没有解,银色的护腕勾勒出小臂的轮廓,背在身后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是一双随时可以优雅地杀人的手。   他的背后设了一个两人高的木板,钉着一张大比例的地图,标注着水道、河流走向、山势地形,甚至卜算了后几日的风向。   “萧珩有什么事要对我说?”殷无极见萧珩心腹的时候,正握着一支黑色小旗,俯瞰着面前一比一还原的沙盘。   河流水道、山脉走向、敌方的兵力布防,可以一览无余。而行军过来的路上,夺下的城池上已经插上黑旗,示意背后可以无忧。   他们之间本有特殊的通信法,但是道门精于术,他们一动魔气,便能被道门的浑天两仪察觉,所以最原始的书信反倒最安全。   “萧重明还说了什么?”   “元帅……他希望、希望陛下您别冲的太快……”情报官欲言又止。   “原话什么样?那家伙可没那么客气。”殷无极接过手中的文件,先检查了一下上面的术法,确定并无问题,才懒洋洋地道:“实话实说,恕你无罪。”   “元帅警告您,倘若您再试图甩掉他的大部队,他就把您换下去,自个上,毕竟您把指挥权交给他,得听他的,您现在就是个前锋,他才是元帅……”   “好个萧重明,封他做了元帅,转眼就抖起来,开始管着我了啊。”殷无极失笑,然后终于用匕首将浸泡过药液的纸张裁开,看上面的文字。   萧珩传递的消息很简短,却极重要。   他写道:昨日,将夜已截住道门往持光城的一队援兵,完成任务后,将带着暗影小队向西线赶来,预计黎明时会与他汇合。   就算为了秘密行军,通信术法用不了,但他们互相扶持多年,自然有确定方位的办法。   萧珩跟他最久,也最了解他,哪怕殷无极只字不提,他也从他的行动规律中看出了不寻常。所以,哪怕七杀左使还有别的任务在身,他依旧判断,一切以陛下的安危为最优先。   殷无极叹了口气,随手一捻,便让情报烧为灰烬。   “退下吧。”殷无极指尖轻掠过那沙盘上的崇山峻岭,没有再去看他,道:“传令下去,行军时间延迟三个时辰,黎明时分再开拔。”   离黎明还有一个时辰,将夜赶到的时候,白袍上还染着干涸的血。   他右手握着沾血的刀,一身肃杀血气,左手却圈着一只猫,把稚嫩的小生命藏在白袍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   “猫儿带着小猫儿,好兴致啊,将夜。”殷无极早就替他温好了酒,“秋风太重,来吧,陪我喝一杯。”   “够烈么,我要洗刀。”   “够烈。”   他撩开帐子,斜倚在门口,绯眸瞥向白袍的刺客,打趣道:“辛苦了,萧元帅给你布置了什么机密任务?”   “仙道联盟虽然已经筹划已久,但是其心各异,许多宗门虽然派遣出了精锐,却也有所保留,更有些只是凑个份……总之,我都杀了。”将夜用手背抹掉俊脸上的血渍,板着脸道。   “西线所有援兵?”   “所有。”将夜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道:“你不信?”   “我当然信。”殷无极笑了。   “殷老鬼,萧珩说,你想甩掉我,然后去做一些疯子才会做的事。”将夜冷冷地道:“我是监察使,哪怕是君王的言行,也在我的监察范围内,你明白吧?”   “这个萧重明。”殷无极这下回过味来,意识到萧珩的意思,他笑道:“他这是防着我呢,我有那么容易失控?”   “他把我拉过去整整叮嘱了一个时辰,叫我看住你。”将夜摘下兜帽,露出他俊美到凌冽的容貌,冷冷地道:“萧珩也是,陆机也是,都觉得你快疯掉了,担心你拿命开玩笑。”   殷无极也不生气,“我若是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当你们的陛下?”   “殷老鬼,你任性起来,没人治得住你。”将夜掀起眼帘,银灰色的眸光凛冽,却固执道:“我不想杀你,你注意一点。”   殷无极身为魔道尊者境,整个五洲十三岛的战力天花板,如果被激出心魔,他的战斗力更是要翻番,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制住他却不伤他性命的,唯有当年圣人谢衍。   而将夜虽说按照北渊的标准,属于渡劫境,但他的真正实力不能以常理判断,以他“神佛皆一刺”的攻击力,是唯一能杀他的人。   “但萧珩想错了,你不会走到要我杀你的那一步。”将夜捏住猫咪的后颈皮,将它抱在怀里,捏了捏爪子,他低着头道:“你喜欢的人还活着,你心里有数,不会疯的,你压根舍不得死。”   他确实是疯的,自己心中也的确有疯狂的计划,可这个方案,在他答应师尊要惜命时,便被他否决了。   能够活着回到师尊身边,渡过他最后的一段时日,总比死于无名之地要好得多。他得努努力才行。   殷无极一时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道:“抱歉。”他带回的仅是天/行君遗物与一缕神念,与幻影无异。天/行君,是真的不在此世了。   “又不是你的错。”将夜顿了顿。   “喵呜。”将夜的白袍底下,小小的猫咪又探出脑袋,蹭了一下刺客的手心。它看上去有点乖,但实在是太小只了点,腹部还有些血渍,看上去是被他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   将夜也是一身血气,盘腿窝在殷无极的座位上,专心喂猫。   他看了看殷无极的桌子,除了一碗凉掉的汤药外,再无其他,于是蹙起眉道:“有没有牛乳之类的,它好像饿了。”   “哪儿捡的?”   “野猫。”   “杀了人之后,去捡了只猫?”   “才出生没多久,母猫死了,它在尸堆里翻吃的,但脾胃弱,什么也不能吃,很难活。”   “只有一些灵液,有疗伤的效果,凑合一下吧。”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见将夜倒在盘子里,一点点地喂给小猫。   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屠完了西线的仙修,沾了一身血回到他这里,却舒展着肢体,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认认真真地给小猫喂食。   天真而冷酷,温柔而残忍。刺客便是刺客。于他而言,世上本没有善恶,亦然不分正邪,他的刀光起处,便是天下无敌。   殷无极不想喝药,心魔是天道的催命符,就算是怎样的汤药补品,对他的心魔也是没有作用的。   于是他把那碗药倒进花盆里,看着原本有点萎靡的凤凰花盆景,一瞬间窜的老高,枝头的花朵反季节开放,娇艳炽热的像是一团火。   殷无极看着银眸的刺客抱着猫望过来,桀骜不驯的模样,总觉得对方有些莫名的乖,于是他伸手揉了一下银发青年的脑袋,“喂完猫,就先去沐浴,换身衣服,都是血。”   “殷老鬼,你好啰嗦。”将夜撇头,却还是没有躲开他的手,被结结实实揉了好几下,才别扭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将夜凌厉的话还未说完,殷无极却笑了,恶劣地用温热的布巾盖了他一脸,将夜绷着一张脸,气势汹汹道:“干什么?”   “你总不想这么狼狈地上战场吧。”平日里矜贵雍容的帝尊,此时却忍着笑,用沾了热水的布巾,细细地擦去刺客脸上的血与尘。“我打听过了,西线也有你的仇人,你此去报仇……”   “最好我去报仇,不来管你?”   “小猫儿不好骗了。”   “谁是小猫儿?”将夜炸毛,“……好了,我自己会擦。”   刺客的气质太凛冽,眉骨深邃,鼻梁高挺,是典型的纯血魔族相貌。   他的世界却很小,只分可杀与不杀。一开始,他只在乎把他捡回去的天/行君,后来逐渐有了他们几个,他才渐渐从一把刀,变得有些人味儿,会在他们面前表现出鲜活的一面。   这天下的流离人,早已无处可归,只有魔宫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而整个北渊魔洲的盛世,都是殷无极撑起来的。正如万物生灵不能失去太阳,万魔亦然不能失去他们的陛下。   离黎明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大猫占了他的营帐当自个的猫窝,沐浴更衣小憩,压根不拿他当外人。   还有些闲暇,殷无极便把那吃饱了灵液的小猫搂在怀里,慢慢地捋它的毛,用胸腔里残余的热度暖它,然后最后一次推演沙盘。   魔修进入仙门地界,本就没有主场优势,他必须谨慎再谨慎,行军时也不能让魔兵放肆使用魔气,要保存实力用于战场。   五洲十三岛,流言早已甚嚣尘上。   哪怕此次宣战者非北渊,殷无极率诸魔大军压境的事实,还是被仙门百般攻击,被攻讦最多的,又是魔道的帝君。   “就让我再背一次万古骂名吧,这长夜,也快要结束了。”   殷无极披一身风露,站在布满迷雾的山谷之中,看着骄阳分开云雾,从东方缓缓升起。   天边破晓了。 第95章 无忧梵音   持光城内, 佛寺钟声敲响,是清晨礼佛的时候到了。   自西佛州至东桓,支援仙道盟友的佛修们, 已经离去数月,依旧每日保持着在故乡的习惯。   而持光城的背后就是西方佛洲门户, 受佛洲濡染,城中佛寺众多,佛修时常踏足, 香火鼎盛。   “主持,城主为了感谢我们来援, 想要给苦海寺的佛祖捐金身。”苦海寺的僧人施了一礼, 道。   “不是诚心皈依佛门,不收。”了空的声音浑厚沉重,他手中拿着一串菩提子,站在佛祖跟前。   他道:“我们前来支援道门, 是同为仙道之谊,亦是为护佑我佛洲, 哪怕从此捐身,也是殉我佛道, 何须金银财帛来衡量。”   了空主持走出寺庙,看见天光破晓, 佛寺飞檐之下,苦海寺僧人皆是一身浅褐色袈裟,朴素不带修饰, 鱼贯而来,皆是安静无声。   “师父。”年轻的和尚远远地见他执着禅杖走在古松竹林边,便三步两步到他面前, 施了一礼,道:“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城中大阵加固,按照城中资源储备,只要大阵不破,我们可以守四十五天以上,城池已是固若金汤!”   “为城中百姓留一个出口,不要完全封死。”了空修炼的是金刚不坏功夫,他身着浅色僧衣,外披红色袈裟,身高八尺有余,手执武僧禅杖,平日间总有种不怒自威的庄严。   他的向佛之心却是极为虔诚,也最是信奉“惩恶扬善”“除魔卫道”的佛修大能。   “可、可是这样大阵就——”   “去做吧。”了空没有解释为什么,而是低眉,念了一声佛号,道:“我佛慈悲,这是下策中的下策。”   在晨雾之中,梵音阵阵,钟声响起。   这让人习以为常的平静,突然被一声近乎尖锐的号角声打破了。只是一瞬间,整座城都惊醒了,一同望向天边,却听见第二声又急又快的号角。   “敌袭!敌袭——北渊魔洲大军已至城外!”   下一刻,一道剑风重重撞击在持光城结界上。只是一剑,整座城池震了三震,那无坚不摧的大阵,竟是出现了蛛网一样的龟裂。   *   城外,黑云摧城,魔兵压境。   苍茫天地间,锣鼓擂响时,铁甲寒光烈,杀声震天。天边破晓时的万千明光,化为万里云霞,一片赤红如血。   极目所至,兵戈,都是兵戈;旌旗,皆是旌旗。   魔君率领的先锋魔兵,自跨越东桓与北渊边境之后,从无一败,如今正是士气最盛之时!   无数黑金的旗帜,漫山遍野,在风中高高飘扬。自城墙上向四方望去,都能看到那显眼,又让人心头发凉的小篆“殷”字。   黑旗漫卷的中央,整肃魔兵皆垂首低眉,手中兵戈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山呼“陛下万万岁”,声震层云,万山皆颤抖。   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殷无极!   殷无极站在帝车之上,抬手按剑,长发高高束冠,轻甲披风猎猎,八匹火麒麟为他驾驭帝车,践踏万里。   再赤凝神看去,只见他容貌极是俊美无俦,却是威严至极,凛然而不容亵渎,那绯色瞳孔如同骄人的火焰,足以焚尽这世上万物。   “献城不杀。”殷无极的轻啸化为魔音,响彻城楼,“否则,战场相见,生死自负!”   “这当真是……”持光城主袁驰是道门的大乘修士,他站在城楼上,环顾四野,黑色,到处都是黑色,谁也判断不出不清到底有多少魔兵压城。   他几乎悲郁地叹息一声,道:“四面楚歌啊。”   魔道帝尊能够震慑五洲十三岛数千年,让仙门忌惮至此,绝非一朝一夕之威。至少,在城主袁驰见到来犯者为帝君时,本该意气风发的一城之主,心中陡生胆怯,瞬间便失去了战意。   “了空和尚,据闻,这城是你来守?”殷无极眼中早就没有渡劫境以下的修士,他略略勾起唇角,朝着城楼之上,颇为张狂道:“新仇旧恨,不如来算个明白?”   苦海寺主持了空最是厌恶魔修,在殷无极曾为圣人弟子时,便觉得他身有邪性,着实看不惯。   在殷无极叛门入魔后,更是他极力主张让圣人清理门户,上一次仙魔大战,殷无极兵败,也是他谏言必杀魔君,将圣人逼迫的很紧。   殷无极从不是个以德报怨的性子,与他战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殷、无、极!”了空站在城楼之上,手中执着禅杖,重重一敲,便是金刚怒目。“竖子尔敢!”   “和尚,出家人就该回去吃斋念佛,别涉入这劳什子争权夺利,平白沾染红尘。”殷无极单手勒住缰绳,帝车前的黑色火麒麟蹄若踏火,明明唇边带笑,笑意却未进入眼底。“此一时彼一时,见到本座,尔可有什么要说?”   “你先纵容属下虐杀大派长老,后又让其闯入明镜堂,夺我仙门法宝,不但在云梦城兴风作浪,还带领魔兵进犯东桓洲!如此嚣张狂妄,该杀!”   “仙门所作所为,又比本座好到哪去了?敢向北渊宣战,在本座看来,你们,也该杀!”   “邪魔外道!”了空一念佛号,双目怒张。“你屯兵百万,不是妄图掀起仙魔大战,又是为了什么?我等成立仙道联盟,不过是为了自卫!”   “本座想做什么,何须旁人置喙。”殷无极腰间悬着的无涯剑感应到杀戮之气,一时激荡,正嗡嗡鸣响。   而他只是伸手一握,按下那躁动的剑,唇角却懒洋洋地弯出一个恣睢的弧度。“圣人境之下,退下,想与我辩驳,就把佛宗叫来!”   “殷魔头,你何等傲慢!”了空怒目圆睁。   “傲慢?”殷无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勾起唇角,道:“这是强者的权力,你敌不过我,就别来本座面前狺狺狂吠,难听。”   他为帝君一千五百年,统一北渊,主导两次仙魔大战,南征北伐不胜枚举。赫赫战绩与累累战功,让一位身披血与火的帝王走上白骨成堆的至尊帝位,他有傲慢的资本。   “我若不屯兵,难道教你等随便扯一面所谓正义的大旗,就闯入我的北渊,屠戮我的臣民?若不重兵尚武,只能为人鱼肉,又何来力量护佑北渊洲盛世?”   “一派胡言,我们又怎会……”   “仙门的信用,仙门承诺的和平,我可不敢相信。既然谈不拢,那便打罢。”殷无极冷哼一声,却是握住无涯剑鞘,笑着抽剑,古朴剑光几乎冲霄而起。   他高声笑道:“此战,北渊必胜。”   一声扬威,引起四方来和。   刀剑声作响,魔兵高声呐喊:“北渊必胜!陛下必胜——”   士气如虹,天地惊动。   殷无极淡笑一声,火麒麟踏空飞起,帝车向着战场最中央奔腾而去。   那似金似铁的战车,上面运转着极为精密的阵法,齿轮咬合时,帝车运转,持光城外凭空刮起腥烈的狂风。   而暴风眼的中央,便是那玄衣战袍的魔君,双手持剑柄,剑尖朝向地面,仿佛凝聚起天地魔气。   无涯剑本就是毁灭之剑,所过之处,地崩山摧。当他不再刻意压抑威力时,那裹挟着深红色魔气的剑意,几乎可以贯穿一切。   城墙上的仙修,甚至城中诸人,都回忆起方才几乎砍破大阵的那一剑,心中皆是悚然。   魔道帝君殷无极,素有剑破万法之称,他若出剑,没有人敢以身试法。   “看样子,尔等先行挑衅,却是不肯出城迎战了,也罢,就让本座活动活动筋骨,教一教你们,什么是天高地厚!”   他执剑,朗声一笑,烈烈如狂。   “洪荒三剑第一式——斩山劈海!”   *   刺客将夜白袍如雪,一拉兜帽,沉默地隐在人群之中,唯有他手中的兵刃,雪亮冰冷,仿佛妖异的月光。   天穹之上,唯有帝君一人的背影。   殷无极周身魔气冲天,漆黑的魔火几乎映照半边天空,造成天地异象。翻滚的魔气如浪涌,在天边漩涡中翻滚,好似要把穹顶撕裂,慑人至极。   地面的悲号,干戈声早已去的远了,只要他只一人面对整座城,整个天空被全然封锁。   了空大师当年与佛宗为同门,佛法精深奥妙,此时一展佛珠,手中翻飞,便是捏出佛印,有庄严宝塔从天而降,仿佛要将大魔镇压于塔下。   “魔头受死——”他怒喝一声,道:“为天下除魔!”   世间千万人,天道千万法。仙门的道法佛音,皆是精妙绝伦,若论威势,足以让万魔寂灭。   可他面对的,却不是普通的魔!   “修佛修到杀心如此之重,老和尚,你修的又是哪门子佛?”   殷无极嗤笑一声,周身漆黑剑意几乎覆盖整个天际,只是一剑,便化为万千剑影,如暴雨般刺向那看似坚固的结界。   火麒麟踏着骄焰,魔君驱使帝车,红瞳如血,战袍猎猎,在赤红骄焰中猖狂而来,仿佛天下魔气皆凝聚于他一身。   “千年乌龟王八,躲在结界里不出来,算什么本事?”   他这一剑,就让结界布满了裂纹。只要再施加些许力道,兴许就能轻易撕开这并不牢固的结界,再劈一剑“天地同悲”,兴许连整座城都能摧垮。   但殷无极把结界撕开一个大口子后,窥见内部一线,却是微微一凝,没有继续动作。   他略收剑势,看向那主动迎出城,悬于高空的佛修。   “有什么话要说?”殷无极仿佛早有预料,淡淡地道:“我数三下,给你个机会。”   “修界事,修界毕,老衲迎战,但请魔君让城中凡人撤出。”了空哪怕再不喜殷无极,也知他为人处世的风格,“老衲亦知,魔君兴兵,从不屠戮凡人——”   “哦?”殷无极终于正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很会审时度势嘛,看来你这个佛,还没有修到狗肚子里去。”   了空本是个暴躁脾气,可哪怕现在被他嘲讽,也竟是忍住了。   “吾只杀修士,不屠城池。我的部下,也不会拦着你的弟子疏散凡人,亦然不会动凡人性命。但持光城何时城破,全看你能拦我多久。”   殷无极负手,无涯剑缓缓划出一道半弧,淡淡笑道:“准备好赴死了吗?”   “谁死谁生,犹未可知!”   了空大师一握手中禅杖,一声金铁颤动,便有天边佛音。   而他身上的宝相莲光之后,护佑的是那预留的结界罅隙,凡人从城池的背后鱼贯而出,抛弃家乡,逃出那绝地死城,走向荒野,奔向求生的希望。   而拥有绝强力量的修士,却默许着这一场奔逃,哪怕他们如碌碌蝼蚁,孱弱的不值一提,大能斗法之余,却能够默契地停下手,向后一顾。   皆有杀心,皆有仁心。   若论普渡怀德之心,魔与佛,在此时也并无不同。   “仅凭此事,殷魔头,我高看你一眼。你与寻常的邪魔外道,还是有所不同。”了空大师本是提及,本以为会有一番纠缠,却没想到殷无极会如此干脆地应允。   于是,他想起眼前人的师承,感叹道:“毕竟曾是圣人门下,圣人教出来的人——”   “闭嘴。”殷无极冷淡而凶戾地看他一眼,冷笑道:“与我提谢云霁,你配么?”   对他而言,谢衍的教导,是最不可触及的逆鳞。   若是旁人,兴许会以为他恨谢衍太深,不欲与他扯上半分关系,却不知,他真正发怒的原因。   他恨的是那割开胸膛的世俗寒刀,憎的是那回不去的残忍时间。   殷无极早已不能以圣人弟子自居,什么“万魔之魔”,什么“魔道帝君”,又或是“北渊洲之主”,这些看似尊贵的头衔,于他而言,哪一个都不如一句“圣人弟子”。   儒门三相,他那一生顺遂的师弟们,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羡慕他们。   城池背面是金刚不坏之钟庇护的逃生之路,苦海寺佛修一生立志除魔,遇魔则杀,哪怕面对的是魔君麾下的精英,也毫无惧色,以肉身迎战。   城墙之上,武僧皆双手合十,巍巍然的金印合为一体,化为天穹上的庄严宝印,似乎要落在魔兵阵内。   攻城梯已经架起,有执着刀剑与钩锁的魔兵攀上城墙,与修士打成一团,精锐魔兵的火炮,已经快要轰开那座摇摇欲坠的城门,骑兵正披坚执锐,蓄势待发。   魔修多为体修,如今客场作战,平均修为也抵不上仙门精英,时不时有魔兵被道修从城墙上刺穿肺腑,骑兵跌落魔兽座下,残肢被踩踏,鲜血濡满了泥土。   有佛修凭借高深佛法,盘腿坐于高空之上,捏诀结出莲花手印,至刚至阳的佛法便是魔修的克星。他这样杀死了一批登上城池的魔修,却敌不过刺客的剑。   刺客将夜几乎是从虚空中破出,转瞬间就到了他的身后,扬手一挥。   天空中血雨飘飞,无头的佛修尸首从半空中坠落而下,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而立于高天之上的殷无极,却向整个大地投下魔气的火种,魔洲的熔岩烈火被他带出了那荒芜的原野,一时间地表动荡,野火随风燎原。   殷无极凌空一拂袖,战车悬于高天,玄色的战袍在风中猎猎飘扬,犹如魔修不灭的旗帜。   这是移山填海,改换地貌之能。   充盈的魔气并不会杀伤魔修,反倒让从血与火中闯出来的魔修精神一振,体内魔气恢复,更是战意盎然。那些受了重伤的魔修,也因此保住一命,被医修小队救回后方。   魔道帝尊的存在,几乎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并不止因为他的单兵力量天下无敌,而是他在场时,能给为座下魔修带来的增幅。   隐藏在阵中的将夜,见殷无极终于出手,于是轻哼一声,顺着动荡的灵力余波,一个鹞子翻身,落回浩荡的大军之中,如泥牛入海,湮没踪迹。   “将士们,攻城!”号角手吹响进攻号,响彻天际。   这一战,魔修要用双手挣出一个北渊洲的未来,为的是再不被仙门欺凌,不会时时担心家园被侵略,盛世被打碎,他们——要跟着他们的帝王,再打出个五百年的和平!   谁人无家,谁人无国?   凭什么仙道开疆是功,守土是德,而魔修固守家园则是不堪教化,反戈一击便是野心勃勃。   谁人无妻小,谁人无父老?   一去战场而不回还,仙道之人壮声悲慨,是为保家卫国,他们便不是了吗?难道他们,就合该被拿捏蹂/躏,只为全仙门一个“除恶务尽”的好听名声?   谁人生来高贵,谁人生而卑贱?   陛下说过,魔修是人,仙修是人,不过是道统不同,何来非我族类?   魔兵们千年的郁愤与悲慨,让他们再度从烈火中站起来,帝王的魔气化为他们源源不断的力量,催动他们提起武器,哪怕浑身浴血,也要往前冲杀。   恨啊,怎能不恨?   不止是一个千年,几代,几十代,谁的父辈与祖辈,没有被那些虚伪仙修屠戮剥夺过?   只因为他们是魔,便合该如此,便生来该如此么?   “看见了吗?听见了吗?”殷无极微微抬起双手,好似承载了什么千钧的重量,而他却沐浴在那几乎烧尽天边的赤红霞光中,如染血色。   战鼓声,号角声,兵戈声,杀声,连成一片。   殷无极看向四野的火光,振衣拂袖,一字一顿道:“这是怒吼!诞生于那片你们从来看不上的土地之中,生生不息的怒吼!”   “秃驴们,你们可看清楚了!你们口口声声要除的魔,从来不是什么天生的极恶——我们是人,与你们,没什么区别!”   了空大师手中镇魔佛塔微微一颤,他的金刚怒目中泛着金赤的光,如今却被魔音陡然唤醒,竟是本能地往下一望,竟是神情大震。   这怒吼声,如同乍响的惊雷,他的道动摇了。   “除魔——卫道——”了空重复着,眼底却浮现出一片血色。好像是当年他以一己之力对抗魔修杀戮时,终究成就的修罗佛道。   殷无极的神情如同大雪冰封,无喜无怒,唯有赤色的瞳孔映照颠倒的天地。   他的言语却比剑还锋利,从根子击溃他的道。   “谁人不困在这天地樊笼?这数千年的仙魔大战,不过是人相戮的惨剧。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下都是它的斗兽场。是天道告诉你,塑造了你的道,要你惩恶扬善——可他又告诉你,仙者为善,而魔为恶。”   “而世间善恶,又岂能以道区分?”   “够了,不要再说——”了空双手猛地合起,佛光照向魔修,让他们不得不退避。   有些甚至要抵挡不住,被碾为灰烬,却被殷无极横剑一拂,战场上漆黑的魔火冲天,化为魔君护佑臣民的屏障。   “你们问我,为何犯你仙道?”   这些话,殷无极一直都锁在心中,无人能懂他高居帝位的寂寞千秋,如今,却在他也将作古之前,尽数说了出来。   “那自然是因为,不服!”   “我要打穿你们的千年盛世的浮华表象,碾碎你们那数千年不改的自负自傲,将这仙者为尊,魔者为卑的规则,全部砸碎!”   “若是仙门从根子上就腐烂,我便把这座早已被蛀空的大厦全部推倒一遍,也不枉我,曾为圣人之弟子!”   殷无极抹过剑身,只是剑锋一挑,便是掀起摧天毁地的魔气巨浪。   山河崩,天地裂。万物皆倒伏!   “天地同悲——”   天底下,能接住他这一式天地同悲的,绝不超过三人!   而如今,圣人兵解,道祖远游,佛宗隐世!   谁能拦他,谁能拦他!   而挡在他面前,也挡在这座城面前的,是佛修的肉.身。那顽固的和尚,依旧金刚怒目,双手合十,如同一座巍然不倒的雕像。   “了空,作为对手,我正视你,所以我会将过往仇怨尽数报之!”殷无极道:“接我一剑!”   “我若还站着,你便不能跨过一步!”了空再握禅杖,刺向殷无极的心脏处,正面迎上这天地同悲的剑气。   若他能够带着魔道的帝君下地狱,便是他这一生,至高的荣耀。   而他剑破万法,却并非浪得虚名。   他泛着寒气的无涯剑穿过了空大师的胸膛,却是丝毫也未停歇,在他的佛心处重重一搅,魔气侵入他千锤百炼的金刚不坏体,顿时犹如龟裂,爬满了红色的纹路。   “除魔!除魔!除魔——”了空的身上不断地浮现出金色的纹路,似乎要抵抗魔气的侵蚀。“吾一生除魔,天道将会铭记我的功德!我将以功德成圣!”   可是魔君的剑意刺透了他的肺腑,魔气蔓延入四肢百骸,烧尽他的佛体神魂。   “功德成圣?只会破坏,不会建树的人,怎能为圣?”殷无极淡淡道。   “魔君该死!”老和尚仍然双目圆睁,刚厉至极。“圣人有你这样的孽徒,是他此生最大的污点,悔当年不杀你——”   “除魔,除魔——”   “一生执念为除魔,最后却为魔所灭,何等讽刺的一生。”   殷无极不欲放过他,无涯剑光芒大盛,一剑横扫,直接洞穿了他修炼至今的佛心。剑未收势,又将其身体劈为两段,金刚不坏之体碎裂成光芒,随风化去。   渡劫大能消逝,竟是连灰也未留下。   而天地同悲的剑气,在杀死了空之后,竟然毫无颓势,犹如天河倒灌,倾泻而下。   城中凡人已经撤出,他便再无顾忌,本是钟灵毓秀的仙门城池,魔气几乎瞬间焚烧了持光城,让那曾奏响梵音的城几乎沦为死地。   “了空师叔!”城楼上的佛修见到此景,目眦欲裂,悲怆道:“师叔被魔杀死,我等与之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而殷无极哪会管这些修为低于他的蝼蚁之辈,他右手握着剑柄,左手覆着面,微微垂头,长发在空中飞散,在震天杀声中久久地静默。   佛修的血,激起了他骨子里的杀戮欲望。   魔之血在沸腾,原本被他束缚住的心魔再度不安分起来,魔气在他四肢百骸流淌着,让他好似下一瞬就能化身杀神修罗。   殷无极的赤瞳中浮动着暴戾残虐的光,那种近乎漠视一切的冰冷疯狂,与平日的帝尊全然不同。   更加危险,更加陌生……   “陛下,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可他听到战场上魔修的欢呼声,如同他的落在世间的万千锚点,把破碎的几乎要自毁的神魂,重新凝聚了起来。   殷无极用手按住尤带温热的右胸口,那里的心脏还没有冷却,还在跳动。   头颅中近乎尖锐的疼痛,让他蹙起眉,近乎隐忍地咬住了牙关,却是笑了。   “等一等,再等一等吧,我还没有到该去死的时候。”   玄袍的魔君微微合起眼眸,心中低喃道。   “天命啊,再借我一点岁月吧。” 第96章 上兵伐交   这一战从深秋开始, 转眼入冬,雪覆微茫山。   在北渊洲对道门开战后,殷无极单方面与谢衍断了联系。儒道哪怕暂时被排除在战局之外, 但毕竟还是仙门,战争时期, 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极是复杂,要断就要断的干净。   谢衍恢复圣位后,就不再卜卦问天。   九天之谪仙, 哪里还会向天道称臣?他迟早要再杀上天路,所以便不能再借助天道的力量。而天道也忌惮他万分, 恨不得杀他而后快, 哪里会再予他提示?   中临洲被战火包夹,却因为谢衍的存在,魔与道都不肯招惹圣人,于是默契地绕开了儒道, 也让中洲免遭战火,保持中立。   而这中立只是暂时的。   战争开始一月以后, 凛冬已至。魔洲的大军雄踞五城,已打下东洲半壁江山, 最近正休养生息,与以清净山为圆心辐射的仙道联盟势力遥遥对峙。   哪怕高阶修士不畏天险, 却又疑心对方会利用极端天气,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不如不战,等到来年开春再说。   就在这战争的间隙中, 一封来自北渊洲的拜帖递到了微茫山。   谢衍正于静室抚琴,一曲未罢,无人敢打扰。   风飘凌手中拿着魔宫拜帖, 正徘徊于门外,犹豫着是否敲门。   近日,师尊除却重新整合儒道势力之外,并未对这场来的又急又快的战争发表任何评论,也不见其他动作,引得中临洲猜测频频。   而百家宗主几乎都来单独拜见圣人,与他长谈过,对自己的任务心里有数。但单个的任务是接到了,圣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也看不出所以然,只得相信“圣人此举必有深意”。   风飘凌见香已经烧尽,琴声初歇。于是身着靛蓝色儒袍的青年立即敲门入内,行过陈列古玩的架子,清风拂过帘幕,室内最深处,便是一袭白衣如雪,跪坐于琴台之前的圣人。   “师尊,是魔门军师陆机的拜帖。”他敛袖低眉,说道:“魔宫来使还未走,等您回复。”   谢衍起身,长发束冠,白色儒衫上隐有银边梅花的暗绣。   他徐徐走到风飘凌身边,接过拜帖,翻开看了一遍,便是神机书生遒劲有力的字体。   “北渊想要与我会面。”谢衍看着那张拜帖,淡淡然地道:“如果我愿意见他,魔宫丞相陆机会代表魔君,亲至微茫山,与我谈判。”   “我们并未涉入这场战争,他想与您谈什么?”风飘凌听闻陆机的名字,见到师尊的神情颇有些微妙,于是试探道:“您化名谢景行时,与他也有些交情?”   “那些小家伙说的?”谢衍并未在意他的试探,而是施施然提起笔,沾了墨,铺开仙门用于正式公文的卷轴,思索片刻便落笔。   “弟子意外知晓……”风飘凌顿了一下 ,道:“我已经让他们闭紧嘴,不要出去胡说八道。”   “无妨,也没什么不可以告诉你的。前些日子的仙门大比中,因为别崖的关系,我与陆先生各自掩藏身份,以白身交游,的确相谈甚欢。今日他想要见我,我也大抵猜出他想做什么。”   “那师尊是打算见他?”   “见,为何不见?”谢衍笔走龙蛇,转眼就写好回复,将卷轴晾干后合起,交给风飘凌,道:“去用印,回复魔宫使者,吾在微茫山恭候陆先生。”   风飘凌拿着卷轴,只觉得烫手,他有些不理解谢衍的思维,于是沉声问道:“师尊到底是打算……”   “我在等,魔门与道门,到底谁会先来找我。”谢衍悠悠然地将方才写字时略略向上翻的长袖,从手腕上捋下。   “结果不出我所料,还是他看的更长远一些。别崖原来是等在这里算计我呢。”谢衍低笑一声,说不上是笑还是怒,“今日,神机书生摆出一副敬重姿态,口口声声要前来恭贺圣人,还不是借着我给道门施压?”   哪怕谢衍看上去只是个清瘦的白衣书生,却总有种如虹的气势,让人会忽视掉一切与“弱”有关的特征,只觉他积威极强,无人可小觑。   “施压?原来如此,陆机他……”风飘凌若有所思。   “先去回复魔宫,然后把游之、相卿叫到我的书房。”谢衍轻笑一声,见风飘凌紧蹙的眉头,淡淡道:“慌什么,为师在。”   只是一句话,风飘凌深锁的眉头便舒展了,他笑着向他一揖:“师尊通天彻地,无所不能,我倒是多虑了。”   风飘凌离去后,谢衍伸手拂过静室的文房四宝,良久,他才自嘲地笑道:“通天彻地,无所不能……我算什么无所不能?”   “圣人,也终究是人啊。”   圣人的书房在黄金屋之后,名为天问阁,正是来源于谢衍的自号“天问先生”。天问阁封闭已久,等他归来时,才重新打开洒扫,谢衍事务繁忙,也就不去开启后山洞府,只是住在天问阁,方便会客。   三相再度聚齐时,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疲惫之色。   上次从道门死地回到微茫山,有圣人压阵,儒道的危机暂时延后,却并未解除。如今魔、道二家对峙之所,名为“白帝城”,正是北渊、中临、东桓三洲交界处,离中临洲边境不到百里。   而这魔与道,一家都不是他们中洲儒道的盟友,而他们恰巧在大雪封路的冬季,于白帝城前对峙。   “统计过儒道各宗门的情况了吗?”谢衍放下笔,撩开珠帘,看向会客厅内呈环形落座的三相,空出的主位正是给他留下的。“相卿,你来说说。”   “是,师尊。”白相卿选择隐世,却不代表他完全不通俗务。谢衍看出他心中有结,便有意带着他,要他学着怎么做宗主,如今威望也是不低。   “百家言明,若是圣人需要,可以集结约七万修士,虽说数量远远不如魔洲大军,但百家法修居多,假如安排得当,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沈游之听闻,先是暗松一口气,又道:“我与大师兄合在一起,可以出七千弟子。”   快八万修士,已经不少了。但是离圣人时代还是有很大差距。   “儒道最鼎盛时,各派的有生力量可以达到三十万。”风飘凌还记得当年盛况,在圣人的引领之下,三十万精英修士足以牢牢守住五洲十三岛最富庶的大洲,无人敢来犯。“今不如昔,但各派确实已经倾尽所有了。”   三相是没有能力让百家各派毫无保留的,也就是因为圣人归来,众宗门才有了信心,认为哪怕被卷入战争,也有一战之力。   “如今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谢衍随手一点,三相面前便凌空浮现一幅卷轴,在纵横交错的地图上,三洲交界处,河流贯穿一线,两翼有山峦,群山之中,呈现出白帝城的虚影。   他再一指,便有道门与魔门的势力分布两边,隔江对峙。   “白帝城有怒澜江为屏障,易守难攻,道门擅道法,定会利用地势。”   沈游之放下茶盏,肃然道:“此为东线,萧珩领北渊魔兵主力,白帝城又是攻向清净山的必经之路。萧珩手握四十万大军,必定要从此地经过,不可能轻易被打退。”   “守城者是谁?”风飘凌问。   “道门剑神,叶轻舟。”白相卿道。   沈游之低头抿了一口茶,眼睫轻颤,隐藏在绯色长袖下的手,握住腰间的蓝田美玉,可见他内心颇为煎熬。   谢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小徒弟,也不点破他的纠结,又随手一点,让白帝城周遭的立体地形,在那卷轴之上完全复刻出来。   “目前正是冬雪期间,双方都在休养生息。”风飘凌又说道:“我认为,这一战会在明年开春时打响,而陆机正是抓住了这个间隙,打算与我们谈判,具体可以看他到底想谈什么,再决定我们的下一步计划。”   “等到开春吗?”谢衍本是背着身看向会客厅上悬挂的字幅,是当年他亲手写下的“兼济天下”。   听到风飘凌的分析,谢衍的左手负在身后,长袖垂落,却是转过身来,笑道:“也许萧元帅认为,道门也会这么想。”   “师尊觉得会生变?”   “萧珩此人,最强不在他的个人实力,而是他如鬼如神的兵法。”   谢衍与殷无极为敌亦为友,这漫长的争斗中,他与萧珩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哪怕有他的问天之能,也不能完全猜准萧珩的动向。   臣服于帝王的孤狼,知道寻常计谋瞒不过圣人,便是索性放弃精密布局,只凭借自己的战场本能临场发挥,看似毫无章法,却是天克谢衍的推演。   他是天生的将领,把兵不厌诈发挥到极致。   “萧珩的魔道,是将帅之道,他手下的兵马越多,他便越强。”   谢衍看见沈游之无意识地握紧了杯盏,却久久没有饮一口,心中微叹,却道:“道门虽然也部署了近十万修士,但是……”   “叶轻舟,不一定会胜。”   *   战争中,时间就是生命。当圣人与魔宫军师达成一致,认为可以一见时,一切手续都可以跳过。   第三日,陆机便带着魔宫使节亲至微茫山拜谒。   北渊洲尚武,常年军备。陆机在军中的职位为军师,在魔宫则是承担丞相的职务,主要掌管内政与外交。   他与萧珩,一文一武,分割了魔宫的政与军两大权柄,分别是魔君之下的二、三号人物。而将夜与他的暗影卫承担监察职责,作为第三方势力,均衡这两大权柄,维持魔宫稳定。   此次陆机愿意深入中临洲腹地拜见圣人,已是放低了姿态,拿出了极大的诚意。儒道与魔门哪怕并非友方,却也不是开战状态,所以保持了基本的克制。   陆机踏问天阶上微茫山时,正是朝阳初升时。   以他的才学,自然不会被天.行九问拦住,到了山门前,青衣的魔宫丞相就递上拜帖与礼单,客套几句后,便被安排到稷下学宫面见圣人。   谢衍化名谢景行与他交游,明明只是大半年前的事情。   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仙门内斗分裂后,帝尊又掀起仙魔大战,整个五洲十三岛格局大变,一切都恍若隔世。   陆机还是第一次来微茫山,陆家原来是海外十三岛世家,后来他流落北渊魔洲,自然没有办法来儒宗朝圣,而史家也是儒道系统之下,作为读书人,他是有遗憾的。   陆机与随行使官走入传闻中的稷下学宫,便觉自己沐浴在大道之中。   自从儒宗成立后的数千年里,这里一直是儒道修者的讲学、论辩、交流之地,历代士人的精魄与传承,蕴养了这座学宫,让渡劫期的魔宫军师也不由得深深呼吸了一口充满文墨香气的空气。   “圣人。”陆机此次代表魔宫,是以平等的身份前来,自然不会因为谢衍的圣位而折腰,按照魔宫的礼节,他拱了拱手,朗声笑道:“许久不见,圣人贵体安康?”   白衣圣人早已坐于学宫的最上方,右侧的座位空出一片,正是为魔宫来客预留。而圣人左侧,儒门三相、七贤与十二名士,以及皆已落座。   “陆先生客气。”谢衍却是不欲与他寒暄,淡淡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生请坐。”   圣人雷厉风行,待到魔宫使团落座后,就直接进入正题,谈判开始。   “魔宫使者为何而来?”风飘凌率先发问。   “为仙魔大战。”陆机从容不迫地答道:“如今正是战争间隙,陛下命我前来拜谒圣人,自是带着诚意而来。”   “什么样的诚意?”沈游之的声音淡而冷,显然是颇有敌意。   陆机口才出众,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萧珩戏谑似的评价他“把纵横术玩明白了”,便是在高度评价他的外交才能。   “止战的诚意。”陆机话音刚落,便见稷下学宫中数人的神色微变,便知道搔到了痒处,于是青衣的书生一展折扇,龙飞凤舞的“史家春秋”四字夺人目光。   他扬声一笑,却有种稳操胜券的自信,道:“如今魔门与道门龙争虎斗,儒道内部集结修者,莫不是想火中取栗?”   “只为自卫,并无此意。”白相卿近日跟着谢衍,观察他的处事风格,这位散漫许久的儒门宗主倒是颇有圣人模样。“陆军师言重了。”   陆机见圣人端着茶盏,一副悠然模样,却是半个字也没说,知晓今日整个学宫中,最难拿下的无疑是圣人。   于是他也不畏不惧,笑着向主座处的圣人一拱手,道:“如今魔、道二家集结于白帝城,距离中临洲边境不过数百里,诸位定然在担忧我北渊魔洲是否会大军压境。”   “对于这点,我可以坦然告知,我们的君王对于中临洲并无敌意,此次出兵,目标也不是诸位——当然,若是受到无理攻击 ,我们定会报复,烦请各位多加斟酌了。”   “你们到底为何打道门、佛门?”问出这句话的,是七贤之一,张仲。“魔洲兴兵,越过天道结界,侵略东桓洲,可谓不义之战!”   “张先生问得好。”陆机合上折扇,站起身来走到最中央,直视着首座上的圣人,笑道:“圣人明鉴,自陛下登临帝位后,我北渊魔洲从此一统,迎来数千年未有之盛世。”   “然而,我北渊洲地大物博,矿脉丰富,总招小人觊觎,野心家窥伺。陛下为一代雄主,面对外敌之威胁,仙盟之宣战,选择开战,保我家国,卫我河山,有何不义?”   张仲不答,显然是也找不出理由。   在座皆是饱读诗书的修士,中临洲一边集结修士,一边旁观战局,谁又会不知道魔门与道门注定要一战?   两方哪怕嘴上高喊“保家卫国”或是“除魔卫道”,心中却知道,这一战决定生死存亡,而唯一的变数,便是儒道。   所以,陆机今日才会站在这里。   “我北渊洲并非不义,不义者乃道门!”陆机转过身,看向三相七贤十二名士,高声道:“儒道被道门无理打压五百年,如此道统倾轧,尊严扫地,你们难道不怒?”   三相的神色微动,显然是想起了这五百年里的委曲求全。七贤与十二名士低声传音,显然也是有所感觉。   “在下知晓,儒道属于仙门,断不可能与我等魔修合作。但若尔等摒弃前嫌,偏帮道门,兴许能给陛下造成一些麻烦,但是以如今的仙道盟主,长清宗宋澜的信誉,你们又怎能保证——他不会过河拆桥呢?”   陆机又踩中了一项痛处,有几人的表情变了变。   “何况,陛下只需要儒道的各位两不偏帮,北渊大军便可过边境而不入,儒道获得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难道不是正中下怀吗?”   “魔修狡诈,若是我等作壁上观,你们吞了道门、佛门之后,又有何人能来帮我儒道?”风飘凌敲击了一下桌面,示意众人安静,他的声音沉郁,内容却极为锐利。   “我们既不能相信道门的信誉,也不能相信魔门的承诺,想要挑拨离间,军师恐怕要失望了!”   圣人谢衍一手支颐,仿佛在不带感情地旁观着被他重新组合的儒宗,各异的想法与心思,皆印在他漆黑的眼中。   陆机以一人之力,与儒门大能修者逐一辩过,哪怕孤身对上三相,也丝毫不露下风。   “诸位,恕我直言。”陆机身处敌营,面对的是五洲十三岛的传奇,圣人谢衍,却是半点也不畏惧,而是扬声笑道:“修真之道,越是向上,境界之差便是越大,如今的陛下,为五洲十三岛第一人!整个中临洲,除却圣人,无人可与陛下为敌!”   “我今朝来此,不过是陛下顾念昔年师门情谊,不欲与诸位为敌罢了。”陆机道:“哪怕儒道加入战局,哪怕儒释道三家齐心协力,我们北渊,也未必会输给你们!”   陆机此言极为尖锐,便是直指在主座上的谢衍。   “陆先生的纵横之术,的确不错。”白衣圣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清冽而悦耳,举手投足,皆是一段天命的风流。“陆先生痛陈利弊,便是想要我儒道两不偏帮,冷眼旁观了。”   “不求结盟,只希望圣人再耐心一些。白帝城一战,绝不是儒道介入的最好时机,可对?”   “不错。”谢衍淡淡地道:“那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他顿了一下,却又笑道,“只要我想,何时都会成为最好的时机。”   陆机的目光一肃,陡然抬头看向谢衍,只见圣人眼中仿佛有着沉沉的暴风雪,冷而冽,那是一股压抑的怒。   “陆先生,想要说服我,只凭你是不够的。”谢衍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敲击着陆机呈上的谈判文书,却是轻声一笑,道:“冬季止战,西线应当无事。”   陆机忽然感觉到一股山海般浩瀚的剑意,竟是让他一瞬间汗湿重衣。   “若是诚心要谈,便把殷无极叫来。三日之后,三洲边境无忧城,恭候帝君大驾。” 第97章 花开不败   五洲十三岛中, 北渊魔洲全民修魔尚武,所以魔与人混居,不分彼此。   而在帝君殷无极的治下, 哪怕魔修之间相互厮打,也有默契地不去碰真正的凡人。因为他们知道, 图一时之快,不但捞不到好处,还会招来城防魔兵, 得不偿失。   仙门领地更大,人口更多, 所以修仙资源会更不足。仙修之中也有敕令, 不能过度插手俗世。   所以,俗世与修真界素来有壁垒,连仙门城池与凡人城邦都是分离的,唯有各大仙门遴选弟子时才会向俗世开放。   两千年前圣人掌权时, 便定下规则,令以后的仙门城池建在各洲的枢纽之上。毕竟,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总不能在外敌入侵时让凡人挡在仙门面前。   而越靠近边境的城池, 圣人将其划归为贸易枢纽,负责贸易与文化交流。无独有偶, 在圣人时代同期,北渊洲的那位帝尊也默契地采用了一样的制度。   在天道结界的分隔下,只有少数的城池能够对外交流。而位于东桓、中临、北渊三洲边境处, 相对中立的无忧城,就是典型的边境枢纽之一。   三日后的无忧城,迎来了两位贵客。   无忧城城主是合体修为, 身材中等,平日里笑眯眯的,像是个弥勒佛,看上去很是和善。   如今他却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和随从在城外翘首以盼,显然是对即将到来的会面极度紧张。   谁不紧张?道门和魔洲都打成那样了,圣人与帝尊却要于无忧城会晤,这一场见面,足以影响五洲十三岛的未来!   圣人素来放舟云海,宝船也是极为恢弘风雅,远远看去,只见云中伸出船帆,在风中猎猎。不过瞬息间,宝船抵达城门口,放下舷梯。   无忧城主抬头看去,只见白衣圣人身姿如鹤,率先走下船,儒门三相各领弟子紧随其后,不多时便飘然至门前。   谢衍依旧身着标志性的白衣儒袍,长发却高高束冠,而那白衣看似朴素,可仔细一看,织料在阳光下却流动银光,衣摆飞扬时有如云蒸霞蔚,显出圣人对这场会面的重视。   他的背后背着一把由布条缠绕的剑,将山海剑的神光牢牢封住。让人心中不禁打鼓:倘若圣人与那位帝君一言不合,是不是就会直接打起来?   “胡道友,烦请带路。”风飘凌沉声问道:“不知北渊洲的人来了吗?”   “风宗主,不劳挂怀,陛下仪仗已至!”西方云海之间,有人长啸穿透层云,极为意气风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八匹火麒麟呼啸而过,背后拉着的黑金色帝车通体流光,所过之处掀起狂风,又是一道暗夜的影,天狗食日一般遮蔽当空的骄阳,正如那位帝君带给五洲十三岛的震颤威压。   这是圣人恢复圣位之后,第一次与他公开见面,无数双眼睛见证着这一幕,要将其永留史册。   凛风将至,谢衍于高高的城门下负手而立,看向那破云逐日而来的帝车,如同一轮金乌坠落在他眼前。   继而,搭在黑金色帘子上的是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紧接着,一声低哑的笑声传来。   “隔世相见了,圣人啊。”   他的声音如同一声悠久的钟鸣,敲击心上。   “帝尊不肯见我?为何隔着帘幕?”谢衍看向他搭在帘子上的纤长手指,眸光极深极暗,淡淡地道:“莫不是怕了?”   谢衍的语气极为尖锐,但凡有些气性的,都不会忍。   他看见殷无极的手蓦地轻颤一下,然后从从容容地撩起帘子,笑道:“既然圣人想见本座真容,自然无有不应。”   帝车中支颐斜坐的,是一袭玄袍的魔君,正似笑非笑地俯瞰一切。   深绯的眸,檀墨的发,苍白的肤。   那张极具冲击力的昳丽容貌,是惊心动魄的艳绝。   他向来装的很好,从不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乍一看去,连知道内情的谢衍也瞧不出什么不对。   随行他身侧的陆机替他打帘,然后将陛下迎出帝车,而随行的魔兵列于两侧,沉默肃立,却是杀意凛然。   “今日恰逢故人,心中甚慰,不知圣人可否赏光,与本座把臂同游?”殷无极的声音低沉而悦耳。   他徐徐走到圣人面前,赤色瞳孔如干涸的血,视线缓缓滑过谢衍的脖颈与微扬的下颌,在儒门三相紧绷的目光中,极为坦然地伸出手邀请。   就好像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那些暧昧不明。   “帝尊之邀,是出自个人,还是代表北渊洲的意思?”出乎意料的,圣人只是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只觉他指尖微粉,苍白肤色下泛着淡青色的血管,有种脆弱易折的美丽。   “有什么分别?”殷无极淡笑一声,见谢衍不肯回应,只是改伸手为双臂微抬,桀骜笑道:“我即是北渊洲。”   如此宣言,照理说定会让人觉得傲慢。但出奇地,出自魔君殷无极之口,旁人只会觉得理所当然,从簇拥他的魔兵们狂热的眼神中可见一斑。   北渊洲上下的魔修,都恨不能为陛下效死,并且将其视为最高的荣耀。   “进城吧。”谢衍看着他寂静中烧着热烈的眼睛,没有正面回答,甚至也并未握住他的手,而是背负着山海剑,向着那洞开的城门走去。   似乎是料到了他的态度,殷无极也不生气,将有些颤抖的手藏于玄色袖摆之下,跟着谢衍也走进了无忧城。   谈判要开始了。   无忧城中的标志性建筑,便是占地近百平方公里的忘忧园。   因为这里是中立区域,哪怕起战端,多数时候也不会卷入,是一等一的安逸之地。于是历代无忧城主便反复扩建忘忧园,时至今日,已是雕梁画栋,假山亭榭,极为豪奢。   城主在边陲当了数百年的咸鱼,第一次接待大人物,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考虑到圣人的喜好与帝尊的出身,他特意将谈判的地点安排在湖心小岛上,这里十里梅花,露天亭台,又因为四面环水,极为私密。   见两位大能都未表露出不满,城主在安顿好两方势力后,忙不迭离去,将谈判的空间留给儒道与魔道。   两道并非第一次接触。   在一圣一尊并立的时代,陆机代表魔门,不知和儒门三相轮番扯皮过多少次,最常对上的便是圣人现任大弟子风飘凌。他性情高冷,偏又不知和帝尊有什么龃龉,处处难缠,陆机头痛极了。   等到后来白相卿入门后,风飘凌便去和萧珩互怼了,他则是去欺负白相卿。   这位二弟子的性子和软许多,却是柔中带刚,是另一种程度的不好对付。不过由于他性情如水,温润却柔韧,陆机与他在谈判桌上交锋完,也不会结仇,私底下倒是可以去喝一杯茶。   而现在,陛下与圣人在无忧亭中会面。   湖中风吹来,水边波光骀荡,他们侍立两侧,眼前是对峙的师徒,却有冬日的梅香幽幽传来。   陆机站在殷无极的身侧,先是接受了风飘凌的杀必死目光,莫名其妙之余,不禁更是挺直了脊背,用犀利的眼神回敬,一时间倒是剑拔弩张。   “寒暄的话就不提了。”谢衍的手中本是端着杯盏,可哪怕是上好的花茶,他此时却没有心情入口,拇指缓缓地在杯身摩挲一下,“陆先生递交的条文,吾已看过,但有些条款我尚不明。”   “圣人有何不明?本座可代为解答。”殷无极的手则是翻阅着儒道递过来的说明,只是随意看了几条,他便知晓自己是触怒师尊了。   谢衍的字银钩铁画,言语措辞之间冷冰冰的,极是不留情面。   “帝尊在我儒道与道门内斗期间,递上这样一份文书,可以说是所谋甚多。”谢衍轻轻一弹素白坚韧的纸张,嗤笑道:“比如这一条,希望从中临洲借道,攻打道门……帝尊哪来的自信,我会同意魔兵借道?”   殷无极双手叉起放置于桌前,含笑道:“还有?”   “这里,白帝城一战,希望中临洲守军退百里,让出江北平原给魔修驻扎,帝尊是吃错了药,这也敢拿来与我谈?”   “只是借上一阵。”   “若我让了,你会还吗?”   谢衍怒极时,却也是会笑的。   他微微向后依靠,将手中文书直接丢回殷无极的面前,态度极为骄矜,“若今日帝尊还是如此傲慢,那边不要谈了,回去等儒道的宣战文书。”   圣人平日里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要开战,这种近似威胁的口吻,让青衣的魔门军师心中微微一凝,看向神情淡然的魔君。   “若是不写的过分一些,圣人怎会想要当面骂我一顿?”殷无极倒是很悠然,语气中甚至还微微带笑,“您这不就来了?”   “殷别崖,你很好。”谢衍确实气笑了,“非得等我来骂你?”   “圣人有什么想骂的,还请随意。”殷无极有节奏地敲了敲桌面,沉吟带笑,“莫要动气,我听着呢。”   “你听着,就是不改,可对?”谢衍冷笑一声,道:“帝尊反正也不肯让步,那我何必端个架子,浪费口舌骂你。”   “哪有,圣人之言,本座自然是要听的呀。”殷无极平日里是无喜无怒的帝尊,唯有在谢衍面前,还会软了声音,近笑带嗔。“但若是您想要我退兵,那本座也只能说,还不到时候。”   谢衍见他当众瞥来的目光,看似矜持,却是欲语含休,不由得按了按眉心,心想:他还真是不避忌。   不过这种只有亲信在的场合,殷无极屏退左右,只留了陆机协同交涉。谢衍也只留下三相随行,他们之间的纠缠,倒也不是秘密,不必全然端着。   “看来帝尊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谢衍再度翻看了一下殷无极给出的修订案,却也是不肯认同,道:“条件这么苛刻,帝尊还没有兵临城下,却要我签城下之盟,看样子是没有被关够,想念九幽之下的日子了。”   “我北渊有雄兵百万,圣人想再关我一次,怕是难了点。”殷无极读出他威胁之下的旖旎,却是一弯唇,道:“圣人虽然重归圣位,但这还不够,不赌上性命,您杀不了我。”   “帝尊觉得我做不到?”   “您做得到,我不怀疑。但是圣人呐,杀了我可不是最优方案。”   殷无极在正式场合时,总是端着帝尊的架子,与旁人会面时往往无懈可击,在谢衍面前,他却会不自觉地放松一些。   他本是负手而立,此时却转过身,于这杳杳暖光中回眸一顾,绯烈的眸撩他一下,又随即化为孤亭之下骀荡的流波。   “圣人不想轻易让儒道涉入战争,又不会坐视道门沦陷,更不会让我击破西线,打开西佛洲门户。所以,您才会坐在这里,想要听我下一步的计划。”殷无极看向谢衍,似乎能从他漆黑的眼眸中看出隐藏的暗火。   “不然,您也不会把我从西线叫到这里。”他笑道:“调虎离山,可对?”   “帝尊打算何时退兵?”谢衍略略掐指,心中却早已有了一个答案。   “当然是……”殷无极徐徐站起身,站在亭中看向梅雪相拥,湖畔波光。他忽然走到谢衍身边,拢了一下他耳边的鬓发,温柔笑道:“您猜猜看?”   冬日止战,这座无忧城的百里外,便是正率军对峙的萧珩与守城的叶轻舟,战况一触即发。   可这于中立城对峙的一圣一尊,交锋明明正经至极,没有一个字与正事无关,交流间却有一股旁人插不进去的气场。   风飘凌的额边青筋突突直跳,他简直是服了这位前大师兄。   魔君殷无极姿容出众不错,他们承认,可他勾起师尊时,别把他们当成瞎的聋的!一抬眸一扬唇,都是引诱;那低沉醇厚的字字句句,几乎都带着钩子。当他们听不出来吗?   “不破清净山,你不会退兵。”谢衍眸似寒山,好似流动着暴风雪,低声道:“你要把道门打废。”   “圣人所言不错。”殷无极先是一阖眼眸,继而睁开,再转身时,玄袍猎猎飞扬,宛如暗影。   他扬声笑道:“踏平东桓洲,攻上清净山,本座,必杀宋东明!”   “没有回旋余地?”   “没有。”   谢衍缓缓地阖上眼睛。   他知道,本次谈判破裂,他与殷无极已经没有和谈的余地了。   儒道的确与道门不睦,哪怕宋澜带错了方向,谢衍也必须让仙门回归正轨,他绝不可能任由殷无极屠戮同为仙门的道者,更不会当真让殷无极杀了道祖的弟子。   他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儒道暂时还没有动的资本。如今已经集结出一股势力,他以逸待劳,此时不加入战局,何时加入?等东桓洲山河破碎,被并入北渊洲时吗?   而殷无极大言不惭地宣布,他会打到清净山,也就意味着大半个东桓都会被魔洲占领,这是绝不可能容忍的。   “既然如此,儒道选择向魔门宣战,还请帝尊……回去接吾的战帖吧。”   *   谈判本该不欢而散。   军师出身史家,甚至对字字句句的记录都极为专业。沈游之则是一直在沉默地书写,只有在殷无极提起白帝城一战时,会稍稍抬眼望去,凤眼里一片冷意。   各回各家前,陆机甚至在敬业地与儒门三相互放狠话,怒目而视,却见原本拂袖而走的圣人站在亭前,恍如失神地停住了。   “师尊,您……”白相卿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脖颈一凉。他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忽然发现有雪花如鹅毛飘落。“下雪了。”   天地一片飞白,雪花吹起,与圣人衣衫几乎同色。   而湖心亭中,玄衣的魔道帝尊还坐在原位,面前的茶盏已经冰凉,他手中握着被圣人扔回的文书,久久未置一词。   “诸位可以先行离开。”谢衍微微拂袖,将右手背在身后,却是改变了主意,淡淡道:“很快雪就大了。”   他们都是寒暑不侵的大能修士,有谁会在乎这一点雪?很显然,圣人此言,不过是托词罢了。   陆机最先反应过来,他匆匆收拾了自己的笔墨。放进袖里乾坤,然后踏下亭台上的薄雪,笑着回头:“三位,快些走,圣人这是还有话要说给陛下听呢。”   “有什么好说的……”风飘凌冷冷地说了一句,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下台阶。“魔修,不准对师尊不敬!”   “走吧,游之。”白相卿扯了一下沈游之的袖子,却见他绯衣的小师弟今日异常沉默。   直到他催了一下,沈游之才有些恍然地回神,跟他走了。   人走光了,只留下他们两人,在这湖心亭观水上雪。   “今年的梅花开的真好,不知微茫山的梅花林怎么样了……”   殷无极走到谢衍的身边,本想从背后拥上他,可是一想到方才师尊的冷然面容,他一时有些犹豫,双手只是虚虚碰了一下他的腰与背,便收回手,与他并立亭下。   “你还惦记着那片梅花林,就不该这样惹我生气。”谢衍瞟他一眼,冷笑。“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踏平东桓洲’?”   “我只会碰仙门城池,既然修士选了修真之途,又要跟着宋东明,被我杀了,也是天经地义。”殷无极杀起人来不眨眼,但看着谢衍带着冷怒的侧颜,他便败下阵来,“您要教训我呀?”   “你知道这座城为何叫做‘无忧’吗?”谢衍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如寻常谈天一样,与他说起城池的典故来。   大雪封湖,寒风吹过湖心亭,也吹来雪色。   “传闻,初代城主是一名大能修士,他为护他心爱的姑娘百岁无忧,为她在世外建了一座桃源,教她避开天下的风雨。”   殷无极见识广博,对于一些传奇典故信手拈来,他淡笑着,看向这广阔的园林,道:“可惜那位女子并非修仙的材料,哪怕用何等天材地宝延命,也不过三百年寿终,便去了。”   “百岁无忧……”谢衍却看向雪景,目光淡漠而清醒,“人生在世,谁能无忧?”   “师尊也有忧愁?”殷无极还是忍不住,从背后轻轻环住他,把下颌放在他的肩膀上,与他耳语道:“您不要皱眉,我会心疼。”   随即,他又浅浅地笑,温文尔雅,“有什么烦忧,让我来解决便好。”   “你以为,我忧的是谁?”谢衍简直拿他没办法,转过身,像是捋漂亮凶兽的皮毛一样,按着他的后脑揉他的墨发,“真是个坏孩子,你这么一闹,别说百岁,就算是千岁、万岁,我也得许你长生无忧……”   他的声音带着些无可奈何:“别崖啊别崖,你可真尽给我出难题。”   哪怕他是圣人,也挽不住殷别崖从指尖流沙般飞速逝去的时光。   所以,他才要去打破人的界限,试一试这天道的手段。   “您呀……”殷无极先是一怔,继而敛起眸,缓缓勾起唇,眼底倏然荡着一抹波光,昳丽的容色比风月更动人。   他方才闹起来时,咬死了不肯退让,那是针锋相对的算计。   而谢衍知道他不会退,是因为殷无极是一名真正的帝王。但他是圣人,也有自己的立场与责任,绝不会放任魔门侵略。   一支伸入亭中的寒梅上,积雪压枝低。红梅灼灼盛放如燃烧。   谢衍眼睫一动,眼前是他如心头血的徒儿漂亮的面容,这让他有些失神,回过神时,他已经伸手攀折了那傲骨嶙峋的梅枝,执在手中。   “这梅花临霜傲雪,开的这么漂亮,师尊折了它,倒是作践风雅了。”殷无极见白衣墨发的圣人抬眸见雪,垂眸看花,于是笑道。   “作践又如何?”谢衍淡淡地道。   从外表看,帝尊行止言谈之间毫无异样,甚至让人觉得他精神渐好,心魔平息。可谢衍知道,他越是表现的正常,离那个临界点就越近。   “别崖,你低头。”   “嗯?”   帝尊哪怕不知他的意图,也不会反抗谢衍的要求,于是循声低头,却被谢衍伸手摘去玉冠,散下泼墨似的长发。   谢衍挽起他的发丝,用梅枝为簪,为他束发。待到谢衍簪好,殷无极漆黑如墨的发丝间,便缀上了一簇簇的红梅,盛开在发间鬓边。   “师尊……”殷无极由着他折腾,却是顺势环住师尊的纤细腰肢,唇角微微勾起,却像是高兴了。   谢衍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为花枝加了重重阵法,要它常开不败。   “留住梅花的最好时光……您向来注重实用,又何时研究起了这种好看却无用的术法了呢?”殷无极用食指勾起他的一缕发丝,甚至还卷了卷,微微笑道。   “并非无用。”谢衍将覆在花上的手指移开,那凝固了时光的一簇梅花,正挽在魔君的发间。   而对方噙着笑,抬眼瞄他,那无忧无虑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   “留住你一面,便是意义。”谢衍道。 第98章 蜉蝣沧海   接下来是圣人与帝尊单独商谈的时间, 三相与军师便被无忧城主安排到对岸偏殿喝茶。   风飘凌向来坚定捍卫师尊,又因为师尊重归圣位不久,极是不放心。待香燃完三炷, 他腾地站起,负手踱步两圈, 压抑着声音道:“不行,我要去看看,那殷魔头……”   陆机正在那错落的小柜前观赏城主的文墨藏品。不过魔宫什么珍奇都有, 他手中的玉器也不过尔尔,他又兴趣缺缺地放下了。   “风宗主, 稍安勿躁。”青衣白裳的魔门军师不慌不忙地卷了卷袖子, “我都没有担心陛下受欺负,圣人这般绝世无双的人物,你有何可担心的?”   “那是你不知道……”风飘凌住了口,似乎想起什么, 恨恨拂袖,道:“总之, 不能让他们待在一起太久,我去找师尊。”   “急报, 急报!”魔门特殊的传信鸟倏然间从空气中浮出,然后停在陆机指尖。这让还颇有悠闲之意的陆机从机关鸟的爪子上解下竹筒, 浏览了一下里面的情报,脸色却倏然变了。   “西线……原来如此。”陆机喃喃自语,忽然大笑道:“原来如此!这是圣人之阳谋!”   “走吧, 风宗主,我们一起去找一下陛下与圣人,你也恰巧需要一个理由吧。”陆机走到门边, 砰地挥袖拂开门,看向神色晦暗不明的圣人现任大弟子,笑道。   他们穿过九曲回廊,抵达湖对岸处,之间烟水之中,隐藏着他们方才谈判的亭台。   这湖面本该无舟楫,陆机执起笔,不过凌空勾勒,水中立即出现一只小舟。他从容踏下,站在舟楫上,然后微微一抬手,道:“风宗主,请。”   风飘凌戒备地看了一眼陆机,也上了船。   师尊带他们前来,一是威慑,二是牵制,并且叮嘱:不能让陆机离开视线半步。他并非是刻意去打搅师尊,而是要盯着魔门军师。   小舟无人摇晃船桨,湖面却清风徐来,推着小舟飘摇着向湖心亭驶去。   近了,近了。风飘凌看向那朦胧的烟水间,却只觉看不穿那层叠的迷雾,不仅拧眉。“这是师尊布下的术法。”   “只是障眼法而已,修为一般的人来到此地,会遭遇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来。”而陆机却摇着羽扇,淡淡地道:“圣人的阵法无意拦渡劫期以上,那样太耗费灵力,但风宗主若是不想被按着一顿打,就警醒着点。”他的态度,倒是显出几分高深莫测来。“风宗主,你对陛下的敌意已经超出了仙魔之间吧?”   风飘凌入门早,也曾撞破过一些圣人与帝尊的旧事,却一直坚信是他的前大师兄入了魔便不检点,竟然悖逆伦常,勾着师尊犯下如此错事。   可他为师尊清名,却是半点也不敢说,只是敷衍道:“我们儒道立派起便行得正坐得端,不与魔头为伍。”   他有心守口如瓶,却见小舟穿云破雾,到了原先的小亭之下。   陆机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即把折扇合起挡住眼,手中春秋判笔本能一抬,画下一个隐藏结界。   他头痛地压低声音提醒:“不想挨混合双打就先别过去,这小别胜新婚的……陛下这起居录我还是乘早撕了吧,谁顶得住啊。”   风飘凌却已经瞳孔地震,怔怔失语了。   冰湖封寒,白雪覆梅,亭中却一片融融春暖。   白衣圣人倾身,颀长清傲的身影完全笼罩了下来,把魔君逼到亭中柱边,让他困在手臂的方寸。而姿容绝世的魔君却半点也不反抗,反而顺服地扬起颈子,鬓边簪着一枝梅花,几缕未挽起的墨发垂在肩颈处,秀丽而艳绝。   谢衍捏过他漂亮徒弟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然后慢慢描摹过他掀起的眼睫,绯色的瞳孔,高挺的鼻梁与湿润含朱的唇,都让人分外流连。   殷无极却含着笑,任由圣人从他的侧脸摸到修长的颈,再延伸到衣襟之下的不可说处,揉捻他的腰窝,带来一阵酥麻。   “您摸够了吗?”殷无极的叹息如雾一样缥缈,他笑着嗔道:“师尊又欺负我,我都要被您撩到受不了了。”   “帝尊如此姿容,碰一碰怎么了。”谢衍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徒弟,他撩起殷无极的一缕长发,轻轻一嗅,只觉得这味道比沉水香更重,是禅寺的佛香。   “沐浴焚香了?怎么又换禅香?”   “师尊不喜欢?”殷无极瞥去,眸底带着涟漪。   “帝尊如此狂悖,又何必在意我的喜好?”谢衍轻哼一声。   他的确更习惯沉水香的味道。但是在红尘世界中,谢衍曾在江上孤舟上言明,魔道帝尊用于遮掩血腥的禅香,与他本身炽热的火焰,构成了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气息,他从不说喜欢,却又最是喜欢。   初登帝位时的殷无极,哪怕经历了血腥黑暗的魔洲征伐,眼底还有着微弱的光。   从那时起,他就爱用禅香掩盖杀戮后的血气了。来见他时还未学会很好地掩饰自己,总是显得疲惫而沉重,甚至,翻飞的玄袍上偶尔会有血点。   谢衍不经意间问起时,他从恍惚中定神,换上无懈可击的微笑,与他烹茶下棋谈天,不露任何异样。   魔修之道激烈,何况他已登临尊位,心魔却一直如附骨之疽,缠绕着他的梦,于是帝尊在昼短夜长的九重天魔宫处理公务,向来焚膏继晷,几乎从不入眠。   实在无法排解时,殷无极只得委婉地去信给圣人,编造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约他出来,然后掀开他的帘帐,放浪大胆地拥上来,说些熨帖的情话。他们有时会身体纠缠,有时不会,他只是想睡一场好觉,在师尊的身边静静地放空自己,抚慰他几乎崩溃的精神。   而谢衍也同样,在仙门面临改革阻力时,他也会烦躁焦虑,却又觉得无比孤独。他看似光鲜亮丽,位居神坛之上,实际上内里的空洞都在慢慢扩大。还好他能时不时睡一睡他的大漂亮徒弟,闻着他身上的禅香,连梦里都纠缠着他的气息。   见师尊变了神色,殷无极怕真的把他惹恼,便又伸手拥住他纤细的腰,把近乎放肆地把圣人抱在怀里,用下颌在他的肩膀处摩挲一下,笑道:“怎么,您生气啦?”   谢衍的神情是放松的,他往后倚在徒弟宽阔坚实的怀里,手里还把玩着他流水一样的墨发,似笑非笑道:“你杀了多少西线的佛门修士,周身的血腥味与鬼哭声掩不住,却自顾自地焚佛家香,难道不怕他们在阴曹地府找你索命么?”   “要找我索命的人太多了,地府都塞不下。”这明明是斥责,但殷无极却不放在心上,见师尊眉间蹙起,便仰起头,捧着他的脸,从从容容地用唇摩挲师尊的唇边弧度,他低哑着笑道:“无论是善人,还是恶鬼,也得稍稍有点耐心,等我也落下那森罗十殿,再对我剥皮拆骨吧。”   “谁敢?”谢衍坐起身,把大漂亮帝尊往怀里一揽,冷冰冰地道:“别说浑话,为师护着你。”   “我杀多少人,您都护着我?”殷无极噙着一抹笑。   “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随便杀人。”谢衍的话语是矛盾的,利益冲突,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结。但他的言语间,有着太多的决心。   “不杀?”殷无极笑了,“这世上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君临北渊一千五百年,于仙门,甚至于魔门,都是一座无解的大山。我死了,仙门会昼夜高歌,我活着,北渊再无前进之日。魔,总不能一直躺在旧日盛世的梦上活。”   “……别说了。”谢衍不乐意听。   “吾居帝位,自当背负一切罪业,受仙魔两道百代骂名,然后陨身赴死,才可结这冤仇,再谈未来。”   “而师尊重归圣位,寿数漫长,待我去后,唯有您能重整旧河山,护佑天下。弟子劝您不要冒险再登天路,更不要为了我,我受不起。”殷无极握着他的手腕,声音温柔,却是说出了深藏在心里的话。   “至多再一年,不,三个月,我便抛却一切来陪您。余下一生多长,我便陪您多长。若我的生命如蜉蝣之于沧海,那我便去做那蜉蝣,陪您之一瞬,我之一生。”   “……够了,别崖。”谢衍最听不得他这般口吻,仿佛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看,他心痛如绞,喉间淬满了血味,于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让这看似骄横的魔君窝在自己的怀中,好像在抱着一个孩子。   他是天底下最恣睢如火的万魔之魔,也是九重天上执掌一道的孤冷帝君,火与冰,无比矛盾,却又贴切地融合在他的身上,要他令出天下从,无人不跪服。   可谁又知道他最初的模样?   谢衍护了他太久,最初的一千年师徒相伴,他以师尊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少年人护在他的羽翼之下。那时的圣人,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有做不到的事情。直到他叛门入魔,圣人才从大梦中惊醒,只觉空空。   后来的一千年,谢衍看着殷无极提剑屠龙,登临帝位,无数次遇到迷茫与困顿,挣扎与悲痛。他不能插手北渊的事物,只得在每次帝尊受不了来找他时,与他打些机锋,说些古时圣人言,无用,却是排解寂寞。后来,这明里暗里的护,变成了九幽下的囚,殷无极的性子被他磨的极疯狂,今日受的这些气,合该是曾经的业果。   “你一意孤行,是因为解不开这仙魔宿怨,更是觉得自己身后,魔道会再起风雨,所以,你要尽自己所能,至少要除去几个对北渊洲魔道敌意最强的大能,要他们三百年,不,五百年都不能进犯北渊,然后,你将北渊洲托付给你的臣,再托付给我,你知道,我的心中无有仙魔之别,定会一视同仁……”   “师尊知我。”殷无极笑着偏头,捉住他的纤长手指,用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骨节。   “你自顾自地要殉道,无论我怎么说,你也不听。”   谢衍拿他没办法,可人寿终比不上仙寿,他为他换灵骨,渡修为,甚至用浑身精血续着他的命,甚至到最后,都为他粉身碎骨了一次,也没有寻出除了合道以外的办法。   “殉道?”殷无极缓缓站起身,向着天外的飞雪与满湖的冰白,拂衣振袖,慨然笑道:“并非魔道,亦非天道。我要殉的不是‘道’,是这隆隆向前的历史车辙,是北渊的千千万子民,是天下的生灵。”   “曾经我也一时驾驭过这辆车,剑指天下,碾过无数人。而如今,变革的轰鸣声已经来临,也该轮到我被碾压而过了,帝王对于如今的北渊洲,不是进步,而是阻碍。”   “可我,已经君临魔道太久太久,久到北渊的生死存亡均系于我一身;久到只要我存在,就会断送许多人向上的路;久到若是我不死,那即将出现的变革,便会死在襁褓里,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   殷无极转过身,平日极尽魔魅的俊美面容上,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笑着阖眸,道:“曾经,师尊以我为火种,将天下托付于我,然后孤身闯天路。如今,我要将这火交还予师尊,盼您道途顺遂,大道长生。”   师与徒,薪尽火传。   在他即将熄灭之前,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师尊,完成这一轮传火。   当他站在人生的终末,回望来时的路上的荆棘,他终于明白这一路的艰险与不易。有多少人付出性命,将他托举;有多少人倒在路上,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背影,盼着他能走的再远一点。   而如今,他快要走到头了,前路却仍是茫茫,该往哪里去呢?   他不知道,不知道的话,就只能往前走吧,多走一步也是好的。孤独,那便孤独吧。为他引路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直到,本已消失在他前方的白衣圣人,再度从背后赶上,用力地抱住了他即将衰朽的生命,好似护着一缕火种。   我的终点,他的起点。   原来,这条路已经成为了一个完满的圆。   殷无极心满意足地笑了。   “从古到今,帝王求仙问药,是为求长生不老。偏偏是你,会觉得自己挡了路,要把自己干掉。”谢衍听他一席话,虽说明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按了按太阳穴,冷笑道:“帝尊可不愧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啊。”   “……我错了。”   “认错那么多回了,改过没?”   “没有。”殷无极又走回他的面前,低头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唇瓣,笑道:“师尊又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小混蛋,谁说我不生气,我都快被你气死了。”谢衍又气又恼,却拿他没办法,只得揉了揉他后脑的发。若是有其他人对他说出这样一席话,他定会将对方引为知己。可他的别崖不行。   做师父的去闯刀山火海,为的不就是徒弟能够无忧无虑,安心在家貌美如花吗?   结果殷别崖这个混小子,走了师父的路,把师父的路全堵死了,徒弟觉悟太高了,真的让人头疼。   他们交谈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到不远处的小舟上。   陆机一语不发,握着判官笔的手渗出血来,却浑然不觉。   而风飘凌曾经面见这位前大师兄的场合,都见他狂傲恣睢,残暴嗜杀,气人至极。今日听他一席话,才知那只是他的表象,真正的深沉心思唯有师尊看穿。   这就是一道君王的胸怀吗?风飘凌不得不承认,殷无极的确有让人为他效死的能力。   他心中方才生出些佩服来,却听见风中的对话声。   在湖心亭中,谢衍坐在殷无极的身边,按着他爱徒的后脑,自顾自地把他锁在臂弯里。那最恣意狂悖的帝尊,竟然也丝毫不反抗,在师尊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环住师尊的腰。   “好了,识海敞开,让我看看你元神的情况。”   “不要。”殷无极却是掀起眼帘,撩他一眼,故意打趣他:“多私密的事情呀,这可是要道侣才能做,咱们没名没分的,影响多不好……”   他说罢,又端肃了神情,扬起唇,淡笑道:“圣人既然要对魔门宣战,那么我们出了中立的无忧城后,便是敌人,本座的识海哪能说进就进……”   “不如来打个赌。”   谢衍眸光一沉,却是把他的话当了真,他伸手按住帝尊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出最离谱的话。   “你不是想回家吗?好,我带你回去。”   “未来战场相见,倘若我胜了,帝尊就准备回魔宫待嫁。”谢衍抚过他一点一点亮起的眸,只觉自己看到了星辰的余烬在燃烧。   白衣圣人俯下身,略略勾起唇,带着些狂傲不羁道:“届时,为师必会三书六礼,前来迎你。” 第99章 六州歌头   冬雪覆寒江, 萧珩率领魔兵驻扎江边,对岸便是若隐若现的白帝城。   白帝城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传闻,上古有仙人, 号白帝,于此得道升仙, 千里异象。又有人说,是白帝于此陨落,天下皆鸣钟。上古传言已不可考, 但是此地名为白帝城,便是代代流传下来。   雪已经渐渐要停了, 江水全然结了冰。   萧元帅赤红色披风, 一身轻甲,手执红缨枪,显然是全副武装。而他身侧随行的将官却大气也不敢出。   自从出征后,平日里还算好相处的萧珩, 总是皱着眉,情绪也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 每次给陛下发过军情后,他都会冷笑一声, 甚至还会说上两句不好听的,口气冲的要死。   种种迹象, 让他们这些属下惊疑猜测,是不是军中的一二把手有了什么大矛盾,只是碍于仙魔大战, 暂时不能撕破脸。   “这雪,几时能停?”   “料想,半日后吧。”   “半日后, 好。”萧珩踏上冰河,用脚用力踩了踩,唇角略略勾起,倒是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冰层的厚度,不错啊。”   将官沉默了一下,这冰河哪里是天然形成的?分明是元帅调来法修队伍,趁着雪夜,大力加固出来的,只不过他的动作极为隐秘,除了执行任务的小队之外,还真没有人想象得到,这寒冰覆江的意义……   “去准备一下吧。”那狼王一样的男人,在江边负手而立,遥望着远方的城池,背影巍巍然如山岳:“明日,准备渡江。”   “让道门那群迂腐之人见识见识吧,什么叫做‘铁马冰河入梦来’。”萧珩笑着,他又乱用诗词,但是此时,身边却没有君王予以纠正了,他神色很快一暗,“陛下现在已经到无忧城了?给他去信,就写……”   军中文书在听他的下文,萧珩顿了一下,似乎一时想不出写什么,又说:“算了,我来写吧。”   回到元帅大帐中,萧珩身上还沾着风雪,却是半分不管,自顾自地磨好了墨,提起了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将夜与陆机都不知道,此次临行之前,殷无极把自己余下的寿数,独独告诉了他一人。这代表了什么,他很清楚。   虽然萧珩平日里总是开玩笑,要把殷无极反下去,尝一尝这称帝的滋味有多惬意,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乐意为将为帅,提携玉龙,冲锋陷阵,独独不想坐上那孤家寡人的帝位。   他才写了两个字,笔尖的墨就把纸张晕染了一大半。纸上只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字,“陛下”,下一句话,却是再也写不下去了。   他与殷无极相识于微末,一千五百年过来,他随着君王南征北伐,说是君臣,实为兄弟。   兄弟如手足,他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知道手足的死期竟然那么近,就算他再沉稳,又哪能冷静已对?   所以,他招呼都不打,直接把将夜派去了西线,就是为了让他让人操心的君王少动些魔气,不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把纸张揉碎,再度展开一张,只写了一个字“战”。   萧珩搁笔,抬起右手,覆盖住自己的脸庞,下颌还有着淡青色的胡茬。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声自语:“陛下啊陛下,你总是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本将军都要长白头发了,这不见白头的,怎么成了你啊。”   萧珩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再度看向遥遥冰雪中的白帝城,那里有着最难缠的对手。   但是他会赢的,一定会。   因为,他有愿意为之而战,亦可为之而死的君王。   *   此夜飞雪,静寂无声。   叶轻舟抱剑,站在城墙之下观雪,身边是守城的仙道联军,皆是在他身边匆匆走过。   有时候,低级弟子带着火把巡逻,路过这城墙之下,却也并未注意到这位身着道袍的剑客。若是有长清宗的高级弟子在,定是能认出这位道门剑神,认出他们常年在外漂泊的叶师叔祖。   叶轻舟看着地上的积雪,想起的,却是许多年以前覆雪的清净山。那时的师兄还是待他如亲人,什么话都肯与他说。   “师弟,等到师父不管宗门了,你想当宗主吗?”一身黑白道袍的青年站在雪地边,看着师弟练剑。   “宗主,听上去就很没劲,哪有我的江湖有意思。”叶轻舟那时还是个少年任侠的自由性子,于是笑道:“若是师兄想当宗主,我定会全力辅佐师兄。”   “师弟若想游历江湖,那就去吧。”宋澜看着他,平日里如重山深雪的男人,似乎也是笑了,“未来,师兄做你的靠山,让长清宗变成最好的宗门,届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师兄替你撑腰。”   “师兄的许诺,我可是要当真的。”   “尽管当真,师兄不骗你。”   “拉钩。”   时过经年,曾经亲密如手足的同门之间只余下猜忌,旧日的承诺,似乎只有他一人当了真。   侠客坐在城墙之下,飞雪漫天,偌大城池,却无一屋檐为他遮风挡雪,唯有古老的城墙诉说着时间的痕迹。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醉眼朦胧着,手中却还是拎着一坛酒。   兴尽悲来,他便用剑鞘敲击酒瓮,高声歌道:“……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他想起与沈游之的初见,他化为凡人少年模样,不动灵力,在那街市的擂台上与人比剑,斗酒欢谑。   他在江湖草莽中独孤求败,却见绯衣的少年坐在酒楼的二层,手中抛着一锭金子,隔着遥遥的距离,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剑锋。   “你的剑很好,和他们打有什么意思,你过来,和我比一比。”美人的笑与怒,正如那灼灼的春光,“输了,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叶轻舟见他身上流转神光,知道他也是一名修士,却是自持境界,不认为自己会输。   绯衣少年眼波流转如秋水,容貌极美,却又不显女气,他抬手时露出一段纤细的腕子,抛着手中的金子,道:“赌不赌,骗人就学狗叫。”   “当然赌。”叶轻舟不认为自己会输,便笑着道。   “好啊,就比比看,谁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数清这条街上有多少人。”   叶轻舟顿时愣住了,红衣的少年站起身,在叶轻舟目瞪口呆的时候,从袖中一掏,竟是将一把金豆子从二层撒下,满街皆向酒楼之下奔去哄抢,连酒楼中的店家和客人都蜂拥而出。   而他却像个顽劣的孩童,笑着轻掷千金,把他的比武破坏的干干净净。   那一日明光之中,唯有绯衣少年如桃花春风般明媚,他恣意地勾起唇角,笑道:“这么好骗,道门的天才也不过如此嘛。”   “……一诺,千金重。”   叶轻舟摇晃着站起来,看向雪中高楼,轻叹道:“自古情义难两全啊……”   今夜的雪停之后,他又要变成那个义薄云天的道门剑神了,对岸是魔兵千万万,守城的希望却系于他一身,这会是一场血战。   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一切都无所谓了。   魔兵已至,背后就是清净山,他会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   湖心亭中,陆机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打断了圣人和陛下的久别重逢。   他走上亭台,见到自家上司蹙着眉看过来,眼里却满是威胁,似乎在恼他破坏自己难得的相会。   “陛下,有紧急军情。”陆机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从袖中取出信件,恭敬地递了上去,然后掩面道:“不是臣想来打搅,是陛下您与圣人半点也不遮掩,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陆机,少说两句。”   “……行吧。”   随他一道来到亭中的风飘凌,在自家师尊轻飘飘的打量中,也觉得十分尴尬,于是努力给自己找理由:“师尊,您让我好好陪一陪贵客,所以我才……”   然后,他听见魔道帝尊轻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缠绵。   “师尊,您从西线把我调离,果真是在算计我呢。”殷无极本是叫了一句师尊,却又轻轻地弯起唇,又欲盖弥彰地换了称呼,“圣人呐,您的阳谋都摆在明面上了,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不好。”谢衍重新坐回他的对立面,端起冷茶抿了一口,却又蹙眉。“西方佛洲并非仙魔大战的发起者,帝尊何必赶尽杀绝。”   殷无极却是不避忌,伸手覆住谢衍的手背,然后另一只手拢上茶盏,只是一瞬,茶水便再度温热适口。   “借力打力,调虎离山……”殷无极含着笑,道:“您派法家去游说佛洲退出仙魔大战,又以假情报骗取南疆攻我北渊门户,然后再用南疆战事引走将夜……自始至终,没有出一兵一卒,却把西线的战局牵制到这个程度……”   “若是西方佛洲宣布退出仙道联盟,你就没有理由攻入西佛洲。”谢衍品了一口茶,悠然道:“若是继续攻打,便是倒行逆施,天下共击之。”   “好个天下共击之,这个天下,算不算师尊呢。”殷无极曲起右手,支着侧脸,淡淡地笑着。   “别崖觉得算不算上我?”谢衍不动声色。   “您呀……”殷无极笑而叹道,然后徐徐站起身来,看向那岸边的薄冰。“昨夜的雪很大,今日似乎小了不少,这湖面,有些地方都结冰了。”   就在这时,本该与沈游之一同等待的白相卿,却也乘船来到湖心亭附近,匆匆走上台阶。   “师尊,紧急军情——昨夜江面结冰,萧珩已率大军全面越过冰河,突袭白帝城!”   白相卿顿了一下,又道:“我刚才没拦住游之,他已经动身前往白帝城了。”   “什么?”风飘凌猛然站起来,道:“不是冬日休战……”但他刚刚说罢,才意识到,自始至终,魔洲都未曾承认过他们会在冬日休战。   谢衍立即看向玄衣的男人,却见魔君唇角含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悠悠然地重新为圣人点茶,然后笑道:“儒道的宣战文书还未送到北渊,一日未送到,一日便不是战争状态,几位师弟,不如坐下一同饮茶?”   “谁是你师弟?”风飘凌果不其然大怒。   “风师弟,耐心一点。”殷无极不紧不慢地道:“沈师弟也是知道轻重的,以他的身份,若是对我魔门动手,便等同不宣而战。这后果,师尊必然不想看见吧。”   “等在这里算计我?”谢衍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也明白了殷无极为什么明知自己是要调虎离山,却非得过来见他一面。   因为儒道随时会参战,只有殷无极亲自到此压阵,牵制住圣人与儒门三相,才能把他们排除在战场之外。   而萧珩进攻白帝城,便再也无被从背后包抄夹击的忧虑。可见,君与臣之间的配合,不仅仅只在战场,更在战场之外。   “别崖帝王心术,让人甘拜下风。”谢衍不怒反笑。   “哪里,圣人运筹帷幄,也是断送了我向西的时机,接下来也只能回撤了。”殷无极笑着睨了他一眼,“不过,我倒是要多留圣人喝一会茶了,这么多年,总是见面就打,还没怎么和师弟们好好说说话呢。”   风飘凌忍了又忍,还是觉得帝尊明明手上泡的是茶,人却比这茶更茶,怒道:“殷魔头,谁要和你好好说话?”   “飘凌。”谢衍出声制止。   “师尊,他居心不良!”风飘凌人都麻了,他木着脸,道:“这些年,不,不是,殷魔头他对您如此不敬,他……”   “风师弟只是不让我回微茫山而已,没事的。”殷无极垂下眼眸,轻轻道:“虽然有时会很想师尊,却又没法睹物思人,但我毕竟是叛师弟子,哪怕是偷偷去,也是于理不合……我知道的,我连圣人庙都没资格进……”   “别崖……”谢衍最看不了他这副模样,道:“以后你就有资格了。”   他没明说怎样才能有资格,但是师徒之缘已断,唯一能进圣人庙的办法,也只剩下与圣人合契一个了。   风飘凌:“……”   天知道他嚣张狂妄霸道恣睢,又疯到要把师尊据为己有的样子有多过分,怎么到最后还是他成受害者了?   白相卿端着茶盏的手颤抖了一下,好险没一口茶喷出来。   他完全清楚了,自家师兄的魔修ptsd到底是怎么来的,这完全是被前大师兄气出来的啊。   帝尊却半点也没有欺负师弟的自觉,反倒在军师的奋笔疾书中,笑着瞥来一眼,仿佛在说:以后,知道该怎么叫了吗。 第100章 轻舟已过   寒冬雪后, 千万铁马踏冰河,兵临白帝城。   哪怕机关魔兽已更新三代以上,萧珩却格外钟爱驾驭真正的魔兽。他的坐骑是一头曾生活在寒冰雪原的白狼王, 换算为人的境界,即是合体期。   萧元帅轻甲红缨, 雄姿英发,骑着狼王渡过这寒冰封江。明明冰层很滑,难以前行, 但他们却有术法加持,大军渡江竟是如履平地。   他的背后, 是呈现扇形防守阵列的十万先锋, 随时防止空中突袭,侧翼有法修维持江面坚冰,队列尾部,二十万将兵把持澜沧江中游段, 十万自上游绕向白帝城后,堵截可能出现的溃退残部。   如此浩荡狂暴的攻势, 也就数千年前魔君殷无极进攻仙门时曾见过。   仙门已在歌舞升平中迷醉许久,自以为地大物博, 道统强盛。哪怕与儒道撕破脸,今日道、佛联合南疆, 也可与北渊一战。   却不料真的等魔兵大举入侵东桓洲时,光是道门号称的三十万仙道联盟,就涣然如散沙, 一触即溃。   “全体警戒,继续前进——”萧珩的声音沉稳有力,却回荡在江面之上, 天地飞白,位于江岸的白帝城四面平原,已无险可守。   “元帅,已与陛下身边信使取得联系。”传令官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声音响亮地报告道:“陛下与丞相,已于无忧城,将圣人、风飘凌与白相卿截留,但心宗宗主沈游之提前离去,可能会成为变数。”   “不过,有陛下在,定会将儒道势力牵制住,不会影响白帝城一役。”   “他还留了什么话给我?”萧珩勒住缰绳,沉声问道。   “陛下说,要您大闹一场,不必有后顾之忧。”传令官的声音铿锵。   “好,好啊。”萧珩本是神情凝重,此时骤然一听,却是笑了,他环视四周,对将领们说道:“听见没,小子们,陛下要我们大闹一场呢!”   “哈哈,那当然是听陛下的!”   “警告你们,别和老子抢军功。”   “操,这么狗,各凭本事!”   他们皆是萧珩手下宿将,闻魔君御令,更是士气大振,摩拳擦掌,一时间气氛热烈。   魔兵锻体尚武,仙门法修飘逸,本是两种道统的固有特点,仙魔两道的制度与防守力量,也依据特点而建立。   不同于魔修治军之法,仙门内部传承繁多,个体能力强,却因为派系林立,不易团结。若是能够摒弃前嫌,勠力同心,仙门所形成的力量也是不俗。   能够让仙门团结一致的人物,五百年前是圣人谢衍,而如今的仙道盟主宋澜虽无此能力,却有此野心,不得不防。   对于北渊洲来说,一个强盛又团结的外敌,是决不能容忍的,还好有归来的圣人压着,宋澜虽有虚位,却无实际威望,如今仙门内斗局面,正适合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先锋皆是精锐骑兵,萧珩麾下雄师渡江的速度极快,在破晓时分,便压至白帝城下,看见那城池上烈烈的旌旗。   萧珩在肃杀的风中回头一顾,极目所见,皆是玄色铁甲,旗帜飘扬,一望无际的黑。   白狼王似乎能感觉到主人身上浓深的杀意,仰起头向灰蒙蒙的天长啸,狼啸与金戈声中,萧珩看向已经点燃的烽火台,露出一个桀骜的笑。   “陛下已经给我们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这雪耻之战输了,我提着脑袋去见他。”   萧珩没有再回头,他右手执枪,斜指着地面,琥珀色的目光如狼一样,锐利嗜血,好像盯上了猎物。   “将士们,这么久没打仗,现在给我拿出魔的血性来,敢退一步,不用仙门那群龟儿子动手,老子亲自宰了你们。”   萧珩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之上,压迫感极强,如那沉沉的黑云压至城楼,而在那风云之下,却是那逐一亮起的楼台烽火。   “你们为谁而战?”   “为了陛下!”魔兵的怒吼,声震层云。   “好,有志气!那就别给陛下丢脸,让仙门的见识见识你们的厉害。”黑云之下,是寒光照铁衣,而萧珩的长啸蕴含魔音,穿透城内城外,低沉浑厚,饱含激昂,敌我皆是心神皆颤。   “千年已过,我北渊洲,铁甲依旧在!”   上一次仙魔大战,结局是魔君殷无极被幽囚三百年,哪怕那一战已经过去许久,成为了书写在史册上的历史,但北渊洲一提起,仍然视失去君王三百年为切肤之痛,厉兵秣马,誓要一雪前耻。   尊严是什么,是打出来的!   若是不用强横的武力,教这些想要踩着北渊向上爬的野心家知道厉害,那五洲十三岛只会看不起北渊洲,认为魔道已沦落,谁都能踩上一脚。   萧珩抬起手,示意背后的攻城纵队推着嵌着魔晶石的火炮上前一步,望向那紧闭的白帝城门,发号施令:“攻城!”   流火千万道,击中了白帝城之外的道门法阵,在透明的屏障上化为水波一样的纹路。   从外界看,好似一阵猛烈攻势过后,对方依旧平静无波。可是从城中仰望天际,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外界的猛攻。震耳欲聋。   “继续开炮,侧翼穿插掩护,梯度向前!”萧珩是典型的魔修,修的是极致的武道,但这不代表他不懂法术,他咧开嘴笑了,“给老子轰开城门!”   如今北渊洲的炼器之术,便是当年身为炼器大宗师的殷无极从仙门带来的,哪怕被结界封闭多年,帝王推动把炼器技术应用于军事,以北渊的尚武风气,甚至搞出了五花八门的杀伤性兵器来,至于魔气来源,当然是源于北渊洲盛产的各种矿石。   可以说,北渊洲哪怕是资源匮乏,生活条件比不上坐拥最富庶大洲的仙门,但论起战斗力,还没怕过谁。   “缩在乌龟壳里是蒙谁呢,道门的法阵需要大量灵气供养,每打中一次,就是在消耗资源,不出来是吧,老子倒要看看,是有矿的北渊洲火力足,还是你道门的储备多。”   “当年你萧爷爷跟着陛下打天下,再穷的仗都打过,现在老子带足了辎重,火力管够,比烧钱,爷爷我能输给你们这些缩头乌龟?”   叫阵只是一种动摇敌方军心的战术,萧珩亲临战场指挥时,嘴上哪怕再嘲讽,心里却永远是沉着冷静的。   他自一千五百年前跟随殷无极起事,不轻狂,不大意,永远审时度势。打过无数次逆风局,却总能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一个。而当年与他们相争的人,却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   阴云从天上掠过,阵法笼罩下的城楼之上,站着无数身着道袍的仙门修士。   他们虽说门派服饰不同,但是身上皆有一个陌生的纹路,那是新成立的仙道联盟标记,示意该宗门已经参与其中。   宋澜筹谋多年,亦是枭雄人物,对于道门的掌控力绝非小可。   众道修面对叫阵,哪怕脸上隐有愤怒,却也是各门精英修士,非乌合之众,于是并不中他的激将法,各自维持阵法,按照每个城楼上的指挥命令,向城外释放术法。   不多时,蓝色流光便如划出一道道弧线,如星落般坠向不远处的魔兵阵内,好似漫天死神的呼唤。   萧珩一抬手,战鼓擂起。各军阵中皆有旗语为号,三军变阵,举起铸成盾牌模样的法器进行防御。   仙门占据制高点,地毯式地施展术法,却也只是稍稍打乱了魔兵的阵型,哪怕有所杀伤,背后很快就有人补位。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   但萧珩心中知道,他哪怕嘴上喊着不怕打消耗战,但他没有围城的时间。陛下为他争取的黄金时间不会超过三日,再往后,陛下恐怕就稳不住圣人,待到儒道参战来援,他也只能退兵了。   “把‘那个东西’开出来。”在冰冷的寒风中,素有狼王之称的男人,眉眼凛冽如刀。“天辰,半个时辰,给老子把城门轰开。”   “是,元帅。”副将天辰刚刚答应,就见到将军松开头狼的缰绳,阵中雪狼魔兽,已用爪刨向地面,朝着城楼最顶端发出威胁的低吼。   萧珩往最高处看去,站在城头上的男人头戴斗笠,一身青衣侠客装束,右手执着剑,衣袍于风中猎猎。   逆着光看去,站在那里的不像是一名剑客,他本身是一柄剑。   面对潮水般涌动的玄甲旌旗,青衣侠客却八风不动,好似天底下只有一个对手,就是万军阵前的兵马大元帅。   因为他的出现,方才憋着一口气的道门修士们顿时爆发出一声欢呼,显然,这个男人才是守城者中真正的主心骨。   无数人唤他的名字,友,与敌人。   他们叫他:“剑神,叶轻舟!”   叶轻舟一生痴狂爱剑,云游江湖,向来无拘无束。他早就厌倦了政治的阴私,也不认同宋澜的选择,但他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是责任。   他一生重情重义,哪怕与宋澜非同道者,却也会兑现为道门而战的誓言。当东桓洲遭受魔洲进攻时,他挺身而出,以骨血守河山,只为自己的义。   在滚滚的尘灰之中,将军松开缰绳,大笑着跳下狼王的背,右手一挽枪花,迎着那逆光的影子,向着紧闭的白帝城门走去。   一步一步,踏着山河鲜血。   将军久未饮血的红缨枪,正在他的手中颤动,似乎要迎上那同修武道的道门剑神,与他一决生死。   面对红缨漫卷的魔道将帅,叶轻舟俯瞰着白帝城下,微旋手腕,在雪霁天光之中,挥出了一剑。   挥剑决浮云,诸侯皆西来!   “好剑。”萧珩哪怕身在城下,见到这如长虹贯日的一剑,也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好对手!”   在他的背后,是潮水般分开的魔军阵型。可见,这一剑足够震撼,让敏锐的魔兵也退避三舍。   而他背后的魔兵,却是推出了更加恐怖的兵器,在召唤死亡的烈火中,结界布满了蛛丝的裂纹。   站在最高处的剑神,身姿翩然一跃,仿佛从天外而来,如迅疾的风,向着那严阵以待的三军统帅刺去。   枪若游龙,剑如惊鸿。   剑尖撞上银枪,那一簇飘起的红缨,犹如艳烈的鲜血。   渡劫大能相斗,周身气流相撞,便是震起千堆雪。   叶轻舟束起的发带已断,长发披散在身后,侧脸上有一处划伤,隐隐流血,显得他容颜更是肃杀。   萧珩见他眼里战意灼灼,竟是比剑更锋锐三分,忍不住大笑道:“好,有点剑神的样子,整个仙门,老子看得顺眼的不多,叶轻舟,你算一个!”   “萧元帅亦然不负盛名。”叶轻舟声音沉如寒渊,道:“不知可否领教元帅枪法?”   “领教?即使是死?”萧珩银枪划出一道圆弧,天地苍茫,唯有孤傲狼王大笑道:“叶剑神,不要搞错了,这不是江湖比斗,而是战争!”   轰鸣声伴随炮火,充斥战场。   “叶某有不可背叛之人,也有不愿为敌之人。自从接下死守白帝城的任务,叶某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今日与君一战,只求得一个忠义两全。”   叶轻舟的剑比飞雪更亮,比疾风更快。   “好一个忠义两全。”萧珩挑枪回击,金戈交织时,他厉声道:“可你的忠,给的却是狂悖之徒,为虎作伥,又何来义?”   萧珩手中银枪如练,掀起狂风过境,杀意盈然。他的脸上浮现出的,不再是玩世不恭,而是纯粹而灼热的战意。   枪与剑交错时,萧珩容色狂妄,叶轻舟肃然,被那秋水一样的剑意一照,神情分割两面,仙魔之参差尽显无余。   萧珩的声音回荡在叶轻舟的耳畔,哪怕是已心生决然,叶轻舟也情不自禁地瞳孔一震。   “在我看来,你的剑法只拘泥于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实乃小道!”   “叶轻舟,不生则死,不战即亡的觉悟,你有吗?”   “我……”叶轻舟先是一顿,继而紧紧皱着眉,冷声道:“犯我东桓,攻我道门,我为家国而战,并不为谁而战。”   “你为家国,而我,为我的君王,好,那便一战,瞧瞧你我谁是对的?”萧珩见他不上当,咧嘴一笑,道:“你为之而战的,真是你的家与国吗?你的家何在?国何在?”   叶轻舟瞳孔又是一缩,竟是被他激怒,一剑挥来:“死生之战,要战便战,何必多话!”   “手底下见真章!”   在沙场宿将看来,叶轻舟这种孤身迎战的行为,还是太过稚嫩,显然是没有任何经验的行为。他仗着自己单兵能力极强,便敢深入敌阵,钳制敌方主帅,哪怕一时间在招式上占得上风,也是无用。   的确,在魔君之下的三人中,萧珩悍勇,但他的确不是武力最出众的。那名被誉为“神佛皆一刺”的魔门刺客,才是公认的魔洲二号交椅。   可为什么最终掌握三军的是萧珩,而非将夜,只因为萧珩的将领之道。   他的道与麾下将兵的数量有关,如今的魔门元帅,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士兵的信任与服从,将会不断地加固他的道,让他指挥百万大军亦如臂使。   “轰隆——”一声巨响之后,便是无数声巨响。   叶轻舟看向萧珩背后的庞然大物,黑洞洞的炮口朝向城门,而装填进去的动力源,却不再是魔晶石,而是一种高度凝固在筒状弹药中的黑色材料,呈现粘稠状,却蕴含着压缩到极致的魔气。   不能让它击中城门。   叶轻舟的本能发出警戒,于是意识到萧珩迎敌竟是为的牵制,他其实并没有拿出真本事。   他剑出如飞雪,似乎要拦截那一道弧光。   “来不及的。”萧珩的红缨枪紧随叶轻舟的名剑千里 ,磅礴的魔气再度纠缠住他,把叶轻舟截在半路。   叶轻舟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在空气燃烧,化为橙色宛如太阳的火球,击中城门时阵眼,下一刻,无数道致命的流光同时发出,在这样摧枯拉朽的攻势中,一切阵法都被悍然撕破,继而,城门被炸开缺口。   “攻城——”号角手吹起号角,魔兵士气大振。   萧珩那已经被完全炸开的城门,浮现出一丝骄人的微笑来。   决不能让叶轻舟腾出手回援,而整个战场,唯一能够拦截住他的,也只有萧珩本人。   萧珩游龙般的一枪以诡谲的角度刺来,叶轻舟被迫用剑刺入地表,却也是滑出数米,才堪堪停驻。   “元帅的枪法很高明。”   “你的剑法也不错。”萧珩道。   “打个赌,最后谁的人头多。”年轻的魔修将领右手握着玄金色的旌旗,上面写着的是“殷”字,便是帝旗。   在帝旗之下,无数铁甲魔兵涌向这座古老的仙门城池,杀声震天。   “陛下论功行赏,当然是各凭本事。”大胡子络腮的魔修啐了一口,身形像小山一样高,大笑道:“老子先行一步。”   “咱们萧元帅都在应付难缠的敌人,就你们几个,还在这里磨嘴皮子,老娘先走了。”身材极好的魔修女子侧坐在魔兽背上,身着紫色法袍,双腿交叠在一起,声音娇媚。“我可要多摘几个脑袋,说不定陛下还能看上我,赏我一夜呢。”   “兰舟老太婆,你做什么梦呢,居然敢肖想陛下,陛下这种人物也是你能想的?”少年模样的魔修双手合起,掌心却涌动雷光,“元帅的任务都听到了吗,出发!”   “真是的,做梦都不给,小气。”女魔修抱怨了一句。   他们争归争,却是各自领军。法阵彻底破开后,城楼上的道修却还坚守,致命的法术依旧覆盖,若是不破开这道防护网,城门就是一处死地。   “赤练纵队与我上城楼,把那群龟儿子给砍下来。”   “搭攻城梯!”   显然,道门组织这场防守战的人也焦躁起来。毕竟萧珩号称四十万魔兵,虽不知攻城有多少人,但显然远远大于守城人数。   面对训练有素的魔兵,仙道联盟这边的动员,是以联盟与大义维系,在盟主威望不够的情况下,本就岌岌可危,守城者哪怕再有指挥才能,有些宗门也叫不动,只愿意去递补相对安全的地方。   叶轻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也是有心无力。   远离宗门多年,他除了一些流传的名声什么也没有,不仅在长清宗内没有耕耘,在外更是如此。   他唯要做的事情,就是“斩将夺旗。”   他方才在城上早已看清,魔兵的意志寄托到底在哪里。哪怕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萧珩击败,将象征着帝王亲临的帝旗砍倒,只要这样,魔兵自然溃退。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是萧珩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鬼,就算是重伤也无法让他倒下,他的字典里没有“败”这个词,只有死。   他可没有仙门公子哥们的矫情劲,只要还没有粉身碎骨,便能爬起来,继续厮杀。而这么多年,他的敌人化为了白骨,而他活着,活得很好。   什么“剑乃君子之道”、什么“点到为止”、于他而言,就是放屁。   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站在了对立面,留手就是死,这便是他与叶轻舟意志的不同之处。   “叶轻舟,你知道,我与你的区别在哪里吗?”   “在哪里?”叶轻舟又一旋身,拔剑而起,璀璨如流星。   “我修枪道,从不追求至高之术。”萧珩挥枪迎上,四起的罡风扬起砂石,他道:“杀人之术,不为比个高下,从来都是好用就行。”   “我在江湖中与人比斗,是为了完善我的剑,而非好勇斗狠。”叶轻舟说道:“世上剑客那么多,若是比斗一次,便杀掉一人,未来我想求一败,又该多么艰难?”   萧珩一抹脸颊鲜血,看向这猎猎狂风中,战场已经化为修罗场,他可以看见魔兵攀上城墙,将那些站在安全之处的道门修士拽下城楼,也能看见道法蒸发了无数魔兵的生命。   而他与叶轻舟的交手,已在城外打出一个巨大的坑,仿佛暴风席卷。   于他而言,武道达到至高,不如他跟随君王重整河山来的爽利。但是生而为魔,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战功,都是以血换来的。所以,他的肩膀上承担的,是数千年的征伐中,他手下死去将士的亡灵。   “道门的天骄啊,从幼时拜入道祖门下,从来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放弃宗主之位,自在逍遥游,这一生里,你除却比剑输给圣人之外,没遭遇什么足以打垮你的挫折吧?”   萧珩的语气平淡,但是挑剑攻来的叶轻舟,却觉得他的一字一句都直刺肺腑,让他剑上青蓝色的剑气也有些紊乱。   “你见过陛下的剑吗?”   “魔君之剑,我只远远见过,未曾有幸对敌。”   “那倒是,陛下出剑,生死无论。”他叹息:“若有机会,你该试一试陛下的剑。”   同为武者,萧珩从叶轻舟的身上,看见了剑之大道最纯粹的光,这样顺风顺水行至渡劫期的男人,拥有的却是他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拥有的幸运——他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多难得的剑客啊,萧珩心中惋惜,怎么偏偏是战场相见,否则,他定会请他去喝杯酒。   与同为渡劫期的萧珩对局,为了消弭他枪上的魔气,叶轻舟已经耗了太多力量。比起将军的耐力与爆发力,他的剑长于轻灵与快速,宛如疾风,把战局拖长对他不利。   “下一剑,分个胜负——”   “不是分个胜负,而是,分个生死!”萧珩沉声道。   生死之战,仅在一念之间。   叶轻舟这一剑,凝聚出他今生最极致洗练的剑意。   随着剑锋挥动,所有的灵气聚集在剑尖的一点,如星落般,高华璀璨,又如同苍鹰击天,足以穿透世上的一切。   灵力暴风席卷,让这城下冰原上几乎成为真空,而背景中,是已经攻入城池,与道门修士展开巷战的魔兵,干戈声,道法声,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与人倒下的沉闷响声,交织成血腥残忍的战场。   雪原尽染红。   萧珩向后疾退,脖颈一侧,继而枪如鬼神莫测,从一个堪称诡异的角度向着叶轻舟刺去,试图逼迫他剑尖偏移几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啷一声,枪挑中了剑尖,只不过是一丁点的偏移!   几乎血腥压抑的魔气与狂风一样的剑气相撞。在那一瞬间,天地也苍白一片,唯有武道至高。   魔门将领倒退两步,单手捂住脖颈,伤口汩汩流血。   他差点儿被这一剑削断脖颈,但还好,他挑开了剑光,让那千万剑光中最真实的一柄,没有教他当场身首异处。   “差了一点。”叶轻舟那一剑耗费太多灵力,下一剑,一时无法再做到那样极致,于是持剑防守,紧紧地盯着萧珩,戒备着他突然暴起回击。   锋利的剑气让披坚执锐的萧珩浑身浴血,而他是荒原的狼王,有种永不屈服的顽强,一双桀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只要捕捉到丁点空隙,就能随时咬下敌人一块肉来。   而在世的大能之中,没有人敢保证自己能扛住他的撕咬。   “叶剑神,轮到我了!”萧珩没有再管自己浑身流血的伤,只是冲着他,扬起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   蛰伏的狼暴起,面对着警惕防守的剑客,刺出凝聚着滚滚魔气的反击一枪。   这一枪太惊艳,如雾如电。   枪穗的那一点红缨,犹如鲜血,在飞沙走石的战场扬起,只要刺出,必定带血,而当萧珩贯穿而过时,枪尖便沾了力竭躲闪不及的剑神,飞溅的心头血,更加艳丽。   叶轻舟剑法,堪称在“技”之一境做到极致,看到之人无不叹服,认为他的剑法乃是当世无双。   但他还没有参透生死,与圣位终究还是差了许多,止步于侠者之道。   “我败了。”叶轻舟捂着自己胸口渐渐扩散的血渍,用千里支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要轻易倒下。   长清宗纯正的灵气迅速流过他的体内,企图护住他的心脉。   可是萧珩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万万没有留手的道理。这一枪含着压缩到极致的魔气,全部贯在枪尖,穿透他胸膛的同时,也几乎震碎了他的心脉。   剑神的苍青色侠客装束,依然那样飘逸,可他的胸口处却被鲜血染红。但他不倒,也不退,双手将千里插入地表,剑上冰裂的纹路,那无疑在宣告着剑主的命不久矣。   “叶轻舟,你是个好对手,我敬重你。”萧珩粗喘着,将枪拔出,看向以剑支撑自己不要倒下的叶轻舟。“但是很可惜,各为其主,我要杀你。”   而为了战胜叶轻舟,萧珩也不轻松。   他们的境界相同,又同修武道,看似不像圣人那样移山填海,实际上其中技巧绝非小可,每一剑,每一枪,都蕴含着最极致的道,消耗大量的力量。   而他们,比的也不是灵力或魔气的浑厚与否,而是对于道的领悟。   叶轻舟被他贯穿心脉,但萧珩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战铠残损,浑身浴血,身上剑伤或轻或重,不计其数。光是让他差点丧命的,便有三处。最危险的是方才脖颈一道流血的伤口,差一点他就脑袋搬家。   要知道,就算魔体再强悍,遇到叶轻舟的剑,谁敢说用身体能扛得住?   萧珩将枪尖一甩,飞溅的血迹便洒在地上,斑斑点点,如同泪水。而叶轻舟坦坦荡荡地站着,长发披散,却昂然屹立于天地间。   他看似还能站着,实际上,萧珩的魔气已经渗入他的心脉,流向四肢百骸,如今还吊着一口气,纯粹是他的修为足够精深,但心脉一断,他的灵气就如锁不住的漏斗,就算是医圣再世,也难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叶轻舟这一生,从不愧对任何人。   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也许有遗憾,不会后悔。   萧珩的铁靴踩在已经一片荒芜的大地上,砂石的声音,在重归寂静的战场上显得尤其明显。   他带着敬意打量了自己的对手,然后承认:“叶轻舟,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若不是如此相见,说不定我们能成为朋友。”   红缨枪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半圆,最后指住了叶轻舟的咽喉,萧珩沙哑着嗓音道:“但是可惜,我没有留后患的习惯。”   “立场不同。”叶轻舟的声音如游丝,他眼前已经一片虚无,甚至看不见对手的方位,双手握着千里的剑柄,道:“萧元帅是个好对手,轻舟这一败,心服口服,别无二话。”   白帝城下雪霁云消,叶轻舟与萧珩这一战,从早晨持续到接近傍晚,他抬起头,竟是觉得有朦胧的彩霞坠入他的眼睛。   轻舟已过万重山啊。他淡淡地笑了。   “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我无抱怨,动手罢!”   萧珩听到远方星坠的声音,但是这片战场之外的风云涌动,早已与他无关。   “有什么遗言需要我转达吗?”这是他最后的怜悯。   “遗言?”心脉被摧毁,浑身的修为像是泄洪一般散去,千年修炼一朝尽散,叶轻舟却并未显得歇斯底里,在面对死亡时却显得尤为平静。   无他,葬身于沙场,这是他向往的死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从责任与道义中解脱了,随时在啃咬他内心的抉择,终于会跟着死亡化为虚无。   他这一世,半生鲜衣怒马,半生来去潇洒,他知道自己某一日终会以身祭剑,所以与世间众人大多萍水相逢,来去没有牵挂。   师兄之亲情,师门之恩义,他以生命还清。   对游之的情义,他三缄其口,如今不说也好,至少不会亏欠什么。   如今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我这一生,自认俯仰无愧于天地,待人以诚,此生唯有一人……”叶轻舟轻叹一声,向着敌人说道:“着实放不下。”   “说完了?”萧珩枪一横,语气稍稍温和些许,显然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缱绻不舍,道:“转达给谁?”   “还是不了。”叶轻舟摇头,低声笑了:“什么也不必说。”   “真不知道你是伟大还是胆小。”萧珩轻哼,“若是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让那人好过。他一刻也不准忘,得把我的名字刻在道里,成为他的心魔,夜夜不得寐才行。”   叶轻舟沉默了一下,似乎并不赞同,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只道:“来个痛快吧。”   “你值得英雄的待遇。”萧珩认可。   比起成为废人,永不能拿剑。对他而言,还是死亡更加值得期待。   可就在这时,萧珩向着虚空中一抓,机关鸟停在了他的掌心,紧接着,这位狼王一样的将军看了看信,神情也顿时变得微妙古怪了起来。   “……原来如此,陛下的意思么。”萧珩收起纸条,随手打了个唿哨,他的亲卫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沉声说:“先把叶剑神带走,命吊住,他还有用处……陛下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杀了我。”叶轻舟的声音空而冷,“元帅为何不动手?”   “你可暂时不能死。”萧珩淡淡地道:“我虽不是个留后患的人,但显然,你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   “还有,如果遇到了沈宗主,不要攻击,以礼相待,请到我这里来。”萧珩道:“感谢他吧,到最后,为你奔波,想方设法为你留下一命的,不是宋澜,而是沈游之。”   叶轻舟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力竭,随着灵力的溢散,他的身体在渐渐衰竭,周身灵脉逐一变得暗淡。   少年天才,一身剑骨。   他该漂亮的活,或是悲壮地死,像个英雄。   渡劫境界已散,他哪怕心脉再续,也只能成为一名废人,终生不得修剑。   对剑客而言,这样活着,不如死了。   亲卫听从,便想去带走那以拜剑之姿巍然屹立的青衣男人,可他却如冰雕雪塑,掰不开他的手腕,也无法带离他。   他仿佛在用毕生的执念,维持着这样的姿态。   视死忽如归。   “拿开你们的脏手,不准再动他!”绯衣的年轻宗主,言语之中带着十分的杀意,紧接着,判官笔裹挟狂怒之气,无数书文,在叶轻舟身侧织出天罗地网,似乎在护佑他身侧。   “萧、珩——!”沈游之牙尖嘴利是出了名的,玉面修罗的名声在五洲十三岛亮亮堂堂,教人怕得很。他面若桃花,眼底却一片冰凉冷厉:“我总觉着,萧将军也该惜命才是。”   “萧某自然是惜命的。”萧珩话锋一转,“但沈宗主身为儒门三相,代表儒道,若是对我出手,等同于与魔门开战。”   沈游之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沉沉的血气,显然是恨他至极,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会怕你?”   萧珩负手而立,却是向叶轻舟侧了侧头,淡淡提醒道:“对宗主来说,现在还是救人要紧一下,他心脉已断,再过一会儿,灵力散尽了,人就该没气了。”   这沈宗主美则美矣,可惜脾气太暴,也就叶轻舟这种好脾气的人能受得住。可惜这家伙一根筋不会拐弯,显得太正直了些,比斗败了都不会阴他,而是坦然赴死,这点道道着实斗不过他这种老兵油子。   但萧珩对自己的情况也清楚得很,此时与沈游之比斗极为不智,何况白帝城中巷战,他必须坐镇,并且带去叶轻舟已败的消息,振奋士气。   比起与儒门三相交手,夺城,才是他的目的。   “不敢,陛下有命,不得与儒门三相起冲突。”萧珩移开枪尖,十分有风度地一伸手,示意自己已经放弃,然后朗声道:“萧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沈宗主要人,那便带走吧,萧某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先不奉陪了。”   说罢,他干净利落地一转身,把残损的披风扯了一下,眨眼间便化光而去。   他脚底抹油的速度倒是快得很,生怕被沈游之追上。   但是沈游之救人心切,也顾不得向他寻仇。待到叶轻舟状态稳定下来,他自然会向萧珩千里索命,不死不休。   沈游之见他走远,才收了杀招,急急到拜剑而立的叶轻舟身侧,搭上他的脉时脸色瞬间一白。   沈游之紧抿着唇,带着些冷冷的杀气看着他,道:“叶轻舟,你不惜命,就别指着我来救你!”   “小游之。”叶轻舟掀起眼帘,见到他的脸,才有些恍然,轻声说道:“天道对我这么好,竟是让我临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   他吐出一口血,脸色衰败,依然微笑:“心脉已碎,魔气侵体,药石罔顾。你也不必费心了,我……”   “我要和阎王爷抢人,还没有输过。”沈游之面色忽青忽白,却是不服输,就在他嘴里塞了一颗吊命的丹丸,怒道:“说什么丧气话,阎王三更召你,我留你到五更,七更,他也拿我没辙!”   “你可别废了我的灵药,若是随随便便死了,我可不饶你。不然,你就算埋进了土里,我也要鞭你的棺!”   “小游之,你呀……”叶轻舟看到他眉眼间的关切之色,心里一松,眼前眩晕,往日拿剑的手几乎握不住剑柄。于是他叹息一声:“还是这么任性,我若是死了,谁来顺着你呢。”   “那你就活好了,别随便死了。”沈游之的声音有些哑,他哽了一声,握着他手腕的指骨微微发白,倔强道:“你死了又怎样,天底下千千万的人,我找个愿意顺着我,不是随随便便,你以为很稀奇吗?”   叶轻舟沉默了一下,良久,才低声说:“小游之,别哭。”   沈游之眼睫一颤,强忍着声音的颤抖,然后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试图带着他走,却只觉他的体温竟然冰凉如此。   “谁哭了?”他还是嘴硬。“续命的药我多得很,你还没散魂,心脉碎了又怎么样,我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可是跨越生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依然微微一笑,安慰着沈游之道:“好,都听你的。”   他还能再活多久呢?他的身体如今是锁不住修为的漏斗,余下的修为全部流逝后,他可能就要死了吧。   但在死前能够见上沈游之一面……   他很高兴。 第101章 彼黍离离   距离仙魔大战开始时, 已过去整整一年。整个仙魔格局翻天覆地。   半年之前,儒道七万修士参战,越过东桓边境, 不仅救下道门残余修士,更是将败北的道门剑神带回。这对如今的仙道盟主宋澜来说, 是极大的恩情。   听说是宋澜主动放低的姿态,写信恳求圣人救师弟叶轻舟一命,作为交换, 甚至还让出了一半的仙门权柄。   在接到道门求援后,圣人不计前嫌, 向魔门宣战, 同时领着风飘凌、白相卿驰援东洲,叶轻舟被沈游之带回微茫山施救,沈宗主也代替圣人镇守中洲,以防外敌。   萧珩已经打下白帝城, 但魔兵已经十分疲惫,再与以逸待劳的儒道修士作战, 实在是讨不到便宜。   后来,萧珩据守白帝城不出三个月, 实则养精蓄锐。而坐镇西线的帝尊也默契帝停止了向西扩张,在短暂的修整后, 调转方向,朝着中部而来。   与此同时,萧珩休整结束, 魔兵再出发时,不再是当时铁蹄快马,打算迅速席卷整个东桓洲的态势, 而是同样也向中线行军,打算与殷无极汇合。   东桓洲中部,苍茫野,魔道帝尊与他的大帅终于会师。   野穗子布满田埂,在风中摇曳。魔兵来时路,已经完全被魔道势力割据,再往前推进,越过饮冰楼势力范围,便是清净山。   至此,隔野而望,再无天险。   道门江山半壁,尽数沦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小童的歌谣在田埂上回荡,少儿不知事,唱着亡国之歌,却不知这些身着漆黑铁甲的,便是大人口中无恶不作的魔。   传说,魔来自于蛮荒的大地,食人肉,喝人血,身高九尺,青面獠牙。尤其是魔君殷无极,传说他嗜杀成性,残暴万分,睡在俘虏的尸骨上,还以杀人取乐。种种传言,可止小儿夜啼。   而事实却并不完全如此。魔兵一路目标明确,未扰凡人城池,可仙门大城中,除却几座献城投降,被魔道完全接管外,其余皆是战至城破,也有不少道门修士宁死不肯落入魔门手中,沦为俘虏,或是战死,或是殉城而死。   但无论如何,北渊魔兵是外来者,在短暂的一年内,掀起十几场战争,或是遭遇战,或是守城战,杀了无数仙门修者。   魔兵军容整肃,铁蹄践踏山河,玄金旗帜几乎漫山遍野。   走在最前方的是玄袍的魔君,袖口收窄,配着银色的护甲,麒麟暗绣行止见宛如流动。   他不愿坐在帝车之中小憩,又格外爱这夏末的阳光,便时不时地出来走一走。   殷无极听见风中传来小儿的歌声,于是也轻袍缓带,行走在半人高的野草中间,缓缓诵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帝君说到“此何人哉”时却又是笑了,好似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味其中的百般滋味。   天道逼迫他出走了半生,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而如今,他却挥师至此,迫的千万人亦然因他而流离。   这是他的罪与罚。   “陛下,您在唱什么?”他手下的将官皆是土生土长的魔修,虽然随他离开北渊征战一年之久,却听不懂歌声里的典故。他搔了搔头发,薅了一把地里的穗子,“这不就是野草嘛。”   “五谷不分。”殷无极折了一根穗子,抬起头,在阳光下转动那饱满的麦穗,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穗子渡过他的脸,竟然显得静美。   他平日孤高而威严的神情褪去了,淡淡笑道:“长宁,看见没有,这种是野麦子,连打理都不用,自顾自地在田埂里疯涨,到了灾年,能活人的。”   “这个能吃?”北渊洲全民修魔,但是金丹以下没法辟谷,在北渊这个物资匮乏的地方,长宁压根没见过这种植物,却警觉地捕捉到了其中价值,于是脸上也颇有些兴奋,“这里满山遍野都是,我们多采一点种子带回去,岂不是能活人无数?”   “再顽强的野草,在北渊洲的地上,也是长不出来的。”殷无极轻叹一声。   北渊洲土地荒凉贫瘠,百分之七十都不能用于耕种,剩下的土地在南方,多涝多灾,别说种作物了,什么都能淹死。   但天道又给予这片土地最多的矿产,让魔气充溢整个大陆,让魔修的修炼速度快好几倍。如此,造成了许多强者为了一点食物或者资源,就可以互相吞噬,互相杀戮,让魔修千百年来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殷无极执着麦穗,行于田埂之上,黑袍逶迤着掠过丛丛野草,自顾自地吟道。   “陛下,您又在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长宁又挠了挠头,道:“军师是文化人,但是他回魔宫去了,您也就只能和俺这个大老粗说说话,咱们换个听得懂的……”   “麦秀之歌,陛下在感叹仙门曾经鼎盛,如今却山河沦陷,家国皆破,岂不是时也命也。”何久是文书,很是咬文嚼字了一番,“咱们陛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哪是你宁老三这种粗人能明白的?”   “咱们一路赢过来,难道不该高兴?”长宁又问道。   “陛下是想到咱们北渊洲了吧,我觉得陛下是觉得此地土壤肥沃,撂了荒,野麦子都能长的这么高,要是咱们也有这种地,哪还会饿死人?”   “你们两个,不要揣测陛下的心思。”萧珩手下亲卫喝止。   他们才意识到逾越,纷纷看向出声的方向,皆是肃然了眉目,将武器触地,站直了身子,呼喊那个男人的名字。   “大帅。”   “萧元帅。”   银铠将军疾步走来,逆着光,神情看不清晰,唯有深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陛下亲卫见了他,也纷纷让行,可见他在魔宫的实权地位。   自从他们西线精锐与萧珩会师后,二线合一的魔兵形成浩荡的洪流,所过之处各种仙门防线,皆是一触即溃。   而萧元帅却似乎是和陛下闹了别扭,除了会师时见了见陛下,谈了一些事情之外,基本上就是各带各的队伍,看上去君臣离心,让人心里多少犯嘀咕。   陛下看穿他们这些近臣的心思,只是笑着说:“萧重明不会叛我。”   但这并未缓解他们的忧虑,陛下把军权几乎都交给了萧珩,对方非但不感激,反倒对陛下毫不尊敬,反而态度恶劣,他们能不多虑吗?   “来啦。”殷无极微微侧头,负手看向他,淡淡笑道:“可舍得来找我了。”   “北渊洲兵强马壮,又有将夜和陆机坐镇,我们不必担心后方,陛下何至于触景伤情,在这里作黍离之悲。”   萧珩的口吻有些古怪,抱着臂冷冷地瞧着他,道:“有时间东想西想,还不如回去歇着,好好睡一觉,别整天出来瞎逛,折腾人呢。”   “萧重明,你怎么学起陆平遥来了,真啰嗦。”殷无极用麦穗刮了刮他下巴上的胡茬,促狭道:“将军啊,你是想把魔宫总管也兼了么?”   “老子啰嗦?”萧珩气笑了,一巴掌拍开那麦穗,“老子摊上你这么个君王,给你卖半辈子命,不仅管着你吃喝睡,还得看着你死活,你成天疯疯癫癫的——”   “我还没疯。”殷无极转过头。   “啧,比疯了还折磨人。”萧珩扫了一眼亲兵,然后扯过殷无极的袖子,似乎是要与他单独说些话,他眉眼一横,道:“传令下去,在麦田边休整,半个时辰后再出发。”   君王在侧,元帅却越过他下令,照理说是大权旁落的前兆。   殷无极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拢着袖,藏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右腕,然后由着萧珩蛮横地把他带到田埂边,在夕阳下漫步。   萧珩抓起一把麦粒,放在手心揉搓着,脚下踩着松软的黑土地,沉沉地开口了:“之前你每年都会有一段格外疯癫,七情涌动,必须闭关的时候,为什么今年没有了?”   “……能不能不要那么尖锐。”殷无极无奈地笑笑。   “陛下有点变了,大约是四五年前,五十年一度的圣人祭之后?”萧珩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如发,当圣人重归的结果摆在他面前,一切都能顺理成章地推导出来。   他一扬手,把那麦粒尽数撒入土壤内,寒声道:“你自从那一日之后,就甚少表现出暴戾的那一面,为什么?”   “……”   “无话可说了?”萧珩横他一眼,道:“不如我替你回答,你开始满天下地搜罗有助修炼的天材地宝,治疗神魂之症的灵草,以及,抑制心魔的方法。本来医圣都为你诊脉过,说你每年固定时候,不要抑制破坏欲,或者干脆去杀点叛军,用血去满足心魔,你还能多撑一会……”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节制欲望?”殷无极为帝君时,已是情绪极为淡漠,魔本就重欲,他如此是与本能对抗。   “以血饲魔,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它永不知足,而我为帝王,能用人命去填欲壑吗?不能的。”他笑而叹息。   “那你为什么正常了?”萧珩的目光却如电,如此灼灼。“你出征前,特意屏退左右,对我说你的命顶多还有十年——你知不知道,老子当时就想把你摁在魔宫,亲征,亲征个屁。”   他话锋一转,又笃定道:“是为了圣人?”   “你又知道了。”   “也就陆机那小子有点迷迷瞪瞪的,我和将夜,谁不明白你?”萧珩被他搞的简直没脾气,抄起一块石头,就往麦地里丢,“你哪一天疯了,肯定是为圣人;你若是清醒了,也是为了圣人,他就是你这一生永远过不去的坎,我一听说圣人回来了,我就知道,我们陛下要出事了。”   “好了,别顾左右而言他,你迟早是要说的。”萧珩见他不答,又转过头,抿紧了唇,紧紧攫住他的视线不放,“后来,你的心魔又引动几次,都是为了他?”   “……不能说。”   殷无极缓缓地把手上的护腕取下,格外苍白的手腕从玄色的衣摆伸出来,袖袍底下的左手臂,本该是魔气流经的地方,竟是被殷无极以龙骨冰晶截脉,刺入灵窍之中,让左手几乎使不上力气,只能垂在身侧。   而他右手偶尔会颤抖,也是控制不好魔气,时不时就会有血色的纹路漫上他的手臂,如同绝望的红莲。只要触碰,就是几乎把他剖骨的疼。   “你他妈这叫没疯?”萧珩看了一眼,顿时就跳起来,恨得只想揍他一顿。但是萧珩袖子都捋起来了,见到他的脸上神情孤冷淡漠,仿佛一片不起波澜的静海,才倒吸一口冷气,笃定道:“你哪里正常,你早就疯了!”   “骨钉截脉,可以暂时封住多余的魔气,等到需要战斗的时候再解封。”殷无极将袖子放下来,重新扣上护腕,“心魔会和我抢夺身体的主导权,棺木快要四分五裂,我快关不住他了。”   “战斗?就你这个状态,还想战斗?”萧珩气笑了,“你一打起架还认得人?我承认,你心魔状态够强,道祖佛宗两人加起来都干不过你,但你释放的力量越多,理智消磨的就越快——就算你赢了,那下一次醒来的是不是你还不一定,若是你真的死了,谁拦得住你的心魔?”   “到时候,师尊会杀我。”殷无极看向层叠的麦浪,在苦夏之中,他的衣摆也在风中微微晃动,“我若是死了,他会替我敛骨收尸……不对,到时候,我恐怕已经粉身碎骨了。”   “你爱着他,所以你要逼他亲手杀你?”萧珩当真是服气他。“圣人还答应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殷无极淡淡地笑了,“我们已经打下了大半东桓,得到了地盘不想往外吐,我会活得久一点,到时候,让陆机先与道门谈,割地或者赔款,让宋东明选一项,或者两个都选。师尊那边,我来处理,谈得拢我就退兵,等到后续处理完,就去他身边隐姓埋名待上一阵子……若是……”   他顿了顿,道:“若是最坏的情况,我遭遇仙门二圣阻挠,定会解放全部力量,带他们下黄泉。到时候我可能控制不好力道,甚至连敌我都会不分,萧珩,你记得带着兵跑得远一些。”   “把我的君王扔在战场,然后带兵逃跑……陛下,你怎么说的出口?”萧珩冷笑,“老子的确当了一辈子的逃兵叛将,但是自从跟着你打天下开始,老子就发过誓,要杀你的人,必须踏过我的尸体。一千五百多年了,我烂了心肝肺才会去叛你。”   “就算成功杀了仙门二圣,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师尊,我的剑都是师尊教的,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杀我的人……”殷无极自顾自地道:“等他杀了我,这场战争也就彻底结束了。不过那时候,北渊可能会经历一段无尊位大魔的时间,一定很难,萧重明,你得替我多看一看……”   萧珩没有说话,他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   还能说什么?殷无极都已经计划的如此周详,连拿自己的脑袋做祭品,去停止一场战争的准备都做好了,他除了去承担他的遗命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殷无极站在田埂边,看向夕阳西沉的方向,只觉今日的血色竟是那样的浓深。   而在逆光中背对着他的将军,却在麦田之中微微躬下了身,多么英姿勃发的男人,此时的肩膀却微微颤抖。而他束在脑后的黑发,竟然在夕阳下也有了几缕银光。   “还记得我们最初是为了什么吗?”良久,萧珩的声音有些沙哑。   “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殷无极腰间悬剑,玄衣依旧如当年猎猎,但他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屠龙少年。   帝冕千钧重。   紫气东来的那一日,殷无极踏上九重天,望向南山北海,忽才惊觉,他已经踏过了无数亡灵的骸骨。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于是,他在这黄昏之时,看向那遥远的天边,忽然道:“你还记得,当年我曾经作的那阕词么?”   “你们文化人的东西,问我做什么?”萧珩轻哼一声,却顿了一下,说道:“记得。”   “我依稀记得,上半阕似乎是这样的……”   殷无极垂衣拂袖,看向那一望无际的原野,旌旗,还是旌旗。而他感受到肃杀的风吹过荒野,哪怕渡过了千年,人与人相争的局面,却依旧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他看向白骨露于荒野,淡声吟道:   上古从头阅。   尽相争,石头铜铁。   壤歌休接。   奴隶交戈青禾野,中外古今同页。   谁堪问,尸骸曝没?   只思换王侯霸业,万千年,谁记兴亡辙。   埋没了,生灵血。 第102章 千年变革   今日, 微茫山召开儒道大会。   晨钟鸣响,问天阶上的大能络绎不绝,前来微茫山朝圣。   圣人回归后召集中临洲大能, 却由于仙魔大战很快就打响,他就没有召集儒道全部宗门, 而是让三相开始重建五百年中废弃的儒道联络网,让整个中洲的力量重新围绕儒门进行运转。   在这期间,风飘凌与沈游之同时还在忙一件事, 就是将理宗与心宗迁回主宗。   为了对抗道门的道统倾轧,他们当时各自出走, 共演了一出三相离心的大戏, 在建立宗门时,也考虑了未来可能搬迁回主宗的问题。   微茫山并非孤立的山峰,而是一片山脉,未开拓的区域极大, 完全容的下两条分支。风飘凌与沈游之各自选了山头,先将重要的宗门设施搬回微茫山, 再着手迁移弟子。   在仙魔大战打的最激烈的那三个月中,理、心二分支也搬迁完毕, 当年儒宗弟子重归大半,虽及不上旧日之辉煌, 但也是当今儒道的最大宗门。   白相卿本想将儒宗宗主之位交还师尊,可圣人却拒绝了。   “相卿,既然交给你了, 这宗主,自然就是你当,交还给我做什么?”谢衍看着最近心结解开不少的二徒弟, “圣人时代早已过去,现在是你们的时代,只是适逢仙魔大战,我帮衬一阵罢了,这儒道,迟早还是要交给你们的。”   “师尊,弟子恐怕担不起。”   “有什么担不起的?这儒道领袖的位子,现在也要你来坐。”   “可是我无论是实力还是威望都还不足,师尊才是当之无愧。”白相卿瞳孔地震,连忙道。   “觉得压不住,你也登个圣,不就好了?”谢衍说起圣位时,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极是轻描淡写。“你们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能了,还凡事指望师尊吗?相卿,你能力足够,就是太妄自菲薄了。”   “多谢师尊栽培,弟子试试。”白相卿心中也是有傲气的,虽然还有几分犹豫,但也是不再推拒。   “我给你搭梯子,你就接着。”谢衍见他应了,又宽慰他道:“我也问过飘凌、游之的意思,他们二人都推举了你,认为你在三人之中修为最高,心境也是最佳,愿意辅佐你做儒道领袖。你担不担得起,就算为师说的不准,飘凌与游之都看错了?”   “自然不会负了他们的期望。”话说到这个份上,白相卿心中仍有些许不解,他道:“儒门宗主之位,师尊不肯接,应当是不想再管俗务。可这儒道领袖之位并无实职,却只有儒道的灵魂人物才能担任。就算师尊不当,但大家也都默认是您,我领不领这个名头,有什么意义?”   “差别大了,你照做便是。”谢衍心中早有筹谋,于是微微拂袖,淡笑不答。   自圣人归来后,身上除了圣位之外,什么头衔也没有。   他叫得动诸子百家,是因为积威犹在,并非是以权位与实力压人,这就是与硬要当仙道盟主的宋澜最本质的不同。   圣人令其实并不是强制令,儒道却尽数响应。而具体的实施,他分别派给三相,把儒道实权向下分散,让百家都参与到整个战时动员中。   种种举动,就连近日不离师尊身侧的白相卿也看不明白。   就好像,师尊不会在此世留的太久,解决这一时危机后,就会飘然远走一样。   离儒道大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学宫中已经有许多人落座,讨论着近况。他们的言语之中,几乎只有一个主题——仙魔大战。   无论修为高低,门派大小,百家在学宫中都各有一席,哪怕只是大道中的一个小分支,例如御兽、食修或是器修,只要进入稷下学宫,他们的宗门代表地位便与大宗门平等,发言机会也是等同,有圣人压着,无人敢互相看不起。   学宫最上首只有一个位置,圣位。   在那至高的圣位之上,白衣圣人支颐闲坐,微微阖目,似乎正在养神。   时光倒错啊。诸子百家争论的声音似乎已经很远了,而他的思绪,似乎也如飞鸟的羽翼,回到了数千年之前。   圣人时代的稷下学宫,远比今日鼎盛许多。   人们怀念的圣人时代,以圣人执掌仙门为伊始,终于圣人叩天门失败,那是一个大能辈出,风起云涌的时代。   那时,墨家宗主墨非,法家宗主韩度,医圣白术,药王决明子,兵家宗主李霖,农家宗主齐禾,连合欢宫主芳华夫人等有情道修士,都是他的座上宾。   可是,修真大道如此狭窄,不进,则退。残忍的岁月,正如那一去不回的白驹,将一切都带走。   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往昔的荣耀,那些已成为陈迹的往事,于新一代只是书写在修真史上的春秋一笔,可于他而言,却是一座又一座墓碑。   千年来,仙门改革,南疆叛乱,仙魔大战,诸子百家之乱,道统战争……   看似平静鼎盛的仙门,阶下却层层埋骨,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肮脏与阴私。   圣人谢衍作为仙门之首,为许多人写过祭文,扫过墓,擦过碑。   然后,他也活成了一座记载仙门辉煌的碑文。他提着剑往前走,碑上便会刻下一个又一个名字,烙印在圣人谢衍永远的传奇中。   最讽刺的是,圣人执掌仙门的黄金时代开启的那一年,便是殷无极远走北渊的那一年。   他自此背负上了整个仙门的未来,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挽留他的入魔的少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殷无极转过身,成为第一个离开他的人。   而后,他送走了很多老友,又迎来了他们的后辈。   他平静地照顾他们,重用他们,看着他们哪怕不知其中意义,却依旧沿袭先代留下的传统,成为他千年计划的一块重要拼图。   仙门变革啊,可是变革在哪里呢?   谢衍在无数昼夜反复思索,最终将答案留给了时间。   “圣人,圣人……”唤醒他的,是走到他身侧的白相卿。“各位宗主都到齐,儒道大会的时辰也到了,大家在等您宣布开始。”   谢衍的睫羽颤动,然后,缓缓地掀起眼帘,看向底下的诸子百家。   他依旧身处在稷下学宫,圣位之上,千年前的幻影褪去了,留下的是五百年后,无数张陌生的脸。   “五百年倥偬,能够在微茫山见到诸位宗主,吾深感欣慰。”   谢衍逐一看过那些陌生的修士,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好奇,忐忑与不安。于是,他站起身,徐徐从那最顶端的位置上走下去,好似从神坛走进了人间。   “也许有很多人不明白,为何吾会在这个时候召开儒道大会。你们之中,也有很多人未曾和我打过交道,只在学史的时候听过我的名字,也许,也有人觉得我忝居圣位,五百年前叩天门失败,并无资格执掌儒道。”   “无论是好奇,疑虑还是不服。但诸位今日都坐在这里,一定是想听衍,给你们一个答案。”   白衣墨发的人间圣贤,站在整个稷下学宫的中央,无数张席位将他围拢在圆心中,无数双眼睛看着他的孤高的背影,等待着他的下文。   “不知各位之中,有多少人从先代宗主那里,接到了一个长达千年的任务?”   谢衍目光平静如水,扫过那些面露惊异的年轻宗主,微微笑道:“将其作为宗门发展的一环坚持下来的,又有多少人,请站起身。”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拂衣站起。   年长者脸上看似平静,实则有种隐藏的期盼,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到来。   那些年轻的宗主站起了身,然后左看右看,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前后左右,都向着圣人垂衣俯首。   怎么回事,难道宗门长辈的嘱托,竟是圣人的任务么?   儒、墨、法、兵、医、农、杂……   谢衍的视线逐一扫过他们的脸与宗门标志,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心中欣慰不已。   圣人拂衣振袖,向整个学宫的修士折腰,长长一拜。   “为了诸君千年的坚持,衍,在此拜谢。”   “圣人!当不起。”众人惊呼不已,纷纷道。“我们并未做什么值得圣人这一拜的事情,那只是分内之事……”   他们这样七嘴八舌的说,却又不住打量着旁边的宗门。   现在,他们是真的好奇其他人接了什么样的任务,又完成到什么样的程度了。   “我千年之前,曾陆陆续续向各宗门托付了一件事,有些是具体的目标,有些则是一个朦胧的方向,有些甚至只是一个还未证实的理论。”   “当时的衍,希望你们能够用千年时间坚持,有些宗门坚持了两代,三代,有些宗门,甚至坚持了五代以上。”   “而今日的儒道大会,正是诸位可以畅所欲言的时候,或是成功,或是失败,你们是否调转了方向,在探索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取得了怎样的成果,得到了怎样的经验……”   各位宗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看向周围人同样恍然的脸,再看向圣人微笑着的平静面容时,几乎压制不住自身的战栗。   不止是他们。   是所有人,所有人都接到了这样的托付!   “仙门之积弊,数千年未曾变。仙门之方向,数百代未曾更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往复,甚至,如今还有人要倒行逆施,倒回到上古弱肉强食,互相杀戮的时代……”   谢衍说到这里,众人想起了正被魔君铁骑践踏,陷入战火的东桓洲道门,皆是心有余悸,却也同情不起来。   谢衍的墨色长发束儒冠,白衣如雪,宛如仙神行于世间,他洞彻风雨的黑眸中含着一丝笑意,云消雪霁般温柔,就这样看向他们。   “现在,说一说各位的成就吧。”   “我们墨家先来。”墨承站起了身,一身黑衣短打,神采奕奕地看向旁人,手中捏着一块灵矿的碎片,笑道:“诸位道友,我们墨家接到的任务是发明与修筑民生工事。如今,我们找到了一种将灵石中的灵气,转化为能量的最优方案,可以解决中临洲灵矿储备不足的问题,我们为这种能源取名为‘电’。”   这个叫“电”的能源,竟然能够替代灵石!对于灵矿资源本就不足的中洲,还有比这更让人心潮澎湃的事情吗?   但是这个技术掌握在墨家的手中,圣人打算怎么做,难道是逼迫墨家将千年努力所得,无偿提供给他们吗?   而中小宗门的宗主,却未曾从墨承的神色上看出焦虑来,显然是他早已在私底下向圣人汇报过。   “我们法家,千年之前受命编著一部《仙门法典》,不日便将法典的修订版发予各位,待仙魔大战结束后,我们多多开会交流,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更改的条款。”法家宗主韩殊的说法,又在儒道中间掀起震动。   开会,什么意思?   难道他们这些中下宗门,也有资格对上宗门的决定进行评判?   “我们医宗,将会分享一些修真途径中经常出现的疑难杂症,为各位道友解惑。”医宗传人站出来,与杂家门主对视一眼。   杂家门主笑道:“我们杂家在各大城池都有商铺,我们会协助医宗开医馆,医宗长老流动驻守,诸位道友以后在修道上遇到困难,不必再去医宗排队。”   “我们农家,找到了能活人的灵种。”农家宗主的声音激越。   “我们兵家,已经把上古战役的兵法尽数还原,将为中临洲大大提高战力。”   而接下来,儒门三相皆是走出来,对视一眼,向众人说道:“我们儒门承师尊之命,不断编修上古遗留的书籍典藏,如今已快要编修完毕,未来将把所有书册向整个儒道开放借阅——”   若说墨与法两家引起的是震撼,儒道这种慷慨行为,简直如同在滚油上浇水,让整个稷下学宫震惊不已。   “全部开放?难道那些典藏孤本也……”   “若是孤本,原版不借,但可以抄录。”谢衍含着笑说:“我儒宗收纳许多学说的孤本,有些甚至传承早已断绝,有些宗门,也因为势力微小,求借无门,渐渐湮灭,这实际上是阻断了传承,阻碍了流通。如今,儒宗的藏书向各位开放,也是鼓励诸位相互交流。有些不涉及本宗门传承,但对旁人有益的书籍,何不向道友分享?”   圣人一言既出,便是一刀切在了儒道最大的弊病上——学派、门阀垄断。   儒道大大小小的宗门太多,彼此之间相互孤立,自然也形成不了气候。可若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渠道打通了呢?   打通的最佳方式,便是学术交流。   “儒门将在微茫山兴建一座中临洲最大的藏书阁,名为“朝闻道”,除却儒门的藏书之外,欢迎各派提供藏书,统一管理。当然,这也并不是无偿,各藏书、功法、孤本、传承,皆以自身价值与借阅次数计分,记在各宗门名下,若是要以宗门的名义借阅其他宗门的书籍,则是以分数兑换……”   儒宗提供的藏书量最大,建在微茫山,由目前的儒道最大宗门儒宗管理,也是理所应当。   圣人话音刚落,众人简直沸腾了。   大宗门能够提供的书籍量多,积分攒的快,便可借阅其他途径的功法书籍。而中小宗门,早就苦于自身的传承功法太少,完全发展不起来,没有合适功法,便更招不到弟子,没有参考,更是没法创新。   圣人还没等他们激动完,便抬手,微微向下一压,示意各位安静。   “诸位可知,我多年以前向各位,及各宗门的先代宗主提出的要求,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的发现,将会分别开拓一个未知的领域,改变这个积弊已久的世代。”   谢衍漆黑的眸光流转,背后渡来璀璨的芒,衬得他犹如仙神。   “诸君,变革之时已经到来。”白衣圣贤展开双臂,似乎在迎向这历史的动荡,笑道:“不是我,而是今日的你们,是所有人,共同来开启这个时代。”   “请圣人指教!”宗主们本是站着看向他,现在连自己的位置都待不住了,纷纷走下席位,向着圣人身边聚拢而去,对他垂衣拱手,聆听他的教诲。   “有‘技’之突破的,告知墨家。同样,有‘法’之需求的,找法家。”谢衍却是笑了,“若是学说之上有新知,儒宗会帮助你登记。待到完毕后,诸位可以看见其他宗门的研究与进度,相互补益。”   “这千年的苦心孤诣,寂寞心血,皆不会被辜负,它将成为各位宗门的立身之本,诸位可以互相了解,然后寻找与其他宗门合作的机会,或是收一些对此有兴趣的弟子,或是创造发明新的功法传承,或是开辟一个新的领域行业,或是为宗门创造经济来源……”   谢衍的话,像是一击重锤,敲开了他们原本封闭僵化的思路。   他们幡然醒悟,自家宗门有价值的东西,也就那么一点点,如果抱残守缺,完全封闭,不与外界交流,只会落后于整个修真界。   如此看来,倒不如拿出一些对自己没用的功法交换,换取对提高自家传承有用的功法,既有效利用了闲置资源,又增加了宗门的核心竞争力,这才是宗门发展的长久之道啊。   “圣人大公无私,惊才艳绝!”有人感叹,“吾听圣人言,竟是如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   “将整个儒道完全交织起来,今后,中临洲各宗门,再也不是封闭孤立,文人相轻……”有人连连赞叹,道:“有了交流的基础,下一步,弟子之间的互通有无,也就顺理成章了!”   儒门三相虽然在大会前提早知道了谢衍的布置,如今看到这个局面,也还是激动不已。   这是只有以圣人的威望才能够做成的事情。   “今日的儒道大会,今后将会定期召开。”谢衍又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心中一惊,纷纷看向他。   “圣人此话何意?”今天的刺激太多,有些宗主的声音已经有点颤抖了。   “无论大小,今日到此的宗门,每人各有一票,凡是中临洲大小事宜,皆可拿到会上讨论,中洲的未来,由各位来决定。”   “今后,大会举办地点在儒、法、墨、兵四家之中轮换,结果由儒门宗主白相卿复核,然后向整个中洲宣布。”   “具体章程在法家那里,大会之后,将把相关条例发予各位。”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曾经的圣人以仙门公堂维护仙门道义,如今已然衰落。   自从圣人去后,仙门公堂形同虚设,就算重开了,也只是从宋澜的一言堂,变成仙门十位大能互相吵嘴而已。   而如今,圣人将更多的宗门,更多的人推向了决策的席位。从此,少数人决定仙门方向时代过去了。未来,也变得更为清晰可辨,充满希望。   “圣人啊圣人,您还要给我们多少惊喜。”说话的是医圣白术,他已经是老朽之年,今日听了他一席话,脸上却重现了年轻时的光辉。   “老朽与圣人交游多年,也只是略知这个计划一二,咳咳……圣人啊,您的布局,竟是从千年前便开始了吗?您是在千年前,就预料到了今日吗?”   人人皆知圣人谢衍,却忽视了,他亦然是“天问先生”。   若他没有那洞彻千年的目光,又何来那千年的布局与坚信?   他坚信着,未来是前进而不是倒退,沐猴而冠者,终将被历史的车辙狠狠碾压过去,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并非是在千年前就预料到今日,而是我相信,儒道的传承,必定会导向今日。”谢衍淡淡地笑了,“各位能够将一件事情磨砺千年,便说明了一点,治学之途,对我辈而言,永无止境。”   “坚守到现在的是诸位,而非是我啊。”圣人笑而叹道。   谢衍说罢,重新走回了那圣位之上,将讨论的空间留给了各宗门的宗主。   他从书中翻出一页信纸,是精致的雪浪笺,哪怕叠的整整齐齐,还是因为多次翻看出现了褶皱。   谢衍打开信纸,写信的人有着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行文之间疏狂不羁,风骨凛凛,依稀,还有几分他的影子。   帝尊从少时临的就是他的字帖。哪怕后来离家了,他的字体几经易变,写出了自己的风格,但始终与谢衍一脉相承。   谢衍伸手缓缓描摹着信上的字迹。   那些寻常的闲话,哪怕半点兵戈之事也没有提及,却让谢衍反复阅读,品味许久,时不时能会心一笑。   殷无极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谢衍向他宣战意味着什么,却半点也不慌张,甚至还在信中写道:“愿圣人的儒道改革,万事顺遂。”又促狭写道,“我可不会落在您的后头。”   他又写道:“东桓洲的黑土地,看着我都酸了,撒把种子,不浇水施肥都能疯长,哪像北渊的冻土与盐碱地……天道可真是偏爱仙门啊,要不是魔修没法在仙门的土地上长期生活,我早就把宋东明揍一顿了。”   帝尊的字迹之下,蕴含的是带血的杀伐。   谢衍推算,殷无极大概已经离清净山不远了,不日便能攻上长清宗。   殷别崖写完给“圣人”这个身份的话,笔锋一转,又换回了“师尊”,问他的衣食住行,近况可好,问他三个师弟有没有给他添麻烦,问他的气运与身体,有没有被天道忌惮。   写到这里时,他又事无巨细,显出了他的多情与温柔。   谢衍无声地笑了笑,他反复翻看过这封信,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曲折。   但这一次翻看,他忽然一顿,想起曾经他和殷无极在官方的来往信件中,玩的拆字小游戏。那时候,殷无极总把心事写进彩蛋里,等着他来发觉。   他换了跳读法,拆字法与加密法,终于拼出了他在信中藏的一句话。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谢衍的指尖缓缓地掠过这一行字迹,他其中蕴含的坚决,让他忽的战栗,突然站起身来。   就在这一刻,信使走进了稷下学宫,大声道:“圣人,道门求救信——”   谢衍双手撑在书案上,抬头,目光如电。   “前线急报,魔道帝君与元帅两线合流,四十万魔兵已至清净山下,宋宗主被迫出战迎敌,道门已经退无可退了!” 第103章 众叛亲离   秋分时节, 魔兵路过饮冰楼,渡劫期修士、饮冰楼楼主江映雪自知不敌,出面与魔君交涉。   三日谈判后, 饮冰楼不战而降,魔兵经过饮冰楼一带, 履行约定,秋毫无犯。   自西佛洲退出,道修门派也纷纷放弃抵抗。一年之前被强行攒在一起的仙道联盟, 如今已名存实亡。   等到寒露,魔门大军已兵临清净山, 长清宗就坐落于此。   上古浩劫后, 历次有记载的仙魔大战,历来都是仙门微占优势,从未有过如此一边倒的局面。在谢衍统领仙门的两千多年里,更是两度赢下北渊洲, 维持了仙门的长期和平。   可谢衍不过身后五百年,仙门竟然沦落至此。   当魔道帝君殷无极的帝辇在山下停驻, 剑指仙道盟主宋澜时,更不容忽视的是, 他背后的北渊洲边境上,依然压着四十万, 甚至更多的魔兵。   两名渡劫期的大魔,将夜与陆机,牢牢地把持住魔宫, 北渊洲是个水泼不进的铁桶。   当身为宗主的宋澜终于走出清净山,站在山崖之上,极目望去, 那岌岌可危的结界之外,遍野的黑金旗帜在风中猎猎。   大势已去啊。宋澜微微闭目,心中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从权力顶端落到如此地步的。   在得知殷无极率领四十万大军进攻东桓洲时,他就有不太妙的预感。   而他当时,依仗着西方佛门,南疆巫族的势力,又把控东桓道门大小势力,连海外世家都得对他称臣,这样虚幻而至高的地位,几乎蒙蔽了他的双眼。   仅仅一个中洲儒道不听话,打压就行,就算圣人谢衍归来又如何,等他征服了北渊洲,五洲十三岛当拥他为共主,谢衍难道还能逃得出他的掌心?   可一切都不如他预想的那样简单,首先背离他的,是先被魔君打的几乎半残,又被儒道游说的西佛洲。   与他意见一致的了空死了,接任者是个龟缩无能,一心退居西方的禅修和尚,与儒道结了盟后,就退出了仙魔大战。   谢衍这一招釜底抽薪,玩的可当真是妙啊!   这让宋澜怎能不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个背离他的,是嘴上说的十分好听的南疆。   南疆巫族与北方魔门中间隔着海,所以要攻击魔门,必然要借道西佛洲,当初结盟时,南疆巫族大祭司信誓旦旦地说,要派遣妖兽借道西方,趁着战争早期魔宫空虚,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却不料,佛洲退出战争后,不再允许南疆借道同行。   陆路走不了,南疆知道宋澜看似得势,实则地位岌岌可危。见得不到最大的利益,便只派了很少的修士北渡不归海,意思意思地骚扰了一下魔洲边境,反倒引走了西线的将夜,误打误撞地解了西佛洲的危局。   意图退出战争的西佛洲见到魔兵向后收缩,顿时大喜过望,抓紧时间撤退。巫族这一招不但没帮上他的忙,还反手狠狠地给宋澜插了一刀。   毕竟,西线的魔兵放弃西进后,大量精锐又被调集到中路,魔君与大部队合流,玄旗黑骑铁甲,如一股来势汹汹的洪流,几乎侵占他东洲全境。   而面对魔洲席卷而来的大军,道门里服从于他的宗门势力也过的很难受。他们受不住被整个魔门调集全部主力痛打,对宋澜简直怨声载道。   他们加入仙道联盟,本是想和宋澜一起富贵,谁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少数脑子轴的宗门笃信那套“正邪之说”“除魔卫道”,立誓和魔门打到底,却几乎全宗战死,灭门之前也未等到援兵。   他唯一的师弟叶轻舟为他固守白帝城,却被萧珩重伤,几乎废去所有修为。宋澜心中痛切,却是施救无法,最后终于低头,向圣人谢衍写信。   与他之前反对叶轻舟与沈游之交游的时候不同了,师弟的性命只能寄望于那位医毒圣手。他明明知道救回来,叶轻舟可能也不再是那个渡劫期的剑修,却依旧还是以共享仙门权柄为条件,向谢衍求和,只为换师弟性命。   谢衍并不接受他让出的权柄,却依旧率领儒道弟子来援,为逃离的道门弟子辟出撤退的后路,同时也救下了叶轻舟。但谢衍因为人数差距过大,不欲与魔门硬碰硬,所以对夺下魔修占领的白帝城兴致缺缺。   谢衍与道门的关系又不好,新仇旧恨还未结呢,他率儒道众来援是应宋澜之求,至于道门的势力范围没保住?呵呵,与他何干?   萧珩却是个极会看局势的男人,也从不贪功冒进,对于局势判断极准。既然圣人谢衍已至,他便固守白帝城,权当那些撤逃的家伙不存在。哪怕被人称为缩头乌龟,他也不急不躁,八风不动的模样,着实气煞不少人。   仙道联盟本身就很松散,各方大能不少,但自从魔君殷无极亲征后,纷纷观望,力往一处使的不多。   传闻中,魔道帝君嗜血暴戾,剑下无数亡灵鬼哭,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名号,也足以让人心生退却。   所以,给宋澜最后一击的,恰恰是他自以为是道门的传统势力范围,那些依附于他,对他从来都是连声附和,宛如应声虫的道修们。   一个人,越是站在顶端,越是容易迷了眼睛。   当仙门之首忘却了自身承担的重责,自以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时,恰恰是最容易摔下顶端,众叛亲离之时!   清净山本是道门洞天福地,此时却被北渊魔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而此时,整个东桓洲已是降的降,灭的灭,再无任何人来救。   “陛下,长清宗不肯降。”   萧珩放下缰绳,一如当年为君王驾车。他执着枪,肃立在帝辇之侧,微微颔首,“宋澜要约你一战。”   当殷无极撩起帝辇的帘子,看向那宛如孤城的清净山时,肃杀的秋风已经掠过山脚的旌旗。   而守卫他身侧的魔兵如分海,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火麒麟蹄踏烈火,却在帝辇前俯首,用背部做他的脚踏,等待君王走下帝车。   当看见那飞扬的玄袍衣角时,两侧肃立的魔兵精神一振,近乎狂热地看着魔道君王的背影。   “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苍穹响彻。   数千年,数百代!这是他们打过最痛快淋漓的一次仙魔大战,出尽了胸腔的恶气,洗雪了千年的屈辱,仙门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在他们面前跪地哀求祈怜,或是闻风归降   也让本就权势滔天的魔道帝君,威望到达了最顶峰。   一袭玄色战袍的大魔拂衣振袖,从帝辇之上走下,来到众人的簇拥中。   他的手中握着无涯剑。那大巧不工的上古凶剑,只因为是君王的兵刃,便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天子剑,享尽千年紫气。   修为较低的兵,几乎无法直视这光芒下君王煌煌如照的姿容。那些修为高于化神的,忍不住逾越地抬起头,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那九重天之上,最为尊贵,最为传奇的帝王。   最霸道恣睢的帝王,却拥有天下最极致的容华。   玄袍如浪,暗纹鎏金,执掌一道一千五百余年,帝王的雍容与威仪已经镌刻在了殷无极的骨血里。   当殷无极携剑走向最终的战场时,连血色的风都寂静,他的表情是从容的,是冰封的孤寂。   唯有他的绯眸如故,烧着黑夜里不灭的火焰,炽烈,而疯狂。   “宋东明,出来——”他一如既往地弯起唇,眼睛却是不笑。   沉沉魔音响彻整个清净山脉,蕴含着压抑的杀意。   长清宗内,洞天仍在,福地依旧,往昔往来熙攘,如今寂静如死。   有的人在这之前就逃了,生怕被魔君清算。就算是舍不得宗门,留下的修士对于这样的局面,其实内心也有怨恨。   倘若宋澜不那样狂妄地对北渊洲宣战,倘若他不去成立这所谓的仙道联盟,魔道的大军会不会来得迟一些?   而战争是因,还是果。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明白。   但魔兵太多了,真的太多了。那可是四十万啊!   何况,帝尊亲至,大帅领军,一尊一渡劫联手围山,谁又能说出一句“我们能赢?”   就算有人心中想要殉了他们深爱的宗门,谁也不想投身于这样绝望的战争中。有些傲骨铮铮的长清宗修士,昨夜已在三清像自爆紫府,原地坐化。   有些还想挣扎一下的,已经在袖中藏了见血封喉的毒,打算等到魔君杀进来,拉几个垫背再走。整个宗门,已是极其悲郁,浑然看不出天下第一的鼎盛。   因果循环,当年的长清宗带着仙门众人,也是围过圣人去后,满山白幡的微茫山,那时的他们,气焰又是何等猖獗呢?   天阶上,已经站着一名白衣人。   “殷魔头!”执着拂尘,孤身出现在清净山阶前的清冷道子,那平日伪装的假面已经全部撕下,声音隐含着怒意。“你胆敢攻我长清宗,就不怕道祖——”   “呵,道祖?”殷无极却是拂袖冷笑,“来啊,看我会不会让那道祖老儿活着回去!”   当年叛出仙门时,道祖与佛宗就默许了仙门对他的杀戮。仙魔大战后,他战败被擒,除却师尊谢衍,其余二圣也是主张除他而后快。   若非北渊洲摆出只要仙门杀他,他们就再把仙门拖入战争的疯狂模样,让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同意了谢衍的提议,现在的他又何尝会活着?   就算是囚他,二圣也是为了牵制与羞辱北渊洲,让魔门奉上灵石,同时也让其无法诞生下一个尊位大魔。   真正从未放弃救他的,唯有谢云霁。   宋澜早已不是那重山深雪的道子,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再望来,本是燃烧着野心与欲望的眼睛,如今几乎被仇恨浸染。   他如何不恨?   他今日的众叛亲离,是谢衍与殷无极这对师徒,联合把他逼迫至此的!   自从谢衍归来,他本该叫得动的人,叫不动了;他本能掌控的势力,脱离他的掌控了;那些只能选他的修士,看不起他半步圣人的修为,却将曾经坠天的圣人谢衍奉为神明。何等可笑?   而殷无极呢?先是抓着他成立仙道联盟大做文章,以他宣战为由,率领大军压境,几乎摧枯拉朽地毁灭了他预先布置的防线。   以他的战备程度,说他是临时反应组织,有谁会信?   仙与魔,你死我亡。   当年谢衍养寇自重,为五洲十三岛,留下了心腹大患啊!   “师父啊,当年,悔不杀魔君。”宋澜仰头悲慨,却又愤然扬起拂尘,目光如电,看向那万军阵前的魔道帝尊,漆黑眼底竟是带着沉沉的疯癫。“就让徒弟来纠正您的错误!”   疯狂,已经让宋澜不再顾虑任何东西,连背后的宗门,几乎人去楼空,让他的仙道盟主成为了一个空壳。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你要死了。”宋澜抬手,排出漫天星斗一样的光芒,让星盘随之拨动。而他却几乎古怪地笑了:“帝星暗淡,将坠之兆,你快要死啦,殷无极——”   “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我们陛下春秋正盛——”果不其然,面对这孤身迎敌的半步圣人,近乎狂热地崇拜着殷无极的魔兵纷纷怒骂呵斥。   殷无极没有回答,只是右手一转,无涯剑划出一道圆弧。而他的背后,是近乎焚烧一切的黑火。   近乎暴烈的魔气一瞬间席卷天地,让本陷于深秋清冷的清净山,天穹也异变为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仿佛暴风将至,天火降临。   “全军听令,向后退出两里。”萧珩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殷无极的情况,见他已经摆出洪荒三剑的起手式,立即抬手,指挥大军为陛下让道。   在这一战之前,殷无极已经将锁着手臂灵脉的骨钉拔除。   春秋正盛的大魔躯体,血肉愈合极快,可当魔气畅通的那一瞬间,萧珩已经看到了殷无极眼底的血色氤氲。那是快要疯狂的前兆。   哪怕那疯癫很快被他隐去,玄袍的魔君再度拢起袖,遮住那血肉撕裂,却又反复愈合的狰狞画面,笑吟吟地打趣他,“萧重明,你刚才的表情真吓人,是不是以为我战前就要疯啦?”   这五百年来,殷无极穿着广袖帝袍,熏佛香,遮掩身上浓烈的血腥气。曾经他在师尊面前,遮的是别人的血气,如今,却是自己的。   看着萧珩紧锁的眉头,他又自顾自地笑道:“放心好了,我与心魔的战争持续了几千年,最终一战在即,我哪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五洲十三岛第一人,魔道帝君殷无极,恣睢疯魔,杀人盛野,帝位之下,尸骸埋骨,血债累累——”   “住口。”萧珩手中紧紧攥着枪,琥珀色的双目中杀意凛凛,好似要随时咬下对方一块肉的狼王。“你他娘的,打不过就别瞎逼逼,老子要你的狗头——”   “当了仙门之首,确实能知道不少东西——魔君殷无极,他的心魔是天道所种,为的就是成为无血无泪,杀人盛野的大魔,他是仙魔大战的祭品,天生大魔,哪来的帝气,哪来的王道,哪来的尊位之上一千五百年!”   宋澜已经是毫无顾忌,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所知皆是倒了出来。   他们信与不信都一样,反正此时以他半步圣人修为,就算杀不了殷无极,他也能把这个男人逼疯。   是,殷无极是很强!但他的心理防线极度脆弱,只要逼迫他发疯,他就能不分敌我地屠遍整个五洲十三岛,到时候不过是一起死罢了!   殷无极眼睫一颤,却是什么也没说,左手按住剑柄,轻轻一抹,无涯剑便顿时流光大盛,近乎暴戾的魔气冲天而起。   而宋澜道袍纷飞,黑白的阴阳游鱼宛如活物,在他袍上游动。他仿佛踏天,天穹巨震,便是万千道法化符,金光大盛。   “殷无极,你既然是天生祭品,早该献出你的骨肉魂魄,终结这场仙魔大战,然后成为仙门圣人的踏天之阶。可你,窃下气运,忝居尊位,这一千五百年的帝位,本就不该属于你——”   仙门之首拥有的特权,是与天道沟通,成为它的地上代行者。宋澜,的确是从天道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   “什么圣人弟子,什么魔道帝尊,偷来的,都是偷来的,天道从未这样安排过!你只是一颗不听话的棋子,一条贱命,也配当什么魔道帝尊?”   “呵,天道?它算什么?”殷无极眼皮也不抬,笑的恣睢,拂袖道:“本座这一辈子,就从未服过天道!”   “连天道都不敢反抗 ,甚至还将它那点迂腐不堪的东西,奉为金科玉律……哈哈哈哈,竖子如尔,也配成圣?”   殷无极微微偏头,半张侧脸的绝世风华,让人不敢直视,而他蕴含魔音的声音,却是句句锥心刺骨。   宋澜脸色骤变,狠狠地咬着后槽牙。“你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殷无极本性桀骜,那种目空一切的恣狂,让他显得那样疯魔,他负手笑道:“这般输不起,宋东明,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不配为仙门之首,亦然,不配为本座的对手。”   他微笑着,下一句却是冷静的疯狂。“遗言说完了?”   说罢,玄衣魔君不等宋澜反应,毫不犹豫地向着宋澜赫然劈下一剑。   生为帝君,殷无极早已不畏惧那些众口铄金。   一道至尊就该成为庇护臣民的盾牌,在得到他们拥戴的时候,也要用血肉之躯,挡住一切刀剑与风雨。   仙魔大战上演到今日,胜利、失败、得到、失去。一切都成为了疯狂的源头,战争是一辆随时会失控的战车,一不留神,就会滑向深渊。无论初衷如何,是否正义,死亡是抹不开的罪与罚,终要有人来承担。   这累累的罪业,除了他,没有人担得起。   “宋东明啊,四百五十年前,清净山下,你还记得本座对你说过什么吗?”   殷无极再度向前踏了一步,长剑在手时,那漆黑的魔气浓如实质,无数业力与鬼哭,在他背后狰狞肆虐着,化为血色的杀戮。   “你若还是不知悔改。下一次,本座再打到这座山下,必取你性命。”   殷无极左手一张,从背后升腾而起的帝气,本该幻化为五爪金龙的模样,可如今,却是漆黑泛赤的黑龙,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天道紫气,那些天生帝王似乎很轻易地就拥有了。   他们恣意地挥霍着,成为昏君,暴君,庸君。他们作践臣民,沉迷游乐,糟蹋国运,却未听天道说一个不字。   唯有他,这一生都在被天道否定。   好似魔道就不该崛起,好似这片被遗忘的大地,就不该摆脱蛮荒,不该停止杀戮,不该活的像个样子。   魔道不该有他这样的君王,他犯下的是忤逆天道的大罪。   他这一生,活该承受这反噬的汹涌帝业,活该被天道夺去理智,困于心魔,愈发癫狂疯魔,直至——魂消魄散,死无其所!   可殷无极永远记得,那一年的九重天上,千万万魔修跪服,山呼万万岁。   民心归一,从而紫气东来,在天劫之中,护佑他登上了这北渊洲唯一的尊位。   一千五百年,那些横死道边的人,那些未曾实现的愿望,那些为他献出的性命,那近乎三百年的等待与守望,那些哪怕粉身碎骨,却依旧矢志不渝的坚信。   这些恩与义,他用残命来还,够么?不够的话,也没有办法了啊。   这时光,且停一停,等等我罢。   “一朝,万魔渡我。”殷无极执着剑走向清净山下,黑袍猎猎如狂,却是扬声吟道:“他年,我渡万魔——”   见到宋澜祭出本命法宝,如临大敌的神情,殷无极眼底尽染血色,却是大笑着,举起了剑。   殷无极的剑从来不花俏,剑法也不长于技。剑本无名,能杀人就行,他并不热衷于为他的剑法取一些万古流芳的名。不,也许是凶名赫赫吧。   但他的剑,能够冠以“洪荒”之名的,唯有三剑。   魔气调动到极致时,火焰中缠绕着黑金色帝气,在剑上升腾而起,仿佛无边无涯的海浪。   杀了他,报当年逼迫他、追杀他、折辱他的冤仇。   杀了他,把仙门之主的位置还给师尊,还仙门一个海晏河清。   杀了他,洗雪那儒宗围山,宗门三分的耻辱,寻回儒道沦落的五百年。   杀了他!为北渊洲除去心腹大患,让道门在往后的千年里——再也爬不起来!   ……   骤然间,天与地齐喑,唯有黑龙抬头,发出一声沧海的龙吟。   剑啸与烟尘尽去,一座清净山,从天劫中央裂开一道缝。继而,那扩大的缝隙迅速往上,直到整座山脉被他就此劈开。   继而,那冲天而起的黑色火焰,在那一瞬间蔓延在整座山上,将一切荡为齑粉。那些哀哭声,愤怒声,悲号声,都飘得很远了。   有人御剑逃离,却逃不出这围山魔兵的天罗地网。他们再往后回望,只见那曾经时光悠久的宗门,如今已经满目疮痍。   只是一剑,道门长清宗,不复存在!   这一剑落下后,殷无极藏在广袖之中的左手,被他背到身后,攥紧,好像这样就能抑制手腕的颤抖。   他瞥了一眼自己焦黑的袖袍,与他左腿上的霜冻,却只是在轻描淡写的振袖之间,让一切攻击化为齑粉。   顶峰尊位与半步圣人。实力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你不是要回到那弱肉强食的蛮荒里去吗?”殷无极依旧笑着道:“下一剑,我就送你,回到这天地之间。”   几欲疯狂的宋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手垂落着,已经尽废。而他的身后,连宗门都要化为灰烬,拂尘跌落在地,裂为两半。   “哈哈哈哈哈,殷无极——”宋澜知道今日彻底败北,却是近乎神经质地仰天大笑,他浑身的灵力在飞速攀升,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然。“今日,天道在上,就让我揭开这看似庄严肃穆的仙门,底下所有的肮脏龌龊。”   殷无极要杀他,杀啊。   他要将那些埋藏在仙门史册中的尘灰拂去,把那永远不能诉之于口的东西,揭露到光天化日之下,给所有人看看,他们都是个什么东西!   “肮脏?你在说你自己吗?”殷无极压抑着浑身沸腾的魔气,却见到那半身染血的道士,睁着一双含着疯狂野心的眼。   “我手段肮脏?他先圣人谢衍,难道也不是如此?五百年前,不,也许更早,八百年前——殷无极,你被关入九幽的时候,就该疯了。”   “说说看啊,魔君殷无极!九幽之下发生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事情,让你的疯狂生生延迟了八百年?”   “闭上你的嘴。”殷无极原本的神色波澜不惊,唯有在宋澜提及谢衍时,绯瞳抬起,掀起暴烈的火。   “仙魔私通,师徒乱/伦——”   “宋东明,闭嘴!”   “你生气了,你发怒了,你想杀我灭口——”宋澜大笑着,哑声道:“你敢不敢向世人发誓,你从未与先圣人谢衍有染?魔道与儒道,也从未有任何勾连?”   “……”殷无极赤瞳满是晦暗,疯意更盛。   宋澜自知大势已去,无法在魔君剑下活着,却是要在自己坠下去之前,再扯上他的两个仇人,一同跌下神坛。   他的声音回荡原野,而无数近看与远观这一战的人,心中也不禁为之一震。   是宋澜攀诬,还是确实如此?   可他们就算是有疑问又如何呢?如今的道门被彻底打崩,未来的序列,儒道又会是执牛耳者。他们敢质疑圣人吗?   而表现出如此狂暴力量的魔君……他当真会如宋澜所说,彻底死去吗?   天边传来一声剑吟,犹如山海声。   宋澜的眼睛一暗,他看向东方天穹,阴阳怪气地笑道:“哟,先圣人也来啦,来看我的笑话吗?”   白衣圣人右手执剑,左手握着儒卷,衣袂飞扬,在烟尘之中飘然而至。   “不过是前来替道祖,留你一命。”谢衍垂眸,看向那双臂已废,下一刻几乎就要自爆紫府的半步圣人,向他虚虚一点,制止了他的寻死。   白相卿与风飘凌随行,儒门精锐簇拥。直到宋澜最后的时日,他竟是这偌大仙门之中,唯一肯来救他的人。   儒道精英虽然人数远远不及魔兵,但风飘凌与白相卿在侧,七贤十二名士随行,除此之外,还有墨、法、兵的长老。这绝不是一股可以忽视的力量。   “圣人啊,你要拦我?”玄衣的魔君却古怪一笑,右手抬剑,直直指向了谢衍的方向,语笑之间,尽是疯癫。“让开!”   “帝尊用剑,指着我?”谢衍眼神一凌,脸色沉了沉,“你看清楚我是谁!”   “谢云霁,让开!”殷无极阖眸,再抬眼时,一片血色的疯狂,“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第104章 带你回家   “谢云霁, 你这一辈子,是不是没有真正输过?”   玄色战袍的魔君眼底血狱滔滔,他近乎猖狂地笑着, 举起手中黑金色的古剑,剑尖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自己的授业恩师。   他扬声笑道:“五百年后, 师父与弟子,到底谁更强——圣人呐,你敢和我一决生死吗?”   “怎么不敢?”谢衍的声音如寒冰一样冷, 看向那已经陌生许多的徒弟。“今日,就让我来试帝尊的剑。”   殷无极曾是圣人亲手教出的另一个自己。   在久远的时光中, 少年人也曾被师尊扶着手臂, 矫正拿剑的动作。少年每一个抬剑的姿势,每一个微小的习惯,都带着他的烙印。   青年时,年轻的大魔也曾被圣人用剑逼着重塑剑骨, 他不断被打倒在地,又带着伤重新站起, 熬尽了血泪,终而练就属于自己的剑法。   当他登临帝位, 出剑的次数少了,但每一次都惊动天下。洪荒三剑 , 可破万法,成为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剑中帝君。   可是他的师尊谢衍,一生从无败绩, 宛如天底下最让人绝望的山峰。   世人皆以为,这样强悍的男人最终也死于天劫,是逃不脱的死循环。只有殷无极知道, 他是拼着灵骨、神魂残缺去渡劫。   谢云霁会败?不,他从未败过,是天道胜之不武。   而能够打败他的,殷无极毫不讳言,唯有他一人。他设想过无数种胜过谢衍的时刻,可命运却给予了他最残忍的一种——他登上顶峰之时,也是圣人坠天之日。他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交战了。   五洲十三岛第一人又如何?不是自己争来的,他不要。   方才,殷无极只是一剑,便近乎削平这洞天福地。   但如今,在谢衍的山海剑意中,殷无极执剑而立,黑袍翻飞如浪,身边是灵流阵阵。他的护体魔气极盛,保着他不会被这股洪流席卷,可他周身的一草一木,皆被这股灵流碾为飞灰。   灵流的暴风眼有两个,一圣一尊的周身腾起旋涡状的狂暴力量,仿佛将空间也切割,圣位之下,皆不能靠近半步。   巅峰圣位,大能角斗!   萧珩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见他神色疯癫冰冷,心知不好,便提着枪上前几步,似乎是想要阻拦他们的陛下。   “萧重明。”殷无极的声音冰冷,左臂一扬,黑色魔气近乎冲天,带血的眸光却锁定了对面的白衣圣人,“不想死的话,退下!”   “操,他真的疯了。”萧珩暴躁地骂了一句,但他还是听从了帝王的指示,沉声命令道:“全军,再退三里!”   “可是……”有人咬了咬牙,道:“就这么看着陛下与圣人——”   “照做!”萧珩冷冷地睨过去一眼,下属却发现他眼底遍布血丝,“老子知道这他妈是怂蛋行为,但他不想误伤到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圣位之战,连老子都是累赘,你们能顶个屁用。”   同样后退的,也有风飘凌与白相卿领导的儒道修士,显然也是知道圣人的一剑有多么恐怖的威力。   此时,清净山下,万军阵前,形成一个环形的真空,唯有两名天下至尊身影遥遥对峙。   是师徒,是仙魔,是宿敌,也是镜子的两面。   “敢问帝尊,你,为何出剑?”谢衍平日的儒袍已经被天地长风席卷,让他凛凛如临江之仙神,而他手中的天下神兵山海剑,此时却震颤着,好似也听到了无涯剑的剑鸣。   千年相伴,死生师友,一圣一尊齐名久。   如今,狭路相逢,生死相斗。   “为了赢。”魔道的君王将颤抖的手臂负于身后,他看上去疯癫,但那干涸的血色之后,藏着的是极度的冷静。“为了魔道,为了我的臣与民。”   他走到了危崖边,深渊只一线,早已回不了头。   谢衍不再斥他疯魔。他知道,在这五百年里,他的别崖早就满目全非,他在寂静岁月里静静地疯了。如今的殷无极,周身沸腾的魔气,恰恰是冰与火的歌吟,无论他做出怎样疯的事情,也很难衡量他是否癫狂。   于是,谢衍收起了所有的从容写意,以前所未有的凝重注视着他,正视着世上唯一足以与他匹敌的对手。   何况,他心中也有一个疑问——师与弟子,如今到底谁更强?   当年的殷无极落败了,如今呢?   山海剑意在他周身凝聚,化为他背后漫天的飞光,而那每一缕如浪涌的剑意,每一道剑锋,对准的都是面前墨发红瞳的魔道至尊。   那剑光极盛,却还在不停地增加,亮起,在虚空之中蓄势待发。一时之间,那光芒照彻天地,堪比耀眼的太阳。   只要谢衍扬起山海剑,无数剑意便能如落星一样坠地,将胆敢挑战圣人威严的狂徒万剑穿心。   “师尊这是来真的!”白相卿的神色煞白,他曾经看过一次谢衍用尽全力对敌,那是许多年前迎战帝尊之时。   当时,整个中临洲的天际,都能看见山海剑撼天动地的剑光,与那处于剑意圆心之中,濒临疯狂的大魔。   一如今朝,昨日重现。   “相卿,立结界!”风飘凌面沉如水,袖袍一甩,发动了九歌剑阵。可渡劫期与巅峰圣位的差距,正如江流与大海,不可同日而语。他看向灵流席卷的中央,神情凝重,“……不行,此地太危险了,所有人退后!”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是屈子的《天问》!   伴随着谢衍的每一问,剑意于天边旋转,好似这秋日的所有光线都被剑意笼入,它们密密织成一个网,好似另一轮高悬的太阳。   “天问……哈哈哈哈,来得好,谢云霁!”那疯狂边缘的大魔,却是仰头一笑,握着黑金色古剑的右手扬起一个半弧。“你不问天意,却要当五洲十三岛另一个太阳——狂妄,是你的风格!我欣赏。”   “吾有问,天意答不了。”谢衍长袖飘飞,万千明光煌煌如照,他的神情依旧孤高而淡漠,言语之间却带机锋。   “金乌作乱,上古有羿,射九日!如今天道,当以史为镜。”   射九日吗?谢云霁可真是狂傲啊。他笑了。   灵气化为华光占据了天空,而他的魔气便化为黑火,在整个大地燎原。那席卷过野草的火,正如他灼灼的生命,炽烈,疯狂,毁天灭地。   “天地同悲——”他笑着,执起无涯剑刺入大地,地崩,山摧!   圣人剑出山海,那么魔君的剑,就是浩浩无涯的洪荒。   剑出之时,天地同伤。   这一剑是他的夙愿。曾经的师与弟子,各自站在两道的巅峰,不能轻易动手,一旦动手,就是一决生死。   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他一次也没有赢过他的师尊。   赢过他!赢过他!爱慕已经成为流淌在血液中的习惯 ,胜负的欲望依然在胸腔中燃烧。   是谁说,弟子合该不如师?   在这翻复天地的剑影之中,帝尊的眼底印出那华美而致命的山海剑光,却久违地想起了过去。   漫漫晨光,学堂之中是开蒙小童的清脆书声,少年背着剑,与谢衍从学堂边过,见到私塾先生正在为小童解答问题,忽然有种倒错感。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这是什么文章?”当年的殷无极扯了扯师尊的衣袖,仰着头问道。   “是《师说》。”谢衍抚了抚他的头顶,微微笑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你若感兴趣,为师下回讲给你听。”   很久之后,殷无极登临帝位。因为曾是师徒,世人常常拿他与光风霁月的谢衍相较,写文章批他‘暴戾不仁’,说他有负师尊谢衍。殷无极不在意名声,但那些来源于仙门的嘈杂,到底还是让他不胜其扰。   线人为他带来仙门的邸报,他打开一看,头版是谢衍挑选的一篇古文,印发给天下学子。   “陛下,这是仙门最近流行的文章,叫什么《师说》,圣人将其印发天下,从此在仙门传唱。传说,作者叫韩、韩什么的……”   “上古唐宋八大家,韩愈。”他略略阖眸。   “对、对!就叫韩愈。”线人的笑容真挚 ,道:“属下不知道什么八不八大家,太难懂啦。只是想着这是圣人的敕令,陛下一定很在意。”   隔着千山万水,仙门的邸报才送达到他这里。于是,帝尊坐在魔宫的廊下,翻来覆去地看这一篇他已经烂熟于心的文章。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殷无极似乎读懂了这个时间点里,师尊将其印发天下的意义。他眼睛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好像有着微弱的光。   世人皆以为,他是在劝学,是在尚古,是想要以一篇文章,再度掀起修真界的对于重塑修真界师门关系的讨论。   唯有殷无极才能明白,这只是他们的一段共同记忆,谢云霁猜到了他的失落与彷徨,所以不远万里,兴师动众,送来开解与宽慰,是隐藏在圣人大公无私表象之下的温柔。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如是而已。”   灵气与魔气对撞的瞬间,万物化为混沌。一时间,连天地的界限都模糊,唯有荒芜,一片荒芜。   “是谁赢了?”所有观看着这一战,或是将目光从虚空外投来的大能,心中都不禁暗自揪心,“是圣人,还是魔君?”   被谢衍阻拦,还苟延残喘着的宋澜,现在由萧珩与白相卿二人把守。儒道与魔道两方势力对峙着,一圣一尊此战的结果,会牵动一切。   烟尘还未散去,无人知晓那方圆十里内的真实情况。   剑意仍然未消去,在空间之中溢散。   玄袍的魔君摇摇晃晃,到底还是站稳了,他身上几乎水满则溢的魔气,在这一剑中倾泻出去。   杀戮的欲望,疯狂的本相,一切都在颠倒。殷无极握住剑柄,只觉得自己的眼帘已经满是血色,不能如常思考。   他的玄袍之上已经全是破损与血迹,却毫不顾及自己,只是自顾自地在想:他方才对师尊出剑了,甚至满怀杀意……师尊现在没事吗?   他的身体在悲鸣,谢衍的剑哪里能小觑,那落星一样的剑气,如山海倾倒,就算他高居尊位,天生魔体,大部分的剑意也都被洪荒三剑化解,但灵气的乱流还是让他遍体鳞伤。   “……谢、云霁……”殷无极竭力让自己站稳,哪怕右手颤抖,还是紧紧握住了剑柄,浑身的魔气再度流动在他的躯体上,促使血肉弥合修复。   他几乎锁不住浑身涌动的疯狂魔气,而肋下三寸处的一块灵骨,却依旧像是跳动的第二颗心脏,保持着他岌岌可危的理智。   “……师尊。”他的声音尤带沙哑。   然后,殷无极站定,看到了散去烟尘之中的白衣圣人。   圣人的白衣亦然残损,如一尊沉默伫立的白玉雕像,可他拿剑的右手被鲜血染红,半扇长袖浸透鲜血,一滴一滴渗入大地。   山海剑斜飞出去,落在大地之上,神光已经暗淡。   谢衍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右手,现在却毫无知觉,显然是被天地同悲的剑气刺入灵脉,伤到了道体。之后可以慢慢养,但当下,他是确实拿不了剑了。   “你赢了。”谢衍心中一叹,五百年不进则退,徒弟如今都已经超过他这个师父了。但很快 ,他又感觉到骄傲与欣慰了,若是世上有人能够胜过他,那只可能是他的好孩子。   他看见徒弟泛赤的眸陡然睁大,眼底摇晃着碎光,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兴许是那一剑耗费了大量的魔气,心魔被迫落于下风,在疯狂褪去后,他的绯眸中透着一点近乎茫然的神色,干干净净的,像是雨后的宝石。   他胜过了谢云霁。   真的吗?这不是个玩笑吧?   殷无极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血,疾步向他走去。   “那一剑,我的确没有任何留手。”谢衍抬不起右臂,只得用左手替他擦去脸颊边的鲜血,却发现他的颊边皮肉,浮现出隐隐的血色魔纹,顺着他的颈侧往上攀爬,像是擦不净的血。   谢衍的漆眸一沉,却是揉着徒弟的后脑,把伤痕累累的魔君圈在自己怀里。   “疯我也陪你疯完了,打我也陪你打完了。混小子,该和我回家了。”他笑而叹息,语气有几分温柔。   殷无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喉结滚动,似乎想要竭力组织出什么语言,可是他的思维一片混乱,让他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本能让他张开双臂,用力地将他的圣贤君子抱在怀里,埋头在他的肩颈处,呼吸沉重而凌乱,似乎要融在一起。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良久,他沙哑地悲慨道。   在烟尘散尽之前,殷无极已经听见了心中的棺木龟裂的声音,天道数千年前为他种下的心魔破棺而出,黑气迅速地侵染他的灵台,让他眸底遍布血丝。   他的识海几乎被血海冲垮,一切都岌岌可危,而他却依旧用力地抱紧了谢衍,好像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拥住他。   时间也很短,等到这灵力的乱流散去,天下的目光能够投入战场中,他就得转身离开了。   但他绝不后悔这一战。   他赢了谢衍,时至今日,终于有资格,登上那座永远仰望的那座山峰之上,抱星而走,拥月入怀。   “……和我回去。”   “别动,让我再亲您最后一下。”他喉结一滚,又是笑了,“我赢了师尊,总得有些战利品,对吧。”   说罢,平日岩岩如孤松的帝君,抛却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与克制,极为放肆地扣住他的五指,干脆以吻封缄,把他余下的话全吞了下去。   这个吻太疯狂,碾过他温软的唇瓣,如饮冰吞雪,冷暖自知。   这辈子爱上这么孤傲的一个人,注定了坎坷与孤老。   哪怕走到了生命的终末,只要他的师尊肯给一点温柔,他就算化了灰,化了土,也是心满意足。   “又在闹什么……”谢衍无奈,他的唇上下一碰,稍稍得了些喘息余地,想说些什么,又被得寸进尺的徒弟一口含住,扫过齿列,勾缠碾磨,拖入情动的漩涡。   谢衍像是被一团炽热的火包裹住,被动地承受着让他燃烧起来的情与欲。当他尝试推开时,才蓦然惊觉,那从来被他护在羽翼之下的徒弟,早已肩膀宽阔,身躯坚实,足以替一道遮风挡雨。   “您为什么不让我杀宋澜。”一吻毕,殷无极问道。   “博弈。”谢衍抓住他的墨发,沉声道:“你若不想与道祖结下生死血仇,就不能取他性命,因为,他是道祖之子。”   天问先生谢衍,曾与道祖是千年老友。   哪怕道祖从不说明,以天问先生卜卦问天的本事,有些事情不说明白,他也心中知晓。   “……也罢,也罢,饶他一回。”殷无极似乎也明白了师尊的言下之意。   他笑而叹道:“比起不成大器的宋东明,我不能为北渊洲,留下一个位居圣位的敌人。”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彻底散去了,从战场走出来的魔君,提着剑走向宋澜。   他黑袍滚滚,却仿佛踏血而来。   横剑在他面前的是风飘凌,他厉声道:“魔头,师尊呢?”   殷无极血眸中尽是冰寒,只是轻轻一瞥,与他擦身而过。下一刻,挡住风飘凌长剑的便是一杆红缨枪。   “风宗主若是想打,老子陪你玩。”萧珩沉声道。   魔君哪怕衣袍残损带血,却依旧笑的恣睢狂妄,面对向他怒目而视的风飘凌与白相卿,魔道的帝尊却是振剑,扬声道:   “长清宗宋澜,道祖之徒,半步圣人。”   “篡权、夺利、里通南疆、轻启战端、妄图犯我魔门——”   “殷、无、极——”宋澜的眼睛里有着不服的幽火,他大怒道:“容的了你来断我的罪?”   殷无极笑着抽出剑,锋芒雪亮,道:“成者王,败者寇。我为帝,你为囚,我如何不能批你的命,断你的罪?”   说罢,他的魔音响彻天地间。   “断其一臂,废其大道,坠回大乘,从此不得寸进,亦,永不得圣位——”   一剑落下,如半弧圆月。   曾经高高在上的仙门继任者,一只手臂被生生斩下,落在地上,被黑火焚烧殆尽。   随着魔气入体,他的识海被破,境界陡然降落,一层,两层,三层……   “啊啊啊啊啊——”一朝沦为阶下囚,宋澜跪坐在地上,殷无极的魔气侵入他的体内,让他几乎忍耐不了这样的剧痛,冷汗涔涔。   行刑者暗红色的眼眸带着疯狂的笑,却是头也不抬,扬起剑,往天边一挥。   帝君的一剑斩开层云,那天边涌动的暗紫色雷光,是天劫的踪迹。是他的吗?不,他能感觉到,那是师尊的天劫。   真是讽刺啊,他被天道追魂,谢云霁被天劫索命。他们师徒,不过是在这荆棘险恶的大道上走的最远,竟是招来天道如此忌惮厌恶。   “魔君住手。”   从遥遥云端传来一声清喝,有老道骑青牛而来。他拂尘轻点,转瞬间将狼狈不堪的弟子从魔君剑下夺去,叹息道:“他已然付出代价,得饶人处且饶人,帝君!”   “你要我饶过他,在他谋夺红尘卷,联合南疆、佛门与世家,企图攻破我北渊洲的时候,他何来放过我?”殷无极冷笑一声,拂袖道:“我难不成是个泥捏的菩萨,如此软弱好欺?”   佛音从天边传来,黑云深处有金光辉煌,穿破云层。   云上坐着一位宝相庄严,慈目低眉的僧人。他手中拨弄佛珠,慈眉低目,叹息道:“阿弥陀佛,殷施主,你已有疯魔之相,且住手吧。”   “哦?大和尚也来了,怎么,今日还要和道祖老儿联合起来,企图再杀我一次?”殷无极的声音嘶哑,却是满怀杀意,“若是二圣非要与我为敌,那么本座就陪二位玩一玩。”   道祖与佛宗是来止战的。仙魔两道此消彼长,他们不能让魔君尽灭仙门,何况,涉入此战的,亦然有不少二圣的徒子徒孙。   萧珩向天空抱拳,朗声道:“见过道祖、佛宗,什么风把两位给吹来了?”   “老道夜观天象,卜了一卦,今日有故人归来,卦象却是大凶。”道祖捻了一下胡须,慢慢地道:“仙门之事,老道与佛宗早已不再插手,只是这次老道的徒儿闹的过头了……”   “闹得过头了?”殷无极神情孤高,厌倦道,“数千岁的半步圣人,输了便是输了,生死自负。道祖要为他求情?”   道祖也知道自己不占理,眉眼又苍老几分,却还是叹道:“殷道友,不肖徒儿确实是给你添麻烦了,你已斩他一臂,便罢手吧,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这场仙魔大战,已是魔道大胜,可以停了。”   “果真是来求情的,道祖若要本座饶他一命,该付什么代价?”殷无极冷笑一声,“本座兴兵至此,便是来杀宋东明,空口白牙便要本座忍下他的挑衅与冒犯,道祖的面子还没有那么大。”   从长清宗覆亡之前逃出的,也有些佛门的僧人。他们看到佛宗,终于压抑不住悲愤,道:“殷魔头残忍杀害了空主持,还请佛宗主持公道!”   佛宗只是叹息,道:“了空师弟除魔之心太过执着,过刚易折,他也是求仁得仁。”   僧人们道:“那这仇我等就不报了?”   佛宗答非所问,只道:“且去吧。”   “圣人啊,五百年时光倥偬,何不出来一见?”道祖没有回答殷无极,他端坐云端,却是看向魔君背后的烟尘。   时过经年,道祖已然比当年苍老许多,“吾友,自当年天劫后,我亦然未料到,仙门三圣还有齐聚之日。”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烟尘之外,谢衍白衣染血,背负山海剑,乘风而归的模样,宛如仙人俯瞰川流。“道祖。”   圣人与魔君都负了伤,方才那一战的胜负,尽是没于那灵流之中,除却二人之外,没有人知晓。   在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天穹之上的紫色劫雷,竟是越发厉害了,显然是当时与殷无极生死相斗时,调动灵力太多,引起了天道忌惮。   如今的战场之上,形成了极为微妙的实力划分。   可那只是纸面实力。道祖与佛宗虽说五百年隐逸,本该清修,但是殷无极却看到,他们的修为却与当年差不多,甚至还因为时光的流逝,越发苍老衰败,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殷无极若是进入心魔状态,只要谢衍不动手,与二圣交战也是绰绰有余的。可若是谢衍参与,仙门三圣倘若一心除魔,魔君定将伏诛于此。   如今的三圣一尊,关键的选择,落在了圣人的身上。   是战,是和?   是打,还是谈?   “三圣除魔!”   “这次魔君必将伏诛!”   “是啊,那可是三圣啊!”   仙门众人见到自家阵营三名圣位大能齐聚,方才的惶恐不安消失了,对于魔修的怨恨又卷土重来,不禁高喊道。   他们满以为,以圣人谢衍的大义,与方才与魔君交战时的全力以赴,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魔君。   却不料,白衣的圣人却并未回到儒道修士的阵营,亦然没有与道祖、佛宗统一战线。   谢衍没有理会那些想要用道德、责任甚至大义绑架他的声音。   当年,他三劫齐动时,只能将一切压抑于心底,散尽修为。如今兵解重修,他若是还要为这红尘牵绊,为尘世所苦,他又凭什么去九天之上斗天道?   蝼蚁之辈而已!敢对他指手画脚?   谁敢逼他杀弟子,出来试试他的剑!   谢衍的右手依然使不上力,无法握剑,可是圣人除却“剑出山海”的名声,还有一个称号,名为“万法之宗”!   方才,他与徒弟斗的是那一剑的成色,他承认自己不如帝尊。   但在“术”之一道上,他也是天下无敌。   “红尘三千里,尽在一卷中。”白衣圣贤将红尘卷赫然展开,只是一瞬,便是天地颠倒。   红尘卷上绘着的河山犹如流动,在一片云蒸霞蔚中显出虚像。   荒芜的战场上,耳畔是肃杀的风,白衣圣人却站在万里河山之间,身披云霞,以手为笔,山川为底,河流为墨,转瞬间勾勒出斑斓纷繁的红尘人间。   仙山名川,有城池村落,人间山河,海外仙岛。人间四季,天上地下,皆纳其中。   在红尘卷中,一草,一木,一缕风,一粒沙,都无法违逆谢衍的意愿。只要他心念一动,便能改换地貌,星垂平野,江河易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世间千万法,世人得一千,谢衍得一万。   那便是红尘秘意。   “红尘秘意……”殷无极抬起手,覆住自己的眼帘,古怪地笑了一声,“我竟是忘了,红尘卷如今在你手上……怎么,圣人要教训本座了吗?”   “圣人何意?”本是眉目慈悲的佛宗,此时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谢衍的红尘卷并非笼罩魔君,而是连仙魔两边的所有人,都纳入其中,看上去并不像是针对殷无极,而是——所有人。   佛宗手中的菩提子也在他身侧游动,金光瞬间大盛。“圣人难道是想要背叛仙门,站在魔君那一侧?”   “这场仙魔大战已经结束了,吾开启红尘卷,是为了让那些叫嚣着再打一场的蠢货,脑子清醒清醒。”谢衍瞥他们一眼,冷笑道:“佛宗难道不知晓,若是将战争扩大至三圣一尊间,会发生什么?”   佛宗与道祖的神色皆是一凛,默默不答。   他们如今才出现,一是为了平衡仙门势力,二也是收到了谢衍当初踏天门的提醒,感觉到寿元即将终结,不得不隐于世外,寻找延寿的方法。   天路不通啊。以他们的地位,最终的追求永远不可能实现,早就心灰意懒,只想清修度日,谁又会再去管仙门这些勾心斗角呢?   仙门二圣,其实一个都没有拼死、或是牺牲一切也要杀死魔君的意图。那些说出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也只是给世人听的而已,若是被仙门修士煽动,非要与魔君决出个高下来,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也很高。   而谢衍所带领的儒道,哪怕实力最弱,却一直游走在战局边缘。他甚至拦下了魔君杀死宋澜,也让道祖没有必杀殷无极的理由。   一切都没有走到极端上,他们还有坐下来谈的空间。   “罢罢罢,让年轻人去解决吧。”道祖想通其中关节,叹了一口气道:“老道承了圣人与帝君的情,饶这孩子一命,老道会带他去海外清修,不再插手仙门事务,未来,还是看下一辈吧。”   说罢,道祖又看向落败的徒弟,淡淡道:“回去再教训你。”   宋澜就算再不服,也是在师尊面前垂首,道:“是,师尊。”   道祖轻叹一声,再看向谢衍与他护在背后的殷无极,似乎又苍老了几岁。   “圣人啊。”佛宗对师弟了空的死还有些芥蒂,他的言语之间颇有试探,“圣人作为儒道领袖,该回到仙门三圣之位,驱逐魔修……”   换做旁人,一定会觉得仙门三圣是利益共同体,定当共抗魔君。可是道祖与佛宗,最是知道谢衍对魔君的态度。   上一次仙魔大战,圣人没有杀他。这一次,他难道就能动手了?   “儒道领袖?”谢衍负手,笑道:“现在是相卿啊,与吾何干?”   白相卿骤然被点名,结结实实地愣住半晌,随即想起了当初师尊把这个空名头丢给他时的神情,脸色一时煞是好看。   “吾早已卸任五百年之久,怎么,作为圣人弟子,连独当一面都做不到?”谢衍一瞥,淡淡地嘲讽道:“难道你也想遇事不诀找师尊?”   谢衍看似公正悲悯,实则性情桀骜,被宋澜踩了这么久的面子,他言语之间的嘲讽之意,是个人都听得明白。   儒道众人也是瞠目结舌。   “可、可是仙门之主……”   “哦,那不是在道祖身边吗?”谢衍轻描淡写。   被殷无极断了一臂,跌回大乘期,此生再不能进阶的宋澜再度生生呕出一口血,简直要被谢衍给气死了。   “您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若是您不出手,魔君铁蹄必将踏遍五洲……”隐隐感觉出圣人要撂挑子不干了,但还有人垂死挣扎,试图唤起仁慈的圣人沉睡的责任心。“如今仙门遭战争蹂.躏,您不能不管仙门啊!”   “第一人?”谢衍输了徒弟半招,心态倒是很好,竟是毫不避忌地对着众人指了指殷无极的方向,不乏骄傲地道:“现在这‘五洲十三岛第一人’,已是帝君了,吾打不过他。尔等,谁行谁上。”   “……”圣人都打不过,谁他妈敢上啊。   “若是要止战,北渊洲的确是赢了。”佛宗沉声说道:“但魔道之帝君,已然心魔侵体 ,几近疯魔,若是不杀,便是迟了!”   “开口便要我们陛下性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仙门胜了。”萧珩用枪指向佛宗,近乎不敬。他如鹰的眸光落在佛宗身上,露出一个桀骜的笑,“如果没有停战的诚意,北渊洲哪怕随着陛下,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又如何?”   “战!战!战!”魔兵显然也完全被激怒了。   殷无极黑袍在风中翻涌着,他的魔气腾腾,浑身浴血,理智几乎消磨殆尽,只要二圣对他出手,他便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最好拖着道祖与佛宗一起下地狱,用生命为北渊洲的未来铺路。   与世为敌啊。面对仙门三圣,萧重明那家伙,可别脑子轴起来,非得带着大军与他同生共死啊。   殷无极握紧了剑柄,近乎自虐地压榨着自己的魔躯,平生最疯狂地催动出颠覆天地的魔气,似乎是已生了死志。   “别崖,你别怕。”谢衍负手而立,衣摆轻轻飘扬。   此时,忽然被师尊点名,殷无极猝不及防,有些发怔地望着他,疯狂的目光似乎也有了些焦距。   他似乎隐隐有了什么预感,却又不敢多想,怕是自作多情。   谢衍同样也看向他,双目一触,天地勾动。   殷无极压抑着什么,迅速偏头,似乎是怕自己的近乎狂热的眼睛,出卖他满腔炽热的情。   他怕自己的爱成为谢衍的枷锁,化为刺向他的风刀霜剑,有损他流芳百世的美名。   魂消魄散,挫骨扬灰都无妨。但他不能成为谢云霁的弱点。   可就在大半个修界面前,那手中执着儒卷,为天下最巍峨之高峰的白衣圣人,竟是极为坦荡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用左手执起山海剑,一剑划开地表,好似一条不可逾越的防线。   殷无极顿住了。   “仙魔大战的停战协议怎么商量,我不管。想用我徒弟的血为祭,不行。”   谢衍将山海剑刺入面前的大地,神兵凛凛生光,而谢衍却站在剑边,负手而立,谈笑之间是一派凌厉杀伐之气,“敢越过这条线的,死。”   “圣人何意!”众人见他这样明着袒护魔道帝君,几乎震撼地惊呼。   “何意?”谢衍的宽袍广袖在风中猎猎,他一字一顿地道:“吾的弟子,只能吾来教训。吾擒下他,他便归吾,谁敢染指半分,来问问吾的剑!”   “圣人啊,他是魔头啊——”众人堪称悲切,“您不能这样……”   “难道宋澜说的没有错,圣人与魔君之间,竟是……”   “寻常师徒,怎会如此……”有人暗自中伤,“说不定,师徒之间早已有染,暗度陈仓……”   众人议论纷纷。   谢衍充耳不闻,却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依旧站在殷无极的面前,好似那些议论不过是寻常。   与他的别崖相比,这些算什么。   “师尊……”殷无极本是要拼死一战的,却从未料到,谢衍竟然敢当众袒护他。他先是像做梦一样凝望着他,继而,他浑身颤抖起来,好似被揭破了最隐秘的心思,陷入最恐惧的梦境,“……不、不能……”   殷无极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师尊的衣角,却觉得眩晕。   疯狂的野兽在他心口叫嚣,他要疯了,光是压抑自己毁灭的欲望 ,他就要疯了。他都这样了,师尊还能毫无防备地用背后对着他,他拿着剑啊,他会杀他的,不可以,不能……   下一刻,殷无极苍白的腕骨,被人紧握在手中。   谢衍转过身,随手抛下一颗核舟,核舟瞬间变大,金红色的雕饰近乎奢华,与圣人平素喜欢的风格全然不一,看上去,甚至有些像是迎亲的架势。   “什么不能?”谢衍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冷冷道:“为师的决定,容的下你说话?过来。”   “……”殷无极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兴许是谢衍的语气太说一不二,天下霸道的帝尊,竟是真的被他捏扁搓圆,乖乖被他牵着走。谢衍甚至还收缴了他的无涯剑,随手一指,红尘卷便知趣地把他的手腕捆住。   方才持剑面对诸天仙圣时,他无畏无惧,狂悖傲慢,让人闻风颤抖。   可在师尊面前,姿容绝色的帝君,如今满身是血,衣衫残损,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怔怔地仰头看着他,任由师尊用衣袖替他擦净脸上的血。   “……陛下可真是……”萧珩捂住脸,知道陛下这是被整蒙圈了,但圣人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当场抢人,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圣人,陛下他——”   谢衍瞥他一眼,道:“仙魔大战的后续自己处理,他现在归我了。”   萧珩:“……”   要不别抢救陛下了,被圣人抢走,他应该还挺乐意的。   风飘凌大为震撼,垂死挣扎:“师尊,您不能就这样把魔君带走,他掀起了仙魔大战,他他他……”   “掀起仙魔大战的是宋东明,有事找道祖。”谢衍把锅迅速地甩了回去,甚至还责备地看了一眼风飘凌,“我相信你与相卿会处理好退兵事宜。”   谢衍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我撂挑子不干了,人我带走,你们随意。   全修真界被谢衍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震慑的说不出话。   可是谁叫他是圣人呢,除了道德绑架一下,他们似乎也没有让谢衍出来管事的能力。   至于流言蜚语,圣人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大能,他光风霁月了一辈子,就荒唐一回,当这天下人的面袒护叛师弟子,谁又真的敢戳他脊梁骨?   “……师尊,您要做什么?”殷无极藏了一辈子,在被师尊牵起手的时候,好像有一股电流从他的手臂流动,他筋骨皆酥,好似行走在云端之上。   他又觉得不真实,于是近乎惶恐地缩了手,却被谢衍反手扣紧,牵着他走上那华美的核舟。   九天之上,落下第一道雷,劈在谢衍的身侧,好似在警告他。   师徒不伦,天地不容。   殷无极绯眸似乎带着血腥,紧紧地盯着那雷劫,神色阴郁冰冷。   而谢衍连掀起眼帘,瞥一眼天道都懒得,只是扬起剑随手一挥,便将那劫雷随手劈散。   “你怕什么?”谢衍自登圣以来,第一次这样不管不顾,恣意妄为,心中舒坦的很,于是略略勾起嘴角看向那还在懵逼的小徒弟,“为师的雷劫在侧,正好没人敢靠近,要是有人想神魂俱灭,就来挡吾试试。”   谁会冒着被山海剑、无涯剑与雷劫三重打击的危险,去拦圣人和魔君的船?他们疯了不成?   “师尊,我们去哪里?”殷无极抬手,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捆仙锁,它似乎有着暂时压制魔气的功效,让他勉强能找回一点理智。而绳索的另一端,竟是也扣在了师尊的手腕上。   谢衍随手一指,舟行于天上,穿过雷劫云海,向微茫山而去。   “带你回家。”他如是笑道。 第105章 游子归乡   谢衍驾驶着舟楫在云上穿行。   东桓洲与中临洲相隔万里, 谢衍行船速度极快,甚至数次嫁接了空间赶路,自然有些颠簸。   与谢衍平素简朴的风格不同, 核舟雕梁画栋,极尽华美, 疾行时船尾逶迤出金色的细浪,好似摆尾的游龙。   舟身两侧,阴云如影随形, 蕴着黑紫色的天道劫雷,却无法击穿圣人的法术, 只能饱含不甘地擦过。   殷无极坐在舟楫之中, 玄金帝袍残损,无涯剑斜放在他的身侧,剑身显得有些黯淡。   他略略阖起眼眸,脸上的血还未擦净, 颈侧到右颊,又漫上血色魔纹, 好似盛放于幽冥的花。骨骼血肉之下,是涌动沸腾的魔气, 无时无刻不在碾压着他的躯体,带给他折磨与剧痛。   “别崖,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家了。”谢衍已经换了一身洁净的白衣,行止之间,又是光风霁月, 他撩起帘子,缓步走进内室。   船内装饰多用朱红色调,烛光盈盈, 坠满的软红显出张扬与豪奢。不是圣人素来的风格,却极是温暖耀眼,让人心生欢喜。   “……真的回微茫山啊?”殷无极本是昏昏欲睡,听见师尊唤他,掀起眼帘,绯色瞳孔之中的疯狂激越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后的寂静。   他略略弯起唇,像是无奈:“谢先生,您把我带回去,后果很严重的。”   “有多严重?”谢衍不在乎,只是拂衣,于他对面落座,为他倒上一盏茶。   他右手灵脉中扎着的无涯剑意,已经被殷无极祛除,现在除了有些使不上力外,做些寻常事倒是没什么问题。   “十恶不赦的魔道帝君,最后竟出现在儒宗地界……仙门会怎么想呢?”   “为师在清净山下把你带走,已算是公然回护,为师都不顾身前身后名了,你又在怕什么?”谢衍抬眸,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难道,帝尊是怕与我扯在一处,畏惧那青史上,师徒不伦,天道不容的一笔?”   “虚名于我如浮云,但是总不能连累师尊的一世清名。”殷无极自嘲,“若是我被人撞见回山,只会觉得是我疯魔……拆了长清宗还不够,连养育我成人的儒宗也……咳咳咳……”   他突然掩住唇,却咳出一口黑血来,在掌心极为刺眼。   “啊……时间到了。”殷无极看着谢衍蹙起的眉,忽的笑了,近乎天真,语气中却尤带几分憾恨,“真可惜啊,别说十年,可能我连三个月……不,也许三天,也无法留给您了。”   在这长达一年的仙魔大战中,他已经尽量不亲自动手,可是残忍的时光却还是在他身上飞速流逝。   无数日日夜夜,他睁着眼到天明,听着识海中心魔敲响棺木的砰砰声,一边忍着元神的剧痛,一边钉上楔钉,冷静地计算着自己残余的时日。   实在熬不住了,他就去反复地回想,在仙门大比中的那些时光。   当时谢衍还假托“谢景行”的气运,规避天道窥伺,他还化名“无涯子”相伴师尊身侧。他们互相试探,却又互相依赖。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师尊,师尊拘着他,要他不至于坠到深渊里去。   再看来,那段时间太短、太短了。   但是他五百年未曾尝过这样的甜美滋味,哪能忍得住心中的情爱与痴狂,于是非要去求一个回应。他的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可真的接近离别时,他又觉得不舍,想要更多,却又不敢再索求无度,生怕让师尊为难。   “殷别崖,你还记得,之前对我承诺过什么?”谢衍拉过他的手,用布巾一点一点擦去他白净指缝里的血,然后握紧徒弟的手腕,冷睨他一眼,“你曾说过,不自毁,不透支自己,等我来渡你……怎么,是骗我好玩的吗?”   殷无极的衣襟略略敞开,露出修长的脖颈与锁骨,冠冕早在剑气中碎了干净,让他墨发如流水散落在肩,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帝尊掌权多年,雍容与威仪已经镌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在如此锦绣堆中,殷无极哪怕只是随意斜倚,却不显半分突兀狼狈,反倒肆意而放浪,玄袍之上覆满的血迹,与那如流动的金色隐绣交织,他是谢衍用锦绣堆出的小漂亮,亦是九重天之上,最尊贵的帝王。   “哈哈哈……师尊啊,您来渡我,与您来杀我,于我而言,是一个意思呀。”殷无极笑吟吟地抬起眼眸,伸出手指晃了晃,狡黠道,“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而已,这样也不算骗您。”   绯眸,墨发,红唇,他只是一颦,一笑,便有种近乎破碎的美丽。   他如今是冷静,还是癫狂,已经教人分不清了。   “混小子。”谢衍早就知晓他似真似假的性格,只是端着杯盏,轻哼一声:“也罢,若你这张嘴里,哪天每一句都是真话,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我家别崖。”   殷无极又是倚着美人靠,笑得前仰后合:“师尊知我。”   “我夸你了吗?”谢衍恼他,又知他如今遍体鳞伤,只是扶着他的肩,斥他一句,“坐端正,我替你上药。”   “哈哈哈……不必了,血,就让它流着吧。”殷无极用茶盏沾唇,浅色的唇畔微微勾起,“圣人呐,现在的我,应该是打不过您了,等我彻底疯了……您斩我头颅的剑,可要快一点。”   说罢,他跪在坐榻上,略略撩起长袖,给师尊看那些血痕。那些伤势并非仅是谢衍留下,更多的是他体内魔气肆虐的后果,不断撕裂又修复,消耗着这具魔躯残留的灵力,也在消磨他的精神。   “太狰狞,不好看。”殷无极又把广袖放下,试图遮住这些伤。他仍然还能弯唇微笑,“有些伤口不能展示给您……到最后,您要是记住的不是我的模样,反倒是这累累的伤,我会生气的。”   “疯疯癫癫的,你生什么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谢衍简直是服了他了,他把恹恹地歪在一侧的徒弟揽到身边来,取出千金不换的灵药,捋起他的袖子,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他的手臂上。   帝尊也不和他犟,便乖乖倚在师尊身边,半阖着眸,伸着手,由着他摆弄。   越是治,谢衍越是心疼。那渡过去的精纯灵气,却好似泥牛入海,谢衍连当初埋在他肋下的那块圣人灵骨都感觉不到,就好像殷无极本身就是一个黑洞,随时会吞噬掉一切。   “这具身体、咳、已经快要坏掉了……”殷无极长发垂落在他的臂弯之间,却是犹带笑意地抬头,一眼便是惊鸿。“连我的元神,可能、都修不好了……再关我三百年,也是无用的……”   “……”   “先生说过的,只争朝夕。”   说罢,魔君的手臂揽住了师尊的脖颈,覆住白衣圣贤紧抿的唇。这个吻带着狂热的掠夺意味,叩开他的唇舌,与他勾缠在一起,温柔而炙热。   吻至最后,近乎带着撕咬。正如一圣一尊数千年的争斗。   “记得我,永远。”殷无极的双臂从他的背后滑下,环住白衣圣人的腰。然后,他跪坐在榻上,俯下身,亲吻他的颈后,眸光在冰冷与狂热中交错。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永永远远,不准爱别人,否则……”   帝尊这样狂乱地说罢,却又忽的停歇了几秒,那灼热的唇覆在他的耳畔,叹息着笑道:“罢了,爱别离太苦,您若是受不住,还是把记忆封了吧。”   反复无常的,他到底是自私还是无私啊。   谢衍气笑了,略略回头,想去看他的神情,却被殷无极抬手覆住了眼帘。   “等一会,先别看我……”帝尊的声音中,带着沙哑的痛,“我现在的模样,一定非常可怕,非常狰狞。”   难平的欲壑,让他不知满足地向师尊索取一切,他不想让先生见到这样贪婪的面目,一定非常丑陋。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光是想到您的身边,未来可能会有他人,哪怕不是爱,只是寂寞时的陪伴……”   殷无极的杀意如芒刺,眸里透着异样的赤红,残虐而疯魔,“我宁可现在就咬断您的喉咙,饮尽您的血,让我破碎的元神……绞住圣人洁白的魂魄,拉着您一起坠下森罗十殿,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罢,殷无极又抓住心口的布料,沉沉地喘,似乎在忍耐什么痛楚。   他心想,师尊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救他,他却如此贪婪,反倒要拖他落入炼狱里去。他多么忘恩负义啊。   谢衍意识到,他目前已经极度混乱,于是侧头,静静地听他的心声。   很快,殷无极沉寂半晌,却笑而叹息:“爱,竟是会让人面目全非吗?”   谢衍见他略略垂下眸,颈侧的魔纹却越发艳丽,好似花藤在蔓延抽枝,汲取他的血肉绽放。   圣人挑起帝尊的下颌,强硬地掰过他的脸,漆黑眼眸深深,道:“别崖怎样都好看……躲什么,为师又不会吃了你。”   万魔之魔,本就有天底下最绝世的容色。   只不过,他为帝尊时的彪炳功绩与累累杀业,永远写在他惊心动魄的容貌之前,这世上甚少有人敢如此轻薄地评判他的姿容。   也唯有圣人,能把他揽在怀中,抚过他的俊眉修眼,深邃轮廓,赞魔道的帝君“貌甚美,吾甚爱之”了。   “我这么贪婪自私的模样,您也喜欢?”殷无极却是跪坐在他的面前,歪了歪头,笑意深深,“若是懂事一些,弟子应该说些‘愿您余生平安喜乐’或是‘忘了我,找个爱您的人伴您左右’之类的话宽慰您……”   “但是本座——就是不要。”帝尊又换了自称,攀着他的双肩,倾身压过来,仿佛一片压抑的阴影。   “圣人呐,两千五百余年的纠缠不休,哪能这么轻易画上句号?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要你想起我就会心伤心痛,我要活在你夜夜的梦魇里,我会是你心永远抹不去的一滴血——”   在逆光之中,唯有他双瞳似火般热烈,焚天灭地,烧尽一切。   殷无极看着谢衍黑如深潭的眸,却忽的仿佛被冷水泼醒。   他的眼睛,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狰狞、贪婪、自私与荒唐。   于是殷无极咬紧牙关,挣扎片刻,还是逼自己放开他的双肩,坐回自己的位置,竭力装作自己毫不在意。   “好孩子,你又不是神佛,自私一点又如何。”谢衍含着笑,听完了他失控时的荒唐要求,温柔问道,“要我的往后余生,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帝尊执着酒盏,让烈酒穿喉,口吻却云淡风轻:“乱说的,一些玩笑话,圣人听听便罢了。”   他不能要太多,不能太过分。师尊已经为了护他赔上了名声,他哪里来的脸,去要圣人用漫长的一生为自己守灵。   “微茫山快到了。”谢衍没有回答他,而是理了理他的散乱的墨色鬓发,施展了一个洁净术法,去掉他衣衫上的血,“我们回家。”   “回家,回我的故乡……”殷无极重复了一遍,绯色眸光中似有破碎的涟漪。   咚、咚——   他在船上听到儒宗的暮鼓声。傍晚降临了。   *   核舟穿过云层,直接越过了问天阶,停在了儒宗山门之前。   殷无极走下舟楫时,眸光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看上去没什么焦距。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山间的晚风,那么清凉,带着些好闻的草木芬芳。   “回家之前,您先用红尘卷,封了我的魔气吧。”殷无极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时光之中,他看着自己的手心,却知道这双手染过多少鲜血。   于是他笑着叹息,“……我不能、不能在家里失控,要是把宗门给砸了……会给您添麻烦的。”   谢衍催动红尘卷,的确能暂时封住他的魔气侵吞神智,但是这也意味着他的伤势无法被魔气修复。   “不会疼吗?”谢衍手中握着儒卷,眸中带着痛色。   “习惯了。这样,能让我好好看一看故乡啊。”殷无极站在问天阶前,回眸一笑,好似时光回溯中,当初打制儒宗宗门牌匾的少年。   在那一瞬间,一向冷静沉着的圣人,几乎抑制不住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这四百五十余年里,在白师弟的默许下,我也经常回来住一阵子。而且,这里的建筑与景致,有大半都是我打造的,哪里需要师尊牵着我走。”   殷无极被师尊牵着手走进宗门时,甚至还有些不情愿,他嗔怪一声道:“您身份尊贵,要是被人发现与魔君关系暧昧,这怎么解释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把谢衍的手扣的更紧了些,好似孩子难得的任性。   对殷无极而言,无数次形单影只的归来,并不算回乡。连宗门都零落,故人都不在,算什么回家呢?   唯有这样,由师长牵着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他才算是回来了。   “看见就看见,你管他?”谢衍好气又好笑,他们之间的窗户纸都捅破了,他还在纠结这些小事,以为师尊护不住他么?   “这样对您名声不好。”殷无极执着。   “吾不在乎。”   谢衍紧紧地牵着他,似乎是怕他又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沿着主干道慢慢地走,前面,便是稷下学宫了。   秋风起了,他们在儒宗之中漫步,总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古意,那是悠长岁月的见证。脚下踩着的石砖,是数千年前铺就,山中的古树,也是当年他与谢衍一起去育种,扦插,渐渐种成的。一切都是共同的回忆。   前些日子,理宗与心宗搬回了主宗,儒道大会之后,不少外宗弟子在儒宗交流访学,古老的宗门,如今却焕发出不同的生机,一切都欣欣向荣。   “微茫山的人气,的确多了不少。”殷无极看向六艺场上修炼的弟子们,感叹道,“师弟们带着分支搬回来,有师尊在,儒宗用不了多久,就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盛吧。”   殷无极先是习以为常地看过许多建筑,稷下学宫、学子监、黄金屋……忽的,他的目光凝住了,他见到了一座陌生的建筑,似乎建成不久,朱红的墙漆还很新,来此的学子络绎不绝。   “那是朝闻道。”谢衍看着学生们,目光温和。   “原来,那就是朝闻道。”殷无极久久伫立在楼前,他想起了谢衍曾经对他描绘过的蓝图,倏尔笑道,“集中洲的典籍功法于一馆,破学阀门第之壁垒,开交流访学之先河,您真的做到了。”   理、心宗弟子看见圣人的背影,先是在三步之外停下,叉手行礼,又好奇地打量着圣人牵着的黑袍男人,是没见过的面孔,姿容却极盛。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人这是去……”   “游之呢?”谢衍感觉到徒弟还是有些怕人,试图悄悄地把手往回抽。他的神色明显有些不悦,更是反手扣紧,似笑非笑地横他一眼,帝尊顿时老实了。“让他来见我。”   弟子们听从离去,便是去找沈游之了。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又出现了一个清冽沉静的声音。   “见过圣人、帝尊。”   谢衍循声望去,却见来人青衣宽袍,身量挺拔如青松,形貌却瘦削而苍白,腰间别着一把破碎的剑。是道门剑神叶轻舟。   自从他在白帝城一役中败给萧珩,就被沈游之带回儒宗,竭力救治。虽然沈游之保住了他一命,可是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修为,千年修行毁了大半,自然也无法拿剑了。   如今的叶轻舟,只能如凡人一样,生老病死,活过人间百年。   从外表上看,叶轻舟似乎对魔修并无怨怼之色,垂首一揖,道:“白帝城一役,叶某技不如人,合该死于战场。是魔君修书予萧元帅,为叶某留下一命,多谢。”   “我以为你会恨我,这一命的确留下不错,但无法再执剑,对你来说恐怕比死还恐怖。   殷无极看到他固执别在腰间的“千里”剑,又看见疾步走来的小师弟,又忽然叹息一声,笑道:“也罢,至少你还有不少时间,陪着想陪的人。”   而他,却连当一个凡人陪着师尊的时间,都没有了。   “还有一问,师兄他……”   “没死。”殷无极嗤笑一声,面色不愉,“我倒是想杀宋东明……”   叶轻舟还想再问什么,却被赶来的沈游之打断。   “殷无极!你干什么!”沈游之关心则乱,对于魔修更是敏感,他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侧身一挡,牢牢地护在了青衣侠客的面前,看着玄袍的魔君。   “帝尊现在难道不该在东桓洲,仙魔大战的战场上吗?突然现身,难道是打算对儒宗不利?”沈游之冷笑连连,“我警告你殷魔头,你胆敢不尊师重道,对师尊不敬,我必定——”   下一刻,他就看见师尊从殷无极的背后走出来,把他往后拽了两步,然后淡淡地看向沈游之,道:“游之,好好说话。”   “……师尊?”方才谢衍被殷无极的身形遮挡着,又敛着灵力,沈游之情急之下竟然没注意到,声音一下子弱下来。   “沈师弟,要尊师重道啊。”见师尊护着他,殷无极拢着袖,却是略略勾起唇角,淡笑着拉起仇恨来,“你怎么见了师尊,还如此不敬,快行礼!”   “殷魔头!还需要你提醒?”沈游之叉手对师尊行礼,又对他怒目而视。   “不够恭敬,重来。”   谢衍看着殷无极颇为孩子气地逗炸毛的师弟,甚至还拖长了腔调,与师弟吵了两句嘴。他的眸子波光流转着,谢衍只觉得可爱。   谢衍扫了一眼正在与殷无极吵嘴的沈游之,轻描淡写地定了胜负,“游之,不准对你师娘不敬。”   “……”沈游之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颤抖着看向师尊,“谁?师娘是谁?”   同样完全僵住的还有殷无极,怔怔地看着谢衍,半天也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还能是谁,怎么不叫人?”谢衍的语气也带了些笑意,他拽住丢了魂魄的魔君长长的袖子,又丢下一颗重磅炸弹,“等到飘凌与相卿处理完停战的事情,你们三个过来,给师娘敬茶。”   “……师尊,他是魔道帝尊!”沈游之几乎崩溃地看向师尊,试图垂死挣扎,“而且,他还是前大师兄,您的弟子——”   他平素不乐意承认殷无极也曾在圣人门下,此时为了改变师尊的决定,甚至都把师门伦理搬出来了。   “嗯,三日后,记得来敬茶,吾先带别崖去一趟圣人庙,今日先别来打扰。”谢衍轻描淡写地道,“谁敢不来,为师抽他板子。”   “……师娘。”被师尊压着叫师娘,沈游之双目无神,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是迫于师尊的威权,他只能咬碎了牙,屈服于形势。   “好乖。”谢衍欺负了最小的徒弟,又拉住骤升辈分,还没反应过来的帝尊,“别崖,愣着做什么,和我来。”   “小游之,你冷静一下,别昏过去。”见二人相携离去,叶轻舟立即走到沈游之身边,半扶住他的腰,无奈道,“圣人与帝尊走了,你挺住。”   “……救命,师尊疯了。”沈游之自闭了,“师尊该不会是被下降头了吧!”   谢衍可不管儒门三相会对突然多出的“师娘”有什么想法。   他回到世间,便是要违逆天道,改殷无极的命,就算做了些离谱的事情,那又怎样?谁还有能力拦着他不成?   去往圣人庙,要路过垂花门,走过一段林荫小道。   树影斑驳,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小道上,并肩而行的两人,踩着一地的碎金,悠悠向前走去。   “谢先生、师尊,那句……”殷无极略略放慢了脚步,落后他一个身位。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在小心地组织措辞,“那句‘师娘’,只是怼小师弟的玩笑,做不得真……对吧?”   “为师是会随意开玩笑的人?”谢衍站住,无奈道。   “就是知道您不是,所以才问。”   殷无极的神色有些张皇,更多的,是反噬而来的,近乎暴烈疯狂的欲望。   仔细一想,师尊似乎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类话,说要带他回家,甚至要他回魔宫待嫁。   但那时,两人之间还在互相试探,殷无极喜欢听谢衍说些好听的话,并且作为情话的一种,心里却明白这做不得真。师与徒,仙与魔,要实现这些该是何等艰难,他听一听,便也就罢了。   谁料到,师尊是真的把即将玉石俱焚的他,从仙魔大战的战场上抢下来,甚至带回了故里。   那他,还能有更过分的期待吗?   这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你若想知道,就随我去圣人庙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谢衍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敛了敛袖,看向那绿意盎然的林荫小道,眸中带着笑。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光从前方横渡而来,殷无极走在师尊的身后,每一步,都踩在谢衍的影子里。   他自以为无人发觉,却不料撞上了突然停下的谢衍。   “帝尊怎么回一趟家,还幼稚起来了。”谢衍转过身,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道,“你小时候爱玩,还在现在六艺场那片地里划线踩格子……”   殷无极笑着向后仰,躲开师尊的手,又旋了身,背对着光,向着林荫尽头倒退几步,倒是有几分当年的跳脱了。   “先生,我追着你的背影,走了好久好久。”   “如今,我终于能够走在您的影子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揽住您。多近的距离啊,可我做到这一点,用了两千五百年!”   “……师尊,这时光,好长好长啊。”   帝尊那样张扬地笑着,又在光影之中旋身,双臂展开,广袖飘扬。   林荫中有点点落花,坠在他的墨发与玄袍上,让他微微扬起的面容,更显俊美无俦。   谢衍拢着袖,看着他的爱徒,在他的面前笑着,闹着,好似当初被他护在羽翼之下,无忧无虑的少年。   那些沉重的杀业,那些残忍的命运,似乎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了。   他的少年,在师尊温柔的目光中,走进了阳光之下。   林荫小道已经到了尽头,跃入眼帘的,便是静静伫立于此的圣人庙。   庙前那一棵名为“思归”的树,叶子是飞鸟的形状。   归乡的游子走到这里,忽然有种一切将终的预感。   在瑟瑟的秋风中,飞鸟被风席卷,吹落,坠入殷无极的手心中,原本青绿的树叶,现在泛着黄,叶脉的纹路也似鸟的羽毛。   “少小离家老大回……”殷无极站在树下,听着树叶振翅的声音,轻声自语。岩岩如孤松的帝君,用手轻轻抚摸那粗糙的树皮。   自从他知道师尊为它取名为“思归”,便决定了自己的埋骨之地。圣人庙的风水好,是当年的天问先生亲自测的,这棵树就种在庙前,正好对着圣人像所在的天问殿,待他死后,他的骨灰还能替师尊守一守门。多好的地方。   而现在不必了。师尊回来了,他不要在原地等,他要让师尊永远带着他走。   生离死别,他已经尝了五百余年。可他永远习惯不了。   忽的,殷无极抑遏不住自己的情绪,背靠着树,似乎在抑制几乎要失控的情绪。他绯色的双瞳摇晃着,映出已经参天的树。   那些金色的鸟,在风中飞起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种下这棵树,并且取名‘思归’吗?”谢衍走到他的身侧,同样也接住一片树叶,笑而叹道,“这是你远走魔洲时种下的。那时候,为师就下定了决心,终有一天,我会带你回来……”   “它种下来时,才这么高一点儿。”谢衍比了比自己的腰际,淡淡地笑道,“好几个冬日,我都觉得它要活不下来了,又怕我拨动天时,反倒妨碍了它生长,便在寒雪时为它打伞,挡住那些几乎要淹没树苗的雪。”   “又是几春,它越长越好了,渐渐地拔节,成长,窜高……到后来,我已经不需要为它打伞,反倒是它的树冠,能够替我遮风挡雨了。”   “树长大了,是该为种树人撑起一片树荫了。”殷无极的额头抵着树干,让长发挡住他的神情,声音几乎沙哑破碎。   殷无极看向师尊的眼底,在那圣人看似包容一切的温柔眼之中,好似有着迸溅的星火,决绝而固执,亦然在灼灼地燃烧。   帝尊忽的颤抖起来,他怎么会听不懂师尊的弦外之音?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他为师长,用千年的心血栽培出了独一无二的殷别崖。   如今,在他的生命即将枯萎时,师尊领着他回到了故乡,为归乡的游子寻找那些旧时的回忆,是在告诉他——你回到了我的身边。   “……落叶总归根,师尊,我回来了。”殷无极的用脊背抵着高高的树,微微仰起头,看向那并不很湛蓝的天。   阴云之中,仍有天道的窥伺。可他却依旧笑着,肆意的,开怀的。   他要畏惧什么?是生、老、病、死?   不,都不是。有师尊在他的身边,他需要怕什么?   “我回家了,我回家了……”殷无极向着白衣的圣人笑着张开双臂,在树下紧紧地拥住他,用下颌抵着他的肩,近乎痴狂。   “我流浪太久、太久了,都快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好,您回来了……我跟着您走,这一回,我就算死也不会放开手。”   “……傻孩子。”谢衍温柔地摸了摸他后脑的软发,哪怕他的头顶已然聚拢了天道的劫云,他却云淡风轻着,把徒弟揽的更紧了些。   “既然已经决定了跟着我走,该有的名分,自然都要补给你。”   “……名分?”殷无极怔住了,他忽然想起方才搁置的话题,谢衍那句看似玩笑般的“师娘”,他却听出了全然的认真。   谢衍拉着他的手,一路走入圣人庙。   叛师弟子,本该无法进入圣人庙。可是整个圣人庙的禁制都是谢衍所设,又怎会拦他想带的人?   孔圣峨冠博带,孟亚圣儒雅亲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上古大儒的塑像陈列其中,沉寂而威严。   虽说殷无极也参与雕刻了圣人像,但是他却一次也未进庙参拜过。   当他踏入天问殿时,他近乎惊异地发现,圣人像两侧与前方,几乎被一抬又一抬的雕花木箱堆满,上面还刻着“囍”字。   而有权力将这些东西堆积到庙宇中的,毫无疑问,唯有师尊一人。   本以为此行是为归乡的殷无极,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圣人像之前,脸上泛着浅浅的红,几乎不敢去见那神像出自他之手的五官眉目。   他一见这堆积成山的聘礼,心跳声都快跃出胸膛了。   不是吧,不会真的像他想的那样,师尊真的要对他……   谢衍是个行动派,他指了指那些堆积在庙宇中的聘礼,狂傲地负手而立,勾唇笑道:“想要把魔道的君王娶回家,的确得费上不少功夫。三书六礼,我早就备好了,可惜还没有时间下给魔宫,回头再一并补过去,希望陆先生不要见怪。”   “帝尊的姿容这般灼灼其华,又如此‘宜其室家’,吾甚爱之,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娶回家再说。”   “……”   “我已提前算过,今晚有吉时,适宜办结契大典……嗯,虽然无人出席,似乎也无人祝福,但你有为师还不够?”   谢衍在这几日之中,几乎做完了他平生最荒唐的事情,不仅公然回护魔君,默认了他们师徒相恋的传闻,甚至还备了聘礼,打算直接把徒弟娶回家,这也算是让他重回儒宗的师门谱系——虽然是以嫁回来的方式。   怎么看怎么离谱,但,他就是乐意。   “……够的。”殷无极回眸一顾时,好似春花秋月,夏莲冬雪,尽付一笑中。   谢衍看着他的好孩子拢着袖,盈盈地回望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那孤绝而雍容的帝尊,又是那个多情风流的少年了。   “师尊想要我,我哪有不应的道理?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是会给的。”殷无极的声音几乎全哑了,他接过写着自己名字的庚帖,果不其然看到了师尊龙飞凤舞的字迹。   当年他不记得生辰八字,还是谢衍给他算出来的。   这么一想,从名,到字,到生辰,再到他的学识与剑法,他的一切都是师尊给的,如今再把一些都交付给师尊,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呀。   “都给您。”魔君勾唇笑了,“先生,我是您的。”   “谁要你的命了,为师要你的人。”谢衍恼他言语之间的悲观,又道,“除却天问殿中的这些,剩下的,我都堆在你的洞府了。儒宗清修,但为师位居圣位,到底还有些家底。喜欢什么就拿去玩,不必在意什么繁文缛节。”   “您这么宠我呀?”殷无极含着笑抬起眼,眸光欲说还休。   谢衍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又领着他折到侧殿。殿中极为豪奢地摆了数百件喜服,皆是谢衍挑出来的款式。   “喜欢哪一件,就自己挑。”   “……”就是说,师尊挑给他的全都是嫁衣啊。   “不过,师尊,能不能打个商量……”似乎没想到师尊准备那么齐全,帝尊先是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师尊的神情,不经意间试探道,“我来娶您回魔宫,可以吗?”   “嗯?胆子肥了?”谢衍威胁似的眯起眼,“殷别崖,你再说一遍?”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第106章 结我秦晋   殷无极甚少见到师尊穿红衣。   在他的记忆中, 早年的天问先生无甚拘束,虽然爱穿白,但青色大氅、靛色外衫、甚至浅灰色儒衫, 都能穿出一身的潇洒风流。   登圣之后,白色便成了圣人的标志色, 也成为了儒道永远的象征。只要是在公开场合,谢衍永远是一身高洁的白,看似无暇, 实则冰冷,好似是一层无形的枷锁。   当谢衍换好结契礼服, 从屏风之后缓缓走出时, 徒弟却是一副犹在梦中的模样。   “我从未想过,除却白衣染血,先生竟有一日会为我着红衣。”殷无极站在落地的铜镜之前,面前的衣架上搭着挑好的结契礼服, 他身披残损玄袍,一身寥落寂静, 绯眸却映出他的身影。   他轻轻自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圣人玉冠束发,金色滚边的云锦礼服妥帖地裹着他修长的身形, 广袖上有暗金锦纹,拢袖时似四时繁花绽放, 又在他转身时消隐。   等到谢衍走到偏殿窗边,光束落入庙中,又照出那衣料上仿佛流动的云。   修真界的结契大典无比繁琐, 但谢衍考虑到殷无极的身体,简化了形式,却半点也没在服饰与用具上含糊, 给爱徒备下的礼服自然是精致华美,天衣无缝。   “怎么不换?”谢衍走到他面前,翻看了一下他挑好的礼服,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来,“果然选了这件。”语气极为笃定。   “……凤凰花为底,刺绣是金色游龙与彩凤。”殷无极展开那过分华贵的礼服抖了抖,低低一笑,道:“看做工与风格,绝不是近些年新制的衣,在五洲十三岛,地位配用这件礼服的,怎么看就只有我一个……师尊,您想干什么呀?”   他说到这,瞟来的那一眼,似是嗔怪,却又溢着欢喜。   “做来玩玩罢了。”谢衍横他一眼,似乎是恼他揭穿。   殷无极抚过礼服的料子,那花纹并非固定在上面,而是施加了法术,宛如流动。随着他指尖划过,那龙凤摆尾时,云锦上好似有烟霞流动。   “多少年前?”殷无极含着笑,“……以这件‘嫁衣’的精致程度,您可不是一时兴起吧,师尊原是早就想要给我披嫁衣了?”   “不许再问。”谢衍总是端着一副孤高模样,此时被他戳中心事,表面霸道,实则心中窘迫。他取下礼服,比了比他的身量,满意道,“也算合身,先去换上。只有你我,便也不拘束那些繁琐的结契仪式了。”   与凡人的婚俗相比,修士之间结契要更为郑重。   道侣,可不仅仅是两姓之好,这意味着在未来的道途之上互相扶持,共同进步,成为气运相连的存在。   无论是以谢衍还是殷无极的身份,倘若当真定了道侣,定会引起修真界震动,照理说,他们的典礼也会极尽豪奢,昭告五洲十三岛。   可偏偏,他们各为一道至尊,又曾是亲传师徒,碍于伦理,大操大办是不能了,但以二人的孤傲性格,若拥有彼此,也不需要那些寻常的祝福。   “……师尊,回避一下?”殷无极的手放在衣襟上,却迟迟未能动作。他略略抬起眸,无奈一笑,道,“您看着我,我怎么更衣?”   “我哪里没见过?”谢衍的回答颇带揶揄,“你被我从小看着长大,现在都要做为师的人了,帝尊羞什么?”   “……身上有伤,难看,您给我留点面子吧。”殷无极摇了摇头,轻声道。   殷无极之前做他情人时,热烈而奔放,胆子大到什么都敢做;亦是作那风流浪子模样,总是勾着他不放,不吝于展露自己天地雕琢的躯体。   如今,他一如往日地站的笔直,笑吟吟地拢着袖,衣袍却保守地裹紧,看上去无甚大碍,实则有累累伤口被覆盖在衣袍之下,强撑着,装出那游刃有余的模样。   往昔笑傲天下的魔道帝尊,此时难得的迟疑,一下子就击中了圣人的心。   “好,我出去一趟。”谢衍沉默半晌,举步离开,却又在门前听到清脆的碎裂声。   圣人循声望去,却见他的爱徒侧着站在镜前,玉冠从他轻颤的右手跌落,发出碎玉之声。他整个人站在阴影之中,身上残损的帝袍从肩胛渐渐滑下,委顿在地,像是一地的残花。   他略略转身,撩起那覆盖满背的长长墨发,一束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肩上,苍白强劲的脊背上覆满了狰狞的血痕,似白瓷上突兀的裂纹。   剑中帝君往日执剑的手,已经握不住一顶玉冠。   谢衍竭力收回视线,假装未曾看见这一幕,却在转身的那一刻,攥紧了手中儒卷。   回到庙前,他把堆满的聘礼放去了右侧偏殿,然后展开手中儒卷,执着一支狼毫笔,凌空绘着什么,近乎织梦。   很快,往日端肃的天问殿,便缀上了红锦,从庙前到圣人像,铺上了锦绣红云,供桌前的喜烛改成龙凤式样的模样。   至于祭牲与果品,他没放。   整个修真界,压根没见过有人在自己的生祠结契。   作为儒道圣人,他带头破坏礼法,要是前殿供奉的先圣们有灵,估计都能气活过来,斥他学富五车,倒背《礼记》,却在人生大事上把书给吃了。   “吃书就吃书吧,就宠他这么一次……”谢衍垂眸笑了,眼底的寒潭深水,此时也融为清波,笔锋落在儒卷上,只是一绘,整个圣人庙之上盘旋不去的天劫阴云,就被那凌厉一笔驱散。   没有礼乐大典,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高朋满座,没有宾客满席,连天与地都在震怒。   谢衍无论怎么卜卦,处处是死局,条条是绝路。   但圣人压根不在乎。在他从天道之下脱逃,重回圣位之时,此间天道便视他如眼中钉,既然都已经把天道得罪死了,他为何还要在乎天道的感受?   天地不容又如何?灾星大炽又如何?卦象大凶又如何?   近乎灿烂的晚霞化为七彩的祥云,隐约有嘹亮的凤鸣穿云破月,本应该笼罩在紫电之中的微茫山天边,近乎被人强硬地抹去一块,添上温柔笔墨。   “我说今夜是吉时便是吉时。”与自己的神像相对而坐的圣人,手中儒卷长长铺展,字迹仿佛流动,他看向洞开的门外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笑道:“我说现在天降祥瑞,便要天降祥瑞。”   谢衍再落笔时,甚至连五洲十三岛那些懂命数之人,皆是抬头望天,一副神志恍惚,不敢置信的模样。   骗人的吧?   怎么会有人拨动星轨,只是为了给今晚加个黄道吉日,宜嫁娶?   当谢衍搁笔收卷时,整个微茫山周围天劫聚拢,黑云压城,而独独山顶之上遍布烟霞。   天问殿已然铺满软红千丈,如那人间喜堂。供桌之上,除却摆着香案与喜烛外,还一左一右供着两把剑。   无涯剑与山海剑并称“双绝世”,曾经也被主人并排摆放。尔后许多年,它们一直王不见王,如今再聚时,剑鸣声,一个清冽,一个顿挫,好似在交流什么。   脚步声响起,剑鸣也一时停歇。   “……师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极是好听。   谢衍本是在剪去多余的烛花,循声转身,望向天问殿门前,只见广袖飘荡,锦袍墨发,满眼艳绝的红,恰是凤凰花的灼灼。   “您给我选的结契礼服……”殷无极走到他面前,唇角带着笑,甚至还抬起广袖,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便能看见衣料间游动的龙与凤。   殷无极把配套的玉冠摔碎了,所以干脆也不束发了,等着师尊替他挽,所以长长的墨发落了满肩背,行走之时,绯衣如流动,好似最璀璨的春光。   他淡笑着撩起眼帘,瞥来多情的一眼,“这一身,可是比女子的嫁衣还要过分,圣人早就对本座图谋不轨了吧?”   “帝尊如此姿容,合该以天下锦绣奇珍点缀之,怎么叫过分?”谢衍捻起一撮香料,放入香炉之中,动作优雅。他眼观鼻鼻观心,端住了腔,“再者,为师又怎是执迷于色相红尘之辈……”   “圣人若是敢抬头看我一眼,我就信您。”   “……”   殷无极明知自己一身绯衣时杀伤力有多大,唇边却依旧噙着笑,略略俯下身,从背后揽住端坐调香的师尊,未束的墨发便落满了他的肩。   “您挑的衣服,怎么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呢?”他压低声音,笑着在他耳畔吹了口气:“莫不是您,问心有愧?”   “说啊,您是不是馋弟子的身子,慕弟子的好颜色……这么多年,您也睡过我无数次了,是不是每一次在我怀里醒过来时,都想着把弟子娶回家,名正言顺地替您暖床……”   谢衍眼睛已经黑透了,他把手覆在殷无极环着他脖颈的手臂,略略侧头:“……别崖。”   “让我想想,圣人的旧居中摆着什么……‘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您喜欢我那么久,不仅用工笔绘我的模样,连这样的诗都能题在屏风上。当年,怎么就不肯当面说一句爱我?”   殷无极看似笑意盈然,可绯眸中尽是痴狂。   “相思一笔一划怎么写,您可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夜夜的不寐,我为您落过的泪,泣过的血,发过的疯,您可知晓?”   他低头吻过谢衍的墨发,声音完全黯哑,低声道:“为什么您不早点回来,为什么是在我的终点,为什么时间不饶我……”   “若是还有十年,您与我,去山中隐居,我们去做夫妻。哪怕再荒唐、再悖德,您只要敢娶,我便敢嫁,嫁妆便是送给您的那座白玉京,我愿给您一座天上城,您来做我的天……”   谢衍近乎悲郁地阖上眼。   “怎么,先生又不敢看我了。”殷无极古怪一笑,浑然不知自己的神情有多狂热。   砰地一声,殷无极把他推在圣人像前的香案上,在他亲手雕刻的神像前,俯身咬住圣人的脖颈。似在渎神。   木胎泥塑的神像高居神坛之上,眉目是一低垂的温柔。而血肉之躯的圣人,却被他笼在阴影之下,一身绯衣的帝尊抱着他,好似要把他浑身的骨骼给嵌进自己的胸膛里。   他的神情似是疯魔,似是悲慨 ,圣人的血染红了他方才寡淡苍白的唇,晕开一片胭脂的红。   “……我、不是故意的。”殷无极在尝到血的那一刻,忽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唤回了他难得的清醒。他的瞳孔摇晃着,破碎着,“我怎么伤到了您,我怎么敢……大婚之日见了血,这样多不吉啊……”   他浑然忘了,自己是浑身浴血着被带回山的。   仅仅几个时辰,红尘卷就快压制不住他的魔气了。他的神魂破碎的快拼不起来,即将化为行于大地的人屠。   谢衍感觉到脖颈上的刺痛,却也半点也不在乎,把忽然倒在他怀中的帝尊揽住,伸手抹开他唇上的血。   “好,做夫妻。”谢衍抱着他,横绝天下的帝尊,在他怀中也只是脆弱的好孩子,那曾经孤绝如冰雪的圣人,眉眼也如融化的春水。他温声哄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颈,“什么吉不吉的,你我结契之日,便是大吉。”   圣人一言,堪比金石。   哪怕山外的雷都要把微茫山周围劈焦了,圣人也云淡风轻,把他往怀里揽的更紧了些:“今后你要记着,做了为师的道侣,就不许不听师尊的话,也不准随便折腾自己,知道吗?”   殷无极不答,只是低头,薄唇抿去他食指沾的血。他的眸底的神色混乱,似乎是心魔一时间占了上风。   谢衍见他神情不对,蹙眉,却是一句话击中他的死穴。   他点了点他的唇,冷笑道:“如果帝尊连仪式都撑不下去,真的疯了,你忍得了等了这么多年的结契被心魔替代,忍得了与我结契的,最后不是你?”   “……谢云霁,你敢?”殷无极方才还端着腔调,此时一疯,连声音都变了,他赤瞳如血,猛然抬起头,好似择人而噬的凶兽,“……心魔这种无血无泪的东西,合该一剑杀了他,你要是敢多看他一下……我、我就……”   他哑了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若等到天道心魔占据他的躯体,也就意味着他的意识已灭。已寂灭的魂魄,又怎么管师尊会用谁当替身。   “怎么,不用敬称了?”谢衍看着他,似笑非笑,“帝尊这下清醒了?”   “……您可真知道怎么刺激我啊。”被这么一激,殷无极眼底的狂乱还真的削减了几分,他按着自己的心口,低喘一声,笑道,“您说的对,我还不能死,还要再坚持坚持……”   “我才不会放过您,我至少要坚持到……真的成了您的道侣才行。”   已是入夜。天穹之上,秋月高悬。   龙凤烛台之上,红烛滴落血泪。香案之前供着聘书、礼书和迎书。水沉香的幽香在圣人庙内弥漫。   前殿供奉的先圣与大儒,恐怕见此荒唐礼也要尽掩面,各殿门紧闭,唯有天问殿洞开。   喜堂前站着五洲十三岛最顶端的两个人。   仙门魁首,魔道帝尊。   圣人儒雅风流,帝君昳丽艳绝。   明知师徒禁忌荒唐,连先圣都不会待见,二人还是郑重其事地祭过先圣,又循着修真界的礼法,逐一过完简化的六礼。   殷无极为无父无母的天生大魔,自十五岁起,便被谢衍带在身边养大。他的高堂没有旁人,只有师尊。   谢衍备下三书,到最后,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聘礼回礼都是放到一起。   殷无极笑吟吟地拢着袖,看着师尊自己翻看自己准备的三书,自问自答,神情认真,浑然看不出他是要做主把徒弟嫁给自己。   “师父对弟子下手,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谢衍叹了口气,似乎在哀悼自己早就不存在的师德,又合上聘书,有些无奈地看向寂静的前殿,似乎能感觉到先圣实质性的怨念。   “别崖,我下回都没脸去见孔圣了。”他的语气又带着些嗔怪了。   “这么说来,弟子还是什么祸水不成?”帝尊脸侧垂着一缕黑发,他轻轻撩开,又恣意风流地一笑,显出几分矜傲,“也罢,祸水就祸水,您又不是没有为我戏弄过整个天下……只是,以后在青史上,您就得和声名狼藉的我写在一起了。”   “圣人光风霁月了快三千年,最后因为与魔君结契这件事,一犯便是两条大忌,一世清名尽毁……您既然不在意,我劝不住,心里却也不想劝。”殷无极弯着唇,眸底如一片晦暗的深海。   “弟子太坏了,不仅勾着您犯大忌,连累您三劫齐动,到最后,还要拉着您一起坠下这深渊里……到现在,竟是没有半点后悔,真是狼心狗肺……”   徒弟就是这疯疯癫癫的模样,骂自己的时候比谁都狠,他习惯了。   谢衍撩起绯衣的广袖,露出白皙手腕,一根若隐若现的红线系在他的腕上,是枷锁,又是契约。   “以前我教你读书时,曾经说过什么?”谢衍似笑非笑,“上古时的史官,总是把江山倾覆的锅都扣在‘红颜祸水’上,殊不知,若是商纣无意,幽王无情,何来妲己褒姒?”   殷无极也想起了过去在烛光下听师尊读史的岁月,眼睫一颤。   “荒唐就荒唐了,我谢云霁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宠过你。”谢衍将剩下的礼走完,朝着眼底有着粼粼波光的徒弟招手,含着笑道,“来,自己瞧瞧礼单,这个排场,娶一道君王过门,还算足够吧?”   殷无极看着那一折又一折的礼单,什么珍贵的天材地宝、文物古玩、法器灵宝,谢衍亲自誊写,每个字都沾着千金。   他知道谢衍平素物欲淡泊,不是敛财的类型,但仙门势力毕竟错综复杂,在正常的礼尚往来中,圣人自然不可能穷。   但殷无极翻了半天,礼单的另一头都落地了,还是没翻到底。   “这下本座是真的在吃圣人的软饭了。”他又笑,今日大喜,他唇角的弧度就未曾平下去过。   待过完了“纳征”,谢衍合上聘书,决定省略掉那些无用的步骤,抬眼看向面前如岩岩孤松般的帝君,微笑道:“该拜堂了。”   帝尊掀起眼帘,略略向他伸出手。而他的手腕之上,不知何时,已悬着一根红线,另一端勾在谢衍的腕上,随着那繁琐礼节一个个过完,红线的颜色也正在逐渐加深。   “一拜天地?”他噙着笑,歪了歪头道。   “这天地薄你,不拜。”谢衍侧眸扫过庙外的风雨飘摇 ,狂风平地起,掠起他的衣袍,他却负手而立,狂傲不羁地笑道,“想要你我折腰,此间天地还受不起。”   “师尊以为,这三拜,又是拜谁?”   殷无极似乎已经预料到,于是勾起唇,隔着烛光望来的时候,绯眸灼灼,如那烧不尽的炉心火。   “拜我。”谢衍看向他,好似在许下一个承诺,“此间天道不仁,我若为新天,定比它强,这第一拜,拜我。”   “天地君亲师,我为你师,亦为你父。我的高堂早已故去数千年,而你拜高堂,仍是拜我。”   “至于第三拜……”谢衍展开大袖,进而双手拢起,黑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只拜你我。”   “如圣人所愿。”殷无极亦然拢袖,对着他的天地君亲师拜下。   他们在圣人像前三对拜,好似偌大天地间只有彼此。腕间的红线似乎更深了些,两人再看向对方的眼神,近乎执念。   接下来是道侣结契中最重要的古礼,交换信物。   如今的修真界,已经没有多少人会一板一眼地遵循古礼。只因为修士的人生太漫长,甚少有人相信生死相许的誓言。即使要交换,也大多只是互换法器做做样子,境界够高,就已经算是诚恳。   谢衍掌心一展,一颗漆黑的魔种便出现在他的手心。   那是今生初见时,帝尊不问三七二十一,硬是塞给他的魔种。   当时修为低微的他记忆不全,还有些看不透,等到恢复圣位后,他明明早就可以逼出这枚魔种,却假装忘记了这回事,藏在圣人道体中,像是护着一朵未绽的花。   圣人的拇指抚过那漆黑的种,再抬眼时,却看见帝尊带着些病态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鬓角也有些汗湿。这魔种与他魔体相连,他禁不住这样温柔的抚摸,踉跄一步,耳根却红了。   “师尊行行好,别摸了。”殷无极用手背抵住唇,似乎是怕自己发出什么丢人的声音。“……我求饶,还不行么?”   “嗯?还叫师尊?”   “……那叫什么。”   “叫夫君。”   “要弟子叫您夫君,您听着,不臊得慌吗。”帝尊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叫,但那也只是情人间的趣味,但是要在结契时承认了夫妻地位,圣人就要继续当他的一家之主了。   “这有什么,过去你缠着我花言巧语时,什么都叫过了,怎么现在反倒羞起来。”谢衍捻着魔种在他面前晃了晃,看着他的眸光追着他的手走,好似在逗一只软绵绵的小狼崽,“怕什么,夫君疼你。”   帝尊虽然在圣人面前百依百顺,却总是个得寸进尺的性子。但一圣一尊斗的久了,哪怕殷无极在床上占了便宜,也得意不了多久,谢衍就会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有时候帝尊扑腾半天,也逃不出师尊的手掌心,只得乖乖地窝在师尊的膝上,被他捏扁搓圆着。   “我伺候圣人这么多年,您这么傲,半点也不肯叫我一句夫君,明明那样热情,总是含着我不放……”殷无极却没那么好忽悠,他放浪起来,什么话都敢讲。“我都做了您床上的夫君了,您怎么不肯认呢?”   “胡说什么。 ”谢衍耳根一热,端不住那清傲模样,“满嘴浑话。”   “瞧瞧,圣人羞了。”拜完了堂,殷无极自觉板上钉钉,道侣的身份是跑不了了,便还想开口臊他几句,却被圣人一句话戳穿。   “别崖啊别崖,都到现在了,你还想瞒着我。分半颗魔心给我,就不怕我死了,你的魔心也拿不回来了吗?”   魔心并非真的心脏,也是存在于左胸膛之下,而是大魔的弱点。而殷无极敢把魔心给当初只有金丹修为的他防身,圣人后来发觉,也是被他气笑了,觉得他简直是离了大谱,却依旧假装不知地留在自己身边,甚至还放在手心揉搓几下。   “若是我没护好先生,让您再死一次……若我当真如此没用,还不如死了算了。”殷无极的思维方式极为扭曲,却又逻辑自洽。他就算被拿捏了,也洋洋得意的很,甚至还弯起唇角笑了,“心魔就算杀了您,也是自毁。敢杀您的人,就算是我自己,我也不会放过——”   “别闹,这魔心,你拿回去。”谢衍打断。   “……”殷无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点迟钝地看向谢衍,眼底的光在慢慢熄灭,声音轻颤,“您不要我的心?”   “不,换一个信物。”谢衍见他这样敏感脆弱,竟是又要发疯,无奈道。   “您要什么?”殷无极听他有所求,双瞳又被点亮了。   “你的整个魂魄。”谢衍伸手,在他面前展开五指,用几乎不容拒绝的口吻索要道。“没有拒绝的空间。”   殷无极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笑了:“我好歹也算是魔道的帝王,尊位的大魔,您一句话,便是要我的魂魄,圣人还真是——”   “给不给?”谢衍目光一深。   “不过一副破碎的元神,您若是要,且都拿去。”   谢衍上前几步,左手握住他的肩,右手捧着那半颗魔心,往他胸口一按。那漆黑的魔种便契合地融入他的胸膛中,回到了该有的地方。   “……师尊,您给了我什么?”殷无极本是没什么防备,可在魔心归位时,他心中沉沉一跳,骤然抓住胸膛,近乎不可置信地抬起眸。“谢云霁,你做了什么?”   “互换信物罢了,我要你的魂魄,自然也得用相同的东西换。”谢衍替他拢了拢鬓角的发,微微笑道,“我既已定下了帝尊的魂,这一魄,只能算是预付。”   “谢云霁,你好样的,又分魂魄——”殷无极一恼,才不会敬着他的师尊,简直狂悖至极,“我可守不住你的魂魄,你简直是在找死!”   他五指按在左肋之下,似乎要尝试再取出来,可谢衍却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手中红尘卷展开,竟是取出一张金色的契书来。那并非是修真界寻常契书的制式,作为强制力的道也非此间天道。   契书上的一端,已经签上了谢衍的名字。   “代价我已经付了。”谢衍手中多出一支狼毫笔,沾上金粉,递给殷无极。“别崖曾说过,合道之路,你要与我一起走。无论你现在是畏了,惧了,悔了,都没得选。”   那是他想到的,救他命的唯一方法。   “此间天道已然入魔,迫你至此,却无半点仁恤;豢养世人,如牛羊猪狗,兴大争而非大治,我不服。”谢衍拂袖,眉眼间尽是狂傲。“如何,把魂魄交给我,我们去赌一赌这天命?”   他除不掉天道种下的心魔,是因为心魔就是天生大魔之恶。既然除不掉心魔,那把这天道斩了。   假如处处皆是死局,那他就掀棋盘。   殷无极扫过契书上堪称疯狂的条约,半晌无言,而后竟是笑了:“我道是师尊今日为什么这么温柔,您是要诳我签契书,把身体与神魂,全都交给您……您就是认准了,我不会拒绝您任何事情……”   谢衍不要他的弱点,不仅是要送他一魄,也是因为不想拿捏他,逼他签下契书。若是他敢签这契书,他的一切都属于师尊,要不要他的魔心,其实也无所谓了。   “怎么,别崖不乐意?”   “乐意的。”良久,他捧着契书应了声。   殷无极今日总是笑着的,是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给师尊留下任何含着悲的记忆。   兴许是知道是最后一次,他笑着,闹着,什么都敢说,什么要求都敢提,放肆的很,可是等到契书真的摆到他面前,等着他落下一笔,定下他那已见尽头的未来时,他却垂着眼,几乎要哽咽了。   “……没想到,直到最后,师尊还在救我。”殷无极转过身,不让谢衍看见他的神情,连墨发垂着,遮挡住他的眼睛。“……师尊、云霁,我都这样了,你怎么、怎么还是不肯放弃我啊……”   谢衍看见他拿笔的手在颤抖。   泣血的泪落在了契书之上,又融入淡淡的金光。   “你还记得你入道时,向我承诺过什么吗?”谢衍见他迟迟不落笔,知道他又是钻牛角尖了。   “……师徒相伴,同去同归。”殷无极的声音低哑而温柔。   “原来帝尊还记得啊。”谢衍笑了,“你当年许下同去同归的誓言,最后却只想给我留下一捧骨灰,难道就不算是失约了?”   “自然是不敢失约的。”他笑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既然师尊要,他便给。   比起师尊为他灌注的心血,耗费的修为,甚至闯过的天路。这神魂精魄,这残命修为,就算全送给师尊,也抵不过他予他的恩。   执掌魔道一千五百年,他鞠躬尽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一亏欠着的,唯有他的恩师。   殷、无、极。   当帝尊写下当年谢先生为他取的名,好似有千年的时光向他溯回而来,在记忆中已然模糊不清的少年时,初为大魔的青年时,直到他登临帝位的盛年,再到生命即将衰败的如今。   每一段崎岖漫长的道路中,都有师尊的影子;每一个看似辉煌的成就中,都有师尊的教诲。埋藏在他骨血之中的圣人灵骨,如一盏灯照耀着他的前路,让他步履不停地走下去。   “……都取走吧,这身体,这魂魄。”殷无极感觉到神魂中的契约,淡淡笑道,“比起把一切都让给天道,不如把一切都交给您,既然您真的执意要去,我有什么不能陪您的?”   “您才是我的天。”   谢衍在他快要破碎的神魂上栓了绳,要他不至于在永不休止的争斗中,消散到不知名的地方。但这并未消灭掉他的心魔,只是谢衍能够借由道侣契约,参与到其中来,竭力护着他而已。   “好了,别崖过来。”谢衍收起契书后,对他伸出手,本就如寒潭深水的眸,此时已经完全沉黯下来,"今夜,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殷无极本是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闻言,顿时反手把他扯到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好似拥月入怀。   洞房花烛夜,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   他露出近乎得胜的笑容,低下头,便吻上圣人淡色的唇:“师尊,只争朝夕啊。”   *   第二日,晨光初至。   在仙魔大战最终之战获胜,三圣调停止战时,陆机便收到消息。而他最牵挂的并非是随之而来的和平谈判,而是目前正领兵撤回东桓洲中线的萧珩给他的任务。   陛下被圣人带回了微茫山儒宗!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陆机便带上魔宫使团,立即启程前往儒宗,务必要确定陛下的安危。而在他来到儒宗山门前时,风飘凌与白相卿亦收到了沈游之的消息,从仙魔大战战场折回。   两拨人马谈过判,对过峙,合过作,也打过仗。现在圣人更是把魔君拐跑了,新仇旧恨一起算,自然是在山门前就怒目而视。   但是陛下的身体可拖不得,仙魔大战也到了真正的和谈环节,没必要树敌。陆机也只是阴阳了几句,便问起一直守在山门的沈游之。   “陛下呢?”青衣书生带来的魔修境界都是极高,显然也做好了一言不合就抢走陛下的准备。   “师尊叫我们三日内,去圣人庙……”沈游之在白帝城之战后,就对魔修横眉冷对,看也不看陆机一眼,咬牙切齿道:“那家伙,不知道给师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竟是——”   风飘凌从沈游之那收到的消息极为语焉不详,见小师弟这番欲言又止的模样,还以为师尊被胁迫了,一时间怒意高炽,道:“我就知道,殷魔头对师尊图谋不轨!”   陆机自然反唇相讥,道:“我怎么听说,是圣人对陛下巧取豪夺,在战场上把陛下直接劫走,这般霸道,难道是儒宗的作风吗?”   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找到圣人与帝尊。   他们先去圣人庙看了一圈,魔宫其他大魔不能进,唯有修史家的陆机也算是儒道道统,没有被禁制拦截。他甚至还诧异,为什么圣人的禁制只分是否修儒道,却不拦魔修。   可来到已经人去楼空的天问殿时,三相和陆机看着那满目的红,已经开始瞳孔地震。   陆机甚至在偏殿看见了换下的残损帝袍,与那满殿的聘礼。他一向是铁杆的陛下党,对于“陛下能把圣人娶回魔宫”这件事深信不疑,结果现实给了他迎头痛击。   青衣史官惨叫着:“魔宫只能娶魔后,不能嫁魔君,陛下,您糊涂啊!”   “什么娶啊嫁的,怎么、怎么可能!”风飘凌看见放在祭台上的三书时,几乎怀疑自己不识字,他同样也双目无神,“我一定是看错了,怎么会这样,师尊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被魔君勾引了,对,一定是的……”   “谁勾引了?陛下龙章凤姿,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你看着聘书,分明是圣人慕色,逼着陛下嫁给他——”   两边快要吵开了,却听见一个含着笑的温雅声音。   “怎么,大清早这样热闹?”白衣圣人腰间悬剑,执着玉笛站在他们身后,似乎是有什么事要返回圣人庙,正巧碰上他们,“陆先生也来了?是来找别崖的?”   三相机械地扭过脑袋,看向他们依旧是一身风流的师尊。圣人道体无暇,可他的脖颈处却留着齿印与红痕,好似霸道的章。   “殷无极——”三相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纷纷怒吼。   “找我何事?”玄衣的魔君只是落在后面半步,听到三个小师弟唤他的名字,他拂衣,笑吟吟地侧眸扫过他们的脸,第一句话便极拉仇恨,“怎么,来敬茶啦?”   “……”   “什么敬茶?”陆机还在状况外。他以为陛下拿下了圣人,全了夙愿,正满面笑容地看向陛下,下一秒又卡了壳。   魔君依旧是玄色滚金边的锦袍,可是长袖遮掩下,手腕上却有着绳子的勒痕,那并未裹紧的玄袍衣襟敞开,从锁骨往下,更是有红痕绵延。   坏了,分不清到底是谁占了上风怎么办?陛下他没吃亏吧?   “来庙里,给你们师娘敬茶。”谢衍似乎看穿了陆机的心思,也不解释,只是似笑非笑地对三相道。“以后不许不敬,见他如见我,明白了么。”   圣人一句话,直接把陆机给打败了。   陆机傻站在一旁,手里的春秋判与判官笔都拿不稳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陛下支颐,在圣人身边落座,逐一接过三相递来的热茶,挨个喝了一口。   “师弟们——不对,现在该叫徒弟们了。”一朝上位成功,又和师尊洞房花烛,殷无极走上了逆徒的人生巅峰。   往日总是对他横眉冷对的小师弟们,现在迫于师尊的威严,一个又一个忍辱负重地给他端茶,他得意极了,甚至还还笑吟吟地勉励他们好好修炼,争取早日进阶圣人,也好给师尊长脸。   “都是好孩子。”谢衍之前转世时甚至还叫过师兄,师门关系早就一团乱,现在对于迫害徒弟早就适应良好,甚至还挨个叮嘱了一遍,“我与你们师娘不会久留,儒道的未来还要靠你们三人。”   三相本是被刺激狠了,师尊说什么都应是,却听到这一句,足足怔了数秒,急忙问道:“师尊又要去哪里?”   “陆机,我要走了。”殷无极将似金似铁的魔君令丢给青衣的史官,淡淡地笑着,“这一回,也许能再见,也许,就是永别了。记得也告诉将夜和萧珩,感谢你们,还有,拜托了。”   “陛下,您要去哪里?”陆机心中猛然一跳,连忙问。   白衣的圣人站起身,握住了玄袍魔君伸出的手。   “求长生。”谢衍扣紧了他的五指,声音尔雅。但他沉沉如墨的眼中,却带着近乎执拗的神色。“我带他去求长生。”   天问殿中,唯有圣人像眉目温柔,身处阴影中的三相与军师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忽然,陆机上前两步,走到光中,冲着玄袍魔君的背影,红着眼眶喊道:“陛下,无论您要去哪里,今朝二人去,归时,也要二人回!”   殷无极没有回头,只是对他扬了一下手。   “知道了。”他的笑意朗朗如少年,“陆平遥,不必远送,回吧。”   天穹之上,昨日篡改的天象被天道抹去。天劫蕴藏在黑云之中,几乎要逼近极限,下一刻就会落下。   殷无极被谢衍牵着走,却一句话也没有问,不多时,他们便穿过儒宗的重重景致,来到临江的悬崖边。   两人背后横断的山壁上,是剑锋刻出的三个大字“舍昼夜”。   殷无极看向崖下,是怒涛一样的江水,时不时有雷劫劈向这川流之中,蕴含着撼天动地的威慑。   “怕吗?”谢衍展开儒卷,幻化一颗胡桃大小的核舟,托于掌心。   “不怕。”殷无极腰间佩剑,望向这危崖时,近乎恣意地笑了,“我一生行于危崖边,难道还会害怕坠入这浩浩的江河?”   谢衍将核舟抛下,便在江中幻化出一叶飘荡的扁舟,在这漫天的雷劫中,连天之威也无法阻挡。   继而,一圣一尊自“舍昼夜”纵身跃下,落在那江中舟楫之上。   “逝者如斯夫!”朦胧间,他们仿佛听到子在川上的叹息。   圣人负手立于舟楫之上,那小舟逆浪而上,无论风雨如何飘摇,无论雷劫如何浩荡,都无法阻挡他们的前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漫过上古的岁月,他听到来自先秦的歌吟。   帝尊盘坐于舟楫之中,将无涯剑置于膝上,用手指缓缓抚过那上古的凶剑,仰头看向着晦明的天。   殷无极身侧魔气腾腾,为领航的师尊挡下溢散的劫雷,他支颐道 :“你我离去,这个五洲十三岛,会变成什么样呢?”   白衣圣人曲水临江,向着天穹轻狂而歌:“你与我已经遗留下火种,至于未来,何不交给后来人?”   他们经历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至暗之时,如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作为先行者,他们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前往求道了。   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一次。   “是啊,且待后来人。”   遥远的天边落下九道劫雷,劈向这浩浩江水之中。   微茫山上,青衣的魔宫军师站在断崖之上,看向那随着东流江水远去的一叶扁舟,他想要记录最后一笔,可手中的春秋判迟迟未曾展开,逆浪几乎拍打暗礁,他在风雨之中,似乎要把他们最后的背影深深刻入眼底。   “陛下要和圣人去哪里?”魔宫使团中的魔修问他,语气中带着惶惑,“咱们陛下,还会回来吗?”   “……陛下去求长生了。”   “是吗?”魔修们不疑有他,十分为他高兴,“愿陛下长生——”   陆机若有所感,抬起头看向“舍昼夜”之上,却见一只金红色,形似凤鸟的大妖展开双翼,在山间盘旋片刻,然后飞越微茫山巅。他落下一根赤红的尾羽,正好飘入他的手心。   继而,他听到背后儒宗的喧嚣声,“快去告诉宗主他们,陆辰明化妖,叛出宗门了——”   儒门三相站在忘忧台之上,看向那迢迢而去的东流水。   五百年前,他们曾在云海中送别过师尊。五百年后,他们仍要送别他,好似他们三人一直都望着师尊的背影。   能够追上他脚步的那个人,不是他们。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师尊宠那家伙……我似乎也有点能理解了。”沈游之一身绯衣锦带,腰间缀着青色的剑穗,他不再如曾经那样轻狂恣意,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情劫啊……”   白相卿静静地望向天劫处,在这撼天的神威之中,他的心境几乎到达了一个澄明圆满的境界。   “相卿,你的心境破了?”风飘凌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心道。   “我终于明白……师尊的深意……”白相卿说着,倏尔落下泪来,他却没有意识到,而是继续道,“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当好一个宗主,如何出世,如何入世……”他几乎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些哽咽。   “我们也许做不到师尊那样厉害,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但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我们要尽力办到啊。”   “一定会的。”风飘凌看向层云深处,沉声道。   天劫的回声也传到遥远的海外仙山,灰衣的老道牵着青牛,身侧跟随着一名只有一臂的道子,正在山路上徐徐行走。   “是谢小友……”道祖似有感念,看向那被引动愤怒的天道,叹道,“虽九死其犹未悔,吾友,仙道顺遂啊——”   长风穿过北渊洲边境,帝尊渡劫,整个魔洲尽望南。   银发配刀的刺客站在九重天城楼之上,月光落在他的身上,而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便是大胜之后归来的萧珩,玄甲铁衣的魔兵黑压压一片,可当君王未与他们一同归来时,没有人脸上带着得胜的喜悦。   年长的狼王身披甲胄,下颌上甚至还有些风霜的痕迹,他在此时仰起头,看向明月之下的刺客。   刺客脖颈上悬着一枚玉髓,好似沐浴了月光。他在响彻魔洲的雷劫轰鸣之中,双手展开,背对着城楼坠下,像是一只自由的鹰。   他跃向信仰。   “今后,北渊洲会开启新的时代。”听着那一声声作响的雷劫,萧珩的眼睛有些泛着血丝,“这也是陛下的愿望。”   ……   在这暴风席卷的江上,殷无极却依旧与谢衍闲话。   “……我竟是真的陪您到了这里。”他阖着眸,听着心中永远疯狂的回声,再抬眼时,便是流丽的绯光,“您在上一世的终末,江中孤舟之上,可曾想过今日?”   “我最初的愿望,还记不记得?”谢衍轻笑。   “记得。”殷无极弹剑如调筝,“您想要……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红尘一知己相伴,观这四季轮转之盛景,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他顿了一下,转而又佯怒道,“您那时三劫齐动,却半点也不肯告诉我,我是真的以为您厌倦了我……”他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幼稚了,又笑道,“您的劫难,现在如何了?”   “你我结契时,情劫已破。”谢衍的道劫早就在转世回归时参透,情劫却应在徒弟身上,满心的炽烈灼灼,却没想到和帝尊结契之后,竟是破了万千修士都栽跟头的情劫。   “儒门三劫,余下这红尘劫啊……”谢衍一展广袖,挥散那席卷的浪,已经漆黑的江水却半点也未沾湿他的衣角,他轻轻一笑,“我归来的这一世,就是在历红尘劫啊。”   “哈哈哈哈,我亦破劫了。两千多年,我终于知道破了情劫是什么感觉,也没白疯魔这些年……”殷无极向他伸手,似乎想拉住那临江之仙的衣袖。   而他现在再也不畏惧他会轻轻飞到九天之上了,因为他已经落在他身边。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一扁舟。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吧。”   “……是啊。”帝尊笑着阖眸。   谢衍看向缈缈红尘,目光又落在勾着他衣角的玄袍帝尊身上,撞进他灼灼的眸,于是他略勾唇角,驾驭着小舟,傲然立于风口浪尖,道:“有别崖在侧,这红尘万丈,且闯一遭。”   谢衍正执着长剑斩雷劫,在这江河之上,雷劫近乎化为密密麻麻的网,有几道几乎都要落在他们的舟边,却被他一剑斩灭,只得无奈地偏移。   而殷无极坐于舟间,黑袍在风雨中翻飞,魔气近乎恣意地席卷着,与谢衍的灵流相融,近乎契合。   当年的圣人坠天,是一人去闯天路。   倘若这一次,是一圣一尊携手呢?   他们是求道者,也是同道者,更是殉道者。无论命运让他们的道路如何分岔,到最终,师与徒,总会走到同一个尽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亘古之中,天之道发出旷古的质问。   “这江河,当真渡不过吗?”谢衍却是笑了,眼神中跳跃着一簇黑火,他一扬剑,“纵天命阻拦,吾也要渡魔成圣,这漫天神佛,拦不住我!”   “是极!”殷无极纵情大笑着,眼神在清醒与疯狂中交错,到最后,他甚至伏在船边,用手掬起一捧江水,“这天道,也不过如此啊。”   怒澜之上,是天劫阵阵。江河之下,是逆浪滔滔。   “谢云霁,你与他,当真要走这天路吗?”这浩浩的江流之上,他们听到红尘道近乎缥缈的声音,“哪怕前路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又如何?”谢衍看向那阴云之上洞开的一线天路,执剑傲立的背影,宛如天下无数的赴道者。   风雷中,殷无极同样拭剑而立,站在他的身侧,无畏无惧地仰望那主宰天下的道,他的声音恣狂而决绝。   “师尊,同去同归!” 第107章 既见君子   惠风和畅, 光影横渡。   见微私塾中,白衣的先生正手执书卷讲课。   “谢先生,他又来了。”今天讲的是《大学》, 不老实的学生往窗外张望了一下,看到熟悉的黑影, 顿时大惊小怪道。   而那原本坐在窗外听讲的少年像兔子一样,瞬间跑了个没影,留下地上零落的炭笔。   “他整天来蹭先生的课听, 又没有给束脩,先生也不赶他出去。”   “听说是街上的流浪儿, 小叫花子也想听《大学》呢。”   “随他去吧。”白衣先生于窗边驻足, 看到地上散落的炭笔,似乎看见那警戒的少年惊惶的模样,微微一笑。   他也不在意,只是握着书卷, 走过几人的书桌,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提醒他们回神,道:“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   放了课,来启蒙的孩子如放飞的风筝般蹿了出去,偶有几个好学的围着他问不懂的地方, 谢衍只是轻轻点拨,他们便如同醍醐灌顶,纷纷拜谢而去。   几个来接下学的小厮, 正议论着那位先生,语气中颇多崇敬。   “广陵城里谁不知道谢先生啊,博学广闻,才情见地样样都是极好,就连知府公子都来这里读书呢。”   “谢先生这里名额不多,收足了便不再收。除了贵族公子外,他还会匀出一部分名额给平民子弟,若是家境不好,甚至不收束脩。我听老爷们说,这叫有教无类,谢先生是大才啊。”   夕阳西下,私塾里的人走光了。   谢衍把收缴来的炭笔放在窗台上,对着空气轻轻一咳,故意说道:“私塾有笔墨纸砚,用不上这些,还是丢掉好了。”   他用油纸折了折,包裹了几块刚出炉的面饼,一同放在上面。   除却鸟鸣的声音,书院内一阵寂静。   谢衍微微一笑,背过身去整理书卷。   他已是修仙者,早已不凭借耳闻目睹感知一切,那孩子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却也觉得有趣,并不想指出,也觉得不必赶走他。   谢衍把书塾整了整,然后转过墙角,看见零零散散的面饼屑被鸟儿啄食,人却消失无踪。   庭院竹林掩映,有阳光落入,一地碎金。鸟儿也并不怕人,在谢衍身侧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不想见我?”谢衍倒也不想强求,若是无缘,不见也无所谓,左右听过他讲课的飞禽走兽,人仙妖魔多得很,不差这么一个。   谢衍在广陵城停留已有一些时日。他正是仙门最年轻的一位大乘修士,若有此等境界,一般都是一方宗主或是大能,会将精力完全放在专心冲击渡劫中,不再过问世事。   而他修炼法门有所不同,所以选择了入世。   早年,他于微茫山之上发下大宏愿,立誓教化天下。   于是他行万里路,重新将上古散落的儒门典籍编纂,传道受业,走遍天下。他走过一处,便留下讲学,直至人们从蒙昧中学会“礼”与“义”,短则一两月,长则达一两年,有教无类,闻名世间。   有人许之以重金,妄图在他的书塾中加塞学子。谢衍看也不看便拒绝了,他所挑出的都是有些仙缘的学生,只要稍加点拨,未来或许有大道之望 。就算身上没有仙缘,经过他的教导,或成一代人杰,或是乱世枭雄。   而这些都与谢衍无关。   听过他讲学的,顶多能算上他的学生,算不得他的弟子。而他却不像其他大能那般徒子徒孙饶膝,他目前还没有收过任何一个弟子。   紫砂壶中茶水的芬芳散开,静室茶香缭绕。   “谢小友,你就不收个弟子?老道的弟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天资聪颖,听话乖巧的很,也算是让老道体会了一把儿孙绕膝的滋味。”   鹤发白眉的老道盘腿坐在矮榻上,青灰色的布料看上去破旧,实际上却一尘不染。   老道揶揄道:“莫非是谢小友眼高于顶,着实看不上这些凡类?”   “喝茶。”静观尘寰的白衣修士眉目沉静,宠辱不惊。他道:“不是不收,只是时机未到。”   “天问先生莫不是算出了什么?”道祖打破砂锅问到底。   “若是事事都去卜算,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谢衍不欲正面回答,只是斜倚在矮榻之上,看向广陵城繁花似锦的春日薄暮。   他乌发白衣,一身仙人临世的风流,此时侧眸望向道祖时,却显得有些促狭。“我隐隐有预感,与我有缘之人,也该上门了。”   “哈哈哈,那我就等着看你的选择了。”道祖轻抚长髯,起身告辞。   他不过跺一跺脚,便有青牛乘祥云而来,“谢小友的茶果然名不虚传,就连老道也心服口服,下回厚颜携一位老友来拜访,小友可不要嫌弃。”   “不过是些粗茶,当不起这般盛赞,若是道祖与友人光临,谢衍定扫榻相待。”白衣的先生长袖拢起,微微一揖。   整个修界,当得起他这一礼的人不多,道祖算一个。   “天问先生不必远送。”道祖乘上青牛踏云而去,转眼之间便行至千里之外,再无踪影。   谢衍转身,却见方才有异动的草丛里,人已经离开了。   他与道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不在意罢了,知道又如何,就算他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与道祖是什么身份,又何苦与一个凡人计较。   *   少年是从战场尸堆里爬出来的。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记忆从一开始就是空白。   他是天生地养的恶徒,跌跌撞撞地从一片废墟的战场里走出来,扒死人身上的钱财和粮食,与强盗流民生死相搏,饿极了连草木树根都吃。   他身边的流民,有瘟疫死了的,有被乱军砍杀的,有被征去徭役的,流亡的路上他认识了很多人,而他们又像飘蓬一样飞散了。   只有他活着到了广陵城。   少年仰起头,看着牌匾上的几个字,问别人:“这里是广陵吗?”   对方看他衣着破旧,身无长物,不耐烦道:“是又怎样。”   他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字,把它印在了眼底,好像到达了一个新的世界一样。   广陵城是个好地方,江南水乡,舞榭歌台,吴侬软语。   而在这繁花盛景的背面,是流民,是盛世的尸骨。   城隍庙里的流浪儿大多都是本地的,大字不识,倒也能因为城里不缺粮食,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就活过来了。他们就算出去找零工,也不过是跑些腿,赚不到几个钱,过的还算温饱不愁,至少比这一路流离好得多。   也有些胆大包天去偷窃的,广陵城的大户富得流油,只要不被抓,也有不少进项。若是被发现了,腿会被打断。   庙里的阿成就是这样,一个劲的叫疼,在第三天没气的。   少年是外来的,向来被本地的流浪儿排挤,破庙里的乞丐头头叫他去把阿成的尸体扔出庙里。   他见过太多死亡,默不吭声地就背去了乱葬岗,捡了张破草席,草草葬了。   回城时,他身上破旧的黑色短衫浸了点腐臭的血。   少年的身形修长柔韧,却长着一张天地钟灵,漂亮俊俏到过分的脸,还未长开,便能看出未来出众的容色。   而他早在长长的逃荒路上学乖了,知道自己招人,便用灰黄的尘土抹了脸,也从来都是披头散发,低下头避着人走,倒也在广陵城没惹出事端。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想要去溪水边洗一下,嘴上叼着一块买来的干硬面饼,刚转身,便看见一抹白跃入眼帘。   那是一名在买酒的白衣先生,长袍广袖,纤尘不染,在这软风拂面的广陵城里,也是独一份的潇洒风流。   “劳烦,我要店里最好的酒。”他的声音也是动听的,环佩琳琅,如芝兰玉树,仿佛尘世中不该有这样的君子。   “谢先生,您来了。”而那势利眼的小二在看到他时,立即热情洋溢地笑起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人面前疾言厉色。“早知道您爱我们家的酒,特意给您备好了,老主顾来都没舍得卖。”   只是惊鸿一瞥,少年便像是被吸引住了,歪着头,漆黑的眼睛眨了眨。   这世界仿佛褪色,唯有他的身影,在眼底清晰无比。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位如临江之仙的先生侧了侧脸,看似不经意地向他望来。   他的神色太过孤高淡漠,要人自惭形秽,以至于少年第一反应就是跑。   可等少年躲到墙后面,捂着心口,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活蹦乱跳,像是头活鹿,快要撞出来时,才有些疑惑。   他们非亲非故,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普通流浪儿,自己为什么要躲?   而那位先生淡淡然地收回视线,好像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少年第一次想把脸擦干净,堂堂正正地迎上去。他因为这张漂亮到妖孽的脸吃了很多苦,也杀了很多人,此时的冲动毫无道理。   战乱年间,哪还有什么伦理道德。   这逃荒路上,少年不知道宰了多少想要对他图谋不轨的强盗,少年像是磨牙吮血的狼,齿尖咬着磨的雪亮的匕首,像是锋利的獠牙,扎进脖颈便能喷溅出鲜血。哪怕输在力气,被人包围,他却有出色的战斗本能,身体绷紧如弓弦,便能瞬间弹跳起来,将那些空有一身蛮力的家伙一击割喉。   他早就磨练出了机警与敏锐,总是擅长捕捉恶意,然后将其扼杀在萌芽里。   哪怕到了广陵城,恃强凌弱也是人的天性,城里的花柳巷悄无声息死掉的几个嫖.客,便是管不住裤.裆里那东西,被他拖进角落里宰了的。   后来,广陵城里的流浪儿也知道,这个外来的不好惹。   他的头发总是披散着,寻常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浑身有股子戾气,凶狠又冰冷,是个魔星,自然更是让人退避三舍。   习惯了恶意与刁难,少年自然养出了一副冷心冷血的心肠,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天生便是刀口舔血的凶徒,也不认为自己应该与羊群为伍。   可他却遇上了一个人。   自此,人生的轨迹便彻底扭转。   谢先生博学而儒雅,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是广陵城的春风。   他每每路过私塾时,都能听到他清冽动听的声音,或是吟诵那些极美的诗句,或是深入浅出地讲解着一些哲理。   那些句子写的可真好啊,他有时候会听的入了迷,蹲在墙角下不愿走,只是扒着窗户往里瞧,便刚巧能看到先生半张清俊温雅的侧脸。   少年也不去码头搬货了,而是着了魔似的跑去院落的墙角下坐着,听他的声音,还有那些极美的句子。   就算听的似懂非懂,他也在心里重复着,反复回味。   他听到白衣的君子执着书卷,徐徐走过窗前,他吟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把打零工的钱换了最劣质的纸张和炭笔。   识字才能明理,虽然少年在战场苏醒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但是识字读书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谢先生从来不赶走他,对于学生们的排斥也装作听不到,看不到,见他从来不打扰,久而久之,学生们也就接受他的存在了。   谢衍有时候会把课堂上讲过的书故意遗忘在窗口,偶尔还会附上几块油纸包裹的面饼或者是包子。   他起初不敢拿,但是后来,见先生并没有收回的意思,于是他便大着胆子借回去看,到第二日私塾上课时再原样放回窗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粗劣的作业夹在书里,而是附上了一方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墨条,算作束脩。   品相并不好,也许那位先生有的是更好的墨。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全部了。   他觉得自己的字还不足以拿给谢先生看,会让他觉得自己如榆木一般不可教。   书与墨条都被收走了。   少年心下一安,越发觉得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少年心里暗暗发誓,要练出一手好字,学出点名堂,才好意思去向先生道谢。   于是他起的比谁都早,用树枝在沙地上练习,写的不满意再抹去,觉得自己的手不够稳,便在腕上悬了沙袋,借着庙中佛前长明的灯火,从四更天练到鸡鸣。   就连在广陵码头帮工的时候,他心里也在勾勒着当天所学的内容,在口中反复默诵,让那些学到的东西都印在脑海中。   他天资本就聪颖到可怕,读书更是过目不忘。只要认了字,他的进步简直是一日千里,不过一个月,他就比那些自小作文的人,文章写的更好。   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始终有些心气儿,谢先生的好意,让他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   他苦苦磨练了一个多月,以谢衍上次布置的“君子之道”为题作了一篇文,然后换了一件干干净净的黑色粗麻衣服,打理干净自己,忐忑不安地想要去找谢先生,想要当面道谢,却不料看到他的秘密。   那老道士,为什么能够骑着青牛飞?   什么“道祖”,什么“天问先生”?   谢先生到底……   战场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要逃。于是他逃了。直到跑到巷子里,少年才倚着墙才大口喘气,心脏砰砰直跳。   “他绝不是一名普通的私塾先生。”   “他到底是谁?”   可他猝然一抬眼,却见白衣的先生执着一把油纸伞,早已站在夜幕中的巷子尽头。   他出现的无声无息,衣袖翻飞,儒雅风流,面容如往日君子如玉,可是黑夜却在他的背后扩张,仿佛另一个幽邃神秘的世界。   谢先生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仿佛闲庭信步。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啊,对啊,他不知是仙是魔,自然有着神异手段。   少年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下雨了。   雷鸣一闪,雨声渐渐大起来,而谢先生由远及近,白衣在雨丝中飞扬,却不染尘埃,不沾风露。   “你是仙人?”   少年人出奇地没有继续躲避,他直着脊背,被雨淋透,劲装勾勒出他纤薄有力的身姿,让他如同生机勃勃的新柳。   雨露涤尽他脸上的微尘,他美到妖异的面容露出来,眼睛并非纯黑,而是透着些沉沉的暗红色,在蒙蒙雨雾之中,漂亮的像是水洗过的宝石。   少年本能地弓起背,那是一个防御的姿态,可在谢衍当真在他面前站定时,他却有些怔怔地看向他,一时间移不开眼。   谢衍没有说话。   在他看到少年第一眼时,本能驱使他掐指一算。   他们有缘。缘分还不浅。   这段并不照面的馈赠,本以为只是信手而为,却不料是命中注定。   既然天命有缘,那他也不介意多花些时间观察一下。   这一个月的观察,让他大致明了少年的性子,心气高,有自尊,不肯白白受人好处,是个戾气重的小狼崽子,扎手。   谢衍看着少年人戒备的神情,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倾斜了一下油纸伞,轻声道:“你住在哪里?”   “……”   “雨大,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话。   油纸伞并不能遮住两个人。而谢衍本就是大乘修士,区区雨水根本近身不得。于是他将纸伞偏向被淋透了的少年人,行走在广陵城青石板的道路上。   “你叫什么名字?”谢衍问。“可还有父母?”   “我没有爹娘,也没人替我取名字。我只是隐约知道,我姓殷。”少年攥紧拳,掌心一片汗湿。他咬了咬牙,还是问出口:“谢先生,你是仙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谢衍似笑非笑:“就算我有神异,但世上有仙也有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魔?”   “你对我好……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小狼崽子却显得坚定不移,认真回答道。   “天真。”谢衍失笑。“仙亦然会堕入魔道,魔也可立地成佛,天底下,善与恶不看身份,只从心而已。”   少年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   谢衍微微挑了挑眉,兴味地笑了。   “就到这里吧。”少年顿足,不再前进。   前面是城北城隍庙,不能算是家,只是处遮风挡雨的破庙而已。而他并不想让谢先生这样的神仙人物,见到他生存的环境,那里太污秽,怕脏了他的眼。   少年学着儒家的君子执礼,道:“劳烦谢先生了。”   谢衍觉出他的排斥,于是也不再向前,隐隐约约地挑起唇角,淡淡地道:“明日仍然是辰时上课,不要迟到。还有,把作业交上来。”   少年在黑夜里蓦然抬头,脊背一僵,心中泛起喜悦来。   他扬起一抹意气风发的笑,回眸笑道:“是,谢先生。” 第108章 师徒之缘   少年被谢先生送回破庙中时, 因为一路躲在伞下,他的粗布薄衣上只有些微的湿润,鼻腔似乎还留着仙人衣上的残香。   最近温度降得快, 他为了节省,还是没有生火, 只是把没有送出去的作文贴身藏在胸口,蹲下身搓了搓手,打算从佛像背后的孔洞里掏自己藏的破棉絮。   可是他低下头掏了半天, 除了一堆稻草梗之外,什么也没掏出来。   少年凶戾地扫了一遍已经横七竖八睡倒的乞儿们, 却知道找不回来了。他独来独往, 总是受本地流浪儿排斥,破庙中来去的人又太多,就算被偷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于是他躲在布满蛛网的佛像背后, 避开穿堂的风,但是冷雨的气息还是浸透肌骨。   少年冻的哆嗦了一下, 只能蜷起身体,用稻草盖住自己的肢体。   换做平日, 这又会是一个难熬的雨夜,但是方才那短短的一程路, 却好像是永夜中的一簇烛火,让他胸膛发着热。   他想着谢先生的背影,与明日约定的蹭课, 唇角便浮着笑,显出几分少年的天真来。   不多时,他就环着臂膀, 慢慢地睡过去了。   少年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畅游仙境,见到那些只存在于诗文中的玉殿琼楼,不似人间。   白衣仙人轻抚他的发顶,传授他长生仙法,引着他在仙境悠游。桂殿兰宫,瑶池仙乐,那些闻所未闻的奇景,让他目不暇接,一时间,极乐不思归。   忽然间,引路的仙人转过身,竟是谢先生的模样。   半夜里,少年陡然被雷声惊醒,只觉身上一阵冰凉湿润。他低下头,轻轻一摸,脸却蓦然红了一片。   他一路流浪过来,见过世间肮脏丑恶,并非不知人事。他知道,自己这是长大了。   一夜成长的少年羞窘至极,他先是看了看一片寂静的破庙,然后在寒风冷雨中把自己蜷起来,把头埋进臂膀间,漂亮的黑眸垂下,睫羽细密,眼底却是流转着浅浅的波光。   他听其他的流浪儿说,少年身体成熟时会做春梦,他们有的人会梦到翠街的漂亮大姐姐,有的人梦到的是因为战争而失散的青梅。   一天的乞讨结束后,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嘿嘿地笑着,谈一些下九流的话题。   少年好似天生恶徒,冷漠孤戾,独来独往,又没有十岁之前的记忆,连情感都残缺着,更是理解不了何为欲望。每每到这个时间,他都不胜其烦,却还是被迫听了一耳朵,到底也是懂了。   少年想不通,他做的梦明明那么正经圣洁,怎么会……   “明天还要上课,谢先生刚刚允许我听他的课,不能胡思乱想。”他心里告诫自己,脸上的热度慢慢消退,才逐渐恢复正常。   雨小了,少年便跑出去接水洗衣。   明天是新开始,他可不能旷课。   待到后来,帝尊登临帝位,回想起初见时,才觉出他少时梦游仙境瑶宫并非偶然,而是类似古时典籍中,帝王梦见巫山神女,是天授帝命。   他本是天生大魔,少年时遇到仙人点化,开了他的情窍,从此化为至情至性的种。   他之执着,他之爱恨,冥冥中皆有答案。   *   自从谢衍开始给他开小灶,少年的进步一日千里。从最初的字都写不好,到可以提笔作文,不过用了数月时间。   谢衍为了照顾他的进度,先从粗浅的道理教起,少年却能敏锐地察觉出他背后的深意,也会时不时语出惊人,让眼高于顶的天问先生也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谢衍初时教他,一是为了全那命中几分缘分,二是他曾立誓有教无类。   少年既有仙缘,他也不吝于稍稍点拨几分,教他几个月,于他而言不过随手为之,但对于少年来说,未来的路便会好走许多。   反正芸芸众生皆是过客,天问先生矜傲,从不为人停留,他也不会例外。   今日放课后,谢衍在见微私塾的竹林里寻到了少年。   少年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衣,有些许不合身,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   他正盘着腿,坐在青石板上诵读今日的内容,背至忘情处,还会用手指频频敲着膝,显然是品到了几分深意。   谢衍也不出声打断,只是随意一扫,除去杂草的土壤上,有着用树枝深深浅浅勾画的痕迹,哪怕字体还稍显稚嫩,笔锋却已经初露锋芒。   “起来吧。”谢衍冷不伶仃地道。   “啊……谢先生。”   少年被当场抓获,脸又微微红了,他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有些拘谨地在先生面前低下头,“我耽搁的有些久,现在马上走。”   谢先生偶尔会指点他一下,也会免费借给他书看,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他越是感激,也越怕哪里惹了先生不喜欢,失去来之不易的机会。   书山有路勤为径,谢衍天纵奇才,也在背后付出许多汗水,他欣赏勤学苦练的学生,并未苛责他,而是用折扇轻轻一点,抹去地上痕迹。   “和我来书房,以后不必在地上练了,初学者,还是在纸张上练字容易一些,若是没有纸,便放课后来问我要。”   “谢先生……”少年先是愕然片刻,“我、我可以吗?”   “不必推拒,毕竟,你现在也算是我的学生了。”谢衍顿了一下,淡淡地笑道:“有教无类,圣人之言,豪门贵族听得,平民百姓听得,飞禽走兽亦然听得,难道,你听不得?”   “学生受教。”少年执了一个弟子礼,向他深深一揖,声音轻快。   随着谢衍进入书房,少年人环视四周,只觉别有洞天非人间,陈设无一不风雅。他方一踏入,便觉得耳聪目明,豁然开朗,好似进入了什么玄妙领域。   从门口的落地花瓶,到书案小几、紫檀木书柜、白梨花立屏,摆放皆是讲究。墙上悬挂一幅溪山图,少年仔细一看,竟是觉得图中溪水流动,飞鸟振翅,而一错眼,又觉得与平时无二了。   “我出题你来写,考教考教你最近的功课。”谢衍用折扇一点,示意少年在桌前坐下,面前的文房四宝,皆是少年未曾接触过的精美。   少年有些拘谨,小心地执起笔,沾了墨,却见白衣的先生神色不似平日温善,也并无敌意,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淡漠,好似繁华流景都是过眼云烟。   谢先生当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温雅君子吗?兴许不是。   淡漠高远,有如仙神,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谢衍的声音清冽,但开口说出圣人言时,竟是字字千钧。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出自《礼记·中庸》!   少年过目不忘,虽然这些日子只学了经义,但是早已将其暗记于心,此时便更加胸有成竹。   他思忖片刻,下笔作文。   谢衍并非是为了看他文采,他并未指望十五岁开蒙的少年人,能够作出什么锦绣文章,而是看他落笔时的天赋。   有书房的阵法聚灵,少年甫一落笔,便有极强的灵气流动在笔端。继而,那些书写出的文字好似活了过来,他却浑然忘我,进入了“下笔如有神”的境界。   他只是第一次以纸笔正式作文,便显出如此傲视群雄的天赋。而有些人,终其一生也触摸不到这种境界。   谢衍爱才,神色柔和许多,便抬手在他后颈一拂。   少年猛然一僵,脊背的肌肉紧绷着,肢体一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好似幼小的狼崽在磨爪子。   “放轻松。”谢衍有种在揉捏小狼的感觉,他也不在意少年的小小反抗,只是道:“别走神,写你的文章,我看看你的根骨。”   先生温热素白的手指,顺着他的后颈摸到脊背,激起一阵酥.麻。   不像是那些见他容貌出色,便起了不轨之心,企图动手动脚的男人,让他厌憎恶心,只想杀人。   谢衍的抚摸点到为止,却有一股温热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流动,让他半点也不反感,不多时,整个耳根都红透了。   他低下头,强忍着这股酥痒下笔,脑子里一团乱,心脏却砰砰直跳。   谢衍摸了骨后发现,少年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着澎湃的力量,无论是灵骨还是灵脉都是最顶级,稍加教导,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去仙山拜师学艺,各大仙门怕是会为他打破头。   结果偏偏是他碰到了这么个好苗子,这么一看,倒是天意。   谢衍前些日子才与道祖说过收徒之事,他差不多也该有这个打算了,却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收其他仙门的天才,只想随缘。何况他收徒贵精不贵不多,一个便好。   少年这般好根骨,又如此向学,他难免也小小地动了些心思。   就算少年在尘网里沉浮许久,染上些凡俗习气,但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点浅浅的小心思,谢衍能够一眼望到底。   他向来谨慎,提出之前,还是决定算上一算。   但是当他摆好卦,算他命盘后,结果却让谢衍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大凶。   他半生颠沛,半生疯魔。   无人可解。   天问先生寻常不起第二卦,但他看了一眼正在认真下笔的少年人,心有恻隐,于是决定再起一卦。这次用的是推算星轨的演算方式。   水镜之中,紫微星冥冥大亮,文曲、文昌围绕,左辅、右弼相佐。   帝王命格,贵不可言,却杀机四伏,天煞孤星。   他这一生,怕是大起大落,不得安宁。   谢衍从未见过如此凶煞之命。   就算是七杀命格,到底还有一线生机,但他看着少年的命盘,绕是他精于天衍,一时半会还真是算不出那一线生门在哪里。   “罢了,收了他怕是收了个麻烦,需要耗上许多心力。”   谢衍看着少年低垂着眼眸,专心写文章的模样,只觉得他勤奋好学,漂亮乖巧,难得的好苗子,命却如此悲惨,实在是可惜了。   虽然可惜,但是谢衍也不一定非要个徒弟不可。若是命里注定结局不好,他又何必平白招惹这因果。   他已然学到不少,赠上几本书与银钱,便教他另谋生路,不要再来了。左右他在广陵城也呆够了时日,也是时候换个地方讲学了。   *   谢衍走的那一日,广陵城还睡眼惺忪,笼罩在寂静的晨雾之中。   秋日风光正好,官道上的秋枫如火,正是可以怡然赏红叶的时节,谢衍为了看遍世间风物,即使大乘修士已能日行千里,他也只是一人一马,红尘行走。   “留步。”谢衍牵着马,没有回头,而是淡淡道:“送到这里便可以了,你回去吧。”   “我不走。”少年手中拿着柳枝,却未送出,他固执道:“先生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私塾已经关了,你如今所学也足以你考上秀才,若是继续读书,来日出相入将也不是难事。”谢衍漫声道:“魏朝的科考制度刚刚定下不久,你大可以上魏京一展长才,何必跟着我。”   “我不去科考,我要跟着先生。”玄衣劲装的少年也牵着马,背着行囊,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亦是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他本就是无根浮萍,天下漂泊。   是谢先生结束了他的浑噩生活,让无爱无恨,只为活着的天生恶徒,识文断字,通晓义理,蜕变成了一个人。   自从读了书,他再也不必去做苦力。他脑子灵活,抄书算账,代写文章,样样都做,活着,对他来说已不是难事了。   但是少年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卖掉了所有用不上的东西,用这些时日里攒下的钱财换了一头马,整理好行装,在城门外等待。不多时,便看到了今日离去的谢先生。   “我只教学生,结业后便动身离开,从不收徒。”谢衍从未遇到这么执着的学生,他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我若想驱你离去,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远远地跟着,不打扰您。”少年却是抚了抚马背,轻声恳求道:“若先生真的觉得我烦,不用先生驱赶,我会自行离去,若您觉得可有可无,便允了我跟随吧。”   谢衍见劝不动他,便也点到为止,不再说话。   他倒是好奇,少年能够坚持多久?   只要冷着他,怕是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意识到跟着他得不到什么,自行离去了吧。   谢衍有心看一看大千世界,脚程并不快,走走停停,倒也自在。少年亦然如约,未曾打扰他,只是远远地跟着。   有了一个沉默无声的旅伴,谢衍就算明面上刻意不去理会,但也会稍稍分出些许心神,注意一下他弱小可怜的学生,免得他一不留意,少年真的死了。   谢衍遇到陌生灾民亦会施救,遑论他们有接近一年的师生之谊,只是若有若无地护着少年。   乱世豺狼多,何况谢衍走的是去边关的路,经常路过山林,越来越荒无人烟。   已近黄昏,暮色四合。树丛中有腥风吹来。   少年对于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他把马往树干上一拴,拔出腰间的匕首,向着几十步外的谢衍看了一眼,确认先生正在休息,没有被打扰,然后起身离去。   谢衍自顾自地在树下闭目养神,神识却分出一些,跟着少年离去的影子。   不多时,少年便回来了。他擦了擦匕首上的血,沉默寡言地把一张完整的虎皮收进行囊,唯有衣袖下飞溅的血,昭示着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   “过来。”这是他们踏上旅程后,谢衍第一次开口唤他过去。   “是,先生。”少年先是一怔,继而黑眸亮了亮,像是被呼唤的小狼,步履轻快地走向谢衍休憩的树下。   “遇到虎豹,受伤了?”   “没有。”   “真的没有?”谢衍抬眼瞥了他一眼,几乎洞穿他的心思,“不准在我面前说谎。”   “手上有点伤……”少年低下头,有些惭愧。   “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过来唤我便好,又何必以命相搏。”谢衍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先生正在休息,猛兽腥臭,不能扰了先生的雅兴。”黑衣少年把手背到身后,倔强又执拗道。   在他看来,先生就是神仙。若是猛兽冲撞了他,让他冰雪一样孤高的脸上浮现出厌烦的神情,便是十恶不赦,必须提前解决掉。   谢衍哪里不知道他在流血,只是轻轻一叹,向他伸手,道:“孩子,手伸出来。”   少年的手臂上,被利爪划开的血肉外翻,伤口隐隐作痛,他却有些张皇地背到身后,似乎是怕污了先生的眼。   “我的错。”他低头道歉。   “错在哪了?”   “先生于我有恩,我应该不给先生添麻烦,这次一时大意受了伤,下次一定会更快解决掉。”他答的流利。   谢衍见他这般对生死毫不在意的模样,竟是被气笑了,于是语气更强硬了几分:“伸出来,若是手废了,你怎么拿笔?”   少年这才伸出手,手指蜷缩着,线条流畅的小臂上是猛虎的抓痕,还流着血。   谢衍伸手拂过他的臂,不过心念一动,便让他血肉模糊的手臂完好如初。   少年很少见到谢衍用到仙法,眼睛又是亮了亮,他张了张手指,灵活自如,简直如未曾受伤一样。   “不准缩手,掌心。”谢衍拿出戒尺,冷冷地道。   “……先生。”少年仰头看着他,语气放低了些,好像在讨饶。   戒尺落在他掌心的皮肉上,不轻不重,刚好三下。   “给你个教训,以后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学会求助,不要以命相搏。”谢衍去牵马,淡淡地说道:“别想太多,只是看在你跟了我许久的份上。”   “先生真好。”   “去牵马,现在出发,别坠在后头了。”谢衍顿了顿,道:“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随着我走,就跟上。” 第109章 边城故事   谢衍迎着流民潮一路北上, 他想要去北方边塞,看一看这场战争到底打到什么地步,竟是让万民颠沛, 百姓流离。   谢衍不用自己的大神通,靠着双腿丈量大地, 好似全然忘记自己修士的身份。但他哪怕悯恤万民,身上却还是有世家大族的气质,与躲避战祸的南下流民显得格格不入。   谢衍并非不通俗物, 只是懒得去交际,每每被泼皮缠上时, 都会似蹙非蹙着眉, 对于一些脑子里只有阿堵物的酒囊饭袋,他连道理都不去讲,转身便走。   少年曾经在逃难时来过边塞,对这里的潜规则熟的不能再熟。问路、收集情报、在边塞跑遍程序, 与流民打交道、包括替他找到急出房屋的商人,他都做得很好。   这跟了他一路的学生的确贴心极了。   谢衍十分满意地打量着少年给他找的落脚处, 发现屋子干净,只要稍作整顿就能住人。在边城里, 一间四进的院落已是极好,他没什么可挑的。   虽然价格高了些, 但少年又帮他向屋主磨下了折扣,只要交钱即可,十分省心。   他心下满意, 又问道:“你住哪里?”   “我租了一间,先生不必担心。”少年见他神色淡淡,却在关心自己, 心底发热,只是回头粲然一笑。   他孤戾桀骜的面容,美则美矣,却显得有些戾气,此时展颜一笑,却显得神采飞扬。   少年本就长得极好,原先因为四海流浪,弱小无依,过盛的容貌反而是一种灾难,所以他总是披头散发,在脸上涂灰,藏着掖着不给人看。   如今他跟在先生身侧旅行,玄色劲装勾勒出少年还未完全长开的轮廓,腰腿紧绷着,长发束成马尾,行走时一晃一晃的,颇有些俊俏秀美的模样。   谢衍心里一叹,若非他的命格,这孩子他怕是早就收入门下了。   但他向来谨慎,若是不能承担他人之命运,他便不轻揽因果。于是这一路上,他纵使照顾,也绝口不提收徒之事。少年既然说他有处可以去,他便暂时不提要他住下的话了。   修士与凡人之间天差地别,他若不收徒,便不要贸然改变凡人的人生轨迹,更不该交集太重。   少年其实已经把钱用的一干二净,既又不好意思对先生开口,更不想让他以此为由打发他走,只是硬撑罢了。   收留他的哨兵是个热心肠的人,见他年纪小,就让他可以多待一阵,等到入夜再回去。他躲在哨所里,蹭了一口热汤,就着干硬的面饼,囫囵吞了下去。   粗糙的杂粮扎着他柔嫩的喉咙,像是在吞咽砂石一样,他却半点也不抱怨,蜷缩在屋檐底下避风,实在咽不下去,就抓一把融化的雪水,冻的他整个口腔都没知觉了。   他心里盘算着应该去哪里弄钱。   半年多的积蓄,就算是再省吃俭用,从秋至冬也该折腾没了。军籍是万万不能入的,如果先生要走,他追上去便是逃兵。   除此之外,城里又有什么活可以干呢?他不能放弃,一定要学下去,他还想继续追随着谢先生,哪怕只听上一句半句,也是好的。   他也许本该用这些钱上京赶考,挣得一官半职,而非去追着一位仙师,随他横穿了大半个中洲。   但他不曾后悔。   对他来说,世上一切事情都殊为不易,而谢先生是他的唯一机会,他想要得到更强的力量,拼了命地活下去,也想要获得更多的知识,让自己的一生不至于太过浑噩。   “就算是他赶我走,我也不走。”少年哪怕饮冰吞雪,漆黑的眼眸里却有着对未来的憧憬。   因为,这世上除了谢先生,再也无人对他好了。   边城入了冬,北风席卷,越发寒彻。   第二日,少年准时到来,他穿着一件旧棉袄,抱着包裹,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抬手敲门。   “谢先生。”少年人呼吸间有白雾浮动,“您要的东西,我买齐了。”   不多时,屋内传来回应声。   “进来吧。”谢衍的声线温如雅玉,却有种高高在上的淡漠。   “是。”少年垂首,轻轻推开门扉,踏入屋内。   甫一进屋,他便感觉到不同,明明没有烧炭时的火燎味,一股四季如春的暖意透入躯体,让他不自觉地面色舒缓,有些狡猾地翘起了嘴角,想要多缠着先生说一会子话,蹭一蹭这里的暖意。   谢衍从来都是个讲究人,即使是在人世历练,也没有学佛家苦行僧的习惯。   他把原本空荡的屋子里堆上了符合自己爱好的家具器物,屋子外面看,并不觉异样,一旦进到屋里,才觉这里风雅幽静,处处是景,浑然不似在边城。   “边城经常打仗,所以贩卖的大多是必需的生活用品,唯有几个杂货铺子才有些旧书,都是家境没落的书生批量卖过来的,我已经全部淘换来。”   少年把包裹展开,把里面的旧书摆在桌面上,继续道:“在杂货铺还见到了几种形制奇特的乐器,觉得先生会感兴趣,学生擅自买来了。”   他自称学生,谢衍扫他一眼,却并未纠正,随意捡了一本翻了翻。   这是北地的民谣,其中行文韵律颇有意趣,于是谢衍满意道:“办的不错。”   少年被夸赞,不自觉地挺了挺脊背。   “余下的银钱你就留着吧。”谢衍伸手试了一下他领口的旧衣厚薄,发现里面并未夹棉絮,蹙起眉道:“怎么还穿着秋衣?去买身好点的衣服,边塞苦寒,莫要送了性命。”   “是。”少年得了一句关心,弯起唇角笑了,倒是显出几分纯挚。   “笑什么?”谢衍一顿,拂袖冷哼道。   “先生关心学生,学生心里高兴。”他仰起头,眼睛亮如晨星,笑意盈盈地道。“先生这里好暖和,学生今日可以多待一阵吗?”   “……”   惯的他,都学会顺杆爬了。   说是这么说,但谢衍倒也没有生出被冒犯的情绪。   他们就算做不成亲传师徒,但是到底也有几分师生缘分,一个身世颠沛,却又天资出众,聪颖好学,勤奋刻苦的学生,他心中恻隐,又怎么会不喜欢。   “过来,今天给你讲点强身健体的法门。”谢衍淡声道。   少年的眼睛倏一下亮了,像是小狗一样蹬蹬跑到他身侧,扬起脸看着他。他本来想轻轻扯一下他雪白的袖子,却半途缩回手来,似乎是怕污了他的衣服。   他有点不自信地轻声道:“我可以吗?”   谢衍觉出他心里几分不安,道:“以你的天资,哪个门派都拜得,既然这么执着,不肯走凡俗之路,提前学些修真吐纳之法,打个基础,也无有不好。”   谢衍的考量是周全的,小狼崽子虽然凶起来会咬人,但毕竟还小,体格力量都不占优势,要是真在边塞遇到什么危险,遇到真刀真枪的威胁,那点野路子的防身水平,的确不够看。   谢衍让少年盘腿坐在坐塌之上,指点道:“闭眼冥想,想象身体里有一股流动的灵气,流过灵窍,顺着四肢百骸汇入丹田。”说罢,他两指并起,逐一点过他身上的灵窍所在处,教他修真的基础。   少年跟了仙师这么久,好不容易得到指点,珍惜不已,立即全神贯注,按照谢衍的教导去做。   兴许是真的天赋异禀,他冥想片刻,忽的感觉到丹田发热,从指尖到四肢都灼热起来,一股火热的灵气在他四肢百骸流窜。   他浑身都在发热,衣衫也被汗水浸透,谢衍却在他的肩膀一拍,便把他快要失控的灵力给生生压了回去,   “稳住。”谢衍道:“你天生属火,灵气太过霸道,得自己控制住,否则只会自毁。若是这一关也过不去,就别想着修仙了,老老实实当个凡人吧。”   谢衍顿了顿,又道:“你已经学过我儒家的四书五经,若是难熬,选一本开始默诵。”说罢,他又有几分后悔,若是让他立了儒门道基,改拜其他门派难免会困难些。   少年可不知道谢衍心里的纠结,他欢欢喜喜地应了是,然后专心与自己体内的灵力开始斗争。   不多时,他便汗如雨下,进入一个极为玄妙的境界里,浑身的灵气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又仿佛被水道疏导,被他控制着流至周身,自动开始行大周天。   教一遍就会,果然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谢衍看了片刻,心中感叹。   他生于人间世家,是难得一见的修真奇才,自年轻时,他便顺应天命离家访道,踏上仙途。就算是他,当年入道时也没有这么夸张的速度。   少年端坐于坐塌上,入定了快三天三夜。   谢衍便挑了几本书,一边阅读,一边盯着他的修炼进度。   少年的灵气属性有些暴戾,极容易失控,在快走岔时,谢衍便出声提醒两句,入定的少年便会进行调整,他的反应速度与灵敏性,好似天生为修行而生。   窗户半开,一轮皓月当空,夜深静谧。   待他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的外袍被除下,只着一层单衣,睡在谢先生的坐塌上,身上还盖着被子。他感觉身上的汗浸透了单衣,显得有几分黏腻不适。   屋内温暖如春,披着青色大氅的谢先生,正坐在他身侧品茶读书。   “醒了?”谢衍把书册一合,道:“你已经跨入炼气之境,做得很好。”   少年没说话,扶着额头,冷汗涔涔。半晌,他才道:“我成功了?”   谢衍站在窗前,月光从他的身侧照进室内,寥落一片。他身上披着的青色大氅仿佛覆上一层银芒,遗世独立。   “这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谢衍负手而立,道:“大道三千,你只是刚刚入门而已。”   少年神色一敛,掀开被单下了床,向着窗前的修士,双膝触地,跪了下来,仰头笑道:“徒弟多谢先生指点。”   谢衍抬手虚虚一点,停住他想要磕头的动作,然后一拉大氅,徐徐走到他身前,把少年提起来,重新塞回被子里。   谢衍拨开他汗湿的刘海,显出他精致的容色与含情的眉目,食指在他额心点了点。   “先前与我说,只想跟着我,服侍我,什么也不多想。”谢衍轻笑,道:“这便开始自称徒弟了?”   “是学生逾越。”少年人心里一紧,却在仰头时眼睫轻颤,黑沉沉的眸子里仿佛有涟漪。   “小崽子,以为我看不出来呢,只是不与你计较罢了。”谢衍哪能看不出他的殷切心思,却也不恼,只是掖了掖他的被角,手指托起他那张俊秀到昳丽的脸,捏了一捏,微微笑道:“这般耐不住性子,想拜入我门下,还有的磨。”   谢衍边教他读书,时不时教他一些基础的吐纳法门,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已是数九寒天。   谢衍隐瞒修士身份,以寻常书生的模样来到边城,只是了解一下战况,对于局势有一个更深入的判断。   但是冬季碍于天气,一般属于休战期,守城还好,攻城则是自讨苦吃,自然无人来犯,一时间,边关倒是难得的平静,刚好方便他教书育人。   在少年进入炼气期后,谢衍又不教他修炼了,只是有事没事给他开开小灶,讲些除了四书五经外的东西。   内容也很多样,兴许今日讲了讲墨家是如何修筑防御工事的,明天便讲如何作辞藻华丽的赋,和他玩排比和用典。   这般随心所欲的教法,倒是颇有玩心,谢衍教的爽了,只是苦了他目前唯一的学生,今日还未理解透攻城梯的原理,第二日就要抽背赋文,饶是他再聪明,也学的一个头两个大。   这几日为了攒钱,他都是吃烤馕饼配雪水,加上刚刚入道,灵力还很混乱,不多时他就饿的前胸贴脊背,却还是强打精神读书,在谢衍的指导下画一些精细的图纸。   “握住笔,怎么这都能画歪……”谢衍是个精益求精的性格,他看不过去了,从背后握住他执笔的右腕,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手腕没力气可不行。”   他教着教着,突然听见少年的腹部咕咕地叫了一声,然后他眼里的优秀学生,却是哀鸣一声,耳根像是滴了血一样,难为情地埋下头,只露出尖尖的下颌。   “饿了啊?”谢衍早就辟谷,不知道何为饥饿,一时间怔了片刻。   但少年却像是一只舔舐他手心的小奶狗,正是最稚嫩最娇气的年岁,但他从不叫一句苦和累,忙上忙下,跑前跑后,都让人忘了他还小呢。   “学生不饿。”少年嘴硬。   谢衍这里哪有凡人吃的东西,他想了想,从袖里乾坤掏出点上次从道祖那里诳来的茶点,又知道这种含着灵气的食物他不能吃多,就掰了一小块,一点一点地喂给少年。   少年被他喂东西吃,脸红红的,却就这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吃干净了那小点心,唇边的点心屑也被他舔干净了,甚至还不留神舔到了谢衍的指尖。   不过一向洁癖的谢衍,倒是出奇地没说什么。   “带灵气的食物,你不能吃多,记得回家打个坐,把灵气消化一下。”谢衍揉了揉他的墨色长发,觉得手感不错,而被他揉来捏去的少年却也半点不反抗,反倒颇为享受。   放了课,谢先生又丢给他一锭银子,道:“去买些吃的,最好吃的饱些,长身体的时候,就多吃点肉。明日,我教你《三都赋》。”   谢衍支使他做事的时候,会多给些银钱,余下的便默认贴补给他。虽然知道仙人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这也省下了大量他外出谋生的功夫,他每天用于学习的时间就更长了   他说罢,又挑起唇角,布置起功课来越发魔鬼。“明天还要把今天的功课默一遍,若是默不出来,晚上罚你不准吃饭。”   先生闲着没事干,兴趣爱好就是教学生,而且还变着花样压榨他的潜力。但他严厉归严厉,但是有时候又意外地温柔。他把度拿捏的透彻,逼的他很紧,却又教他努努力能应付得来。   自己求来的,自己受着。   少年先是收拾了自己的笔墨,仰头久久地看着谢先生,一时间失了神。   等到白衣的先生弹了他额头一下,问他:“还发呆,是现在就想默写了?”   他才捂着额心,蹭地一下站起来,说道:“学生这就回家背书。”   他把书本抱在怀里,又回过头,漆黑的眼睛比星辰还要明亮,“谢先生,明天见。” 第110章 名将萧珩   越到冬季, 边城的天黑的越是早。   少年背诵完功课,洗了一把脸,还未躺下, 就听到有人砰砰地敲他的门。   甫一开门,一张瘦黄的脸便映入眼帘, 染着焦急之色,是之前手头拮据时给他热汤的士兵。   “兄弟,帮个忙。”   “怎么了, 小伍?”   “我娘病了,我得回家照顾她。今晚我守城门走不开, 兄弟能不能帮我顶替一下。只要穿着盔甲, 夜里那么黑看不清你的脸,出不了事。放心,我清晨就回来换班。”   “……怎么不和同僚打个招呼?”   “若是能,我至于来找旁人?”   “我不白让你帮忙, 我给你酬劳,我的岗晚上一半时间都没人, 不会出事的。”小伍咬一咬牙,道:“我那里还有多余的炭, 在边关,这玩意有钱也难买, 你顶我一班,我匀一半给你。”   边塞这里全民皆兵,管理混乱, 顶班之事虽然违规,但也不是不存在。这么多年的野蛮治军,使得边塞十室九空, 城防兵如流水一般的换,同僚之间说不上几句话,可能就要战死沙场,看到陌生的脸实属正常。有时候缺人,套了盔甲就能上岗,连名字都叫不上,谁还管你是不是军籍。   与他相熟的小兵也不过十七八岁,又因为缺少营养,与他身量相仿,所以才找上了他帮忙。   少年一犹豫,想到冬日和平,大抵也不会出事,能挣到炭火倒不是个赔本买卖,就咬咬牙道:“好,这个忙我可以帮。”   左右只是熬一夜,功课也温习完毕了,换了班后,就能照常去谢先生那里报到,碍不到什么。   前半夜十分安静地过去了。   后半夜,他有些昏昏欲睡,却陡然听到战鼓喧天。   西城门陡然起了动静,他一个激灵站直了,向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紧接着,他被人推了一把,从背后过来的将官厉声道:“还不去集合?今日听到蛮人的消息,宋副将率军去城外探查,调了我们城防兵。”   “……?”少年沉默。   “你该不会是想临阵脱逃吧?”高大的将官警戒道:“你是谁手下的?”   很显然,他被坑了。   可他若是说出自己是来替人顶班,在这个敏感时候,恐怕当场就会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少年无法可想,只得随大流加入那东拼西凑的小队里,在蒙蒙的黑夜中听了那不知名将军毫无营养地画饼,跟着一群浑浑噩噩的士兵一道,向着城外出发。   那个宋副将据说是个刺头,城里的老将不给他拨人,处处排挤他。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从塞外捉了几个蛮人向导严刑拷打,问出了蛮人有动静的情报。   可惜他的兵都在上次败仗中死的死残的残,只好从城防兵抽调了几个小队,此次趁着夜色出城,也是不欲打草惊蛇,打算悄悄探查。   而那找他帮忙的小伍,便是提前得知了消息,实在不想去送死,便撒了谎把他骗来顶包。   偏生军里管理混乱,就是将官也认不全手下的人,漏洞多成筛子,倒是给了他耍滑头的机会。   “回去后定要找他算账。”被赶鸭子上架的少年咬牙切齿,可惜他找不到机会跑路,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色已经蒙蒙亮,他们向着荒原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军。   北风卷地白草折,冬日的边塞,更加苦寒凄冷。   领头的将领似乎在和人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一扬马鞭,马前拴着的蛮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你小子有点陌生,什么时候来当兵的?”走在他旁边的士兵身材健硕,嘴皮子却碎,他捣了一下少年的肩膀,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流里流气地道:“仔细看倒是有些俊,有娘们了没?”   “……”少年差点儿抽刀,还好压住了本能,他只是把头低了低,把自己刻意抹了几道灰的俊秀容貌藏住。   “这点个子,几岁啊?还是个哑巴?看来现在缺人缺的厉害,上头真不讲究。”那人见他不答,痞子似的啐了一口:“啧,娘们兮兮的,别看到蛮人就吓得尿裤子。”   少年一振袖,藏在袖口的匕首已经滑到了手心,冷铁贴着他的手心,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出鞘杀人。   但他还是按捺住了,把眸底的冷意藏起,沉默以对。   这般蠢人,不与他一般计较。   还有,希望先生不要在意他的缺课。   少年脸上顿时笼上一层森森的戾气,若是惹先生发怒,觉得他不可教,那个叫小伍的必不可能活。   他们行至塞外深处,只见四处奇石林立,风声瑟瑟。枯树与骸骨遍野,显出几分萧杀之感。   领头的宋副将觉得不对,一勒缰绳,马儿嘶鸣,他盛怒之下扬鞭一抽,俘虏顿时皮肉绽开。   “怎么回事,我不是叫你带我们去蛮人先遣队扎营的地方吗?营地在哪里?说!”   “就在这里。”蛮人桀桀地冷笑一声。   陡然间,四处嶙峋的怪石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拿着怪异兵器的蛮人,皆是青白皮肤,面部僵冷,宛若尸体在行走,犹如不知疲倦的怪物。   他们看到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好似看到了新鲜的猎物,空洞的眼瞳跳跃出幽幽的亮光。   站在队伍中端的少年顿时脊背一冷,本能告诉他,这是个陷阱。   已然迟了。怪物行动迅疾如电,从流沙、怪石后钻出来,向着送上门的血食扑去。   冬日是默认的休战期,所以宋副将带人出门探查,并不觉得蛮人会在大雪封山时渡过天险。   他自信地认为,就算是有些蛮人的痕迹,数量不会太多,若是拿下,还能作为军功夸耀一波。   这些年坚守边城,士兵换了好几茬,老兵都快打光了。谁知道蛮人比起秋日时更厉害了,面对这样离谱的对手,这东拼西凑出的队伍哪有什么战斗力,被这不似人反倒像鬼的东西成群结队一扑,立即分海般散开,未交战,阵先乱,从中间断出一个缺口。   少年身边的士兵被蛮人怪物拽出去,那蛮人五指如爪,把士兵的胳膊生生撕开。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半截身子被在沙地上拖行。   而那格外敏捷的蛮人只是往地上一拍,流沙四起,陷了士兵,自身却诡异地避开了陷阱。   继而,蛮人翻着眼白的瞳孔盯着他们,要他们从脚底生出一层幽幽的凉气。   少年的匕首已经滑入手心,炼气的境界,在修真界也不过刚刚入门。但他身上的灵气充盈,资质上等,无疑让他成为了最好的猎物。   蛮人光是嗅着他的味道就觉得香,向他包抄而来。   “操,躲开!”已经悄无声息站在他背后的男人发觉不对,倒吸一口凉气,抓住少年的领子往后扯,自己却迎上去提枪一刺,悍然将扑来的蛮人挑落。   可下一刻,从地下流沙里钻出来的蛮人向少年的脚踝抓去,在他的裤腿处印下黑红色的手印,似乎要将他拖入漩涡。   少年反应极快,踩住他的手掌,冷铁的匕首冲着它的头颅落下,只是一刺,蛮人的半个脑袋被削掉。   “看你年纪小,下手却挺狠,是个可塑之才。”救他一命的男人枪出游龙,看盔甲制式大约是个小队长,却有着与之不匹配的狠辣身手。   “我不记得城防兵里有你这种小家伙,混进来的平民?还挂着我队伍的牌子。”他轻轻松松地点破,却似乎并没有在意,反倒与他攀谈起来。   “我记得原本那家伙叫小伍,人去哪了?”男人记得所有士兵的脸。   “他跑了。”   “脱逃呀。”男人沉吟了一下,眼睛冰凉,道:“在这个地方,这类事情多了,本是不举不究。我也不想拆穿,不过你看上去有些不一样——蛮人对你很感兴趣。”   “不巧,我只想宰了他们,然后回城。”少年又是把蛮人一刀割喉,盔甲上溅开粘稠的血。   他侧了侧脸,平日里在谢衍面前装出来的纯挚笑容褪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战栗的冷笑。   他踩住蛮人的尸体,脚下的流沙坑却变回了平地。   他皱起眉:“这是什么?”   “蛮人啊。”   “蛮人是这种东西?”   “以前是人。”男人耸肩,“大约是今年秋天起的变化吧,那场打的挺惨,没几个能回来的。少数几个活着的士兵说,蛮人变样了,不怕死,不怕痛,还有些诡异的手段,迟早要打过来的。现在边城风声鹤唳的,百姓能走的全走了,留下的人,大多数是拖家带口走不掉的。”   少年离开边陲南下时是几年前,那时战况拉锯,他没见过这些怪物。   谢先生执意来塞外,还说“看一看这边的风土人情,还有这一战的情况。”   照此看来,倒是别有深意了。   队伍一触即溃,耳畔惨嚎不断,赤血飞溅。   用枪的男人又刺中了一只蛮人,却因为数量太多,不得不向少年的方向退去。   男人即使遇到这种意外情况却仍能谈笑风生,显然并不是蠢人,而是早已看出其余人都不顶用,唯有那少年身手不错,可以联合。   “我叫萧珩。”男人枪术精湛,显然并非普通小兵,却不知为何沦落此地。他笑起来带着些匪气:“联手吗?”   “殷七。”少年沉默了一下,道。   “家中行七?哪里人?”萧珩挪动几步,一个旋身,两人的背部默契至极地靠在一起,背对背迎敌。   “没有故乡,也无父无母,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少年冷酷的眼睛锁定一只从侧翼攻来的蛮人。   可他的匕首已经卷了刃,少年啧了一声,把头盔取下,向着蛮人的脑袋用力砸去,脑浆迸裂。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却露出灰尘底下的真容,明明含着戾气,却无端教人移不开眼。   “拿着。”萧珩用枪挑中一柄铁剑,剑飞起,侧着刺入少年面前的沙地里。他说道:“砍这些鬼东西,长兵器顺手。”   随即,他又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地道:“其他家伙都不顶用,倒还不如你一个平民小鬼。”   他没答话,将剑从蛮人胸膛里抽出来,算是默认了与萧珩联手。   少年还是第一次执剑,有些生疏。   但他仿佛天生适合用剑,在一刺一挑中找到了手感,动作渐渐流畅起来。   这个男人有着神鬼莫测的身手,却在这边陲之地当一名无名小卒,受这种傻逼将领的瞎指挥,若非性格深沉,也不会有这样的忍辱负重之耐心。   “就算是活着,也回不去。”萧珩嗤笑,踹开一只攀着他腿的蛮人,看了看士兵的死伤情况,气的不轻,道:“操,宋长天那蠢猪,蛮人都变成这鬼样子了,还以为冬季正常休战?自己想黄泉一日游就别拉着别人,老子只是想在军中混吃等死。”   他抱怨着,杀敌时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枪尖划出一道圆弧,竟是横扫。   少年却感觉到身上的灵气在往剑上灌注,于是一剑刺去,灵气却霎时间燎向蛮人,让它肢体上窜起老高的火焰。   不多时,蛮人便承受不住这般灵气灌注,从腰部炸开,苍白的肢体断为两截,在地上抽搐几下才停。   见他冷不防来这么一手,饶是见多识广的萧珩也震惊了一番,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家伙厉害啊。”   “意外。”少年似乎还是很不适应与人肢体接触,他肩膀绷紧,然后嫌弃地拍开他的手,“别挨着我,不怕死吗?”   “想要我的命可没那么简单。”萧珩也不恼,只是从容转身,朗笑道:“打个商量,后面的交给你,不过分吧。”   萧珩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魅力,若是他真要与谁打好关系,对方很难讨厌他。   少年自有记忆起就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就算学了经史子集,悟道明理,却抹不掉过去的痕迹。   他毫不畏惧杀戮,遍地尸骸只是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底色,眸底也染上几分血色的杀意,杀戮就好像本能,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与他奇诡的命数纠缠不清。   “蛮人应该可以控制此地流沙。”整个战场已经成为修罗鬼蜮,他们早已溃不成军,为了活命只有厮杀。   萧珩观察后,沉声道:“而我们不行,容易一脚陷入其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若是逃命,又跑不过这些家伙,不想点办法,怕是得凉在这里。”   “他们七窍里有虫。”少年用剑挑起一只头颅,嫌恶道。“这是什么邪法?”   “原来如此。”萧珩经验老辣,只是一说,便意识到其中密辛。“这些蛮人不怕痛不怕死,他们才不是活着的,根本就是活死人,要活人与尸体去斗……”他说罢也苦笑两声,道:“此地恐怕早已被放弃了。”   “如果北方要塞被攻破会怎么样?”   “待到春日,蛮人会直接南下,向着中洲腹地而去。”萧珩脸色难看,道:“只要过了三留、广夏、天门峡,后面便是魏京。”   可他们现在哪有空去操心天下局势,活下来都成问题。   “会有救兵吗?”少年又问。   “救个屁,宋长天是自作主张出城的,上头没拦而已,估计是想让他栽跟头,哪会好心来救。”萧珩没好气,“老子还没娶媳妇,上回摸到姑娘小手还是在魏京的时候,亏了,亏大了……”   少年没答话,只是把长剑从尸体上抽出,道:“跟我来。”   萧珩挑眉,道:“你记得路?”这里地形复杂,就算是他,也不能保证能走出这种奇石林立的地方。   “此地有阵法,我的老师教过我如何分辨,现在只能碰碰运气了,不是找到出口,就是找到蛮人领地,敢不敢赌?”他在说到老师时,眼神微微一敛,好似藏着什么隐秘的心思。   “万一你把我带进蛮人营地,我岂不是很亏?”萧珩说着,却颇有些跃跃欲试,似乎他更想去蛮人营地。   “不走,你想待在这里和这些鬼东西相亲相爱?”少年道:“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那行,赌了。”萧珩摸了摸下巴,道:“老弟,大哥能不能活下来就靠你了。”他爽朗一笑,手上却不慢,把一只没死透的蛮人一枪挑飞。   “向北。”少年看了一眼还在缠斗的士兵与蛮人,宋副将断了一条腿,趴在马上大声呼救,他心知无救,也懒得去救这个蠢货,冷静地道:“当逃兵是要斩立决的,我不是兵,你……”   “老子的命最重要,谁他妈要和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共生死。”萧珩冷笑一声,道:“都是群废物,老子带兵的时候,他们还在娘胎里呢。”   少年没有去问他经历过什么。萧珩明明有一身本领,却沦落微末,显然曾经的身份并不普通。   冬日天色阴沉,落下小雪,飞扬如同柳絮。   少年破旧的轻甲上满是飞溅的鲜血,身形挺拔笔直,执剑而立。   而他在天光与雪光中转身一瞥,双眸泛着不祥的赤红,如同君王临世,教萧珩晃神一阵,心里却有些荒谬之感。   他总觉得,这小子并非池中物。   *   檀香烧尽,茶水温了又温,备好的小菜也已经凉透。谢衍等了一个上午,每日都准时报道的学生,今日影子都没。   谢衍放下自己看了一半的地方志,瞥了一眼博山炉里檀香的残骸,什么也没说。   然后,他披着青色的外袍,徐徐走至门口,看了一眼宁静的城池。   城中依旧毫无异样,就好像只有他的学生凭空消失了。   “莫不是觉得与想象中不同,中途放弃了?”他心想,却又摇头否定,那孩子每日的用功不是假的。   他垂眸,随手抓了一把棋子掷下,棋子如星落,散了一桌。   “怎么在城外。”谢衍掐指一算,便知学生旷课恐怕非他本愿,心里那股子郁闷之气消了不少,随即又蹙起眉,“山穷水尽,枯木生花?这是什么卦象?”   屋外已经飘起小雪,整座边陲城市笼罩在寂静之中,天色蒙蒙。   谢衍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抬脚便往外走。   好歹是他的学生,总不能让他莫名其妙地送了性命。不过,边关的确危险,把他带回来后,确实要考虑他的去留了。   他摊在桌上的地方志里,绘着栩栩如生的‘傀儡虫’,被墨笔圈画出来,标了一行批注,上面写着:其身如蚕豆大小,以脑髓为食,以人为傀。   *   他们离开流沙地,越是往里走,越觉得奇石诡谲,幽影重重。   萧珩把黏着血的头发重新束起,下巴处有些淡青色的胡茬,显得英姿勃勃。他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我们真的不小心走进蛮人老巢怎么办,难不成我们俩努努力,把他们一锅端了?”   “来时的路线不能走,只能重新找路。”少年把破碎的盔甲卸了,轻装上阵。一柄暗淡的铁剑,在他手里却显得无坚不摧。“你若是后悔了,便原路折回,我不拦着你。”   “我就说说罢了。”然后萧珩看到了面前的断崖,摸了一下鼻子,道:“喂,不会是死路吧。”   “……你还是别说话了,乌鸦嘴。”少年也没想到算出来的结果真的是死路,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断崖上往下一看,袅袅烟气从连绵的营地升起,却显得过分安静,不似活人住处。   “我宣布,我们把蛮人老巢包围了。”萧珩倒也是心大,没想到自己真的说对了,他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笑道:“这么大的战功摆在我面前,你说,我们去把他们老家抄了如何?”   他半开玩笑地说起时,眼睛里甚至有着野心的火。   “想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少年冷酷无情地拍掉了他的手,“我还要回去找我的老师,今日还有功课没有完成。”   他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清楚希望渺茫。   若是真的陷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再见得到谢先生。   “看这个营地的规模,攻击我们队伍的蛮人,恐怕是倾巢而出,现在必然空虚。”萧珩大大咧咧地道:“这么大的营地里,总有舆图吧,我进去偷,你等在外面接应我。”   萧珩嘴上说着自己的命比谁都重要,但是遇到更大的机遇时,他敢打敢冲,比谁都不怕死。   少年顿了一下,道:“你信任我?”就算方才合作抗敌,他对萧珩也是有所保留的。   萧珩笑了,他蹲下身咬着草叶咀嚼了一下又吐掉,道:“我只信该信的人。你的眼睛只说了一件事,你要回去,我们的利益一致。”   少年的脸上难得浮现出笑容:“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   将军的眸底是狼一样锐利的光,轻哼着道:“我们现在没有马,没有食物和水,想要走出荒漠,就得去冒险,怎么样,去不去?” 第111章 风雪一剑   荒漠腹地的蛮人营地, 在夜色中显出几分阴森。   少年与萧珩合计一番,决定趁着夜色顺着山崖向下,深入营地打探一番。   因为占据地利, 蛮人的警备并不强。少年一个矮身,猫进盖着油纸的木桶下, 摸透了巡逻的规律,乘着巡逻不备,便悄无声息地勒住一个蛮人的脖子, 掐断颈骨,拖进了营地后的灌木中。   萧珩早就等在灌木丛中, 为了避免这活尸一样的蛮人活过来, 直接一枪贯穿他的脑袋。   萧珩身材高大,把蛮人的盔甲一扒,给自己套上,倒是似模似样。   “偷了舆图就走, 不要纠缠。”萧珩把盔甲系好,把高大的身躯藏在铠甲里, 英挺的脸上有慎重之色,“以你我之力, 对付整个营地不现实。”   “知道。”少年擦拭自己的手上的血。   他并不畏惧鲜血,虽然早年为了活着, 对逃兵流氓强盗从未手软过,但是在跟着谢衍后,他身上的戾气消了许多, 已经许久没有杀人了。   “你进去一刻钟后,如果不出来,我就会在营帐中引火, 大呼走水,你趁乱走。”萧珩对军营布防十分敏锐,用树枝在沙地上迅速画了简单的俯视图,然后勾出几个合适的逃跑路线。   “届时,蛮人的注意力会被我吸引到前方。你走背面山崖,我会绕路与你汇合。若是一刻钟后等不到我,带上舆图、食物和水自己先走。”他顿了一下,淡淡地道:“当然,若你被抓,我也不能保证去救你。”   “生死由命,没什么不好。”少年对这个计划没有异议。   萧珩一心要舆图,并不止为了走出荒漠,但少年并没有点明。有时候,还是不要那么聪明为好。   夜至三更,少年绕开巡逻,在营帐中得手后,便听到外面的走水声。营地如石入沸水,一下子混乱起来。   他心知必是萧珩的杰作,正在给他制造机会,于是便把舆图一卷,往怀里塞。   但是,他在约定地点左等右等,却没有等到萧珩。   舆图将此地机关与荒漠阵法全部勾勒出来,再过三刻,萧珩还是没来的话,他只要顺着地图就能走出去。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山崖边,在暗淡的夜色中看向营帐方向。   蛮人营地的风波似乎平息了,但是行动明显异常,大量的蛮人士兵正在向着中央的祭坛集结而去。   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少年心里一沉,萧珩大概是没有跑掉。   少年往怀里塞了几个饼子,余下的食物和水藏在崖边的岩石后头,把铁剑用布条缠住,背在身后,然后踩着滑溜溜的石头,攀着陡峭山崖上的藤蔓,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落回了险地。   萧珩在城防军也混了一年了,虽然所有升迁与他绝缘,但不用受魏京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货的鸟气,他也过的自得其乐。   哪怕有过去旧部在他面前流着泪,大骂狗官与皇帝老儿,哀叹他明明有平定天下的本事,却只沦落到在边城做一个小兵,萧珩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呵呵地挥一挥手,便把他送走了。   没人知道曾经名满天下的萧将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萧珩心想:“我该不会是得罪了老天吧,职位被一撸到底也就罢了,连运气都这么遭,连给敌营放把火都会被抓获。”   他自以为做的隐秘,却没想到对方军营里有巫师,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伪装,他跑的不够及时,直接被巫术擒住。   萧珩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营地中央的祭坛处。   巫师正舞动着手中的枯木枝手杖,双手朝天,不知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推着他走的几个蛮人士兵,嗓子像是被割断了一样,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胸腔的共振。   他听不懂异族的语言,只是用余光打量周围的环境。路尽头是一个祭坛,中央供奉着的双尾蛇图腾,一切显得太阴沉。   萧珩还没想起这到底在哪见过,就看见巫师用手杖在祭坛轻轻一敲,机关开启,石板轰隆隆掀开,里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腥臭的气味陡然弥漫开来,让人一阵反胃。   萧珩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原来,那池子里全都是乱爬的毒虫,里面已经有许多人骨尸骸,横飞的血肉黏在石板上,已经干涸,一片暗红。   “操,真他娘的邪门。”萧珩当即就跳起来了,他就算是在荒漠里迷路,最后变成干尸,也好过喂虫子啊。   指望人来救?那小子与他本就是临时的盟友,萧珩就差明说了,要是少年遇险,自己压根不会折返,将心比心,对方要是敢来救他才是奇迹。   巫师又叽里咕噜了一堆,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看上去在跳大神。   萧珩却是眸瞳紧缩,直直盯着虫坑内,似乎在思考脱身之计。   他看见万虫坑中站起了几个浑身赤/裸,体格健壮的蛮人,浑身覆盖了密密麻麻的虫子,虫子的钩吻卡着皮肤,甚至往七窍中钻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而那些皮肤苍白的蛮人,在虫子入体之后,手脚才灵活起来,如行尸走肉一般向上虫洞之上爬。   这场景太过恶心,他起了一白毛汗。   原来,这就是蛮人巫师用来炼士兵的坑洞,那些不怕死不怕痛的蛮人就是从这个坑里爬出去的。   也难怪打不赢,特么的根本就不是人啊。   萧珩没有多少时间思考了,他被押着到了祭坛边,巫师抬了抬手,示意士兵把这个送上门的奸细丢下去。   萧珩长发披散,挡住他英俊瘦削的脸,可他竟是用力挣开了几个健壮士兵的压制,如狼一样幽幽的眼睛盯住了每一个人,好似要把他们活撕了。   他冷笑道:“我自己走。”   蛮人士兵不知恐惧与疼痛,却是笨拙了些,被他挣开后,竟是真的教他自己走出几步。   萧珩的步伐非常稳,即使面前是死路,也不失风度。但是这样的挣扎到底是困兽犹斗,很快他又被蛮人士兵控制住,扭送到坑洞前,抬起他的肢体,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丢下去。   就在这时,萧珩的脚下烧起黑红色的火焰,迅速形成一个火焰包围圈,将他划入其中。他身侧的蛮人躲闪不及,火舌一沾身,转瞬间便平地自燃,成了一个火人,很快被烧成灰。   萧珩一怔,却只见那火焰如有灵一般,顺着他绳索一路烧上去,让他身上的束缚应声而断。那火焰不烫,掠过他的皮肤时,甚至还有点凉凉的。不多时,他双手的束缚也一松,绳索被烧干净了。   将军扬手,刚好接住不知何时飞来的一杆长/枪。   枪一在手,萧珩整个人的气势变了,从猎物变成了狩猎者。   “来得正好。”萧珩张扬一笑,枪如游龙,冲着人群中道:“好兄弟,我欠你一次。”   “啊——”巫师拿着手杖的手臂,下一刻便被铁剑斩断。而巫师背后的少年人却勾起一个冷戾的笑,眼里似乎有着颠倒的世界。   一把剑横在巫师的脖颈上,少年冷冷地道:“放人。”   却不料,巫师浑浊的眼睛转向他,嗬嗬一笑,身躯眨眼间融成了一滩血水。   少年本能疾退,手臂却被血水溅到,剧毒液体在他身上留下腐蚀的痕迹。没有了人质掣肘,蛮人的刀剑下一刻就对准了他,很快,他也被逼至毒池边。   巫师化为的血水如流动一般,转眼间附到一名士兵身上,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剧变中,士兵化为了巫师的模样。   “抓住这两只虫子,我要把他们丢下毒池。”巫师沙哑粗糙的声音响起。   接连不断的蛮人从营帐中涌出,数量远比他们观察到的多。整个兵营,宛如一座大型的坟墓。   天上落下小雪,风如刀。   “今天可能出不去了。”萧珩看着这骤起的风雪,顿了一下,心中顿生苍凉之意,但他朗然一笑,道:“殷兄弟,你还是第一个折回来寻我的人,这情谊,萧某铭记于心,至死不忘。”   “有空说丧气话,不如杀一条路出来。”少年的左手青紫,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显然是毒入体内,快要扩散了。但他右手执剑,与萧珩后背一碰,冷静道:“若他们放箭,你有自信全部挑掉吗?”   “萧某人的枪术,你信不过?”   “交给你了。”他没有多说什么,而萧珩也知道,此时什么也不必说。   杀出去,或者死。他们只有这两条路可选。   风雪越发大了。   萧珩听见少年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显然是力有不逮。将军余光一扫,见少年的肩胛上中了一箭,侧脸冷汗涔涔,却没有立即去拔。   于是萧珩枪一转,不动声色地替他护住死角。   少年看他一眼,没有多说。   他天生灵火,平日控制不好,却在生死一线时感悟颇多。而那黑红色的火焰太霸道,在焚烧别人的时候,同时也在折磨他自己,不多时,少年的额上便满是冷汗。   “还好?”萧珩问道。   “死不了。”少年深黑的瞳孔中泛着赤,把箭用力一拔,然后手往肩上一覆,直接用火烧了伤处,避免血流不止,这样的疼痛,他却是半点不吭声,好似已经习惯。“营地外,有蛮人缴获的马匹,舆图到手,我也已经背下。”   他说到这里,萧珩就懂了。只要成功抢夺到马,他们就能够利用地形的复杂多变甩掉追兵。   “做的不赖。”萧珩笑了,“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小子不简单!”   “如果没有跑掉,在我力竭之前,杀了我。”少年沉默了一下,将冲上来的蛮人头颅斩下,“我不想变成那种东西。”   “成,互相帮忙。”萧珩懂他的意思,也朗然道:“一个不赔,两个稳赚,杀就完事了。”   少年不答,只是轻轻一叹。   “有人在等你?”萧珩看他暗淡的眼睛,体贴地问。   少年心里知道,对于谢先生来说,他只是一个麻烦而已,就算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无名之地,仙人寿命悠长,估计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不。”少年的眼睫垂下,语气生硬:“没有人会等我。”   只是面对两个人,却久攻不下,这让花费精力打造这一支大军的巫师非常不满。   但是他们再强,也只是人而已,而蛮人的躯体是亡骸,是不会死,不会累,数量源源不断的活死人。   少年终于到了极限,他身上的灵力几乎耗尽,剑也已经满是裂痕,被蛮人一口咬在小腿处。   他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痛呼,唇角也咬出血来。长兵器不方便,他便拔腰间匕首,用力削去蛮人的脑袋,自己却被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他的腿受了伤,平衡不稳,还是跪倒在地。   “萧珩。”少年下决定也十分果断,把舆图从怀里摸出来交给他,然后喘息着道:“现在杀了我,然后走。”   “我可不干。”萧珩的身躯高大俊朗,站到他的面前时,像是一座巍峨的山。   红缨枪在手,顶天立地的将军,万夫莫敌。   “跑?你把萧某当成什么人了?把救命恩人扔在这里,只顾自己性命,可不是萧某的作风。”   少年攥紧了拳,还想说什么,却住了口。   萧珩头也不回,恩与义,相识微末,过命知交,并肩作战。他有着绝不能走的理由。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萧珩都觉得自己杀到手腕麻木,蛮人依旧源源不断。   剑碎。枪断。   这大抵是极限了。   萧珩吐出一口浊重的气,牙关里还有着血的腥气,他却啐了一口,遏制住手腕的颤抖,用断裂的半截枪,再度穿透一个蛮人的胸膛。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地迟钝下来。   就在这时,漫漫风雪中传来一声悠扬的剑啸,由远及近。   萧珩一怔,继而感觉到让他头皮发麻的压力。那对武者来说,是几近于震慑的气势,教他膝盖轻轻颤抖着,却还是站住了。   将军披着一身伤,血已经将他浇透。而他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露出深邃的一双眼,看向漠漠的远方。   “这种剑意……”他喃喃地道。“那里是谁?”   蛮人精锐似乎也震慑住了,他们发出烦躁的嘶吼声,犹如不安的野兽。   一时间,天地皆静寂。   从远处,走来一名长衣黑发的书生。   他披着一件青色的大氅,一只手搭在衣上,压一压这过盛的风雪,仿佛从画中而来。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把长剑,古朴锋利,比这雪还亮三分。   书生走得近了。他环佩琳琅,携一身风流,眉目比山水更清隽,身影比新竹更修长。搭在大氅上的那只手,也比这新雪更素白,比起剑,也许更适合去执一支花枝。   这样风雅的人,不该在这荒漠深处。   他应当挑灯燃香,应当煮茶清谈,应当抚琴吹笛,去做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情。   “谢先生……”少年想要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失败了。他倒伏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荒地里,身上除了血污,就是泥泞,满身的杀戮与死气。   少年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在战场上浑噩醒来,赤着脚走在血火交加的战场里,在污泥里打滚,撕扯秃鹫的翅膀,与野狗争食。   他是多么卑贱肮脏的生命,本不该去沾染这世上独一份的洁净。可他似乎还有人的天性,向往光明,永远是本能。   他想要跟在谢先生身边,正如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地追逐万千世界里唯一的光明,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谢衍停在他的身侧,少年只能看到他纤尘不染的衣角,与他风中微微飘动的苍青色大氅。   “还站的起来吗?”谢衍的声音很稳,即使在风中,他的音色也不会被利如刀的风雪覆盖,而是清若深水。   “先生是来找我的吗?”少年咳出一口血,又怕污了他的衣角,连忙偏过头,血花在雪地上盛开。   他其实从未想过谢先生会来救他,他仰望着他,却在本能地道歉:“学生太弱,给先生添麻烦了,我……”   “你昨日旷课,今日难道也想旷课不成?”   “……”他是来抓逃课学生的吗?   “罢,先随我回去,落下的课程日后再补。”谢衍转过身,提着剑,冷冷地看向蛮人大军:“就是你们欺负我的学生?”   谢衍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修士,在红尘行走时,他不动灵力是为修心,却不代表他不能用。   比如,他现在就相当生气。   他难得用心教的好学生,被人伤成这幅样子,伤痕累累,满身是血,如同路边的弃犬,谁都能踩一脚。   这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养回以前活蹦乱跳的模样。   欺负他的学生,问过他这个做老师的了吗?   山海剑动。   剑光,满是剑光。   直直劈开风雪,指向蛮人大军。   天地倒伏,万军齑粉。   “撤退——”   只是一个照面,巫师便意识到对方是大能。   他以巫术操纵蛮人军队,在俗世里自然能打遍无敌手,若是对上真正的修士,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于是,他立即脱出躯壳,化为血雾,向着远方急速掠去。   谢衍看了一眼从蛮人脑袋里爬出的虫,淡淡地道:“以傀儡虫控制凡人,为修界大忌,杀无赦。”   说罢,他再度扬起剑。   不知是剑意更盛,还是雪光更美。   山海一剑穿过血雾,那血色惨嚎一声,便瞬间爆开,化为灰烬。   少年扬起脸,看着那凛然的剑。   那是令他目眩神迷的神光,而逆光而立的先生,犹如降临他生命的仙人,永远地印在了他瞳孔深处。   少年的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他要拜入他的门下,他想要得到这样天下霸道的力量,然后呆在他的身边。   危机解除,萧珩这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血,道:“可算是活过来了。”   “喂,殷老弟,那位是来救你的吧?”他摸了摸下巴,语气又恢复了玩笑不羁,“认识这么厉害的人,你早说啊,害我以为要和你一起赴黄泉了。”   先生真的是来救他的吗?   少年不敢想,于是低声道:“先生不会专程来救我,一定是因为蛮人的事情……”他说到这里心中又是惶惑,又是忐忑。   万一呢?   万一先生是真的发觉他不见了,专程来寻他……   谢先生这么好的人,他这种生在淤泥里的人,值得他回眸一顾吗?   一剑翻覆天地的青年,却在风雪之中转身,回到了他的身侧。   少年仰起头,想竭力爬起来,可是他用尽了力气,伤腿和毒性扩散的胳膊却抬不起来,又重重跌了回去。   这是他最狼狈的样子,却独独不想被先生看见。   他眼眶一红,不敢抬头看谢衍,只是十指抠入荒地里,竭力忍耐委屈。   谢衍哪还不懂他的倔强,轻轻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少年身上,把他瘦削的身躯裹起来。   他一向爱洁,但是此时却未表现出排斥,素白的手指握住少年满是血污的手,道:“我来晚了,受苦了,嗯?”   他很少这么温柔耐心,就为安抚一个孩子。   谢衍见少年咬着唇不说话,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印着他的脸,看上去快哭了,想要伸手去触碰他的衣襟,却又还记着自己手上满是血,又怯怯地缩回去。   他实在太懂事了,只有吃过许多苦,才能这样教人心疼。   谢衍抓着他的手腕,叹息一声,道:“想碰就碰,你才多大,撒个娇我又不会笑你。”   “谢先生爱洁,学生不敢。”少年牢牢地记住他的喜好与习惯,小声道。   谢衍查看了在他左臂蔓延的毒素和那条伤腿,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道:“张嘴,压在舌下,含一阵再咽下去。”   先生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唇瓣,少年的耳根火辣辣地烧起来,眼睫轻颤。他连忙一闭眼,把药丸噙到口中,心里却在反复回味先生指尖的温度。   仙丹很有用,不多时,毒素已经褪尽,他的手可以正常活动了。   谢衍看了眼坐在一旁休息的萧珩,也随手丢了颗伤药过去。   萧珩并未打扰这对师生的交谈,见谢衍施药,他一笑,坦然地接过咽下,丹田处顿时升起一股热流,身上的伤势也好了许多。   “多谢先生赐药。”他颇为江湖气地一拱手,“在下萧珩,之前承蒙贵徒搭救,感激不尽。”   萧珩不知师生与师徒的差别,便一股脑地称少年为他的徒弟,谢衍没有解释,算是默认了这一点。   萧珩见少年呼吸平稳,脸色红润,依偎在他的老师的怀里,脸上的戾气褪尽,倒是真的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少年的意识昏昏沉沉的,手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在白衣上留下带着血痕的手印,似乎是怕先生跑了。而一向爱洁的谢先生竟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是把少年用青色的大氅裹好,教他不要冷着,然后把少年抱起来。   谢衍问:“萧将军站得起来吗?”   萧珩连忙道:“自然是行的。”   “先回城罢。”谢衍试了试怀中少年的体温,见他睡得香甜,便随手捏诀,施展缩地成寸。   他的声音缥缈,似从遥远而来:“你没有抛下吾的学生,可以向吾许一个愿望。” 第112章 初心不负   少年毕竟刚刚入道, 只学了皮毛,身子骨比起正统修仙者来说弱了太多,重伤加上中毒, 就算谢衍用灵丹妙药给他调养,也在床榻上昏迷了三天。   倒是萧珩皮实, 服了丹药后没多久,就能下地了。他敲开了门,双臂环抱着倚在墙边, 懒散笑道:“殷兄弟醒了么?”   “快了。”谢衍手执书卷,扫了一眼药的火候, 答道。   见谢衍没有阻止, 萧珩走进了屋,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风味小吃,摞在了桌上,说道:“……这是炒米, 这是油酥,我还买了点烘制的风味肉干, 给他磨磨牙。”   谢衍不答,但萧珩知道他在听, 于是又道:“这事儿不能怪殷兄弟,他本是替人值夜, 换点炭火过冬,结果那怂蛋玩意儿坑他,自个当了逃兵。我去打听过了, 小伍的老母亲去年就死了,几天前收拾细软南下,估计已经跑出几十里了。”   “炭火?”谢衍听到这里, 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我给他的银子不够,所以买不到吗?”   “贵得很,又不是有钱就能买的。”萧珩说道,“平民百姓,顶多去砍点柴火烧,可最近又不能出城,柴火价格大涨,炭更是稀缺。”   谢衍这才恍然。他身为修士,哪怕不动灵力也是寒暑不侵,就算是悯恤万民,也永远没法与他们一样,所以会忽视一些细节。   所以,在谢衍刻意保持距离下,散养小狼崽的时候,难免有些地方顾及不到,而小家伙又不是个会抱怨的性格,无论冷饿,他都自己默默忍下来,实在藏不住时,谢衍后知后觉地给他贴补一些,他甚至还露出有些愧悔的模样,懂事极了。   还是要尽快决定了。谢衍叹了口气,替他孤弱的学生掖了掖被角,却见少年苍白的小脸浮现出高烧的红晕,唇被咬出好些印子,喘息也急促沉重,这让谢衍伸手又是在他眉间一按,少年的呼吸才平缓下来。   谢衍不是个会照顾人的性子。   他年纪轻轻,修为便至大乘后期,渡劫近在咫尺,是天之骄子的命。有这样骄人的天资,他自然很有些傲气,有些修真界前辈不太看得惯他,批他“目下无尘”,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从不放在心上。   想要传道受业,他就有教无类,桃李满门。欲复兴儒道,那他就继往圣之绝学,修复古籍,重塑传承,将学说传遍世间。   偌大天下,无人可拘束他自由,于是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起初,他并不想带一个小拖油瓶,但兴许是被道祖说的意动,兴许是被他出众的天资吸引,又或是当真合了眼缘,他一点点地教这个敏而好学,又性子坚忍的学生,终究还是教出了几分感情。   萧珩心细如发,他见孤高淡漠的修士,看上去冷淡,实际上却十分关注学生的身体,于是便放下心来。见谢衍不再理他,他也知趣,放下东西便离去了。   炉火渐熄,雪光与月光从窗户照入室内,摇曳一地素白。   执着烛台的先生走到床前,长发落在肩头背上,显出他清隽的身姿。   “既是醒了,便起来吧。”谢衍把药碗搁在床边柜上,道:“你身体里还有余毒,若是不想留后遗症,就把药喝了。”   少年睫毛轻颤,知道瞒不下去了。他手肘撑着床榻,从高床软枕中直起身,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都被换过,布料质地不似任何俗世织物,轻柔贴身,舒服极了。   “谢先生……”他骤然烧红了脸颊,半点也不敢看谢衍,一双盈盈生光的眼睛,却比星辰还要明亮。   到底是孩子。谢衍一笑,把烛台放在桌上,道:“睡傻了?”   他怕小孩睡不好,特意把灯拿远读书,看完一册,他心里想着,孩子大概也要醒了,才折回看看情况。   “先生救我,无以为报,此生愿为奉先生为主,为先生鞍前马后。”少年眼一闭,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大声道。   他爱恨分明,如此这般,是认定了谢衍,就算是被赶也不肯走了。   “不必。”谢衍把药碗端起,用手背试了试壁上的温度,然后递给他。“我又不缺伺候的人。”   他的一切亲缘情缘皆是淡漠。身在世家,亲缘寡淡,父母亲朋在他记忆里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而那金碧辉煌,前呼后拥,美婢如云的世家显贵生活,在他看来不过庸人流俗,毫不留恋。   而如今,谢家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而他身为大乘修士,理应身赴千秋大道,寿命悠长。   若是他想安定下来,随意投效一个宗门,都会被奉为座上宾,出行皆有无数人簇拥,他的确是不缺,也不需要一个寻常追随者的。   少年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像是美丽的珠宝敛去了光华。   “我又给先生惹麻烦了。”他哑着声道:“对不起,要是先生赶我走的话……”   平心而论,少年有一张美丽的脸,眉眼风流如画,平日里,他总是蹙着眉,对一切世俗警惕戒备,总带着一股锋锐的戾气。此时在谢衍面前,他却是最纯真的少年,舒展眉眼,如雨后初晴,真挚而热烈,好似向他捧出一颗赤子之心。   “先喝药。”谢衍见他端着药碗,手腕有些微微颤抖。   少年咬住下唇,怯怯地看他一眼,然后端起药碗仰头灌下去。谢衍看着他喝药,见他喝的急,甚至还呛咳住了,便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被人这样温柔地拍着背,少年咳的更厉害,双手端着碗。药苦得很,他被热气一熏,都快要掉眼泪了。   除却先生,他从未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这么多年的委屈与不平涌上心头,全在先生面前无所遁形,但他哭不出来,也一句说不出口,只是脊背轻颤着,像是要呜咽起来了。   谢衍却想起帮少年换衣时,他脊背上的新旧伤痕,于是心里更为怜爱,从碟上取了块早晨萧珩送来的蜜饯,“苦不苦?吃一块甜甜嘴。”   “……不苦,被先生教导的这些天,是我这一生最高兴的时候。”他语气带着些哽咽,说的却不止是一块蜜饯。   “吃吧。”谢衍也知他受尽了世事磋磨,才有如今的顽强与毅力。他欣赏这种苦难里生长出的执着与坚韧,更明白在尸山血海滚过,却保有这颗赤子之心,是多不容易的事情。   少年嚼起蜜饯来像是只小仓鼠,腮帮子鼓鼓的,煞是可爱。   “既然你执着至此,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谢衍自床边站起,负手而立,长衣逶地。他看着比雪更胜三分的月色,道:“拜我为师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修仙所求为何?”   “我……”少年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却一时组织不出语言,急得团团转。   “不必急着回答,我给你三天时间。”谢衍道:“必须发自本心,我会根据你的答案做出判断。”   这个问题,想要说的漂亮的确容易,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给出五花八门的答案,但是,最难的是了解自己。   谢衍见他沉思,又是一笑,道:“你已经恢复的差不多,明日可以在外头走一走,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有了答案再来找我,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   “若我未曾给出先生满意的答案呢?”少年问道。   “那么,你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谢衍的声音缥缈,却犹如一捧雪水,浇透了他的理智,却教他心里烧起了一片火。   修仙是为了什么?   是长生不老?还是横绝天下?是访仙途,踏天门?还是成为救世之主?   少年初初入道,对修真界一无所知。他所理解的仙人,就是像谢先生这般,强大肆意,来去潇洒,好似皑皑山巅雪,飘飘松间鹤。   “求仙问道,无非是为了成为仙人,这是所有修士的最终目标。”   长生不死,无拘无束,修仙者应当是天下一等一的逍遥客,追求的应当是飞升,成仙,这才是修真之途的尽头。   少年浮想联翩,心生向往,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于是他敲开谢衍的门,恭恭敬敬地道:“学生以为,修仙是为求道升仙,唯有登天门,才是我等的至高梦想。”   谢衍没说话,少年也不敢抬头,只是垂手而立。   不多时,他听到先生清清冷冷地说道:“不对,回去再想。”   少年错愕抬头,却见谢衍转过身,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如风拂面,却显得孤高无尘。   “那是别人的答案,不是你的。”   玄衣少年不知自己是怎么踏出谢先生的小院的。   雪后初霁,城中仍是风平浪静,仿佛前阵子先遣队的全军覆没,并未带来任何影响。但他能够捕捉到边城平静外表下潜藏的不安。   城东的大娘在卖胡饼,见到他浑浑噩噩,于是招呼他:“小七,你家先生可是又嘱咐你出来买东西了?快些跑,王二那边有些新鲜玩意,去晚了就没了。”   说罢,她又塞了他一块胡饼,慈爱地道:“孩子还没吃饭吧,吃些饼,大娘请你。”   少年也没有推拒,点头致谢,心里微微一热。   他来边城数月,在大街小巷里与人打交道,倒是也感到了些许温暖。   边城民风粗放,抬头不见低头见,家家都知道那新搬来的好看书生,带着一个漂亮的少年,是他的学生。平日他出来帮先生采买时,还有大胆子的姑娘来与他搭讪,对他唱奔放的民歌。   从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不觉已经离他很远了。   少年低头,把在他脚边打转的野猫抱起来,喂了一口肉干,自言自语道:“大黄,你说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原本追随仙师,是为了摆脱他原来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如今他凭借自己已经能够立足,却依旧死活不肯从谢先生身边离开,还心心念念地想修仙,若不是为了求长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要说他热爱生命,或是畏惧死亡,倒也不对。自从他十岁有记忆起,到遇见谢先生前,他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但他还是本能地挣扎求生,哪怕与野狗争食,活的丝毫不体面,他也只是想活。   长生与死亡这么复杂的事情,他压根想不明白。也难怪谢先生说他的答案不对了。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城防兵的地界。   萧珩正在轮值,见他来了,便与值守的士兵打了声招呼换班,大笑道:“我兄弟来了。”   萧珩与他勾肩搭背,喜不自胜地道:“你可算是醒了,身体怎么样,萧大哥请你去吃好东西。”   “还行。”少年随意点点头,都是过命的交情了,说什么都显得生疏。他也没藏着掖着,眉眼间带着沉思之色。   萧珩是个心思灵敏的,只是笑道:“怎么,谢先生又给你布置作业了?”   “谢先生的确给我出了个难题。”少年的神色有些迷惘:“他问我,修仙所求为何。”   “那可多了。”萧珩知道他有仙缘,却也知道是个人机缘,也不羡慕,只是带他散心 ,他们在城墙下走走停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修仙好啊,你瞧,谢先生那一剑,嚯,整个蛮人军都没了,我心里倒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若你有朝一日去修仙,会想要什么?”   “我?”萧珩挠了挠脸,却出奇地正经,说道:“我不会去修仙。”   “为什么?”   “我这种酒色美色俱沾的人,六根不净啊。”萧珩大笑:“修仙条条框框太多了,不自由,不如当个凡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多好。”   少年驻足,若有所思。   “殷老弟,我与你是同一类人。”萧珩抱着臂,斜倚在城墙边。阴影笼罩住他,只余下一双鹰目在发亮,他笃定道:“你现在手上攥着一个机会,看见了向上的阶梯,你会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这世上,靠别人是没有用的,我们这种人只信自己,唯有靠自己,才能闯出一片天地。”萧珩说道:“机遇稍纵即逝,你的愿望,决定着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诚然。”他们在阑珊处看向远处的热闹集市,只觉得很远,格格不入。但少年为这阵烟火气触动,道:“我想得到力量,至高无上的力量。”   他似乎得到了答案。   他坚信这一次一定没问题,于是郑重地叩开了谢先生的门,道:“我想拥有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也能够保护世人。”   少年神色奕奕,愿望却质朴纯真。   推己及人,能够共情,也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慈悲之心。他这句话说的漂亮,作为修仙的初心,其实已经合格了。   谢衍喜欢这个答案,但是他看着少年的眼睛,良久没有说话。   “这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谢衍洞悉一切,辨别真假并不困难,即使少年坚信这一点是他的心声,他也看出了违和。   他并不是想对他说谎,只是还未看透自己的心罢了。   “可是先生……”少年猛然一怔,焦急道。   “你只剩下一次机会。”谢衍公正无私,并不会打破自己的规则,若是少年未曾答出,他会干脆利落地放弃收他为徒。“好好想想再来找我吧。”   这便是不见的意思。   若是他再答错,以谢衍之决绝,恐怕会直接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从此斩断尘缘。就算他今后再另寻他法踏上仙途,先生也会避而不见。   少年的脑海里嗡的一下,顿时一片空白。   门关上了。   谢先生的态度越发捉摸不透。会不会是因为他两次答错,先生失望,于是不想见他?   少年如同木雕泥塑,垂首立于他的门外。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小雪纷纷,只是在一墙之隔静静地伫立。   他在想,为什么他第二个答案错了。   他的确想要得到力量,从他在战场时苏醒时,渴望力量的本能就刻在他的血液里。酸苦的饼,泥水,牲畜的生肉,他什么都能吃,刀枪剑戟,敌军的羞辱,流民的欺压,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同时,也给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于是他锻炼着自己,拼尽一切去谋生,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去试一试,哪怕被践踏到泥地里,他也能顽强地爬起,咬着一把匕首,去割断欺负他的,折辱他之人的喉咙。   所以他挑灯读书,识字明理,开阔视野,他节衣缩食,咬着牙关坚持,追着谢先生走过了大半个中洲。   他想要从此不再被践踏至泥地里,他想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他想要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   “……问题出在保护别人吗?”他自言自语着,浑然不知细雪已经覆盖了他的肩头,染白了他的黑发。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里,外界的一切都不知晓,只是回溯自己的内心。“我想要保护谁?”   他心里的确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但他少有朋友,与人交集不深,就算一时会被他人触动,却很难放下戒备,待之以诚。唯有让他觉得相像的人,他才会稍稍敞开心扉,所以,萧珩就让他觉得特别。   但是说保护朋友,他又觉得隐隐不对。他与萧珩的交情,诞生于生死之间,更像是并肩作战的同伴,与保护毫无干系。   “是谁?”他脑海里浮现出的轮廓,却教他哑然失声。   是谢先生。   他想要敬着,护着的,明明是比他强上那么多的谢先生。   回头一想,他第二个答案中又带着多少粉饰与虚伪啊。   他用保护他人之名掩盖自己的自私,用世人矫饰自己的目的,他的初心如此不纯,以谢先生之洞明,又如何看不出?   他本质上就不是一个慈悲之人,手上沾着血,在他刀下死去的,有该死之人,也有罪不至死的人。可是只要威胁到他的生存,无论是谁,他都会举起屠刀。   呆在谢先生的身边,他以为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可此时一想,那只是错觉罢了,谢先生的通透,只会衬托出他的卑劣不堪。   就他这样的人,也配说什么“保护世人”。   可笑。可笑。   他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配。   夜色已经降临,风雪也越发地大了。已是数九寒天,冷的他打颤。而雪越是下,少年的头脑却越发清醒。   少年在风雪中站了一夜。   中宵风雪,廊下成冰,霜雪染上他的鬓发,落在他的肩头,若非护体的微弱灵气,他被这样冻一夜,怕是会死在这里。   少年的玄衣落雪,如披霜色,虽然手足僵冷,神志却从未这么清醒过。   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灵台前所未有的澄澈,好似残缺的圆终于弥合,成就了一场圆满。无论未来几何,今日之思,将成为他入道的契机。   初心莫忘。   薄薄的晨光中,天边浮现一缕流动的金。   少年看见面前紧闭的门扉打开了,檐上落雪朔朔,天色初霁。   白衣的先生踏着雪走到他身侧,执着一把油纸伞,将其微微倾斜,遮住了重重落雪。   谢衍向来清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在动容。   他的确为第二个答案感到不悦。以他之敏锐,自然能够察觉到答案中无意识的矫饰与逢迎,可看到少年并未察觉,他便什么也没说,只是教他想清楚再来。   他亦然知晓,对方其实未走。   数九寒天,大雪封城,他心想,至多一刻他就该回去了吧。   香烧尽了,只余灰烬,门外的少年仍然未动一步,脚踝已然埋进了雪里。   他又想,待他壶茶煮完,他总该离开了。   谁知茶冷了又热,他仍在,谢衍从窗边看去,少年长身玉立,却是霜雪白头,半个人都披着雪色,如一尊沉默的塑像。   谢衍甚少有一夜未能看进一字的体验,他枯坐于灯前,心里却有着无端的焦躁,心里却止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太为难人了,明明那孩子一场大病之后,身体才刚好一些,就这么在雪中站一夜,究竟受不受得住。   他熄了灯想要入眠,却辗转反侧,不由得想起那孤狼般的少年,拉着他衣角,或是跪坐在地上习字读书,拿着笔笑着抬头,又或是跟在他的背后,轻轻拽着他的衣角,眼里尽是仰慕。   天边破晓,谢衍也一夜未睡,终究还是披衣下床,心下叹道:“罢罢罢,算是败给他了。”   不就是收徒吗,收就收。   就算他命途多舛,以他天问先生谢衍的能力,难道还摆不平,护不住?   “先生。”少年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依旧言笑晏晏,轻唤他。   “嗯。”谢衍应了一声,然后替他拂掉衣上落雪,不小心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心下一顿,轻声道:“进去暖暖吧。”   “我其实不明白什么是修仙得道,什么是长生,什么是不死。那些离我太远,太缥缈,我只是说了些人云亦云的话罢了。”少年不动,伫立于雪中,轻声道:“第一次,我错在不求甚解。”   “世人之求,非我之求,我本不理解什么是大道,却自以为希望去追求它,那不是我的答案。”   “不错。”谢衍见他领悟,含笑道。   “第二问,我错在矫饰己心。”少年垂下眼睫,道:“我在擅自揣测先生的心意,为了拜先生为师,我宁可伪装自己。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徒弟,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人。先生心怀天下,我便心怀天下,其实我本就不爱世人,偏说自己天下为公,欺人欺己,先生生气是应该的。”   “少年人多读了两本书,便会有这样的错觉,以为自己胸怀大志,能够成就一番伟业。”谢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拂掉他发上的雪,言语之中并无怪他的意思:“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情要做起来,比登天还难上许多。”   “先生要问的是我的初心,而非其他。”少年直视着他,眼里有着灼灼的烈火,仿佛能够焚烧一切。   他轻轻一笑,却如冰池初融:“我想修仙,只是想跟在先生身边而已。听先生教导,思先生所思,想先生所想,走先生走过的路。”   “山巅太冷,仙途太长,学生愿为先生执灯,师徒相伴,同去同归。” 第113章 师尊赐名   谢衍半晌未答。   少年的心思清透, 以他之阅历,可以一眼望到底。   谢衍恃才傲物,这世上敬他畏他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他亦是孤独惯了,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牵绊住。   而这莽莽撞撞的小家伙, 从书塾跟到边城,追着他走遍了大半个中临洲,磕磕绊绊, 却又执着坚韧,像是一团决绝而热烈的火。在他漫长的时光里, 只是一簇乍现的锋芒, 却又显出别样的惊艳特别。   他在夤夜挑灯夜读,在荒原执剑生死,在他门前立雪求学。   少年人不撞南墙心不死,可谢衍舍得他撞南墙吗。   舍不得的。   画卷上的孔圣人峨冠博带, 端正而肃穆,是万世之师。   上古事已风流云散, 儒道的散佚学说,如今却在谢衍手中复兴。   他自知只是孔圣的追随者, 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欣然效仿他周游列国, 访遍名山大川,有教无类。   但一人求道终归寂寞,孔圣人有颜回, 他亦然想有一个颜回。   “跪下吧。”谢衍看着少年如画的眉眼,忽的笑了,如清风掠过湖面。   他执着檀香, 一束微光衬的孔圣人画像眉目慈和,照亮万古长夜。   “先生?”少年微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不拜师了?”谢衍见他平日聪明绝顶,所求实现时,反倒显出几分稚拙来。他心下喜欢,于是转过身看向画卷,“今日就由孔圣做个见证。”   “先生愿意收我入门下?”他终于反应过来,喜不自胜,便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双膝落地,向着白衣的先生端端正正地跪下来,笑道:“今后学生一定更加勤勉,尊师重道,绝不给先生丢脸。”   儒家难免有些繁文缛节,既然是首徒,他便收的认真,一番流程走下来,谢衍想起他还没有个大名,不方便昭告天道,道:“姓名由长者赐,你既然愿拜我为师,那我便替你取个名字。”   少年仰起头,眼睛亮亮的,透着几分孺慕,道:“都听先生的。”   谢衍沉吟道:“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今后,你的大名便叫做殷无极。”又道,“待你行冠礼后,我便替你取字。”   “无极?”少年反复咀嚼自己的名字,以他目前的学问,足以体会出其中的谆谆教诲,殷殷期盼。   他浅浅一弯唇,笑道:“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望。”   “还自称学生?”谢衍坐在太师椅上,接过殷无极奉上的茶,饮了一口,然后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少年人,轻笑道:“该改口了。”   殷无极便是一笑,唤了一声“师尊”,倾身下拜。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仙道漫漫,日月昭昭,天地见证。   再回首,千年师徒,千年反目。   五百年死生长离。   自此砥定。   *   开春后,殷无极便告别戍边的萧珩,跟随谢衍离开边城,继续漫长的游历。   中洲多平原,边城多荒漠,再往后,便是高原地带。   越是生死一线,越是容易突破,越是杳无人烟处,越是灵气充沛,极利修炼。   谢衍打着磨炼徒弟的主意,把堪堪十五岁的殷无极带上高原。连云山脉绵延不绝,犹在云端之上,却是高寒冰冷,常人不可近。   殷无极灵气属火,谢衍便把他丢进冰湖修炼,并且要求他以灵火“压冰湖之寒”。好不容易将火焰操纵自如,路过吐火泊,谢衍又领他去活火山,让他“胜熔岩地火”,磨炼他伴生灵火的强度。   他一边磨炼灵力,还一边要在冰天雪地里修习君子六艺。   谢衍让他在漫天风雪里修习射术,百步之外命中奔跑的雪豹眼睛;又令他一身猎装,驯服雪山出没的烈性妖兽;更是在深夜秉烛,在溶洞的墙壁上讲数术筹算,教天文地理。   谢衍用剑锋在岩壁之上,行云流水地刻出一道数术题,“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及勾股,这些你都要掌握。今日,我教你方田之法,用以计算田亩面积……”   谢先生讲起数术来,总是爱用两到三种算法,要他全部学会。他才意识到,曾经的私塾时光,体验的是简单中的简单模式。   殷无极手里握着狼毫笔,把纸张铺在崎岖不平的石板上,谢衍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他没有数术基础,有时候听不懂了,就咬着笔杆子,认认真真地看着题发呆。   谢衍就用书卷轻轻敲他的脑袋,道:“回神。”   “师尊。”殷无极捂着脑袋,语气拖长,语气却甜丝丝的。   “跑神,再做五道题,撒娇也没用。”谢衍硬下心肠,不去看小徒弟湿漉漉的眼睛,却被小狼崽摇着尾巴扑进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撒娇。   “师尊再讲一遍嘛,好不好?”他小声说。   谢衍揉了一把他的后颈,只觉少年可爱,语气也不禁温和些许,“……哪里没学会?”   “勾股。”殷无极对着题一阵猛看,他学东西向来极快,谢衍只需要教一遍就懂,还是第一次被难倒。   谢衍翻看他的卷子,看到其他的题都做得不错,唯有勾股空了下来。   殷无极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道:“师尊,我是不是很笨?”   谢衍有意抑一抑他的小得意,出了几道难题,果不其然看见徒弟被难倒了。   “不笨。”谢衍拿起卷子,为他讲了第二遍,“我再教你一回,你听好。”   小徒弟天资聪颖,谢衍却压着他的修炼进度,让他反复磨砺技巧,锤炼根骨,打好基础。   那些声名赫赫的天才多是以修炼速度闻名,争的是谁先到元婴期,初塑道体,成为独当一面的修士。   可是真正有名师师承的,反倒并不以修炼速度为傲。只有沉下心来锤炼自己,未来才会顺风顺水。   殷无极现在才金丹期,不急着晋升,身体却暂时固定在十五岁少年模样。因为早年流浪,有些营养不良,他的身量显得有些纤细,刚好适合被谢衍揽住,抱在膝上讲故事。   “上古事,我讲到哪里了?”谢衍看着他做完了题,打算给他讲个故事奖励一下,便抚了抚少年的背,问他。   “讲到了项王唱垓下歌。”殷无极最喜欢听故事,谢衍讲史总是深入浅出,让他回味无穷,“楚霸王最后怎么样了?”   “不过乌江,自刎了。”谢衍看着少年期待好结局的模样,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啊……怎么这样。”殷无极失落,项王是他读史以来,接触到最接近于英雄的人物,结局却如此惨淡。   “也许项王是英雄,但是谁说为帝王者,要是英雄?”谢衍揉了一下他的脑袋,道:“等你长大一些就明白了。”   白衣的天问先生盘膝而坐,却是不为打坐修炼。   他把殷无极招到身边来,把小徒弟揽到怀里,让他靠得更近些。少年如今不过半步金丹,身体却因为伴生灵火显得温热,抱在怀里像个小暖炉。   洞穴外是暴风雪,谢衍哪怕道体早已寒暑不侵,却也是喜欢在大冷天抱着徒弟捂手。   “师尊,您别看书了,我还想听故事。”殷无极近来被师尊勒令,不能尝试冲境界,基础的打坐结束后,他觉得无聊,又抱着谢衍的胳膊摇了摇。   “怎么,现在闹起我来了。”谢衍先是伸手按住他的后脑,把趴在他腿上的小徒弟拎起来,淡笑道:“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先生,尊敬的很么。”   “您那么疼我,会答应的。”殷无极现在还是只小狼崽儿,被他戳了一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唇却扬起来,笑道:“师尊看看我呀。”   惯的他,谢衍又是失笑。   今天没有练习射术,却高强度地学了整整一天的数术,殷无极早就累的不行,很快就窝在谢衍怀里,呼吸均匀地睡过去了。   谢衍也不打扰他,只是执着书安静地读,时不时还拍一拍孤戾又俊俏的少年纤瘦的后背,听他呼吸渐渐均匀。   他心里却在想:怎么这么瘦,还是要给他弄点好吃的补一补。   天问先生第一次养徒弟,也没什么经验,只知道把好东西拿出来堆到他身上。又担心把徒弟教歪,就和养儿子似的,处处都管教着。   殷无极天生一副锦绣姿容,本就漂亮的很。谢衍用最好的衣料给他裁衣,最奇珍的天材地宝替他塑根骨,诗书礼易教着,琴棋书画熏陶着,一点点地打磨出他的心血之作。   等他把小徒弟拾掇的漂漂亮亮,见少年蹬蹬跑到他前头去,又转过身笑靥如花,脆生生地叫他“师尊”。   谢衍才明白,为什么道祖叫他收个徒弟承欢膝下,这感觉的确不同。   自己独自一人走过高寒雪山,看遍寻常风景,当然比不过有个好孩子扯着他的衣角,活活泼泼地闹他,来的心神愉快。   雪后的山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印。   “师尊,您等等我。”殷无极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玄色的劲装勾勒出少年人新柳一样柔韧的身段,他好不容易追上来,呵出一口冷气,然后扯着他的白色广袖不放。   “跟不上?”谢衍淡笑一声,揶揄道。“高原之上,要你不准用灵力,的确是有些为难你,毕竟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跟得上!”殷无极大声地对他道,然后又嘀嘀咕咕,“要不是师尊不让我进阶,我早就长高了。”   “那是为你好,给我把灵骨全部淬一遍,每一寸灵脉都打通,才准进阶。”谢衍轻描淡写地给他布置了个最难的任务,又道:“现在的修真界,唯一灵脉全通的人就是我,我做得到,你难道做不到?”   “做得到。”小狼崽凶凶地盯着他,好像呜呜咽咽地要咬人了,却被谢衍又揉了一下后脑的软发,拎着后领提起来,晃了晃。   “师尊!”小徒弟又恼了。   谢衍也不折腾他,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去看山脚下的风景。   今日雪霁云消,万里碧空如洗,极目所见,皆是皑皑的雪山。   “看见了吗?这万里河山……”一切都显得空旷,谢衍声音淡漠而缥缈:“那里,就是我们的来时路。”   “真美啊。”殷无极由衷感叹。   “那是因为,你我现在站在这山的最顶峰。”谢衍的声音清冽,言语中似乎有禅机,“当你俯瞰山河时,忘记了一路的风刀霜剑,眼里只有美景。可大多数人根本到不了这一步,他们倒在了登山的路上。”   “修真大道,正如登山越险,能够登上顶峰之人寥寥。”谢衍道:“而越是往上攀登,同路者就越少,至高顶点上,看似横绝天下,唯有千秋寂寞。”   殷无极似懂非懂地点头。   “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谢衍知道自己说多了,便把抱着他脖子的少年从怀中放下来,见他站稳,又捏了一下小狼的脸颊,“连云雪山有一池寒潭,对磨炼你的灵火很有好处,待会下去捉鱼。”   之前还被师尊抱在怀里的小狼崽,转眼就被丢下了寒潭。   站在岸上的白衣先生负着手,看着徒弟在潭水里沉沉浮浮,去抓那通体滑溜的银鳞鱼。   少年天生体热,在寒潭中哪怕只穿着中衣,也不觉得多冷。他捋着袖子,注视着那潭中的鱼儿,宛如天生的猎人,冷静而敏捷地伸手一捉,那以速度见长的灵鱼便被他抓住了尾巴,丢到岸上。   “听说你味道鲜美,回头炖了给师尊吃。”少年弯起唇,看似天真,漆黑的眼睛却毫无波澜,好似对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共情。   可当他注视着谢衍的时候,眼底就有着一簇明亮的光,好像被点燃了本就混沌的情感。而对一切都懵懂的少年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情愫,只知道师尊待他好,他便要千百倍地还回去,要尊他,敬他,待他更好一些。   殷无极最终还是用火焰把潭水烧开,把鱼炖成了一锅汤。他尝了尝,觉得异常鲜美,端给师尊的时候,本在分辨雪松品种的谢衍,也十分给面子地尝了尝,饮了几口,便搁下了。   “师尊是觉得不好吗?”殷无极端着碗,有些忐忑。   “不要把精力放在口腹之欲上,等你入金丹,就可以服用辟谷丸,元婴之后,不饮不食都不成问题。”谢衍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若有若无地提点他,“修仙之途,与俗世生活已经截然不同。”   殷无极哪怕克制的再好,还是露出了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   谢衍主要是口味挑剔,本想不伤徒弟自尊心,反而要把小家伙搞哭了,看他神情,谢衍又勉强喝了两口,汤的烹调方式太粗糙,他只喝出了腥味,然后硬着头皮夸赞:“还不错。”   看着徒弟又支棱起来,干劲满满地去与鱼搏斗了,谢衍隐约觉得头疼,寻思着:该不会后面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等着他吧?   最后,殷无极为了满足师尊的猫舌头,磨练出一手好厨艺,那都是后话了。   他们从连云山脉下来,取道天门峡,一路到了繁华的洛城,人间已过五年。   五陵少年游,繁花迷人眼。好不容易回到有人烟的地方,殷无极才玩了几日,回来便被谢衍塞进了乡试考场。   谢衍原来早已算好了时间,七月下山,就是为了送他考八月的秋闱,连他的文牒都一应俱全。   “不拿第一,出门就别说是我徒弟。”谢衍倚着门框,看着束着长马尾,一身玄色儒衫的挺拔少年,似笑非笑地道。   “师尊,你是故意的吧?”一手提着笔筒,一手卷着铺盖的殷无极叹气。   乡试对凡人来说极难,但他到底是谢衍的徒弟,就算从没复习过,一落笔便是与众不同,诗赋文采华章,经义鞭辟入里。   不过一场乡试,解元之名次,毫无争议。   谢衍也觉得是意料之中,但又觉得该给小徒弟些奖赏,便特意用水火不侵,纤尘不染的黑金缎裁了一件新衣。   “似乎长高了点。”谢衍比照着他的身量,发现他哪怕被自己压着进度,还是窜了点个子。“如果哪里觉得紧实,我再改。”   “不用,很合身。”殷无极笑道。   新衣勾勒出少年纤长的身姿,白杨般挺拔,为了让他方便练剑,师尊特地替他收窄了袖口,行止间,衣料好似有流光涌动。   殷无极喜欢的不行,把新衣服换下来后,抱着不撒手,却又舍不得穿,于是仔仔细细地叠好,打算藏在枕下。   谢衍见他还穿着旧衣,朴素的紧,道:“当我谢云霁的徒弟,出去可不能给我丢人,给我去换上。想要穿新衣服,师尊有的是。”   殷无极这才又换上,墨色的长发披在肩头,衣料勾勒出线条紧致的肩背,显得柔韧而优美。   “师尊……”   “别动,洛城的风俗,解元是要簪花的。”谢衍掰过他的下颌,看着小徒弟俊俏的脸,淡淡道。   正是花开时节,谢衍之前便随手挑了一支盛放的牡丹,本是觉得名花动人。   而他如今把小徒弟打扮起来,却想到殷无极也快要及冠了。于是谢衍替他挽起长发,把牡丹簪在他的鬓边。   “这样才对。”谢衍不知修真界向来散养徒弟,哪像他这样把徒弟当儿子养,但他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便取笑他:“徒儿打扮起来,倒是像个小姑娘。”   谁料到徒弟蹙起了眉,先是盈盈看他一眼,又负气地转过头去。   “生气了?”谢衍笑了。   “没生您的气。”   “那怎么不肯理为师?”   “……”   小狼崽子被捡回来前,还是个孤戾又冷漠的少年,这些年跟着他游学,被他这样精心地养着,笑容明显多了起来,胆子也肥了,时不时敢和他拧巴。   谢衍目下无尘,极难相处,闲云野鹤地过了这么多年,身边没人陪,也和他古怪性子有关。   但怪的是,少年和他闹脾气,他偏偏就是不恼,反倒觉得可爱。   “连闹脾气都这么乖,我是养了个女孩儿吗?”   “不要女孩子。”殷无极眼睛睁大,很委屈地盯着他看,下定决心道:“师尊,我也可以。”   这小家伙,可真是招人疼。谢衍笑了,却故意打趣他,“你可以什么?”   “师尊不要收师妹,只能有我一个。”殷无极垂下眼时,眸底有几丝阴翳暗沉,再抬眼时,却是一片干净澄澈,“想把我当女孩子养,也是可以的。”   “……哈哈哈哈。”谢衍笑的厉害。   “师尊笑什么?”殷无极恼了。   “真傻,我欺负你,看不出来?”谢衍捏着他柔软的脸颊,曾经流浪的凶戾小狼,此时在他眼前,也不过是眼圈红红的小狗,被尽情捏扁搓圆,哪怕被他欺负厉害了,也只是控诉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   “师尊真坏。”少年被欺负的厉害,也不过是呜咽着咬一口师尊的手指,连牙印都不敢留,他扭头,“今天不理师尊。”   “……哪来的小狗,磨牙呢?”谢衍伸出只留下白印子的食指,又看了看被他簪了花在鬓边,跪坐在他面前,乖乖巧巧的小徒弟,在他眉间一点,“好了,为师给你赔罪,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真的?”   “师尊不骗你。”   殷无极这才转过头来,谢衍揉皱了花瓣,指尖沾了花汁,在他唇上轻轻一扫。   玄衣墨发的少年清凌凌地看过来,鬓边簪花,唇间一点朱红,似乎可以窥见未来的多情与艳绝。   “三元及第,为师就给你行冠礼,为你取字。”谢衍摆弄完了小徒弟,就将手中还执着的花枝丢给他,然后含着笑望来。“不要让我失望。”   殷无极簪花模样,极是少年风流。   他微微阖眸,将那些隐约的悸动藏于眼底,再抬眸时,却是桀骜意气。   “那是当然。”他笑道。 第114章 名动京华   春闱时节, 魏京细雨如丝。一辆马车碾过官道沙尘,驶入城中。   御马的少年郎约莫十六七岁,长鞭飞扬, 玄色劲装,墨色长发束在脑后, 眸光流转间,显出几分肆意疏狂来。   入城时,已近黄昏, 灯影重重。   进了内城,不可纵马疾驰, 少年郎便勒住骏马, 缓缓行于河岸。只见章台柳岸,河边桥上,丝竹悠悠,满楼红袖招。   魏京居北, 兴黄老,豪侠成风, 民风开放。   见了如此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笑着丢锦帕果子, 不多时,便是掷果盈车。   少年却蹙起眉, 对此毫无兴趣,只是专心为师尊驾车。   “什么时辰了?”在马车里休憩的先生随口问道。   “已近酉时了。”殷无极立即回道:“过了此街,便是城中最大的客栈, 师尊稍待。”   “嗯。”先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再不多言。   殷无极听到他的声音,更是心情轻快几分。   一路上谢衍的话很少。但他知道, 这并不是师尊厌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话罢了。何况在洛城时,谢衍又购置了一车书籍,有书可看,他更是沉迷,偶尔搭理他一下已是不容易了。   马车穿过章台,又拐了几个弯,在城中最大的客栈停了下来。   谢衍向来讲究,哪怕红尘行走时不动灵力,也从不亏待自己。安顿下来后,谢衍打算带小徒弟在都城逛一逛,顺便听些风闻轶事。   消息最灵通,读书人聚集最多的,无非是几处。   他们去的便是明月楼。   明月楼是茶楼,但也办学会、诗会,读书人以文采分高下,而明月楼动辄出些难题,教这些学子别苗头,名声很响。楼中也有官员来去,观察是否有学子值得注意,收为门客或是学生。   “今上偏爱黄老之术。”   “太后礼佛,魏京寺庙甚多,最出名的便是‘大慈恩寺’。”   “今日明月楼出的题太难了,不知哪位才能拔得头筹?”   “明月楼还有许多小姐来捉婿呢,若是能够得到贵女青眼,岂不一步登天?”   “那也要足够有才华,教贵女愿意一赌才是。”   “今年科考集百家之长,庙堂之上又格外推崇黄老之术,照我看啊,今上也是想要一些儒生,和道家黄老之学打打擂台。”   谢衍要了个二楼雅座,笼上竹帘后,他支着下颌,看着楼下已经聚拢起来解题的学子。   一名靛蓝色文士衫的学子吟道:“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道德经》其六十五。”殷无极端着茶盏,饶有兴趣地往下看,顺口接道:“道家之言,师尊如何想?”   “善。”谢衍对各家之道并无偏颇,道:“但无为而治之说,不能苟同。”   谢衍面前的茶盏分毫未动,碧色澄清的茶汤渐冷。   殷无极知道他好茶好酒,却又嘴挑,就算是上等的灵茶,也得以梅花雪水煮,才肯入口。   他早就摸清了师尊的喜好,便从袖里乾坤取出谢衍常用的一套茶具,倾入雪水,掌心控火,至灵茶澄碧,茶叶舒展,方呈给师尊。   “你倒是乖觉。”谢衍被徒弟拿捏了心思,只是似笑非笑瞥他一眼,然后接过茶盏,浅浅一抿,但为人师者,总是习惯性地劝几句学:“一天到晚的,怎么都费心思在吃喝玩乐上,叫你读书……”   “让师尊高兴,这不叫浪费时间。”殷无极知道自家师尊素来不肯承认自己挑剔古怪洁癖,于是也顺着他讲,“弟子乐意呢,师尊不尝尝,便是不给弟子面子了。”   谢衍含着笑瞥他:“怎么,还给我搭台阶呢。”   “今日煮茶之水为晨间白露与梅花雪水,三七比例。”殷无极见师尊抿了一口,长睫微垂,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于是撑着下颌凝望着他,笑道:“师尊觉得茶水可还适口?”   谢衍也领情,又抿了一口茶水,赞许道:“不错。”   世人以为,谢衍仙人之姿,是温雅君子,如岭上白雪,孤松寒梅。但那不过是不够了解他,光看了个表面而已。   真正的谢云霁,性情孤傲狷狂,目下无尘。他看人挑剔,若想入他眼,得无矫饰、真性情、有才德才行。   若有人在他面前作些高论,他表面上微笑倾听,实际上心里早已挑出刺来,暗暗把人骂过一个来回。但他偏又不当面刻薄他人,而是言语之中教人自惭形秽,生不起怒气来。   文化人不与蠢人做朋友。   三句话点不透,那便不说了,猜去吧。   反倒是他的小徒弟整日操心他的起居,他的师尊挑嘴又爱洁,容不得什么污他眼睛,却又从不说出口。殷无极整天猜他心思,不断修正,竟然也让他揣度出了个大概。   时至今日,他抬一抬眼便能觉出喜怒,一句平平淡淡的“嗯”,殷无极都能听出七分情绪。当然,这也有谢衍在他面前格外放松的缘故。   殷无极正在专心剥核桃,小碟上已经盛了一堆,白衣的书生倚着栏杆,一身风流,他施施然向下看,懒散道:“徒儿可想去凑凑热闹?”   对于殷无极这种踏入仙道的修仙者来说,考个试不过是谢衍为他设计的历练一环,属于阶段性考试。他不做什么大官,自然不需要经营名声,也不用结识什么座师,东奔西忙,被人捧高踩低。   “师尊既是想看看热闹,徒儿便去凑凑趣。”殷无极咬着一颗松子,噙着笑向他一瞥。   “去,试试你的水平,把他们驳倒。”谢衍随手一指,便是要徒弟去掀场子,“可别给我丢脸。”   “那是当然。”殷无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坚果碎屑,就撑着栏杆,轻巧地往下一跃。   谢衍什么都敢说,道佛之礼,百家之言,乃至儒家经典,在谢衍口中,有其精华之处,也有糟粕。就算是孔圣之言,他该批驳照样批驳,就算是与道祖、佛宗清谈,他都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他错了。   好似天问先生之名号,便是在教他质疑一切,永不满足。   道祖曾笑言,“天问先生谢衍,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狂徒。”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面对众人对《道德经》的争论,少年朗声道:“若依你的解读,愚民如圈养牛马,使其不通文墨,只事生产……恕我直言,太平盛世时国无栋梁可用,不稳;乱世生豪侠义军,不智。”他笑意盈盈,道:“把百姓当傻子的,自己才是个傻子。”   众人无不侧目。   谢衍笑着斟茶,心想这小子果真有几分轻狂气,伶牙俐齿的,骂起人来怪带劲的,像他。   殷无极所批驳的,是当前的通用注解,无疑是在打注解《道德经》,也是当今主考官的脸。而这句话时下的解读的确不准,只因为上古已去,《道德经》残本为今人注,自然有许多解释。   旁人一看不出问题所在,二是不敢反驳名家观点,以免闹出笑话。   谢衍教他时,却告诉他:“百家之言,欲容之,必先通之”。   驳倒百家之前,必要通读百家,学贯古今。而在上古传承散佚的如今,谢衍的藏书规模也是数一数二,再犄角旮旯的解释,他都能找出来。   “这么狗屁不通的解释,怎么可能是老子本意。”那学子涨红了脸,不服道。   殷无极却懒得理他,在一群吹胡子瞪眼的书生中间转了一圈,道:“世家贵族有家族之累,安于室而守其财,必定软弱。乱世之民,无土地,无恒产,若要迁徙,必定离乱,若无活路,必定举事。”   “愚民以治民,若是解释为‘愚弄’,亡,不远矣。”殷无极笑道:“上古陈胜吴广起义,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君为舟楫而民为水,谁给你们的勇气,看不起天下万民?”   说到最后,已经有不少布衣官员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却又忍不住往下听,听了又骂他轻狂,却又心里清楚,他所言正切合大魏弊病。   如今,百姓流离已超十年,北方边塞失城失地,南方醉生梦死,魏京却兴黄老佛法,清谈成风,寄托宗教治国,怎能不乱?   可他们敢说吗?不敢说啊。   “少年意气,什么都敢说,殿试通不过我可不饶他。”谢衍坐在二楼,从从容容地为自己斟茶,却是略略勾起唇角。   在谢衍看来,殷无极年轻,认知还有些许不足,但对凡人来说,已是鞭辟入里。至于有多少人听得进去,他不管。   以他的本事,他的徒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言获罪,不存在。   “所以,老子此言,明应为‘使民明巧诈’,愚应为‘朴实敦厚’。”殷无极话锋一转,把快要往乱臣贼子方向走的话头扯回来。“待民以诚,胜过待之以诡。若沉迷以神鬼之道安抚民众,以转世往生之法,使人求下世安稳,稳一时和平,却不思如何提振民生,何其可笑。”   “小子,你姓甚名谁,竟是说出如此狂妄之语?”站出来的官员气的脸色通红,厉声道:“你是本次春闱的考生?你的老师是谁?哪个乡野粗鄙之人,竟是教出你这种离经叛道的学生?”   官员一说话,便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是国子监祭酒,张平张大人!”   “道德经就是他注解后献给陛下的。”   “哈哈,这小子以高论夺人眼球,这回可是班门弄斧了。”   殷无极听他提及老师,笑容一下就敛去了,他冷冷道:“我的老师便是这样教我,有何不对?”   “学生之错,为师者之过。”那人抚长髯,傲慢道:“吾不与你这等小儿计较,是汝师学问不够,吾的注解为天下公认,你说错便错?”   “我的老师谢衍,乃是世上学问最高之人。”殷无极嗤笑一声,道:“区区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   “学生,吾本不欲与你计较。”张平被激怒了,又几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心下大定,知道这学生虽肚子里有些货,可以妖言惑众,但到底不是出自名师师门,欺负一下也并无不可。   于是他环顾四周,傲慢道:“谢衍,吾怎么从未听说过?”   “谢衍就是个私塾先生。”有人出自广陵,道:“前几年在南边儿广陵城开私塾,教些儒学,几个月就关了走人了。他空有名声,却又眼高于顶,我乡试得了甲等,都拒绝收我。”他心里有不平,难免落井下石。“照我说,他未必有什么大才,只是端着姿态,被捧出了名气罢了。”   “私塾先生?”张平听了更是冷笑。“在魏京籍籍无名之人,能是什么大才?料想也只是有些虚名,便出来招摇撞骗,不过尔尔。”   “而你,也不过是个狂悖之徒,空有几分口才,却半点也不知天高地厚。”   茶楼二层的谢衍见殷无极虽然彬彬有礼,眼神却是凌厉至极,显然是最恨别人贬低师尊。   他浑身煞意,正欲反驳,却反手接住一物,竟是一颗坚果。殷无极一怔,心绪平静下来,回头望去。   谢衍正立于二层栏杆前,低头看他,然后提点道:“以学问论高下,而非辩才。”更非武力。   张平听到劝阻之声,头也不抬,开口便是阴阳怪气:“你就是他口中的谢衍?料想也不怎么样……”   他一抬头,却被他一身仙人之姿震慑片刻,半晌回不过神来。   既然是给徒弟撑场子,谢衍自然也不欲收敛锋芒。修仙之人,身上自然是仙气飘飘,神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书生从二楼徐徐走下来,乌发白衣,皎皎如月,梅姿鹤骨,却是气势如虹。   “衍无名之辈,但也是读书之人,当不得‘招摇撞骗’一词。”谢衍似笑非笑道:“若是张大人觉得在下徒有虚名,便来试试。”   “三日。”谢衍笑道:“只需三日,衍必然名动魏京。届时,张大人可别忘了向我徒儿道歉。”   *   “听说了没?今日白鹭书院来了个好厉害的书生,一人便驳倒了我魏京数百英杰,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经义策论,无所不通。”   “连前几届及第的状元、探花,王仲文与刘知远都被驳到以袖掩面,羞惭而走。他以布衣之身进的白鹭书院,来时无人在意,去时全书院的学子夹道相送,何等风光潇洒。”   “还有这等奇事?”有人笑道:“我魏京人才济济,学风蔚然,竟是敌不过一个书生?”   “那书生叫什么名字?”   “谢衍。”   魏京,传得最快的便是消息。   科考便是时下最热门的事情,魏京本地最负盛名的白鹭书院被外地的书生挑了场子,这样的热闹,只用了一个上午,便传遍了整个魏京的茶馆酒巷。   不多时,闲人茶余饭后,高门子弟,都在谈论这位声名鹊起的年轻书生。   而这震动魏京的大事,对殷无极而言,也不过是寻常。   早晨谢衍出门时,让他在客栈静心读书。殷无极问他去做什么,谢衍也只是笑而不答。   殷无极知道他言出必践,自然是去搞事情了,于是目光骤然一深,浅浅笑道:“师尊旗开得胜。”   “若我连这群毛头小子也收拾不了,那还谈什么开宗立派。”谢衍也知道瞒不过殷无极,先给他布置了功课,才施施然离去,“记得完成功课。”   殷无极做完功课,便去茶馆打探消息。不多时便听到了小二报来的消息,茶客翘首以盼,等着一轮一轮送来的辩题与抄录来的回答。   清谈之所以成风,只因为魏京不流行实务,而是兴盛“道”这类玄之又玄的话题。   但就算他们能谈出一朵花儿,又怎么比得过天问先生谢衍。   谢衍恰恰用的是他们最擅长的“道”、“仁”、“上善若水”等话题,把这群身为天之骄子的书生给打进了泥地里,话都说不出来。   听人念到激越处,茶客们的情绪也不禁被带起来了,纷纷道:“好!”“就是如此!”“真知灼见,真想与此人交游!”“哈哈,刘兄,你怕是不够格啊。”   偌大茶馆之中,熟悉的观点被人口耳相传,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染力。   殷无极他坐在茶馆最偏僻的地方,悄悄地挺直了腰板,也觉得气血激荡,心绪沸腾。   一种隐秘的快乐在他心里燃起。殷无极心里有些骄傲地想:你们得他一言半语便如获至宝,而我天天都能接受他的教导。   谢先生可是我师尊。   谢衍归时已近黄昏。   殷无极早早备好了茶水,看着谢衍用折扇敲着手心,缓步而来,仰头笑道:“师尊回来了?”   “方才去了趟书院,写了个字,下了盘棋,还有些送上门挑战的,都是些小事情。”谢衍说的轻描淡写,显然是没放在心上,估计连挑战他的人名字都忘光了。“有没有乖乖的?”   “师尊,我都快及冠了。”殷无极还差一个月便满二十,只是因为修仙的问题,虽然长了点个子,但看上去仍旧像是十六七。   “多大都是孩子。”谢衍扫了他一眼,见他目光灼灼,又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道:“给你带了点小零嘴,城东那里买的。”   他还记得上次路过时,殷无极看了好几眼,当时不想他太重于口腹之欲,便没给他买。但后来又想,小孩儿毕竟还年轻,纵着些也无妨,回来时特意绕路,顺手买了。   殷无极展开油纸包,看见香喷喷的炒栗子,心下微动,道:“多谢师尊。”   他又剥了壳送到谢衍跟前,笑吟吟道:“师尊不尝一口?”   谢衍凤眼微挑,扫他一眼,嫌弃道:“都是些小孩子吃食。”   可殷无极都把栗子举到他面前了,谢衍也不欲拂他好意,勉为其难地咽了,又蹙了一下眉,道:“太甜了些。”   殷无极嘴里都是蜜糖味,心里美滋滋的,哪里会嫌太甜,又抿了一口栗子壳,盈盈笑道:“师尊疼我。”   “功课如何?”   “做完了。”殷无极摊开给他检查,又忍不住问道:“师尊,今日的对手如何?厉害吗?”   “这些个书生,比起你来都差得远。”谢衍的评判毫不留情:“好读书,不求甚解,就算有锦绣华章,也不过空中楼阁,触之即溃。”   “师尊倒是难得夸我。”   “你也是,读圣贤书,却当不得君子。如此骄矜狂傲,满口暴论,若让你去做官,一定是个乱臣贼子。”   谢衍用食指点了一下少年的眉心,却并没有什么指责的意思,玩笑道:“你若是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如别考了,直接去当个帝王,也教为师长长脸,跟着你去享福。”   殷无极微微扬起脸,看着他唇边轻笑的弧度,知晓他心情好,于是也开玩笑道:“那我定要为师尊造一座大大的仙宫,用珍奇异宝、龙肝凤髓供着师尊,让您去做仙宫的唯一的主人。”   “还没弱冠呢,野心挺大啊。”谢衍被他的狂言逗乐了,穿过屏风,走到小榻上坐下,道:“在俗世称帝算什么本事,若你当真厉害,在修真界闯出一片天地,才算从我这独立。”   说罢,谢衍想起自己早已离家多年,如今大乘,也算是于修界站稳脚跟,却是四海为家,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如今有了个乖巧可爱的小徒弟,他开宗立派的想法又起来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总不能拖着小家伙,与自己一起餐风露宿几百年吧。   殷无极给他倒了茶,为他按了按太阳穴,然后问道:“明日师尊还打算出门?”   谢衍微微阖目,似乎在养神,道:“且等等看,打了小的,老的自然忍不住。”   他这是去开战的,又不是去学术交流的。   脸都打到面前了,向来以学风自傲的魏京世家大族忍得住才怪。   殷无极看他倚着小榻,单手支颐,睫羽垂下,一副倦怠的模样,却仍有种清风雪霁的静美之感。   他倾身替谢衍挽起长发,细细打理,微笑道:“师尊辛苦,旬日后的考试,徒儿一定好好发挥。”   “我都替你撑腰造势了,别丢我脸。”谢衍捏着他的指尖握了握,习惯性地把身条抽长的少年给扯到身边来,按着他的脑袋,教训道。   “自是不会。”殷无极被他强行摸了头,也就顺势依偎到他身边,摇着他的袖子笑道:“今日在茶馆里听闻师尊风采,心下向往,不知师尊明日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   “想去便去。”谢衍道:“也罢,见识见识也好。”   昏黄夕阳从地平线消失,繁星漫天。   谢衍不动灵力时,便是遵循常人作息。   殷无极点了烛火,放下窗边的帘子,转身看着小榻上支颐小憩的青年,眸色微微一沉。   他墨色长发垂落脸侧,容色温如雅玉,阖目时尤为静美,宛如一幅山水墨画,又好似毫无瑕疵的神像。   但少年的目光落在了他修长的脖颈,若隐若现的锁骨,纤细的手腕与素白手指,只觉处处是景,就连那散落的白衣衣袂,都如白梅花瓣,显得那人如清风朗月,美不胜收。   谢衍其人,仰望他时,总会觉得他如仙神般淡漠,虽有慈悲,却是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冷心无情。就算是跪在他的脚下,也会觉得自己低入尘埃,污了他的眼。   可若有幸被他划入保护圈内,便能发现他截然不同的一面。   不同于对过客那般端着仪态,反倒便能觉出他的傲气,他的骄矜,他的严厉与温柔。   相较于修界同层次的大能,他太年轻了。   三百余岁便至大乘期,对旁人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偏偏谢衍做到了。   好似天道就需要一个深入红尘的修行者,他的修炼之路,几乎是一片坦途。   而谢衍的身上,合该有着未褪干净的狂傲与自负,有着质疑一切的孤勇、而他仿佛被天道眷顾,只要这般不出差错地走下去,便可一生顺遂。   殷无极倾身,将他侧脸垂落的一缕发丝撩起,触感柔顺。   年少慕艾,少年却又懵懵懂懂,不敢亵渎,喉结滚动几下,压下他过分炽热的心跳,然后轻轻将长发拨到一侧,为他盖上薄毯。   他若被欺负了,师尊会护着他,纵着他,替他出头。这种接近于宠溺的感觉,他从前从未体会过。   殷无极抿了一下唇,在灯下静静地凝视着他,眸光温柔眷恋,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谢衍是旁人眼中的高天明月,却是他一个人的温暖港湾。 第115章 金銮殿上   第二日, 帖子如期而至。   兴许是昨日谢衍闹的太过,魏京里德高望重的学士纷纷出动,摆了席面等他赴约。   谢衍的住处不难打听, 第一时间,请帖便递到了殷无极手里。   谢衍晨起时脾气大, 若是触了他的霉头,怕是要被直接丢出去。虽然自从收了徒弟后,他的古怪脾气克制了些, 但若要打扰师尊歇息,被嘲讽两句是常事。   殷无极拿了帖子, 不得不去叫醒师尊, 就轻轻晃了晃似是浅眠似是入定的师尊,轻声道:“师尊,起床了。”   唤了几声,谢衍长睫抬起, 眸中带着些愠怒之意。只是一瞬间,静止的玉像活了过来, 行止间融着一段风流雅意,一怒一嗔都极为动人。   他放下有些僵硬的手腕, 薄唇微启,便要刻薄几句。   殷无极却揽住他的腰, 像是撒娇一样往他怀里钻,搞得谢衍一懵,起床气也散了不少, 不得不伸手抚了两下少年的脊背,哭笑不得:“怎么了?”   “国子监的帖子来了。”   “看来是小辈跑去府里哭了。”谢衍一点欺负人的愧疚感也没有,捋了两把少年柔顺的头发, 然后拍拍他的后背,“起来吧,平日也没见你这么爱撒娇。”   “……我想去。”   “这么没挑战性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谢衍见他不动弹,一副闷闷的模样,心想他是在客栈里憋坏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是该拉出去放放风,随即笑了:“好吧,带你去。”   殷无极这才起身,看着谢衍的背影,眼睛微微沉了沉,显得如迷雾一般,浑然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   “这么细。”他回味了一番方才丈量的腰身尺寸,见谢衍转头看他,却又眉眼弯弯,扬起一个柔和的笑意。   师徒俩一出客栈,便听到满城的议论。   “听说那个谢衍,解开了从前朝就摆在浮梁院的百年棋局,棋院的邹国手叹服之余,当场便想拜师,却被拒绝了。”有人说道。   “那可是邹国手啊,这谢衍竟然这么傲慢?”   “你知道岳麓的那块题壁吗?我朝泰半知名文人都在其上题字。昨日那位谢先生只是一落笔,写下四字,便是漫天霞光,招龙引凤,在场之人见了无不落泪,心神震颤。”   “谁想竟然惊动了书法大家柳显宗,昨日柳先生没吃没睡,彻夜在那题壁前瞻仰临摹,却是始终有其形无其神,今早,便听说他伏案大哭,叹道‘天纵奇才’,吾不及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才被家里人带回去,听说柳先生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他写了四个字,‘民贵君轻’。”   “这……可是大不敬啊。”   “可不是?听说朝廷上的大人都惊动了,纷纷表示,不能让谢衍在城中这般横行,朝中的大学士们也都放出话来,要给他些颜色看看。”   “今日可有热闹可看了,据说就在国子监,今日开放,同去同去!”   街上的百姓大多都是听了传闻,没几个人真的见过谢衍。但是为求谨慎,殷无极还是驱了马车,载着谢先生,一路行至位于东城的国子监。   他一下车,殷无极递上帖子,守卫便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他,似乎也是听过近期的风雨。   殷无极侧了侧身,从马车上迎下自家先生,见到如仙如神的书生,守卫顿时神色一肃,让行。   谢衍带着殷无极进了国子监,来往的学子纷纷抬头看他,传来赞扬与嘘声。   有人认为他是真材实料,有人却以为他是哗众取宠,可见名声传的太快,导致口碑两极分化,褒贬不一。   两人顺着路行至水榭边,只见远远地已经摆起了宴,上首坐着一位身着魏紫的端肃男子,其余除却明月楼那日在场的张平,还有数十名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两侧坐着世家子弟,国子监的大学士。   如此排场,仅仅应对一人,在本朝简直史无前例。   谢衍顿时来了几分兴致,对着殷无极道:“倒是有趣。”   殷无极无奈道:“师尊,你欺负了人家学生,座师自然会出面,这是标准的鸿门宴。”   谢衍负手,浑然不在乎,只是轻笑道:“可我的学生也被欺负了,我若不出手,岂不显得很丢份儿?”   殷无极一顿,道:“下次我会稳重些,不与人争口舌之利。”   谢衍却不以为然,道:“你还年轻,何必步步谨慎,事事看他人脸色。就算是捅破了天,为师也能替你补上。”   他说罢,又道:“少年人若是失了锐气,只是人云亦云,反倒不美。”   殷无极听罢,眉眼弯弯,笑道:“师尊,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   谢衍冷哼一声,道:“宠坏就宠坏,这世上,哪个敢管我的徒弟?”   他却是折扇一展,率先抬步走向水榭,神色轻狂恣意。   殷无极定定地看了他的背影,眼眸微沉,然后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跟上了他的步伐。   似乎是意识到正主来了,国子监的学子来看热闹,在水榭边围拢,议论纷纷:“这便是那位谢衍谢先生?”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人见他神姿高彻,便吟道。   “简直是天人之姿,身披烨烨神光,教人不敢直视。”   “哼,此言差矣,说不定他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何必如此畏惧?”   水榭之上,楼台之下,已经座无虚席。   这般史无前例的热闹,是个人都想凑一凑趣的。   “在下谢衍,前来赴约。”谢衍不为官位所折,也不为他人盛名所惧,仿佛并非白衣书生,而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一般,他从容道:“不知诸位今日请衍过来,所为何事?”   “本王听了谢先生昨日之论,深受触动,相逢恨晚,于是诚邀谢先生来国子监做客。”坐于上首的紫色蟒袍男人开口,便是尊贵沉肃,“正巧,我魏京多才子,国子监的大学士也想领教一番谢先生之才,还请给本王这个面子。”   于是,有人站起身来,高声发问:“吾乃翰林院王琦,请教谢先生。”   “却之不恭。”谢衍淡淡地道。   “何以治齐?”   “举贤而上功,然,后世必有劫杀之君。”   “何为时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秋耕当如何?”   “秋耕待白背劳。春既多风,若不寻劳,地必虚燥。秋田长劫反实,湿劳令地硬。谚曰:“耕而不劳,不如作暴。”盖言泽难遇,喜天时故也。桓宽《盐铁论》曰:“茂木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   来势汹汹。   以谢衍的知识才学,这些问题不过是最初级罢了。   他一边对答,一边在下首走了一圈,与面前摆着棋盘的学士对弈,明明皆是极难破的局,谢衍却总能十步之内下的他们俯首认输。   他一心二用,却能在大学士面前对答如流,又赢过围棋国手。   此人才华深不见底。   十位官员问无可问,一时沉寂。   其实问到一半,他们便觉出谢衍的知识有何等渊博,即使再问下去,也未必考得倒他。但是若不继续问下去,他们摆出这个架势,已经再难有台阶可下,只得硬着头皮问下去。   谢衍却显得游刃有余,似乎在等待他们的下一轮为难。   眼看着问题穷尽,有个人脑子空白,竟然问出:“为何事农桑?”   这种答案明摆着的弱智问题,很快就有人小声说道:“衣食住行。”   谢衍只是一笑,温和地道:“然也。”   提问者一时尴尬,下不来台,只得掩面,不敢看他。   身着魏紫的男人皱眉,最终还是叫了停,笑道:“谢先生大才,吾等不如也。听闻谢先生于书画音律也有造诣,在场有十位大家,有擅长诗赋,有擅长绘画,想要与谢先生一较高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随意。”谢衍来者不拒。   他拂袖,便有小厮搬来案台与笔墨纸砚,置于他面前,想要替他磨墨。   谢衍扫了一眼,嫌他笨手笨脚,道:“下去吧,让我徒弟来。”   殷无极听到师尊召唤,一拂长袍,便走到谢衍身边,静静地跪在他的身侧,为他磨墨。   少年人宽肩窄腰,挺拔如松,抬头看着他时,眼中仿佛有星河流淌。“师尊打算作什么?”   “魏都赋。”谢衍沾了墨,下笔便勾勒出都城的轮廓。   殷无极一顿,他知道,以他家师尊的风格,名为《魏都》的诗赋与画作,绝不可能是为帝王歌功颂德。   不过三炷香,《魏都赋》已成。   积弊不在一时,皆因数朝累积。若即刻变法,弹压士族,改农耕、税制、军制、任能臣,罢奸邪,或有一线生机,可救国运。   谢衍是真正走遍了天下,才一蹴而就,赋文句句一针见血。   谢衍搁笔,殷无极即刻会意,接过他的赋文誊抄。   他的字是悬沙袋练出来的,摹的是师尊的字体,颜筋柳骨,博采众长,虽及不上谢衍,但亦然可被他赞一句好。   谢衍便开始作画。   与他相争的,写与画只是任选一样,同样的时间,唯有他两样都要作成。这无疑是刁难。   但谢衍并不在乎这点为难,沉吟一番,第一笔便引动灵气。   他绘出仿佛流动的江山万里,飞禽走兽、贩夫走卒、农桑码头、高门士族、灵山隐者、边城铁骑……   国都醉生梦死,锦绣之下是腐朽。   而魏京之外还有万里河山。河山之外仍有海天,海天之外,还有遥不可及的仙宫。   人生于世,不过蜉蝣而已。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极目远望,鼠目寸光者只能看到方圆之地,志存高远者却能看到江山无限。   而谢衍又不是愤世嫉俗之人。他一言不发,只有笔端有一缕愤怒,流淌在画纸之上,化为无言的山川松柏。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后,谢衍犹豫半晌,最终题字。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殷无极已然明白了他肃然神色之下隐藏的情绪。   他看似游离,视俗世如过眼烟云,但他从南方走到北方,从边关走向国都,一路上种种皆入眼,哪能没有怒意?   国运有常,他毕竟是世外之人,不能直接插手。唯有借着这鸿门宴,提点庙堂之上一二。   他的用心何其良苦?但这样有用吗?   “送上去吧。”谢衍作成后,让殷无极捧着交予宦官,他微微阖目,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画卷再度展开时,云蒸霞蔚,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一切都像是活过来了,飞鸟振翅,城池春秋,农桑织布,边城万里,宫阙成灰。仿佛时光在画中循环,由盛到衰,如历史的规律。   “此乃神仙之作!”身着魏紫的王爷顿时一震,知道这书生绝对不凡,为化外仙人,激动道:“先生大才,可愿随本王入朝,陛下必以国士待之。”   “吾等不及也。”那些伏案作画的画师这才知晓,自己是与何等神异之人比较,心甘情愿地俯首认输。   他们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目睹此画,不如折笔,这世上已无人可越过先生了。”   他们为这江山图而震惊,谢衍却没显出几分高兴之色,而是瞥了一眼殷无极,道:“读。”   少年直起身,声音清越,念起了《魏都赋》。   “……内不事农桑,流民成灾;外不理军务,边关告急。庙堂之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道观佛寺,香火鼎鼎,皆为民之脂膏……”   鸦雀无声。   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敢说之人,也从未如此系统地意识到国家弊病。能够谈玄之又玄的奥妙,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文人都熄火了,半晌无话。   再看那美轮美奂的江山图,他们才惊觉其中盛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传世之作啊。”大学生低声道。   在这压抑的寂静之中,有人轻敲杯盏,与之相和。   万古千秋之后,他们的著作都化为黄土,唯有此赋能够流传。   “此赋……”就连那王爷也欲言又止,听到一半,猛然坐起,道:“不要念了。”   他背后已经汗湿,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般压力,长出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从这沉重之中解脱出来。   王爷看向谢衍,敬重道:“先生有才,可否为朝廷所用?”   这是在隐隐告诉他,有些话不能说,若是说了,必有后果。   谢衍不置一词。   浮世虚名,于他来说不过是烟云而已。他帮徒弟出气之余,也想绕开天道的限制,稍微点拨一二,兴许能够让黎民苍生少受些苦难。   但看来,他所想要点拨的王族与士大夫,对此无意,只在乎他说话太直白,要劝他闭嘴。   朽木不可雕。一国之亡灭,总是从上层开始烂透的。   “不过是为了徒弟而来,既然诸位无事,衍先行拜别。”谢衍拂袖,却是拒绝道:“一介书生,当不得国士之礼。”   他来时飘然一身,去时亦然清风两袖。   浮世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又何须一顾?   魏都赋一成,便引起争相传唱。   可不过一日,庙堂之上便下了查禁之令,命令茶楼酒馆不得传唱,私下不得抄录,若有私自传播者,杖二十。   却不知越是禁止,其传播速度越快。   不多时,已经从魏京传至洛城、过了寒关、直抵北方边塞与南方广陵河谷一代,越是天高皇帝远,小儿口中便唱起来,歌声更远。   第五日,朝上王爷献画,为此,整个朝廷吵了整整半日。   一些人认为谢衍有大才,他的笔墨可引动异象,便是真正的国士,该留。   另一些顽固守旧的士大夫,觉得他妖言惑众,又有奇诡手段,若是开了口子,必然使得天下人非议朝堂,该杀。   杀与留争了半天,没有争出个所以然。   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谢衍之徒要参加此次科考,便捏他徒弟在手,要他上金銮殿,届时,若是合用便留下。若是不合用,便当庭杀了。   毁誉参半,盛名天下知。   魏京震动。   *   旬日,细雨霏霏,春闱开始。   “师尊不嘱咐两句?”   “若没考中前三,别来见我。”谢衍执着一把油纸伞,送他来到考场前,淡淡地道:“若是金榜题名,我便替你取个字。”   “那徒儿必然全力以赴。”殷无极一顿,继而笑道。   谢衍见到少年在细雨中的背影,不由得起了些期待之心。   他甚少有这样接近于关怀的心境,寻常与人也不过君子之交,点到为止。   而殷无极的人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一身本事与才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雕琢一块璞玉,越是花费心血,越是期待他未来会成为怎样优秀的模样。   “道祖诚不我欺,有个徒弟,的确有意思许多。”谢衍寻思着,在细雨中望着少年的背影,他一身玄色儒衫,抱着书箱,用大袖挡住雨幕,在平凡学子之中,仍然显得清霁孤直,一举一动都带着他的影子。   谢衍忽的觉得,他与当年自己离家时有几分相像,却又笑自己想的太远,在看不见他时,才转身走远。   谢衍如今是整个魏京风头无两的人物,有人朝他请教,他也不端架子,随意指点一番,在学子之中的名声更显。   自然有人记住殷无极,认出他是“谢衍的弟子”。   但名声日显,却容易被其所累,比如被朝廷监视。   但对方并没有打算动手,谢衍便假装看不见,该读书读书。既然目的达到,那些繁琐的学会、宴会、他全都推掉了,专心等待他的徒弟考完。   放榜后,殷无极果不其然地中了会元。   少年郎看了名次,又一矮身躲过来榜下捉婿的家丁,向着谢衍走去。   阳光正好,他长发束在脑后,目光灼灼,回眸一笑时却是如春花秋月,极是俊俏漂亮。   白衣的先生早已等在那里,带着欣然的笑意看着他,道:“还算不错。”   “师尊答应我替我取字。”   “我已想好了,‘别崖’如何?”   “何解?”   “别危崖。”谢衍抚摸着他后脑的墨发,叹息道:“你少时多苦难,愿你今后不再为命运所困,远离那些危险与苦难。”   “殷别崖。”殷无极念了一遍,比起他大名中承载的殷殷期盼,他的字,更像是师尊对他的嘱托,要他平安喜乐。   “师尊以后,叫我的字可好?”殷无极倏尔一笑。   “怎么,叫徒弟你听不惯?”谢衍似笑非笑,拢着袖转身看他。   “师尊未来还会有别的弟子吧,但若是叫我的字,我便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师尊的‘别崖’。”殷无极笑道。   “麻烦。”谢衍轻哼一声,却还是依了他,道:“别崖,该走了。”   金殿之上,皇帝拿着糊了名的文章钦点状元。   甫一翻开,他也觉得奇,在宦官念完名字后,整个殿内神色各异,皆是寂静。   “又是谢衍之徒?”   “连中三元?”   “本朝还没有连中三元之人吧,这个少年不愧是那位的徒弟,当真厉害极了。”有大臣感慨。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召谢衍进宫。”   他的名字已经呈于庙堂之上,是个不容忽视的世间大才。如此人物,如果不能为他所有,那便不能留。   谢衍入殿时,看到立于阶前不跪的少年,淡淡一笑。   他为世外之人,对凡俗皇室有着基本的尊敬,但是三跪九叩就免了,殷无极自然也从他的礼制,他是不会对凡俗君主下跪的。   “别崖,过来。”谢衍向他伸手。   宦官劝了半天,殷无极都只是施礼,却不跪下谢恩。   可听到谢衍的声音,他蓦然抬头,却是步履轻快,走向谢衍身侧,侍立在他的左右,笑道:“师尊,皇帝点我为状元。”   “藐视天子,辜负皇恩,点不点你还不一定呢。”宦官阴阳怪气道。   “天地君亲师,不跪君王,何等傲慢。”这是言官看不惯。   “哎,才子有些傲气,不妨事。”那殿上天子亲切地笑道:“谢先生的大名,朕如雷贯耳。《魏都赋》我已看过,有些想与先生探讨……不知先生可愿入朝为官?朕许以宰相之位。”   “不必。”谢衍却不为名利所动,寻常帝王,命数还受不住大乘修士的辅佐,何况谢衍也从未对官位有什么兴趣。   “可惜了。”皇帝轻叹一声,道:“先生当真不考虑一下?还有贵徒的前途……”   “考过便罢了,师尊不留,我便不留,既然已经试出了水平,大可以抹了我的名字。”   殷无极也对所谓前途不屑一顾。兴许三年前,他还会觉得做官是个好前途,因为那时,他还隔着私塾的一道门,向往着泥潭外的世界。   而如今不同了。   天地君亲师,他无君无父,唯有师友深恩。   这天底下,他只会跪他的师尊。   “既然如此,那边留不得了。”皇帝抬手,羽林军迅速上殿,团团围住。   “《魏都赋》妖言惑众,《江山图》诡谲妖邪,禁。相关人士下刑部天牢候审。”   殷无极上前一步,挡在了谢衍的身前,便也不再压抑自己的轻狂,嘲弄似的扬起唇,道:“不可用则斩?陛下如此心胸,在下长见识了。”   “动摇国本,祸乱朝纲。”   “别崖,不必多言,走吧。”谢衍摇了摇头,牵住徒弟的手,一副懒得再与他们废话的模样。“魏朝没救了,等死吧。”   “大胆!”官宦怒道。   “一群蠢蛋,怎么都听不懂人话呢……”殷无极年轻气盛,笑意盈盈说出让人恨不得当场处死他的锋利言辞。   他把自己的卷子一撕,化为纷纷扬扬的碎片。他只是跟着先生,在刀光剑影中穿行,却片叶不沾身。   谢衍身侧的灵气,如云蒸霞蔚,化为如实质的剑意,锋利而冷冽,但凡是近身十步者,无不被剑意穿身而过。   “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仙是鬼?”   百官战栗。   禁军见到死了几个,也不敢上前,生怕触怒了仙人。而谢衍白衣飞扬,只是随手一指,剑意化形便穿透墙壁,竟然直直破开一个大洞。   不知是谁,膝盖一软,竟然扑通跪倒。这似乎打破了什么沉默,接二连三的跪下声响起,朝向这降临于世的仙人,似乎在恐惧他口中的“大魏没救了。”   但这些已经很遥远了,两人已经走出了殿门。   殷无极在走下金銮殿阶梯时回头一顾,看着那金碧辉煌的禁宫,却兴致缺缺地道:“皇宫也不过如此,这便是人间帝王?”   “感觉如何?”谢衍问道。   “不如何。”殷无极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有暗色的红光,一股生在他骨子里的欲望在静静沸腾,他笑了,桀骜而张扬:“下次上金殿,那个让人俯首称臣的位置,应当换我来坐。”   “修界谁也不服谁,不兴俗世这套。”谢衍没当回事,以为他只是孩子气,想尝试些新鲜东西,得到手了便不感兴趣。   天问先生宠溺孩子,却半点也不畏权威,所以笑道:“你若想过把瘾,大可以寻个机会,师尊带你去坐一坐那龙椅。”   “不必,做帝王有什么意思,我只想跟着师尊。”   无论是力量,还是权势地位。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挣。 第116章 少年心事   他们离开魏京后的第十年, 大魏覆灭。   而后,整个中临洲的凡人王朝流水一样换,今日是这支义军攻入城中, 改了国号,没过几年, 又是另一支异姓王率兵复国,却不拥魏朝王室,反倒自己称帝, 大肆分封,鱼肉百姓。   如此折腾了几十年, 战火也没有停。   谢衍依旧游历于红尘, 却不再打破世外之人的规则,试图提醒那些贵族王公,他只是一袭白衣翩然,带着一名持剑的玄衣少年, 游走在离乱之民中,施粥, 救人,治病, 教书育人。   在黑沉沉的云下,殷无极搭出蓬草的茶棚, 摆着几个树墩,雨将落未落。   那些没有屋檐的流民,便被白衣的先生无条件地接纳进了棚内, 饮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在寒夜大雨中,食物与屋檐, 宛如活命的希望。   哪怕这茶棚看上去摇摇欲坠,坠到顶部的雨,却始终未曾摧垮它。   殷无极卷着袖子,灵活地踩着扎在土里的墩子跳上茶棚,动作像猫儿一样轻盈。然后他把怀中抱着的茅草盖在漏水的屋顶,遮住洞。   他听到谢先生在屋里,与一个落魄的书生交谈,他似乎是携着妻儿从南方逃难而来,哪怕是前朝的秀才,在如今这乱世之中,也难有凭依之地。   “王都已经被劫掠了三次,三次啊!”那秀才激愤不已,哑着嗓子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人保护我们,国没了,家没了,连士兵,都不知道是谁的士兵,今天闯进来一支兵收缴钱财和米粮,没过几天,又进来一支,要我们再交,说交给之前的朝廷不算……”   “他们一层一层地刮,刮到脂膏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把骨头……”那秀才一身破旧的褐色衣服,脸上几乎都是绝望的死气。   书生的妻子瘦骨嶙峋,拍着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孩子,正在默默流泪。   “这个孩子,是染了风寒吗?”谢衍默默地听着,然后走到那女人面前,淡淡地道:“衍略通医术,不如让我来看看。”   “多谢先生,求求您……”女人似从绝望中爆发出一声哀嚎,跪在他面前,把孩子双手捧起,交予给他,“救救勉儿,救救他,他是我的命啊……”   她忽然又狠狠地瞪向书生,道:“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国,勉儿要死了,他却只想着他的大魏朝,他那还未考上的学,还有荣华富贵!”   书生顿足落泪,却不与女人争论,他哭着说道:“没有国,又哪来的家呢?”   “那是你作几句酸诗就能挽回的事情吗?”女人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她道:“娘亲死了,爹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谢衍由着他们夫妻吵架,只是接过他们没到一岁的孩子,洁白如玉的手指先是抚过孩子的额头,小手,然后大致清楚了原因。   “他必须现在退烧。”谢衍淡淡地道:“这孩子得的是伤寒,再烧下去,可能会伤到脑颅。”   修好了棚顶的少年已经被雨淋透,他手里还握着锤子,踩着几根刻意突出的落脚处,轻轻巧巧地跳下来。   他一身雨的湿漉清寒,走入这点着烛火的茶棚中,地上铺着许多茅草,满地躺着的都是流民,数一数,可能有大几十个人蜷缩着,几乎无处下脚。   “师尊。”殷无极笑道:“屋顶修好了,现在不漏水了。”   “别崖,过来一下。”谢衍取出纸笔,置于这棚中唯一的桌子上,迅速地写了几味药,道:“这几种药草,我们这里可还有?”   谢衍虽然过目不忘,但是懒得记俗务,他们一路不动灵力,顶多用一下袖里乾坤,所以置备行装都是殷无极来的。   玄衣少年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又打量了一下那烧的脸颊通红,呼吸急促的孩子,立即道:“有的,我立即去找。”   谢衍嗯了一声,把孩子还给女人,然后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换下那孩子几乎破烂的襁褓,让她抱着。   殷无极支起了药炉,在难民都看不见的角度,随手指了一下炉中的茅草,刺啦一声,火就窜了起来。   他也曾是流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摸爬滚打地活下去,不知吃了多少苦。   哪怕天生感情缺少一块,不能共情,但他也对于师尊要救助难民之事没有任何异议,因为,这让他稍稍有一点是在救助当年的自己的感觉。   药熬好了。殷无极端过去,看着女人一点一点地喂给孩子喝。   他蹲在她身边,突兀地问道:“有父母是什么感觉?”   女人知道这小郎君是救命恩人,也不再表露出那对待丈夫的歇斯底里,她撩了撩头发,脸上露出几分圣洁的母性。   “那是一种骨肉相连的感觉。”女人抱着孩子摇了摇,看着他呼吸慢慢缓了下来,眼里露出些许慈爱来,“只要孩子能够好好的,我的命都能给他。”   殷无极的眼睫掀起,漆黑的眼中透着些迷茫神色。   “别崖。”又听到谢衍唤他,殷无极站起身,他生来体热,有伴生灵火,身上的雨水已经快要干透,然后步履轻快地走向师尊的方向。   谢衍已经脱掉了罩衫,长袖也挽着,正在弯腰替一名孱弱的老人搭脉。   他蹙起眉,“这是疫病。”然后在棚中流民惊恐的声音中,略略沉下了声音,冷冷呵斥道:“慌什么,我能治。”   他们本以为这寡言的白衣书生是个慈悲好说话的性子,却不料,他只是一冷脸,所有人都吓的噤声。   殷无极站在他的三步之外,看向丝毫不顾衣衫不洁,跪坐在凡人病榻边的白衣书生,怔怔地看了许久。   “别崖,把我的药箱取过来。”自从收了殷无极,谢衍从来不记东西放哪了,反正一切俗务,徒弟都能替他打点好。   “好,马上来。”殷无极又转过身,去棚外找个地方,从芥子空间中取出药箱,然后走进去,看着谢衍用银针刺穴,再施以艾灸。   “谢先生无所不能,无所不能!”   “真是菩萨下凡啊……”   殷无极早已入道,看到一股跗骨的“疫气”从那老人的身上离开,那昏迷的老人在许多人的欣喜声中转醒。   殷无极却是微微睁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疫气”的流向。   “收集起来,烧了它。”谢衍忽然出声,丢过来一个瓶子。   这并非正常的疫病,而是妖邪作祟,产生了“疫气”。而足以涤荡一切的,便是殷无极的灵火。   殷无极这才知道师尊唤他来的目的,一想到自己又帮上了师尊的忙,他又高兴起来,拿着瓶子去认真地捉“疫气”了。   如此,一晚上拔除疫气,又治病救人,施药施汤,师徒俩都没闲着。   等到第二天冷雨停了,还有人恋恋不愿走,希望跟着谢先生一道北上。   殷无极抓着谢衍的衣角,微微仰起头,看着那白衣仙人。   而仙人看着旁人时淡漠如同神像,但是很快,谢衍就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然后牵着他的手,在红尘中慢慢地走。   “这一课,你可懂了?”   “请师尊解惑。”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谢衍语焉不详地用了一句杜诗,看着眼睛亮亮的小狼崽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立志求道进学,但若要在儒道上更进一步,便要懂,红尘是什么?”   “师尊以为,红尘是什么呢?”   “是人间啊。”谢衍淡淡地笑道:“走吧,师父带你去看看这人间。”   白衣的天问先生牵着玄衣少年的手,在晨曦之中慢慢地走,看遍人间山河风月,也看遍流离与疾苦。   *   倏忽间,百年已过。   天下已然大定,谢衍锤炼过自己的心境之后,自感渡劫天劫已近,准备找个地方落脚,便带着殷无极结庐微茫山。   这里灵气丰富,风景独好,又没有门派占据,刚好适合建个洞府隐居,顺便为谢衍复兴儒道,开宗立派做准备。   在鸟不生蛋的山上住下时,谢衍还异想天开,试图去哪里挖一座宫殿平移到山上,最终被殷无极以材料强度不够,没法留存百年为由说服,最后,他还是用画中盛景之术绘制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两个人临时落脚恰好。   谢衍这些年攒下不少材料,但是建造宗门需要花上好多功夫。为此他常年奔走,寻找缺少的灵材。   而殷无极天生属火,灵火温度又足够高,又本身就极有炼器天分,谢衍便把自己收藏的所有炼器书籍孤本都丢给他研究。   谢衍自从领他入门炼器后,没过多久,殷无极就迎头赶上,甚至常有巧思,做出一些连谢衍都惊叹的东西来。   “师尊,您见到我的炉子吗?啊,您怎么又在看书,您不是去画图纸了吗。”   黑色修身劲装的少年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看到谢衍又在草地上盘着腿读起了书,浑然忘了还有正事,于是微微提高了声音。   “……好别崖,为师刚看到精彩处呢,再等一会儿。”谢衍总是一副学者的模样,每次遇到感兴趣的书,宁可摸鱼也不干正事。   “您又一笔没动。”殷无极看了一下桌上压着的图纸,还是昨日的模样,毫无进度。“是您说要建宗门的,我每天都在收集材料,但是您说要画的图纸,现在连个影子都没……”   “这就画,别崖好乖,饶师尊一次,嗯?”谢衍看着那长身玉立的黑衣少年,迅速把看了一半的书背到身后,假装自己并没有心虚,然后轻咳一声道:“你的炉子我记得在……”   “师尊不记俗务,早就忘了吧。”殷无极抱着臂,怼他一句,半是恼半是笑,无奈道:“我再去找一下备用的炼器炉,寻常的会烧坏的。”   “要不我们明天再动工吧,别崖你瞧,今天的阳光这么好,刚好适合晒书。”   谢衍收集的书因为阴雨天返潮,偏生又纸张脆弱难以修复,他已经满庭院晒书好些天了。现在提起,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再偷懒一日。   谢衍晒书时,往往看着看着就沉迷读书,山中的精怪偏生不怕人,雀儿一个劲地来啄书册。   有时候,成精的野猪还会来拱他的地,野生的猫熊更是浪得很,时不时到他们的住处啃新种下的灵竹,气的谢衍直接画了一堆幻化成竹林,让那觅食的熊索然无味地嚼纸。   殷无极还得抱着剑守在旁边,一边守着一读书就废寝忘食的师尊,一边驱赶鸟儿,免得师尊的心肝宝贝书被啄跑了。   “师尊,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殷无极翘起唇角,似乎是笑了出来,道:“您当年盯我学本事,可是严厉极了……怎么百年过去,反倒是我监工师尊了,您这是要带我学坏吗?”   “……”   “也罢,您的渡劫期快临近了,师尊好好修炼,俗务交给我就好。您要努力呀,让我当上仙门最年轻的渡劫修士的亲传弟子。”   “好小子,开始反过来督促为师了。”   入门久了,殷无极知道师尊的性子随心所欲,也为了让师尊尽情地做想做的事情,他接过了不少俗务。   原本那个被师尊护在怀中的小狼崽子,容貌一点点长开,身形也逐渐挺拔起来,被他越养越昳丽动人。   谢衍随手比了比,看着个子已经不知不觉中到他肩膀的小徒弟,忽然道:“别崖长高了。”   “师尊怎么突然说这个。”少年的语气有点轻嗔的意味,但又有些小小的骄傲,“我长大了嘛。”   殷无极手中执着一把寻常铁剑,身形挺拔如孤直的松柏,及冠之后,他哪怕还是十六七的模样,长长墨发却高高束起,眉眼流转间仿佛有波光。多么一个俊俏的少年人。   谢衍低眸看他,却也见到少年微微仰头,笑吟吟地望着他。忽然间,谢衍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触感意外的软。   “和我来。”谢衍带着他去了后山的洞府。   甫一入内,殷无极就感觉到一阵冰凉,他看见洞壁之上覆盖的红蓝两色的矿石,正是这种奇异的共生现象,构成了这特殊的洞府。   “为师看了一百多个天然洞府,觉得这里最适合你的体质,以后你就在这里修炼。”谢衍没有动儒门的图纸,但是冰火洞的改装方案已经想好了,他从袖中取出,顺手薅了一把徒弟的脑袋,只觉得他又软又甜,可爱极了。   他微微笑道:“材料不够,师尊帮你去找,这是初步的方案,你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改。”   殷无极转过头看他,漆黑的眼眸里一瞬间烧起炙热的光。   “师尊设计的,我都喜欢。”他的声音有点变声期少年的哑,然后敛了他平日的骄傲与不驯,伸手用力攥住谢衍的长袖,又露出依赖的模样。   “来,我带你去里面瞧瞧。”谢衍不疑有他,以为这只是孩子难得的撒娇,于是由着他牵着,“这里还有不少灵草,可以慢慢培育……”   他们转了一圈,殷无极一直没说话,只是专注的看向自己未来的洞府。   师尊已经在里面放了东西,包括他消失的炉子,帮自己裁的衣物,替换的靴子,还有一些谢衍以为他爱吃的甜食零嘴儿。   洞府深处有灵泉,灵泉中又有一座天然形成的湖心岛,一人起居不成问题。   他看见师尊为他摆上了床,还有最喜欢的几个家具摆件,甚至有一树玉雕梅花。前些日子里,他没在师尊房里看见,他以为是师尊失去了兴趣,原来是放在他这里了。   “怎么哭了,不喜欢?”谢衍微微低头,看着少年一眨眼间,眼睫湿润着,不知怎么的就落下泪来。   他怔了怔,觉得自家孩子哭起来真的让人怪心疼的,心里又在寻思,给他弄些什么好东西把玩,“还喜欢什么?炼器材料?要不给你弄点墨者的机关当玩具……好了,别哭了,既然已经决定住在微茫山,替你辟个洞府也是应该的。”   殷无极哽咽了一下,转过身,用力揽住师尊的腰,脸埋在他柔软的怀里。   他少年孤戾,在谢衍面前却不再那样一身刺,会露出些许脆弱敏感的模样。平日里谢衍指点他修炼时,更像是一名严师,对他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时至今日,他又觉得,师尊于他而言,更像是没有血缘的亲人了。   “快百岁了,怎么还像十五岁一样,乖一点。”谢衍见少年仰着脸,唇不点而朱,容色昳丽动人,于是心中微微一动,替他拭去眼下的泪水,“好了,你再哭师尊就心疼了。”   “那就让师尊心疼我。”殷无极却是弯起唇,“毕竟师尊最爱我了。”   “……”这孩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好了,贴着墙站直。”谢衍把他按在墙壁上,让他挺直脊背,“之前没有住处,一直没帮你量身高,别动……”   说着,天问先生拔出了山海剑,在那冰火玉的墙壁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让完美无瑕的冰火玉出现一道裂痕,看上去极是暴殄天物。   “……有您这么量身高的吗?”   “怎么,不准?”   “没有,师尊说了算。”殷无极退开两步,也在看自己的身高线,有些不满意地道:“我还能再长高呢。”   “你当然能,你这修为被我压在金丹大圆满生生磨了百年,如今心境、修为、功法都是最顶级,连灵窍都全打通,你信不信,你会打破修真界最快到化神期的记录,那些比着争着结丹的所谓‘天才’,在你面前都得跪下求饶。”   谢衍负着手,狂傲不羁道:“我谢云霁的徒弟,自然会是最好的那一个。”   殷无极看着他白衣清霁的背影,漆黑的眸中几乎容不下其他。   冰火玉流光溢彩,正如镜子,照出少年一腔难言的心事。 第117章 芳华如梦   “风住尘香花已尽, 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   人间四月芳菲尽,琵琶停,琴声止。雕栏画舫荡起清波, 靠岸停歇。   天色渐明,昨夜灯火只余下零星, 博山炉中沉水香烧成了灰,除却幽幽琴声外,俱是寂静。   洞庭清风拂面, 坐在窗前的书生却与这人间富贵格格不入。   他墨发白衣,神色淡然无波, 指尖执着白玉杯。隔着帘幕听琴的剪影, 却像是身不染尘的神仙,误堕在这繁华人间。   这白衣的书生太冷静,也太清醒,上好的美酒也不能让他醉倒瑶池。   “奴家的琴声莫不是入不得先生的耳?”盛装女子眉心一点花钿, 白肤朱唇,鬓发如云, 眼似清波。   她跪坐在琴台之前,柔白的脖颈绷成柔美的弧度, 宫装的胸口开的很低,只要一俯身, 便能看到一片白晃晃的起伏。   女子手指拨弄琴弦,抬眼时含情带媚,“先生又走神了。”   “芳华夫人琴声婉转动听。”谢衍似乎在出神地想什么, 被唤了名字才抬起眼,淡淡然地赞了一句。“一月之期已至,赌约也即将完成, 夫人肯给衍消息了?”   “自不会假,奴会将消息双手奉上。”   芳华夫人一笑,暗地里咬牙,心道,就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快一个月的勾引,又是琴棋书画,又是美婢如云,就算是佛门修士,也该七情起伏,六根不净了。   这追求风雅的书生,怎么比苦行僧还难以打动。   真是奇哉怪哉。   芳华夫人的笑容却妩媚大方,微笑道:“谢先生若是有意,不如去我合欢宫做客?宫中姐妹仰慕先生已久了……”   她秀眉一挑,柔媚的丹凤眼仿佛流转波光,抛出一个世上男人都不会拒绝的饵,道:“以先生的人品修为,宫中姐妹怕是欢喜得很,届时争相与先生双修,名花美人为伴,赏尽天下风流,岂不美妙?”   温柔乡,销魂窟,齐人之福。   如此诱人的邀请,只要他是个男人,不信他不动心。   “承蒙夫人错爱……”谢衍不动声色,神情毫无破绽。“最难消受美人恩,衍……”   他刚打算措辞回绝,却不料画舫外一阵骚动。砰砰几声,好似什么钝器击中人体,发出重物落地的沉闷之声。   “什么人?你不能进去——”   “让开!”青年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煞意。   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无论芳华夫人怎么撩拨都显得如深潭静水的谢衍,脸色第一次变了。   芳华夫人蹙眉,抬手招来侍女迎战,恨恨道:“什么人?这般不要命,敢闯我的地盘?”她抬起手看了看指尖蔻丹,冷声道:“杀了。”   谢衍沉默了一下,出声道:“且慢。”   他话音刚落,来人已至门口,抬脚一踹。   雕花的紫檀木门从中间裂为两半,倒下时,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谢衍微微阖目,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崩的差不多了,显出几分不忍面对现实的神色。   一柄出鞘的剑,裹挟着昂然的怒火,穿透绘着彩绘的琉璃窗,七色琉璃碎了一地。   谢衍握着酒盏的手一僵,掩下几分心虚,却是被他气笑了:这孩子,大闹一场还不算完,居然还砸玻璃。   青年一身玄底鎏金滚边长袍,行止之间仿佛有碎金流动,腰身被暗纹锦带勾勒,如挺拔松柏,即使隔着一层屏风,依旧能够窥见他无双的风华。   他闯进室内,脚步却放慢了,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恐怖的情绪。屏风隔断了空间,颀长的影子透过仕女图落在室内,却让人脊背一阵发凉。   而这萧萧的冷意,不止因为他携着的满身杀气。   芳华夫人仍然跪坐于地,华美宫装的裙摆如层叠的牡丹。而她白如柔夷的双手间,已经缠上密密麻麻的琴弦,布满了这偌大室内。隔着屏风看不见来者的脸,但她只要勾一勾手指,便能将这擅闯之人撕成碎片。   “小郎君止步,奴还有客人要招待。”酥麻惑人的嗓音如同妖精一般,女子吃吃一笑:“破坏了奴与谢先生的一夜良宵,小郎君想要出这个门,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哦?客人?一夜良宵?”那来者低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愠色,却是透着森森的冷。“谢先生风雅,倒是我,误了先生的事。”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芳华夫人眸光锋利,却是笑意盈然,在他的雷点上反复蹦迪。“以谢先生的才貌人品,我合欢宫自然是要把他奉为座上宾的,小郎君何必阻拦?”   那青年顿足,继而周身剑气含煞,平地一荡,那些软纱帘幕尽数被剑风掀起,窥见他层层幕后的一抹昳丽容色。   “芳华夫人,请手下留情。”谢衍见她当真要出手,出声打断,藏于袖摆之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仿佛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徒弟性情顽劣,衍管束不当,见笑了。”   殊不知,芳华夫人在看到那人眸中流转的华光时,也倒抽一口凉气,   见那漫天银线引而不发,玄色锦袍的青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抬起剑,自顾自地撩开层层珠帘,似乎没有把这陷阱当回事。紧接着,他无双的风华便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芳华夫人是个标准的颜狗,没想到这擅闯者竟然是这样的俊俏郎君,于是手下一软,对他砸画舫的愤怒也极快地消失了。   这种层次的美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怎么可以斥责呢?   “小郎君是来找谢先生的吗?”美人轻抚云鬓,妖娆地站起身来,步摇一晃一晃,明艳动人。   “师尊离山许久,我久寻不见,心中焦急万分。却未曾想,师尊是来做那花下客了。”殷无极看似温和,实际上言语间暗藏绵绵针刺,瞥向谢衍,刻意咬重了“您”这个敬称,微微冷笑道:“您骗我去赴前辈酒约,却来眠花宿柳,师尊当真是好兴致啊。”   芳华夫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向着青年和颜悦色地笑了笑:“来者是客,郎君不如坐一坐?我与谢先生秉烛夜话,正聊到兴起呢。”   谢衍本在饮酒,呛咳一声,杯中酒差点没撒了。   他只是来打个赌,顺便听个曲儿,怎么被她一修饰,就像是有奸.情一样。   谢衍只说要与旧友聚聚,便离去了约莫一个月。殷无极本不觉有他,只是感觉师尊最近似乎有心事,却在下山时见到本该与师尊饮酒闲谈的名士。   他询问再三,得知谢衍从未约过他,又想起种种不对,以为谢衍出了什么事。于是他关心则乱,大半月中根本就没合过眼,顺着他的行踪,一路追迹至此。   却没想到,这整个画舫就是个盘丝洞。一路走来,合欢宫女修如妖精般缠着男子索取精气,情香缭绕,荒唐靡乱,让他额头青筋直蹦。   他像是守着矿藏的黑龙被生生夺去珍宝,心口的占有欲在疯狂叫嚣,却困于禁忌悖德的关系,哪怕再煎熬,也半分也不敢表露心事。但是踹门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睛里一片晦暗,似乎隐隐透着血色。   他费了好些劲才把烧成一片火的心绪压下去,于是几步的距离,却因为胆怯,走的迟缓至极。   待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谢衍,见他依旧如端坐瑶台的仙人,透着一股仙气儿,不像是荒唐纵欲过,才隐约松口气。   “小郎君这就不解风情了。”芳华夫人淡淡一笑,道:“既然是男人,寻欢作乐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她掩唇一笑,调侃道:“小郎君这兴师问罪的模样,与其说是寻师尊,不如说像是俗世里的大妇上门抓.奸呢。”   妈的,雷点蹦迪。   殷无极面无表情,心里很却很想把这笑的花枝乱颤的女修给一剑劈死。   但是他还勉强有些理智,知道能让谢衍与之叙话的,至少都是老妖怪、老祖宗级别。既然不是他想的那样,就表示师尊是有事要办,容不得他冒犯前辈。   “别崖。”谢衍轻咳一声,出声安抚徒弟道:“我与芳华夫人有个赌约……”   “为什么瞒着我。”殷无极走近,跪坐在他身侧,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目光执着而隽永。他嗓音沙哑:“师尊从来不骗我的。”语气中,竟然隐隐地有些委屈。   谢衍看他双目里有些血丝,面带疲惫,知道是把他给急坏了。   见徒弟这般担心他,谢衍心中生怜,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像是在顺毛一只快要炸毛的小狼,他叹了口气,道:“是我之过,下次不会了。”   说罢,他又微微侧眸,向芳华夫人征询道:“夫人送予衍的消息……”   “合欢宫从不强求,谢先生既然无心,便罢了。”芳华夫人抬起团扇,掩唇低笑,换个人她当然愿意“强求”一下,但是面前可是天问先生谢衍,最前途无量的渡劫修士,以他的才能,说不定圣位都不远了,她到底还是要命的。   芳华夫人扫了一眼殷无极,又打趣道:“您向奴求万剑冢的消息,莫不是为了这位小郎君?”   谢衍轻咳一声,似乎不欲让她点破。   “山海剑已是天下至宝,可不巧,千年一开的万剑冢里刚好有一把上古凶剑与之齐名,您用不上,也只可能是给小郎君了。”芳华夫人挑唇一笑,“呀,奴家多话了,瞧这张嘴。”   “何年何月何地?”谢衍不是不愿算,而是天道有常,他想要帮徒弟谋取无涯剑,便是有求于此,若是卜算,不仅得不到答案,反倒有可能自伤。   偏生这消息,知道之人又不多,合欢宫主芳华夫人恰恰是其中之一。她曾与陨落的剑魔是道侣,却又不修剑。这消息与她无用,大可以用来交换。   “以上次开启时间推算,到明年的六月初六,刚好是一千年。只要去剑谷稍待,时机一到,万剑冢便会开启。”芳华夫人执起小扇,起身之时,身上的娇媚之气一扫,却显出几分高阶修士的雍容尊贵。   她的神色倏然冷淡下来,似乎有几分厌倦,道:“亡夫已逝千年,便是死于取这无涯剑。先生可想好了,凶剑虽好,却是吃人的主儿,这小郎君年纪轻轻,修为便有分神,已是天纵之资,若是陨落在那个鬼地方,就太可惜了。”   “芳华夫人的提醒,衍记住了。”谢衍淡淡一笑:“此剑与他有缘,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随便你吧。”芳华夫人却是缓缓往外走,声音渐远了:“难得遇到了英俊的男子,不能掠去宫里,可惜、可惜!”   待芳华夫人走远,杵在他身侧的殷无极这才从怔忪中缓过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你是为了帮我打探万剑冢的消息,才来打赌?”   “好别崖,现在不气了?”谢衍揉着太阳穴,只觉神经在突突直跳,似恼非恼地瞥他。“还不扶为师一把。”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维持不住了,轻轻吐出一口气,却是冷汗涔涔。   “你赌了什么?”   “别提了。”谢衍心里有气,扫他一眼,不开心道:“本来的内容是听她一个月的琴,若是守住道心,便算我赢。”   “芳华夫人看家本领便是魔音,师尊你……”简直是自虐啊。   “谁知道她除却琴音,什么琵琶笙箫玉笛都轮了一个遍,还把编钟搬了过来,唱了一个月的曲儿。”谢衍想起这一个多月的魔音穿脑,只觉得自己牺牲太大了,“她的曲艺水平极高,最擅迷惑人心,引动七情……”   他为了和芳华夫人硬刚,是实打实地扛了过来。   甚至为了不示弱,他装了整整一个月的气定神闲,甚至让芳华夫人认为他有底牌,足以不被影响。   殷无极很少见到谢衍吃亏,他向来是仙风道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被他周身的神仙气度震慑的人数不胜数,被他教训了,还感激涕零替他数钱。在修真界,人人都称颂天问先生谢衍惊才艳绝,是神仙君子。   可现在,他修眉微蹙,面色苍白,眸底七情凌乱,唇却显出些淡红,不染纤尘的白衣都压不住这份七情翻涌的艳色,让殷无极也喉头一滚,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一身清绝气息端不住,散了干净,轻喘着倚在徒弟身上,双目微阖,道:“先回微茫山。”   “好。”殷无极扫了一眼这被他砸了一半的奢靡花船,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抿唇,将手中捏着的核舟向窗外一掷,让其凌空悬停。   殷无极想扶他起来,谢衍长袖一拂,将酒盏和烛台扫落在地,却没动。   他神色颇有几分尴尬,低低道:“站不起来。”   殷无极握着他肩的手微微一紧:“怎么回事?”   “气血逆流,我把灵脉封了,暂时没知觉。”所以在殷无极闯进来时,他也只是数次出言制止,看上去颇有几分气定神闲。殊不料,他若是擅自动用灵力,只会暴露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才按兵不动。   “哼,那个女人……”把他师尊勾引到这种地方的仇还没算呢,殷无极微微眯起眸子,轻哼一声。   谢衍与殷无极已经做了几百年师徒,也顺顺当当地进入了渡劫期,成了最年轻的渡劫修士。修仙界嫉妒的眼睛都红了,看他不爽,或是要试他水平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大乘期修士芳华夫人也不能免俗。   就算他修为略高出一截,但是芳华夫人毕竟根基雄厚,又怎么会是好对付的角色?   当然,摆出如此礼遇也是因为不想与他交恶,若是换一个修为略低些的修士,恐怕合欢宫就不会给出这样座上宾的待遇,而是直接掠去宫里了。   谢衍缓了一缓,打算自己扶着桌子站起身。   年轻的男人却长臂一揽,俯下身,双手穿过他的肋下和腿弯,轻轻松松地将他横抱起来,转了一个圈,低声道:“师尊,冒犯了。”   谢衍对他没有防备,又是浑身酥麻,结果就是被抱了个满怀。袖摆与衣摆垂下时,还在风中微微摇晃,青年却轻巧地踏上窗户,直接踩着窗台,落在了核舟之中。   “小兔崽子,出息了啊?”谢衍被他横抱着,眸子一冷,气笑了。   这姿势太丢脸,若是被人看到他的一世清名就完了。   “既然讲究这个,就别赴约。被人知道你在芳华夫人的画舫上呆了一个月,你还会有什么名声?”殷无极太了解他,一看他眉眼含怒,便冷冰冰地呛他:“你别忘了,芳华夫人不仅是赫赫有名的寡妇,又养了一堆男炉鼎,风流的很,谢先生难道想赔上清名不要,当她的入幕之宾?”   “……”   “师尊不会真的对这儿念念不忘,想把合欢宫主叫回来叙旧吧?”殷无极冷着一张脸,气压极低,显然是一想起来又要炸了。   “免了,我过敏了。”谢衍头疼。“我最近都不想看见女子。”   自锁灵脉与魔音对抗的感觉能有多好?   合欢宫里又多美人,他看麻了,只是机械地喝酒,偶尔夸两句,还要在芳华夫人面前不露声色。   罢了,相较之下,被徒弟横抱着还算好点,至少是自己家养的亲徒弟,丢丢人又怎么样。   “师尊,山下的男女都是老虎,都觊觎您,千万不能靠近。”殷无极闻言,唇角隐约地翘了一下,却是假模假样地嗔怪他一句:“别看别人,看我就好,弟子最乖了。”   他本是一句玩笑,却不料,谢衍被魔音挑动七情,却是异样的坦诚。   谢衍倚在他的怀中,把玩着徒弟墨色的长发,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喉结,便撩起他的一缕发尾,搔了搔他滚动的喉结,淡笑道:“乖什么乖,一个劲地出去招惹人。修真界盛传,‘无涯君’可是出了名的清霁俊美,萧萧肃肃如林下之风,不知道多少道友来我这里询问你有没有道侣,明里暗里想和我攀个亲呢。”   “师尊!”殷无极先是被他撩的心神意乱,第一次听他讲这些,又是抗拒又是气恼,“弟子不想。”   “恼什么,我全都拒了。”谢衍淡淡地冷笑一声:“什么人都敢和我攀亲了,想配我家别崖,也不照照镜子。”   “……”   “干什么,嫌为师管得多?”谢衍唇角含着笑,却是揪住他的长发,迫使他微微低头,然后用手钳住他的下颌,道:“我帮你去求剑,是要你好好修炼,回山后和我好好交代,那问剑阁家的大长老孙女,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墨家大师姐,那海外黄家的嫡女……我就放你出去渡了一场秘境,怎么就这么多人来打探你的婚配了?”   “……”坏了,师尊脾气又开始不好了。 第118章 心魔乍生   回山之后, 受芳华夫人的琴音影响,谢衍的七情波动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天问先生本性风流不羁,微茫山上除却这对隐居师徒外, 也再无他人,殷无极便首当其冲, 成了他折腾的对象。   对外凶戾的小狼狗,在师尊身边却是脾气极好,任由他捏扁搓圆。   谢衍第一次养徒弟, 年纪又轻,一向随心所欲, 对于修界传统的清规戒律嗤之以鼻。什么天地君亲师, 什么三纲五常,他也都不放在心上。   那日,师徒二人在月下观花,流萤漫天, 如星河溅落。   谢衍兴致来了,便在庭中焚香弹琴, 偏要他去舞剑,说要看看他的进步。   谢衍的要求, 殷无极向来百依百顺。却未曾想,一曲终了, 殷无极收剑后,却被谢衍招到身边来,撩了个猝不及防。   谢衍挑起他下颌, 夸赞道:“我的别崖真好看。”   “师尊喜欢这剑舞?”心中一动,殷无极却不敢过分解读,轻声道。   “剑好看, 人更好看。”谢衍评价他人时,总是得体妥当,典故富丽,教人如沐春风。但是轮到徒弟,他却只是得了一句“好看”,好像不肯用任何东西,去比拟他那出众的容色。   殷无极声音微微一哑:“比起你在画舫上看到的美人呢?”   “醋了啊?放心,她们怎能与别崖相提并论。”谢衍似是醉了,微微挑起凤目,“芳华夫人奏了一个月的乐舞,世上叫的出名字的,都演了一遍,我都懒得一顾。那靡靡之音听多了,只觉得心里厌烦,还不如你初学琴艺,分不清五音时的茫然神情有趣。”   “谁分不清五音了?”殷无极腾地站起来,却见谢衍笑倒在琴台上。俊眉修眼的青年人,却是别过脸,抿着薄唇,“我那是之前从未学过音律,现在,我的琴艺也是不差了。”   “是不差了,这世上,也就你听得懂我的琴音了。”谢衍挑了一下水沉香的香屑,让它燃的更好一些,“考教你一下,为师方才在想什么?”   “师尊在烦恼……”殷无极顿了一下,然后笃定地抬眼,“你我儒道,是入世显学,还是出世隐学。师尊想要更进一步了。”   谢衍被恰恰说中心思,先是一僵,又笑道:“别崖知我。”又向他招手,道一声:“来。”   殷无极又收剑,坐回他身边,敛去一身的尖刺,做他喜欢的儒雅君子。他掀起眼帘,漆色的眸光比星河还要亮。   白衣风流的书生支颐瞧他,墨发被青色发带微微束起,纤长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像是欣赏心爱古籍,温柔而多情。   “我精心养出来的好孩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君子六艺,用锦绣堆出来的姿容形貌,最合我的意,也最像我,是我最骄傲的作品,怎么尽是有人和我抢,那些个老前辈,烦人。”   谢衍在他面前评判修真界大能时,向来不加避忌,有人被他青眼相加,有人让他不屑一顾。而那些送到他面前,探问无涯君是否有意寻找道侣的信件,那些寻求与他结姻亲的婚书,他几乎全丢了回去,半分也不给面子,让所有人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弟子会一直在您身边,没人抢得走。”殷无极道。   “你啊,长的招人就不说了,性子还凶,磨不平棱角,扎手。”谢衍叹了一声,道:“现在的修真界,谁都知道我护着你,我也护得住你,他们畏着我的名声,不会对你动手。但下次遇到有人挑事,手段缓一缓,留点余地,不要做绝,免得到处树敌。”   “可是师尊……”殷无极眼睛一沉,知道师尊是意有所指,淡淡道:“敢在弟子面前辱及吾师,我只是折了他们全身的骨头丢下微茫山,还给他们留了道途,已是网开一面。”   “这叫留了道途?”谢衍笑了,却没有斥责他的意思,“灵脉都被你的剑气斩断,若不是他们的师父打不过为师,你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听我弹琴。”   殷无极眸色一深,只觉得心中暗流翻涌,骨血沸腾,“弟子给师尊添麻烦了,下次不敢了。”   “你有什么不敢的?年纪轻轻,什么地方也敢闯,谁的人都敢杀,小心撞得头破血流。”谢衍轻哼一声,手指放在琴弦上随意一拨,似笑非笑道:“闯合欢宫的地界,还把芳华夫人的画舫砸了,若不是为师护着你,你能全身而退?”   师徒二人居住在微茫山时,谢衍也会邀请一些名士论道清谈,交流修行之道。中洲学风盛行,百家学说皆在萌芽时期,自然有不少观点碰撞,亦然有沉渣泛起。   殷无极面对谢衍时百依百顺,对外却是孤直凌厉,继承了谢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风,手段却比师尊还要狠戾几分,自然免不了树敌。   他知道,师尊要名声,面对一些风言风语,辱没言辞,不能亲自出手惩戒,却不能显得软弱好欺,这些脏活累活便由他来干。渡劫期却依旧无宗门依傍的师尊,能替他出手的不多,他不能堕了师尊的脸面。   殷无极扬起脸,任由他家师尊从他的脸玩到头发,半点反抗也没有,而他心里知晓,谢衍仍然当他是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亲昵,都没有暧昧旖旎。   “师尊替我挡桃花,那师尊自己有找道侣的意愿吗?”殷无极咬了一下舌尖,定了定神,然后问。   “缘分是很难说的。”谢衍觉得他是叛逆期到了,怕自己的宠爱被分走,又天生坎坷,是个缺爱的,心下更觉怜惜道:“儒道并未要求断情绝爱,但是这么多年一个人也过来了,若无必要,我不会主动找道侣。”   再说,以他的骄傲,天底下又有几人入的了眼呢。   他随即挑眉,道:“别崖莫不是觉得为师烦了,想再有一人疼你?若是如此,我也不是不能……”   “我不要。”殷无极抓住他的衣袖,眼底似乎有些沉沉的迷雾,他唇上咬出了些许齿印,甚至有些血丝。“只要我和师尊就够了。”   “好,不要。”谢衍纵着他,道:“你不喜欢,我便不找。”   殷无极又开口,执着地问道:“宗门建好后,师尊会收很多徒弟吗?师尊还会最喜欢我吗?我还是最特别的那个吗?”   谢衍看他低着头,手指轻颤,显出几分不安之色。于是心里了然,便揽过他的肩膀,把他搂在怀里,哄孩子一般揉他的脑袋。   “你都跟了我这些年了,恃宠而骄的事情做过这么多回,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不自信起来?”他神色带笑,道:“我如今六百岁有余,光是你在我身边的时日,就有三百年。陪了我人生的二分之一,我若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真是傻孩子。”   殷无极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他衣袖,窝在他的怀里,揽着他腰的手却用力到手指泛白。   唯有眼眸幽沉,仿佛有血色氤氲。   “别崖,我待你严厉,是为了让你成才,将来做我的继任者。”谢衍抚过他的脊骨,光是见他这般乖巧的模样,他就觉得高兴,于是道:“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你当然独一无二。若你不喜欢我收别的亲传弟子,那我便不收,有什么关系。”   殷无极是他的亲传弟子,他的名字、修为、术法、剑技……一切都打上他深深的烙印,他亲手挑的继任者,也将是他人生的延续。   他们已经一起渡过了几百年,若没有意外,今后一千年,两千年,他都会领着他一起走。   这种缘,是写在天道里的,轻易是分不开的。   那一日,他们又在月下对酌,长谈了许久。   谢衍饮酒醉了,醉卧在花丛流萤之中,殷无极便俯身下来,替白衣修士拂去衣上寒露,然后把他背回房间。   青年的肩膀宽阔,身姿挺拔,已经足够背负师尊。从还未到谢衍腰的少年,已经长成如今俊美清正的君子,已是经历了三百年岁月。   “别崖,我是不是太宠你了,看看修真界里,师长待徒弟,都是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哪有你这般无法无天的。”这是谢衍似醉非醉的低语。   “师尊醉了。”白天用规与矩画了一整天图的殷无极,晚上还要把不知何时醉倒溪边的师尊给带回共居的洞府,听到师尊的抱怨,他笑笑,“您呀,下回不许喝这么多神仙酿。”   “瞧瞧整个修真界,敢和师父顶嘴拿乔怄气的,是不是就你一个?”谢衍捏了一把他的侧脸,“……明明是为你好,还和我闹,难管得很。”   “师尊是为了我好,就能骗我诳我了?”   “……”绝杀。   殷无极的脚步很稳,谢衍饮的多了些,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呼吸清浅而均匀。他却不知晓,在自己合眼醉眠的时候,背负着他的徒弟垂下眼睫,眼底隐隐有着沉黯的绯。   凶兽贪婪,哪怕披着一层温良恭俭让的外皮,看上去漂亮而无害,也改变不了他凶残的本质。   殷无极听见自己的心音,如沉闷的鼓点,咚、咚、咚。   一颗种子早已深种,如今破土发芽,生长出狰狞的欲望。   *   当谢衍的七情正常之后,殷无极以提升修为,准备入秘境取剑为由闭关。   微茫山后山里有他开辟的洞府,谢衍本不欲打扰,但是画图纸时,心里总有股怪异之感,到底还是掐指随意一算。   结果却让他眼睫一垂,眸中蕴着寒气,道:“出了问题不来找我,强行闭关有什么用?”   这混小子,生来便是气他的吧。   殷无极的冰火洞府,一面冰寒冷僻,可压制他一身霸道灵火,一面灼热高温,可提升他的控火才能。   谢衍又在石壁上刻下禁制,寻来寒竹与雪原花,用五色土种在寒潭旁,若是灵火失控,薅上一把珍稀灵草吞服,便可压制。   谢衍踏足洞府深处时,殷无极正浸在寒潭里打坐,身体里的灵火在与寒气对抗,让他墨色长发流散如水,却结着一层冰霜,浮在寒水之中。   他眉峰微蹙,面色苍白透明,单薄的玄色长袍裹身,却被水浸的贴在身上,勾勒出强劲优美的身形。可他身上却时不时窜起一阵赤色的灵火,霸道至极,伤人伤己,将寒潭也蒸出了白雾。   谢衍蹙眉,站在原地看了一阵,神色阴晴不定。   “谁?”低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冷冽如刀。“滚出去。”   池中的玄衣青年没有回头,只是稍稍一挑指尖,整座洞府中却被陡然蹿升的赤色火焰映的大亮。而那流窜的火焰竟有风雷之势,转瞬间汇成洪流,向着谢衍轰然砸去。   山海剑不出鞘,只是一声嗡鸣,以剑鞘挡住烈火。   谢衍神色更沉。   “六亲不认?”他走到潭水前,微微倾身,试了试温度。原本应该冰冷的寒水,现在却如同温泉一般,根本浇不熄他天生的火。   “师尊……”殷无极这才意识到自己攻击的是谁,眼瞳中的赤红消散殆尽,一下子气弱了些,别过头去。   “不说说?”谢衍负手站在潭水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趁着我还没有那么生气。”   殷无极不答,只是从潭中站起身,一步步向岸边走去。   他明明面色苍白,抬眸时,却有着流光溢彩的一抹红,衬的他平日清俊的容颜别样的妖冶。   漆黑如鸦羽的墨发披散在肩头,寒霜却被灼热的炎气蒸腾,氤出了白气,黑色的袍子在水中浸润,衣料浮现赤红色的暗纹,像是地狱里盛开的红莲,绮丽而魔魅。   小徒弟不太对劲。谢衍却蹙起了眉,浮现几分忧色。   “……这次闭关本该在三个月之前。”殷无极走到岸边,衣摆在水中逶迤,划起细浪,他在水中向谢衍伸出手,指骨凝白,唇边却绽开一个奇异的笑容。   谢衍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那股寒气几乎窜进他的骨髓里。   他皱起眉,殷无极生来体内有一股灼热的火,他应当不畏寒才对。   殷无极垂下长长的睫羽,掩盖住眸底的一抹红,道:“弟子担心师尊,所以拖延了一阵子,平日不觉如何,一闭关,却教心魔钻了空子,倒是弟子心性不成熟了。”   “心魔?”谢衍知道利害。修行者多有心魔,若是战胜,便起不了什么风浪,最怕是在修行的关键时刻前来打扰,诱人堕魔,催人元气大伤。   他心里一叹,知晓徒弟明明在关键时刻,却千里寻人,这股执着与关怀很是难得。他越发后悔 ,轻轻抚了抚他格外惨白的脸,将他黏在颊侧的发撩到耳后,温柔问道:“现在可还好?”   殷无极眼中仿佛有暗色的流光,一闪而逝。   “好多了。”   当初他闯画舫时,已经与心魔斗过一轮,是保持着清醒上的船。合欢宫的女修能活着,已经是他手下留情的结果。他若不是还记着不能给谢衍惹麻烦,她们怕是已经身首异处,无一活口。   这种近乎恶劣的杀戮本能,刻在他的骨子里。   兴许他本就该是杀人如麻的天生恶人,不该去拜光风霁月的谢衍为师,但万事万物,没有该不该,只有他愿不愿。   世上之事太多,他漠然以对,好似天生无血无泪,七情六欲皆混沌,唯有谢衍能够引动他的七情。   而之所以把自己扔进寒潭……   他担心自己动六欲。   他阖上眼,只觉身形一晃,毫无征兆地倒在了谢衍的臂弯里。   谢衍错愕之余,接住了浑身湿透的徒弟。   他的体温不像是平日那般炙热,而是冰凉至极,若不是他还有气息,证明他还活着,谢衍甚至都以为他去了一趟鬼门关。   自家徒弟在修炼一途天纵奇才,从来省心,不走什么弯路,这还是他第一次像是寻常修士一样出现心境瑕疵,谢衍极是重视。   谢衍把徒弟抱到寒潭中心的小岛,置于玄冰床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输入自己的灵气。   他昏迷的这几日,他没有从徒弟床前离开一刻,持续不断地用清正温和的灵气压制他体内的混乱的灵流,总算等到他醒来。   “醒了?”谢衍见他恢复意识,才放开他的腕部。   “我这是……”殷无极猛然起身,却觉得一阵眩晕。他抬起手撑住额,回忆起自己当时的狂躁之感,心中重重一沉。   谢衍见他身体忽冷忽热,哪怕在梦中,神色也不安定,心下明白大半,于是温声道:“梦魇很重?”   “梦里黑沉沉的,到处都是荒芜,走不到尽头。”殷无极低垂下眼眸,轻声诉说梦境:“我梦见……师尊说我残忍暴戾,不配做你的徒弟……我想跪下来求你,你不肯认我,用长剑穿透我的胸膛,把我钉在地上,我无论怎么挣脱,都挣脱不了……”   “我想求您别不要我,您的心好硬啊,都不肯回头看看我……”   “所以你的心魔,就是我逐你出师门?”谢衍气笑了,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三天三夜,他醒来后,反倒给他背了个大锅。   殷无极不做声,只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兽,看上去可怜极了。   那哀恸的一眼,显然是被梦境影响,真的伤心了。   “殷别崖,我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清楚?”谢衍凤眸一眯,眼底仿佛掩映着幽深的怒意。但他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徒弟,叹道:“罢了,心魔影响,我懒得与你计较。”   “师尊待我极好。”殷无极眸子一敛,慢慢道:“只是越重视的事情,越觉得怕,我最怕无家可归了。”   “若是师尊不肯要我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他轻笑,却显得有些惨然:“我不想再尝,不如杀了我来的干脆。”   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心中隐有忧虑,这心魔来势汹汹,绝非寻常。   谢衍又按了按太阳穴,恼了。   这小子,惯会说这些扮可怜的话。可他偏偏吃这套,一见他这模样,就忍不住心软。   “你不过是修炼走岔,加上提前出关,一时未守住本心,才被心魔寻到空隙。心魔这东西,可大可小,修仙者因心魔堕魔才是少数,不必太过紧张,至于什么……我逐你出师门,更是无稽之谈,瞎想什么。”   谢衍修行顺风顺水,从未有过心魔,但他理论知识丰富,挑出几个应对方法对他细讲:“你昏迷七日,怕是因为它还没有散尽,在梦里寻找你的空隙,这几日你白天照常修炼,夜里来我这里睡,若是心魔入侵,我有办法帮你拔除。”   殷无极浑身一僵。   去他那里睡,意思难道是……   “师徒抵足而眠而已,你少年时期随我走遍天下,可没这么多讲究。”谢衍见他抗拒,冷笑道:“小崽子,当年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大半夜的来我床边悄悄趴着,隔几个时辰就惊梦,非得伸手摸摸我在不在,因为我不知道吗?”   他当年修为已有大乘期,哪里会不清楚一个初入道的小家伙在干什么,他甚至以为小家伙会爬上床来,钻进他的被子里求师尊抱抱,但当初的小狼崽可可怜怜,半点也不敢逾越,就把自己蜷成一团,窝在他的床下,时不时探个脑袋看看他,却一点要求也不敢和师尊提。   最后还是谢衍把他抱上床,塞进暖乎乎的被子里。然后给他讲睡前故事,学着哄孩子,才让小狼崽度过这一段应激期。   谢衍以为他还分不清幻梦现实,心中更是不由得气恼,道:“难道,你还因为做了噩梦,对为师有抗拒不成?”   殷无极的抗拒,却非谢衍所想。   光是想一想与师尊同榻而眠这件事,他就觉得一股邪火在体内流窜,仿佛燎遍他的灵脉,抑制不住的渴望,又让他轻喘一声,忍不住靠近谢衍,汲取他周身温凉柔和的灵气。   他眼眸一深,见谢衍侧头时,露出一段优美的颈项,更是觉得白皙柔软,想要用唇齿吸吮,饮一口淡青色血管下的奔流的鲜血。   可谢衍向来说一不二,殷无极只得点头,道:“劳烦师尊。”   他却暗自抓紧了自己心口处的布料,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修炼之中,要过心魔这道坎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之前的心魔也被他皆数斩去。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栽在上面。   师徒相处多年,谢衍哪怕有一点不对劲,殷无极都能察觉。所以,发现师尊诓骗他,实则赴了芳华夫人的约,对方却偏又是艳名远扬的合欢宫主,发现师尊沾了半点的红尘,他心中失去师尊的恐慌简直到达顶峰。   他在尘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男欢女爱见识过许多,偏偏就是没办法把欲情与犹如临江之仙的谢衍联系在一起,光是一想,他就觉得气血逆流,浑身冰凉,如入寒潭。   心魔趁虚而入,他哪里还能闭关。   于是,殷无极拿了剑就走,追踪千里,一定要把师尊找回来。芳华夫人的势力范围广,光是找地方,他就找了一个月。   修真不知时岁,他却过得极是煎熬,三十余日夜,夜夜不寐,只听到耳畔的回声越来越大,啃噬心脏的恶念把心魔养的越发膨胀。他好似一头困兽,不知出路,只能横冲直撞。   谢衍越是温柔相待,他越是痛苦,不知那股战栗的破坏欲从何而来。   什么师徒,分明是他贪心不足,对自己如师也如父的男人,起了更龌龊不堪的念头,简直是狼心狗肺。   可情不知其所起,他的怦然心跳,他近乎病态的依赖与占有欲,早就在无数个日夜中种下,药石无救,再无转圜之地。 第119章 问心有愧   明月含霜, 夜色已深。   谢衍关了窗,把夜风挡在竹帘之外,手中护着一盏烛灯, 看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小徒弟,轻笑道:“睡不着?”   不等他回答, 谢衍又道:“放心睡,阵法我已布好,若是心魔现形夺舍, 我自有方法处理。若是不现身,安睡一晚, 明日帮我打牌匾。”   殷无极的眼睫颤了颤, 没作答,摆在腹部的手总算没那么僵硬了。   “太挤了,过去些。”谢衍同样也解开外衣,上了榻, 才觉得殷无极确实是成年了,于是感叹道, “别崖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殷无极手长脚长,往旁边挪了挪, 给谢衍留出了一个人的位置,自己却是侧过身靠在枕上, 鸦羽色的发散了一枕。   “日日相见,为师倒是感觉不出来……”谢衍量了量他肩膀的宽度,又觉他腰肢窄而强劲, 浑然不似当初少年,“总觉得,好像没过去那么久。”   “山中不知时岁, 您闭关,我也闭关,不知不觉,我竟是陪着您快四百年了。”他背着身,不让谢衍看见他的神情,声音却有点哑,“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您看厌了我了吗?”   “说什么傻话。”谢衍总觉得殷无极自从闭关出事后,性格更是敏感不安,又像个孩子了,“再这样我可不饶你。”   “是弟子胡言乱语了。”殷无极翻过身,结实的胸膛一起一伏,低声自语道,“师尊那么疼我,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知道就好。”谢衍取下发带,把墨发披了一肩,又看着徒弟匀了半边被褥过来,似笑非笑道,“另一张被子呢?”   “没有看见。”殷无极眼也不眨地撒谎。   谢衍看了一眼墙角,那里有一缕黑灰,他也不揭穿孩子的小心机,含着笑道:“小时候这不敢那不敢的,现在倒是学会撒娇卖乖了。”   “师尊从前显得太高不可攀,像是镜花水月一般,伸手一捞,就要散了。”殷无极直起身,替他除下衣带,声音轻柔,“处的时日久了,才觉得师尊待我如师如长,如亲如友,是近在咫尺的,自然胆子肥了。”   “我少时离家寻仙,亲缘浅薄。”谢衍突然道。   殷无极很少听见谢衍提自己过去的事,只是替师尊用手梳理长发,手顺着他的肩侧,虚虚笼住他的臂,好似要把他环在怀中。   谢衍继续说着:“倏忽百年,再回家时,惊觉父母家族已成黄土一抔。于是便知,世上从无恒久之物,吾虽与天下英豪结交,却又刻意保持距离,须知天行有常,若因好友死亡而不甘,犯下错事,极易触犯天道规则,增一寿数,添一因果。”   所以他总是与人相交泛泛。   世人敬他,爱他,畏他,却无人知他。唯有殷无极是例外。   谢衍点到为止,见殷无极目光盈盈地凝望着他,那张风流多情的面容,不似那日的邪,而是如云消雪霁,端正平和。   他唇畔带笑,好像只是给弟子讲了个睡前故事:“好了,别多想,睡吧。”   谢衍打算长期守着,直到把他心魔揪住除掉前,都与他共睡一床了。   殷无极眸色一深,见谢衍熄了灯躺下,神态放松的很,显然是还把他当孩子,而非有威胁性的男人。   谢衍心无杂念,他却没法问心无愧。   殷无极低眸,在黑暗中,唇角慢慢勾起一个绯丽的弧度,道:“好。”   心魔的确狡猾。谢衍陪在他的身侧守株待兔,半宿未睡,却是一夜无事。   反倒是殷无极,平日里独来独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谢衍本以为他是叛逆了,却不想,他半夜睡迷糊了还往他身侧凑,他的体温天生炙热,把谢衍往怀里一揽,便是天然的暖炉。   谢衍见他找到了安全感,于是也没叫醒他。   一夜无梦。   自从被心魔纠缠后,殷无极几乎从未成功入眠,精神早就濒临极限。他很久没睡的这么沉了,谢衍的气息对他来说,等于安全。   可第二天清早,殷无极刚醒来,却发现有些不对,笑容一僵。   他视线从上到下扫过,看见自己手臂环在师尊的腰间,像是揽住抱枕,抓着他不放。咫尺之间是师尊白皙的脖颈,那引动他渴望的线条,只要一低头就能啃噬。   谢衍还睡着,双眸轻阖,静水流深。   殷无极先是本能地呼吸一沉,一股邪火从下腹往天灵盖上窜,随后他意识到身体的变化,禁忌悖德的欲望,让他像是被冷水从头泼到尾,绷紧了身体,连大气都不敢出。   殷无极咬紧了牙关,却也掩盖不住急促的心跳。   他本就年轻气盛,火烧着了他的眼眸,让他黑眸中染上浓深靡丽的绯影。   殷无极低头,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墨发,滑凉的触感让青年人狼狈不堪地转开眼,手却还扣在他的腰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滚烫而炽热。   “醒了就去做早课。”就算他没闹出什么动静,心音跳那么快,谢衍还是被他吵醒了。   一贯有起床气的天问先生没好气地道:“平白无故的,激动什么劲,吵人得很,精力多就去练剑。”   “昨夜睡相不好,扰了师尊清净,一时懊悔。”殷无极的声音带着沙沙的哑,语气温良,却显得没那么平静。   “无妨。”谢衍眼皮一阖,显然不想理他。除却粘人了些,孩子气了些,他又没什么冒犯的举动,谢衍也不当回事,“既然昨夜无事,自行去吧。”   “师尊再睡会,弟子告退。”殷无极放开他,给他盖了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耳根却彻底红了。   也多亏谢衍起床气没理他,他才得以披衣藏住自己的反应。   年轻男人晨起时会有欲望,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何况他体热属火,就算是谢衍发现,也不过打趣他几句,不会往深了想。   无他,只因为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   修界中虽有男子结为道侣,但师徒却是禁忌。谢衍既是师父,又长他一轮,便完全没有把徒弟当做需要避嫌的存在。   但殷无极知道,他问心有愧。   他连剑也未拿,踏出屋子,直奔后山寒潭,试图浇熄自己身上的无名火。   在冻透肌骨的寒水中,殷无极虚张手指,似乎指尖还有那温热的触感。明明是极其甜美的滋味,他却摇摇欲坠,如临深渊。   他想起自己将对谢衍出言不逊之人一剑穿喉的模样。   那时的他,只觉师尊是高天明月,无人可以玷污他白璧无瑕的名声。   他合该是天底下最清绝的仙人,世人应当敬他爱他,对他有非分之想,试图沾染他,玷污他,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可时至今日,他发现自己亦然犯了错。   他对最亲最爱的师尊,有了那般肮脏的绮思。   殷无极惨然一笑,黑发浸在流水里,有些绝望地阖上眼眸,心里想:“快四百年了,我仍然没有如他所愿,成为真正的君子。”   他把持着通往他的路,受人羡慕,表面大公无私,实则监守自盗。   他隐秘的幻想,更为恶劣不堪。   这么一想,他与那些卑劣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殷无极只觉浑身的火都在翻涌,心里却逐渐凉下去。只要一闭眼,他想到的尽是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喉头焦渴,想要把他握在掌中,又自我厌憎到想一刀杀了自己。   在欲望彻底熄灭后,殷无极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寒潭,蒸干身上的水,向着锻造坊走去。   微茫山乃是洞天福地,各种矿藏资源储备丰富。锻造坊就建在冰火洞府中,因为有炎晶矿藏,所以温度比外面还高上几分。   工坊里的天材地宝堆积成山,都是谢衍这些年收集来建造宗门的。儒宗的图纸已经画好,儒宗十景,便是构成护山大阵的关键。但要造起来,少说也要个几十年,上百年。   他平日一心想着变强,跟上师尊的脚步,也不欲把精力放在这类小道上,无非是见师尊建造儒宗时,总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才开炉炼上些东西。   他之前未尽全力,只是想要和师尊两个人一起,在微茫山再呆的久些,儒宗大可以晚一点再建成。   就是这般消极的炼法,他每次开炉,出的东西必是精品。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赋。   殷无极心中烦乱,开了炉,五指一展,便投了火种。   火焰燃起,平日是纯正的红,此时焰中却掺杂着一抹黑。那纯净中的一丝杂色,如同白璧微瑕,刺目至极。   “呵,心魔。”殷无极看了半晌,倏尔笑了,唇边勾起的弧度有种奇异的邪。深红火焰中掺杂的一抹漆黑,照的他眼眸深深,如同鬼魅。   殷无极用灵力覆在刻刀上,将千年黄梨木雕刻成牌匾模样,掺入玄铁铁水,手中变了一个印,用并不会灼人的火淬了一遍材料,置入炉内。   他走着神,却听到耳畔心魔的低语。   魔鬼寻到了空隙,对他道:“真是蠢,宗门会分走他的注意力,等到他广收弟子,成为宗主,他还会这般关心你,爱护你吗?”   “闭嘴。”殷无极本能地反驳道,“他答应过我,如果我不愿意,他就不收亲传弟子,我是特别的。”   随后惊觉,他竟然是着了心魔的道,与它说起话来。   心魔吃吃一笑,道:“那是他把你当孩子哄呢。”   殷无极猛然睁眼,怒道:“师尊不会骗我。”   心魔又道:“他真的不会骗你吗?”   殷无极沉默半晌。   心魔嘶嘶地笑:“我了解你,谢衍那般清高的人,对男人来说,是摘不到的高岭之花,也是欲罢不能的毒,谁不想看他坠下神坛的样子呢?”   它淬了毒的嘴又张开了,怪笑着,残忍地揭开他的隐秘欲望:“你难道就不想把他永远困在身边,玷污他,折磨他,让他为你哭,为你笑吗?”   “……闭嘴。”殷无极咬牙切齿,若不是心魔无形无踪,他又摆脱不得,便就一剑刺去了。   就算这样,他拿着精铁矿的手也是一抖,显然是内心极为动摇。   低头时,妖异诡谲的一抹绯于眸中弥漫开,殷无极却浑然不觉,道:“他是我的师尊,我自然要敬他爱他护他,若我是那个会伤害他的人……”   他薄唇微启,决绝道:“那我就自戕好了。”   “只要我死了,就不会给他带来危险……这样一切都解决了……”   殷无极自以为在与心魔对话,但这样神经质地在炉火前自言自语的样子,古怪而疯魔。   谢衍刚好来他的洞府寻他,本想来看看他的进度,却听见他对炉心疯癫的自白,简直要被徒弟给气疯了。   炉火渐明,发出噼啪的响声,却掩不住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殷别崖!”谢衍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声音冷的都要掉渣,厉声道:“给我跪下!”   殷无极脊背僵住,眼眸一阖,立刻就麻利地跪下了。   “为师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自戕的?”谢衍揉着太阳穴,只觉得青筋直跳。他用扇子轻敲手心,愠怒至极,“我告诉你,就算天下人都死光了,你也得给我活着!”   “师尊……”   “还委屈上了?”   他收的哪里是徒弟,简直是祖宗!   “师尊罚我便好,莫要气坏了身体。”殷无极跪的笔直,抬起眸,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此时又乖巧的很了。   这小崽子油盐不进,当惯了滚刀肉。打他,是舍不得的,骂他,他又不还口,他存心是受气来的。   谢衍心下愠怒,道:“若是轻贱己身,何谈修仙。你若想死,也得我来杀你,免得我数百年心血,毁在一个无关之人手里。”   谢衍本说的是气话,却没料到殷无极笑了,歪了歪头,颊边显出一个浅浅的窝,显出几分少年的纯真。   “求之不得,若是能死在师尊手里,想来也是个好归宿。”垂下的墨发挡住了难辨的神色,他高兴地道:“师尊莫要忘了今日之承诺。”   殷无极笔直如利剑的脊背弯下,向他重重叩了个头。额抵着地面,竟是磕出血来。   承诺什么?杀了他吗?想都别想。   “不过是一个心魔,你竟如此悲观厌世!”谢衍本是说的气话,没想到他竟还当了真,更是哽着,差点被他气到吐血,“怎么这般没出息!”   殷无极跪着,不曾抬头看他一下。   谢衍平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笼罩着沉沉风雨,冷哼道:“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起来。”   他怫然不悦,转身离去。   炉火忽明忽灭,青年俊美的面容半笼在阴影里,隐隐透出妖邪来。   他低垂下眼眸,不敢起身,只听着那放置在炉内的仙器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被灵火灼到融化成灰的声音,他却未曾再看一眼。   “杀了我吧,师尊。”殷无极握紧拳,压抑住浑身的颤抖,一股邪的不能再邪的欲望如疯长的野草,恣意蔓延。   他低声,像是哀求一样自语道:“在我还没做错事之前。”   *   虽然今日不欢而散,谢衍未曾理他半句,但一到晚上,他还是把殷无极招到身边,照常守着徒弟入眠。就算他再生气,也不会拿心魔开玩笑。   谢衍不再与他同眠,只是支着一盏灯,坐在外间而已。   他在思考,自己把徒弟当做子侄的态度,是否是太亲近了些。   可是谢衍轻敲着桌面,却没想出该如何保持距离。   毕竟已经数百年过去,他身边唯一没变过的就是殷无极。若贸贸然疏离,不说徒弟会不会难受,他自己也是要不习惯的。   午夜,心魔满以为谢衍已经离去,悄悄从他的识海中钻出,控制住了殷无极的身体,让他如幽灵般翻身下榻。   青年眼中诡谲的红光一闪而逝,很快又垂下眼,披上外袍。却不料刚刚踏出房门半步,便撞上了心情极差的谢衍。   “孽障。”谢衍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见徒弟肢体不协,神情诡异,知道自己终于守到了。   白衣的先生掐诀,灵气直直打向他的心口,把扰人的心魔逼出他的身体。   殷无极见他动手,身形一震,却是半点没躲。   修仙者从不会把心脉交予其他人手中,而殷无极却控制着躲避的本能,任由那股灵气打中他的心口处。这是极度信任才会有的第一反应。   谢衍没在意,而是抵住他心口处的黑气,虚虚握起,将那一团魔气捏碎。   魔气惨嚎一声,似是要逃,却被谢衍抄起一支狼毫笔,把实质化的魔气直直钉在墙上,困入阵法中心,半晌便挣扎不动了。   黑色的雾气声音不再尖利,而是学着殷无极的声音,似乎在哀求:“师尊,师尊我错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除却声音,它简直无一处与殷无极相像。   心魔以负面情绪为食,属于自然而生,寄居在识海之中,起初是独立的,若不早早除去,与识海结合在一起,再除时便如同割去血肉,甚至更难。   毁在心魔上的修者多如过江之鲫,好在,谢衍终于把它逼了出来。   谢衍眉峰一蹙,却是冷笑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喊吾师尊了?”   他这几日牵挂徒弟,心里郁郁,莹白如玉的手平平向前一伸,随意一捏,那雾气便尖利地惨叫着,被碾为尘灰。   殷无极杵在那里,终于回了神,静静看他一眼,垂目轻唤:“师尊。”   师尊仍旧那么气度高华,神姿天成,让人怦然心动。   他不敢多看,只觉这心魔虽除去,但心脏仍然跳得很快,一声一声,无疑是在告诉他,没有用的。   他这悖德的情感,根本不是来源于心魔的蛊惑,而是从一开始便有了,如今像是藤蔓一样疯长,把他往阴影里拖,直到让他坠到地狱里去。   谢衍蹙眉:“你平日从不出错,这心魔怎么迟迟除不掉,还得我出手?”   殷无极弯了弯唇,却没成功笑出来:“是弟子无能。”   他又怎么讲呢?他不是不想除去心魔,而是只要这绮念一日不断,情丝一日不斩,他的心魔就还会春风吹又生。   “你自行修炼,待到万剑冢开启时,修为要提一个小境界。”谢衍拂袖。   “好。”殷无极微微阖目,答应道。   他的心乱的太厉害,也的确该闭关静一静了。   *   殷无极一闭关,便是临近万剑冢开启的时间。   这个时间只在修真界的最顶层流传。谢衍有渠道得知,别人自然也可以。   开启之日到了,殷无极发现都是些熟人,而且都是各大宗门的骨干。   谢衍从徜徉云海的核舟中向下望去,只见峡谷处蒙着一层雾气,而山脉之间,则是呈现出海市蜃楼的虚像。   “去吧,尽你所能。”谢衍只觉徒弟闭关出来后,性子又沉默些许。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在严厉要求之余,又道:“若是觉得强求不得,便是命中无缘,还是以性命为重,早些回来。”   “不会让师尊失望的。”殷无极先是向他浅浅一笑,却又意识到什么,迅速垂下了眼睑,后退两步,好似在刻意保持距离。   无涯君从来都是这样,肃肃如林下之风,倒是从不堕谢衍的威名。   谢衍又是眸色一深,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似乎有着千般涌流。   殷无极不觉有他,拜别师尊后,捏了一诀,向着雾气深处而去。   “谢小友也来了。”道祖的声音从云端传来。   “道祖。”谢衍的衣袂在轻云之间飘扬,身形如仙,好似要凌空飞去。   只见云端有一位灰色布衣的道人骑着青牛而来,气息内敛如凡人,唯有一双眸子透着智慧的光。   道祖倒坐在青牛之上,拂尘搭在胳膊上,端的是道骨仙风。   见到老友,谢衍神情温和些许,没有方才送走殷无极时那般如冰如雪了。   “为你徒儿而来?”道祖与他已经许久未见,难免多聊了几句,“天问先生对徒弟是出了名的溺爱,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拜你为师呢。”   “一个便够不省心了,哪还想过收第二个。”谢衍淡淡地道。   “还是想开宗立派?”   “儒道之不传久矣,我奔走多年,便是为做成此事。”道祖洞明,谢衍也向来不遮掩,只是坦然道,“道祖可是觉得不妥?”   “哪里不妥?”道祖朗朗笑道,“谢小友既有此大宏愿,老道世外之人,不耐烦管着烂摊子,就等着把仙门事务交给你了。”   “道祖抬举了。”这话道祖可以说,旁人不能接,他不动声色,“衍一心传承上古学风,仙门事务,还是得道祖与佛宗看顾,衍断不敢越俎代庖。”   “观你境界,是要渡劫了?”道祖却没有与他客套。   “……”   “渡劫修士开辟宗门已是绰绰有余,何况登圣。仙门只得二圣,若你当真渡了劫,成了圣人,别说宗门,就连仙门权柄,也当有你一席之地。”   “衍不敢。”谢衍温和一笑。   灰衣的老道抚了抚胡须,见他仍然矜着,于是笑笑:“谢小友还是谨慎。”   “大道九死一生,谁又能笃定一定能够勘破此劫?”谢衍与道祖虽以平辈论交,为诗友茶友,到底走的还不是一条大道,有些话不能说开。   谢衍垂目,从云端俯瞰着平静的万剑冢,最终还是开口:“倘若我渡劫时出了些差错,劳烦道祖看顾他一二。”   “你何时渡劫?”   “此间无事,我便动身去海外。”谢衍道。   道祖一怔,不禁道:“这么着急?”   谢衍在修界向来人缘不错,他自己修炼速度极快,早已可以冲击圣位,却拖到最近,就是为了避开殷无极。   此去渡劫,他心中虽然有几分把握,但若是出了岔子,在他家徒儿的面前陨落,以殷无极的性子,难免接受不了,倒不如先把他哄进万剑冢去。   万剑冢中有许多机缘,危机重重,绝不是一阵就能出来的洞天秘境。   但是以他家别崖的修为,加上他给的法宝,只要不强取无涯剑,绝不会出事。倘若一年半载后,他再出来,自己是生是死,也就有了定论了。   道祖看他似有眷恋的神情,故意打趣他,道:“谁啊?老道不明白。”   谢衍忍了忍,心想着不能与老人家一般计较,才道:“我徒弟。”   “哈哈哈,谢小友,你可还记得自己眼高于顶的时候?世家天才子弟不肯要,修二代不愿收,却去凡间捡了个小孩子,当真是震动修界啊。”   道祖捻须笑道,“现在,你更是疼他疼的和眼珠子一样,我与佛宗都以为你是转了性呢。”   “雷劫凶险,何必带他一个,左右也帮不上忙。”谢衍刻意冷冰冰地说。   可想起徒弟时,白衣先生又眉眼一松,叹息道:“若我没有回来,劳烦道祖捎句话,叫他不必等了。” 第120章 咫尺天涯   他已经于微茫山断崖抱剑观潮数月。   青年窄袖束腰, 犹如岩岩独立的苍劲孤松,手中执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只一斩下, 便是惊涛怒浪, 摧山劈海。   他只是轻轻嗤笑一声, 随手一弹剑身,道:“安静些。”   剑身震了震, 似在不满。   背后横断的山壁上, 是剑锋刻出的三个大字“舍昼夜”。   颜筋柳骨,引人入胜。那是圣人真迹。   若是修为低微, 见到此处笔迹, 定会失神片刻, 陷入空明之境,感受其中蕴含的儒道真意。   殷无极见了, 却一抿唇,眸中仿佛酝着晦暗风雨,对着谢衍的字迹扬起一个有点假的微笑来。   乍一看去, 端的是风度翩翩, 昂然轩举。   他纵身跃上山崖,伸手描摹了一下舍昼夜锋利的笔触, 从记忆中拾掇出几缕碎片,才按捺住破坏的冲动。   他似是想起谢衍拟定儒宗名字时的模样。   想当年, 谢衍还不是圣人,没有端起那副教人讨厌的清高架子。   “我费劲了心思才求来的枝条, 花费数十年,才植满了这寒梅林。”谢衍执着灵山取来的一支梅,细细嗅了嗅, 微笑道:“该取个好名字。”   “不如叫群芳妒。”殷无极徐徐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倒也是合这梅花的秉性。”   “你这性子倒是锋芒毕露。”谢衍笑骂,“自诩傲岸不凡,一丁点也没有中正平和的样子,看来我是白教你这几百年儒学了。”   “有其师必有其徒。”殷无极低笑一声,支着下颌,回顶他,“师尊只是藏锋芒于匣中罢了,若您当真善利万物而不争,又怎会有儒宗?”   “臭小子,一张利嘴。”谢衍倒不是真的斥他,反倒笑了。   “师尊莫恼,既然建儒宗是为开天下学风,那不如从劝学出发。”殷无极撩起袖子,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手腕,殷勤地替他研开墨,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叫苦寒来,如何?”   “这倒不错。”谢衍在图纸上用朱笔一圈,写下“苦寒来”三字,欣赏一番,笑道,“道祖赠我寒梅一株,回头你陪我种下去。听说,它很难成活呢。”   “若不活,我就写诗骂它。”殷无极面无表情地旋转墨条,苦大仇深,“也忒不识抬举。”   “你对道祖很有意见?”谢衍见他神情,不禁嗤的一声笑了。   “不敢。”他嘴上越恭敬,眉眼却越飞扬,更显几分桀骜。   “道祖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与师尊志趣相投,把臂同游,徒儿怎敢对师尊的好友有意见?”   谢衍见他醋的毫不讲理,不但不生气,反倒打趣他:“别崖,开醋坊了不成?这么酸。”   他们就着规划出的儒宗图纸,谈到深夜又破晓,在辩论中推翻又重选了无数名字,每每落笔写下一个,脑海里都能浮现出未来宗门的雏形。废旧的纸张上,是从典籍里挑出的典故,一个个都寄予了美好的希望。   谢衍想要教化世人,四海靖平。他想要以公正为尺,以法度为绳,衡量天下,让公正得以实现,从此弱肉强食之上,仍有青天明日。   修真界强者为尊,他这弱不畏强,强不凌弱,以德治天下的愿望,也只是一纸荒唐言。   殷无极不赞同,但仍然护在他身侧,陪着他去做。无论成败。   他可以熬在灯下为他连夜赶制法器,可以让炉内灵火昼夜不熄,可以陪他清谈,与他辩论,听他一曲高山流水,解他一局千古寂寞。   唯独不甘心只做他的徒弟。   殷无极于山崖之上负手,冷漠地看着杳杳云雾。   他将过往思绪尽数收回,头也不回地道:“找我何事?”   怕打扰他修炼的弟子,早已在崖下等待了一阵,见他发问,战战兢兢地向前,叉手行礼:“大师兄,圣人有命,让您去一趟稷下学宫。”   “师尊找我?又是什么事?”殷无极顿了一下,阖目,道:“……罢了,退下吧。”   “大师兄……”弟子犹豫:“圣人似乎不太高兴。”   “我会去的。”他道,又睨了那弟子一眼,讥讽地轻扬嘴角,道,“他生我的气,罚也是罚我,你慌什么?”   那弟子吓得大气不敢出,讷讷不语。   殷无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戾气太重,吓到了这些循规蹈矩的学生,有些无趣地移开眼,飘然而去。   谢衍渡劫成功,真正迈入了圣人门槛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本来困难的筹建宗门,一下子变得容易许多。那些上门去求,别人也不一定会交换的灵材灵宝,自那之后,被各大宗门作为贺礼源源不断地送来微茫山。与谢衍往昔不睦的宗门,更是换了一副脸孔,热情地前来拜见,仿佛从未发生过不愉快。   修真界弱肉强食,若有了绝对的实力,一切困难都不成其为困难。   可距离始终会成为距离。   殷无极阖目,心里冷笑着想。   当年的他在万剑冢中九死一生,终于夺下无涯剑,满以为在出去后能够得到师尊的赞赏,可道祖却告诉他,谢衍已赴海外渡劫,已有约莫七日。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让他一时如坠冰窖。   “若有万一,谢小友渡劫失败,你就随我回长清洞府罢,我会照顾你。”道祖捻须,看他一眼,道:“谢小友已将一切都安排好,若你——”   “开什么玩笑?”殷无极恨得发疯。   “他去渡劫,想来也是准备多年,倒也不必如此慌乱。”道祖见他神色苍白,宽慰道。可他嘱托的话还未说完,却见殷无极断然转身,御剑而行。   道祖急的捋断了一根胡子,扬起拂尘阻拦:“小家伙,莫往,圣人渡劫,千里成墟,可不是你这般半步大乘能够接近的。”   “让开。”殷无极咬牙切齿,回头望他的时候,眼中隐隐有着血丝。   “不可。”道祖叹息:“无量天尊,小友情绪失控,莫要起了心魔才是。”   “让开!”殷无极握着剑柄的手抖爆出了青筋,无涯剑赫然出鞘。   年轻的修士与古老的剑,如长虹贯日,裹挟着极端的暴戾之气。   道祖避开锋芒,心中一凛,叹息:“既然你意已决,走吧。”   殷无极御剑离去。   道祖驱赶青牛,终究还是远远跟上。   他眼底隐隐有着深思,自言自语道:“谢小友,你的徒儿,似乎……”很危险啊?   殷无极千里疾行,到达谢衍渡劫的海面时,天边已经降下不知多少道劫雷,让整片海域都如浓墨染开,海水倒灌,天公皆太息。   “谢、云、霁!”殷无极咬牙切齿,竟是毫不避讳地喊起了他的字,唇齿间像是淬了血,赤红的眼里映照着赫赫的雷光。   道祖只看见那年轻的孩子,仰天发出一声执拗的怒吼,眼角却倏然流下两行血泪。   他站在暴风骤雨的海面之上,双足浸在海水里,任凭巨浪拍打。   天穹翻覆,而他的衣袍皆被海水浸湿,黑发黏在脸颊边,深入心底的冰凉。而那响彻天际的惊雷,却让他的脸一寸寸白了下来,好似痛的狠了,竟是生出恨意来。   “师尊……”他喃喃,忽的昂首看向天穹之上,仰天唤道:“谢云霁,你若是死了,我便叛门给你看!”   直呼其名时,他毫无敬畏,眼中却有激烈的光。   “你听着,我才不继承你的大宏愿,世人如何,天下如何,与我何干!”他的声音嘶哑,在惊雷之中炸响。   “……我会把你珍惜的一切都毁了,你若是不满,活着回来杀我啊。”   他说不下去了,连喉咙里都翻滚着血味。   仍无回音。   渡劫期与圣人境,存在着极其夸张的鸿沟,其距离接近于人与仙。渡劫老祖笑傲天下万万修士,在圣人面前却只能俯首低眉,任由其裁决生死。   圣人最接近于仙神的存在。   没有人能够阻拦圣人雷劫。这次雷劫,也是生死劫。   雷声始终未停歇,九天之上的雷劫带来的威压,让他有种五体投地的冲动。那股蛮横的力量,把他全身的傲骨往海里压,让他俯首,让他跪下。   殷无极攥紧了无涯剑,浑身湿透,巍然伫立在海浪中。就算他在天雷里粉身碎骨,浮上海面,成为一座孤岛,他也不肯退一步。   而谢衍的身形,始终在云层之中,看不清晰。   这是天与地的距离。   “成圣……”他咬着牙支撑着自己的脊骨,让自己膝弯不要落地,不能倒下去,直到汗水与海潮融在一起。   他昂起首,仿佛接住天上的落雨,而那雨只会顺着他眉眼的轮廓向下流去,与海水融在一起。   总有一日,他会爬到最高处。   他要站在那云层里,若是不能成圣,成妖,成魔也无妨。   从此,不需要被庇护,也不被丢弃。   殷无极将无涯剑漆黑的剑鞘用布条扎紧,将其凶戾之气短暂封住,然后循着梅林的小道走向稷下学宫。   他路过小亭时,还瞥了一眼亭亭玉立的白梅,它仍旧在风中凌寒傲雪,不染纤尘。   他轻嗤一声,转身离去。   “大师兄早。”   “大师兄安好。”   一路上遇到他的人,都停下手中事,叉手行礼,语气无不敬畏。   儒宗虽然是新建宗门,但是道统渊源深厚,又有圣人坐镇,自然让天下人心生向往。   随圣人学习历练四百年,便有半步大乘境界的殷无极,在修界是天才中的天才,在新建的儒宗里有着无可比拟的超然位置。   虽然这个位置,他一点也不想要。   穿过梅花林,走过黄金台,稷下学宫已经近在眼前。   如今儒宗设立的七贤,已有五人,此时便是竹林贤士林世良在讲学。书声琅琅,灵气充盈。   殷无极停了停,不愿去打扰他的讲学,所以从后门绕行,转过几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步伐却放慢了。   他慢慢调整了表情,阖眸一瞬,再睁眼时,脸上却出现了标准的假笑,温和而端正,是谢衍最喜欢的那种谦恭有礼的模样。   竹林掩映处,清泉石上流。   顺着潺潺的水声走去,只见最僻静处有一亭台,沉水香袅袅,一袭白衣的圣人背对着他,孤高淡漠,不可接近。   儒冠束起长发,圣人白衫不染纤尘,好似遥遥明月。   “舍得来了?”他坐在石桌前,似乎在观看这一局残棋,音色无喜无怒。   “师尊召我,不得不来。”殷无极于三步之外停驻,低垂眉眼,淡淡道。   “不得不?”圣人闲敲棋子,却是带着些怒意,“吾还为难你了?”   “不敢,徒儿观潮之时,领悟到新的剑意,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殷无极扫了一眼明显是为他备下的东西,却没有如曾经那样,毫不避讳地坐下,与他嬉笑怒骂。   他向后退了一步,低下桀骜不驯的头颅,选择俯首行礼。   终归还是不同了。   “罢了,不与你计较。”谢衍阖目,连与他算账的兴趣都没,只是道:“有些事情要你去做。百家近日里争端日趋激烈,邀我去主持争鸣会,南疆那边的动静便由你负责,我会拨几个人给你。”   “不必,我一人足矣。”殷无极唇边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弧度都未曾变动,道,“带上旁人,反倒碍手碍脚。”   “南疆是妖族地盘,莫要轻狂。”谢衍斥他一句,却顿了顿,没听到他顶嘴,有些不习惯地蹙起眉,“你在仙门的确不错,但,天外有天……”   “弟子尊令。”   “……”谢衍本以为他会生气,见他如此柔顺,却是一哽。   “您闭关前嘱咐的事情,我已全部做完。”殷无极面色平淡地说道,“五十年内,已有一千三百零五名修士或凡人慕名前来,成功通过试炼并且入门的有三百七十五人,其中分入七贤门下者一百零一,余下皆挂十二名士门下虚衔。”   “别崖,你没有别的要说?”   “流觞曲水已翻修完毕,微茫山大阵的破损也暂时复原了,弟子在山脚下埋了八卦盘,但是真正修复还需要师尊出手。”   “够了。”谢衍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心绪已经再难起波澜,但殷无极无可挑剔的态度,却让他本能地有些不舒服。   他想斥责,却又无处斥责。   难道骂他太尊师重道?于理不合。   不如说,殷无极终于学会了打断自己桀骜的骨头,在他身边当一个乖巧又柔顺的徒弟,一个无可挑剔的谦谦君子。   可这个现实,却让他如鲠在喉。   “师尊乏了。”殷无极曲指,用灵火为他热了茶水,然后再退开一射之地,语气温柔,“便不打扰师尊了,弟子告退。”   谢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眸微微一暗。   一切是怎么变的呢?   大抵是从他渡劫登圣的那一日,他那桀骜不驯的徒儿,忽的就收起了所有的爪牙了。   登圣即是触及天门,确然是不同的。   谢衍在雷劫之中赫然睁眼,只觉极目之处,皆是碌碌蝼蚁,在他眼里再无差别。   往昔或是桀骜,或是轻狂的情绪,如今再回首,只觉幼稚可笑,不堪一提。那些嬉笑怒骂皆文章的过往,更像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忆。   “若是成仙,是否预示着放弃俗世中的一切?”他这么想着,却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只是从层云之中落回海面。   他只是一顾,却看见一双炙热猩红的眼。   殷无极凝视着他的模样,有种末日般的绝望与狂热。   “师尊想扔下我,对不对?”年轻桀骜的青年,浑然不顾境界的压力,涉过海水,走到他的身边,带着些戾气攥住他半分水汽都未沾染的衣摆,好似要把他留在人间。   他的语气越发温柔:“您既然能丢下我一人去成圣,是不是总有一日,会再丢下我,羽化成仙?”   黑云散去,海水退潮,暮色四合。   谢衍垂眸看着跪在砂石里,憔悴狼狈的青年,竟然无话可说。 第121章 谬以千里   南疆平叛的差事, 殷无极办的极好。   无涯剑出,声震天下。即使是不通消息的散修,也听闻他的威名。   在此之前, 他就是再出色, 旁人听闻他的师尊是谢衍, 便会或是了然或是不屑地道一声:“难怪如此。”   在他们眼里,与谢衍沾了边, 就算是狗都能做出一番成就。   而如今, 撇开圣人的赫赫威名,那些自恃年长的老不修, 终于意识到一点:“当初谢衍身边咬人的狗, 竟是已经快要迈入大乘期的门槛了。”   教人恨极了他的好运。   谢衍得知殷无极的彪炳战绩时, 正在称量茶叶的分量。   殷无极不在身侧,他自己动手, 却总觉得味道不对。听闻小童来报,他手指轻轻一颤,竟是失手加多了茶叶。   修炼不知时岁, 五十年只是一瞬。   圣人出关后重新掌管儒宗, 来往应酬时,他虽得心应手, 却觉没有徒弟在身侧,竟是不习惯起来。   “圣人, 大师兄明儿就回山了,您看……”垂髫小童恭敬道。   “回山就让他来见我。”圣人嗯了一声, 吩咐道:“退下吧。”   宗门刚刚走上正轨,他就不得不闭关巩固境界。   兴许是这次闭关久了些,他也没留下太多嘱托就丢下他, 那孩子有些怨气也是正常,合该说两句软话,或是给些奖励……   谢衍以唇轻碰杯沿,兀自想着自己的宝库里还有什么奇珍,可以拿来哄自家徒弟一笑。   听到有人敲门,他抬了下眼,有些不愉道:“请进。”   前来拜谒的法家宗主韩度是个儒雅的文士,一身赭色长衫,端的是风度翩翩,气量尔雅。   百家争鸣,各有不服,而儒宗复兴之势已成定局,不可阻挡。本就分不出高下的百家有了共同的对头,于是隐隐有不满,与儒宗起过不少冲突。   但到底是多年的对头,无论是学说还是修习术法上都分不出高下,论道之时更是一言不合就文斗。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指望百家能够轻易联合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人合纵,拉起一派与圣人过不去,就有人连横,跑来与儒宗示好。   韩度向来不是个放不下身段的,自然是上微茫山拜见圣人。他请圣人指点迷津,最好在百家争鸣之时,将老对头墨家狠狠地踩在脚下。   “谢宗主。”韩度长揖,恭恭敬敬地道。   “不必多礼,韩宗主坐。”   谢衍并未起身,以他的身份地位,除却道祖、佛宗,已无人需要他起身相迎了。   他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一手支颐,一手执棋,白衣如雪,长发并未束起,而是松松披散,似在闭目养神。   他的长袖滑落,衬得一截手臂也色泽如玉。或行或止,或坐或卧,都是一卷水墨画。   韩度圆融的很,先声便是夺人,恭贺道:“恭喜圣人,圣人高徒如此俊才,果真不堕圣人威名!南疆妖族部落诸多,言语不通,又天性凶残嗜杀,向来不服管教。就算换个经验丰富的宗主去,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无涯君除魔之余,还这般利落地整治了南疆豪强——龙凤二族的修好盟书他也带了回来,何等大功!”   韩度一展折扇,与谢衍笑道:“再何况,以他如今的年纪,修为直逼大乘,真是前程似锦。说不定,无涯君也是个成圣之才呢。”   “小家伙还年轻,需要历练。”   谢衍挺喜欢和人聊殷无极,尤其听人赞赏,于是他唇边弧度微微扬了扬。   但他又顾忌颇多,只能亲自出手抑一抑殷无极的声名,以免树大招风。如此左右为难,纯是出自为人师长的拳拳爱护之心。   “若我说,年轻一代里,断是没有人能够及得上无涯君的。”韩度以折扇敲击手心,笑道:“也许只有道祖的徒儿才能与之较量一二罢?”   他随即又摇摇头,道:“就算是宋澜宋仙君,年岁虽然大出一轮,修为也长,在某看来,仍不及也。”   “道祖之徒自然是好的。”谢衍想起曾经见过的那少年,面上似有狼顾之相,他本能地有些不喜,浅浅地蹙了下眉。   当他见韩度不动声色地捧一踩一,隐隐有给道门上眼药的意思,也不接他的话茬,只是道:“他还年轻了些,不必捧他,骄傲了可不好。”   他说罢,却又笑了。   论起傲来,殷别崖那小子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偏生在他面前装出那谦恭作态,骗谁呢。   韩度道:“如今天地之间灵气毕竟不比上古了,高阶修士越发稀少,若至分神修为,便可为一方霸主;至合体境界,更是都当了师祖。足下高徒已近大乘,再过些日子,为一门之主也不为过。”   韩度似乎在考量什么,言语之间也带上些试探:“如今无涯君也该是可以收徒的修为了,不知圣人有何安排?”   收徒?还是个孩子呢,收什么徒。   谢衍端着茶盏的手腕一僵,他隐隐有些不悦,道:“再议吧。”   “是韩某失言。”韩度见一探不中,便笑着告罪。   圣人一张无喜无怒的脸,看不出什么心思来,他话锋一转:“韩某此言有些多管闲事,但是为了仙门未来,不得不提一嘴,圣人——就打算一直留无涯君在身边?”   “不可?”谢衍瞥来,冷声道。   “您贵为儒门圣人,道祖将仙门权柄移交于您,也是基于能者居之的考量,百家自然无有不服。”韩度道:“但,自此之后,您的一举一动便会是仙门表率,每一个决定,都会引起仙门动荡,自然也会有人关心您继任者的问题。”   韩度微微侧了侧头,笑问:“不知无涯君,可是您选定的继任者?”   “韩宗主。”谢衍不悦道:“你逾越了。”   “恕我直言,您若是多收几个徒弟,底下的诸子百家,便会安分许多了。”韩度仍然是笑,“圣人啊,您既然选定了无涯君,又为何出手压住他的名声?我每一次听到无涯君的名字,都是跟着您一起的。”   他意味深长地道:“在赫赫日光之下,无论星月,都是无法发光的。”   谢衍的光芒太盛了。   他站在山巅之上,很少有人能够触及他的脚背,更别说站在他的身侧了。   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会成为他的陪衬,哪怕天才如殷无极,别人提他的成就之前,都会唤一句“圣人弟子”。   “半步大乘,或是南下除妖,或是北上除魔,又或是闯下一片事业,都足以在仙门打拼出一席之地。我曾见过无涯君,身上有赫赫神威,说他是人中之龙,绝非虚言。而他向来被认为是您的‘看门狗’,实属不该啊。”   谢衍蹙起眉,显然在深思。   “恕我替他抱一抱不平,圣人呀,您若是为他好,不如松一松手,青年人最忌过度掌控,说不准,假以时日,他也能做出不输于您的成就呢?”   韩度此言可谓冒犯,却也正是切中他的心思。“您可知道,雏鹰若要飞起,也得由老鹰将其推下悬崖?”   “你的意思是,我把他……大材小用了?”谢衍轻叹一声。   他亲手将殷无极养大,知晓这孩子性情。   情与义是两把刀,永远插在他的肋下。他明明有一身桀骜不驯的骨,越是成长,越是温良恭俭,行止有度,也不再犯过去那些轻狂的错误。   他毫不怀疑殷无极的能力,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安排的路是最好的。可这样说来,是他扼杀了他别的可能,把一条龙困在浅滩了么?   也不怪谢衍,实则是两人相伴的时间太久了。   有多少岁月,谢衍的身边只他一个。   谢衍是知道自己的,他清高孤傲,自恃才高,矫情又脾气古怪,不喜与市侩者言谈,不肯与俗人相交。   这目下无尘的文人脾性,若非他修为足够高,别人打不过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落井下石,踩上几脚。   但是在他收了殷无极做弟子后,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把一切俗务交给他打理,自己读书赏花抚琴,乐得清静。   殷无极向来是半句抱怨也没有,一切交给他的事情都会办的妥当。   所以他闭关前,只是随意与殷无极说了说,把儒宗杂务都交给了他。他毫不怀疑殷无极会做好,事实证明,他做的也的确很好。   这么多年来,谢衍当惯了甩手掌柜,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思索,殷无极当真是爱做这些事的吗?   圣人恍然不知,那只是个孩子的小小心机。他只想让自己更有用些,成为他离不开的习惯,在师尊心里留下不能抹去的影子,才更不容易被抛下。   “寻常带徒弟,都应该如何?”谢衍犹豫了一下,问道。   韩度好为人师,难得有对圣人谏言的机会,言语之间便颇多兴致勃勃:“术业有专攻,韩某以为,无涯君修剑,实力出众,不应被琐事绊住,应当多多表现,建立自己的威望。”   他顿了顿,颇为含蓄地道:“就不知道圣人如何安排,打算给他怎样的历练机会了。”   韩度此言透出十分的狡猾圆融,他就算一时失言,以圣人身份,也不会与他计较。若他的劝谏说到谢衍心坎里,自然能拉近几分距离,还能让得了好处的殷无极在不知情下欠他一份人情,算是赌在了儒宗的未来上。   因为修界所有人是眼睁睁地看着谢衍成圣的,没有人怀疑他能够更进一步,登临天门。   “然后?”谢衍一听,又要把徒弟放出去,心里难免有些不情愿。   “以无涯君的修为,恐怕不久便能突破大乘,届时,在儒门当大弟子实在是辈分太高,又太过屈才了罢。”韩度轻轻抿了口茶,道,“是长老,是客卿,还是少宗主?圣人心里应有定论,我便不多置喙了。”   不,他没有。谢衍面无表情地饮了一口茶,只觉得满口苦涩。这么难喝,定是这茶陈了。   他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殷无极早已不是那个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的小家伙。   他已经成长为优秀的青年俊才,强大的修士,在修界已经到了足以自立门户的修为。很快,他会有自己的徒弟。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好几个徒子徒孙聒噪地围着他喊“师祖”。   他不再会扯着自己的袖子央求什么,不会桀骜地挑剑,向他邀战,不会与他手谈足足十五日,不会再持剑挡在他面前,不会再予取予求,把自己关在炼器室没日没夜地炼器,然后熬着一双通红的眼,对他热烈地一笑。   光是想起殷无极可能离开,谢衍就觉得头皮发麻,满心抗拒。   但他明白韩度的顾忌。   儒宗崛起太快,根基却薄,即使现在如日中天,也仅仅只靠着一个圣人谢衍。若他有一个厉害的继承者,儒宗便是稳定的,可以站队,可以投注。   “我创此儒宗,立下大宏愿,起誓教化天下。”谢衍阖目,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待到修为足以飞升的那一日,我自然会把这一切交到他手上,他会继承我的意志。”   这是谢衍第一次,明确地表达出继任者的信息。   “这不是什么秘密。”谢衍漆黑的眼扫过韩度的神情,淡淡地道,“在收他为徒的那一日,我便定下了。” 第122章 舍离难断   “站住。”他背后传来圣人清寒如雪的声音。   殷无极没停, 只是握紧了剑。   那人蹙起了眉,直接指名道姓:“殷别崖,听不见吗?”   殷无极这才顿住, 背对着他按了按腹部的伤口, 才不动声色地转身, 拱手告罪道:“师尊有何吩咐?”   谢衍长袖飘动,仿佛行在云间, 徐徐而来。   “差事办的不错。”   “都是师尊栽培。”殷无极弯起唇, 微微笑了一下,倒是显出几分真来。   他出生入死, 能够换得一句夸奖便好。   谢衍想起韩度所说, 要给他打出名声的机会。   往昔, 他带着殷无极去过许多禁地,杀过无数妖兽, 亦然十分出名。可明明戮敌都是殷无极,却没人将其算作他的成绩,反倒议论纷纷。   “圣人抬举他, 他有一个好师父。”   “我是圣人弟子, 我也可以。”   “他只不过是运气好,拜了圣人为师罢了。”   而殷无极竟然忍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意见。   想到这里, 谢衍心疼起他的天纵之才被埋没,又反复告诫自己不得管的太死, 要给他些施展拳脚的机会。   于是他的眼波微微柔和了些,道:“道祖刚刚将仙门事务移交, 百家之事亦然要吾裁夺,诸事繁杂,暂时走不开……”   他顿了一下, 和缓了语气:“别崖可愿替我去北渊边境除魔?”   他竟是这般不想看见他,他方才归来,竟然又要赶他走!   殷无极猛地抬头,眼神幽幽沉沉,一片晦暗。   可多年的习惯,让他实难拒绝谢衍的要求,就算对方只是拿他当个好使唤的工具,他也认,就算每日处理那些外门弟子的矛盾冲突都可以。只要能够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便好。   仅是这样而已,竟也不可能吗?   殷无极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可,儒宗庶务同样需要我经手……”   “我已安排好人管事,你作为儒门首徒,时间宝贵,不应花在这上面。”谢衍见他难得这么乖顺,原本感情淡薄的心里又生出怜意来,“是我之疏忽,以你的年纪,也该早早独当一面了。”   “……”这话一说出口,便是在嫌他烦,要赶他离开儒门了。   殷无极被他哽的胸腔郁气翻腾,险些吐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脸上却仍是笑道:“师尊日常起居皆是我打理,我陪您那么久,新换的人若是惹了您不快,或是不了解您的习惯,怕是……”   “无妨。”谢衍深深地看他一眼,道:“吾作为仙门之首,本不该有偏爱,只会被人投其所好,你今后不必操心这些琐事了。”   如今接管仙门,若是有偏私爱好,定会被人贿赂。身为圣人,他的七情六欲也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个口的确不能开。   殷无极心神一震,顿在原地,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   谢衍无意一言,竟是句句刺进他的心窝里。   什么叫不应有偏爱?什么叫被投其所好?他的断舍离,亦是要断掉这么多年的习惯,舍了他么?   良久,殷无极才忍下翻腾的血气,那被他强行用灵力愈合的伤口之下,仍是窒闷的疼痛。   他压抑住眼底一瞬间的痛苦,哑声道:“弟子告退。”   *   “他嫌你烦了。”   心魔的声音古怪而尖厉,好似在嘲笑他。   青年将褪下一半的黑袍拉到肩膀上,本应该流淌着纯正灵气的灵脉里隐隐有着黑气。   他用近乎冷漠的眼睛看着那在他心口凝聚成一团黑雾,继而伸手掐灭。可那只是徒劳无功。   很快,心魔又化身成有翼的飞鸟,在他身边盘旋。   “他要赶你走,赶你走!”心魔桀桀怪笑道:“他自从握上仙门的生杀大权后,就醉心于操弄权柄,伪君子,伪君子,怎会值得你如此!”   “住口。”殷无极掌心盈出一团火,转瞬间便轰在后山的山壁上,留下一道火燎的痕迹。   他的神情冷硬而晦暗,一字一句地道:“师尊只是分身乏术,需要我帮忙分忧罢了,在收服百家的节骨眼上,我不能以私人感情打扰他。”   “他成了圣,就完全变了个模样。”心魔循循善诱道:“曾经的谢衍多好啊,他只是你一个人的,只对你笑,眼睛里只看着你。现在不同了,他的心里要装着天下苍生,你算什么?一只他养的,好使的狗罢了!让你朝东你不会朝西,让你去杀谁,你半个字都不会有意见——多好的一把刀!”   “看顾苍生,是师尊的愿望。”殷无极攥紧了拳,手指嵌入皮肉之中,流出淋漓的血,“也是我的。”   虽然如此说,他的眼神却显出些凉薄来。   就算被圣人教诲,让他能够装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悲悯模样,他也无法对天下苍生感同身受。   枉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就算能倒背如流,就算将那些儒门术法运用的炉火纯青,那又怎样呢?   他的心里天生就残缺一块,本恶的人性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的眼里,没有善恶之分,没有好坏之辨,唯有强者为尊的本能。   若非谢衍劝他向善,让他走向光明,他怕是还在尸山血海里沉沦,双手染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浑浑噩噩过一生。   师尊教导他礼与义,教他君子修身,他固然装的像个翩翩君子,但自己内心是否又藏着一只啖尽血肉的猛兽呢?   “你的愿望?”心魔吃吃笑了,话语似乎要洞悉他的本质,刺穿他的所有伪装,“别骗自己了,殷无极。你是个什么东西,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   夜间的流觞曲水只有一人,金樽盛着骀荡的月光。   圣人长发披散,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似乎正在思索。   见到殷无极,他似乎有些意外,却又闲适地支颐,瞥他一眼,道:“别崖,你来陪我下一局。”   “师尊又无聊了?”殷无极先是笑了一下,随即敛去。   他坐下,将已经走到绝路的棋局打乱,白子黑子分门别类地放回棋篓里。   “老规矩,赢了就有个彩头。”圣人嗯了一声,执起白子,又抬头看向他低垂眉眼的模样,道:“你有话要说?”   “如果我赢了,师尊能够答应我一件事吗?”殷无极沉默了一下,说道。   “可以。”   “您不问一问,到底是什么事?”   “没有必要。”   殷无极的一切都是他教出来的,谢衍并不认为自己会输,难免带上几分大意与轻狂。   殷无极又顿了顿,师尊此话到底是在说“他不可能赢”,还是在说“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呢”。   无解。   棋盘如战场,殷无极执起黑子时,一身昂然轩举的君子之风陡然一变,仿佛手里的棋便是一把锐利的剑。   青年修士举起棋子,如执吴钩,刺向棋盘的中央。   谢衍许久没见他如此有胜负心的模样,也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   几番来回,棋局陷入焦灼。   “这么凶?”谢衍抿起唇,微微笑了。“怎么,谁惹我家别崖了?”   “师尊,别大意。”殷无极听到熟悉的称呼,心里微微一动,却又随即落下一子,垂目道:“您的后方都要失守了。”   “还早呢。”谢衍笑笑,不以为然。   良久,一局毕,殷无极胜。   殷无极将手撑在棋局上,汗水浸透了脊背,似乎是这一场胜负太消耗精力。   而谢衍的神色却也褪去了游刃有余,取而代之的是正视与凝重。   他正在心里复盘,似乎一时不理解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给殷无极的。   他的棋路与平时不一样,那是一种锋芒毕露的战风,每一子都仿佛淋漓带血。   就是这样的棋,势如破竹,如一把尖刀剖开了他的中路,抓住了有几分轻敌的谢衍的空隙,才赢下了这一局。   殷无极道:“师尊,我赢了。”   他说罢,却有些恍惚,他当真赢了师尊?那个惊才绝艳,仿佛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圣人谢衍?   “想要什么?”谢衍似乎感觉徒弟有些变了,但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但是他从不是输不起,笑着赞扬道:“别崖进步很快,再过一阵,怕是为师就下不过你了。”   “您一步三算,严谨周密有余,却过于冷静保守。”殷无极把玩着棋子,仿佛语带玄机,道:“有时候,放纵一些,未必不可。”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谢衍与他似乎在打机锋,仔细一听,好像却又在说这局棋。   “身为执棋之人,自然要为每一子的生死存亡考量。”这也是他行事谨慎,柔中带刚的缘故,“别崖,过刚易折。”   “每一子?”殷无极突然问道:“那么每一子在您眼中,都是等价的吗?”   “当然。”谢衍不觉有他,答道:“众生平等。”   殷无极一时没说话。   谢衍将棋盘拂乱,然后抬眸,看着他越发幽深的黑眸,里面早已不起波澜。   他隐约觉得有一道说不清的隔阂在他们面前竖起,却又不知从何而起。谢衍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方才要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什么?”   “我……”   除魔日久,殷无极本想让他收回成命,换儒门客卿或是七贤,就算被他当做偷懒也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多待上几日,他可以背那没出息的名声。   可殷无极却没说半点,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根簪子,取了南疆的龙鳞与白凤尾羽炼化而成。   他换上一副谦恭有礼的标准微笑,说道:“徒儿从南疆归来,带了点东西给师尊,还请师尊不要嫌弃。”   “这么费尽心思想要赢我,却只是送个东西,没别的?”谢衍笑了。   他将龙凤二族赠予的礼物,丢进炉里炼成了这一支发簪,白凤在凤凰一族里极为罕见,炼成的发簪自然是通体雪白如玉,极美极珍稀。   若是被二族族长见到,怕是要恼他暴殄天物。而他如此费心费力地制作,也仅仅只是为了博师尊一笑。   “我想看您簪着。”殷无极走到他背后,用手撩起他仅用发带松松系着的长发,熟练地束好儒冠,然后以发簪固定。   四下寂静,谢衍能够感觉到他炙热的身躯贴近,年轻男人的心跳如擂鼓,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无端的勾人魂魄。   谢衍骤然觉得,这个距离着实太近了。   流水一样的长发在他指尖滑过,如黑色的绸带,这种诱惑让殷无极喉结微微一滚,压抑住低头亲吻的冲动。   他故作不在意,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师尊若是不喜欢,就丢了吧。”   谢衍以为他是在闹别扭,也不在意,只是叮嘱道:“此去魔洲边境,量力而为。魔尊赤喉并非易与之辈,倘若与他有关,不要深入虎穴,回来找我。”   “师尊也会担心我啊。”殷无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会小心,师尊只管顾着百家,那群老东西可不好对付,至于仙魔边界之事,您不必操心,我杀也会给您杀出个和平来。”   “别崖。”谢衍又蹙起眉:“君子谨言慎行,不可杀心过重,还是要按律行事。”但他顿了顿,还是道:“不过,一切以你自己的安危为主。”   “……我知道,今后您是仙门之首,一举一动自然要为仙门表率。”殷无极的神色稍稍显出的一丝飞扬,很快便被他收敛回去,在夤夜里看不清晰了。   谢衍抚过自己的儒冠,觉得这发簪轻盈朴素,却又灵气充沛,很得他心意。   “师尊,儒道内部从未一统,东洲道门交出权柄,而各大宗门仍然虎踞东洲,佛门近日有向中洲传教之势,不可不防。”殷无极温言细语地道:“接下这样的烂摊子,您可有后悔?”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谢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不同于德高望重却又不能轻易求变的道祖,当他握紧了仙门的权柄,便有着“天下为公”的大宏愿,自当将仙门带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道祖亦然是看到了历史前进的滚滚车轮,知晓在无数修士崛起时,那“小国寡民”的修真时代终将远去。那不再是道门的天下。   于是,道祖顺应天道,让位于儒圣,亦是一种道家的无为。   骑着青牛向寒关外而去的老道,只留给了他这样一句话:“自古以来变法者,哪有不流血呢。”   似乎是明了他的决意,殷无极只觉得唇齿艰涩,轻声道:“师尊,您不喜欢这些。”   天问先生曾是红尘走马,讥笑九天,放浪山水的潇洒人物。   他目下无尘,不喜与俗人为伍,对于知己好友,他青眼相加,对于浊世小人,他白眼待之。他这副性子,去投身于仙门浊流,与那些他曾经看不上的世家宗门虚与委蛇,又是多么委屈他啊。   殷无极看着他淡的看不出喜怒的神情,忽然觉出他十分的陌生。   师尊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师尊,而是全天下的圣人。   只有他固执地抱着曾经两人相守的日子发疯,自顾自地走不出去罢了。   “又说孩子话,人世浮沉,身不由己,哪里是能以一句喜欢不喜欢作结呢?”谢衍难得与他如此敞开心扉说些什么,微微侧过头来,不再是那副高绝孤冷的圣人模样,反倒眸里映着盈盈的星火。   “何况,修界也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那便自我辈始罢。”   他仍是把他当成孩子。兴许是徒弟无论多出色,在做师父的眼里,永远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背后的少年人。   殷无极不再反驳,只是后退一步,一拜,却是退出了半生的距离。   他血脉里沸腾的叫嚣的血不知何时会冲出牢笼,而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他会一直呆在他的身边。   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火海。 第123章 故友重逢   北渊洲与中临洲版块相连, 所以千年前便有人在此建城,唤名“流离城”,发展商贸, 魔修与仙修皆可在此淘换两洲特产, 属于灰色地带。   由于此地黑市发达, 又靠近北渊魔洲,规矩更偏向魔道, 来此的仙门中人大多都会隐藏身份, 以免惹上麻烦。   殷无极此次来边境,主要是为了查魔尊赤喉的动向, 顺便整治一下流离城的规矩, 免得这座边境重镇“只闻魔尊威, 不知圣人令”。   赤喉成名已久,掌控着魔洲声名最大的一支魔兵。   但是北渊洲常年分裂, 大大小小的魔道城池各为其政,就算是魔尊赤喉,也不过是统领五城, 达到魔道尊者境, 便能自立魔尊。   其下,仍有大大小小的城主, 或是渡劫大魔,或是大乘魔王, 起的名号更是五花八门,什么三都王, 洛南王的,不一而足。   他本是隐藏了圣人弟子身份,伪作普通修士深入调查, 却遇到了一个他也意料不到的人。   “吃吧。”殷无极打量着对面一身落拓的男人,把一盘子卤牛肉放在他的面前,又替自己斟了酒。   说是朋友,他们当年的确有过命的交情。   当他们还是凡人时,便在战场背对背倚靠。本以为修仙即是永诀,此时却能如数百年之前那样喝酒谈笑,的确让他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怅然之感。   “老朋友见面,苦着脸做什么?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这不叫‘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   男人好像是从战场下来,一身鳞甲残损,鬓发间仍然带着干涸的血痕。枪头的血还未干,不止是饮了谁的喉头血。   他饿得急了,把牛肉夹在大饼里,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与对坐的殷无极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多年不见,你倒是混出头了,怎么不见谢先生?你俩掰了?”   “萧珩,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殷无极冷笑。   “别拔剑,有话好说!”萧珩连忙摆了摆手,把一口肉咽了下去。   “为什么在流离城?”   “流离人自然是在流离城。”吃饱喝足,萧珩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自己的胡茬。他已经许久没打理过自己了。   他骄人又泛着戾气的眼睛眨了眨,又挂上舒朗的微笑:“我们已经有四百年未见了吧?”   “四百二十一年。”身在边境,殷无极不用端出那一身翩翩君子的模样,于是也支着下颌,懒洋洋地抬眼睨了他,嗤笑道:“我倒不知,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说着不去修仙的萧大将军,竟然还能与我以这般面貌相见。”   “我的确没有去修仙。”萧珩顿了一下,他把自己脖颈上的血抹干净,一双鹰视狼顾的眼眸扫过殷无极,笑了:“我修的是魔啊。”   他见殷无极眼眸一深,似乎要去摸无涯剑,乐不可支,道:“别装了,我不信你没发现。”   殷无极哼了一声,收剑回鞘,然后提起一坛以魔洲两生花酿造的烈酒,给两人的杯盏满上。   “萧将军,喝你的酒,小心呛死!”   “哟,小子,脾气见长。”萧珩说的轻松自在,眉宇之间却有沉沉郁气,“将军可称不上,老子现在也就是个破落户。”   “不说说?”殷无极见他一身风尘血气,便知这个男人之后的经历绝不能算是顺畅。安逸造不出他这一身血雨腥风,也铸不出他的杀性与匪气。   “说什么?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经历。”萧珩仍然轻松自在地笑着,“魔洲能是什么好地方,杀人如麻,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晦气晦气。”   “你的修为可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不值一提’。”   “哈哈哈,见笑了,比不上无涯君名震天下,来,喝酒!”萧珩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仙门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怎么跑来这个鬼地方了?”   “流离城最近不太平。”殷无极与他碰了一下杯盏。   “流离城什么时候太平过?”萧珩哼笑一声,“是圣人要你来的?”   他到是通透极了,看见殷无极眉眼锐利地扫过来,便笑着往后倚了倚,懒洋洋道:“放心,我不从属于任何魔门势力,碍不着你的事儿。不过,我混迹三教九流,倒是可以告诉你些消息。”   “什么消息?”   “那一位登圣位,靠的是自身修为,自然当之无愧。但是他接过仙门大权这件事,在这边城中,多得是人不满。”萧珩的嗓音带着一点点的哑,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地方离魔洲太近,多的是人想要扯他的后腿,也多得是人想把他从顶端拉下来呢。”   “……我就是为此而来。”殷无极敲击着桌面,原本假作的温和皮相皆数褪去了,扫过来的那凌厉的一眼,似乎带着血雨腥风。   青年的声音依然很柔和,甚至还噙着笑,问道:“是谁?”   萧珩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扬起了眉。   他果真没看错,当年的那个狼崽子,就算被人抱回窝里好生养大,只要一见血,本性就会暴露出来。   至于圣人到底是发觉还是没发觉……   兴许是没发觉,又兴许是发觉了,但是对驾驭他有着足够的自信吧。   萧珩坦坦荡荡地伸出手,甚至还向殷无极勾了勾。   “干什么?”   “缺钱。”萧珩懒洋洋地道,“殷老弟,打发点呗。”   时光并未留下多少生疏感,故友难得,两人边城相逢,自然就一道行事。   殷无极从不在乎门户之别,萧珩也是同样的人。他对此地不熟,正好有萧珩指引,一仙一魔在流离城的地界如鱼得水。   殷无极不欲打草惊蛇,所以早早将儒门制式的服饰换下,穿着魔洲南部流行的宽松黑袍,戴个斗笠,腰佩长剑,整个人的气质浑然一变,如一名行遍北渊的魔修,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圣人谢衍的弟子。   “殷老弟,你这么一打扮,比魔修还魔修。”萧珩抱着臂,围着他绕了一圈,饶有兴致道,“连剑也这么煞气冲天,你当真是个修仙的么?”   萧珩是个狠角色,在流离城也是小有名气。他的一身魔功来历不明,萧珩不愿意说,殷无极也不问。   面对他的调侃,殷无极只是微微挑了眉毛,睨他一眼:“修仙又如何,修魔又如何?萧重明,你信不信我就算修魔也能吊打你。”   “操。”萧珩摸了下鼻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他这一眼给震慑到了,怎么咂摸都不对味儿。   他连忙追上去,笑道:“你修为高,你说了算。”   殷无极说罢,才微微怔了怔,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如今风平浪静,他在修界名利双收,有着给他遮风挡雨,委以重任的师尊。好端端的,他又怎么会去修魔呢。   *   你是魔。   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诞生于战场?   你为什么无父无母,无亲无友?   你为什么天生就杀人如麻?   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你就以为自己不是恶徒了吗?   ……   殷无极从梦中惊醒时,仍然抱着无涯剑。   古朴的黑金色长剑如随血脉鼓动,让他缓缓俯下身,用额头抵着剑柄,发出惊喘。   青年按着额头起身,看见客栈床边一轮遥远的圆月,天边是不详的红。   这回,他听清楚了。那是他的心魔如附骨之疽,附耳在说:“殷无极,你是天生的魔,注定是要投向魔道的。”   “你甘心与谢衍就止步于此吗?”心魔循循善诱:“你现在只是不够强,如果你有足以与他匹敌的强悍,你当真不会侮辱他、囚禁他,让他永远成为你的东西?”   “住口。”殷无极眼眸一厉,竟是手中凝起一道劲力,反手打向自己的胸口,如同要杀死自己般狠戾。   痛楚之下,他吐出一口血,眼神仍然森冷的能够凝结成冰。   心魔化为青烟消失了。   但他知道,心魔是除不尽的,除非他将这股不应存在的欲望生生割舍。   他对师尊的妄念是错的,违背礼法,罔顾人伦,十恶不赦。   可他又怎能割舍?   似乎是感觉到了灵气的异常波动,他的房门被萧珩一脚踹开,男人一身落拓深衣,披散着头发,像是狼王寻觅敌手,提着一杆枪便能屠龙。   “哪个混账敢来偷袭你,老子宰了他——”萧珩像是真的发了狠,一身戾气地闯进来,却出奇地没见到本以为的敌人。   年长的落拓将军顿了一下,轻轻一嗅,竟是嗅到了血腥味。   窗棂洞开,夜风吹向屋内,坐在床榻上的青年长发披散,唇角染血,抬起眸的时候,颜色是血一样的赤红,别样的邪。   “殷老弟?”萧珩愣了一下,有些不确信地喊了一声。   “嚷什么,叫魂呢。”殷无极他哼笑一声,将披散的墨发捋到一边,披着一件玄色的衣袍下榻,举手投足之间竟有种风流矜贵之气。   他虽然神态变了,口气还是熟悉的。   萧珩收了枪,视线扫过他胸口明显是自己打出来的伤,忍不住问道:“你终于活够了?”   “……”   “贼老天,你这种天之骄子都活够了,老子还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着想活下去。”萧珩愤愤不平,“不行咱们换,老子也想尝尝有宗门有地位有钱上头有人的滋味儿。”   “做梦吧。”殷无极按了按额头,觉得自己的青筋突突直跳。   萧珩总有一种破坏气氛的能耐,但却很好地缓解了他内心的压抑。   萧珩不正经够了,才微微肃然神色。   看他这模样一定是自己搞的,没事让人自残的坎儿不多,他总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   “心魔?”萧珩低低说了一声,却又立即谨慎地住口,“我不会说出去的。”他又抓了抓头发,有些操心地道:“和圣人说了没?”   “他以为,我已经没事了。”殷无极调息了一阵。   萧珩却又不说话了,只是执着枪倚在墙边,替他守门。   流离城混乱,他得替他护法,免得他这来之不易的故友就这样没了。   殷无极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男人的剪影,沉稳而可靠。   于是他喉头一滚,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萧珩轻哼一声,神色却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平和。   “这么多年过去,老子能称得上是朋友的没几个,大多都死了,有的还是我杀的。”他不知是自嘲还是苦笑地道,“殷老弟,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如果有,我一枪劈裂,总归都是能过去的。”   “萧重明……”   “所以,你可给老子省省心吧,别把自己作践没了。”萧珩还没抒情完,就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咧嘴一笑,“不然每年还得去给你上坟,老子可没钱,顶多给你烧点纸吧。”   “……兵痞就是兵痞,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好意思啊,粗人,就这么着。” 第124章 以德服人   殷无极受伤颇重, 被迫支起结界,在客栈调息。   萧珩就当真执着枪,坐在外头替他守门。   期间有魔修路过, 皆是见他在流离城像丧家犬般游荡, 知道他没什么靠山, 言语之间颇多无状。   甚至还有一个满脸络腮胡,执着铜锤的大汉, 见他替仙修守门, 恨恨地啐了他一口,道:“萧大将军, 你这又是去当谁的家奴了?对城主邀宠献媚被赶出门, 这是又换了个主子?”   有人故意大声道:“被主公赶出来, 这回又想投靠仙门啦?”   他的滑稽表现,引得众人嘲笑:“软骨病!逃兵!”   萧珩面无表情地把脸上的污秽抹掉, 握着枪的手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没有出枪。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老子, 你敢和老子一战?”   大汉身材壮硕, 与萧珩颇多冲突,偏生又因为投身城主门下, 自恃有了靠山,得意洋洋侮辱道:“就这样还敢自称将军, 呸,看门狗。”   萧珩眼底有戾气一闪而过。可他到底孑然一身, 仅仅是杀一群伥鬼就把自己弄成万人敌,是一件极不划算的事情。   他向来没有一展长才的命。   他修的魔是野路子,凭借对武道的钻研, 倒也硬生生走出了一条道。   可他四处决斗,当那声名狼藉的杀人鬼,以命搏命,虽然修为有小成,却在城池林立,诸侯称王的北渊洲无立锥之地。   他想要出人头地,唯有投靠成型的势力,卖命杀人挣来一口喘息。   可当萧珩想要去投靠谁时,却总是因为理念不合,被迫离开或是背主忤逆。无他,只因为别人是彻头彻尾的魔修,而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凡人。   他的“为将之道”,他的“英主之志”“治兵之策”“三十六计”,在魔洲只是谬论。   何况,萧珩看不惯魔修的处世之道。屠城灭族只是寻常,残杀妇孺皆为弱肉强食,被视为天理。他若违背,便会被人怀疑起了二心,或是被驱逐,或是被百般防备,坐冷板凳。   他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一切规则。   就算单打独斗再怎么厉害,一队人呢?一城的通缉呢?   做人的时候,他因为过于刚硬,便被一贬再贬,贬无可贬。为魔的时候依然如故。   他付出过惨痛的代价,在鲜血与泥泞中学会了圆滑与世故。一身傲骨的萧珩学会了低头,笑脸迎人,唾面自干。   这样能够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他按捺下杀人的欲望,压低声音,陪着笑道:“挣几个小钱,几位大哥,萧某好不容易找个营生,还请高抬贵手。”   “哈哈哈哈,真是条好狗。”那大汉笑着说:“你瞧,再怎么桀骜不驯的家伙,打断他一身骨头,就学乖了,会趴在地上讨骨头了。”   “是极是极,黄老哥说的太形象了。”身侧的矮小老头脸上涂着古怪的花纹,笑皱在了一起,像朵菊花。   萧珩又恢复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紧紧地锁定着那一高一矮的背影,泛着冷冷的厉光。   仿佛下一刻便能暴起,将他们的头颅挑于枪下。   还不是时候。他倚门听着动静,心里却想。   “把流离城掀个天翻地覆吧!殷老弟,这一票,我跟着你干了!”   殷无极昏睡了多久,他就当真守了多久。   三日之后,萧珩进门,拎了酒与肉,便看见一身黑色里衣,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殷无极倚着床看他。   似乎是有点睡懵了,他还眨眨眼睛,睫羽掀起,有些不知事的天真。   “现在感觉如何?”萧珩见他迷糊着,便丢给他一坛子酒,笑道,“圣人弟子皮肉娇贵,能喝酒不?”   “好多了。”殷无极原本苍白的面上,此时显出几分生气来,面对男人的揶揄,他面色不变道,“当然能。”   说罢,殷无极手腕一转,提起酒壶,披衣从床边起来,走到桌前。   萧珩已经摆好了酒杯与肉食,皆是这边城特色,正翘着二郎腿看他。   殷无极则是倾倒酒壶,给自己与萧珩的杯中满上,算是答谢他这几日的守护之恩。   岁月的流逝并未消磨当年的交付生死,反倒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   这很难得,值得当浮一大白。   殷无极把盏,与他碰杯:“莫愁前路无知己。”   只是一碰,萧珩分明看到他眼底有着旷古的孤独,于是他大笑,酒盏发出一声脆响:“天下谁人不识君!”   殷无极身上总有一种违和感,他明明如肃肃林下之风,君子风度无可挑剔,却总是让人有削足适履之感,好像套在了一副不合衬的皮囊里。   “殷老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天生不会屈居人下,将来是要做大事业的。”萧珩满上酒,道:“你若是现在觉得好……”   “我很好。”殷无极打断了他的话。   他也不用酒盏了,而是提起坛子,与他酒盏一碰,唇的弧度冷厉锋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用不着旁人评说。”他好像在说服自己:“是谢先生把我带出了泥潭,他很好。”   “你觉得不能对不起他。”萧珩:“所以你把自己的手脚都捆着。”   “师友深恩不可负。”殷无极支着侧颈,因为将将起身,他未束冠,长发如流水披散下来,配着玄袍宽袖,颇有些雍容的风姿。   “我不能让他失望。”良久,他才道。   “哈,那就喝。”萧珩是个聪明人,并未点破殷无极内心的挣扎,而是也颇为豪放地提起坛子,与他碰了坛,仰头灌下。   透明酒液沾湿了衣襟,浇的淋漓,通透到了心里。   殷无极平日里陪谢衍对饮,都是玉杯佳酿,微醺即止,少有大醉时。   萧珩可不顾及那么多,绿蚁浊酒,烈的能够穿喉。浊酒小菜,正适合就着魔洲边境的风下酒。   萧珩是失意人,殷无极就不是了么?   两个失意人碰到了一起,一切尽在酒中。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殷无极似乎是醉了,他并起二指,在空中虚虚勾勒,竟是借起了典故,玩起了行酒令。   他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诗景,墨色如流云分散又汇聚,凝成写意的画面。   萧珩看了个新鲜,抚掌大笑:“好!”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殷无极眯起眼,似乎回到了当年与萧珩初相识的军帐中。   他似乎闻到黄沙的气息,还有血的腥气,于是曲起手指,凌空一点,那墨痕收放自如,如刀枪剑戟,萧萧西风冷。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可怜白发生!”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好、好啊!”萧珩低声念了一句,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的痛快,可殷无极却听出了悲怆感。   是命还是运。殷无极沉默不语,只知道在今夜的月色下,一切的痛苦与不甘,都是值得宽容的。   萧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在桌侧的,是他已经染上灰尘与铁锈的枪尖。   他像是抚摸情人,用指尖温柔地擦拭那暗淡的锈色,却又忽的激愤起来,将空坛摔在地上,腾地站起身。   他慨然道:“有朝一日,我萧珩定要重归战场,杀他娘的七进七出!”   他挽了个枪花,身手一如当年潇洒不羁,数百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倒转,抹去一切的辉煌和落寞,回到英雄的本相。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生不逢时,还需隐忍。”殷无极眯了一下眼睛,他醉了,只觉得萧珩的枪仍然如当年一般锋利,宛如游龙惊鸿。   “再藏下去,再锐利的枪都会弯折。”萧珩的身上有种英雄迟暮的颓唐与落寞,他叹息一声,将枪随意置在一边,窝回去,懒洋洋地道:“算了算了,喝酒!”   “北渊洲十城,你就没想过去投奔哪一方势力?”殷无极不经意地问。   “嘁,都是废物。”萧珩笑了,带着鄙薄和讥诮,“要我为这群乌合之众效力,他们也配?”   “你倒是狂妄,魔尊赤喉如何?你见过?”   “远远见过一次。”萧珩似是醉了,嘟嘟囔囔道:“那一次我路过血狱,正巧见到了魔尊的仪仗,霍,好大的排面。”   他比了一个手势,歪头笑了一下:“有那么长的——队伍,每个人都勾着头,睁着眼睛,看上去又是兴奋,又是畏惧。他们都在看他处刑,你猜他干了什么,他命令属下,把一座战败投降的城给、给烧了……”   “屠城?”殷无极皱眉。   “对,连同女人和孩子。”萧珩端着酒盏,却没有喝。他低着头,喃喃道,“他关闭城门,引来天火,从天而降的灾厄,让满城都在惨嚎。”   “一切结束后,我进了一趟城,城门上印着很多黑色的手印和抓痕,那股难闻的焦臭味,还有活生生烧成黑炭的人,那些逃脱不及的,大多都是住在北渊洲的百姓……”   他说到这里,胃里一阵翻腾,便抬起眼看着殷无极,惨笑一声:“就因为他们被敌人统治过吗?”   殷无极闭上眼睛,低声道:“修界之事,修界毕,不涉治下百姓,这本该是规矩。”   “规矩,北渊洲没有规矩,那是彻头彻尾的‘魔洲’啊。”萧珩低笑一声,“生在这里,算他们命不好。”   “那就给他们立规矩。”殷无极沉默了一下,道:“以法治天下……”   “倘若还是不服呢?”   “以德服人,以仁礼治天下……”殷无极说着说着,自己也不信起来,便住了口,露出有些心虚的神情。   萧珩却笑得趴在了桌子上。   “殷老弟,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他揉着肚子,当真是许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了,“圣人这套,治和平的仙门倒是无碍,你拿来魔洲推行,可是要被撕的渣都不剩。”   “……”   “以德服人,噗哈哈哈哈——”   “别笑了。”殷无极斜了他一眼,恼道,“替你松松皮?”   萧珩笑够了,“祖宗,你这么杀气腾腾,这难道也是圣人之道?”   殷无极顿了一下,目光流转,反问:“这怎么不是圣人之道?”   “那看来你与我理解的圣人不同。”萧珩道:“五洲十三岛谁不知晓,曾经的天问先生,如今的圣人谢衍,是天下一等一的仁德之人,无论是品性、道德、还是公正,都是无可挑剔的。就算是他的敌人,也要佩服他的为人。”   “谢云霁?”殷无极这回是真的笑了,他颇为不恭敬地直呼他的字,透着种独有的亲昵,甚至还弯起了眼眸,显出几分少年时期的神气来。   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谢衍的人。   “仁义道德不过是世人的标签,谢云霁可是天底下最最桀骜的人。”   “他嘴上说什么‘继往圣之绝学’……若是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他连这天,都能掀给你看。”   *   殷无极此来流离城,其实是为了收回已经旁落的仙门权力,让流离城重新成为抵御魔洲的防线,而非北渊洲的中转站、黑市与情报点。   若是这等战略要冲被从内部策反,平日显不出危机,一但仙魔两道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经过数个月的打探,结合萧珩的情报,他已经把流离城摸了个七七八八。   流离城主明面上是仙门中人,实际上吃着仙魔两道的好处,却又不肯当端水艺术家,早就偏向了魔洲,甚至还收用了北渊洲送来的女人。   北渊洲从上层开始策反,偏生又遇到了一个贪财好色的仙门城主,那头的礼一到,更是一拍即合。这流离城,自然成了北渊洲势力辐射之处。   若非这毕竟在边境线之外,隔着一条峡谷天堑,恐怕随时都会被划入北渊洲的版图。   “证据呢?”殷无极问道。   “齐活,都在此处了。是流离城交易行近日来的来往账目,他们明面上做了一本账,私底下还有一本暗账。”萧珩耸了耸肩,道,“我可帮你跑断了腿才拿到,记得请我喝酒。”   “仙门就是这一点繁琐。”殷无极翻开账册,一目十行,随即笑了,“就做成这个水平,也好意思说这是假账。”   “糊弄一下旁人还是可以的,可经不起你核。”萧珩锤了锤肩胛骨,似乎在活动身体,“哎,有没有架打,再不动一动,我这老骨头都锈死了。”   殷无极将碍事的儒冠除下,又将琳琅又拖沓的玉环腰佩通通撇在一边,然后他提起剑,舒展了肩胛,拘束涤荡一清。   当温良谦恭的皮囊褪去,他的气质浑然变了。   年轻、锐利、霸道,平素清霁沉静的眉眼之间蕴着写意的风流,眸光流转时昳丽恣意,更让人一见难忘。   萧珩见他弃了儒冠,心中暗自赞叹。   他自从认识殷无极时,就觉得他实在不适合这玩意儿。啰嗦又多余。如今一除,好似被云层遮挡的太阳终于光芒普照,烈烈如狂。   “去做什么?”萧珩已然整装待发,他斜倚在门边上,咧了咧嘴,身上透着狼一样的匪气。   “以德服人。”他的口吻很平和,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殷无极玄袍广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遮住他暗红色的凌厉眼睛。   萧珩咋舌,打量着他的神色,笑了:“哪有带着剑以德服人的?”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背影缓缓远去。唯有无涯剑出鞘,煞意如火,跌落一地热烈的剑光。   萧珩抱着臂,微笑着闭上眼,感受了一下那席卷过他身侧的肃杀的风,早已冷却的血液久违地沸腾。   哎,多可惜。若是殷无极肯为魔——   那他绝对是天上地下,空前绝后的大魔。 第125章 初露峥嵘   他们踢遍了流离城的所有场子。   此地天高皇帝远, 本就带着蛮荒的匪气,若是想把魔修的势力从流离城清出去,那就要比比谁拳头硬。   而殷无极这尊煞神, 竟是执着圣人令, 提着剑, 一家一家地把流离城中的仙门势力“请”出来。   有的是半夜被从侍妾被窝里拖出来的,一身酒色之气, 衣不蔽体, 半点不体面。   有的被搅合了酒宴,赶走了客人, 里子面子丢了干净, 还没等到发怒, 便腿一软跪在了圣人令的威慑下。   还有人在边境呆了太久,不知天高地厚, 见殷无极只带了个魔修萧珩,便想扣押圣人弟子,做着向圣人讨赎金的美梦。   殷无极可不和他们讲道理, 反抗的皆镇压, 闹的最厉害的就脑袋搬家。   看着血溅五步的前车之鉴,剩下的人不敢闹了, 殷无极却又温文尔雅地把他们“请”进了自己的队伍里,让自己的清理行动更声势浩大, 不多时便掀翻了半座城。   风雨欲来,满城震动。   作为仙门边境重镇, 流离城早就从底子里烂透,被魔修渗透完毕,浑然背离当初立城时, “贸易互通有无”的初衷。   既然已经成了对方的利器,那么不如毁了重来。   殷无极手握着账本和圣人令,像是一阵暴风骤雨,转瞬席卷了整个流离城。而他的身后,却也跟上了一串长长的队伍,皆是哭丧着脸的仙修,战战兢兢地看着圣人弟子的背影。   殷无极的手里,攥着的可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殷无极知晓不知道多少与魔洲勾勾搭搭的仙门修士,正在给自家宗门写信,八百里加急。   半日后,这些雪片一样的信件就会抵达微茫山,被呈上圣人谢衍的案牍。   但他不在乎。不如说,他是故意的。   “若是师尊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殷无极还有心情这么想着,“我已经近百年没忤逆他了,谢云霁的表情会不会很精彩啊?”   他会发怒吗?他的面具会碎裂吗?会责怪他吗?   若是当真骂了他,罚了他,可要好好将那副神情收藏到记忆里,时不时回味一番,也没白惹他一遭。   殷无极执着剑走进了城主府邸。   他剑未出鞘,而是以剑鞘击退守卫之人,扫倒一片。   可在对方亮了兵器时扑来时,殷无极却像是正合心意,抬起头,若有若无地嗤笑一声:“记好了,是你们先拔的剑。”   霎时间,无涯剑出鞘,削金断玉,更是衬得他眉目冷厉无情。   一城震颤。   萧珩枪出如游龙,替他清扫身后的杂碎。   他看到了之前在客栈挑衅的一高一矮两个魔修,如今却跪在他的面前,像狗一样爬着,连连磕头求饶,裤/裆一片腥/臊味。   旁人予他胯/下之辱,他一时忍下,此时却断然没有慈悲之情,而是奉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萧珩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枪尖划出一个半弧,满不正经地道:“风水轮流转,两位,黄泉路上走好啊。”   “萧珩小儿——得志便猖狂!啊……”那人猛地抬起头,还未说完,嗓子眼便被一点殷红刺破,他倒了下去。   萧珩的枪太快了,快到夺了他的命,还让人有种自己仍然活着的错觉。   “得志?”萧珩觉得荒唐,只是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笑了,“平一城又如何?吾志不可尽也。”   他要厉兵秣马平天下,他想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可又有谁能成他的君呢?   可惜,尸首已经不会给他回答了。   萧珩提起枪,只觉得黑云压城,天外有漠漠青光,这暗淡的世道再无英雄可言。   不,也许还有一个。萧珩顺着正门大路的方向,看向那个逆光的人影。   玄衣广袖猎猎当风,带来的是毁灭还是变革?   殷无极天生就是要操弄风云的人物,仙门这座舞台对他来说,还是太小了。就算他的师尊是圣人谢衍,也是一样。   殷无极玄色描金的长靴踏过流离城主的背,浑然不顾那人被如虹剑气刺的呜咽求饶。   他好歹也算个修士,被派来做这天高皇帝远的掌事城主,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流离城主李至,骄奢淫逸,贪财好色,目无仙门,里通外敌……”   殷无极径直登上城主的座位,慢悠悠地坐下,抖了抖手中的账本,翻开一页读了起来:“四月初十,流离城献北渊洲蓝城主血人参一对,玉玲珑三十余箱,贺城主寿。”   “九月三日,收血狱山主人仙草一盒,为其减免交易行赋税。”   “承运落珈城兵戈粮草共三千担,自峡谷转运东洲……”   “还有这条,私卖仙门灵矿,这可厉害了。”殷无极慢条斯理地道,“仙门律令第一百二十一条,私卖灵矿资源牟利,给敌方提供军需物资,是通敌的死罪吧。”   殷无极啪地一声合上账本,那老底被倒了个底朝天的城主将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喘气,碎了几根骨头,哪还有平日的威风八面,卑微的像个蝼蚁。   他还试图去搂殷无极的脚踝,祈求这找上门的仙君饶他一命。   可殷无极嫌恶心,更是一脚踹开,他瘫在地上,更像是蠕动的虫。   “仙君饶命,本城主……不,小人断没有出卖仙门的意思啊。”他匍匐于地,大声喊冤。   可是面对圣人弟子,他除却叫唤两声,也做不了别的。   “你城中仓库里搜出的赃物,与账本记载一一对应,辩驳的话,上了明镜堂再说吧。”殷无极平静地道。   “这种事情,当然是仙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拿谁顶罪就拿谁顶罪,我们能辩驳什么?”城主的参事被萧珩挑断了腿筋,跑不掉,却有一张颠倒黑白的嘴。   他高高昂起头,道:“到底是圣人的弟子,脾气就是大,竟是能在我流离城中横冲直撞,伪造了证据就拿人,好生厉害……”   “看来你这条腿也是不想要了。”萧珩阴恻恻地道。   他扬起枪,想要再给他一个教训,殷无极却抬了一下手。   萧珩撇嘴,道:“怎么?”   “让他说下去。”殷无极扫了一眼聚集的人,也不生气,只是微微弯起唇,温文尔雅道:“继续,怎么停了?”   “……不分好坏,与魔修沆瀣一气,任用萧珩这等背主弃义之辈,反过来欺凌仙门中人,原来传说中的无涯君,圣人唯一的亲传弟子,竟是这种德行!何其可鄙!”   那参事被他宽容地给了说话机会,像是抓到他的把柄似的,高声道:“杀心如此重,毫无仁恤之心,与魔修有何分别!这就是圣人教出来的……”   骂他的话,殷无极还微笑着点头,但在他刚提了一句谢衍,那玄袍广袖的青年却皱起眉,面上杀意沉沉如雨。   可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是在空口白牙地污蔑:“圣人谢衍改动仙门律令,违背仙门祖宗之法,不当为仙门之首,不如道祖——”   殷无极从高高的主座走下来,手起剑落。   人头滚落台阶。   一室慑然。   殷无极抖掉剑尖的血,仿佛无趣似的,漠漠看向台阶之下。   城主,副城主,商会会长,给参事,还有黑市诸多势力,皆是两股战战,不敢说话。这是杀鸡儆猴。   “还有谁想要辩白?”殷无极转头,用眼神逐一询问过那些跪了一地的仙门修士,温文尔雅地道,“当然,如果说的还是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脏我的耳朵,就别怪我让你们闭嘴。”   没有人再出声。   “既然都服气了,那就带走吧。”殷无极随手一指,命令仙门弟子上前拿下他们,“把他们押回仙门。”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发抖的城主,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随手搜了下魂。   搜罢,殷无极脸上兴味盎然的神色更浓,按了按太阳穴,道:“如果我听说,他在路上死了,或者是被谁保了出来……”   他把玩着手中的魂珠,“我就把这颗珠子里的内容,在明镜堂上公开,明白了吗?”   被唤来押送的仙门修士:“……”   没见过这么不讲武德的。   殷无极做完了正事,只是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土,心中知晓自己快意恩仇,办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他心里痛快。   他少年时候冲动行事,大概犯过两三起,皆是被谢衍摆平了。之后他意识到会给谢衍添麻烦,就养成了做事要让人无可指摘的习惯。   大义、正统或是制高点,他总要占一个。   但这么做事,总是拘束的。纵情快意离他已经太远,太远了。   萧珩看着他的背影,明明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他却还不如当年跟在谢衍身后,当一个没有师徒名分的学生时来的快乐。   那时的孤戾少年拽着天问先生的衣角,仰起头看他时,快乐的神情仿佛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是时岁消磨了他,还是律令束缚了他,亦或是来自师父过度的保护与疼爱?是爱,让大鹏注定展翅高飞的翅膀,被束缚在狭小的笼子里。   他心甘情愿,但他当真不会怨吗?   殷无极办事向来都是雷厉风行,从不拖沓。这场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罪人被带走了,满是膏粱的城主府已经空荡荡,殷无极打了个响指,灵火窜起,烧尽了那些反抗他的叛徒尸骸。   在艳烈的火光中,殷无极的眸忽明忽灭,与火同绯。   之前,殷无极在南疆的所为早就传开,外界攻击不了圣人的品格,就尽是逮着他泼脏水,雷厉风行渲染成残忍暴戾,当机立断被污蔑为杀人如麻。   流离城一役过去,他怕是又要添上几个罪名。   “接下来,你的打算?”萧珩收枪,走到他身边,问道。   “等师尊把我召回去……”殷无极凝视着那跳跃的火焰,淡淡道,“他是打我、骂我、关我,我都认了。”   他就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谢衍会袒护他。   他在试探着师尊的底线。   萧珩一顿。若他没有看错,殷无极炽热的灵火中,暗藏着一缕黑。   他野兽一样的嗅觉让他瞬间确定了什么,声音略略带些哑:“你身上怎么会有魔气?”   殷无极骤然回身,原本漆黑的眸瞳竟然带着赤色,不详而诡谲。   好似被触碰了逆鳞,涉及这个问题,他几乎六亲不认,灵火化为真龙的模样,呼啸着向天冲去,然后昂起头向下俯视。   浓稠如实质化的杀气盈然肺腑,灵火翻腾着,只要萧珩说错一个字,无涯剑就会悍然出鞘。   “我身上没有魔气。”殷无极的声音有些沙哑,眸却锁定了萧珩。他能感觉到对面的魔修正处于极致的压力之中,“你看错了。”   “是,我看错了。”萧珩是个聪明人,他向来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殷无极在他出声戳破的那一刻断然动手,要的就是他的态度,而非真的杀他。当然,若他不肯改口,那恐怕就是真的了。   他仰起头看着那显出本相的龙气,从容笑道:“你瞧我这眼力。”   萧珩窥见了殷无极身上的矛盾与挣扎,心中恻然。他终于知道,那股不合衬感从何而来了。   “随你信不信,我不会与你为敌,更别说是去向圣人告密了。”萧珩手一松,□□入地面。   他蹲下身,咬着一根草杆,笑的痞里痞气,却异常认真:“几百年时光呼啸而过,老子这辈子,只剩下你一个过命的兄弟了。若是害你,我还能从哪里找自己的来路?”   “……我身上没有魔气。”殷无极眼眸一深,他没有否认萧珩的话。   若是被仙门发现,他会怎么样?   被驱逐吗?不,不止。   萧珩心中想,他见过由仙入魔的例子,仙与魔的修炼方法天差地别,若是堕魔,不仅要面临仙骨被魔气重锻的痛苦。   更让人绝望的,是曾经的宗门、兄弟、师父、朋友、甚至爱人,对自己不死不休的追杀。   殷无极若是能够拔除这缕魔气,然后稍加遮掩,便也就过去,不会有人发现。若是他未曾管住,让魔气再滋生下去……   “只是心魔闹事。”殷无极随手将一缕黑气攥住,任由它风流云散。他的面色微微沉下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是不会成魔的。”这算是给萧珩了一个正式的答案。   他会走到哪条道上呢?   无论是在仙门,还是在魔门,他都会是个异类,会无比痛苦。   萧珩咬着草杆,心想:那大抵还是在仙门吧,圣人护着他,他也甘愿的很,就算是笼中鸟也是值了。   总好过像他一样,漂泊在北渊洲,踽踽独行,被所有人排斥。   他无法想象,以殷无极的执念,若是圣人也放弃了他,他会痛苦成什么样子。 第126章 道祖起卦   清净山太清洞府, 为道祖隐居修行之所,甚少有人能够找到此处。   而今日,放养的仙鹤在缭绕清气的溪边饮水, 梅花压枝, 正是怒放。   谢衍白衣儒袍, 分花拂柳而来,神色却少有如此凝重。   “无事不登三宝殿。”瀑布之下, 道祖正端坐在溪边蒲团上闭目养神, 声音悠长,“谢小友此来, 是为何事?”   “我来请道祖起卦。”谢衍微微一揖。   天问先生可沟通天理, 所以推演命盘他若称第二, 便无人敢称第一。可谢衍依旧找上了道祖。   “天问先生也有找别人起卦的一天。”道祖闻言,捻须而笑, “以你的修为,还有什么事你算不准?”   “并非是我不愿起卦,越是在意的人或事, 卦象越是模糊不清。”谢衍道, “衍此来,是请道祖替我徒弟算上一卦。在收他之前, 我曾算出他天生帝命,命中有劫。后来, 我数次起卦,皆是一片迷雾。”   谢衍按了按眉心, 以他这样的修为,做梦绝不是好事。“我恐他此去有变,倘若不对, 我会提前召回他。”   “若是担心徒儿,何必又要放出去。”道祖搁下拂尘,笑道。   这举动很矛盾,谢衍没有答,只是侧眸一瞥,道:“劳烦道祖。”   道祖揶揄过了,也要忠人之事。道家起卦是老本行,若非横空杀出一个谢衍,道祖的批命也广受赞颂。   灰衣的老道掏出玄龟甲,摆上铜钱。   卦象已定。   凶卦,大凶。   紫微星冥冥大亮,天枢星已从迷雾中显现,环绕在他的身侧。文昌、文曲仍然暗淡,明灭不定的摇光星,命入紫微宫。   当年的帝王命格原本模糊不清,今日竟初露峥嵘,越发贵不可言,也越是凶险。   道祖本应平稳的手腕一颤,铜板发出叮当的脆响。   他叹息一声,似乎是不愿多看,只是一抬拂尘,大叹道:“帝星,凶命!圣人啊圣人,以你之谨慎,当初怎么会收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命里有缘。”谢衍避重就轻。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垂目看着那卦象,似乎正在计算其中生门。   “《天象列星图》曰,北斗七星,近紫薇宫南,在太微北。是谓帝车,以主号令,运乎中央,而临制四方。”谢衍微微阖了眸,“不知这天枢星又是何人,未来竟是能陪在他身侧。”   谢衍回向多情梅边,语气平淡,但是道祖总觉得,他心里别扭了。   “道祖想对衍说什么?”谢衍何等聪明,自是明白道祖这神色,是有事情要告诫他。“您尽管说来,衍并非不听劝告之人。”   自从谢衍登圣,受了道祖禅让的仙门之主位置,对仙门的掌控便越发收紧。如今仙门,已非先前道祖奉行无为而治,仙门之主只为一个精神象征的时代,权力的扩张,自然也带来了不少矛盾。   谢衍料想,大抵是有人向道祖告状,说他忝居其位,利欲熏心吧。   “谢小友,老道是看着你登圣的,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免得你当局者迷。”道祖拄着竹杖,看向眉目清寒的圣人,“近些年,仙门对你之行事颇有微词,尤其在琢磨你培养弟子的倾向,他们说,你不止是在中洲,甚至是要在整个仙门,奉行‘独尊儒术’。”   “吾不论旁人如何想,道祖也是觉得衍,要‘独尊儒术’?”谢衍抬眸,目光如电。   “先让殷小友去南疆,又把他派去北地,巫妖之乱,魔洲内务,你都要派他插手,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道祖看着他蹙起的眉,慢条斯理地捻了捻须,笑着直言:“他们告到老道面前,说是你名为仙门之主,实则仙门之君,不但打破了儒释道三家轮流执掌仙门的惯例,甚至要继续培养一个出身儒门的太子,试图开辟‘家天下’的时代……”   “道祖明知,此言荒谬。”谢衍并未恼怒,而是平静道。“我培养徒弟,当然是打算将儒门交给他,好专心进行仙门改革,整顿乾坤事了,我就能放心踏天门而去……”   “圣人啊,海水难量,人心难测。”道祖既然在他面前说这些,便是意在提点,而非试探,“你已收了殷小友近五百年了吧,他的修为已有半步大乘,在修真界也是风头无两。如此天才,想来升至大乘,甚至渡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虽及不上你为天生圣人,仅仅六百年便登圣,但是他……”   “道祖谬赞了,劣徒性情还需打磨,不宜那么早提境界……”谢衍不怀疑殷无极的能力,但私心之下,却竟是希望他能慢一些的。   “旁人教徒弟,是要他快些进益。而你,却是怕他走得太急,根基不稳。”道祖心中洞明,却笑了,“你是怕他伤仲永,还是怕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   “……”谢衍不答,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道祖悠悠然地招来仙鹤,丢下带着灵气的粟米,抚摸着它们柔顺的羽毛,叹息道:“仙门圣位有三,天花板之上,是你,还有我与佛宗两个老家伙,除此之外,在无位置。他若是有绝强的能力,境界又提的快,你应该怎样用他,才不至于利刃生锈,美玉蒙尘呢?”   “这是衍的家事,道祖似乎是有些逾越了。”谢衍又掀起眼帘,漆黑的眸似深潭静水,声音却透着寒。   “圣人此言差矣,圣人之家事,亦是仙门之要事。”道祖叹道,“一千岁,正值盛年,如无意外,圣人至少也得到我等这样四千余岁时,才会力不从心。若殷小友修至渡劫时太早,你们同修儒道,他难道要在这继任者之位上,待上两、三千余年吗?”   道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殷无极行事太孤,修为却又太亮眼了,这样的人,哪怕是圣人弟子,掌控起来也太难。   “佛宗曾私下对我说过,无涯君之乱,不在今日,而在将来。”道祖敲了敲竹杖,却是语气又和缓下来,道,“若是不顺耳,圣人尽可以将老道之言,当做胡言乱语。”   “道祖不相信衍的能力?”谢衍眯起眼,笃定道,“此言我听过,便也就罢了,我们师徒之间,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既然圣人心中有数,老道也就放心了。”道祖乐呵呵一笑,招呼他道,“谢小友,陪老道小酌几杯。”   “今日衍有要事,无缘饮此好酒,改日再来陪道祖罢。”   “你是信缘法之人?”道祖笑了:“若是如此,佛宗邀你论禅时,你也不会口出妄言,又在禅山醉倒,不敬不敬……”   ‘佛宗埋在菩提树下的酒,名为‘大梦千年’,饮一口便可看三生。”谢衍白衣如雪,如行在流云天水之间,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似乎笑了。   “你饮了整整一坛。”   “是啊,千年。”   他如今也快千岁了吧。可天道轮回,谁知道他之前没有千年,他之后又未必还有千年,千年又千年。   谢衍似乎身侧还萦绕着多年前醇酒的芬芳,道:“佛宗参禅,观我红尘心境,只道我心中仍有牵绊,终不能太上忘情,所以曾劝衍‘断舍离’。”   “然后?”道祖虽说疼爱徒弟,性情豁达,本质上也是个凉薄之人。   修道之人,尘世之缘,有时候说舍也就舍了,道祖规劝道:“你是圣人境界,世间万物,还有什么可束缚你?徒孙自有徒孙福,你又管不了那么多,不如随缘。”   谢衍阖目,淡淡地道:“做师父的,徒弟就是冤孽,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他袖摆微微扬起,竟如仙人临江。   “七情与六欲,若是皆斩了,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   流离城事发,一时间如滚石入水,仙门沸腾。   仙门从不是铁板一块,就算在流离城,也是有不同势力的钉子。有魔门的,自然有仙门的。   其中关系网牵涉太广,若是追究起来,谁也洗不清身上的污点。就算是被好事者揭破一星两点,如此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他们自有办法联手按下去,不着痕迹地抹平。   谁也料不到,那不懂事的圣人弟子,竟是用最决绝,最激烈的手段,将流离城掀了个底儿掉。为了防止他们辩驳甚至改口供,殷无极不仅杀人,甚至搜了魂,连联合起来从狱里捞人的机会也没给,第二天,铁证就通过儒门的特殊渠道呈上圣人的台前。   难道就这样做实罪名?不,当然不。他们有着最好的靶子。   “圣人!殷无极手段酷烈,杀人如麻,与魔修何异!”   “请召回无涯君。”各世家大派的长老们围在谢衍身边,群情激愤,“不能再让他这样为所欲为下去了!”   “还是因为他命好,当了圣人的弟子,就不需要遵循修真界的规则了吗?”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题发难,攻击圣人罢了,“还是圣人要为了您的继任者徇私?”   谢衍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围着他的白胡子老头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殷无极渲染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那被杀鸡儆猴砍了脑袋的几个弟子,突然变成了他们割舍不下的徒子徒孙,成了含冤而死,勇于反抗恶势力,仗义执言的正道楷模。   谢衍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甚至还笑了起来。   倘若当真喜欢的很,谁又会舍得放在边境,一放二三十年呢?   正说的热火朝天的长老们,看见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却不如他们所想,立即卡了壳。   圣人的笑,好似在嘲讽他们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他是去查案的,敢问诸位,流离城魔修异动之事,他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呈上圣人案前的铁证如山,他们就算再颠倒黑白,也不敢沾上一点里通外敌的罪名。   “本应是仙门重镇的流离城高层,被魔修层层渗透,甚至还有仙修收受贿赂,为魔门常年递送消息、供应军需和修炼物资。此乃资敌,按律当诛,此事可有假?”   “……”   “所以,你们觉得他做的不对,是觉得他不该查清里通外敌的仙门叛徒?”谢衍阖目,“他固然手段激烈了些,但是事情办的妥当,诸位又是在做什么呢?”   他又掀起眼帘,自天光处微微侧过脸,似笑非笑道:“你们,到底是觉得他办的不对,还是觉得我教的不好?尽管说来,让我开开眼。”   四下沉寂。   圣人虽说年轻,但是雷厉风行,断是无人敢触犯圣人之威。在他接管仙门后,仙门风清气正,变化有目共睹,让人不得不服。   前来卖惨攻讦的长老面面相觑,他们本身是打算借殷无极暴行之题发挥,连带着损一损圣人的声名,挫一挫他厉行改革的锐气,顺便给自己争点好处。   百家之争原本是个好机会。为了对抗儒宗,他们处心积虑地策划了百家论道,以百家之力试图辨倒谢衍。   却不知,谢衍早已洞悉他们的动向,甚至还提前拉拢了法家,又折服墨家,让百家本就松散的联盟不攻自破,当真是狡猾。   若是不把谢衍打压下去,那儒宗的地位便会越来越重要,足以与长清宗在道门的地位媲美。   届时,以谢衍之力量、手段与威名,除却其余二圣,仙门可有人敢反驳谢衍一句?   谢衍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酸腐文人,更懂得驭人要驭心的道理,他面无表情地扫过他们,心里大致捋了一遍其中关系。   流离城的钉子并非全部都投向魔宗,甚至有些只是有些贪墨,或是松懈、并不恪尽职守而已,小惩大诫即可。   但首祸几人的身上都不清白,也是他们如此焦急的原因。   若是从重了判,定会带累背后的势力,引起激烈的反弹;若是从轻了判,又恐将这“里通外敌”之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形不成威慑,后患无穷。   这样,也就没有了重订仙门律令的意义。   若想要把这件事处理的让人心服口服,其中必有复杂的利益牵扯。这一些,都是殷无极逞一时快意时,不用去考虑,他也不必让他去考虑的东西。   而目前,他是不能动仙门本身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的,谁叫“水至清则无鱼”呢。   “诸位的意见吾已经收到,吾会考虑,自然也会教训劣徒。”谢衍侧头,似乎不欲再说什么,神色冰冷如空山寒潭,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他漠然道:“退下吧。”   众人无法,面面相觑一阵,最终还是退下了。   谢衍站在窗前,凝望着那片梅花林,眼底沉沉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偏门小道关了,再有拜谒微茫山的,请他们走问天阶。”他沉吟半晌,对身旁小童道。   “可是圣人……”童子眼睁睁地看着谢衍捏了个诀,硬是把天行九问的难度调高了三个阶。这回就算山门开着,也没人上的来了。   “还有,发圣人令。”谢衍蓦然冷笑一声,方才隐藏在淡漠之下的怒意终于翻涌。   他拂袖,一字一顿:“让殷别崖给我滚回来。” 第127章 他的偏袒   殷无极是在当天夜里收到圣人令的。   金色令牌如一道流光划破暗淡的夜空, 来到他的面前。殷无极看着淡淡的金光,心里知晓,他大概也只能在流离城待到此时了。   圣人派他去流离城查案, 却并未教他先斩后奏, 圣人令来的这样快, 他的师尊大抵不甚愉快。   “你生气了?”殷无极伸手,把那金光闪闪的令牌拢住, 却不像是捧着仙门无上的权柄, 只是像摘下一朵远道而来,带着露珠的鲜花。   他却是心满意足地笑了:“师尊, 你也会生气啊?”   “要走了?”萧珩则是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看似随意地问道。   他上前一步, 却看见殷无极原本沉静的侧脸上,竟是有一丝浅浅的欢喜, 好似此去面对的不是盛怒的师尊,而是久违的情人。   爱上不该爱的一个人,萧珩突然觉出殷无极的可悲之处, 他主动提出:“我送送你?”   “不必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吧。”殷无极微微侧了侧脸, “萧重明,下次再见, 希望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哈哈哈,但愿如此。”萧珩笑了, “我可不想与你为敌。”   殷无极没有再回答,只是随意地向后摆了摆手,算是与他告别, 身影隐没在城门处。   自流离城前往微茫山所在的腹地,需要途径几大仙门港口。   金川坞就是许多宗门下山的必经之处,商贸繁荣,有不少来往船只。   修真者倒也不是不能御风御器,但中洲势力划分向来复杂,有些宗门的空域是不准外来修士御器飞行的,他也只好走水路,等到了儒门地界再御器飞行。   当殷无极到达金川坞时,就见到两名儒门高阶弟子手中托着罗盘四处寻人,见到他,他们就眼睛一亮,喊道:“殷师兄!”然后一左一右迎上来,团团簇拥住他,道,“殷师兄,圣人吩咐我们来带你回宗门。”   殷无极头疼,师尊甚至派了儒门弟子来港口接他,目的也很明确,怕他跑了。   他本在等待午后出发的船只,正百无聊赖时,忽然,一艘船吸引了殷无极的视线。它罩着漆黑的布料,密不透光,船上来往的修士脸上带着些嫌恶之意。   有个人运黑色袋子的时候跌了一跤,袋中露出半截苍白的肢体,又被仓促收起。旁边的掌事弟子厉声斥责了几句,看上去极是丢脸,继而他又喊来两人,将裹尸袋运上船只。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殷无极目光一凝,问身边的儒门弟子。   “殷师兄,最近魔洲动静很大,对仙门的渗透日益增强,各家都有被引诱堕魔的弟子。”儒门弟子道,“这些道心不坚入魔的弟子,实在是给宗门脸上抹黑,所以一般宗门都会选择宗法处置,处决后悄悄处理掉尸首。”   “悄悄处理?”殷无极心中一紧,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眼前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问道,“怎么处理?”   “剔除魔骨,然后把尸首扔进九幽。”弟子理所当然道。   “为何要特意扔进九幽?”   “殷师兄,入了魔的叛徒怎能埋在自家宗门的地界?魔骨万一把其他师兄弟也污染了怎么办?”弟子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九幽向来是仙门大狱,作为魔的归宿再好不过。”   “……”殷无极没有说话,只是眸光微微一深。   “道心不坚,沦为魔修,简直是耻辱,还让宗门也为此蒙羞!”小弟子本来是个锯嘴葫芦,不问就半句话也不说,但是他提起魔修时,眼里腾出怒火,“我弟弟就是被魔修杀死的,我与魔修势不两立,等我练好仙术,我也要去杀魔修!”   他说罢,又带着些敬仰地看了一眼殷无极,道:“听闻大师兄在流离城的丰功伟绩,大家都佩服不已,您对待仙门叛徒的态度,确为吾辈楷模!”   殷无极微微避开他狂热的目光。   他想着,若是他当真堕了魔,师尊该有多伤心啊。   *   微茫山的云雾依旧如故,空气沁人心脾。   殷无极自问天阶上来时,着实感觉到了自家师尊的怒气。他把题库换了个遍,题题都在告诫他守正静心,戒骄戒躁,就差当面斥他狂妄了。   但谢衍其实知道,这些难不住他,却能阻止大多数无关紧要的人来微茫山拜访。看来谢衍也是被这一茬又一茬来告状的人折腾的不轻。   殷无极无声地笑笑,拾级而上。   前来迎接他的小童向行礼:“大师兄归山了,圣人有请。”   “他在哪?”殷无极随意问道。   “圣人在黄金屋。”   书中自有黄金屋,谢衍将儒门藏书阁命名为“黄金屋”,亦是取自此典。   黄金屋非常壮观,因为圣人的爱好之一就是揽尽天下书,他这么多年踏遍红尘,寻到的上古遗落的诗稿、文赋、学术专著等书籍皆藏在这里。无论是什么冷门的旧本残本,黄金屋都有收录。获准进入黄金屋的弟子,都会获益匪浅。如果再蒙圣人指点两句,那就更是荣幸了。   黄金屋的外间,只要拿到许可便可以进入借阅。但是里间是圣人的私人藏书阁,照理说是不许旁人进入的,殷无极却能不打招呼就进,也是他作为亲传弟子的特权。   已过午时,外间有不少儒门弟子在读书,见到身着玄色儒袍的殷无极,他们纷纷起身行礼。殷无极略微颔首,示意他们一切照常,然后绕到里间的门口,径直穿越圣人结界。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书架,书卷浩如烟海,一切都寂静无声。   他仰头,看见站在螺旋式的藏书阁最上层,以书海为背景的白衣圣人,却莫名觉得,“书中自有颜如玉”更是贴切些。   “回来了?”谢衍凭依栏杆,俯瞰着他的影子,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但是殷无极知道,他还生着气呢,于是温驯地在他面前低下头:“师尊以圣人令召我回来,可是有话要说?”   他聪明绝顶,自然知晓自己回山的一路平静,那些被他抓了辫子的老家伙连影子都没,绝对是有人在替他摆平麻烦。   但他纵然低了头,却绝不是在反省。   “吾有什么话说,你心里没有数?”谢衍的漆黑眼眸蕴着浅浅怒意,他直直看向殷无极,冷哼道:“殷别崖,你到底在和我犟些什么?”   “师尊多心了。”殷无极的语气有些古怪,但他依旧垂下眼眉,恭恭敬敬地道,“弟子只是办事,怎么会忤逆您呢?”   “若吾不让你回来,是不是你要把流离城从上到下杀个遍?”谢衍心中微微一沉,总有一种攥不住他的感觉,他越是拿不准,语气越严厉,“捅出这么大篓子,还觉得自己做得对?”   “弟子哪儿做错了?还请师尊明示。”殷无极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比谁都倔强,他字字带着杀意,“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不觉得哪里有错。”   他攥紧了拳,指甲嵌入肉里,仿佛在说服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斩断让他憎恶至极的牵扯:“里通魔门,背叛仙道,难道他们不可杀么?”   “应带回仙门,再依照律令处置,而非动用私刑。”谢衍不赞同,拂袖道,“吾在仙门推行外儒内法,最后扫我脸面的,却是我的弟子,你让为师如何服众?”   “杀鸡儆猴,并非不可。”殷无极偏生与他拧着来,他坚持己见,“若不杀上一两个,其他人可会乖乖听话?恐怕现在还在与我扯皮推诿,摇唇鼓舌。唯有雷厉风行,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才能树立圣人权威。”   “偏激。”谢衍蹙眉,从高处飘然而落,看向自己年轻又倔强的徒弟,微微缓和下口吻,“别崖,他们按律当然该死,但是不该你来杀。”   “只因为他们背后关系复杂?”殷无极却是极为固执,他笑意盈盈,“就算是送回仙门,关进大狱,又能如何?今天来一个宗门保释,明天来一个长老投毒,口供被翻,证物被毁,直到这件事被粉饰、被抹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样师尊就满意了?”   “……”   他就是故意的,明明将这一切看的清楚,却依旧选了最激烈的一种方法。这与儒门的中庸之道背道而驰。   他哪里恭顺了,分明是个胆大包天、桀骜叛逆的混账东西。   “好,很好,为师考虑的是你的名声,你在仙门的未来,你却非得把所有人变成你的敌人。”   谢衍这回真的被气笑了,幽沉如深潭的眼中透着怒不可遏的光,圣位的威压也止不住泄露出些许,而殷无极则是干脆利落地跪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是一棵青松。   谢衍走到他面前,看着往昔的潇潇君子再也恭顺不起来的眉眼。不驯与傲骨,让他像是出鞘的利剑,学不会迂回,学不会弯腰。   “师尊不必顾虑。您视弟子为继承者,但您春秋正盛,完全不需要一名完美无缺的儒门继承人。”殷无极握紧了拳,垂下眼眸道,“我不群,不党,不亲,不友。我是您的一把剑,您指向哪里,我就杀向哪里,专门替您做一些您不适合做的事情,难道不好?”   “殷、别、崖!吾怎么用你,需要你教?”谢衍更是被激怒,声音骤寒三分,“我给你铺平顺的道路,你非得违背我的意思?”   “谨遵师尊之命。”他跪在谢衍面前,笑着仰起头,看向他白璧无瑕的师尊,却透着深深的执拗,“我忤逆犯上,师尊罚我。”   “你错的只是忤逆犯上?”   “在流离城一事上,我没有错。”殷无极口气温和,言语间却格外的淡漠冰冷,“我比他们强,难道不可杀他们吗?”   “不准。”谢衍皱眉,“你可有把仙门的程序放在眼里?”   他说的是弱肉强食的道理。纵然这已是修真界的法则,却不是如今仙门的路。谢衍想要以仁德与公义重塑仙门规矩,重塑仙门礼乐,而殷无极在打的,是他的脸。   殷无极古怪地笑了一声,道:“师尊是觉得,正义必须依靠程序体现吗?而有罪的人,最后真的会受罚,而不是在利益交换后无罪释放?”   “你是觉得,吾会容许他人徇私枉法?”   “您不会,但是别人会。”殷无极低下头,却是咬住唇,俨然是坚决万分,“师尊为仙门之主,需要考量各大势力的平衡,此事若是发回仙门处置,最后一定会陷入漫长的扯皮。您全知全能,但这世事千丝万缕,总有您不得不妥协的难处。”   “……所以,你是在为我考虑。”谢衍顿了片刻,心中却恼不起来了。他心想,这混小子总是太有主见,却半分不考虑自己,和以前一个模样。   “师尊啊。”殷无极跪的笔直,沉黯的眼睛抬起,直视着谢衍道,“此事牵扯太广,您若轻轻放过,未来必有效仿;若是彻查下去,恐怕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此时还非动仙门顽固势力的最佳时机……”   谢衍微微俯下身,倏尔轻叹道:“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   这混账逆徒,还说的头头是道,俨然是一心一意为他好了。   青年明明伸出手,想碰他的头发,却又半途缩了回来,背在身后,不经意道:“有些难做的事情,当您有个不听话的徒弟就不一样了。您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做。”   “师尊罚我吧。您如今是仙门之首,凡事总不能偏袒于我。”殷无极微微弯起唇,笑的有些甜意,“就当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若是谢衍当真不肯袒护他家徒弟,又为什么暗地里拒见那些找上门的老东西,又为什么特意去找道祖批命?   “……去洞府闭关思过,没我允许,不准出来。”   “师尊啊师尊,教我说您什么好。”殷无极眼睫一颤,显然是觉得惩罚太轻,却是笑道,“您确定这可以服众?”   “殷别崖,滚去闭关,别杵在这里碍事。”   谢衍似乎是气的狠了,看也不肯看他,只是微微冷笑:“还有,下次不需要你替我做决定。我谢衍,还不至于连唯一的亲传徒弟都护不住!” 第128章 七根骨钉   微茫山四季如春, 而殷无极的洞府却并非什么洞天福地。   半边极寒,半边熔岩,气候太过极端, 危险重重, 所以基本无人敢踏足。   可他眼中的洞府, 却不是空寂无人的。   幻觉,四处都是心魔带来的幻觉, 恶魔在他耳畔低语, 魑魅魍魉在他身边猖狂起舞,声声劝诱, 便是要他入魔。   一只稚弱的蝶飞到他苍白纤瘦的手指上, 却像是被火烧, 转瞬化为灰烬。这似乎在提醒他:你留不住任何美好的事物。   殷无极的面色苍白一片,黑袍如漆黑浪涌, 眼中映着的火光渐渐熄灭,只余下灰烬,化为一片幽沉。   他一抬指, 炉开。平地起风, 吹散尘埃。   炉灰之中,静静躺着七根楔钉。   殷无极竟是将镇邪的龙骨与千年玄冰熔铸在一起, 化为七根通体透明的骨钉,每根都有一指长, 半指宽。寒气森森。   他慢慢走到炉前,微微抬手, 将那依次在他面前排开的骨钉收入掌中。光是握住,便能感觉到寒冰透骨,身侧为之魔气一清, 幻象退到了稍远处,黑雾沉沉。   “真是碍眼。”殷无极突兀地笑了,却像是渗着带毒的蜜,“想要引我入魔,偏不如你们的愿。”   “入魔有什么不好,以你的天生魔体,就是该修魔的,修仙才算是走错了路子。”心魔由黑雾凝成实体,是一只讨人厌的黑鸦。“殷无极,你心里若是没有恶念,谁也不能拉你入魔,是不是?”   “聒噪,滚。”殷无极随手一划,龙骨镇邪,玄冰凛然,两者被殷无极以不可思议的手法锻在一起,可见他在炼器一道上,修行已极是精微。   黑雾般的魔气纷纷规避,心魔化成的鸟仿佛受不住刺激,惨叫一声躲出几尺开外。   炼出镇邪之物的青年,手中把玩着法器,脸上浮现一丝轻蔑。“呵,只是这样就受不了了?”明明神情温柔,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快拿走,这东西真讨厌!真讨厌!”心魔扑棱着翅膀,让自己化为黑烟的翅膀重新凝聚,却古怪地道,“嘻嘻,殷无极,情劫已至,你指望用法器除掉天道心魔?哈哈哈,天真,我们就是你心里的恶啊,只要你还活着,就别想摆脱我们——”   殷无极面上仍是带着微笑,脸色变也不变,却是握住那根寒意森森的法器,反手向自己肩胛处的灵窍钉去。   一声闷响。骨钉穿透皮肉,直直顶入灵窍,一阵刺骨冰寒。   修仙者的灵骨是基础,决定了灵气产生的纯度和效能,灵脉如同人体的血管,是灵气流通的渠道,而灵窍,则是灵气流通的必经之路。   倘若封住自己的灵窍,纵然魔气侵染,也不会在短时间内侵入灵脉,可以延缓入魔的速度。   但同样,也意味着阻断了灵气正常的流通,就算一时阻挡住魔气,将其逼回,又能怎样?只要骨钉在体内一日,便是修为不得寸进,甚至实力也会被压制到不足五成,对修行者来说,无疑是自绝道途。   就算是自诩了解他的心魔,也想不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殷无极咬着牙,用骨钉钉入背部的灵窍。   法器只要一没入皮肉,便会像是泥牛入海,让人觉察不出它的存在,可是倘若仔细探查灵脉,还是会发现其中滞涩。   “疯子、疯子!”心魔似乎是难受极了,拼命扇动翅膀,却止不住黑烟从它的翅尖流散。他尖啸道,“顺应你的本能不好吗?为魔不好吗?你为天生大魔,心中本有无边恶念,非要学谢衍那伪君子假道学的那一套,我不信你是真的认同谢衍!”   镇邪法器是外来的异物,却被生生钉入身体中,殷无极浑身的灵气都在与之对抗,体内灵火更是暴动,仿佛要把他的躯体撕裂。   殷无极说不出话来,冷汗浸透了玄袍。他站不稳,只是扶着墙壁,几乎吃力地滑坐在地上。   鸦羽一样的长发如流水,落在肩上,眸子蕴着深绯色的异光,显得危险而美丽。   “快住手,把骨钉拔出来,不要做蠢事——啊!”心魔又是惨嚎一声,没有精神地落在地上,那些外放的魔气被净化,让幽深阴暗的冰火洞明亮了几分。   只有殷无极自己才明白,眼里的魔气已经浓深到什么程度。   眼中的世界早已不正常,幻觉缠着他,红的、黑的、诡谲的光影,交织成荒谬绝伦的景象。   心魔喋喋不休地引诱他,时而让他置身炼狱血海,时而又予他甜美幻梦,即使阖起眼,无边的梦魇又会如附骨之疽缠上他,极是催人疯狂。   而他从一开始的深受刺激,到后来的熟视无睹,行止犹如常人。他不知忍过多少非人的折磨。   心魔实在太明白他不堪的幻想,谢衍时常会入梦,不复冷淡和高高在上,那些让人魂颠梦倒的诱惑,卑劣丑陋的欲望,不断放大他内心的欲求,几乎要把他逼迫到极限。   在梦醒时,殷无极环住臂膀,却觉得格外的冷,好似心里被撕开一个空洞,透着风。   心魔鼓励他,催促他,去不择手段地夺取自己想要的。   可他不能。而那可是圣人谢衍啊。   要他去背叛他,辱没他,伤害他,还不如杀了自己。   “如何,好受么?”殷无极看着那消失在虚空中的心魔虚像,明明唇色与面色同样苍白,他却得胜地笑了,笑得决绝。   “可恶的家伙,你不痛吗!你不恨吗!”心魔已经小了足足一圈,没有足够的魔气供给,它也无法再用他的巧言令色迷惑殷无极,声音也虚弱了些,“我就是你的恶念,你就算伤了我,也是自损八百!你这是逃避——可你逃不过你的命运!”   殷无极眼睫却轻轻地掀动,却讽刺地扬了扬唇:“无所谓,我不在乎。”   就算以后动用灵力,会忍受蚀骨的疼痛,承受漫长的折磨。   “你难道就没想过,自己不能发挥出完整的实力,遇到强敌会死吗?就为延缓魔气侵体的速度,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为他受这般钻心刺骨的痛,值得吗?再者,就算你被谢衍保护的很好,但他看到你再无寸进,迟早会失望至极,到时候丢了你,再另寻继承者,你待如何?”   “值得,至少我不会辜负他。”殷无极竟然有几分高兴之色,“直到我死。”   “愚蠢!但他不会爱你,甚至不会意识到你的一厢情愿!”   “都说是一厢情愿了,何必要他知道。”殷无极盘起腿,在自己的胸口打入最后一根钉子。剧痛让他的意识都要迟钝,在钉子没入之后,他已经是锥心刺骨,汗湿重衣。   殷无极拢起衣衫,看向自己苍白的皮肤,那埋入骨钉的灵窍毫无伤痕,唯有透入骨髓的冷让他清楚,那镇魔的法器已经彻底埋入了血肉里,截断了他的灵流。   他轻微地喘了一声,却是笑了:“至于死了,死了就死了吧。只要我死的那一刻,还是仙修,不至于让他蒙羞,那就够了。”   心魔却没有再回应他,它消失了,连同那些只有他看得见的幻影。   缠绕在他身侧几十年的声音,终于停止。他终于能够得到一夕安眠,这种久违的寂静,让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殷无极躺在地上,伸长手臂,似乎要从虚空捞一轮月亮。   谢衍的幻影又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一眨眼,那虚幻的影子转瞬间就破碎了,温言细语变为疾言厉色,那居高临下的模样,甚至像是在睥睨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他收回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低声笑起来:“哈、哈哈哈,什么啊……谢云霁,师尊,你怎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就算把心魔镇压下去,没有了魔气的影响,他依然还能看到那人的幻觉。他的所有温柔与恐惧,都成了他意识最深处的渴望。   大逆不道啊。   他竟是爱自己的师父,爱成了这副模样。   *   谢衍处理完流离城的后续事务后,终于可以去探望被他禁足在后山洞府的徒弟。   师徒二人明明同在微茫山,却总是几个寒暑都见不到一面,大多时候,更是殷无极在躲他。   谢衍又心高气傲,自觉自己无错,又觉得岁月悠久,惯不得他这脾气。徒弟不找他,他便也拧着不去找徒弟。   却不料上回不欢而散后,他不去见,那孩子却当真不肯服软了,一对从来亲密无间的亲传师徒,反倒生疏的像是外人。   前些日子,儒门弟子听说他把大师兄关起来了,更是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生怕触了圣人的霉头。一时间“殷无极”三个字在他这儿几乎绝迹。   殷无极命盘有凶险,谢衍心中在意,就自顾自地把他拘在身侧,又因为他性格强势,难免显得独断了些,过度保护了些。但至少有他坐镇微茫山,殷无极不至于出事。   “我关着你,你就真的不出关?”谢衍自他成年后,就甚少不打招呼就去他的洞府。就算禁制有一半都是他布置的也是一样。而今日,谢衍终于耐不住,站在了后山冰火洞的门口,自言自语道,“别崖啊别崖,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明明少年时期他更恣意些,怎么成年了,反倒话少起来。若是他如当年窝在他怀里求一求他,撒一撒娇,他又怎么会狠下心关他?   谢衍把玩着手中的发簪,有些出神。发簪触手温润,可以看出十足的雕工与用心。   “吾这是上辈子欠他的?”圣人低垂下眼睫,叹了口气,“罢罢罢,徒弟都是讨债鬼。”   洞府内雾凇怪石,又有垂下的冰晶,犹如行在万象世界。   他行过寒潭边,冰雪覆盖在洞天之中,却冷寂空无。他顺着瑶草枯死的蜿蜒小路转向,走到他的炼器室附近,又看到成堆的废弃材料。   圣人谢衍在炼器之道的研究并没有殷无极深,端详了一番,也只是辨认出了些边角料,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小徒弟看上去还挺会打发时间。   “你还要和我闹到几时?”谢衍提了提声量,问道。   四下无人。   但以殷无极的修为,肯定知道他来了,只是不肯给反应罢了。   “別崖,你当真不愿见我?”他叹了口气,不知是恼还是笑,就循着他的踪迹走向洞府内。   他走在羊肠小道上,转了几个弯,不多时便豁然开朗。地火隐藏在岩石之下,整个洞府的温度比寒潭处高了不知多少,处处是危机。   可这难不倒谢衍。如雪松孤鹤的圣人长袖微拂,本是因为地火而沸腾的潭水偃旗息鼓,他踏上镜面一样的湖水,如履平地,向着潭中小岛走去。   殷无极果然在那里。   青年人随意地坐在火岩石床上,似乎正在修炼。他像是怕热,一身宽松的对襟黑袍,领口松散,露出半边线条优美的锁骨。   注意到他的到来,殷无极侧过头,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双眼越发黑沉,透着慵懒到极致的魔魅。   他变了许多。   谢衍拾级而上,踏上湖心小岛,殷无极却没有如寻常一样起身迎接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看向他而已。   他的声音却如磨砂,有些哑,似笑非笑地道:“师尊怎么来了?”   殷无极为了压制魔气,刺进血肉的法器仍然隐隐作痛,就算闭关了这么久,他也很难适应这种异物感,时不时会痛的站不起来,只能倒在岩床上喘息,念着师尊的名字苦苦地熬着罢了。   迟早有一日,它会和骨头长在一起,废掉一身灵力,断送他的通天之路。   付出半生的代价,疯狂又荒唐,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这么选。   但殷无极这么做了。   “和我闹够了没?”谢衍走到岩床前,俯身捏住徒弟瘦削的下颌,端详着他的俊丽的眉眼。“……怎么瘦了?”   他总觉得殷无极清减了许多,轮廓更深邃,容貌的昳丽却更上一层楼,透着绝望的美。这种让人窒息的陌生感,让感情淡漠的圣人都感到了焦躁。   殷无极别过头,试图摆脱他的钳制,但圣人的控制欲哪里是能轻易平息的,他被迫抬起头,涩然道:“没有和您闹。”   “您?”谢衍笑了,略略俯下身凑近,“別崖啊別崖,你什么时候把尊称叫的这么顺口了。”   “尊师重道,弟子应该的。”   “恭顺有礼,教我挑不出错来,你心里服么?”谢衍慢条斯理地道。   “不服。”殷无极瞧着他,笑了。   “脑后果真是有反骨。”谢衍也不意外他的回答,只是看着他扬起脸,容貌更像是幽冥的花,美的惊心动魄。这种魔魅近妖的气场,让谢衍心中微动,“我待你还不够回护?”   “师尊护着我,我心里清楚。”殷无极伸手,却是握住了谢衍挑着他下颌的手,缓缓地扣紧他的十指。“没有和您闹脾气,是弟子该反省。”   他甚至还低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掌心,温柔而轻缓,透着些两人独有的亲昵。   “那还整天尽给为师气受,去瞧瞧整个修仙界,哪有逼着师父认错的?”谢衍无奈,捏了捏他的脸颊,笑了,“真不知道我欠了你什么,每每都是为师来认错,哄你开心,你呀,瞧瞧你自己,任性。”   “师尊要向我认错?”殷无极还是倚着石壁,眯起眸微微笑了,“稀奇啊。”   “不认。”谢衍似笑非笑,点中他的眉心,让他微微向后倾,“惯的你。”   “师尊……”他还想打两句太极,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却被一个久违的怀抱拥住。   他立即错愕地抬起眸,却只看见谢衍俯下身揽着他,那线条优美的颈项就在咫尺间,白的耀眼,让人好想细细吻上去,留下痕迹。   “我只是说气话,要关你一阵,以堵天下悠悠之口,又没真让你禁足。以前罚你不准出门,你哪次没有翻窗撬锁,怎么现在又听起话来了?”   “只是修炼入迷了。”殷无极涩声道。   “好了,是为师给你委屈受了,别闹了,嗯?”谢衍浑然不知他的徒弟抱有什么样的心思,只是像以前那样抱着他的好孩子,伸手温柔地拂过他的发,甚至还轻轻抚过他瘦削的脊骨,“……闭关归闭关,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身体不适,回头我给你拨些灵药,请药王来一趟都使得。”   他这才发觉,殷无极着实憔悴了不少。就算还是这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但他清减了一圈,都能摸到肩胛骨,又像是少年时期的他了。   “……毕竟不是从前了,您的惩戒总不能让我过成度假吧。”殷无极的呼吸拂在他的脖颈,眸光细细一缩,黯哑道,“圣人一言九鼎,做徒弟的,总不能带头违反吧。”   “是气我成圣后,忽视你了?”谢衍笑了,低下头顺了顺他的长发。就算是被这样忤逆,越发威严而喜怒无常的圣人,哄起徒弟来依旧顺手无比,像是刻入骨血的习惯,“下次不会了。别崖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和我直说,不必委屈自己。”   “……师尊待我好,我知错了。”   “不用知错,就算你想再去掀一座城,那就去。师父现在护得住你。”谢衍的口吻,倒是有些理所当然起来。“不用拘着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身为仙门之首,就算殷无极四处惹事,谢衍也不信自己连亲传徒弟都保不住。   殷无极的话被哽在嗓子眼里,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他攥紧了谢衍的袖子,竭力忍住自己骨子里冒犯甚至蹂躏的恶念,却又毫无反抗地坠入这难得一见的温柔中。   是了,谢衍一直是谢衍,就算是成圣后情感淡泊,显得越发遥不可及,但他待自己,却一直是用尽心血,倾囊相授的。   谢衍的温柔关爱从来没变过,变的,明明是自己。   殷无极生性属火,身体看似温暖,骨髓中却透着阴寒的冷意,生生受着寒冰骨钉的折磨。冰与火的冲突,灵气与魔气的斗争,让他显得苍白而憔悴。   可是被一无所知的师尊揽在怀里时,他却含着笑,如饮毒酒,好似那种非人的疼痛也淡起来。   他咬着牙将一切忍下,妄图硬生生掐断自己可悲的幻想和爱欲,甘愿为一抹灰烬,却也敌不过谢衍在他心头放上一把火。   谢衍离去后,殷无极仰着躺在潭底,任由冰潭之水将他淹没。   他看着如天一样起伏的波澜,清修中压下去的爱欲又沸腾起来,转瞬成为燎原烈火,烧尽他的每一寸骨骼。   “师尊啊,您这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啊……”   那些本已败北的幻觉卷土重来,让他如狂似颠,如疯如魔。   欢乐与痛楚,渴望与逃离,他品味着这种惊涛骇浪般的爱欲,却是蓦然笑了起来。   若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他的师尊,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入人间,让他也品味这种情爱的痛楚和欢愉,沉溺于这罪恶不伦的欲望与诱惑……   圣人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呢?   若是能够看上一次,让他就此粉身碎骨,也是乐意的。 第129章 百家争鸣   百家归服, 儒道一统。在百家之争被圣人平定后,他首次在稷下学宫召集百家各宗议事。   说是议事,实则是百家在儒道之首面前, 展示自家学说的机会。若能为圣人所用, 在圣人重订规则时, 成为治理仙门的重要抓手,宗门地位则会一跃而提高。   而圣人为天道代行者, 算是另一种意义的“相”。而他们若能得到圣人重用, 便算是“入阁”了。   各家发言的机会到了,率先出声的便是墨家宗主墨非, 他在介绍起自家秘术时, 口气不无自豪:“圣人, 我墨家的机关术独步天下,您看这以金铁浇铸的机关战车, 排成军阵,可与冲阵魔兽匹敌。而这傀儡机甲人,更是我墨家自豪之作, 一只便可挡数百魔兵, 中洲守备之责,非我墨家莫属!”   “兵者诡道, 胜汝等书生十倍、百倍,应当是我等兵家担任守备之责!”兵家精研上古战阵, 兵家弟子更是以一敌百的体修,言语间颇为骄傲, “机工之巧,哪里敌得上实打实的兵者之谋略?”   “圣人,这是法家按照您的意思, 重新制定的仙门律法,还请过目。”赭衣文士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墨者,似乎是嫌弃地看了一眼他背后笨重的机甲人,然后呈上一册书。   “这一版本统合了儒法之学,以德治、法治为核,重订仙门制度。”法家宗主韩度顿了顿,信心满满地拂袖,夸口道,“别说是治仙门,就算是拿去治天下,也是绰绰有余。”   谢衍的改革总是披着一层儒家中庸的外衣,如水温润无声,实则凌厉。   他可让百家心悦诚服。以修法之权拉拢法家,以机关学应用掌握墨家,以仙门抵御魔洲的重责,使兵家俯首。除此之外,医宗、阴阳家、名家,皆是各有其位,不必再为虚名内耗,道统之内打破头。   百家桀骜,本就谁都不服谁,偏偏是圣人亲自出马,兵不刃血地解决了百家之争。如今,他们竟是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议事,可见谢衍之威望水涨船高。   待到中临洲大定,与东洲道门,西洲佛门联合,仙门权力打散后重新分配,届时将会有一个空前团结的仙门。   谢衍执掌仙门,是道祖让贤的结果。   道祖一是无心权力,二是顺应大势,无为而治已不适应当前的仙门。凡是至圣位者,心神通透,断然不会拘泥于一朝一夕的权柄,看的是仙门的百代兴亡。   仙门的体量前所未有的膨胀,道的时代过去了,现在需要一个改革中兴的仙门之主。可如此权力让渡,来的突兀,道祖心中明白,但却引起了道门不满,暗地里反对谢衍的声音从未停过。   百家向来膈应道门,道门反对的,他们偏要支持。圣人到底还是自己人,大家学说虽不一样,但总归都是文人,不是什么和尚道士。他又有令人拜服的修为与品德,服从他,总比服从旁人来的强些。   “的确精妙。”谢衍看了墨非拿出的傀儡,他颇有兴致,甚至还碰了碰,感受其中灵气的流动,承认其中奥妙非凡。   “墨家制器之术的确举世无双,不过,都是这类……”谢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个委婉的措辞,“兵器?”   墨非怔了怔,似乎是有些疑惑,问道:“不造兵器,那造什么?”   “墨家的理念是什么?”谢衍似乎有些失笑,点了他一句,“兼爱,非攻。”   “墨家百年以来,都是为了发展壮大门派,增强力量……”墨非似乎是触到了什么的边缘,却差那灵犀一点,他仰望着圣人,眼里久违地燃烧着星火,似乎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他替与他一样的墨者发出诘问,向圣人行叉手礼,道:“那我们该做什么?”   “墨为当世显学,战之器,为不战而造。”谢衍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傀儡机甲冷铁的外表,“诚然,兵甲为仙门重器,为保仙门和平,不可弃绝。但如今天下太平,墨者之道,也该回到人间去了。”   墨非猛然一怔,好似触及到薄雾笼罩的彼岸,灵台登时清明不少。   谢衍徐徐行至他身侧,身姿如鹤,他回眸时,却有种仙神俯瞰的慈悲。他轻声道:“墨家精妙之术,更应惠及众生,我观之,中洲百姓用水困难,墨宗主愿意为俗世百姓改良水车吗?”   墨非仿佛深受震撼,半晌未答话。   他们修仙门派,早已与俗世断绝关系,除却每年从俗世遴选弟子,再不管其他。   更别说,关心百姓用的水车方不方便了。   “一架水车,能够改变什么?”墨非似乎有些迷茫,眼神本能地追寻着圣人的背影,向他寻求答案,“修真者,难道不该与俗世保持距离,潜心修炼,才能——”   “墨者任侠,你身上这身墨衣,便是先贤起于黔首的明证。”谢衍略略回头,看向墨非如受重击的恍惚神情,淡淡一笑,“若要求道,宗主还得回归本心才是。”   墨非醍醐灌顶,连声俯首,向他道:“圣人所言极是!”   接下来上前的是农家门主。   农家本是百家里比较奇葩的一支,不问世事,一心种田,向来中立。他们产出的灵稻灵植大多供应给中临洲各大门派,换取一些修炼资源,而若有修者在探索洞天时发掘到良种灵稻,也会卖给农家,算是一种良性循环。   他们属于大家不会得罪,却也不会特别在意的势力。不似医宗的举足轻重,在百家之中,越是黄土朝天,搞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越是籍籍无名。   却没想到,这回圣人专程点了他的名,要他发言,这是一种重视的证明,或许意味着农家将要有不一样的发展了。   “齐先生。”谢衍迎上前去,开口便称他先生,对待这位埋首田间、看上去有些土气的小宗主颇为礼遇,这让齐禾诚惶诚恐。   他连声道:“圣人,不敢当不敢当。”   谢衍特意请他来,是为了《齐民要术》的残本。在他的珍藏里,这本属于珍贵的那一类。   他也曾照着残本,在微茫山上辟出一块灵田,试过农桑之道。但田亩之事并不容易,他似乎是没点满天赋,叹息着放弃了,此次便是要请专家来研究,如果能将残本补全,更是一大幸事。   “这是《齐民要术》。”谢衍从袖中取出一册残缺的书,就看到原本恹恹的齐禾眼睛骤然亮了。那是见到热爱事物的神情。   谢衍一笑,在对方炽热的眼神中,把那册书放在了他的手里。   “我已经手抄了一份,留置儒门黄金屋中。而这原稿,料想在农家的手中更有用些。衍便送予齐宗主,希望齐宗主能够将其补全,好好地传承下去。”   “圣人、这太贵重——”齐禾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他的双手还有些粗糙,那是常年摆弄农具与田地的痕迹,他极是朴实地承诺,“农家,谢圣人赠宝——如圣人有用得着农家之处,我齐禾及农家弟子,听凭圣人差遣。”   “既然如此,宗主可愿帮我一个忙?”谢衍要的便是这句话,一赠一答之间,他就轻描淡写地将农家收入麾下,此时再向他们开口,便是极其容易的事情了。   “当然可以。”齐禾忙不迭答应,问也没问是什么。   “劳烦齐宗主,培育一种可以抵抗虫害和水涝的作物种子。”   “啊,这……”齐禾愣住了,“咱们的灵田没有虫害啊,也不会浇太多水,更是没有水涝之患……”   “天机不可泄露。”谢衍似乎不欲告诉他原因,只是道,“不要以灵壤为田地,希望这样的种子生命力极其强韧,在最恶劣的土地上,也能成活。”   “既然圣人需要,那在下必定尽力而为。”齐禾虽然觉得困难,但是也颇有挑战性,何况圣人也没有给明确的时限,他长施了一礼,应下后,便退下了。   先前的百家之争里,他们被谢衍的行事作风折服,今日也大抵猜到了他的意图。   大家都是读书人,他们整天争权夺利,互相扯头发,闹的水火不容的。平日里没有人对比,显不出什么来。但是当他们站在了谢衍面前,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法承受他淡淡的一瞥。   只是一眼,足以让他们低头俯首,自惭形秽。   “下面是边境守备。”谢衍的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无比,“还是劳烦兵家诸位统领,各宗门抽调部分人手,组成联盟,归兵家统筹。”   “边境近日颇有骚动,魔尊赤喉兼并落月城,离我中临洲边界仅有百里。虽然如今还未有动静,倘若魔尊在我边境陈兵,必有一战。”   “医宗……”   谢衍一件一件地把事情安排下去,百家面面相觑,竟是挑不出任何错来,更别说为首的几家宗门,皆是心服口服,高呼圣人英明。   “圣人,我墨家还未有事务。”原本是想争边境守备的权,墨非被圣人一点,心思熄灭了,但是心里还有些迷茫。   谢衍这次的动作颇大,儒门的七贤都给他派出去了,其他人都领了命,唯有墨非环顾各自领了事务的同道,心中有种搔不到痒处的失落感。   谢衍心里自是有数,看了一眼墨非,微笑道:“墨宗主与我同行。七天后,有一场水患,随我去治水。”   “水患?”墨非愣了一下,“您想做什么?”随即,他紧紧皱起了眉,道:“圣人,天道既是定了灾祸,若是插手,岂不是……”   “天道才不管这些。”谢衍淡淡地道,“事在人为,你和我一起去,带上墨家的规与矩,先去勘探地形。”   明明是沟通天道的圣人,他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事在人为。”   墨非心神一慑,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失神了。   “时候差不多了,把他放出来,这次随我一起去,就说是我的意思。”谢衍顿了一下,然后吩咐跟随着他的小童,语气有些古怪。   小童应了一声,本想离开,又被谢衍叫住,于是他回头:“圣人还有什么吩咐?”   谢衍负手而立,看向微茫山的某一处,似乎含着些动人的温情,他叹息道:“在洞口喊他即可。”   那个“他”是谁?墨非本是皱眉想着,可看着方才高高在上的圣人,如冰雪一样的眉目,染上几分无奈与柔和,他忽的福至心灵。   是了,应当是被圣人关在微茫山的“无涯君”了。 第130章 战争灾兆   “这就是百川之水的源头?”   淮水是中临洲的命脉之水, 东入大海,但因为多支流,水势汹涌, 常有水患。   所以在谢衍说起水患时, 墨非不以为意, 只道是寻常。   可在他从那与世隔绝的灵山上走下来,真正踏上潮湿的土地时, 他顿时不说话了。   大水退去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原本是房屋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地基。有些还没有被冲走的烂木头、残破的布衣与白骨, 在裸/露的淤泥地上, 显得分外刺眼。   “看到了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谢衍墨色长发系在背后, 却是一身低调内敛的青色儒衫布衣,好似一名寻常的书生,那张清雅淡漠的面容, 却显出圣贤的悲悯。   “师尊, 这一片已经没人了。”殷无极跟在他身后,手中握剑, 从空荡荡的土地走回他身边。   他一身黑衣,踏过数百年岁月, 目视这一景象,难免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   他太熟悉这种日子, 水患之后便是饥荒,饥荒后,紧接着的就是疫病与战乱。   他自有记忆起, 便是爬出万人坑与乱葬岗,扒开尸堆去寻找钱财与食物,与野狼搏斗,与豺狗抢食,与山匪生死搏杀。他看过饥荒与战乱,躲过人相食的炼狱。他拿起了匕首,为了活下去而杀人,但凡是威胁他的,都要死。   他就这样摸爬滚打着逃出战场那片炼狱,可就算逃了出来,也依旧是浑浑噩噩地游荡在世间,像是孤魂野鬼,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直到那一日遇到了谢衍,得了他的教化,他才从鬼,慢慢地变成一个人。   “别崖,过来。”谢衍走走停停,似乎发现了什么,眉峰轻轻蹙着,习惯性地唤他,“测这里的水土,判断一下水是什么时候退的。”   殷无极似乎找回了些少年时代的错觉,他应了一声,与他凑在一起,研究这水的流向。   “这也能测?”墨非拿着自己的尺与矩,正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却发现殷无极从袖里乾坤拿出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法器,用纤细的那一头刺入地表,上面的刻度便开始跳跃,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峰值。   谢衍和他肩膀与肩膀挨在一起,两人神情都很严肃,不知在交流些什么。   墨非靠近,听到殷无极道:“……大抵是数日前的酉时退去的,若要追上这股灵流,我们还需要往东走,到上游去寻找办法。”   “百姓往哪里迁徙了?”谢衍手中捏着诀,似乎想算上一算,殷无极却一手握住他的手,十指扣住,显得有些霸道强势。   他哑声道:“我们往东,自然可以从流民口中打探。这次洪水既然是天道安排,就断然不会让你插手的,算了也是白白消耗自身寿命。”   “好罢,听你的。”谢衍略略勾起唇,看着他握住他腕子的手,挑眉,“不躲了?”   “没躲。”殷无极沉默了一下,道。   殷无极原本体热,可谢衍只是一碰,却觉得他的手比之前更凉了些。   谢衍蹙了蹙眉,似乎想要反手搭他的脉搏。   殷无极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倒退一步,显然是无声地抗拒。   “又闹什么?”谢衍又觉得头疼了,他仍然伸出手,掌心向上,在等殷无极把手腕交给他。他弯起唇,打趣道,“这么别扭,只是要探你的脉搏而已,这般娇气害羞,我还以为我养了一个姑娘。”   殷无极不能让他发现异常,面对这明显的取笑,只是不软不硬地回怼了过去,笑道:“若是个姑娘,师尊此举就是登徒子了。”   “又闹脾气?这般与为师说话。”   “师尊管得太多了。”殷无极却是不领情,道,“徒儿长大了,您不必事事都管。”   两人拉锯了半天,最后是墨非打破了沉默。   抱着尺与矩的墨家宗主讪讪地站在一边,十分怀疑人生地看着这对修真界有名的师徒,若是不告诉他这两人的关系,他当真以为是一对道侣打情骂俏。   “圣人,我们现在……”墨非迟疑地打断他。   “去追这洪水的去向。”谢衍收回目光,那点流露的温柔情绪收敛了,又恢复了他平日里泰山将崩也不形于色的模样。   “这次洪水预示着一件事。”他道。   “什么?”墨非问道。   “战争要来了。”谢衍看向遥远的北方,淡淡道,“别崖,你知道为什么仙魔大战是千年一度吗?”   “为什么?”殷无极道。   “天下的气运是均等的,仙门多得一分,魔门便少得一分,气运影响着修士的修炼,资源、灵气、运势,这些都是命脉。抢夺,乃是天道设置的规则,利益当前,谁不会服从呢?”   搀着湿气的风越来越腥烈,殷无极轻咳一声,藏住掌心的一抹血。他站在下风口,不至于被谢衍发觉血气,轻声问道:“师尊,为何说战争要来了?”   “你觉得仙门最近发展如何?”谢衍意味深长地道。   “很好。”墨非道,“在圣人治下,整个仙门井井有条,是蒸蒸日上的态势。”   殷无极恍然,道:“所以魔道才必须与仙门开战。”   谢衍加速了仙门的强盛,如果让他的一切改革都成功,仙门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完全压过裂土封疆,各自为政的北渊魔洲。   而统一北渊洲的难度,远高于与仙门血拼一场。   和平发展拼不过,身为魔尊的赤喉没得选。   “那么为了不开战,仙门何不放缓一下发展的脚步?”墨非闻言,“战争只会带来死伤,可有办法和谈……”   谢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叹了口气,道:“墨宗主,你这‘兼爱非攻’,又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别人会因为你的强大而惧怕你,却不会有人会因为你弱小而放过你。”   “无论仙门变成什么样子,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战争,与其祈求他们不打过来,不如增强自身,把他们打回去。”   “而这场水患,就是天道在提醒我们,大灾之后有战祸。”   “师尊是认为,这并非是自然灾害?”殷无极跟在他身后,是追随圣贤的圣人弟子模样,温良而谦恭。   “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灾祸停下来。”谢衍阖目感受,“这河水流过的地方,有异常的灵气。”   他点到为止,但是殷无极和墨非都懂了。这的确是天道的意思。   他们又沿着灵气走了一阵,在路上遇到了圣人祠。   凡人也明白,整个中临洲到底是在谁的庇护之下,才能获得平静。在洪水退去的土地上,一切都摧枯拉朽地覆灭,唯有圣人祠还伫立不倒。   在洪水倒灌至下游的村落城镇时,唯有圣人祠有着圣人灵念,庇护了里面的百姓。   天色阴沉沉的,似乎随时会落雨。   殷无极走在他的身侧,悄无声息地撑起纸伞。就在此时,雨水透过圣人庙的屋檐,落在了纸伞上,不多时,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一场雨。   白龙鱼服的圣人在自己的生祠外驻足半晌,到底还是没有踏入庙中。而庙里的圣人像与他本人相去甚远,是凡人幻想中的“圣贤”形象。   他看见许多躺在地上的百姓,半死不活的,人挨着人,饿的快要把观音土送到嘴里。有人的腹部已经开始鼓胀,吐出酸汁,也有人伤口流着脓水,快要溃烂。   这异常的水患经过此地,卷走了这片大地上一切能吃的东西,作物、畜类、果实……剩下的人,又该如何谋生呢?   本该是清净的儒家庙宇,此时却成为唯一的庇护所,替苍生含垢。   “圣人啊,您救我们一命,请指点一下我们,何处是生路?”   “圣人啊……”   “别崖。”谢衍定定地看了一阵,忽的阖目,“发圣人令,委托齐宗主派些弟子过来,先施粥救灾,再带着这些百姓处理土地,把仙门灵稻先种上,种子从儒门的账出。”他顿了顿,“等到抗水患的种子培育出来,再更换作物。”   “他们拜的是你。”殷无极手上握着一支令,却没有发,“你若想亲手救他们,并不难,只要显个灵,给他们发些食水,他们能给你再盖十座八座生祠。”   “总不能救一辈子,总要自食其力的。”谢衍瞟他一眼,带着些责备的口吻,似乎是觉得他明知故问。“这件事,适合农家来做。”   “好罢,那就让农家的弟子来当这个救苦救难的菩萨。”殷无极知晓他的下一步安排,水患平定后,他要在这片土地上把农家的威望给提起来,所以应当让给对方。   他一步一步,算的太精准周到,惊才绝艳到非人的地步。   殷无极发了圣人令,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有修仙者插手,饥荒不会到来了。   转过头去,他看见谢衍正在与墨非说着些什么,侧脸的轮廓十分温和,甚至还是带着笑的。   他忽的眸色一深,有浓盛妖异的绯在瞳孔间凝聚,却又因为血肉间的刺痛而骤然散去。法器镇魔,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承受了撕裂的痛楚。   他原本盈着一抹笑意的面容也骤然苍白下来,浑身战栗。   嫉妒。他嫉妒一切能让谢衍微笑以待的人和事。明明已经将魔气镇压下去,但是本能的恶念依旧侵染了他,如附骨之疽,要他从人变回鬼。   那一瞬间,他竟是想要杀了墨非。   谢衍一行又自此北上,当他们看见被天道操纵了洪流时,才知道,何为直面天灾。   “圣人,你当真想要……停下那种东西?”墨非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脸色煞白。   他用墨色的大袖护住脑袋,却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扑了他一脸。他明明以灵气抵御,却愣是没有挡住那来源于自然的伟力,被冲出了几尺,才站稳了脚跟。   那股洪流中蕴含的“道”,让墨非半跪在淤泥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挡不住就退下!”谢衍的声音冷而冽,仿佛含着霜风冰雪。   他都大乘期了,怎么连半步大乘的无涯君都敌不过。墨非懊丧地抹了把脸上的水,退到了更远处,看向那逆着狂风与洪流跟随圣人的玄衣青年。   三日前,他们沿着那肆虐的洪水轨迹一路追来。它并非自然形成的天灾,而是一场天道操纵下的灾厄,淹没多少座城镇,肆虐过哪里的土地,全凭天道的喜怒。   “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威不可测。”谢衍的声音,在风雨之中显得冰冷,“中临洲最近休养生息,恢复了不少民生,百姓的人数也增长不少,所以……”   “难道,中临洲的资源,不够养活这些百姓吗?”墨非难免愤愤不平。   谢衍与骤风暴雨之中逆行,向着洪水最肆虐处而去。那层层叠叠的阴云,几乎席卷过下游城镇的洪水,还有那狂暴的风浪,足以让人睁不开眼。   殷无极跟在他身侧,持着剑,抵挡那掺杂在洪水中狂暴的灵流。   “天道,真不讲道理啊。”殷无极口气阴恻恻的,显然也是动了些真火。他顿了一下,“师尊,你平日里打交道的,就是这玩意?”   “它平日里并不会插手天地的运行,可是在千年的交汇点,一切都可能发生……”谢衍接下来的话,被模糊在水浪中。   已至灵气的源头,他微微阖目,终于握住了山海剑。   “别崖,到我身后去。”谢衍厉声道。   方才攻击他的洪水,在这一刻被挡他的身外。此时殷无极才发现,谢衍就算迎风雨而行,青色大氅猎猎飞扬,那足边的白色衣摆,仍然是片雨未沾。   他逆浪而行,仍然是如踏平地,而手中那一柄锋利的剑,却仿佛能够斩山劈浪。   水是斩不断的。   而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你知道山海剑,是因何而成名的吗?”谢衍甚至还有空与他说说话,他仰头看向黑沉沉的天空,俯首便是浩浩流水,以一己之力对抗自然,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要逆着天道的意思走,让河水改道入海。”殷无极道。   “然。”谢衍笑道,“吾自号天问,自然并非天道的傀儡。”   “如何做到?”   “倘若天道不公,便要问,何以不公?天道不答,那便再问。”   “若再不答,我便替这世间,斩出一个公道来。若这是与天道对抗的话……”谢衍轻描淡写,“那便算对抗罢。”   搭在谢衍肩上的青色大氅已经无影无踪,他披着一身白,束发的发带也不翼而飞,长发在天地翻覆中猎猎飞扬,背影竟是天地间最孤绝,也是最不可逾越的一座山峰。   “且看这一剑。”谢衍轻吟道,“山海——”   然后,顺着那洪水内核处裹缠的灵力之核,与那应当改道的方向,扬手劈下。   如长风,如海浪,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钢。   他粉碎世上一切坚不可摧,从此之后,天上地下,无他力不可及之处!   山海一剑,斩开了风浪,斩出了个云破月开。   百川东流——   皆入海!   剑意乍现的明光落在了改道的江流之上,谢衍的灵气比江流更汹涌,将那泛滥的洪水引入大海,那被灵气操控裹挟的淮水,终于平复了下去,重新成为中临洲的动脉。   可被洪水肆虐过的土地,要想回到从前,怕是要经历不少时间。   墨非看着浩劫后的土地,还有农民尽毁的生产工具,跪地而哭天灾的百姓。他终于恍然,意识到什么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他立即扎进了农民中,去询问他们对农具的改良意见,时不时用炭笔写写画画。   自这一次共同抵抗天灾后,墨家很快也会投入到中临洲的建设之中。   把百家的力量用到一处去,将会拧成一股巨大的合力。而这只有谢衍才能做到。   “师尊。”殷无极站在他的身侧,接住了他有些摇晃的身体。比起与旁人一样,赞颂他惊世的一剑,他更是哑着嗓子,低声问道,“您的身体如何,天道可是为难你了?”   “只是背了些因果罢了,不妨事。”谢衍拭去唇边的一点鲜血,便也不介意地靠着徒弟坚实的肩膀,闭目养神。“天道暂时还拿我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殷无极本想抱紧他清瘦的身躯,可他必须克制,最后只是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拿捏不住我的弱点。”谢衍捏了捏他的下颌,意气扬扬,颇为自负道。   圣人谢衍的确是没有弱点的。越是强大的人,越是无坚不摧。   但是当圣人发现自己唯一的软肋时。   他再也不能,如当年这般自由了。 第131章 不宣而战   仙门历2770年, 魔门悍然举兵,突袭中临洲边境,不宣而战。   千年一战开启, 天下大乱。   秋天肃杀的风吹过仙门的领地, 凛然的血色染红了枫叶。号角吹响了。   随着战争逐步深入, 边境城池逐渐失守,驻守中洲要道的世家为避其锋芒, 节节败退, 让仙门的战局更为紧张。   魔道手段残酷,听说初时投降的几个宗门, 上下的男丁都被屠了干净, 满山都悬吊着尸体, 女修则是被魔门掳走蹂/躏,下场说不准更为悲惨些。   四季如春的微茫山, 今日却落了雪。   整个中临洲的仙道宗主、长老皆聚集于稷下学宫,与圣人议事。   “目前已陷落边境三座仙门重镇,罗湖、乾安、宿城一代的宗门向魔门献城投降。”   “结果呢?”   “……屠城, 无一幸存。”   没有人可以从战争中幸免于难。谢衍想要休养生息, 而魔尊赤喉不肯。   尊位与圣位平级,而赤喉的掌权时间却比谢衍长太多。对赤喉而言, 这位年轻的圣人手段柔中带刚,心机深沉, 迟早是心腹大患。借战争把他早早除掉,中断仙门发展的路, 总比今后再也撼动不了他来的强。   平日里,各洲皆有结界,相互孤立, 擅自入侵,其实占不了什么便宜。   可仙魔大战照常会千年一次,是因为在千年的交汇处,每个洲的结界会奇异地变得薄弱。就算当时的至尊不肯战,但是总有因缘逼迫双方不得不战。   每一次的仙魔大战,都会尸横遍野,惨烈至极。那是天道的意思。   可人并非傀儡,坐到圣位尊位的,哪能不清楚其中门道?   战争既是天意,却又有人力推动。顺势而为,只因为能够得到利益,那有什么不能打的呢?   稷下学宫里,面对败局颓势,几名百家宗主,与参会的道门、佛门众人,皆是一片死寂。   整个学宫,只听见谢衍一个人陈述战局的声音。他轻轻一点,那立体的沙盘之上便凌空浮现一个红色的标记。   “魔门分兵两路,其前锋,上月初的大雾天气,奇袭了这三城。”   他低垂着眼睫,神色并不清晰:“三日后,兵家李通带领弟子驰援,却错估了魔洲的兵力,于河谷惨败。兵家退走后,魔兵并未追击,转而十日屠杀,肃清城中修真者与凡人,彻底控制了这三城。”   谢衍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来:“南下的一支是魔尊嫡系“狼啸”,战功累累,被誉为‘劈开一切的尖刀’。”   “李通挡不住,情有可原。”他的手负在身后,看向沙盘,语气却微微冷下来。   “但是,从这里进入仙门腹地的路,有五峰三大湖流域,共十三宗门,‘狼啸’是怎么不费一兵一卒就过去的,谁给我个解释?”   没人敢说话。   谢衍依旧是一身白衣,眼睛却冰凉冷厉,他冷笑一声道:“把脑子里投降的念头清干净,以为魔修会善待俘虏吗?”   “看到了吗,那些投降的宗门,到底是什么下场!”谢衍一拂袖,沙盘上被划归魔门的领域骤然烧起一片火,把沙盘烧的干干净净,一片荒芜废墟。   “……”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谢衍逐一扫过那些平日心思各异的宗主,一字一顿道,“诸位,是想学那上古六国?”   他的声音柔和的渗人:“等到诸位先生的学生弟子,皆被掠去魔洲,沦为奴婢,世代受辱,再叹息懊悔,今日未曾拼死一战?”   “可五峰三大湖失守已成定局,下一步,圣人打算如何?”各宗主面面相觑,也知此局面无法收场,恭恭敬敬地向圣人问计。   “魔尊不在前锋部队,那是他的心腹詹战带领的,看似如一把钢刀插入腹地,又大肆烧杀抢掠,极为醒目,实则是要迷惑我等,将主力压在这一线。”   殷无极原本沉默着,见谢衍动了真怒,便代师尊说明:“其实这一支,反倒是虚晃一枪。五峰三大湖流域,豪强宗门林立,战力绝对不差。倘若当时依照师尊安排,组建联盟共同阻敌,仙门修真者的修为与传承皆高于魔修,又无魔尊压阵,不出三日,魔兵必退。”   听罢无涯君的说明,仙门各宗主良久沉默,才道:“还是惧战了。”   谢衍冷笑一声,面对先前各行其是,如今才求上儒宗的宗主长老,不答。   “而魔尊所在的后方部队会从——”殷无极在背后悄悄扯了一下师尊袖子,示意他喜怒,然后声音沉稳清淡,指向剑门峡谷,“取道剑门关,以魔兵的速度,疾行复十日,便可进入中临洲腹地,若是剑门关被突破,中洲的核心地带将会遭受严重威胁。”   中洲腹地除却凡人城池,就是仙门最繁荣的商业贸易城池集群,若是被攻至这里,后果不堪设想。如今,他们已经没有再退的余地了。   “我已经派遣儒门弟子前往剑门关布阵,此次若是魔尊现身,我必亲至,拒敌于关外。”   谢衍先前不去迎战魔道先锋,而是坐镇后方,等的就是魔尊赤喉。   道祖、佛宗各有东、西二洲要坐镇,此时能够给予他的帮助有限,也没有切实的动力来助他。此战,还需要中洲自己抗敌。   仙门关系盘根错节,谢衍固然也考虑过他们心不齐,却未料到竟然是如此一触即溃。   在他的预想中,五峰三大湖至少能够把前锋挡住几天,谁知平日里的一方豪强,竟是欺软怕硬的,见到黑压压的魔兵就吓破了胆呢?   有些修为高的倒是跑了,其他那些得了软骨病的所谓“文人”,皆成了魔修的刀下亡魂。   “我等皆为圣人所用,保卫仙门,绝不怯战。”众人面面相觑,终于表了决心,“请圣人指点,接下来该如何?”   “墨家和法家,带上你们的精锐弟子和机甲,守住居湖关,制止先锋北上。守住十日,与兵家汇合,往五大湖方向推进,把魔兵赶到边境一代。”谢衍又陆续点了几个人,是配备的医宗小队和物资保障,安排颇有章法。   也是谢衍有先见之明,在预料到战争在即,备下了统一调度的物资。   就算习惯了各自为战的宗门暗地里说他大权在握,盛气凌人,谢衍也没理。   生死存亡总比虚无缥缈的风评来的实际。   “守住十日,做得到吗?”   “当然。”墨非与韩度上前一步,垂衣拱手,眉眼间皆是肃然。   谢衍收回目光,神色一片冷厉:“儒宗主力会在剑门关与主力狭路相逢,我已经在此地布下阵法,若是魔尊走了这条,不,为了杀我,他一定会走这条路。”   他说罢,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那他便回不去了。”   自从谢衍登上圣位,已经很少有人敢挑战他。即使是百家的宗主们,也没有看谢衍动过真格的。而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圣人,恰恰也是缺少用以立威的一战。   谢衍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语气中有着决然:“别崖。”   “我在。”殷无极立即持剑出列,垂首道。   “你带着人守住流离谷,中临洲上空有结界,就算赤喉本人来去自如,他手下的魔兵却不行。”   谢衍已经把七贤和十二名士皆调到了合适的位子上,思来想去,还是留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给殷无极。   他的声音肃杀:“试图穿过流离谷回魔洲的魔修,格杀勿论。”   “……遵命。”殷无极轻轻抚过自己冰冷锐痛的肩胛,神色却没有变,轻声应道。   *   流离谷是一条狭窄的天堑,常年雾气弥漫,魔兽出没,十分难走。   离这里不足百里,便是流离城,如今已经十室九空。先前,这里的内奸被殷无极清洗了一遍,还未走上正轨,又听闻魔修攻来,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搬走了。   最危险的地方是剑门关。而他不可以去,那是谢衍的战场。   殷无极一袭黑衣,腰悬无涯剑,微微阖目感受着空气中萧萧的冷意。   他太清楚谢衍的用意,魔尊的主力取道剑门,他会在那里把魔兵包括魔尊打残,绝不会把强敌留给他。   那是作为师父的看顾与回护。   谢衍没有说,可他又怎么能不知晓呢。   殷无极紧紧攥着剑柄,蛰伏在他体内的魔气仿佛感受到了北渊洲的呼唤,在雾中又沸腾起来。   “滚回去。”四下无人,他向心魔厉声喝道。   “殷无极,即使面对大战,你也不肯解封力量吗?嘻嘻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心魔的虚影非常淡,但是它又能凝实,说明骨钉已经困不住他体内迅速增加的魔气,也意味着他已经一只脚踏在了危险的边缘。   “……”倘若现在听信心魔的话,拔除骨钉解开封印,恐怕还没等魔兵至此,他便能被同门当成魔修反目拔剑对准。   “大师兄,已经布置好了,我们不会放过一个残兵败将。”布置好一切的儒门弟子回到他身边,充满憧憬地翘首望向剑门关的方向,“圣人与魔尊的交战……真想看看啊。”   殷无极看向遥远的方向。   “他会赢的。”殷无极没有任何道理,就这样倔强地相信着,“没有人能够打败他。”   *   “尊上,前方就是剑门关。”那银铠的将军手握一柄红缨枪,神色却不明。   他的口气不紧不慢,即使面对魔门的至尊,也不能说态度多好,只是保持了基本的尊重罢了。   而一向以暴戾著称的赤喉,倒是没有对他有什么意见,甚至还宽容地饶恕了他的不敬。他甚至还有心情问他,道:“你说,谢衍小儿会不会在此阻拦我。”   “依臣之见,会。”萧珩漫不经心,“圣人算无遗策,定是明了尊上的真实意图,我们进剑门关必有埋伏。”   “但是不得不去。”赤喉不喜欢这个夸赞敌人的答案,于是皱了皱眉。   “您要取中洲腹地,此地是必经之路。”萧珩尽量把大实话说得好听一点,免得激起反感,声音放低,“您可以腾云驾雾,一日千里,魔兵做不到。很显然,银狼只是虚晃一枪,就算抢下三大湖。这广袤平原,怎么守?”   他的话实在不中听,魔尊赤喉就算欣赏他的才能,此时也有些不愉了。   “我倒要试试,谢衍这毛没长齐的小儿,到底是不是传说中那样神。”魔尊赤喉不耐道,“就算他看破了,主动送到我面前让我杀——也省了麻烦了。”   如果能够狩猎并且杀死对方圣位,中洲自然不触即溃,任由魔修劫掠,这绝对是稳赚的买卖。   而圣人谢衍,恰恰也是这么想的。   “圣人,前方的确是魔尊的魔兵。他们已经逼近了,魔兽的脚程实在太快,根本不输于御剑,看上去都在保留实力。”   谢衍一身白衣,墨发被一根龙骨凤羽锻成的簪子束成发冠,手中的山海剑虽在鞘中,却有隐隐的危险之气。   儒门弟子皆换了青色短打,藏在剑门关内,融入自然之中,蛰伏着等待。   “圣人谢衍,我知道你在这里——”魔尊声若洪钟,响彻剑门关。   “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可敢与我一战!”   魔尊早凌空站在天穹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狭长的剑门,他正在狂妄自大的叫阵,却看到剑门关的地形正呈现一个倒放的北斗七星模样。   位居尊位之人,警戒心远超旁人,他瞳孔顿时一缩,生出防备之心,立即看向下方。   可没料到,谢衍比他还不讲武德,打着一照面便直接开战的主意。在这一刻,四方光柱骤然升起,将整个天穹照亮。   “就是现在。”谢衍双手捏诀,话音刚落,整个剑门关电光四起。   原本听赤喉命令,守在峡谷外等待的萧珩,顿时脸色一变,这种轰然的嗡鸣,绝非好事。   多年来战场中磨炼的敏锐直觉,让他立刻做出了反应。   他调转魔兽的朝向,几乎厉声喝道:“快点!全体后退——”   可来不及了。   从黑云之中降下七道缠绕着雷电的光柱,将魔兵完全框在了剑门山脉中央,即便没有踏进那狭长的山谷,也无法摆脱这如天地囚牢的阵法,踏出这绝关之外。   谢衍面前虚空浮着一张地形图,其中线条分明,连山脉的起伏之势也标的无比精微。   这张图乍看平平无奇,可在魔兵来此借到之前,谢衍曾以山海剑劈开山脉,硬生生地改动过剑门山脉的走势,将其改成了一处向下凹陷的牢笼。   陷阱。   “这叫做,关门打狗。”谢衍微笑着,声音虽然淡漠,却透着血意。“犯我中洲者,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谢衍骨节分明的手虚空一握,而那黑云之下的七条光柱,竟是立刻散开,化为透明的屏障。他竟是想要生生把赤喉的主力困死在这了。   他唇角仍然含着笑,站在山之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安而躁动的魔兵,却显得有种高高在上的冰冷和漠然。   “绝杀之地。” 第132章 剑斩狂徒   魔尊赤喉成名已久。   他须发皆赤, 身披鳞甲战袍,驾驭一匹通体纯黑的魔兽,右手握着一把斩.马.刀, 竟是大开大阖, 转瞬间便将那一道向他而来的电光, 一劈两半。   “何必躲在暗处,谢衍小儿, 安敢与吾正面对敌?”赤喉声音嘶哑。   他环视四周, 神色蓦然一肃。魔洲与仙门常年隔绝,就算手握情报, 在未曾与之照面前, 他到底还是轻狂了些。这初登圣位的书生, 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魔尊光临,衍自然不敢怠慢。”谢衍斜执着剑, 从剑门关隘处信步而来。白色袖袍随风向后翻卷,连同他飞扬的黑发。   他明明是个儒生,在执起剑时, 却有一种万中无一的气魄。   山海剑锋低垂, 落下一地冷冷的清光。   仙魔两洲隔绝已久,对圣位的限制更深。在此之前, 赤喉也只是见过他的画像。   他的轮廓从雾中浮现,逐渐清晰。赤喉凝神看去, 却仿佛被风花拂面,眼前蓦地一亮。   谢衍一身气度, 绝非单薄的“圣”一字可以囊括。   好似雪霁云消,月明风清。好似世上所有动听言语都无法形容他的光芒,那张美丽的容貌, 却是肃然而不染的。   对这样的人,心中只能生出敬意,而非冒犯。   就算是赤喉,也不禁摆正了神情,道:“既然你站在吾的面前,就意味着——你要与吾一战?”   “自然。”   “好,我接受你的挑战。”赤喉此言,难免带上些居高临下。毕竟他登上尊位已久,即便正视了谢衍,也不代表他要抛下这份倨傲。   谢衍一人一剑,立于魔门大军之前,他竟是半点也未露出退却之色。   而随着他的剑锋过处,天地皆动。   魔修大军闻声,也不禁向天空看去,只见电光沉浮,而向后退却之路,却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浮着电光的墙壁。似乎是被天地异象所动,魔兽发出烦躁不安的鸣叫。   “我还是第一次瞧见,能够划出这等‘域’的对手,道祖佛宗那俩老匹夫,皆不及也!”魔尊眼光老辣,他一夹魔马之腹,驱策坐骑自天空踏来,足若浮火。“若是再给你千年——不,百年,魔洲便再也找不出可以与你为敌之人,连吾也不行。”   他选择此时开战是正确的,谢衍必须死在这里。   赤喉向天长啸一声,声震层云,而那漆黑斩.马.刀一挥,一道赤黑色的弧光便如撕裂天空,携着狂乱的魔气,向着剑门关前那人劈去。   谢衍的衣摆飞扬,却是并无躲闪之意,剑锋带起弧光,竟是将那刀光化解于无形。   山海剑并非天下无坚不摧之剑。   天下至柔,以驰骋天下至刚。   赤喉一击不中,一抖缰绳,冷哼:“还没完!”   说罢,他背后魔气冲天,仿佛倒灌而下。而那按兵不动的魔兵,似乎也被他所激励,举起旗帜,向着那道长而狭的剑门关冲去。   斩.马.刀再度裂开苍穹,以仿佛要将他劈成两段的力道,横挥向那绝谷关隘。   遮云蔽日的刀光,几乎将那绝关劈裂!   可就在此时,谢衍看着向他冲来的魔门兵马,抬手捏起剑诀,唇舌微动。   他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银白色的剑气从那泛着涟漪的虚空之中浮现。   在他话音刚落,如漫天剑雨,旋转着急射而下,将关外魔兵皆数钉死在原地。   先锋队无一生还。   下令冲锋的将官还好未曾冲在前面,只是坐骑被削掉了半个马腿,半晌没有说话。   “我叫你们退,不肯听我的。”萧珩勒马,平日里懒散的眸子,此时却锐利至极,他冷笑道:“与圣人正面敌对,谁给你们的勇气?”   “那怎么办?”   “从剑门关取道,本就是兵行险着。”萧珩沉吟道:“如今唯有两种对策,其一,尊上打败圣人,儒门弟子不足为惧。其二,自两侧入山,与儒门弟子争夺高位,与其余几位大人汇合,或有破敌之策……”   “尊上定然会击败谢衍!”将官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是笃信与狂热的光。“如今后路被封,我们稍待片刻,待到圣人陨落,再行通关。”   萧珩被他的刚愎自用气的倒仰,半晌后才咬着牙,竭力微笑道:“好,那就等着。”说罢,他扶额,低声嘀咕:“我怎么主公运这么差……”   “你说啥?”那魔修将领回头,问道。   “没什么。”萧珩客气地对他笑笑,道:“先等着吧。”却是四处看起了地形,心中生出疑窦来。   圣人以此处的倒北斗地形,当真只为布一个截断后路的结界?   他对谢衍的了解,全凭殷无极的只言片语。在他口中,谢衍绝不是一个会完全硬碰硬的男人,倘若能够借助天时地利人和,他便能布下极为精密的天罗地网。   而下一轮剑雨的范围更是扩大了,这逼的魔修不得不再后退一些,避其锋芒。一轮剑雨之后,横在魔修大军与谢衍面前的,是满是尸首的战场。   仅仅是一瞬间啊。   无论修为如何,用了何种保命手段,竟是都未曾活过这片剑光。   而那硝烟背后的青年书生,手中只是变换了剑诀,面上仍是温文尔雅的微笑,却显出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漠。   圣位之下,众生平等,果真是这个道理。   倘若强闯,圣人谢衍,自然会让他们所谓的通天道变成鬼门关。   “此路不通,请回吧。”谢衍的声音平静。“奉劝各位,诸恶莫作。”   “好,果真是可与我齐名之人。”赤喉于天空俯视一切,见自己的手下冲了两拨却无一生还,竟也不生气,反倒抚掌,哈哈大笑:“这剑阵玩的精彩至极,不知叫什么名字?”   “九歌。”谢衍一声轻吟,白衣在腥风血雨之中竟是纤尘不染。他一抹剑锋,山海剑竟是更明亮了几分,他道:“接下来这一式,叫作‘天问’。”   “天问?”赤喉咂舌,神情越发兴奋,舔了舔唇角道:“天问先生果真是一等一的狂士,那就让本座来领教领教,你该怎么‘问天’!”   赤喉座下魔兽一声嘶鸣,向着谢衍冲去,速度极快。而赤喉挥舞长刀,竟是将周遭的空间撕的七零八落,处处裂缝透着黑色的魔气。而那天空之上的电光更是弱了几分。   厮杀。   能够满足沸腾的魔族血脉的,唯有刀刀见血的厮杀!   对赤喉来说,此次攻入仙门的领域,不仅是为了抢夺气运,更是为了一纾杀戮之欲。唯有用刀挑落同等对手的人头,他沸腾的血液才会停息!   就像这样——   在山海剑刺过他肩胛的时候,赤喉的□□划开虚空,几乎将那白衣的圣人一刀两段。他迅速眯起了眼睛,却看到那空间扭曲了一阵,仿佛劈中的地方,竟是如镜花水月般破碎了。   谢衍消失在了原地。   他独自一人站在关前,踏着满地的尸首,前方空旷至极。   赤喉的身上有着剑锋留下的伤口,圣人纯净的灵气腐蚀着他的魔体,他半个身子沾着血,却不以为意,只是皱着眉。   “滚出来!谢衍!”他怒吼道:“别耍花招。”   四下无声。   于是赤喉心中也生出疑窦,他当真死了?那一刀,倒是虚还是实?   “尊上不是已经把他一刀两断了吗?”   “为什么要他出来?难道谢衍……没死?”   魔兵蠢蠢欲动着,可是首领就在关隘之前,在指令到来之前,他们迟迟不敢冲锋。   空气中没有丝毫动静,谢衍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而前方的剑门关,幽静而深邃,好似吞噬人的深渊。   不对劲,太不对了。   萧珩错也不错地看着方才的交手,以他的判断,谢衍那一击“天问”固然精妙绝伦,却是没有出全力。而方才斩.马.刀撕碎的,也绝非是他本人,也许仅仅是一个残留的幻影。   而他为什么在此时退却,本应守关的儒门弟子,现在又在哪里?   萧珩仰头,望向分开山体的裂缝,只觉得顶上有一束异常的明光。他揉了揉眼睛,再重新看去,却没见到那奇异而炫目的光。   “呵,倒是狡猾,是知道不能与我相抗,所以放弃了这战略重地吗?”赤喉勒马转了几圈,于是轻嗤一声这书生的没骨气,甚至有些失望。“枉我觉得他是个值得认真的对手,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他随即道:“传令,跟上我,突破剑门关。”   萧珩只觉得心中恻恻,一股不知来由的恐怖,成为笼罩在他心上的阴云。   他皱着眉,反复思忖着自己到底有什么遗漏,这股直觉在战场上救过他很多次,他并不打算就此忽视。   在随着大部队踏入剑门关的一瞬,他抬起头,看着那从天上一线投下的光,似乎炫目的有些异常了。   “尊上,发现了儒门弟子!他们都在最顶上,手里、手里还捧着镜子。”   “镜子?”将官一愣:“那是做什么用的法器?”   “他们在往下照,尊上,就是那束光——”魔修话音刚落,那些光芒,竟是引着阳光,照到了阴沉的峡谷裂缝之中。   光芒所及之处,一片魔兵竟然无声无息地融化消失,好似从未存在过。   那些光又汇集起来了,寂静而无声,只是那光斑照耀的位置扩大了。有着千里眼的魔修看去,一瞬间便被那光芒灼伤。   “小人、小人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们用镜子照着镜子,将阳光向下传递,那是一张极为密集、可怕的网……”   可是此时,魔兵已经进入峡谷四分之三。   “军师,这是什么法术?”赤喉不精通法术,横了一眼军师,那脑门冒汗的魔修嗯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以在下拙见,这……”军师猛摇扇子,作恍然大悟状,道:“必然是谢衍之毒计,此时应当退回谷外,从长计议。”   “滚。”那军师话还未说完,脖颈上却有了一道整整齐齐的切口,他仍然保持着方才堆着笑的神情,仿佛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死亡错愕。   赤喉仿佛只是剁了菜,面色不愉,道:“你们先按兵不动,我去杀了这些老鼠。”他说罢,向天举起手,仿佛要引动魔气。   可下一瞬,他的面色登时难看起来。   只要是他魔气经过的地方,那些镜子法器反射的,过于明亮的阳光,更是将他的魔气融的一干二净。   谢衍这厮,当真是好算计。   他固然可以一人脱出,但是若不带上他的主力魔兵,想要拿下一洲便是天方夜谭了。赤喉面沉如水,咬牙想了想,道:“全体加速,随我冲出剑门关。”   只要过了此关,便是中临洲重镇,富庶至极。   他们可以抢到一切,资源、法宝、灵药……不同于魔洲的贫瘠,靠着这些物质,他的魔兵可以再提高一个、两个境界,届时,拿下整个中临洲都不是梦。   队伍的末尾处,不断有蔓延的金光。能够灭绝魔修的,定是驱魔的法门。本以为不去天敌所在的西佛洲便可,却未料到,儒门这群百无一用的书生,竟是有如此法子。   好似一场恐怖的瘟疫,那看似绝美的光,其实是死神的催命符。   “不能前进。”萧珩勒马,竭力劝服道:“尊上,必须回头,倘若……”   “动摇军心者,斩。”将官狐假虎威,拿捏着腔调道。   “没空斩他,疾行。”赤喉此言,俨然是并不把他当一回事。他手下人才济济,纵然这萧珩有几分才能,但是也太谨小慎微了些,这般性子,又怎能打仗。   萧珩不答,只是停住了马。   大部队从他身后疾驰而过。   他看着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魔兵。黑沉沉的,像是一片死亡的海。偶尔有掉队的魔兵,被那迅速侵袭过来的光一照,修为低的,当场就化了干净,高一些的,也是跌落马下,痛呼片刻,一下子身上的魔气都散了干净。   原来,原来这七星是为了制造驱魔之地。   难怪要改变地形。   萧珩没有再去管那向前的大军,心中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怆然。就算他看穿了一切,但是没有人听他之谏,又有何用呢?   他调转马头,向着那象征死亡的光芒最黯淡之处,策马奔去。   祛魔的光,照在他身上,有种撕裂的痛楚。而萧珩浑然不顾他的背部被灼伤,小腿皮开肉绽,灌注魔气逼着魔兽用尽一切力气向前奔去。   越过了。   儒门弟子操控的绝杀,追着魔修大军所在的方向而去。他们训练有素,正在不断变换镜阵的形态,试图将这从地脉中引出的力量用个彻彻底底。   萧珩看着轰然倒地的魔兽,转瞬间融化成了一滩血水,心中难免惊悸。   他是靠着自己的修为接近大乘,不会照一下就死,生生挨过这一关。可就算不会死,圣人谢衍亲自布下的局,引动的天时地气,又怎会让他轻易过关。   萧珩以枪.支着身体,踏着尸体与血水,跌跌撞撞,向着来时路走去。   而他的背后,是一往无前的魔兵。   而萧珩不知道的是,以魔尊赤喉为首,即将到达剑门峡谷出口的先锋,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白衣的圣人站在他们出关的必经之路上。   他的面容,因为逆光所以看不清晰,唯有猎猎飘扬的白衣,与他手中古朴的山海剑。   “没有人可以越过我,渡过剑门关。”他这样说着,垂衣负手,背后是凛然又璀璨的剑光,照出还未适应阳光的魔修们绝望的脸。   他的剑光,比起方才更盛,更辉煌。   杀起魔来,更是摧枯拉朽。   赤喉终于被彻底激怒,他提着长刀,向着谢衍冲去。   “谢、衍——尔安敢如此耍弄于我!”即使今日,他也并不会对手下魔修的白白送死感到任何悲伤,有的只是自己被戏耍的恼怒。   刀风凛冽,近乎将周遭的山体击碎。可这依旧不能停住那贯穿式的剑意。   自他背后而来,将原本代表希望的璀璨光芒,变为绝杀的死地,那剑光追魂索命,可前方是谢衍的剑,后面是儒门弟子的驱魔阵法。居高临下的地势,让一切逃离之法都成了绝望。   唯一的破局之法,只有赤喉迅速地杀了谢衍,才能打破这瓮中捉鳖之局。   而谢衍和赤喉都没有再废话,剑与刀相交,发出金铁交织的声响。   两人都用了全力,全心全意地要对方死在这里。   圣人与魔尊的全力释放出来,剑门关必然崩塌。谢衍无所顾忌,因为儒门弟子在山中最上方,大可以御剑离开,而那些被阵法禁锢在关底的魔兵,再无转圜。   赤喉从未想过,自己对待一个人,竟是可以从不屑,到欣赏,到轻蔑,再到咬牙切齿的恨。   一生之敌,当真是一生之敌!   “尊上何不反省一下自己的刚愎自用。”谢衍却一眼洞穿了他此时的憎恨,眼神却是冰凉的。“若是你听从你那转身离开的属下之言,衍的计划,也不至于如此顺利。”   赤喉险些吐血。   “当然,尊上退了,自然会有第二步。”但是多少会死些弟子。   赤喉双目赤红,竟是不管不顾,调动魔气悍然向谢衍劈去,俨然是再也不管自己所在的地方,整座剑门山轰然,天摇地动。   他把斩.马.刀插入地表,地裂天崩,有漆黑的魔气自下而上,遮蔽天空,而他却在这逆流的魔气之中,凝聚一股强悍的魔气,撕开无尽的空间,向着谢衍的头颅砍去。   这一刀,悍然若风,就算是圣位尊位,也要被这催山之力撕裂。   当啷一声,谢衍的发簪断裂,长发彻底披散下来,却被烈风向后吹起。   那裂成两半的发簪,光芒迅速褪去,成了一件再无灵力的死物。   而山海剑,却在这一刻,直直插入了赤喉胸口的魔心处。   一剑贯穿。   对方高大巍峨的身躯晃了几晃,如山峰崩塌,不可置信地捂住心口处,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圣人谢衍斩狂徒于马前。   而对方轰然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埋伏已久的儒门弟子涌上前,将出口牢牢守卫住,把谢衍打至半残的魔修一一收割。   谢衍抬起沾血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是蹙着眉捂住腰腹处的伤口。魔气撕裂了空间,也差点带走了他的部分肢体,若非……   他俯下身,墨色的长发披散,却珍而重之地拾起那断裂的簪子,忽的轻声唤了一声:“别崖。”   光是唤起这个名字,他就觉得温暖与安心。他尝试把断裂的簪子拼起来,可簪子断的太彻底,他失败了。   于是谢衍理所当然地想,待到战争结束了,也该重新朝他讨一个,想来他乖巧的徒弟,也会答应的。   也只是这样的一晃神,那本该被他破坏了魔心的魔尊,身上陡然飘起一股漆黑的魔气,瞬间撕裂了空间,在谢衍还未来得及拔剑时,消失无踪。   而那具魔尊的尸体,也在元神离体的瞬间,变为一具白骨。 第133章 绝谷逢魔   剑门中断, 流转的剑气席卷苍穹,悬于层云之间,向着绝谷倾泻而下。   如一场浩浩荡荡的秋雨。   而那屹立了数千年的绝关, 削壁中断, 在魔气与灵气的冲击之中几乎碎成粉尘, 却在剑气的狂风中,尘埃无法落地, 形成了一个逐步扩散的漩涡。   而那无处可逃的魔修们, 前后均是敌,早已陷入绝路。   早早埋伏于关外的的兵家精锐纷纷上前, 刀光雪亮, 将那侥幸逃出这一场绞杀的魔修掳的掳, 杀的杀,士气大盛。   “圣人!”   “谢宗主, 您可无恙?”   剑雨之中站着的青年微微仰起头,浑然不顾周遭血雾,那无法沾染他残损的白衣。他凛然孤傲, 如在云端, 好似生杀只是寻常规律。   山海剑仍然插在白骨之中,微微颤动。   魔气已经消失了。   谢衍双目阖起, 神识已经覆盖方圆天地。   百里之内,无。   千里, 似有踪迹。那个方位,似乎是……   他眼睫一颤, 忽地大步上前,微微抬手,将山海剑召回手中, 用力握紧。山海剑似乎能够感知他的心境,微微鸣响。   “此处你们收拾残局。”谢衍左臂隐隐浸透着发黑的血迹。那一丝萦绕的魔气持久不散,却被他抬手攥住,如一条索引的丝线。   众人应是,继而一抬眼,却见谢衍展袖一拂,转眼间便消失在原地。   *   萧珩站在回魔洲唯一的通路之前,停步。   他苦笑一声,将残损的黑红色披风扯下,扔在地上,却被风吹走。他的红缨枪指向地面,那是一个不显敌意的举动。   只因为他的对面,站着的是他的故友。   玄袍的青年右手执剑,缓缓地从阴影之中走出。他的轮廓深邃,神情却是孤戾的,甚至剑锋还有未曾干涸的血。他刚刚斩杀了几个试图逃回魔洲的魔修,杀气还未褪去。   他一人一剑,将唯一的通路牢牢守住。   万夫莫开。   “守关者,竟然是你。”萧珩叹了口气,真不知自己的运道是好还是不好。“殷无极,实话实说,我最不想为敌的,就是你。”   “随魔尊大军犯入中临洲的那一刻起,你应当有此觉悟。”殷无极冷哼一声,狭长的眼微微眯了眯,却是难得多问了一句。“你从剑门关来?”   他有想听的消息。   萧珩听他开口,便知晓他到底在想什么。于是微微笑道:“见势不对,逃了。”萧珩耸肩:“谁叫魔尊那家伙不信邪,执意要踏圣人的陷阱,老子可不陪他送命。”   “……又当逃兵,不愧是你。”殷无极怔了一下。他依稀还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时,萧珩也是在忽悠他从战场上逃跑。   这个人当真惜命,为了活下去,他确然是不择手段的。   “哈哈。”萧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畅快的事情,笑了:“士为知己者死,不是知己,又怎么配我为他死?老子这条命可是很贵的。”   “那么……”   “战一场?”   呼啸的北风从幽谷中穿过,夹杂着剑与枪的嘶鸣。   萧珩很强。他的强不在魔气,而在武道,只因为他从入魔时,就在钻研着最实用的枪术,他的枪法不花俏,却招招致命。   他深知,自己这种由人入魔的存在,是无法与那些天生的修魔奇才相比的。何况他的境界虽高,与殷无极还差了一截。   殷无极没有多话,只是轻轻抖了抖无涯剑上的血珠。   凶剑锋芒开,携着天下霸道。   “果然败了。”萧珩半跪在地上,他身上的魔气在溢散,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而那不离身的枪已经斜着没入地表。   殷无极果然很强,在流离城随他大杀四方时,他便清楚自己敌不过他。所以告诫自己尽量不要与他为敌。   殷无极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挑,就能毁他魔体,让他人头落地。   “有什么想说的?”殷无极目光幽沉,他微微低头,看着狼狈跪地的男人,“这时候,又不惜命了?”   “自然是惜命的。”   “……你可曾参与他们屠戮城池,放火烧山,滥杀平民?”殷无极顿了顿,问道。   “自是不曾。”萧珩坦然直视他,道:“我劝说魔尊兵贵神速,低调行事,绕开城池,也曾谏言屠城乃是打草惊蛇,不可取,除却少许拦路仙修外,不曾残害平民。”   “你可曾与师尊为敌?”   “不曾。”萧珩无奈:“殷老弟,我可是见势不对就逃了,你再问我,也怕是没什么情报了。”   萧珩动了动脖子,那冷冷的剑锋抵着他的脖颈,寒气刺骨。   “怎么还不动手。”萧珩神色到没什么愧悔,道不同便为敌,技不如人即是输,倘若丢了性命,也只能认。他笑了笑,玩笑道:“怎么,还想听哥哥向你求饶不成?”   “萧重明,你可真是脸皮厚的堪比城墙,大我不到十岁,也腆着脸自称兄长。”   “……你这种从不多话的人,怎么也开始啰嗦起来了。”萧珩瞥了一眼无涯剑,还是问道:“这玩意快不快啊。”   “削铁如泥。”殷无极面无表情:“削断你的脖子只需要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么可怕。”萧珩抽了口气,道:“那我现在求你放我一条生路,还来得及不?”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   只有寒鸦阵阵,惊起层林。风声凛冽,如同呜咽的鬼哭,而殷无极横着的一柄剑,到底还是没有砍下去。   他想起了许多。战场上的相识与并肩,城门下的勾肩搭背,四百年后的重逢斗酒,逆光下的守护,他足以窥见男人隐藏在落拓外表下的一颗赤胆。   “罢了,你走吧。”殷无极将剑锋移开,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男人。   萧珩脸上尤沾着血痕,形容狼狈,如同末路的狼,虽然还是语笑自若,他却能看出其中的不甘。他抛弃一切包括自尊活到现在,是有在一切之上的抱负。   他可以为自己的抱负而死,不会甘心死在这里。   寒意离开脖颈,萧珩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脖颈上的脑袋,一时间怔住。   殷无极,那个比魔还要魔的仙修,杀神一样的男人,告诉他“你走吧。”   “殷老弟,我……”萧珩喉头滚了滚,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却是觉得言语无法表达任何,只是低声道:“谢谢。”   “今日,我未曾在此处见到过名为萧珩的魔修。”殷无极收剑入鞘,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随即又轻轻别开。   “今日,我未曾经过此处。”萧珩站起身,拾回自己的枪,轻轻叹息。“也未曾……遇到过名为殷无极的仙门修士。”   萧珩越过他,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似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蓦然回身。   殷无极背对着他,在漫天的赤霞中,他的背影浓墨重彩。   “殷无极。”萧珩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他肃然敛容,紧紧地盯着他得到背影,郑重地说:“若他日再重逢,我愿为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殷无极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   萧珩难得畅快地笑了,听闻此言,于是心中一舒,不再多留,转身便走进了流离谷的浓雾之中。   *   夕阳西下,逢魔之时。   一股浓深的黑云,裹挟着狂暴的魔气北上而来,直逼关隘。   魔尊赤喉毕竟称霸多年,虽然性子蛮横骄狂,却并非易于之辈。在意识到谢衍之伏后,他察觉不敌,便金蝉脱壳,再寻机会。   他本打算沿着先锋队行进路线寻找手下,寻找一个强横魔修夺舍,却在摆脱谢衍神识所控的方圆千里后,察觉到了一丝极为诱人的魔气。   他似乎在与人战斗,那股魔气就泄露出一缕,漆黑,灼热,有着焚天灭地的潜质。   赤喉怔然片刻,继而狂喜,道:“天生魔体,莫非是天生魔体,好个天道,竟是有这般魔子诞生,吾却未曾知晓!”随即调转了方向,向着北方流离谷悍然扑去。   而在他调转方向后不久,白衣的圣人持剑追到此处,分辨着充盈的魔气方向。   他掐指,算的又急又快。左臂仍然受伤垂着,腹部的伤也渗血,隐隐透着黑气。而他不在意地抹去唇边渗出的鲜血。   “咳,没了躯体,也想逃出中临洲?”谢衍的口吻中透着盈然杀意,他一向淡漠,从未如现在这般杀气深重,甚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魔尊的魔气来无影去无踪,若非谢衍留着身躯上的魔气不驱,硬是靠着天衍之术算他的路线,怕是追不上。   *   最后一抹赤霞,要消失在天际了。   跟着他的儒门弟子,皆被他派出守住流离谷四周,而绝谷之前,唯有他一人镇守。这当然也是从谢衍那里学来的做派,也有自身状况的考虑。   若是魔气外溢,被同门见到,他便要杀人了。   殷无极血肉里埋着的镇魔法器在作痛。与萧珩交手,他所引动的灵气太多,导致魔气已经隐隐冲破阻碍,封印有松动的迹象。   他将掌心翻转,看着清晰窜出的漆黑火焰,他幽幽地凝望一阵,笑了。   “啊,原来我执意拜你为师,一开始便是错了。”   就算是玄冰与龙骨,也没法镇住他体内的魔气,难道他注定会与他背离么?   就算天意如此,可他若想强求呢?   无涯剑在鞘中震颤。   下一刻,殷无极陡然拔剑,看向天边那不祥的黑云,眸中凛冽。   “哦?天生魔体,果然如此。”魔气笑道:“天道瞒我好苦也,如此完美的躯壳,比起上一具好的多!”   原来,赤喉的上一具躯壳,也并非本体。   尊位之魔,哪有轻易被灭除的,只要元神不死即不灭,魔气凭依躯体,夺舍重生,不多时便能重返人间。   “你是魔尊?”殷无极见他以元神姿态出现,知晓他必然是在谢衍那里吃了苦头,而把他打成如此狼狈逃窜的模样,师尊定然无事。于是他微微松了口气,继而又冷冷道:“尊者如此姿态,莫不是败军之将,断尾求生?”   他话说的太不客气,赤喉顿时怒道:“不过半步大乘,吾一根手指便能捏死,竟敢口出狂言。”   随即,他又窥见对方的魔气有些异常,竟是夹杂在灵气之中,丝丝缕缕,并非正常流动。他声如震雷,大笑道:“小子,以法器镇魔,委实不错,就是天真了些。告诉你罢,就算你把自己浑身的仙骨都废了,也抵挡不住这股魔气。”   “天生魔体的魔气,可不是寻常法器便能封住的,何不服从你的命运,把这具魔体献给吾,抛弃这伪善的仙门,当个彻头彻尾的魔修?”   殷无极不答。疼痛使他清醒,即使面前是一道之尊的元神,他也未曾被魔气镇压至屈膝,而是以剑支住身体,抬起已经透出绯色的眸,冷冷望着他。   他其实早就该突破了。若不是骨子里钉着让他神志清醒的骨钉,时时忍着骨髓内翻涌沸腾的疼痛,他早该一步迈入大乘,就算是渡劫也指日可待。   可是,那样他再也回不到仙途了。   但他现在面对的是魔尊。   倘若要杀了他,必须拼上性命。   “不。”殷无极咬着牙关,绯眸近乎渗血,他蓦然笑了,孤戾而妖异,仿佛血池的花:“想要夺舍我,且来试试。” 第134章 痛彻心扉   赤霞如血, 藏在黑黢黢的树梢后,仰面看去,天穹被分割成数块。雾谷幽深, 却传来寒鸦的凄鸣, 声声断魂。   而空寂无人的幽谷前, 魔气盈天。   殷无极单膝跪在地上,以无涯剑支撑着身体, 漆黑的魔气从他的四肢往身体里灌, 好似暴风雨下的舟楫。魔气与躯壳的排斥反应,让他冷汗涔涔, 却是硬生生咬着牙, 一声不吭。   原本钉在体内的镇魔法器, 被异常的魔气给逼出来,脱离血肉落在地上。可他钉入血肉已久, 法器快要与血肉长在一起,却让他的几处灵窍溢出鲜血,浸透了黑袍。   “小子, 吾倒要欣赏你了, 把法器钉入灵窍,意味着每次动用灵力都会疼痛。竟是日复一日行于刀尖, 却一切如常,何等毅力与韧性!”   “……滚出去!”殷无极唇边溢出鲜血, 胸膛处的血渍已经浸透了玄袍。   他体内的魔气与魔尊的魔气抗衡,冲击之下, 躯体上一瞬产生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又在下一刻被魔气弥合。   如此疼痛,简直如残酷的刑讯, 却没有尽头。   “好一具天生魔体,根骨、魔气、甚至有伴生之火!”赤喉沙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共振,仿佛已经将他的一切收入囊中,那般目中无人的高傲。   他如今没有实体,却有魔尊级别的元神。   就算是在圣人谢衍那里遭受了败北,也不足为虑。假如得到一具更好的身体,再顺着流离谷回到魔洲,他日重整旗鼓,未必不能将谢衍斩杀。   那足以凌驾他境界的元神被层层魔气包裹着,魔气如蛛网,将猎物包裹在囊中。   境界上的差别,近乎绝望。   忽的,魔尊凝住了,然后饶有兴趣地从他脊背中捉出一只心魔。   “你是什么东西?”魔尊拨弄着它,问道。   “总算出来了!”心魔没有实体,是恶念的化身。它从殷无极的脊骨处钻出来,嘻嘻地笑了:“我是他的恶念、欲念、执念的化身。”   “……他呀,可是对他的师尊——圣人谢衍产生了不伦之情,何等好笑啊。”   殷无极双目赤红,光是与魔气抵抗,他就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就算浑身浴血,他依旧伸手,抓住那从背后衍生出的恶念,以几乎自毁的力道,生生扯断。   心魔如轻烟散去,可空气中依旧回荡着它的声音:“你想玷污你白璧无瑕的师尊,将高高在上的圣人拉下云端,你想要毁掉他的一切,他的名声,他与你一起建成的宗门,包括——他一生践行的道。”   “承认吧,你就是想要得到他,把他变成你一个人的东西。”   “闭嘴。”殷无极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紧接着,吐出一口几乎发黑的血,嗓音像是被刀片割过一般,悲怆的很。   魔尊一顿,忽的发出沙哑的低笑。   “瞧我抓住了什么,那个谢衍,他的弟子——竟是天生魔体?”他的声音带着些激越与昂扬:“仙魔殊途,师徒不伦,叛师投敌……有趣、当真有趣。如此发展,吾倒要看一看,那个道貌岸然的书生,会以何种表情面对。”   是痛苦不堪,还是大义灭亲?   太有趣了。   赤喉本是要这样完全杀死他的元神,此时控制住他,却又想要留他一命了。   “不如来当我的弟子。”他劝诱道:“吾固然被灭去身体,但谢衍也伤势不轻,把你的身体让给我一阵,我帮你把他带到魔洲,废掉他的修为,让他成为你的东西——你说,好不好呀?”   “做、梦!”殷无极眸瞳一颤,原本已经在魔气之争中趋于绝对劣势的他,本已经彻底跪在地上,此时却坚持着站了起来,身体里的赤色魔气如燃烧一般,从他脚下窜起,直到把他整个人覆盖住。   一时间,烈焰舔舐着他的躯体,而那如丝线般缠绕的黑色魔气却被烧断。   仿佛垂死的笼中之鸟,终于展开了烈焰的翅膀。   那赤焰仿佛有生命般,顺着赤喉漆黑的魔气一路烧到他的元神,竟是让高高在上的魔尊也感到一丝悚然。   “想要与我同归于尽?”为了防止殷无极的元神逃脱,赤喉的确将自己的元神链接到他的身体上,在彻底杀死殷无极占据身体之前,他的确不能离开。   但是,他不认为一个区区半步大乘的小辈,有凌驾于他的能力。   “如此凌迟之痛,你却还能动,一个天生的大魔,竟是对仙门如此忠诚?当真可笑。”赤喉道:“乖乖让出你的身体,被魔道尊者征用身体,该是你无上的光荣!”   殷无极却是双手虚握住魔气,将赤喉的元神扯到自己面前,双掌一合,竟是燃起冲天的火,比起那赤霞更为艳烈。   他任由魔气冲刷着他的灵脉,将体内残留无几的灵气彻底吞噬,也绝了他再走向仙途的路。自此,他再无保留。   一心一意要赤喉死在这里。   “仙门?忠诚?呵。”殷无极沾着自己鲜血的修长手指,裹着一层魔气的火,硬是伸入那漆黑的魔气之中,生生撕开,砸出一个大洞。   他讽刺地笑了一声,声音薄凉:“我不在乎仙门安危,就算全毁了,也与我无关。”   黑烟四散。   “但是……”他的声音仿佛含了淬毒的蜜,丝丝缕缕的杀意,让身经百战的魔尊赤喉也毛骨悚然。“你要占据我的身体,对谢云霁动手,想也别想。”   “他是我一个人的东西,倘若有一天,我要做欺师灭祖之事——”   “……便是我自己动手,不需旁人代劳!”   殷无极竟是一拳打上那股笼罩在他身侧的魔气,将那黑色的魔气全部点燃。空气中跳跃着一簇簇的火,看似无害,实际上只要触之,即会燎原。   他的魔气毁灭性太强,竟是能与魔尊赤喉分庭抗礼。   赤喉元神不肯放弃,却是加大了争夺的力度,笼罩在他元神之侧的浑厚魔气,再度化为一张漆黑的幕布。   “不知好歹,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他不可留,赤喉感受到这股魔气的潜力,立即改变了目标,要将他的元神一点不留地吞噬。   “且来试试,看是谁吞了谁?”殷无极轻讽,赤眸艳烈,看着赤喉的魔气,竟是舔了舔绯色的唇。   他在渴望力量。   赤喉一顿。他发现,殷无极手中原本锋芒内敛的凶剑,竟是疯狂吸收起魔气,而且丝毫不区分,像是个无底洞。   殷无极执起剑,一个横扫,竟然生生把他的魔气捅破了个窟窿。无涯剑欢叫一声,古朴的纹路亮起,吸收着殷无极手上沾着的鲜血,直到点亮那个纹路。   “要我的血,拿去。”殷无极左手握上锋刃,血肉模糊。可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痛,一双绯红的眼里满是疯狂。“灵气、魔气、寿元、乃至性命——都拿去,把这个……”他顿了一下,唇微微勾起:“丧家犬,给我挫骨扬灰!”   赤喉如今只是脆弱的元神,除却境界的镇压外,并没有有效的攻击手段。看到殷无极的魔气冲破阻碍后,竟是一举突破大乘,竟然还不停,甚至疯狂地侵略他的魔气,将其通过无涯剑化为己用。   “该死、该死!”赤喉这才发现到自己太过托大,他暴戾又不安地嘶吼一声,开始用最残酷的方式镇压殷无极。   他要撕毁他的元神,折磨他的意志,将他的一切都碾成灰烬。   幻觉变成谢衍的模样,团团围住了他,用魔气化成的剑穿过他的肩胛、脊骨、腰腹、四肢与脖颈。魔气无形,如铁链一样束缚着他。   殷无极抬眼,逐一看过那些端着一脸悲悯与不忍神色的冒牌货,手腕用力,竟是直接挣脱了枷锁。他弯起眼眸,微微笑着,道:“谢云霁对我动手的时候,可不会是这个表情。”   “那个人,才不会有这样假惺惺的不忍之色,倘若无情起来……”殷无极将剑插入地表,浑身翻滚着的魔气足以让天地变色。他扬起头,看着不详的天色,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铁锈的气息。“是天下独一份的残忍。”   魔气先是寂静一刻。   继而如暴风烈焰,从他剑锋入地之处陡然窜起,将一切生灵活物席卷。   “……洪荒三剑。”殷无极抬起眸,在火焰之中笑了,是天底下极致的疯魔。“天地同悲!”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连同那赤的霞,黑的枝,败的叶,白的雾。   仿佛一瞬间被天火焚灭,剑锋席卷之处,连灰烬都未剩下。   缥缈中,空气中似乎有回声。   “吾虽说没有统一北渊洲,但也算是一方霸主,无人不敬服。进攻中州?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不是天道老儿逼的!尊位注定承担着一道的气运,修为越高,责任越大!”   “这世上本就有无相生,仙魔并立,谁也不会彻底弄死谁,却注定要互相撕咬。”   “想要气运,那就去用手挣,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就是魔修的规则。”   “可我就是看不惯啊,凭什么他谢衍受天道青睐?凭什么下一个千年,气运注定属于仙门?如此顺畅的,理所当然的,获得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可恨啊——”   那声音越发微弱,最后成为一缕清风。   在星火之中飘散了。   殷无极在暴风眼的中间,仍然支着那把剑。   他的长发披散着,身上的黑袍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连白皙的面容上,都沾着鲜血。他阖上眼时显得安静,睁开时,却是一片干涸的红。   没有回头路了。   他颤抖着手,覆上面颊上浮现的魔纹。   他一身冲天的魔气,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压抑。魔尊赤喉余下的力量,他几乎同化了八成,如此贪婪地,像是吞噬一切又毁灭一切的怪物。   明明此时已经没有那法器镇魔时刺骨的痛楚,反而充满了令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疯狂的力量。他却战栗起来。   一股熟悉的灵气,已经迅速逼近了。   躲!必须躲开!   倘若被他看见这副模样——   殷无极收剑入鞘,然后迅速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流离谷前。   烟尘散尽,一切归于平静。   而谢衍追踪魔气而来,却已然迟了一步。   白衣的圣人遗世独立,可掩藏在衣袖下的手却在轻轻地颤抖。他看着化为焦土的土地,瞳孔有些许失焦。   四处都是魔气。   这股汹涌澎湃的魔气,比起他与魔尊交手时,更为凶残,且孤注一掷。   继而,他看到了地上滴滴答答的,斑驳的血痕。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那到底是谁的血。一向从容不迫的圣人几乎踉跄了一下,才忍住那股头晕目眩,瞳孔轻轻颤抖。   “他流了多少血啊……”   自从登圣之后,感情变得淡漠很多的圣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何为痛彻心扉。 第135章 贪嗔痴妄   谢衍绕着战场走了一圈, 毫无踪迹。   这缜密的心思,平日里他会大加赞誉,可当殷无极在他面前玩起心眼时, 他低头, 用指尖沾了些还温热的血, 心里却觉得刺疼。   他是拖着重伤仓皇离开的。   为了躲他。   负责外围防线的弟子,此时才赶过来, 看着白衣的圣人站在烟尘之间, 心下大安。   “圣人,方才魔尊的命星陨落。”儒门弟子三步并作两步, 走到他跟前, 喜悦道:“方才此处魔气冲天, 天生异象,想来便是魔尊陨落之地。”   “是咱们宗主杀了魔尊吗?”   “定然是的。”有弟子喜道:“除却圣人, 谁还有这般力量?”   谢衍一顿,在魔尊元神消失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星落。   同时, 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星轨, 在那一刻彻底地改换了轨道。   谢衍面沉如水,手指却攥紧了掌心裂成两半的发簪, 被尖锐粗糙的断面扎破了手心,鲜血淋漓。   他只是扫过姗姗来迟的弟子们, 问道:“他人呢?”   “宗主,大师兄让我们守住流离谷外除魔。”弟子们小心翼翼道:“大师兄吩咐我们, 倘若遇到打不过的魔修,便直接放过去,由他来处理……”   “我问的是, 人呢?”谢衍的声音沉了下来。   “魔尊支起了结界,我们、我们……”   “他这么说,你们就当真不知道,直到魔尊陨落结界碎裂,才发现内谷俱为焦土?”谢衍的声音明明柔和,却让人脊背发凉。   “是我等失察。”弟子低头弯腰,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再触怒反常的圣人。   “好,当真是好。我让你们看住他,便是叫你们留他一个人的?”可出口的一瞬,他也意识到,就算是整个儒宗,也没有人能管得住任性妄为的殷无极。他决定的事情,这些普通弟子又如何违反呢。   这是毫无道理的迁怒。   而他竟然在迁怒普通弟子,这是何等的失态。   谢衍按了按眉心,这种不知来由的恐慌与毫无道理的愤怒,竟然在扰乱他的思维。   这让他感觉到一阵荒谬感,近一千年,殷无极都在他的身侧,像是呼吸一样天经地义。他明明最是聪明惜命,怎么会出事呢?   可指尖已经干涸的鲜血,满地的魔气之焰,如同纵横交错的血痕,印在他的眼中。他极力避免去思考一个选项。   “帝星,命入紫微宫,凶煞之命。”   “半生颠沛,半生疯魔,无人可解。”   一个他明明早就能想到,却从来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圣人现身流离谷,魔尊已伏诛的消息传出去,不多时,仙门的战报雪片一样飞来。   “圣人,墨家截住了又一支魔修,因为魔尊败北陷入混乱,请您去主持大局。”   “三大湖区域亟待收服,逃离的宗门已经重新聚集起来,请您下命令,何时开战?”   “圣人……”   此起彼伏的声音围绕着他,报告的弟子一个接着一个,都仰着头,殷切地看着他,要等他裁断。   一场绝对的胜利足以立威,年轻的圣人此时,才是真正在仙门站稳了脚跟,而他所收服的仙门也视他为主心骨,离不开他了。   而谢衍似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只觉得那些聒噪的声音令人厌烦。他一展掌心,衰草上还在烧着的火焰漂浮起来,一簇火苗落在他手心。   明明是魔气之焰,看上去像是魔尊的压箱底功夫,可这世上却没有比他更熟悉这种火焰的人了。这让谢衍喉头一哽,只觉越发愧悔。   是他的错吗?当然是。   他设下重重陷阱,却未料到一时轻忽,竟然让魔尊元神逃离,此乃第一错。   他傲慢托大,以为能将所有危险挡在徒弟之前,是第二错。   他自诩天问先生,天下之事皆在掌中。   自己可窥天道,难道连亲传弟子的命也改不了?   却不料,终有一日,他会为自己的轻狂与自负,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这代价,对他来说,竟是如此之重。   信使带来了道门的口信,他看着目光漠漠的白衣青年,恭恭敬敬地道:“圣人,战后之事还需要您裁夺。道祖、佛宗在得知魔尊入侵时,已然亲至中临洲,此时已经到了微茫山了。道祖提议,旬日后便召开仙门大会,处理战后之事。如今仙门百废待兴,一切都需要您出面……”   倘若,他现在把流离谷、不,整个中洲北方都翻个遍。   魔尊无论对他做了什么……他集合整个仙门的力量,就算是魔气入体,只要不是彻底入魔,他总能找到办法剥掉那些魔气。   “圣人,您在听吗?”   谢衍置若罔闻。   “圣人,还请您节哀。”儒门的七贤之一也到了,他一路上听到了消息,看见谢衍晃神的模样,于是宽慰道:“无涯君与魔尊狭路相逢,鏖战至死,如此英勇……”   他平日里敬畏他,此时却稍稍窥探到一丝属于凡人的情绪,这很难得。因为圣人更像是一尊无懈可击的神像,是凡人至死也达不到的高度,纵然慈悲,却也无法接近。   而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圣人,如今只是痛失爱徒的师父。   “胡说八道什么?”谢衍按住太阳穴,一股失真的眩晕感侵袭了他,让他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一切都不像是真的。而他又感觉到压抑不住的恼恨了,恨的却是自己。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恻恻道:“我都未说他死了,你们,竟是觉得比我知道的多?”   他听不得死字,因为他压根不相信殷无极会死。   他都未允许,谁准他如此舍生忘死,独身一人鏖战,然后悄无声息地去死了?   众人瞬间噤声。他们只觉得,无涯君不在,圣人仿佛比平日恐怖了百倍、千倍。   “另外,让法家、墨家暂代吾处理仙魔大战后续。”   “替我向道祖、佛宗告罪,恕衍不能亲自去迎接,请二位圣人自便,旬日后的仙门大会我会到场。”   谢衍似乎是忍耐到了极限,拂袖而去。   *   地下潮湿而寂静,仿佛时间都在这里停滞。唯有洞窟中的钟乳石上落下水滴,还能证明时序在流逝。   滴答,滴答。   水滴落入潭中,除却人垂死的喘息外,这是唯一的声音。   殷无极倚着石壁,微微阖目,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   鸦羽般的长发湿润地披散在肩头,仿佛刚刚把自己从寒潭中捞起来,冒着丝丝寒气。他胸膛半敞,残损的黑袍裹不住累累的伤痕,头顶岩石的缝隙中,落下一束柔和的月光,横渡他的膝与胸膛,最终照着他半张苍白的脸。   从脖颈处延伸出的血红魔纹,正若隐若现,绯的艳烈。   仙门早已为他的消失沸反盈天,而他却躲在地下洞窟苟延残喘,忍受着过量的魔气侵体的痛苦滋味。   魔气在他体内肆虐,他的脖颈到锁骨皆是皮开肉绽的伤痕,躯体承受不住几乎让他爆体的魔气,裂开深可见骨的伤,可下一刻,伤口又被血红色的魔气弥合,如此周而复始,如同看不到头的酷刑。   “居然,还活着。”殷无极似乎久未开口,嗓音如磨砂一样哑。他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厌世,阖着眸,轻哼道:“真是命大。”   “你可是以大乘的境界,硬生生吞噬了魔尊的八成魔气乃至元神!现在还活着,还不感谢你的天生魔体?”心魔已经比封印前大了三倍有余,好整以暇地梳理着羽毛,甚至还打了个饱隔:“不得不说,赤喉的魔气实在是太补了,撑死我了。”   “……”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魔兴致勃勃:“这种送上门的机缘,足以你受用到渡劫了。既然已经成了魔,你也不用纠结,是想要称王称霸?还是进攻仙门?假以时日,你把谢衍变成自己的东西也不是不可能……”   殷无极不答,只是抓紧了衣襟处,低头喘息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痛楚。他的肋下正在作痛,那是他的灵骨在被魔气侵染,生生卡在他的躯体之中。   仿佛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你已经背弃了他。   也背弃了自己近千年的岁月。   “我不想要。”他低下头,半张脸上浮现的魔纹妖异鲜艳,仿佛幽冥的花。而他残损的玄袍上只披着一段月光,照着潭中的他。   他已经回不了仙门了,这副尊荣,在仙门只会引起厌恶与敌意,就算是仙门之首又如何,他不能有一个入魔的弟子。   从此,他只能如同幽魂一缕,再也找不到归处。   “谁问过我的意思?天道?魔尊?谢云霁?一个一个的,都想要替我拿主意,有人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谁问过我,要什么吗?”   他情绪激动时,挣扎了一下身体,却倒伏在寒潭边,被骨骼里肆虐的魔气压的站不起来。这种狼狈之感,让他稍稍忆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唇边又浮现一丝讽刺的笑。   他在笑自己多年无用的挣扎,任人揉捏的脆弱,天真的希冀与虚掷的岁月。   他选了谢衍,他想要待在他身边,有什么错吗?   凭什么旁人都能修仙,只有他,天生就是个魔。   为什么只有他不行?   “真可怜啊……”心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恶意地笑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自作多情,又难看,又可怜。”心魔道:“是你跟着谢衍,求来的仙途,求来的师父,本应尊他敬他,你偏要爱他。”   心魔的声音尖锐起来:“你爱他,却也恨他。爱他若狂,恨不得把肺腑剖出来献给他,恨他亦狂,恨他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对你只有苛责、掌控却无情爱。”   “可你仔细想一想,谢衍待你,难道不好吗?他收留了流浪的你,教你读书识字,执笔执剑,仙术法门,他待你如师如亲如友,他回护你,历练你,对你委以重任,甚至希望某一日你能够继承他的一切……”   “够了……”   “你是怎么对待他的?”心魔笑了:“他宠爱弟子,你却时时作犯上不敬之想,他待你坦坦荡荡,你却试图用欲望去玷污他,他希望你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儒门君子,继承他的儒门,你却入了魔,辜负他千年以来的谆谆教导,殷殷关切,让他一切心血付诸东流。”   “就算是现在,你想起他时,是不是还在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他,把他拉进悖逆伦常的情.欲中,让本应太上忘情的圣人,感受与你相同的痛苦?”   心魔是他自己的爱憎痴妄。   殷无极将手臂搭在眼帘之上,任由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剜不掉,逃不开,只能清醒着听着,如同凌迟。   “殷无极啊殷无极,你说说,你是不是可悲又可怜?”   *   “谢小友,以你之通透,也应当预料到这一天。”   “道祖。”谢衍驻足,却没有回头去看那灰衣老道。他的声音里隐藏着沉沉的冷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老衲知晓圣人对他寄予厚望。”一向寡言的佛宗开口,声音如莲花般沉静。“但是,可与天道沟通的圣人,难道真的不明白,他的卦象意味着什么吗?”   谢衍漠然抬眼,攥紧了拳,却是半晌未答。   “此事是我之过,我必须作出弥补。”谢衍固执地摇头,轻声道:“若非我放走魔尊,他也不至于……”他眼睫一颤,轻轻阖目,“是我亏欠他。”   “圣人啊圣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自欺欺人了?”道祖一扬拂尘,看着谢衍掌心还未愈合的新旧伤痕,轻轻一叹道:“既然圣人执意如此,离仙门大会还有几日,便去吧。但是,到了那一日,一切可能不会如圣人所预想的那样了。”   谢衍脊背一震,良久,才道:“道祖、佛宗的提点,衍记住了。” 第136章 仙门大会   自魔尊伏诛后, 五峰三大湖入侵的魔修随即被驱逐。魔洲混乱割据,魔尊赤喉并未能联合所有势力出动,被卷入战争的也只有中临洲儒道, 但是撕开防线的速度却安逸已久的仙门心神一凛, 意识到联合的重要性。   战后, 仙门百废待兴,这场极具有标志意义仙门大会, 最终拟定在微茫山举行。   据说道祖、佛宗、圣人皆会列席。事关战后利益的分配问题, 各家长老、宗门代表、世家大族闻风而动,皆是想方设法拿到帖子, 奔赴微茫山。   所有人都能感觉出风中隐约的肃杀气息。   儒门, 要崛起了。   山脚下镇子已住下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衣冠服饰皆有不同, 前脚过去几个光头,禅杖叮当响, 低眉念着我佛慈悲,后面便有执着拂尘,穿青灰色道袍的道士排出几文钱算卦, 对着客人侃侃而谈。   游商嗅着机会的味道, 随着仙门大会把产业迁徙至此,清河镇原本只是个中型城镇规模, 这几日的物价竟是水涨船高。   仙门权力至处,自是掘金之地, 而有人的地方,自然也鱼龙混杂。   黑衣的青年头戴斗笠, 长发披散,沉默地坐在茶馆的角落,他只叫了壶茶自斟自饮, 不与任何人说话。   此时处处都是热闹,他像是融进了市井中,像是一滴水藏入一片大海,不甚显眼。   “殷无极,你真是找死来了!”心魔在他的耳畔很是气恼道:“你就算学会了收敛魔气,让寻常修士摸不清你的底细,也堪堪只能隐于闹市。但那仙门大会上都是谁?先不论最熟悉你的谢衍,道祖、佛宗这两个老儿可皆是妖修魔修的克星,你又怎样瞒过他们的眼睛?”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嗬嗬,仙门是如何对待魔修的,曾经肃清过流离城的你能够不清楚?你难道要送上门,让他们打你,杀你?”   “谢云霁若乐意,便打我,杀我罢。”殷无极反倒漫不经心起来,他支起侧脸,斗笠底下只露出瘦削的下颌,还有浮着无所谓笑容的唇。   他的神情冷漠,近乎厌世,道:“我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若要杀我,这一身修为,还他又何妨?”   心魔见他如此自我放弃,立即跳脚:“混账东西,一点志气也没有。”他尖利地叫着,一个劲地拍着翅膀聒噪:“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得到如此绝世的力量,身负这样让人羡慕的机缘,你竟然一心求死?”   “不然?”殷无极阖眸,冷哼道:“我能去哪里?一个仙门叛徒,去哪里会有好结果?与其被天下通缉,苟延残喘,不如自己选个合心意的死法。”   在中临洲死路一条,也许唯有去如今封闭的北渊洲,还有一线生机。   但他去不了。   在谢衍亲至流离谷前,那通往北渊洲唯一的路,已经被彻底封死了。   茶馆人来人往,自然做些消息的营生。   新交付的邸报印来,小二吆喝,“卖报了,仙门邸报!三文钱一份!”   等到他到了殷无极的桌边,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是殷无极。   他道:“劳驾,给我一份。”然后伸出苍白的手,推出一块纹银。   这些日子,魔气已经几乎将他折磨的几乎死过一回,从阴暗幽深的洞窟中走出来,苍白的腕骨突出,他消瘦了许多。   若是平日里,谢衍见到他精心养着的徒弟这般模样,怕是又要冷着脸发脾气。   “好嘞,给您一份。”小二抽了一张,却见那客人低头浏览起来,懒得要他的找钱,于是悄悄塞回口袋,笑着说道:“客官,看您也是来凑仙门大会的热闹的吧,小的再额外附赠您一个外头传疯了的消息——但是做不得准,小的随便说说,您也就随便听听。”   “说吧。”殷无极翻着小报,纸上印着“仙门三圣再聚,重新制定战后盟约。”如是云云,都是些官方的话术,他只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些有用的信息。   “听说啊,圣人唯一的弟子,无涯君——他叛变了。”小二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这消息是从上头那些宗门传出来的,但是——”小二挠了挠下巴,道:“那可是圣人弟子啊,他怎么会背叛仙门,成为魔修呢?”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竟是随手掷了块灵石,打发道:“下去吧。”   他看似在人群中不显眼,举手投足中却带着些与生俱来的从容矜贵。   小二也没想到,区区一条不知真假的谣言,这位爷竟然出手这么大方,他连忙把灵石塞到自己的兜里,福了福身笑道:“谢谢爷。”说罢便退了下去。   殷无极再翻开邸报,看着那冷冰冰的印刷字样。谢衍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了最前头,连同成名已久的道祖、佛宗并列。   不仅是名讳的顺序,这背后代表的更是仙门的席次。   连掌管邸报的百晓生,都承认,如今的圣人谢衍才是仙门实权第一人。   他带着百般滋味再去看去,轻轻描摹着他名字的轮廓。   谢衍如此精彩艳绝,注定是要扶摇万里的。   而他,只是回到无间地狱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说来真是奇怪,他少年时期跟上谢衍,只是为了不计代价地活。   后来他活的像个人了,读尽了圣贤书,看尽了人世沉浮,甘苦离别,自诩已然洞明世事,知晓了生与死的意义,却在意识到自己隐秘的欲望时坠入深渊。   他想要体面地活,于是与心魔相抗多年,控制着自己几欲冲破缚网的可憎欲望,把自己牢牢地困在他的身边,似乎这样便能撑过刺骨的痛楚。   他明明那样贪恋生的滋味,渴望着卓绝的力量,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却在彻底回向魔道,失却本心之前,决意赴死。   “你当真打算自投罗网?”心魔恨恨道:“谢衍那个伪君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谢云霁信奉的那一套,其实我一个字也不信。”殷无极转了一下杯盏,指尖半点血色也无,比白瓷更白一些。   他弯起唇,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只是乐意听他的话,陪着他,护着他罢了。他想要星星,我便给他星星,想要月亮,我便给他月亮,哪怕是用命换。”   “真是古怪的小子,殷无极,你莫不是忘记了他是圣人?圣人谢衍想要什么,哪还用得着你来给?”   “世人都觉得他是圣人,是完美的存在。只有我知道,他自诩狂士,脾气大,不好哄,爱洁,嘴巴毒,清高矜傲,目下无尘,不喜与俗人为伍。他也曾红尘行走,有过轻裘快马,意气风发的年华,如今成了圣,便不得不敛着些脾气,不得自由了。”   “这些,我都知道的。”殷无极顿了一下,以前他也耿耿于怀,满心不乐意,不过是恃宠生娇罢了。待到他们的路分开后,他才真正有些理解了谢衍。   于是他执起杯盏,饮了一口,叹道:“就算世人把他捧上神坛,只要我还记得,他曾经也是个人,那就够了。”   因为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完整地看过他的那段岁月了。   他要是离开,谢衍会觉得不习惯吗?他成圣时日还不久,但总有一日要太上忘情的,他只不过是陪他稍微久了些的过客,想来也不会难过很久吧。   “就算如此,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觉得他会饶你一命?嗤,自作多情的小子,他是高高在上的圣人,也即将成为仙门真正的实权者,就算是为了掌握仙门的权力,获得他们的支持,谢衍也只会和你断绝关系,甚至杀了你,以抹去他的污点。”   “……我知道他所求,我陪他完成了那么多事情,如今正是他让天下归心的关键时期,我又怎能在此时,叛师潜逃,让他染上这辈子抹不掉的污点。”   是谢衍在漫长的千年中教会了他,何为生,何为死,何为人。   他不想变成鬼,至少要在自己彻底疯了之前,作为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我在多年之前,已经想过自己的结局。”殷无极莞尔:“若是入魔,死在山海剑之下,便是我最好的结局。”   以谢衍嫉恶如仇的脾性,想来也会拔剑诛魔,在他作恶之前清理门户。   山海剑下,没有冤魂。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过是众生相。   “倘若……”   倘若谢云霁杀了他就能够清除污点,做回他白璧无瑕的圣人。那么,他也不介意成为他再进一步的踏脚石,以骨,以血,助他直上青云。   *   仙门大会如期举办。   微茫山问天阶上,来往皆大能,往来无白丁。往日深居简出,仙风道骨的修士,如今只是朝圣之人,他们一步一步走上问天阶,无疑彰显出圣人崇高的地位。   大会在儒门最大的广场举行,上宗门宗主皆数列席。仙门三圣第一次在仙门大会上齐聚,背后的深意让人肃然。   一个新的时代要开启了。   此次北渊洲突袭儒道,却被直接揍回了老家,连魔尊都折了进去。有了此等功业,这位年轻气盛的圣人,自此才彻底被承认为仙道之首。   但是毕竟仙门大会涉及利益分配,表面上的万众归一,背后则是暗流涌动。道、佛两家底蕴雄厚,尤其是上宗门,更是不愿见儒门独大,势必要压一压谢衍的势。   可谢衍品性与能力无懈可击,唯一的弱点,只有那无故失踪,形迹可疑的亲传弟子。   除了先至的谢衍,殷无极消失的地方再无人烟,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留下冲天的魔气。   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圣人谢衍断送了魔尊赤喉,他在剑门关表现出的强悍,许多人都亲眼见到,而魔尊逃出的那一缕元神到底是如何消失的,却是个谜。   而随即,圣人谢衍没有再回儒门,只是法、墨两家主持大局,在仙门大会开始前的三日,才回儒门露了一面。这种奇异的态度,仙门的猜测流言甚嚣尘上。   仙门大会开始后,所有人拜见仙门三圣,照例祝贺了儒道大捷。繁琐的程序走完,一谈到战后问题,矛盾顿时尖锐起来,气氛一时压抑。   “谢宗主,您可有无涯君的消息了?”首先发难的是太清宗的宗主,他隶属道门上宗门,向来对道祖将权力让渡给谢衍持反对态度,此时也是颇为阴阳怪气地道:“无涯君自流离谷战后,消失了一个月了,谢宗主可找着他了?”   “圣人是否查明了流离谷两种魔气的真相?”   谢衍高坐上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谁也无法从那张无喜无怒的脸上,看出一丝动容之色。   那发言的太清宗主抬眼扫了一眼对面,佛门的渡会寺住持也开口道:“老衲也看过采集的两种魔气,一种确实来自于已陨落的魔尊赤喉,另一种魔焰,倒是闻所未闻,破坏性极强,教人心下生寒。”   “诸位为何不觉得,是魔尊本欲从流离谷逃回北渊洲,却遇上了不知名的大魔?”谢衍抬眼,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声音如冰玉敲击。   长清宗是道祖的宗门,但是道祖早已不管俗事。虽说长清宗仍然有宗主,修为却平平无奇,只是擅长管些杂事,作为道祖的亲传弟子,宋澜在宗门中才是实质上的掌权者。   宋澜扫了一眼长清宗主。   长清宗主心领神会,立即开口道:“圣人若是不愿说,在下这里倒是有个人证。”他先是看了一眼道祖,发现他闭目养神,并无阻止之意,便道:“虽说并未与魔尊赤喉照面,但是他提供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   白衣墨发的圣人轻轻地蹙起眉,他意识到,这便是道祖的忠告,同样,也是敲打。   私情要与公义分开,无论是他与道祖的私交,还是他与殷无极的师徒情谊,这一切,都不能凌驾于仙门之上。   人证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儒道弟子,他迅速抬眼看了一眼谢衍,好似有些胆怯,喏喏不敢说。   了空大师是佛宗的师弟,也同样是苦海寺的主持。他秉性嫉恶如仇,看出那弟子的顾虑,道:“只要不是构陷,你无论说什么,老衲保你无恙。”   那弟子得了保证,于是开口:“我见到大师兄,放走了一个执着枪的魔修,修为很高,看上去似乎是魔尊的溃兵……”   “听闻,无涯君在流离城,与一个魔修走的很近。”宋澜淡淡地开口。“我记得,仙门还有记录,那个魔修叫做萧珩,对吧?”   “没错,殷师兄的确叫他,萧珩。”   这是提前安排好了,就等着今日来逼他让步。   谢衍墨沉沉的眸中,一片冷厉。   “圣人,根据情报,萧珩可是这次魔尊的随行心腹。”长清宗主道。“无涯君与他为伍,莫不是曾出卖过仙门情报?他又守着北渊洲通路,除了萧珩,又放走了多少魔修?他有里通魔门,背叛仙门嫌疑。”   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向着最高处拱了拱手,道:“圣人之公正,吾等都心服口服。无涯君之事,还请圣人,给我们一个交代。” 第137章 情义两绝   仙门大会在各怀鬼胎中进行。   谢衍平日里执笔握剑都稳的不行的手, 如今搭在膝上,在桌案之下轻轻颤抖。他略一低眸,抬眼的时候, 凝着浓稠的阴翳。   可下一刻, 他恢复了往日的漠然神情。   “他的事情, 我自会查清。”谢衍道:“在流离谷之战后,我已亲自去寻, 无所获。叛变这么大的罪名, 没有听到自辩,按照规矩, 不宜妄下定论, 待我把他带回, 细细盘问,才能回应诸位的关切。”   他的口吻看似公正, 并未透露亲近之意,可从“他”的指代中,却隐约透出些特殊。   “无涯君嫌疑重大, 却已经失踪一月, 应下通缉令,速速带回仙门, 免得他再泄露更多仙门情报……”   “容宗主。”谢衍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声音却透着冷意。   “人证物证俱在, 圣人莫不是要偏袒亲传弟子?”   “叛变兹事体大,不得轻易定性, 还需要与本人当面质询。”他随即看向那人,目光幽幽沉沉,“还是, 容宗主对衍的决定不满?愿闻其详。”   容宗主被圣人境的灵力一压,立即汗流浃背,哪敢和圣人正面冲突。   平日甚少管事的道祖盘腿坐着,拂尘搭在手臂间,一直都在闭目养神。此时却睁开洞明的双眼,捻须一笑,道:“圣人息怒,与小辈一般计较,不值得。”   容宗主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心的宗主们,好像刚才挑头发难的不是他们,真惹怒了圣人,他们就置身事外了。   他也是个识时务的,连忙赔罪道:“是在下不够谨慎,仅凭一人所言,不足以给无涯君定罪,接下来该派人搜索,而非通缉……”   道祖的拂尘虚虚在他手背一拂,谢衍才收回无形的压迫。   道祖的阻拦,看似是在替他说话,实际上是在平衡局面。谢衍微微阖眸,想起昨日短暂的一次谈话。   “圣人,杀死魔尊的,是你吧。”道祖仍旧是乐呵呵的模样,语气却颇为笃定。道祖逍遥子智慧通透,平日私下里很好相处,一但涉及仙门大局之事,他便有圣人境的无情。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衍没有正面回答他。   “呵呵,老道并无他意,只是想提醒一下圣人,倘若你把除魔的功劳推给他,也未必会达到圣人想要的结果。”   谢衍半晌未答,只是道:“道祖何出此言?”   “圣人啊,莫要试图瞒天过海,只有圣位才能对抗尊位,就算魔尊被你重创,也并非是区区一个大乘境界的小子能够对付的敌人。只有成圣,才能体会到其中差距。”   “何况,若是出现了能越级杀死魔尊的大魔……”须发皆白的道士一个个地将黑白子排在棋盘上,棋子发出哒的一声,在谢衍听来,却显得刺耳至极。道祖却笑眯眯地对他道:“就算是老道,也会认为‘此子不可留’啊。”   谢衍陡然抬眸,目光如电地看着他。就在刚刚,一向仙风道骨,诸事不管的道祖身上,竟然透出了杀意。并不刺骨,却无处不在,仿佛融入了山水草木之中。   道祖不会容许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三圣地位的魔活下去,他只会把变数扼杀在摇篮里,这是他维护仙门三圣利益的手段。   如果道祖出手,殷无极就真的没救了。   谢衍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敛衽,道:“我自然会秉公处理。”   而秉公处理,却又谈何容易。   一向不徇私情的圣人,独独在涉及殷无极事情上有些偏心。这一点已经是仙门心照不宣的事情,可这一点偏宠,却成为谢衍的弱点。   只是他平日太过无懈可击,没有人能够打击到他罢了。   “圣人,贫道有一言。”宋澜坐在下首处,作为道祖的徒弟,长清宗的准宗主,他的话分量颇重,就算是谢衍也得听上一听。他没有等谢衍首肯,便不疾不徐地道:“众所周知,圣人唯有无涯君一名亲传弟子,在儒宗也是公认的少宗主,圣人对他颇为信任倚重。”   “我想请问圣人,无涯君为何被您安排在流离谷,是以便于私放魔修吗?他后来的销声匿迹,与您是否有关联?”他端着茶盏,并不饮下,慢条斯理地道:“或者说,就是您的意思?”   宋澜问到了关键。参与战前会议的人都知道,是谢衍亲自将殷无极安排在流离谷关隘,若是殷无极不现身,对谢衍的猜疑便洗不清。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他们便会反复怀疑这一场胜利,生出阴谋的土壤,就算他威望日盛,也无法改变人心的叵测。   在他的茶盏触及紫檀木桌面的那一刻,四下俱寂,北风起了。   “宋东明,与其问谢云霁,不如问我——”   风卷起尘沙,在落定之时,一袭黑袍,头戴斗笠的青年站在了广场中央。   他摘下斗笠,露出俊美到魔魅的脸,往日漆黑的眸子,如今已经全数化为深绯,一身冲天的魔气化为烈风,恣意席卷过一切,千树俱摇,苍天胆寒,让修为弱些的宗主被压力逼的神色大变,不得不掩面屏息。   “是你!无涯君——不,殷无极!”   “他入魔了!”   身处最高处的谢衍那副淡然无波的面具终于碎裂,他陡然色变,方才凝结冰霜的眼,一见到他时便腾起怒火。他的五指按着桌面,几乎嵌入木质的案台中,仿佛数百年的激烈情绪都在这一刻充盈胸膛,让他几乎生出咬牙切齿的恨来。   殷、别、崖,他还知道回来!   不,他回来便回来,偏要挑这个时候回来。   逆徒,逆徒!   殷无极本就是不敬仙神不敬天的性子,如今三圣临前,他一袭黑袍滚滚,偏生闯入这仙修的大本营,如入无人之境。   他太熟悉微茫山的一草一木,收敛魔气从小道上山,戒备严密的儒门竟是无人发现他,直到他单枪匹马闯入了仙门大会。   所有人都用看待敌人的眼神看着他,往日的那些敬畏,小心翼翼,全都不见了,有的只是畏惧,落井下石,与丑陋的快意。   旬日之前,这里还曾是他的家,仙门还是他披肝沥胆保护的东西。   现在,那些风刀霜剑调转了朝向,对准了他。   “果然不错!他已经不再是仙门中人了,那肮脏的魔气——”   “这是背叛,作为圣人弟子,他胆敢——!”   殷无极只是与谢衍含着怒意的眼睛相接一瞬,便立即移开目光,他不想去看里面有多少失望与愤怒。他径直向前,只是挥袖一扫,魔气一燎,便轻易让修为低下者倒伏吐血。   殷无极看向神色沉沉的上宗门宗主们,语气颇多张狂,道:“所谓仙门大会,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瓜分战果,三言两语就要定我的罪,也不照照镜子,你们配么?”   “我为仙门出生入死时,小人却狺狺狂吠,摇唇鼓舌,恨不得拿住我的错处,把我打落云端,教我不得超生。”   “你们日夜期盼着我行差踏错,流言蜚语、猜忌污蔑,口口声声说我‘暴戾恣睢’、‘冷血无情’”、‘宛若魔修’。”   “怎么,我当真入了魔,你们倒是怕了?”他手中举着一束火,只是五指一握,那溢散的猩红色魔焰便坠入他的脚边,腾起熊熊的热浪。而他偏着头,看似轻柔地对着容宗主微微一笑,道:“是吗,容城?”   说罢,只是轻轻沾了一片火焰,容宗主的道袍顿时烧起来,他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只是一瞬间,他便重伤倒伏,半个身子几乎都烧成黑色。   容城可是大乘期的修士!   他的黑袍被魔气浸透出血红色的纹路,脸上也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魔纹,神色冰冷且疯狂。   “仙门三圣,也不过如此,只是虚伪,何来公正?”殷无极轻嗤一声,显得有些轻蔑。他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你们心里明白的很,明面上不争,却任由座下的野狗互相撕咬,一切便能如你们所愿了?”   佛宗拨动念珠的手一顿。   就连道祖也敛了笑,微微皱起了眉,道:“殷小友,慎言。”   殷无极压抑了快千年,从来就没这么恣意痛快过。   明明心里知道,自己是来寻死的,但他偏要闹出个天翻地覆,把那些僵死的东西从根子里掘出来,把一切都砸个粉碎。   “还有,谢云霁。”他绯眸微阖,却复而睁开,唇角甚至噙着盈盈的笑。   谢衍只是凝视着他,好似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徒弟,眸底是摇晃的破碎的冰。   每一个字出口,殷无极都尝出撕心裂肺的余味,但他丝毫未改桀骜而逆反的笑,道:“真是对不起您的期望,师尊啊,时隔千年,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你想错了!我不走你的路,我不信你的道,今日之后,我便叛出你的门墙。”   ——仙途太长,山巅太冷,愿为先生执灯,同去同归。   师尊啊,往后的路,我不能陪你走了。   “殷无极此子,平日就气焰骄横,手段酷烈,诸位可还记得南疆平叛和血洗流离城?他与妖魔为伍,手段不像仙修,反倒像个魔修,如今一看,果然不错。”   宋澜执起拂尘,霍然站起身,厉声喝道:“殷无极背叛仙门,投向魔道,当众伤人,忤逆犯上,罪大恶极——”他自然听出,殷无极是在讽刺他,却连看他一眼都不屑,只是看着谢衍,疯狂而决绝。   可他拂尘一甩,还未出手,却见原本端坐高台之上的圣人终于动了。他握着山海剑,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好似从九重天走到凡间。   殷无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要把他每一寸表情尽收眼底。但他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只看到一片空白。   于是他笑而叹,似乎在笑话自己:“我在期待什么呢。”   谢云霁就是这般嫉恶如仇,他入魔,他便出剑清理门户,多么天经地义。   “既然圣人愿意出手,便也没有我的事了。”宋澜低哑地笑了一声,坐回了位置上。他打算好好看着这一出师徒相戮的闹剧。   了空大师见状,握着禅杖,声如洪钟:“圣人,除魔卫道,为时不晚!”   儒门的七贤与殷无极的关系疏离,见他如此发疯,于是也勃然大怒,道:“宗主,杀了他,背叛儒门,辜负您的教诲,不可留他!”   谢衍的白衣如雪,下摆是流云的弧度,山海剑被他抽出时,剑身蕴着璀璨的流光。随即,剑尖指着地面,轻轻颤抖着,跌落一片摇晃的清光。   谢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山海剑到底是如何出鞘的。   除魔已经成为机械的反应,可他从未想过,他会用剑对准殷无极,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甚至,让他觉得命运可笑至极。   他忝居圣人之位,竟然被命运逼到如此程度,所有人都在要他杀死自己的徒弟。   而他耗尽了半生的心血,一点一点教出来的徒弟,却轻易地背弃了他,口口声声地说着:“我要叛出你的门墙。”   看着他疯魔的眼,他竟然连愤怒都感觉不到,胸口的情绪空荡荡的,只觉得一切荒谬到不可思议,甚至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黑白颠倒的模样。   一切光怪陆离的画面开始重演。   “圣人,您的光芒太盛了,在赫赫日光之下,无论星月,都是无法发光的。”   “倘若他能够越级杀死魔尊,就算是老道,也会觉得此子不可留啊。”   是啊,他合该不满。作为师尊,为了从道祖手中保住他,连他拼却性命杀死魔尊之事,都不能为他证明。   “如果死在师尊手里,想来是个好归宿。”   “我想修仙,只是想要跟在先生身边而已。听先生教导,思先生所思,想先生所想,走先生走过的路。”   是了,这条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开的?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悖逆仙门深恩,回向魔道,圣人还不清理门户!”   “杀了他,杀了他!”   “圣人啊,如此看来,此子命该如此,你收他为徒本就是个错误,如今也到修正之时了。”佛宗长叹一声,道:“圣人,当断则断。”   断、舍、离!   殷无极的无涯剑却未出鞘,他只是看着谢衍走近,心里默数着他的步数,那是他距离死亡的回音。   体内的魔气在抵抗着这一切,那是求生的本能。但是他咬住了牙关,硬生生按住了在鞘中鸣响的无涯剑。   现在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杀意与欲望,此时死在谢衍剑下,一切不堪与痛苦就结束了。   “我谢衍,今日以天道为证,孽徒殷无极叛出师门,弃仙入魔……”   殷无极的身影,似是少年,似是青年,仿佛叠着重影。   可他又比起从前清减了许多了,眼神却彻底变了,不是之后的温良恭俭让,而是桀骜而不驯的,仿佛什么都无法打断他的骨,让他傲立在群山之巅。   殷无极猛然抬眸,用一种近乎破碎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他在以天道起誓,断绝他们的师徒关系。   “……将其逐出师门,从此师徒缘分已尽,情义两绝……”   山海剑没入殷无极的胸口,他看似狂傲不驯,却是没有半点反抗地拥抱了他的剑锋,他握着剑柄,血嘀嗒嘀嗒流下来,掌心流下的,好似他心头的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那剑身穿过他的肋下,他却感觉不到疼,抬起眼扬起一个疯狂肆意的笑,道:“谢云霁,你不是曾经问我,我的道是什么吗?”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曾悲悯众生。”   “你从来都不了解我,我的道只有一个,那便是弱肉强食。”   谢衍瞳孔一颤,喉头一阵甜腥翻涌。明明应是无坚不摧的圣人,他却露出悲凉痛楚的神色,他的确被殷无极伤的狠了。   掌纹被划破,而那写在天道中的无形联系,也在谢衍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尽数断了。   风筝再也没有了风筝线,他也只能做这流离世间的流离人了。   从今以后,仙魔两立,路长而歧,再无关联。 第138章 再会无期   山海剑穿过他的胸膛, 谢衍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声音。他刺的深,却偏离了要害,卡在了肋下。他想抽出, 剑锋一时动不了, 殷无极握住了剑身。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 手心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血浸透了黑袍,在地上形成小小的血泊。   他昔日疼爱万分的徒弟, 如今就双膝触地, 跪在他的脚边。他低着头,单手握着锋利的刀刃, 黑发沾着血与尘, 凌乱垂下。   在感受到谢衍的犹豫时, 殷无极甚至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 他低声笑了,声音沙哑:“师尊,我不欠你了。”   他似疯似癫, 义无反顾地踏入局中, 只不过为了偿还千年的恩情。   无论他如何孤戾疯狂,情与义是两把刀, 插在他的肋下,教他无论受尽人世间多少苦楚, 心中仍会有柔软和温情。   放走萧珩,是义字当头。自投罗网, 则是情字作祟。   他啊,迟早是会死在情义之上。   “你今后,不必叫我师尊了。”谢衍的声音依旧如玉一样冷, 却足以伤人肺腑。“既然你已经叛出儒门,一切便依照仙门律令来办。”他长睫一垂,漆黑冰冷的眼里似乎又冻住了,轻轻开口,道:“来人,把他带下去。”   “真不愧是你,师……不,谢云霁啊,真是心狠。”殷无极笑了笑,谢衍果然是谢衍,选择了最理智的那条路。   培养了一千年的徒弟,既然出了岔子,不要便不要了。   圣人不缺徒弟,想要得到他指点的人,在修界可以从微茫山山顶排到山脚。他又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他赌上儒门的前途,甚至仙门的名声来救他。   明明早已这么想了,但是看到他的选择,果然还是会……难过啊。   他原本握着山海剑锋的手微微一松,让谢衍把剑彻底抽了出去。   山海剑这个级别的神兵,造成的伤口哪是他的魔气能够填补的。他眼前仿佛蒙了一层血色,看到鲜血飞溅,看到剑尖滴落的血,还有摇晃的谢衍虚影。   大片的鲜血溅在谢衍的白衣袍角,让向来衣不染尘的圣人也染上如红梅般的血色。   那是他见过最艳烈,也最绝望的红。   谢衍的魂魄仿佛在这一刻抽离,作为旁观者看着这荒谬的一切。他出奇地保持了冷静与克制,如同往日并无两样。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些一视同仁的悲悯,道:“你既是入了魔,便早已无救,兴许死是一个好的解脱。师徒一场,我会让你少受痛苦。”   “……”   “不过,我还有事情要问你。”他轻声道:“你暂时还不能死。”   他的声音空灵的可怕,就连其他位高权重的仙门宗主,也不禁为圣人的冷酷而战栗。那可是他养了千年的弟子,一旦入了魔,他竟然能如此果断与无情。   传言圣人不沾尘俗,太上忘情。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殷无极倒在地上,唇边一点点地溢出鲜血。他伤得太重,说不上来是伤势所致,还是心死如灰,却绝望似的伸出手 ,握住了谢衍的脚踝。   殷无极的手心是斑驳的伤痕和血迹,留下了明显的血印。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透着祈求,他道:“杀了我。”他匍匐在他的脚下,像是仰望一尊高大冰冷的神像。   如仙神一样的师尊,却只是低头看了他一眼,毫无情绪地抬脚走开了。   染着血的手,最终无力地松开了。   鱼贯而入的儒门弟子,走到殷无极面前,用锁链锁上他的四肢,铁链四周的禁制散发着森森的寒气。就连道祖和佛宗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之前还怀疑圣人会因为爱徒而徇私,是老衲妄言了,圣人顾全大局,当是吾辈之楷模。”了空大师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赞赏之色,他一向嫉恶如仇,见圣人下手利落,毫无动摇,于是捻动佛珠,道:“圣人接下来打算如何?”   “把他暂时锁在儒门监狱里,待到仙门大会结束后,再转移至大狱。”谢衍抖掉剑锋的鲜血,收剑回鞘,依旧是神色淡淡的。唯有沾着血色的衣袂,仿佛绮艳的红梅踏雪。   “仙门大会一共三日,这才讨论到第三件事,时辰不早了,我们继续。”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没有再去看道祖与佛宗。他抬手,拭去自己脸上沾染的血,明明已经冰冷了,但他还记得热血溅到他脸上的触感,那感觉,能一直烧到他的心里。   *   殷无极被铁链捆着,一路带向儒门的水牢。   周围的弟子面生,应当是新来的,一路上沉默无言。他也没想着跑,胸口的伤势覆着一层魔气,支持他勉强能动。   有弟子嫌他走得慢,殷无极侧眼,嗤笑一声,挣开他们的推搡,道:“我自己走。”本以为会被落井下石,他却半个回应也没听到。   殷无极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这虽然是去水牢的方向 ,但是太远了,这并不是近道。他回头,却看见末尾的弟子头顶冒出一阵轻烟,转瞬间倒在了地上。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却见到为首弟子一身儒门的白衣如同绘出来的,在这一瞬间,被一股威压降临于身。其余弟子像是被松了线的傀儡,纷纷倒地,不省人事。   画中仙,那是谢衍的红尘秘术。   纸人只是转身,便仿佛从画中走出,原本僵硬的轮廓变得清晰分明。在浓淡的烟雾中,那人逐渐生动起来,墨发白衣,负手而立,如同真正的临江之仙。   殷无极覆住胸口的伤,将黏在颊侧的黑发撩到一侧,却是嘲讽道:“谢衍,你来做什么?”他嗤嗤一笑,故意气他,道:“你莫不是后悔了,觉得我会说些不该说的,还要元神附体,来给我补上一剑吧?”   谢衍瞥他一眼,只是虚虚用手一指,他手上的禁制应声而断。   紧接着,他命令道:“用魔气烧开你身上的链子。”   殷无极没动,胸口的伤还在流血,只是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看着他,涩然笑了:“圣人不会是想要私纵罪人……”   “走。”谢衍轻轻阖目,复又睁开,声音冷厉而无情,道:“离开我的视线,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师尊……”   “不要叫我师尊。”谢衍拂袖,眼里是腾腾的怒火,俨然是被气的不轻。“殷别崖,我什么时候要你自作主张的?现在,给我滚出微茫山,别回来了!”   他明明说着师徒缘分已断,从今往后恩断义绝。   他明明一剑刺进了他的胸口,要他置身于无间地狱,却偏生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而他,要辜负这谢衍瞒天过海,为他挣下的一线生机吗?   他攥着胸口染着血的衣料,唇齿战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问问你自己,想死还是想活?想死的话,我现在就成全你。”谢衍似乎为他的寻死之举伤透了心,甚至超过了他入魔的事实。   “若是不想,就滚,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牺牲,我谢衍,还未弱到需要踏着你的骸骨向上走。”   “师尊,不,谢先生。”他的声音异常的哑,却是扶着脸笑起来,“您这样待我,我可真的舍不得走了。”   “混账东西,当真不知好歹。”谢衍回眸,厉声骂他,却看到殷无极仿佛饮了毒酒般绝望又沉醉的笑容,这让他喉头像是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殷无极看着他,似乎看到微茫山平静之下涌动的风云。方才被谢衍当胸一剑,他没有半分悲痛,此时眼眶却落下两行血泪来,像是他鲜艳的魔纹。   孤天之下,他走之后,谢衍将会独自面对这些风雨了。但他们到底是走散了。   “其他通路都已经封了,下山的唯一通路在你的洞府内,离开微茫山后,一路向北,往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谢衍背过身,似乎不想看他离去的样子。   “再见。”殷无极向他端端正正地跪下,俯身一拜,终而转身离去。   自此一别,山长水远,他们恐怕,后会无期了。   *   “殷无极逃了?”   “圣人的禁制,他居然用魔气烧断了。”了空大师拾起托盘上的沉沉铁链,道:“这禁制,当时我们都过了一眼,绝对是完好的。”   殷无极逃脱的消息,是约莫一个时辰后才送来的。   还是洒扫的儒门弟子,发现了躺在小径上的七八名人事不省的弟子,才来禀报。那些弟子的的记忆停留在昏迷前,也问不出别的线索,看上去像是魔门迷惑人心的术法。   圣人一直未曾离席,闻言只是轻轻一叹,道:“是我疏忽,本以为他已经伤重濒死,再无反抗逃脱之力,却没想到殷无极的火焰连这种程度禁制都能毁掉。”   谢衍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就算是怀疑他留手,也不好直言。于是了空道:“苦海寺以诛魔为己任,我们会派出门下精英捉拿。”   “道门也是如此。”宋澜道。他似乎有些意外这样的发展,甚至看了看师父道祖的神情,却不料他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常在的模样,看样子是不想管了。   儒门七贤之一的宋慈航见他们先后争夺,于是不满道:“儒门的叛逆者,儒门自然也要处理,我们也会派人。”他脾气冲动,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去看谢衍的神情。   谢衍正在斟茶,眼睫低垂,神色清寒冷冽,仿佛旁人的争论与他无关。   “是该去把他捉回来。”谢衍见他们不说话了,停了一停,方才开口:“儒门就由我亲自去,我教出来的人,会用什么手段,往哪里跑,我大致也能猜到。”   “那圣人的意思是?”   “想要派谁去,派多少人,诸位请自便,衍不插手。”   有他这句承诺,便是儒门不会阻拦他们的捉拿行动。   众人对视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了章程。   若是能拿住殷无极,便是将圣人的软肋拿在手中,虽说对方看上去并不在乎,不一定会付出代价救他,但是能在转交仙门前问出些圣人的秘术,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至于圣人同样也要去,看他之前那股冷酷无情的模样,怕是害怕人落在他们手上,要去灭口的吧。   谢衍起身,拂去衣衫尘埃,衣袂的血色已经干涸。   而他甚至唇畔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对着道祖、佛宗浅浅点头,道:“要紧的事情已经谈完了,烦请道祖与佛宗继续主持仙门大会,衍去捉师门叛徒,先行告退。” 第139章 千里追杀   殷无极离开微茫山后, 并未遵照谢衍之意,一路北上,而是顺着运河南下。   中临洲地大物博, 千年间, 人世改换, 广陵还是那个广陵。   他的伤势不轻,离开微茫山地界后, 亟需一处休养。照理说, 去寻一处灵山为上佳,但是仙门往往都在人迹罕至之处, 他只要一逃, 不多时就会成为仙门共同追缉的叛徒, 自然是不能隐于山林。   广陵是人世间最繁荣富庶之地,十里红袖, 杨柳青青。   所谓大隐隐于世,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循着自己的本能, 向着尘封的记忆走去。   最终, 他在荒废的旧城区驻足半晌,伸手穿过一层薄薄的结界, 继而迈入了破旧的门槛。结界之后并不是一片荒地,而是一间封存的私塾, 牌匾写着“见微”。依稀是当年谢衍的字,比现在要张扬许多。   这里是他的起点。   在殷无极学会结界后, 就将此处买下,以结界封存。每隔百年,他都会回来一次, 加固结界,住上一阵。   从前,他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无用的深情。   可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人可信,私塾里储藏的药材和灵石,此时却能救命。   已经接近百年没有住人,这里的地上又蔓延上灰尘与蛛网。殷无极只是凭着一口气走到这里,一松懈下来,才觉得那伤口又裂开了,一瞬间疼的钻心。   他倒在灰尘遍布的床板上,轻轻地蜷缩起来,像是舔舐伤口的兽。   “嘶,下手真狠啊……”   殷无极把覆着伤口的掌心移开,只是瞧了一眼,便见到大片大片的殷红,在他格外苍白的手心,分外刺眼。   谢衍这一剑没有留情,差点把他刺穿。   还好他避开了要害,若非他有魔气吊着命,怕是会被他立毙当场。可就算他吸收了魔尊的魔气,此时也不过苟延残喘,勉强度日罢了。   他躯体中的灵骨灵脉还未完全转化,魔气也不能完全控制,何况身上还有重伤,要避开整个仙门的追杀,穿过大半个中洲到达北渊洲,简直比登天还难。   谢衍纵他一次,是他最后的宽容。   “昭之天道,逐出门墙,这一剑,斩断师徒缘分。”殷无极大抵懂得背后的深意,可越是明了,他越是心灰意冷。   “最后饶我一命,从此两清,再不相欠。”他咬着牙,笑道:“不愧是圣人谢衍。”   他用匕首刮掉伤口的腐肉,眼眸阖起,像是末路的孤狼,喘息着,像是咬碎了他的名字一般,唤他:“谢、云、霁。”   一字一顿,仿佛要把他刻进血肉里,骨头里。   倘若谢衍当真干脆利落地将他杀了,他不但不恨,反倒觉得死得其所。   可他如此决绝地斩断一切渊源,像是怜悯施舍般饶他一条生路,他却更为痛苦。   他曾经站在他最近的距离,如今却被活生生丢弃,还要清醒着熬过今后的岁月。拥有却失去,才是让人发疯的源头。   恨啊,当然恨。他早已写好了自己的结局,将头颅伸在他的侧刀之下。他战胜自己求生的本能,就这样从容赴死了一次。   明明可以将一切孽缘从此斩断,谢衍偏偏不肯遂他的意,给他一个解脱,却将他推入与心魔博弈的,漫长而无尽的痛苦。   这种漫涌的痛苦,让他朔朔颤抖起来。心魔又卷土重来,漆黑而冰冷的情绪从心底再度蔓延,幻觉,到处都是幻觉,他略略抬眼,似乎看到旧日的房间沦为血池地狱,摇曳着鲜红的炼狱花,缠绕着尸骨,将所有人拖下地狱。   殷无极咬住绷带,胡乱在自己胸口缠了几道,才将那血肉模糊的贯穿伤遮住。在缠上最后一道时,他额头都是冷汗,低垂着头,面白如苍雪。   他颤抖着移开掌心,眼底蒙着一层阴翳,看着胸口本应缠着绷带的部位,有着一个漆黑的空洞,里面是一颗跳动的魔心。   “还不如杀了我呢。”殷无极扬了扬唇,他似乎感觉不到痛似的,伸手,攥住那颗殷红的心,叹息着笑了起来。   *   殷无极醒来的时候,廊下是绵绵的细雨。   有风敲竹,与廊下的铃铛混成协调的韵律,好似当年私塾晨昏的铃声。雨落在窗沿,裹挟着些清新的泥土香气,一丝悠远的安神香掺杂其中,沁人心脾。   殷无极还发着烧,浑身烫的像个熔炉,意识自然也不清晰。他只是轻轻一动手指,就觉得浑身都如抽搐一般疼痛。   这种难得的惬意感很异常。他之前根本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给整个屋子施加术法,可现在,他好端端地躺在软榻之上,盖着被子,床边本应满布蛛网灰尘的案台光洁如新,摆着香炉与长明灯,柔柔的光晕照着他的脸,让人止不住地觉得温暖。   殷无极忽的想到一个荒谬的可能,右手支着身体,勉强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上身赤着,伤口被换好了药,绷带规规矩矩地缠着。   他之前缠的乱七八糟,不可能这么干净,这点他不会记错。   有人发现了他,殷无极心里重重一沉。   而到底谁会知道这里?他捻了一下香灰,那是水沉香,有个人最喜欢这种香。   他心中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于是随手拿了床边的玄袍,披在身上,试图下榻。   一个渺远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清高冷淡。   “躺回去。”   殷无极身体一僵,千年的本能让他几乎瞬间照做。可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他的弟子,自然不用听他的命令。   深秋的广陵属于南方,潮湿阴寒,室内却灼灼烧着火炉,十分温暖。   脚步声响起,那人走进了里间,仿佛从千年前的时光里走出来。   那人一身青衣儒衫,清雅秀致,像个温润的书生。可他清淡出尘的神情,一身飘逸的气质,却让他与凡人陡然生出差别来。   “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殷无极被他发现了行踪,也不想着逃了,只是平心静气地盘腿坐在床上,嗤笑道:“你既然来追我,又何必让我逃,左右我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圣人谢衍腰间悬着山海剑,却不出鞘,手里只是执着折扇。   他平淡地环视了早就没有印象的私塾,叹了口气,道:“天真,以为躲在这里,便是安全的吗?道门有追踪灵气的法器,你的灵气在仙门早有备案,就算只是个旧时的结界,也很快会被找到。”   “所以圣人来此,到底为何啊?”殷无极眯起眼,心中的爱恨找不到出口,化为锋利的言辞,道:“总不会是特意来看看我,到底死没死吧。”   谢衍看着他已经半死不活,却还是执意蹦跶的徒弟,按了按太阳穴。他那一剑刺的狠,殷无极恨他是应该的,于是他便默许了他的冒犯,淡淡地道:“三日,最多三日,你养一养伤,然后离开广陵城北上。”   “我为什么听你的……”   “想活着,就照做。”谢衍走到他身侧,用折扇搭在他的肩上,只是这样的压制,虚弱的殷无极便没法反抗,只是一双流转着光芒的绯眸望着他。   不堪、耻辱与痛苦。   “如果我不想呢?”   谢衍低下眸,心里却想,是了,他也许根本就不想活,是他逼殷无极如此。   “也得照做。”他自顾自说道,“取道襄阳道,绕过三大湖,不要走剑门关,那里有重兵把守。”   “我没听错吧,谢云霁,你在出卖仙门的布防?”   “只是针对你的布置。”谢衍的折扇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划到他的胸口,在他心脏处虚虚点了点,淡淡道:“至于道门、佛门的消息,我也不清楚,就看你自己了。”   殷无极倚在床边,一手支着下颌,望着他懒洋洋地道:“谢先生,您一定要把我放去魔洲,到底是想做什么?我都已经这么背叛你了,还有什么价值?”他似乎是为了激怒他,笑着道:“比起那莫须有的价值,风险怕是大多了,我被仙门追杀围剿,倘若活下来,说不定会向仙门报复——”   殷无极猛然攥住他的手,把他向身前一扯,逼近他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微微舔了舔唇角笑道:“养虎为患啊,谢先生。”   “所以,你想我现在就杀你?”谢衍并未在意他刻意的冒犯,他在自己门下时,总是行止有度,压抑深沉,此时却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恣意的很,却显得鲜活极了。   他伸手从他的后颈摸到他的喉管,冰白色的手指轻轻扣住,仿佛下一刻就能拧断他的脖子。只是虚虚一搭,那股威压就让殷无极绯眸一缩。   “杀你很容易,但是,我要你活。”谢衍眯起眼眸,那股执拗而冰冷的气息,让殷无极呼吸一顿。“不需要其他的价值,只要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便足够了。”   殷无极一怔,随即向后一仰,窝在软枕里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活着,就够了吗?”连胸口的伤都有些裂开。“谢先生,你说我天真,你才是最天真的一个吧?”   “天生魔体,又鲸吞了赤喉的魔气,道祖、佛宗那两个老家伙,当真没有让你杀了我?他们就不会追究你养了一个未来的敌人?”   “我自有考虑。”   “倘若我憎恨仙门,执意与你为敌呢?”   “再杀不迟。”   殷无极看着他白皙的下颌,还有张合着的淡色嘴唇,心里却在想,若是亲吻上去该是什么味道。   这种大不敬的欲望,在他心里早就深种,如今无所顾忌,他求死心切,更是荒唐,于是伸手在谢衍的颈后一勾,一个翻身,把他按在了榻上。   谢衍似乎也没想过殷无极敢这么放肆,右手捏住他的肩骨,似乎随时打算给他个教训,可视线触及已经渗出红丝的白色绷带,他原本打算一击把他轰开的手微微一顿。   殷无极一只手支在他的颈侧,一手按着他的躯体,漆黑如鸦羽的发披散下来,衬着绯色的眸,分外缱绻。他平日里低头垂眸时显得恭顺的容貌,如今成魔,却像是盛开在血池里的优昙婆罗,有种别样的蛊惑。   他垂眸浅笑,唇也似乎被自己咬出些血色,魔纹因为情绪波动蔓延在脸上,有种靡靡的绯丽。   就连谢衍,也不禁恍惚了一瞬,差点被这惊心动魄的魔魅影响。   “谢先生呀,你就是自以为是这一点,最招人恨。”他低头时,漆黑的发也落在他的两侧,如锦缎一样光滑,唯有双眸如同燃烧的火,不甘,憎恨,杀意,渴求,一切都纠缠在一起。   里面的情绪太痛苦。谢衍怔住了,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回头看过殷无极,他又一个人趟过了怎样的炼狱,才能酿成这样的苦。   殷无极长睫一抬,明明神色憎恨,声音却温柔入骨。他用手心近乎轻佻地拂过他的颊侧,看着那双冷淡如冰雪的眼睛,终于浮现出薄冰破碎的动容。   他本想不管不顾地吻下去,最终还是顿住了。   在他的唇上三寸,殷无极轻轻一叹:“谢云霁,杀了我罢。”   他的声音近乎祈求,有种甜蜜的绝望。   “别让我恨你。” 第140章 势不两立   谢衍没有回答他, 只是按住了他的麻穴。   “谢先生,你——”   殷无极本就是强弩之末,凭着一腔不甘在他面前绷着。谢衍曲指一点, 他便失去意识, 像一只倦鸟落在他的怀里, 轻轻蜷起来,好像受伤的小兽。   无情无欲的圣人终而轻叹一声, 扫了一眼他紧紧攥着的青色衣角, 像从前一样抚了抚他的发顶和侧脸。可是在他的掌心触及肌骨时,他才陡然惊觉, 殷无极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   魔气在他的皮肉之下翻腾着, 与躯体里本身的灵气互相抗衡, 片刻不得平静。   这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是仙魔转化时必须经过的一道坎, 可他的反应却前所未有的剧烈。这些,他却半点也未显露出来,仍然自若谈笑, 从容赴死。   难怪逼他出手, 这种非人的折磨,死才是一种奢侈。   好, 当真是好。   谢衍本是被他气得发抖,现在反倒冷静下来。在中临洲这种灵气充盈之地, 他的反应尤为剧烈,因为这并非适应魔修生存的土地。洞天福地天生的灵气, 于现在的殷无极而言,只是饮鸩止渴,吊着他的命, 却又让他更痛苦 。   想要活下去,他必须快一点去北渊洲。   “千年苦心,付诸东流。想死,也得我准许才行。”谢衍自语,却长袖一展,把在他怀里安睡的青年护的更紧了些。   他的别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乖了。   少年时的殷别崖,也曾躺在他的膝上,脸上盖着一本书,睡的香甜。也曾因为弹错了音,伸出手被他打板子,性格又倔强,咬着唇,死活不肯喊疼。   那时候,他说什么,殷无极都听的很,好像他是这世间唯一的仙人。   他或是笑,或是执拗,又或是怯怯地,唤他谢先生。   后来,又开始叫师尊,一声一声的,好听得很。   可如今再听到他沙哑的,一声声唤着“谢先生”,却听出十分的百味杂陈,好似是撕扯开心肝肺腑才能掏出的称呼,唇齿间也透着疼。   谢衍扣住他的五指,灵气灌注进了殷无极被魔气横冲直撞破坏过的灵脉。   他仗着自己境界高出一大截,强行替他梳理一片混乱的灵气与魔气,也亏得他们的修行功法一般无二,殷无极对他并没有太多排斥。   “师尊……”   就算是疼的狠了,他也只是在谢衍怀里微弱地挣扎片刻,攥着他衣襟的手收紧,冷汗浸透了脊背。   谢衍看不得他这般模样,手指捋过他的发,然后轻抚着他的脊背。   无论他现在变得多厉害,在师父的眼里,他永远是当初捡回来的小家伙。千年过去,他们早就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存在,这又哪是一时半会能够抹去的呢。   他就算入了魔,此时在谢衍眼里,却好似一只湿漉漉的小兽,被拔去了所有的爪牙,只能依赖他。谢衍心中一阵酸楚,抚着他的后颈,感觉他情绪还是不稳定,便是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   这时,他才感觉到,殷无极正在发着高热。   兴许是沉溺于这样的温柔,殷无极紧皱着的眉头,此时也微微一缓。   圣人身上,总有一股幽冷的白梅香,与室内燃着的水沉香融为一体,成为他千年里最熟悉的味道。   那是安全的味道。   殷无极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身处幽深的黑暗中,四肢缠着冰冷沉重的锁链,看着一袭白衣的圣人点着一盏灯,向他走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一眼能够望断天涯。   只是片刻,他轻叹一声,道:“别崖,活下去。”   然后,转身离去。   那一盏风灯,也渐渐地在黑暗中飘远。   最后的光也消失了。   他醒来时浑身冷汗,但是灵脉内缠绵的疼痛终于偃旗息鼓。   小小的私塾好像是被遗落在时间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矗立着,成为他记忆的风向标。秋雨更绵绵,阴冷的气息似乎要钻进骨子里,殷无极走到廊下,却没有看见听雨人。   殷无极翻捡室内,没有水沉香,没有缕缕药香,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好像一缕风,一场梦,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行踪。   谢衍走了。   “真是谨慎,看来你过得也不太舒坦。”殷无极精赤着上身,盘腿坐在廊下,感受着细雨飘落在身上的冰凉。   若是谢衍还在这里,他一定会站在他的左侧,目光漠漠,听着万物生长的私语。   殷无极并不觉得他离去了,只是含着笑,仰望着天上的阴云,自顾自地说道:“谢云霁,今后我不陪着你啦,你会觉得孤单吗?”   *   殷无极没想到,在逃亡路上再见到谢衍的时候,会是这般模样。   他似乎是经历了一番战斗,懒懒地坐在着道门、佛门追兵的尸首边休憩。他拔开酒囊的塞子,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脖颈沾湿了衣襟,这并不是端庄拘束的儒门习性,而他也半点不在意,颇有些快意和潇洒。   那些尸体垒在一起,胸口要害处是干脆利落的剑伤,他们个个怒目圆睁,似乎不理解自己为何会死。   刚刚入魔的仙修,往往是最脆弱的。他们也都是一派豪雄,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被人夺去了性命呢?   东躲西藏,避开追兵,让他的脚程慢了许多,这条北上之路还未到一半,却接连砍了三波追杀他的仙门追兵。   殷无极倒了倒酒囊,里面已经涓滴不剩。于是他随手一撂,懒洋洋地直起身,他早已不束儒冠,把有些凌乱的长发撩到一边,指尖还夹着一张通缉令,他口气轻快地念了两句:“残杀仙门同胞,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   “怎么,圣人亲至,是打算杀我了吗?”   “……”   谢衍剑未出鞘,雪白长袖垂下,如在云端。   皑皑如山巅雪,飘飘如松间鹤。圣人谢衍,是天下至高的传奇,没有人能够逃脱他的掌控。   离仙门大会,也不过堪堪过去一月,殷无极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他并非性情大变,而是压抑许久。从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成为肆意风流的大魔,需要的,恰恰只是一个契机。   见他依旧是那副淡然无波的模样,殷无极反倒觉得意难平。   那一日,谢衍离去后,他也收拾东西离开了见微私塾。因为知道,很快这里就会被追兵发现,殷无极明明留存了它千年之久,却在此次离去后,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干净。   他看见火舌舔舐着熟悉的牌匾,那银钩铁画的字被灼烧成灰,一草一木化为枯朽。这无疑在提醒着他,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不要再往前了,宋澜在那里。”   谢衍在虚空中轻轻一点,空气如水镜般波动一瞬,但他的唇半点也未动,好似一切都是传音入密。   继而,他敛起眉目,走到殷无极身侧,抽出了山海剑。   下一瞬,圣人的剑招落下,他背后的一切灰飞烟灭。   殷无极错愕,看着龟裂的大地,碎成齑粉的仙修尸体,已经背后被砍开裂缝的山脉,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别停,走。”谢衍的传音非常简短。   山海剑光如惊涛怒浪,剑光摧枯拉朽地毁灭了周围的一切。漫天的华光,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猎物彻底笼罩其中。   多年的默契摆在那里,殷无极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衍留手了,大招之中,为他刻意留下了一线生机。于是殷无极当机立断,在剑光的缝隙中化为流光,顺着那剑光的罅隙,缩地成寸,转瞬间便逃出百里之遥。   “圣人。”带着道门修士迅速赶来的宋澜看着已经遍毁的山林,和天际之上高悬的银色剑光,心中微微一肃,拱手行礼。“圣人可是瞧见了那魔头?”   “滑不溜丢,逃了。”谢衍收手,淡淡地道。   “还请圣人告知,那殷魔头往哪处逃了?”宋澜继而问道。他看着一瞬间几乎尽毁的地表和山林,实在也没法说他放水,只是问道:“殷魔头出自圣人门下,比较熟悉您的招式和行为模式,还是我等来抓比较适宜。”   谢衍瞥了他一眼,说不出喜怒,只是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东南?”宋澜有些不信,道:“但是根据目前的路线看,他更可能北上——”   “北上的路已经封死了,东南方向,通往南疆。”谢衍浅笑道:“东为道门,西为佛门,皆是魔之克星,可选之路唯有两条,若是世人都觉得他会往魔洲,那么他便会反其道行之,从南疆绕行魔洲,岂不是比从中洲直接去简单得多?”   宋澜一怔,顿时想通其中关节,咬牙切齿道:“原来北上只是在扰乱视线,圣人之言,在下明白了。”   原本循着踪迹过来的道门追兵,辞别圣人后,又呼啦啦走远了。   谢衍站在废墟之中,收剑回鞘。   他心中早有猜测,他可以骗过天下人,但是骗不过天道。他这一路的阳奉阴违,道祖、佛宗竟然没有提出异议,就连天道也和死了一样,半天也不阻拦。   这意味着,这一切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殷无极入魔,是天道的意思。而他自以为的改变,实际上仍然是在写好的命盘里挣扎而已,在天道看来,殷无极命不该绝,回到魔洲,一切便回到正轨。   从此,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便再也与圣人谢衍无关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说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他们都是在天道的网里挣扎的虫豸,以为自己挣脱了命运的束缚,却不知,那才是被安排好路。 第141章 雪中送别   殷无极记不清自己遭遇了多少波追兵。   通缉令上的数字一提再提, 多方势力齐心协力地在他的通缉令上砸钱,已经到了一个夸张的数字。光是他的行踪线索,在黑市都能卖出天价。   同样, 这也拉动了整个仙门法宝的走俏, 除却大宗门, 连散修联盟都闻风而动。整个仙门的局势都被他撬动了。   他的伤势仍然未愈,只是堪堪拖着, 还好入魔后身体素质会比仙修好一些, 他才一直保持着战斗力。   殷无极自从确认过,谢衍不打算对他动手后, 便顺着他给的路线一路北上, 未曾遇到道门、佛门的主力。听说, 他们跟着圣人的足迹向南去了,自然, 他也没有再遇到他的师尊。   穿过这片山林,不远处则是重重迷雾笼罩的流离谷。只要想出办法通过边境,闯入北渊魔洲, 就能摆脱仙门的追捕。   应该是最后一波追兵了。   待到将最后一个人杀死, 殷无极才迟钝地感觉到脱力。于是浑身筋骨一松,跪在地上, 以剑支地,吐出一口泛黑的血。   伤口又在痛, 殷无极缓过一口气,才粗喘着将剑从企图抓他谋财的赏金猎人胸口抽出, 将渐冷的尸首踢到一边,却顺着雪松滑坐在地。   正值冬雪时节,他坐在树下, 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的,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晶莹的白雪。   大雪纷飞,覆盖了黝黑的土地,也盖住了死战的残骸。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觉天地茫茫真干净。好似他的前半生,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亦然。   “应该,再也回不来了吧。”他想着,心里却痛得要命。   “仙门没什么可留恋的。”他讽刺地笑,越是猖狂,越是含悲。他自言自语道:“在你得志时邀宠献媚,在你落魄时人人喊打,仙门,不过是伪善者和真小人的游乐场。”   他为仙门出生入死,平南疆,除奸佞,铲魔尊,死守绝关,百战不退。   而最终,飞鸟尽,良弓藏。   在他入魔后,往日看似交情不错的人纷纷规避,或者加入铲除他的队伍,甚至在对他刀刃相向时,仍端着一张虚伪的面目,口口声声地对他说,这是迫于无奈。   往日不如他的人,更是气焰猖狂,声称要斩妖除魔,代圣人铲除污点。   真是好笑,他们明明连问天阶都摸不到,却觉得能够替谢云霁行事。   殷无极也不啰嗦,全送他们下了轮回。   他最后的价值,也许只有以他的死,抹除师尊的污点,确定圣人谢衍至高无上的地位。   奇怪的是,他明明愿意的。而谢云霁却不愿意了。   殷无极擦净唇边的血,然后以剑支撑身体,踏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向峡谷深处。   流离谷地势险要,唯一的通路只有狭长一线,多魔兽,一般无人踏足。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在风雪的深处,有一个人伫立许久,几乎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殷无极太熟悉他的背影,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没有吐出他的名字。   “你来做什么?”殷无极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却突然很想触碰那与风雪一起飞扬的白色衣袂。   可他只是伸了一下手,却收了回来,五指攥成拳,放在身侧。   “我知晓如何通过你的结界,这一点,你放我走的时候就算到了,根本不需要你亲自走一趟。”黑袍残损的青年大魔顿了顿,又道:“难不成,你是后悔放我走,想要杀了我不成?”   那人没有回答。   殷无极又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近乡情怯,他甚至不敢去惊扰观雪的白衣人,连呼吸也屏住。   他的黑色衣摆还沾着血,俨然是经过了一场死斗。一道血痕正好横在脖颈处,差一点就要被割喉。   殷无极忽的觉得有些慌,不想被他看见这般狼狈的样子,连忙举袖擦拭脸上的鲜血,却把脸颊上的血给抹开了。   他也意识到这样不太整洁,垂着头惶然失措了一阵,又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道:“师……谢先生,您在等我?”   本应该端坐于云端之上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不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淡漠神像。雪落在他的墨发上,仿佛梨花染白头。   圣人境已然可以风雪不侵,可他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   朝如青丝暮成雪啊。时至今日,谢衍终于明白此等心境。   他轻轻抖去袖间的雪,静静转过身来,依旧是千年之前旧容颜,可曾经的死生师友,却再也不复千年前。   殷无极看着他依旧如古井深潭的眼睛,却发觉他眼睫上沾着雪,在此情此景之下,至强者也能显出些许柔软。   高高在上的仙神,此时独立寒冬,声音缥缈。   “别崖,过来。”谢衍轻轻开口,向他伸出手,似乎在等他过来。“让我看看你。”   殷无极像着了魔似的,脚本能地动了,向他走去。   可是当他握住谢衍冰凉的手时,才觉出非同一般的寒冷。   于是殷无极难掩冲动地握住他的手,攥紧他修长的手指,失控地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身体的温度暖他的体温。   突然,他听到谢衍笑了,低沉,带着些无奈。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白衣圣人轻轻抚过他受伤的脸颊,替他治疗了脸上的伤痕。   “回不了头了。”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遏制不住地道:“我其实、早就有入魔的迹象了,只是赤喉加速了这一切。不是先生的错,仙门大会上,我只能这么说,冒犯了先生,很对不起。”   他忽然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这些年的忍耐、自我的斗争、对他无望的爱恋。但他却说不出口。   谢衍无言,只是抬手,像从前那样抚了抚他的发顶。   他本来想要给些忠告,或是不发一言,就这样冷漠地目送他离开。也许,及时斩断这段本就不应该开始的师徒之缘,对谁都好。   可是真的等到离别时,圣人已经情感淡漠的心里竟然有久违的情绪激荡着。他甚至想要就这样把殷无极带回去,摆平一切反对,甚至扭转天道的预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自顾自地把他留在身边。   “这是第几个冬天?”谢衍忽的问道。   问法很是没头没尾,但殷无极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他们独有的默契。   他答道:“距离先生收我为徒,已经有一千零八年。”说到这里,他轻声道:“也没有下一个了。”   师徒情义两绝。他现在回忆起来,心脏依旧像是被剜去,他不明白,谢衍到底是怎样说出这样残酷的誓言的。   “魔尊死后,北渊洲十城必乱。去了北渊洲之后,掩盖自己的身份,先找个地方把伤治好,好好修炼。”谢衍轻叹一声,习惯性地想要关切几句,唇齿却仿佛被冻住了,最后几个字,又轻又哑,说出来几乎艰难。   “从今以后,我护不住你了。”   两洲之隔,何止千里万里。   “选了这条路,就要好好活。”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下去。   殷无极怔了怔,看着师尊那张淡漠的脸,忽的有种荒谬之感。   他并不是没有离开过谢衍,也有几十年见不到他的日子。可那些时日,他心里总是安稳的,知道他还有家可回,家中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可今天之后,站在通往魔洲的唯一道路,经历这样一场送别。   他陡然意识到。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家了。   也许今日之后,再也见不到了。他会死在魔洲的一个小角落,或者在山林之中苟延残喘,寂寂无名地想念着他,挨过这漫长而痛苦的岁月。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不说呢?   忤逆犯上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就不要再在乎那么多。在修真者漫长的生命里,假如拥有只一瞬,那便一瞬好了。   殷无极原本暗淡的绯眸里,突然燃烧起寂静的幽火,好似死寂的生命被再度扔进了柴,迸溅的火星比星辰还要明亮。   他走上前去,骤然反扣住谢衍的腰,决然将他拉进了怀里。这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拥抱。   谢衍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地抱住他,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唇齿微启,似乎要喝止他的放肆。   但是下一刻,谢衍就被他的逆徒近乎狂乱地咬住了薄唇。   他的唇是冰凉的,带着些冰雪的气息。   殷无极近乎撕咬地吻住他,叩开他的唇舌,近乎长驱直入。   曾经他座下那个谦逊温文的君子,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撕开了伪装之后,本质是嗜血的野兽,吻带着深沉的欲,如一场暴风席卷了他。   一切都太过了。   殷无极胆敢拥吻他,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若他不敢赌,他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比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宁可做一个疯狂的赌徒,赌谢衍的恻隐与不忍。   他没有被立即推开,于是得寸进尺地扶住谢衍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圣人七情六欲淡漠又如何?   他偏要他尝尝情的痛楚与甜美,在吻中读懂他隐藏的欲望与渴求。   他偏要拖着他向着深海沉沦,在蚀骨销魂的欲望中沉醉,在欢愉中忘却俗世凡尘。   他这一辈子,恐怕仅剩下这一次,能靠他如此之近。   只要能够得到他一个吻,就是下一瞬成为一抔灰烬又怎样?   值了!值了!   忘情只是一瞬。   “殷无极——!”谢衍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冷。   紧接着,殷无极就被一道无形的气劲打中,结结实实地后退了几步。他跪在雪中,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大笑着抹去唇畔的鲜血,眼睛却烧着近乎疯狂的火。   “您还不懂吗,谢先生。”殷无极跪在地上,扬着头,看着师尊再也不复古井无波的眼睛,道:“我没把你当师父,从来没有。”   “……”   殷无极站起身来,直面着圣人境的压迫,依旧从容不迫。   他的绯眸艳烈,逐一扫过谢衍起伏的胸膛,冰白的脖颈,还有那透着淡淡的绯的嘴唇。最后,攫住了那双蕴含着暴风雨的眼睛。   “谢云霁,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突然性情大变?”殷无极咳出些许鲜血,在雪地上格外明显。   可再抬眼时,他原先的顺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的疯狂,“我从来都不是您喜欢的那个端肃君子,我忍着一切欲望,待在您身边,日夜煎熬着,是对您图谋不轨啊。”   殷无极抹去唇边的血,笑了:“我的心魔是您……我想得到您,为此辗转反侧,寤寐不眠,夜夜想着把您拉下神坛,尝一尝这七情六欲的滋味。”   “您若今日不杀我,假以时日,心魔更强,强到我再也压抑不住之时,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对您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   殷无极看着谢衍的眼瞳逐渐变深,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有些不怒自威。   可是他的唇还泛着淡淡的粉,犹如他在梦中描摹过无数遍的模样。   只有尝到嘴里,才知道谢云霁这般冷硬的人,嘴唇也是软的,也是甜的。   “逆徒,给我滚。”谢衍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向他下杀手。   他指着北渊洲方向,灵气一点,天道结界便缺了口,迷雾也散去些许。   殷无极是真的觉得,谢衍的态度太奇异了。   “这都不杀我。”但他已经无法深究了。他摇了摇头,恃宠而骄似的,笑道:“您这样舍不得我呀?”   “住嘴。”谢衍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寒声道:“逆徒,今日我放你走,从此两不相欠。至于你的痴心妄想,给我收起来。”   “痴心妄想……哈,的确,对你来说,一千年的执念,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殷无极沉默地听完,突兀地笑了,道:“先生以后,还会有新的弟子,新的后继者吧?您会忘记我,一直向上走,直到飞升成仙,把一切凡俗抛在脑后。”   今日之后,他就会被彻底丢弃,他与谢衍,也将再无干系。   “走吧。”谢衍负着手,近乎寂静地阖眸,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从今往后,仙魔势不两立,这些荒谬的念想,你也应该……当断则断。”   “断?”殷无极摇了摇头,近乎绝望地笑了:“倘若我能断了这种念想,我又哪会被心魔折磨数百年呢,谢先生,我早就没救了。”   若情字是毒,那他早已药石无救。   殷无极没有再留恋。   人世的见面,总是看一眼少一眼。   今日有谢衍来送别,可能已经耗尽了今生所有见面的时光。他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回过头,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将自己带走。   殷无极向着流离谷深处走去,远远地,消失在迷雾之中。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仿佛感觉到自己心中空了一块。   直到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他这才轻轻抚摸自己被噬咬过的唇,仿佛那种激烈而灼热的气息还未消散,让他的心中轻轻一动。   “狼崽子。”谢衍的语气却有些难以捉摸。明明在骂他,他的脸上却浮着些自己都没发现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142章 红尘长梦   那是一副卷轴。质地特殊, 以白玉为轴,外表似绸缎,又似纸张, 极难辨认是何种材质。   卷轴被置于千年紫檀的架子上, 案台四面皆刻了最高等级的禁制, 架子四处甚至布满锁链,好似在防备某种危险。   谢衍负着手, 站在它的对面, 神色莫辨。   “你心中有结。”那卷轴空灵的声音响起。   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声音,正如大道的灵念, 却唯有圣人境才能与之对话、交流。   “既然你已经遇到了难解的劫难, 为何不尝试着使用我?为什么不向我寻求答案?”那卷轴循循善诱, “你很清楚,我不同于天道, 它是一切规则的起点,而我,则是一切理念的终点。”   “儒门三劫, 道劫, 情劫,红尘劫。渡过三劫, 你将会摸到天门的边缘。”   “倘若你归于我,助我替代此间天道, 作为交换,我将会渡你成仙。”   “呵, 你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儿?”谢衍轻笑一声,说不出的嘲讽,“如你这般摆出诱人条件的, 多是邪道,吾封印你还来不及,何来顺从?”   “谢云霁,你可真不了解自己。”   红尘卷本是谢衍从上古遗迹带出,原本就是神器。而谢衍自从登圣之后,就能听到这个自称“红尘道”的声音,他本是天道代行者,却又并未向天道报告红尘道的引诱,反倒将其熔入红尘卷,就这样将它藏了下来。   而似红尘道也没有抵抗谢衍熔铸他的意念,反而坦然接受,并且栖息于此,甚至时不时出现,与寂寞的圣人唠一唠嗑。   “你若是对天道百依百顺,又何来藏下我,甚至将我熔铸入红尘卷的举动?”   “未雨绸缪罢了。”谢衍语焉不详。   他没有说明,他防备的到底是红尘道,还是天道。   谢衍向来喜欢一步三算,所以总是有后手。无论天道是何种东西,他都会尝试藏下第二个选择作为退路。   红尘卷是困不住的,祂本就是极致的灵物,融入了几乎与天道意念同等级的东西,不听谢衍操控时,祂自己也能玩的开心。   祂自动舒展开来,画卷内凌乱的墨迹如风云般变换,谢衍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复杂的纹路,灵台都仿佛像是起了风暴。   他只能微微错开眼,右手凌空一握,似乎想要再度制住祂。   “你是红尘道第一人,吾不会害你。”那虚无缥缈的意念之音又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但你没有发现吗,你的心乱了。”   谢衍忽的觉得不对,神色一厉,似乎要拔剑刺向红尘卷。   但是那陡然浮现的光芒,瞬间将他笼罩,让谢衍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红尘卷归于沉寂。   满屋子的刻印与铁链仍然沉寂着,唯有屋外的水波微微一动,似有涟漪。   *   “圣人。”有人在唤他。   谢衍把手从额头移开,才从主座上微微抬起头,长袖微微拂过,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   他看向座下的儒门七贤十二名士。他们的神色或是恭敬,或是仰慕,这让他有些恍惚。   好像,他本不应该在这里。   “听说有魔门的使者到了,他说,有重要的东西要转交给您,您见还是不见。”   漫长的沉默。   谢衍按了按太阳穴,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抹去了。   “那就见吧。”谢衍平静地道。   魔门的人,又会有什么东西转交给他?   来者身形高大,披一袭轻甲,走入儒门的议事厅内。   哪怕见到圣人当面,他也并无太多畏惧,只是抬起头直视着,面容萧疏俊朗,看上去像个久经沙场的将领。   若非仙魔停战,两方都不欲再掀起争端,他恐怕连儒门的地界都进不来,更别说面见圣人了。   谢衍轻轻蹙了蹙眉,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仙魔大战中,殷无极曾经包庇过的魔修——萧珩。   这让谢衍有些本能的不喜。   “在下萧珩,曾与圣人有过一面之缘。”萧珩倒是很讲规矩,向着高高在上的圣人行了武者的拱手礼。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分外低沉,显然是一直处于悲郁之中:“在下此来仙门,是受故友所托,转交一样东西。”   谢衍忽的感觉有些异样,仿佛男人下一刻说出的话,会是极为刺耳,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于是,他直起了身体,双手落在扶手上,一双如霜如雪的眼眸冷厉地扫过男人疲倦的脸。   萧珩从袖里乾坤中摸索一番,最终取出了一个通体纯黑的盒子。   他仿佛哽咽了一下,用袖口擦拭着光洁的表面,然后看了一眼已经立在身侧的儒门弟子,似乎有些不愿交出。   但他叹息一声,道:“故友不想葬在魔洲,他的遗愿是落叶归根,我思来想去,他生前孑然一身,唯有儒门……”他看了看平静中带着压抑的微茫山,微微苦笑道,“算是他的家了。”   和萧珩有交情,家又是儒门的,还会有谁?   除了殷无极,他想不到第二个。   但,那怎么可能?   “你是受谁之托?”谢衍似乎笃定了这是个无稽的玩笑,脸色一时沉下来,声音比风雪还要冷。   “我的故友,是您的叛门弟子,殷无极。”   谢衍的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连一向冷淡神情也维持不住,黑沉沉的眼里蕴着暴风骤雨。   “混账东西,竟是拿这种玩笑来欺瞒吾,让殷别崖自己滚来见我!”   圣人的威压有如千钧,让在魔洲也能算得上是大魔的萧珩双膝一软,竟是被生生压制到跪倒在地。   萧珩一手支着身躯,竭力抬起自己的头,直视着谢衍,沉声道:“我没说谎,他已经……不能来见您了。”   荒唐,荒唐!   他才去魔洲还不到五十年,他也能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偶尔够听到他的消息,何况,他吞噬了魔尊的力量,魔洲又有什么样不知名的力量能够杀死他?   谢衍竟是一拂袖,走下高台。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面上竟是浮着一层清晰的愤怒,而这怒火之下,隐藏的是更深的不可置信。   “这是他的魔骨和遗物。”萧珩脊背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重,这种让人几乎窒息的力量,让人几乎无法反抗。但是萧珩还是咬着牙,说道:“您若不信,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分辨出我是否在说谎。”   谢衍凝住了,他停在萧珩的三步之外,却没有人敢看他的脸色。   而圣人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时,七贤十二名士几乎都喘不过气来,厅堂内落针可闻。   他一展五指,让地上漆黑的盒子落在掌心。   谢衍忽然觉得可笑极了,于是垂眸,盒子约莫三寸大小,他似乎是不相信他活生生的徒弟,回来的时候竟然只余下这么点东西。   只是解开一个简单的阵法,他就能打开它。可是谢衍的手腕颤了颤,手心覆在盒子上,竟是不敢去开启。   良久,谢衍拨开了锁扣,盒子咔哒一声开启。   盒子里面只有一块通体纯黑的魔骨,压在一封信上,正在散发着淡淡的魔气。   兴许是因为主人已经故去,余下的魔骨也没有主人的侵略性,更像是一块黑曜打磨成的圆润宝石。   谢衍忽然失声,理智几乎在这一刻被抽离,他将那颗润泽的魔骨纳入掌中,魔气灼着他的手心,却再也不复生前的力量,让他喉咙里都是破碎的血味。   “他是,怎么死的?”他心里如同针刺一样疼。   “为避免心魔侵体,变为残暴冷血、只知杀戮的怪物,他在彻底疯狂之前,自刎而死,然后余下的魔火将残躯烧尽。”   “……是吗。”   谢衍微微阖了眼,声音却轻下来。   萧珩身上的禁锢彻底消失了,因为圣人,已然顾不上迁怒于他了。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如仙神一般的男人。   圣人昔日总是如临江之仙,孤冷如清风霁月,仿佛随时都能乘风归去。可如今,他的表情几乎一片空白,就算是与他不相熟的萧珩,也能感觉出其中的空茫与恐慌。   一具毫无瑕疵的神像,难道也是会悲伤,会恐惧的么?   盒子还有夹层,四周刻上了防止魔气外溢的禁制,一看便是殷无极的手笔。他留下的东西很少,他翻到底部,却发现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两行字。   “师尊亲启。”   “不肖逆徒殷无极,绝笔。”   谢衍看到时眼瞳一颤,之前所有的失真感自此如洪水般反扑而来,让他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   他本以为,圣人境早已弃绝凡俗牵挂。   就算殷无极离开,他失望一阵,离开久了,他也能渐渐地不再去听殷无极的消息。从此,两人分道扬镳,再无干系。   可当他死了,谢衍才终而发现,他竟是完全不能接受他的逝去的。   灯光如豆,正在盈盈摇晃,室内显得有些暗淡。   谢衍拆开信件。   “师尊亲启:”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代表着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心魔,它即将扭曲我的性格,否定我的挣扎,杀死我的本心。而我也已然下了决断。只是,这恐怕辜负了您对我的期待。   “我确然是个失败的徒弟。您要我继承儒门,我背弃了您;您仅仅只要求我活着,我却不得不奔赴我的命运,走向死亡的结局。”   谢衍坐于孤灯之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这封长信。   殷无极这手嶙峋奇崛的好字,便是他当年握着他的手教出来的。   他摹写谢衍的字帖,继承了字里行间的风骨。可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却是在他的绝笔信。   “我不要活成没有理智的怪物,活成一台战争兵器,最后还要劳烦您来亲手杀我。我想要干干净净地走,这样手上不至于沾上无辜生灵的鲜血,我就算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但至少能决定,我可以怎样死去。”   谢衍长久地拿着薄薄的信纸,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忽的烛火噼啪一下,被漏入室内的风给扑灭,他才怔怔地抬起眸来,长睫笼下,忽的落下泪来。   圣人境是不会落泪的。   他们已经超越人与神的界限,离天穹之上只有一步之遥。   “我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死法。天生魔体会受人觊觎,是不能留的,大概我会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倘若有遗物,我会托人给您带去,连同这封信一起。希望您能够稍稍明白我对您……”   “……世事无常,我写至这里,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再说与您听。我在此大逆不道地喊您师尊,实在不合天道。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您这样好,原谅我吧……”   殷无极当时写到这里,留下了一个墨点,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提笔删去,终而又写道:“不,没什么,祝您仙途平顺,得证千秋大道。”   “不肖弟子,殷无极。”   “拜别师尊。” 第143章 白骨成碑   “圣人‘请’我来, 是有什么要问吗?”   萧珩这些日子一直被困在儒门,等待圣人召见。那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将领,眼睑底也染着一抹青黑, 看上去疲倦至极。   微茫山于魔修如龙潭虎穴, 他虽然知晓谢衍威名, 却莫名地认为,看在殷无极的份上, 圣人不会杀他。   “魔修有七枚魔骨, 这里只有一块。”谢衍一直攥着那块冰冷的魔骨,谁也无法读透那张淡漠出尘的面孔背后深藏的情绪, “其余的去了哪里?”   “先前人多口杂, 我稍稍隐瞒了一些细节。”萧珩也不等谢衍让他坐, 而是随手抽了张椅子,倒坐着, 手臂搁在椅背上。这个姿势看上去有些落拓不羁。   他眯起眼,语气有些许狠劲,道:“圣人有所不知, 这枚魔骨, 是他活着的时候,自己从身上生生剔下来的。”   谢衍握着魔骨的手一顿, 冷厉的目光扫过他英俊到有些邪气的脸,道:“你说什么?”   剔骨之痛, 于魔修来说,无疑是一场酷刑。   “那家伙早就知道, 自己快要死了,甚至可能什么也留不下来,于是提前将这些交予我。”   萧珩嗤笑一声, 毫不畏惧地看向谢衍的脸,道:“圣人远在中洲,当然不知晓,他的天生魔体对魔修来说是怎样的诱惑。这足以让北渊魔洲联合起来追杀他,要分他的血肉,剔他的魔骨——谁能拒绝提升修为呢?”   “他能够杀掉十人,百人。但是千人万人要杀他,他如何与天下人为敌?”萧珩缓缓道来,口气似乎有些讥诮,“圣人将他放逐魔洲倒是容易,可又是否想过,殷无极在魔洲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能行走于阳光之下,不能在一处停留哪怕多一天,永远都在逃亡。这世界待他从没有善意,那些对他示好的人,转眼间就会背叛他;那些觊觎他力量的人,如闻了腥味的野狗,追着他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不得一时安歇。”   萧珩一直在观察他。   谢衍坐在窗前,阳光从他背后投入室内,却让他的神情模糊不清。   圣人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萧珩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毫无敬畏地盯着谢衍,道:“圣人看样子没有什么想说的,我当真为他感到不值。”   谢衍抬眼,幽沉沉的眸中没有映出任何东西。他身上的气息犹如深渊,不似平日里的高远如雪,而仿佛涌着压抑而寂静的风暴。   “我的确不是个合格的师父。”谢衍并没有因为萧珩的不敬言辞动怒。他只是看着桌案上压着的殷无极的信件,伸手将其抚平,甚至有些温柔,“他恨我,是应该的。”   “他不恨你,就算被你丢了、扔了,到临死之前,对你也没有一句怨怼。”萧珩道。   “既然他是被逼到自戕的,那么,是谁分了他的其余六枚魔骨?”谢衍自言自语着,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   谢衍明明巍然不动,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点了点桌上铺平的纸笔,语气柔和:“烦请萧将军,将他们的名字告知衍。”   有那么一瞬,萧珩甚至觉得,谢衍不像是传言中的正道楷模,而是比魔修更可怕三分。   *   “圣人谢衍,违背天道,斩开结界,强行进入北渊洲——”   谢衍微微仰着头,看着晦明的天。   魔洲的雨水总是透着一股带着血的潮气,而他右手执着的长剑上,鲜血从剑锋滴落。   他的脚下开着殷红的血池炼狱花,魔花的根茎缠绕着遍地的尸首,将其作为生长的养分,让血海亦成花海。   “……撕毁条约,屠戮大魔……”   谢衍的脚步不紧不慢,左手随时在以天衍之术计算对方逃走的方向。   他像是个有耐心的猎手,任由夺路而逃的猎物四面碰壁,最终走向绝路。   “逃,快逃!”在幽明的阴雨中,有魔修四处逃窜,惊惶地叫着,“圣人疯了!圣人疯了——!”   此时的山海剑,哪还有半点儒家君子剑的平和中正,已经被红褐色的血色痕迹爬满,像是蒙了一层铁锈。   而白衣的圣人却懒得拭去剑上的血,因为下一刻它又会被鲜血沾染。   剑气如芒,在幽暗中乍明乍暗,无头的魔修喉管里喷出的热血溅上了他的侧脸,谢衍却没有伸手去擦,只是静静地一瞥。   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   男人是一城之主,在北渊洲也算是一霸,却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死在圣人的剑下。   谢衍看了看他跪倒在地的无头躯体,漠然抬剑,将他的左臂斩落。   然后,他弯腰,从那僵硬握紧的拳里,取出一枚漆黑的魔骨。   “第三枚了。”谢衍用拇指擦去黯淡的魔骨表面的血水,收到自己的掌心中,他低眸一笑,声音温柔,“好孩子,师父带你回家。”   此地已经再无活人的气息,谢衍不再流连,转身离去。   那曾经背叛过殷无极,并且从背后给了他一刀的魔修,正在阴沉沉的墓道之中逃亡。   这已经在幽深的地底。亡灵与妖邪游荡着,惨绿色的鬼火一起一伏。   按理说,没有人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他。   可是,就算是躲入上古的魔修遗迹,他也躲不过谢衍犹如鬼神的天衍之术。   已经数千年杳无人迹的遗迹中,魔修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求求您,圣人,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会把魔骨双手奉上……”那魔修竟是两股战战,声音因为恐惧而哆嗦。   他不知道还能往何处走,只知道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索命的死神。   就在他逃往下一个转角时,他看见谢衍洁白的袍角,竟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墓道里,仰头望着男人漆黑到透着血腥的眼瞳,表情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失控,裤/裆一片腥/臊湿润。   谢衍就如同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珠玉一样的声音响起,薄而静寂:“你这样肮脏低劣的家伙,竟是也能从背后捅他一刀吗?”   谢衍已经杀了他太多的仇人,从他们支离破碎的忏悔中,逐渐拼凑出殷无极所经历的追杀与围猎。   可越是详细,他心里越是如刀割一样地疼。   “我错了、我错了!圣人啊——求求您了,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人匍匐在他的脚边,一个劲地叩头,额头竟然磕出血来。   一枚莹润的魔骨被他双手奉上。可还未等他堆着讨好的笑看向谢衍时,眼底就映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幕。   剑光如飞雪,犹如闪电,照亮了阴森的墓道。   “真是碍眼。”谢衍微微阖眸,声音轻而缥缈,“就算悔罪了,死去的人,又能回来吗?”   红月之下,他的背影仿佛披着一层血色的光,但是仔细看去,又是炼狱里的白。   只是须臾,他的身影便从墓道中淡去。   荆棘铺地,白骨遍野,而道路两侧歪斜的无名墓碑被青苔覆盖。   这里是北渊洲的墓园,无名魔修的乱葬岗。   谢衍踏过曲折的小路,看向遥远的月色,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让山川崩裂,让河水倒流,让星辰停止运转,打破时间的流动,重塑四季的变换……”   “倘若这样,能让死去的人回来吗?”   *   五洲十三岛震动。   谢衍几乎是将魔洲说得上姓名的高位大魔屠了个遍,让魔修闻圣人谢衍之名,便恐惧不已,生怕对方那一长串的名单之上有自己的名字。   谢衍拜访佛宗禅山,看着莲花座上的佛陀,依旧神色幽静,名士风流。   谢衍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他只是端起茶盏,自己与自己下棋,神色却显得理所当然。   “请佛宗指点,如何从轮回中搜到特定的魂魄。”谢衍问道。   “谢施主,这又是何必?”佛宗轻叹一声。   “谢小友,住手吧。”道祖劝解道,“生老病死乃世间规律,贸然打破禁忌,背负因果极多,你又何必强求?”   “若是我要强求呢?”谢衍一颗子一颗子地摆满了棋盘,闻言,竟是笑了,“因果,于我又有何妨碍。衍要做的事情,两位恐怕拦不住。”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谢衍原本接近于神的心境,在几乎圆满的时候,出现了破碎的迹象。   殷无极的死,如一把锋利的刀,刺破了那虚假的完满。让他原本望向天穹之上的眼睛,不得不再度落在红尘中,体验那久违的爱憎离合。   佛宗劝解不得,只得摇了摇头,道:“谢施主,此乃返魂香,尝试从轮回中搜寻吧,倘若真的做不到,便罢了吧,贵为仙门之首,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是被一名早已叛出师门的弟子所困。”   “衍,多谢佛宗。”谢衍接过返魂香,微微阖眸,眼睫微微颤了颤。   继而,他如常站起,向道祖佛宗告别。   谢衍回到微茫山,他的住所没有任何人敢打扰。   他把返魂香置于香炉之中,却并未点燃。他又放下一摞用纸包好的栗子糕,然后微微侧眸,端详着跪坐在榻上的玄衣少年。   少年与真人无异,但凝神看去,便能看到他骨骼底下埋着的七枚魔骨。就连少年身上的玄袍,也是谢衍从徒弟尘封的洞府里翻出来的。   圣人的秘术活死人,肉白骨,他可以重塑他的肉身,却无法凭空造出他的魂魄。   这具缺失了灵魂的空壳,对他的话会有些许反应,但那些反应很简单,或是回答“是”与“否”,或是微微点头,回答不了复杂的问题。   他也遵循谢衍的意思,轻轻地唤“师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线,与他记忆之中别无二致。   “过来。”谢衍侧着头,支着自己的侧脸,坐在太师椅上,轻声道。   少年原是一具不动也不笑的傀儡,听了他的声音,才手脚有些不协调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听他的话。   一切都和曾经那么像,可唯一的缺陷——他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光彩。   谢衍轻叹了一声,揉了揉他的黑发,问道:“有没有听话?”   少年歪着头,有些机械地喊他:“师尊。”   可下一刻,他埋在胸膛里的魔骨发出共振,殷红的魔气在全身流窜,好似一种无声的抗拒。   只是短短数秒,少年的躯壳便如同从内部燃烧一般,无声无息地化为一捧灰烬,七颗魔骨散落在尘埃之上,光芒渐渐灭了。   如之前试过的无数次。   谢衍用秘术与圣人精血塑造的躯体,承受不了魔骨承载的记忆与魔气。   谢衍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失败,却每一次都感觉到煎熬。这仿佛是把他最后的死亡在他面前重演了无数遍,每一次都是摧心的痛楚。   “不能教他喊师尊,殷别崖,你就这么不愿意认我?”谢衍顿了顿,突兀地笑了,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他看上去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圣人,但是谁也不知道,圣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弯腰捡起魔骨,轻轻低喃:“别崖,你真要逼我,把你的魂魄从轮回里捉回来?” 第144章 回忆之湖   再次失败后, 谢衍将废稿弃于书案之上,久久地叹息。   他用以塑造躯壳的工笔人像已经极为精细,少年墨发玄衣, 于梅花林深处回眸, 处处都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混杂了血的墨汁灵气浓郁, 可就算他的画技臻至完美,却也不能复刻出完整的一个人。   “生者踏入鬼界, 危机重重。”佛宗叮嘱他, “谢施主,森罗十殿拦不住你, 但你要谨记一条, 不要迷失在回忆之中。”   佛宗送予的返魂香, 最终还是被他点燃。   以谢衍的境界,除却九重天上, 他已无处不可去,哪怕是下黄泉,他想去也就真的去了。   那细细的一缕香绵延去向远方, 谢衍循着指引, 一步一步走下云雾缭绕的问天阶,穿过红尘万里, 直到找寻到鬼门的入口,进入黄泉道。   他将鬼界闹了个天翻地覆。   先屠魔洲, 又乱鬼界。以圣人之实力,没有大阎罗王的鬼界阎罗拦不住他, 最终不得不为他打开轮回境的入口,放他进入了鬼界最深处的三界湖。   踏入轮回镜,他看见平和如镜的湖面, 倒映着三界的碎片。   他抬眸确定了方向,便循着香线而去,微微扬起的衣摆如蝶翼,轻巧掠过水波,没有丝毫惊扰轮回的秩序。   波澜乍起,他看到湖中的倒影。   彼时,正是早春三月。殷无极正在练习君子六艺。   他很不熟练,地上散落着脱靶的箭,手中握着一张弓,正在把白玉箭搭上弓弦。   谢衍不知说了些什么,唇角却是带着笑,少年的耳垂却一点一点地红了。   “师尊!”少年又气又恼地唤他,可下一刻声量就变小了,“……您别笑我了,我会集中不了精神的。”   “又脱靶了。”谢衍负着手站在他身侧,墨色眼眸里笑意加深,“再射不中就要抄书了,正好我有一批书纸张发黄发脆,不好时时翻阅,正需要副本,那可要劳烦别崖了。”   “下次一定能射中,我才不抄书。”少年一脸不想面对现实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再度拉开弓。   谢衍瞧着他,觉得有趣,便是弯起唇角。   少年的肩胛紧绷,抬眼看他一下,又迅速别开。   “您别盯着我看。”   “拿弓的姿势就不对,怎么可能射的中。”   谢衍笑了,他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倾身扶着他的手腕,从背后半环着他,细白又修长的手指从他的手腕滑到手指,一点一点地纠正他拿弓的姿势。   “记住了,这样才对。”   而少年人哪还有之前孤戾冰冷的模样,神情生动的很。   被人真正宠过爱过的孩子,骨子里会刻上抹不去的烙印,这些成为了他珍藏在心中的回忆,直至死去才化为琉璃碎片,从湖中浮起。   记忆之海不会说谎。   可若非容貌一致,谢衍几乎认不出那个言笑晏晏的青年是千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还未背负上任何枷锁,从未承载起他人过重的希望,他不是圣人,只是闲云野鹤的“天问先生”,可以只为自己而活。   时光总是残忍的,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谢衍向前走去,只是在镜湖之上踏过几步,往事便如涟漪般浮现。   在湖面的水波停住后,他又看见一段早已尘封褪色的记忆。   “师尊要修复秦王破阵乐的乐谱?”殷无极坐在他的身侧,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漫不经心地替他磨墨。   他欣赏了一下谢衍修复好的部分,似乎在轻哼什么,应当是乐谱的调子,声音低沉而柔和。“这是从乐圣的遗迹寻出的?已经残缺大半,真的能修好吗?”   “我手上还有半本摹本,但是其中有些音对不上。”谢衍将琴放在自己的膝上,调试了一下琴弦,“铮”地一声,古琴鸣响。   “你替我听听,这个音对不对?”   “嗯,差了些层次。”殷无极坐到他身侧,伸手勾动宫音,“如果要接得上,这个音是不是好些?”   “听着有些软。”谢衍摇了摇头,道,“我有幸在乐圣的遗迹留下的幻境中听过半首,但是出来后记忆却有些模糊了……”   “我记得,这一段铮然有声,如同金戈,让人心神皆震,听之难忘。”   殷无极知晓他喜欢用些虚无缥缈的形容,那大抵是文人骨子里的浪漫和固执。于是他坐到师尊身侧,右手拿着谱,左手在琴弦上轻拨,弹奏出两人起了争执的一段。   余音绕梁,久久不歇。   “这是我的理解,师尊觉得如何?”   “……的确不错。”谢衍阖目静听,只觉心境空明。   在乐声停歇时,他才睁眼,略略扫了一眼好似得意,又好似向他挑衅的徒弟,抄起折扇在他额上轻敲了一记。   谢衍似笑非笑:“当我听不出你的心思?这才学了多久,就想着挑战我了?夸你两句有才,你还顺杆子爬,小混蛋。”   “师尊谬赞了。”殷无极眸光一转,笑着道:“那采用吗?”   “去,拿笔墨,把刚才那段记下来。”   谢衍又是驻足凝望半晌,忽的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弹琴了。   就算是偶尔摆弄一下笛子,也只是在窗前月光下吹一曲折杨柳。可那清寂的乐声,只会让他感到浓浓的孤独。   他的案台上总是摆着看不完的文书,就算焚膏继晷,也永远没有做完的那一天。   以前,殷无极会为他分担许多,从南疆到北地,他总是在奔波,为他排忧解难。   现在,他活得太累的徒弟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做师父的,却要来打扰他的安眠,只因为自己某种说不清的执念。   着实自私透顶。   谢衍走走停停,看着那些成圣之后再也未能想起的事情。   他确然有过逍遥的曾经,闲云野鹤,如红尘中的隐士。   他来去本如流云般自由,却不知什么时候,少年跟上了他的脚步,两个人踏过名山大川,江河湖海,最后在微茫山落脚结庐。   一千年,那可是一千年啊。   谢衍将那些散落在湖中的碎片逐一收集起来,他的掌心很快凝成了半块殷红色的珠玉,像是他入魔后眼眸的颜色。   他就算为殷别崖的离去再意难平,也不得不承认,那种绯红到能将一切烧尽焚灭的颜色,实在是适合他。   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的笛声,谢衍看向蒙着雾气的远方,心里忽的一动。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   “长相思,摧心肝。”   谢衍顺着迢迢的水面走向浓雾深处,耳畔回荡着呜咽的笛声,与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   他想起了很多事。   梅花已经开了,埋在树下的谢师酒却再也没有打开。   少年拎着他养的鹤纤细的脖子,跳进他的窗,还口口声声地说要焚琴煮鹤,神情生动而鲜活。   漫漫的长夜里,有一盏为归人留着的灯,从天黑到天明,灯下是一局寂寞的残棋。   他在竹林里等了许久,直到梨花染了白头,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有些事情,早已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若说谢衍对殷无极的异常什么都不知晓,其实是不准确的。   他就算早已情感稀薄,事务缠身,但是对于徒弟的疏离,他也会多分几分关注,只是一直未曾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对他寄托了殷切希望,栽培他,重用他,放他去看这大千世界。可走过斑斓的旅途,但殷无极依旧与仙门的一切格格不入。   不知何时,殷无极待他,亲近又抗拒,仿佛垂死挣扎着什么。   他甚至还会有些逾越的举动,显出几分侵略性,似乎在试探他的底线;有时他又会退后几步,待在一个让谢衍都觉得难受的距离,疏离的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儒门弟子。   殷无极的三缄其口,却让谢衍无处问起。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关系已经极是疏离,公事公办,客客气气。   无论他说什么,殷无极却都是应好;让他做什么,总是会漂亮地完成;他兢兢业业,尊师重道,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显得寡淡而苍白。   那年轻的孩子每一次看到高高在上的圣人,心里都是什么滋味呢。   真正被爱过的人,是不能忍受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却有着那一张冰冷却陌生的面孔的。   而在成圣后,被他剥离掉的东西越来越多,直到成为一座众人顶礼膜拜的神像。一切都面目全非。   哀莫大过心死。如今看来,那是殷无极最痛苦的时光。   而痛苦的根源,却在自己。   “殷别崖啊殷别崖,我怎么教出你这种固执的徒弟。”谢衍扶着额头,先是轻轻地咬着牙,似乎是被气笑了。   可随即,他想到对方早已化了灰,作了土,他面上的笑,却渐渐地褪去了,化为霜雪一样的苍白。   回忆仍然在演绎。   “怎么,后悔了拜我为师了?”谢衍站在小舟之中,看着明月清波,手中只是捏诀,便让小舟乘奔御风。   小舟摇摇晃晃,忽的有风浪打来,殷无极一个站立不稳,就坐在了舟底,被浪打湿了玄衣。   谢衍便翘起唇角,看着他。   “师尊,你又欺负我。”少年控诉道。   谢衍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同你想的不一样?”   “就算是再温雅的君子,也会有放舟五湖的幻想!再古板的书生,也会做放歌南山,醉倒洞庭的梦。”   “生而为人,从心所欲,自然要做人间快乐事。”   “在平湖之上游弋有什么意思,站稳了,师尊带你去星河里捞月亮。”   一个波浪打来,小舟乘风而起,向九重天而去。   舟行云端,奔涌不息的江河湖海已在脚下。   谢衍白衣凌风,墨发飞扬,如同真正的临江之仙。他负着手,眼里映着红尘世界,大好山河,墨色的眼眸熠熠生光。   殷无极伸手,仿佛掬起一捧旧时的月光。   他忽的笑了,轻声道:“师尊啊,您若是能够一直如此自由,该多好啊。”   幻影破碎了。   谢衍伸手去触碰如镜般的湖面,却看到脚下的一切都归于黑暗。而那些熠熠生光的碎片终于完全归拢于他的掌心。   他微微阖起眸,终而轻声一叹,那漆黑的湖水渐渐没过他的脚面,如同要将白衣的圣人彻底污染。   可谢衍却没有任何动作,放任自己向着湖底沉去。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被困于湖底,身缠沉重铁链,不得自由的魂魄。 第145章 为人师长   回忆之湖的湖水好似天幕, 居于头顶之上。停在谢衍指尖的一簇光团,忽明忽暗,似乎在指引前行的方向。   谢衍踏着虚空, 一步一步走向被困住的青年, 最终在他面前站定。   被铁链困于湖底的青年双眸阖着, 神色彷徨,仿佛陷入一场不醒的噩梦。   他伸手, 从湖中收集的记忆残片从他掌心跃出, 然后融入到青年的胸口。   不多时,浑身镣铐的殷无极苏醒了过来, 眸色是浓稠的漆黑。   他声音带着微微的哑, 低声唤他:“师尊。”   “嗯。”谢衍颔首, 答应一声,然后目光落在徒弟的身上。   他可以看到殷无极灵魂的底色, 并非是被混乱不堪的魔气染黑的模样,而是他熟悉的澄清。   谢衍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又攥紧。   他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仿佛闯入鬼界, 抵达危险的轮回境中,只是一次游刃有余的观光, 并非特意寻人。   但他出现本身,就能暴露他一切百转千回的心思。   “您来这里做什么?不值得。”殷无极轻叹一声, 神情平淡,仿佛没有回音的海。   谢衍心底生起怜悯与疼爱, 几乎温柔地凝视着他,然后低缓道:“别崖,我带你走。”   谢衍伸手触碰他身上缠绕的铁链, 要打碎颇具难度,但是他可以做到。   可殷无极却微微偏了偏头,牵动铁链叮叮当当地响,他拒绝了他的帮助。   谢衍蹙眉,神色有些恼怒:“怎么,你不肯走,要在这里关一辈子?”   而那被困于湖底的青年沉默了一下,忽的笑了:“师尊呀,就算跟您走了,您不是也要把我关一辈子吗?”   “在您的牢笼里,和在这里,都是不得自由,又有什么分别呢?”   长久的沉默。   虚伪的太平被揭破,真实浮上水面,显得格外残酷。   谢衍恍惚中想起,殷无极是已死的人了,他就算把他强行拉回人世,他又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呢?   魂魄,傀儡,抑或是被锻造的器灵?   他能够倒转时间,让一切回到还未开始之前吗?   不同于曾经的天纵之资,前途光明。如今的他那么渺小而脆弱,断送了一切的可能性,一生一世都得待在他的身边,依附他,仰他鼻息,才能得朝夕苟延残喘。   这是一种慈悲,还是残忍?   青年似乎要穿透他的内心,凝视着他,又一次开口:“师尊,您如此执着,到底是出自于什么理由?您始终没法把我变成想要的样子,难道不该直接放弃吗,我明明不符合您的期待,不是吗?”   “您是教化天下的圣人,世间那么多庸庸碌碌的魂灵都需要您指引方向,又何必把平生的清名,砸在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逆徒身上。”   “如此,当真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谢衍顿了一下,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甚至还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这天下,谁又能规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还有,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转过脸,眸底风起云涌,有些冰凉地笑了,“你是假的。”   那被困住的青年骤然怔住,他抬起头来,却见到一片如云的阴影。   圣人抬手拂过那魂魄的轮廓,修长纤瘦的手中,却蕴含着超绝的力量。   他用力握住青年的脖颈,五指缓缓收紧,一字一顿地威胁道:“红、尘、卷,变回你原来的样子,不要顶着他的脸和我说话。”   自从来到这里时就隐约出现的违和感,终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殷无极的死。   这是一个红尘卷构筑的世界。   红尘卷自恃看透人性,却终究不是真正的人。   他的徒弟永远不会和他说这些。他只会或是温柔,或是含笑,在他面前低头,哪怕他并不快乐。   “师尊……”红尘卷试图把他继续拉回自己编织的剧本里,用披着殷无极的壳子摆出受伤的神情,却像是一张虚假的画皮。   “你错了,那个孩子,现在已经不会叫我师尊了。”谢衍淡淡地阖起眸,复而睁开,道,“你自诩全知全能,却太不了解人心。如今,他怎么会一口一个师尊,叫的这么毫无芥蒂?”   他顿了一下,承认自己的失常,“也是我关心则乱,竟没发现其中本质。”   殷无极是他与世界的关联。他是他留下唯一的情感开关。   倘若他死了,他兴许会成为一名恪尽职守的仙门之首,慈悲却冷血的圣人。却独独不是谢云霁。   只要殷无极还活着,圣人谢衍永远不可能太上忘情。   “果然是‘祂’选定的代行者,就算是我亲自出手,也无法让你沉溺于此。”红尘卷见装不下去了,轻轻一抖,身上的铁链落地,它也变回面容模糊的灵。   或者说,一种虚无缥缈的“道”的模样。   周围的水幕以极快的速度剥落,像是一瞬间被吹散,化为灰朽。不多时,周围的世界尽数崩塌,变成荒芜的灰。   谢衍站在空旷的荒芜空间之中,仍然白衣墨发,不动声色。   这样抬手间就能构筑一个世界的能力,已经是仙神的领域,而他面前这个,的确也并非凡人,是他需要报以十二万分警惕的存在。   “人可真是复杂至极。”红尘卷确在试图模仿人的思维方式。   祂明明自己创造出了这个世界,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露出了马脚。   他用一种谈起老朋友的口吻,说道:“曾经有一个人,以琴入圣,又由圣成魔,你可知晓?”   “六千年前,琴魔苏长明?”   那还是他在读琴谱时,才发现这样一个尘封历史中的名字。谢衍想起他的结局,心里微微一沉。   “他半生光明磊落,世人称道。可在道侣魂飞魄散之后,他性情大变,半生疯癫,最终走火入魔,尝试着各种方法,一心想要复活自己的道侣……”祂的声音突然低沉而玄妙,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对,就像你一样。”   谢衍没有反驳他的比喻。   “他把死去的道侣从轮回里接了出来,为她塑造了一具与曾经一般无二的躯壳,从此放弃再进一步,隐居不问世事,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红尘卷的声音饱含喜悦。   “他一辈子也没有发现,那只是个傀儡,不是真的?”谢衍却迅速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冷冷地道,“玩弄人心,很好玩吗?”   “他发现了,或者说,他一开始就知道。”红尘卷的声音悠远而缥缈,“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多清楚啊,他的道侣魂魄,就是他自己为了渡过情劫,亲手捏碎的呀。”   谢衍顿住,神色仿佛蒙上一层阴影,道:“太上忘情?”   “圣人太上忘情,尽头,不就是孑然一身吗?”红尘卷笑了,“谢衍啊谢衍,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你少了什么吗?”   成圣至今,他感受到七情的寡淡,与自己渡劫期截然不同。   那种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于旁人而言,只是圣人更有威仪而已。   于最亲近的人,则是熟悉的影子慢慢地被另一种存在杀死、取代,最终成为最陌生的样子。   “……苏长明入魔之后,七情归位,他还能再次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吗?还是回到那个残酷的,没有她的世界里?带着对自己的憎恨和永远的愧疚活下去?”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沉溺在这场长梦中,直到他寿命的尽头。”   谢衍沉默,最终道:“有时候,被欺骗反倒是一种幸福,可惜……”   他太通透了。越是清醒,却越容易发疯。   谢衍这辈子怕是也骗不过自己。   红尘卷像人一样叹气道:“一见到他,你就能排除一切错误,直接推出答案,打破这一切——仅仅只因为,他喊了你一句‘师尊’……你真是一点点也不肯骗自己啊。”   “有意义吗?”谢衍太过清醒,所以显得性情冰冷,但不代表他的七情六欲已经完全被抹除了,而是压抑着而已。   但是他此时的眼里隐隐有着神光:“他不会轻易死去,等我回到现实,我就去找他……”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没有管住情绪,按了按眉心,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你想做什么?”红尘卷仿佛找到了感兴趣的东西,问道,“你还要对他置之不理吗?或者是把他隐蔽地带回仙门,困在自己的身边……”   “为了一个失败的徒弟,你要赔上自己的名誉、地位、道途、还有坚守至今的理想?”红尘卷道,“甚至,为他对抗天道的规则?”   “他从不是‘失败的’,从来不是。”谢衍反驳了他,口气有些愠怒。   他直视着已经成为一团“理念”的“红尘道”,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淡淡道:“你就算再怎么学习和模仿,也理解不了人心。”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呢?”   它用一种轻率的口吻,猜测着谢衍的心思:“你到底看中了他的什么?天赋?就算他天赋卓绝,但你本身就是当世最杰出的天才。眼缘?谢衍的朋友有无数个,也不乏许多才华横溢,让你平辈论交的存在。”   “或者是他听话?哈哈,你怕是最明白,天下听话的徒弟有很多,殷无极绝不算其中之一。”   “在他背叛了你之后,你却为何耿耿于怀?”   “是你还未曾完全消退的情感作祟,或者是自以为可以掌控全局,却在他身上屡屡受挫,恼怒他总是脱离你的安排,从而产生的执念?”   “不,都不是。”谢衍缓缓摇头,似乎是在轻声嘲笑祂对人性认知的浅薄,他道:“那都是世人以为,我对他的要求。”   他说到这里,似乎还对远高于自己的“道”产生了些许怜悯。   祂试图理解“人”,总以为祂的赏赐对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却总是很难理解蝼蚁的思维。   “世人觉得,我需要他在我登天门后继承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理想,我的弘愿。我失去了他,也将我未来的计划全数打乱,所以,我会对此耿耿于怀,想要拉他走回所谓‘正道’之上。”   “实际上,他的人生属于他自己,而不是我。”谢衍轻叹一声,道:“可惜,之前我从未想清楚过这件事,也从未对他说过只言片语……我以为他会喜欢这条路,平安顺利,我为他设计的,最好的那一条。”   而他终会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不对我说呢?”谢衍自言自语着,心里缓慢地刺痛了一下,他忽然又有些恍然,“他不敢。”   殷无极畏惧着他的改变,更害怕他没有价值之后被丢掉。   谢衍成圣后,一点一点地剥离掉曾经的自己,于殷无极而言,该是多么的陌生。若不是师尊的些许言行还遵循着旧日的习惯,让他抱了渺茫的希望,殷无极估计早就崩溃了。   “无论他是天之骄子,还是沉沦于绝境,哪怕是死了、烂了、成了灰……”谢衍一顿,眸色深深,“我还是会去把他从泥地里拉起来,并非为了什么得到什么,只因为他是我的徒弟。”   “责任?还是别的什么……”红尘卷是当真疑惑了。   它能够知晓世上最复杂的知识,却总是不能理解人最简单的情感,“他已经成了魔,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了,你去找一个新的徒弟,或者干脆制造一个替代品、一个慰藉,不就足够了吗?”   这于谢衍而言,代价最小。   在它看来,谢衍的执着,在圣人这个境界之中,堪称荒唐。   古往今来,从没有一个在七情六欲消退后,仍然保有这么丰富而复杂感情的存在。   “时间和立场,会让他逐渐失却曾经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那时,你所有美好的回忆都会被背叛和伤害取代,何必还要再见,何必还要执念?就让一切停留在记忆里,不好吗?”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没有人能够真正被替代。我就算有了新的徒弟,他也会是最不同的那一个。”   谢衍像是为学生解答疑惑的老师,平心静气地对着祂道:“至于他成魔这件事……”   “他若觉得快乐自由,成魔便成魔,仙魔不两立,不过是天道操纵下,仙魔两道保持平衡的规则。”   他说到这里,竟是沉吟着微笑了:“倘若他觉得魔修之路不好走,想要回到我身边,那我便渡魔成圣。”   “且看漫天神佛,又奈我何?” 第146章 久别重逢   北渊洲的天色永远是灰蒙蒙的。   漫长而悠久的时光里, 血腥是魔洲唯一的底色,丛林法则是唯一真理。   这里常年与世隔绝,资源匮乏, 环境恶劣, 魔却是以好战尚武著称。魔洲十城城主至少都有大乘乃至渡劫修为, 各自裂土分疆,麾下无数精兵勇将, 互相吞并, 厮杀频繁,是一个天然的蛊池。   殷无极初入魔洲时便身负重伤。有传闻, 连圣人都不远千里, 亲手清理叛徒。偌大天下, 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势力。   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不但曾帮圣人平定南疆边界, 手上沾着不少妖修魔修的性命,在仙门更是不结党,不交游, 把“孤”字做到了极致。   为圣人弟子时, 他是最好的一把刀,在他离开圣人庇护, 身败名裂时,却引得天下攻讦追逐。   不知从何处传出, 殷无极为极为稀罕的“天生魔体”,其七枚魔骨乃是修魔重宝。虽不知真假, 但是众魔更是趋之若鹜。   殷无极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魔洲南部,古战场涿原之野。   上古战场散落在北渊洲的各个角落, 隐藏着古往今来的魔兽和幽魂,杀机四伏。有些高原地带,更是常年天雷声阵阵,触之神魂俱灭。   “真是和苍蝇一样,阴魂不散。”殷无极一脚踩在魔修的背上,迫使他五体投地,陷入古战场的尘泥之中,剑锋横在他的脖颈上,随时能削掉他的头颅。   他甚至还轻笑一声,左手抓住杀手的发髻,用冰冷的剑身拍了拍他的脸,微笑道:“说说看吧,你又是哪位城主的狗?是来杀我,还是来招安我?”   “要杀便杀。”那魔修啐了一口,“仙门狗,不肯为我们蓝城主所用,那就——”   他才刚说了个名字,殷无极红眸一抬,似笑非笑地道:“哦,蓝岚啊,那没事了。”   剑光一闪,他的头颅滚落在地。   “那条蝮蛇找我,哪里是招安,明明是想把我骗去剥骨食肉。”殷无极用手背拭去脸上的鲜血,从眼睑到鼻梁处的血污被抹开,显出嗜血而凶戾的神色。   “他困于大乘境界日久,什么天材地宝都要试试,为了进阶渡劫,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招安?傻子才信。”   青年玄袍广袖,墨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却是屈身,蹲在那无头的尸首前,像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自顾自道:“我看上去像是脑子不好吗?”   因为常年的厮杀,他的形容疯癫,身上可怖的魔气涌动,状态极是不稳定。   “五十余年……你在魔洲游荡,到底想干什么?”幽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质问,便化为青烟。   “不干什么。活着而已。”殷无极也不吝于给他一个回答。   等到幽魂彻底消失,殷无极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漠然地看着身首分离的魔修自燃,在风中化为灰烬。   只是活着而已。   起初,殷无极并不适应北渊洲这种极端的弱肉强食,还因为一些无用的仁跌过些许跟头,差点被人阴死,教训惨烈。   而他痛定思痛,踏着血为自己挣出一席之地,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个不好惹的名声,那些苍蝇一样蜂拥的魔修有了自知之明,才渐渐少了。   但他身体里还有至尊的魔气未消化,逼近极限时,他不得不寻了一处闭关。   五十余年一晃而过,再出关时,胆敢找他麻烦的人已经很少了。多是当年招揽他不成,心生杀意的城主,或是与他结了仇不死不休的敌人。蓝岚就是其中之一。   短暂的遭遇战结束,殷无极坐在古道河流边,从腰间取下水囊,舀了水,沾湿布巾,擦洗了一下脸上的血。   换做在仙门,一个小小的清洁术法就够了,但是殷无极拧的很,死活不肯用曾经那些谢衍教他的小花样,仿佛要和他冷心冷情的师尊一刀两断似的。   水波中倒映着他的脸,魔纹绮丽,容色妖魅,绯眸凝血,显出别样的邪。   “哈哈,哈哈哈哈……”   曾经的儒门君子捂着脸,忽地笑出声来,魔音威压,让池中赤锦也一摇尾巴,迅速溜走。   殷无极随意弹指,让水波破碎,搅乱了映出的那张妖容。而水中照影,除却眉目轮廓还有往昔的影子,其余哪能看出半点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儒门君子模样。   换做迂腐的仙道大能,指不定都得指着他的鼻子,大叫妖孽祸水,高喊除魔卫道了。   殷无极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叹息,兀自笑道:“如今这般面目,故人见面应不识啊。”   他端然坐在水边,似笑非笑地瞟来,便是霞姿月韵;他略略向后一仰,长发泼墨似的散在玄袍上,便似醉玉颓山。无论是放肆疯癫时,还是伤痕累累时,更是有种热烈而疯狂的气质,足够强韧,足够血腥,极有攻击性。   这种不讲道理的魔魅容色,便是天生魔体的副作用,魔功越是精深,容色越昳丽绝世。   而他自小就长的漂亮,又被谢衍捧着,用天材地宝养出他的锦绣姿容与轩举风度。他本该遂师尊的意,做个俯仰无愧的君子,而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   “也罢,身在北渊魔洲 ,故人渺茫无踪,可能终我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了。”殷无极伸手,沾着血的手在水中涤净。“现在还想着讨某个人的欢心,真蠢,我没救啊。”   他苍白如瓷的腕部皮肤上,有着常年厮杀的新旧伤痕,甚至有些还是他为了对抗魔性本能,自己划出来的。   “半仙半魔,当真可笑。”他微微蹙眉,按住自己的肋下三寸,痛楚又一次袭来,苍白的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又感觉到撕裂胸膛的痛了。   几十年来,这种痛楚如挥不去的梦魇,一直跟随着他,折磨着他。   殷无极微微向后仰了仰,眸底映出蕴着隐约天雷的天际,只是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天道,看我不顺眼就劈死我啊,阴魂不散了几十年了,来啊!”   层云深处,隐约有深紫色的雷光滚动,仿佛涌动着活物,却迟迟没有降下。   “以你现在的身体,想要扛过天劫,实属天方夜谭。”心魔见他用各种方式作死,又冒出头来,锲而不舍地蛊惑,“殷无极,你就要死了,放弃吧,把身体给我吧,解脱就不会痛苦了。”   “闭嘴。”殷无极眼皮也懒得抬,只是随手一攥,那只存在于他眼前的虚影惨叫一声,消散为轻烟。   “这是由心入魔的修士都会经历的阶段,你是要失去生命,还是失去自我?”   心魔即使暂时消失,却言犹在耳。   “剔除感情,改了性格,换得一夕苟延残喘……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若非我事先有过承诺,再难也要活下去,哪怕已经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殷无极缓了缓,忍过肋下的痛楚,唇边挂着无所谓的微笑,眼底却是一层孤寂的冰。   他好似对一切都厌倦了,如同一只徘徊荒原厮杀的兽,无止境地消耗着自己,杀戮、忍耐、变强,直到在战斗中寻到死亡。   短暂的休息后,殷无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提起无涯剑,走进了茫茫的雾气之中。   “好了,让我见识一下,这片有去无回的禁地,到底有什么名堂吧。”   “能和我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或者,干脆让我也死在这里。”   “……听起来都不错。”   他离开后,原野上的火还在灼烧,噼啪作响。   不知多久,一名身着白色儒衫,肩披青色大氅的书生来到此地,顿足片刻。   他的右手还掐着诀,似乎在算些什么,周身气质雅致风流,宛如神仙中人。   书生站在还未熄灭的余火之前,魔修的骸骨上,只有些许黑红色的火苗在跳跃,而被这魔气凝成的火焰掠过之处,已然寸草不生,留下黑漆漆的一片。   书生弯下腰,掬起一捧火苗。那侵略性极强的魔焰在他白皙的掌心,却仿佛炸了毛的宠物,只能委委屈屈地被他用灵气捏成一团,胡乱挣扎片刻,就乖乖不动了。   “我来寻人。”书生的墨发被白玉簪挽起,有一缕从鬓角落下,垂在侧脸,显得他的容貌清雅,不似凡人。   他用指尖碰了碰那一团火焰的尖端,被灼红了一片。   看着掌心有些惊慌的魔火,他却也不生气,只是像捏团子似的,碰了碰它,微笑道:“让我算一算吧,你的主人现在去哪里了?”   火焰跳跃了一下,明明此地无风,它却歪歪斜斜地飘向一个方向。   书生失笑,撩起儒衫,悠然跟了上去。   上古战场的禁地里,沉睡着一只渡劫修为的魔兽。   数千年后,他苏醒过来,而当年的主人早就是一具骸骨。他未能等到主人来寻,失控之下,被这经年累月的浓雾污染,见人便要吞噬。   殷无极作为闯入者,自然成为他首选的吞噬对象。   魔兽的眼睛已经被他烧瞎了一只,空洞的眼眶里一片血肉模糊。   殷无极站在它的巨口中间,用剑撑起他的獠牙。他的玄衣破碎,脊背被妖兽的利爪划开,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疯狂到只剩下本能了吗……”殷无极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微微扬起唇,露出一个倦懒的笑容。“把沉睡之地周围的活物,吃的渣也不剩,胃口真大。”   魔气顺着他的双臂流动,从他的宽松的袖口涌出,转瞬间就包裹了妖兽的躯体。   殷无极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能好好说话的人了,对着一只魔兽都能自言自语,怅然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你等的人已经化为白骨,再也不能履行约定,不必等了。”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魔焰在巨兽的口腔中腾腾升起,充满了毁灭的气息。而魔兽吞下致命的火种,发出凄厉的惨嚎声,竭力摇晃着脑袋,被刺瞎的眼睛却流下两行血,或许,那也是泪吧。   殷无极用剑柄敲断了凶兽的獠牙,作为上好的炼器材料收入袖里乾坤。   他顿了一下,看着妖兽越发疯狂的模样,忽的苦笑一声,触景生情道:“做点好事,我会替你结束这种痛苦。”   殷无极说罢,轻身一跃,站在通天塔那样高的巨兽头顶,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他握住他的两只角,试图用魔气操纵它。   在失重一样的摇晃中,他看向高远的天空。   只有在足够高的地方,他才能看见魔洲的星星。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颗稳定而明亮的星辰。   那是圣人谢衍的命星。每一次看见,他的心中就会平白生出些许思念。   无涯剑的剑气从他的天灵降下,如同一场流星落雨,刺穿它的脑颅与躯干,把魔兽高大的躯体牢牢钉在沙丘之中。   疯狂的巨兽终于哀鸣一声,轰然倒下,直到死前还凝视着雾气的来处。   仅剩的一只眼睛还未闭上,流露出一种灵性的悲哀,它呜咽一声,啸声悲凉,仿佛在回忆着回不去的岁月。   血肉如流沙消逝,骨骼化为荒丘。   在久远久远的历史前,它就应该死去了,和他的主人一起。而它又寄居于世千年之久,对它而言,从来没有偷生的快乐,而是一场无尽的折磨。   浓雾消散,天地茫茫。   殷无极站在尸骨废丘之上,半身浴血,宛如炼狱里走出的修罗鬼。   他随手把残损的玄袍重新裹在身上,却也遮挡不住什么,露出他苍白健硕的胸膛,正急促地起伏着。   他胸口还缠着绷带,遮住旧日未曾愈合的伤痕,魔兽的尖爪在他的脊背上划出交错的伤,差一点就把他的躯体拦腰截断。   生死之战,他还是活了下来。   晨曦降临,白骨成墟。   殷无极用剑拄着自己的躯体,试图强撑着走上两步,但很快,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沙漠的深处。魔气与灵气冲撞的剧痛又袭来,让他的神志一片模糊,身上的伤还在汩汩流血,在他行过处,留下斑斑点点的血痕。   殷无极彻底倒下了,他仰着面,手臂挡住有些刺目的晨光。   他喟叹道:“真可惜,又活过了新的一天。”   生活就是如此漫长而荒芜。但今日他倒下了,明日他还得爬起来,从流浪中找出活着的乐趣,或者存在的证明。直到走到尽头,完成将他束缚于世的承诺。   虽然,活着本身,对他来说只有痛苦和灾难。   远方传来幽幽的长笛声,一声吹裂。那并非魔洲的歌。   濒死之际,连痛觉都会麻痹。他肺部一阵滞涩,仿佛生锈了许久的铁器。   纵然意识模糊,他还是能分辨出些许旋律。那是一首折杨柳,是家乡的离别歌。   “年年柳色,确实愁杀人……”他笑了,颇为怀念地听着这遥远的长笛,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温柔的梦乡。   晨曦的光芒太强了。   他的血浸透玄衣,浸入黄沙之中,忽的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轻盈的衣袂垂落他的身侧,毫无杂色,雪白的像一朵云,青碧的像是柔软的柳枝。   殷无极忽然有种荒唐的预感,他吃力地伸出手,尝试去捉住那来者的衣袂。不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这一次,他真正抓住了他的衣角。   风把他的衣摆吹起,轻盈的布料被他笼在掌心,如丝如绸的触感。   微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因为逆着光,殷无极看不见来者的神情,但他也半点不敢知道了。   近乡情怯啊。   白衣青年弯下腰,把他伤痕累累的身躯托在臂弯之中,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想惊碎这斑斓的长梦,口气却是熟悉的温柔。   他说:“别崖,我来迟了。”   殷无极闭起眼睛,泪却无声地浸入沙土里,声音有些嘶哑。   “……你来迟了。” 第147章 药石罔顾   雕梁画栋的核舟在天空之上遨游, 云彩已经落在了后面,连同那晨曦的微光。   殷无极坐在谢衍驾驭的核舟中,却从未这么想逃过。   “还活着?”谢衍一身寻常的书生常服, 走入船舱中, 青色衣摆随着风微微扬起。他略略瞥他一眼, 见徒弟盘腿坐在矮榻上打坐,魔气正缓慢地修复他身体上的创伤, 心中略安。   “托您的福。”殷无极轻咳, 吐出一口淤血,然后勾起一抹倦怠的笑, “勉强死不掉。”   他黑袍浴血, 长发散乱, 面色却惨淡苍白,脸颊上还有着浅浅的新伤。   明明看上去狼狈的很, 却端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哪里像是方才鏖战至死的孤狼,反倒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弃犬。嘴上满是抗拒, 心里却百般期待着他摸上一摸。   “圣人微服, 亲身入魔洲,仙门的事务不要了么?”调息片刻, 殷无极的声音再响起,沙沙的, 有些哑,极是好听。   “圣人谢衍感悟大道, 临时闭关了。”谢衍不动声色。   “以你的信誉,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殷无极垂下眼睫,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带着些隐约的恶意地笑了,“若是那些老不死知道你是来见我,怕是又得围在你的身后叫嚣‘除魔卫道’了。”   殷无极性子疯癫起来,自己却觉不出什么异常,只是在谢衍专注地望过来时,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的血迹,习惯性地嘲讽道:“怎么?无缘无故来找我,圣人难不成是后悔把我放走,想要来补一刀,灭了我这给你门楣抹黑的叛师弟子……”   殊不知,在谢衍眼里,他哪有半分危险疯魔,而是像极了炸了毛的刺猬。   “想动手就动手好了,反正我在别人眼里,早就半疯了。”殷无极见他不答,心中更是冰凉酸涩,以为这是真相,眼中却溢满戾气,“谢先生,你平素也不是那么优柔的人,是穿胸一剑,还是干脆拿我的脑袋,给个痛快……”   “别动。”谢衍走上前,声音依然很淡漠,殷无极反射性地一僵,却见谢衍扳过他的下颌,用手帕沾了水,小心地擦去他脸颊上的血。   他的手指如玉雕一样修长洁白,却轻轻抚过他额头浅浅的伤痕,那是凶兽的妖风刮伤的,像是白瓷上最明显的裂痕,有种破碎感。   “殷别崖,你可真是出息了,我不看着你,就把自己弄的全身都是伤?”   “小伤……”殷无极嘴硬。   “小伤?”谢衍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甚至隐忍着怒气。   他握住殷无极的手腕,把他的长袖往下一捋,只见这不听话的徒弟仗着天生魔体恢复快,腕上新新旧旧的放血痕迹交错着,简直是把自己往死里折腾。   “这是怎么弄的?”谢衍握的重了,怕把他的伤口弄到崩裂,轻了,这小崽子又不听话,尽是挣扎了,这让位高权重的圣人气得要命,声音也越发冷然,“我可没教过你,用剑天天往自己手腕上划!你不要命了吗?”   殷无极肩膀原本紧绷着,他以为,自己已经坚强许多,再怎样凌厉的指责都能听的。   但谢衍这样明着是斥责,却暗藏着关切的言语,却让殷无极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抬手便勾住倾身的青衣书生修长的脖颈,在他站立不稳时,直接带到自己怀里,用手臂紧紧揽住。   “是我错了,您别生气。”殷无极扣住面冷心软的师尊柔韧的腰,低头把脸埋在他的墨发里,贪婪地嗅了嗅他身上的水沉香气息。   “你也知道我会生气?”谢衍也没追究他的冒犯,而是抬头,拍了拍他的脸颊,冷哼一声,“你这是找死来了。倘若我不在,你就躺在禁地里,生死由天?”   “谢先生,我知道我活得不像样子……您骂我,再骂我两句吧,什么都行。”殷无极声音带着些哽,胡乱吻着他流水一样的发,呢喃道,“我知晓这样不对,但就是忍不住……对不起……”   他这般如痴如狂的低语,显出他十分的神经质与极端不稳的情绪。   谢衍并起二指,在他脉搏上一探,只觉他体内魔气与灵气纠缠,心下一凛。   他扳过殷无极别到一侧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想办法向我求助?”   “……这点小事,便不劳烦先生了。”殷无极勾起唇角,看似笑靥如花,却像是虚无的假面。   “这些年,你就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   “……”他沉默以对。   谢衍头疼,也难怪红尘卷会编撰出那样的结局。倘若放任他这么疯下去,这不省心的逆徒是真的能一刀捅死自己,届时他又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四处找他的魂了。   他的肋下仍在隐隐地痛。但是真的疼了,他却半点异样也不会显露出来,只是握着谢衍的手腕,用脸颊轻轻地蹭过他骨节分明的指节,用唇瓣擦过他温暖的手心,好似一个隐蔽的吻。   “别闹。”谢衍被他亲了手心,那种细微的麻让他脊骨一酥。   他压下这种异样,扳过他的脸,却还是被他的容色闪到了眼睛,道:“殷别崖,你在魔洲都学了些什么,这样孟浪?”   徒弟以前可是标准的正人君子,魔洲果然是个大染缸,尽让他学坏了。   在究极双标的谢衍看来,他家别崖什么都好。就算是变了,也是旁人带坏了他的好徒弟,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偏袒。   “这便孟浪了?那还有更孟浪的,圣人何不试试那滋味?”殷无极眉长入鬓,薄唇微挑,绯眸光芒流转时,有种魔魅的诱惑。   谢衍被殷无极揽着腰,往前带了带,对方还得寸进尺,在他耳畔若隐若现地低笑,激起一阵麻痒,他道:“谢先生,你若是还不揍我,我就真的亲你了……”   “……”   随着一声剑的轻啸,冰冷的剑锋贴着他的脖颈,刺进他背后的窗框中。   殷无极倚着船壁,犹在喘息,手中却捞了个空,才抬起眼,看向负手而立的书生。   他依旧是那么高高在上,清寒而遥不可及,浑然不似方才的宽容忍让。但是殷无极却看到他耳垂处的一个齿痕,那是他方才咬出来的。   大魔的衣襟微微敞开,胸膛线条流畅,脖颈上有一条细细的血线,似乎是被剑气所伤。但他却分毫不顾,斜坐着曲起腿时,显出十分的风流。   谢衍看着他灼灼其华的容貌,一时间有些晃神。   “谢云霁。”殷无极又勾起无畏的浅笑,唇齿间还能感觉到师尊温热又甜美的滋味,“不要随便同情我,会出事的。”   殷无极笑着撩起绯眸,好似无所畏惧,但背后是更加空旷的情绪,好似对一切都无所期待,只因为他的放肆背后,是求而不得的绝望。这一下子击中了谢衍。   “到了。”谢衍转过身,没有再看他的神情,而是操纵着核舟向下落去。   谢衍是来给他治病的,自然提前准备了落脚之处,就位于魔洲南部,一座无名的山脉之上。   院落不大,但胜在景色雅致,花树抽条,假山错落,让这几进的院子一步一景。沿着灰色的墙砖往前,可以见到中洲风格的飞檐房屋,廊下还有相当大的地方休憩观景,窗皆是向光处开,就算魔洲常年落雨,但只要晴日时,必然能照到他们的小屋里。   谢衍还在其中设了药庐,许多珍贵的草药,他已经用灵壤种在了院里。   这与他们早年在微茫山落脚时住了数百年的小院差不多,谢衍最习惯那样,连后期的圣人起居之处天问阁,也保留了些许早年的风格。   殷无极边走边看,却是愣住了,良久才道:“您这是在北渊洲呆了多久?”   谢衍拂衣,走入园中,随意道:“也没多久,搭好后就去找你了。”   殷无极只能沉默。   谢衍叫殷无极先去歇着,自己去调药,一边往药臼里加灵草和蕴含天地灵气的清泉水,一边把它们捣成泥,打算先为他治疗外伤。   待一切做完,他把处理好的几种药材按照批次分别加入药鼎之中,想到凡火的效力不如人意,他习惯性地向外唤了一声,道:“别崖,过来点个火。”   可他却没听到对方的回应,连气息也消失了。   谢衍眼眸一眯,掠出静室,却在后院看见他坐在墙壁之上,似乎是想要翻出去,却被无形的结界挡住。   他松松地披了一件玄色的长袍,没穿里衣,绷带裹在他的腰腹处,已经沁出些血来。   殷无极见翻不出去,就伸手逗弄停在他指尖的百灵鸟。   见到谢衍匆匆赶来,他连挽起的袖子都没放下时,反倒轻笑一声,扣了扣那无形的障壁,眯起眼道:“谢先生怎么如此着急?我被你用红尘卷的神通关在这里,又跑不了。”   谢衍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暂时封住了在殷无极经脉里打架的两股力量,对方又在自己的掌控中,与孱弱的凡人无异,他才慢下步子,微微哑然,不知那种将要失去的恐惧从何而来。   “玩够了吗?回去上药。”谢衍敛了敛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道:“别崖倒是悠哉。”   “悠哉?”殷无极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瞥他,“也是,被圣人养在院里,不必自己考虑生计,当然悠哉。”   “有何不好?”谢衍听他口吻阴阳怪气,蹙眉。   “不要。”殷无极道,“你放我自生自灭不好么?”   “想都别想。”   “看看,看看,谢云霁,我就讨厌你这一点。”殷无极笑的前仰后合,脊背后面的伤又撕裂了,血濡满了后背,他却自顾自地笑道,“就算是养一条狗,也得对他负责任。哪有你这样把他赶出门外,教他流浪了几十年,却又中途反悔,要把他捡回来继续养的?”   谢衍听出他言语中的自轻自贱,自厌自鄙,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揍他一顿的欲望。   他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是为了让他成才,为了不毁他一生,为了让他走得更远。   所以,他只能硬下心肠送他进魔洲。就算他在谢衍的力保下能活下来,却也躲不过被囚在仙门一辈子的命运,那才是真正的断送。   结果这小崽子,把自己当什么了,他若是真的要一条指哪打哪的狗,又哪会从一开始就培养他独立思考的能力?又哪会顶着地位不稳的风险,费尽心机地放水,把他安然送到北渊洲?   谢衍心里正酝酿暴风雨,殷无极却浑然不觉,只是指着自己的心口,只图一时快意,恣意妄为地刺激着他的师父,道:“谢云霁,把你的山海剑从这里穿过去,只是一瞬间,就能让我从生不如死里解脱。师徒一场,你却吝啬到这一点体面也不给我,你教我怎么不恨你?”   “逼我杀你,便是全了你的体面了?”   “您的作品,失败了便该由您自己毁去,难道不是体面?”   “……殷别崖,你疯了。”听到这里,谢衍只想冷笑了。   殷无极坐在院墙上,晃荡着他宽袍下的腿,血已经浸透了他深色的武裤,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因为他常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流浪多年,殷无极已经迟钝的失去了一切情感的接口,他不觉得自己的伤,还会为谁的心带来痛楚,只要不会死,他就任由着伤流血,反正有天生魔体在,迟早还是会长好的。   “是啊,我早就疯了。”殷无极弯起眼眸,“谢先生,我都教您别管我这个疯子了,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弟子,不是你的继任者,连你的刀都做不了,来管我,不合算啊。”   “这是合算不合算的事情吗?”谢衍被他气到极致,反而会笑,只是不容置疑地向他伸出手,命令道,“下来,别乱动,你的伤又裂开了。”   “伤?”殷无极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胸腹上缠绕的绷带已经变为血色,那大抵是谢衍在他昏睡时替他包扎的,用了极好的药,怪不得清凉一片,觉得不痛呢。   但他垂眸思忖片刻,却又面不改色地按上伤处,让伤口崩裂的更厉害。   “殷、别、崖!”谢衍的气压更低了,唤他的名字时,更是咬碎了牙。   “有什么好治的,不如死了。”殷无极勾起唇,端着那张如画的妖容,却是每一个字都能把儒雅君子气疯。   他撑着下颌,笑意盈然:“我的先生呀,您现在就该把我杀了,把心脏剜出来,尸首带回仙门,还能做个漂亮的人傀儡,现在我一无所有,这张脸倒是不错……”   他抚摸片刻,指尖停在自己的唇上,那抹丹朱色的红,湿润含情,足以引诱最清霁的君子破道。   “美会流逝,形貌会腐朽,若是我的生命停留在最盛的年华,还可以做圣人最漂亮的收藏品。您若是想我了,就把我带出来晒晒太阳,抚摸观赏一番……”   他信口开河,越说越过分,甚至流露出几分向往之意。   对殷无极来说,能够回到仙门,回到师尊身边的唯一办法,大概也就只有被他杀了。   他不排斥这种结局,反而喜欢的不得了,只可惜他的师尊太君子,大抵是做不出来这种疯癫事的。   谢衍却心里虚得慌,他想起在红尘卷试炼中,以秘法塑造徒弟躯壳的事情。于师徒而言,那简直是畸形至极,过分至极。   但那是徒弟死后,谢衍才会去试的手段,若他还活蹦乱跳着,圣人只会不计代价地保他不死。傀儡就算再像真人,若是不能那样真切的笑着,唤他“师尊”,只留下一具躯壳,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准。”谢衍漆黑的眼眸里,戾气一闪而过,“你若是当下以剑刎颈自弑,我就不客气了,就算捉了你的魂魄养在红尘卷里,也别怪吾心狠。”   “您的狠话真特别,非常诱人,让我想试上一试了。”殷无极却是笑了,甚至还摸了摸还在脖颈上的脑袋,“被您关在红尘卷里养着,还有这种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小崽子,比他更疯癫。   殷无极也出不去,戏弄了一番谢衍,便也就从墙壁上跃下,拖曳着一身宽松的黑袍掠过,带着一身血腥气。   因为常年与人厮杀,他的身材极好,又仗着这山头只有他俩住,就恣意地展现他宽肩窄腰的身躯,连伤痕都是勋章。   魔洲民风粗犷开放,殷无极厮杀时也不怎么顾忌仪态,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   但在严谨的圣贤君子看来,他这般招摇着身躯的样子太不端正。而且那累累的伤痕,弟子不在意,但看在师长的眼里,实在是太教人心疼。   他依旧笑吟吟着,不用戴着温良恭俭让的面具,比起曾经的压抑沉默,确实放肆了很多,但是在微笑的假面之下,依旧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内心。   殷无极走过他身边,用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脖子。而谢衍轻叹一声,在他的身躯迎上来时,轻轻地展开手臂,抱住了他。   殷无极带着些戏谑的笑,额间却有些细汗,道:“圣人,您打定主意渡魔,我改不了您的意思。但是,若我渡不得,可要记得杀了我,别心软。”   殷无极想了想,又有些依赖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头,微微倚进他的怀里。谢衍身体一震,也没拒绝,只是虚虚地环住他的腰,用长袖遮挡住他裸/露在外的身躯。   “……如果我这样求你,向你提一些欺师灭祖的无理要求,您若不乐意,一定要拒绝。”他低喃着,“我若骗您,诳您,勾您,甚至使出花招欺/辱您,您别顾忌,杀了我。”   谢衍没有去管搭着他的肩膀的那只手,而是轻轻碰了碰他起伏的脊背,只摸到一手刺目的血色。   再看一眼殷无极额角的细汗,谢衍就知道他只是强撑,不肯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脆弱而已。   “现在,给我滚回床上趴着,别崖。”谢衍面似寒星,“你若再带着伤到处折腾,别怪吾罚你。”   “……您又生气啦?”   他的小狼崽儿还翘起尾巴,笑的得意,显然是有恃无恐。   殷无极连死都不怕,又哪里会怕谢衍威胁他,反倒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他的师父,直到把他逼走为止。   “你再折腾自己的伤,我就不指望你自己来养了。”谢衍平静地看向他,甚至还伸手捞起他一缕长发搓了搓,轻缓道,“我会把这伤转到我身上来,你折腾出几道,我转几道,你听不听话?”   “……谢云霁,你——”殷无极脸色登时变了。他知道,谢衍是说到做到的性格。   “听话了吗?”   “……” 第148章 神佛不渡   谢衍把殷无极治服帖了, 才成功把对方拎回房间换药。   徒弟敞开宽松的外袍,伏在他的膝上,然后把披散的墨发撩到脖颈一侧, 露出赤/裸的脊背。   谢衍小心地把沾血的绷带揭开, 感受着掌心下炽热的体温。在冰凉的指尖落在他皮肤上时, 徒弟却绷紧了身体,大抵是离别许久, 他已经不适应师尊的触碰了。   那道伤痕横贯脊背, 差点把他一刀两断,血痕刺眼至极。不止是新伤, 几道泛白的疤痕遍布在他的躯体之上。谢衍的手指缓缓滑过他的后颈与肩胛, 甚至后心口的疤痕, 声音也无端压抑几分。   “这几道伤,又是怎么来的?”   “谢先生这也要管?”殷无极伏在他膝上, 没有看到谢衍微微一沉的脸色,无所谓地笑道,“被人从背后刺的。”   “怎么回事?”   “我路过一处大魔领地, 见到一个被打得半死的奴隶, 他抱着我的腿求救,看上去挺惨。我一时多管闲事, 就把他从主人那里捞出来,他便感恩戴德地要替我卖命, 我赶不走他,就随他跟着。结果, 他是被派来的刺客。”殷无极轻描淡写,“是新入魔洲的事了。”   殷无极在和平的仙门呆久了,还对魔洲不熟悉, 不知这里充满了狡诈而残酷的背叛,很是吃了些亏。他现在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也是离群索居的结果。   “伤的很重?”他居然还能笑出来,俨然是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谢衍太阳穴突突直跳。   “还好,没有致命。”殷无极轻轻喘了口气,忍耐着脊背上沁凉的药液渗透的滋味,鼻腔中却皆是谢衍身上的冷香。   只是那刀刃涂了毒,让殷无极的魔气几乎倒行,逼迫他跌跌撞撞地躲进山林洞穴,外面皆是搜捕他的大魔势力,如此逃亡着,苟延残喘渡过二十余天,他才勉强理顺体内魔气,寻回平日的力量,得以从死亡边缘逃离。   然后,他出了山林,剐了那算计他的豺狗,笑着将仇人杀绝。   当然,这些没必要说给师尊听。   谢衍把他揽在膝上,像是抚摸一只收敛利爪的凶兽,他重新给他换了药,缠上绷带,将破损的他一点点修补好。   他现在是魔修,圣人灵气如今对他无益,谢衍只能用灵药喂养着他,甚至还会做些毫无作用的安抚,替他梳理凌乱的墨发,或是帮他放松紧绷的躯体,教他眉目间也染上些舒缓之色。   谢衍很少说些软话,大抵是高位呆久了,人的七情六欲早已淡泊。   “你的魔气和灵气冲突,我暂时封住了。”谢衍轻轻按揉着他脑后的发,“凭借你的体质,吸收灵药应该没问题,我在这里,你不必担心会遇到危险。”   “伤我最深的,难道不是您吗?”殷无极却是存心不要他好过,短促一笑,道。   “……”谢衍不答,但是手却悄然握紧。   “怎么了,我说的难道不对?”殷无极闷笑一声,随手披上他的玄色衣袍,也不系,只是懒洋洋地挂在身上,长发披散在肩头,慵懒而风流。   他微微眯起绯色的眸,昳丽地笑着:“圣人日理万机,托您的福,现在我还活着,您也该返回仙门了吧?”   这阴晴不定的小混蛋。   “殷别崖,你非要如此?”谢衍眼睫扬起,漆黑的眼眸中仿佛蕴着淡淡的怒意,但是在见到他那悲观厌世的神色时,他心里的气又无影无踪了。   殷无极微微扬着下颌,笑容越是明亮恣意,那双绯眸中的悲恸越是满溢而出。半面喜,半面悲,割裂的情绪同时呈现在他如画的面容上,好似他无声的伤。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疏离至此,明明想要却拒绝,明明痛苦却假作欢喜,他甚至学不会与他好好说话,那浑身是刺的模样,足以把师长的心扎的鲜血淋漓。   “我怎么了?”殷无极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以为装的够好,还笑吟吟地道,“您也见到了,我就是这样的混不吝,渡不得,您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快回仙门吧。”   “仙门没有我照样转。”谢衍伸手,描摹他的眉眼,轻轻一叹,“但是你,明明不想我走,又为什么说谎呢?”   殷无极没有答话,而是反手扣住他的指缝,一旋身,碰的一声,便把谢衍压在了墙壁上。   白衣圣人偏头,一捧被松松挽着的墨发倾泻而下。   而殷无极右手捏住他的下颌,微微抬起他的脸,修长的脖颈线条让他的神色一暗,竟然低头,颇为凶悍地在他颈侧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谢衍没动,只是低喘一声,按住他徒弟的后颈,任由他噬咬自己要害的血肉。   “你不肯走,也不拒绝,难道是要留下来饲魔吗?”殷无极的声音极是沙哑,仿佛隐忍着什么。但随即,他唇角弧度一弯,哑声道,“谢先生呀,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要你,正常不该有多远躲多远吗?”   “……”谢衍略略侧头,炽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脖颈,眼神微微一深。   “对我好,却不肯给我碰;给我希望,却又告诉我这是一条绝路。您的怜悯,比这些伤可要残忍多了。”   在仙门时,殷无极向来温良恭俭,不常在谢衍面前展示凌厉又霸道的一面,此时,他打定主意要把师父气走,便张牙舞爪地流露出本性。   谢衍的手指已经按在了他的后颈上,仿佛随时都能捏碎他的颈骨。可他迟迟没有动作,显得像是揽住他的脖颈,由着他发疯,异常的亲昵。   “谢先生,你总说要渡我,总得有些觉悟吧。”殷无极注意到他的犹豫不决,低低一笑,“我数三下,不推开我,我就对你做些大不敬的事了。”   “三。”谢衍看到他再度撑起身躯,倾身覆上来。那飘动的墨发宛如珠帘,伸手可触,莫名撩在人心上。   “二。”殷无极勾缠上来,绯唇凑近他的下颌,呼吸若有若无地纠缠着,蛊惑人心的绯眸中仿佛蕴着笑意。   谢衍清淡出尘的面具似乎有些端不住了,手已经搭在了徒弟的肩膀上,只要一推,他就能阻止他的欺师灭祖。但他却没有。   最后一声,他压根没数,左手撑在谢衍背后的墙壁上,放纵地亲了上去。   谢衍被叛师弟子牢牢地圈在了怀里,灼热的唇紧紧贴着他的,然后贪婪地撬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   这种带着浓烈欲/望的亲吻,就算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人,也从未经历过,止不住被勾的浑身一软,在男人的臂弯中揉捏成一团水。   这总能把师尊气走了。殷无极自顾自想着,不禁沉迷在这个吻里。   可欲念如开闸的洪水,哪里是他控制的了的,殷无极满心全都是噬咬他、玷/污他、侵/犯他,光是谢衍被他揽在怀里,被动接受他的模样,足以让他毁灭和残虐的欲从心底翻涌。   激情之下,他被欲念蒙蔽了理智,极恶的心魔引诱着他犯下更大逆不道的错误。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殷无极勾上了师尊的腰封。   谢衍这才从意乱情迷中回神,抬手扣住他的喉结,把他反按在榻上,带着薄怒厉声斥道:“当真放肆,混账东西,蛊惑的术法是给你这样用的?”   殷无极的确利用了魔的蛊惑天赋,但是圣人的境界太高,倘若他一点也未曾动摇,根本就不会起效。   殷无极凝视着谢衍紧抿着的唇,上面还泛着淡淡的红,甚至还被咬出了血,极色极欲,与他平日里光风霁月的形象全然不同。   他根本不管自己的命门被掌握,自顾自地笑的前仰后合。   “您不高兴,就杀了我啊,怎么不动手?”他笑的恣意,扬着颈子时,脆弱完全暴露出来,“我还能干出更大逆不道的事情,你来杀我。”   谢衍用手背擦拭嘴唇,似乎也想起了方才唇舌纠缠的触感,神色一时有些怪异。   殷无极亲了他。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在同样的手段上栽两回,他当真是被这莽撞小狼狗拙劣的蛊惑给骗了吗。   谢衍微微阖眸,并不想去深思这个答案,而是沉默半晌,把灵力从掌心撤走,没有这样拧断徒弟脆弱的脖子。   “谢先生啊谢先生,就算是这样,你还是不肯杀我。”殷无极似乎是拿捏到了他的什么弱点,弯起唇,“您对我的容忍,难道是没有底线的吗?”   “养了一千年,连石头都生出几分不舍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小混蛋。别崖,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无情的人吗?”谢衍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伸手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他腹部的伤口,冷冷地道,“伤没好就不要惹我。”   殷无极的性情的确大变,他这个做师父的都有些认不出了。   但谢衍就是知道,他或许放肆,或许悲怆,或是沉静,或是疯癫的假面下,藏着的还是他伤痕累累的一颗心。他安静着蜷缩在他怀里的疲惫模样,才是那些似真似假的的外皮之下,真正的他。   “谢云霁,到底怎么样,你才会生气?”殷无极却不把这点惩罚当回事,或者说,谢衍给他的痛反而能让他更快意。殷无极含着笑,从背后拥上他,亲昵地吻他的耳垂,“哪怕我对你拔剑,和你反目,毁了你所有的期待,甚至对你产生大逆不道的欲望……你也不会生气吗?”   谢衍只觉自己许久没有情绪起伏这么厉害了,被徒弟勾着亲到发麻,简直是人生中最惨烈的翻车。   “知道大逆不道,还不快滚下去?”谢衍把他的爪子扒拉下去,有些恼道,“小时候就这样,什么祸都敢闯,早知道以前就不该纵着你这性子,把你养的胆大妄为了,反倒来折磨我……”   听他提起从前,殷无极眼睫一动,却是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了。   一旦殷无极摆出可怜的模样,谢衍便强硬不起来了,怜他重伤又脆弱,软了声音哄道:“……没有怨你的意思。”   谢衍平生最是洁癖古怪,但他完全没发现,他被另一个人含着唇,口舌交缠时,竟是半点也没有反感厌恶之意,甚至因为吻的过于深入,耳根烫的微红。   大抵是他们师徒相伴的时日久了,在谢衍这里,殷别崖这小崽子,永远是被划在保护圈内的那个,无论怎么作死,他都是得纵着的。   “谢先生,还有更大逆不道的呢。”殷无极却是变本加厉,呼吸浮在他的鬓发间,双臂揽在他的脖颈上,笑着凑上他的耳垂,不知低语了什么。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谢衍的神情陡变。   下一刻,殷无极被一只手强硬地按在卧榻边的墙壁上,控制精准的剑气在他身边绕了一圈,披在身上的宽松玄衣被无形剑气牢牢钉死,宛如人体描边。   “殷别崖,你都从哪里学的污言秽语?”   谢衍向来矜持清高,目下无尘,从来没人敢当面冒犯他,就算是有人暗地里对圣人有不敬之言,也被殷无极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但是他并不知晓,自己曾经的清净是从何而来。而殷无极又是怀着什么天地难容的心思守着他的。   没人敢说上半句,所以谢衍听不得这些沾着欲的言辞,也是理所当然的。   “还用学么?这是我心里的恶,对您不可饶恕的欲……”在边缘反复试探的大魔却舒展了肢体,对他扬起眉,微微笑道:“谢先生,知难而退吧,不要渡我。”   他一意孤行,怎么也说不通。谢衍的脸色微沉。   “觉得我无药可救的话……”殷无极不去看谢衍的眼睛,而是斜倚着墙壁,略略扬起下颌,神色冷漠而倦怠,“你杀了我吧。”   他早已神佛不渡了。 第149章 高山仰止   天色垂暮, 夜晚降临,玲珑小院中一片寂静。   当肋下撕裂一样的痛楚袭来,殷无极痛苦地蜷在床上, 五指几乎嵌入床榻之中, 却是死咬着牙, 不肯敲响墙壁,惊动仅仅一墙之隔的谢衍。   他死也不肯转化余下的一颗灵骨, 那会让他性情大变, 再也不是自己,可这也造成了他如今半仙半魔, 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先前百般折腾, 便是要气走谢衍, 但是经过这次重伤,最后的灵骨也有大半被魔气侵染。他瞒不下去了。   殷无极的冷汗浸透脊背, 披衣下榻,踉跄几步走到庭院内,看着魔洲阴暗的天空。   他的神色阴晴不定, 时而充斥着暴戾和毁灭欲, 时而如平日般温良清俊,魔纹从脖颈处延伸出来, 攀上他的半张脸,绮艳的不可思议。   然后, 他看见谢衍站在树下,手中握着儒卷, 神情都寡淡,正沉默地打量他身上汹涌的魔气。   暴戾的魔气铺满了整个庭院,如同涌动的岩浆地火, 仿佛要把整座屋子焚烧殆尽。   谢衍的声音如碎玉一样清冷:“你瞒了我什么?”   殷无极不答,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然后握紧了无涯剑。   他的神色冰冷疯癫,血眸透着疯狂,俨然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龙吟一声,他在师尊的面前拔剑,剑锋指着他的咽喉。   他咬着牙,似乎在忍耐着撕裂肺腑的疼痛,却是笑道:“放我走吧,谢先生。”   谢衍微微偏过头,那剑锋的一点寒芒,要他肌骨俱冷。   “殷别崖,你,对我拔剑?”   “……”   殷无极不答,只是走近,玄色衣袍如浪涌,教人心下生寒。   “倘若我不肯放你走,你打算弑师?”谢衍看向他,语速很慢,看上去像是真的伤心了,“我对你,当真如此残忍,教你如此恨我,以至于……想杀我而后快?”   “……若先生如此认为,那就算是吧。”殷无极沉默半晌,眼睫垂下,遮住他眸底的痛楚,最终他低哑一笑,“谢先生啊,您为仙门之首,高高在上那么久,凡人的爱恨都与您毫无干系,您又何必为我之爱恨而耿耿于怀?”   “这很重要。”谢衍感觉到剑的寒风拂面,冰凉透骨,他却被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这样拿剑指着,很难说世事何等荒谬,“说清楚。”   青年的手指掠过古拙剑身,仿佛有金红色的流光划过,魔气喧天。   “……谢先生,得罪了。”殷无极不能回答,在剑锋指向谢衍的那一刻,他连心脏都揪在了一起,沉沉的战栗。   “宁可动手,也不肯听话?”见他一意孤行,谢衍果不其然笑了,漆黑眼眸中寒意凛然,“好,当真是好,那便让为师瞧瞧你进步了多少。”   无涯剑刺入地表,大地震动,殷无极的背后剑阵升起,一片浩荡壮阔。   谢衍看着陈列如兵阵的剑意,令人愕然的微微侧头,狂乱的剑意却削掉了他的一缕发丝。   “用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圣人眸底暗沉,指骨攥紧以至泛白。   大魔的剑势侵略如火,剑意纵横之间,处处透着霸道孤绝。谢衍抬眼四顾,只见剑气冲撞院落周围的结界,甚至有龟裂的倾向。   殷别崖一心想从他身边逃离,甚至拿出了真本事,倘若他不拿出点决心来,他怕是困不住他。   “放我走。”殷无极的神色几欲疯狂。   “你想去哪里?”谢衍心中早已怒不可遏,面上却风雪不动,声音幽沉,“殷别崖,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去哪里?”   “随便。”殷无极偏了偏头,薄唇微启,孤戾而冷漠地睨着他,淡声道,“哪怕我死在圣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与您无关吧?”   谢衍身侧的桃花树在魔气中转瞬枯萎,遍地落花。在魔洲的天幕之下,涌动如岩浆的魔气几乎要将整个院落染成赤色。   “圣人怎么就不愿意接受呢?”他以手覆面,低哑一笑,“圣人呐,您无论再做些什么,都已经是无用功。曾经那个听话的殷别崖早就死在了您的剑下,如今站在您面前的,只是个苟延残喘的魔修罢了,压根不值得您费尽心思地挽留——”   “那当着天下人的一剑,我必须刺。”提及当年的师徒诀别,谢衍瞳孔里仿佛有破碎的冰,但他很快就沉下声,冷硬地道,“你若是因此而憎恨为师,我无话可说,但是,今日你绝不能出这道门。”   “您如果下了决心,又何须回头?”殷无极偏头,露出血色魔纹遍布的半张脸,绮丽的纹路勾勒出大魔俊俏的轮廓,他却弯起唇,状似嘲讽地笑了,“逐出门墙,情义两绝,这可是圣人亲口所言,怎么现在却又不算数了?”   “若您不是打定主意,与我斩断关系,再无瓜葛,又怎会五十年不肯相见?”   “圣人如果想,瞒天过海地来到魔洲,其实并不难吧。”   “你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殷无极注视着他,眼中血火滔天。那种灼灼燃烧的痛楚酿成浓稠的怨恨,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一切,他倏尔笑了,“仅此而已。”   谢衍顿住了,这是他隐秘的心结,亦是不可触碰的逆鳞,殷无极却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   他的徒儿从来都聪明通透,早已看穿了那流离谷前的一别曾是终别。   所以,那一天殷别崖带着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决心向他诉情衷时,又是在想些什么呢?   经年的妄念、纠葛不清的情谊、还有那久远时光中的爱与憎,在那一剑之下,耗尽、斩断、化为灰烬。   剩下的唯有怨。   他怨他。   如今的殷无极,非儒,亦非侠,剑意之中总有一种旁人不可及的高远。弹指间,剑气纵横间化为漫天的虚影,黑色的火向着白衣圣人掠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意味。   “好,非常好。”谢衍凝视着他,只觉陌生至极。   但当他那双疯狂的赤眸扫来时,谢衍依旧能从中窥见些许旧模样,但那又被世事撕裂殆尽,留下的,不是曾经温和平顺的模样,而是一片疯狂。   兴许是为人师长的习惯,他审视一番,却忽的惆怅道:“你自从离开我,来到魔洲,也学了不少新东西。”   “不过是些小伎俩,比不得先生所授。”殷无极的口吻仍然是柔和的,只是他五指并起操控杀招时,却显得异常冷酷。   他低喝一声:“去!”而那漆黑的魔气仿佛穿行于三界,向着青衣的书生悍然扑去,仿佛能把他的身影淹没。   可当裹挟着魔气的剑意掠过谢衍衣摆时,他的身影却如镜花水月一样破碎了。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改换,周遭的小院景象竟然碎成齑粉,尽数向上浮去,凝成无数浮空岛。   天象居然颠倒,星辰向下坠去,连魔洲的红云也沉为熔岩。   “这是……”   “不见已五十年,我亦有所得。”谢衍的声音依旧清冽动听,手中执着儒卷,上有天地星辰,沧海桑田,“此卷名为红尘。”   殷无极脚下的土地龟裂成几块,他无立锥之地,只能轻身向上跃去,站在唯一没有坍塌的地方。   整个空间里,只有两根柱子还巍然伫立,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谢衍,一个是他。   谢衍就是一座巍峨的山脉,横亘在大道之前。他是一个标志,一座丰碑,是天底下所有修士的至高梦想。   哪怕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殷无极,也不得不屏住呼吸,看着这世间所有规则皆逆行的场景。   剑意尽数融在虚空之中,半点水花也未激起。只需谢衍心念一动,殷无极便能在此处俯首,向他认输。   这让人不禁开始好奇,谢衍这辈子有需要拿出全力来博的战斗吗?   大抵是没有的。在此世,谢云霁是最接近仙神的人。   而他,却妄图凭借圣人还残存的那点温柔与不舍,把他拉下凡尘,尝尽世间情仇,品尽人间离苦。何其自不量力。   殷无极心知无望,却依旧笑着执剑,向他劈去。   大逆不道。   他扬声道:“谢云霁,你这一生,算无遗策,就当真没有后悔过吗——”   天地洪荒,皆在一剑。风雷动!   谢衍却不紧不慢,从虚空中凝出一把琴,桐木所制,尾部生焦。   一声琴音,如同昆山玉碎,凤凰长鸣。   谢衍随手拨动琴弦,低沉的弦音先是不成调,之后,从滞涩变为流畅,在他指尖跃动。   这是一段殷无极未曾听过的调子,低沉而悲郁。   谢衍的琴艺高超,他们在过去,甚至一起修补琴谱,品评名曲。   虽以师徒相称,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如父如亲如友。谢衍找回的古谱,大多都经过他的耳。   可从未有这样一曲,教他闻之剧震,七情皆动,心神皆摇。   谢衍一勾琴弦,即将触碰到他衣摆的剑气竟是被音律所震,如齑粉散去。而他在风烟中不动如山,如仙神临江俯瞰。   “此曲名为‘渡魔’。”谢衍阖眸,似乎隐隐有着不忍,“我想说的,都在曲中。”   “……”   殷无极身后的黑影狂乱而扭曲,却又被一股玄妙的力量镇压,消失于无形。从他身上透出的魔气在谢衍的碾压中变得顺服。   “铮——”琴弦再鸣,如凤栖梧桐。   琴音如泉流,如浪涌,如钟鸣,时而低徊顿挫,时而高昂激烈,时而如泣如诉。却比萧声空阔,比笛音疏朗。仿佛在谱他的半生。   殷无极被琴音所震,龙吟已散,剑气消弭。清冽的琴音,于无形之中卸去他所有杀招。   他温柔的师尊不肯伤他,却又把他满怀的无望之思狠狠打落。   他挣不开,走不脱,哪怕是死也做不到。因为谢衍要他活。   殷无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眼神渐渐清明,神情却似悲似喜,如狂如癫。他用手捂住脸,竟是发出一声悲怆的低吼。   “渡魔,渡魔,哈,你要渡我……”他仰起头,仿佛在仰望着一尊白玉神像,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只余下绝望,“可对岸又在何处呢?”   哪怕他堕入泥沼里,不见天日,终日与妖魔为伍;哪怕他断绝天路,受心魔之苦,徘徊在疯狂的边缘;哪怕他……心死如灰,一心归向永远的沉眠。   那个永远处于群峰之巅的圣人,也会为他俯首,为他落泪,然后把在泥地里沉沦的他救出来吗?   谢衍低叹一声,似乎窥见他的挣扎。   这奇异的空间似乎随着他的心念而转动,谢衍向前走了一步,如行天水,却在凌空。他轻轻拂袖,不多时,那些碎石瓦砾,那些倒悬的星辰,便在拨动之中回归原位。   镜花水月再度破碎,师徒二人又回到了院落之中,桃花树下。   谢衍俯下身,把仰躺在树下的殷无极扶起来,伸手抚摸他苍白的脸,动作颇有几分温柔。   “别崖,倘若你一定要走,便走吧。”谢衍伸手盖住他的眼,感受到徒弟的眼睫在掌心扫过,好似羽毛轻轻蹭过他的心,他忽觉一阵酸楚。   殷别崖生来应当化龙,他却把这样的天纵之才困在了池塘里,要他与锦鲤争食,与绵羊共生。   仙门虽大,却不是他的天地。而他枉为师尊,自以为对他好,却是成了他的枷锁,他的劫数。   或许他收殷无极为徒,就是个错误。   这一步错了,今后的每一步,都在错。   殷无极看着他几乎空白的神情,却莫名懂了他在想什么。   玄袍青年缓缓撑起身体,吃力地抬手,覆住谢衍搭在他眼帘的手背,低声笑道:“谢先生,您别忘了,这一切都是我求来的。”   “您没有错,倘若有人错了,错因皆在我。”   “错在我的本性太恶,教化不成;错在我生来是魔,无从选择。”   “错在我太不知足,想要强求。”   “错在我……不孝不悌,负了师尊半生心血,辱没了圣人门楣,成了你……毕生的污点……”   “谢云霁,你一心追求大道,我唯一不能做错的事情,就是让你因我的执念而不得成仙。倘若是我毁你大道,徒儿,碎骨粉身……也难辞其咎。事到如今……我宁可从未在这世上活过……”   殷无极说着说着,心绪激荡,魔气一时涌动,他竟是从唇边溢出一口血。殷无极忙抬手捂住,血却从指缝里流出,滴落在土地里。   “胡说什么?”谢衍从背后把他揽在怀中,像是抱紧了他茫然失措的孩子,声音也隐隐有些颤抖。神像终于动了七情,有了哀怒,他压抑道,“你怎么不算活过?我……”他想要说什么,却觉得言语太苍白。   “谢先生,师尊啊……您不明白。”殷无极看着他,轻轻地笑了,他似乎想要笑的温柔一些,甜一些,像曾经缠着他的少年。   但是这状似欢喜的模样,太假,太脆弱,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我不正常。”他轻声道,“离我远一些吧,我会害死你的。” 第150章 穷途而哭   后来, 谢衍在微茫山观云海时,有崇敬圣人许久的儒生敛衽,问道:“圣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吗?”   “有的。”白衣如同云翻浪涌, 圣人轻轻一叹, 凝视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轻声道,“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   这条大道, 谢衍已然走完了九十九步。   境界至圣人,是修真者中的佼佼, 倘若再进一步, 便是叩天门, 凌霄登仙,自此寿与天齐, 亦然为天下人开启通天路。   数千年来,他一路行至此,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目标。无论成与败, 他皆无悔。但是, 殷无极却成了唯一的变数。   师与弟子千年相伴,要他轻弃这段缘, 他狠不下心了。   谢衍再度审视起当年的选择,他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啊。他以为, 送殷无极入魔洲,保下他的一条命, 放他自由,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但他却自私到没有去问一句,他到底想要什么。或许谢衍知道, 但他刻意地无视了,只因为那个愿望是谢衍无法接受的——他想要死在师尊手上。   曾经的天之骄子,因为他一句“活着”,宛如彷徨于荒原的厉鬼,终日浴血鏖战,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日复一日地沦落泥潭,受尽了寂寞与苦楚,却迟迟不得解脱。   他似乎是伤透了,因为他唯一的亲人也与他诀别,就算身负再惊艳的才能,他又能为谁所用,施展在何处呢?   今日再见,谢衍抚摸着他的轮廓,才惊觉,那存在于记忆中笑靥如花的少年,再也不复旧模样。   殷无极如一头挣扎的野兽,钳住他的肩膀,双瞳灼灼如血。   “不要同情我。”殷无极的唇角被他自己咬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脊背颤着,瞳孔几乎紧缩成一线,“滚开,谢云霁,你给我滚——”   但他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力把师尊拥入怀中,困在臂弯里,喘息着,低头轻嗅他身上清冽雅正的香。   谢衍反手抱住他的腰,轻轻捋过他的脊骨,掌心下肌肉起伏着,好似疯癫的困兽不安的挣扎。他有点不适应,只因为圣人的手看似纤长脆弱,实则有着一击就杀死他的能力,但他明知危险,却依旧去放松自己迎接,好似翻开最柔软肚皮的小兽。   凶兽在磨牙吮血,殷无极胸中渴血的欲望攀升到极致,看着面前白皙的脖颈,竟是被迷了眼睛,竟是一抬头,便咬了上去,直到把谢衍颈间的皮肤咬出了血,没有一处不带伤口。   谢衍打定主意管他,哪是他这点小打小闹就能赶走的。   “怎么,在磨牙呢?”谢衍甚至低笑了一声,好似从无痛觉,单手按住殷无极的后脑,强硬地把他颤抖的身躯拥在怀里,甚至为此还送上脖颈给他咬,顺着他的后脑一路抚到他的脊背,似乎在给他捋毛,“嘴上说着要咬碎我的喉咙,怎么,啃两口就怕了?你就是这样恨为师的?”   “谢云霁,你别逼我——”末路的野兽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他的喉咙咬碎,但听在师尊耳中,却像是小狗在呜咽。   “色厉内荏。”谢衍展开手臂,纵着徒弟窝在他的怀中,吻他脖子上的伤痕。那些淤青与伤口本该伤不到圣人道体,但此时却像是雪里绽放的梅。“抖什么,不追究你犯上。”   殷无极身躯明显一颤。他的唇舌间品尝出血味,圣人的鲜血起到作用,那双染着血色的眸底逐渐清明。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做师父的。”   沉重的喘息后,他听到殷无极带着些黯哑的声音。   他好像是难过了,唇在他苍白如雪的脖颈间游弋,舐去他的血。那滋味腥而甜美,足以点燃他喉中的渴,他恨不得就这样把师尊咬死,咽下去,吞入腹中,两人化为一人。但理智又告诉他,谢衍待他有多好,他不能。   是啊,他不能。谢云霁是他钉死自己,都不能去伤害的存在。   殷无极的瞳孔燃烧着腾腾的烈火,有意无意地吻着他齿痕之处,搂着谢衍的手臂微微收紧,神色如痴如狂,道:“以后你再收徒,不准这样对他们……”   不会了。谢衍心想,哪怕今后桃李天下,他也不会再像教殷无极一样,去对待任何一个人。   他之于谢衍,早已不止是徒弟那么简单。如殷别崖这样承载了他毕生心血的徒弟,一辈子,仅有一个,不会再多了。   “是我迟到了。”谢衍纵容他的逾越,轻轻叹息道,“你要恨我就恨吧。”   “那当然。”殷无极顿了一下,“我可恨极了你。”   但他每一次说着“恨”,眼神却都像是会说话,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爱欲,直到眸中涌动的光芒沸腾。   他总是被卡在他肋下的魔骨折磨。裂肤之痛倒还是其次。心魔的低语才是真正的病因。   他害怕自己疯魔时对师尊出剑,甚至尝试着折断自己的手骨。谢衍一制止他,他却压抑不住见血的渴望,抬手砸碎了数面墙壁,魔气却不受控制地流泻,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   圣人只得维持红尘卷,把他困在一方天地里,然后徒劳无功地尝试各种方法。   镇痛的汤剂已经完全失效,但谢衍明知徒劳,却还是日复一日地亲手调制药物,用尽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殷无极心中也知道没用,但是他师尊无论端来什么,他都是一饮而尽。   他甚至还笑言:“若是师尊某一日反悔了,亲手端来的是一剂毒药,我也是会面不改色地向下咽的。”   哪怕被毒剂哑了嗓子,溶了肌骨,废了修为,他也能如咽下饴糖般心甘情愿。   到后来,谢衍为他专门谱写的《退魔曲》,也无法遏制心魔,保持他半天的清醒。   说是完全没用,倒也不至于。有时候,殷无极还能支着下颌,神色平静地听完他一首琴曲,下一刻,却能癫狂地以剑刺来,不像是真要杀他,反倒像是逼他出手一样。   圣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下去。   彼时,他们又大打出手,笼罩着圣人结界的山峰几乎独立于魔洲,连天道都无法知晓他们的行踪。在这隔绝于世的地方,他们的剑意几乎将整座山林毁尽。   毁灭成了他修为的底色,疯魔之症一旦发作起来,殷无极比平日更为冷酷无情,魔气翻了倍地增长,让他几乎控制不住。   而谢衍修儒道,君子剑最是中正平和,虽然那剑势如虹,也只是将所有剑意收束于一点,在大范围的破坏性方面不如殷无极。   但修为之差,宛如天堑,无法逾越。   此次试剑,殷无极又一次毫无疑问地败北了。   他半步渡劫的修为无法威胁谢衍,但是那在魔洲打磨出的“洪荒三剑”雏形,却是让谢衍也颇觉棘手,想要在不伤他的前提下击败他,变得越来越难。   徒弟疯起来,甚至能掀开地表,摧毁山峦,毁掉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剑意掠过的地方,仿佛被生生削去一片,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重山林海,皆是散为齑粉。   但殷无极毁掉了一切,却又会跪在地上,看着赤红的云霞,捂着脸大笑。   “传闻,狂士阮籍穷途而哭,其中心境,我今日终于理解。”殷无极身上还绑着浸血的绷带,玄袍宽松,就这样跪在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地上,衣袍在风中猎猎。   “车已无路可行,而人呢,在这世事的洪流之中,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先生可明白,这种不知来处,不知归途的感觉?”   谢衍站在他不远处,袖子被削去半扇,依旧高不可攀。   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仿佛巍峨无法逾越的山峰,开口道:“人定胜天。”   “当真如此吗?”殷无极唇边仍有嘲讽的笑意,“谢云霁,你可曾胜了天?”   “……”   “在与天的对垒中,您当真是赢家吗?”   他拭剑,仿佛在观一池秋水,微笑道:“您的身不由己,您的左右掣肘,您空有绝强力量,却在仙门举步维艰;您被攻讦,被怀疑,甚至被怨恨。您爱世人,世人又何曾爱您?”   “您站得太高,看得太远,世上却无人能够看见您眼中的风景。世人碌碌,他们崇敬您却又畏惧您,依赖您却又排斥您,只有在遇到解决不了的困境时,他们会呼唤您的名字;在您摆平了一切危机后,他们又开始议论,觉得您无所不知,无处不在,实在是管得太多——”   “您寂寞吗?”殷无极跪坐在地上,却是毫无畏惧地仰起头,看向仙门的无情天,笑道,“大道这样冷,先生啊,您寂寞吗?”   谢衍仿佛被戳中什么心事,脸色骤变,紧接着,是超乎寻常的凝重。   “您寂寞的啊,世界上,大抵只有我懂得你的喜悲了。”殷无极却大笑三声,倒转无涯剑的剑锋,像是要报复谁似的,反手刺向自己的腹部。毫不犹豫。“若我也死了,您就毫无弱点了吧。”   “殷别崖,你干什么——”谢衍登时勃然大怒,他当即曲指拢起,虚空一抓,红尘卷无形的禁制顿时展开。   可他的制止到底晚了些许,殷无极握着刀刃,剑刺进他的皮肉,却再也刺不深。   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尘埃之中。   无涯剑的剑身颤动着,饮了主人的血,仿佛悲声。   “不、准。”谢衍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的。“逆徒,我没准许你自戕!”   殷无极索然无味地丢下剑,踉跄着站起身来,低声笑道:“圣人可真是多管闲事,我方才可是对您用杀招——这种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这样声名狼藉的魔头,活该死了。”   他骂起自己,倒是怎么狠怎么来。   谢衍这些日子陪着他发疯,他要打,他便陪着他打;他要疯,他便陪着他疯。但每次见他有自残的举动时,谢衍肺腑如刀割,总是遏制不住刻骨的愤怒,重手是舍不得下的,但难免会说些重话。   谢衍端详着青年看似毫无破绽的表情,却从他凝血的瞳中,看出他隐藏的自我厌弃。   殷无极也知道,他疯魔的样子,最是难堪,可笑,毫不体面,也是他最不想展现给谢衍的一面。   他宁愿谢衍对他的印象,停留在那年雪中的告别。   这样,他的记忆中永远是他毫无瑕疵的好徒弟,而不是这个充满鄙陋的欲望、自怨自艾、敏感与偏执的自己。   这对他来说,兴许比死亡更可怕。可有缺憾,有便是人性。   哪怕七情六欲,受尽爱恨离苦,年轻的大魔也从不后悔遇上谢衍,只是憎恨那一去不回的时间,它将一切美好都带走。   他们之间挡着重重阻隔,仙魔之别,正邪之分,师徒虚名……可哪怕他战胜一切,他的师尊也不愿。   他走的那样远,注定是要成仙的。   谢衍瞥了他一眼,像从前一样抚了抚他鬓边的发,漆黑的眸突然柔和下来。紧接着,他的掌心贴在他的身上,利用红尘卷欺瞒规则,然后把他身上的伤转移给自己。   下一刻,谢衍的白衣上顿时接连绽开绯红,血从他垂落的手臂流下,渗入大地。   殷无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神色陡变,失声道:“谢云霁!你干什么?”   秘术当然有代价,他转移过来的伤至少是殷无极的三倍之重,而圣人许久没有受伤,对疼痛的感觉生疏至极。   这就是他平日承受的疼痛么。   这种新奇的体验,让他稀薄的感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谢衍蹙了蹙眉,神情仍是淡淡,道:“你如果执意自裁,就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阻止你。”   殷无极心中慌乱,嘴上却阴阳怪气道:“圣人的非常手段,就是替我受过么?圣人果真慈悲为怀,连我这种恶贯满盈的魔都要救——”   谢衍凤眸一冽,看出他当真是慌了,连话都说不明白,于是似笑非笑道:“别崖不是恨我?见我如此,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   “……”殷无极咬牙不语。   在殷无极快把自己逼疯的同时,也逼疯了他的师父。   谢衍看上去再冷静,再稳重,在经历过红尘卷构筑的世界,再与半疯的殷无极相处过,他现在恐怕也比疯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当然恨你……”殷无极别开脸,似乎被血色刺痛了。“可我又不需要你的施舍,你根本不需要这样做,我没那个价值……”   他还在嘴硬。谢衍看着他的神色底下,竟是透出一丝张皇来。   殷无极似乎想伸手去碰他的腰腹的伤口,却又不敢,只是把手背在身后,不安地蜷着手指,好像被囚困在一副躯壳下的,还是当年那只可怜的小狼崽子。他有点不知所措,偷眼瞧着他,又显得颇为可怜了。   谢衍卷起袖子,看见自己小臂上的几道伤口,眸色一深,道:“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吗,别崖?”   那伤痕仿佛白瓷上的裂纹,刺眼得很。谢衍记得,今天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的手臂上并没有这么多利刃划出的伤口。   殷无极哑口无言。良久,他才道:“感觉不到疼,没有分别。”   谢衍心里又是一刺。   殷无极受了太多苦,以至于连痛觉都快要麻痹。哪怕他划破自己的皮肤,只有发钝的感觉,无知无觉的,与死无异。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个人。他也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第151章 步步皆错   谢衍翻过许多古籍, 试图找到解决办法。   可他徒劳地翻阅过一本又一本,却一无所获。   由仙入魔的情况并不少见,但殷无极的情况太过特殊。   天生魔体是顶级的修魔体质, 不但极其强韧, 修魔毫无障碍, 更是可以鲸吞一切力量,化为己用, 只可能是天道所赐。因为过于罕见, 谢衍也是收了他的很多年后,才得知他体质的名字。这样天道垂问的魔子, 照理说不可能去修仙, 一开始就入魔道, 反而不会出现这样的冲突。   殷无极不但去修了仙,还在有重重瓶颈的状况下, 硬是修到了半步大乘的境界。在仙途之上,这已经到了顶。   而后来,殷无极在仙魔大战中与魔尊元神狭路相逢, 为了赢, 蛮横地依靠体质掠取了前任魔尊的大量魔气。天生魔体让他活了下来。他遁入了魔洲。   天生大魔回到了适宜他的土地上,进步飞速, 不过短短五十余年,他不但消化了前任魔尊赤喉的魔气, 更是跨过大乘门槛,顺风顺水地来到半步渡劫的修为。   但是随着修为进步, 他的心魔也因此变得更为强大,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夺走他灵台清明,让他彻底臣服于天生大魔的本性。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下……”谢衍的手指敲在那一页, 这是上古药王的疑难杂症录,书页因为太过陈旧而发黄发脆。   指尖划过的一行字,是格外复杂的上古文字,意为:“换骨。”   换骨不是一件易事。   对象非常苛刻,必须要修为高于殷无极的仙修,修炼之法最好同源。唯有这样,才能与他体内的魔气保持平衡,不至时常功法冲突,出现排异反应,处于失控状态。   按照书册上的叙述,谢衍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这世上也再没有一个修为高于他,功法同源,且不肯让他死的人了。   以殷无极如今半步渡劫的修为,只要适应圣人灵骨,渡劫应当不难,他封死的通天之路自然也会打通。天道只有在修士渡天劫时能够直接影响修士生死,只要平安渡过天劫,来到渡劫期,殷无极悬在头上的死劫便能暂时化解。   “是个不错的方法。”谢衍并不在意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是扫了一眼,心中有数后,便轻轻巧巧地把那一页跳过了。   翻到下一页,他迅速浏览过书上的古体字,却觉得太阳穴突地一跳。比起要付的代价,换骨方法给他带来的震撼似乎更大些。   “换骨可能会出现排异反应。”   “先以双修之法建立联系,功法如下……”   白衣书生顿住,烛花噼啪一声响,仿佛惊醒了梦中人。   谢衍的手颤抖了一下,只觉得手中的书籍烫的惊人,半晌说不出话来。但他的记性太好,只是扫了一眼,那白纸黑字的双修功法直接就印在了脑子里,不断反复播放。他倒退两步,眼前却浮现殷无极墨色的发,绯色的眸与弯起的唇。   爱徒侧眸看他的模样,绚烂而绮丽,却像是罪的见证。   他倒吸一口凉气,把书页倒扣,反复告诉自己这是错的,他想要再翻别的书。可他动作太匆忙,长袖一拂,竟然把烛台带到地下,差点把落在地上的书点着。   谢衍弹指灭掉火焰,然后捡起书,忽的哑然。   “为人师表……哈,哈哈……”谢衍伸手捂住眼帘,似乎要稳定自己的情绪,可在黑暗中,他听到自己分外急促的心跳声。   疯了,果真是疯了。他心想,他可真是不配当师父了。   如果只有这一种办法能救他,无论方法有多荒唐,他也愿意去试一试。   *   廊下细雨霏霏,时光如水流去。   谢衍听着穿林打叶声,闭上眼,膝上却枕着伴了他千年的徒弟。   他睡的很不安稳,眉宇蹙起,长长的睫盖住眼帘,俊美的容貌显出几分孤戾与阴郁。   谢衍以掌心覆住他的额,微微抚摸,却只觉温度滚烫。   “师尊……”殷无极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忽地抓住他的袖摆,却醒不过来,只得在梦中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唯有在梦中,他才肯承认师徒关系。   乍然一听,谢衍心中如沸石入水,动了动唇,却是无话可说,一种悲郁与痛苦煎熬着他的肺腑,忍不住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撩了撩他滑软的发丝。   他拂袖,为他遮住随着凉风飘散的雨水。   圣人接近完满的心境早就有了裂痕,谢衍越是避而不谈,那裂隙就越来越大,让他无论睁眼闭眼,都是殷无极单手覆着沾满鲜血的面容,绝望而无声地凝望他的模样。   七情六欲侵入肺腑,谢衍终于端不住那副清冷的仙神架子,一步一步地走下登天的台阶,只为把那跪倒在阶下,陷在沼泽的少年拉出来。   他曾说过,无论殷别崖成了什么样,哪怕是死了,烂了,成了灰,他都会去救他。   他在红尘卷的历练中尝过失去的滋味,现在,他还能动,还能笑,能够在痛楚到极致时枕在他的膝上,哪怕有时候脾气大了些,态度气人了些,谢衍总是庆幸的。   他活着,现在总归还算不迟。   荒谬的命运给殷无极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他前半生的目标毁于一旦,重要的人明面上与他划清界限,连他活着的意义都被剥夺,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倘若谢衍现在离开,殷无极也许并不会挽留,或是只会目送,然后如红尘幻境中那样,日复一日地陷在泥淖之中,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等待终结的来临。   若是他真的成为了一则讣告,一块无名墓碑……   谢衍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谢衍伸手抚摸过他白皙的侧脸,却想起上面蔓延绯色魔纹的样子,心中莫名漏了一拍,除却雨声,他只听到自己一团乱的心跳。   “真是难办……”谢衍感觉掌心之下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他像是要醒了,于是低声道,“别崖,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   “先生可是后悔了?”殷无极似乎是苏醒了,他先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在看见谢衍时无端松了口气,又躺在他膝上,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细细的雨丝飘在他的脸颊上,他伸手拭去,挑起唇角,“也对,我这种狼子野心的家伙,已经有人不止一次劝你‘清理门户’了,你执意渡我,才叫一意孤行。”   “那便一意孤行吧。”谢衍缓慢而坚决地道,“我想做的事,还从未有过不成的。”   “哈哈哈哈,谢先生啊,您可真是……”殷无极伸手支着木质的地板,坐了起来,然后倾身,假作轻浮气人的模样,低头装作要吻他。   他这些日子冒犯惯了,就没当真,以为谢衍会躲开,或是再把他按在地上教训一顿。却不料,他一低头,却正好贴上了谢衍的唇角,一片温软。   谢衍躲也没躲,由着他吻,只是垂下眼睫,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殷无极先是一愣,无论他有多贪恋,还是艰难地偏过头,似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并非刻意……”他紧紧抿着绯色的唇,弧度优美,上面似乎还残余着柔软冰凉的温度。   “闹够了?”谢衍用食指抹了下唇,只觉那温度滚烫,他似笑非笑,“不是刻意,那什么是刻意?”   殷无极自从不再掩饰,性子当真鲜活不少。虽然与君子相去甚远,但在他眼里,他的别崖什么都是好的,轻狂肆意,凶戾孤绝,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殷无极欲言又止,神情躲闪。   “好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谢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弯唇一笑,“怎么,现在不肯放肆惹怒我,做那些个混账事,妄图把我气跑了?”   “谢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只是……”殷无极伸手揽住他的腰,低头埋在他的肩窝上,低声笑道,“您这样容着我,我可是会有错觉的啊。”   不是错觉。谢衍的眼睫一动,典籍的内容与双修的功法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换出一枚灵骨,意味着他完满的修行缺失一块重要的拼图,若是某一日要踏天门,他几乎不可能成功。   他要断送自己的天路,要用自己的道途,换徒弟的前途。   何况,他要承担的,远不止是道途的代价。   他当真要亲手犯下师徒不伦罪行,引他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谢衍的犹豫让他没有即时推开殷无极。当年那个他宠到大的孩子,如今已经肩膀宽阔,足以把他揽在怀里,但他却还是那样黏人,好像从未长大过。   “我不是故意想气您。”殷无极其实也不想这么幼稚,但一到谢衍面前,他就不自觉地想要闹上一闹,要他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来。“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子,好丢人啊。”   “怎么?”谢衍由着他折腾,把手中的书卷一合,道,“敏感多疑忧思,现在觉得丢人了?”   “先生,打人不打脸。”殷无极又笑。   “出息。”谢衍轻哼一声,然后有些迟疑地伸手托住殷无极的脸,摩挲着那曾经透出魔纹的皮肉,问道:“还是疼?”   他问的太柔和,让殷无极顿了一下,哄他道:“不疼。”   “又骗为师。”谢衍伸手解开他的衣襟,触碰他的肋下,只是轻轻一碰,他就看到殷无极的脸色灰败,咬着唇不语的样子。   但他始终没有叫一声,而是扯了扯嘴角,绯眸深深地看着他,盈盈笑道:“真不疼,先生莫要在意。”   做师父的,心肠得多硬,才能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受这种煎熬之苦。   谢衍是冷静到无情的圣人,他甚至可以在天下人面前对他出剑,血溅五步,只因为唯有他出剑,才能够把握分寸,保他不死。   可当圣人坠下凡尘,来到他身边时,他看着他痛苦,聆听着他的自白,知晓他独自徘徊在坠入魔道的边缘,许多年来,诸多苦楚无人可诉时,让他的肺腑犹如被穿刺,绵绵密密地疼。   哪管付出什么代价,救他总归是要救的。道途,那都是后话了,若是今日谢衍能救殷无极而不救,熬不到踏天门,他现在就能疯了。   “圣人不去管仙门事务,却在这为我苦熬……”殷无极哪怕再不愿,也知晓随着时间的推移,谢衍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这样的陪伴像个美好的梦境,始终不能长久的。于是,他沙哑着嗓子道:“可您也知晓,我对您抱有非分之想,您对我越温柔,我就越是贪婪,过分的绮思就会越来越重……”   “这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殷无极顿了顿,“先生陪着我,施舍我些许善意,而我却是个混账,总会想着亲吻您,拥抱您,甚至做些更过分的,欺师灭祖的事情。”   “在我做下不能被原谅的事情之前……您还是回仙门吧。”   谢衍搁下茶盏,平日高远淡漠的眼睛,此时却凝视着他,陡然笑了。   “你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殷无极怔了一下,道:“试什么?”   这样的话语太迷离,一向聪颖的年轻大魔难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高高在上的师尊眉峰斜挑,只是轻飘飘的一瞥,就让他脑子嗡的一下空了,他看着谢衍伸手覆住他的手背,牵引着他搭在了自己的衣襟之上,只是微微一勾,青色外衫从肩上滑落,里衣被扯开一侧,露出些许线条优美的锁骨。   “谢先生——!”   殷无极猛然抽回手,迅速别开眼,只觉自己罪大恶极。   谢衍笑着摇了摇头,悠然端起茶盏,微微抿一口,戏谑道:“嘴上逞强,来真的却又不敢,想找理由赶走我,也不会换个新鲜的借口,吾是会怕你威胁的人?”   殷无极侧眸,看着谢衍从容地整理衣襟,把那白皙生光的身体重新藏在衣袍之下。   可只是惊鸿一瞥,他却心跳如擂鼓,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谢衍见过他最患得患失的一面,知晓他最深处的恐惧和阴影,听到过他最无助时的求救。他是他一切悲苦的拯救者,亦是一切爱恨的缔造者。   “别崖,你怎么这么乖。”谢衍轻叹一声,见他眉目沉静,坐姿端正起来,又有点当年从容清正的君子模样。“我叫你不动,你便是真的不动,以前那上房揭瓦的劲儿呢?”   “师尊待我好,弟子年少轻狂时,做过很多错事,如今……还是步步都在错,实在是……教您操心了。”殷无极略略低下头,从谢衍的角度看去,颇有几分沉静的美,“师尊是天下最好的师尊,而弟子,却是不忠不孝,整日想着些悖逆之事……”   谢衍盘腿坐在他身侧,微微支着下颌,看着徒弟端正地跪在自己面前,似乎是因为方才冒犯的事情惊慌了,老老实实地在垂着脑袋,对他一字一句地剖析自己的错,但这不像是忏悔,反而像是炽热的表白。   谢衍容着他,亦然容着他倾诉着不该存在的欲,并未将其斥为不孝。   “儒道的三纲五常,要的是压抑欲望,成为君子。”谢衍静静地听完,然后把他招来身侧,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道,“你以前做的很好,好的不像是真的,但是你从小桀骜跳脱,并不爱这些规矩,反倒是个混世魔王。”   “不能教师尊失望。”殷无极纵然对那些规矩不屑一顾,但他为了不让谢衍丢脸,为了端住这儒门首徒的身份,他不再像曾经那样逾越了。“天问先生的徒弟可以有自己的性子,但是圣人弟子,不能。”   “痴儿。”谢衍轻叹一声,等到他们已非师徒时,他才知道他心中所想。“儒道沿袭自上古,我等研习圣人之言,却不代表着要封其为圭臬,一切的学说,都是渐进发展的。我为三纲五常所束,是因为儒道还在发展中,时机还未到违背圣人言的时候,而你,又何必执着于此?来找我说上一说,我又怎么会逼迫你愚忠愚孝?”   “师徒不伦,天道不容。”殷无极笑了,“师尊啊,我若是去您面前,对您说‘我爱您,是那种想与您做夫妻的爱,希望您也爱我,您若不爱我,我的心魔就无药可救了,我就入魔叛出儒门。’您听后,当真不会勃然大怒,然后把我逐出门庭吗?”   这是一个死结。当年,殷无极没有任何可能对他开口。   “所以啊,我现在能够对您说上这些,您虽然不会回应,却也不会动怒,拂袖便走,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事情。”殷无极偏了偏头,“许多年前,我生出心魔时,曾对您说,我希望死在您的手上,这会是我最好的归宿。这个愿望,是真心的。”   “你听好了,殷别崖。”谢衍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站起身来,看着廊下蒙蒙的细雨,远方魔洲的天空黑云中泛着赤,一切都显得如此冰冷。   “千年师徒,你以为很短吗?你将这段时光视作全部,又怎么想不到,它于我,亦然是生命的三分之二。”   “你一直教我杀了你,舍了你,飞升成仙,得证大道。”   “圣人纵然有一个‘圣’字,但始终是人。人非草木,心也是肉做的,我若是冷硬到以区区‘除魔卫道’之名义,取了你的性命,做我大道的基石,那么我非圣贤,而是邪魔,不配为人师表。”   殷无极不答,只是看着谢衍走到他身侧,神情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再者,云端之上的滋味,若是无人共赏……”谢衍微微阖了阖眼,复而睁开,凝视着他,淡声道,“那也着实太萧索了。”   “修仙之人的生命漫长,哪怕现在是一千年,您再收个听话乖巧的徒弟,只要够聪明,不说一千年,两千年也陪得。等到您踏天门时,顺手捎带上,岂不是能长长久久地陪伴您左右?”   殷无极越说越觉得嫉妒啃噬他的心脏,嘴里都漫着血味,却依然笑着道:“届时,您可不能再收我这种驯不服的野种了。”   他话音刚落,一时寂静。   然后,他见到他的师尊漆黑的眼底猛然烧起一团火,倾身上前,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碰地一声按在墙上。   殷无极的脊背抵住廊下的木墙,他抬起头,却见到谢衍向来冷静如冰的黑眸里,仿佛跳跃着异样激烈的光芒,灼然的,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原来,你就是这样看待你自己的。”他却凉冰冰的笑了,“好,很好。”   “……”   谢衍被他这样忽冷忽热地撩拨了数月,他时而清醒,时而疯魔,时而卑微,时而任性,总是热烈而孤注一掷地渴望着他,那样直白地诉说着自己的情意。   圣人早已打定主意要渡他,却听他满口胡言,说什么“再收个徒弟陪他”,殷别崖又是把他自己放在何种位置了?   谢衍揪着他的领子,手腕颤抖,几乎失控地低下头,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混账东西。”他边吻边斥,“你想要什么,就自己来取!若是得不到,就变强,连试也不试,成日自怨自艾,动辄求死,活的和烂泥一样,难道是指望我心生怜悯,施舍给你么?”   自从他叛门后,谢衍独自面对着偌大的微茫山的云卷云舒,依旧如同平日那样冷静淡漠。可谁又能知晓,他在无人的暗处,是不是早就疯了。   殷无极本能地伸手圈住他,轰的一声,理智几乎半点不剩。   “我不该……”他第一次被师尊这样主动亲吻,甚至以为自己在梦中,他颤抖道,“谢云霁,我没有指望,我不能害了你……”   谢衍冷笑一声,用力地拽住他的衣襟,按在墙壁上,冷声道:“那你当年,为什么会对我说呢?你若当真不指望得到什么,摆出这副模样,又在赌什么?”   他看着殷无极的眼神逐渐变了,那股艳烈至极的绯色又重新烧在瞳孔的深处,灰烬一样的生命再度被点燃。   谢衍的确不能给殷无极任何承诺,哪怕已经分道扬镳,师徒却仍是师徒。   倘若谢衍走出这一步,无异于把自己和殷无极拉下炼狱。从此,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纯粹,这扭曲的关系下,他们连寻常的陌路人都做不成。   若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就会给他创造一个。哪怕建立在欺骗上,哪怕再卑劣,哪怕会让他在欣喜若狂后,感受到更加绝望的痛苦。   他也必须要活下去。   “你不是想要吗?”谢衍捏着他的下颌,看着他燃烧一样的眼睛,缓缓地抚摸过他泛红的薄唇,笑道,“你不来挑战,怎么知道结果呢?” 第152章 双修功法   帷帐落下, 红烛明灭,柔柔投下暖橙色的光。如轻烟一样的白纱笼住了漆黑的夜。   朴素的榻上,两人一坐一卧, 看似守礼, 实则流淌着隐晦的暧昧。   谢衍披着单薄青衣, 神色依旧如云雾般冷淡,而他修长的手指, 正抚过倚靠在他膝上的青年瘦削的脊, 只是轻轻掠过,就好像在指尖点燃火苗。   圣人听到他的徒弟低吟一声, 似乎在忍耐什么苦楚, 声音低沉, 撩拨的很。这让高高在上的圣人也神色微僵,心中难免生出些许罪恶感。   “放松, 不要反抗,接纳我的灵力。”谢衍略略敛眸,陈述性的口吻, 似乎不容他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好。”殷无极问也不问, 便含笑放松身体,任由谢衍搭上他手腕的脉搏。   他不过只余下一具残骨, 几缕破碎神念,与他无法控制的庞大修为。倘若谢衍真的看中了什么, 他也不会有半点怨言,只会掏心掏肺, 双手奉上。   一缕灵力侵入他的灵脉,如涓涓细流涌过。   谢衍的五指托住他的后脑,指间漏下流水一样的墨发, 散在他的青色薄衣上。   而那依偎在他膝上的青年,在烛光之下阖着眼睛,鬓边流下些许细汗,唇也紧紧抿起,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抵抗的本能。   见他难受,谢衍揉了一下他后脑的乱发,似乎在宽慰他,灵力却顺着他残破的经络在他体内逡巡,理顺他曾被蛮横魔气摧残过的灵脉。   异样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流动,让青年肩胛到手臂的肌肉都紧绷着,苍白脖颈微微扬起,青筋更是明显。   “难受?”谢衍垂下眼睫,眸底印出的却是徒弟隐忍的神色,衬得他本就俊美无俦的容貌更是魔魅三分,魔纹的颜色在皮肤下隐隐泛出。   谢衍用指尖抹了一下,却拭不掉他侧脸一抹绮丽的红色魔纹。这让圣人也不禁失神半晌,就好像谁在他心脏上滴了一滴血。   触之即痛。   殷无极的手紧紧地攥住他青色的衣角,浊.重地喘了一声,然后偏头躲过他勾勒脸颊的手,低笑道:“谢先生,想对我做什么?”   他虽是这样笑语晏晏,却丝毫没有赶他出去的意思,竟是把所有防备都向他敞开。   倘若谢衍此时要对他动手,可以尽毁他数千年的修为。   “你希望我对你做什么?”谢衍的灵力在他身上运行了一个大周天,又聚拢到他的丹田处,化为一团轻薄的云气,融入他的紫府深处。   殷无极体内的魔气极度丰沛,却已经被压缩到一个可怕的程度,若是一个不好,极有可能爆裂开,让他直接疯狂。   而他未曾完全转化的灵骨却在排斥着魔气,守住他灵台的最后清明,成为将他牵连在悬崖的最后一根丝线。   灵力包裹着殷无极最后一颗灵骨,原本清透的表面已经布满龟裂的纹路,透着黑气。   谢衍心中微动,便尝试控制灵气清除表面的魔气。可只是一碰,殷无极便反手捉住他的手腕,紧紧握住,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骼。   被人隔空触碰皮肉底下深埋的灵骨,这种感觉非常奇异,让殷无极冷汗淋漓,浑身紧绷,只觉身躯里锁着的魔气几乎要暴动,却被谢衍细细密密的灵力之网笼住。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对方手中的傀儡,一举一动皆受对方钳制。   倘若对方并非谢衍,殷无极绝无可能这样柔软地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任凭对方操纵调弄,却半点也不反抗。   “谢先生,您又拿捏我。”这几乎算作是调戏了。殷无极轻喘一声,却仿佛被掐住了七寸,仍是笑,看向操纵他一切的男人,眸底流着深深浅浅的绯。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您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不可讳疾忌医。”谢衍见他抱怨,却又撤去灵气,让紫府门户大开,轻笑道,“忍着,别怕疼,忍不住也得忍。”   紧接着,谢衍的灵气流到他的紫府处,与他原本的灵力交融。   他们本就修的是同一种功法,融合灵力,从属性上并无阻碍。   可在修真界,在紫府进行灵力交融,已经是极其亲密的举动,唯有心意相通的双修道侣才会尝试一二,谢衍作为师长,当然是有些过界了。   “师尊……”殷无极显然也是没料到,先是惊愕,然后心绪复杂地唤了他一声。   “别这么叫。”   谢衍只觉喉间一紧,伸手盖住他的眼帘。感受到眼睫刷过他的掌心,他镇定了一下神色,温声道:“别崖,一切有我。”   殷无极沉默良久,在一片黑暗中,他柔顺地放下防备,轻声道:“继续吧。”   而对谢衍来说,情况却有些不妙。   榻上的空间并不宽敞,谢衍哪怕别过眼,也免不了看到他的身体的轮廓。   玄衣裹着小徒弟宽肩窄腰的完美身躯,哪怕有些浅淡的旧伤痕,却更显青年人的蓬勃与热意。   罗帐之中,他听到徒弟压抑的轻喘,无处安放的视线不得不扫过他平坦紧致的腰腹,流畅的腰线,以及玄色衣袍下隆起的部位。   谢衍怔了怔,凝视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陌生灵气行遍全身的生理反应。   他们以前也曾抵足而眠,只是当时他心中无愧,只觉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修的又非无情道,有些反应也是自然。   可自从他这孽徒剖开肝胆,向他展示过自己浓烈的欲望时,一切都变了模样。   曾经理所当然的师徒相处,如今再回忆起来,则是处处暧昧。   他用一双悲悯的眼睛看向众生,却对他最亲近之人的压抑与痛苦视而不见,如今还有补救机会,他有什么不可以付出的呢?   “容纳我的灵气之后,敞开识海。”谢衍的灵气几乎是在他残破的经络里都走了一遍,他这样伤痕累累,让谢衍心中疼痛,微微闭眼,声音却莫名黯哑了几分。   “识海?”殷无极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那被覆住的眼睫似乎在振动,他随即移开他的掌心,看向他,眸中燃起腾腾的烈火。   他慢慢地笑了:“先生知道……进入识海,意味着什么吗?”   他不敢去想某种可能,只以为他高高在上,不通情爱。   “识海是修士最脆弱的部位,一旦受到攻击,修士就会疯狂。所以,除了心意相通的道侣,不能让人轻易进出。”殷无极静静地注视着他,“所以一般情况下,放人进入识海,意味着……”   “不需要你说,我自是明白。”谢衍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静中带着些哑,“现在我传你一段功法,学会了之后,在识海中随我修炼,其余的,你不必管。”   他的师尊还是那副说一不二的模样。   殷无极早已习惯他的神机莫测,左右他连命都可以给出去,不过是识海罢了,有什么不可以让他进的?   谢衍用食指抵住他的眉心,灵犀一动,殷无极意识中多出一段上古的功法。   谢衍道:“把口诀与修炼方法背诵下来。”   殷无极只是匆匆一阅,神念触及那些诸如“阴阳调和”“龙虎交融”的词句,就如同懵住了一样,他心中有了奇异的猜想,仍是抱着希望问道:“这是什么功法?”   “双修功法罢了。”谢衍曲指一弹他的额头,把他从失神中唤醒,道,“这是上古大能的传承,极其精妙,功法不分高下,你好好学。”   他看上去毫无异样,可原本圆满的圣人心境上,早已爬满了蛛丝般细微的裂缝。那些奇异的情绪反复啃咬他的心脏,好似要将他多年的清修颠覆殆尽。   良久,他听到殷无极哑着声问道:“谢先生,要与我双修?”   年轻男人的体温滚烫,宛如熔炉,而谢衍的掌心按在他的腹部,却好似拢着一团火,细细流入的灵气还在滋养他疲惫的灵脉,躯体中隐藏的魔气却在涌动,好似随时会失控。   “事急从权,不要多想,只是在救你的命罢了。”谢衍的声音依旧十分冷静,“为师既然立誓渡你,自然是什么方法都要试试。”   殷无极唇边的笑容渐渐消退了,神情变得苍白:“哪怕是这种方法?”   谢衍瞥他一眼,颔首:“自然。”   他说罢,却也觉得有些可笑。   仙门清规戒律极多,视伦理纲常为天道常理,除却仙魔私/通为重罪外,还有一条列入重刑,即是“师徒乱/伦”,违者,最轻也得逐出门派。   倘若师父凭借自己的地位对徒弟出手,更是罪加一等,须得自废修为,永不得被仙门所用。   而圣人谢衍本为仙门执牛耳者,竟是在逼迫他的徒弟卸下防御,敞开识海,灵力交缠,甚至……还要与强迫他神识交融,肉/体/痴/缠。   作为师尊,对徒弟下手简直是十恶不赦。   作为圣人,他带头违反仙门戒律,又哪里配为“圣”了?   但这也是他翻遍浩如烟海的典籍后,得到的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办法。   谢衍苦笑,只觉自己作为师尊,简直面目可憎了起来。可就在这神思一晃间,殷无极却从背后抱紧了他。   青年人总是炽热的像一团火,贴着他脊背的胸膛中,传来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师……谢先生不是步入圣人境后,就一心求道,不涉红尘了么?”   殷无极心中天人交战,把头埋入他的发,贪婪地细嗅他身上白梅的余香,好似垂死挣扎似的,咬着牙笑道:“若是为救我的命,却要破您的道心,还是罢了……总会有别的办法。”   他自知这份情谊无望时,为激怒他,迫他离开,自是什么浑话都敢说,一副恣意妄为的模样。可如今,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面前,他却总是瞻前顾后,连碰一碰都不敢。   谢衍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是轻轻抽了口气,骂了一句什么。   殷无极没听清,却见他一向光风霁月的师尊横了他一眼,然后把长发撩到背后,露出修长的颈子,白的耀眼。   “过来。”谢衍侧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恨铁不成钢,“平日里摆出一副风流狂妄模样,这档子事,还要为师教你不成?”   殷无极呼吸又是一促。   原本因为灵力交融而炙热的身体,现在已然压抑不住满腔的情。   殷无极从背后牢牢抱着他,克制不住地俯身,灼热的气息全喷在他白皙的耳后,似乎随时会用吻覆满。   但是他的唇停在他颈上三寸,悬而未落。   他低声道:“冒犯授业恩师,实属不该,但……情难自已,望先生勿怪。”   在第一个吻落在他锁骨上时,谢衍好似被烫到似的,耳根都泛着绯,心里却恼恨地想:“又有谁教他,这种时候还要君子了?”   紧接着,殷无极像是膜拜仙人一样,吻到脖颈处,唇齿噬咬时,倒是颇有野兽般的凶悍了。   亲密接触让他们的灵力更好地融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   谢衍在心里念着功法,平日里澄明如镜的心湖也泛起涟漪,几乎被动地被徒弟困在怀里。   殷无极细细密密的吻终于停下,青年伏在他的肩头,双臂锁住他纤瘦的腰身,轻声道:“谢先生,可以进来了。”   谢衍方才被徒弟的吻勾的不行,只觉数千年清修都修进了狗肚子,听他一句“进来”,竟是有些许怔忪,继而喉结一紧,竟是为一句话动了念。   他也并非不通龙阳情/事,修界对血脉亲情看的淡泊,不讲究后代,自是有不少人在大道之上选择灵魂相伴的同性道侣。   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人师长者,能毫无负担地去享用小徒弟的肉/体,以全自己所谓尊严,满足自己的欲情。   哪怕他知道,只要他一个命令,对方就会放弃任何抵抗,心甘情愿地任他摆弄。   殷无极见他不动,便闷笑一声,又好心补充了一句:“识海,先生想到哪里去了?”   谢衍带着恼意瞥他一眼,这才分出一缕神识,顺着他的眉心进入他的识海。   *   殷无极的识海是一片赤红的水泽。   这犹如实质的赤色,并非是真的血,而是凝成水雾的魔气,在脚边如流云般游动,危险而美丽。   水泽之中遍布妖异华美的花,花瓣鲜红,在腥烈的风中摇曳。浅滩中是半截残损的墓碑,上面没有写名字,唯有浸着血的荆棘缠绕爬满。   谢衍涉过埋着骸骨的水泽,衣摆被浸透,好似高洁不染的圣人也会被拉下凡尘。   在水泽的尽头,不祥的霞光之下,黑袍的男人坐在棺椁之上,支着下颌看向他,眸底尽是笑意,似乎已经等待许久。   在他的身侧,无涯剑向下刺入棺木之中,封棺的缝隙流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显得危险而妖异。   “先生来了?”殷无极手中执着一杯酒,正坐在自己的棺木上自斟自饮,显出几分不羁之色,他斜斜挑起眉,“您难得来识海做客,为了避免这家伙冒犯,我把它关起来了。”   他说罢,又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被魔气充盈,正在砰砰响的棺木,微笑着把无涯剑往下又刺了刺。   同时,他的胸口也出现了一处偌大的血洞。   “别崖,过来。”谢衍哪能不清楚他关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于是向他伸手,声音有些不稳,道:“我不惧心魔,你不必自伤。”   “先生待我这么好,我怎么能放任这家伙伤了您?”   殷无极伸手盖住伤势,而那空洞的胸膛里,露出一颗炽热的魔心,他指缝中流出的黑气也越发增多。   他却依旧笑着,手掌在胸口一抹,用虚假的幻术掩饰胸口的伤,道:“在识海,我又不可能真的受伤,谢先生莫要担心。”   谢衍摇了摇头,而是牵起他的手,把他从棺木上带了下来。   殷无极向后望了一眼,却见那棺木的动静停止了,唯有枯树之上有昏鸦鸣叫几声。好似谢衍的存在便是定海神针,连心魔也会在他面前退避三舍。   他颇有几分诧异,本能地挑起嘴角,想要与师尊揶揄几句,却被谢衍扳过脸,渡来一口纯净的灵气。   殷无极清楚,那并非出自爱意,而是怜悯。   胸口被掩盖的伤逐步愈合,这让殷无极眸光一沉。   他已经能够顺利接纳谢衍的灵气,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殷无极牵着他的手向前走去,不多时,就到了凤凰花树下。赤红的花瓣落了一地,铺出一片柔软的毯,灼烈如落日的余晖。   能够进识海的唯有元神,而谢衍给的功法,自然是涉及此道。   先融合灵力,再元神交融,最后……   殷无极心中默念几句法诀,心中奢望忽的临近,他更觉紧张胆怯。他侧眸看了一眼谢衍清绝的神情,好似不沾红尘的仙人。   与他双修,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玷/污。   殷无极心中狂跳,情难自禁,在凤凰花树下捉住谢衍的手腕,微微低头,似乎想要亲一下他的发。   谢衍却抬起头,手中把玩着一根竹笛,凤眸挑起,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   “这么心急?”   谢衍无比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像是把理智与情感完全剥离开来,仿佛有一个居高临下的人格,正在看他周密地计算,一点一滴地拿捏他的徒弟,然后在不动声色中操纵他全部的反应。   殷无极被一根竹笛抵住心口,然后顺着他的心口向下划,力道不重,却极是酥/麻,好似最恶劣的调情。   殷无极揽着他腰的掌心停在三寸之外,虚虚扶着,不敢再近一步。   “抱歉……”他的嗓音沙哑,仿佛能用目光把他生吞活剥。   青年人一腔浓烈的爱欲,让他也被影响。在他滚烫的目光下,谢衍甚至有自己的元神会被他吞噬的错觉。   “教你记的口诀,可记熟了?”谢衍的声音依旧稳定,看上去与平时一般无二,但是他的尾音有些颤。   天问先生心怀天下苍生,克己复礼,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极高,他修的道心,身在红尘却不染红尘,自然是未曾起过找道侣之意。   却不料,第一次破戒,竟是要和自己的弟子共赴云雨。   这让他又是惭愧,又是羞耻,连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有些端不住。所幸殷无极向来体贴,理应不会戳穿他。   “记熟了。”殷无极的目光犹如实质,从他的白色外袍,到里衫,腰封逐一扫过,只觉无一处不风雅优美。   他舔了舔嘴唇,像是嗅到了腥味的猛兽,正在磨着爪子,等着享用最丰盛的猎物。   仅仅三步的距离,一旦跨过,师徒之谊便覆水难收。   这并非是平日里小打小闹的暧昧,也随便找人泄/欲的一夜春/情。在识海里元神交缠,算是最顶级的亲密,按照道理来讲,唯有道侣才可行此敦伦之事。   可谢衍定是不愿做他道侣的。   于他太上忘情的师父来说,渡他兴许是一种执念,只求结果,却不肯予他一个名分。   他连提起双修时,都如此轻描淡写,俨然并未将其当回事。独留他一人时而欢喜,时而患得患失,为他七情牵动,疯狂不已。   “准备好了,就过来。”谢衍站在花树之下,轻轻瞥他一眼。   “……好。”   ……   此处省略8000字 第153章 得偿所愿   元神交缠, 识海和合。   阴阳合欢,无上大道。   双修功法足以将原先被斩断的因果线重续。哪怕违背天道,有伤伦常, 其中悖德快乐却让人食髓知味。   殷无极一个激灵, 从识海中抽离, 才惊觉窗外秋雨阵阵,凉意透骨。   两人盘膝坐在榻上, 他的掌心抵着谢衍的掌心, 哪怕还是衣衫规整,严谨拘礼的模样, 随着识海链接后的感官共振攀上脊背, 气氛暧昧到极点。   “谢先生。”他浅浅唤了一声, 见谢衍抬眼,只是视线一触, 便如同心电感应,两人俱是一怔。   殷无极本就是世上最了解谢衍的人。   只是望向他古井深潭的眼底,看似寻常, 他却觉出几丝难得的空茫, 似乎是对这种程度的共感很是不适应。   显然,对情之一道, 圣人谢衍也不过是初尝,比撞得头破血流的他, 也好不了多少。   他很想问问他,走下神坛的感觉如何, 却又心绪难平,忍不住抓住他的骨节,顺势扣住他的五指, 拢在掌心。   谢衍看着他,神色沉静,眼底却生出波澜。   殷无极又低下头,用脸颊去碰他温热的掌心,那是一个顺服的姿态,只觉血脉中涌动的魔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别撒娇,像什么样子。”谢衍顺势抬起他的脸,拇指摩挲他的下颌,却见殷无极仰着脸,弯起薄唇对他毫无戒备地笑着,好似一身的刺从未存在过。   “先生疼我,我知晓的。”他言笑晏晏。   若说谢衍不在乎他,那肯定是假的。   不是因为在意,他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逐他三千里,只为将他安然送入魔洲?   又何必孤身闯北渊,把在魔洲苦熬的他从泥潭里捞出来,不厌其烦地为他治病疗养,哪怕是双修之法,也照行不误。   但他天性贪婪,总是不知满足。   最初他想要拜谢衍为师,于是孜孜以求。他做到了。   后来,他又想好好守着他,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他亦然做到了。   如今,他不能再陪在他身边,却还在不知足地贪求他的更多关爱,想要引动他的情念,要他从云端坠落凡尘。   甚至,还想要染指他,要他在情海里沉沦,要他的心湖再也不能如止水平静,要在他魂魄里刻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让他的灵魂里,一笔一划,都写着他的名字。   “给我省点心,我就满意了。”谢衍不知他心底膨胀的念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叹了口气道,“你这桀骜叛逆的性子,什么时候能稳重下来?我又护不了你一辈子……”   听着他的自言自语,披着人皮的孤狼伏在他的颈间,绯眸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喉管一片烧灼。   毫不掩饰占有欲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要穿透他单薄的外衫,用视线将他剥个干净,可在对方的目光落下时,却又迅速换上一副依赖的神情,换得一个带着怜意的安抚。   罗帐落下,烛光微微,灯下看美人,自是人间乐事。   兴许是元神交融的余韵,见他这般顺从模样,谢衍喉头一紧,竟是动了几分念。   他心底默诵经义,才稍稍压下那股怪异的情绪,再去看他的小徒儿,只觉他从脸到身体,竟无一处不完美。   他本就精心养了他多年。怎样绝顶的功法,都是毫不吝惜地丢给他;怎样珍奇的天材地宝,都是由着他玩。   哪怕他炼器时一整炉一整炉地花费,圣人谢衍都未置一词。   就连他平日穿的劲装玄衣,看似朴素,实际隐有描金暗纹,皆是出自谢衍之手的阵法。   这被灵气滋养出的天之骄子,本就该一生平顺,依着他的脚步登上更高的位置,顺理成章地接手他留下的一切。   怎就落得心魔缠身,逐出师门,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这一身不仙不魔的骨,带给他生不如死的苦难。   可殷无极俊美的容貌,却并未因为磨难减去色彩,反倒平添几分妖邪魔魅,比从前更胜三分。眸光流转间,绚烂至极。   “师尊,徒儿的味道如何?”   殷无极知谢衍强势,于是惯会在他面前示弱,藏起自己有侵略性的一面。   哪怕他在识海里把他高贵的师父欺负了个透,心里极是餍足,殷无极还是含着笑,揶揄道:“圣人凛然不可侵犯,却没想到,在识海中竟是如此热情,教人把持不住……”   谢衍抬眸,原本漆黑如深潭的眼里,似乎也映出一抹烛光的橙,这为他消减几分冷硬之意,细密眼睫抬起时,别有一番撩人的风情。   “别崖的滋味,的确不错。”谢衍漫不经心地笑了。   他用掌心覆上殷无极的手背,轻轻摩拭。因为识海相接,他感觉到大魔一瞬间的慌张无措。   圣人谢衍表面尔雅,实则心气高傲,更没有给徒弟占去口舌之快的道理。   于是他看着故作镇定的殷无极,用指腹压了压他绯红湿润的嘴唇,似笑非笑道:“我把你养的这样好,与其丢在北渊便宜了别人,不如由我亲自疼疼你,省的浪费了你这副好相貌。”   “……”   谢衍早年性子狂浪不羁,登圣后却七情寡淡。   他很久没有被师尊调戏过了,如此冷不伶仃地来一下,殷无极的神情顿时空白了一阵。待他反应过来谢衍说了什么,他呼吸一乱,侧脸的魔纹似乎都要浮上来了。   “师尊莫要玩笑……”他的半张脸被指尖勾勒,哪怕已经忍到极限,却还是在半带威胁的调.弄中按下反抗之意,声音却彻底黯哑下来,半晌才控诉道,“您欺负我。”   从前便是如此,师尊自顾自地在他心上纵火,却风幡不动。   徒留他一人心动情动,然后在寒冰之上撞个头破血流。   “……这就受不住了?方才欺师灭祖的胆子呢?”谢衍故作淡然,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襟拉上来,墨色长发散在他的肩上,越发衬的他神姿高彻。   他笑骂道:“没出息。”   殷无极知他是打趣,却依旧被撩出了火。   他思忖着要扳回一成,也不动声色地从侧面揽住他,好似在用浑身血肉暖一尊冰冷的神像。可信徒却从不顶礼膜拜,反倒大逆不道至极。   他执着一缕墨发轻轻地吻,浅笑道:“……我想通了,师尊如此深恩厚义,弟子九死难偿。您喜爱我,乐意尝尝我的滋味,哪怕是想豢/养我,把我变成独属于您一个人的……”   他顿了顿,弯起眸,看上去竟也没什么排斥之意,只是用唇轻碰了一下他的耳垂,笑道:“徒儿哪有不愿意的呢?”   谢衍一顿,继而心底漫上羞恼来。   殷无极说的轻巧自在,是当真信他品性仁德,光风霁月,不会如此行事罢了。   可在红尘卷之中,他以为他死了,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找他魔骨,寻他魂魄,重塑躯体,难道当真没有动了把他困在身侧的心思么?   而今,他孤身赴魔洲,难道又真的仅仅出自对徒弟的谆谆爱护?   谢衍心知,若是殷别崖不肯听话,或是真的一心求死,以圣人谢衍的掌控欲,说不定当真会枉顾他的意愿,做出什么错事来。   殷无极对他的心思一概不知,只是看出他呼吸的紊乱,好似一尊冰封的完美神像生了裂缝,教人更想诱他堕落。   “您总是夸我长得好,想过有朝一日,您会从小养大的弟子下手吗?”   他变本加厉地刺激谢衍的神经,用缱绻声音描绘:“若是当年先生不是收我为徒,而是养着我,疼着我,等我长成您喜欢的样子……”   他拖长了声音,尾音有些沙哑缠绵,却是从背后抱紧了他,炽热地贴过来,却见谢衍别过头,有些恼怒地呵斥他:“像什么样子!坐好。”   他不肯退,于是倾身把他困在方寸之间,仿佛连圣人也能引诱,然后笑道:“徒儿已经长大了,可以伺候师尊,不如您亲自来疼我,也免得千年心血便宜了别人,您说是吗?”   殷无极越说越过火,在不知觉中将方才淡然的圣人逼至角落,露出色厉内荏的一面。   “胡说八道。”   谢衍略略侧头,避开殷无极那灼灼的绯眸,那坚实的双臂却早已撑在他的身侧,鸦羽一样的墨色长发落在他的鬓边和脸上,酥麻的痒。   殷无极笑着问:“双修只差一步了,师尊要半途而废么?”   秋雨连绵,红罗帐暖,他容颜艳绝,却如一株血池中的绮丽红莲。   往日他对万物都绝望,假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变着法子气他,实则有种堕落颓靡的美感。   而当谢衍亲自涉过血池,把他从最深的黑暗中拉出来时,他亦化为最炽烈的火焰。   若是碰了,便是生死相随,非得把他烧尽不可。   可圣人偏生要去取这朵沸腾熔岩上的花。就算被烧死,也是活该。   谢衍轻轻叹了口气,这又情何以堪。但他心里蓦然软下来,在小徒弟执着地凝视他时,伸手捋了一下他的发,轻声道:“我没有要反悔,好了,过来吧。”   无论出自何种缘由,把养大的弟子拉上床,他当然不配为人师表。   今日之事,到底太过,他该忏悔。   毕竟他虚长一轮,无论缘何让他产生了错觉,哪怕是徒弟先生出绮念,他都逃不脱罪责。   在徒弟走偏时,自己作为师长,又怎能不加纠正,任由弟子走上歪路邪路,反倒助长这等悖德感情?   可殷无极已经入了魔。   他身上的强横力量亦然是他的催命符,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教他悲观厌世,愤世嫉俗,只想解脱。   千年相处,他又怎会不知,他的爱徒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丧失自我,成为只知杀戮的魔的。   殷无极听了他的答复,心中有种离奇感,只觉自己犹在梦中,恐怕不太清醒。但更多却是喜悦。   他埋头在他的颈间,吻着他的脖颈,仿佛不信地再度询问:“您这么在乎我?哪怕把我逐出门墙,哪怕我成了这幅样子,教您失望,先生还是愿意疼我,容我,纵我?……就算我当真把您按在榻上侵占,您也不会生气么?”   “我既然选了这种方法,便不会怪你。”谢衍沉默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发,然后道,“小混蛋,满脑子都是大逆不道,此时倒学会装乖巧了?”   圣人执意渡他,便是抱了自己也从云端坠入红尘的决意,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要紧。此时,再责怪一无所知的徒弟,倒是显得他矫情了。   因为,殷无极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会得到回响。   既然命运已经待他如此残忍了,他有什么想要的,给他又何妨。   “不一样的。”殷无极罕见地顿住了,他哪怕在脑海中对师尊做尽了快乐事,真要他亲手去碰他,年轻的大魔却是不敢的。   “什么不一样?”谢衍不解。   “师尊心向红尘,却不染红尘,对这人间欲情恐怕不甚了解。”殷无极从背后握着他的腰,只感觉怀里躯体温热,发间一点白梅的幽香。   他的语气柔软:“徒儿怕吓坏了您。”   “儒门并非只有‘存天理,灭人欲’一条道路,情爱本不需避讳。”谢衍博览群书,对此类记载并不陌生,只是与己道不合,便远着罢了。可他早年交游的友人中,以有情道修炼者也甚众,他从未以邪道视之。   大魔恨不能现在就把他嵌在怀中,却硬生生忍住,神色却幽暗的彻底。   “天理的确应当追求,可人欲也并非不堪之物,出自本性而已,无论是有情道还是无情道,天道皆一视同仁,你若断不了情根,愿走此道,也是可以的。”   谢衍垂下眼睫,复而抬起,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补充道:“但此次我允你,并非出自……”   殷无极的眼神一郁,哪里不知晓他要说什么?   他高高在上的师尊根本没法动心,容他这般胡闹,也只是慈悲。他不过是见他可怜,从指缝间漏下一点温情,让挣扎在泥潭里的他,多一点活下去的动力罢了。   殷无极低头便吻住谢衍残忍的唇,哀求道:“好了,别说了,就当骗骗我,让我做个梦吧。”   谢衍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地阖上眸,任由他纵情了。   他待殷无极向来是谆谆教诲,悉心指导,之前从未有过不正之思,却不料养出了个表面翩翩君子,实际却一心要啃光他骨头的小狼崽子。   不但不能杀,还得宠着,怜着。   一旦放着不管,这逆徒就能把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可一给了甜头,他就能得寸进尺,贪图更多,直到把他吃的渣都不剩。   殷无极的身形如巍巍山岳,倾身压下来时,有种格外的霸道。   “师尊。”他啄吻谢衍的脖颈,“……徒儿不孝,以下犯上,还望师尊,莫要见怪。” 第154章 浮生若梦   三秋时节, 魔洲云起。   一场淋漓雨。   魔洲南方潮湿无比,一入秋,山间总是在下雨。   殷无极随意披上黑袍, 遮掩住腰腹上的痕迹, 大步走出室内。他把卷帘放下, 遮住屋外靡靡的细雨,他挑了挑燃着的水沉香, 意图让疲累睡下的师尊休息的更好些。   年轻的大魔坐在廊下, 搬出砂锅放入食材。   他从集市买来仙门走私来的上好灵米,与灵蔬炖煮上, 只是弹指间, 那足以焚天灭地, 锻造出神兵利器的魔火便从炉中生起,将粥水炖煮的软烂。   殷无极身上那股暴戾的魔气, 似乎也因为有人替他梳通,渐渐平息。没有了那时时催命的疼痛,他的心魔许久没有发作, 过了一段难得平静的生活。   甚至他还会想, 就这样与谢云霁相守山间,不再去管世间纷纷扰扰, 又有多么好啊。   谢衍临时落脚的小院虽小,但五脏俱全。他翻出一卷兵书读了片刻, 便在等日头下落,艰难地熬了一个时辰, 他心中便难耐,腾地一身站起来,拨开帘幕就往室内闯, 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像是偷香窃玉的登徒子,蓦地有些好笑地顿在原地。   他徘徊半晌,还是忍不了满溢出来的思念与爱意,心想,午后陪他多睡一阵,也不算荒废时光。   谢衍还沉睡着,而且最近越睡越久,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安,于是伸手去捉他锦被下垂落的手,挠他的手心,把玩他的手指。   “谢先生,已经午时了,起来吃些东西。”他低头亲了亲青年紧抿着的唇线,然后灵巧地翻身,揭开他的锦被,轻易地钻进心上人的被窝里。   青年人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带着一身湿润的雨气上了床,本该携来一股凉意,但他真的却蓦然有些错愕。   谢衍哪怕睡了一上午,榻上却仍然冰凉,没什么人气。   他微微垂下眼,用视线去描摹圣人沉睡时的眉眼。眉目如山水,没有平日的深寒素雪,反倒显得温润。   这功法,对他的助益确实非常明显,这几日,他飞速吸收着北渊洲充盈的魔气,灵气却不冲撞他的灵脉与灵骨,假以时日,便可迎来雷劫,冲破大乘到渡劫这一关卡。   按理说,双修理应互有收获。但是谢衍的境界太高,初时,他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收益,但也看不出明显的减损来。   难道是因为圣人境界高出他太多,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许是吧,以谢衍的性子,又哪能让他摸清深浅。   魔性贪欲,自从他们做了第一次,接下来的事情便显得尤其顺理成章。他缠着谢衍不住地索要,把他按在庭院里,琴台上,卧室里……胡天胡地,谢衍也初时还责他几句,后来经不住他缠,便也允了他越发过分的要。   如今他们虽说没有合契,处处却与双修道侣一般无二。   殷无极虽说贪心,却也知晓,以他的身份,能够这般暗度陈仓已是顶天,又哪能光明正大的和正道领袖,自己的师尊合契。   他也有时会想,若自己与谢衍不是师徒,也没有仙魔分别,他是否能光明正大地去微茫山,向圣人谢衍自荐枕席。但这种荒唐的念想只是一闪而逝,他又觉得好笑,若没有千年相伴,谢衍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   “师尊,师尊。”他笑意盎然,低低地唤他,一头长发撒在枕上,紧紧挨着沉睡的谢衍身侧,然后把修长灼热的肢体缠上他透着冰凉的躯体。“您若是觉得冷,就抱着我。”   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按住他的后脑,把他爬床的小徒弟按进怀里,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力道。   “闹什么?”只着一层轻薄秋衣小憩的青年略略支起身,声音有些轻哑,显然还有些睡意朦胧。   殷无极被揽了个满怀,灼热的身体好似贴上幽冷的冰,让他蓦地打了一个寒噤。   但他连玄冰龙骨都往血肉里钉过,哪里会怕这点凉意。   “你醒了。”殷无极一个翻身,把他按在身下,手中捞了满捧的墨发,沁凉的白梅香气萦绕,好像致命的毒。他颇有些委屈地道:“先生睡了好久,都不理我。”   他松松系着的宽袍从肩上滑下来,露出一段如刀削般凌厉的肩颈,白皙的耀眼。   谢衍方才清醒,身体还记着昨夜的云雨,便被大魔这样亲密地缠上来,炫耀他无一处不强悍美丽的身体,他的眼骤然一深,喉结微微滚动,连伸手捋他头发的动作也有些僵住。   “从我身上起来,热。”谢衍淡淡地道。   他的掌心从他挺拔笔直的腰线上一滑,只觉手感极好,像是捋过凶兽光鲜亮丽的毛皮。他骤一停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毫不犹豫地把他从身上推下去,伸手整理自己的长发。   “明明是先生身上太冷了,今日下雨,大可以再睡个午觉。”殷无极被推开,也不生气,又从身后抱住谢衍,让他躺在自己灼热的怀里,然后熟练地帮他打理头发。   他眯起绯眸,懒洋洋地笑道:“反正现在又不在仙门,你又不需要为那些老不死处理事务,多休息一会又如何?”   谢衍微微一怔,他如今滞留魔洲,以身饲魔,已经快十年了。   而圣人谢衍,也在仙门“闭关”十年了。   十年过去,他用一身修为饲养殷无极,终于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似乎是因为得偿夙愿,他的心魔被顺利压制,足以催命的灵骨侵蚀速度也开始减缓,被始终压制在大乘期巅峰的修为也有了松动迹象。   而他付出的代价,当然远不止修为而已。   但这些,都不必讲给他听。   谢衍任凭殷无极揽着他的腰,与他絮絮说话,神色恬静。他专注地听着他今日的修为进益,偶尔提点一下,又被殷无极凑上来索要亲吻。   “……剑者,百兵之君,我学不来你的君子剑,便试试走霸道之路。”他说着,又笑道:“你可知洪荒三剑的弱点在哪么?”   他爱之深,竟是要把自己的剑招拆开了讲给他听了。   谢衍打断了他,道:“世上千万法,未必只有我走的路才是正确,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拦着你,只管去试。”说罢,看着他略有些黯然的眼睛,提点道:“你的剑,不止要有霸道,更要有王道。”   因为他命中有紫微星,将来会群星环绕,贵不可言。   作为师尊,他不能折了他的锋芒。   谢衍想,既然是要离开的人,又何必让他陷的太深,本想冷淡待之,却又看见他明亮而坦诚的眼眸。   那一抹灼灼的绯红,褪去阴郁与漆黑,竟然比宝石还璀璨夺目。   “谢先生说得对。”他温言软语地道:“但我还不明白,王道为何,先生要陪我去找么?”   谢衍勾在他下颌的指尖一僵,满眼便是那绯红的眼,墨色的发与唇边一点朱红,只是灼灼地一笑,便让他的思维陷入短暂的空白。   殷无极似乎是忍了太久,原先的压抑沉默,入魔后,他那恣意的本性以极致张扬的方式展现出来。   他本就生的俊美,容貌攻击性极强,在这充满血腥的魔洲一养,原本的三分张扬化为七分肆意,沉默隐忍的君子外皮撕去,显出他天命的风流。   光是这副好样貌,就足够迷人眼了。   何况谢衍享受过他窄瘦却又有力的腰,摸过他肩背上紧实又不夸张的肌肉,被他紧绷笔直的腿纠缠过。   处于最好年华的青年人,本就是最吸引人的模样,纯而欲,又有着勾人的风流孟浪,哪怕是情感稀薄的圣人,也会忍不住耽于色,陷于欲,反复流连的。   “先生喜欢我的哪里,可以摸一摸。”殷无极知晓自己一无所有,唯一能勾住谢衍的就是这副天生的容貌,而他确信,谢衍对他也并非毫无感觉。   他腻到谢衍的身边,含着笑低语:“是腰,还是腿,还是……”   “住嘴。”谢衍漫不经心地瞥他,“白日便这般孟浪,从我身上滚下去。”   “不滚。”殷无极一眯眼眸,伸手抚上他的衣带,似乎要把他再往暖帐中推。他想要验证一点东西,比如,他师尊的身体状况。   他话音才落,却见谢衍眸光一厉。   “不肯听话?”   他的师尊,竟是转瞬间扣住他的脖颈,一个翻身,便把他按在身下。   剑意呼啸,山海剑竟是不知从何处而来,把他的衣领钉在床榻之上,他一时挣扎不得,只是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谢衍。   红绡帐暖,剑如秋水。   而比烛光与剑锋更美的,是那一双漆黑双眸。   “……冷静了?”谢衍却微微俯下身,长长的墨发落在徒弟的脸上,细白的手指轻佻地勾过他的轮廓。“别崖,别试探我,知道吗?”   殷无极的脖颈被剑锋割开一个细小的伤痕,还流着血,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灼灼地盯着他,眸中的占有欲几乎化为实质。   “谢先生控制欲真强。”他半真半假道。   圣人谢衍做师尊的时候,就时时拿捏他,哪怕如此无媒苟合,谢衍做了承受的那一个,那副脾气也半分没改,若是他不肯,那谁也别想沾他衣角。   “我说过,我会治你,一切只需要交给我。”谢衍拍了拍殷无极漂亮的脸,语气温和,却含着无言的威胁。他似笑非笑道:“既然你爬了为师的床,就要学会乖一点,别做不该做的事情,听见了吗?”   谢衍还未说完,却觉得腰腹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住了,陷在层叠的布料里,再低头,却见到大魔贪欲而富有攻击性的眼神,足以勾魂摄魄。   谢衍:“……”   被剑指着还能兴奋,他这徒弟是什么品种。   殷无极清楚他吃软不吃硬,经不住求,面上冷,心里却疼极了他。于是他偏了偏头,任由血线从颈上滑落,却是伸出小指勾住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   “不是试探,只是想师尊了。”殷无极笑道:“方才师尊睡了那么久,有没有梦到弟子?”   尾音微顿,无辜,带着些无端的欲。   谢衍看了他半晌,兴许是双修的余韵,他总觉得小徒弟怎么看怎么好看,床下装的可怜可爱,会伺候人,上了榻却又是一头会咬人的疯狗,窄腰长腿,霸道又带劲,当真是他养出来的极品,处处都合他的心意。   他留下的时间已然不多,既然都已经尝了味,修为也给了,那多尝几次也无妨,不然他可就亏大了。   谢衍眯起眼,还是手一抬,那钉着他衣领的剑锋一震,叮当跌在地上,委委屈屈地震了几声,似乎在唤回平素理智的主人。   可色字当头一把刀,山海神兵,他竟也抛诸脑后,只是握着徒弟劲瘦的手腕,用拇指缓缓摩挲。   “今天雨很大,看来是出不去了。”白衣的圣人听着雨声,平静地说着。   “所以,不如多睡一会。”殷无极看着他的眼睛,知晓圣人已经动了念,笑意加深。   谢衍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哑,却是天下最诱人的召唤。   “好孩子,过来吧。” 第155章 为人师者   冬日初霁, 小院堆雪。   枝头梅花坠下,落入澄清的茶汤中,荡起一道波光。   仙人正于梅树下调琴, 广袖轻拂, 衣角逶迤于地, 修长素白的手指时不时拨动琴弦,聆听桐木琴的音色。   而拂花踏雪归来的青年, 玄袍裹着挺拔的身躯, 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墨色长发束起,被风拂起。   他只是一回眸, 眉间种种, 便最是风流肆意。   他终究不是当年尔雅沉默, 肃肃如林下风的君子。当一捧火从灰烬中重生时,原本压抑的美便骤然迸发, 那些圣人曾经投注在他身上的,一点一滴的心血,皆没有被白费。   他是至情至性的魔, 伫立时如剑, 沸腾时如火,颓靡时如花, 如此绝世。   “广陵散?”殷无极倚花抱剑,却是笑了, “谢先生终于把这首曲子还原了吗?”   青衫薄,玉冠束, 广袖饮长风。圣人双手置于琴上,乐曲淙淙从指尖流泻,似有千种变化。忽的, 谢衍抬眼,唤他的名:“别崖。”   原本压抑的弦音陡然一顿,仿佛蕴着寒光。而殷无极的剑,正于乐曲激变中破开长风。伴着乐激昂,他手腕一转,凛凛剑意,扫过花千树,教他仿佛身处千万年前的故事之中,体会那孤绝的一刺。   殷无极旋身,剑如霞光,直逼谢衍。   他笑道:“此剑,聂政刺韩王。”   谢衍面对如此挑衅,凤眸一扫,琴音亦然如剑锋。   剑臻至化境,心念一动,便是杀招。   “这一剑,不中。”他声音平静,右手一拂琴弦,飞花皆碎,而那化为幻影的雪亮剑锋,亦然如同破碎的水月,消弭于风中。   “那便再来。”殷无极一招用老,也不气馁,而是迅速变了剑势,身形矫健如游龙,腾挪之中,剑光天外刺来。   谢衍勾弦,铮鸣一声,漫天飞光。   音波席卷层林,满地飞花扬起。   殷无极被逼倒退三步,试图稳住脚跟,却还是单膝跪在地上,无涯剑脱手,飞出数尺远。仅仅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   “不愧是谢云霁,我认输。”他知这是一场即兴教学,纯粹切磋技艺,皆是不动力量。哪怕输了,他也颇为兴致勃勃,笑道:“我的剑已然很快,却依旧近不得你的身,到底错在哪里?”   “想挑战我还早了些,追星逐月之剑,就算再快,也快不过我。”谢衍似笑非笑:“好好修炼,你那洪荒三剑足够霸道,再练五百年或许可成。”   谢衍曾教他君子剑,他学的不错,却因为入魔,终而弃之。   如今,他重立剑道,再塑剑骨,如今不过初成。   “先生的意思……”   “破而后立,便是要忘记你之前所学的一切。”谢衍目光深深。哪怕他知晓自己会养出一个可怕的对手,却依旧提点道:“我教你的剑,打不败我。”   “受教。”玄衣大魔知晓他的师父到底有多深不可测,于是欣欣然收了剑,踏着雪坐回他身侧。   方才试剑,他过于全神贯注,哪怕在数九寒天,也动出了一身热汗,如此坐在衣上染雪的谢衍身边,亲近又不狎昵地贴上来,倚在他肩头,舒展身体,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灼人炭火。   谢衍替他拭去额上薄汗,见他笑意盈然,不带戾气,曾经病态惨白的脸如今透着淡淡的血色,便知自己用气血与修为喂养许久,终有成效。   他又想了想这小混蛋吃了他多少修为,忍不住又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嘶……”大魔不满,伸臂把他揽入怀里,搓着他冰凉的指尖,然后凑到唇边一吻,道:“我都大乘巅峰了,先生怎么还拿我当孩子看。”   “大乘期很稀奇吗?”谢衍平静地看他一眼,道,“有很多人依旧比你强,以你的身份,原地踏步等于死亡。”   并非谢衍有意要逼迫,而是修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殷无极的确有足以笑傲大部分人的修为,但这卧虎藏龙的残酷地界,他作为仙门叛徒,想要他命的人只多不少。若他断了向上的通路,无异与死亡朝夕相伴。   “先生缘何那般悲观,近期我修为松动,有了些预感,可能是天劫要来了。”殷无极已然是半步渡劫,兴许只需要一个契机,渡过天劫,他就能迈入顶级魔修的门槛。   他颇为自傲,笑道:“这次天劫,只要心魔不捣乱,我也并非全然没有希望,先生不信我?”   而谢衍见他意气风发的模样,沉默半晌。   殷无极不清楚,而他了解这双修功法的实质。自从识海相连后,他的心魔是被谢衍凭借比他高得多的修为,强行压制下去的。那差点要命的魔气,也是被他压制,减缓了对他最后一根灵骨的侵蚀。   可哪怕他是圣人,也插手渡劫天雷也是极难的。若不在天劫之前替他换骨,此劫,他多半渡不过去。   即便渡过,也会因为过于猛烈的魔气而失去本性,彻底化魔。   而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谢先生?”殷无极看他神色莫辨,便略略俯身,用下颌蹭了一下谢衍的墨发,温声唤道。   “别动。”谢衍本是犯懒,倚在他怀里。可方才乱花皆落,也是沾了他满身,衬得他的小徒弟仿佛荼蘼的容貌更盛。   人总是爱美的事物。   谢衍心下一动,伸手,替他摘去唇边的一片落花。   他的指尖微凉,只是仓促一抹,便在大魔俊美到近乎魔魅的脸上,留下一道花汁的痕迹。   眸光绮丽,近乎妖异。   “摘掉了吗?”殷无极不动,带着笑,掀起眼帘。   “……别转头。”圣人的指腹沾了花汁,那颜色极艳,让人心神皆动。他轻轻地掰过他的脸,略略低头,淡淡地道:“看着我。”   他看见一双炽烈而干净的绯眸。   圣人的食指在殷无极湿润的唇上一点,为他的薄唇染上绯色。继而,那极擅丹青的手,从他的唇珠扫到唇角,勾出一道极为绮丽的线。   荼蘼太盛,丹霞太艳,烈火太烫。   他并未停下勾勒描摹的手指,而是徐徐扫过他有些凌厉的唇线,却只觉那比春风还软。   向来清醒的圣人,听到自己近乎无情的心境裂开一道缝隙。   他把他养的太好了。   好到,舍不得丢开手,放他自由。   这样下去,哪怕是为他好,那换骨的一剑,他又该怎么剖?   他怎么忍心。   “您调戏我?”殷无极哪怕习惯了他家师尊不羁的做派,却还是因为这近乎调情的染唇手法心神皆摇。   他言笑晏晏,道:“要负责的啊。”   他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永远是稚拙的少年。   胸口满溢着欢愉与爱意,让大魔微微张开唇,绯色舌尖触了一下谢衍的指腹。   一勾一沾。   指尖湿漉漉的。   谢衍的神情微变,一股奇异的感觉顿时窜过全身,让他脊背皆麻,神思不属,心境之上,竟是再度发出细微的开裂声。   “好看?”殷无极知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便扬起脸,环着谢衍的手轻轻扣住他的腰侧。   “确实不错。”谢衍收回手,看着他那张极致风华的脸,心里却颇为懊恼地在想:一千余年,他是怎样眼瞎,才能忍住没动他的?   “您亲自勾的颜色,难道不想亲一下我?”大魔按捺着眸底的欲望,耐心地诱哄着。   谢衍的眼中泛着浓深的墨色,如一场暗雨。   他不该高看自己的自制力。   对徒弟下手这件事,本就不该是为人师长所为。但他也是无奈出此下策,好歹也算是个理由。   而做戏做成真,甚至还被他百般勾引动了道心,这就完全是自己的问题了。   这千年清修,确实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真的不要?”殷无极凑近,勾着绯色的唇,在他唇角浅浅亲了一口,笑意盈盈:“那就我来亲云霁,好不好?”   他声音温柔醇厚,可尾音却拖长,像是带了钩子。尤其是亲昵地唤他字时,更是让人心动。   谢衍端坐琴台前,阖眸,随即睁开,眼中有清醒与混乱交错闪过。   这些年识海链接,这种陡生的亲昵,让他们如双修爱侣般相处。   但他心中清醒地知道,他本该断情绝爱,才可执掌仙门,寻求大道。既然选了无情,那便必须走下去,哪怕前方凄风苦雨。   退一万步,就算生了爱,殷无极也是最不该的一个选项。   他是他的徒弟。   “别闹。”他克制地道。   “是谁先撩拨我的?先生怎么这般不讲理?”   殷无极那装出的温柔小意一敛,那极盛的容貌,褪去方才的柔和无害,显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谢云霁,你至少也算是喜欢我的吧?明明有情,为什么不肯承认?”   “什么也不肯说,偏要我去猜,我就是最恨你这一点。”   玄衣的大魔明明说着恨,却极是逼人,像是爱意一样缱绻。   他修眉微挑,一手托着谢衍的腰,一手撑着地面,身体却向前倾,迫的谢衍向琴台后仰。   砰的一声,他把自家师尊推倒在琴台之上,指尖却勾上他的衣带,缓缓摩挲。   “喜欢您,爱慕您,想要您,从很久很久前就这样了。”   “先生记不记得,当时您那从风雪里刺来一剑?”   “那时候我就决心,一定要拜你为师。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年少时见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能看得上别人……”   殷无极本就是爱恨分明的性子,若是爱之深,他便是极热烈的火,作痴缠眷侣。他却不知道,这也许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能够坦坦荡荡,毫无顾忌地说爱他了。   谢衍被他按在琴台上,扑了满怀,那揽着他的年轻男人宽肩窄腰,体温灼热,把他困在手臂与身体支起的方寸之间。   “……胡闹,那是情诗。”谢衍想推他,却推不动,兴许也是不想。他垂死挣扎片刻,终而道:“我是你师父。”   “师尊又怎样?”殷无极毫无愧色,甚至笑道:“只要你爱听,我可以对你说尽世间最美的情诗;只要你肯点头,我便能放下一切,做你最好的情人。”   “……”   “只要你留下来,哪怕不留下来……想起我,来看我,只要这样而已。”他握着谢衍的手,贴近自己的脸,轻声哀求:“或者,你把我带走吧,师尊,哪怕一辈子也不见天日……”   他活的太苦,唯有谢衍在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若是离开他会变成鬼,那他宁可做他的囚徒。   谢衍忽然被他的话刺痛,再看向殷无极时,眸光褪去动容,重新变得冰凉如雪。   啪的一声,谢衍一巴掌打在殷无极的脸上,他的头颅微微侧偏。   他的脸颊泛起红色,碎发凌乱,却像是懵住了一样。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打。   谢衍却极是恨铁不成钢,冷声道:“我教你天文地理,儒兵墨法,锻你剑魄,炼你心性,难道就是教你放弃自我,将未来均系于我一念之间的吗?”   “……”   “站起来。”   圣人心念一动,便是不可逾越的山巅。   当他毫无顾忌地释放自己所有威势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在他面前站着,境界的差距是绝对的。   但殷无极从不肯让他的师尊用失望的眼神看他,于是硬是咬紧牙关,精确地操纵起魔气,与之抵抗。灵气几乎将他身侧压出一个深坑,而殷无极稳稳站在地面,一点一点地,在他面前直起了自己的脊背。   哪怕浑身的骨头都像被碾碎,他也死死地盯着他,不甘不屈,仿佛烈火。   “你要做什么,谢云霁?”殷无极似乎有了不妙的预感,他咬住了牙关,颤抖着发问:“你要走了?”   他也许预料到了,但从未想过,会这么快。   这样美好而虚幻的日子,他才拥有了多久?   不到十年啊。   “很好,你要记住这种感觉。”谢衍淡淡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让你依靠一辈子,就算是我,也不会永远待在你身边。”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也许会再一次摧毁他的信任与希望,这很残忍,但他没得选,因为,他要把剩下的所有教给他。   如何活下去,如何变强,如何与天争命。   在没有他的日子里。 第156章 与天争命   “你又要起卦?你难道不知道, 越是关心之人的命运,你越是算不出来吗?”红尘卷化为垂髫小童,坐在桃花枝上, 声音天真而残忍。   “何况, 你算的还是他渡劫成败, 天道的心思,你哪怕是他的代行者, 也不可去猜。”   谢衍唇边溢出一丝血, 继而,他几乎站不稳, 手撑在星盘之上, 而那最重要的几颗星, 始终看不清轨迹。   “看吧,我就说, 天道是个小气鬼。”红尘卷晃了晃细白的小腿,轻快地道:“谢云霁,等我长大了, 你帮我把天道从九天之上拉下来, 好不好?”   谢衍用手指擦去血迹,眼睫微微一动, 没有接话。   他的五指上沾着炙热的心血,按在了星盘之上。   星轨再次流动。   “不要再算啦, 你算一次,便折五十年寿数, 哪怕圣人寿数漫长,你也终不是与天同寿……”   “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衍阖眸, 复又睁开,眸中隐隐有神光流动。   他问过无数次天,却从未在天道避而不答时如此强求过,他早已知道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折命,不过是最轻的一种代价罢了。   十指连心。他却将自己的十指尽数割破,用血去填满那问天的星盘,圣人之血灵气充盈,终于催动了那如迷雾一样的卦象。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只需要一线生机。”   他倏尔叹息。   天道震怒。   苍穹之上,春雷阵阵,转瞬之间便教白昼漆黑。   坐于桃花枝上的小童见他几乎跪倒在星盘边,唇边带血,面容苍白,唯有一双寒星一样的眸子,在雷光中越发明亮慑人。   “好了好了,败给你了,折了五百年的命,只为问出一个生路。”红尘卷叹了口气,终于道出一线天机:“你知道,为什么你怎么算,他都是死吗?”   “……”   “因为,他是天道看中的魔星呀。”红尘卷盘起腿,摇晃着脑袋,道:“天生魔体千年难遇,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一个流浪儿身上呢?”   “他无亲无故,不染丝毫尘缘;他注定历经艰险,命途充满血腥与背叛;他并非凡胎肉.体,而是天生大魔,可你却把他带去仙门养育成人……”红尘卷拖长了声音,笑道:“我若是此间天道,也会降下心魔,制造机缘,催促他快快入魔的。”   谢衍白色衣袖浸染血色,几乎悲慨地拂过星盘,棋子如星落,骤然散开,残缺而不堪。   春雷过后,骤雨将至,墨发白衣的圣人却独立雨中,微微阖目,不知在想什么。   红尘卷变出一把伞,从树上倾斜,雨滴从伞面流淌至地面,也引走了几乎将主人浇透的天道之怒。   “你瞧,天道果然心胸狭隘,这就来罚你了。”红尘卷笑道。经过这些年的教导,他已不再是当初婴孩般的脆弱模样,而是显出他作为‘道’的神异。   “天道为他安排的命,到底是什么样的?”谢衍的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看着树上纤尘不染的小童,问道。   “你想知道啊?”小童从桃花树上跳下,这些粉色的脆弱花瓣,早已雨打风吹去,零落成一地花泥。他踩在花泥之上,珠玉生光的一张脸,却透着漠然的神性,哪怕是模仿人族,透出笑来,却也显得虚假。   “要付出什么代价?”   “既然你是我择定的主人,自然是可以给你看。”   小童伸手一划,依托于红尘道的卷轴展开,上面淌着的水墨,徐徐勾勒出画面。   “他十五岁,应该在战场上杀人夺食,紧接着,就是疾病与饥寒。他会遇到流民,他们都想杀他吃肉,他会遇到官吏,都想盘剥他,榨干他每一滴价值,他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或是求财,或是谋色,在他的少年时期,他本该被折辱,被欺凌,被彻底地踩进尘埃里。”   谢衍的瞳孔中印出一张哪怕沾着血与灰,也不掩昳丽的少年面容。可他脸上的凶戾之气,却让他感觉到陌生。   “后来,他该因恶入魔,魔洲弱肉强食,而他二十岁不到,便沦落到此。他不会是仙门的天骄,而是矿场最底层的奴隶,整日劳作,被鞭笞贩卖……”   “够了……”   “可他的天生魔体,要他进阶飞速,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有个卑贱的魔修,拥有这种千年难遇的体质,无数人想要杀了他,剥他魔骨,食肉寝皮……”   “他无数次游走在生死一线,被围猎,被刺杀,最终,那些无法杀死他的存在,只会让他变得更强。”   “天道从未厚待过他,他不知爱,不知痛,不知善恶因果,亦然无法被渡化。”   “而天道,将会一步一步把他推向尊位,让这么一个连人都不算的大魔,成为他最利的一把刀,指向仙门,从此……杀人盛野,万里血涂。”   谢衍看着卷中映出的虚幻画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依旧那样绝世,可是他却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尝过太多痛苦,已然对一切感到麻木。   生命没有意义,活着,或是死去,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无爱亦无怒,无情亦无欲。   他一剑穿过魔的肺腑,热血喷在他的脸上,他也不知道擦,好似一尊只知杀戮的机器,那双本该绯的炽烈的眼眸,仿佛布满了血的锈色。   哪怕他脚下跪着万魔,高居尊位之上,却死寂的像是烧尽了的火。   也许他渴望过光,但这悲怆的命途从未宽容待他,直到所有情绪都被剥离,感官都被麻木,成为天道最合格的一把刀。   最终,也会成为仙魔大战的最好祭品。   “他本该拥有这样的命运,可他十五岁的那年,遇见了你。”红尘卷说到这里时,有些奇异地看着他,道:“你问天,知命,当年也应该算过他的命盘凶险,为什么收他为徒?”   “因为他想拜我为师。”谢衍轻声道,“你若是见过,那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目光,你便会理解我了。”   “我不理解。”红尘卷道:“谢云霁,我不算人,怎么能理解你们人的情感?”   谢衍的长袖之上,血已经被雨水打湿,晕染一片。而他与红尘卷所在的树下,却仿佛隔绝了雨声。   “天道无情,所以天地间又诞生了你。”谢衍伸手,抚摸着那化身为灵的红尘道,轻声一叹:“红尘有情,万物有情,只是你还未弄懂罢了。”   “我向很多人学过,给过许多人试炼,他们自己都弄不懂什么是情,又怎样教我?”红尘道望向他,语气充满期待:“你是其中修的最好,也是懂得最多的,天道都看好你,也戒备你,你能教我吗?”   “你教我何为红尘有情,我便渡你成仙,如何?”   谢衍不答,只是看向春雷骤雨中的小屋,身影犹如孤鹤,好似万事都无法摧折他的傲骨。   “‘道’无情无心无血无泪,最天真也是最残忍,红尘,我可以教你人间情爱,却不会将此世未来押注在你身上。”   “这条寂寞大道,有多残忍无情,我早有觉悟。”   “天道哪怕再看好你,也容不下你的徒弟。”红尘卷歪了歪头,说道:“在原本的命盘中,他会是你的劲敌,你的磨刀石,他的骨,他的血,是你踏天门的最后一级台阶。”   “天道容不下,那又如何。”白衣的圣人,面容孤寒,唯有眸中星芒极亮,他一字一顿道:“哪怕天地不容,我的徒弟,我来容之。”   *   “师尊……”   “站起来,拿起你的剑,再来!”   谢衍的红尘卷几乎将整座山头笼罩,再次将他击飞时,他几乎下了狠手。   殷无极吐出一口血沫,用无涯剑支着自己的躯体,再度站了起来。他的身上尽是山海剑气的割伤,黑袍破损,露出道道血痕。   “不必留手,带着杀我的心,出剑。”   “……我做不到。”   “来!”   谢衍的语气极怒,仿佛见不得他如此颓败模样,执着剑走到他面前,一道如雪的剑光,几乎将他身侧的地表劈开两半。   红尘卷之域,圣人谢衍在其中,天下无敌。   年轻的大魔颤抖着肩膀,再度举起剑,可这些日子的双修相伴,识海交融,早已让他体会过世上最幸福的事,这让他又怎样能心无旁骛地对枕边人抱有十分杀意?   他知道,谢衍迟早是要走的。   兴许是要在离别前,教他最后一课,他的师尊在这些日子里,向他施加几乎恐怖的压力。有数次,他都以为谢衍是真的要杀了他。可回过神来,他只是陷入了红尘卷创造的幻觉,而谢衍的剑尖,正抵在他的喉咙上。   殷无极跪在谢衍的面前,迎着他如秋水的剑,暴露出自己白皙修长的脖颈。   “谢先生,你要我对你抱有真正的杀意,我做不到的。”   “为什么?”   殷无极仰望着他,绯眸灼灼如火。   “因为,如果你要杀了我,我哪怕再痛苦、再不理解。但如果你坚持,我还是会为你去死。”   他捧出这样炽烈的一颗心。   谢衍的眼睫猛地一颤,看着他那张姿容绝世的脸,神情生动,这般的年华,正是如盛开的荼蘼。可他神思微晃,又想起那双被磨去所有情绪,漆黑生命唯剩杀戮的眼。   渡劫若是失败,会让他重新被天道连上傀儡线。   他会变成那副样子,不会笑,不会哭,成为只知道杀戮的邪魔。   “你可知,我在教你什么?”   “……请先生指教。”   谢衍轻叹,从他的背后揽上青年大魔的腰,然后握住他握剑的右手。温度相贴,呼吸相闻。   殷无极躯体一僵,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了几分,道:“师尊?”   谢衍引他握剑,在山壁之上,深深凿下一个蕴含无穷剑道的字。   “这是什么字?”谢衍的手臂几乎把他钳在怀中,连拂在他耳畔的吐息都显得冰凉,他敛眸,冷然问道:“回答我!”   “争!”殷无极的瞳孔中,映着那银钩铁画的一个字,答道。   “当你在仙门之时,我可以庇护你,所以,我教你君子无争,教你中庸,教你藏锋不显,宽和温润,这是教你在羊群中的为人处世之道。”   “现在,你既是踏上修魔之路,那便亮出你的獠牙和利爪,去争!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谁人阻你,你便杀了谁,哪怕拦你的是我,你也要出剑,与我拼命!”   “跌进泥地里,你给我站起来!坠进深渊里,你给我爬出来!哪怕是天道要折了你的骨,逼迫你要对它折腰,你也得拿起你的剑,提着一口气,去撕了它!”   “殷别崖,你既出自我的门下,我便要教你,哪怕世事再多艰,你也要顶天立地的,去做一个人!”   谢衍的话是寒的,但他的体温越来越热,殷无极浑身魔气沸腾,涌流的热血穿透他的四肢百骸,点燃他所有的战栗。   这是他的谢先生,他的师尊啊!   “与天争命,你争不争?”   “争!”殷无极眸如利剑,一字一顿道:“哪怕是死,我也会争到底。” 第157章 剖肉换骨   修真大道如此漫长。十年, 于修行者不过须臾一瞬,谢衍却只觉太短。   他身上日益平复的心魔,并非当真顺服, 而是潜藏在冰面之下, 待到渡劫那一日卷土重来。可他天生魔体, 根骨极是优秀,又因与他双修, 日日攀升的修为, 如今看来却如同催命,让渡劫的天雷逐渐逼近。   谢衍只得硬下心肠, 不断地逼他执剑, 尽快完善他的剑道。   起初, 殷无极的剑意狂暴至极,破坏力虽然极大, 精确度却不足,哪怕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足以近他的身。   而殷无极也意识到渡劫天雷的逼近, 于是他也半点也不抱怨, 不断重复败北、爬起,再度败北的循环, 无论输再多次,也会无言地重新拿起剑, 向他再度挑战。   打到几乎疯狂之前,他又会被谢衍用剑意生生制住, 按下所有暴戾的情绪。   “失去理性与野兽无异。”谢衍的剑意过于浩瀚,在这样顶级的交战之中,哪怕是圣人, 也无法控制住不伤他。他抬手,山海剑从殷无极的身侧飞回,被他握在掌中,然后,圣人冷然地扫了他一眼,平静地道:“这一课,教你的是,如何保持本心。”   殷无极半跪在地上,腰间、肩膀与手臂皆被剑气刮伤,止不住的血染红他的袍角。而他眸中的猩红还未完全消退,抬眸时,透着一股疯狂的战意。   他重新握紧剑柄。通体纯黑的无涯剑沾了主人的血,更是狂暴,而与他为敌之人,却犹如巍峨的山,教他难以跨越。   殷无极咬了一下舌尖,压抑着几乎沸腾的魔息,然后执弟子礼,向他俯首一拜,道:“受教。”   圣人之道,早已不拘于形式,言出法随,万象无形。   但是谢衍用剑,且是天底下顶级的剑修。   与他一战,顶得上他在魔洲厮杀数十年。   何况,谢衍拿出了真本事,若是他还将其当做指导战,恐怕身上还要再多几个血窟窿。方才几乎生死一线,他终于体会到洪荒三剑的第一式,“斩山劈海”的心境,再望向他时,更是心绪复杂。   谢衍之剑,名为山海。   而他当时草创这一招时,取名“斩山劈海”,也是潜意识间想要超越他。   但谢衍太强了,哪怕他用尽全力去够,也无法碰到他的衣角。若是他无法勘破“超越”这一关,他始终只是谢衍的追随者,而非与他并肩。   “你方才的一剑……”谢衍的眼光何其老道,他看出了那一点乍现的灵光,“你似乎有所得。”   “心境已破。”青年的小臂还在流血,但他却笑了出来,道:“先生知我。”   他不可再仰望谢云霁了。   若要他的正视,他必须要走到同样的高度,与他看到同样的风景。否则,他只能这样彷徨在魔洲,无望地等着他偶尔想起时来见他一面,赏他些许怜悯。   如此被动等待,患得患失,指望他的恻隐与不忍,根本不是他的风格。   修真大道,不过与天争命。   命途多舛又如何?被逼入魔又如何?若这天道要他的命,要夺他的魄,他就拔剑,亲手撕了那天道!   谢衍于是收剑回鞘,走到一旁,看着他遍体鳞伤的徒弟站在山崖反复地练着同样的招式。从最初的犹豫,到毫不迟疑,旋身、腾挪、劈刺、砍挑,每一道剑意,皆刻着无边无涯的狂浪与霸道。   他天纵奇才,入道修行,数千年来一直是他最好的徒弟。   他数百年煎熬,动心忍性,只为反抗天道强加的命运。   他一朝入魔,投死时义无反顾,离去时亦然背影决绝,从此,仙门不再有圣人弟子无涯君。他跋涉万里,离开他的保护,从此孑然一身,天下皆敌。   他历尽坎坷,无数次徘徊在死生边缘,也有过崩溃自毁,也有过不屈挣扎,哪怕龙困浅滩,于滩涂中曳尾,依旧能活出独一份的灼灼。   时至今日,他的剑,终于彻底摆脱了圣人谢衍的影子。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早年仙门的经历,会锤炼他的心境,冶炼他的斗志,让他在世事磋磨中变得更强。   而谢衍,将他的每一次成长都尽收眼底。他如天底下所有师父那样,看着优秀的徒弟,心中隐隐有着隐蔽的骄傲。   只不过他再不能光明正大地以他的师尊自居,向着旁人炫耀他的弟子。甚至,他还必须对他疾言厉色,与他划清界限,再也不能明面上过问他的事情。   圣人淡漠冷清的心境,再度出现几条缝隙,而他并不在意,而是凝视着那几乎摧山劈海的一剑,眼底有着几乎璀璨的光。   天地无涯,莫过于是。   *   红尘卷展开时,殷无极正结束了练剑,被谢衍难得唤到身边,要他陪着下棋。   残局还未分出胜负,时空仿佛骤然凝固,而原本执着棋子思考的青年,便双目阖起,忽的摇摇晃晃,倒在他膝上,沉睡不醒。   谢衍十分平静地把人揽到怀里,然后割破食指指尖,将一滴纯金色的,蕴含精纯灵力的圣人心血滴入他的唇齿间。   殷无极没想到,谢衍会如此不择手段。若是他清醒时,他是宁死也不肯吞噬师尊的修为,所以谢衍压根没有问他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做了。   圣人心思缜密,为他织下惊天的罗网,全这一场骗局。   “你对他这样好,却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解释。而他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明明什么都给不了你,还总是惹你生气……值得么。”红尘道化为的小童不知何时坐在了桌案上,声音天真而脆嫩。   “谢云霁,看着你,我倒是第一次有些不明白,情爱到底是何等模样?教你这样的人,也会为之动容。”   “你花在他身上的心血太多了,若是另择一徒养着,哪怕天资及不上他,却不必经历诸多痛苦,亦然会听话许多。”   “你问我,情为何物?”谢衍笑了:“万万年来,你见过无数人涉入这红尘,道劫、情劫、红尘劫,逐一勘破,难道仍然不懂?”   “他们不过庸人,都不如你。”红尘道藕节般的小腿来回摇晃,道:“我要听你的答案。”   “当你在问出值不值得时,就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看做了交换。”谢衍不置可否,只是心血的流出,让他的面色有些微微苍白。“而情这一字,本就不该被衡量。”   圣人心血之中含有纯度极高的灵气,修真者来说,用苦修多年的修为去养另一个人,着实荒谬。而他为破殷无极即将到来的死劫,终而还是这么做了。   “确实,当年我遇见他时已然大乘,我比他强,比他地位高,懂得多,他曾经却只是个尚未开蒙的流浪少年。所以,我收他为徒,教他天下义理,磨砺他的绝世剑法,便是高高在上,施恩于他,你若这样觉得,那便错了。”   谢衍抬起黑沉的眸,哪怕容色苍白,他眼底却仿佛有寒星的余烬。   “感情不分高下对错,亦然无关身份地位,我作为师尊,护着他本就应该;而他作为我的弟子,哪怕再痛苦,也从未负我,我又怎能这样轻易丢开他不管?”他支着侧脸,看向膝上沉睡的青年,难得记起了那些往事。   “你也许觉得,那些精心的教导与高深的功法更有价值,但我记得的,是有人曾在我门前立雪,告诉我想要走我走过的路;是有人肯为我不辞万里,星夜奔赴;是有人曾随我走遍天下,苦熬无数日夜,在灯下陪我画图纸,炼法器,助我建立宗门;也是有人为我之大宏愿,南征北赴,仗剑生死。”   自从登圣之后,记忆就如同他人所经历的事情,哪怕他回头去看,亦然无所动容,可此时重新想起,看似苍白的记忆,却逐渐透出生动的色泽;寡淡如死水的岁月,依然因为有一人的陪伴,显得充满温暖与趣味。   他话已至此,只觉想起的越多,说起来也不厌。   “若说我教他的东西,他这么多年,早就该还尽了恩。”谢衍手中还握着一段流水一样的墨发,心中陡生出几分温柔疼爱。“可情义二字,本就斩不断,我纵然对他有师恩,待他为最骄傲的徒弟,我没有付出太多,他却屡次为我燃尽心血,投身赴死,纵然天地不容,他也把命交到我手上,你说,这又该如何衡量?”   红尘卷愣了许久,摇摇头道:“我衡量不出来。”随即又苦恼道:“我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师徒。”   “那你如今便见到了。”   “人心是如此的善变,爱侣反目,师徒相杀,亲族陌路,如此之事,我见过许多。”红尘卷又道:“你通透无暇,自是看透人心叵测,你又如何确信,今日你如此倾尽所有,为他延命,未来不会养出一个心腹大患?”   “难道天道原本的意思,就不是把他养成我的心腹大患吗?”谢衍眸子微沉,道:“我曾为他卜过无数卦象,多年来严防死守,还是未能教他躲过入魔这一劫。然而,仙魔大道,本无高下,他若在魔洲能闯出一片天下,找到他想做的事,亦然很好。”   红尘卷听的似懂非懂,却是有些痴了。   在红尘卷的外部,已有渡劫雷云在天穹汇聚。大能雷劫,足以震动北渊洲,要天下之魔尽数望向魔洲之南。   “你这几滴精纯至极的圣人心血下去,足以让他本就积蓄过多的修为,冲破那个临界点。”红尘卷从桌上跳下来,道:“雷劫还未找到应劫之人,所以在南部上空徘徊,我能为你拖延三个时辰,再长,天道就会发现背后是我了。”   “足够了。”谢衍探过他的脉,已然知晓,他的修为水满则溢,却始终被躯体之中那颗几乎破碎的灵骨死死卡住。   若想渡劫成功,必定要放弃灵台清明,在天雷中被天道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   谢衍却偏要与天夺人,在天衍四九之中,为他找出唯一的生机。   圣人将山海剑握于自己手上,剑锋出鞘,缓缓走到因为感应到天劫,而渐渐苏醒的殷无极面前。   年轻的大魔倚着他们住过十年的院墙,春意浓深的院中,地上铺着浅浅一层花瓣。而他却看到一束雪亮的剑锋。   山海一剑,径直刺入他的肋下三寸,剧痛无比。   鲜血溅了出来,濡满了他的玄色衣袍。   “师尊……”殷无极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他跪在地上,胸膛之中却是剑锋翻搅,莫大的痛楚,让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几乎以为自己在噩梦之中。   谢衍不去看他染满了痛楚的绯色眼眸,面上如雪深寒,仿佛又是那个无情无心,高高在上的圣人谢衍。   这个长达十年的布局终于走到尽头,最后一件事,他必须做完。   剖肉换骨。 第158章 何为师父   当剑锋穿过他肋下时, 殷无极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仙门大会。   那时他在魔尊手下幸存,几乎九死一生, 却被迫入魔, 挣扎在生死边缘。他负着重伤, 却依旧念着故人深恩,于是孤身前往微茫山, 只为用自己的性命为盾, 去挡住天下人对圣人谢衍的攻讦。   他无路可走,只是单纯地觉得, 死于师尊的剑下, 是他最好的归宿。   那时, 魔气的侵蚀还未那么严重,却依旧让他疯的恨不得一死了之。但哪怕被世俗与痛苦折磨, 他仍对谢衍抱有濡慕与渴望。但这种希冀,却成为他催命的符咒,疯狂的本源。   白衣的圣人提着剑, 身姿如鹤, 袖袍飞扬,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 正如从神坛走进人间。   谢衍的眼神淡漠而冰冷,仿佛仙人云端俯瞰, 漆黑的眼眸照出他的疯狂、恣睢与肮脏。   他几乎在这种眼神下死过一次,再度清醒时, 却又被周遭满怀恶意,一心要他去死的眼神注视着。他不想屈服于他们,奋力挣扎, 抬起头时,却听到那足以裁判他命运的圣人,几乎冷酷无情的话语。   “逐出师门。”   “情义两绝。”   当年的殷无极,几乎茫然地跪在他面前,仰望着他薄而残酷的唇,几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如刀的话语。   这一剑,哪怕没有要他性命,却比起魔尊凌虐他神魂的痛楚,比起几乎撕裂他躯体的魔气,还要痛上万分。   而时隔近百年,这在满天飞花中的一剑,几乎与当年斩断因果的决绝一剑重叠。   山海剑不愧是绝世的神兵利器,在没入他胸膛时,殷无极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当他感觉到胸口的冰冷时,那股锥心刺骨的钝痛,才如海潮一样漫上来,要他几乎肝胆俱碎。   血肉被剑锋剖开,一颗魔心,便在他剑尖的边缘跳动着,仿佛只要偏移半寸,就能将他的心生生挖出来。   在陷入这几乎凝固的血红黄昏时,他的一身魔气就被红尘卷剥夺,连反抗都不得。   于是,他只能徒劳地伸手,握住那穿透胸膛的利刃,剑气却把他的皮肤割的鲜血淋漓。   “……为什么?”年轻的大魔仰起头,在几乎映成血色的桃花树下,看着那张白衣圣人那张清寒的脸。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扰到寂静的黄昏。   白衣的人影逆着光,神色看不清晰,却执剑立于树下,背后是漫天的飞花,极美,却蕴含着锋利的杀机。   极目之处,依旧是小庭院落,花树纷繁,假山错落。棋盘上的残局、摆放墙角的陶缶与簸中晾晒的茶叶,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酿造的桃花酒埋在了哪棵树下,他又曾在哪座假山之下,揽住谢衍的腰,怀着真挚而热烈的情,亲吻他的师尊。   他的长发泼墨一样披散在肩上,血顺着白皙的手腕流下,濡湿了他的胸口、袖摆与地面。   “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殷无极明明笑着,像是在哭。“您这十年里,施舍给我的温柔与陪伴,原来都是骗我的吗?”   生不如死啊。   谢衍沉默着,轻轻阖眸一瞬,似乎不忍看他哀痛欲绝的神情,但再睁开时,黑眸之中便是近乎残忍的清醒。   剖肉取骨本就剧痛,他不欲让这剜骨的痛更长,更折磨,哪怕再不忍心,他也必须下手利落。   “剑骨为牢,起。”谢衍捏诀,淡声道。   红尘卷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心随意动,转瞬间,四方冰寒剑意化为铁链,从地底穿出,缠住殷无极的身躯,镣铐扣住他的脖颈与手脚,要他折腰,要他跪下,要他被困于方寸之间,要他用血肉之躯承受师长的剑锋。   要方才还被圣人捧在手心的弟子,成为他狱中的囚徒。   坠在腕间沉重的铁链,将他的一切希望击碎。殷无极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剑不是误会,不是错觉,而是活生生的,正在发生的现实。   “您若是真的要取我的命,要我自戕就行了,只要这是你的愿望,我不会说一个不字。可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待我……”他的声音颤抖着,几乎低哑 ,手腕间的铁链叮当作响,仿佛也缠在他的魂魄上。   仙魔不两立,圣人终于改了主意,要取他的命了。   真叫他,心死如灰。   “别怕,很快就不痛了。”谢衍的声音里,亦然淬着淡淡的血味。   今日之前,他竟不知,自己竟然能用这样冷静的口吻,去生生剖开弟子的胸膛,去面对他几乎化为灰烬的寂然眼神。   山海剑的剑尖终于穿透血肉,触碰到卡在他肋下的,那一根几乎被魔气浸染成黑色的灵骨。   正是那根灵骨,保住殷无极几十年的清明神智,不至于要他被磨去本性,却又造成灵气与魔气的冲突,要他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   谢衍的剑尖一转,然后利落地剜开他的血肉,将嵌在身体中的破碎灵骨,生生挖出。   “啊——”只是一瞬间,剜开骨肉的剧痛顿时袭来,要大魔再也压抑不住,发出近乎惨烈的悲鸣。   哪怕他经历过世间诸般苦厄,他的身心,也未曾如今日这般痛过。   若非谢衍瞬间收紧了铁链,死死勒住他的四肢,又用红尘卷设下禁制,压抑住让他疯狂的魔气,此时他恐怕就会挣脱铁链,然后沉沉坠于地上。   双修功法要他们灵力相融,识海相接,如今却更加方便谢衍动手。   谢衍的指尖操纵着极为精细的灵力,化为缕缕丝线,渗入他的身躯之中,于灵脉中游走,耐心寻找出那些深埋的碎片,然后逐一取出。   “……竟是、剥我灵骨吗?”殷无极的神情,已是一片惨然。他吐出一口血,眼睫细密地垂下,几乎不敢去看谢衍的神情,低声猜测道:“师尊不想我渡劫,是卜出了天意吗……觉得、觉得我……”   他的指甲嵌入肉里,好像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喉中仿佛哽着什么,他几乎无法说出连贯的句子,胸膛空空的冷,却依旧艰难地喘息着,道:   “……是觉得……我渡劫必然失败,会理智尽失,疯狂嗜血,化为人屠,从此、为祸世间……于是先生……先下手为强、清理门户……咳咳……”   殷无极面无血色,眸光也在摇晃着,然后随着灵力牵引沾着血的碎片离体,那原本生动而干净的绯色眼眸,逐渐变为一片黑红混沌的铁锈。   圣人谢衍,生杀予夺,皆由心定。   哈,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他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觉得不甘心了。   谢衍的剑,温柔而残忍,剑锋每一次起落都快而利落,好似在替他减少痛苦。但他却剥夺他的魔气,截住他的灵脉,抽去他的灵骨碎片,也在无形之中,一点点地断去他的道途。   在渡劫天雷之前,被剥去维持灵台清醒的那一根灵骨,意味着什么?   必死无疑。   谢衍站在他的面前,白衣广袖,墨发垂腰,依旧如同仙神般不染,与殷无极浑身是血的模样截然相反。   而红尘卷中几乎停滞的时间,也在他背后凝成一轮西沉的赤阳,为他披上一层灼灼的火。   如那一日台阶上蜿蜒的红。   如溅在他雪色衣袍之上,艳烈的血。   殷无极指尖死死嵌入地面,却倔强地仰起头,咬着牙,几乎质问:“谢云霁,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又要催促我修炼,为什么要与我双修,为什么又要逼着我去争、去夺,却又——”   “哪怕我这么对你,你也不恨?”谢衍一直保持着异样的清醒,即使行这刽子手之事,圣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有任何动摇。   但是他沉沉的黑色瞳孔中,映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有痛苦、惊讶、不可置信,继而是绝望的灰,可当他摒除对方的魔气影响时,却独独没有看到一种感情。   那便是憎恨。   真正的殷无极,居然一点也不恨他。   即使他放逐他、伤害他、欺骗他、乃至亲手断他道途,于修者来说,近乎罪无可恕。但他哪怕丝毫不知他的意图,却依旧不会反抗他;哪怕满心不甘,却依旧引颈待戮。   他平日里最是聪明,此时却是个傻孩子。   难道师父的剑落下了,他连躲都不会躲吗?   “我怎么不恨你?你觉得我真的有那么容易拿捏?”   玄衣的大魔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跪在他的脚下,忍耐着这对他来说近乎炼狱的疼痛,唇边那抹讽刺的笑,却怎么看怎么像一张绮丽的画皮,虚假空洞。   他的眸光落在地上散落如星屑的灵骨碎片,几乎麻木。   哪怕胸膛之中,血肉仍在蠕动,只要魔气回归,立即就能弥合如初,他也清楚,这不过是将他的死亡延后了一些罢了。   天劫,天劫啊。   他曾经有多期待着与天争出一条命,此时就有多不理解。   但哪怕殷无极意识到这一点,却依旧笑了,轻声道:“我恨你,谢云霁。”   谢衍的眼睫微颤,似乎听懂了他每一次说恨时,隐藏的未尽之音。   他的舌尖抵着齿列,每一次想要言爱时,都将满腹的爱欲,换成一个冰冷的恨,却极是炽烈,动人心魄。   “好,你要恨我。”谢衍终于挑出他最后一片嵌在魔体中的破碎灵骨,然后将山海剑斜着刺入地表,袖中却出现了一柄纤薄锋利的匕首。   身缠沉重锁链的年轻大魔抬起眼,眸中一片荒芜,胸口却血肉模糊。他不知道还会被怎样对待,只以为,这是他这一生最后的几个时辰,于是他竭力地去看,将每一眼当成最后一眼,将他印入瞳孔深处,生死不忘。   圣人的声音,温雅而决绝。   他竟是笑了,平静地道:“别崖,我不会让你死,接下来的日子,你必须,活着恨我。”   哪怕你恨出了毒汁,熬出血来,日夜不寐,想要取我的命,你也要牢牢记住这一日剖肉剜骨的痛。   带着对我的恨,活下来,活下来!   从这夺你性命的无情大道中。   *   佛宗年轻时,曾怜生灵苦厄,于青莲山割肉喂鹰,而后立地成佛。   他怜的是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生灵之魂魄,无论是牲畜,还是佛子,在天平两侧尽为平等。   而圣人谢衍,于红尘之中得道,而后走上云端,如仙神俯瞰世间。   他之慈悲,乃是匡扶天下的大慈悲,他本不应拘泥于一人一事,而是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圣人谢衍与天数沟通,却不曾预见过这样的未来。   有朝一日,他会用修为与心血,去饲养一头随时会失控的魔。   他会赔上名声乃至身体,与自己的爱徒纠葛不清。   甚至,他还会取出自己的一颗灵骨,换给他一生坎坷,却又囿于天地樊笼,哪怕再奋力挣扎,却依旧无处可逃的逆徒。   为人师父,既是师,又是父。   师者,传道受业,薪尽火传。   父者,子承父命,骨肉连筋。   他要他的血中流着他的血,他的骨中藏着他的骨。   劫难又如何,天命又如何?   收他为徒,为他取名“无极”时,他便做出了决定。   他的命途再多舛,他也会要他一生悲苦,得以逆转。倘若宿命偏要他半生颠沛流离,那他便成为他的家。   他要解他一生无解的癫狂,渡他过那渡不得的江河,从这无言的天命之中,夺下一缕求出不得的魂魄。   哪怕前路迢迢,荆棘遍野,他也会化为一盏灯,为他照亮这条崎岖大道的前方,哪怕是燃尽师者的心血,又有何妨?   白衣的圣人站在他的面前,神情孤寒,如圣人登临雪山之巅。而他漆黑的眸中,却犹带温柔,像是一缕摇光。   薄而锋利的刃,终于落了下来。   切开的,却是圣人肋下的血肉。   被困于剑阵之中,已然放弃所有反抗的大魔,却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只是一瞥间,便肝胆俱裂,几乎疯狂。   “谢云霁——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他宛如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逼近的恐慌感,让他的眸光触及那染红白衣的血时,暴怒地嘶吼出声:“住手、住手!谢衍!你过来,我在这里!你来杀我——”   谢衍的神情依旧如雪冷静,可刀刃已经刺入肋下,剜开血肉的动作与方才如出一辙。圣人的血染透了白衣,他却眉目清寒,像是一尊慈悲的神像,刀刃却于躯体之中转了一圈,剜出肋下那块蕴含生生不息的精纯灵力,近乎绝世的一颗灵骨。   到现在,他若是还看不穿谢衍的意图,他就白陪他这千年时光了。   圣人剖他血肉,剜他灵骨,根本不是为了断他大道,而是要把自己的灵骨换给他!   殷无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哪怕没有魔气的侵袭,他也几乎疯魔,竭力摇动着锁住他全身的铁链。哪怕半身都是还未干涸的血,教他平日盛若荼蘼的容貌仿佛邪魔。   “谢云霁,你疯了,你给我停下来!你收回去,我不要,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啊啊啊啊啊——”玄衣的大魔声嘶力竭着呼唤他的名字,只觉得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烬,余下的只有血色的疯狂。   在余晖之中,他看见如天边赤霞的圣人鲜血,濡满了他的白衣,要他胸口绽开一朵绯红色的花。   “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的施舍,求求你,师尊,谢先生,求你杀了我——”他几乎哽咽,双眸流下血泪,几乎悲鸣:“那是圣人灵骨……谢云霁,若是因为我,断你道途,毁你毕生愿景……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你还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我——”   “你想死?做梦。”谢衍白皙的五指,覆在胸膛之上,已经笼住那最靠近心脏的,一颗洁白无暇的灵骨。   而白衣的圣人近乎温柔地看向被困于方寸之间的爱徒,好似从未见过他这样癫狂又恐慌的神情,于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是一声悲怆的余音。是他年少时的无知,年轻时的彷徨,以及,今日撕心裂肺的痛。   在那颗灵骨嵌入他胸膛之下时,身体的疼痛,已然遮盖不了这发自魂魄的悲痛,他浑身颤抖,于铁链的囚困中暴烈地挣扎着,神色近乎癫狂。   “谢云霁,我会恨你的……你若是敢这么做,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他的眸里好似淬着血,道:“你从不问我想要什么,从来不问!只是这样自顾自的……把你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你若死在劫雷之中,就永远没有还我灵骨的那一日了。”谢衍的面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眸却是透着寒星一样的亮光,道:“你活不活?”   “唔啊啊啊啊——”   捆在他四肢上的锁链,依旧那般冰冷,要他如一头被豢养的困兽,被迫接受着一切为他好的抉择。   高高在上的师尊,却如同沉默无言的山脉,横亘在他的面前,为他挡住所有凄风苦雨。哪怕即将到来的,是天道的裁决。   天道之下,魔涨道消,众生平等。   这数十年来,双修得来的灵气,在灵骨融入他血脉的那一瞬间,便于他的四肢百骸流淌着,好似师长无言的关爱。   未曾引动时,这缕修为仿佛从不存在,静悄悄地埋在他的躯体之中,直到谢衍的灵骨嵌在他肋下时,一切便流动起来,熟悉的灵气便如同他的另一副骨骼,撑起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性,也要他清醒着沉沦。   红尘卷的影响渐渐地褪去,他四肢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   天穹之上,劫雷终于找到了应劫之人,于云层之中酝酿,好似随时都会将他劈到神魂俱碎。   而殷无极跪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修为陡然暴涨,几乎冲破半步大乘,直逼渡劫期。而面前圣人的修为却陡然跌落,一层,两层,三层,直到数百年的苦修倒退,他望着面色苍白的师尊,却倏尔落下泪来。   那哪是什么情投意合的双修法诀,那修为高的一方,仗着自己即是万法归一,竟是悄无声息地将这法诀改成了采补之术。而这如今的天下第一人,竟是瞒天过海,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叛门逆徒的炉鼎。   谢云霁,是世上最大的骗子。   而他,却是天下最可恨的徒弟。   他到底还是连累了他的师尊,教他境界跌落,断送大道,天路尽毁。   而他哪怕再痛苦,却不能去死,只因为他的血肉中埋藏着师尊的灵骨,如一盏燃在他眼底的长明灯火。   无论殷无极未来走到哪里,见到什么样的人,经历几多艰难,几番困苦。   他的师父,会是他这漫漫一生中,永远的烛照。 第159章 你出师了   北渊洲的魔修, 从未见过那样的天劫。   照理说,魔修渡劫,总是要比仙修要艰难几分, 陨落的概率也大一些。天道纵然无情, 雷劫总有上限, 在艰难困苦,也会给修者留下一线生机。   那一日, 整个北渊洲之南, 几乎被雷光照彻。天道震怒,山川皆动, 劫雷赫然落下, 织成密集的雷电之网, 连漆夜也被映成白昼。   七天七夜,魔修尽望南。   无人敢接近大魔渡劫之地, 只知方圆内外,皆被雷劫犁过一边,百里成墟。   魔修修炼速度快, 高境界多如狗, 大乘以下遍地走,大乘期魔王共有十位, 已然具备雄踞一方的能力,而渡劫期的大魔却是只手数得过来, 都能被称上一句“殿下”,视为魔界尊者的预备役。   能够在魔洲这种恶劣的环境里, 闯到渡劫这一关的,在北渊洲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足以吸引无数魔修追随投靠。可就算如此, 他们距离被称为“尊上”依旧遥遥无期,只因为越是高境界,渡劫几乎九死一生,无人敢赌罢了。   而北渊十城,诸魔王割据,顶层占据大量修炼资源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几千年。哪怕魔尊换了又换,基本格局自上古以来,几乎未曾动过,那是根深蒂固的旧权威。哪怕有新人上来,也不过颠覆一城的政权,陷入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   若是有外来者,胆敢打破这一格局,必然会引起其他魔王的戒备。   这渡劫之人,并非北渊知名的任何大乘期魔王,底层一点的魔修,甚至不清楚他的来历,为何居住于此,又是怎样悄无声息地修炼到渡劫关卡的。   情报不足!   魔洲诸侯王们掌握的信息渠道不同,只要审阅过情报,便能推算出这渡劫之人的来历——叛出仙门的无涯君,曾单枪匹马流浪于魔洲荒野,杀死他们派去的无数招安、刺杀之人,甚至还从禁地之中闯出来的恐怖大魔。   现在这样一个他们频频得罪的家伙,修炼速度却和闪电一样快,竟是要渡劫了!   魔洲诸侯如何坐得住,纷纷派来探子,驻扎在北渊洲南部的边境小镇,龙潜。   龙潜镇得名于它依傍的山脉,作为潜龙山脉的起始点,许多年前,魔界尊者赤喉还在位时,这里还是一个贩卖奴隶的中转驿站。赤喉死后,不再有大量的奴隶需求,这里也就渐渐衰败。而龙潜镇因为有山脉挡住,劫雷的范围就到山脉之前,未能触及山脚下的小镇,自然也成为这场渡劫最佳的观察点。   这平日魔修极少的小镇,近日来往之人却络绎不绝,镇中大多都是凡人,靠山吃山,打猎度日。而来此的魔修也都不是善茬,境界高的还好,对凡人向来看不上眼,那些不入流的投机者,更是在镇中大肆劫掠一番,享受凡人儿女,甚至还有杀人取乐的,原本还算平静的小镇,又是血流遍地。   而他们各大城主派来的探子,自以为高贵,不与这些凶残成性的低等魔修为伍,却也半点也不阻止,只是坐在镇中唯一的酒馆里,便聊天吃酒,赌这大魔渡劫的成败。   有探子莽撞,仗着自己有保命之法,竟然靠近大魔渡劫之域,可他只是刚刚出了山脉庇护的范围,便被流窜的天雷劈中一点,登时化为齑粉。   “天道威严怎可挑战,死了怪谁。”年长的魔修听了消息,眼皮也不抬,俨然见多了死亡。   “咱们北渊,是出了怎样的大魔,才会被天道这样发了疯似的劈?”有人观望着远方那密密匝匝的雷电之网,心有戚戚。“几百年前的青君渡劫,我以为就已经很凶险了,如今这位……”他努了努嘴,道:“雷劫凶险程度,比青君大人多了十倍、百倍不止。”   天道的威慑无处不在,即使在百里之外,他们也忍不住双膝一软,几乎跪下。可以想象,在那雷劫笼罩之内的生灵,撑不过三息便会神魂碎裂。   “已经七日了,这雷劫快要停了,那大魔,竟然还没有死?”   “这雷劫,换你,你活的成么?”魔修猎人拔开塞子,灌了一口酒壮胆,腰间别的弯刀也被衬的黯然无光。“若是他能活下来,境界定然比我们高得多,城主说什么,趁着渡劫后最虚弱的时候给他一刀——这不是要老子命吗?”   “好家伙,这是咒老子渡劫不顺呢?”另一个蹲在地上的魔修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仰头看着天空上雷电蜿蜒蛇形的天雷,似乎感受到了遥远处,那几乎冲天的魔气,然后感叹道:“咱们北渊洲,天要变了啊。”   *   殷无极修仙至今,渡过数场雷劫,每次总比旁人要凶猛一些。   圣人为他搜罗来各种防御法器,他只会在撑不住时稍稍用几个。而天雷淬体,哪怕再疼,他都是硬受下来,半点也不喊苦与疼。所以无涯君总是比仙道同门强上不少,算是同境界内无敌手,其背后却是忍常人不能忍的意志。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迎来他的渡劫雷劫。   圣人灵骨一没入他的胸口,便被他痊愈的血肉迅速包裹起来,魔躯几乎贪婪地将其藏在深处,哪怕殷无极将五指伸入伤口之中,想要将其挖出来还给谢衍,却失败了。   殷无极发出一声几乎悲鸣的怒吼,嵌入血肉的指,却阻挡不了那疯狂上涨的魔气,血濡满他的指尖,顺着手背流入土壤之中。   骗局,都是骗局。   哪怕他心痛如绞,对于力量的追求,却无时无刻不把他推向深渊。而此时,黑暗的深渊陡然出现一束光,原本断裂的天梯,如今终于有一线通天。   圣人的气运在向他身上偏移。   不愧是天问先生,沟通天意,却阳奉阴违,甚至欺骗天道……   今日之后,他会付出多少代价?这样徇私,天道会宽恕他这个地上代言者吗   殷无极克制不住地去想,可却听到谢衍厉声呵斥。   “摒除杂念,殷别崖,你以为这渡劫雷劫是过家家吗?”他近乎怒不可遏,冷笑道:“若是你还是一心求死,如此扶不上墙,那便用不着天劫了,哪怕浪费一块灵骨,我也会亲手宰了你。”   谢衍将无涯剑丢还给他,惊雷在他头顶炸响。   天道震怒。   圣人擅入魔洲,偷换气数,蒙骗天道,甚至还妄图从天道手中夺下他看中的魔子,打乱他安排许久的命数……   这无异于直接掀翻他的棋局,怎能教天道不愤怒?   而在天威之前,圣人谢衍却丝毫不去管他即将付出的代价,而是道:“拿起你的剑,站起来,迎上去,对抗它!”   “对抗一切,哪怕天道?”殷无极的眼睫轻轻一动,他听进去了。   “天道又如何?”圣人拂袖,露出讥诮的笑:“我不服他,你服吗?”   不服。   凭什么天道便能生杀予夺?凭什么天道能操纵他的人生?   天道要打断他的脊梁,摧毁他的神魂,带给他这累累苦难,他难道要生生受着吗?   凭什么天数要逼他入魔,凭什么他生来就是这等宿命,凭什么他这样疯魔无救的人——要谢衍耗费无数心血,乃至牺牲道途,才能为他换取一个争的机会?   他不服啊!   跪在地上的大魔十指握紧无涯剑的剑柄,哪怕身上仍受着重伤,却终究站了起来。   第一道劫雷落了下来,无涯凶剑光芒大炽,让劫雷也要避其锋芒,散为流电,落在他的脚边。   经过心境激变,自高空坠落谷底,如今一无所有的大魔,忽然觉得什么也不怕了。   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圣人,袖手而立,神色如高山雪一般冰冷漠然,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挣扎,他的不甘,他的崩溃,与他骨子里疯狂灼烧的恨意。   “天道若待你不公,你便斩了它。你的命,若是无法自己握在手里,谁能渡你?”他的声音穿透雷劫传到他的耳侧,却显得格外冷峻。“若是你失败了,彻底失去神智,我必杀你。”   那一簇山海剑的烈光,指着他的眉心。   若是他未曾守住本心,化为疯狂的大魔,站在他最近处的圣人,便能在第一时间里斩掉他的头颅。   “……谢云霁,你是疯子吗?”   他手中握着无涯剑,穿透脚下几乎崩裂的土地,将那雷劫的余韵彻底撕开。而他却恍若未闻,而是声声质问。   “你不记得,你曾在微茫山开宗立派时,许下的大宏愿?”   “你不记得,你要踏天路,登天门,渡劫成仙?”   “谢云霁,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   他的声音几乎疯狂,显然是无法承受这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我比你清楚得多。”谢衍阖眸,复而睁开,劫雷之中,他的容色如雪苍白,却唇边含笑,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我连一人都渡不了,纵然渡了天下人,又如何?”   “……”   殷无极听了他的回答,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伸手覆住脸,魔纹蔓延上半边脸颊,墨色长发从肩头落到胸口,在雷劫再度落下之前,他抬起头时,一双绯色的眸,炽烈如不停息的永劫之火。   那是天底下灼烈的熔岩。   癫狂、执着、生死不忘,足以把一切烧成灰烬。   “谢云霁,你记住——今日之事,我来日必将报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决绝的恨意。“你与我,不死不休。”   他的爱欲似火,恨意更如是,那样坦荡,又那样疯狂,若是跌入其中,就会融化殆尽,尸骨无存。   “好,我等着。”谢衍却从中听出了他想要的决心,于是淡淡地笑了,“不死不休。”   雷劫接连不断地落下,七日七夜,他挣扎在身死道消的边缘。   他几乎已经握不住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整个人宛如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玄色衣袍之上满是烧焦的痕迹。但是他抬起头时,却是一双灼灼的绯色眼眸,越是痛苦,越是明亮,不朽的恨意,腐蚀肌骨,让他从深渊挣扎出来,去向一个人讨要一个报偿。   谢云霁要他恨,他便恨下去。   无论多么摧心,多么熬骨,他都会恨他,至死不忘。   活着,活着。   为再见他,为向他讨一个答案。   他的剑意在雷劫之中被完全淬炼,洪荒之剑,天地蛮荒,足以毁灭一切。   于是殷无极终于体会到那种旷古的悲,天地无路的彷徨,与那千秋万古的寂寞。   “……天地同悲——”   一剑起,风云动,洪荒现。   大魔终于出世。   这一场几乎席卷魔洲的雷暴,终于在七日夜后终结。血红魔气冲天而起,几乎映红半个魔洲之南。其疯狂程度,足以刷新魔修渡劫之最。   哪怕雷劫已停,也无人敢接近那几乎成为一片荒芜的渡劫之地。   在龙潜镇等待消息的魔修探子闻风而动,纷纷下山探索,试图从前方被雷劫犁平的原野之上,找出那位新出世的渡劫期大魔。   荒野之上,早已不再流动着电光,却燃着一片黑火,涌动的魔气几乎暴戾,要人无法呼吸。很难想象,这雷劫催生出了怎样一只怪物。   “醒着?”山海剑的剑锋指着大魔看似脆弱的喉咙,白衣的圣人负手而立,哪怕在看到地上几乎被血浸透的徒弟时,眼中有一丝不忍,但他还是硬着心肠,冷冷地道:“殷别崖!回答。”   若是醒过来的,不是他的徒弟,而是心魔,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这一剑,定会毫无犹豫地割断他的喉咙。   而现在的殷无极,不仅比他低一个大境界,还刚刚经历过雷劫,正是杀他的最好时刻。   “哈、哈哈哈哈哈……”大魔拄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去脸上的血污。   渡劫成功后,魔气在不断修复他的身体,要他洗筋伐髓,脱胎换骨。可力量的跃升,却并未给他带来喜悦,反倒要他在越接近至尊时,越是明白自己的未来。   师徒同去同归,成了虚假的谎言。   他们的路彻底分开。   自己从今往后,除非刀刃相向,否则自己不再有任何的理由,能够站在他身边,哪怕一瞬间。   “……”   殷无极低哑地笑道:“我赢了,你亲手毁了那个事事以你为先,最听你话的徒弟,却造就了最大的对手,最恨你的仇人,你满意了?”   谢衍沉默半晌,收剑。   大魔冷笑着看着他霜雪一样冰冷无情的脸,好似真的恨他至深,要把他嵌在瞳孔里。   可他却按下那胸口燃烧的灼热爱欲,将其永远封起。因为他终于知晓,害谢衍如此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   那个沉默守礼的无涯君,也早已毁在山海剑下。那个堕落又颓靡的殷别崖,也早已在雷劫里化为灰烬。   谢衍垂在袖中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最后还是背到身后,他不能再给他太多希望,这一场局骗了殷无极,同样也骗了他自己。   谢衍听到心境的碎裂声,声音极轻,道:“保重。”他看着殷无极哪怕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深深刺痛的神情,垂下眼睫,道:“从今天起,你出师了。”   殷无极猛地抬头,看着他,眼神透着被彻底抛弃的绝望。   谢衍没有问他今后的去向与打算,如来时一样,一人一剑,于在还残留雷电与黑火的平原之上离去,消失在天之涯。   他先是沉默地看着,继而好似忽然失控似的,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却跪倒在原野之上,几乎掩饰不住自己周身暴烈的魔气。   “哈哈哈哈哈……”他明明笑着,却吐出一口血来。   不该有什么山中隐居,琴剑相和。   更不该有什么师徒合欢,身心交融,情意相通。   一切都是一个梦。   而如今,梦醒了,他离去了。   从此,仙魔两界,隔洲相望,再无交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第160章 龙潜之地   北渊洲南部   龙隐山脉一号矿场   这山中的矿场常年封闭, 戒备森严,唯有在补充奴隶与向外运送矿石时洞开。在这里,奴隶是消耗品, 身体稍弱的, 根本不能在此撑过一年。   此时是一年一度的补充奴隶时间。   “今年送来的, 成色这么高?”守着大门的魔修打量过几个清秀的青年人,眯起眼睛, 道:“这几个, 就算是送到城里当炉鼎待客也不赖,怎么送这儿来了?”   “可不敢还放在城里, 据说是内斗下来的, 男的得丢的远远的, 春风楼的老鸨挑来挑去,也只留了女的。”看守者努了努嘴, 似乎在暗示着不远处的城池变动。   但那些魔洲最上层的变动,离他们实在太远,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篇大陆的局势。   “咱们南部洲龙隐城, 是最靠近中洲的地界, 结界薄弱时甚至可以和仙门贸易,在十城之中也算富有。前些日子, 听说城主在闭关之时被人下了毒,大乘期修为不稳, 跌了境界。就在这时,那副城主莫城, 直接背刺城主一刀,然后把城主一脉都下了狱,过些日子就要处死。核心的人都杀了, 有些边缘一点,基本和权力不搭边的家族,为了斩草除根,也被充作奴隶送过来了。”   “也是,现在战俘稀缺,矿脉这头还得继续运转,有拘魔锁和奴隶契纹,双保险,难道这群弱鸡还能闹事不成?”   “别停,快干活!真他妈的,这群新的矿奴都弱的和小鸡仔似的,啥时候才能完成上头的任务?”一个身材壮硕的矿场看守者剔着牙花,手中握着打奴鞭,面对那些被拘禁铁链穿在一起,愤怒地甩下一鞭子,将一名少年抽倒在地,少年的额头磕破了,白净的面皮上是绝望麻木的神情。   “我和城主没关系啊!只是偶然同姓而已,我们是良民,我和我儿不是奴隶,不是奴隶——”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抱住少年,发出崩溃的哭叫,显然是对未来绝望至极。   “送到这里,你就是奴隶。”看守者一鞭子抽在他背后,让他麻布衣衫绽开,黝黑背部上烙着一个鲜红的奴隶契文,于是他咧开嘴,恶狠狠地笑道:“看到了没,有这个标志,你哪怕是生了儿女,这契文也会一代一代传下去——你的子子孙孙,全都是奴籍!”   “啊——”矿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哭声。   这条队伍太长,约有三四百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队伍的尾部有一名身着黑色麻布短衣,手腕上也虚扣着铁链的少年。他好像听到了远方的嘈杂声,脚步顿了一顿,将整个矿场的地势尽收眼底,而后面的人扯了一下锁链,似乎在不满地催促他快走。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变声期的沙哑,略略抬起头时,后头的汉子被他出色的容貌震了一下,却见少年淡淡地看他一眼,漆黑的眼底仿佛透着一缕绯色,跟着人群走进葬送他们一生的矿场,看上去并无什么不满。   地狱的门关上了。   “每年都这样,非得哭上一场,就不能老老实实接受吗?”坐在矿山边的大汉脸上有一个横贯面部的伤疤,他的手腕上也有铁链,身上有着稀薄的魔气,比起他身边早已麻木的矿奴们,他的精神气明显不同。   看向两名看守者时,顿时点头哈腰起来,道:“老爷们,咱们又有新货了?小的保证将他们调.教好。”   看守者向来满意他的态度:“交给你了,王二。”   这两名聊天的看守者皆是元婴魔修,放在仙门,便是一个门派需要重点培养的对象,可在资源垄断的北渊洲,能够接近灵气充溢的矿山,当一名矿山看守者,于没有背景的魔修已经是相当让人羡慕的工作。   更何况,每年补充进来的奴隶很多,多是战俘、负债与上层斗争的牵连者,也不乏有长得不错的,他们自然可以挑选几个做炉鼎采补,过的简直有滋有味。   他们的工作是维持矿场秩序,保证每个月能开采出定额的灵石,在魔洲,它有另一个通行的名字,叫做“魔晶石”,其灵气也可为魔修吸收。   矿场是属城主与各大魔修的私人产业,奴隶也是同样。他们这些狗腿就算再贪,也不敢从这生意里捞太多。   至于秩序,更是不必担心。只要来到这里,都是上过双重保险的。哪怕以前是修为不错的魔修,拘魔锁可以慢慢吸干他的魔气,奴隶契纹与奴隶主手中的卖身契链接,可以定位地点,也可以代代相传,哪怕曾经是元婴,呆满一年也会跌为筑基,想要逃跑更是不可能。   “新来的,开采这片矿区的魔晶石,用篓子运下来,今天运不满三十趟的,不准吃饭睡觉,还要挨十鞭。”   矿山极是险峻,路很窄,旧奴早就已经麻木。常年背运矿石的苦力生涯,已经让很多人忘记了身为修士是什么样子,腰也慢慢佝偻下来。   少年一手握住绳索,挂在山壁上,将整座矿区的地势尽收眼底。   “你在干什么?”看上去阳光而俊朗的青年从上方探出脑袋,此时脸上却满是疲倦。   他早就注意到身边这个长的过分好看的少年,于是提醒道:“小兄弟,你长了这么一张招摇的脸,往脸上赶紧糊点灰才是正经,别这么招摇,会招来……”   “喂,你,别交头接耳!”青年还未说完,就被人呵斥,一鞭子向他的脊背上打来。青年愣,却没想到那名为王二的大汉会半点看不到少年的招摇行为,反倒来打他。   但他动了动唇,还是生受了这一鞭,没有揭穿这用一根绳索挂在山壁上偷懒的少年。   “嗤。”少年笑了,他松开绳子,身形敏捷地跳上来,拍了拍手心的灰。他的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正漫不经心地玩着手腕间的拘魔锁,用食指勾了勾,然后道:“没两把刷子,就别多管闲事。”   “……我多管闲事?”青年的神色颇有些受打击。   他即使落入此种境地,也并未悲观落魄,反倒是坚信天无绝人之路,难得的开朗乐观。在一路上,颇为照顾老弱,人脉广,以前的身份应当不低,不少人对他颇为服气。   “自身难保,却还烂好心,死的会很快。”少年曲起一条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看向整座山脉之上扣着拘魔锁的奴隶们,眼中笼罩着薄雾。   于是他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赫连景。”青年用锄头凿开矿石,放进背篓里,哪怕被少年这样甩脸子,他也叹了口气,道:“你半点也不做是不行的,这一筐你背下去,我再去凿一筐。”   “赫连景,我记住了。”   “……”你记住什么了啊。   赫连景见他这般任性,于是好声好气地劝道:“小兄弟,大家都陷在这里,无论以前来自哪里,身份有多高,现在都是自家兄弟了,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大哥照顾你是应该的。”   少年站在石头上,身形挺拔笔直,束起的长发在风中狂舞。而他的背后是魔洲的难得澄明的天穹。   “你想出去吗?”他漆黑的眼眸中,有一缕绯色划过。   “谁不想呢?”赫连景看着他的身影,忽然有一种极其神妙的预感,这种无端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说出了心里话,道:“我们以前也都是追寻大道的魔修,一朝沦为阶下囚,永生永世无法摆脱奴籍——我不甘心。”   少年俯瞰着遍布这片龙隐山脉的矿场,此处资源丰富,人力充足,易守难攻,镇子与村庄遍布深山,隐蔽性极强,倘若占据这整座山脉大大小小的矿场,并且此组建魔兵,进可攻下龙隐城,退可化整为零,藏入山中,与山中百姓融到一处,要人防不胜防。   他想:此处可屯兵。   赫连景看着他,从少年身上看出了与自己一致的目标,于是沉声道:“此处可屯兵。”   “好,那便屯兵。”黑衣少年看向他,这次是一个正视的目光。他明明语调平淡,却莫名让赫连景热血沸腾。“我姓殷,名七,你随意叫。”   “殷兄弟。”赫连景懊恼了一瞬,他可掌管一个家族、一个商队、甚至一队私兵。可他竟然对这看似寻常的少年没有任何反抗意识,问什么便答什么,他平时也没这么心大啊。   而殷无极却不再理他,而是看向远方,心里想:此人可为千夫长。   *   到晚上时,这一批新的矿奴,大多数没有完成三十筐,抽鞭子的声音在矿场空旷处此起彼伏,惨叫声更是响了一夜。   他们没有屋子可睡,拘魔锁限制住他们所有修为,更没有被褥这种奢侈的东西。在深山的秋天里,只能随便往身上搭些茅草,往矿车与各种工具中一躺,点上一个火堆,许多人凑在一起取暖。   “我们,难道就这样下去,变成和他们一样?”有个脾气爆的大汉今天忤逆巡查,直接挨了二十鞭子,脊背上的伤血淋淋的,他却浑然不觉痛,提起时还有些愤愤不平,恨不得咬碎了那狗仗人势的王二的骨头。   “当然不会。”赫连景盘着腿,在篝火边烤火,冷静地道:“平日里,那些矿奴无法反抗,是因为他们多是俘虏与欠债者,修为也很低微,但是这次城中换血,莫老贼为弹压城中反抗,已经焦头烂额,根本没有人手处理我们,所以匆匆把我们丢到这里——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们兄弟,也有十几人,倘若举事,加起来力量还不够,不如想办法脱逃……”赫连景看向手中的拘魔锁,神情复杂,道:“若是没有这个东西,这些元婴期的伥鬼,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睡在茅草堆里的少年抬了抬遮住脸的草帽,存在感近乎于无,似乎在认真听他们的篝火边谈话。   “我们必须再发展一些兄弟,仔细规划,找好后路,成败便在一月内见分晓,若是让城中的麻烦被摆平,莫城想起了我们,一定会……”   “斩草除根。”   赫连景这一群人的派别不清,身份更隐蔽,看上去也对前城主没多少忠诚。但他们各自都在城中有不同势力,如今却沦为亡命之徒,游走在生死一线,稍加施恩,可得之。   少年把草帽从脸上摘下来,从茅草堆里直起身,然后改为盘坐。   他用手撑着下颌,看着一干丝毫未发现他存在,纷纷站起来用铁铲对准他的大汉们,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眸,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倦懒地道:“坐下,你们继续。”   “不要对他动手。”赫连景看着少年俊俏的脸,沉默了一下,道:“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为什么觉得,十几个人能够成气候?”少年站起身,伸脚一踹,便把彪形大汉踹倒,踩在他的脚下。他哪怕只是身着与他们一样的粗布麻衣,一举一动,却显出格外逼人的威压。   他蹲下身,轻巧地拎起那挑衅他的大汉,甚至还好心情地问他:“喂,你叫什么?”   “流星锤,王猛。”大汉傲慢不羁地仰起头,报出自己曾经的名号。   “哦。”少年眼皮也不抬,道:“没听过。”   “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没听过大爷的名号是正常的。”王猛不满道:“我可是化神期,你——”   少年便报以轻嗤。   这一批中被送来的魔修中,的确有十几个化神期,但一个月之后,他们还是不是化神期,就得打一个问号了。   殷无极从渡劫之地走出来后,先是落脚百里之外的龙隐镇。那里原住民已经差不多被屠戮干净,十室九空,打扮成百姓的几乎全是探子,伪装成此地生存百姓的模样,意图摸清这渡劫大魔的底细。   这些各有来历,成分复杂的探子,他自然是一个不打算留,他提着无涯剑进去,当他出镇时,这些鸠占鹊巢的魔修皆倒在他的剑下,血迹染满镇中唯一的路。   “一报还一报,杀人者人恒杀之。”殷无极从探子口中问出了来路,然后微笑着,说出了他自雷劫地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字字带血。   北渊洲虽说被称为魔洲,只是因为魔气充盈,更适合修魔罢了。在这里生活的,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此地,诸侯割据,力量为尊,最低贱的莫过于人命。   比如这持续上千年的奴隶制,残害过多少无辜之人。可他们死了,在那些处于顶端的大魔眼中,不过是死了牲畜。连年征战中,屠一个村、一个镇、甚至一座城,于大乘魔王来说,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没有人试图改变这些,谁会为根本不算人的畜类,去做这种动摇整个魔洲权力阶层,会引起全魔洲追杀的事情呢。   赫连景向右边挪了挪,为少年腾出一个火堆边的位置,像是一个亲和力极强的大哥哥,招呼他来身边坐着,无奈道:“殷兄弟,放开王猛吧,他只是冲动了点,没什么坏心。”   他对这个来历莫测的少年很是上心,却又因为对方的年纪模样,平添几分怜悯之意。   化身少年的大魔抱着臂膀,扫了一眼这些面上或多或少都有疲惫的前魔修,突兀道:“几十人做不到的事情,三百人,四百人,难道做不到吗?”   “此地的看守人,也不过三十余人,修为最高的牢头,也不过化神,有什么好怕的?”   “自然不能这么算。”赫连景好脾气地对他解释道:“我们以前的修为还算过得去,现在唯一的优势便是这淬炼出的魔躯,而其他人,来历复杂,又颇多是平民、甚至奴隶出身,不仅做不成战力,反倒会泄露我们的目的。”   “你怎么知道,奴隶就不会想要自由?难道只有你们修士是人,他们就不是?”少年大魔嗤笑一声,道:“兔子急了也蹬鹰,只要有人挑头,哪怕是这些已经被磨平脾气的家伙,也会为之拿起锄头和铲子,和这些鹰犬开干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成为王二之流?”   “有少许人会成为背叛者,但那又怎样,起义成功再清理队伍。”少年站在铲车上,身量纤细,但是气势却丝毫不减,他道:“可别以为,你们修炼过,有过力量与名气,反抗是你们的特权,却把别人看做任人屠宰的羔羊,脑子里只有顺从,这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罢了。”   “……你说得对。”赫连景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是我狭隘了。”   仔细想来,在他们这些曾经的魔修精英,从高空坠下之前,从未想过他们会沦落为最低贱的奴隶。想问题难免以己度人,觉得和他们不是一国的。   实际上,他们现在就是奴隶,与那些他们曾无视过的人,没有丝毫区别。   殷无极这几日则是理清了这一批奴隶的底细,以赫连景为首,有一撮曾经的精英魔修,目的是躲避一月之后可能会降临的杀身之祸,以图复仇。另外一边,则是也有不少值得注意的人物。   “此地有三百人,你们的目标,难道只是夺下一片矿场?”殷无极含着笑,望向被牢狱与徭役磋磨的前魔修们,声音带着些鼓动人心的魔音。   在黑夜中,唯有这寂静的火光照着他俊秀到过分的容貌,可少年的身躯挺拔笔直,宛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指向星辰之上。   “这片龙隐山脉之中,如一号矿场这样的地方,还有几十个。”   “每一个矿场,少说都有四五百号奴隶,若是许以自由,把他们编入我们的队伍,假以时日,定然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诸位,是想要终生东躲西藏,还是想要随我反攻龙隐城 ,消去奴籍,把那害你们至此的仇人碎尸万段?”   “这……怎么可能?”王猛瞪大了眼睛,道:“这里,都是奴隶……我们、我们怎么打得过城主豢养的私兵?”   “怎么不可能。”少年的望向他,指向背后的矿场,微微笑了:“这是副城主的矿场,魔晶石乃是魔修的命脉,修炼、炼器、乃至铸兵戈,我们拥有了矿脉,他们便少了矿脉,只要守住这里,假以时日,谁强谁弱?”   “龙隐城想要与北方做生意,势必经过龙隐山,此地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名寡言的年轻书生说道:“少年人,你若是占了此地,定然会引来围剿,你还未站稳脚跟,便会被消灭。”   赫连景却听的浑身发麻,他意识到少年话中之意,几乎失控地站起身来,问他:“难道你的意思是,把这座矿场的产出,分给奴——我们?”   “军功奖惩,以战养战,均分资源,让一切重新洗牌——难道不好?”   “现在大家都是奴隶,之后,大家都不是奴隶。我们守卫的,不再是别人的财产,而是我们的地盘。”少年笑道:“诸位,这样难道不好?”   太疯狂了。   面前的少年,与他们商量的,根本不是反抗后如何卷钱跑路,而是要以此为起点,蚕食整座山脉,侵吞所有资源,截断交通要道……   他若做成,他若做成……   别说反攻龙隐城,说不定,还能干出更大的事业。   “干脆点,你们干不干。”少年瞥了他们一眼,懒洋洋道:“不干我就去找别人入伙,倒也不缺你们这点……”   “干了。”赫连景伸出拳头,沉声说道:“我信你。”   魔修的上位者,哪怕没有暴露丝毫修为,其威势,亦然能够震慑下位者。而真正让赫连景下定决心的,是这名少年这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中,藏着的本质。   他要做的,是颠覆整个魔洲千年来的铁律,要挑战的,是根深蒂固的威权。   一旦功成,必将名垂千古! 第161章 人心可用   那一日的雷劫后, 他满身是伤,几乎森然可见白骨。而他仰躺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淋着雷劫后的暴雨, 真正意识到了天地之大。   身体里涌动的魔气在告诉他, 哪怕到了渡劫期, 他于天道,依然是渺小虫豸。   而谢衍, 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 与天道对抗的?   难道,谢衍做得, 他便做不得吗?   殷无极知道, 圣人是不会回头的, 他只会往前走,直到有一日, 走到他彻底无法跟上的地方。   到了那一日,难道他祈求他的哀怜,渴望他的怜悯, 最终如今日这样, 被他扔在这茫茫世间吗?   他于雨中大笑三声,沧浪般的魔音席卷过茫茫荒野, 继而,他拔起斜插地表的黑金色古朴长剑, 将那些接近他的魔修,一剑荡平。   在苍莽中, 殷无极心境激变,终于勘破了自己的前半生荒唐。   曾经的他,为了跟在圣人谢衍的身边, 按捺着本性,装出一副温雅皮相,于他身侧退出一射之地,一心做令他骄傲的无涯君。   天生的大魔压抑本性,放弃对力量的追求,不去沾染一分权力,甚至肯为他生死一掷轻,心中却只有一个堪称卑微的愿望。   他只想简单地待在他的身边,不需要谢衍爱他,只要做师徒便好。他不会妨碍他,不会背叛他,不会成为他的弱点或拖累,他会竭尽全力跟上他的脚步,做他最好的一把刀。   可直至今日,殷无极终于知晓,只是追随,便永远不会超越。   这条孤寂大道,只有一个人的通道,倘若他还执着于看着他的背影,那他永远也达不到圣人谢衍的高度。   “今日起,我要操纵这一道的风云,打破这根深蒂固的威权,做成前人都未曾做成的事业。我要站在与他同样高的山巅,眼中见到的,会是与他相同的风景。”   他若为圣,他便为尊。   他会跳出这天地一局的棋盘,从棋子成为棋手。   他会成为他夜不能寐的忌惮,谈判桌前的劲敌,万军阵前的主帅,巅峰相逢的宿世冤仇。   “你等着我,谢云霁。”   少年模样的大魔站在高高的崖边,背后是成群结队劳作的奴隶,而他却看向魔洲之南的流云聚散,寂静山脉间即将翻涌的风云。   殷无极唇边带着淡淡的笑,自语道:“你等着我,我会让你如鲠在喉,昼夜难眠,天天都想着我,念着我,再也不能忘了我。”   “殷小弟,快跑!”赤着半身,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喊他。   殷无极回头,却见长相硬朗的汉子奔过来,小麦色的肌肉起伏着,显出几分从容与力量。可虎落平阳,他的下颌是细密的胡茬,显出几分憔悴,眼睛却是极亮。   “有人告密,说你每日都会偷懒,把王二引来了,你现在快从后面绕开,好歹装个样子。”他说到这里,把自己背篓里的矿石统统倒进他放在一侧的背篓里,关心道:“别被抓到了,先混过去。”   他是柳云天,这一片矿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都唤他柳三刀。   魔修,元婴后期,因为出身平民,又义薄云天,在身份低微的奴隶中隐隐有领袖的模样。家中老母死于前阵子的龙隐之乱,妹妹被抓入城中花楼,被当做炉鼎待客,为了救出亲妹子,他反心很强,为人义气当先,信守承诺。   此人可为百夫长。   若好好教导兵法,千夫长也能当得。   在此潜伏了半个月,殷无极少年的身份为他带来不少优势,让他得以在不同出身来历的魔修中游走,而那张俊俏过分的脸,与他身为顶级魔修的威压,也为他无形中扫平不少障碍。   而他更习惯与这些来自底层的奴隶相处,与他们同吃同住,听他们讲过自己的过去,和他们一起骂奴隶主。   他原本就是个流浪儿,这一切,他能共情。   哪有什么天之骄子无涯君,那都是谢衍给他的。   若要人心可用,便要以诚心待之。这是谢衍教他的。   “差不多可以动手了。”他心中想,却没有接受柳云天的掩护,而是略略卷起袖子,从大石上跳下来,落在王二的面前。   “就是你小子吧,你他娘的偷懒——”那个名为王二的彪形大汉怒气冲冲地执着鞭子,前来兴师问罪。   他原本也是奴隶,但极会钻营,向看守人举报过上一批奴隶的反抗行为,踩着同伴的尸骨获得了看守人的欢心,便予了他些好处,让他能够高出一等,如驱赶牛马一样对待其他奴隶。   可当一身粗布短衣,扎着长长马尾的少年像是鸟儿一样落在他面前,那大汉似乎是第一次正面见到他的脸,鞭子却死活落不下来了。   无他,只因为他这张天地所钟的容貌,着实是太出色,也太惹事了。   王二看着他的脸,呼吸急促几分,不知想了什么,孽物也顶了出来。   “这批畜生里,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家伙。”他堆起了笑,道:“老子要是知道,肯定就不让你受苦了啊。”   这片矿区中,但凡是认识殷无极的人,皆为他捏了一把汗。   神出鬼没的少年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这容貌,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少爷,却对他们这些人半点也没有看不起的模样,会听他们的抱怨,谩骂,与痛苦呜咽,他会把自己分到的干粮分给他们一半,与他们勾肩搭背,半点也不排斥。   “真他娘的是个畜生。”柳云天拿他当弟弟,见王二这副反应,心中已经开骂了。可他现在手中没有他的银刀,只有一根发钝的锄头,连他的皮都砍不破。   那双痴肥的手,马上要沾到少年的手腕。   少年却冷笑一声,背在身后的左手中,已经藏了一片锋利的矿石。他明明手上还戴着拘魔锁,却一个鹞子翻身,踩着壮汉的肩膀,用力一蹬,便轻易把他踩进了地里,脑袋陷在尘土之中。   在他少年时,他的一把匕首,不知废了多少人。   敢对他有想法,找死!   “好俊的身手!”柳云天握紧了锄头,本要帮忙,却见殷无极转眼之间,已经把王二踩在了身下,于是情不自禁地出了一口恶气。“你要当心,他会报复……”   殷无极微笑着踩断了他的脊骨,发出格拉一声。   “他不会报复的,因为他活不到那个时候。”少年人说着,又是一脚,踩碎了他那双痴肥的手骨,道:“就是这双手,鞭笞你的同伴?”   王二发出一声惨嚎,眼中出现了惊惧之色。   “好,解气!”   “殷小弟,痛快啊!”   “这张嘴,出卖了你的兄弟?”殷无极用鞋尖把他翻了个面,看着壮汉的骨骼像是脆饼一样易断,然后他还嫌脏似的,在地上蹭了蹭鞋底。   他抛着手中锋利的石块,然后握住。   “大家要不要瞧一瞧,这个伥鬼的心,究竟是不是黑的?”他扬起声,对着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探头看他的那些奴隶笑道:“我来替大家剖上一剖!”   王二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已多年,许多人早已恨毒了他,见到王二翻车,转眼间就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们心中唯有痛快。   “看,当然看——”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这畜生,活了大该!”   “别起哄。”柳云天沉声呵斥,又担忧地看向殷无极,道:“若是王二死在此地,你该如何?若是那群矿场看守者过来……”   “我怕什么?来一个,杀一个!”   殷无极俯下身,在王二惊恐的神情之中 ,生生剖开了他的肚子。鲜血飞溅。他俯下身,看着那被活生生开膛的男人,白皙的手伸进去,然后抓住那鲜红的肉块,生生扯了出来。   那壮汉如死狗一样,在地上抽搐两下,转眼就不动了。   心脏离体,哪怕是魔修也不能活。   “居然不是黑的。”少年色若春晓,却谈笑间杀人无形,他手中一捏,握着的肉块便爆炸成一片血沫。“诸位,今日报了仇,解气了吗?”   “解气、解气——!”   这里劳作的,大多都是魔修,看着他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崇尚力量与鲜血的魔修,几乎按捺不住血脉之中的鼓荡。   那些目光,如今都投注在他的身上,不是敬畏,不是疏离。   赫连景带着他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他的眼神复杂,似乎未曾想到,面前这个少年,会选择直接开刀祭旗,直接鼓动人心。   这样大的动静,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必须反。   他说道:“你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言语之间,已经对他极是尊敬。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微微阖眸时,身着白衣的圣人又浮现在脑海。他手中执着一卷书,对他道:“语出《曹刿论战》,你想到了什么?”   “士气可用。”他好似在回答当年的圣人。“彼竭我盈,故克之。”   柳云天在看到赫连景时,与这名精英魔修的领袖视线交汇,顿时明白了什么。   “有人告密。”赫连景对他轻微点了点头,道:“王二是被叫来试探他的。”   虽然他们计划的事情在几天后,但今日王二来找茬是意外,却又不一定是意外,殷无极的决定是不可再拖,直接反了。   这个少年从孤身一人四处游说,到成为他们之中的核心人物,只用了半个月。   “反,反他妈的。”柳云天看着那些拿起锄头与铲子的矿奴,心中的豪气也陡然生起,“兄弟们,咱们受够了这鸟气了,谁还想一辈子在这当个奴隶!不想当的,都他妈的抄起家伙,和老子走。”   有人陆陆续续地抄起了家伙,从矿山之上走了下来,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之中。   殷无极接过赫连景准备的那一面黑金色的旗,挂在杆上。虽然制作粗糙,却也能够起到基本的指引作用。   他一开腔,魔音便于山脉之中回荡,震慑四方。   “兄弟们,来到这里的人,谁生来便是奴隶?那些城中坐拥无数修炼资源的,难道天生就该踩在我们头上,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   他含着笑,说的话却不像平日那样雅,而是简单粗暴,带着些魔洲的匪气。   “在这里终日劳作,难道就为了养肥那些狗东西?就为了,看那些看门狗对我们吆五喝六,肆意鞭笞蹂.躏?”   “北渊洲,强者为尊,若我们今日团结在一起,我们便是强者,我们便是主人!”   “兄弟们,拿起你们武器,现在,和我去砍了那群欺压我们的狗!”   “好——!”   “反了、反他妈的!”   “砍死那群狗娘养的。”   “挂上去,祭旗。”殷无极割了王二的脑袋,随手丢给柳云天。手中染血的少年,平日里如春晓的容貌,此时却含着锋利的杀机。“你们几个,跟在我身后。”   少年转身,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凶剑。   风起了。   *   一阵暴风,席卷了整个矿场,而举着黑金色旗帜的队伍,如一把尖刀刺入营地的心脏,背后跟着无数从山上奔向营地的奴隶。   他们或许连鞋都没有,光着脚板,走在满是碎石的矿山上,身上是火辣阳光灼出的晒伤,但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褪去平日的唯唯诺诺,露出像狼一样的嗜血。   “拘魔锁明明没有碎——”看守者这才慌了起来。   他们来此地驻扎,也是为了防止奴隶暴.动,但是自从他们想出了从内部分化的方法,奴隶的反抗还未萌芽就被压制出卖,谁能料到,他们连密谋的消息都没接到,这群莽汉,就直接跳到了这个阶段。   “怕什么,他们手上只要还有拘魔锁,我们有什么好怕的?”一个面上带着刀疤的魔修冷笑一声,抄起了他的镰刀,道:“来几个,老子收割几个,老子要把为首的小兔崽子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营地的大门被少年一脚踹开,而今日的殷无极,却早已不是当年流离城之变时,只能等人先动手的无涯君。   如今的他,无君无父,无敬无畏。   他像是一把开刃的利剑,所触之处,防线摧枯拉朽般毁灭。   起初以为他们胜不了,还在观望的人,渐渐也鼓起了信心,跟在队伍的尾部。   一个,两个,三个……   被殷无极斩于剑下的看守者越来越多。   而那为首的少年,一身玄衣,半身浴血,如杀神临世,漆黑双眸之中,涌动着席卷一切的火。   “夺下矿场后,论功行赏,一个金丹看守者的脑袋,可换三千上品灵石!元婴者五千!若能擒下为首的化神期,十万!”   “好——”   众人听闻,简直欣喜若狂,纷纷地毯式搜索那些躲起来试图逃跑的看守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起来。   而营地之中,坐镇这座矿场的,乃是化神级魔修。   他全力释放威压时,白须飘扬,眼眸狠戾,袍角无风自动,那血腥魔气便昭示着他年轻时,是怎样的人屠。   “五百年只是化神,菜了点吧。”殷无极扫了一眼他的骨龄,却依旧语笑盈然,为了方便杀人而束起的发尾,在肩上一扫一扫。   化神的威压在面前,殷无极身边戴着拘魔锁的魔修,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双膝还努力撑着,不至于跪在地上。   赫连景的脸色一灰,知晓之前那些酒囊饭袋的修为低微,他们人多,才能兔子搏鹰,如今遇到真正的化神期,自己修为还在时仍要慎重行事,此时,他到底被灌了什么迷药,才会如此不清醒地跟着这少年,一路打到这儿。   “如果没有拘魔锁、如果没有——”柳云天咬紧牙关,额边青筋爆出,道:“老子一定要宰了你——”   “区区元婴,说什么大话。”化神魔修的右手握着人头杖,咧嘴笑道:“我杀过的元婴期,头骨都在我的武器上了,你会成为第一百零一个,庆幸你的殊荣吧!”   然后,他又看向殷无极,皱了皱眉,因为他看不穿这个少年的修为,却能感觉出,他手中的那把剑异常危险。   他不像是被拘魔锁限制过,但修为近似于无,他竟然看不出深浅。   “这种东西,谁发明的,很令人自豪吗?”少年殷无极用手勾了勾手腕上的锁,那黑铁扣着苍白的腕骨,有种脆弱无害的美感。但是他只是用拇指与食指一握,那箍在他手腕上许久的锁,居然裂开一条缝,紧接着,散为黑色的碎片。   “这可是连化神期都能困住的锁……”赫连景仰望着少年的背影,近乎喃喃自语。   “诶,我没有说吗?”少年殷无极偏了一下头,笑意吟吟道:“我不是化神期啊。”   他如法炮制,轻松捏断自己左手的锁,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腕。他的魔气从近似于无,开始逐步升高,元婴,化神,合体,出窍,大乘——渡劫!   室内之人,连同方才那耀武扬威的化神期魔修,尽数跪倒在了他面前,惊恐不已。   魔气为他凝出滚滚黑袍,他每走一步,少年的身形就抽长一些,在走到主位之上时,他已然化为姿容绝世,空前绝后的大魔。   男人嗓音低沉而动听,可每一个字,都足以让所有人疯狂!   “我是渡劫期。” 第162章 人便是人   渡劫期大魔!   魔洲总共也只有三名渡劫大魔, 各自盘踞一城,权势滔天,何时出现了第四位?   “你方才说, 要把谁千刀万剐?”玄衣宽袍的大魔沉吟半晌, 忽然偏头, 笑道:“好像是我?”   魔修的等级压制是绝对的。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化神魔修,只感觉一股极为恐怖的威压袭来。他的膝盖砰一声触地, 紧接着是胸膛, 浑身的骨骼好似被重物碾过一轮又一轮,几乎尽碎。   “是旬日、之前的、渡劫天雷……”   “渡劫、大魔……圣人……弟子……啊啊啊——”   “消息很灵通, 我名殷无极, 之前的渡劫天雷, 的确是我的。”他仅仅是站在那里,衣袂随着脚步扬起, 哪怕众人只在草野之中,如此简陋的矿场营帐中,他举手投足间, 已然显出未来睥睨天下的威仪。   “让不少人失望了吧, 我并没有死在雷劫里。”他含着笑道。   作为由仙入魔的存在,他被本土魔修排斥, 更怕他来分他们宝贵的资源。   所以哪怕在大乘期,他在魔洲下层也是声名不显, 唯有在魔门的最高层,才有追杀他的高额悬赏令。   因为这样刻意的封锁, 加上殷无极独来独往,很多魔修,甚至都不知道仙门曾经叛出一名圣人弟子, 以大乘境界入北渊,更未听过他的名字。   消息灵通又如何?   谁也不会想到,那位消失于魔洲南部荒野的大魔,竟会改换形貌,化身矿场奴隶,出现在这偏僻之地。   能够撞到这种大运,老天见,他简直倒霉到家了。   魔修如野狗一样趴在地上,仰望着他,表情几乎狰狞变形。   魔修躯体之中的骨骼,几乎都要碎成齑粉,自然支撑不住他沉重的躯体。可魔修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魔气还不知主人将死,以为是可以修复的伤,仍然在不知疲倦地运转,不断延长着死亡的回音。   而腰间悬剑,立于最高处的玄袍大魔看向台阶之下,那些被他挑中,然后用少年体态忽悠了半个月的未来手下,现在被他解除了压制,面面相觑着,神色还处于梦幻之中。   “殷兄弟?”赫连景刚刚喊了一声,然后看向那如死狗一样趴在对方脚下,几乎不成人形的化神魔修,冷汗立即浸透了脊背。“不,是我失言,殷殿下。”   魔修的本能叫嚣着臣服,赫连景立即单膝跪下,恭敬道:“殿下衣锦夜行,我等愚钝,未曾认出您的身份,言语之间无状,实在逾越。”   他反应极快,直接告罪,但脑袋还是木的。   谁会知道,魔洲最顶级的大魔之一,居然会扣着拘魔锁,混入他们之中,与他们同吃同睡,言谈之间毫无架子,甚至还带他们起义反抗,规划未来,哪里像是极恶的魔,反倒像个来救苦救难的仙人。   可他明明知道,对方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言笑晏晏,不过表象,但这半个月的协作,让他对那个少年时不时冒出的想法感到惊艳与向往,又恐慌于对方偶尔显露出的激烈手段。   可是,他哪怕知道大魔所图绝不止一城,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跟随他的欲望。只因为他的想法,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足以让所有人癫狂。   殷无极收了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下手有点重。   那魔修的四肢骨骼早就被过于霸道的魔气碎尽,在地上挣扎扭动的躯体宛若爬虫,却还保留一口气,简直生不如死。   “……杀、了我……”魔修七孔流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太弱了点。”殷无极蹙了蹙眉,觉得难看。   他其实也并非存心如此,才渡劫不久,他的魔气膨胀太多,精微操作还有些欠缺。   他想不起来名字,于是看了一眼柳云天,道:“这谁?”   柳云天头也不敢抬,呐呐道:“回殿下,此人名号为人屠刀,本名是刀不屠。”   殷无极还是没记住,支着下颌,淡淡地道:“人屠者被人屠,那刀什么,你记住了吗?”   快烂成一团刀不屠:“……”   殷无极厌倦,啧了一声:“算了。”   殷无极指尖多出一簇沉沉的魔焰,随手一指,火苗沾衣,看似无害,却让生不如死的化神魔修霎时烧尽。   柳云天与赫连景对视一眼,皆从对方面上看到了涔涔冷汗。   “还跪在那里做什么?”殷无极负着手,一步步走下台阶,黑袍逶迤。   两人连忙站起身,身边带的几个手下更是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心中皆在打鼓。   殷无极向出去看看,可赫连景手下的大汉跪在他面前,浑身的肉都在颤动,看上去丢人可笑。   他想起来这个人曾经质疑过他,却也不在意,但他觉着对方挺在意的。但他这么大一个块头,着实挡路。   殷无极无奈道:“王猛,起来。”   王猛虎躯一震,没想到殿下还记得他的名字,更跑不了了。于是他死活趴在地上,横着一条心,哭丧道:“是小人有眼无珠,冲撞殿下,任凭殿下责罚。”   魔洲的上层,所有大魔几乎都嗜血残虐,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像他们这些命贱的,蹭脏了大人物的鞋底,怕都是要赔一条命。   王猛懊悔的恨不得砸开脑壳,看看他脑子进了什么水,竟然敢说衣锦夜行的殿下,是什么“毛没长齐的小孩子”。   见这么个大汉打着哆嗦,殷无极也能想象出来,在北渊洲,那些修为高的大魔都是如何杀人取乐,作威作福,而寻常魔修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仙门有圣人谢衍,哪怕也有隐隐的等级压制,比起魔洲来说,那叫什么弱肉强食,那简直是礼乐大同,升平之世。   殷无极在仙门时,也是儒门君子,哪怕再放肆狂悖,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拿着圣人令,先斩后奏地给流离城换了一波血,就算砍人,他也只是踹门、砍人、收剑三步走,没什么杀人取乐的变态爱好。   他踹上王猛的背,迫使他前倾。   见大汉傻愣着,殷无极嫌他太蠢,面无表情地把他一脚踢倒:“好了,罚过了,揭过。”   王猛被踹了一脚,本以为要死了,可他再爬起来时,见自己没缺胳膊少腿废修为,一个大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丑得要死。   殷无极瞥了一下,觉得伤眼,磨着牙冷笑道:“滚一边去,挡路了。”   赫连景连忙把王猛拖到一边,向着年轻大魔长长一揖,真心诚意地道:“多谢殿下宽容。”   这位新任殿下,今后一定会与最顶级的那几位争夺尊位。而魔洲势力早就被瓜分干净,他想要拉出一队自己的人,只能从头开始。   至于跟不跟——   废话,那是渡劫期大魔啊。   赫连景听到自己身体里叫嚣着传来战栗声。   对于他们这种出身的魔修来说,能为出窍期的老祖做事,便是顶了天的荣耀,大乘期更是有无数人逢迎,若是告诉他,能有一个能为渡劫期的殿下效死的机会,他会直接疯狂。   他听到营地之外沸腾的刀兵声,起义奴隶的声音越发响亮热烈,显然是在应对那些稍弱的看门人,他们人多,魔气还未完全流失,光是凭借体魄,便能一拥而上淹死稍弱的看守者,于是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外头差不多了,柳云天,你带着申屠非和乐三去帮忙。”   殷无极撩起帘子看了看,道:“赫连景,你去把你的人都召集起来,扫除余下反抗,清点伤亡,三个时辰后,我要在仓库前的广场,见到一号矿场的所有人。”   他记不住刀不屠的名字,是因为不在意。   但殿下记得他们每个人。   柳云天精神一振,浑身的血肉像是通了电一样,眼神炙热地看向他,道:“殿下——”   在北渊洲,大乘者可为诸侯王,众人皆称“魔王”,渡劫者为魔君储位,敬称“殿下”,而尊位只有一个,整个魔洲,皆高呼“尊上“,为之效死。   殷无极可有可无地点点头,道一句“去办事吧。”然后随手一指,他们身上的拘魔锁应声而断。   他将剑别回腰间,淡淡地道:“我先去看些东西,等会再见。”说罢,他撩开帘子,转身离去。   而被解放出来的魔修,身上的魔气重新流动,相视之时,眼中都有同样的激动与振奋。   比起那些声名狼藉的魔王。   这位殿下,简直是天神下凡啊!   *   殷无极之前游离于魔洲,打算抢夺龙隐山矿场的时候,首先想的是培养一些人才。   他在魔洲没有根基,只有一身修为,就算能够找一个大乘期魔修,把他拉下马,接管他的地盘,也不能保证手下之人都忠诚可用。   所以,他选择了伪装后打入矿场,从内部破之,顺手拉起一队奴隶练练兵。至于同吃同住,与他们交谈,也不过是筛选一下何人可用,该怎么用罢了。   至于别的能帮的,若是举手之劳,他也就顺手做了,纯粹出自谢衍教导他的君子之道,却没有特意收买人心的意思。   殷无极曾出身中临洲,少年时颠沛流离,哪怕后来被谢衍收为弟子,他也不觉得“圣人弟子”与他们有什么差别。   但他忘了一点,就是仙门与魔门之间的参差。   三个时辰以后,龙隐山矿场仓库之前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   赫连景和柳云天分别代表着矿场之中精英魔修与底层魔修,威望较高,他们自然也乐意听话。而那玄衣执剑的少年,先杀王二,后揭竿而起,宛若一军之灵魂,领着他们大破营地,斩杀了所有曾经鞭笞、驱使他们的看守人,解气至极。   所以,当赫连景和柳云天对他们说,那个被大家戏称为“殷小弟”的少年,竟是渡劫期魔修,所有人都吓得腿肚子一哆嗦。但王猛挺直了身板,满面红光地站在他们面前,一副谁要敢说殿下一句坏话,他就锤死对方的模样,实在又让他们满腹疑惑。   魔修越到顶级,越是杀人如麻,冷酷无情,视低级魔修为草芥。   而当玄衣大魔真的站在他们面前时,那来自骨子里的臣服,却让他们不得不信了。   殷无极抱剑,倚在仓库的门边,见人差不多齐了,于是淡淡地道:“赫连景,战绩与伤亡人数。”   “是。”赫连景出列,向他点了点头,然后道:“在场共四百一十七人,战斗中,伤员三十一人,亡三人,全灭一号矿场看守者三十三名。”   “伤者救治了吗?”殷无极刚才清点过药物的数量,道:“每人发一份药材,额外奖励一百灵石。”   “都不是很重的伤。”赫连景道:“他们皆要求出席,一定要来见您,”他看着殷无极没什么喜怒的神色,试探着问:“殿下,您有什么话对我们说?”   他们都想问一个问题,渡劫期的大魔,为什么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被当成草芥太久,让他们以为,强者压迫弱者才是天经地义。   当有人打破了这一规则,做出了些在他们看来特立独行的事情,他们就开始茫然无措,以为背后还会有更大的阴谋。   在仙门经手过无数任务的前圣人弟子,前儒门大师兄,他当然明白如何战前动员与战后抚恤,谢衍平日里不带兵,他便帮忙操持,如今刚好用的上。   他方才离去三小时,便是去清点库存,查阅之前造册的矿场流水。   他的思路很清晰。   他想要养兵,兵从哪来?当然是人。   他考察了半个月,认为这些奴隶就很不错,底子好,就是大多数不识字,也不懂高级功法,稍微教一下行。   养兵要钱,钱从哪来?他得有矿。   魔洲最大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这矿是他打下来的,就是他的。   “阵亡的三人,可有亲戚朋友?家住哪里?”殷无极翻了一下空白的纸张,手中拿着一根狼毫笔,落笔便是龙飞凤舞:“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抚恤为一千灵石,并且帮忙安置家人,如果生活不好,征求意见后,可以将他们接到这里。”   他听到了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殷无极以为他们是为财帛动心,在仙门,冒领死去同门资源的污糟事多了去了,于是他抬眸凌厉一扫,冷笑道:“战死是勇士,值得所有人的敬意,不准冒领,若要让我发现有谁说谎……”   柳云天哑着声,道:“殿下,不是因为这个。”又滚了滚喉结,道:“您能想着死去的兄弟,他们、他们都……”   有人小声抽泣了一下,好些汉子眼圈红了。   说真的,有多久了?   他们多久没被上位者当人看了。   殷无极抬眼看去,原本那些麻木的底层魔修们,报了仇、解了气,虽然还是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但是身为奴籍,他们对未来是充满茫然和惶恐的。   “我们是奴隶,您是殿下,您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么好?”有个少年站了出来,问道。他有些茫然地抹了一把脸,道:“我们什么也没有,您这样对我们,我们能回报什么呢?”   魔洲无利不起早,最是讲等价交换。   他之前还吃过殷哥哥半个窝窝头,和他讲过自己小时候为了吃一碗肉,曾经挨过的打。殷哥哥也对他说,他曾经为了半块饼,追着野狗跑了三条街。   他怎么会是一位“殿下”呢?   “还有吗?”殷无极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桌案上摆着账本,他支着下颌,绯眸看向所有人,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了吧。”   “您的身份这么尊贵,我们却贱命一条,您为什么会愿意和我们混在一起?”   “我们身上,哪点值得殿下这么做?”   殷无极逐一听完,才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本质差别,北渊魔洲,与仙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几千年格局未变,魔修的阶级早已固化。   北渊洲全民修魔,元婴的魔修才算稍微有点样,化神境界更是遍地走,不值一提。他们得不到更多资源,向上的路狭窄至极,于是只能拼命修炼,然后拼命内卷。哪怕到化神、到合体、都觉得自己菜的要死,对自己的评价严重失衡。   如今,这些人更是被打上了奴隶契纹,出了这矿场,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又有谁能把他们当人看呢?   这些人啊,手上的拘魔锁碎了,心里的锁却打不碎。   殷无极嗤笑一声,拂袖,站了起来。   他的玄袍滚滚,逶迤之处,仿佛沸腾的黑火。经历了雷劫淬炼,他的境界提升之余,那张姿容绝世的面貌,早就褪去了颓靡不堪,他像是于炼狱滚过,刀斧也未摧折他的骨,便从灰烬中重生,显出他天生的霸道。   “就这?”他笑了:“他们称呼你们为奴隶,你们便真的认为自己是奴隶。那他们践踏你们,认为你们是猪狗,你们便会趴在地上学猪狗叫吗?”   没有人说话。   若是他们当真甘心,也不会跟随那玄色的旗,凭借心里的一团火,站在这里。   “你们有没有想过,天命何其不公?凭什么你们就是贱命一条,任人鞭挞剥削奴役,而他们却能占据最好的资源,坐拥娇妻美婢?”   “为什么?因为那些贵公子,有个身为诸侯王公的老子?而你们的祖祖辈辈是奴隶?”   “今日是这样,百年前是这样,千年前是这样……”殷无极唇边慢慢地勾勒起笑容,却是恣睢不羁,狂妄至极:“从来如此,便对么?”   “殷殿下……”   “不准喊殿下。”殷无极冷冷地瞥了赫连景一眼,忽然笑了:“你们其中,也有人知道我的来历吧?”   赫连景曾经为前城主效力,听过他的名字。   “仙道魁首,儒门继任者,圣人弟子无涯君。”赫连景逐一报出了他的名号,只觉喉间焦灼,他忽然意识到,他曾是天之骄子,却不知为何,一夕入魔。“后因为入魔,仙门追杀,终而叛入魔洲……”   “您是圣人弟子,怎么能明白我们的感觉?”有人咬着牙关,压抑着开口了:“您在仙门,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入魔,境界也比我们高得多……您吃过苦吗?受过罪吗?知道被人践踏的感觉吗?”   “住口。”柳云天拽住那失控的汉子,厉声道:“老二,殿下是我们的恩人,你在发什么疯!”   “怎么不知道?”殷无极一掀眼帘,似笑非笑道:“我年少时,也同你们一样,在烂泥里打滚,战场里摸死人口袋,与野狗争食,非常拼命地想要活下来。”   “圣人收你为徒,你的运气好,脱离了泥潭……”   “运气?”大魔眼睫一颤,极力忍着旁人在提到圣人二字的难过之情,面上却仍是从容冷笑,道:“你们以为,拜那一个人为师,只是运气好?”   “我有今日,是我拼了命争来的。”   “你们,却等着别人救,这就是差别。”   他先是争,争一口食,是为了活下去。   他再去争读书修仙的机会,废寝忘食,以求做到最好,是为了让谢衍能够看到他,给他一个机会。   他成为了圣人弟子,却总是在与自己争,与心魔争,渡过那看似正常,却几乎疯魔的几百年。   他抑制住自毁的欲望,把自己逼到绝境,却还是堕了魔。   他本以为入魔就是最终,却不料,天命从来难违背,步步紧逼,夺他理智,逼他疯魔,以至于降下雷劫,只为把这试图跳出棋盘的棋子劈到神智俱碎,本心皆失。   凭什么旁人能够那样正常的活,他要活下去,却要费上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   凭什么旁人的命可以顺遂,他便不行,偏要连累谢衍道途道心,才能为他博出一线生机。   凭什么、凭什么?   “天道,不公!”他的声音先是带着一丝哑,继而大笑着,猛然睁开绯眸,无畏无惧地道:“他凭什么决定这一切?”   发问之人跪在地上,猛然仰头,看向那负手而立的玄衣大魔,他的神情有些疯狂,但绯眸却是艳烈的,像是烧不尽的暗火。   大魔走到他身边,拽住了他的领子,厉声道:“天道定了你是奴隶,你就必须是奴隶?天道还说,我会死在雷劫里呢,你看,我死了吗?”   那人枯朽的眼睛被点燃了,动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的话带着极其强烈的感染性,所有人都红着眼睛看着他,似乎看到了这草野之中的大魔,未来掀起腥风血雨的模样。   “在上古时期,亦然有人揭竿而起,他们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难道你们想这一辈子,甚至未来子子辈辈全都为人奴婢,就算到了地下,也听着后辈骂你们当年没出息?”   “不想!”   “那就跟老子走,去龙隐城,夺回奴契。”殷无极走到所有人中央,微微偏头,笑的恣睢,道:“然后,把那些王侯将相——全都砍了。”   大魔黑袍滚滚,却像是席卷一切的,疯狂的烈火。   “凭什么是他们,凭什么不是你们?”   “一撇一捺,是一个人字,这世上,人便是人,凭什么要分为主与奴?”   “有朝一日,我会告诉整个北渊洲——人这一字,不分高低,无有贵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 第163章 屠龙少年   魔洲粗粝的风刮过每个人的脸, 阴云依然笼罩在这片被遗忘的蛮荒大陆,可这些生长于最险恶之处的汉子,站在玄衣大魔的面前, 眼睛里却第一次生出了明亮的光。   魔修少年赤着脚, 站在满是矿石碎片的地上, 脚板鲜血淋漓,他却早习以为常。他的奴隶契已经延续三代了, 修着的是最低等的功法, 没有资源,没有吃食, 没有自由, 永远被当做牛马鞭笞驱赶, 为比他们等级高的魔修效力。   这在北渊洲,是理所当然, 也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的事情。   可是这位修为极高,本该站在北渊洲最顶端的人,却站在他们的面前, 说:人不是生而为奴。   “您说, 我们是人。”少年落下泪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他哽咽了一声,道:“从我生下来开始, 我就被当做奴隶,我还是第一次做人, 有点、高兴……”   除了赫连景等人是虎落平阳,这座矿场之中,绝大多数是沦为奴籍已有三五代之久的人, 他们甚至没有尝过自由的滋味,只以为人生便是日复一日的劳作,而那最低级的魔修功法,也只是为了让他们体力更好,能够创造更多的价值罢了。   “什么叫第一次做人?”殷无极走到他面前,看着少年没有穿鞋,脚上新旧伤痕遍布,眸光微微一凝。   他忽然透着那只到他腰间的少年,看到了当年的没有遇到谢衍的自己。   当年的他,在满是断肢与死尸的战场之上苟活着,披着死人的衣服,像是彷徨游荡的孤魂,赤着脚走在砂石之中,听着遍地阴气与鬼气的哭,鲜血、疫病、缺衣少食,一切都足以夺走当初少年的性命。   他用牙齿咬着一把匕首,割破过比他强大得多的强盗的喉。他用生锈的铁剑,斩过那些被妖邪凭依,再度站起来的尸首。   自他有记忆的一刻起,他就未曾笑过哭过,不知冷热,不知爱恨,活的像是人间鬼。不,或许鬼都不像他这样,杀人如麻。   直到那一个寻常的下午,广陵城天色蔚蓝,春正好。   堂内学子昏昏欲睡,十五岁的流浪少年,嘴里叼着一块饼,扒着私塾的窗户,伸头看去。他见白衣的先生执着一卷书,缓步走在阳光之中。   他的身影逆着光,让人看不清晰,声音却极是清雅温柔,宛如当世圣贤。   先生教的是《诗经》,于是学堂中穿来稚子的读书声。   这书声琅琅,念的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错乱的千年光阴,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让玄袍的大魔也闻到了广袤大地的染血的腥。   如今,沉沉的黑云依然摧城,宛若天道的镣铐,锁住了这封闭已久的北渊洲,也断送了无数魔修,向上的天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殷无极轻声一叹,忽然觉出他手中握着的凶剑,仿佛渴血地在搏动,宛若人的心脏。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意气之下的揭竿起义,这一席与天争命的狂言,将会是春天的一声惊雷,晃动这禁锢人心已久的沉重铁锁,将睡梦中的人彻底惊醒。   从此,他们无法再安然沉睡,而他,也将背负责任,承担起这重逾千钧的分量。   所有人看着他,眼神在发亮。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改变命运,但殷无极的降临,与之前一切扩大地盘,招揽人才的大魔,都全然不同!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为少年执伞,与之风雨同行的白衣圣人。   谢衍走在他的身侧,声音淡漠而高远,若一场宿命的判决。   他说:“仙会堕入魔道,魔可立地成佛,这天下之大,善与恶不看身份,只从心而已。”   “无论你在哪里,是何种身份,何种境遇,记得我的话,君子有四为。”白衣书生牵着少年的手,与他行走在烟笼寒水的画桥之上。   往左侧看,是章台道,歌楼舞醉,富贵迷离。往右看,是贫病交加,饿殍遍野,生离死别。   他的声音尔雅,却又决绝: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大魔笑着阖眸,让谢衍的影子藏于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是内心深处的秘密,不被任何人窥见。   他终于不再说那些为激起士气的狂言,也不再许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他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都变得很郑重。   “今日,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们——我并非生来为殿下,我是一个人;你们也并非生来便是奴隶,你们,也都是人。我与你们,没有什么不同。”   平地惊雷。   他是渡劫大魔,离尊位只差一步之遥。他们是底层魔修,是这乱世中的卑贱草芥。而殿下竟然说,他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我曾是仙门叛入魔洲,我同样告诉你们,仙与魔,亦然没什么不同!”   “没有生来高贵,没有生来卑贱。”   “没有天命如此,只有人定胜天。”   殷无极走到他们中间,人潮自动为他分出一条路,无数灼灼的目光凝视着他,他们如群星拱卫帝星一般,将他围起,宛若他口中说出的,是蕴含真理的圣人之言。   “我向天道起誓,从今日起,在我治下,只有人,没有奴隶。”那无畏无惧的年轻大魔拂袖振衣,看向那些曾经沉睡的,麻木的人,看到他们眼里灼灼的星芒。   于是他笑道:“我会让整个北渊洲,再也没有奴隶制度;让你们的子子孙孙,再也不必为大魔之猪狗牛马,受其压迫欺凌,我会——让人活的像人!”   殷无极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看到他们眼中止不住的泪光。   他顿了顿,似乎不习惯这样炙热的光芒,于是道:“自现在起,你们可自行决定去留。愿留者,我会解开你们的拘魔锁,暂时将你们编成军,我会亲自操练你们,教你们合适的功法,每月有固定份额的修炼资源。等到夺下龙隐城,带着你们的奴契来找我,将奴籍转为军籍。”   “修炼有成者,每月前十,领赏。”   “有军功者,擢升,有赏。”   “有家眷者,带回龙隐山。若家眷陷于城中,攻城之后,尽数释放,一并除奴籍!”   一千岁,对渡劫魔修来说,太年轻了。   与他相同境界的,皆是几千年的渡劫老魔,却依旧碰不到尊位的边缘,他们之心机深沉,凶残毒辣,绝非常人能想象。   而渡劫之下,魔王之势力,也扎根在这片大地的深处,盘根错节,利益勾连。若想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而殷无极竟是轻描淡写之间,要去动他们最核心的利益,断掉他们如巨龙般盘踞高处,吸取生民鲜血的根源,这无疑是以一己之力,向整个魔洲宣战。   何其狂妄,何其骄傲?   何其——自不量力?   “我愿让弱者可胜强,强者不凌弱。我要北渊一统,魔洲皆要行我之规则。”他含着笑,偏头道:“儿郎们,可愿——为我效死?”   若说方才的话,让他们看见了希望,而殷无极开出的条件,简直是让他们彻底疯狂。   “为殿下效死!”他们近乎狂热地唤他的名,握紧右拳,重重击向左胸,齐声呐喊:“拼一身性命,为殿下赴汤蹈火!”   “别叫殿下。”殷无极转身,瞥向这些欢喜疯了的汉子,与他们开了句玩笑,道:“儿郎们,我等着当城主呢。”   “城主、城主!”他们有人竟提前叫上了,然后引起一阵笑声。   “咱们得努力,让殿下快点当上城主啊。”   “……”   年轻的大魔,身上还有着未曾褪去的肝胆豪气,与那提剑敢屠龙的少年意气。   他在这如晦的风雨中,犹如一把直刺高空的利剑,向着那天穹之上的翻云覆雨手,发出最恣狂的挑衅。   “你看,不止我一人,不甘于天命。”他心中想着,却是笑了:“就算前方无舟可渡,我便一苇自渡,何人拦我?”   “谢云霁渡我一人,而我,可渡众魔。”   “哪怕前方是魔道,我也要披荆斩棘,斩风逆浪,遇山移山,遇海搭桥,我要让将那狭窄的向上天路,变为万里通途!”   *   人心已定,四百多号人的管理,便是一大难题。   殷无极曾作为圣人弟子,在儒宗地位极高,儒宗门规又严密,自然不用担忧管理,但他在魔洲不过刚刚开始,人才都未教出来,自然处处得亲力亲为。   他打算趁着人都在,就把起义后的分配问题解决一下,有目标,但也要有财帛,上位者一个劲地画大饼是不长久的。   “你们之中,可有通文字数术的?”   “殿下,我会。”   “上前一步。”   站出来的是一名弱质青年,脸上却有一道长疤,横着鼻梁过去,几乎将他原先清秀的容貌尽毁。他先看了一眼周围人,然后又低下头去,道:“小的会。”   “叫什么?”殷无极没见过这人,看样子之前是不受任何团体欢迎。   “他是柳清,以前是炉鼎,南风馆里当红的倌儿呢,破了相才送到这儿的。”有人方一说明,便有些汉子心照不宣地笑。   “过来,我说你写。”殷无极眼睫一抬,淡淡地打量他,见那人丝毫不躲他带着压迫感的绯眸,于是递过狼毫,命令道。   那人看样子很有偏见,于是建议道:“殿下,会文字数术的还有人呢,何必用一个炉鼎?”   “炉鼎就是个物件了?”大魔倚着墙,背后是洞开的库房,堆积着矿场一年的积累,灵石成堆,灵气四溢,他指着椅子,平淡道:“我这里不论出身,不拘一格降才子,看能力说话,坐下。”   现在是在帮所有人临时登记去留、编军籍、分配资源与住处。   殷无极本就是能力极强的类型,曾经儒宗初创时,弟子很少,唯一能用的只有少年时的殷无极,谢衍不爱处理杂务,许多事情便压在他的头上。   他为得师尊一个赞许的眼神,与那些看上去就极其难缠的事务死磕。   而他的君子六艺基础打的颇牢,尤其是数术一行,更是过目即能出答案,这矿场的账本与流水极不规矩,虽然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但三个小时理清,也是不难。   那叫柳清的弱质书生坐下,手中握着狼毫笔,先是因为殷无极一句漫不经心的“才子”,他的手腕颤了颤,继而他还是稳住了。   大魔抱剑镇守,也无形之中宛若定海神针。   那些排队登记的人,似乎也被他的雷厉风行感染,逐一报出自己的名字,修为境界,去留,可有家眷要安置,以及此次起义斩获的军功。   “王守义,斩金丹期看守者一臂,加三百灵石,合计四百。”   殷无极换算极快,而柳清也写的快而标准,字体遒劲,显然是练过。于是大魔颇为满意,一个效率高的文书,会给他省去不少功夫。   四百人,连上领取资源的功夫,大概两个时辰,队伍逐渐到了末尾。   殷无极连着说了两个时辰的话,嗓子也有些低哑,他先是按了按眉心,一抬头,却看那叫柳清的新任文书手中握着狼毫笔,还在不停地记,他微红的眼里,却无声地落下泪来,一滴一滴。   “你咋哭了?”抱着灵石的大汉看着无声抽噎的书生,有些茫然地挠头:“你是写累了吗?”   “没事,我写完了。”柳清擦了一下泪水,然后走到大魔的身边,把全部记录完毕的册子交到殷无极手中,等待他的查验。   殷无极的记性极好,两个小时下来,他完全记下了这四百人的名字与基本情况。如今与柳清的记录一核对,发现全然无错,于是他颇为满意,道:“做得很好,以后你便是文书,负责协助我管理仓库。”   “殿下。”柳清的眼圈又红了。   “不准哭,柳文书,管理好你的个人情绪。”殷无极没有丝毫安慰人的自觉,他对待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态度,只发布命令,不加刻意安抚或是偏颇,但其中的一视同仁,却让人极是舒服。   炉鼎出身,又沦为奴隶,即使是在奴隶里,也被人看不起。往日哪怕做工,也无人与他说话,起义的事情,他更是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糊里糊涂地就跟着人群到了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玄衣的年轻大魔,唇角含笑,黑袍猎猎,竟是如此顶天立地。   “以前有人看不起你,是因为你的出身。”殷无极头也不抬,却是从头翻了翻他的一手字。“今后,你要让人看得起你,要凭借你的能力。”   “是,殿下。”柳清向他持了一个儒门之礼。   他敬他,不止是因为他是救了他们的殿下,更是因为他同为儒者的赏识,更像是,敬他背后一个若有若无,却从未离去的影子。   殷无极没有抬头,便不知柳清从他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但他看过整本书册,以儒门出身的毒辣眼光,他大致猜出,对方在沦为炉鼎,修为被吸干之前,也曾是以书文入道的魔修。   他在这个龙隐城动荡的时期夺矿场,看样子是个不错的选择。   用人才,就得不拘一格。   *   一个月以后,龙隐山。   趁着龙隐城内乱时,殷无极夺下了这山中大大小小几十座矿场,编入军籍的原矿奴,无论修为高低,他从零开始,竟然也有了两千忠心耿耿的魔兵。   那新上任的城主不过大乘,处理城内的叛乱势力都焦头烂额,一时也没有时间抽调人手,来管这占山为王的大魔。何况深山地形复杂,龙隐山又被大魔设下阵法,就算派来探子,也极是难以探清这大魔深浅。   在彻底稳定住这十几座矿场的人后,殷无极在这山中开矿屯兵。   灵矿在魔洲唤作魔晶石矿,乃是魔修之命脉,是重要的流通货币与修炼资源。   殷无极在龙隐山占山为王,又在整座山脉设下奇门阵法,以大雾笼罩山脉,打退过几波城主派来试探的探子后,龙隐城便暂时不来管他。   情报显示,城中又出了内乱。   赫连景原先也是枭雄人物,在落难后虽然树倒猢狲散,但他手上还颇有几条做灵矿买卖的人脉。   龙隐城背靠南部仙门结界入口,乃是东南门户,也是向中临洲去的必经之地,而殷无极把持的,又是通往龙隐城的交通要道。来往的豪族商队,听闻此地易主,更是觉得不信,却也临时停了来此地的商队,纷纷派出探子打探情况。   但殷无极除了安排人收适当的买路钱之外,并不劫杀这些商队,甚至还派兵保护,这些豪族发现这龙隐山的山大王可以用钱解决,于是也纷纷不再规避,甚至也有不少打算与他谈生意的,殷无极皆派赫连景出面。   赫连景原本在龙隐城也小有名气,是前城主的人,于是其他魔王也放下心来,以为只是龙隐城前城主的残部势力,是他们龙隐城内乱的结果,不足为奇。   而殷无极抓紧屯兵开矿,韬光养晦,争取的,便是把这一队效忠于他的魔修,练成足以攻城略地的精锐魔兵。   而练兵的第一步,就是先更新他们那乱七八糟的功法,选出一部适合大部分人的锻体功法,然后要他们培养出纪律与默契。   殷无极之前在魔洲游荡的五十年,其实也囤下了不少战利品,那些刺杀失败的魔修,手上的各类功法都落在他的口袋,本来丢进袖里乾坤后他便没管,如今,他挑挑拣拣,觉得一部化神以下通用的锻体决与轻身诀很适合入门,刚好派上用场。   先入门,再考虑个性化培养。等到夺下城池,他自然会选出各类功法,供这些士兵用军功兑换,助他们找到自己的修炼之路。   渡劫大魔亲自教导亲兵,绝对是极不容易的机缘。但他在教这些半文盲修炼时,真的深深体会到谢衍的不容易之处。   “这部是化神以下通用的锻体功法,我已经重新编撰,说的都是人话。”   “我掰碎了喂给你们吃也不懂——到底是哪里不明白?”   殷无极用剑柄敲了敲竖在高台上的木板,他已经用工笔非常详细地画出了人体的灵脉,告诉他们运转的过程与诀窍。   “殿下,我们不认识字……”有人呐呐地道:“我们的原先的功法,都是人教人……我、我们……”   广场上有千余人,或多或少都修炼过,不用担心看不清殷无极的教学,但是要他们认字,难。   “我们魔洲,认字的人,的确是少数。”赫连景叹了一口气,对殷无极道:“这里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会写的,可能只有自己的名字。”   男人看着身为大魔的前圣人弟子睁大了绯眸,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似乎很不能理解全员文盲是什么概念。   “所以说,我要先教他们这些字是什么?”殷无极抽了一口冷气,深深感觉到大宏愿是教化天下的师尊到底有多勇。   “我建议,您向他们演示一下,然后,打一顿,魔修都是在生死间学到功法的。”柳云天抱着他的刀,道:“属下算是认字的,大致领会的差不多了,殿下可以先揍我试试,当然,请您手下留情。”   不然以他元婴修为,还不够殷无极揍一下的。   这个方法可以接受,至少不必挨个启蒙。   殷无极瞥他一眼,道:“既然如此,来。”   赫连景看着殷无极极为流畅的身法,哪怕入了魔,身上充斥着暴戾而血腥的魔气,他也感觉出他一切刻入骨子里的招式,都带着一股与魔修截然不同的,极凛然又清正的气息。   这位年轻的殿下,像是生而注定为魔,有着对一切修炼之道与生俱来的理解,亦然天生有着上位者的资质,却被人教出了一身无畏无惧的骄狂。   他是顶天立地的,是坚定而骄傲的,是被人打磨的极为耀眼的,最好的作品。   他与他们不一样,他是在爱中长大的。   他被保护的很好,仿佛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永远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挡下了一切的风雨。   若不是迫于无奈,那个如此爱他,又将他教成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舍得把他放入北渊洲这个斗兽场,要他一身的锋芒被摧折,要他的手染上血腥与脏污——   要那敢执剑屠龙的少年,从此不再是少年。 第164章 莫要回头   圣人谢衍从南部魔洲的结界走出时, 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流离谷。   五洲十三岛中,仙魔两道为天道结界隔开,等闲不得出入。此次, 他偷换天数, 引得天道大怒, 想要再过此结界,除非他以剑斩开, 不顾一切。   想要再如十年前那样, 悄无声息地去看一看他,怕是难了。   白衣圣人背负山海剑, 手握红尘卷, 背后是山谷之中吹来的, 魔洲的猎猎腥风。   那是一片蛮荒的大洲,人与人相食, 兽与兽相斗,强者为人刀俎,弱者为人鱼肉。血腥、残忍, 背叛与杀戮, 乃是这片大洲洗不净的底色,土壤之上, 覆盖着几千年来弱者的喉头血。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战栗爬上脊背。   他的好孩子,雷劫过后, 还遍体鳞伤着,就被他留在了那样的地方。   身上永远有着少年意气的大魔, 跪在他身前,仰着头看他的脸,干净的绯眸里, 对他的信任与依赖还未消退,他便凌空刺去一剑,那样冷酷地剖开他的胸膛。   骨肉分离。   谢衍垂眸,看向自己依然白皙干净的手,却仍然觉得,掌心还残留着他鲜血的温度。这陡然灼烧起来的烫热,让他缓缓拢起五指,好似要抓住什么,却是一段空空。   寒鸦惊起,流离谷的大雾将起。   谢衍早已走出那窄至线的峡谷出口,如今却忽地顿住脚步,继而转身,缩地成寸发动,转瞬间便飘然行至那结界之前。   他抬起纤长白皙的手,再度穿过那层看似无害的天道结界。   电光四起。   圣人的手可剑出山海,亦可笔走龙蛇,但这样一只手,在那几乎照彻山谷的电光之中,几乎被天道之威灼的面目全非。而他面色深寒,哪怕指尖已经森然可见白骨,他也竟是聚起灵力,想要在一瞬间将那结界撕开——   “圣人,且住手。”背后传来一声青牛的哞叫,灰衣的老道坐在牛上,肘间挽着拂尘,叹息道:“魔洲结界可封万魔,守护仙门,为天道慈悲,不可擅动。”   “慈悲?”谢衍重复了一句,却忽然弯唇,冷笑一声道:“我可没看出,天道有多么慈悲。”   “阿弥陀佛。”一位平凡僧人,手执佛珠,从老道身后走出。“天道降下命令,要我二人,将圣人带回仙门。”   “若我不肯呢?”谢衍蓦然拂袖,终而笑道:“衍修至圣人境界,便是要通天彻地,纵横天下,教世间无人可拦我,而不是——做天道的狗!”   圣人谢衍,敢自号天问,便是有天底下最桀骜不驯的一身骨。   倘若天命为善,他自顺应之;倘若天命极恶,他必逆之。   区区天道,想用他的徒弟做棋子,做梦!   这天地一局,他也为弈者!   “圣人慎言,吾等只是为仙门均衡,无有恶意。”道祖叹道:“道法自然,天命有常。你若执意逆之,后必有劫杀之君。”   “谢小友还是年轻气盛。”佛宗拨动手中佛珠,声音沉静,道:“圣人又怎知,老衲与道祖二人,未曾试过窥视此界之天?”   谢衍一顿,负手看向其余二圣,等待他们的下文。   “五洲十三岛,数万年前为上古洪荒,仙神行于大地,洞天林立,人间仙境,圣贤辈出,便是道统鼎盛之时代。”   “七千年前,浩劫开始,洪荒大能不知去向,历史散佚不清,上古仙法只余残篇,洞府废墟载当年旧影,自此以后,修真界再无人飞升。”   “吾当年降生之时,也有天生异象,八卦北斗东移,星河变换。吾与道有缘,年少出世,长居清净山。修道统,继老庄之言,天地逍遥,仙路顺遂。”道祖叹道:“吾常常在想,为何我之仙路,就比旁人顺遂?”   “吾母于菩提树下分娩,降生之时,贫僧便有禅宗莲花为伴,三岁能说出惊世之语,为护国寺佛子。后来,吾完善佛法,行万里路,于西方论道,力挫当时的十大禅师,得道之事,因割肉喂鹰,悟得大慈悲缘法,普度众生。   “圣人降世之时,紫微星东现,为天生圣贤。圣人少时天资聪颖,疏狂不羁,因此名声斐然。青年后离家寻仙,习经世致用之学,入世又出世,辟儒宗道统,广收弟子,从此儒门中兴。”   “何为天生圣人?圣之一字,重于千钧,空有绝强力量,无有普渡怀德之心,不可为圣。当今登圣者,定有举世无双之成就,继承上古传承之功德。”道祖终究道出一二:“儒释道三家,本该上古散佚,而我等皆为一道之先行者,才有如今三圣并立,缺一不可。”   “谢小友,你可知我言中分量?”   “道祖之言,衍自是明白,生而为圣者,肩上担负举世之重责,道统安危皆系于一人,不可任性妄为。”谢衍向二位圣人执礼,声音沉静,但他再度看了一眼魔洲的方向,白色广袖之下,是他皮肉翻卷的右手,鲜血一滴一滴地坠入泥土之中。   “你是天生为圣,他却注定成魔,卦象如此,此乃天道安排,改不了,夺不得。”   “道路既然已经两分,便要他去罢,圣人,不是他一人之圣人,而是天下之圣人。”   “回罢,回罢,圣人啊,十年一梦,已是最终一面,不可再错。”   谢衍微微阖目,似乎将那逆行的血重新压回那一具白玉铸就的神像之下,要圣人躯壳之下人的心魄,再度归于寒冰深雪的清冷。   “圣人,前路迢迢,莫要回头。”佛宗一声佛谒,道:“你之大道——”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于是儒圣阖眸,那属于人的痛楚被压抑至冰面之下,再睁开眼时,便是一片清冷。   他广袖临风,执着儒卷,与二圣谈禅论道,诗酒会友,然后,向着巍巍仙门走去。   世人皆说,圣人门下怎可出魔,要他断舍离,重回圣坛,再掌裁夺。   又有几人知晓,千年来,聆听圣人言者万万,为他弟子者只一个。   他失殷别崖,如从身上割下一块骨肉。   疼至肺腑,却又与何人说?   *   山中矿场条件有限,哪怕殷无极会谢衍的画中术,也不宜讲究地平地起个屋子,却让他的兵住营帐。所以他的住处,也不过是间干净些的营帐。   但住了一阵,他就觉得实在不方便炼器,容易吵到第二天要训练的士兵,便去矿山上凿了个洞,矿材便可随取随用,方便得多。   殷无极曾经在儒宗炼器时,几个月不吃不睡都是常事,但目前,他不仅要冶炼攻城之利器,又要操练兵马,傍晚还要抽一个时辰出来,为这群文盲扫一下盲,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十个人来用,这回好不容易把事情分下去,他就立即闭关了十日,专心炼器。   他以前被谢衍押着,看了不少兵书,对于上古时期的攻城战法颇有了解。而那些传下来的图纸,他加以改良,以灵石嵌入作为力量源泉,可以以极其低廉的成本,制造出足以武装他这支千人魔兵的装备。   殷无极数了数自己闭关十日的成果,逐一扫过时,才略略一勾唇,道:“柳云天,过来。”   带着人前来搬东西的柳云天,环顾四周堆成山的兵器,有些目瞪口呆。   “墨家攻城梯、魔火铳、诸葛连弩、百里弓……”殷无极走在分了类的兵器之中,因为洞窟不够大,他都没什么下脚之处,就停了步,侧头淡淡地命令道:“今日之内发下去,按照兵种,分成不同编队,操练队列,今日之内学会旗语。”又补充了一下,道:“这套旗语认真学,保证做到令行禁止,在战场上,比传音术或者传令官大喊有用得多。”   “是,殿下。”柳云天先是答应,又咽了一下口水,问道:“这都是殿下,十日之内做的?”   “……慢了?”殷无极撩起眼帘,向他随意一瞥,似笑非笑。   “太快了……真是让人不敢置信。”柳云天在他面前,忽然单膝跪下,以手抵着心口,颇为激动地道:“……十天之内武装出一支魔兵,殿下,您的才华与能力,真让属下深感佩服,能跟随您是属下的荣耀,属下一定为您办成任何事。”   “这只是炼器宗师的基本功罢了……在微茫山时……”他怔了一下,蓦然回身,微微阖眸,笑道,“对,我忘了,我在北渊洲。”   他哪怕早就被圣人谢衍扔了,却还是会想家。   当年在微茫山没日没夜炼器的无涯君,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原来的他,造出整个宗门的机关,打制出精妙绝伦的法器,却只是为了得到师尊的一句夸赞罢了。   送走了柳云天,他又继续专心雕刻手中的法器。他正做到最后一步,觉得太丑,又皱眉思索了一番,不多时,又匆匆改动两刀,随手用火淬一遍,即刻而成。   “这下应该就好了。”他将手中机关甲随手掷于地下,见足足三米高的兵甲魔兽身上,有足以容下四人操纵的位置,兼有四管魔火铳,分别对准不同方向,可以灵活调整行径路线,足以境界低的士兵火力不足的问题。   他随手一指,那机关甲魔兽便宛如活物般跳了起来,进了练兵场。   殷无极走在它的身后,衣摆飘飘,闲庭信步。   那些正在休息的魔兵见了他,纷纷涌上来,向他热情地问候:“殿下!殿下来了!”其中亲近,可见一斑。   “见了这个没?上去几个人试试,向那边空地开炮。”殷无极负着手,站在人群中央,然后扫了一眼,随手点出几人,笑道:“就你们几个了,上去。”   有人哈哈地一拍被点中之人的背,大笑道:“听见了没,老四快上去,别误殿下的事。”   老四为难的苦着脸:“殿下,我才金丹期,太高深的法宝我不会使……”   也有人问道:“殿下,这个铁疙瘩,他能动吗?”   殷无极也实在没法给他们普及何为上古传承,只是抱着手臂,看着他们登上了那“铁疙瘩”之中。   殷无极见他们坐好,然后指挥道:“红色的机关,按下就是调动灵……不对,魔晶石里的魔气,那个圆盘是调整方向与瞄准,按黑色机关,开炮。”   四人合作尝试了一下,然后看着那似金似铁的魔兽机关甲,喉中陡然冒出一个碗口大的筒状物,嗖的一声,被极致压缩过的魔气便凝成炮弹,如流星般划出一道抛物线,在空地上轰出大坑。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比他们用那些贵得要死的符咒和法宝,漫无目的地砸人强得多。   “学会了?”殷无极啧了一声,哼笑道:“这还不会的话,就笨死你们算了。”   “殿下、殿下这是什么法宝,还不用我们的魔气,也不用法诀——”他们浑身颤抖着,那是兴奋的。   “你们不认字,就简化了一下。”殷无极见他们凑上来,便弯下腰,拍了拍这魔兽机关甲,道:“原理我只说一遍,你们听好……”   殷无极以前在仙门打制的,都是附着许多阵法的复杂法器,比如谢衍的核舟,他在上面陆续叠了一百多个法阵,力求尽善尽美。   而现在,这种单一用途的杀人兵器,做起来除了要复制许多个,有些无聊外,没有别的难度。   赫连景一直跟在他身后,去尽力理解他堪称天马行空的思路。   虽然他学不会,但他知道,魔兽机关甲的出现,对于还停留在全民尚武修体修,战争还只是小规模的刀兵作战,只有大魔相争才能改换地貌的魔洲,是怎样的轰动。   直到魔兵们都走了,他才开口,对那被文盲折磨的神色恹恹的青年道:“殿下,这个法宝的用处太大了,对我们的战斗力是极大的提升。”   “还是个次品,称不上法宝,顶多当个兵器。”   “原来这……还是次品吗?”赫连景有些恍惚,道:“那真正做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确做出来过,但是当时是在上一次仙魔大战的战场上,炮口对准的是赤喉手下的魔修,你要听吗?”他的声音低了几度,却显出几分带着血腥气的杀戮气息,继而,他转过身时,面上浮着的那一层微笑,凝着近乎冰冷的光。   “我打制的,是一只麒麟瑞兽。”   “高逾十四层,浑身玄铁鳞片,每一片鳞甲之下,都有一管灵火铳,全力发动时,可将一片战场,瞬息化为火海。”   “当我驱使他之时,践踏天下,万夫莫敌。”   殷无极微笑的模样,极是昳丽多姿,却宛如凶兽盯上猎物,微微舔了舔唇舌的模样,极是慑人。好似他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魔性,即使是个仙门叛徒,却比万魔更魔。   赫连景的冷汗立即流了一脊,在他面前跪地俯身。这位还颇有领袖魅力的枭雄,终于深刻认识到了,为何他是大魔,而自己不过手下兵卒。   “起来,不必跪了,随我去走一走。”   殷无极知他心中还有别的心思,但赫连景有野心,又好用,更主要的是,他本质上要追求的除了利益,还有一种理想,只要稍加敲打,他便是极好的属下。   他带着赫连景巡逻过练兵场,又去矿场转了一圈。   他采用的是上古的屯兵法,闲时开矿,战时为兵,皆有军饷。   这些前矿奴组成的士兵,一辈子都没想过,他们工作居然还能给他们发食物和灵石,一个个的干的极其卖力。   赫连景跟着他,说道:“我在龙隐城内还有人脉,之前商量的攻城日期时,我可以传信给他们,在东南门制造混乱,那里的防卫最为薄弱。”   殷无极颔首,赞许道:“不错,之后联系城中便交给你,但若是消息提前泄露……”   赫连景立即道:“我提头来见。”   殷无极看过北渊洲的魔王手下私兵的组成,主要战力都是世代家奴,其余皆为散兵游勇。只要修至化神,便能在魔王手下谋个小小的职位,已经是这个境界的最好去处。他们类似游侠,又是私兵,亦或是猎人与强盗,流窜在几座城间,给好几个魔王效力。   若是一个魔王倒了,还有下一个,皆是刀口舔血的人物,自然,也没有多少忠诚。   这些都是曾经的萧珩告诉他的。那家伙,乃人中之狼,在魔洲也是个人物,上回一别,已有快百十年未见。   也不知道那家伙在哪,死了没。   十日之后,便是攻城之期。   等到那时,无论整个北渊洲愿意或是不愿,他这个自仙入魔的异类,便要踩到那些自恃甚高的大魔脸上。   然后,一笔一笔地讨回这五十年的流浪中,他们对他,堪称热情的“招待”啊。 第165章 驯狼之术   玄色旌旗猎猎, 晨曦未至,大军已至。   一个月打下龙隐山,一个月制火器, 三个月屯兵操练, 外加对周围村落进行招兵买马, 收了不少为了活而毅然逃跑的奴隶,不过跑的都较为零散, 那些奴隶的主人也不敢贸然招惹龙隐山神秘的主人。   那些忌惮与试探的时间, 让殷无极拉出了一支在他看来还不齐备,但在北渊洲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两千人魔兵。   北渊洲全民修魔, 武德充沛, 元婴多如狗, 化神遍地走。但更多的士兵与奴隶,一辈子可能也只停留在筑基期, 稍好一点能到金丹而已。   加上市面上流动的功法极少,大多为大魔垄断,他们终其一生, 可能都接触不到更高级的功法, 只能炼体修一辈子。   而殷无极师从万法之宗的圣人谢衍,对功法的眼光与见地都极为毒辣。他的兵, 学的都是他整合过后,极易入门, 损害也最小的魔修炼体之法,辅之以魔火铳, 军备水平与仙门齐平,比魔洲的私兵制领先两个时代,足以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炼器大宗师有矿, 简直是神仙日子。   殷无极也丝毫没有非要遵循北渊洲打法的原则,仙门以墨家为首的器修,早就有了以天工机甲术作战的规则,他拿来用一用,墨家那群狗都不理的古怪器修,半点声也不敢吱,还要求着他画图纸教他们。   毕竟当年谢云霁把他丢到百家,叫他自己挑想去的宗门随便学。那时百家归儒,人人皆想讨好圣人,对圣人弟子极是热情,所以,他花了大几十年,百家之中走了一遍,倒是涨了不少见识。同样,他发现自己的炼器才能,竟是比这些从小专修的器修都强。   又想远了。   玄袍的大魔垂下眼眸,将总是缠绕着他的影子压回眼底,却见这大雾之中的行军已经停驻于城外的山岗之上,往下望去,便是魔洲南部重镇,龙隐城。   在雾霭之中,几具墨家制式的天工机甲人为他驾驭战车,而殷无极站在高处,背后是黑底暗金色的旗帜,那是一个“义”字。   而他的背后,是装备更换一新,精神抖擞的魔兵们。他们为此次夺城准备许久,毕竟,经此一搏,他们夺的是自己的自由,消的是烙在他们身上三五代的屈辱契纹,   “此次攻城,论功行赏,斩将者,擢千户,夺旗者,擢百户!”   “夺城后,除奴籍,转军籍,得每月饷银,安置家属!”   “我等之名,为何?”   “义!”魔兵扬声道。   “进城之后,该当如何?”   “龙隐乃我等之城,理应不掠财帛,不屠平民,不掳妇孺,不杀降兵,秋毫无犯,义字当先。”   “好,违令者,杀。”殷无极站在战车上,看向硝烟滚滚的前方,从腰间拔出无涯剑,向前一指,意气风发地道:“攻城!”   一切皆在局中。   他第一次真正做棋手,向这天下一局,宣告自己的存在。棋盘之上,他已经落了第一子,支着下颌,狼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他对面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人正在凝望着他,却又似乎又藏在虚空之中,没有回音。   他要与白衣圣对弈,还要再向上、向上!   殷无极带过队伍,但那是儒家的弟子,皆是以他为尊;他去兵家观摩学习过,他们讲给他了许多兵法兵术兵修之道,却从未有一人讲过,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要从零开始,去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招募自己的兵时,该怎么做。   暮光之中,他坐在书桌前,捧着一卷《孙子兵法》,读那些兵者诡道。而三十六计刚读完,谢衍就走了过来,从他手中抽出书卷,问他:“别崖,何为王者之师?”   “君王的军队?”他不假思索。   “不对。”谢衍见少年用澄澈的眼神看着他,于是轻声笑道:“古之行军,以仁为本,以义治之。王者之师,有征无战。”   “你且记住,立人要正,立军,亦是要正。”   “不正之师,只为财帛而动,嗜杀残暴,利益至上。仁义之师,为理想而战,为百姓生灵而战,宁死不退,可为王者用。”   “你若有朝一日,想要达成一番伟业,且记住,若想要你的兵正,首先,你要做一个正的将帅。”   谢衍走在他的身边,伸手用书卷轻轻拍向他的脊背,要他坐姿端正,而少年人便那样灼灼似火地凝视着他,于是白衣圣人弯了一下唇角,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当然,我们别崖是顶天立地的君子,这一身骨,生的最正,是不会走错道的。”   小狼一样的孤戾少年把脊背挺的更直了些,耳根却有点红,轻唤:“师尊……”   “为人将帅,你是否赏罚分明,是否爱兵如子……”   “但切记,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含着笑,道:“仁者无敌,但两军交战,不可心慈。别崖,不可沽名学霸王啊。”   忠孝仁义礼智信,什么适合立这支北渊洲底层爬出来的兵呢?   他们大字不识,亦不懂何为“仁”,他们听得懂的,唯有“义”。   他们皆起于草莽,同吃同睡,上下无间,此乃兄弟之义。   他带他们走出矿场,许他们以生死,还他们以自由,此乃将领之义。   他要翻覆这古老血腥的大洲之中,最根深蒂固的制度,此为,“仁义”。   “天下之道,王者之师……”他的剑从这天下之最北,指向南方中临洲的门户,指向遥遥虚空之中那予他一切,站在巅峰之上的白衣圣,扬声笑道:“你且等我,我要驱使帝车,横扫六合,践踏天下——”   年轻的大魔立于战车之上,在他背后,墨家攻城梯被魔兵推出,天工机甲兽被驾驭着,冲向那烽火燎原之处。   硝烟四起。   *   赫连景为前锋,主攻东南,却不料,在东南方遭遇了极强的守备力量。   这与对方曾说过的,东南城门将乱,守备薄弱,截然不同。   当赫连景看见那名他极为信任的兄弟,此时站在如今城主身边,于城楼之上藐视自己时,他的脸色骤变,双拳紧攥,青筋乍起,显然是怒极、恨极。   殷无极淡淡地扫了一眼东南方紧闭的城门,与城上聚集的强大魔修们,似笑非笑地问道:“赫连景,你叛了我吗?”   “殿下,非我叛你,是人叛我!”赫连景跪在地上,脊背俯下,额头猛地嗑在地面,双目血红:“那人曾是我的兄弟,是他叛我——”   渡劫期沉重的威压落在他的脊背上,让他浑身都在颤抖,那种空前的恐怖与压制,让他脊背出了一身冷汗。   “军机泄露,该当何罪?”大魔跳下战车,先是看了一眼自己令行禁止的兵,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前锋,略略勾了一下嘴角,悠然道。   “任凭殿下处置。”他痛苦地闭着眼,等待着被殿下杀了立威。   “泄露军机,回来罚你。”殷无极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临阵换将乃是大忌,既然是他叛你,就去斩了他的脑袋带回来,减轻你的罪行。”   “您不杀我……”   “回来再领罚。”   “是!殿下!”赫连景从地上站起来,才觉冷汗淋漓。   他惊于自己还活着,却又疑于殷无极过于镇定的神色,紧接着,他看见了其他城门的烽烟。   “听过一句话吗,兵者,诡道也,你这里放出去的风声,足够引蛇出洞了。”殷无极心情极好,淡淡地笑道:“这儿人多了,其余三路,就可以顺利了。”   他其实根本没完全信任前城主的这群部下,哪怕对方已经失势,认过主君之人,要使其诚心归附,还要继续磋磨。   “而这些力量被集中到这里,正好,省了我一个个找上门的力气。”那长发利落束起,玄金劲装,披轻甲的青年,随手将手中剑扬起半寸,扬声笑道:“儿郎们,攻——”   “将功折罪吧,赫连大哥。”殷无极一句低语,又悄无声息地落在男人的耳间,无人听见,却让男人心中猛然一振。“他们,还以为是前城主的旧部卷土重来,你是不是得告诉他们,不是啊?”   赫连景的眼血红,战意与愤怒在胸腔之中鼓荡着,恨不得吃那城墙之上的叛徒之肉。   此战乃是他好不容易获得的晋升之机,殿下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都毁了,都毁了——   但殿下不杀他,是殿下之仁慈,是殿下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他手中握着自己的宽剑,带着自己的部下心腹,如一把锐利的剑,刺向对方看上去强势,却在火力之中,显得不堪一击的阵容。   “给我轰过去,老二的头,你们谁也别动,我亲手拧下来!”赫连景对着自己的属下冷冷地道:“老子要让他知道,害我,会付出什么代价!”   一个清雅的声音又在殷无极的脑海响起:“上古时代,诸葛武侯七擒孟获,却又七纵之,使其诚心归服,不再为敌。驯狼之道,恩威并施,若其有异心,纵之,再擒之,若再叛,再纵,然后可用。”   谢衍纵了他几次呢?五次了。   仙门大会上饶他一命;关进监牢前私放;道门追兵前,以剑意掩护他逃脱;又在流离谷前,纵他入魔洲;天劫之后,更是纵他以大魔之身如此遨游魔洲。   他驯养了他吗?当然。可他却又把他放归于天地,要他成为离乡的游子,只能于魔洲苦苦思念。   那些他曾经的教导,却早就流在了他的血管里。   “我觉得,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对手到底是谁。”殷无极看着那全部被吸引到先锋处的魔修攻势,在他看来,简直是随便拿功法犁地,简直错漏百出。   而赫连景带着他的精锐,驾驭魔兽机甲,左突右冲,竟是火力更强,更灵活。   “柳清,我的弓。”他淡淡地笑道:“不说别的,君子六艺之中,数术与射术,我学的最好。”   “……在雪中射奔跑的豹眼,可不是个容易事啊。”   柳清负责军需,三人立即抬出弓与箭,为殿下呈上。   大魔接过自己打制的重弓,放在手中轻轻一掂,重量刚好趁手。于是他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羽箭,每一支的表面,他都用手一拢,一簇黑火便陡然燃起。   那是他的天生火,足以烧的人神魂俱碎,化为灰烬。   “城墙上的,是这龙隐城守将,安和,对吧?”   “是的,殿下。”情报官说道:“他调集了精锐固守东南。”   “若我破之,龙隐城再无阻碍?”   “再无阻碍。”   于是殷无极笑了,然后弯弓搭箭,问道:“猜一猜,我能不能射中他们城墙上的守将?” 第166章 阳关故人   殷无极张弓搭箭, 手臂拉弦至满月。   一支追魂索命的箭,携着一束灼灼的火,刹那间划破长空。   箭追着那守将而去, 哪怕那魔修及时抵挡, 可过于碾压的境界, 要那羽箭刺穿他的三层防御法器,摧枯拉朽般破去他护体魔气, 然后, 直中他的心口。   那名为安和的守将,一箭即倒, 转瞬间被大魔之火烧为灰烬。   “中了——”他听见耳畔是魔兵的高呼, 声震层云, “殿下战无不胜!”   殷无极的火极是霸道,只要一时不慎, 让其附着于身上,就会转瞬间被挫骨扬灰。而那魔气之火哪怕离了殷无极,也亦然随他之意而动, 像是无害之萤火, 在这东南城门之上漂浮着。   可那密度太大了,哪怕只是衣角碰到一下, 那城楼上的魔修,都会转瞬化为一簇火, 一瞬间被燃尽。不多时,城楼之上, 已经被烧的干干净净。   城中之人纷纷向天望去,却见一簇黑火将半边天际灼的大亮,焰心是红赤之色, 一瞬间席卷那南部魔洲的天空。   殷无极还保持着拉弦的姿势,他笑着,用手弹了一下空弦,铮然有声。   “当然会中。”他心里想:“当年我可是手腕上悬着沙袋,拉足足一千石的弓,去射那荷花上的蜻蜓翅膀,若是射落了花瓣,他还会说我不懂风雅,要用戒尺敲我的后背……”   夏日的莲花池中,白衣先生载着少年,泛舟行过荷叶田田。   那位曾经的天问先生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对你的要求高,是对你的期望足够高,唯有今日努力,你未来才不会吃太多苦。”   当年的他,并不懂为何谢衍对他的要求那么高,四书五经,君子六艺,儒兵墨法,天工机甲,他样样都必须做到最好,就好像差上一点儿都不行。   千年前,谢衍便将一切算中。   他号天问先生,莫不是早就知道他命中注定入魔,早已预料到今日之相隔万里,那些在和平的仙门毫无用武之地的技艺,最终,都将成为他在北渊洲征战杀伐的利刃。   可他依然还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了他。   原来他的师父,是真的把他当做身上落下的骨肉,当做世上至亲之人。   那些疼爱,那些关切,那些藏在严厉要求之下的谆谆教诲,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唯有真正离开他,走过一段艰难险阻的人生路,再回首看去时,才会重新想起。   殷无极用力地呼吸了一口魔洲带着血腥气的风,将记忆之中染在白衣上的莲香压回心底。   渡劫的大魔,一出手就是丝毫不讲道理。他的境界已至渡劫,自然也得渡劫老祖来拦他,而这座城中最高修为,不过是方才通过政/变上位的原副城主,境界才大乘初期。   凭这城墙之上的庸人,想要制止他夺城,简直是发梦。   这斩将之功,他不打算让给手下,而是收入囊中。   “大将已死,还不速速投降?”耳边传来嘹亮号角声。“投降不杀——”   “麻烦都清理完了,咱们的前锋,看上去也挺争气啊。”殷无极随意看向赫连景与他的精锐小队,发现他们驾驭魔兽机关甲,几乎将那些迎战的守城兵屠戮殆尽,心中满意。“走吧,随我进城。”   东南城门,本该是最坚固的防御,被无数结界与防御阵法笼罩,但当那古朴的凶剑被殷无极挥动时,一道剑光便向那城门斩去。   他剑出洪荒,连雷劫也能斩开,何况这一小小城门。   城门轰然崩裂,碎成石块。   而为首之大魔,玄衣披甲,长发高高束起,便于行动。墨色的发尾在腰部一扫一扫,他行止之间,比起一名斩将夺旗的将领,更像是生而为魔中之魔,手腕一转,眉眼微扬,皆是一股狂傲的风流。   “东南城破,西南破,北面城门也危险了——”   “他们、他们进城了——”   龙隐城不久前才经历过内部动荡,那时,城中杀得人都能把地上的石砖用血洗一遍,还没到半年呢,便又有敌人入城了。   这乱世,只要是被破的城,皆是没有好命。这些暴戾恣睢的大魔修,才不懂治理,脑子里只有掠夺。他们但凡入城,几乎都是要把原住民屠上一遍,搜刮他们的家财与美貌儿女,再把失败方的平民充入奴籍。   龙隐城平民百姓纷纷避回家中,匆匆收拾着自己家的值钱物品,战战兢兢地藏着,试图避开入城乱军最凶狠的时刻,在这弱肉强食的北渊,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谁又会在乎,自己踩死了一只蝼蚁呢?   殷无极看到街上一空,哪怕是无家可归之人,也尽力藏进小巷之中,力求这大魔修与其手下兵卒不要发现。   “赫连景,出列。”   “是,殿下。”   “带上你的人,我要去城主府。”殷无极回头,又扬声道:“柳清,带上军需营,去库房清点,执锐队随行。其余人,还记得我和你们说过什么吗?”   “不可屠城,不可扰民,不可淫.人.妻女,不可夺人财物。”他们答完,又笑道:“殿下,您教我们的道理,我们都记着呢。”   他们一路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反抗,这么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殷无极从东南入城时,带的皆是精锐,拢共不过三百人,虽有他一箭杀了城上所有守军的缘故,但城中戒备如此之松懈,可见这龙隐城内部早已混乱成了什么程度。   “记住了,那就快去支援其他人,柳三刀还在东边苦战。”殷无极迅速调拨了一队前往支援,自己却看向那城中紧紧闭着的门。   北渊洲的平民百姓,在这与魔修共生的漫长时光之中,早就不再信任任何上位者。现在他们藏在家中,无非是在绝望地猜测,这一次的大魔,是要屠城,还是把他们征去为奴,又或是更过分些的,炼蛊与化尸。   他若想要把这座城变成自己的东西,那必须要用实实在在的王道,将民心收归己用。   “南部门户,背靠流离城,这里是离仙门最近的地方。”他心里想:“这也是离他的家,离谢云霁,最近的地方……”   他得守着这里。   城主府中已经没了人,看样子是知道来犯者乃是渡劫大魔,那夺权中胜利的城主,知道自己才大乘初期,根本没有与其对抗的能力。   这些魔修哪里会治理,只是在你争我夺,当他杀光了半座城的前城主心腹,这龙隐城的机能瘫痪大半,加上魔洲的守军都是豢养私兵,听说攻城者为渡劫殿下,都闻风而逃。   殷无极踏着城主府近乎骄奢的七色魔晶矿铺就的路,仰头看了看这金碧辉煌,只觉荒唐。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用这么多的灵矿装饰建筑。”他双手环臂,怀中抱剑,看了两眼,只觉得挑战了他的审美底线,没好气地道:“全拆了都能装满好几间库房,暴殄天物。”   他闯入城主府,却如入无人之境,一切被留下的娇奴美婢,都对这些身上染着血腥气的男人感到畏惧,跪在地上久不作声。   “城主呢?你觉得他会往哪逃?”殷无极见搜索无果,于是问赫连景道。   “那个家伙,阴险的很,殿下从三路攻城,为他留下一路。他却偏不敢往那里逃……”赫连景手上拎着一个人的脑袋,脸上与脖子上的,都是烫热的鲜血。他平时看上去还算阳光俊朗的脸,现在透着沉沉的狠戾之色,像是凶残的狼。   但他在看向驾驭他的青年时,眼中却满是热忱,他道:“属下觉得,他定然藏在城主府的地道之中,打算伺机从地道出城,拖延时间,向盟友求援。”   “盟友?蓝岚?”大魔冷笑一声,道:“把妹妹送过去当妾,腆着脸称一声妹夫的那个,大乘期的蓝城主?”   那可是他的老仇人了。这五十多年里没有停歇的招揽与刺杀,有不少,都是这位城主的功劳。   但不得不说,倘若蓝岚派兵来援,他的确会十分头疼。   虽然蓝岚的境界比他低一点,是大乘后期,但对方心机深沉,势力雄厚,绝不是省油的灯。   他当年孑然一身,自然无拘无束,可以放手一搏。可他的背后还有一座城,若他迎敌,他刚刚打下来还未彻底收入囊中的龙隐城,就是空门大开,留给这些他临时从草野中拉起来的队伍,绝对是不可能的。   殷无极早就不再是那个在流离城踹门杀人的无涯君,他的身后,跟的也不是经验丰富的将领萧珩,足以帮当年还年轻气盛的他守住背后。   他也是第一次真正带兵攻城,也是真正涉入这片他游离了五十年的土地。   他领着一队矿奴起兵于草野,而如何让乌合之众成为令行禁止的魔兵,他哪怕有思路,也不系统,一切计划都显得太过年轻而激情。   他哪怕显出近乎天纵奇才的智谋,具备天生的王者天赋,却始终还是未曾被更残酷的血真正打磨过的,比起那些驰骋多年的老魔王,他就是个一腔孤勇的少年。   殷无极的身边,有许多能用之人,却没有一个真正能够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他需要一名老辣的沙场宿将,需要有人来指点他,协助他,进可做他攻城之矛,退可当他守城之盾。   那个人,必须要与他脊背相抵,绝不叛他。   等到他们从城主府出来时,柳云天也带着他的人到了。   那位柳三刀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见到殷无极,便沉声道:“殿下,东边不对劲,我们的情报官看见,东边有一队人马正前来,皆是金丹以上修为,人数比我们少一些,大概是八百到一千。”   “是何方势力?”   “他们打出的旗子,上面写着一个字,‘蓝’。”柳云天沉声道:“我怀疑,他们是负责接应原城主的援兵。”   “……”   果然,攻城不难,要守住这座城,难!   殷无极神色顿时一沉,握紧了手中的剑,心中在思索,他若是出面迎敌,背后之城哪怕四面城墙闭锁,又是否能抵御这城中可能的反抗。   很快,传令官又来报告,看上去神色有些惶急。   “殿下,东北方来了一支兵马,我们掌握不住行踪,甚至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瞳孔微缩,道:“我只知道,多,非常多!而且,他们非常强!”   “是谁的人?”   “不知道。”   殷无极神色微变,立即道:“赫连景,这是你曾经的地盘,维持城中秩序的事情交给你,我希望你好好利用,将功折罪。”又看向柳云天,面无表情道:“柳三刀,带上你的人,抱着死的觉悟,和我来。”   柳云天朗声一笑道:“是,殿下。”   哪怕殷无极已经一句话陈清利害,他却像是狂热到什么也不怕,一心要为主君赴死了。   当殷无极真正登上这龙隐城的城墙时,他极目望去,看见的,是广袤苍莽的荒原,与他遥远而阴沉的魔洲天色。   黑云压城城欲摧,腥风血雨的味道扑面而来。   年轻的大魔站在最高处,玄袍随风,手中握剑,有种近乎无畏的风流狂傲。而他的背后,皆是披坚执锐者,寒光照铁衣。   他看向那两股人马在东部城门外汇集,一方,是打出“蓝”字双头白蛇纹的前城主援兵,另一方,却是黑色战旗,不挂任何标识。   但是当殷无极望去时,他发现,这一支队伍绝不简单。有人以军阵操练之,让他这个学过兵家兵法的人,也实在看不清虚实。   “有大魔亲临……”殷无极将无涯剑拔出,指向城下两支队伍,淡淡地道:“诸位来我龙隐城,所为何事?”   “如此兵戈相见,是要与我为敌吗?”   蓝岚的队伍之中,领兵的蓝岚的是半步大乘的心腹白信。   在龙隐城城主得到自己即将被攻击时,无人可用的他心下一横,决定以献城为代价,求来蓝岚的帮助。而他许出的利益足够多,蓝岚也的确派了兵。   但他们都判断错误了,以为龙隐山中,只是前城主的残部。   白信心里快呕死了,他显然是没想到前来救这个蠢货城主,会直接撞上渡劫期的大魔。而且,还是与他们城主有着深仇大恨的家伙。   但他看向同样赶来的那支黑旗时,心中一松,心想:“果不其然,是‘狼王’来了!”   只要给予“狼王”足够的利益,他与他战无不胜的兵,将会为任何人所用。   而比起城墙之上那毫无根基的仙门叛徒,他们蓝城主曾与对方合作过数次,关系还算不错,至少,他不觉得“狼王”会对他们出手,那样简直是将大客户往外推。   “仙门叛徒,无涯君——不对,现在应该叫你,殷无极殿下了,还真是别来无恙啊。”说罢,白信又十分自信地看向一侧仿佛笼罩在大雾中的黑旗魔兵,道:“‘狼王’,我代表城主,与你做一笔生意,拿下龙隐城,驱逐大魔,什么价钱你来开!”   殷无极看着已经开始谈生意的白信,面色一沉,却是笑了:“白将军,你未免太不把吾放在眼里了吧?”   北渊洲全民修魔,但是魔修的功法断代较多,能有移山填海之能的也甚少,更不会是魔修的传承。这半步大乘,也不过是在战场之上做千人屠,本不具备与渡劫期对抗的力量。   但他如此笃信的“狼王”,实力到底……   “狼王,竟是他?”柳云天的脸色苍白了一下,紧紧地皱着眉,道:“狼王原是叛主之将。传闻,他杀过好几任主君,连魔尊也敢叛,有人说,只要是他的主君,没有人能从他的背刺中活下来,后来,整个北渊洲就无人敢接受他的忠诚。”   “狼王自从上一次仙魔大战后便闭关不出,再出现时,却自己带兵,自封为将,再也不向任何大魔,任何势力投诚。他只与那些大魔修保持合作,只要给够了钱,他就能为之所用,鏖战沙场……”   殷无极的心中一动,看向那陌生的旗帜,忽然有种极为奇异的预感。   “蓝城主,要和我谈合作?”那远处的军中,终于有人回应,他明明低哑地笑了,声音中有着挥之不去的血腥煞气,“要与他为敌?”   “对,如果价格不合适,我们还可以——”白信听他回应,精神一振,认为十拿九稳,于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下一刻,他看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执着红缨枪的男人,他一身寒光轻甲,面容疏朗不羁,唯有一双目,竟是有种凶残的狼性。   男人忽的嗤笑一声,道:“与他为敌,你也配?”   说罢,枪尖生寒光,平地罡风起。   真正的大乘巅峰修为,如同那旷野的长风,在将领的背后席卷,而那烈风之中的男人,手臂紧绷着,将手中的枪,划出一道近乎满月的弧线。   且听龙吟!   “白信,借你头颅一用——”那将军笑着说道:“我要提着它,投我主君去——”   白信看到血色的残影,与他无头的身躯。魔修的生命力着实顽强,他的身体还似乎要去追他滚落的头,可下一刻,他的脑袋,却被男人的铁靴踩住,用力地碾在了脚下。   他再抬头时,见到城墙之上负手而立的玄袍大魔,亦然也直直地向他望来,隔着数百年的岁月,明明足以让一切都消磨,但魔洲的风再度吹在他们身上时,时间却仿佛从未流走。   “这‘狼王’萧珩,可是魔洲一等一的战争疯子,平生最是反复无常,哪怕是盟友,哪怕是主君,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他必然背主叛之,丝毫不念旧情,亦然从不忠诚……”   柳云天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听了。   “喂,若我说,我要带兵投靠你,认你做我的主君,你敢开城门吗?”萧珩弯下腰,抓着那倒霉蛋的头发,提起他踩碎了的脑袋,仰望着那城楼之上的玄袍青年,露出一个桀骜不驯的笑:“敢不敢啊?”   “敢。”殷无极却并没有丝毫犹豫,而是看向柳云天,斩钉截铁地道:“开城门,放他进城。”   “可是殿下,为什么啊……”柳云天瞠目结舌。“他可是‘背主的狼王’,萧珩啊。在魔修之中,像他这样每一任主君都会手刃的,整个北渊洲也没人敢收留他……”   “因为他是萧重明。”殷无极笑了。   这兵临城下啊,当年的少年与将军终究再一次相遇,仿佛无数次宿命的重逢。   千年前,战场上。   他是无名小卒,他是流浪少年。   他们是生死之谊。   数百年前,流离城中。   他是落魄将领,他是仙门无涯君。   他可以交托背后。   再百年,绝关之前。   他是逃兵,他是守将。   萧珩说,来日再见,为你肝脑涂地。   千年已过。   西出阳关,再遇故人,何等不易。   萧珩提着头颅,向那向他缓缓洞开的城门走去,而他的背后,他的狼王军已然将那蓝岚的兵卒全数砍杀,如同屠戮一堆不值一提的草芥。   “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讲,这就叫——”   他的声音萧疏若狂,却是放声笑道。   “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 第167章 将军柔肠   无论是新任渡劫期大魔入主龙隐城, 还是“狼王”萧珩投了新主君,都是足以震动整个北渊的大新闻。   但对于两人而言,那却是一场时隔千年故友重逢。   不再有立场不同, 也不再有各为其主。穿过了遥远的时光, 那天生的大魔终于回向魔道, 千百年来一直流浪的狼王终于寻到了主君。   自从他从特殊的情报渠道,得知殷无极于龙隐山崭露头角, 他便开始整编自己的势力, 打算带兵来奔。   不为雪中送炭,也不为锦上添花。不带任何理由, 也不谋任何利益, 只为完成当年流离谷前肝脑涂地的诺言。   他与他的兵, 顺着东部城门进来时,殷无极正在前面等他。   年轻的大魔身姿挺拔, 玄衣轻甲,腰间佩着黑色的长剑,长发被利落地束在脑后, 在风中猎猎。而光芒从他的背后投来, 将他的影赫然拉长,唯有那一双若烈火的绯色眼眸, 如此风华灼灼。   他还是当年孤城边塞狼烟,回身救他的少年。   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啊, 并没有被时间杀死,而是被磨砺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一切恍然如昨。   有些人, 哪怕不见已数百年,再相逢时,语气依旧和往昔没有区别。   “萧重明, 你发什么愣?”殷无极见那执着红缨枪的男人于城门前顿住,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久久地未曾移开视线,好似怀念着一段逝去的时光。   他负手而立,见他这副恍惚模样,也情不自禁笑了,于是那名气质萧疏,高大俊朗的将军走去,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催他回神,道:“萧珩,萧重明,姓萧的……给点反应。”   萧珩被他拍了拍,身形却是半分不动,那狼一样冷峻的眼眸里,渐渐跳跃出了一股难言的情绪,让他被这故国以外的飞沙走石与血腥气味填充的肺腑间,忽的觉得自己这般冷心冷情的男人,也忽的生出一副柔肠。   故人,故人啊。   千年已矣,他在这茫茫的人世间,也只剩下这一个故人了。   “你怎么回事……”殷无极亦然明白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激荡感,他心中也不平静,在遇到萧珩之前他独自撑着一切,哪怕足以应付,却难免有一种孤独感。   这世上能让他交付后背的兄弟不多,萧重明算一个。   这次他肯毫不犹豫地率军来投,不仅是雪中送炭,更是让他那始终徘徊不去的失重感,终于有了一个落定。   这世上流离之人,不止他一个。   “萧——你干什么?”殷无极不怎么防他,竟是被他的臂膀揽上来,直接抱起他的腰,像是对弟弟一样,几乎幼稚地抱着他转了一圈。   殷无极刚想一肘把他击飞,却见到男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做得到,我就知道——你会来!”萧珩方才压着所有的情绪,现在真正见了面,与他如往日那样交谈了几句,那些隐含的情感便迸发出来。   “老子听说你来了魔洲,却一直被追杀,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沉沦下去——五十年,我闭关冲击大乘出来后,替你砍了几个欺负你的狗东西,但一想,这些仇人还是得留几个,让我弟自己砍,才能出的了一口恶气——”   他一不靠谱,嘴上就跑马,直接把心里话给倒了个明白。   “老子早就想来找你了,但这作孽的雷劫追着我跑,烦得很。”   “你这小子,整个北渊乱跑的,一般收到你消息都是两三个月后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和谁学的?”   “来给哥瞧瞧,瘦了不少,比在仙门时更凶了。我就说你那时候还嫩得很,还是个小狼崽子,咬人就那么凶,现在肯定更强——”   “谁是你弟?”殷无极冷笑一声,无涯剑出鞘,横在他的脖颈上,“给我放手,萧重明,你又没比我大多少!”   “比你大一天也是你哥。”萧珩那张萧疏俊朗的脸上露出笑容,下颌处却有些胡茬,显然是充满了征伐的男人气息,他用力地勾住殷无极的脖子,甚至毫不在乎脖颈上的剑,道:“我弟信我,连我的兵都敢放,才不会真砍我,吓唬谁呢?”又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哈哈一笑:“走了,带我去看看你的城。”   “我比你境界高,又是你主君,你放不放肆啊。”殷无极见他和滚刀肉一样,半点也制不住,只得任由他揽过来,却也是笑了。   不为什么,就是高兴。   一股黄沙与血腥的气息蕴在他的盔甲上,让将军的侧脸硬朗而深邃,而他似乎还有些异族血统,眼眸在阳光底下,有种近乎琥珀的颜色。   “正经时候才叫呢。”   “你这人,就没个正形。”   “哈哈,哥哥我可帅了,女修都见了腿软。”   “被你吓晕的。”   见到两边主帅从君臣模式,瞬间兄弟相称,两边的队伍都陷入了短暂的失语。   萧珩的魔兵训练有素,对将军的话向来不会有半分质疑,他既然选了这位渡劫殿下,那这座城以后就是他们的落脚点,旁边这座城的守军,更是他们未来的同僚了。   柳三刀沉默了半天,才想起在城墙上他一个劲地说“狼王”叛主的斐然历史。   他开始思考自己能在萧珩的枪下活多久。   殷无极带着萧珩走进城中,他的手下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但哪怕并没有扰民,整座龙隐城里还是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氛围,这股凝重感,在萧珩与他的狼王军入城之后,更加明显。   一名渡劫殿下,一名大乘魔王。   魔洲新的势力要在这里组建了,而作为起点的龙隐城,会走向怎样的未来?   看到他真正做到了不扰民,萧珩哪怕知道殷无极的性子,他浑身的血还是在一瞬间沸腾起来。无他,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魔洲见到经过一场夺城战,却仍然平静的城池。   “不犯城中平民,你教的他们?”   “是啊。”殷无极负着手,与萧珩并肩走在城中,他之前打这座城的时候还没有仔细看过,现在再看,只见城中的建筑多为南部风格,参差错落,倘若陷入巷战,一定会复杂万分。   他必须要获得民心,才能真正把这座城变成自己的,不然,他只会是坐在那个位置之上,等着旁人来推翻的一个象征而已。   “你怎么从龙隐山打下的矿场?”   “我说,要为他们废除奴籍,转为军籍……”   萧珩眼神极亮地看过来,像是闻到肉味的狗。   殷无极立即横剑,警告他:“不许再抱着我转圈,喂,萧重明——”   萧珩见他这副炸了毛的模样,越发觉得好玩,便笑道:“我那不是太高兴了嘛,你这小子,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等到渡劫天雷结束了,我才知道,那个引得整个魔洲轰动的居然是你。”   他说罢,又把手枕在脑后,正经了神色,道:“说真的,你告诉我,你是打算只把这些和你起义的人废除奴籍,还是打算——”   “当然是整个北渊洲。”   “……”   殷无极说的轻描淡写,但他久没听到回复,却侧头看过去,却见萧珩的神色变了变,沉默良久,才极为正色地对他道:“主君,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殷无极抱着剑,神色平静:“整个魔洲会对我群起而攻之。”   “那你还承诺,把这批奴隶放了,是他们有功,说白了他们是你救的,就是你的私产,没人会有异议。”萧珩紧紧地盯着他,认真地道:“但你若要释放所有——即使只是龙隐城的奴籍,很快,将会有魔王组成联盟,将你这还未建立起的势力,扼杀在摇篮里,你,难道不怕?”   “我若怕了,就不会选择在这里动刀。”殷无极转过身,袖袍猎猎,长发飞扬,少年的意气,儒者的仁义与天生大魔的狂妄,很好地糅合在他身上,要他的背影像一把锐利的剑,有着让人心折的锋芒。“你怕了吗,萧重明?若是你怕了,现在还可以带着你的人转头离去。”   “我不拦你。”他的绯眸一阖,复而睁开,看向将军轮廓深邃的侧脸。   “我怕了?”萧珩看着他异常端肃的神情,竟是笑了,格外不羁而疏狂:“你在说什么,老子会怕?”   “……你的肩膀在颤抖,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兴奋,你知道吗,殷无极,我在等你这样的主君,足足等了一千年!够久了,够久了!”   他意气风发地道:“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做什么吗?”   殷无极看了他一眼,忽的笑了,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他大笑道:“我的君王啊,这个北渊洲,已经有数千年不变了,合该有一声惊雷,炸响在这整座天穹之上,让那些自视甚高,狂妄自大的大魔——惶惶不可终日。”   “你站在起点上,我亦然是,这个时代,属于你,属于我!”   “你若问我敢不敢做,我的回答当然是——敢!”   “不值得我忠的主君,我会背主,甚至反戈一击,但若那主君是你,只要今日之你不变,我便永远不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殷无极,你敢接受我的效忠吗?”   萧珩将枪横在他的面前,枪尖一簇烈烈寒光,而一双鹰扬虎视的眼眸中,满是挑衅之意。   “怎么不敢。”殷无极亦然抽出无涯剑,那剑锋与枪尖相触时,一声金铁交击,寒光烈烈。“今日之誓,至死不忘。”   说罢,他看向萧珩,眼底有着一星两点的笑意,道:“萧将军,若我为君王,是不会让你生白发的。”   萧珩仍然身着鳞甲,却不再是当年那样落魄,长发被他束在脑后,竟是别样的潇洒。而他哪怕在魔洲沙场征伐,多年过去,他还是那个落日孤城下的将军。   多少次贬谪,多少次挫败,都摧不垮他的意志。   可他却会因为一句话而动容。   “好,以后我萧某人,就是你的枪与你的盾。”萧珩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君主,又像是看着一个久别的手足兄弟。   披肝沥胆与英雄柔肠,终究还是征服了一头孤戾骄傲的狼。   “君王啊,你可别让我,真的生了白发啊。” 第168章 道子飘凌   白衣的圣人循着卦象而来, 看到的是一场皇城大火。   他站在城郊的高山之巅,衣摆猎猎飞扬,却见山下皇城刀兵四起, 火光冲天, 四面城门洞开, 有披坚执锐的乱兵闯入王都,将这乾坤彻底颠覆。   乱世多枭雄, 地方有人起兵逐鹿, 求仙问道也救不了流逝的国运。   王朝永续,不过凡人的妄念罢了。   谢衍居高临下地望向遥远皇城, 一切血色与杀戮尽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 而他的神色漠然无情, 并无半点插手的意思,好似仙神自云端, 有种不涉红尘的缥缈之气。   他的背后的皇家道观,在漆夜中陷入寂静。道家的香火气息极浓,有人彻夜问道, 灵气激荡, 却深感悲恸无力。   圣人淡淡一笑,抬眸, 看了一眼那写着“白云观”的牌匾,然后随手一拂, 那紧闭的观门便轰然洞开,露出幽深的内里。   谢衍抬脚, 跨入门槛。   他如一片缥缈的白影,行过这清气缭绕的道观,金刚像陈列在进门两侧, 绘着精妙绝伦的壁画,香火气息想要沾染他的衣袂,却又退避三舍。让那手执儒卷的白衣圣贤一路畅行无阻,不多时,便到了三清殿前。   他此次来寻的,便是天道指引的师徒之缘。   此人是天潢贵胄,无意于皇位之争,却又天资极佳,颇具仙缘。他于早年出家清修,在皇家道观做了道士,一边跟随国师修行,一边看顾国运,为当今皇帝祈福、祭祀、延续紫气。   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气数已尽之国,迟早有一日会覆灭。   他出身道门,为道门之俗世弟子,卦象却显示,他本是儒家圣人的真传大弟子。   而殷无极,本不是天道为他安排的弟子,那写在天命里的缘,不是师徒之缘,更非爱恨纠葛,而是经久的相杀之相。   从今往后,仙魔两别,他与殷别崖迟早兵戈相向,为宿世冤仇。   师与弟子,本该是相互扶持,如今却要动刀兵、起干戈、甚至杀至只余一人,何其可笑?   若是喜欢谁,收谁做弟子,都要天道安排好,他这个圣人,当的与傀儡有什么分别?   殷无极叛门已过去数年,他的情绪依旧不高,旁人只觉圣人心思更加莫测,手段也更雷厉风行,好似剥去了仅剩的一丝感情,彻底成为神坛上的白玉神像。   但是儒宗不可无后继者,圣人不可无弟子,这无益于仙道稳定。   所以道祖上一次与他对弈时,建议他再收几名弟子。有了新人,旧人带来的怅然与憾恨,自然也就淡去了。   道祖提及此事时,是在长清洞府。   谢衍端坐于他的面前,手中执棋,眸间清寒,毫无情绪,但他却是许久未落子。   道祖本以为他不会应,却听见圣人道:“可。”   “我以为你还会固执己见。”道祖开玩笑道:“毕竟你能为他做出违逆天道,私入魔洲之事,于你来说,这已是极不寻常。”   “这是为仙门计。”谢衍微微阖起眸,却仿佛从黑暗里看到那孩子双眸幽幽的火。   青年踏着花,旋身回望,绯唇扬起时,竟是灼灼如三秋之风月,望着他时,眉目间凝着的是缱绻一生的情意。   他笑着唤他:“师尊、师尊。”   而转眼间,那张笑靥便带着极致的憎恨与痛苦,连眼神也仿佛质问。   棋子落在棋盘上,将道祖的黑子杀的片甲不留。   “你的性子这般凌厉,又怎么养的好孩子,上一个,性子那样激烈,你不去纠正,反而护的厉害。”道祖叹息着摇了摇头,抚过长髯,道:“谢小友可有打算?这一回,还要那些名门正派的精英弟子吗?”   说罢,道祖玩笑道:“若是知道圣人要遴选弟子,恐怕这些弟子个个都想叛门了。”   “不要。”谢衍垂目,神色深深,道。   “也是,你如今正在布局,最是不可受仙门影响。倘若未来改革,你总不能把弟子的宗门给革了。”道祖与他相交许久,笑道:“道统、门户、世家、宗族、礼法、教化……你想做之事,太多,也太难,若无人帮衬你,倒是显得寂寞了。”   “我曾想有人帮衬我,于是我教他,做‘为万世开太平’之人。”谢衍微微阖眸,道:“此番收徒,我要为往圣继绝学者,我再也,不会那样教弟子了。”   承载了他所有心血,却又离开他的人,仅一个便够了。   他已懂得,圣人也有无力之事,亦懂得,倾尽所有苦留不住的滋味。   往后,弟子只是弟子。   “……是谁在那里?”三清殿前,长跪着一名身着阴阳游鱼道袍的青年男子,他周身灵气充盈,若雪山之巅,端正肃和。   而他的怀中,是一名气绝的少年,教他悲恸欲绝。   道子问道:“观中有禁制,你是从何而来?”   谢衍轻笑一声,打量着那渐渐直起身的青年,道:“从来处来。”   道子又蹙眉,道:“此夜不平,道观不欢迎外人。”   “国将亡,前朝皇子出家修行的皇家道观,必为新皇所忌,尔有何去向,还是如这少年一般,为国殉死?”   “……”   “风飘凌,南皇第四子,少有仙缘,为国师之俗家弟子。”谢衍缓步走入道观之中,看向三清之像,却半点不跪,神色毫无波澜。他道:“汝可知,出世容易,入世难。”   “何解?”风飘凌紧了紧手中少年冰凉的身躯,道。   “人有生死,王朝亦有存亡。命,从来不是祈求得来,而是双手去争,若是祈求天道便得国运昌隆万万年,那凡人不必治国,皆去求道好了。”谢衍冷笑一声,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该是你一名皇子所作所为?”   “你若要看穿这兴亡之道,剥了你的道袍,走进田间地里,见旱灾之下,穗中几颗粟,见战乱之中,人为何易子而食,水患背后,有多少蛀虫食空饷,教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道解不了你的困惑,我能。”   “敢问阁下之道。”   “我为儒者。”   “……”   风飘凌将手中少年尸身平放于地,淡淡地道:“这是我的侄子,他是在皇城城破后,唯一前来向我报信者,亦然告诉我,他已经对这个看似升平,实则混乱的世道失望,他不肯余生背负国灭家亡之创痛,宁可逃到痛苦与灾难追不上他的世界里去。他希望来生,有山,有水,有音乐,不再受荣光所累,权势所缚。”   “他选了出世,你要与他一样?”谢衍回身,以圣人之孤傲,倘若对方有一个犹豫,他便会直接离去。   “不,我要知道,为什么道解不了我的痛苦与忧愁。”那身着道袍的道子转过身,向着那白衣临江的身影缓缓跪下,在漆色的黑夜里,向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道:“倘若我随阁下入世,您可予我答案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以汝之年纪,倒是不错。”谢衍吟了一句,却笑道:“且随我走吧,我会收你为徒,我会教你,何为盛衰,何为离苦,如何解这世间灾厄,如何看这天道兴替——”   “往圣之学,继承古今,从今日始,从我辈起——”   *   龙隐城易主,萧珩来投,两件皆是大事,需要好好操办处理。   殷无极成了殷城主,便再也不是那个流浪于魔洲的孤狼,而是有了地盘的狼王。说到底,“殿下”乃魔尊之储君,不过虚衔,反倒是“城主”背后代表着一城势力的支持,才是真正的实权派。而这个权能否归到他的手里,却也并不止是武力说了算的,还要看民心所向。   他已经昼夜不眠地工作了快一个月,在此期间,他找出了矿奴们的奴隶契纹,兑付了自己的诺言,将这群与他自矿场起义的奴隶彻底抹去奴籍,转为军籍,分发军饷,重新整编。   在他重新整编时,萧珩听闻他立军之道为“义”,先是笑了,说不愧是他。在殷无极抬头瞥他时,他又忍住嘴角的弧度,故作正经地献策,道:“但是,光有义还不够。”   “愿闻其详。”   “兵是什么,王之利刃,若这利刃调转方向指向自己呢?”萧珩坐在他身边,吊儿郎当地翘起腿,见正在焦头烂额处理公务的殷无极,终于从文山之中正正经经地看他,便笑道:“若是义军,只适合你一无所有时,以义字聚人心,倘若你要剑指魔洲尊位,第一条便是‘忠’。”   “不是为财帛,不是为信义,而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对你个人的忠诚。”萧珩敲击着桌面,道:“你是救他们于水火的殿下,你是天生的王者,是注定要改变整个北渊洲的人,而他们为你献出生命,是一件荣耀的事,你要这样成为他们的神。”   “而我不是神。”殷无极顿了一下,透露了一星两点,平静道:“萧重明,我觊觎至尊之位,天道都恐怕不会容我……”   “无妨,交给我就行,你想当至尊,那就去当,天道算个屁。”萧珩却嗤笑一声,俨然对天道很是不屑,然后拍上他的肩膀,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你。但重点是,他们心中该为什么而战。”他又笑了,“治军的事情,交给专业的来,你甭操心。”   殷无极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   萧珩心中一动,嘴上仍是笑着,眸光却变了变,道:“怎么,不放心?”随即故作轻松地道:“军中无二虎,你不放心也是正常——”   殷无极站起身,黑袍滚滚,却是在他面前站定。   他的剑不出鞘,却调转剑柄,将剑柄处交予将军手中,只要他起了心思,拔剑便能斩他。   殷无极淡淡地道:“萧重明,我若为帅,你便为将,我若为君,你便为帅。我既用你,便不疑你,倘若某日你觉得我变了,起了反心,便来反我。”   “若是某日,连我唯一的兄弟都对我忍无可忍,说明我已经疯了,或是无能,或是无道,死不足惜。”   “届时,你叛主便是,不必顾忌。”   “……”   萧珩平生第一次被主君堵到哑口无言,愣了好久,神情有些傻。   “什么表情,真蠢。”殷无极嗤笑。   “……好家伙,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主君能够把‘你来叛我’,说的这样轻描淡写。”萧珩站起身,一把揽住他的脖子,让那冷静理智到可怕的青年露出微妙的嫌弃神情。   他心中涌起沸腾的热血,那是从未在任何主君身上得到的,名为“信任”的东西。哪怕他嘴上说着自己忠诚,他们的眼中,始终有着戒备与警惕,那是上位者必须的素质。   他却没有料到,自己这辈子,还真的会有“士为知己者死”的那一日。   多么难得。   “你若为君,我便为帅,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哪怕我拥有百万的兵,调转刀锋时,当真能杀了你?”   “我不变,你不叛。若我疯魔无救,你来杀我。”   “君臣两不疑。”   “不疑。”   “好,记住你今日的话。”   萧珩伸出拳头,挑起眉看向殷无极,却见年轻桀骜的大魔也伸出手,与他双拳相抵,重重一碰,好似一个延续千年的誓言。   “你知不知道,但凡不是我,你骨头都能被啃干净。”萧珩叹了口气,又换回了之前玩世不恭的状态,用力地揉了一下殷无极的发,“谁让我欠你一条命呢,只得多个要操心的弟弟……”   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刚想开口,却听到门外有人道:“城主,是仙门的情报。”   “进来。”他已经开始编织自己的情报网,而商贸便是很好的形式,前日,第一支完全由他的势力组成的商队跨越流离谷结界,成功抵达了流离城,完成了第一次交易,今日便该返程了。   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商队首领,出身平民,性格灵活机变,背景干净,偏又胆大心狠,最适合做情报头子。   “仙门势力较之前,并未有大的变动,道门举办了论道大会,广发请帖,而同时,佛门也举办参禅大会,两家之间的道统之争日趋激化,而儒道……”   殷无极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自身却不动声色。唯有在他提到儒时,神色微微凝住,显出几分在意来。   “对了,还有圣人,他新收了亲传弟子,名为风飘凌。”   “圣人……弟子?”   殷无极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近乎茫然的神色,声音却黯哑了几分,问道:“圣人,哪个圣人?”   “当然是儒门圣人谢衍了。听说啊,那风飘凌曾为道子,如今叛门,现在已经由圣人带回微茫山教导了。”商队首领顿了一下,他似乎也想起了自家城主的过去,顿了一顿,不说话了。   潮水一样的窒息涌上心头,让殷无极几乎失重似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好险才站稳。   他咬紧了牙关,压抑住自己的恐慌与无助,极力压抑着胸膛中的猛兽。   不是早知道师尊不要他了吗?   怎么这么不争气。   他迟早要再收弟子的。   迟早的……   可殷无极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仍然锥心刺骨地痛。   他不是特殊的,那个位子太特别,谢衍是不会为他留着的。就算他在魔洲当上至尊,又如何,他根本就回不了家啊。   离乡的游子,正如无根的浮萍,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谁又来解他的乡愁呢?   “下去吧。”   “城主……”   “我说下去!”他忽然压抑不住自己暴怒的情绪,可旋即又意识到,这是他的弱点,不可暴露在外,理智与几乎失控的情感反复拉扯,要为了龙隐城,几乎一个月没有任何休息的精神濒临极限。   他拂袖,转身便走入里间,越是压抑而沉默,却越是教人担心。   萧珩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商队首领,对方立即知趣地离开,顺便带上了门。而将军也跟上脚步,往里间走时,他却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喂,主君——”   萧珩推开门,却见那恣意狂妄,剑指魔洲的年轻大魔,如今却倒在地上,陷入了沉睡。   他蜷着身体,抱紧了手中的剑,近乎绝世的容色上浮现出不安稳的神色。   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第169章 无处容身   在指点完风飘凌的修行, 又处理完积压的日常事务后,微茫山已入夜。   谢衍搁笔,将修订完毕的仙门法条抖了抖, 让墨迹渐渐干透, 然后, 他读到了来自北渊洲的简报。   “龙隐城易主……”他先是惯常性地一目十行,却在看见熟悉的名字时, 目光陡然凝住。   继而, 他立即走到灯下,从头开始, 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这则简报。   常年驻扎北渊洲的探子深谙圣人心思, 将龙隐城易主一事, 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 包括战后颁布的一些条款,皆是详实。   “‘狼王’萧珩带军来投,被封为神威将军。萧珩行军若幽灵, 旁人摸不清底细, 但以狼王军的战绩来看,说其百战百胜, 绝非大话。龙隐城军备力量空前强盛。”   “萧珩与他是老交情了,有个朋友在身边, 倒是不错。”谢衍从不主动回忆过去,但又一次接触到这个名字时, 他还是从遥远的过去翻找出了此人的痕迹,回忆起了那仅有的几次见面。   “……天枢星,是为帝车, 伴紫微星左右……原来应在这里。”   他还记得殷无极与这萧将军几次见面,不是身陷战场,就是在流离城闹事,入魔时更是因为私放敌人而被攻讦,红尘卷中,谢衍更是因为对方送来爱徒的骨灰而迁怒于他。   此时桩桩件件都想起,谢衍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狼毫笔捏断,才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没来由的不快,就像是自家的好孩子被别人带坏一般,难免生出几分敌意来。   “我怎的也意气用事起来。”谢衍叹了口气,才敛起那些许不爽之意,继续往下读。   “……龙隐城所有奴隶,可将奴籍转为军籍,登记为军户,配给饷银、修炼资源与兵器……非战时,屯田开矿,操练军阵。”   谢衍看罢一段,却是掩卷深思。他的墨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白衣松散,平添一段风流,而他唇角若隐若现的微笑,不复平日的高寒冰冷,反倒是带了些赞许的意味。   “不完全依赖萧珩的狼王军,而是选择培养亲兵,同时把大量奴隶从奴籍中解放出来,这一部分的力量若是用好了,龙隐城的实力,还可以往上调两倍、不,十倍都有可能。”   谢衍轻敲着桌面,似在沉吟,自语道:“我可没教过他这一点,全凭直觉么,当真是个好孩子,我倒是后悔把他放走了。”   毕竟仙门没有奴隶,只有魔洲将这个落后的制度维持了数千年。   北渊洲极少数顶端大魔,掌握着大量的修炼资源,而真正负责挖掘魔晶石的,却是这些从来都不被当做人看的奴隶,这是一个异常庞大的阶层,倘若能够释放出他们的活力,谁也不知道能够带来多大的变革。   谢衍笑了,不必看下一行,以他对殷无极的了解,他已经猜到了徒弟会做什么。   “我猜,他会将炼器技术推广开。”他抵着下颌,先是自语一声,然后移开下一行情报,果真写着:“……擢选工匠,绘图纸,建立‘学院’与‘工坊’,一方面培养炼器人才,一方面研究量产魔兵的军备,一方面制作提高开矿效率的工具。”   “仙门的炼器水平,至少领先北渊两个时代,他偏生又学的最好……”   谢衍哪怕只是唤一声“他”,无形之中便有着隐约的想念,圣人早已淡漠七情六欲,却唯有一人,是他过往记忆与情感的开关。   “别崖啊别崖,以你的知识与才能,若是化为炬火,投身于那片万古长夜之中,固然会为许多人照亮前方的道路,但你会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心中可清楚?”   谢衍轻轻地叹息一声,“有时候,蒙昧者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天生如此。唯有智者,越是清醒,越是格格不入。”   “你当真打算好了,要去向那盘根错节的利益勾连,向数千年来北渊洲根深蒂固的愚钝理念,发起挑战?”   “哪怕举世为敌,哪怕旁人,恨不得对你食肉寝皮?”   他后悔把殷别崖教的那样好了。   若他笨一些,没出息一些,他哪需要这样担心他?   以他渡劫的修为,在北渊横着走都没人管,就算真的遇上了硬茬子,教他吃了亏,但以师父目前的权势地位,组织一次仙门的除魔行动也并非难事。   接下来的内容,都是些细小的情报。   谢衍读到他关掉了城中所有关押炉鼎的风月馆,把炉鼎全放了出来,也除掉了奴籍,甚至把那些被采补的奄奄一息的炉鼎挨个送去了医馆,要他们有亲人的去团聚,没有的,可以自立一户,与那些同样被除奴籍的前奴隶们,共同编入龙隐城的户籍之中。   甚至这样的举动,还为这位渡劫期的大魔染上了桃色的一笔,有人称他“救风尘”,甚至为年轻桀骜的大魔编了些带着艳情的传言。   当然,也不乏受了他恩惠的前炉鼎,与那些城中的美人儿,日日等在城主府前,一心要攀上新城主的高枝儿,   “……大魔对此并无兴趣,一心扑在重建城池上,甚至以为其中有别城探子,要把他们都丢去牢狱里审一审,最终,误会解除,这些人为萧珩驱赶。”   “这批炉鼎之中,没有人长得比新城主还好看,往那位身边一站,被衬托的貌若无盐,若是用了,还不知是谁吃亏呢。”   行笔至此,那写作之人便颇有些促狭,写道:“无涯君乃圣人门下,哪怕入魔,行事也是极正,城中敬之爱之,威信水涨船高,无人不服,有人觊觎也是寻常,圣人勿要往心里去。”   “这程潇,擅自揣测我的心思,是该敲打一下了。”谢衍看到这多此一举的笔墨,心中早有成算,却是支颐,似笑非笑。   觊觎他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断过,也有无数人去想“无涯君”最终会选择什么样的道侣。而这些人,被他这个做师长的,全挡在了外面。   他本以为这是单纯的保护,却未曾料到,亲手摘了这朵红莲的,却是他这个道貌岸然的师父。   他把他弄上榻,却又骗他伤他,要他的小漂亮从此淬着血恨他,哪怕迫于无奈,也不该是一名师父的所作所为。   圣人将简报搁下,打算回头再看上一遍,却是缓缓走到窗前,看着一轮皎白的明月。   “月是故乡明啊。”谢衍在一地清辉之中走向庭院,披着一段白色的月光,身影却显得孤寒。   而万里之外的人,唯有这一轮明月与他共享。   *   谢衍被一种奇异的引力,扯进了这片识海。   极目望去,四面是赤泽,唯有前方有一片凤凰花树,热烈灼灼。而脚下的赤色,并非是血水,而是雾化的赤色魔气,正浮动在他的衣摆边缘,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曾经元神双修,识海相融,谢衍自然认得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古老的上古双修功法,竟然还能让人相隔万里,也能来到对方的识海之中。   他凝神感受躯体,才恍然意识到,他降临的并非元神本体,只是一个神念化神,而这片识海之中,隐藏着某处与自己识海相连的地方。   “得找到办法回去。”谢衍想着,无奈笑了:“别崖怕是不乐意见到我。”   圣人说着要回去,看上去却并不着急。   既然不是元神本体,只是一丝神念化身,徒儿大概率不会察觉到他的出现,仙门左右无事,他大可以待得久一些,也能看看他过的如何。   他随手捞起一缕雾化的魔气,觉出与徒弟性子相同的热烈,水泽之中有一条蜿蜒的小道,两侧雾气中埋着浅浅的白骨,带来些许阴翳绝望之色。   识海反应了人的性格与记忆,热烈与绝望,倒是与殷无极的性格颇为相合。   谢衍心里微妙地一动,又想起他从少年到青年的变化,从孤戾的小狼、清正的儒门君子,再到颓靡放浪的大魔,数个形象叠在他的身上,又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人,一笑一怒,皆是恣意,形成如今复杂又立体的殷别崖。   “倒是我执妄。”谢衍已来到凤凰花树之下,接住一片落下的红色花瓣,“……原先只是有一棵树的,什么时候,栽出了一片林子?”   他不知道的是,那片灼灼似火的凤凰花,是殷无极情意的具象,他在心口种花,一株又一株,漫山遍野,布满荒泽,让心火燎原。   可哪怕谢衍不知晓,却也是能体会到这艳烈的美。   他欣赏片刻,向着深处走去。   不多时,便见到花树围着寒潭,不起波澜的深水透着淡淡的冰意。谢衍弯下腰掬起一捧,只觉冻人肌骨。   忽然,他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这让白衣圣贤的身体陡然一僵。   兴许是神念化身承载力量太少,谢衍竟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接近。直到那霸道又充满占有欲的怀抱把他整个人纳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酥麻。   “……我梦到你了吗?”殷无极的声音温柔,好似怕惊破一个梦,随即又带着些恼意,对他道:“谢云霁,你还敢入我的梦,你就不怕——”   他说的语焉不详,谢衍一顿,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会见到徒弟拔剑,或是把他暴力驱逐出识海。   却不料,殷无极伸手撩开他的墨发,熟门熟路地凑上来,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唇舌抵着他白皙光滑的脖颈,动脉在他的齿列下鼓动着。   殷无极的声音带着些哑,低沉道:“梦里都不肯对我热情一点,师尊真的好坏啊,若我就这样咬断你的脖子呢,你不怕吗?”   不等他回答,殷无极又笑了,把他揉进怀里,轻轻地吻过他的发,无奈道:“罢了,你就是这般性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师尊好久没有入我的梦了,陪一陪我吧,不要很快消失……”   他以为谢衍只是一个梦中的影子,所以坦诚的很。   谢衍许久没听徒弟的声音,他先是顿了一下,只觉数年不见,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又不像之前那样缠着他撒娇时的慵懒风流,而是平添几分萧索。   后来又意识到,他这是在对梦中的“谢衍”说,殷别崖一直有梦到他,还不知持续了多久,指不定还做了什么过分的梦。   而他的妄念,皆是谢衍为他种下的因。   殷无极似乎情绪格外低落,他把谢衍按倒在寒潭边,要他跌进一捧春风中,那凤凰花落了一地,宛若细密的绒毯,而年轻的大魔便双手撑在他的脸侧,径直倾身压上来,一张越发出色的容貌,几乎能颠倒众生。   “师尊,既然是梦,那我便不客气了。”殷无极低下头,浅浅地亲住了谢衍的唇,这种近乎调情的啄吻,只会越吻越不够。   谢衍瞳孔一缩,心里却冷笑,这逆徒,平日里梦见我,都在干些什么?   那梦中的记忆幻象,被他一次又一次地翻出来,做尽了浪荡事,可越是回忆到曾经的美好,他越能感受到当日取骨的剧痛。   殷无极亲够了,又伸手撑着他的背,要他不至于脊背靠地。   他用脸颊蹭着他的颊侧与脖颈,像是脆弱又黏人的小狗,谢衍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脊背,却听年轻的大魔紧紧抱着他,自言自语着说道:“你收了徒了,哈,圣人弟子,由道入儒,天资聪颖……”   “不过是个小家伙,他能做到的,我也行。”玄衣的大魔顿了一下,又低下头,抓住他的衣襟,埋在谢衍的胸口,语气竟是有些哽咽。“……我也行啊,我以前,做得比他好多了,但你不需要,对不对?”   “……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我好恨你,谢云霁。”   “你丢了我时,真的没有一点点不舍吗?”   “……”   谢衍被他按在石头边,那玄袍的魔君又热烈而绝望地黏上来,莽莽撞撞地亲他,含着他的舌尖吮着,几乎要把他亲麻了。这样孤注一掷的温存太炽热,要圣人也抵不住这种痴缠。   明明已经时过经年,可他却还是当年的小漂亮徒弟,从未变过。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师尊……云霁,我想家了。”   “可我的家再也不需要我了。”殷无极伏在他的肩膀上,像个少年似的,露出一个看上去是笑,却比哭还要绝望的神色。   “这个世上,他的身边,已经不会再有我的位子啦。”   “断了,断了,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断了……”   殷无极明明像是一簇火,烧的那样精彩辉煌,这天地之大,何处都有容身之地,可他在他的怀里,却茫然的像是个孤独的孩子,像是要枯萎了。   “谢先生,您告诉我,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啊?” 第170章 梦中相会   谢衍叹息一声, 伸手穿过他滑凉的发丝,让那思乡的孩子蜷在自己的怀抱中,下颌放在他的肩上, 极是亲密的依偎姿势。   而他一点一点地揉着孩子的后脑, 感受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仿佛又回到了那魔洲十年。   可光阴不会等他。也许谢衍在初时只是为了救他一命,可当他已成为局中人时, 面对着那热烈而动人的一颗真心, 又怎能无动于衷。   “您会抱我,我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美梦……”年轻的大魔贪恋着这种虚幻的温暖, 几乎克制不住情绪。   他埋在白衣青年的肩头, 吻过他流畅的颈线与锁骨的窝, 这样的放肆,除却让先生漆黑的眸子更深了些, 他并没有任何抵抗或者不悦,甚至五指还抓紧了他后脑的发,把他往身上按了按。   他笑而叹息, 道:“果然是梦。”   “真实的您, 见我这样放肆,只会在我胸口刺上一剑, 然后丢下我自己离开。”   谢衍这一缕神念化身,早因为元神双修而染上殷无极的气息。谢衍修为高出他太多, 又不是元神真正降临,才让这渡劫期的年轻大魔以为, 那是自己的妄念。   殊不知,谢衍在圣人识海中的纯白元神,却与他的化身共感, 他那叛师逆徒的每一次触碰,每一个吻,都能清晰地传导到他的身上。   当这只不听话的小狼在他怀里乱拱时,谢衍不制止他,反倒顺着他的毛,由着他放肆,便是极其宽纵,也是想他念他极深了。   凤凰花树之下,唯有那欺身上来的大魔,是颠倒世界里最鲜活的一抹艳色。   绯的眸,墨的发,灼灼的容华。   殷无极伸手,将谢衍的手覆在他的脸上,却是略略低头,将师尊笼在阴影之中,身形早已不是初时少年,而是巍然如山岳。   他的长发落在谢衍的白衣上,倾身覆下时,却笑道:“今日,有故人入我梦,是来与我共赴巫山的吗?”   谢衍抬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而他扣在徒弟肩上的手,本可以轻易推开他,如任何一个被悖逆徒弟冒犯了的师父一样惩罚他,或是怒而转身离开他的识海,打碎他一切幻想。   可这是一场梦。一个美梦。   殷无极怀着一份不该存在的恋慕,却被他折磨的遍体鳞伤,以至于现在什么也不敢,只敢做梦,在梦中诉说离思,从虚幻的故人身上获得些许慰藉。   而谢衍才是这个识海的擅入者,若殷无极意识到,师尊发现了他这样隐秘的心思,是会恼羞,会恐慌,还是会绝望到不敢再见?   他得是多坏的师父,才会去打破一个孩子饱含思念的梦?   ……   谢衍元神的本体坐于幽篁中,寒潭边,碧色的翠竹将一切掩映。而他竟是不知何时浑身一软,垂下了头,墨发披散了一背。   他的脊背盈盈轻颤着,细汗满鬓,甚至还把唇咬出了齿印,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丝似电流逐渐攀上他的身体,要他几乎喘出声。   可那种传导而来的蚀骨刺激却不放过他,很快,汗水就浸透了他的脊背,要他的腰紧紧地绷着,却宛如悬于高空,不得解脱。   那衣冠整洁,好似随时可以去讲道清谈的圣人,本该是神坛上的白玉雕像,无情无欲的高洁君子,却好像被从最柔软处剥开,穿透了内芯。软熟的果子被榨出甘甜的汁水,又被狂徒啜饮殆尽。   良久后,谢衍才不由得伸手抚过被吻过的颈侧,只觉脊背都麻了一片。   “这混小子……”他轻喘着,黑眸湿润,眼尾有一抹多情的红。“惯的他。”   识海之中,魔气之泽,天边赤霞,与那漫山遍野的凤凰花。深的红,浅的红,却比不过他那艳烈的绯眸。   荒唐之后,殷无极捡起地上落着的玄袍,里衣早就撕坏,他将玄色外袍随意披在肩上,也不好好系衣带,露出小半线条流畅的胸膛,然后坐回师尊身边,曲起一条腿,显得恣狂而风流。   而谢衍却对衣冠整洁有着极大的执着,他正整理里衣,却不料他微微低头时,墨发散落,后颈却满是深浅的红印。   殷无极眼眸又是一深,便跪在铺满凤凰花的地上,触了一下他的后颈,却感觉到师尊身体一颤,于是他笑道:“我来吧?”   “混账东西。”他的先生眼角还有些湿红,却横了他一眼,骂他,“狂悖之徒,犯上之辈……”   “是是是,我是狂徒。”殷无极从背后揽住他的腰,像是撒娇似的覆上来,颇为可怜地道:“我是太想念您了,要知道,您在梦中可从来没对我这样好过……”   “我在梦里,都是怎么对你的?”   “这个啊……”   离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他做过的那些有关师尊的梦,大多都是噩梦。   有时,殷无极会梦见师尊疾言厉色,斥他入魔。有时,又会是用锁链将他锁住,毫无怜悯地将堕魔的他交给仙门处置。   那多是心魔的折磨,却一度让他颠倒现实与梦境,甚至对谢衍产生抵抗与排斥,在师父眼中,便是迟来的叛逆。   他不远不近地看着那高山之巅的圣人,似乎要逼自己接受事实,他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师尊,而是普天之下的圣人。   可越是保持距离,他却越是一天一天地沦陷下去,嫉妒撕咬着他的心脏,欲望近乎疯狂反扑,将他生生扯下泥潭。   可当那入魔一刀真的落下时,殷无极亲眼见到谢衍对他的偏私,对他近乎毫无底线的放纵,甚至,还为他剖开胸膛,取出灵骨,以断送自己大道的方式,为他搭上了渡劫的天梯。   那时候,他又恨不得谢衍从未把他当徒弟。   “……大抵是这样了。”殷无极待在他身边时,总是很放松的。他最寂寞时,甚至还会与心魔交谈,向自己空荡的识海诉说心事,他也是没什么防备的。   在他还在自己门下时,谢衍从未听他说过这些。   后来到了魔洲,唯有巫山云雨后,殷无极会放下戒备与敏感,抱着他说些混乱的真心话。   可很快,他又会找回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言笑晏晏地对他说无妨,告诉他那些都是些孩子话,让他听过便罢了。   谢衍侧头,看着徒弟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方才占了便宜,他却又像是湿漉漉的小狗,凝望着他的模样,无辜又可怜。   他的好孩子,明明有着最风流多情的相貌,最惊才艳绝的天赋,却满心满眼地只看着他一个。   可惜,他伤他那样深,恐怕除了识海中,也看不见他收敛一身的刺,对他再这样信任依赖的模样了。   “谢先生,您不能这样,给了我希望,又把我丢在原地……”殷无极握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吻过他的指节,轻叹着:“我好痛啊……”   谢衍眸子又深了些许,圣人灵骨超出他目前修为太多,足以让他体内魔气听话,照理说,他应该不会再有那种撕扯躯体的痛楚了。   于是他温和了声音,问道:“为什么还会痛?”   殷无极没想到他会问起,于是顿了顿,笑道:“您明知故问。”   “怎么明知故问了?”   “若不动情,怎会心动。若不爱您,怎会心痛。若不恨您,怎会怨怼。”殷无极对着本尊的时候不肯说,却能对不会有回音的心中寒潭诉说心事,“若我未曾得到,便也就罢了。您容了我的放肆,给了我不该有的希望,却又将一切生生夺去,您的心是铁石做的么?”   “……”这的确是他造的孽。   谢衍不答,只是像揉小狗一样,把这手脚修长,躯体矫健的年轻大魔纳入怀中,让他倚靠的更舒服一些。   “如今相隔万里,我只能看着千山月明思念您,听到的关于您的只言片语,却、却是……”殷无极本是在散碎凌乱地说些心事,甚至一度说不下去,显然是太介意谢衍收徒的事情。   他被谢衍那样教导了一千年,不想要任何人体会这种特殊。   “我知道,仙门之首需要弟子,儒宗需要继承者,您迟早会收弟子的。就是,别像对我一样……对其他弟子。好不好?当我求您。”他随即又无奈道:“对了,这是梦,我又说傻话了。”   可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有些难以交付的心事,他除了在识海中,对着不会有回音的满山繁花诉说,又有何人说呢?   他在如此年轻的岁数踏入渡劫期,身处的却不是相对和平的仙门,而是强者林立的魔洲。   就连谢衍本人,都无法说自己能够从容驾驭魔洲的一切,更何况是他年轻的徒弟?   殷无极见他淡漠的脸上浮现出重重心事,却是歪了歪头,笑道:“师尊也有很多烦恼吗?”   他无数次在心中描摹谢衍的模样,却第一次梦到这样生动的师尊。像是本尊。但是他清楚地明白不可能。   他是渡劫期,就算元神双修,谢衍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侵入识海。何况,退一万步,他在梦里,连师尊的衣服都敢脱,若是本尊,早就开始教训他了。   “为师为什么不会有烦恼?”谢衍心中确实在想仙门事,哪怕近百年过去,他依旧没有习惯徒弟不在的日子,很多需要他最亲近心腹去做的事情,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托付。   够忠诚的不够强悍,够强悍的不够忠诚。   他要做的事情,千难万难,一切都得徐徐图之。从接任仙门,一战立威,清除内贼,收服百家,到如今的打通仙门贸易渠道,一路上,他遇到的阻碍就未曾少过半分。   而殷无极曾是他的剑锋,他忧南疆外患,向南一指,那个少年便提着剑,为他杀出一片和平。   他向北一顾,他便闯入流离城,做了一把杀人的屠刀,一力担下所有恶名,却为他铺平了道路。   除了他的别崖,这世上,又有谁会为他如此出生入死,又有谁有这样扫平一切的能力与智谋。   “仙门要改革了?”殷无极初时掌管一城,自然要收集各方的情报,仙门的情报也自然是重中之重。“谢先生想要打通东南西北的贸易渠道,早该这样做了,就是有些老头子不同意,眼皮子浅的很。”   城中的民心还未归附,旧城主势力也没有拔除,偏偏他是为了治理而来,不能像从前平叛一样都杀干净,而他建立商队向仙门去,除了情报收集,也是想要自己建一条商路。   魔洲有着堆积成山的灵矿资源,可是最昂贵的货物,都是仙门走私来的,是大魔们的专属。那些仙门随处可见的古玩,放在魔洲都是被争抢的新奇东西,至于自己做出的机关甲,魔洲更是闻所未闻。   他自言自语着,道:“先生打算先从贸易动刀,这是个好主意,最温和,最不易让人察觉,且有着巨大的利益——只要分配好了,漏一些甜头给他们吃,再铁板一块的势力,也容易被内部击破。”   方才还肢体纠缠温存,获得了些许慰藉。可殷无极却不是会沉湎梦境的类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对着故人熟悉的容貌,他却开始自顾自地猜测谢衍的心思,试图从中找出有利于自己的道路。   “南疆被我平定,盟约也暂时达成,虽然时刻都有可能撕毁,但是如果建立了商道,巫族与妖族想要即刻撕毁条约,便是要想一想了……”   殷无极的手肘抵在膝上,撑着下巴,冷静地分析目前的形势。   他并没有指望自己的梦中人给出回答,而是把他当做帮助自己梳理思维的对象,因为他揣测的,是自己的师尊。   “东洲道门与西洲佛门,看似同为仙门,实际上文化极为不同,对于中洲的货物也没有那么迫切的需求,内部的商路,看似简单,实则要战胜的东西更多……”   “而北渊魔洲没有统一,会是最难的选项。魔洲山头林立,内斗频繁,城主更换更是极快,这样不稳定的对象,中洲根本不知道和谁谈,对方又会不会在商路刚建好时被杀死或取代——”   “但是,北渊却又是对商路需求最迫切,阻力最小的选项。”   “我们太需要仙门的货物了。”   谢衍含着笑阖眸,他就知道,进了北渊洲的殷别崖,才是会给他至关重要的信息。   “北渊洲落后中临洲两个大时代……师尊,我有时候会觉得,我非常孤独,因为我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你呢?你是沟通天道的天问先生,能够一卦问天,知道的比别人更多,是不是更清醒也是更痛苦?”   “我好像终于能理解一点了……”   殷无极拂了一下衣,站起身来。   那灼灼的凤凰花,已经落满了身边的寒潭,让那幽静的深水也泛起涟漪。   这只盛开在春日的花,仿佛他最好的韶光,热烈又疯狂,要那风流恣意的大魔 ,化为一往无前的利刃。   谢衍看着他终于成长的少年,只觉得他立于花树之下,回眸一顾的模样,却比那似火的凤凰花,还要灼灼。   “我想要废除北渊洲的奴隶制,然后统一北渊。很疯狂对不对,我要做的事情,在旁人看来像是在痴人说梦,但是你说过,人要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谢衍雪白的袖摆已经有半扇落入寒潭,随着水波漂流,而他石边闲坐,鬓发凌乱,唇色含朱的模样,却是不似那山巅的圣人,更像是那恣狂的天问先生了。   “去做吧,你是对的。”   “……果然,我所认识的师尊,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他笑了,然后随着自己的心意,低头将他按在山石边,吻住他的唇。   他呢喃道:“那我就当您同意了?要是我败了,可能会死……不对,是一定会死。但这样死了,也不算是浪费您的灵骨吧?”   他觉得这是有意义的事情,谢云霁也一定会这样认为。 第171章 他的锋芒   殷无极醒来时还有些眩晕。   他只觉自己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梦, 怀中仿佛仍然残留温度,他本能地摸向枕边,却是空落一片。   他猛地坐起身, 身上的被子滑下些许, 露出微微敞开的胸膛。他的墨发披散, 外袍叠在身边,玄色里衣因为熟睡而显得有些褶皱。   颅腔内的刺激感还未消退, 他扶着额头, 几乎分辨不出真实与虚幻。可枕边的寒凉,与城主府粗犷奢华的风格, 让他陡然被泼了一盆冷水, 彻底清醒了。   他在想什么啊……   谢云霁早就不在他身边了。   殷无极揭开被子看了一眼, 只见衣料上尽是欲的痕迹,积了很多。   他蓦然心跳如鼓, 想起梦中的痴缠,那深入骨髓的激情让他筋骨皆酥,心神飘荡, 突然极想亲吻师尊。   可殷无极已经不是那个被娇宠的少年, 双臂一捞,却只是空旷, 哪怕他从流浪魔洲的叛徒,到居住于华丽府邸之中的一城之主, 也不过只是踏出了第一步,是断然够不到师尊的衣角的。   年轻的大魔垂下眼睫, 神色显得有些狼狈,就好像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   而被他这样恣意幻想的那个人,哪怕涉了红尘, 却是心如冰雪,若是知道他这样卑劣的渴望,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太幼稚,放不下这情痴。   殷无极随手打了个响指,把被子和床单毁尸灭迹,然后拿了套里衣,去沐浴更衣。   等他洗去了一身的放浪颓靡,重新穿上锦袍,束好发,对镜一照,他的绯眸依旧灼灼如火,却是褪去了那些近乎放肆的思念,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与锐利。   已经入夜,窗外满天星斗。   殷无极推开房门,随意一瞥,却是怔住了。   身披轻甲的将军正坐在他的门前,斜倚着墙根,枪正放在他的身边,正是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他宛如蛰伏的狼王,身上披着深秋的露水,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   “醒了?”   “萧重明,你怎么在这?”   “你听了圣人的消息,就突然昏过去,我能怎么办?”萧珩摸了下脖颈,却沾了一手的露水,他的身体有些僵,显然是长久维持一个姿势不动,骨头都有些不爽利,“龙隐城城主你才当了一个月,屁股都没坐热。混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大刀阔斧地搞事,多少人恨你,想要你死?”   “平日你是渡劫大魔,没人敢正面与你作对,但暗地里针对你的事情,就半点也没停过,老子都要忙疯了。你倒好,腿一蹬,就敢昏个一天一夜,诚心让老子替你操心是不?”   “……所以,你在帮我守门。”殷无极顿了一下,然后也躬下身,看着男人琥珀色的瞳孔,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不然呢?”萧珩简直服了他了,上下打量了一下恢复往日精神的青年,才无端松了口气,揉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丝,道:“你以前就这样,一遇到有关圣人的事情,就不能理智思考,现在好了点?”   主君是个情种,他早就知道。   那能怎么办,自己选的人,跪着也要跟下去。   “……好多了。”   “以后不能一个月不睡觉,知道不?”萧珩抓了抓头发,只觉得自己跟着他,还没实现抱负呢,先得被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折腾到长白头发。“虽然修士不睡觉也不会累,但那仅限于修炼,像你这样把自己掰成八块处理事务,死不掉,但是离疯不远了,你自个精神状态什么样儿,心里没数?”   “知道了,萧重明,你好啰嗦。”殷无极也坐在他旁边,用手肘捣了他一下,示意他让点位置出来。“过去些,有酒么?”   “臭小子,不识好歹,老子这是……”萧珩横他一眼,然后把自己喝了一半的酒坛子递过去。   “将军关心我。”殷无极笑了,苏醒时的空落感,终于有了些许填补。“谢谢。”   “嘶……别叫将军,肉麻。”萧珩咧嘴笑道:“殷老弟,别谢了,咱俩谁和谁啊,你这么正经地感谢人,听上去怪不习惯的。”   “……”   “当然,你要是乐意叫声哥,我回头就给你把蓝岚的脑袋摘过来,给你当球踢。”萧珩凑过来,右臂揽住他的脖颈,猛地搓了一下他的发,眼神亮亮地看着他:“怎么样,老弟,这买卖划算吧?”   “萧重明,你找打吧?”   殷无极知道,萧珩在刻意岔开话题,要他不去想师尊的事情。这个男人看似萧疏粗犷,实则心思细密,他也领情。   就是这人闹起来,折腾,又嘴贱。   年轻的城主伸臂一碰,挡住他的擒拿,而那促狭的将军,却是个越打越来劲的主儿,酒坛便来回递,他们各使一臂,边拆招边喝酒,不多时,那酒坛见了底。   “我弄不明白你要睡多久,就先把那商队首领先找借口扣下了,免得他出去乱说。”萧珩道:“待会我把他放出来,你再去安抚一下。”   “城中出事了吗?”   萧珩变了个招,双指并起,去点他的腕子上的灵窍。却又被殷无极看穿,他用手背抵住萧珩的双指,越发行云流水。   “还好,就是你醒的及时,明日刚好满一个月,你该去城中巡视一遍了。”萧珩说道:“明儿我跟着你,城里不太平,免得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殷无极弯起唇,道:“以我的境界,城里谁能杀我?”   “那是你不知道魔洲的恐怖之处。”萧珩却是笑了,道:“再强的大魔,他终究是个人,魔洲修炼速度快,可为什么大乘期的魔王和流水一样换?这地儿的老家伙们,最擅长的就是杀人,总会有你闻所未闻的方法能杀了你。”   萧珩是见过的。   那些跗骨的毒,那些化尸的水,那些阴狠至极的杀人手段。哪怕再强的大魔,落入陷阱之中,也不过是笼中之鸟,能够留下一条命就算是幸运。   “我在魔洲也混迹了快千年,对这里的一切,比你熟悉得多。”萧珩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把坛子摔了,然后捂着脸,大笑道:“我是怎么活到大乘期的?这千年里,除了你,我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信过。”   “一个也没有?”   “你入魔洲时,轻信过别人吗?”萧珩瞥他一眼,道:“付出代价了没?”   “……还好,只是背后一刀,没有要命。”   “那是因为不知道你的真实境界。”萧珩嗤笑一声,道:“你初入魔洲时,是半步大乘吧?那时候,仙门叛徒无涯君的消息,在上层闹的沸沸扬扬,你以为你只是在流浪,你的行踪,在很多人眼里都是透明的。”   “……”   “后来你大乘期,才更难追踪。看样子是吃过亏了。”萧珩并没有掩饰他一直在关注殷无极的事实。“吃了亏才长记性,你还是被保护的太好。”   他顿了顿,又恶声恶气地道:“圣人护着你,老子可不会,只会在你跌倒时大声嘲笑你,你可记住了,别让我逮到小辫子。”   “萧重明,那你为什么会在门前守一夜?”殷无极支颐,似笑非笑道:“将军若是觉得厌烦,怎么不像是对待曾经的主君那样,杀了我再离去?”   “……操。”萧珩被他一堵,良久才骂了一声,哑着嗓子说:“那能一样吗?”   他带军来投,从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当殷无极无意于此时,萧珩不会来找他,只会远远地护着,像是幽灵一样徘徊,却不会轻易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以他对殷无极的了解,他并非是止步于此的男人,所以,听到龙隐山之事时,萧珩才会那么兴奋,以至于立即想与他一见。   萧珩看到了自己未曾想过的道路。   “现在的你,有种近乎无畏的天真。”萧珩的右臂中抱着红缨枪,身上的轻甲冰冷,而他锐利的眉目之上,跃动着摄人的明光。   他出乎意料的坦诚,道:“在北渊洲,天真会让你死的很快。但是如果没有这种无畏的天真,你会被同化为其中的一员,你会变得不是你。”   “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殷无极扶着额头,看向高空,魔洲南部向来阴沉潮湿,他已经好久没看到夜空的模样,“千年已矣,谁能不变?”   “不,你压根不明白。”萧珩却是摇了摇头,他道:“我与你相聚不过几次,但我却觉得,你从从来没有变过,和我当年认识的少年人,简直一模一样。殷无极,你知道,你身上的少年意气能够保留下来,又有多难?”   殷无极忽然怔住了,久久不言。   他听到萧珩摇了摇头,发出近乎叹息的感慨,道:“……圣人在你的身上,花了比你想的,还要多的多的心血啊。”   将军说罢,握着枪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臂膀。酒带来腾腾的热气,要他似醉非醉,而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是极端的清醒。   萧珩站在星斗之下,低头看向那沉默不语的年轻大魔,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   殷无极是一往无前的利刃,而他要做的,便是为他挡下一切明枪暗箭,要他永远这样明亮,要他的锋芒不会被人折断。   “不要怕,你往前闯,做你想做的事情。”萧珩攥紧了枪杆,骤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他道:“老子还活着,就没人能杀你。”   *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秋高气爽,正适合巡视城中。   “殿下……不,城主,您随我来。”柳清站在他的身边,一身朴素低调的褐色长衫,木簪束发,身上没有任何修饰。他的脸上难看的疤痕,几乎毁去他曾经清秀的容貌。   柳清已经被殷无极安排去管理龙隐城的财政了,他虽然曾是炉鼎,但是却在魔修中属于脑子好用的类型,更是亲人死绝,孑然一身,没有半点带累。   “原来的城主府已经拆除完毕,清点核算后,拆出的魔晶石、夜明珠、各类重要矿石都已经入库,账本已经送到您的书房了。”   “做的不错。”   殷无极一身玄衣锦袍,衣料上有着隐约的金色暗纹,在阳光下宛如流动。他腰间悬剑,宽肩窄腰,墨色长发束成冠的模样,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而萧珩早就等在城主府外,见他与柳清边说话边出来,便也是一身便衣劲装,显得高大俊朗。   “走了,先从军营看起?”   “是该去看看,扫盲做得如何了?”殷无极与他边走边说,“我上回去教他们功法,发现几乎九成不识字。”   “所以你觉得魔修为什么大多都炼体?”萧珩无奈,道:“你让这群脑袋空空,一身蛮力的家伙去记术法,还不如杀了他们。”   “我把赫连景丢给你了,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苗子,我带一带,你拿去用。”萧珩说到这里,又是笑了:“你喂他吃了什么迷魂汤,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对你还挺忠诚。”   “驯狼嘛……”   殷无极入主龙隐城后,并未刻意去笼络人心,而是首先选择兑现对自己的兵的承诺,把他们给好好地安置起来。   这些由奴隶转为军籍的魔兵,当真接回了自己的家属,摆脱了奴籍,有了固定的军职,还能每个月拿到修炼资源。对他的赞美,更是发自真心实意。   这些奴隶大都是龙隐城的本地人,城中还有亲戚朋友,见他们得志,自然有人心中会有不一般的观感。   这个新来的大魔,不但没屠城,还讲信用,还真是怪难得的。   一个月过去,城里的平民魔修,看着那些本以为沦为底层,再也没法翻身的人,现在不仅有了功法可练,灵石可拿,还处处受人尊敬。   北渊洲空气里都含着浓郁的魔气,只要有了合适的功法,假以时日,他们未必不能冲击金丹期、元婴期,甚至更高。   魔修们瞧着他们走路带风的嘚瑟模样,哪能不眼红。   城主的魔兵,待遇也太好了吧,下次招兵是什么时候,能不能去试试啊?   而城里,被如今仍在城中的魔修豢养的家奴们,更是踊跃极了,恨不得下一次招兵就能招到他们。   他们拼死也要逃出去,若是能拿掉奴籍,当了兵,自己就不用世代为奴隶了。   城中虽然风平浪静,但是人心早已浮动。   “城主今日会到城中巡视,咱们有什么要求,拦下他提。”有人在鼓动着。“咱们也想为他效力,总不能不让吧。”   “城主是渡劫期的殿下,真的不会一言不合杀了我们吗?”有人忧虑。   “殷殿下不是那种人。”这是从矿场里出来的小六子,他本来被充作奴隶带去矿场,如今华丽转身,在原先的圈子里颇受尊敬。   今日他被调来巡逻城中,见到原先的朋友,他激动道:“殷殿下那么强的人,对我们又特别好,他还教我们认字儿,还教我们功法——”   “小六儿,你又骗人了,哪有渡劫期大魔会亲自教你这种混不吝。”一个大汉笑他,“渡劫大魔,可都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你是地底的烂泥,踩在鞋上都得蹭掉,你说殿下教你识字,嗤——”   “……什么殿下,明明是个坏人。”隐蔽之处,一个蒙着面纱的少女忽然轻声自语,她的袖中藏着一根涂了毒的金钗,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他,娘亲就算没有自由,但至少还能活着,不会死……”   今日是城主巡城的日子。   她要去看看,那个解散了风月楼,将楼中炉鼎全都赶出来的男人,到底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模样。 第172章 弱肉强食   商小棠今年十三, 炉鼎体质。   母亲名为商红云,乃是风月楼当红花魁,也是金丹期的极阴体质炉鼎。   风月楼背靠城中大魔势力, 表面上做的是卖笑生意, 实则还兼职贩奴生意。楼中的炉鼎皆是从各种渠道搜罗来, 有的是贩卖貌美奴隶,有的是修真特殊体质, 应有尽有。   在弱肉强食的魔洲, 能够增强功力的特殊体质炉鼎,无论男女, 都远比只有容貌的受欢迎的多。而炉鼎们接的, 也多是前来采补修炼的恶客, 极为难缠。   当然,碍于风月楼势大, 前来寻欢作乐的大魔一般不会弄死炉鼎,但还是时常有被性情残虐的魔修采补到奄奄一息的可怜人。若是修修还能用,倒也罢了, 若是废了, 风月楼也不会再投入成本为他们治疗。运气不好的被丢弃,不知死在哪个角落, 运气好点的,能接点低贱客人, 勉强还有一口饭吃,也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   炉鼎体质修炼极快, 术法天赋高,更适合当法修。   在仙门,炉鼎体质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们投身有情道, 自然有合欢宫、百花谷等主双修的门派接纳。   合欢宫主芳华夫人,更是仙门大乘修士。一手蛊惑人心的乐音,在同境界内也是极其难缠,可见道统不分高低,适合就行。   但北渊魔洲不然,炉鼎体质因为可以被采补,便是魔洲最危险的体质之一。在魔洲,炉鼎压根不算人,若是有寻常人家不幸生下炉鼎体质的儿女,只要消息泄露,不仅儿女会被抢夺,一家灭门都是寻常。若是高境界大魔的妾室奴婢生下炉鼎,也会被当做筹码,与其他大魔做交换,这便是炉鼎极好的结局了。   而被势大的花楼圈养,卖笑而生,混口饭吃,是大多数炉鼎想要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龙隐城的风月楼,因为位于南部商道大城,又是背靠前城主势力,自然是出身平凡的炉鼎最好的去处,直到新任城主攻入城中,接管了龙隐城,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殷城主为了拆分前城主与前前城主的势力,直接把风月楼解散了。   因为美貌被卖入楼中,被迫倚栏卖笑的女子不花一分钱赎身,便拿回了自己的身契,此恩如同再造,她们自然是对城主感激万分。当初被强迫卖掉的姑娘,自然是与家人团聚;被家人卖入花楼的,则是不愿回家,便申请自立门户,很多都开起了酒肆、脂粉店、首饰店等等,算是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炉鼎便不一样了。   她们绝大多数是女子,数量稀少,早就在各个大魔、势力与家族那里挂了号,风月楼一倒,自然有不少城中老人在观察新城主的行事作风。见殷无极重心在开拓商路之上,对这些炉鼎并没有收用的心思,大魔们便蠢蠢欲动,竟是出手明抢暗夺,悄无声息地将她们圈禁起来。   失去庇护的炉鼎,宛如风中的浮萍,只能成为某些大魔的禁/脔。可是这一回,她们连如风月楼这般把她们当商品的地方都没有,就算被玩死了,也只是大魔处置自己的私产,连呼喊声都无法传出高墙。   而这魔洲,自古是强者主宰弱者,又有何处鸣冤呢?   谁又会为她们出头呢?   *   魔兽蹄踏烈火,皮毛光滑,极是威风凛凛。   城主的黑金色车驾位于最前,替他驾驭魔兽的,是一名高大俊朗的男人。   他的身上有着沙场宿将的老辣,锐利的眼睛逐一扫过那些围拢上来的人,似乎没有人的杀意能够躲过他的火眼金睛。   八名精挑细选的卫士随行身侧,皆是萧珩狼王军的精英,一人一骑,披坚执锐。人数虽少,却将城主护的密不透风,可见萧珩谨慎。   殷无极方才从军营出来,看望了一圈当时与他从矿场起事的魔修兄弟。   如今他们有一技之长的,已经各司其职,投入到他兴建的工坊中,开始按照殷无极画的图纸生产天工机关甲。他们甚至还改良了城中水渠,批量制造魔火铳等等,将城中设施与防御更换一新。其余的,皆是在萧珩的操练下,无论是纪律还是战斗力,皆是拔高了一大截,军容焕然一新。   紧接着,他又去集市看了一圈当前市场上流通的货品,发现来自仙门的法器,大多数是误入魔洲的仙修遗物,最是价格高昂,数量稀少。而魔洲本地的货物与法器,制作工艺粗糙,功能单一,尤其是缺少法修类的法宝。   可魔洲多矿产,一堆魔晶石花不出去,只能用于修炼,导致很多魔修空有境界,却欠缺在功法上,不知如何提升。   殷无极一边心中想着事情,没有注意到城主仪仗已经进入了茶楼酒肆林立的西城。   魔洲的民风粗犷豪放,新任城主不仅实力强劲,为渡劫大魔,更是容貌出众,性格也不酷烈,自然是极受欢迎。   商小棠握紧了手中金钗,上面沾着足以侵蚀魔体的毒,坐在茶馆的一角。   她想起那个递给她毒药,声音不男不女的魔修,总觉得记忆像雾气一样迷蒙,她摇了摇头,眼中突然浮现恍惚,随即又坚定了信念,看向远处。   近了,城主的车驾近了。   少女站起身,将面纱取下,露出她清新娇美的容貌。她深呼一口气,将自己准备的火红凤凰花扎成一束,走入人群,然后,她看到那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大魔。   玄衣大魔只是一回眸,她的瞳孔中,便缓缓跳动起一束绯色的火。   她咬着唇齿,对抗着那高位对低位的绝对压制,然后挤到人群中,试图往他身边走。有好心的魔修看着她是个小姑娘,手里还抱着花,便也不为难她,不多时,她便到达了殷无极身边。   城主正在和一名女子说话。   是风月楼散后,出来谋生的白蕊。   “我记得,你是……”殷无极看她容貌清丽,想了一下,道:“那日我带人查封风月楼时,那个被吊在房梁上的……”   “妾,谢城主再造之恩。”白蕊见了他,泪水立即就溢出来了。   “你们过得怎么样?”   “风月楼解散后,我终于回家,但是老父已经……”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又高兴道:“现在,我开了一家点心店面,虽然赚的不多,但是也足以糊口了,也多谢城主让府上采买优先光顾我们的生意……”   渡劫大魔早已辟谷,明眼人都清楚,城主府压根不需要这类花用。   这采买款项,本质上还是在鼓励这些可怜人另谋出路,买来的东西,也都分给了在城主府中工作,还未辟谷的低阶魔修,算是一项福利。   “你家的栗子糕软糯,味道很好。”殷无极接过她手中盖着布的篮子,却是收下了,然后淡淡地笑道:“供给府里的点心,糖再多放一些,我爱吃偏甜的。”   “殿下……”白蕊怔了一下,没想到他真的会吃,还能准确地说出口味。这并不会让人觉得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真正地尊重了她的手艺,意外的温柔。   “如果有困难,可以去找柳清。”殷无极拢了袖,掀起眼帘,绯眸好似并不灼人的幽火,让人觉得亲近却不刻意。   跟随在他身侧的柳清上前一步,递上牌子,微笑道:“有事来找我,我以前也与你一样。”   白蕊看向那个脸上毁容的男人,怔怔不语,道:“大人与我们……一样?”   柳清笑了,哪怕脸上疤痕狰狞,却莫名显得如水温润,他道:“我以前也是风月楼的炉鼎。”   殷无极说罢,却觉得自己的玄色衣袖被人拽住。他低头看去,却见一名年轻稚嫩的少女,怀里正捧着灼灼的凤凰花。   他在识海中种满了魔洲的凤凰花,作为他对师尊思念的明证。   如今,殷无极见小姑娘抱着这种花,便天然有了些好感。于是他弯下腰,笑着问道:“给我的?”   商小棠点头,露出一个天真羞涩的笑容:“殿下,我是代我的娘亲感谢您。”   殷无极伸手便要接过。   可就在那一瞬间,萧珩却如幽灵一样,出现在少女的背面,在她要仰头献花的那一刻,当场抓住了她藏在袖中的左手。力道之大,足以捏碎她的骨骼。   而她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赫然藏着一根极为锋利的金钗,上面暗光一片。   殷无极的神色蓦然一冷:“行刺?”   “腐骨毒?”萧珩的声音极为冰冷慑人,他道:“这可不是筑基期的小姑娘能得到的东西,说吧,谁派你来的?为了什么?”   商小棠的眼神有一瞬涣散,而殷无极的手指,却点上了她的额心。   “说说看吧?”殷无极的神情平静,道:“为什么来刺杀我?”   他性格本就雷厉风行,对于此刻,并无任何循循善诱的耐心,当即便直接攻破她的心灵防线,直接逼出她的来意。   “娘亲是炉鼎,被你赶出了风月楼,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摆脱不了这种体质……生活,除了出卖自己的身体,我们怎么生活?”   少女明明年岁不大,声音却透着怨恨,“她被高位大魔圈禁起来,采补取乐。在吸尽她的修为后,甚至还……割去舌头,挖去眼睛,弃尸于后院里,以凌/虐娘亲来报复你的解散风月楼的政令……若非我逃走了、我、我……”   “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们报复你,为什么要牵扯上我们啊。”她哭着道:“为什么你们大魔,总要践踏我们获得快乐,我们除了有这个炉鼎体质之外,又做错什么了?我们天生便该被当做物件吗?”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才不要被你们大魔来回转手,蹂/躏折磨。”   萧珩本以为她是那些被洗脑利用的傀儡刺客,一时间也怔住了,抬头看向殷无极,却见他负着手,神色一凝,显然是从未接到过这方面的消息。   很快,那些亲和,儒雅与温柔,皆是从殷无极的身上褪去了。   玄袍无风自动,要他原本收敛的极好的魔气骤然外溢,近乎暴烈。   只是一瞬间,整条街道的人都感觉到近乎沉重的压力,那比苍穹还要高远,比原野还要广袤,只会让人发自内心地臣服于他,想要跪倒在他的脚下。   萧珩知道,他动怒了。   “是吗?有人在暗地里搜罗我解放出的炉鼎呀。”殷无极忽然笑了,那如三秋风月的容色,此时却覆着一层寒冰,极为慑人。   他略略抬起绯眸,看着那一举一动已经为他所控,逃不出他手掌心的少女,微笑道:“好了,萧珩,可以放开她了。我要细细地去查一查,这些暗地里给我难堪的,究竟有谁。”   当日傍晚,一份名单就摆在了城主的案台上。   殷无极的黑袍逶迤,掠过那冰冷的砖石。他走近桌案,修长的手按在了名单之上,指尖一个个划过上面的名字。   可见,他在忙于商路的时候,城中到底有多少人在暗中与他作对。   这些狡猾的大魔,看着城主位上的人流水一样地换,心中笃定无人敢对他们动刀,每一次投诚都干脆利落。他们明面上对他的一切决定极为拥护,暗地里却在恶心他,给他下绊子,抹黑他的政令,污蔑他的决定。   若是他迟一些发现,恐怕想要收回民心,都不好收了。   “你打算怎么做?”萧珩倚着墙根,抱着臂,道:“我先说明,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但是我觉得,仙门那一套以德服人的做法——”   “随我来,萧重明!”   殷无极的手移到了腰间的无涯剑上,只是一瞬抽剑,便是寒光冽冽。而那骤然腾起的剑风,竟是让原本闭合的书房大门蓦然洞开。   “我已经足够给他们面子,这些狗东西,好好说话听不懂,那么就用魔洲的规矩!”   萧珩站直了身子,忽然有一种极为玄妙的预感。他的眸光猛然一闭,又霍然睁开,脸上也浮现出跃跃欲试的笑容。   那孤直如利剑,一往无前的大魔,仰天大笑着,出门而去。   “若是无法以德服人,剑也是很好的说服手段!” 第173章 身赴鸿门   十月十日, 秋风起。正是肃杀时。   殷无极没有冒进,如年轻时,直接杀上大魔的大门, 而是让柳云天的城防队, 将散落各处原风月楼炉鼎花魁重新聚集起来, 细细询问。   这么一问,果然不得了。   豺狼一死, 又来虎豹。倒了一个风月楼, 上下游的利益链条却没有被斩断。那些觊觎炉鼎的势力,手中早就有了一串名单, 他们无声无息让那些价值高的炉鼎“消失”, 甚至有些人, 压根不在殷无极手中的名册上,可见中间也有说不清的利益勾连。   让姑娘们的关系网相互印证, 排查出的消失人数,竟然比他想象中多得多。   “五十一人?”   “流霜姐姐,还有芳信, 琼枝, 小雀儿也不见了。”说话的是白蕊:“小雀儿身为男子,也是纯阴体质, 有好些大魔好这一口,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之前为什么不报?”殷无极刚刚听过柳云天的汇报, 名单上面根本没有这些名字。   “当初,在风月楼倒前, 就有风声……”白蕊犹豫了一下。“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殿下的为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殷无极初来, 他的很多行动,在当地的大魔眼中都是透明的。之所以不与他硬碰硬,也只是对他的渡劫修为有几分忌惮罢了。   而这些消失的炉鼎,有些是被动,有些是自愿离去的。   比起相信未知的大魔那虚无缥缈的人品,不如找一个更加坚实的靠山。种种选择,皆是人性。   白蕊的店刚刚被砸,不知是谁雇来的地痞流氓,修为倒是不高,说话却污秽下流。这些个流氓砸完她的店还不够,又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荡/妇,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   可她不会功法,只是空有金丹修为,连有些蛮力的锻体流氓都打不过,气的她一个劲地在抹眼泪,差点被他们当众撕开衣服羞辱。若不是柳云天刚好赶到,教训了流氓,把她带回城主府,她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而一问其他人,却是差不多的遭遇。没有在大庭广众下伤及性命,但是尊严碎了一地,更名换姓也宣告失败,有些姑娘已经有了如意的郎君,被这样一闹,连未婚夫都退了婚,一时间,城主府内的啜泣声连成一片。   殷无极一时间陷入沉默,他意识到,在没有改变这根深蒂固的偏见的时候,“重新开始”是多么空洞的漂亮话。   也难怪商小棠会绝望到来行刺他,即使是咒术放大了杀意,但也足以体现她们的迷茫和彷徨。   “是我的错误。”殷无极按了按眉心,绯眸微微阖起,按捺着魔性中涌动的暴躁。   他的神情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海,却在反思自己的错误。“我把一切想的过于简单,推倒了风月楼,本以为是解救你们,却没想到……”会让她们陷入到进退维谷的局面中。   “城主说什么话呀。”开腔的是个曾经的歌姬,她有着清甜婉转的好嗓子,说起话来也像黄莺,她巧笑倩兮:“是您告诉我们,炉鼎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用像个物件一样,被用坏便丢掉。”   “我们真的做了一场特别美好的梦,哪怕这时日再短,我们也拥有过啊,这就够了,真的……很感激您。”   殷无极再次望去,却见一屋子的女子,褪去了曾经的浓妆华服,望着他的模样,皆是笑中带泪。   也许最初有过不理解,有茫然,甚至对他有些打破了原有生活的埋怨,甚至还有人恶意地猜测,这位年轻的殿下推倒风月楼,是为了把这些貌美的炉鼎皆充入自己的后宫。   听其言,观其行。她们渐渐改变了看法。   殷无极下令为她们上户籍,更名换姓,抹去一切过往的污点。卫兵被要求时常巡逻她们所在的店面附近,采买换了各种脸孔,变着法从她们的店面里买东西……   当她们真正当过了人,不用倚门卖笑,不用被折磨欺凌,不用受那种被汲取修为的痛苦,她们能自食其力,过体面的日子。哪怕只有十天半月,也会让她们终生难忘。也许是见过人间,便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地狱里去。   而那些依傍上大魔的姐妹,如今仍然在深院中苦苦挣扎,有些更是芳魂归天,让她们不甚唏嘘。   谁是真的对她们好,难道她们是真的瞎,看不出来吗?   “可是姐姐……”商小棠还太小,她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情,只知道那一日,当殷无极闯入后,她们的生活便天翻地覆了,娘亲死了,很多被藏在院落中的姐姐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小棠,害我们的,自始至终都不是城主。”白蕊倾身拢袖,把面露茫然的小姑娘搂在怀里,泪水却从眼角滚落,“炉鼎体质,是我们从母胎中带来的罪,只要我们还是这样,迟早会有人来毁掉我们,要怪,便怪我们不会投胎吧。”   黑袍的大魔耳畔皆是这些被剥夺青春与修为的年轻女子低声的啜泣。   因为被不断汲取修为,她们总是会经历极大的痛苦,生命力流逝的极快。   当日他随手杀掉一名龟奴,看见那在后院井边洗菜的老妇人,见到他一身黑衣,背后的楼燃起熊熊的烈火,竟是向他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烧了好,烧了好,干干净净地去吧!”老妇人鹤发鸡皮,可嗓音却是年轻女子般婉转。“能够看到这藏污纳垢的地方,有这样一天,我死而无憾了!”   形貌与声音的割裂,让殷无极多问了一句,却惊讶地发现,她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却如耄耋老人。   她用头上的钗环敲击铜盆的底部,在火中高歌:“少时家贫无依傍,父兄卖我入娼门,十四落入豺狼中,零落成泥无人问,街坊邻居闻风避,从此情郎是路人……”   那老妇人模样的女子唱罢,继而毫不犹豫地投身那黑色的火海。   殷无极阻止不及,只一瞬间,她焚尽成灰,归于尘土。   他想起一种投火而歌的鸟,一生中,唯有死亡前能唱出直击灵魂的歌声。   种种见闻,让殷无极再度意识到魔洲与仙门底层逻辑的不同。   对仙门而言,炉鼎只是一种体质,拜门派,与人结双修道侣皆是自由。她们因为大多都是女子,修的道被称作“有情道”,自身便是极为强悍的法修,与她们结为道侣可以共同进步,所以在修真界极受欢迎。   而对北渊洲而言,炉鼎与器物无异,谁会在意一个器物旧了,坏了呢?   殷无极自少年时,随谢衍踏遍天下。   当年的天问先生指着因为战乱流离的灾民,问他:“战乱迭起,人相杀,只为求存,是对的么?”   “不对,这违背道德。”殷无极彼时已经读过许多圣贤书,哪怕他心知人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却依旧选择了谢衍喜欢的答案。   可他却没有被师尊摸着头夸奖,却听谢衍叹了口气,用折扇轻敲他额头一记,“何不食肉糜!道德与生存相悖时,他们做出何等选择,其实都不怪他们,因为这场灾祸的源头,不是那些百姓,而是在上层。”   “你且记住,一道不切实际的政令,可使数十万人流离,一次轻率的开战,会整整失去一代人。”   是他太天真,以为自己只要为她们改名换姓,保护她们的安全,便可以在龙隐城将这类营生连根拔起。却忘了,就算没有风月楼,那些大魔依旧会需要豢养美姬取乐,若不从上层,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她们便永远不得自由。   连一座楼的炉鼎,他都解放不了,又怎么除去整个北渊洲的奴隶烙印?   这些大魔深耕多年,比谁都精明。他们明面上是欺负炉鼎们,打压她们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却又掀起舆论,活生生地扇新城主的脸。   如今,那些讥笑被编成歌谣,响彻城内城外,将他的政令抹黑成“救风尘”的男女风月,污蔑他广纳美姬,多情放浪,荒唐不堪。   这只是开胃菜,是背后的大魔在教育殷无极,你只要办好你该做的事情,维持原有的秩序,不要“出格”。   而解放炉鼎,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件全然荒谬的事情。   殷无极给他手下的魔修奴籍转兵,他们捏着鼻子就忍了,算作是给新城主的投诚,但若是殷无极的手伸的长了一些,伸到了他们的碗里,要夺他们口中的肥肉,大魔便会露出贪婪残忍的本性,用尽一切手段警告他,阻止他,直到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令不出城主府。   风月楼一事,已经成为了新旧势力开战的导火索。   你有兵有怎么样?你真的要杀死这城中已经组成利益团体的大魔,破坏这约定俗成的规矩?   你当真做好了准备,告诉这北渊洲盘踞各地的大魔,你与他们不一样?   “这一切,本不该如此。”殷无极握紧了象征城主之位的玉印,却无力地发现,最是不古是人心,他看似身处高位,却处处举步维艰,只因为这整个北渊洲,只有他最清醒。   最清醒便是最荒唐,也许未来,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只会轻蔑地说一句,“他疯了”。   可举世皆醉我独醒,却不是要他也闭上眼睛,堵起耳朵,当做未曾听见这哭声。   “殿下……城主大人,什么叫不该如此?”白蕊看着他,有些疑惑,眼中却流露出些许希望的光芒。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怎样的回答。   “生为炉鼎体质,并不是罪。”   他为天生魔体,只是因为提高修炼速度,便合该被人抽筋拔骨么?   殷无极握住了剑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意:“罪不在你们,而是在他们!谁又生来是强者的附庸?因为他们强,他们势大,便合该主宰你们的生死?谁给他们的权力?”   “若这是北渊的规则,我就来改变这一切。”他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姑娘们,微微笑了,“不,是我们。”   *   原龙隐城的商会联盟、看似归降的原守军统领们,与城中十名大魔与背后家族,联合举办了一场欢宴,邀请现城主殷无极赴宴,并且要求随行者不得超过十人。   殷无极带着萧珩与他的七名狼王亲卫赴宴。   大魔家族深扎在龙隐城数百年,互相联姻结盟,势力盘错复杂,少有独来独往者。这结成了一股地方豪强势力,宛如盘旋在城中背面的影子,每一任的城主都要与他们打好关系,因为杀了他们,可能会得罪一些不想得罪的人。   宴会开场,酒香阵阵,丝竹声起。   殷无极独自坐在城主之位上,手中握着一盏金樽,盛着馥郁的美酒。   “鸿门宴。”他心中嗤笑一声,也不饮酒,只是用手背支着下颌,懒懒地掀起眼眸,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孔。   他的左右两侧,面前各有小桌,坐着龙隐城的十大魔修,他们并不是以势力排座次,而是背后代表的势力,   魔修联盟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被称作“大长老”,如今也是龙隐城中最煊赫的一族,史家的大族长担任。   “听闻城主来自中临洲仙门,那可是个好地方,酒好,美人也好。”史文磔捻着须发,故作亲切地说道:“为宽慰城主思乡之情,我特地命人排练了仙门流行的‘白羽霓裳舞’,来人,为城主献舞一曲。”   殷无极孤身一人坐在席上,而两侧的屏风之后,却是萧珩与七名亲卫的影子,他们不能带兵器入席,可影子投在那山水江山图之上时,却显得格外高大而肃杀。   “长老有心了。”殷无极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道:“可惜,这舞在三百年前便过时了。”   “一片美意,城主不会不受吧。”被他拿话堵,史长老的脸皮抽搐了一下,随手一拍,幽幽丝竹声又响起。   可见,北渊洲模仿中临洲文化时已经十分用心,但是在前圣人弟子看来,这错漏百出的乐谱,依然十分拙劣。   可那些一身白裙,或是怀抱七弦琴,或是抱琵琶,挥起水袖,翩翩起舞的女子,却是技艺极为高超。   殷无极心中冷笑,那些个大魔,并不是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反倒把人安排在了他眼皮子底下,嚣张地宣布“就在我这里,你又能奈我何?”   这不是下马威是什么?   黑袍的大魔握着杯盏,手指纤长白皙,唇若含朱的模样,绯眸多情而风流,却极是俊美放肆。   弦声起,歌声缥缈,为首者是一名白衣蒙着面纱的女子,正跪坐在地上,弹奏着七弦琴。她的身边的伶人或是跪,或是站,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横吹玉笛,一时间水袖如云,如入瑶宫仙境。   歌舞正升平,长老为自己满上酒,开口便是在指责:“前些日子,城主在龙隐城横冲直撞,却是半点也没有城主样子,您既然入主此地,就要守龙隐城的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殷无极却丝毫不理他,一只手支着脸颊,笑的恣意,“诸位既然循的是强者为尊的理,那我比你们强,我需要守什么规矩?”   “这是惯例……”   “难道诸位,用规矩约束强者,用掠夺欺凌弱者?”他笑了,将金樽往地上一掷,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此双标,不好吧?”   葡萄美酒在金樽中骀荡,而屏风后高大的将军,却微微抬高枪尖,将那从两侧涌入的魔修一枪割断头颅,热血喷溅在江山图上,竟是如雪覆红梅。   “城主何意?”长老蹙眉。   “尔等何意?派这些人层层围住这场宴会,是想对吾做些什么呢?”殷无极却是将问题原样抛回去,他抱着臂往后悠然一倚,笑道:“该不会,是不想让我活着回到城主府吧?”   丝竹声断,他却隔着屏风观赏那些杀戮的剪影,一颗又一颗的人头滚落,阶下染满红色的血。   秋风肃杀。   “此处该有雅乐。”殷无极又道,然后绯眸瞥向阶梯之下的歌舞伶人,笑道:“接着奏,接着舞。”   丝竹声再度响起,这一次,为首的女子再抬手拨弦,却一改方才软绵绵的乐音,是曾由圣人修复的《秦王破阵乐》。   “不错,我喜欢这首。”   殷无极只是一人,平日内敛的魔气恣意放出时,让那些自恃势力,作威作福的大魔几乎爬不起来,无形的压力让十人皆手足发冷。   这些联合起来挑衅城主的魔修,看见萧珩大开杀戒,才意识到一点。   这哪里是殷无极的鸿门宴,分明是他们的!   “诸位,喝酒吃菜。”殷无极反客为主,却是含着笑为坐在他左侧的许长老补采,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几位难得想起来宴请我,我总不能不给面子,这不是让蓝城主没脸吗?”   殷无极精确地点出了他们背后的力量,让几个与蓝岚有联系的面色一灰。   “这余兴节目不错,我甚是喜欢,各位怎么愣着?快鼓掌啊。”殷无极却是微笑着抬起手,象征性地拍了两下,道。   “你真的敢杀人?”史文磔咬牙切齿道。   “怎么不敢?”殷无极站起身,黑袍逶迤于地,明明是庄重肃穆的颜色,被他那灼灼的容华一衬,竟然颇有几分热烈。   “几位想要与我说这‘强者为尊’的道理,我便教一教各位,何为‘强者为尊’,怎么,要说我不敬老?”   他话锋一转,展开锦衣广袖,却是轻笑,道:“诶,不会吧?这儿是北渊,可不是仙门,还是各位看多了这样软绵绵的歌舞,忘了为魔的本分?”   “忘了——我是渡劫,尔等不过分神合体,也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老东西,用得着你们来教我做事?”   就在这时,萧珩斩首的一颗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眼似铜铃。那喷溅三尺的鲜血,染在白色的雪浪石上,格外冰冷残酷。   史长老一看,那竟然是自己的孙子死不瞑目的头颅,不禁倒退两步。   “殷、无、极!你这不仙不魔的杂种!”史文磔当真没想到,他不但不咽下这口气,反而抢先发难,化守为攻,生生把这来者不善的宴席化为杀戮的舞台。“你这样狂悖无礼,天下定会群起而攻之——”   就在这一瞬间,那奏出秦王破阵乐的女子,不知何时从琴下抽出一把软剑,淬着泛着紫光的毒,水袖如练,刹那间便掠至史文磔的跟前。   “去死吧!”女子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道:“老东西,被你眼中的玩物反噬的感觉,如何啊?”   如雪软剑眨眼间便洞穿他的脖颈。   一剑封喉。   剧毒发作时,魔修金刚不坏的躯体也不过纸做的,刹那间就化成一滩尸水。   “这一剑不错。”殷无极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流霜。”提剑女子抖掉剑上血痕,面纱微微飘起,露出她姣好的面容。   像是什么奇异的讯号,那些原本作人掌上舞的柔弱美人,排成一列,再展袖舞蹈时,袖中却尽是飞针,将那潮水一样涌入的魔修家卒给射杀当场。   乐声越发激越,而屏风之后枪尖挑飞头颅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尸横遍野。   唯有站在最高处,以一人之力制住余下九名魔修的殷无极,唇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脚下却燃起一圈黑色的魔焰,将所有人无形之中圈禁。   他笑着握紧五指,因为极度的等级压制,方才趾高气昂的分神魔修,瞬间便被黑焰侵体,在挣扎中化为一片灰烬。   殷无极进门时卸了兵器,可无涯剑与他心神相通,只是抬手一招,便从远处飞来,落在他的掌心。他拇指一推,那古朴的剑便露出一寸,寒光凛凛。   “我不大开杀戒,是觉得杀不能解决问题,想要给你们一个机会。”   “杀人这么简单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会以为,我不敢?” 第174章 狂飙天落   当黑金色的古剑从李长老的魔心穿过时, 鲜血飞溅三尺,在场的长老尽是如梦初醒,似乎终于记起了他的境界。   现在的殷无极, 哪里是什么人人喊打的仙门叛徒, 哪里是那个被追杀到到处逃亡的落水狗。   他是以渡劫殿下的身份归来, 凭借实打实的武力入主的龙隐城!   他的身边,有狼王萧珩辅佐, 更有一支皆是城中本土魔修, 对他忠心耿耿的兵。他们又凭什么觉得殷无极一定离不开几大魔修家族?仅凭他们掌控龙隐城的命脉吗?   说不定,他看着他们不爽, 想要杀他们腾位置很久了。   救命!这哪里是设鸿门宴, 这是直接送人头啊!   长老们这才想明白自己的失算, 却也依旧迟了。   “老夫不陪你们玩了,老夫才七百八十岁, 还有前途——”封长老从袖中取出法宝,刚想遁逃,却被一剑削去半只臂膀, 惨叫着倒地。   继而, 那剑上的黑火从他的断肢处蔓延,眨眼间, 他就被烧的只剩下一具蜷缩的骨架,再一阵穿堂风吹过, 连黑色的骨架都风化成灰。   “不能杀我,蓝城主会——”   “我的后台是青君殿下, 殿下承诺过会护佑我的家族,不、不行!”   那些被他的魔焰圈在堂中的长老都开始或是求饶,或是色厉内荏的威胁, 而玄袍的大魔不过是悠悠然抬剑,就看见他们抖得不行。   并非是他们没见过世面,而是殷无极将魔气外放,宛如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们的脊背上。   “还有谁是你们的后台,一并交代吧。”殷无极笑意吟吟地支着下颌,“前些日子,派人来用个小姑娘刺杀我,是谁的主意?”   见他们不说,殷无极掀起眼帘,抬起剑打算再杀个人,就见吴家长老指向死掉的史长老,颤抖地说:“是史长老,他的背后是……青君殿下。”   “青君和蓝岚的人。”殷无极似笑非笑,“真是狼狈为奸了。”   天道给魔洲的,仅有一个尊位。   在赤喉死后,整个魔洲还玩起夺嫡了,这几个老谋深算的渡劫期大魔心思活络,早早就盯上了尊位,如今正在拉帮结派,想要逐鹿九鼎。   而能够夺得尊位,需要的远不止是修为到达魔尊那么简单,魔洲地广人稀,身为尊位大魔,自然要掌控最大的地盘,否则也只是空有虚衔而已。   大乘期魔王都是臣下,要么收服,要么杀了。可原本稳固的权力结构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了个渡劫期,还是仙门叛徒,可以想象那些大魔的心塞程度。   屏风之后,将军执锐而立,又是一个魔修的尸体重重坠向屏风。价值连城的琉璃屏风倒向地面,碎成一地琉璃瓦。   殷无极抬眼看去,萧珩背对着他,红色披风上濡满了鲜血,他的脚边,横七竖八的,尽是尸首。   萧珩似是杀的红了眼,回过头时的那一瞥,尽是狂暴的杀意。可当他看向殷无极干脆利落地踩着一个魔修长老的肩膀,右手一扬,那长老的脑袋登时飞出几尺远,而殷无极却只顾着擦剑时,也有几分失笑。   “这些老家伙,自个境界的确不怎么样,麻烦的是家族,整个魔洲的上层魔修之间,总是沾亲带故的……”   萧珩走到他边上,看着一个倒在桌上的无头尸首,用枪尖将他挑到一边,然后一勾脚,把还算干净的椅子拉过来坐下。   他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颈骨,“我杀了大半个时辰了,伏兵应该都杀完了……他们以为老子这么多场仗是白打的?与那些假大乘的废物一样菜?笑话。”   那些女子掷落的琵琶早已断弦,丝竹与风月早就停歇了,杀声才是这场鸿门宴最好的主题。   萧珩从乾坤囊中摸出个空酒樽,在殷无极眼前晃了晃,笑的痞气:“来点酒,主君。”   殷无极扫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个酒囊,丢过去。他似笑非笑,“事还没解决,便开始讨赏了,喝不死你。”   杀人如麻的狼王翘着腿,给自己倒了一盏,有滋有味地咂了咂,还没感叹几句人生,一颗脑袋就直直飞到他面前,那鲜血呲了他一脸。   “哪个没公德的!”萧珩腾地站起来,却见白衣缥缈的女子收剑,原本的面纱不翼而飞,露出她近乎冰雪的容貌。   她纤细素白的手毫不客气地抓住飞到案上的脑袋,轻巧地抓住染着血污的发,提了起来,淡淡地道:“污了将军的酒,妾先行赔罪,但这颗头,我要给姐妹们带去。”   “带去干什么?”萧珩饶有兴趣。   “扔进粪桶里,然后再丢进狗舍。”凤流霜断然道。   “……”   “他做啥了?”萧珩没想到一个看上去这么仙女的姑娘,开口就这么狠。他摸了摸鼻子,见手下人把战场收拾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要烦恼怎么面对城中百姓的是殷无极。   “我和城主也算是帮了你们一把,算不上敌人,聊聊?”   “多谢将军与城主。”凤流霜看着不好接近,实则是个是非分明的女人。对于萧珩的问题,她没什么不可以回答的。   她挽起轻如云朵的袖,那是昂贵的鲛纱,纱之下则是一道近乎丑陋的疤痕,形状很是奇异,像是什么曾嵌入过皮肉中。   “这是军中的刑具,怎么会用在你这样的女子身上……”萧珩的眉头登时一皱,显然看出了她曾经遭受的苦难。   “妾是个刺头,不听话,要教训我,又不能影响我的容貌与身段,他们就把我锁在刑具上……然后又抹恢复的药膏,以免影响恩客的兴致……”凤流霜将袖子捋下,却见地上的雪白面纱已经染血,她戴不了。   她略略阖起凤眸,低声道:“我有无数姐妹,皆已葬身于这个魔窟,还有很多,如今还在生不如死……”   萧珩看见她脸庞如雪,唯有唇上朱红,亦是脂膏点染。   可以看出她实际上精力不济,修为被抽过很多次。心肠冷硬如萧珩,也情不自禁在心中骂一句那些禽兽。   那鲛纱的衣物其实不适合穿来战斗,在方才的厮杀中,凤流霜一连杀了十来人,外衫也被剑挑破,露出大片锁骨。她也丝毫不在乎。   炉鼎,说的再好听,也是被反复蹂.躏的妓。但凡是脆弱一点的,早就在开始时自我了断了,谁还能撑到现在,亲自手刃仇人?   可今日就算杀了这些仇人,她们又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何其大,凭她们,杀得尽吗?打得过吗?   只要出龙隐城,那无处不在的触角就会继续捕捉她们,残杀她们;就算是留在龙隐城,殿下肯给她们一席之地,也不过是另一种豢养,她们也不能盲目地信赖大魔,再葬送自己一次。   萧珩知道魔洲开放,但还是刻意不去看她泛着珠玉一样白光的脖颈与锁骨。于是他想了想,扯下自己沾着血的朱红色披风,劈头盖脸地往她身上一丢。   “有点脏,不过都是你仇人的血,将就将就。”萧珩把那杯染血的酒泼了,干脆拎起酒囊对着嘴饮了一口,“女孩子家家,有时候也要学会求助……这不,等主君回来了,朝他卖个惨,那家伙心软。”   殷无极已经去院内扫了个尾,把十大家族埋伏在园宅中的杀手皆扫尽了,然后才提着沾血的剑走回来。   那些作伶人舞姬打扮的女子,正站在阶下。见到殷无极重新走入堂内,她们皆是放下武器,向他双膝跪下,盈盈一拜。   “不必多礼。”仙门地位比较平等,就算是对圣人,也不必如此俯身大拜,作揖即可。殷无极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才镇静自若地抬起手,道,“起来吧。”   原本一身盛装长裙的凤流霜卸下钗环,放下长发,不像是方才那般凛冽的侠女作风,反倒有几分静美柔和。   “殿下为龙隐城除害,您当的起此大拜。”   殷无极并未说出他来此的目的,凤流霜等女子久居深墙,不知外界姐妹被城主庇护起来,脱了奴籍,于是与他说话极为谨慎,颇带试探。   “杀了十长老,龙隐城风云必然再起。流霜不才,虽为炉鼎之身,却也是天生冰系根骨,有化神修为,愿为殿下效劳……”   她说着,忽然一顿,想起自己面对的是渡劫殿下与大乘魔王,自己这点儿修为,又哪里够看的呢?   殷无极看着她肩上披着的朱红色披风,又兴味地看了一眼倚在一旁,自顾自饮酒的萧将军。   “把你陷在这里的姐妹都召集起来,跟我来,我带你们出去。”   凤流霜又足足愣了几秒,殿下没有提任何要求,也没划定任何规矩,就这么简单地答应带她们出去了?   她咬着唇,回头看了看姐妹们,觉得这是一场赌博。但她们同样孤注一掷的目光,让她心中又镇定几分,扯了扯肩上披着的温暖披风。   萧珩带着亲卫,溜溜达达地跟到殷无极身后,笑道:“你这次是把整个史家家宅都给屠了,连着其他几家的长老与家臣,你信不信,你刚出这个门,城里就能翻了天。”   “这只是个开始。”殷无极没有丝毫动摇之意,而是随手一拂袖,那原本紧闭的大门轰然而开。   宅中浓郁的血腥味几乎一瞬间就扩散开。   刚刚走出深墙的女子们看向不再只是一寸的天际,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大门前,萧珩的狼王军披坚执锐,已分别站于门前两侧,城主车辇亦然为他备好,就等着他扬鞭指路。   殷无极负手而立,风从门前穿过,把血腥带去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而他的黑袍猎猎,唯有眼中燃烧着火。   城中局面想要稳定,他要做的,不是与这些心怀叵测的大魔和平相处,而是来一场彻彻底底的清洗。否则,这些背景复杂的家族会成为他的隐患。   “走了!”黑袍的大魔将无涯剑指向前方,指向那正因为长老赴宴被杀,乱成一团的李家,极为傲然地道:“今日,合该有一场暴风席卷——我要让龙隐城的十大家族成为历史。” 第175章 三月惊变   圣人亲启:   “龙隐城封城三月, 外界不得城中消息,排查内奸。在下无奈之余,只得暂时断掉与仙门联系。如今在下初得殷城主信任, 接手商路贸易与情报传递工作, 才得以给您写信。”   “……二月初九, 龙隐城十大家族长老设宴邀请新任城主殷无极与狼王萧珩,三个时辰后, 史家满门被血洗。随后, 城主下令四面封城,戒严城中, 实施宵禁。狼王军随后围住十大家族, 与其私军开战, 整个龙隐城分为南城与北城,开始巷战……”   “城主优待俘虏, 声称只要打下一个家族,便解放整个家族的家奴,并且当即毁去整个史家奴隶的契书, 抹去奴隶契纹, 并且在城主府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登记户籍仪式。在李家、宋家灭后,北城的消息飞入南城, 余下几个家族的内部相继发生奴隶哗变……”   “……十大家族豢养的家奴甚至掌事,都纷纷夜奔北城, 正面冲突中,魔修子弟与私军死伤愈千人, 降者不计其数,而狼王军的损伤人数仅在十人以下,城中将此次剧变称为‘三月惊变’……”   程潇叼起笔, 看着那纸张上的墨水在法光一闪后消失不见,然后他再写上一层看上去寻常的字迹,将其封入信封内。   “程先生,您准备好了吗?临行前,城主有事要交代你。”有人叩响门扉,“此去需要您收集仙门情报。”   “这就来。”青年总是身着墨绿色猎装,腰间配着镶嵌宝石的腰刀,面容斯文俊朗。   他先是习惯性地揣了下手,然后意识到自己没有宽袍大袖,就改为整理自己的护腕。   程潇疾步走入城主书房,只见整个城主府仿佛劫后重生。   一个月前,南城私军曾经打到处于中轴线上,身为北城第一道防线的城主府,迎战的恰恰是殷无极。   南城军放火烧府,试图攻占,而在殷无极面前玩火,简直是班门弄斧。   那一日的火光几乎映亮了龙隐城的天际,也让人体会了一下渡劫大魔的恐怖之处,仅仅是一战,几乎将南城军打垮,到最后只能在大街小巷中逃窜,通过霸凌百姓来藏匿自己。   殷无极也不愿意破坏自己的城池,便展开了三次扫荡。   第一次扫荡,十大家族祖宅内防线尽灭,全数溃退。   第二次扫荡,把他们逼入了民居民宅,地下坑洞,让他们如老鼠般逃窜,却又因为竖在龙隐城外的结界,无法出城,也无法与外界展开联系。   第三次扫荡,却是南城不甚其扰的百姓将其举报,主持整体战局的萧珩接到无数线报,逐一清洗扫尾,将世家大魔的势力斩除的干干净净。   如今的龙隐城内患一清,有近乎三万的奴隶被完全解放,重新成为龙隐城的百姓。其中不乏世代受奴役,几乎没尝过自由滋味的奴隶,更有无数被豪族征去的奴隶归家。   胜利之日,城中一片欢腾,民心大归,皆呼城主之名。   程潇驻足看了看,只见城主府已经翻修过,那些前城主留下的珍宝皆被拆下入库,重建时没用什么贵重材料,看上去简朴许多。   但是这位新殿下性格严谨。无论是装饰还是墙壁图案,都体现出了主人的对称美学。   他不是儒门的人,却是圣人藏在暗处的眼线,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蛛丝一样散落在仙门、魔洲、甚至南疆深处。   他在仙门述职时,曾远远见过无涯君一面。   圣人正支颐与他说话,玄衣佩剑的青年微微倾身,替他将发丝捋平。   而后,两人似乎吵了起来。圣人沉着声,言语愠怒,无涯君不肯退让,语气彬彬有礼,却又仿佛含着芒刺。   程潇没见过有人胆敢那样与圣人说话,圣人低气压时,他甚至大气也不敢喘,而无涯君却是直接顶了嘴。   甚至在圣人摔杯要他滚时,无涯君还笑道:“如您所愿,弟子滚了,您若是不乐意见弟子,又何必非要把弟子招来吵架。”   与那时伪装着的他擦身而过的时候,程潇感觉到他眸底沉黯,如一道凌厉的剑锋,不是刺伤别人,便是刺伤自己。   “来了?”殷无极正在书桌上观看五洲十三岛的地图,见到程潇进门,他平淡地道,“程先生应当知道,我唤你来的用意。”   “城主需要仙门的消息?”程潇很是上道,向他抚胸行礼,身上没有半点儒的痕迹。   “程先生是城中最大的游商首领,关系网遍布整个北渊洲,你这样的人,选择效忠我,让人很是意外。”殷无极走到他身边时,语气中已然带上几分迫人的威压,“我以为先生会犹豫一阵,而非战前投诚。”   程潇连忙低下头,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在大魔的肩膀处,以示尊敬。   “押注切忌摇摆不定,您是渡劫殿下,南城叛军不过乌合之众,程某选择您,当然在情理之中了。”程潇仔细思考着措辞,说话颇为老道,甚至带了些并不过火的揶揄,“何况以城主风姿、实力与势力,今后必然大有作为,若是程某不早点成为元老,岂不是赶不上趟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殷无极见他狡猾地偷换了概念,便又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程先生莫不是个狐狸,嘴巴像是抹了蜜,听着好听,实际上背后却藏着别人?”   哪有什么外人,就是您师父不放心,非得每个月看一次简报,生怕您磕了碰了摔了跟头。圣人是什么品种的大家长啊。   程潇心里吐槽着,面上却带着笑意:“怎么会呢?程某并非无牵无挂一个人,整个商队都要靠我吃饭,大本营又在龙隐城,受城主管辖,若不投向城主,还能靠着谁?”   殷无极当然也是查过他的底细,这个人的确清白,在这场城中内乱里,他的情报网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若是把他的商队纳入麾下,自己就不用再愁商路的问题了。   用还是不用?   程潇心里也没底,以他对无涯君的理解,他是一个看似大开大阖,实则心思缜密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南疆平叛与流离城之乱中立下大功,但这些,如今都被仙门的历史抹去了……   “此次仙门之行,就拜托程先生拓展商路了。”殷无极没有犹豫,丢给他一块令牌 ,声音有些低哑,“还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我要拜托你。”   程潇接过令牌,翻开一看,竟是一块圣人令。   他心中又是一跳,以为自己无间道被发觉了,却听殷无极继续说:“这是圣人令,我想你应该未曾见过。我需要你去一趟微茫山,什么理由都行,去想办法……把这块令牌与这封信,转交给圣人。”   殷无极补充了一句:“不要露面,否则他会杀你。”   程潇:“……在下定然不辱使命。”   无涯君是好人啊,还让他公费回山述职,点个赞。   见殷无极没有什么要嘱咐了,他本想告退,却看见萧珩一身深色常服,引着几名女子进入城主书房中。   “人我带来了。”萧珩抱着臂,懒洋洋地往太师椅上一坐,吊儿郎当地笑道,“有什么安排,你来说,老子不帮你传话。”   来者是凤流霜、白蕊等人,她们也直接参与了城主铲除魔修大族的内战,在手刃仇人的同时,因为无人汲取她们的修为,近期境界也飞涨,精气神为之一改,原本的哀戚与柔弱褪去,竟是显出几分飒爽来。   “关于如何安排你们,我有几种方案。”殷无极用人不疑,见程潇驻足,显然是想听一听,他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淡淡地道,“首先是想到让你们之中想要过平静日子的更名换姓,自由嫁人生子,但我的事务繁杂,无法顾及周全,以你们的体质,迟早会招来祸患。”   他本是实话实说,但凤流霜低了头,眼睛黯淡了几分。   “所以,我给你们第二种选择,即日起成立‘风雨楼’,职责是收集情报,阁主为凤流霜,收容炉鼎体质的修士。”   殷无极手中的龙隐城规划图,已经与曾经截然不同,在他的图纸中,原本的十大家族地盘被重新划定。   他甚至已经把“风雨楼”的选址拟定了,就在城主府附近。   “你们只听从我的命令 ,只效忠于我,在为我所用的同时,我承诺你们可以成立一支保卫自己的力量。若有人敢欺凌风雨楼中任意一人,你们随时可以拿起剑,杀了他们,无论是谁。”   “若是城中高位大魔觊觎……”凤流霜猛然抬头,问道。   “格杀勿论。”殷无极淡淡地道,“杀不掉的,来找我,我来杀。”   白蕊立即捂住了嘴 ,似乎在压抑着啜泣声,而凤流霜还算沉稳,却是悄然间红了眼角。   “不必谢我。”见到美人落泪,殷无极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在城中内战中,你们向我提供了大量情报,表现出了出色的能力,我才愿意给你们这样一个机会。”   同情不会让人觉得感触,可她们是被认可了啊。   这回连凤流霜都绷不住了,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城主不仅为他们除去奴籍,还肯给她们栖息之地,给她们成长的空间,甚至将她们完全护在羽翼之下,却又不是出于同情与施舍……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殿下?   “哭什么……”殷无极有些不理解。   “你这就是不懂女人心了吧。”萧珩嘲笑他一句,“你这样,会没有妹妹喜欢你的……”他顿了顿,又似笑非笑道,“哦,我忘了,你不需要。”   比起熟练地递绢布给她们擦眼泪的萧将军,殷无极显得格外冷淡,甚至还因为无法应对女人的眼泪,向后倒退了两步,把哄人这种麻烦事丢给了看上去颇为享受的萧珩。   程潇心想,谁编的无涯君“救风尘”啊,明明是把女人当男人用,丝毫不知风月,果然和圣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别在意,咱们城主不止这么对女人,对男人也一样。”萧珩打趣道,“他这个人守身如玉,比姑娘家还保守,不准人碰他的……”   “萧重明!”   “瞧瞧,恼了。”   “……你皮痒了吧!”   程潇含着笑退了出去,心里却想:回头给圣人报告的时候,就说无涯君,一切都好吧。 第176章 启明之星   “喂, 老白,我们是不是走错地了,这他妈是龙隐城?”   身穿墨绿色窄袖劲装的少年抬起斗笠, 看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城池, 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问我, 我怎么知道?”嘴里叼着一根草梗的魔修看着城楼上更换的牌匾,又不信邪地核对了一下手中地图, 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随手扯了一个出门的商人问道, “喂,这里是……”   “启明城啊。”游商是个倒卖本地特产的, 修为只不过金丹左右, 看了一眼他们的外地打扮, 恍然大悟。   “这里原先是叫龙隐城不错,但是半年前城中内乱平定后, 殷城主说换个名儿,就当对过去告别,然后定了这个名字。听城主说, 咱们北渊南部多雨, 难得放晴时,东方天空的最亮的那颗星星就叫‘启明’, 大家都觉得这名好,和城主一样……”   商人一提起城主就喋喋不休, 扯着魔修讲个不停:“老兄,我们城主简直是天下第一好, 不仅人长得俊美,心肠还好,还为人公正, 聪明绝顶,最重要的是,打起架来简直是帅的没话说……”   “……”   “总之,你们外地魔,一定要去瞻仰我们城主。”商人千叮万嘱,“城主府就在城中央,进去直走就是。城主每天下午都会巡城,路上动静一大,你们就可以去看了,千万把持住了,别扑上去,不然就算城主不追究,你们得被狼王军、风雨楼和城防兵请去喝茶……”   好不容易告别商人,两名魔修面面相觑。墨绿色劲装的少年平日随意惯了,哪里想得到现在进城还得查身份,被城防兵当场拦住。   “外地魔修,来我们启明城干什么?”城防兵盘问。   “听说城主正在招贤纳士,需要修为高的魔修,我们兄弟来试试。”年长一些的白衣魔修有一双狐狸眼,本该有些轻浮,但他笑起来却是一团和气,“我是哥哥,白钰,小墨染是我弟弟,这是我们的度牒……”   “修为都是化神,不错。”城防军查阅之后,发现没什么问题,待他们的态度也和颜悦色不少。   “城主府进城直走,一个时辰便能到,车辆可以在门口租。城中禁止使用任何缩地术,禁止武斗,禁止杀人,禁止偷窃,禁止……”   一连串的禁令,让两名魔修听的目瞪口呆,简直怀疑自己是否在北渊洲。   “外地人就是麻烦。”另一名城防兵咧嘴说道,“还时常闹出事来,上回有个奸细在城里欺凌风雨楼的姑娘,还惊动了萧将军。”   白钰听的一头雾水,道:“风雨楼的姑娘?是花楼吗?”   城防兵看了他一眼,见他迷茫,小声提醒道:“可不敢得罪她们,那楼里的妹子凶得很,管情报的,才半年就抓了一堆的奸细,可是城主面前的红人,连咱们柳老大,遇到凤楼主,都得敬上三分。”   “女人管情报?”墨染隐隐有些轻蔑,道,“能管出个什么来?”   “知道那个很出名的‘丹枫’吗?”城防兵一笑,说道,“隔壁蓝城主的心腹,就是栽在她们手上,美人计!现在还关在牢里呢。”   墨染:“……”   他们牛逼轰轰的前辈翻大车了。   “只是个收集情报的任务,我还在想为什么青君殿下非得让我们来,简直是大材小用,现在看来,这启明城水可深!”墨染双臂搭在脑后,与身边同伴传音道,“你说,那些失联的魔修都去哪了?死了吗?”   “龙隐城内乱应该是一年前左右,那位殷殿下直接封城,把十大世家血洗了一遍,咱们在里面的眼线几乎全断了。后来,咱们派出的细作几乎都是有去无回,芜菁大人还说,如果情报贩子有坟墓,那一定是龙隐城。”   两人传音讨论,修为显然不止是化神,背景也极为复杂。   他们背后的势力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对更名为启明城的城池,如今还没有一个系统性的了解。   “记住了,我们只是来打探情况的,第一目标是活着回去,什么事也不要搞,为了不引起那个‘风雨楼’的注意。”白钰神情凝重。   两人站在屋檐下,正如临大敌,头顶上突然掉下一块木梁,砸在墨染面前。他们心里有鬼,皆是吓了一大跳。   “抱歉抱歉,外地的?”房顶上传来爽朗的声音,继而,一个手握钉锤的人探出头来,竟是个化神魔修。   墨染看穿他的境界,顿时心里一跳,如临大敌地看过去,却见整个房上有七八个魔修,皆是一身短打,或是赤着古铜色的臂膀,热火朝天地修屋子。   “小兄弟,帮我把木头丢上来。”男人脖子上挂着的标牌,是个明晃晃的“殷”字小篆,是城主亲兵,而看着其他人的态度,他的职级还不低。   “你是……”白钰仰起头,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啊,我叫柳云天。”男人笑道。   柳云天。墨染心里想,根据情报,是那个人的心腹。   “前段时间启明城南城塌了一半,都是些混账的地盘,现在城主把他们的地盘收归启明城所有,又安排修筑房屋,安置恢复平民身份的奴隶……”柳云天边敲钉子边说。   “因为听说是替自己修房子,只要完成规定的工作,每天管吃管住,还发魔晶石,恢复身份的奴隶都热情高涨,这不,城里的设施修的老快了……”柳云天又道,“城主说,这叫什么……以工代赈?”   白钰和墨染听傻了,还能这样?   “魔修大族的财富,城主分文未动,直接转手就投入城中建设,甚至还亲自画图,重新安排了城中布局,不仅改造了城中的排水、饮水与驰道,还把贫民区给翻新了……”柳云天说到这里,眼中闪着光芒,“那些一家窝在漏雨的棚子里住了三代的百姓,都住上有屋顶的房子了。”   北渊洲全民修魔,却有强弱之分,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吃过一口干净的饭,住一次有顶的屋子,而这一切都改变了。   柳云天作为城主心腹大将,又是本地魔修,亲自领着城主亲兵来修安置房,这种操作在北渊洲简直是闻所未闻。   在常年的战乱中,人不如猪狗,活着都是一件难事,不被屠城就谢天谢地了,谁还会肖想这些?   一开始,殷无极把图纸下发时,还有些城中商会代表觉得离谱。   他们都不信,会有大魔会管这些赔钱的奴隶的死活,甚至在殷无极提出购买基建材料时纷纷推诿,以为城主不会真的给钱,除却程潇带头响应,为他收购大量的矿石与木材,其余人皆在观望。   殷无极是炼器宗师,更是规划出了当年的微茫山儒宗,就算是在仙门,也是极其出名的城建大师。   两名外地奸细不敢和热情的柳云天多谈,生怕自己被发现异常当场抓获,就在正热火朝天搞建设的南城逛了逛。   不多时,他们就见到有个酒家打出了巨大的条幅,上面写满了对城主的溢美之词,是看到就觉得肉麻的程度。来往客人偏偏极多,甚至还有专门从城北来专门打卡的。   有人酒过三巡,还往墙壁上写打油诗,给城主狂吹彩虹屁。   “俺们的店,可是城主敲的第一根地基。”老板极为自豪地拍着桌子,醉醺醺道,“原来,这只是个茶水棚,你们懂不?咱们北渊洲南部啊,一年就没几天不下雨的,嗝儿……一下雨,水都能淹到膝盖了,这下可好了,你瞧这品味,城主建的就是好!”   白钰和墨染又面面相觑,互相传音。   “什么品种的渡劫大魔啊,怎么还替这些蝼蚁亲自修房子?”   “听说,他是仙门叛徒,难道是仙门那边的习俗?”墨染迷惑,“这样有助于修炼吗?”   他们往店里一坐,点了杯酒边喝边听,真的听出不少消息来。   “要我描述那天的场景?嘿嘿,老子已经说了第三百七十八遍了,看你小子顺眼,就再说一遍,你且听好——”老板拎着酒坛坐在两人身边,和他们侃起大山来。   “半年前内乱刚结束,其实我们心里是谁也不站的,那些个大魔都不是什么好玩意,都是仗着自己实力强,拿我们都不当人,动辄是西头的闺女被抢了,又或是东家里有高位大魔斗起来,店被砸了,可怜的老母亲被波及到,连尸体都是残的,连个坟地都入不得。”   “大魔之间的事,不都那样?谁赢了,地盘就是谁的,至于咱们,有没有都一样,说不定死完了还省心点……”   酒家说着,店里来沽酒吃菜的客人也心有戚戚。   白钰和墨染已经记不清自己弱小时是什么样了,心里不以为然,心想:北渊洲不就是这样吗?弱肉强食才是规则,谁又管蝼蚁的死活?   但他们没有说出心声,怕招来那个“风雨楼”,于是附和道:“大魔都这样,成王败寇么,正常。”   “但是咱们城主是例外!”老板拍案而起,声音颤抖地道:“那些个黑了心肺的魔修家族为了躲避搜捕,推了俺的草棚,把这一代都砸成废墟,俺老婆还被压在石头底下,她连炼气都莫得,俺也没出息,搬不起石头,急的俺直跺脚……”   “……家没了娃没了,俺想干脆一头碰死,和老婆一起死了得了,于是坐在废墟边上大哭,是城主带着兵路过搜捕,问我,我遇上什么困难了。”   “俺以为,又是个来砸我家的,当着他的面就要碰死。不怕你们笑话,当时的俺心里还想着,虽然俺贱命一条,至少还能溅大魔一身血。”   “是城主拦下我,然后顺着俺的指的方向,亲自出手,把整个废墟的石头都抬上了天,救了俺老婆一命,也救了咱们南城整条街……”   白钰想在本子里写一句“优柔寡断,不足为患”报给青君大人,却又觉得不对,他不太能理解,难道大象路过一个蚂蚁窝倾覆了,还要管每一只蚂蚁的生死吗?   “等到城主要翻新南城,其他街的不参加,是他们蠢,咱们街必须第一个响应。”老板嘿嘿笑了,说道,“那时候他们还不信呢,怎么会有大魔会给我们重新建房子,一定是做做样子,结果那天,城主真的来了,就带着几个亲兵,萧将军与凤楼主也来帮忙。”   “就是这儿,他从这里打的桩。”老板站起来,围着自家亮亮堂堂的酒楼转了一圈,指给客人们看,“城主是真的厉害,听说,他是炼器大宗师呢,一日之后,高楼平地起,可羡慕坏了左邻右舍,再一周,整条街都换了样子,比往日还要热闹呢。”   “再之后,全部登记为平民的原奴隶也加入到了城建中,现在,南城反倒是新城,最近,北城也开始改造了……”   白钰和墨染精神恍惚地踏出了酒楼,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出荒诞戏。   要知道,他们来自的北渊洲北部,如今还是朝不保夕,十室九空的状态,很多畏惧大魔交战后屠城的平民,纷纷都拖家带口躲入深山,很多城池因为常年的战乱,甚至还处于瘫痪中。   而启明城不一样,这位来自仙门的前圣人弟子,在做一件他们看来很愚蠢可笑,却又让他们隐隐恐惧的事情。   “老白,我总觉得,有点怕……”墨染作为合体期魔修,已经是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存在,但是仅仅在启明城逛了一天,甚至未曾与殷无极与萧珩照面,他的牙根却隐隐地有些颤抖。   他在畏惧什么呢?   不知道,但就是怕。   “我知道。”白钰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才道:“我也是真的怕,青君大人,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走吧,去招揽魔修人才的地方看看,我记得应该在城主府。”墨染的神色有些凝重,道,“我们必须要重新估计龙隐城……不对,启明城的力量,这样的城,这样的首领,不能成长起来……”   果然如同城防兵描述的那样,城主府其实很好找,只是他们三过其门而不入,只因为那长的完全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城主府。   “原城主府不是金光闪闪的吗?现在怎么这么简朴,我还以为是个大点的宅院……”墨染揉了揉眼睛,再怎么看,也没法把城主府三个字看没了。   内院不能去,是城主会见客人与休息的地方。   但城主府的外院是开放的,城主亲卫、狼王军、城防兵、风雨楼等等势力,甚至都在外院有一个办事点。   他们两人一进院,就见到了挤满院子的高阶魔修,甚至还有不少熟面孔,好像在蓝城主和青君大人那儿都见过。   白钰和墨染:“……”简直像是细作开会。   他俩虽然干这行挺久的,但是水平也就中等,见到一众大佬,他俩顿时就怂了,也没敢插队,乖乖地排到了队伍末尾。   登记的时间到了。   他们听到前面报一个名号,心里就凉一截。   “剑魔吴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已是半步大乘,敬佩殿下为人,不知可否与殿下一晤?”   “妾身卿思婵,当然,叫妾身情丝缠也可以。”这回是一个妩媚的女声,她道,“听闻城主这里有专门收容炉鼎体质的女子的‘风雨楼’,妾身无门无派,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可以加入?”   那些名字在北渊上层声名赫赫的魔修,就算是在自家青君大人的名单上,也是优先级极高。   启明城的根基薄弱,殷城主开出的招揽条件,比起青君大人简直是不值一提,换做平时,他们只会取笑那些人脑子坏了,居然选这么一个势单力孤的新殿下,而非根基深厚的青君大人。   可在城中转了一圈后,他们两人已经心知肚明,真正吸引人的永远不是丰厚的条件,而是这种从未出现在北渊魔洲的理念。   虽然只是雏形,但他们看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倘若启明城当真建成了……   那会是北渊洲前所未有的,理想国。 第177章 一封家书   就在原先的匾额被撤下, “启明城”三字被殷无极书刻上城门时,程潇离开北渊洲刚满三个月。   他带领商队一路南行,穿过流离谷回到中洲, 先在仙门边境重镇流离城停留了一个月, 交换部分货物后, 回到直属于圣人仙门联络点,向圣人传递自己请求拜谒的消息, 很快就得到了回复。   圣人请他回一趟微茫山。   有儒宗的势力在背后帮衬, 打通关节,程潇带出来的商队虽然偶尔碰壁, 但总体上还算顺风顺水。   殷无极敢用他, 自然是大方向上不疑他。   但是殷无极也将从属于自己的一支商队放进他的队伍里, 明面上是显示自己对他的重视,可言下之意也很明确:一来是要让程潇带他们走一走门路, 二是提醒程潇不要有其他心思,队伍里有他的“眼睛”。   “恩威并施,驭下之术……圣人没有说错, 无涯君是个帝王之材, 让他呆在仙门,哪怕是做儒宗的少宗主, 都是屈就。”   中临洲的官道宽敞,又很安全, 程潇回身看向满载的商队。   因为携带的货物太多,他们带来的乾坤袋装不下, 不得在仙门购买车马。墨家的老式工艺比不上城主,但胜在便宜,赶路与运输没什么问题。   彼时程潇已经越过三大湖地区, 除却给圣人的礼物外,从北渊洲带来的矿石、金铁、染料等等早已卖完,换成了殷无极急需的药材、粮食、布匹与一些仙门特有的工艺品。   而殷无极特别嘱咐的,仙门的灵宝、灵器、丹药等等制成品,从正规渠道完全购买不到,他只好去黑市淘了点品质一般的货。   仙魔大战结束才一百多年,哪怕北渊洲与中临洲早已停战,仙门仍然保持着对魔修的警惕心。   而程潇说不出来路,是因为不能把自己的主子挂在嘴边。   “无涯君”在仙门已经被列为禁词,相关记载全被删除,年轻修士只是隐约知晓,除却如今得体又出色的儒宗大弟子风飘凌,圣人之前也有个弟子,现在已不知去向。   程潇心中记着殷无极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于是在商队来到儒宗附近的仙门城池后,特意安排歇息几日,自己则动身前往微茫山述职。   因为是秘密拜访,他未曾大张旗鼓地走问天阶,而是从偏门小道上山。刚到附近,他便看见小童等在那里,仿佛预料到了他的拜访。   “在下程潇,这是我的名帖。”   “请程先生等一等,师尊正在面见贵客。”风飘凌见小童将他引来圣人书房,被告知这是圣人点名要见的人,便微微点头,道,“请随我来。”   一身青松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被请入圣人的外书房等待。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端详着身边穿着靛蓝色儒衫的风飘凌。   风飘凌宽袍大袖,性情严肃冷淡,手中握着一卷《楚辞》,看上去文质彬彬,很符合世人定义中的儒宗大弟子形象。   与他相比,无涯君反倒是不像个儒门弟子。   程潇记起城主提起风飘凌时的古怪神情,心中有了底,开始向风飘凌套话:“圣人日理万机,实在操劳,我等皆受圣人恩情,只能在万里之外替圣人办事,却无法长随圣人左右,实在是遗憾啊……”   “程先生也是为了仙门的和平,我们能够如此安逸,有先生之功。”风飘凌也对程潇的身份略知一二,知道他长期卧底魔洲,又是个难得的人才,身份需要高度保密。   他顿了顿,心中又好奇,道:“北渊洲是什么样子?”   “苦。”程潇言简意赅,他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多时,内书房传来动静。原来是圣人亲自将客人送出门外。   以圣人谢衍的身份,值得他起身相迎,出门相送的人,整个仙门也只有其余二圣。可他这一次会见的贵客,只不过是一介散修,却让他如此重视。   程潇不能露面,只是在室内侧开的窗户往外看去,而风飘凌已经抬步出门,陪着师尊送贵客了。   “天/行君,当真不考虑入我儒门做客卿?”谢衍与他清谈三日,只觉对方见地独到,心怀苍生,顿时将其引为知音。   “谢宗主美意,在下心领。”对方同样一袭出尘白衣,神情有种淡漠的神性,孤独而温柔。“在下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做我儒宗客卿,依旧可以行走天下。君收集天下禁术,怀璧其罪,有宗门作为依靠,会好上许多。”谢衍轻叹一声,“天/行君当真不考虑考虑?”   “在下修为已至渡劫,倘若真的有人要对在下出手,也不会顾忌谢宗主。鉴于在下立场,不仅无法为儒宗做什么,反而会给儒宗带来麻烦。”   “修士如君者,五洲十三岛鲜见,吾只是希望能够给君提供庇护。”   白衣修士右手抚上胸口,向圣人行了一个古老的祭礼。   “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有机会,再与谢宗主清谈。”他的声音轻而缥缈,好似那双悲悯的眼从未落在此世,永远落在天道的尽头。   “君若改变主意,随时来儒宗,衍倒履相迎。”谢衍见劝不动,便也不再提,向他行了一礼。“前方路遥,请君慢行。”   “谢宗主不必远送,且回吧。”   天/行君离去了。   谢衍平静地目送他乘上仙鹤,白衣翻飞,消失在微茫山的山间。   良久,他负着手轻叹一声,“天/行君果真名不虚传,他的身上有神性。”   “师尊何出此言?”风飘凌肃立于他身侧,对他异乎寻常的慎重有些不解,他近乎尊崇地对他道,“弟子觉得师尊也是神仙……”   “不一样的。”谢衍阖上双眸,近乎悲郁地道,“就算是圣人,也是人,不是神。”   倘若他是仙神,是不是就挽住那一缕明媚的春光,是不是就能留住指尖逝去的流沙,是不是……就能把离家的游子,从那豺狼环伺,苦寒艰险的北渊带回家?   胡不归啊。   风飘凌不解其意,怔了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对谢衍道:“程先生,现在正在外书房等您,他似乎带来了北渊洲的情报。”   谢衍的背影猛地一震,道了一句:“知道了,让他来见我。”   程潇灌了自己一壶茶水,吃过了三盘瓜果点心,才觉得自己在北渊洲饱受虐待的舌头得到了安慰,一顿苦吃后,他终于被唤到圣人的书房。   只是刚刚踏入,他就觉得与记忆中有些许不同。   多年前,无涯君还在时,圣人的书房里处处都是生活的气息。   春日花瓶中扦着一枝春,夏时放着瓜果冰鉴,秋天晒着时令的白茶、板栗与干果,冬日支着铜锅暖炉,咕嘟咕嘟地煮着茶汤。   书房采光很好,别致漂亮的烛台被放在雕花的架子上,让来书架寻书的主人有足够的光源。屏风下的茶座放着软枕,想要休憩时,可以随时斜靠。   圣人常年伏案批阅文书的桌上,文房四宝总是放在最恰当的位置,墨是新磨的,纸张永远严谨地铺好,甚至他的书桌边,常年设着一把椅子,备着另一个人的茶具与纸笔。   而这一次,程潇踩着黯淡的烛光走入圣人书房时,只觉得这里仿佛冰窖。白梨花木柜上的摆件沉默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哪怕程潇看的出这些价值连城,却莫名地冷透骨髓。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圣人的书房怎会如此空洞冰冷?   程潇看着白衣如雪,墨发垂腰的圣人穿过寒玉屏风,徐徐走出里间,只觉自己仿佛处于覆满深雪的山巅,那人纯白的衣袂间,蓦地携来彻骨的寒风。   “回来了?”圣人略略地抬起眸,“程先生辛苦,带回来了什么消息?”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程潇的牙齿莫名地打了个颤。   这些年,他都是与圣人书信交流,还觉不出他的不同之处。可是当记忆还停留在数百年前的他,再度见到圣人当面,受到的冲击,远远比对他作风习以为常的儒宗弟子大得多。   程潇原先玩世不恭的态度顷刻间收敛了,他先拿出了颜色漆黑,似金似铁的圣人令,与那一封殷无极要他转交的信,递给了圣人。   白衣圣人接过令牌,眼瞳猛然一动。   “这是哪来的?”谢衍立即意识到自己问题的可笑,“他亲手交给你的?”   “城主告知,叫我想办法把这块令牌,与这封信交给您。”程潇顿了顿,竭力想要活跃下气氛,笑道,“城主还特意嘱咐我,不能当面交给您,说您会杀我。”   他本就是圣人设立在魔洲的钉子,圣人又怎会杀他。所以,他静静地肃立于他的身侧,等待圣人阅完。   谢衍摩挲了一下令牌,裁开了信。   刚看了一眼,白衣圣人便笑了,道:“你猜他信里写了什么?”   “什么?”无涯君的东西必须交给圣人,所以程潇没敢自己拆,因为一定会被圣人发现。   “他算计我,也算计你。”谢衍扬了扬信纸,似笑非笑,“若是除我之外的人拆开看,这道法术就会启动,旁人看去,只会是无关痛痒的内容,你再交给我,我一定会发现被人动过,然后……”   谢衍将信封展开,用指尖弹了一下,把那洋洋洒洒的四个字激活。   “替我杀他……”程潇一身冷汗,无奈地笑道,“怪不得无涯君警告我,圣人会杀我,原是在这等着我……他在暗示,绝对不要看。若我听不懂,心中也有其他算计,或是其他大魔派来的探子,他给圣人的信件我是必拆的,看见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也会原样封好转交给您……”   然后,收到信的圣人,会明白信使有问题,他走不出中临洲。   “他也算计我,若是我当真替他杀了你,见你没有回来,他就会知道一点……”谢衍支颐浅笑,“他任意一句要求,就能直接影响我的决定。”   “无涯君心思缜密……”程潇赞叹着,再把评价调高了一些。   “什么心思缜密,若我不理他,你看那混小子会不会哭出来。”   谢衍虽然这么说着,听着像是在恼他,但程潇心中却是凛然。   他清楚,今日无论是谁站在这里,只要有半点背叛无涯君的迹象,圣人都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微茫山。就算他是圣人的暗桩,也是一样。   圣人是在借无涯君之手敲打他,背叛无涯君,等同于背叛圣人。哪怕无涯君本人并不知道。   信上的术法抹掉后,谢衍看的很细致,室内一时间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程潇见到那神坛上的男人,执着信的手微微地颤,好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无涯君是惹您生气了吗?”程潇虽然知道,自己问的越少越好,但他情报商人的天性就是八卦,他忍不住问道,“您怎么了?”   “惹我生气的事情,他做的少了吗?我又能拿他怎么样?”   谢衍放下信,有些没好气地抬起眸,原先脸上的冰寒渐渐地消退了,却是脾气很大地把圣人令往桌上一扔,竟是冷笑,“这混小子!居然在信里说,要当我的对手,当我的宿敌,要让我只要想起他就夜不能寐……离家这么久,却对我放起狠话来,他倒是出息了!”   那近乎压抑的气氛消失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回了多年前的模样。   程潇心中一松,知道自己先给他信这一步是走对了,于是笑道:“圣人可别这么说,无涯君当真是惊才艳绝,在下前几封情报中所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要说真正厉害的还是……”   他又挑了几件事说了说,讲起殷无极在城中举办的扫盲讲学,掀起的大基建运动,解放炉鼎时遭遇的阻碍,与他当街与守旧者的激辩。   程潇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谢衍听的很耐心。   他想要听有关殷无极的每一件事,时不时还会打断他,问一下细节,听到有趣之处,他便是略略扬起唇角,或是辛辣,或是犀利地点评两句,哪怕是冷笑着说他“胆大包天”,语气中却无不骄傲。   “……更值得一提的是,无涯君在解放了整个龙隐城奴隶之后,陆续有不少奴隶从别的城池夜奔而来,虽然奴籍未去,但是无涯君也不把他们当做奴隶看,而是吸纳为临时居民,并且直接向隔壁的魔修世家索要奴隶的契纹,世家怕他一言不合就动手,都敢怒不敢言,把契书刚交出去,家里却人心浮动,一夜过去,又跑了一大堆……”   “他养得起这么多人么,冲动!”谢衍先是冷笑着责备一句,又顿了顿,问道:“你现在粮食药材收购了多少,还有多少缺口?报给我一个数字,我给你补上。”   程潇:“……”您就宠他吧。   内乱暂时平息了,程潇又说了些城中目前面临的外患,最后忧心忡忡地道:“目前虽然城中正在发展,但是无涯君一向是北渊洲大魔的眼中钉,我担心能够让他安心发展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城主嘴上不说,实际上种种政令推行极快,在我离去之前,正在大力吸纳北渊洲有名气的大魔加入……”   “这一点,他做的没错。”谢衍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寒月,却是轻轻一叹,“但他没有太长时间,必须要短期内积攒起别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实力。可内乱之后,绝不是容易动刀兵的时期。”   “圣人觉得……”   “三个月后,我会去流离城一趟。”谢衍顿了顿,道,“那时,我会放个仙门叛徒到那附近,假托清除叛徒的名义,微服前往探查。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放给他。” 第178章 民风淳朴   从圣人那里接到任务的程潇, 也没敢提醒圣人“您这是偏宠”,只是苦哈哈整理货物,从谢衍指定的渠道买齐货物。   要知道, 当年无涯君还在仙门时, 圣人的宠爱是摆在明面上的。整个仙门里, 但凡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倒也没有人真的敢碰仙门之首的逆鳞。   就算无涯君离去了, 圣人的手上依旧拽着无形的线。近些年来北渊洲增多的仙门暗桩, 无疑就在说明圣人大义之下的私心。   程潇清点了一遍此次的收获,圣人虽然没有发话卖给他仙门的最新炼器成果, 但是基本的粮食、布匹、药材、货物都已经收齐, 都是低价, 还有盈余。若不是圣人许可,以他的那点门道, 在中洲是没法横着走的。   “中临洲是他的家乡,他明白其中门道,给你设定的这几个目标, 他根本没指望你能够达成。”谢衍指出清单上几项图纸、珍稀材料, “完不成,他不会强人所难, 若是真的带回去了,反而会让他怀疑。”   “再说, 以你购买的军需物品的数量,若是没有我的默许, 你根本出不去中临洲。他的名字被我抹了,在仙门已是个禁忌,半点忙也帮不上你, 只在我这里管用罢了。”   谢衍负着手,低笑一声,“只要看了你带回的货物,他就知道到为师在给他开后门,这小子。”   “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势力飞速扩张。整个北渊的大魔都不是傻的,拿他当敌人还来不及,哪里会和他贸易。而龙隐城恰好占了南部门户,背后便是中临洲,我是他的唯一选,他才想着来我这里探探路……”   “无论如何,那都是魔洲内部的事务,您当真想好要插手了?”程潇犹豫道,“北渊洲的储位斗争一团乱麻,何不作壁上观?”   “北渊魔洲向来都是仙门的心腹之患,历任魔尊凶残冷血,对仙道敌意极重,数千年来,总是给仙门带来深重灾难。倘若未来的魔门之主可控,合作倾向大于斗争,对仙门和魔道都是幸事。”   谢衍的语气笃定,笑道,“他是我按照继任者标准养的徒弟,心性如何,我比谁都了解。”   程潇还是想的浅了一层,以为回护无涯君,只是圣人宠徒弟的私心。   若仅是如此,就要他们这些暗桩全力配合,他们心中还颇有几分不情愿。毕竟大家来魔洲卧底是为了仙门,做的都是掉脑袋的活计,信服的圣人的品行,跟随的是他的目标,而非宠徒弟的私心。   今日面见圣人,他才醍醐灌顶。圣人豪赌的,竟是北渊洲的尊位!既然魔洲总会出一个魔尊,有谁比自己亲手抚养的徒弟更合适呢?若是无涯君能够夺位成功,圣人想要对魔门施加影响力,比起以前来说就简单的多!   何况,以他这些日子观察到的无涯君品性,以及他对圣人的执着,若是能成,两道可保长久和平!为了这个目标,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又如何?   “在下明白了,定会调动北渊洲所有资源,全力配合无涯君争位。”程潇立即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吧,在下就是您在无涯君身边的眼睛,一定会帮您看好他!绝不让他冷着饿着磕着碰着!”   “……”他明白了什么?   辞别圣人后,程潇返回北渊洲。   程潇虽然在返程路上就知道了龙隐城更名,但当他带着风尘仆仆的商队回到张灯结彩的城中,还是有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觉。   他在原龙隐城蛰伏近三十年,悲剧倒是看到许多,却从未见过这座城这样欣欣向荣的模样。   南方天际多雨,这里的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城池死气沉沉。   偶有魔修大族寿终的老祖办丧事,极尽排场,从城头走到城尾,尽是哀乐。可一路上,民宅民居大门紧闭,是他们的作威作福最无声的反抗。   程潇领着商队走过正中的大道,却见迎面过来迎亲的队伍,唢呐与锣鼓声响起,继而,他听到民众的欢呼。   “来,兄弟,喜钱。咱们柳大哥今儿娶媳妇了!城主还给他升了官儿,双喜临门,欸!”一个人撞到程潇面前,刚一见他,就咧开嘴,不由分说地塞上一个红纸包。   “柳云天,那家伙成亲了?”在殷无极手下时,程潇与柳云天打过照面,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他负责城防事务,又是个热心肠,办事牢靠,很是得殷无极的信任。   “那可不,娶的是风雨楼的白蕊姑娘,据说新娘子以前是开点心铺子的,长得和天仙似的,总是被修为不高,色胆包天的流氓缠上,咱老大帮着解围,一来二去就熟了。这不,白蕊姑娘刚刚突破元婴,在风雨楼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前程似锦呐。”   “日久生情,郎才女貌,登对得很!”旁人附和。   穿着猎装的男子接过红纸包着的散碎魔晶,从里面拿出一块糖块。他看向那骑着马的新郎官迎向轿子,往嘴里一丢,舌尖绽开粗糙的甜味。   “柳大哥结婚,特地嘱咐我给大家送送喜钱,各位父老乡亲,同喜同喜。”有人在队伍的尾巴上散钱,笑的热情洋溢。   “诸位,讨杯喜酒去?”有人笑着,冲着骑马的新郎官大喊。   “当然欢迎!”柳云天向着各位抱拳,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地笑道,“只要不嫌柳某家底子薄,就来吃宴,都来,都来!”   “必然不会空着手去。”众人连声道。   程潇笑着转过脸去,等待迎亲的队伍路过了,再带着商队一路往前。右侧是已经搭建好的坊市,各类魔洲的杂货、特产、修真药材、灵宝等等,都被摆在地摊上,热闹的很。   今日军营休沐,身高九尺的大汉王猛还穿着甲胄,正在和老板砍价,他一瞪眼睛,道:“俺说是两块魔晶石,就是两块,免什么费,看不起老子啊?城主说了,我们是有军饷的,不能占兄弟的便宜,会重罚的。”   “军爷,都说了是兄弟,能收你钱?说是免费就是免费,你去问问十里八乡,不就是点药材,俺老孟还没那么穷,你看不起俺?”   “一块一块一块,不能再少了。”   “不行,半块,你给再多俺不要,这是拿钱侮辱我。”   “怎么就侮辱你了?”王猛又瞪起眼,说起了以前的江湖名号,“我流星锤王猛,堂堂正正的汉子……”   “这锤那锤的,锤个锤子!不行咱们去演武场比划比划,嘿,我就不信了我送不出去了……”老板也被他说急了,已经开始卷袖子。   魔门果然是民风淳朴剽悍,砍价都是反向的,城主到底是怎么把这些刺头都治的服服帖帖的啊。   程潇越看越觉得无涯君是个奇才,今后的成就说不定也不亚于圣人,十分满意自己选的船。   接下来是转过街,这里被破坏的建筑还未重新修缮完成,市容有些凌乱,但是处处都热火朝天地开着工。   “别跑,老白你抢我砖头,我要闹了!”墨染捋起袖子,追着他不放,“房子还没盖完,我可答应过那小姑娘,大老爷们不能食言!”   “闹就闹,怕你?”白钰嘲笑他,“小黑,你怎么正儿八经地开始盖房子了?不是说好了混混日子的吗,咱们好歹也是……”   “老白你还说我,你不也是整天去城主设立的学堂里义务教书,每天喊累,说那些文盲笨的要命,下回一定不干,第二天也没见你不去啊?”   “能一样吗,老子看着文盲不爽,一定得教会了。”   “小姑娘在老子面前掉金豆豆,你说我能忍么?你给我站住——”   这两个生脸孔魔修看上去境界不低,却一边拆着招,一边拌嘴,从房顶上打打闹闹地掠过了。   以他们的身手,却在做这些籍籍无名的事情,是不是屈才了些。   程潇还没想深,就看着肩上扛着重剑的老人走在前面,背后跟着一串的小孩子,手上拿着木剑,精神气很足,一副武道馆的打扮。   “那是剑魔吴用,对吧?”程潇万分诧异,自言自语着,“他不是特别有名的万人屠么,怎么在这儿?”   “剑魔说,他已经很老了,已至天命之年,不知是否能够再进一步,希望已经很小。而他一生杀人无数,都是为了生存,老来想过安逸的生活,开个武道馆教教小孩子,也算是为早年的杀业赎罪,也留下点火种。听他说完,城主就给他批了一块地,现在有一群孩子围在他的膝下,叫他‘老师’,他高兴得很呢。”   程潇回头,却见柳清站在他的背后,脸上狰狞的伤疤已经淡了些,让他的五官略显柔和。   “柳先生。”程潇向他笑着拱手,道,“我前来向城主复命。”   “程先生从中洲归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柳清目前负责城主府的内务与财政,听说程潇回来了,他忙来迎接,笑道,“城主已经在书房等待多时了,请您一见。”   程潇把商队交托给他,带着贡品和清单,前往城主府内的会客厅,殷无极已经屏退左右,等在那里了。   玄袍的大魔转过身时,双瞳有着烧不尽的火,容色却是天下无双。   他声音带着淡淡的哑:“回来了?”   “城主,幸不辱命,这是我从仙门带回的货物清单,请您查阅。”程潇看了一眼低调庄重的城主府内,只觉得无涯君的审美十分令人赏心悦目,处处充满了对称美。   殷无极接过,先是阅读了一遍,发现这一批货物足以解决他城中粮食与药物短缺的问题,心中却如明镜一样,笃定道:“你见到圣人了?”   “属下收集货物的动静太大,被圣人秘密召见了。”谢衍早就为他考虑好了理由,他的话说的漂亮,“圣人听闻是您需求的东西,没有多问,只是按照清单备好了,不过炼器产物和丹药制成品,他也没有松口……”   “信,转交了吗?”殷无极眼睫猛然一颤,低低问道,“他读完是什么反应,朝你发火了么?又没有提到我?”   “圣人没有多说,只是要我转告,他等着。”   “……等着我么。”殷无极略略阖起眼眸,竟是笑起来,显得有几分少年似的天真,但很快,他又敛去神情,转为面无表情,道:“程先生,还有什么仙门的消息?”   “属下路过流离城时,听到一个消息,不保真。”程潇轻咳一声,道:“听说,有个仙门叛徒从仙门水牢中逃了出来,目前正在魔洲边境,因为追击他的修士屡屡受伤,圣人亲自来了。”   “什么?”殷无极猝然旋身,有些压抑地道,“他现在……就在边境?”   “此次圣人微服前往,只有少部分人目睹过他的身影,但目前来说,没有叛徒被抓的消息,他应当还暂时留在边境。”   “……叫萧珩来一趟,我有事要交代。”殷无极来回踱步,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几分难以遏制的焦躁,“不,我现在离开一下城主府,你去帮我转告他,帮我暂管……”   目前启明城已经走上正轨,他也脱离了一年前那样分身乏术的状态,暂时离开一阵倒也无妨。   程潇见殷无极压根不在他面前藏着对圣人的思念之情,心中了然。   自从他帮他送信后安全返回,能够活着从师尊的眼皮子底下走出来,程潇在殷无极眼里,已经划归到可用的范畴中。   不多时,萧珩大踏步走入了会客厅,远远地就听到他笑骂的声音:“我说主君,你急什么,他既然停留在边境,迟一时片刻又不会跑。”   殷无极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反复地摩挲着那一张写满了货品的清单。   那么厚,那么殷实。   只是他一封言辞激烈的信,只是一个来自于魔洲的信使,面对试探,他的师尊问也没问,便为他补齐所有急需的物资。这是何等的雪中送炭。   他们之前明明不欢而散,他明明把他丢在北渊洲,但师尊的关心,似乎一直都在……   见他一面吧,就一面,哪怕远远的一眼。   他的全身心都在叫嚣着,好似戒断反应,那些缠绕着他的绮思,冰冷的被衾,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吻,都成为了他夜夜的梦魇。   “不去见他一眼,你不甘心。”萧珩一见他的神情,就立即笑了,“我说主君,你的人还在这里,心都飞了。”他又拍着他的肩膀,鼓励地道,“去吧,穿过魔洲边境,去见他,城里我来看着。记得,在一个月内回来,你不能走太久。”   殷无极和梦游似的拿起剑,走出了城主府。   时隔多年,他终于要再去一趟中临洲,再见一见他的先生了。 第179章 黄泉之门   时过经年, 殷无极再度站在迷雾重重的流离谷前,却迟迟未敢跨越那天道结界。   仙与魔的边境,如同分界, 将他的一生劈成两半。当初在圣人门下聆听教诲的日子, 镜花水月般不真实。   一千年的梦醒梦碎, 天之骄子落于魔洲泥潭,当他成为执旗帜的人, 回望过去时, 早年的经历却如梦魇缠绕着他。   他梦中日夜思念的,又是谁的背影, 心中描摹的, 又是谁的轮廓?   殷无极伸出手触碰那透明的结界, 他的境界极高,感觉到了天道隐约的排斥。   他也心知, 自己已经是渡劫魔修,来到中临洲,实力定然会受到压制。但是就算被压制, 修为也不过压到大乘左右, 除非是圣人出手,或是高境界的仙修围杀, 否则他都有一战之力。   玄袍的大魔穿过结界,如数百年前来到魔洲时那样, 走进茫茫大雾之中。   他许久没有呼吸仙门的空气了,与北渊洲不同, 风中并未沾染浓郁的血腥味,也没有那样阴云密布,潮湿冰冷。   温暖而干燥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这种光,让在启明城常年不见天日的大魔觉得刺眼,于是忍不住抬起手臂遮挡。   他并没有沉溺于这种光明与安全,而是时时记着自己的目的。   他是来远远地见一眼谢先生的,城中诸事繁多,他出城已算任性,不可久留仙门。   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一枚引路蝶,用魔气催动,让其悬停在自己的指尖,继而,他取出一枚漆黑的圣人令,让引路蝶用触角碰了碰,喃喃地道:“去吧,带我去到他的身边。”   蝴蝶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抖落一地的鳞粉。   “程潇的情报没有错,他果然在附近。”殷无极一笑,眸子弯弯,显出几分甜意来,却又顿足半晌,几乎近乡情怯。   引路蝶的范围局限在方圆百里,只要圣人不特意抹去自己的行踪,殷无极就能找到他。   可他的踪迹很飘忽,有些地方突然有他的剑气,有些地方又消隐了,杂乱无章,让人摸不清头绪。   殷无极甚至还伪装着走进流离城探查一番,只见流离城换血后变得大为不同,但他却毫无所获。   启明城城主出城的消息虽然是机密,但是盯着城中的奸细绝对不少。就算殷无极已经十分谨慎,流离城中盘踞的大魔势力,在见到疑似他的大魔后,立即就把“殷殿下出现在流离城”的消息传了出去。   孤月当空,原本蛰伏在流离城的大魔,就在城郊把他截住。   “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城主居然穿过结界,莅临流离城了?”有魔修阴阳怪气地道,“您不应该在启明城里,和那些下等奴隶混在一起吗?”   “殷殿下,实力被结界压制,又没有狼王军护着你,你居然敢孤身穿过结界?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有人笑道,“据说仙门还是你的老家……哦,我忘了,圣人已经深感耻辱,将你的消息全封锁了,你的确是不用担心被追杀,因为——没有人记得你。”   众魔收到了魔洲内下达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截杀殷无极。   他落了单,实力又被压制,想要杀他,哪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杀了他,就如同除去了启明城的灵魂,没有渡劫大魔,余下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患,近日引起魔洲上层争议的变革自然也无从谈起。   夤夜杀机四伏,唯有大魔站在影影幢幢的黑雾之中,黑袍广袖,绯眸墨发,近乎昳丽。   “真是对不起了,殿下,要怪,您就怪自己和蓝城主作对吧。”前来围杀他的大魔甚至有两名大乘期,面对被压制在大乘的殷无极,有人笃信殷无极在劫难逃,忍不住猖狂道,“抢了城主的渡劫机缘,还敢得罪整个魔洲,仙门叛徒就是仙门叛徒,半点也不懂规矩。”   “说完了?”殷无极扫了一眼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包围起来的魔修,判断了一下,虽然有点难度,但是能打过。   他冷笑,右手抽出黑金色的古剑,“让开,我有正事要办,挡路者死。”   没时间与他们纠缠,谢先生的气息就在附近,他得追着蝴蝶往前才行。   为首的魔修古怪地笑了一声,然后举起手中的镜子,照向殷无极。   “殿下若是以为我们毫无准备,那就错了,我们是来要你的命,而不是和你过招的。”面对着殷无极引以为傲的剑,魔修笑了,镜面在那一瞬间,照向了严阵以待的殷无极,“阴时阴刻,献祭大魔,鬼门开!”   这是陷阱。   平地阴风起,天上孤月渐渐染上赤红,不详至极。   殷无极五指一张,周身燃起冲天魔气,火焰几乎映亮整片天空。   可那红月的光仍然照耀在他的身上,原本坚实的地面,却转瞬化为黑色的泥泞。赤红的锁链从地底伸出,缠绕着他的躯体,锁住了他的手臂,似乎要把他拖到地底。   殷无极在魔洲的时日不够长,他认不出对方使用的是什么,自然也无从对抗。若是萧珩在身侧,定会认出,魔修手中拿着的,正是“鬼门关”。   顾名思义,“鬼门关”是一种针对高位大魔的,极为阴毒的法器,不是绝杀,而是将其以祭品的身份传送至鬼界,将其困在黄泉道上,只要心中有魔,就极易迷失于鬼界。   以往,被这么针对过的大魔,没有一个能回来。就算勉强回来了,精神也出了极大的问题。   当然,开启它也需要献祭至少十名合体魔修的生命,因为代价太高昂,掌握它的大魔也甚少使用。   只是短短三息,鬼门在殷无极背后洞开,无数锁链从黄泉伸出,缠住大魔的手腕与脚踝。   幽幽的黄泉水汽,带着腐败的味道,降临于人世间。   殷无极知道,自己这是被暗算了,必须自救。他虽然猜不出开启法宝的代价是什么,不知如何破局,但首先要把这些人全杀了。   黄泉之中巨大的吸力,正在把他往里拖。   可殷无极天命属火,飞舞的黑焰席卷了鬼界沼泽外聚拢的大魔们,像是会蔓延,只要沾身,即是致命。   很快,他就听到惨叫一片。   不够,还是不够。   他不能陷下去,还没有见到谢先生,还不能死……   殷无极越是挣扎,却在鬼气沼泽中陷的更深,那并非是真正的污泥,而是黄泉里的恶念,时不时有没有五官的恶灵伸出手,拽他的腿和脚,小鬼攀在他的脊背上,撕扯他的长发和衣摆,甚至还要夺他的剑,让他骨髓都朔朔发寒。锁链层层缠绕他的身体,也锁住了他的魂魄。   他正在被黄泉之门一点一点地拖向鬼界。   原本被压抑许久的心魔,似乎是听到召唤,又在他心里低语。鬼门中尖利的鬼哭仿佛具有穿透力,让殷无极头痛欲裂,几乎发了疯。   他疯癫之下,火焰几乎化为狂舞的杀戮之刃,无数大魔惨叫着化为灰烬。   可是无论杀多少人,鬼门已经关不上。再过片刻,殷无极怕是就会被活生生扯进黄泉。   围杀他的魔修,只要撑过他最后的疯狂就能活下来,于是正在龟缩着,等待着他彻底坠入鬼门关的那一刻,等待着告诉远在魔洲的主人刺杀渡劫魔修殷无极成功的消息。   “在我仙门地界开鬼门,看样子是活够了。”殷无极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蕴着沉沉怒意。   此时,殷无极的眼睛里已经满是血色,却闻声蓦然睁大,脑子空白一片。   下一刻,他见到了涤荡一切的山海剑光。   “谢先生……”殷无极喃喃地咬出他的名字,忽的浑身颤抖起来,只因为他现在的模样太耻辱,太丢人了。他不想这样面对他。   他看向剑意来处,只见黑暗中走出来的白衣圣人,墨发垂腰,简直如同一道璀璨至极的明光,让一切邪魔都避其锋芒。   他的右手握着山海剑,背后旋转着的万千剑意,如同星芒,转瞬间刺透黑暗与迷雾,又化为残忍的流光,让这些围杀他徒弟、企图开鬼门的大魔,刹那间被万剑穿身,掀起纷纷扬扬的血雨。   殷无极想过无数次再相见,却不想是这副狼狈落难的模样,就好像他这些年毫无长进一样。   比起让先生失望,还不如直接被扯进鬼门里呢,他兀自绝望地想。   可是,白衣的圣人在一剑把围杀他的大魔全部碾为飞灰后,却并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反而毫不犹豫地走进泥潭之中,拽住了那赤红的锁链。   锁链寒凉,只要接触就会冷入骨髓。   可谢衍左手扯住一端,甚至还在手腕上绕了个圈,紧紧地勒住,似乎在和黄泉角力。   鬼门生祭,如果不带走祭品,是关不上的。   谢衍在拽住锁链的时候,就意识到这项法器的判定规则是“交换”而非“力量”,在十名大魔死后,祭品是必须得去一趟黄泉的。   “谢先生……放开我,够了……”殷无极看着他极寒的神情,顿了顿,竟是反而安慰起他来,竭力挤出一个笑,“没事的,黄泉道而已,我可以自己出来,您放手……”   “哼,放手?”他听到圣人冷笑了一声,声音压抑冰冷,“区区鬼门关,敢和我抢人?”   他话音刚落,殷无极的绯色瞳孔竟是微微一缩,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师父毫不犹豫地涉过泥泞的鬼气深潭,用锁链把两个人的手腕捆在了一起。   “不要管我,回去,快回去——”玄袍大魔的声音陡变,似乎意识到了他接下来想做什么,他的语气激烈而疯狂,什么刺伤他的话都说了,“我才不要你管,谢云霁,你现在又算不得我师父,我早就叛门了……滚开!不准过来!”   谢衍没法越过天道结界,引他出魔洲,本是为了提点他几句,谁能料到等那只蝴蝶找到他,他正赶来,只是这一转眼就出了事。   看见徒弟被鬼门捕获的那一刻,谢衍又想起当年来迟时,看着空荡荡的流离谷里燃烧的火与他流的血时,内心陡然扩大的恐慌。   “给我闭嘴。”谢衍冷冷地横他一眼,道,“吾决定的事情,容的下你说不?”又厉声道,“手给我。”   殷无极不听,用近乎敌意的神情看着他,冷笑道:“我才不,谁要你的慈悲,现在就给我滚,我不想见你!”   谢衍着实是被他气笑了。   殷别崖看着像是落在泥潭里的可怜小狗,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但是等他真正抱在怀里时,才发现他是只刺猬,能把人的心刺的鲜血淋漓的。   但谢衍早就不在乎徒弟的这点叛逆,左手紧握住他的手腕,紧紧抓着剑柄,右手揽住他的脊背,掌心牢牢地按住徒弟的后脑,迫使那竖起浑身刺的小狼崽子伏在自己怀中。   “谢云霁!”他又惶然道。“你放开我!”   “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听着。”谢衍顿了一下,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鬼门,略略侧过身,抱紧浑身锁链的徒弟,然后让自己的背部朝着鬼门的方向,又无奈道,“别崖,你哭什么?”   黄泉的风已经吹到面前,殷无极睁大着眼睛,竟然早在无声中落下两行血泪来,好似悲恸至极。   “我每次都在害您……”他像是魇住了,低下头,重复着心魔的低语,“谢先生,你不该救我,我若是死在黄泉道,就不会拖累您……”   “胡说八道。”谢衍只来得及揉了一下他的后脑,权当安慰,语气带着些无奈,“别崖,莫要哭了,我可受不了你的眼泪……”   殷无极的神情近乎失神,绯色双瞳中映着他清霁温雅的容色。他停止了挣扎,近乎自暴自弃地道:“黄泉道很危险的,您真的要和我一起去?”   “黄泉道,你以为我不敢去?”谢衍语气狂傲,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当我是什么人?”   “……”谢先生压根不把黄泉当回事啊。   下一刻,在血月的照耀下,他们被卷入鬼门关。   等到吞噬了两人之后,那些亡灵哭声,泥潭沼泽,甚至那凝实的鬼门,也在血月的光消退之后消失在原地,好似此地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180章 爱欲回响   不知过去多久, 大魔从混沌中苏醒。   殷无极掀起眼睫,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块石碑边,衣摆浸在幽凉的水中, 肌骨冰寒。   他侧了侧头, 看向石碑, 上面写着三个字“黄泉道。”   世分三界,人仙魔妖鬼共据之。   九天之上, 有天道封天路, 上不贯通。幽冥之下,是轮回之所, 为鬼神之界, 通路名为黄泉道, 人不可往。   天地一片昏黄,缭绕的雾弥漫前路, 脚下是浸没靴面的水泽,身边则是摇曳着半人高的妖花,花盘累累垂下, 坠在细长的枝干上, 十分硕大。   花是近褐的暗红,蕊是细丝, 呈现涡旋形状,若是一晃眼, 便能从层叠花瓣中看出狰狞的鬼面。   “谢先生……”殷无极想起进入黄泉道之前的事情,扶着石碑猛然站起身, 抬腕时,却发现那一根赤红的锁链垂在地上,绵延向花丛深处。   锁链轻响, 那妖异的花丛中,徐徐走出一名轻袍缓带的白衣青年,背着古剑,仿佛黄泉寒凉的水也无法沾染他的衣角,可他的雪白的长袖下,也隐藏着细长的赤色锁链。   “醒了?”谢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他绯眸澄澈,清凌凌地望着他,精神看上去不错,心下松了口气。   “……”殷无极不答,侧眸不看他,似乎心中还有芥蒂。   谢衍沉默了一下,心中颇有些尴尬。   就算是为了替他压下那无解的心魔之症,解他渡劫时的死局,但是骗了徒弟的身和心,还把他当道侣睡了十年,又生生抛在魔洲……   作为师父,他简直是不干人事,他家别崖恨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对他好好说话?不对他喊打喊杀就谢天谢地了。   谢衍抬起手,撩起衣袖,露出修长白皙的手腕,陈述事实道:“我不能离你太远,既然醒了,就跟上我。”   锁链有形,却没有什么重量,锁在他们的魂魄上,虽然防止了两人失散,也让他们不能离开对方五十尺的范围。   谢衍不觉有什么,但他看着小徒弟低下头,墨色的发凌乱地散在肩上,又依着石碑滑坐下去。   他单手搭在膝上,孤戾又排斥地看着他,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殷别崖,出去之后,随你怎么讨厌我。”谢衍本想安慰他几句,但是一开口,声音却冰冷倨傲,“你没来过鬼界,在这里,你得听我的。”   “生人是不能来鬼界的,我倒不知,先生是何时造访的鬼界。”殷无极知道师尊待他恩重如山,现在也是为了救他才共同踏入鬼界,他该感激。   可是他好不容易给自己做通了心理工作,一听到谢衍命令式的语气,浑身的血瞬间逆流。   他忍不住转头,讥讽地扬起唇角,含沙射影道:“也对,您这样的存在,三界又有哪里不能去,怕是连天道都能打一打主意。”   “何时造访的,你不必管。”谢衍拧起眉,被他一噎。   “谢先生的事情,怎么容得了我管?”殷无极轻哼一声,古怪地笑了,“我是谁啊,我配管么?”   “……”这混账小子。   谢衍低头看他,只见到他眉峰蹙着,绯眸微挑,凶戾地瞥过来,浑身都带刺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炸了毛的狼崽儿,正竖着尾巴尖向他示威。   他看着凶,实际上没什么威胁性。   在谢衍涉入沼泽抓住锁链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徒弟落下了泪。那难得一见的脆弱柔软,正藏在孤戾防备的外表之下,是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殷无极怕再一次被伤透,被丢下,宁可他不要对他好。没有期望,就不会受伤。   我伤他太深了,谢衍无奈地想着。于是,他弯下腰,似乎想要去牵殷无极的手。   可是当他刚握住青年瘦削的腕子,就感觉到年轻的大魔浑身一抖,应激似的看着他,想要立即挥开他。   可只是一犹豫,就被谢衍抬手按在了头顶,揉了揉脑袋。   “别崖,不闹了。”谢衍叹了口气,“是我之过。”   “……先生能有什么过错呢,您始终没有承诺过我什么,有过错的是我,自不量力,痴心妄想……”   殷无极的语气尖锐如刀锋,却刀刀伤的是自己,激烈又绝望,“不会让您为难,我会克制的,但是您别给我希望,别对我这么好……”   “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哽咽了一声,几乎低哑道:“谢先生,我恨死您了……”   谢衍听他说恨,却比爱更缱绻,便知道那剖骨的一剑还是没有斩断半点情丝。徒弟丝毫没有放下,却是宁可自己孤独地熬着,也不再期望从他这里得到回应了。   殷别崖是手把手带大的弟子,之于他,如同亲生骨肉。   师徒、仙魔、父子,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这种荒谬又悖德的情,他又能怎么回应他?   双修已是大错了,他为师父,犯下这等悖德之罪,合该自己来受这代价,而不是让弟子这般饱受折磨。   “黄泉道上鬼气混乱,怨气横生,尤其是对于大魔来说,极易引动七情,也更容易堕落,守住灵台,不要被鬼哭声影响。”谢衍静静地看着他七情失控的模样,无论有多想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安慰,却还是背在身后,克制住了自己。   这样的举动,无论出自怎样的关怀,于殷无极而言,都是毒药。   他得克制住,要慢慢地引他戒断,要让他意识到对师父的依赖并非情爱,而是出自亲情或是慕强,最好再认识些优秀的修者……   谢衍想到这里,又是一顿,因为自己的假设,心中横生恼意来。   他这般年纪,专心修炼才是正经。再者,北渊洲斗争那么激烈,他根基还不稳呢,找什么道侣,不准找。   殷无极可不知师尊看似孤高冰冷的神情之下,想法都转了九曲十八弯,甚至在暗地里生闷气。   他意识到自己的所有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才那样轻易地在师尊面前失控,对他横加指责,憎恨怨怼。   以他的自控力,本不该如此才对。   “……我会控制自己的。”殷无极阖上眸,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师尊不仅给他大开方便之门,甚至连黄泉道都陪他走。   师恩如此深重,他不能再奢求其他,至少要对他好好说话才行。   谢衍见殷无极直起身,略略垂下眼帘,盖住似火的眸,神情归于沉寂时,让他原本就昳丽的容色,平添几分不可亵渎。   殷无极的手腕锁链轻响,走到他的面前,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攥住了他的袖子。   一拉,一攥,一摇。他还是那个依赖他的好孩子。   谢衍本已以为自己心肠足够冷硬,但只是一个动作,他漆黑的瞳孔就在轻颤,背在身后的右手,指甲几乎嵌在肉里。   “走吧。”殷无极拽着他的广袖,心中却有鬼,就转过脸不去看他,自然也就忽略了谢衍的异常。   圣人本该无情无欲,宛如仙神。可是当他与弟子纠缠不清时,圣人也就坠下云端,成了凡人,无端地懂了那七情六欲的滋味。   “……前面就是鬼门关,你我是以血肉之躯入的黄泉,必须要伪装成魂魄模样,混入鬼界,去轮回之所寻找回去的通道。”   “师尊怎么会如此清楚?”殷无极问道。   “……数百年前,意外来过一次。”   谢衍去过的,是红尘卷中的小世界。   红尘道是何等神通,它为了瞒过自己,设的鬼界几乎是一比一复刻,谢衍说自己来过,也不算说谎。   当时的他,突然接过萧珩送来儒宗的徒弟骨灰,理智都被碾为灰烬。   禁术也用了,北渊也闯了,大魔也屠了个遍,哪还顾得上鬼界“人不可往”?无非是执着返魂香,提着剑踏破黄泉,杀也能杀穿。   但现在徒弟还活生生地牵着他的袖子呢,这一次进鬼界,和平些便好,倒也不必闹个天翻地覆。   似乎是很没真实感,谢衍突然又很想碰一下身边的小崽子,确认他还是有温度的,不是那触碰一下就会化成灰的傀儡。   白衣圣人忍了忍,最终在殷无极侧头的时候,伸手触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捏了捏。   温热的,柔软的,好似皮肤下流动着一团火,是生生不息的灼。   前方就是鬼门关,无数面容模糊的魂聚集在那高耸的大门面前,只要过了关,前方就是鬼界的轮回之城。再往后,便是森罗十殿、轮回之境、倒影之湖等地。   在殷无极投来疑惑的目光时,谢衍索性解释道:“转过脸,我在你的眉心画一道术法,我们伪装成魂魄入关。”   “……先生真是无所不能。”殷无极顿了一下,师尊万法之宗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什么复杂冷门的术法,他都会使。   他顺服地低下头,在谢衍的面前撩起发,暴露出前额,等着他落笔。   谢衍咬破手指,在他的眉心用血绘出复杂的术式,然后看到原本有实体的徒弟,逐渐化为魂魄的模样。   为了欺瞒鬼门关的守卫,术法是用元神的状态取代身体,展示给旁人。   殷无极的元神像是一团灼热的火,可是在跳跃的光芒下,在胸腔中,藏着一片逐渐扩大的漆黑,与元神牢牢地长在一起,像是某种病变。   谢衍虽然明白心魔只是暂时压住,并未治好,但还是咬紧了牙关,神情也冷了下来。   “谢先生,怎么了?”殷无极低头看了看自己,却见到自己胸膛中扩大的黑,神情微微一僵,甚至倒退了一步,惶然地看着他。   他犹如在冰天雪地中赤/裸,心中一点一点地发冷。   他都知道了,他知道多少?   哪怕已经成为渡劫大魔,他平日里也只是靠着忙碌来掩饰自己畸形的爱慕,他知道心魔其实并未消失。   爱欲未曾消失,心魔怎么会放弃折磨他呢?   “别退,我再给你加一层伪装……过来。”谢衍拉住他的腕子,只见他耷拉了耳朵,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嘴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正等着主人伸手摸摸他呢。   谢衍心里痛斥自己的师德,却还是伸手覆上他的胸口。   灼热的温度烫着他的手,只是覆上,他就能听到耳畔回响着近乎狂乱的声音,如一场席卷而来的暴风。   那声音疯狂而痛楚,近乎悲鸣,只是一句话的重复罢了。   “我爱您”。   他每一次说“我恨你”、“别靠近我”、“滚开”的时候,心里都会回响一句“我爱您”。   他该多痛苦啊。 第181章 漂亮徒弟   鬼门关隘口, 许多苍白的鬼魂依次通过,再往前便是鬼城。   关口守卫一般不检查,因为能够从黄泉道到达鬼城的都是死人, 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乱子。   所以, 一个守卫在恹恹地打哈欠, 两个在抽人牌,互相给对方青白的脸上贴条子, 输得多的那个, 已经被贴成了僵尸模样。   谢衍的术法造诣登峰造极,将生人扮成鬼魂的模样不难。只要通过鬼门关口到达城中, 苍白的魂自然就会恢复成生前形貌, 只要不被人发觉身上有温度, 就不会暴露。   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谢衍与殷无极腕上的那根赤红铁链, 谢衍无论怎样抹除,都有一股“气”将两人魂魄连在一起。   “前面那两只魂,等等。”守卫出声道。   “……”谢衍牵着伪装成一小团魂魄的徒弟, 停了下来。   “对, 就是你俩,生前是修仙者吧?”守卫挠了挠后脑, 好奇地打量着两人的魂体间连着的红色细线,问道, “这是个什么东西?”   谢衍不动声色地往前飘了一点,护住殷无极化身的小团子, 然后极为淡然地传音道:“是转世契约。”   “啊?什么东西?”守卫挠了挠脸上贴着的条子,鬼脸一垮,显得滑稽可笑, “居然还有意识,看样子生前修为不错……居然定转世契约,你们是个什么关系啊?”   “夫妻。”谢衍用魂体把有些不安的徒弟裹住,然后冷静地道,“死因是殉情,有问题吗?”   怀里的团子又扭了扭,腾地一下软成云朵。   “……没问题没问题。”守卫也是守了许久的门了,凡世间的修真者手段莫测,入了鬼界后能保住意识的,肯定都是老祖级别的人物,可不是他一个守门的得罪的起的。“您请进。”   另一个守卫探探脑袋,试图看一眼谢衍护的死死的魂魄,语气带上几分敬意,“大佬,这是您的小娇妻啊?”   娇、娇妻?   谢衍感觉到怀里的崽子莫名其妙热了好几度,往他身边又钻了钻。   “吾妻怕鬼,初来黄泉道,一直不适应。”谢衍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三界寻常不联通,如今吾造访鬼界,倒是可以一览生死之间的风光,顺便可以携爱妻拜访十殿阎罗……”   森罗十殿的阎罗王,可都是大人物。守卫们听他语气如此轻描淡写,立即肃然起敬:“冒昧一问,您生前是什么修为?”   “大乘。”谢衍淡淡地道,“吾可以进去了吗?”   “您请便。”大乘修士,这可是他们鬼界守卫高攀不起的大佬,只要不是神魂缺损修为散尽,一般都身负功德。   遇到点子特别硬的,阎罗王都得出面招待,陪吃陪玩一条龙,免得来自人界的大佬在鬼界搞出事来。   几人顿时齐刷刷站起身,目送着这位来自凡间的大佬携娇妻进城。   进了城门结界后,那些在黄泉道上面容模糊的魂魄就变为生前的模样。   有已至天年的老人,有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亦有花期正盛的少女。他们的神情是空若白纸的,好似一切来自凡间的记忆都模糊了。   这就是轮回之城。魂魄在进入轮回前,需要经过审判裁定,决定下一世该投向哪一道。   若是身怀功德,下一世自然无忧,可以直接去投胎。若是罪大恶极,便要逐一走过森罗十殿,每一殿都会加一重刑期。等抵达最后一殿,结局只有一个,“神魂寂灭”。   谢衍这才把元神有些异常的殷无极从怀里放开。   师尊还是白衣不染尘,圣人就是圣人,哪怕在鬼界也有凌驾一切的气场。   哪怕是诓骗鬼界守卫时,一句“爱妻”说的是霸道又狷狂,不仅把守卫唬的一愣一愣,连殷无极自个都脸红,元神在他怀里怦怦跳。   殷无极倒也没在意自己是什么模样,但在他看到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时,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衣冠,他顿时愣住了。   自己本来的玄色宽袍,不知何时变成了女装,长长的大袖与绯色裙摆,如花朵一样垂下,墨色的长发上甚至还簪着花枝,一缕长发从鬓边垂下,显得他脖颈修长白皙。   他的容色,本该是极富侵略性的魔魅,也被谢衍的幻术修饰的柔和几分,更显出雌雄莫辨的美。   “……先生。”殷无极声音一颤,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殷无极少年时输棋,也被他诓骗着穿过几次裙子,簪过几次花。后来他长大了,会恼了,师尊便不再开他玩笑,一心一意地培养他做个君子。   而他后来,也的确长成了清霁出众的模样,是仙门赞誉的“无涯君”。   谁知他一朝入魔,魔功越强,容色越盛。到后来,竟是故人见面不识,本该清正的五官容色,也出落的魔魅艳绝。以至于今日配合谢衍的幻术,他穿起女装来竟是没有半分违和感。   “做戏做到底,为了避免麻烦,就委屈别崖当一回娇妻了。”谢衍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哪里能容的下他反驳。   他甚至还好心解释了一下,避免这被迫女装的小狼崽子钻死胡同,和他闹腾:“入城之后,定有人监视你我的行踪。你我无法离开太远,必须同进同出,两名男子如此行事,像什么话?唯有‘夫妻’二字最能解释的通,也让此界阎罗认为,我有求于他们。”   看似示人以弱,实际扮猪吃老虎,谢衍的考虑的确有几分道理。   “那我一定得穿裙子吗?”殷无极哪怕心脏都因为那句“夫妻”怦怦乱跳,却还是保有几分理智,没有被他的逻辑绕进去,而是执着反问道,“道侣也可以是男子,谢先生是否是有些迂了?”   他说出口时,还带着几分试探之意,显然是在试图挑战师尊颇为传统的道侣观。   “你会乐意在自己的地盘,见到一个有明显弱点的大能,还是两个假称道侣,修为出众,给你构成威胁的修士?”   谢衍伸手,替他调整了一下发间歪斜的花枝,把他鬓角的墨发别上去,“听话,忍一忍,这样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殷无极低头看地,知道谢衍和他说软话时,就是这事没得商量了。   虽然知道自己穿裙子终成定局,他还有些不服气地嘀咕:“如果是先生穿,我来做这夫君……”   “……混小子,你再说一遍?”谢衍脚步顿了顿,唇角一勾,气笑了,“不教训你,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殷无极一滞,无奈地笑了。   谢先生真的霸道。   谢衍看上去是真的来过鬼界,他带着还很不适应裙子的小徒弟,走过鬼山鬼海的长街,期间扶起差点绊倒的他两次,吓跑搭讪的色中饿鬼十余次,果真在一板一眼地演着宠妻狂魔的人设。   在小徒弟提着裙子尝试走下台阶,却踩到裙子一个趔趄时,看上去孤高冷淡的圣人,竟是没忍住笑了一下,又迅速别过头轻咳一声。   “……您在笑。”   “我没有。”   “您就是笑了。”殷无极恼了,浑然不知自己对谢衍的排斥防备早就消失了,他抱怨,“这裙子太麻烦了,有本事您来穿,您居然还笑我……”   殷无极早就是成年男子,姿容极盛却丝毫不女气,俊美夺目,极富有侵略性和攻击性,在启明城也是前呼后拥,叱咤风云的城主。   结果在圣人面前 ,他仍旧是那个怎么也扑腾不出他手掌心的小崽子,被师尊套了女装都反抗不得,只能微弱地挣扎着,像是奶狗伸出爪子挠他两下,又探过脑袋来看他生没生气。   谢衍最终还是牵着他的手,熟门熟路地找到轮回之城最大的客栈。   因为没有鬼界的货币,他直接丢出一件灵宝抵房费,看着老板娘顿时笑逐颜开,直接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   “尊夫人真美。”老板娘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奴在鬼界也是见了不少艳鬼了,什么花魁、公主、贵妃,有吊死的,有投水的,有被男人勒死的,一个都没有尊夫人这样,生前容貌保存的如此完好,简直绝美!”   “……”这真的是夸奖吗?   等到两人进入房间后,谢衍把门关紧,随手设下结界,阻断了窥探的视线,才徐徐走到床前,瞟了一眼自家的乖乖徒弟。   小狼崽满腹的委屈,但是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神情莫辨的师尊,又迅速地低下脑袋,蜷在床前不动了。   殷无极不看谢衍,也不和他说话,只是闷着一口气,想要极力地做出什么冷漠厌恶的表情,却又完全失败了。   他被丢了两次了,实在受不了再被丢一次,他会难过的死掉的。   他本该憎恨他的师尊,但是每当他摸到自己肋下时,那种骨肉交融的灼烫感,又在提醒着他,谢云霁待你恩重如山。   倘若谢衍对他喊打喊杀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护着他,宠着他。他派人去试探谢衍,他问都不问就给他了那么多物资……   好像他还是曾经那个在谢衍面前有特权的少年,可以享受他独一无二的偏宠似的。   “鬼界的阎罗王并不好惹,能不起冲突还是不起冲突。”谢衍拢起袖,徐徐走到床前,看着还穿着裙子一脸生无可恋的小漂亮徒弟,略略倾身,抽去那别着他长发的花枝,轻描淡写道,“毕竟我只是想把你带回人界,并不是想屠他鬼界。”   他说的轻巧,实际上,阎罗于鬼界的地位,相当于圣人之于人界,而鬼界的阎罗之位有十个,弱则有大乘修为,强者也不亚于圣人。   就算谢衍再强,也顶不住十人围攻之力,何况他们还在客场。   “所以,先生承认所谓‘夫妻’,说什么‘转世契约’,什么‘姻缘线’,都是在诓骗这鬼城里的人,并不是对我有半分……”殷无极抱着膝,低着头喃喃道,“您是圣人,我是魔修;您是师尊,我是叛师弟子。我不该有半分幻想,对不对……”   “魔的体质在鬼界极易精神混乱……”谢衍想起他胸腔里回荡的声音,心中一动。   白衣圣人坐到他的床边,想要把可怜的小狼揽到怀里,拍一拍他的背,顺便探一下他的识海,“别崖,让我看一看。”   却不料,殷无极还穿着一身绯色的裙装,灼如烈火的眼眸映着他的倒影,竟是这样莽撞地就欺身上来,单手支在白衣圣人的脸侧,砰地一声,把他笼在了阴影中。   继而,他漂亮无害的小徒弟倾身,唇一动,便是用力地咬住了他的嘴唇,好似要一口叼出血来。   谢衍猝不及防,被他按在身下,看着女装的小漂亮徒弟几乎抱住他的脖子,裙装散落在他的白衣上,像是层叠的凤凰花。   殷无极端起腔,声音低而柔和,带着些热烈的绝望。   “您还是喜欢女子。”殷无极啄吻着谢衍的颈,低声喃喃道:“若我一开始拜入您门下时就是女孩儿,在您喊‘吾妻’的时候,我是不是就能应上一句,说您……是我的夫君了?”   “……”谢衍瞳孔地震。   “您若是不肯属于我,那我嫁给您可以吗……呜……您不给我名分也行,您想怎么玩弄我都可以……”小狼崽儿呜咽了一句,埋首在他的颈边,那泪盈盈的模样,似乎又要哭了。   “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提过分的要求了,您看看我,别真的不要我,不理我,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他的语气混乱,显然是被鬼界影响太深,把心声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说出来了。   殷无极说罢,显然也是愣住了。   继而,他整个人慌乱的要死,白净的面皮上却泛着异样的红晕,连忙为自己找补,开口却是又纯又浪的情话:“……您若是喜欢,我也可以穿着女装伺候您,您会舒服的……”   “……胡说八道。”谢衍斥了一句,看着小漂亮徒弟舒展的纤长锁骨,呼吸一沉,耳根却泛着浅红。   这小崽子,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他是那种色令智昏,会对漂亮徒弟下手的人吗?   哦,还真是。 第182章 七情失守   谢衍对鬼界的了解仅限于红尘卷呈现的部分, 对于目前鬼界的十殿阎罗,势力结构,布局等, 都没有详细的了解。   他们想要探寻到离开方法, 势必需要落脚蛰伏一阵。   而鬼界怨气横行, 除了鬼修,仙、魔、人、妖, 都难以在这里长期生活。   殷无极元神本就脆弱, 更是与心魔拉锯多年,若是在鬼界呆的久了, 身体不会有太大问题, 精神会先崩溃。到时候, 可能真的就直接化了鬼,徘徊于鬼界, 再也回不去人界了。   谢衍好不容易把殷无极拉扯大,天劫都挺过来了,哪里能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   圣人叹了口气, 用手背拭去唇上被咬出的血, 右手还在摩挲着小徒弟轻颤的脊背,不觉得他冒犯, 反倒觉得他疯疯癫癫控制不住心声的模样,可怜又可爱, 教他心疼极了。   他们闹掰了多年,但谢衍知道自己对不起殷无极, 看着他时,难免带着些愧意与怜爱。   而且,他一直觉得, 这其中并不带着情/欲。   对自己手把手带大的徒弟起了歪心思,他还配当师父么?   直到宫装的外袍从殷别崖的肩上落下,露出青年白皙的颈,锁骨如弯月。   没有术法遮掩,他跪坐在床上,略略倾身压过来,用唇再度贴上他的唇边,像是小狗在舔舐他,有种深入骨髓的麻痒。   这是一具年轻修长的男性躯体,无一处不完美,肩宽腰窄腿长,每一寸都如天地雕琢,哪怕被穿上不合衬的绯色裙装,也只会更显几分明艳之色。   他的绯眸垂下,又抬起时,似雨后初晴的热烈,又是拭去灰尘的宝石,欲说还休的美。   “您不推开,就是我能亲的意思了。”殷无极双手支在他身侧,又低头,咬住师尊的唇,轻声道,“我感觉好混乱,谢先生,您要是不喜欢,就阻止我一下啊……”   谢衍被他揽着腰,竟是有些恍惚,没有及时拒绝他的吻。   殷无极自然不肯放过他的弱点,极为放浪地舐过谢衍的喉结,反复吻着他的命门,却也不敢用力咬,只是时轻时重地亲,让他的师父浑身都软了。   理智告诉谢衍,他们不该这样。   这一次,再也没有渡天劫做理由,没有必要双修,没有要掩饰身份,他没有任何理由与弟子再发生身体关系。连一个吻,在礼教中都是罪大恶极的。他作为师父,徒弟错了,他难道能跟着错吗?   谢衍抚摸他肩背的手,忽然就不知道怎么放了。他缩了一下,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推开他,制止这不该存在的私情。   可他实在是太迟疑了,看上去简直是欲拒还迎,却又被那环着他脖颈的漂亮徒弟捉住了手腕,在他指骨上亲了一口。   “先生,我错了,我错了。”殷无极口中认着错儿,却张开唇,轻轻咬住他的指尖,然后顺理成章地含在唇间吻着,声音快要哑透了,“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冒犯,但我忍不住,您容我一下吧,好不好?”   谁能禁得住他这样求。谢衍被他勾的心都化了,思维短暂空白了一瞬,又被徒弟倾身上来,偎在他怀中,一声声地唤他“云霁”。黏黏的,带着些温软,却是极热情的。   殷别崖这样热烈天真的样子,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了?   在魔洲的十年里,勾缠着他不放的小家伙,看着甜,实际上总是癫狂与脆弱,颓靡与自毁的。因为他一无所有,只能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生怕他离开。那是绝望的,无助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爱。   而如今的殷无极,那股绝望与热烈感渐渐地淡去了,似乎是因为肩上承载了责任的重量,他沉默了许多,更为冷静与清醒,眼中烧着的火看似不炽烈,实则有非同一般的决心。   谢衍远在仙门,从简报上注视他,从山巅望向他,看见他身上近乎理想的光辉,看见他正在走出不一样的路,看着他在用双手造一座城,哪怕步履跌跌撞撞,但他到底还是撑住了,站稳了。   渐渐地,他背后的人变多了,肩上担负的重量变多了。沉甸甸的,这是成长的重量。他再也不是那个眼里只有自己的孤戾少年,他的眼睛里,有光了。   谢衍抚摸着他的骨骼,仿佛听到竹子拔节生长的声音,看见被推下悬崖的雏鹰终于张开翅膀,嗅到一朵花开时的幽香。   让殷别崖离开他的庇护,如同一块骨肉在撕扯,钝痛至极。   而当谢衍看着一块身体中脱离的骨,从此落地生根,以不一样的姿态,抽长了枝条,茕茕独立于荒野时,他又忍不住去为他挡一挡风雪,要离家不久的青年还柔弱的肩膀,不至于被压垮;要含苞待放的花,不至于死在残酷的狂风暴雨里。   “我又以下犯上,您怎么不骂我?不刺我一剑?”   “谢先生,我现在不清醒,我什么都敢做,什么胡言乱语都敢说。您不喜欢,就制止我,您是师尊,您若是说这样不可以,我认错的……”   “……”   殷无极凝视着他,那双多情的眸仿佛会说话。   但是他近乎放肆的吻,却落在了他的发上,唇上,每一寸裸/露在白衣之外的皮肤。他那样热烈的,好似在膜拜一尊冰冷的神像。   但殷无极知道,自己不是在膜拜,而是在亵渎。   他早就亲手渎神了。   他让圣人坠下高天,让仙神落下神坛,让无情无欲的师尊被他拖进了泥潭里,不仅毁他的道途,破他的道心,还用肮脏的欲把他玷污的彻彻底底……怎么看,这都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可师尊却没有半点怨怼,从仙门、到魔洲、再到鬼界,他有哪一次没护着他?为他剖开胸膛,为他赔上道途,为他踏上黄泉……   这样的师恩,他该怎么还,他拿什么来还?   殷无极见谢衍沉默着,放纵了他的放肆,却又用漆黑的眼眸看着他,好似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的疯狂与不堪。   但魔的天性贪婪,满腔的爱欲,他克制不住。   哪怕他得到了那么多,他已经毁了那无瑕的圣人,他还却想要更多,那样无度的索取,殷无极光是想起,就觉得自己简直面目可憎。   但他依旧开口了,像是幻梦中疯狂的呓语。   “先生,先生……在鬼界这段时间里,您做我的夫君,我做您的妻……人间的夫妻做不得,在这幽冥之下,黄泉夫妻还做不得么?”   “胡言乱语……”谢衍恼他,手指却收紧,拽住了他的墨发的发根,显然也有些失控了,他苍白地辩驳着,“我让你伪装,只是为了避免麻烦,什么夫妻不夫妻的,不准满口浑话。”   “您骂我,怎么都只有这几个词儿。”殷无极笑了。“我知道是装的,又没逼您真的认,您又不爱我,顶多觉得我好看,喜欢睡我罢了。”他又顿了一下,“反正我是师尊一个人的,您想对我做什么都行,我怎么反抗您……还不是您想睡我就睡我,想丢掉就丢掉……”   “……殷别崖,够了,为师什么时候……”谢衍头皮都麻了,但他还真的做过殷无极说的那些事,“……别闹,我对不起你,但是……”   谢衍眼睁睁地看着弟子跪坐在他面前,揭开肩上的薄薄布料,墨发垂在身前,堆叠衣物中的腰下已经有了个明显的轮廓。   他想干什么?谢衍心中警戒。   殷无极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脱的有多欲,而是理所当然地解开了自己腰间的金色束带,勾住深色的里衣,让衣料从他身上一点点落下。   他一抬眼,却是波光潋滟的,唇角勾起,似乎在挑战他的道德底线:“今日起,到离开鬼界,徒儿会当个好娇妻的,您要轻一点,疼疼我呀。”   殷无极的语气天真而澄澈,却是鬓发散乱的模样,唇上还是一点朱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好像他儒门君子的师尊,对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一样。   这还是平日那个冷漠骄傲,对他人亲近唯恐避之不及的殷殿下吗?他在人前与人后,简直是两个模样。   谢衍让他穿女装,除了是躲避麻烦,还有点私心,就是想逗逗这小崽子,让他吃个瘪,却没想到最后坑到的却是自己。   仅仅一天,他不但适应良好,还学会穿着女装勾引他了,什么倒霉徒弟?   谢衍简直气笑了,甚至想揍他一顿,可是面对着一只在自己床上都脱光了的漂亮徒弟,他就算再狠心,又能拿他怎么样?   白衣圣人长长叹了口气,用被子把赤/裸的徒弟裹成了蚕宝宝,然后让他倒在枕上,放下床帐。   殷无极愣住了,甚至不太相信自己以前百试百灵的勾引没了用处。   那不能言说的十年里,他多少次都是这样缠着师尊上了榻,弄的师尊舒服极了,也没见他有半点不乐意。   难道,谢云霁喜欢他身体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他压根不喜欢男子,双修只是为了给他治病,他每一次都是忍着恶心……   年轻的大魔简直窒息了。他不能想象他以为的两情相悦,对于师尊而言,只是一场漫长的痛苦与侮辱,只是为了救他,所以忍着不说罢了。   “别闹了,我要是真动你,我成什么了?你现在是被鬼界怨气影响了,乖,睡一觉就好了。”   谢衍觉得自己的神经在突突直跳,哪怕闭上眼,脑子里都是身着红衣,绝色昳丽的小徒弟,以及他身下明显的弧度。以前的荒唐反复播放,让他整个人都要暴躁了。   “谢先生……”殷无极阖着眼,越想越万念俱灰,悲恸道,“我早该知道的……我根本没有胡闹的资格……”   到最后,他竟是转过脑袋,有些狼狈地蜷缩在被子里,像是彻底被抛弃的小狗。他甚至有些压抑地啜泣了一声,差点把他的师尊哭麻了。   “怎么又哭了,你小时候都没这么爱哭。”谢衍没办法,又来哄神经兮兮的小崽子。“你在旁人面前,已经是威震一方的城主了,怎么见到我就哭,是我哪里又惹着别崖了吗?”   他心里知道,殷无极的不正常多半还是因为身在鬼界,七情都会被严重放大,他得好好宠着徒弟,不能让他情绪起伏太大。   否则,这样下去他会渐渐心神失守,后果会很严重。   魔修比起仙修,在这里更容易疯狂,弄不好,会暴露出内心的弱点,或者放大杀戮的欲望,很多误入鬼界的大魔,回到人间都疯了……   谢衍这样思忖着,不知道别崖心里最大的欲望是什么……   “我是不是不好看了。”小崽子呜咽了一声,探出脑袋来,“我亲您,抱您,甚至还在您面前脱光了,您都不肯碰我一下,是我不够漂亮了吗?还是我不够乖……是我的信惹您生气了对吗……”   “您不仅不夸我好看了,还嫌我麻烦,嫌我不是女孩子,嫌我笨手笨脚穿不好裙子……您厌了我,才丢了我的……”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谢衍哪怕知道他不对劲,但也从没见过自家的乖乖徒弟这么能作,人都傻了,半晌沉默。   殷无极以为他这是默认,瞳孔又颤了颤,一眨眼间,泪水就顺着眼睫流到枕头上。他竟是又无声地哭起来了。   他最大的欲望该不会是……   谢衍沉默了一下,却是气笑了,心想:殷别崖,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但他又忍不住促狭,勾起唇,用手戳了戳他的背,却见青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显出些许狼狈来。   谢衍揉了揉徒弟的脑袋,温声哄着:“我什么时候嫌你不是女孩子了?”   殷无极心里疼得要死,本不想回答他,又紧绷着道:“先生就算给我找了师娘,我也不会承认的。我要是女子,哪有旁人的份,您早就是我的了。”   好,很有梦想,想当女子是为了上位成为自己的师娘。   这野心比针尖还小,这徒弟不能要了。   谢衍又按了按眉心,还真的被他绕进去了,道:“就算别崖是女子,我与你也是亲传师徒,也不可能娶你为道侣……”   圣人刚说罢,却见小徒弟转过身,略略撑起身体,然后瞥了他一眼,笑道,“您当真不会吗?”   谢衍:“……”他还真的说不准。   若是殷别崖是他手把手抚养长大的女徒弟,他哪里舍得把他放到魔洲去,定是要不择手段留在身边的。到时候,哪怕是顶着一个娶魔修的名声,他也得把人留下。   北渊洲太苦,他舍不得。   可这一切没有假如,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不会逼迫一条龙留在浅池中,放手时再痛切,他也要看着他在天空游弋。   谢衍培养他,是为了让他飞翔,而不是让他被折断。若那个折断他的人是自己,则是更不能被原谅。   谢衍沉默着,将一切情绪又敛回眸底,刻意冷静道:“不必多想,你现在应该把目标放在你的城上,城不能一日无主,我会尽快带你回去。”   谢衍站起身,低头看他。“你现在该养养精神……”   他本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狠心,却见到大魔毫无生气地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近乎破碎的笑来。   “若我们中间没有任何阻碍,不是什么仙魔、不是什么师徒……您见到我,会喜欢我,会要我吗?”   谢衍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身,为他设下一个结界。   “别崖,睡一觉吧,等你醒过来,一切都会变好。”   七情混乱的大魔在床榻上阖上眼,渐渐地沉入梦乡,好似那些激烈的,汹涌的,脆弱的,张皇的情,并非真实发生的。   谢衍静静地注视着他睡着,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襟,重新拿上山海剑,从客栈中走了出去。   “大人,请和我们走一趟。”已经有人在客栈门口等他,排场极大。   谢衍淡淡地扫了一眼六名鬼修,最低也是合体修为。若他是真的大乘,定然无从拒绝。   “夫人睡着了,谁也不准吵他休息。”谢衍平静地道,“谁吵到他,我杀了谁,还请记住。”   说罢,他一撩袍角,走上了前来接他的幽冥马车。   而在结界中沉睡的殷无极,却对此毫无察觉。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谢衍守护着他的梦境,也为他屏蔽一切危险。   在他睡着的时候,谢衍把轮回之城几乎掀翻。整座城都在风言风语,说,客栈的二层,住着谢衍唯一的弱点。 第183章 假戏真做   谢衍设下的结界是在欺骗空间。   因为他们还连着锁链, 不能离开太远,所以谢衍将殷无极身边的空间,嫁接到了自己腕间的锁链上, 在达成“不离开五十尺”条件的同时, 也将徒弟栓在了身边。   殷无极知道自己情绪不对, 不欲给他添乱。先生要他睡一觉,他便放心地倒头就睡。有谢先生护着他, 哪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   无数闪回的梦境, 让他沿着潜意识中的九曲回廊奔逃,他找不到出口, 无论怎样发泄、破坏、甚至呼喊, 只能听到四面八方的回声。他觉得自己被梦困住了, 想要醒来,却一直睁不开眼, 直到冷汗打湿脊背。忽然,他听到笛声,清冽而悠扬, 于是他循声, 渐渐地走向光芒处……   他挣扎着醒来,发现师尊倚在床边, 正阖眸小憩。   山海剑被他斜抱在臂弯中,随时守在他身侧, 左手握着一根玉笛,右手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好似怕他在梦里走丢了。   殷无极按着额头,只觉得睡得太沉,差不多补完了自己好几年的睡眠。他有些起床气, 于是懒洋洋地支起身,把披散的长发撩到身后,哼笑一声,道:“您忙完啦?终于有时间来看我这个被您忘在身后的娇妻了?”   “放着你单独呆几日,就翻来覆去地做噩梦。”谢衍掀起眼帘,说不出是责备还是无奈,伸手搭在他额上,“你之前在北渊洲,到底多久入睡一次?怎么精神这样不济……”   只是寻常的口吻,殷无极却听出了几分关切。师尊自从登圣后,就很少这样事无巨细地问他吃睡与修炼了。   “几个月或是半年一次……”他一撇嘴,想狡辩,却被师尊瞪了,才不情不愿地说了真话。   “寻常修士这样倒是无妨。”谢衍声音微微一寒,是真的恼了,“殷别崖,你对自个的状态没数不成?这样折腾自己,嫌自己命太长?”   “城中事务繁杂,一切都得我来抓,我睡不好。”殷无极声音低缓,却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被他一瞥,于是又笑,“再说,我一入梦,就是噩梦,我不想睡。”   “什么噩梦?”谢衍本是气恼,却被他用小指勾着手指摇了摇,天大的气都生不起来了。   “先生一定要问吗?”殷无极抬起眼,又移开视线,淡淡地笑道,“您想不到吗?”   谢衍顿住了,徒儿的所有噩梦里,他永远是根源。他的平生,好梦少,噩梦多,他有什么立场责备他不肯入眠?   “……穿衣吧,今日阎罗摆宴,也邀了你。”谢衍握着他的手,发现他这一觉睡的太久,恹恹无力的模样,指尖都是冰冷的。这大抵是鬼界的怨气已经开始影响他了。   于是圣人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显出温柔来,“不要怕,我护着你。”   “我怕什么?”殷无极见他还是把自己当孩子宠,好像光阴从未从身上流走一样,他失笑,抬手把他的一缕发撩到一侧,语气带着些嗔怪,“您是忘了我的境界了吗?再说,我在北渊洲又并非毫无进益……”   谢衍捏着他的手指:“别崖要是真不要人操心,怎么会坠到鬼界来。”   殷无极哪能说自己是急着找他,关心则乱,这也太丢人,也太出卖自己了。于是他笑着道:“先生,您给我留点面子。”   说罢,他站起身,把谢衍给他备好的衣服展开,在身上比了比,又垂下眼睫笑了,“还穿裙子啊?您是看不厌么?”   “今日凶险,这样低调些。”谢衍给他备好的衣服上加了隐藏境界的术法,“我得出手压一压你的境界,马上就是万鬼祭,现在鬼界正在找通过鬼门关坠进鬼界的大魔。我是仙修,暂时不会被怀疑,但你必须小心。”   谢衍撩起他披散在脊背上的长发,黑眸一深,却看见他的右肩的皮肉上,浮现出一个血红的“祭”字,显然是通过鬼门关时留下的烙印。   谢衍讨厌他身上有一切不属于自己的痕迹,伸手用力地擦拭。却听到徒弟闷哼一声,侧头问:“怎么了?”   鬼界没有铜镜,因为镜子照不出魂魄,他自然也没有发现那个标记。殷无极只得侧头看看师尊询问,却见师尊低着头,正在替他整理衣服,回避了他的问题。   因为是赴宴,谢衍替他选了一件金红色的裙装,织料如云,又梳了发,簪上步摇,怎么华丽怎么来。   大魔拎着衣摆,心里却在想应该把剑往哪儿藏,总不能藏裙子里吧。谢衍却是挽着袖,替他画眉染唇,神色颇带几分促狭。   “随意弄一下就行……”   “抿一下。”谢衍递给他胭脂,看着他有些苍白的唇色,心里不高兴,“你的气色太差了。”   “谢先生,我们现在是在鬼界。”殷无极挣扎了一下,结果他家师尊却像是摆弄娃娃一样,怎样精致美丽的饰品都往他身上戴,他又蹙起眉抱怨,“这样太繁琐,万一有什么事,我撕裙子使剑都不方便……”   “我在,要你出剑?”谢衍似笑非笑,弯腰替他簪上一支玉梅花,“别崖越漂亮越好,替我撑下门面,如何演一对恩爱夫妻,就看你的了。”   “又不是第一次当夫妻,您在担心什么?”殷无极抿了一下胭脂,又猛然拉下谢衍的衣领,抬着头,在他脖颈上留了个染着红的印子。   谢衍摸着自己的脖子,怔住了。他看着端坐在他面前,极是一颦一笑极是艳绝的小徒弟,耳根却在烧。   殷别崖的声音有些低哑,笑道,“对我来说,演陌生人才有难度,若是要演一个爱着您的痴心人,我只需要本色出演……”   他倾身,绯眸间含着情,温柔的吻落在他的唇边,缓缓摩挲着,“您帮我描眉时,喊我爱妻时,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想要假戏真做吗?”   理智告诉谢衍,不能这样由着小徒弟乱亲自己,这样是完全背德的。但是等他唇上的口脂全在两人唇齿间化开后,这个白般勾缠的吻还是没结束。   “……好了,口脂都没了,唔……”   “都是您吃光的。”   “……”   “先生好坏,嘴上说着不能碰我,被我亲了,又不推开,还咬我……”小漂亮的唇这回是真的不用涂口脂了,他点点下唇,含着笑控诉,“您瞧,都被您咬破了,流血了,您是不是得负责任?”   谢衍神经突突直跳,心里越发怀疑自己的自控力,说好的圣人七情六欲淡漠,他怎么总是在小徒弟面前把持不住,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而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爱徒,终于摸出了几分师尊的喜好与底线,心里正得意着,想道:看来误入鬼界,七情混乱也是件好事嘛,只要够不要脸,豁得出去,先生也拿他没办法。   对付圣人这样的儒门君子,就得足够主动。   他那样自持的一个人,最是受不了热情放浪的类型。他才没有变,只要凿开他淡漠的圣人假面,壳子里还是他脾气坏面皮薄的师尊,最是宠他,最是风流不羁,动不动给他心上放把火。   殷无极自顾自想着,却是笑了,他少时被撩的狼狈不堪,现在还不准他还回去吗?   谢衍可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只觉得这小狼崽子越来越过火了,却又实在扛不住他缠着自己摇尾巴的模样,本想责他几句,却又是心软了。   “我买了个院子,赴宴回来,我们换个地方住,省的整日有鬼差来这里,试图进你的门。”总是有人打探他的事情,谢衍想想就不舒服,于是道,“要回到人界,必须要等到鬼门再开,大概在一个月后,你城中事务安排过吗?”   “安排好了,有人会替我暂管。”殷无极想,有萧珩压着,只是一个月,应该问题不大。   “嗯,这样就好。”谢衍按着他的肩,让他背对着自己坐下,视线先扫过他不点而朱的唇,然后熟练地拿着一根簪子,伸手替他挽发,“鬼门开时,十殿阎罗会到场,还有其余观礼名额。目前已有三位给我递来名帖,我打算选一位暂时投靠,为了谋求信任,得替他们做些事。”   “先生是打算见机行事,先借由身份便利探听消息,等鬼门开后,带着我强行借道回人界?”殷无极笑了。   “总比拿着剑架在阎罗的脖子上,让他们开门,来的更简单些。”若是没法让殷无极跟着,他也会考虑用暴力手段。   “不如我把境界……”殷无极这几日都敛着魔气,精神不济,但不代表他不能打。   “不准。”谢衍蹙眉,“你的身份若是暴露,就得去祭那个鬼门,计划又得调整。”到那时候,为护着徒弟,他就不得不真的大闹一次鬼界了。   殷无极唔了一声,也是明白谢衍让他扮成女子,又不肯让他见人的原因。   大乘修士的菟丝子小娇妻,比起一个凶悍的渡劫大魔好对付的多;一个有明显弱点的仙修大能,也好拿捏的多。虽说是刻板印象,但有用。   等到殷无极走出睡了不知几天的客栈,明显地感觉到旁人落在谢衍身上的眼神改变了,那是一种近乎敬畏的神色。   而看向他的眼神,有惊艳,有嫉妒,有审视,更多的是轻蔑。   因为鬼界没有镜子,他就由着师尊摆弄,也没有真的看看自己的模样。可在别人眼里,他这样墨发绯眸,一袭红衣,高挑又艳绝的模样,实在是漂亮的有些过头了。   而他身上的魔气被谢衍压到近乎于无,怎么看怎么像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却好命到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被大能护的极好。   谢衍护他护的有多密不透风呢?   他直接砸下重宝,把客栈买下,闲鬼全部清空。但凡有人胆敢去二楼扰他的小娇妻,无论是谁,怎样修为,都被直接打到散魂。甚至,还有鬼试过借用术法偷看,结果直接被二层的结界弹出来,魂都碎了一地。   这么沸沸扬扬地闹了几天,有人听说,这位新来的大能,只是一人一剑,直接把整个轮回之城的各个势力挑翻了。但凡有人来挑衅,他统统来者不拒,一双孤高淡漠的眼睛,更是冷的让人发颤。   这样的大能,是典型的无情道剑修,谁能想到他还有个护成眼珠子的小妻子,弱到一进鬼界就恹恹地睡着了,半点忙也不帮,只是让夫君这样像宝贝一样护着,活生生的菟丝子。   “红颜祸水啊。”有的鬼摇头晃脑,“说不准,生前是什么亡国公主,或者乱世妖姬……”   “一定是解语花的类型。”有鬼咂咂嘴,道,“我听相好的说,当初入城时,谢先生身边跟着的美人儿,那叫一个娇啊,又嫌路不平整,又说裙子难穿,全程被牵着,谢先生还护着不让看,咱们修为低点的,一看过去,美人儿从头到尾都笼着雾气,护的那叫一个死。”   “说不定是个小姑娘,据说,大能就喜欢活泼灵动的类型。”   “哎,只是个没修为的凡人魂魄,就是嫁了个好夫君,肯宠着她罢了。”   无论传言如何,轮回之城里嚼舌根的鬼一致认为:那是个花瓶,漂亮废物,没有半点威胁。   又有人用艳羡的神色看向白衣修士,说道:“谢先生那样强,空置的阎罗之位指不定就归他了。”   殷无极刚刚踏出空荡的客栈,就能感觉到两侧围观鬼众的艳羡与嫉妒,心中不但不恼,反而嘚瑟的很。   他拢起袖,乐滋滋地跟在白衣负剑的谢衍身侧,开始在师尊面前狂刷存在感,把漂亮废物的人设贯彻到底。   “夫君,那些看着你的女鬼是谁呀,怎么长的这么丑?还是我好看多了。”小漂亮偏偏头,无辜地笑着,“是死的太惨了吗?啊……抱歉抱歉,原来就长成这样呀。”   “……哈哈,夫人说得对。”女鬼们磨牙,好想揍他。   “以后出门要擦擦脸上的血,这样会吓到人的。”他歪头,似笑非笑道,“还有,不许乱看我夫君,我会生气的。”   他身上的气息薄弱,没有半点威胁,却仗着夫君是大能四处拉仇恨,猖狂又作死,半点也不低调,简直是愚蠢极了。   围观众鬼继续磨牙,心想:虽然长的很好看,但是好想套麻袋哦……   “夫君夫君,你走的太快了,牵着我走嘛。”小漂亮拉完仇恨,然后提着裙子快步走向停步等他的谢衍,又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踉跄了一步,他埋怨道,“下回不穿你挑的衣服了,好怪啊。”   “那你想穿什么?”   “唔,买个店给我,我自己挑。”   “好。”   “宅子,还要修个大大的园子。”   “还要什么。”   “我要好看的首饰,还要法宝,再来些人伺候,还要寿命长长的,夫君能活多久,我就要活多久……”   殷无极一通要求提完,见谢衍点头,顿时笑逐颜开,甚至还拉着谢衍的袖子,仰头就亲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红印。   谢衍用手背碰了一下脸,心里一动,道:“干什么,这是在外面。”   小漂亮笑的春花灿烂,双臂环着他的右手摇了摇,道:“夫君最好了,人家忍不住嘛。”   谢衍失笑,心想这小崽子还演上瘾了,但他许久没见到徒弟这么开开心心的模样,左右是让戏精附体的徒弟长些脸面,既然应都应了,肯定是要实现的。   白衣圣人把他送上马车后,感觉到背后的视线还未移开。却被徒弟一把拉上车,随即 ,马车的帘子放下了。   方才俏生生的小娇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男人宽阔灼热的胸膛,好似一场暴风,他从黑暗中倾身,带着些许脂粉的香,准确地吻住了他的唇。   “刚才就想亲夫君了,那么多人看着,只好亲亲脸。”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却语气带笑,“待会赴宴,人家这个没见识的凡人拖油瓶,可没见过那些厉害场面。到时候,若是阎罗欺负我,您可要护好您的娇妻呀。”   又不是真夫妻,他还演上瘾了。真是个混小子……   这是谢衍被按倒在马车里时最后的想法。 第184章 阎罗设宴   马车才驶出不远, 轮回之城中,风言风语又起了。   殷无极可不知道他的师尊到底做了什么刺激的事情,他把一切都撂下, 在客栈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对鬼界的情况一抹黑。   但他的师尊是那样的无所不能, 大魔半点危机感也没有,甚至还倚在师尊的肩上, 捉了他的右手, 细细地描画他的掌纹,引一阵酥痒。   谢衍白衣如雪, 脊背挺直, 傲然如寒梅, 仿佛风雪也无法摧折他的骨。   可这样的白玉神像边,却有艳鬼妖魅, 仗着自己容色昳丽,就恣意妄为着,激着他, 非得让他端不住神色, 引来他似恼非恼的瞥。   谢衍受不住他的磨,无奈道:“闹什么?”   殷无极笑吟吟地把下颌放在他的肩上, 环着他的腰,道:“您锁着眉头做什么, 无非是见神杀神,见鬼杀鬼罢了, 您不要烦恼呀。”   谢衍也不能和他讲明自己的顾虑,看着一无所知的徒弟,只得拧了一下他的脸颊, 道:“小混蛋。”   殷无极见他还是宠自个,又是笑。   “到了宴席上,鬼界的食物你不要乱碰。”不久后到了地方,谢衍牵着他下车之后,低声叮嘱道,“对你不好。”   妖、魔、鬼三道,修的功法虽不一样,却有贯通之处,只能生存在适宜的土壤上,相近道统又易被同化。   殷无极也知道他现在的情绪负面居多,是典型的被怨气影响的征兆。还好他修的是谢衍的法,只要待在谢衍身边,吸他身上沁人心脾的灵气,情绪会平缓许多,不至于会疯癫到拆房子。   “那您可要看住我了。”他只要待在谢衍身边,笑容似乎就没停过,灼灼照人。   阎罗的席面已开,一入庭院,道路两侧结鬼灯,蒙蒙的黄灰,唯有青焰生光,照的人面色惨淡如雪。   鬼界摆宴可不讲究什么喜庆,越阴间表示规格越高,鬼越喜欢。   比起谢衍那一身雪色,殷无极的绯衣就极为刺眼了。   并非那种干涸如血的暗红,而是热烈的近乎正在燃烧的火焰,让他如一道刺目的明光,好似要照耀到这九幽之下。   当殷无极看见一些鬼眼中的畏惧与憎恶时,不但不躲,还故意振袖拂衣刺激他们,逶迤的裙摆如灼灼绽放的凤凰花,有种超越一切的热烈疯狂。   “谢先生到。”一声刺耳的笛音,仿佛凄惨的鬼哭,两人在鬼仆的指引下走入庭院。   庭中已是百鬼狂舞,无数烛台绵延在路的两侧,蜡油的味道带着些淡淡的腐臭味,又像是阴惨惨的磷火。   殷无极侧头瞧了一眼,绯眸带笑,却是森然,显然看出这是下马威。   而谢衍伸手一拉他,黑眸扫过,他眼底的阴霾就迅速散去,换上几分天真无邪,开开心心地跟在他身后,走到了阎罗殿前。   他的性子与任何鬼界传言都不一样。   “这里的东西别乱碰。”谢衍见他又伸出爪子,想戳一下那殿前青铜铸的铜锅,连忙无奈地捉住他的腕子,把不听话的小徒弟抓回身边,“这是烹人的刑具,怨气太重。”   铜锅外表青绿带锈,里面却结了一层厚厚的血垢,却在阎罗殿前做装饰。   “好脏啊。”殷无极虽然没碰到,但他抓住谢衍的袖,仗着师尊不会揍他,甚至还在他衣衫上虚虚地蹭了几下。   被横了一眼,他却盈着满目的笑意凑上去,本就低沉的声音,伪作女子时,有几分轻快,“夫君,我好害怕呀。”   “娇气。”   “才没有,只是没见过。”   “你殉我的时候多大,又见过几次仙友的席面?”谢衍顿了顿,似乎在想应该如何称呼他。   谢衍和他早就商量好了剧本,但是殷无极能够毫无心理障碍地连声喊着夫君,他却时时记着他是自己的徒弟。怎样都悖德,但这个伪作夫妇的故事,又似乎能够满足某些隐秘的欲望,让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却几乎已经入戏,却又清晰地知道始终会梦醒。   “走了,卿卿。”他现在身份不同,谢衍没法叫他的字,一个称呼有些难以启齿,在唇舌上滚过一遍,最终轻声唤出。   “……您唤我什么?”殷无极在原地怔了半晌,半天回不过神来。   当他意识到师尊竟是对他喊了夫妻间的爱称时,他心里高兴极了,连忙又追上恼羞成怒的师尊,一个劲地道,“我刚才没听见,夫君再喊一声,再喊一声,求求您了。”   “……”越来越过分了,这小子。   谢衍带着他走入正殿时,正好看见殿上阎罗那冰冷无机质的眼睛,青绿色的华美外袍垂在地上,男奴跪在她的身侧,亲吻着她的裙摆,神情膜拜而虔诚。   第十殿阎罗,名为无间。   与她看似冰冷的外表不同,她在鬼界也是数一数二的风流。她偏爱清冷高贵的男人,所以豢养了一殿的漂亮男宠。   有一次,她甚至在床上放了十个绑好的道士魂魄,用布条缠着眼,摸到哪个去疼哪个,过的堪称荒唐。   鬼界多暴君,鬼修更是易走极端,产生执念。在这样的环境中,无间已经算是嗜好较为无害的,她只是拥有权势滔天,单纯的玩弄男人罢了,哪怕玩碎了一两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整个鬼界有十大阎罗,目前在位有七,率先给谢衍递橄榄枝的是她,很难不让鬼多想。   一路上谢衍嘱咐了他那么多事,唯独没提是个女阎罗,殷无极眯起眼,眸光冰凉,但很快又在对方的眼神中缩了缩,干脆躲到了谢衍的身后,小声地道:“这个女人,我有点害怕。”   哪怕他知道谢衍不会看的中,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上眼药,不动声色地排除自己身边所有的威胁。   谢衍摸了摸他的头发,聊作安抚。   “谢云霁,携夫人拜访阎罗王。”谢衍的字整个修真界都没什么人知晓,何况与人界不交流的鬼界,他用起来也没什么压力,然后从容地带着自家徒弟坐到左侧预留的贵宾席位。   殿中的鬼哭狼嚎声音又大了。   “谢先生肯接本王的帖子,是考虑好了?”阎罗王支着手背看向他,眼底带着淡淡的打量,“若是愿意为本王的无间殿效力,本王将许以……”   她说出几个条件,又似笑非笑地瞥了殷无极一眼,当着面,毫不在乎地挖墙脚,道:“当然,若是谢先生乐意,本王倒是想与谢先生有些更深入的交流……”   “夫君是我的。”殷无极猛地站起身,隐隐带着些敌意,像是凡人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醋意。   他本来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侧,结果直接就扑到自家师尊怀里,宣誓主权地抱紧了他的手臂,又气势汹汹地道,“不准抢走夫君,你有那么多男宠,我只有夫君,为什么要和我抢……”   谢衍揽着他的腰,简直要服了他了。   这演技的确是练过。殷别崖这小崽子,从小到大都在用各种手段赶人跑,打的过的就揍,打不过的就茶,以为他不知道么。   “阎罗抬举,家有娇妻,我只是想养个家糊个口罢了,谈不上什么效力,更是谈不上其他交易。”   谢衍伸手,拭去怀里楚楚可怜的小娇妻脸上涟涟的泪痕,“卿卿爱吃醋,又没什么安全感。家里有挚爱,取次花丛,便再懒回顾了。”   殷无极本是在袖上擦了刺激性的草药,被这样一唤,他一眨眼,睫上又盈满了雾,衬得他眸子如水洗过一样清。   若说谢衍受欢迎吧,倒也确实。早年的天问先生性子疏狂,以芳华夫人为首的有情道修士,几乎都向他抛过媚眼,最后都是折戟沉沙。   有情道女修们聚会的时候,也没少抱怨他眼光太高,性子太倨傲。   仙门虽然礼教森严,但在约束强者时,难免打些折扣。   哪怕有些迂腐的修士很看不惯几支女人当家的门派或道统,也是牢牢地闭了嘴,省的被女修们一脚踢翻踩在裙下。有些人则是乐得与合欢道的女修一度春风,最后情投意合结为道侣的也不少。   当然,作为优质又有前景的大能修士,许多人觉得师父不行,徒弟也可以,大不了睡完徒弟再睡师父,所以还尝试撩过抱着剑跟在谢衍身后的清霁君子殷无极。   她们满以为少年人气血充盈,良才美质,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哪怕修为低一些,睡了不亏。   结果还没近殷无极的身,就被护崽的谢衍毫不留情地请出微茫山,再想进时,竟然被护山大阵拉黑了。   “怪小气的,看一眼都不给。”女修们如此惋惜地评价着。   谢衍管他的徒弟管的太死,哪怕已经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修为,他也半点也不松手,连自由恋爱都不给。到后来他成了圣,逐步走到仙门的最巅峰处,更是说一不二,想从无涯君处走圣人的关系,几乎全然不通。   就像现在,谢衍长袖一拢,在阎罗如芒刺一样的目光中,十分淡然地将弟子护在身侧,然后平静地道:“卿卿为凡人,在我死后,留下的遗泽足够他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他却为我殉葬,我若负心,算是什么?”   “真是个感人的故事啊。”无间阎罗的玉足是光/裸的,脚踝上系着作响的铃铛,足弓雪白,走在那绒毯之上。“既然如此,你想要什么?”   她本以为,这位实力相当不错的大能,会提出鬼修之法,或是修行灵宝。   “房产地契,亭台阁谢,绫罗绸缎,玉器古玩……”谢衍本是个临江之仙的风姿,开口却极为俗气,然后他垂目看了一眼怀中人,带着淡淡的笑道,“所求不多,唯金屋藏娇尔。”   “夫君真好。”殷无极从他怀里支起身体,然后在他唇边亲了一下,高高兴兴地道。“夫君真的要给我修金屋子呀?”   “都给你修。”谢衍捏了捏他的脸,道,“在家等夫君出人头地,要什么都给你,知道吗?”   阎罗王:“……”确定了,这个大能是个恋爱脑,他家室是个目光短浅的白痴凡人女子,没啥威胁。   接下来,殷无极活灵活现地表现了一下自己的花瓶程度,例如连修真界的基础常识都听不懂,和听天书一样眨眼睛,例如在谢衍与阎罗交谈时,他百无聊赖地在那里玩翡翠绿色的手串,谢衍专门为他准备的甜果酒,没尝几口就恹恹着发困,到最后竟是点着脑袋,坐着睡着了。   一场本该刀光剑影的宴会,就这样在演技中结束了。   等到回了谢衍买到的院落,走进结界时,原本一副美人醉酒模样倒在他怀里的殷无极,才从从容容地站起身,拨开自己散乱的鬓发,头顶上钗环歪斜,衣衫也有些凌乱,一副慵懒模样。   但结合他今日的演技,成功塑造了花瓶美人的形象,半点修真也不懂,纯靠着夫君是大能,又命好跟到黄泉里,引得男子为他死心塌地。   殷无极倚在亭台前,看着水塘里游弋的怪鱼,随手往下撒了把鱼食。他随意扯开勒的自己难受的女装,依旧是那副慵睡百花的模样,似笑非笑道:“我演的如何?”   “很不错。”   “若是我不演的好些,您就得被这女阎罗王捉上床了。”殷无极十分不开心,向水塘里扔了一块石子,“您怎么总是遇到这种想睡您的女人?”   “别崖也太不讲理了,这难道是我的错?”谢衍无奈。他从来都目不斜视,一心一意为仙门打算,完全的工作狂,哪里会有什么桃花运?   谢衍本想替他扶正头顶的发簪,结果殷无极还负着气,瞥他一眼,只是扬手一抽,让一缕发散乱下来。   他红唇微勾,道:“不是您的错是谁的错啊,谁让您这样雅致风流,又这样仙人之姿,都把我的魂魄都偷走了,您还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连说情话都那样面不改色……”   谢衍不想和他争,论蛮不讲理,他压根不能和徒弟比。   “私底下,您怎么就不叫卿卿了?”殷无极似乎是在讨价还价,“就算不能叫,您再叫个更亲昵些的……”   “惯的你,小崽子。”谢衍按住他的后脑,揉乱他的发,冷笑一声道,“混小子,孽障,逆徒……叫几遍都行,尽给我找麻烦。”他顿了顿,又闭了眼,低声道,“好了,不准乱勾引,明面上假扮夫妻,私底下,还是做师徒……”   “谁勾引您了?”殷无极闻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正襟危坐,看似十分光风霁月的师尊,却是笑了。   “您若是眼中没有风月,又何来风月。”   “您若阖目不见青山,又何来青山妩媚?”   他绯眸略略抬起,再笑时,声音近乎低哑,带着些许强势与狂热,“师徒,这天底下,有你我这样的滚到床上去的师徒么?”   没有,没有的。谢衍无声地攥紧了山海剑的剑柄,几乎没有办法反驳哪怕一个字。   只要开端错了,每一次的亲近,关切,到最后都会失控成欲情。   殷别崖的一辈子,被他的私心困着。圣人谢衍逼迫他成为一张白纸,却又亲自为白纸染上颜色,救了他,却又何尝不是还害他更深?   到最后,这份师徒之情已经变得极端扭曲。   每一次肢体相触时,暧昧都不会停止,它会变成深入骨髓的习惯,成为烙在魂魄里的本能,以至于殷无极分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是飞蛾扑火似的迎向他……   师徒不伦,这是一条彻底的绝路。对于如今还在北渊洲起步的殷无极,更是鸩酒。他们都得控制住……   圣人的犹豫,最终还是在一个吻中溃退。   “您啊,就是瞻前顾后的,我知道您并不是真的对我有情爱……”殷无极洞悉了他的沉默,但他的心已经在痛中麻木了,所以仍旧还能端着笑,盈盈地倾身,反复吻着他的唇线。   “就像您拉着我演戏欺骗整个鬼界,您就不能入戏再深一点,也骗骗我吗?”   “我不奢求太多,和之前的规则一样,就在这幽冥之下,在回到人世之前的短暂时间里……您就爱一下我吧。” 第185章 一错再错   圣人似乎还能从殷无极的身上看见光阴的痕迹, 他牵着春风杨柳中长大的少年行过修真长路,他们在微茫山的日升月落中相伴,在仙门的暗流中生了嫌隙, 在边境的风雪中诀别。而这一别并非终别, 他们在北渊洲的山林间, 如夫妻般琴瑟和鸣,又在天雷与剑锋中, 他将这一切都碾为灰烬。   殷别崖合该恨他, 而不是这样揽着他的脖颈亲吻他,好像他是一簇灼灼燃烧的火, 永远不会熄灭。   “别崖, 我们不该这样……”圣人这样冷静地说着, 却松开握紧的山海剑,揽住大魔劲瘦的腰, 这下,殷无极是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了。   “您嘴上说着不该,为什么不拒绝?”殷无极眉梢俱是笑意, 在他看来, 只要他有半点犹豫不舍,就说明圣人并非没有心, 而是情感波动不明显罢了,“夫妻不是我逼您说的谎, ‘卿卿’也不是我逼您叫的,什么‘金屋藏娇’, 更不是我们对过的词儿。圣人金口玉言,许下的诺言,总不能不作数啊。”   “你从哪学的, 这么……”谢衍忍了又忍,却只觉喉中干渴,以前魔洲时满嘴骚话不提,现在更是明媚又多情,这小崽子又从哪里学坏了。   圣人孤高淡漠,但这不代表他是柳下惠。   殷别崖这个级别的美人入怀,这样存心勾他,是个男人都会有些反应。儒门又不禁欲,何况他体会过这只小狼崽的腰有多紧绷有力,动起来有多带劲,他若不喜欢徒弟的容貌身段,又怎么会一错再错?   在这天色沉黯,百鬼横行的幽冥中,殷无极明明是活着的,但他引人血脉偾张的能力,却足以让此界所有的荒魂艳鬼都自惭形秽。   风起了,在寂静的死地里,蝶翼一样的外裳本是褪到大魔肩上,此时他却噙着笑,倚在端坐静默的圣人怀中,把最后一根玉钗抽出,扔在地上,然后干脆地枕着他的腿,泼墨似的发散在他的膝上,好似那最好的春色。   “先生,您承认吧,您对我有欲望。”殷无极在他膝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却注意到如一座玉雕的圣人,黑眸略略垂下,好似眸底有着隐隐的暗火,在隐忍孤寂地烧。   于是殷无极又笑,“在幽冥之下,左右又不会有人发现,影响不到圣人的名誉,您就是太矜持了些……”他促狭地眨了眨眼,“还是,您不敢?”   又用起激将法了,小崽子。   谢衍气结,却是怎么也迈不过那个坎儿。他比徒弟长了一轮,真要不知廉耻地对自己养大的孩子下嘴,他算什么师父,脸又往哪里搁?   他正心神动摇着,竟然忽视了一点——倘若他没有这个意思,又怎么会平白考虑这么多伦理问题?面对徒弟这样近似求欢的挑逗,只要干脆地把这黏上来的小家伙从身上推下去,起身走掉就行,何必这样徒费唇舌,用最苍白无力的语言,试图劝导他走正道……他明明知道这是无用功的。   谢衍垂眸,眼里却印出在他膝上醉卧的殷无极盈盈的笑靥。   阎罗的陈酿太烧心了,他亦然觉得自己有些醉,否则为什么会忍不住伸手,反复抚摸徒弟那流畅的颈线,揉搓他披散的墨发呢?   “您要是问心有愧,就当我是强迫您。”相处太久也是一种错,谢衍隐藏着重重波澜的眼睛,被殷无极伸手抚上,然后扬起唇笑道,“强迫您的是我,勾引您的是我,把您拖进这泥潭,大逆不道的……是我,您以身饲魔,是您的慈悲,而不是罪过……”   然后殷无极从他膝上支起身体,侧了侧头,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笑道:“您是圣贤,是君子,渡化大魔,难道不是您的责任吗?”   他的进攻性太强了。时而如烈火燎原,时而又如春风拂面,刚柔并济,却是最难抵挡的攻势。   谢衍猛地闭上眼睛,殷无极言语之间仿佛带着钩子,连细碎的眸光都是引诱,言笑晏晏之间,更是痴情天真。   可哪怕他阖目,脑海里却尽是他绝世的姿容,耳畔又是他低沉的喘,当圣人忍无可忍,再睁开眼时,却感觉到自己被带着,向身后倒去。   那比艳鬼魔魅更胜三分的年轻大魔,手臂已经撑在他的身侧,低着头,近乎温柔地笑着道:“我梦里的您也是这样,不拒绝,也不同意……”   谢衍心中一跳,想起他曾经入梦,却被徒弟逮住,在梦中翻来覆去地……   “师尊,您若是再不反抗,我可要当您是默认了。”殷无极这样低哑地在他耳畔轻吟,见他偏了头,耳根却烧出一点浅红,心中猛跳,竟是极为大逆不道地把师尊横抱起来,轻笑,“我会让夫君舒服的。”   谢衍环着殷无极的脖子,被他凌空抱进屋内时,才恍惚觉出些许不对劲。他知道这又是一场错误的开端。   圣人有种异样的狼狈,好像自己难堪的欲在弟子面前无所遁形。   但弟子绮丽艳绝的容貌就在眼前,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过不了这个坎,对着殷别崖带着多情的眼眸,他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情是错。但是人总是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身着绯色宫装长裙的大魔便倾身覆上来,与他交颈。他的气息温暖又缠绵,像是一捧火焰,与这透着淡淡腐臭味的鬼界格格不入。   殷无极抬手,把罗帐放下来,朦胧的纱罩住了隐秘的景致,唯有一点摇晃的烛影。   在帘幕落下来的那一刻,谢衍微微合了眼,他又一次被捕获了。   “您既然不拒绝,为什么不肯亲亲我?”   谢衍被小奶狗亲亲啃啃,正伸手抓住他后脑的墨发,不断揉搓着,“别犯傻了,别崖,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我对你一点也不好,何必呢?”   殷无极却是捉住他的手腕,在他冰玉一样的腕间亲了一下,“您觉得冒犯,就直接动手,我又打不过您,何必徒费唇舌,规劝我这样一心欺师灭祖的孽徒呢?”   “……”兴许是他有够无耻,谢衍的下一句话直接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殷无极敛着眸,笑着低头,略略勾起唇,“您明明对我有欲,也由着我缠上来,为什么非得端着为人师表的架子,好似您有多清高似的……明明,您什么模样我都见过,连元神都被我凿透了,有什么好羞的?都做过那么久的夫妻,您当真能把我当成陌路人?”   谢衍横了他一眼,明明是带着些许恼意,却显得格外羞窘,“我就不该放你去魔洲,以前明明是个儒雅清正的模样,现在却满嘴混账话,是想被我再教训一顿么?”   “那您教训我呀。”他笑了。   谢衍看着他极为乖巧地跪坐在床榻上,鬓发松散,凌乱的裙摆在面前散落似繁花,惊心动魄的艳绝。   殷无极倾身,唇弯着,眼睛里满是多情,“以前在仙门,我们是师徒,我要尊敬师长;后来,您要了我,把我睡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还拿山海剑剥我的骨,骗了我的身子,又骗了我的心,过分的是您吧?”   “是我之过,我认。但那也是无奈之举。”谢衍抱着他的腰,轻轻拍了拍,眼睛沉如深海,“圣人无爱 ,你不能一错再错,听话,赶紧抽身,免得再落的一身伤。”   “我知道您不爱我,只是觉得怜悯,亏欠,觉得没有护好我罢了。”殷无极也体会过圣人无情的模样,他的眼睛里除了苍生,没有任何东西,让当年的他痛苦极了。   “……先生啊,我会好好地恨您,用尽一生去追逐您,直到您不得不正视我,承认我是您的一生之敌。”   他也不再说爱了,口口声声地言恨,却比言爱时还缱绻。   殷无极拭去唇上残留的胭脂,绯眸略略挑起,像是一枝雨后的凤凰花,花蕊中尤带露水。   他的话语也蜜一样的甜,却道:“您不需要爱我,也不需要对我负责,在这幽冥之下,没有人会知道您对我做了什么……”   “我能对你做什么?”谢衍知道他在勾人,却只能按着他的后脑,没好气地,揉捏他的后颈,“殷别崖,你什么时候吃过亏?我除了欠你情债,又何时真的对你做过什么,反倒是你……”   他说不下去了,爱面子的儒门君子,对那些被折腾到失控的过往,实在是难以诉之于口。   “情债最是难偿。”殷无极却轻轻一笑,用额头抵住谢衍的额,呢喃道,“一世夫妻,死生相殉,黄泉路同行,先生随口编撰的谎言……要是真的该多好?”   “您若走了,我一定会眼也不眨地去殉您。”殷无极见谢衍眼睫覆着,不肯看他,也不在乎,只是颇有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若是没有您,这人间好没意思,就算富有四海又怎样,不如举剑刎颈,或是一簇火焚尽自己……您会在黄泉路上等我的,对吧?”   真的还是假的?分不清。离去很容易,但他像是溺在情天欲海中,真作假时假亦真,好似也入戏了。   谢衍擦去殷无极眼角的一点绯红,却勾出长长的红痕,心中突地一跳。   殷无极堆叠的衣裳一件件落下,乱花残红,长发披在肩颈,如墨色的流水。在烛光下,他的面容莹白如玉,神色真挚却又痴狂。   “吾是圣人,哪有那么容易死。”谢衍哄惯了自家的小徒弟,见他又垂着眼睫,眼角湿红着,似乎又要哭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倘若我真的死了,便是天命弃我,也用不着你来殉葬,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殷别崖,你就这点出息啊?”   “您真过分,生前不准我爱您,死后也不许我追进您的棺椁……”殷无极本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他藏不住心里话,又似乎真的浸入到那种情绪中,一时间走不出来了。“就算死后,我都不能有个真的名分,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殷无极的声音沙哑着,似乎是真的伤心了:“那我能怎么办,您不要我了吗?您不愿意带我走了吗?……不写我的名字也可以,我也不需要别人祭拜,只要您就在身边给我留个位置……”   他用手比了一个盒子的大小,清凌凌地看着他,希冀道,“我不占地方的,只要这么大,好不好?”   见谢衍看着他,不置可否的模样,疯疯癫癫的小家伙又垂下脑袋,小声争取着,“我身上还有您的骨,我生前回不来,死后也合该回到您身边的呀。”   这小崽子,戏演多了,还真的代入到里面了吗?   再说,他怎么就不要他了?不仅陪他走了一遭黄泉道,还宠他都要宠上天了,他却能脑补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剧情……   谢衍刚刚被他奇葩的脑回路气笑,却一抬眼,却看着他眼睫一颤,绯眸盈盈着,落下泪水来。   殷别崖一落泪,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圣人的理智不知道何时碎成了渣,满心都是快哄哄他,可他登圣以后,向来说不出多软和的话,只能把他揽到怀里,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叹道:“过来,别哭了,好别崖,你说什么我都应。”   “那么,您帮我把这身衣服脱了吧。”殷无极再抬眼时,泪水仍然映在眼中,却是满眼的笑意。   他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覆在自己腰间的系带上,低哑着笑道,“您选的衣服,您亲手替我穿上,当然也得您来脱……对吧?”   好样的,假哭。   但谢衍的手覆在他腰身间,可以明显感觉到男人灼热的体温与紧致的腰腹。他可不如表象那样漂亮无害,哪怕是展露脆弱,下一刻便会伺机而动,正如现在给他挖的坑。   “您不是说,我的身体,您哪里都看过吗?”殷无极似笑非笑着,“圣人无情无欲,不会起了歪心思吧?”   这简直是明显的挑衅。   谢衍垂眸看了看他的漂亮徒弟,仍是端着盈盈的笑,凌乱的衣裙还挂在他身上,却是遮不住他具有男性特征的矫健躯体。当他抽开他腰间的系带,无意碰到了那衣裙之下。谢衍忽然像是被烫到,迅速地缩回手,再瞥向漂亮无害的小徒弟时,却看到他眸底沉黯的火。   谢衍忽然转过眼,只觉得喉头也在烧,声音轻哑,“别崖,你存心的。”   “先生在碰哪里啊?”殷无极轻笑着,缓慢地撩起裙子,布料越是少,越是能够看到明显的弧,“……我想您了。” 第186章 人间无数   谢衍忽然感觉到错乱感, 这样绮丽的裙装下,却是这样矫健的男性躯体。这打碎了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想象——   殷别崖不符合任何传统的道侣观,他不是漂亮又娇俏的小妻子, 哪怕他试图这样演绎。   他也不是恪守清规戒律的儒雅君子, 也不是符合修真界传统的好徒弟, 哪怕他也演绎了很久这样的角色,直到谎言无法再持续。   而现在这个勾缠着他的, 疯疯癫癫的小漂亮, 又是他的哪一面?   他想要什么?是弟子,是孩子, 是对手, 还是情人?   谢衍把他的长发从身前撩到耳后, 然后抚摸过他赤/裸的肩胛,一直到脊部那陷下的弧。谢衍似乎想到了他紧绷腰肢时的力度, 眸中沉沉如子夜。   殷别崖是这样漂亮温柔又纯真,倘若他没有师父这一层身份,他怎么可能放过他?   就算魔修又如何, 囚魔的方法有无数种, 没有人能发觉,也没有人能逃脱圣人的捕获。   可殷别崖也是他的好孩子, 他灌注了无数心血,今朝他乍露锋芒, 便是这样惊艳无双,囚他等于毁他, 他怎么忍心去做?   他得克制一下冰层之下的欲望,不能妄动……   殷无极仿佛感觉到他极为坚硬的内心防线,终于动摇了。   他仰起头, 绯唇在他下颌处亲了一下,温柔地道:“您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您,在这里,我不是您的徒弟,也不是您的敌人,只是您的妻。我伺候您简直是天经地义的呀。”   谢衍终于被他逼到极限,反而笑了,然后问道:“所以,哪怕是假的,你也肯再被我糟/蹋一番,出了鬼界,就桥归桥路归路?”他眸子再沉了沉,唇的弧度极冷,“吾可不会温柔待你,也不会给你任何名分,下了吾的床,你得不到半分回应,你也接受?”   他这话说得太无情,太冷酷。   但魔性贪婪,若是给他一点点可能,他就会索取更多。   殷无极尝过多年无望的滋味,能够爬上师尊的床,哪怕是见不得光的情人,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段时光,他随时可能被扔掉,再度陷入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中……   他也得撬动圣人的寒冰一样的外壳,侵蚀他的一切,让自己成为他割不掉的一块血肉,他心上触之即痛的一滴血。   “您随便糟/蹋我,折磨我,只要您高兴。”殷无极亲吻他的脖颈,对他敞开了一切,好似一个誓言,“我是您的。”   ……   烛光影影幢幢,烧了一夜。   殷无极醒来时,身边的枕已经冰凉,但他神志清明,状态比之前要好不少,显然是他闹腾太久,抱着师尊,把身体里积累的混乱一股脑地全发泄出去,结果因为过于疯癫,谢衍被他折腾得不轻。   大魔披着玄色的外袍下榻,敞着结实的胸膛,懒洋洋地踱出去,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因为谢衍置办的鬼界阴宅有结界,他不必着女装,于是平日的恣意风流便淋漓展现出来。   他去前庭逛了一圈,没找见师尊,又转回后院。却见大门敞开,再拐个弯进入书房,灯下,白衣的圣人正在写什么。   “既然醒了,就进来吧。”谢衍抬眸,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白衣被他极为保守地裹紧,看上去毫无异常。只有始作俑者才会知道,他的身躯之上到底留下了怎样隐秘的痕迹。   “您找我做什么?”有谢衍的灵力护佑,殷无极看上去正常了许多,至少不会像几日前那样动辄情绪动荡,又或是倦怠疲乏。   “正事。”谢衍瞥了一眼砚台,却见徒弟熟门熟路地拉了个椅子,在他桌案对面坐下,替他磨墨,于是满意地点点头,“你见过无间阎罗了,感觉怎样?”   “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殷无极支着下颌,漫不经心道,“沉迷男色不过是表象,这女人要办大事。”   他饮甜果酒装醉的时候,一直在用朦胧的余光观察她,发现她没有分半点注意给那些花枝招展的男宠,连看着谢衍的时候,也不含半点欲情的打量,可见,这名鬼修并不如她表现出来那样浅薄。   “有所求的修者,自然可以利用。”谢衍淡淡地道,“她想主宰鬼道,但是其余的阎罗太碍眼了。”   “挑一个开刀,能让她成为合作者。”殷无极懒洋洋地道,“阎罗里有几个较弱的,不过大乘,低您两个大境界,刚好宰了。”他噙着笑,又道,“不过您得‘负伤’一阵,结界也要松一松,让那位阎罗把手伸进内院,对了,我也得遇到点危险才行。”   “要让他们相信,拿捏住了你,就是拿捏住我。”谢衍补充。   “不如这样……”殷无极抽了自己的发带,往自己眼睛上围了一圈,歪着头对他笑笑,道,“因为遇袭,所以伤到魂魄目盲了,您为爱妻求药,这样如何?”   “为了药,我会为他们所用,承认我的位置是没有威胁的。”谢衍笑了,点了点他的额心,“小崽子,骗术越来越厉害了。”   “是您的剧本好。”殷无极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轻笑,“就是扮弱有些难度,我怕一不小心就把小虫子碾死了……”   他们一圣一渡劫,费心在这里演,为的也是让无间及她背后的几位倒向谢衍,至少支持他成为新阎罗,参与一月后的鬼门祭。   谢衍许久没有与他讨论事情了。现在他身边,都是些思维跟不上他,只是盲目附和的下属。新收的风飘凌,他则是打算让他一心治学,好好修炼,不操心这些琐事。结果就是,他的生活变得乏味,没人能说几句心里话。   “别崖。”事情谈完,谢衍似乎不想让他走,于是突兀唤他。   “您想说什么?”殷无极解开眼上的发带。   “出去之后,你打算……”谢衍住了口,却道,“罢了,你先出去,我还有事要做。”   殷无极又瞧他一眼,抬步离去,却在门口听到谢衍的自言自语,“启明城百废待兴,外有围堵,内有暗流……”   玄袍的大魔顿足,谢云霁向来把万事埋在心里,绝不会把自己的分析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这只可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圣人为仙门之首,与他有立场之别,当面提点他是万万不能的。但他若是无意听到,便无妨了。   “启明城最大的问题,在于时间。”谢衍的声音清冽,“若是依循如今的政令,将资源投入城建、民生与生产,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最繁荣的城市,但这前提是没有外来势力打断发展……”   “目前,各渡劫大魔、大乘魔王,诸多势力对启明城呈现包围堵截之势,虽然可采用合纵连横之法搅乱内部,若只是寻常大魔崛起,的确会有人前来拉拢,也不会势单力孤。但废奴隶制,除内部大魔家族,解放炉鼎等种种行为,已然动到北渊魔洲最根部的利益……”   “他们可能不会吃合纵连横那一套,而是会联合起来碾灭火种,这一点,需要慎重考虑。”   殷无极站在门外,听得很专心。   他知道谢衍在北渊洲有钉子,得到这些情报其实并不困难。他也知道,虽然自己没有发现,但师尊也一定有眼睛在盯着启明城。谢衍是局外人,他的视角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说到内政,那小子……哼。”谢衍分析外敌的时候语气淡然无波,提及殷无极时,却是冷笑了一声,“数术学的那么好,经济账都算不过来,发放灵石难道能发一辈子吗?”   殷无极听到他将账册拍在桌上的声音,有些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闭了眼,像是少时被师尊责罚那样,缩了缩肩膀。   “以工代赈倒是不错,可以迅速从战后恢复城中元气,也可以让新除去奴籍的奴隶有地可去,不至于形成动乱。但为了安置人力,修那么多不必要的东西,就是浪费资源,现在该修的是城防!”   糟了,挨骂了。殷无极又是一僵,庆幸师尊是把他赶出来后,才对着空气骂的他,不然他现在就得跪在师尊面前,手心挨板子了。   “还有,与魔洲其余九城的贸易线皆断,唯一的路就是去仙门,这样的外部环境,还敢在内部搞激进改革!就算一时能依靠开采龙隐山矿石维生,加上少量种植……只有矿产,换不到东西,别说整座城了,兵怎么养?”   “虽然在广纳英才,但是手下心腹、狼王军、外部招纳的大魔、城中新募的魔兵……管理混乱,简直是个草台班子,人怎么管?这些人,互相之间当真服气吗?”   “我远在儒门,都能把启明城摸透了底,从现在开始建立情报网也来不及,像个筛子,你就当城里安全得很,没有暗桩?你秘密出城的消息怎么泄露的,为什么有人在流离城埋伏你?是不是被刺杀少了?”谢衍的语气堪称阴阳怪气。   殷无极被他骂了个遍,头越垂越低。本以为自己干得还算不错,终于可以在师尊面前昂首挺胸了,结果还是梦想。   谢衍每一句都切中弊病,越说越来气,在屋中踱步,又冷冷地冲着门口说道:“若是不想办法让资源流动起来,就是个坐吃山空的下场!但外部环境恶劣,基本断绝关系,你只在启明城内部进行循环,迟早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殷无极听到这里,眼瞳一缩,因为谢衍正好说到了他最担心的地方。于是他克制不住地转身,又返回了门口,问道:“请您教我!”却见谢衍执着玉笛敲打手心,却是背对着他,似乎不肯理他。   殷无极又怔怔地站了一阵,以为谢衍不会回答他。   “北渊洲十城,指的是十块以城分割的领地。除却最大的城池之外,外部还有许多散落的小城、小镇、村落,其实很多并不受中心城池管辖,这里才是盲区。”   谢衍不看他,而是自言自语地道:“化整为零,把你的人派出去,渗透这些地方,不止于生意,把粮食资源带回来,把你的声音传出去。”   “告诉那些浑噩活了一辈子的魔修,这个北渊洲有一个地方,是整个魔道的启明星。”   谢衍转过身来,脸上却不见怒容,反倒是含着笑的。   “别崖,做的不错。” 第187章 何意相照   “谢夫人, 您在想什么?”鬼侍女手中提着灯盏。鬼界不分日夜,从昏黄到漆黑,永远只有幽冥的火。   “我在想……夫君什么时候回来。”殷无极执着团扇, 掩住他唇角近乎锋利的笑, 声音却扬了起来, “我想夫君了。”   “谢大人很快就回来了。”鬼侍女面上微笑,心里却想, 他回不来了, 等回头变成他人的玩物,看你怎么猖狂。   “这些人真不明白事理, 怎么挑这个时候请他赴宴, 晚上的夫君是我的……”殷无极佯装怒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今天穿了最漂亮的裙子, 还画了这么好看的妆,他要是不回来,他就完了!”   他又把团扇一摔, 气冲冲道, “一定是外头有狐狸精勾着他,哼, 我就知道,男人的劣根性……”   “夫人倾国倾城, 谢大人一定神魂颠倒……”鬼侍女们时不时就听他发几句疯,早就习惯了这位漂亮蠢货的脑袋里, 除了珠宝华服与勾引男人外别无他物,敷衍起来也有些不用心。   殷无极抬起手,抚摸着腕上的红绳, 眼底弥漫着薄雾,让人瞧不清神情。可在侍女观察他时,却见这位娇夫人抿着嘴,又是一副横生醋意的模样,问她们道,“我的妆花了吗?”   他的裙摆在后方长长缀着,为了避免弄脏,甚至奢靡地指派了两名鬼侍女替他提裙子,身侧守着八名鬼侍卫,前方还有两名鬼童替他开路。这还仅是在家里,阎罗都不一定有他兴师动众。   殷无极不仅把无间阎罗给他的鬼侍全收到院里,又去大肆采买了一番。各路细作挤破头地想要往谢衍的后院里钻 ,由于竞争太激烈,普通的鬼侍压根竞争不过细作,殷无极又精挑细选,把各路阎罗的细作塞进后院养蛊,把谢家宅邸弄成了微缩版的鬼界势力圈 。   殷无极每天的乐趣就是看着细作互相斗,然后看心情挑几个长得漂亮的细作借口“醋意大发”整治一番,加固一下自己的花瓶人设。   看在鬼界本土鬼修眼里,这新来的大能倒是个厉害人物。可惜有个浅薄又张扬的家室,如名花般娇贵绮丽,一身矫情病,却半点修为也没有,也敢这样挥金如土——要知道,他家夫君在鬼界的脚跟还未站稳呢。   两人的目的都是走出鬼界,谢衍有他的计划,不会对他言明。殷无极也不欲去管。同样,谢衍也不会干涉他的进度,只是每天晚上借着夫妻同房的时间互通消息,商议计划。   有时候谢衍会设个幻术,让探听房中事的细作,听一晚上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有时候连幻术都省了,谈完事情,殷无极亲自捏着嗓子喘,甚至能生生把他看上去冷静的师尊喘出反应来。   离鬼门祭还有半个月不到,谢衍终于挑中了打算下手宰的倒霉蛋。   “司掌寒冰地狱者,为第二殿阎罗,修为仅是大乘。”   “若是亥时我未能归来,你大概率会被刺杀,‘谢夫人’没有修为,你若是要出手,别留痕迹。子时,我必归。”谢衍离去前嘱咐他,但他随即又顿了顿,道,“若遇到意外,以自己的安危为上。”   殷无极回到了他的长亭里,慵懒地看向亭下的池塘,神情恹恹的,差点就把不开心写在脸上了。   在谢衍买来宅子时,这里塞满了怨气堆积的淤泥,味道腐臭难闻。后来殷无极颐气指使,让细作们替他清理池塘,但是鬼界不存在现实意义上的“水”,谢衍把自己打散的鬼修碎片封在池塘里,赤红、幽绿、靛蓝,色彩斑斓的,像是冷的烟火,用以取悦小娇妻。   那之后,整个宅邸里的鬼都绕着这儿走——那可是动不动修个鬼修的墓地来哄美人开心的狠角色,看着就瘆得慌。   他手腕上的红线动了一下。   “打起来了。”殷无极用小指勾了一下,仿佛感觉到虚空的另一边传来的拉扯感,这种魂魄相连的滋味太甜美,他拨弄了两下,示意自己现在安全,又感觉到线紧绷着,大抵是谢衍出剑了。   那可是圣人的山海剑。殷无极弯着眼眸,兀自在想,被圣人的剑锋穿透的滋味可不好受。   一支冷箭穿云而来,直取殷无极的后心。   盛装的美人屏退了左右,却执着绣着牡丹花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扑着池中悬浮在空中的鬼魂碎片,像是少女在扑流萤,看上去毫无防备。   殷无极在魔洲遇到的暗杀数不胜数,这点手段,也就是把他当毫无修为的凡人女子。他眼皮也不抬,只是随手用团扇一扫,劲风改变了箭矢的方向,直直刺入亭柱上。   “真奇怪,谁的箭射偏了。”殷无极伸手,让一簇幽蓝色的魂火浮在他的指尖,唇边噙着笑,“怎么就这点准头啊?”   不知何时,谢宅笼罩着大雾一样的结界,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而阵心就是殷无极所在的四角亭。   殷无极之前借着吃醋挑出去的,都是无间阎罗的人。可以说,他主动把盟友都清了出去,特地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谢衍今日去杀第二殿阎罗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不是秘密。有的人赌他成功,所以想要提前捏住他的妻,欲对他发号施令;有的人赌他失败,偏又见色起意,想要提前把即将成为小寡妇的美人儿给收为己用。有的人器量狭小,在谢衍这吃了亏,就想捏着他的家室百般凌虐,讨回些债……   各方心怀叵测的鬼修,早已蛰伏进了这座宅邸的每一寸,而那无知无觉的漂亮鸟儿,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毫无察觉,依旧显摆着自己漂亮的羽毛,甚至还抱着琵琶,用拨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调音。   “怎么起雾了?”有敏感的细作察觉出异常,但他们怎么走,都是徘徊曲水回廊之中,找不到谢宅的大门。   无论他们怎么转,最后一定会回到回廊中,看见亭中的美人。   殷无极其实不怎么会弹琵琶,只玩笑似的试过两三次,更多还是和谢衍学琴。琴为君子之器,而弹琵琶的多是乐师或是女修,谢衍认为他不必练,这段时间,他为了让自己人设更鲜活,甚至还煞有其事地要谢衍给他斫了个琵琶,虽然他没弹过一次。   “真是麻烦,要不留痕迹啊……”殷无极用拨片扫了扫弦,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这些已经被阵法聚拢到此地的细作。   他从容地偏了偏头,躲过极为阴毒的鬼火。一支玉簪因为没有固定好,又从他发上坠下来,摔在地上。   “真可惜,是夫君给我簪的呢。”他的发丝太滑软了,自己偏又簪不好,殷无极不满道,“在家里放火,真是过分的鬼仆……”   怎么回事,不是传说……那个姓谢的,他家夫人是个漂亮花瓶吗,他们这些专门做脏活的鬼修也能失手?   殷无极可不管他们的惊疑不定,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大抵是压抑久了,变成这副古怪又疯癫的模样,神经兮兮的,也就师尊愿意纵容他。   他也乐得清闲,整日折腾着这些细作,看上去笑吟吟的,眼睛里却不笑,凉冰冰的像是在看死透的人。   殷无极垂眸看向五弦琵琶,眉间似乎有这一抹情愁,哀婉而动人。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便唱闺怨,却蕴含沉沉魔音:   “……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手里拿着短刃的鬼侍女,本想从背后靠近,听他这么一吟,简直绝倒,整个鬼扭曲到变形。   这位谢夫人还闺怨?闺怨个锤子啊!   谢大人每天都会准时回家,不沾酒色,哪怕院内被这位谢夫人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艳鬼,在白衣清霁的谢大人眼里,恐怕只能看到谢夫人一个,也只会环着她的腰喊卿卿。   这含怨的唱词,他还唱的哀转久绝,好像谢大人不准时回家是多天大的罪过一样。   “……这都亥时了,什么宴都该结束了,也该回来陪我了吧。”殷无极拨弄着琵琶,自言自语道,“夫君该不会真的教我独守空闺吧,万一被乱七八糟的鬼爬了窗户,毁了清誉怎么办,夫君说好了要保护我的呀……”   “区区阎罗之位,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他一顾。”殷无极拨着琵琶,方圆之内,却不知多少鬼修魂魄皆散,坠入那色彩斑斓的池中,化为无形无念的幽火,他却尤在自语,眼睫垂着,“这封侯又如何,好没意思,不如在家替我簪发描眉……”   渡劫魔修的魔音已经足够有杀伤力了,搭配他只知乐理 ,却弹的乱七八糟的琵琶,怎一个销魂了得?   又不知几个鬼修一头栽入池子里,殷无极却眼皮也不抬,兀自代入了什么,眼中又蕴着盈盈的泪,唱道:“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魔音破坏的是鬼修的形体。   以鬼侍女身份潜入的鬼修小桃红,换算成人类的修为,也都是化神上下,她们完全不认为自己会栽在这样一个花瓶身上。   可当她看着面前的姐妹字面意义上的炸成烟花时,整个鬼都不好了,她慌不择路地跑着,可是回廊的尽头,永远只通向抱着琵琶背对她的谢夫人,那个看似柔弱的背影,现在已经是恶魔的代名词。   她咬着一口银牙,心想:“拼了!这一定是什么大能护着她的禁制,只要找到弱点,就能……”   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身体一轻,继而是神魂撕裂的剧痛。   殷无极伸出手,接住那飞散如梨花的白色光点,笑道:“这是哪只鬼魂,飘散的样子可真好看,合该在家做个照明,云霁看书的时候还嫌鬼界太黑,光不够亮呢……”   小桃红意识消失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含着笑的美人,姿容昳丽绝世,可他的眼睛却是刻骨的冷。   殷无极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庭院,甚至还托着腮,有些失落地道,“我的观众呢?他们去哪儿了?”   但他看见池中增多了一倍的萤火,很快就掬起一捧,塞进纸扎的花灯里,看着玲珑灯盏旋转着撒下光晕,他甚至还哼着歌儿,把灯挂在了亭上,一盏又一盏,点缀着回廊内。   殷无极把谢宅的所有鬼修都屠光了,一个没留,却是取了它们的魂魄点灯。   他要让唯一能破开这座阵法的那个人,一回家就看见亮堂堂的路。 第188章 天道批命   谢衍独自走在寒冰地狱中。   脚下是霜冻冰晶, 挣扎扭曲的恶鬼被冻成一座冰雕,受尽剥皮之刑。落在这里的都是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都是罪有应得。   森罗十殿, 为阎罗所居之地, 亦是鬼界审判庭。唯有此间掌握权柄的十名鬼修大能才可担“阎罗”之名。   而阎罗也分高下, 第一殿为最末,第十殿为最首, 下位者可挑战上级。只要杀死上殿阎罗, 自己即可从末等搬到上殿去,权力也更高。而前三殿阎罗, 则是时常被无官阶的鬼修大能挑战, 是阎罗里最危险的人物。   可想要挑战成功, 也绝非易事。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第一至第三殿阎罗, 会利用自己在鬼界滔天的权势,几乎不择手段地把挑战者按死在还未成长时,换自己一个高枕无忧。   谢衍进城不足半月, 便连斩三名原先最有把握挑战阎罗之位的候选者, 成为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不仅是前三殿阎罗派人潜入谢宅,连上殿阎罗也加以垂问, 意图打探他的情况,最好捏住他那小妻子为棋, 哪怕这样的人成功踏入森罗十殿,也要服从于他们的指示。   无间阎罗便是第六殿枉死城的主宰者, 也是唯一爬到那个地位的女性鬼修,除了风流之名,在鬼界的风评不算差, 至少,她守诺。   “谢道友只拿了我的情报,却拒绝我的人帮助,是觉得自己一人一剑,便能杀穿寒冰地狱吗?”在谢衍来之前,无间也曾问道,“第二殿厉寒天并非易于之辈,最是阴险凶残……”   “不必。”   “这样有自信?”   “无他,唯熟手尔。”谢衍的神情淡淡。   “啊?”无间阎罗有点愣。   杀阎罗能有什么熟手,难道你还不是第一次杀吗?   红尘卷给他的试炼,也是一场劫难的预兆。为了真正骗到谢衍,不仅鬼界的地图,连阎罗的实力都是一比一复刻。   谢衍拿着返魂香杀穿地狱时,是从第一殿杀到快第七殿门口,不甘的鬼界阎罗们合计了一下,才肯给他开回忆湖的大门。   红尘卷里,自从得知爱徒死讯,他过得简直荒谬。   不仅动用禁术,更是屠遍魔洲,杀穿鬼界,只为寻殷别崖散落的魔骨与三魂七魄,试图把几乎挫骨扬灰的徒弟给拼起来……   罢了,还好未曾发生,不必去想。   谢衍敛了敛眸,徐徐走在冰层之上,衣不染尘。他随手一剑,将围拢而上的恶鬼一剑涤荡,左手掐着法诀,引动寒冰地狱的烈寒暴雪,几乎把整个冰层之上都犁了一遍。   梅姿鹤骨,白衣如仙,却是比阎罗还阎罗。   “已是亥时了,我得快一点,别崖还在家等我。”他舌尖抵着“家”这个字,无端地感觉温暖,于是欣然拂袖,踏上寒冷的冰阶。   而他所过之处,第二狱豺狗鹰犬,全灭!   谢衍踏入阎罗殿中时,子初玄武罗盘上的指针已经偏移,他仿佛踏入了一片绝地死城。   第二狱阎罗,厉寒天。   他手持剥皮刀,臂上缠着寒江锁,已镇守鬼界第二狱近三百年,这法宝就是从上一任处得来。在这期间,他不择手段杀死过许多挑战者,没有一个鬼修能够成功进这殿门。   这个姓谢的,是唯一的例外!   但无妨,很快他就会死在自己的刀下。厉寒天的神色狰狞扭曲,魁梧的身形如同小山,站起时显得极为巍峨,让如青竹的白衣修士显得格外单薄。   “现在放下你的剑,向我跪下求饶,还来得及!”厉寒天持刀走下殿内的长阶,看向挑战者时,眼中却尽赤,满是杀意。“否则我要把你的鬼体剥皮拆骨,吸光你所有的力量——对,最好吊着你一命,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娇花一样的小妻子被万鬼轮番享用蹂/躏,生不如死的模样!”   圣人本不会为任何挑衅动容。厉寒天修为不过大乘,殷无极却是渡劫,一手洪荒三剑,连圣人也不愿硬接,他眼里的“娇花”想弄死他简单至极,没有出手,只是不想给他添麻烦而已。   可厉寒天仗着自己势力滔天,不仅要吃了挑战者的修为,在人家夫君还活着的时候,就下手抢人/妻,意图玩弄了。   结果厉寒天却不知自己碰上的是硬点子,骗诱不成想来硬的。   殷无极不仅演了他一波,茶里茶气地把他耍得团团转,更是去师尊面前楚楚可怜地告黑状。   “夫君夫君,那个叫厉寒天的,他来赴宴时,你在前庭和无间阎罗谈话,他就去花园,醉醺醺的就想撕我裙子,我耍了他一顿,跑了……”殷无极眼也不眨地卖惨,“他好恶心啊,我立即去换了一身衣服,被他扯了一下的裙子我都烧了,真可惜,那条您很喜欢的……”   殷无极是男人,不是真的毫无修为的女人,修为高的吓人,所以这事儿看在他眼里,也就是闲暇时的一乐。   至于生气?在北渊魔洲,他听过的污言秽语多了去了,但每次他亮出修为后,那些出言不逊的人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全做了他的剑下亡魂。   “没事吧?”谢衍明知道他是来讨怜,这被吓到的模样也多半是装的,但他还是摸了摸他的脊背,眼中似有阴翳,“吾去杀了他。”   见谢衍真的要起身去清算,殷无极愣了一下,连忙把他拽回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呢,何不等等,名正言顺的夺他位时再杀……您就让他脑袋在脖子上多呆一会吧。”   这些天乐得当金丝雀的小徒弟,甚至还从背后环着他的腰,嗔笑道,“您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还会生气,是在意我吗?”   那一夜,受了委屈的殷无极借着这个由头,甚至还诓骗着他去床榻上又滚了一遭,说什么“抚慰心灵”。   但这并不妨碍谢衍给他记一笔生死账。   可对方见到他神色一寒,如霜如雪凌冽,更是得意地宣布了自己的计划:“在你离开谢宅时,我早已安排了手下去掳你相好,等一会你就能看见那女人了,臭婊/子,爷看上她是她的福气,不仅耍爷,还不给碰,给我矫情——看老子把她那身华服剥光了,让整座城的鬼修都享享福,尝尝这种人间绝色的滋味儿……”   他的话语/淫/邪,一双豹目却紧紧锁着谢衍的细微动作,意图在决战之前让他心神大乱。   但谢衍除了怒意,没有看到担心、慌乱或是求饶。于是厉寒天冷笑一声,道:“哈,果然,修为到了你这个程度的修士,不过是区区一个凡人女子,当个玩意儿泄泄火而已,死了便是死了,哪怕被戮了魂体,你只是丢了些面子,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还在高谈阔论着,手中却暗暗调动鬼气,试图找到谢衍受不了侮辱,方寸大乱的那一瞬间。   可他只看见那孤高冰冷的白衣青年一旋剑,满眼是剑的清光。   世界一瞬间颠倒,厉寒天的鬼体霎时间四分五裂,在他头颅掉下来的那一刻,他听到谢衍清寒悦耳的声音。   谢衍轻轻蹙眉,淡淡道:“尸体在说话。”   那四分五裂的鬼体中,鬼气如泄洪一样散去,逐渐化为齑粉。而谢衍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向来杀了就不管的他,竟然还转身,随手曲指一弹,把他的魂碾的连渣也不剩下。   觊觎他家小漂亮,如此畜生,配么?   谢衍走到阶上,对着占满一整个墙壁的生死寒冰转/轮/盘注入灵力,齿轮转动,宣告第二殿易主。   在成为阎罗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天道的注视。这种注视,让谢衍十分熟悉,却又极为厌恶。虽然他是天道的代行者,但他又不是个泥捏的菩萨,哪怕是与天道,他也要博弈一番,必不可能言听计从。   幽冥之下本不该归天道管。但祂为什么把视线投注到这里了?   当谢衍翻开那本每一殿都有的生死簿,从最后一页翻,殷无极的名字被朱笔记载在漆黑的纸张上,批了他注定的命。   天道批命。   天生大魔,万里人屠,杀人盛野。   坠下森罗十殿,受寒冰、刮骨、铁锅、火油、烫烬心肝之刑,而后发配阿鼻地狱,扬灰挫骨,永世不得超生。   谢衍静静地看着,又展开一封密信,来源于鬼门之令。以他的敏锐,能够看到背后天道的痕迹。   鬼门祭点名了祭品。   所以信上写道:杀殷无极者,可为十阎罗之王。   鬼门为两界通道,属于天道法则的一部分,自然代表天道。   “呵,欲加之罪!棋子不服宿命,跳出了掌控,便要用尽一切手段毁掉吗?”谢衍微微冷笑一声,抬手把密信焚了干净,漠然道,“这鬼界,屠了也不冤。”   倘若他未曾亲入魔洲,迫他换骨,把殷无极从深渊边缘拉回来。他就算神魂能在天劫中残存,落下鬼界时,也是这个下场。   那等他踏入鬼界,看见那被铁链囚于回忆之湖,几乎破碎的魂魄……谢衍几乎不能细想,那时的他会经历什么恐怖的事情。   第二殿易主的消息传遍鬼界,无间阎罗带着人正如计划般前来,见到一片空荡的寒冰地狱,她神色复杂至极。   “仅是一个时辰,谢大人把寒冰地狱屠光了?”她就知道,这种冷冷清清的男人不能惹,尤其是面对觊觎他老婆的禽兽时。她是知道厉寒天的作风,却没想到,他死的这么干净,连灰都没剩下。   谢衍看了看时辰,此时,距离子时只有不到半盏茶时间。   “这样比较快。”他说。   “……快?您是打算……”无间阎罗又问。   “回家,卿卿在等我。”谢衍又看她,淡淡道,“夫人那边不知如何了,我要去确认他平安无事……”   他依旧一身儒袍,宽袍大袖,可是因为杀了太多鬼体已凝实的鬼修,他的衣摆处还是沾了不少鲜血,宛如仙人堕杀业。   换了旁人,杀了这么久也得稳固一下内心激荡的杀意。而圣人道心如冰雪,他毫不怀疑自己落下的每一剑。猪狗与鹰犬,他杀得对,于是半点波澜也没起,反倒是对天道的怒意更盛一层。   这么想来,殷无极出城,流离城外的伏击,以及背后大魔的影子,都显得极为可疑。   为什么偏偏是对他不利的鬼界?如果他在七情动荡的情况下,遭遇十阎罗的联手追杀,后果会怎样?   若是他没有跟过来,他的小徒弟是不是就真的被捉去祭天了?   谢衍越想越生气,一身杀意几乎化为实质的锋芒,漆黑深邃的眼睛扫过无间阎罗,冷冷地吩咐一声,“后续你处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上位阎罗呢,这口气,简直说一不二。   无间阎罗:“……”   新任阎罗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权势没有半点反应,残局都让她收拾了,一提到回家见老婆,走的比谁都快,什么恋爱脑啊。 第189章 众里寻他   鬼界子时最阴, 鬼气最盛,便是百鬼集市最繁荣的时候,而谢宅恰是坐落在鬼市最盛的西城。   谢衍穿过鬼市, 今日倒是四处结白绸, 约莫在鬼界是什么隆重节日。   他在许多戒备与打量的视线中, 走入僻静的小道。再一抬眼,他看见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自家大门前, 甚至还左右贴着瑞兽年画与对联, 便是殷无极亲手写的,怪不得百鬼退避。   “除夕……”谢衍默默地推算了一下人间时岁, 恍然明白为什么殷无极要教他子时前回来, 原是等他守岁。   在人间, 以他们的身份,哪能一起守岁?   魔洲尔虞我诈, 仙门暗流涌动,连筋的骨肉被硬生生撕扯开。他们一个南顾,一个北望, 试图越过千山万水, 隔着仙与魔的边界看到对方的影。   也就在这无人认得他们的幽冥之下,才能放下身份对立与世俗偏见, 扮演一对寻常夫妻,对坐调琵琶, 闲话平生。   谢衍这些日子为今日夺位多处筹谋,又得把徒弟藏好, 不至于被鬼门发现,已是有些忙不过来。   近来,殷别崖有些恹恹的, 好似沉在这一场大梦里,是精神越发被侵蚀的征兆。而他还被他困在金屋中受委屈,还要替他甄别细作,把宅中事务理的清,时不时还从院里抓只鬼薅情报。   他们有着经年的默契,在共同的目标面前,能够百分百相信对方。一人张扬,掀起腥风血雨,一人蛰伏,暗中引蛇出洞,也是另一种脊背相抵。   不过谢衍就算再忙,也会每日都抽身回来陪一陪,与他清谈论道,读书赏花饮酒。哪怕都不说话,在同一间书房中各做各的事情,都别有一番沉静与安宁。   谢衍推开了大门,走进了这临时落脚的宅邸时,他立即发现了不同。   原先直通主屋的路不知何时成为了回廊,整座谢宅好似坐落在烟水薄雾之上,幽曲森冷。竟是一座迷阵。   “没有半点气息,看样子他这里也结束了。”谢衍推算了一下时间,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开这座迷阵,不然他家别崖得和他置气了。他一顿,又倏尔失笑,“把整座宅邸里的鬼修全屠了吗……”   不愧是他徒弟,该动手时就动手,利落,像他。   寻常解阵,对谢衍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殷无极给他出的谜题总是很促狭。八门遁甲样样俱全,要不是谢衍看到了一盏幽绿色属木的灯笼,他就差点按照八门的方式走了。   一路上,谢衍看见红色、青绿色、幽蓝色的纸扎灯笼悬在回廊上,随着风摇曳,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   而他心知,那些璀璨迷离的灯光,却是鬼修死后的魂火。代表湮灭的火焰,是虚无而冰冷的美。   越是走近,灯火越多。回廊下传来徐徐的风,阴冷透骨。   谢衍的衣袂飞扬着,背负山海剑,哪怕一身的血气未褪,却也依旧孤寒如雪,儒雅如风。   忽然,他听到了幽幽的琵琶声,和风徐来。   一路上的花灯璀璨,在阵法中心的亭中,身着绯色宫装的大魔抱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琵琶,斜坐在灯火阑珊处,看向这漠漠的冰冷光海。   众里寻他千百度啊。   谢衍唇角微勾,加快了脚步。   殷无极原本的神情是倦怠空洞的,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连眼睛都是冰冷的。在听到脚步声后,他倏然抬起头来,微光粲然落在他脸上。   那如潮汐漫涌而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渗透进了瞳孔里,蜜一样甜。   “回来啦?”   “嗯。”   “夫君此行顺利吗?”   “如我所料。”   在鬼界,殷无极只要着女装时,总是这样浅笑着唤他夫君,喊不够似的,好像喊一次就少一次。   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什么名分的。唯一的师徒都断了,他这辈子都得活在黑暗里。今日近乎奢侈的相伴,是他偷来的,他得珍惜。   “厉寒天,我杀了。”谢衍坐在他身侧,替他把落下的发拨到耳后,然后用手背摩挲着他白皙的侧脸,今日他没有用妆容掩盖自己男性化的轮廓,强行柔成雌雄莫辨的模样。   不施粉黛,他的容色在灯下似乎更美了。   谢衍看的眼神一深,反复摩挲着他的脸颊,补充了一句,“鬼体四分五裂,魂魄碎成齑粉,死透了。”   谢衍平日不会用这样带着惩戒意味的杀人方法,倘若他要用,便是极怒。   “为了我?”殷无极瞳孔一颤,抱着琵琶,盈盈看向他。“无论是多恶贯满盈的人,您以前从来不屑于虐杀。”   “圣人的确不会。”谢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温酒入喉,一直烧到心底。他支着侧脸,有些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漂亮的小徒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但我不止是圣人,也是男人。”   什么意思?   殷无极回味,心里突地一跳,却是想到了一个平日不敢去想的可能。   虽然是入城后,他们被迫作为夫妻相处,但私底下完全能以师徒相称,只要关上门,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并非夫妻。   为什么殷无极固执地不肯脱下女装,似疯似癫的,偏要贪得那几声明知虚假的夫君,溺在这须臾不醒梦中?   为什么谢衍会因为一些明知虚假的东西愠怒,他明明知道,殷无极的处境一直在他们的设计之中,除非十殿阎罗摒弃前嫌,联手擒他为祭,否则不会遇险,不是吗?   “先生,您的意思是……”殷无极不太敢再唤夫君了。   在他们之间,谢衍永远是最理智的那一个,好似永远不会被打动的仙神。   唯有在榻上,殷无极才能看到他些许其他神情,但大多都是隐忍。他想不到谢衍失控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要引他动情,但又有点怕了。没人知道圣人动情是个什么结果,他怕他的贪婪当真害了他的先生,于是无措地垂着眸,细细地颤。   谢衍给自己倒了三杯酒,才略略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真是奇怪,屠了一整个地狱的恶鬼,他的心湖如一潭死水。回到殷别崖的身边,光是被他这双眸子一瞧,他的心境就动荡起来。   于是圣人无端地恼,“看我做什么?”   殷无极不答,只是轻拨了一下琵琶,宫音替他诉说满心的情。   “你都唤我这么多声夫君了,若是我放任夫人被人觊觎,出言不逊,却是半点愠怒也没有,算什么丈夫。”谢衍道。   殷无极哑在那里,平日什么骚话都敢说的大魔,如今却熄了火,只是怔怔地凝视着他,那双会说话的绯眸里光芒流转,在光晕下好看极了。   谢衍的衣衫上还带着干涸的血。   但平日好洁的他,似乎在贪恋这幽冥下流转的光华,更流连陪伴在身侧,为他温酒的小弟子。   谢衍似乎又回忆起了早年风流不羁的天问先生,他想起了诸般责任加身之前,他也有与殷别崖山海走马的潇洒;也有想起当年夜深读书时,徒弟在他案头睡着时的天真神态。   可惜可叹啊,无论如何感怀,白驹依旧过隙。他留不住殷别崖的少年时,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目送归鸿。   而他的归处,已不再是微茫山。   谢衍执着酒盏,心想,再等一等吧。   良辰佳节,灯影朦胧,且让他的少年,在他身边多待上一会儿。   子时已到。   幽冥的寒风掠过那些摇曳的纸灯笼,鬼修死亡时的幽火,有些执念不深的,也该就此回到天地轮回了。   只是一阵风吹过,那些幽火被席卷着飞向天际,如同一道光海。   光海之下,一墙之隔的宅邸之外,是热闹的鬼市。唯有谢宅亭中,两人对坐着不语。   谢衍饮酒,殷无极调琵琶,却总是调不好。   谢衍见他不懂却强撑,用弹琴的方法弹琵琶,心中失笑,却也不揭穿,就着他弹的曲子下酒。   见他弹错,谢衍甚至还会伸手拨几下弦,临时教学几下,看着小徒弟认真地点头,看样子是真的在学琵琶。   “怎么学的五音,忘光了?”谢衍声音低沉悦耳,却不像是斥责,反倒是一种带着淡笑的揶揄。   “北渊洲无雅乐,我光顾着用剑砍人了,君子六艺里,射术和数术用比的比较多。”殷无极也没否认,只是强调,“我不是忘了,您不记得了吗,是您不给我学琵琶,说多而不精,不如不学。”   “你的强项又不在乐,学个差不多,听得懂我在弹什么就行。”谢衍之前已经很少与他谈曾经,今日兴许是人间佳期,他的话就多了些,“你的长项在剑技、数术、天工墨学、兵法阵学。让你去钻进故纸堆,或是吟风弄月,才是耽误你。”   殷无极已经体会到谢衍曾经教他的东西,在北渊洲到底有多实用。   “先生,我一直记得您教我的‘道’。上古圣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殷无极再度诵起熟悉的名篇,好似在对他许下一个诺言,“……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殷无极垂眸,静静地拨了几声琵琶,他听到一柄琵琶中传出苦难的声音,想起风月楼倾覆的那一天,伶人辗转的悲号。   他理解了谢衍所说“为万世开太平”其中的千钧分量。   谢衍于他,既是师,又是父。他隐忍过,叛逆过,反抗过,又臣服过他的权威。   今日坐在谢衍的面前,他依旧如多年以前仰望着他的孩子。但不同于当年的是,他亦然做出了一点成就,可以不止与师尊清谈典籍,而是从实际出发,真正地谈一些问题与理念了。   于是殷无极又道,“北渊无雅乐,是因为天下为奴的魔洲百姓,苦苦挣扎在生存边缘,何来奢靡享受?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能够过上和平安逸的日子,能够在自己的天空下,弹奏自己的乐器,奏自己的乐曲,而非总是追捧仙门的不要的文化游乐。”   “先生,魔也不是天生就嗜杀,只是没办法活了。魔也不是天生就跪着,我们也是能挺起脊梁,站起来的。”   殷无极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完全认可了魔修的身份,开始设身处地的为北渊洲的未来设想了。   “好孩子。”谢衍并未斥他数典忘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漫出笑意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有才能,有实力,就尽情去试一试,自有记载的六千年来,北渊洲从未统一过,你说不定能成为这千秋一帝,青史留名。”   对圣人而言,天下众生皆平等,魔亦是众生之一,只是仙门固执刻板,不肯承认罢了。   谢衍会欣然乐见一个统一的,可以被掌控的,爱好和平的北渊洲,而非一个动辄就对外发动战争,只懂得烧杀抢掠的蛮荒魔地。   而殷无极,或许是这五洲十三岛里,最适合去做这件事的人。   他是一片燎原的野火,灼的人心口发烫。   “千秋一帝吗……圣人啊,我倒是不想当这帝王。”殷无极的回答,却出乎谢衍的意料。   殷无极放下琵琶,拂衣站了起来。   他收了那刻意的魔魅引诱,身上披着赤色如血的红,沉重而冰冷,好似天边的残阳。   他似乎还没有想出答案,声音里带着些迷茫与犹豫,但他面对的是他无所不知的师尊 ,于是他没有掩饰,说道,“既然是天下为公,那么天下属于谁呢?是北渊洲的芸芸众生,还是帝王?”   “圣人啊,若我当真做了帝王,天下称臣,也不过是北渊洲最大的奴隶主。那帝王与如今盘踞在北渊洲最上方,对天下黎民敲骨吸髓的大魔,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问题是谢衍未曾想过的。   毕竟,北渊洲如今连统一都艰难,谁会去质疑北渊洲整体架构的合理性?   他是不一样的。谢衍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小漂亮,却又从昳丽艳绝的大魔身上,看见那持剑而立的屠龙少年。   他的眼睛看到的,是谢衍所看不到的风景。殷别崖分明是另一个他,是世界的另一重走向,是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在这一瞬间,谢衍的脑中似乎又闪回过那被铁链缚在回忆之湖的破碎魂魄,想起镜中无血无泪的天道傀儡,忆起那一枚早已冰凉的漆黑魔骨……   谢衍忽然明白了天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殷别崖本身就是希望。只要他活着,就是人定胜天最大的胜利。他证明了天命可改,他证明了天道的权威不是一切——他是这一潭死水的五洲十三岛,唯一的变数!   而这也造就了他一生的坎坷。   谢衍要救殷无极,无疑是人与天角力,说不准得赔上一切。他虽为天生圣人,但他真的能从天道夺下他的命吗?   “先生,谢先生,您走神了……”殷无极久久未等到他的回答,却见谢衍蓦然捏碎了一只酒杯,酒液洒在他的袖口,他却站了起来。   他一怔,连忙伸手去捉师尊的腕子,却见他袖口晕染的干涸血迹。他眼眸一凝,道,“这血……”   “不是我的血。”谢衍的身上尤带杀戮的气息,却依旧深寒如雪,不显半分堕落。只因他对自己的剑毫无怀疑。   本不该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他冰雪一样的道心。   殷无极嗅着他身上的煞气,喉结滚了滚,只觉得这样的师尊实在是太迷人。何况,他身上的溅的血,全都是护着他的证明。   墨发红瞳的大魔压抑不住满腔的热情,终于做了今日最逾越的一件事,他低头,吻住他的掌心,那里依旧残留着山海剑剑柄的冷意。   明明是执掌天下神兵的手,怎么每一根手指都这样纤秾合度,宛如冰雕雪塑,让他吻了又吻。   “您宠着我,您给予我一身本领,您从天劫下护着我,为我换骨续命,您为我动了杀意,化身这天地修罗……”   殷无极的声音尤带哽咽。   “然后您告诉我,别爱您……”   “先生,您真的好过分啊。” 第190章 生死相殉   “往左, 对,前面有台阶,小心撞到柱子……”   白衣的新任阎罗背着布条缠绕的剑, 本是孤高清寒的模样, 却是背过身, 看着黑底红纹宫装长裙的美人,耐心地为他指路。   殷无极的眼帘上覆着白色的布条, 有些张皇的向前四处摸索。   “摸不到东西……”美人的声音轻而低, 面容苍白脆弱,带着楚楚可怜的病态, 再也不复曾经的张扬明丽。他能抓住的, 也只有夫君的心了。   于是他又往前一捞, 可可怜怜地站在原地,道, “云霁,我好怕,你在哪里?”   谢衍虽然知道他是在作戏, 但心里还是不免一痛, “我在这里。”   他上前,用力握紧了殷无极的手, 牵着他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今日是无间做东,宴请目前还在位的七名阎罗, 算是将他继任第二殿的消息公之于众。   按理说,这只是十阎罗的正式会面, 不该携带家眷。但做东的无间阎罗体谅他不肯把夫人再一个人留在家中,特许他带到宴会上。   众鬼窃窃低语,议论着刚才走远的一对身份差距极大的伉俪。   “据说, 是在家里被杀手袭击,差点散掉,还好谢大人及时赶回,才堪堪救下谢夫人。”   “听说见到夫人眼睛流血,魂体伤势颇重,谢大人震怒,把整座谢宅的细作都屠光了,一个也没留。又低头向无间大人求了药,才堪堪把妻子救了回来。但看这模样,救是救回来了,什么时候散了魂都说不好。”   “可怜呐,自古红颜多薄命,做了鬼也躲不过。”   “说到这一对儿啊,还有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呢。听说是谢大人被友人暗害而死,谢夫人太弱,保不住夫君为她留下的遗产,也没法替夫君报仇,活着大概率也是遭人侮辱的命,就一咬牙就直接跳进谢大人的棺材,抱着他的尸身,活殉了他。”   “这不也是没得选?若是活在世间,不但守不住一名大乘修士的遗产,以谢夫人的美貌姿色,恐怕得连遗产带人,都得被暗害谢大人的仇人给接盘吧。弄不好,还会流落风月,一点朱唇万人尝,按现世那些假道学的作风,哪有比玩弄一名平日高攀不上的大能未亡人更刺激的事情?美艳寡妇的床谁都想爬嘛……”   “谢大人那时正浑浑噩噩地在黄泉道徘徊呢,夫人就追上来了,如此生死相随,谢大人自然不肯辜负,发誓死后也要护她周全,这才兵行险着,去争这阎罗之位,要给谢夫人千般荣宠……”   鬼界也服从人世间的规则,赢家通吃,强者拥有一切。   如谢大人一般,身负绝世修为,却满心只牵挂着他的妻子的,属于异类中的异类,但有了这样生死相许的故事,他们的来历过往也就清晰可信了许多。   至于查证?轮回之城的魂魄大多都是一片白纸,来鬼界的修士,能保留记忆的都少之又少,大乘修为虽高,在不世出的能人异士中也不是罕见,谁又能说明白这位谢姓大能来自何方?   谢衍扶着殷无极坐下,嘱咐他不要乱走,又体谅他脾胃弱,不肯给他吃厉鬼的食物,只是给他备下晨露精华,教他小口啜饮。又替他削了灵果,切成小块,用签子戳着,教他方便拿取食用。   殷无极为装出一副病容,特地喝了几天的苦药,又换上一身黑底肃穆的长裙,在幻术遮掩下,女装勾勒出他的腰身,除却胸平了一些,其他地方无一不美。   经历变故,他像小兔子一样惊惶着,于是伸手勾了一下白色的衣角,轻声道:“夫君去忙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如果觉得怕了,就喊我的名字,我听得到。”谢衍把他的长发拨到身前,不放心地道。   殷无极点点头,手指却无声地在他手心画了个圈。   意思是:有人盯着我。   谢衍握着他的手腕,漆眸一深,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心,然后去与虎视眈眈的阎罗们过招。   他如今把殷无极藏的好,没人觉得他会是鬼门点名的失踪大魔,但阎罗们依旧在紧锣密鼓地搜捕他,为即将到来的鬼门祭做准备。   如今第二殿易主,为了保证鬼门祭正常举行,阎罗们会向他透露鬼门相关的线索,包括,开启仪式。   谢衍如今将身份经营的极好,包括把殷无极带来,也是一种投名状。有弱点的新阎罗,总归比只生性残暴的好拿捏的多。   “以后与谢大人就是同僚了。”   “某新官上任,还要请诸位大人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鬼界森罗十殿,阎罗执掌刑罚,最重要的是公平。”   “哦?愿闻其详。”   “……”   谢衍执掌仙门的情商,让他能够极为自如地游走在暗流涌动的阎罗们中间,不动声色地套情报。   有些阎罗也有妻有子,但却从不带妻,只把儿子作为少殿主带来。   谢衍听他们不以为然的口吻,便知道大多都是鬼女侍妾所出,大多用于采补,甚至有些鬼童子出生便要汲取母亲的所有鬼气。   “不能修炼的正妻实在没什么用处。”有阎罗看似和善地道,“谢大人,鬼界与人界也没什么不同,也讲传承,没有鬼气的魂魄生不出孩儿,就算能生,也不过是个小废物。不如我送你几房美妾,其中还有未出阁的小公主,还有二八年华的仙门少女,生个孩子,也不影响你疼爱夫人……她明白你的处境,也会理解的。”   上位阎罗势力盘根错节,不会等到下位阎罗杀上来,而是打算在儿子里挑继承人,试图把阎罗的等级固化住——所以,他们会不断生育天生鬼修的孩子,直到挑中一个最好的,余下的便是最优秀那个的食粮,被其手刃,吞噬鬼气,直到成为少殿主……   这哪里是生孩子,分明是在养蛊。   谢衍听的一阵反胃,神色微微冷下来,却道:“我与夫人生死相许,生前便决定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是死后,我也不打算背弃诺言。”他顿了一下,又道,“且说鬼门吧,我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无间阎罗终于接话,道,“如今阎罗,加上你共有八名,我们会到鬼门关之前启动阵法,联通人界与鬼界——”   “十天后为人界阴气最盛之时,那一日,百鬼将行于人界,一日后归。”   “你负责站坎位。”   谢衍背在身后的手指无声地动了一下,八个位置,坎位,这些信息对他而言极为重要。要是再描述详细一些,他甚至能提前推演开启鬼门的阵法。   鬼门开时,是每年一度的,鬼界与人界接壤的时间。届时,成千上万的鬼会踏过雾气蒙蒙的鬼门,走到人间。   如果有亲缘羁绊,兴许会被召唤回亲人身边。如果执念太深,也许会完成死前未完成的事业。对于鬼界众鬼来说,这一天更是放风的时候,在期间,杀死一两个人类完全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阎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正推敲思索,无间阎罗却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摇曳生姿地走过他身侧,传音提醒道:“回头看看你的小金丝雀。”   谢衍心中知道殷无极不会遇险,但他还是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几名被阎罗带来参宴的少殿主候选,平日皆是纨绔作风,也没人敢惹。   他们把殷无极团团围住,美其名曰“向谢夫人问好”,却是欺负他眼睛有疾,裹着布条,又身体孱弱,只能摸索着小口小口地喝露水。   “据说夫人死的时候,是抱着夫君的尸身,在棺中活殉的。”一个瘦高个男子身着靛蓝锦衣,言语之间却是极为恶意,“小娘子是饿死的,闷死的,还是一头撞在棺材上?怕不怕?瞧瞧,多娇艳的一张脸,最后却是被黄土压在棺木中,真是可惜,不如从了那杀你夫君的家伙,凭着这么一张脸,怎么也不会吃苦。”   “你们是谁?”殷无极往虚空摸了一下,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他跪在地上,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听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却不知自己的四面皆站着人,正看着他茫然乱摸,楚楚可怜的样子,皆是笑起来。   有人还甚至把手臂递到他面前,看着他指尖触到,立即又缩回手,肩背轻轻地颤抖着,苍白的小脸上惊惶一片。   “谢夫人之前不是挺骄纵的么,前些日子遇到什么啦?”有人咧嘴一笑,“一个人被夫君丢在宅邸里,周围全都是冲着你来的鬼修,平日里待人又脾气大,是不是被教训的很惨?”   “连家仆都管不住,能当阎罗殿的女主人吗?怕不是连身子都守不住,要不要和你的夫君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是不是早就被污了身子,怀了野种,回头一窝一窝的下鬼胎,还要骗你夫君帮你养大……”   言语如针刺,荡/妇/羞/辱,恶意淋漓。   倘若殷无极是真的凡人女子,此时恐怕早就崩溃了。   而殷无极现在心中却比谁都沉冷,只有当真换了位,他才能体会到当初风月楼的女子承受的漫天恶意。一句“妓”,如耻辱的烙印,镌刻在她们的脊背上,差点压垮了这些生而为炉鼎的女人。   不,在北渊魔洲,只要没有力量,长得好看些的男人都难逃厄运。他想起了柳清脸上横贯的疤痕。   必须有力量,才能不被羞辱。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中,不存在什么礼义廉耻,只有强才是一切。   鬼比人坦诚直接,他们的欲望不加掩饰,更加赤/裸。   “你夫君正在和我爹他们谈正事呢,男人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不如谢夫人来陪我们玩玩儿……”一个矮胖的鬼修笑了,言语间说不出的轻浮下流,“这样吧,就玩捉鬼,谢夫人只要张开双臂抱住我,就算捉到了。”   “……不要。”殷无极实实在在被恶心到了,要不是记着不能惹麻烦,他现在就召无涯剑把他给捅成串。   “不要?那就来玩那天谢宅发生的事情,怎么样?”   说罢,就有鬼修从背后尝试抓住谢夫人的手,可银光一闪,却见两个鬼修的手掌齐根断裂,掉在了地上,鲜血喷了他们一身。   “谢宅能发生什么事?”谢衍剑锋一转,那出言下流的鬼修当场被削断半个脑袋,直接就飞了出去。   谢衍从鬼修的背后走出来,手上的山海剑却纤尘不染。他冷冷地抬起眼,睥睨着——这可是当着其余阎罗的面啊。   殊不料,谢衍只是看了一眼被群狼环伺的小漂亮,怒气就满格了。   他那样无辜纯真,茫茫然的跪坐在席案前,露水被人一脚踢翻,果子散了一地,他却不敢唤他的名字,怕打扰他,所以垂着脑袋,生生受着刺耳的言语与荒唐的调笑……   哪怕他知道,自己的小娇妻壳子底下是他扎手又难搞的徒弟,这些话压根不是真的,伤不到他。   但他就是有种荒唐的愤怒感,就好像真的是自己的夫人被欺负了一样。   鬼修修出肉/体后,血是冷的。   殷无极顿了一下,那冰冷的血喷到他的半边脸上,他却有些没反应过来,玄色长裙上的红色暗绣却更加艳丽了。   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弯起了唇角,明亮的笑意再度出现在他的脸上,惊心动魄的绝色。   “笑什么?”谢衍又一挑剑,这回齐根削断的是鬼修的胳膊,好似是在砍去多余的树枝。   “云霁……”殷无极轻声地唤着,然后准确地抓住了谢衍的袖摆。他抱住师尊的手臂,引他圈住自己的脖颈,然后乖乖的依偎到他胸口处,道:“夫君,我在你的棺里,就这样靠在你的怀里——夫君的身体好凉啊,我都听不到心跳声了,呼吸不上来,棺木里又好黑……”   “我当时就想,要是你能抱抱我就好了,我一定笑着去死……”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低柔的,呢喃着的,好似精心算计过。   哪怕初衷只是为了出鬼界,但这个生死绝恋的故事越发完善的时候,谁又能轻易地走出去呢?   光是想过殷无极某日殉在他棺里的可能性,谢衍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抱着小徒弟的手臂紧了紧,然后用冰冷的神情逐一看过那些会说话的尸体。   “需要我把当天发生的事,在你们身上演示一遍吗?” 第191章 骨肉连筋   剑拔弩张之际, 远远传来朗笑声,“都是些逆子,冒犯谢夫人, 实在不该。谢大人杀了便杀了, 不用过问。”   谢衍凝神看去, 却见三、五、七三位上殿阎罗看见这里横流的鲜血,却不以为意, 笑容像是缝在面皮上, 照常对他热情相待。   “夫人刚受过伤,又受了惊, 容谢某携妻回府, 多谢几位大人体谅。”   “那是一定。”三殿阎罗叹息一声, 道,“此番逆子纨绔, 惊扰谢夫人,已然付出生命代价,还请谢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吾改日上门道歉。”   他们的态度极是奇异, 新晋第二殿的阎罗,本不该受到如此待遇。   无间阎罗勾着青色的眼尾, 孔雀青色的华服逶迤于地。   她深深地看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上殿阎罗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注视着白衣修士小心地将目盲的爱妻背起,离开这百鬼横行之地, 背影孤独而萧索。   殷无极为了当好“谢夫人”,一直维持着纤细的少年身条,也是他常用的身份。他被师尊背着走, 双臂勾着他的脖颈,好像真的回到了当年师尊背着小小的他上雪山的时候,心里比蜜还要甜几分。   “先生有点失控了。”他笑的揶揄。   “没有。”谢衍的声音冷峻。   “您听不得旁人对我有半点侮辱。”   “……”   “您也憎恶有人对我抱有情/欲的幻想,您有独占欲,是因为您用过我,所以不肯给别人碰么?”   “您斩鬼的时候,哪怕我目上系着白绸,都能感觉到山海剑喷薄的怒意,您真的一点点也不爱我吗?”殷无极又笑,“您难道还要说,这都是做戏,您不止是圣人,也是男人?”   “……不是你所想的那种爱。”在殷无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衍缓缓开口,抬头看着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他们已经回到了谢宅了。   殷无极从他背上跳下来,本该纤长的少年身形,在谢衍回头的时候慢慢抽长为成年男人的模样。   殷无极在寂寞空庭中剥下身上的绯色华服,红装逶迤于地,像是一地残落的乱花。他身上魔气如浪,幻化出玄色的男装衣衫,勾勒出他颀长如岩岩孤松的身形,在风中微微摇曳。   宅邸有谢衍设下的结界,隔绝了窥伺,成为他唯一能恢复身份的地界。   只是平日里,他乐于看谢衍容着他,让着他,抱着他喊“卿卿”,所以总是披着一层绮丽艳绝的画皮,模糊了性别与身份的分界,不肯从戏中出来。   但此时,他不想以任何假身份询问,让谢衍有任何借口敷衍。   “您爱我吗?”玄衣大魔将手臂背到身后,紧紧握拳,指甲已经嵌入肉里。他执着地发问,“先生,您的心太深,我窥不见半点想法……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您爱我吗?不是情爱也无所谓,我只是……”   他毕生的所有恐惧,缠身的诸多噩梦,最惨痛的一个,便是“丢弃”。他害怕他的师尊不再要他了。   谢先生抛弃他去赌登圣天劫时,他的泪几乎在雷劫带来的大雨中流尽,与海水融为一体。   师尊在仙门大会上穿心的一剑,甚至对天道发誓,斩断他们的师徒之缘。他感觉到脖颈上的锁被除下,自由的滋味却没有那么好。   少年本就是一条流浪的野狗,被抱回家好生照料过,便再也难以适应被抛弃的滋味。   哪怕荒野能让他的爪子重新锋利,山崖让鹰展翅翱翔,他却念念不忘着,无数次试图回头看那熹微的灯火,在他面前关闭的山门,那是家的方向。   但是,师尊身边,已有他人取代他的位置。儒门没有他,仍在运转。仙门抹掉了他的名字,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他没家了。   他什么也留不住,师尊哪怕口中唤他“卿卿”,肯这样宠着他,也只是对身着女装的他,师尊只是为了把他带回人界,所以在做戏罢了。他是要走的。   谢衍的灵骨,治愈了他的疼痛,化解了他的死劫。却也让他欠下永远难以还清的深恩。   回想起那段入魔后生不如死的日子,殷无极明明笑着,笑容却像是零落的残花,极尽悲哀与痛楚,“先生,您知道吗,我好疼啊……您剖我胸膛的那一剑,比魔骨侵染、比天劫加身,还要痛千倍万倍……”   “您知道吗,一想到这代价是什么,我不敢死,一点儿也不敢……”   他这条卑贱的命,何德何能,值圣人谢衍的通天道途?   谢衍站在枯树之下,在昏黄的光影中,看着他寂寞的身形,半晌沉默。   “你知道那些阎罗,为什么对我杀了他们的亲子,没有半点感觉吗?”谢衍没有等他回答,负着手,继续说道,“因为他们的儿子太多了,只是一夜,就能有一个孩子,他们没有亲手抱过,没有养育过一日,只是把大笔的财富交给他们挥霍,修炼的资源往上倾注,然后笑着看他们自相残杀,直到留下最好的,最优秀的那一个,至于其他失败者,不过是燃料。”   “比起这些毫无用处的儿子,他们认为,我更需要拉拢。”谢衍微微冷笑一声,“哪怕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比亲生骨肉更重要。”   “先生……”殷无极听懂了,他的绯瞳轻颤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殷别崖,你可知道,我养了你多少年?”谢衍转过头看他,人如清光凛凛,但眼底却融着一团寂静的火,“你虽不是我亲子,但养恩更比生恩重,你要我如何不爱自己的孩子?”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手把手地教你修炼,教你古今圣贤名篇,带你入世又出世,是为了让你做这熔炉中的燃料的?”   “您爱我……”殷无极第一次亲口听他承认,盈盈地看着他,眉眼如画,笑容却瞬间点亮了。“先生爱我啊,真好。我是您的孩子……”   他已经成为北渊坐拥一城的一方豪雄,但无论他走得多远,在先生这儿,他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真好。真好。   “笑什么。”谢衍没有将话说尽,倘若真的只是拿他当孩子,他又怎么可能捧着小漂亮徒弟的脸睡的下去。“我宠惯了你,怎么都变傻了?”   殷无极反驳:“先生,我聪明着呢。”   谢衍心中发着虚,神色却半点也不变,漆眸扫过他的肋下,淡淡道,“成天东想西想的,若是觉得不安,你就摸一下你的肋下三寸……”   殷无极下意识地伸手覆上,只感觉血脉发烫。他一时间魂悸魄动。   谢衍依旧那样白衣清霁,看似冰冷,却看出他隐秘的不安,于是他道:“哪怕只是后天的联系,但骨肉尚连筋,你我怎么又算不上血脉相承?”   “血脉相承,原来我不是真的被丢掉了……”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黯哑,漫涌的爱意,被承认的欢喜,与他隐秘的悲哀交织在一起。   谢衍给予了他一个定义,那是承认,也是为他们关系划下的边界。   只要出了鬼界,他若是还想要什么联系,就只能牢牢地抓着不放,不能逾越半步。   今生,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   “好了,不哭了,过来。”谢衍习惯性地唤他,却没见他像是小狗一样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扯着他的袖子诉说一天的趣事。   他怔然片刻,才意识到殷别崖现在是男装打扮,不是那个全身心都依赖着他的小娇妻,而是年轻的渡劫大魔,未来将北渊逐鹿的一方霸主。   他会赶上来。   这种角色的倒错感,让谢衍喉中一哽,却又感觉到危机。   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教出的殷别崖,又知道这在他面前看似温驯的好孩子,本质是怎样桀骜不驯,他又拥有怎样敏锐的洞察力、永不服输的斗志、超常的领袖魅力,与他绝代的炼器技术。   “在鬼界,我有些控制不好情绪,先生见笑了。”殷无极一阖眸,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这些日子,我闹得厉害,还贪心到缠着您……要了又要,您为了梳理我体内混乱的魔气,又要藏着我,不让阎罗们发现,实在是受了太多的委屈。”   他压着声音,嘶哑的说:“我不该仗着您的宠爱,就肆意胡闹的。”   谢衍又顿了一下,殷无极把他想的太完美,甚至自动给他找了借口。他对自家孩子也能动欲,实在是颠覆圣人的形象,他无从解释,只能不言。   在鬼界的时日虽然不久,但他怀中空空的,实在寥落。   但殷无极从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类型,他却笑道:“现在的我是您的孩子。身着女装的我,就不是您的卿卿了吗?”   他略略勾起唇角,衣袂轻扬着,却是绕到谢衍的背后,双臂如铁,紧紧地揽住了师尊劲瘦的腰身。   他巍然如山岳,竟是能完全把师尊纳入臂膀间,无论雪山之巅有多冷,他都敢这样缠上来,哪怕自己会被冻成冰。   “……您说过,当您的情人很难,一辈子见不得光,还要听您的话,被您欺负,满足您的一切要求。”殷无极却是吻上他的后颈,在谢衍几乎讶然的神色中微微一笑,“我仔细想了想,这些我都能做到。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您的喜好,懂您的言下之意,懂您是否舒服、快乐……”   “平日里,我是您的徒弟,您的孩子,聆听您的教诲。”   “我能做您床上的夫君吗?”殷无极彬彬有礼地询问着,语气却是渗着蜜糖,柔软而多情,而握着他腰的手指却缓缓收紧,“反正,您也是喜欢我的身体的,毕竟,您都能睡得下去您的孩子呢。”   谢衍感觉到脖颈处漫上一阵灼热的气息,他看似温驯的好徒弟,那样柔软地抱着他,獠牙却已经抵上他的动脉。   殷无极却笑着,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荒唐的话。   “圣人循规蹈矩,但是谢云霁天生逆反。您当真在乎这三纲五常吗?您被按在仙门的条条框框里,服从天道的命令,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出格的想法吗?您为仙门制定规矩,可是您厌恶规矩吗?”   “殷别崖!”谢衍斥他一声,却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好似被真正看透了。   殷无极却不以为意,笑着吻了一下他修长的颈线,“您在幽冥之下,是不是很惬意呀?只要不高兴,您就能提剑就砍,半点也不用走程序;我喜欢什么,您就直接抢来,摆在我的房间;您不喜欢的人,可以直接甩脸色就走,半点也不用顾忌宗门关系,甚至仙门平衡……”   “您喜欢的人,您就能真的筑一座金屋子,把他漂漂亮亮地藏起来。”殷无极好似某种洞察人心的妖魅,披着画皮的艳鬼,与生俱来的动人,“哪怕是您的孩子,您想睡他,也就真的睡了。”   “谢云霁,你说你,矛不矛盾啊?”   谢衍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了这股芒刺在背的疯狂与炙热。他哪怕把他当孩子来护,但殷无极早就不是初时少年,而是真正的大魔。   这种角色错位的冲击感太强,谢衍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宅邸外一阵叩门声惊破了沉默。   是无间阎罗的鬼气,她亲自上门了。   谢衍心中松了口气,却是拍了拍殷无极揽着他的手,无声的催促。   殷无极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放开他,弯腰把地上的女装衣袍捡起,转身走进内室里。   “她是来找先生的,我不适合在场。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受惊生病了。”他像是有些不快,啪的一声关上门。   谢衍把无间阎罗引入院内,打算与她在院内谈正事。   无间阎罗扫过院内散落在隐秘角落的梅花玉钗,甚至还看见未曾捡起的腰带与小衣,然后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谢衍,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什么。   谢衍觉得她的眼神太奇怪,于是回头问道:“无间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无间阎罗轻咳一声,道:“令夫人身体安康吗?”   谢衍看了一眼房内,清楚殷无极表面上是躺在卧室里,实际上正在听,于是就道,“他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无间阎罗转了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玉钗,意味深长地看着谢衍,道:“这是令夫人的首饰吧?看样子,你们离席后,在家玩的很生猛啊。”   不然,谢夫人怎么在院子里就开始脱了?一定是做夫君的要的太狠,小娇妻进门就被扯了衣服,被夫君一顿折腾,才累到睡着了。   “谢夫人貌美动人,又情深义重,克制不住是正常的。”无间阎罗寻欢放肆,在鬼界欲是最直白的事情,她半点也不觉奇怪,反倒诚恳建议,“谢夫人伤势刚刚恢复,房事不宜太激烈。”   谢衍:“……”   背地里偷听的殷无极:“……” 第192章 鬼界秘辛   “并非如此……”自从登圣后, 除却殷无极,他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噎过。   看着她执着的那根梅花簪,谢衍竟是颇有种私情被揭破的尴尬感。   “嗯?”无间阎罗染着青色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打, 挑起柳叶眉, “怎么了, 敢吃不敢认?书生就是这点不好,面皮薄, 又没说你是偷情, 正经夫妻,在自家院子里疯一点又怎么了。你不认, 难不成你要说是谢夫人把衣服脱了, 把你推倒在地上……”   “无间大人。”谢衍坐到他对面, 声音微微提了提,显然是恼了。   无间殿里男宠无数, 对她而言,欲与吃饭喝水没什么差别,甚至兴致盎然地道:“令夫人看起来娇贵任性, 背地里却这么风情动人, 让男人很有征服欲,若我是男子, 自然也免不了俗,想要一亲芳泽。”   “我的, 不准碰。”白衣书生的声音冰冷压抑。   “你放心,吾没有磨镜之好, 美人虽好,你自己受用吧,再者, 我可不想用脖子试剑修的剑。”她眸子敛下,话锋一转,“你想过没,你越是护的厉害,弱点越是明显,那些看不惯你的狗东西,偏生又死的太久心理变态,就想在你面前折辱你夫人,把她玩坏,你总不能一直把令夫人带在身边,迟早是要出事的……”   “无间大人,是何人有此打算?”谢衍捕捉到了她言语间的重点。   “我上门拜访,便是要告知盟友此事。”她揶揄地扬起唇,猫一样眯起眼,“你入鬼界的时间不算久,空负修为,有些事情却并未摆在明面上。”无间放下杯盏,慢条斯理地玩着指甲,“鬼界其实也不缺大能,但你知道为何十大阎罗,位置总不满吗?”   “第十殿为阎罗之首,向来空缺。”   “下三殿的阎罗,算上你杀的厉寒天,近百年来已经陆续死了四个了。”无间似笑非笑,“但都不是正常死亡,你猜猜他们都去哪儿了?”   “与鬼门有关?”   “猜对了。”   无间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她将修长的腿搭在膝上,华贵的布料从曲线上垂下,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你曾是修真者,也知道修真要受天道约束,别以为幽冥之下就不存在了,鬼门便是天道在鬼界的化身,是两界出入口,我们鬼修想要去人界,唯有在特定的时间,期间还要为鬼门献上祭品——那便是鬼门祭了。”   “只有讨好了天道,鬼界这种被遗弃之地,才能持续繁盛。真是令人厌烦的感觉,哪怕死了,身上的锁链也没有除去。鬼不会变得朴实,反而欲与恶更直白赤/裸,道德,在鬼界就是个笑话。”   无间平静地道,“倘若你没有一些怪癖,在这个地方,会显得格格不入;如果你有着出类拔萃的美德,他们就白般难受,非要毁掉这种纯白的幸福……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谢衍不答,只是看着昏黄雾霭中的老树昏鸦。   “今年的鬼门祭很奇怪,天道指明要一个坠入鬼门的魔修,同时间入城的大能只有你,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你,但你一身清正灵气绝不是作假。”   “既然找不到祭品,为了不惹天道生气,也为了开启鬼门,就得有对应的祭品奉上,以此开启鬼门——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对你的态度极好,看上去很欢迎你啊?”   “照理说,面对前来分一杯羹的竞争对手,没有人会如此欢迎。”谢衍也猜测出一二,所以并未表现出讶异,他道,“因为找不到那个魔修,就想把我哄去做祭品?”   “你活都活不久了,何必与你为难呢?”无间说话很直白,“恕我直言,如果你死了,你的妻子一旦失去庇护……可能连死都是个奢侈,她根本不懂作为鬼魂,应该怎样结束自己吧?”   “……”   “她会遭遇比生前更可怕的事情,不同的是,生前,她可以跳进棺材随你而去,死后,有的是保着她的魂魄,清醒着受折磨的方法。”无间轻嗤一声,道,“你应该知道懂,男人折磨起作为战利品的女人,能用怎样肮脏的手段,又有多肮脏恶心……至少我是女人,我不会做那些事。”   “无间大人有什么计划,可以直说。”谢衍明白她话语里的技巧,如此拐弯抹角,便是告诉他,在所有阎罗之中,唯有她是可以合作,也是可以托付妻子的对象。“你已拿捏住我的弱点,事关夫人,我不会有任何推脱。倘若有意外,还请大人庇护她。”   “聪明人就是上道。”无间满意道。“既然他们想杀你,我要你先下手为强,在鬼门祭上,我要伏杀老七那个蠢货,老三和老五都是他的人,你需要帮我拦住他们俩,杀了最好。”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轴,递过来。   谢衍打开,浏览她的计划,幽火便从纸张中心燃起,不一会便焚烧殆尽。   “为什么选我?”谢衍看出了她掩饰不住的勃勃野心,在这错综复杂,欲望横流的鬼界,作为一名女人能够站在顶端的十阎罗队伍里,凭借的是绝对的实力,于是他淡淡一笑,自问自答,“因为我有弱点?”   “不,因为你有所爱。”她理了理自己的华服,平静道,“你与那些亡命之徒都不一样,牵挂不是弱点,而是盔甲。你会用尽全力去办到我的要求,因为你知道,倒戈投诚,等于将妻子拱手让给豺狼享用,你则是得跪下当狗……没有男人会心甘情愿忍受这样的侮辱。”   无间阎罗来的时候突兀,走的也干脆。   等她离去,谢衍依旧坐在原地沉思,一身玄衣的大魔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背后,伸出双臂抱住了他,要他躺在自己的怀中,甚至还在伸手为他按揉太阳穴,“您不要发愁呀,虽然鬼界秘密让人挺意外,但我们都不会留太久,不是吗?”   谢衍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你为什么不害怕?”   他笑道:“我怕什么?”   “你得罪了天道,会受到他永无止境的围剿。对你而言,旁人正常的生死轮回,是一条绝路。”   只要他落下这森罗十殿,无边无际的刑罚便会落在他的魂魄上,那是逃不过的劫数。   “那便向上修炼,增加寿数。”   “从渡劫到尊位,你还有一道天劫要经历,你不怕被劈成飞灰吗?”谢衍眸子一厉,“尊位天劫,我是半点也没法帮你……”   “您要我一辈子困在渡劫的境界中,躲入深山老林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世道浇漓,却什么也不做,直到慢慢老死山中吗?”   “……”谢衍很想说,倘若他能够一生平顺,这样也许并无不好。但他明白殷无极的性格。   “我若是就此停步,我怎么可能站在您的对面,怎么能成为您的骄傲,您夜不能寐的宿敌?”殷无极明白他话语里的留白,却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要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天道也只能躲在背地里操纵气数,除却天劫之外,也只能利用地上代言者施加影响……”   “我对抗的是道吗?不,是一种既定的秩序,它安稳了太久,依照自己的逻辑运行着,抵抗着一切的改变,所以要清除掉一切反抗‘天命’的存在,而我便是那个从天命下躲过一劫的可怜虫,倘若不碾死我,天命的权威就会被动摇,于是它只会用尽手段来为我安排死劫,试图将一切纠正。”   “不是一切的秩序都是好的,先生,需要吞食鬼修的鬼门,它是道吗?”   “道不分善恶。”谢衍轻叹一声,道:“天道不能以人间道德来衡量。”   “天有道,不错。但我心中的道,与天道无关。”殷无极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侧,然后低头吻住他的指尖。   “先生,我信奉的并非天之道,而是人之道。”   “我的道,最初是您给的。”   谢衍怔住了,猝然抬起头,看向半跪在他面前的叛师弟子,只见他绯色的眼底,不是狂热,不是盲信,而是洞彻。   他不是神的信徒,他是独立的,理智的,思辨的。他不是追随者,他正在自己辟开一条路,哪怕前路荆棘遍野。   “我爱您,但我也爱真理。”殷无极扬着笑,声音轻快,“您说的是对的吗?我要去亲自实验,才能下结论。天说的是对的吗?我若是不去试,怎么能找到更好的答案——”   “若是因为这样,道便要杀我这个逆反者,那便来吧。我会活得很好,我会往上走,走到更高的地方去,做出您也要刮目相看的丰功伟业。我不会再坠下幽冥,森罗十殿不是我的终点,我的道,在人间——”   殷无极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眸光锁定了他的眼睛。   他不能进,也不能退。可哪怕被困在境界之中,他依旧如逆风执炬的旅人,将自己燃成明艳的火,向着茫茫的黑暗走去。   “别崖,好孩子。”谢衍有千言万语想要讲,但当他真正开口时,却将一切归于一句近乎叹息的“好孩子”。   他将真正继承了他的道的骨肉抱在怀中,好似能从他年轻的面庞中,从他凶险的命盘里,看到他一生的波折,也看到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燃起。   这条荆棘大道,谢衍走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忘却了冰冷,也找不到方向,直到今日,他有了同路人。   哪怕他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他也在迷惘、忧虑、摸索方向,但背后的动静,他的脚步声,终于让谢衍不感觉寂寞了。   再怎样生死相许的誓言,再山盟海誓的爱情,在为人师者的眼中,也抵不过“传承”的重量。   “别崖,向前走吧,不要停下来。”谢衍看着他,眼底蕴着一脉浅浅的温柔,“我等你站到我的面前。” 第193章 并肩而立   阴年阴月阴日, 五行八卦阴阳阵下,八大阎罗正陆续就位。   这样的时日不常见,根据星象测算, 有时几十年一次, 有时长达上百年, 是开鬼门的最佳时机,仅此一天, 黄泉万鬼可重返人间。   “你怎么把夫人也带来了?”无间走过谢衍身侧, 看着他牢牢牵着身着玄色广袖长袍的高挑女子,真心诚意地称赞道, “哪怕是作男子打扮, 谢夫人也是秀丽绝伦。”   “不放心他在家。”谢衍向她略略点头, 然后目光落向呈圆盘形的空旷场域。   八卦的位置已经定好,也有阎罗的仪仗陆续到达, 只要祭天道、拜轮回两项程序走完,鬼门祭就会正式开始。   “你的考虑也是对的,但是你可得看好她。”无间的下一句话是传音, “刀剑不长眼, 护好你家室,也别死在她面前。”   她再度打量一下, 却莫名觉得今日的谢夫人有些不同。   虽然还蒙着双眼,但似乎是为了行动方便, 男装宽大的长袍藏住她窈窕的身形,却是隐隐绰绰, 平添几分诱人。让她这种睡遍美貌男子的女人,也莫名生出几分兴趣。   难不成自己真有磨镜之好?无间阎罗心里颇有些怀疑,但看着那绝世倾城的谢夫人, 又挑了挑眉,突然理解了谢云霁。   若是真的有男子能长成这样,她就算再喜欢清冷款,也一定会给个正宫位,好好捧在手心宠着的。   殷无极倒是很不开心。因为他发现,作为正经人的师尊,偏偏最吸引这种风流又不好惹的女子,于是他又抿着嘴,扯了两下师尊的袖子,“云霁云霁,待会我看不见你,你的正事要快点结束,我们一起回家。”   除了他们,没人明白这个“家”指的并不是谢家宅邸,而是人间。   谢衍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而是观察了祭台上的方位。届时,唯有阎罗可以站在祭台上,殷无极若要提供策应,他得站在他的后方。   谢衍似乎是正在给小娇妻讲卦象,很是温言细语,“……我站在水位,待会你就乖乖地坐在观礼台上,听我的声音,结束后我会带你回家,知道吗?”   几名远远站着的阎罗听他这样琐碎的关照家室,眼神颇有些轻蔑。在他们看来,出入总是带着个漂亮废物,实在是碍手碍脚,成不了大器。   鬼门钟敲响,祭典开始了。   殷无极感觉到狂风四起,宽松的玄色衣摆微微扬起,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而他的宽袍广袖之下,别着一把古朴的凶剑。   天地鸿蒙,混沌初开,六道轮回即存在于世间。   ”乾卦为天,坤卦为地,巽卦为风,震卦为雷,坎卦为水,离卦为火,艮卦为山,兑卦为泽……”   随着光芒的流转,祭台之上古老的刻印逐一亮起,蕴满了沉沉的鬼气。   殷无极原本是跪坐在观礼台上,衣摆如蝶,纤弱而无依,像是风中的飘蓬。   而在鬼门祭开始时,他的五指缓缓地搭上无涯剑的剑柄,被谢衍的法术掩藏许久的魔气,重新在他的骨血里流动。霸道而疯狂。   他心中默念洛书数:“乾六、兑七、离九、震三、巽四、坎一、艮八、坤二……”   谢衍剑锋点地,视线的余光注视着群青色华服的无间阎罗,他的心境澄明,整个祭台上的气流走向皆在他掌握之中。   七七四十九。阴风四起,鬼门大开!   人世间冰凉的空气,流入黄泉之中,本是错位的两界就在这时,宛如机关嵌合,入口短暂地连接在了一起。   但这空间极为不稳定,下一步,正是献祭祭品,以飨鬼门的时刻。   “就是现在!”无间阎罗手执青色长鞭,如龙蛇一般瞬间缠上七殿阎罗的脖子,骤然勒紧,而在七殿阎罗的背后,第四殿的钉锤已经降临。   而第五殿与第三殿阎罗,则是在同一时间暴起,一刀一戟,正冲着向站在坎位的谢衍而去,誓要在这瞬间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仙门客。   而第八、第九两殿,则是不约而同地把武器对准了对方,杀意凛然,几乎要互相吞噬殆尽。   以阎罗的力量,天道是绝不可能放他们去人界的。但要阎罗开门,却只让百鬼出鬼界,偏生把阎罗锁在鬼界,哪有这种道理呢?   哪怕在鬼界也可以位列顶端,醉生梦死,掌握着生杀大权,但谁会喜欢这永远在昏黄与黑夜中轮转,充满了腐臭气息的幽冥,谁又不想还阳,享受那生而为人,活在阳光下的感觉?   鬼门彻底开启时,万鬼能入,但是没有维持阵法的阎罗能够离开这座祭台,这种将开未开时,外界进不来,里面出不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竞争对手,然后吞噬他的所有修为,短时间提升至假圣位,然后欺骗鬼门,在鬼门即将关闭之前逃入人间。   届时,以他们大乘、渡劫的鬼修修为,在人间驰骋不在话下,指不定还能在地上建造自己的行宫,豢养万鬼,成为一方霸主。   想法很美好,但所有人都选在这个时候动手,就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   这种速战速决的时候,就要先杀弱的——那个新晋的阎罗正是个好选择。   这样想着的三殿与五殿阎罗,从侧后方向他包抄,手中蕴起磅礴的鬼气,似乎要两人合力,瞬间将他魂体打散,然后填入鬼门维持运转。   谢衍在被鬼门的消耗,照理说,大乘期的新晋鬼修绝不会那么轻松——他身上的灵气都还未彻底转换为鬼气呢。   但他们料错了一点,谢衍,并不是大乘期。   谢衍的确在维持阵法,他要撕开的是鬼门的缺口,并不想现在分心,于是他也不在乎那如丝线缠上他全身的鬼气,只是轻笑一声,道,“别崖,出剑!”   他的话音刚落,腕间浮现一道红线状的锁链。   在入鬼界时,那道锁链把他与殷别崖的魂魄束在一起,从而欺骗了鬼门,让他们化为一体入黄泉道。   而后,谢衍刻意展示自己的境界,然后把殷无极的魔气封住,又为他做伪装,换上女装,让他躲在自己的气运之下。此消彼长,他全然取代了真正祭品的位置,让无法直接干涉三界的天道摸不清方向,也找不到他属意的祭品。   欺骗天道听起来可怕,但是天问先生已经是不止一次骚操作了,他连天劫都骗,何况一个天道化身的界门?   殷无极从祭台上站起来,笑着将眼上的白绫取下。   随着猖狂涌动的魔气,他的身形逐渐抽长,化为年轻男子模样,而那张以女相示人时近乎绝世的容貌,也更添几分凌厉疯狂的美。   “千里——快哉风。”玄衣魔修微微躬身,左手一旋剑柄,右手闪电般抽剑,身形却顺着红线的方向千里奔袭。   魔气宛如狂风,转眼间,他便闯入那本该无人能进入的祭台之内,斩断了缠绕谢衍的鬼气。   “别崖,先杀离火位。”谢衍指挥他。   在所有阎罗都撤回鬼气,试图残杀同僚的时候,谢衍的灵力正在悄无声息地夺鬼门,坎位的灵气如同洪流般衍生,就等着某个位置空出,去填补这阵法,把鬼门再撕开一些。   洪荒三剑是范围性的毁灭剑法,不适合点对点的刺杀。   殷无极似乎像是要向师尊展现自己魔洲修行的进益,也是因为在鬼界蛰伏,骨头都闲的发霉了,迫不及待要松快松快。   “无涯剑式之七,暗如钩。”   他宛如在炫技,在衣袂飘扬的白衣圣人面前,他的身形如残影,踩着第三殿阎罗的肩膀,长剑从他脖颈处刺入脊柱,几乎将他的鬼体劈开两半。   无涯剑刃化为天下至坚至利之长兵,几乎从它的脊骨处斜劈开。转瞬间,便让第三殿阎罗从肩膀到腰腹,被生生剖开,露出血肉模糊的鬼体内里。   而鬼修鬼体里没有脏器,他们的鬼体也并非真的血肉,想要杀死鬼修,必须要完全击毁他们的鬼体。   “第三式,风雷惊——”   魔气由火化雷,雷是鬼修克星,几乎完全凝聚在剑尖。   殷无极勾起如恣如狂的笑,平日里,那被诸位阎罗带着轻蔑与欲望讨论过的绝色容貌,却在此时化为索命的修罗。   短短三息间,一名大乘鬼修殒命剑下!   “怎么回事?那是谁?”   “这装扮,难道是——”   正互相扯头发的阎罗们立即注意到了这意外,但他们看着方才穿在谢夫人身上的男装,此时却出现在陌生男子的身上,而那容貌,简直就是谢夫人的男版,有种凛冽到近乎危险的美。   “操,男人。”这回骂出声的不是那些懵逼了的阎罗,反而是无间。   但她手上却不慢,在殷无极率先杀死第三殿阎罗时,自己的上殿老七,也被她的鞭子绞杀而死,她咬牙切齿,“没事装什么女人,和老娘抢饭碗——”   “好姐姐,一点意外。”殷无极甚至还揶揄地捏着女声,娇滴滴地唤她一句姐姐,却在轻描淡写地杀了一名鬼修大能后,轻巧地落在谢衍的面前,黑袍烈烈翻飞,好似致命的黑火。   而被他密不透风地护在身后的师尊,双手抬起,虚虚做出一个转轮的起势,灵气完全侵占了方才殒命的两殿阎罗掌管处。   “别崖。”他的声音沉静,但是殷无极却能听出一丝不满,“艮卦为山。”   “先生放心。”殷无极似乎又找回了当年为他出剑时的心境,他笑着横剑,食指一拭,暴烈魔气化为剑意,“您要的人头,我双手奉上。”   白衣圣人站在卦象之上,实力深不可测,甚至能与这天道化身的鬼门一分高下。他的山海剑甚至都不必出鞘,那些胆敢反抗他的人,却尽数在他面前血溅,只因为他的面前,有着他磨砺出来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初时,他修的是谢衍教他的君子剑,锋利归锋利,但总有一种束缚感。谢衍看见了他的瓶颈,却又不敢松开手中的风筝线,他怕爱徒就那样一去不回。   后来,他在魔洲,为沦落的殷无极重塑剑骨时,便知道他以杀证道,终究会成为剑道大家,他的剑会极为恐怖。   可当他真正在他面前剑刃出鞘时,谢衍才明了,他到底教出了怎样的弟子。   第五殿阎罗手持长矛,从他背后攻来,可那顺着无涯剑升腾的黑火在那一瞬间席卷了他的鬼体——他连剑锋都未看见,就被烧的神魂寂灭。   “先杀那个男人,再杀姓谢的——”   似乎意识到了他的危险,除了无间阎罗之外,其他人默契地停止了互相争斗,只是在眼神交换时就形成了联盟,打算先除掉殷无极。   “想杀谢先生?那得先踏过我的尸体呀。”殷无极听罢,居然笑的如狂如癫,有种炙热的疯,“我还活着,谁敢动他一下?”   殷无极执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阵法中心。他看见那如深渊的鬼门仿佛在张开狰狞的利齿,狂怒着想要吞噬他,却被师尊牢牢地箍住利齿,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殷无极将剑刺入祭台。   “天地……”殷无极张扬地笑着,“——同悲!”   天地同悲是能够让百里化为废墟的终极剑法,倘若在这方寸之间施展呢?   以剑锋为传导,谢衍感觉到殷无极的魔气与他的灵力完全合流,侵占鬼门的速度快了两倍,他身上的压力顿时一释,甚至感觉到了彼岸传来的风。   谢衍看见他回头,殷红如血的疯狂眼眸,在印出他的模样时,却如同一弯融化的蜜水,温暖的叫人心动。   谢衍看着背对他的大魔,甚至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的身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巍巍如山岳,足以替他挡下一切杀意。   持剑少年的模样,与如今大魔的背影重叠起来,仿佛光阴的故事。   “谢先生,下一个是谁?”   “兑卦为泽。”谢衍的声音冷峻。   铮的一声,山海剑也出鞘。   渊渟岳峙的白衣圣人,终于也上前一步,与玄衣大魔赫然并立。而他们共同面对的,是阎罗们的夹击。   他们如今一仙一魔,早已分道扬镳,人生能得几次并肩?   殷无极却在谢衍上前一步,与他完全并肩而立,突然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感,于是他失声喊了一声,“师尊……”   谢衍无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他勾起唇,那是一个赞许的微笑。   “你们是师徒?”无间执着青色长鞭,简直大受震撼。   “在那看着。”谢衍甚至淡淡地扫过青衣的女性鬼修,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如果不想死的话。”   无间气笑了,她还好心好意地反复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小妻子。结果倒好,妻子是徒弟,还是个魔修,那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八成也是假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啊!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自己跪在阶下,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师尊的时候。   那时的圣人弟子无涯君,为他以血洗剑,为他南征北伐,为他遍体鳞伤,为他维护清名,把全天下对圣人的攻讦谩骂集中到自己身上……   今日之前,他也觉得自己的角色是守护者,负责杀尽一切攻击他的人,直到师尊能够完全掌控鬼门,打开通道。   “稳住你的剑,我教你的剑法,还会使吗?”谢衍在乱流中站立,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峰。   “会使。”殷无极哑声道。   “好。”谢衍猛然睁眼,漆眸一点明光,“只此一招,山海剑与无涯剑,当可并称‘双绝世’。”   “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   满眼的清光,几乎把整个阵法完全淹没。那些近乎碾碎一切的灵流,将那些扑向二人的鬼修全数绞杀。   当无间从剑光短暂的致盲中缓过来时,她看见完全充盈了八卦的灵力与魔气,一白一黑纠缠着,宛如交融。   因为杀够了阎罗,鬼门彻底打开,甚至,那一缕“道”被抽出,天道的印记也被谢衍抹除,化为法宝握在白衣的男人手中。   “轮回之门,倒是个不错的收获。”   “先生又把天道得罪死了。”   “无妨,祂就算再看不惯,也得捏着鼻子继续让我做地上代言者。”谢衍微微笑了,“毕竟,仙门没有第二个能接替我的人。”   “……喂,你们俩,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无间抖了抖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裙,看着自己全死完的同僚,十分清楚,若非这两人留手,她现在不可能还活着,于是她的语气慎重起来,“你们是谁?”   鬼界与人界不通,她死的太早,又已在鬼界修炼数千年,本是对仙门两眼一抹黑。但是她就算常识再差,也知道能够与天道对抗的能力,绝非大乘。   “你是圣位?”   “在下儒门圣人,谢衍。”他淡淡地颔首,“字云霁,也不算骗你。”   “……他是你徒弟?”无间阎罗扭头,反复打量着殷无极,哪怕容色相似,但她几乎完全没法把容貌倾城的谢夫人,与这恣狂矜傲的男人联系起来,她有点傻了,“你们到底是师徒还是夫妻……”   “我名殷无极。”殷无极眯起眼,笑了,“好姐姐,你猜猜看?”   “乱叫什么,过来。”谢衍的声音沉了几度,然后抓住他的胳膊,习惯性地往身后护,“不要离鬼门太近,它现在对你来说还是危险的。”   “……好哥哥,别过来,你夫君要杀我了。”无间感觉脖颈一凉,再抬眼时,看见谢衍漠然无情的眼睛,似乎在警告她别乱叫。   妈的,居然是师徒断袖,这谁顶得住啊?   “祝你们郎情妾意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别过来——”无间倒退两步,试图端起镇静的样子,然后清了清嗓子,反复重申,“我对你们没有恶意,鬼门都归你们了,想走就走,我不拦着。”   谢衍捏了一下他的虎口,无声的约束。   殷无极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微笑模样,“这些时日,还多谢无间大人的照顾,我与师尊才能如期返回,投桃报李之下,帮你杀了些狗东西,不要谢我们。”   得意洋洋的小娇妻心里还偷偷想,师尊下手这么黑,说不定是因为这几个阎罗,或多或少都欺负过“谢夫人”呢。   “你不是说,鬼界已经烂到根子上了吗?”谢衍垂眸,看向手中握着的法宝,“我既然收下这个,便会替鬼界犁一遍根,如今阎罗之位,除你之外尽数空悬,无间大人,你便为十殿阎罗之首。”   “你不是说,你要做旁人不敢想的梦,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位女阎罗王吗?你的能否掌控这个局面,全看你自己。”殷无极笑着道,“还好鬼界常年封闭,又是鬼门大开的时间,屠起来没那么难——”   “……”是你们俩太变/态了好吗,不说圣位了,你丫渡劫魔修的强度也这么离谱的吗?   人间太可怕,她不去了还不成么。   殷无极抓住谢衍的袖子,轻轻摇了摇,那双炽热的明眸望着他时,满怀热情与缱绻的光。   他像是小狗翘起了尾巴,在无声地问着师尊,“我厉害吗?”   “走吧。”谢衍摸了摸他脸颊,然后把他揽在怀中,看向那遥遥空洞的鬼门里的灵力乱流。   殷无极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听他的话,此时见师尊握着鬼门法器,又知道鬼门对他的威胁,于是不觉有他,乖乖地攀着他的脖颈,被师尊宽大的袖子全然抱住,好似自己还是当年师尊的小宝贝。   谢衍的身体紧绷着,孤高如雪,却丝毫看不出灵力消耗过多的模样,他的声音颇带几分温柔。“别崖,我带你回去。” 第194章 一言九鼎   今日夜色沉沉, 无星无月。   殷无极撑着倚靠的山石站起来,却见山海剑斜刺在他面前的大地中,是沉默的守护。   他抬眼, 白衣圣贤站在游动的雾气中, 衣袂飘飘, 宛然如仙。他正在做他的守夜人,等待他的醒来。   殷无极不记得他是何时陷入沉睡的, 在被卷入鬼界时也是这样, 他只要一穿过通道就会失去意识,若是这趟鬼界之行没有师尊护着, 他说不定都回不来。   还好他有先生, 他的怀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殷无极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醒了?这里是流离谷之外。”谢衍顿了一下,看向遥远的天际, “按照人间的时序,今日已是三月初七。”   “四十五天……”殷无极苦笑一声。若是只算和师尊相伴的时间,这远远不够弥合他的思念, 但若是为一城之主, 他离开的时日有些久了。   “启明城不像仙门,一切都在动荡之中, 你必须马上回去。”谢衍出了鬼界之后,又恢复了那样清冷的态度, 他的神情控制的极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穿过前面的山谷,你就能到达边境线——”   “您就这样赶我走?”殷无极被他一噎,虽然知道离别在即, 但他似乎有些情绪,“鬼界里,您明明那么温柔,您还说我是您的孩子……”   “走不走?”谢衍却没有理会他的控诉,而是随手一扬,让山海剑回到他的鞘中,语气平静,“我已经通知飘凌过来善后,仙门边境,不能有大魔的踪迹。”   殷无极哪怕再明白道理,再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圣人一句平淡的“大魔”伤的说不出话来。   现在的他,不是那会被他护在怀里好好呵护的小娇妻,而是山海剑该指向的存在,侵入仙门边界的魔洲城主。   他们是敌人。   圣人能够为他守上片刻的夜,等他醒来,甚至放他走,已经是法外容情。   殷无极看着遥远的雾霭,握紧了无涯剑,悲慨着道:“好、好,走就走!又不是第一次了,左右我是个师门叛徒,哪是你宝贝的儒门继承人,你等你的风飘凌去吧!”   言语之中,竟是颇为负气。   “幼不幼稚?飘凌入门不久,并非我决定的继承者,你的事已经被我压下来……总之,你不必与他见面。”谢衍把手背在身后握紧,脊背绷紧如弓,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他的声音淡而冷。   他删除一切无涯君相关的记录,销毁一切书面文档,甚至下达禁言令,是为了淡化他仙门叛徒的身份,让他与自己的关系明面上彻底消失,也好让他能在魔洲走的更顺一些。   一个与前师门藕断丝连的渡劫大魔,会被怀疑是否忠于魔道。他们得切割干净。   “圣人考虑的倒是周全,私底下与魔洲城主见面,会被怀疑与北渊勾连,所以您连亲传徒弟都得防着,不能让他知道我这个叛师弟子与您还有瓜葛——”殷无极又忍不住向前踏一步,血色的双眸攫住他,言辞激烈。   “好、好啊,您倒是护着他,您觉得这些师门不伦、仙魔私通的密辛见不得人,又何必让我上您的床?放我自生自灭不好吗?”   殷无极方才还被师尊当成心肝宝贝护在怀里,现在却被如此冷漠地出言驱逐,哪里能受得了这种落差?   何况,他在鬼界被宠的无法无天,竟是什么混账的话都敢说。   他冷笑道:“你们师徒和睦,他对你百依百顺,崇拜濡慕——在我面前秀什么,我多余!我该消失!”   谢衍的声音意外的冰冷:“鬼界之事,不应该影响你的判断,之前为出鬼界计划了一场戏,你我并非真的夫妻……总之,今后都不必再提。若是你气不过,觉得受不了我,现在想抽身也来得及。”   “不必再提?”殷无极一声冷笑,道,“这才多久,你就吃了不认了?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谢云霁,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他不再像平日那样带着笑称“您”,而是言辞激烈,似乎是偏要与他杠个明白。   缠人的紧,必须把他赶紧逼走,不然……   谢衍心想,身体却绷的如同一柄利剑,平日里清醒冷静的大脑,此时却疲倦的有点转不动了。   玩弄天道怎会是一件易事?   他强撑着带殷无极穿过鬼界通道,已经耗了太多的灵力。疲惫漫涌而上,若是不维持着站立,他怕自己会直接在孩子面前倒下。   但他现在还不能松懈下来,尤其不能在殷无极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与伤口,至少得把他弄走。否则以这小崽子的敏感性子,会哭得厉害,还会加倍地责备自己的无能,到时候怎么劝也不走就麻烦了……   “用完就丢?你既然惹了我,就别想全身而退,谢云霁,我告诉你——”殷无极见他微微侧头,站在原地半晌不动,显然是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更是怒意高炽。   他忍不住又微微向前迈一步,似要逼近他。   可下一瞬,山海剑轻啸一声,似是有灵,斜飞到他的面前。   “停步。”谢衍睨他一眼,漠然道。   感觉到凛冽的剑意,殷无极硬生生停了步,用一种近乎伤心的神色看着他,呢喃着:“先生又要刺我一剑?”   谢衍的声音冷静到无情:“我对你说过,想要做我的情人,标准很高。以你现在的能力、地位、心性,皆不够格。”   “我肯让你近身,一是因为你命悬一线,我只有一种办法救你,无论那办法多荒唐,我都会试一试,何况,那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牺牲。”   以圣人之尊,委身于远远弱于自己的亲传徒弟 ,被他在榻上恣意玩弄,却一直沉默隐忍,只是为了救他的命,为他换骨……   牺牲,好大的牺牲!他几乎要冷笑出声了。   “至于第二……”谢衍微微挑起眉,近乎肆意地看了小徒弟那张风流容貌一眼,明明温文尔雅,却透着独属于圣人的强势与傲慢,“别崖绝色,肯投怀送抱,吾不吃亏。”   “好个不吃亏。”殷无极阴阳怪气道,“圣人风流狂傲,想宠着谁就宠着谁,丝毫不怕悖逆伦常,只要够漂亮,连徒弟也照睡不误。我偏偏还贱得慌,哪怕是用容貌与身体勾着您,也要讨您一个吻,一句‘爱’,苦苦地追在您身后,求一个垂怜……”   更荒唐的是,哪怕谢衍只是把他当成孩子来疼,当成备选的情人调/教,他一颗炽烈的心被反复玩弄,他却依旧不记打。   只要师尊招招手,待他温柔些,他就能回到他身边,柔软地敞开自己的一切,由着他折磨。   这么想,他的前半生,真的是为师尊一人而活。只是被扔了,他就差点活不下去了。真丢人啊。   谢衍只觉得眼前发黑,于是阖眸,不去看他伤心欲绝的眼睛。   “你走吧。”他再度驱逐。   谢衍不能转身,只觉得术法快要维持不住,背部遍布的伤口灼痛着,完好无损的虚像几乎破碎。   但他依旧强撑着,微微侧头,硬下心肠道:“殷别崖,你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等你站上足够高的位置,再来我的面前,向我提要求。”   “好,这是你说的。”殷无极明知这是激将法,但还是从绝望中抓住了那根线头。他咬着牙,却笑了 ,“……给我时间,我会站在与你匹敌的位置,你没法再用实力来压制我,你得顾忌我的心情,我的意愿,我的笑与怒,你要猜我的心思,也要如今日的我一样,日夜为我辗转反侧。”   他清楚谢衍不是不在意他。   只不过,那种感情更像是一种习惯,是对他过去的执念,所以傲慢的圣人不允许他死去,只因为他即是过去的谢衍,唯一存在的证明。   他的师尊七情六欲淡漠,却也不是没有任何欲念。   高位者身负无数压力,总要有缓释的渠道,何况儒道并无太严苛的清规戒律,以圣人的身份,哪怕不娶道侣,只是勾勾手指,有的是人往他的床榻上爬,对他百分百的温顺讨好。   但谢云霁除了他,谁也不准碰!   “谢云霁,你既然肯等我成长,要我往前走,直到能够站在你面前——那么,你也得承诺,除了我之外,你谁都不准喜欢,谁也不准要。”殷无极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些许病态疯狂的意味,“只要让我知道您身边有别的情人,我见一个杀一个,无论您怎么不舍得,我都会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然后我会报复您,我——”殷无极顿住了,他可以对臆想中的情敌狠,想不出自己能怎么报复师尊。那些不敬的手段,他是一个也想不到,只得垂下头,细细思考了半晌,努力凶他,“我就把您关起来,关在很黑的地方,要您这辈子只能看我一个,只能爱我。”   可他明明是威胁,说到最后,竟成了哀求。   没有办法,他限制不了师尊,也卡死了自己,不能辱没师尊半分,只能求他的怜悯。   谢衍眼前发黑,却还是被这孩子自顾自的执着给气笑了。   殷别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要是当真风流,当年哪会被一个小拖油瓶管那么死?他自个洁癖着呢,真当谁都能爬圣人的床,又有几个像这小崽子一样豁出命不怕死的?   现在倒好,他都要撑不住了,还被这刚刚长出獠牙利齿的小家伙咬着不让走,可怜巴巴的,硬是要讨个答案。   罢了罢了,许了他吧。   “……不碰。”良久后,谢衍睁开眼睛,淡淡道,“我要求高,不要不干净的情人。不过,旁人碰过的东西,我只会扔了,不会再要。”他此言意有所指。   先生肯松口,就已经极其难得了,他不能贪心。   他一定会干干净净的,除了先生,他谁也不要。   殷无极咬住唇,只觉得口中尽是血味,又苦又涩。   谢衍扫了一眼殷无极漂亮的颈子,觉得他真如一朵夏日摇曳的红莲,盈盈的美。他也荒唐地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于是,他似笑非笑道:“想爬我的床,就回去学学怎么伺候人吧。”   “别崖,你活儿太烂。”谢衍直白地评价道。   “……”大受打击。   “莽撞,发疯,容易失控。除了天赋好,技巧一无是处。”   “……先、先生……”小狗勾的耳朵都垂下来了,红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似乎快哭了。   “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不该听的时候又盲目听从……”谢衍以前怜他年纪小经验少,青年时期又被他管得太严,该忍就忍了。   现在见他这样不懂事,非得折磨他,落他面子,谢衍便也不收着脾气,甚至在他面前微微冷笑,“学了满嘴浑话,得了便宜,还哭得厉害,你不是送上门来被欺负?吾不把你踹下去,就算可怜你了。”   “……”他的活真的这么烂吗?   殷无极本来还不想走,被这么全方位打击了一番,这回是如坐针毡了。他腾地倒退两步,涨红了面皮,垂着脑袋道:“先生,您别说了,我回去学,我一定多看看书……”   他从谢先生的挑剔中听出了殷殷期待,虽然打击沉重,但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师尊哄好了,也不像方才那样情绪激烈绝望。   他就是落在网中的蝶,怎么扑腾都扑腾不出名为“师尊”的捕获。他又是扑火的蛾,哪怕命运被灼烧殆尽,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往他的怀里撞。   百死不悔。   “谢云霁,我下一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一定会更强,更温柔体贴,做出更加辉煌的成就。”殷无极本是转了身,却似乎有些不舍,想要回头看他一眼,把他印在心里。   “不要回头。”谢衍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冷静理智,“你再优柔寡断 ,就走不了了。”   “你已经是一城之主了,不能任性。”   玄袍的大魔脊背一僵,然后握紧了剑柄,沉声道:“谢先生,我会给您写信,您……要回我。”   他为了避免谢衍拒绝,又补了一句,“启明城与微茫山相隔万里,又隔着天道结界 ,没法用圣人令……我的信不频繁的,会说正事,您不要不接……就,回我一下?”   谢衍沉吟一下,还未开口,却见他不肯听拒绝,竟是眨眼间就跑了,背影有些仓皇狼狈。   谢衍无声地笑了笑,心想:真是笨蛋徒弟。   见他彻底不见影子,谢衍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撕裂一样的疼痛感,从背后一直漫上脊背。   幻术终于维持不下去,那洁白无瑕的儒袍背后,竟是大片大片的灼伤与血渍,是他护着徒弟从鬼门洪流中回到人间时留下的伤。   谢衍有数百年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世上除了道祖与佛宗,已经没人能够与他匹敌,但与他针锋相对的,却是此间的天道规则。哪怕他是圣人,受伤也在所难免。   但谢衍不肯倒下去,好似支撑着他躯体的是一副金铁浇铸的剑骨,他踉跄了一步,用山海剑撑住自己的躯体,到底是站稳了。   他已经不是纯粹的谢云霁,圣人是不能倒的。   “也不能让飘凌过来,会东问西问,还会把他吓坏……”谢衍咽下一口血,微微阖眸,心中飞速思考着能够为他处理后续的人,却有些无力地发现,除却方才被自己赶走的殷无极之外,他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完全交付后背,暴露伤口的人。   他叹息一声,无奈地笑了。   “原来这山巅之上,也是如此寂寞吗……” 第195章 心结解开   殷无极忧心离开四十五日的启明城, 于是连夜返回城主府。刚刚踏入自己起居的院门,便被含怒的红缨枪指着。   玄衣大魔微微侧身,让那一点寒光从自己咽喉处移开, 然后似笑非笑道:“萧重明, 你就这样欢迎我啊?”   “以为殷城主醉卧美人怀, 乐不思蜀,连自己的城池都不要了。”萧珩从阴影处走出, 颇有些阴阳怪气, “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   今日是个晴夜, 月光破开云层, 照在着戎装的男人身上, 衬得他一身沾血的衣袍猎猎,显然是刚刚杀过什么人。   可见, 他离开的时候,城中也并不和平。   “发生什么了?”殷无极蹙眉。   “你离开不到半月,城中就谣言四起, 说你坠入黄泉道, 已经死了。”萧珩沉沉地笑了,语气中说不出的狠戾, “不是想下黄泉吗,敢胡说八道一句, 老子送他们去。想动摇军心,以为老子是死的吗?”   “我的确坠入了鬼界。”殷无极看着他, “有人想刺杀我,不止一个。”   “……全须全尾回来就行。”萧珩本是想揍他一顿,可见他也仿佛经历过血战, 衣衫颇有些残损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于是转了转头,示意他进书房说话。   待到二人在书房坐定,萧珩才道:“既然情有可原,老子也就不追究你逾期,甚至把烂摊子撂给我的事情。但明日,你得露一露面。”   萧珩私底下一贯不与他客气,想骂他也就当真骂了。于主君与臣子而言,这很没分寸,但殷无极对等级尊卑嗤之以鼻,与他说话也是兄弟相称,互损偏多。   殷无极也从他有些怪异的态度中,获知些许不寻常,“他们给你泼污水?”   “我对外推说你在闭关修炼,最近一个月正是关键时期,对于那些说你早就不在城中,甚至编造你陨落谎言的细作,我已经通通扔进牢狱,交给风雨楼审,势必撬开他们的嘴巴。”萧珩抱着臂,忽的冷笑一声,“你知道外头说我什么——狼王又要背主了。他们觉得我杀了你,正如上一任的城主与副城主那样,兄弟生隙,老子想取而代之……”   “你不会。”殷无极敢把整座城交给萧珩暂管,就是相信他们之间的信义远超越利益。但他们心中知道,却压不住这看似欣欣向荣,实则暗流涌动的城,“是我的亲信,觉得你背叛了我?”   “……你的人,我能怎么办?他们听信了谣言,又查到是狼王军抓了散布的人,以为是我心中有鬼,于是时不时就成群结队的来冲我的府邸,要我把保卫城主府的狼王军撤了,他们要见你一面,确定你无恙才肯退,这不,明早估计又得来冲一波。”   萧珩显然也是受了一个多月的气,眼窝底下两团青黑,他没好气地道:“要不是他们非闹着要见你,我又没法变出个大活人,更不能宣称你不在城中,只得拼命捂着,你要是再晚半个月,我就得和你的兵打起来了。”他苦着脸牛饮一口茶,抹去下颌处溅的血渍,“头疼,头疼!”   “你怎么满身的血?把造谣生事的都杀了?”殷无极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这么一闹,我哪里敢杀,我又不傻。”萧珩脸色不愉,“是风流霜,先审完了细作,给了我供词。我本以为她是个讲道理的,才一转头,就见她的剑横在我脖子上了,斩钉截铁地说‘城主不在城中’。那女人管情报,我哪里瞒得住她,但我又晓得利害,你去见圣人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整个魔洲都没有你能呆的地儿……”他顿了一下,“你见着了没?”   他说话极是巧妙,又没有正面回答身上的血从何而来。   换做旁人,以殷无极的谨慎,势必要猜疑一阵,但萧珩不想说,他也就不逼问,而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在流离城外被刺杀,与圣人共同坠入鬼界,后来与圣人一道大闹鬼界,杀阎罗,开鬼门,才返回人间。   当然,他掩去了自己扮女装与当圣人小娇妻的事情。无他,说起来丢人。   “这一个多月,你过得倒是跌宕起伏啊。”萧珩上上下下打量他,觉得他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那股刻意压抑的痛苦似乎缓释了不少,也不再像一根紧绷的弓弦,把自己逼的很死,“心结解开了?圣人开导你了?”   “为什么这么说?”殷无极撑着下颌,掀起眼帘看向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带着笑的。   “你以前什么样,心里没点数?”萧珩嘶了一声,“看上去是人模人样的,像城主那么回事,但心里头空了一块。”   殷无极心想,他心里的空洞,连萧珩都察觉了吗。   年长的将军看上去粗犷,实则心细如发,他指着殷无极的左胸口,道:“你把自己掏空了,留了具只装着慈悲与大义的躯壳皮囊,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一时半会还显露不出什么异常,但你烧的是什么?你自己!长期下去,你支持的住?”   殷无极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垂着眼眸,不答。   “今夜我见到你,才觉得有些不一样了。”萧珩与他只是一个半月未见,他是最能感受到殷城主前后差异的人。将军踹开椅子,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看着那双烈焰一样的赤瞳,神情复杂,“殷无极,你现在会笑了。”   “我一直有在笑。”殷无极不理解。   “我说的不是你平时那种假笑,也不是那种礼貌的,习惯性的……哎,我说不好。”萧珩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踱步半晌,然后懊恼道,“算了算了,让你去放个假挺值的,见一面圣人,你至少不会坏的那么快,老子累点就累点吧。总之,你先歇着,明儿再来找你,一堆事都得你来做……”   殷无极这才慢慢地品出了他言语里的关怀,他脸上的笑收敛了一下,看向那披着一身血迹与风霜的男人,忽的开口:“谢了,大哥。”   萧珩的话本来都说完了,他想离开,还未抬步就听见一声“大哥”,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又回头,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道:“再叫一声。”   “……我什么都没说。”殷无极迅速面无表情。   “弟,老弟,主君——你刚才叫啥了,再叫声不丢人……”   “……”这人,狗脾气。   第二日,城主出关。   府中开门设宴,摆了三日流水席,庆祝城主心境参悟有成。启明城中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收到了邀请函。   席上城主一切如常,并无半点被操控,或者是受重伤的模样,狼王萧珩背刺殷殿下的谣言不攻自破。   萧珩总算松了口气,为了避开那些登门朝他请罪的人,他把积累的活都丢给殷无极,自个跑回狼王军的军营操练队伍去了。而殷无极那里,自然又得把城中蠢蠢欲动的势力各自安抚一遍,又要调解手下与萧珩之间的龃龉,很是心累。   城中势力的摩擦不是意外。如果没有殷无极,他们根本无法在一座城中和平共处,一名具有领袖魅力的渡劫殿下,才是出身不同、地域不同、甚至境界参差的魔修们紧紧团结在一起的理由。   殷无极不在,弊病就暴露了。遇到些挑拨,他们就是一盘散沙。   借机闹事,散播谣言的魔修,他也从凤流霜处拿到了口供,发现果不其然又是老对手派来的。他们觉得刺杀成功了,所以又试探着离间萧珩与城中关系,将他逼走,殷无极一死,又没了狼王军护着,启明城不过囊中之物。   意外的访客是程潇。他刚一进门,便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青色猎装,颇为斯文地走到他面前略略拱手,眉眼带着些忧愁:“城主,仙门消息,圣人已回微茫山,但他……闭关了。”   殷无极无声地握紧了笔杆,沉声道:“详说。”   照理说,闭关是为修炼进阶,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圣人为仙门之主,修为已经是五洲十三岛的天花板,仙门又离不开他,此次闭关太匆忙了。   “传说,圣人在边界之行,斩杀了许多穿越边境的大魔,回山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只召见了其弟子风飘凌,便匆匆宣布闭关的消息。微茫山大概要闭山三年,甚至更久——”   程潇对殷无极去见圣人的事情也是清楚的,他知道,这件事情城主一定会关心。“以圣人的地位,此次闭关很不寻常,有人甚至怀疑,圣人在边关除魔的时候,很可能受了些伤……”   他受伤了?在年轻的大魔眼中,圣人简直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他想不到师尊受伤的样子。他反复回忆着临别时师尊的情况,他的表情有变过一下吗?大概是没有的。毕竟他连剖自己的骨,脸色都没有变过半分。   倘若他带着自己穿过鬼界时受了伤,以他那时的骄傲不懂事,师尊只会什么也不说吧……   “城主,您的茶洒了。”程潇的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他看着殷无极将仙门瓷茶杯捏成了碎片,心中一惊,连忙低头。   殷无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握了一手的碎瓷。大魔躯体强悍,可耐不住他用了魔气,瓷片几乎嵌入皮肉里。   “城主……”   “我没事。”殷无极蓦然低了头,压抑住眼眸里涌动的情绪。哪怕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思念,他也依旧如常压抑着,“现在的启明城缺不了我,我不会再贸然行事,他闭关就闭关吧,这很正常……”   哪里正常了。殷无极只觉得嗓子里一片苦意,他当过他多久的徒弟?谢云霁又怎么会是那种撂着天下不管的性子,一定是伤势严重,逼迫他不得不闭关调养,才如此反常地封山……   程潇本以为,以无涯君对圣人的濡慕之情,他会再问的更细,会流露出更多的感情,他便能更好地看出这位殿下到底能否被圣人掌握。   但殷无极却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外露的情绪,眼睛一阖一睁,再转身看来的时候,玄衣锦袍的大魔身形颀长,如山的势隐隐压来,无声的威严。   “我叫你过来,是有另外一件事要交代你。”殷无极曲指,点了点城中工坊的图纸,平淡地地道,“明日,随我去巡一遍城北的六工七坊。”   六工七坊,是殷无极在城中规划建造的工坊集群,都建在同一条街上,形式是半学半工。毕竟,从魔洲网罗来的人才有些甚至都不认字,更别说吸收殷无极默写出来的炼器定理,吸收公式,并且自己亲自动手了。   如今离开设已过一年有余,也是该验收一下成果的时候了。但为什么要带着他?程潇只是低着头应好,心想,无涯君信任他,大概也是因为他知道他与圣人还有联系的秘密吧。 第196章 一城之主   六工七坊位于启明城北。   在此地还名为“龙隐”时, 城北是穷的代名词,多是一些卑贱的奴籍与工匠棚居地,污水横流, 臭气熏天。而在殷无极接手后, 花了大力气去治理城中的排水、棚居和垃圾处理, 让启明城更加宜居。   谢衍在鬼界斥他不把钱用在刀刃上,不修城防, 尽修些没那么急的东西。   殷无极没反驳他, 是因为知道师尊高居仙门,不懂北渊洲的魔修到底是活在什么样人不如狗的环境里。他对于城的概念, 大概还是仙门那些巍峨又整肃的枢纽城池。   若是谢先生见了龙隐城的环境, 好洁又挑剔的他一定连夜拨款整改, 动作指不定都比他快呢。   他肩上担负着一城的民生啊。想到这里,殷无极又叹息一声, 笑了。   “我许久不来这里,这还是原先那个七坊吗?”程潇本来已经做好了捏着鼻子进的准备,此时站在七坊的新牌匾之下, 看着身边微服的城主, 颇有些惊叹,“我在原龙隐城少说也呆了三十年, 但凡是提到来城北,我的商队里总是你推来我推去, 实在是脏乱臭……”   而现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街道两侧整整齐齐的店面, 打着统一的城主徽记,一个小篆的“殷”字。   而这里无论是排水、运材或是开炉,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民居全部迁到一处, 炼器工坊偶尔发生的炼器事故,也不会太影响到城中其他地方,一大清早,这儿就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叮叮当当的金铁敲击声随处可闻。   “启明城账面上没什么钱,我就自己出资买下来了。等到账面周转过来,我会再转为公有。”   “殿下,您即是城主,您有与启明城有哪有什么区别?”听说他今日来巡城,随行保护的柳云天腰配长刀,按着刀柄笑着道。   “有区别的。”殷无极胸有成算,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停留在一座城中,这些一座城池的支柱产业,不能为个人私有。但他也明白,能完全理解他思路的人不多,于是他也不说明,反而笑了笑道,“先进去吧。”   萧珩来的更早,他身边跟着一名白衣蒙面纱的女子,腰间佩剑,一身肃杀。两人在茶楼前吵的正热闹。   “我说,凤楼主,好歹老子也虚领个副城主,哪有你这么凶上级的?”萧珩抱着臂,看着身材窈窕的女子,“那些细作的真的不是我杀的,我只是进去想审一下,他们就炸成肉块了,又溅了我一身……”   “萧将军厉害,仗着你的人修为高,就强闯我风雨楼?狼王军如此跋扈,若不是城主信你,无人敢背上一个离间的罪名,早就被弹劾了。”   “这不是事急从权嘛,你非说还没审完,什么消息都捂着不告诉我。”萧珩也明白自己的格格不入。   狼王军毕竟是外来者,自己比起臣服,更像是与殷无极合作,保持了狼王军独立性,却也没法完全融入他们的圈子,被猜疑是正常的。   “当时你还背着暗害城主取而代之的嫌疑,要我相信你,怎么可能?”   “行行行,你忠心耿耿,我的错。”萧珩咧嘴,“不和女子一般计较。”   “你我同在城主手下共事,女子又如何,我不需要萧将军让着。”他这么一说,凤流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   萧珩见她脸都气红了,似乎还要和他吵第二轮,连忙买了一剂桫椤果的香饮子,往她面前恭恭敬敬一递,讨饶:“凤妹子,流霜女侠,是我说话没谱,是我跋扈,一定改一定改,您喝口水歇歇?”   “油嘴滑舌。”凤流霜瞪了他一眼,明眸却显出几分风情动人。   她以前做风月楼头牌时总是被各路男人哄,为了得她一顾,伏小做低的也见过不少。但萧珩在公事上也是真的与她争,完全不把她当女的,私底下也是真的粗中有细,颇为体贴,不动声色地帮她解决了不少难题。   殷殿下用人不拘一格,手下什么人都有,什么流民、奴隶、逃兵……没人在乎对方的出身。她本以为炉鼎会被人白眼相待,结果并没有,反倒是她的姐妹们陆陆续续找到了真爱。   都是一群孤苦无依的女子,嫁了人,风雨楼就是她们的娘家。留下的姐妹必须要将“家”经营好。越是有权有势,旁人越不会看低她们,以色侍人的污名也就能摘掉了。   她犹豫了,还是饮了一口。   果香味,怪甜的。   殷无极徐徐走来,两人在茶棚下坐着,凤流霜喝香饮子,萧珩捏坚果剥壳,时不时还分她一半。虽然不说话,但是明显关系还不错。   “吵架啦?”殷无极一笑,知道他们平日里公事公办,却是私交不错,颇有些欢喜冤家的味道。   “不吵了。”萧珩今日也是一身便装武服,显得他高大俊朗。他把手里剥好的坚果拢了一把,“主君,伸手。”   殷无极依言伸手,见萧珩抓了一大把放到他手里,然后笑着往嘴里丢了一颗嚼着,“今天去哪?六工之中有两处专供我军需,先去看看?”   萧珩代管的三处是“铁”与“铜”,大规模生产军用甲胄、兵器所用的材料,这些冶炼出来的金属,将交给七坊中的“器坊”“衣坊”,制成军需。   殷无极挑了一颗剥好的胡桃仁扔到嘴里,觉得挺香的,又分给了跟着自己的程潇和柳云天。   柳云天倒是习以为常了,道了声谢就自顾自地嚼的开心。程潇倒是捏着一颗完整的胡桃仁,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涯君是真的没架子啊。他眯着狐狸眼嚼了嚼,觉出他与圣人的不一样来。   圣人高高在上,治理仙门恩威并施。由于他的境界,所以他压制仙门各方势力,用的是“威”。   而无涯君表面上锋利不好接近,实则混迹于田野屋舍之间。身边之人,也都是发于行伍的猛士,起于田间的贫农,沦落于下三流的贱籍。   能够让这些人豁出命来跟在他身边,远比让那些审时度势,捧高踩低的仙门势力臣服难得多。   萧珩看上去熟门熟路,进入这工坊林立的地界,他就引着几人往前走。不少修为低微的魔兵背着木头与石块迎面而来。   他们见到萧珩,刚想参见将军,萧珩却笑着道:“哎,不必。现在又不是在军营里。”然后,他又回头向殷无极介绍,“不训练时,我让他们轮换着来工坊帮忙,毕竟都是为自己打制兵器,铁的质量关系性命,都不偷懒。”   “义务?”殷无极把魔兵交给萧珩后,平日里不过问,毕竟治军之事他远不如萧珩来的专业。   “义务。”萧珩敛了笑容,慢慢地低声道,“军饷募兵有一个缺点,现在时机不成熟,以后我再和你讲。”   殷无极平日里主抓城中内务与经济。一开始只有一支义军,全靠开采矿山,他养起来还是绰绰有余。   但是目前,启明城大兴土木搞城建,对魔洲其他城池的行商全断,以及他正在逐步扩大城中魔兵的数量,一笔庞大的军费开支就很让人头疼了。   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城中的经济很难转起来。   六工七坊经过重建与运营,原材料与产出可以保证,但是制成品很难找到渠道卖出去,既然卖不出去,就只供城中使用,由城主府低价收购然后统一贩卖。   价格高了,是盘剥。价格低了,则是挤压城中小商贩的生存空间,与民争利。   殷无极被师尊点出过目前的困境,他甚至给了一个方法,看上去很可行。但是具体怎样行事,如何与魔洲的现实结合,他还需要细细想一想。   他们一行来到炼铁工坊。   此地平日闲杂人等不能进,程潇的人也被拦在外面,何况他去了一趟仙门,还真不知道如今的模样。他只是一进去,便感觉到炽热的风迎面扑来。   原先的铁坊是一个又一个铁匠铺子,每户一个铁炉子,是师傅带徒弟的模式,每家的工艺也都参差不齐,还兼着打制兵器,刀枪剑戟,五花八门。   而现在的铁工、铜工围绕器坊建造,投入了大量人手,单单只负责将矿石炼成铁水,制造原材料,然后原材料送去器坊再进行炼器。虽然炼造的都是比较低端的武器,但是效率不知比原先提高了多少倍。   更何况,殷无极在买下这里后,还在器坊中设了班。平日里由工匠师傅为大量招募的徒弟上课,等他得闲,就去专门教学炼器配方,都是价格低廉,工艺简单,杀伤力却很强的兵器,他们学的如饥似渴。   “还能这样做?”程潇惊叹着,连声赞许道,“我们商队以前走过魔洲其余九城,很多地方的铁铺都是有独门手艺,从不外传,只接各大城主的订购生意,品种单一,价格下不来,而且每一批的质量也不一。城主是直接将炼器归为自己所有,然后自产自销……”   他敏锐的商业天赋模模糊糊的告诉他,这种大包大揽的生产模式,极为稳定,而且量大,将会极快地占据市场。只要魔洲有人愿意收启明城的货品,经济一定能上来。   “军需是不可能往外卖的,但是矿具、农具、以及各种民用炼成品……”殷无极掐指算了算,微笑道,“程先生有信心将这些东西卖出去吗?”   “程某愿意竭力一试。”程潇以手抚胸,向他微微欠身。   他们从铁工出来,正好器坊在附近,便直接去了一趟,正好撞上了器坊中的炼器学徒放课。   工匠们见到城主微服,立即迎上来。殷无极平日没少来教学,与他们都很熟悉,于是他看向一脸严肃的中年男子,笑道:“俞坊主,现在器坊情况如何?我提出的设想是否能够量产?”   “通过学习,目前师傅们的水平基本已经稳定,下周即可量产。”俞坊主道。   “赫连景呢。”萧珩倚在墙边,道,“老子让他提货来了,人跑哪去了?”   “赫连先生正在讲课。”俞坊主道。   殷无极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想起矿场里的事情,还颇有些怀念,于是挑了挑眉,无声地看向萧珩。   “那小子的确是个人才,文武双全的,不过野心重,得磨一磨。”萧珩摸着下巴,道,“他每次来见我,都在问他什么时候能够为你效力?老子也对他不差啊,跟着我从军中晋升不好吗?你给他灌了什么,怎么这么锲而不舍?”说罢,他又打量了一下殷无极的俊美容貌,揶揄他,“难不成是看上你了?”   “滚吧。”殷无极用手肘回撞他,没好气地道,“是你收不服人,菜。”   萧珩哼笑一声,又从背后踹他的小腿一脚,“老子的狼王军可是让人闻风丧胆,我收不服人?你开玩笑。”   “他讲的什么课?”殷无极没理他,而是对着俞坊主温文尔雅地笑,“带我们去听一听吧。”   刚刚走到器坊后院,就听见赫连景激情澎湃的声音,讲的是城主从矿场起兵的丰功伟绩。   殷无极:“……”总有种被翻出黑历史的感觉。   “城主发迹于龙隐山时,曾经说过,此地可屯兵。”那看上去阳光俊朗的年轻男子,经历了军中磨砺后,身上本属于魔修大族的气息荡然无存,反倒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你们看一眼这地形图,告诉我,为什么能屯兵?”   赫连景在魔晶石板上用笔徒手画出龙隐山的地形图。这种法器表面光滑,可留墨痕,也可以随时擦除,很适合教学。   殷无极看了一眼萧珩,将军摸了一下鼻子,小声道:“这小子,在军中一直担任文职,很有吸引力,有不少人跟着他。我怕他在军中搞出山头来,就直接把他的人拆开到不同的队伍中,又把他放到最底层去练了练,他白天修炼,晚上就在那支队伍中讲你的事迹和你的理念,那支队伍很快就成为练兵最积极的,在军中对练时成了第一。”   “他身上有做将领的特质。”让士兵明白自己为何而战,是萧珩一向的治军理念,他没想到可以在一个外行身上看见。   殷无极顿了一下,道:“我把他交给你时说了什么?”   萧珩想起来了,道:“此人可为千夫长。”   殷无极笑了:“我已经有了元帅,但是元帅不能没有将军。”说罢,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萧珩的肩膀,带着笑推开了工坊的后门,去里面找了个位置,也坐下了。   “城主!”有人认出了他,“您怎么来了?”   赫连景本来是在徒手画图,听到有人喊城主,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他的脊背猛然一颤,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墨发红瞳的年轻大魔正坐在最后方,撑着下颌看着他。   “继续讲,我听着。”   殷无极的容色昳丽,极富有冲击力,在人群之中绝不会错认。他只是那样简单地端坐着,就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让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第197章 文化启蒙   赫连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城主。   上一回, 他本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让殿下重用他,于是献计在龙隐城一战中里应外合。   结果他歃血为盟的兄弟背叛了他, 差点坏了殿下的大事。虽然他亲手剁了老二的脑袋, 但机会错失便错失了。   他出了这样的大纰漏, 殿下不杀他,要他将功折罪已是慈悲, 哪里会重用他呢?怀着这样的懊恼心思, 他与其他小兵一样,被转到狼王萧珩的手下, 接受他的操练。   他本就是化神期巅峰修为, 近期更是渡了雷劫, 成了合体期魔修。照理说,他这样的修为, 不会被派到魔兵的最底层,至少得有个百夫长当当。   但萧珩把他扔到了军营的最底层,当了个普普通通的文职, 管十个兵, 连职位都没有。这对于新晋合体初期的魔修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他忍下来了, 而且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后,开始在夜里给手下的十个兵上课。他们境界最高的是筑基, 有的甚至刚到练气,只算是初初入门。仅一个月后, 他手下的兵全部都到了筑基期。   然后,他利用自己的文职身份,开始给自己所在队伍的士兵讲课, 最重点的就是给他们灌输城主的思想。   简单来说,就是人不是生而为奴,只有殷殿下才能够打破北渊洲经年的枷锁,我们帮他打仗,就是在为自己、为天下奴隶而战,以后殿下不会亏待我们。   道理虽然不是大道理,但是涉及切身利益,很快,赫连景就在底层的士卒中出了名。而他也没有刻意显露自己合体期的修为,而是融入其中,把修为控制在筑基期巅峰左右。   很快,赫连景就等到了萧珩的召见。   萧珩升了他的军职,要他做个伍长,管五十个兵。并且在闲时多跑一跑器坊,最好把士卒发动起来,来这里免费做工。   这是个新挑战。一开始,士卒觉得这又不给军饷,不想来。后来,在他的劝服之下,他们意识到铁器是为自己准备的,如果质量或数量不够,会影响他们的性命,于是热情就调动起来了。   更何况,器坊还能学到不少手艺,他们自己没时间学,就把赋闲的家人送到这里,很是充实了器坊的人手。   两件事办的都不错,他也在器坊得了个教职,专门把城主的一些政令掰开了揉碎了讲,算是让大字不识的士卒都能懂得城主为他们好,在军营和器坊两边跑。赫连景本以为自己想要升到重新见到城主的时候,还需要个好几年,却没成想,今日便在器坊碰到了。   赫连景手里拿着炭笔,直愣愣地看着墨发红瞳的大魔,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围绕龙隐山,可以怎么屯兵?”殷无极耐心极好,又出声提醒他,“继续讲,愿闻其详。”   “啊,我来画一个示意图。”赫连景猛然惊醒,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场即兴考试,他的记性好,立即标出了龙隐山的几处屯兵点。   “如果要围绕龙隐山游击,可以利用山势、地形、水源、还有岩洞,在这几处岩洞,可以藏下大概千人的队伍,山体内四处连通,若是启明城中有紧急事态,可以从这条路绕入龙隐山,进可攻,退可守……”   殷无极双手拢着,听得津津有味。   旁人也不打扰他的雅兴,纷纷在他身边坐了,饶有兴趣地思考着这小小伍长画出的地图。   萧珩其实早就知道他的领袖才能与军事嗅觉,他的上一次泄露军机,也是殷无极故意放的消息,其实远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机密情报。殷无极刻意要把他放在基层,磨砺的意思居多,如果他熬的下去,可以大用。   “说的不错。”殷无极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又问道,“整个启明城管辖区域之内,有多少镇与村?”   “回城主,目前有记载的,有五百七十二个。”赫连景立即道,“镇一百九十三,村三百七十九。”   殷无极翻过前龙隐城的城史,知道这个数量没有错,于是又笑了。   大魔的容貌何等俊美无俦。平日里,他光是巡城,便引得民风奔放的启明城百姓争相追逐,如今唇畔一勾,绯眸含笑,平日的冷淡矜贵就如潮水褪去,极具攻击性的昳丽便震撼着所有人。   天生大魔本身就有蛊惑的天赋,他压根不用动用术法,只是冲着人一笑,就是能杀人的刀。   赫连景直面他的绝世容貌,近乎魔魅的笑容让他心里发怵,曾经也是野心勃勃的男人,竟是半点也没犹豫,心甘情愿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跪下的不止他。屋内听讲的士卒、坊主、柳云天、凤流霜、甚至程潇也从善如流地跪在他的黑袍之下,唯有那支颐而坐的大魔,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嘶,你别笑了。”还是萧珩从背后一拍,万般无奈地道,“主君,你再笑,我都得跪下了。”他压低声音,凑到他耳畔,“渡劫魔修魔功太强,他们平均实力也就化神,顶得住才怪。”   “我没动魔气,也没用任何蛊惑的术法。”殷无极迅速收敛了神情,有些无辜地抬眸道,“我就是随便笑了一下……”   “老子知道你没动魔气。”萧珩没好气,“主君,你是不知道自己长什么祸水样吗?还是街上撞墙的魔修没给你危机感?”   他甚至怀疑,那些万分狂热,心甘情愿为城主而死的士卒,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城主长得好看。   殷无极平日里都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旁人看来,有种遥不可及的冰冷,与他热烈的魔功截然相反。实际上,只是因为他无心展示自己出众的容色,觉得惹麻烦,只是一门心思的搞发展,把自己关在书房和炼器室反复研究。   谁又能料到,这样英明神武、杀伐果决的工作狂殿下,会在自家师尊面前笑的明媚天真,甚至撒着娇往他怀里窝呢。   能让从浅池中腾飞的游龙甘心当个小漂亮,乖乖巧巧地待在身边的,唯有他的谢先生。   殷无极能用的人不多,尤其缺少如萧珩这样高修为的魔修。化神境界虽不低,但放在整个魔洲,也不算很高,只是魔修争霸的入场券罢了。   还好,现在启明城无战事,让亲信替他管事,倒是不太在乎修为高低。   这么想来,刚刚到合体期的赫连景也可以用起来了。   “今日巡视六工七坊,赫连景,你也和我来。”殷无极起身,今日他身着的常服通体纯黑,宽松舒适,勾勒出他如苍松的身姿。   殷无极只是一转身,黑袍便略略飞扬着,众人跟随他走出工坊,下一站是纸坊与其经营的印刷坊。   接到今日城主巡视的消息,纸坊的坊主已经早早在门口等了,盼来了直属上司,他光亮的脑袋显现出细汗,脸上的笑容却像个弥勒佛一样。   “可把城主盼来了。”他笑着道,“柳清柳总管已经在坊中等您了。”   纸坊、漆坊是柳清管辖。因为是文士出身,他对纸张、墨料、漆料比旁人更熟悉些,管理这些刚好。   随着殷无极走过几个工坊,众人已经对目前启明城的生产能力有了极其直观的印象,也更佩服高瞻远瞩的城主,对他简直言听计从。   殷无极率先走入院内,见到院中满是晒制纸张的石板,上面铺着一层一层的纸浆,看上去成色不错。   “见过城主。”柳清原本是书生,见到他时总是叉手行礼,今日也不例外。   “不必多礼,我叫你筹备的事情,怎么样了?”殷无极随手虚虚一扶,然后单刀直入地问。   “幸不辱命,属下已经将仙门的活字印刷所用的胶泥找到,目前,常用字差不多已经刻完,可以进行大规模的印刷工作了。”柳清难得迟疑了一下,道,“不过,北渊洲从来没有尝试印发过邸报……倒是听说,仙门有这种东西,印发一些圣人喻令。”   “我要办的不是邸报,而是单纯的报。”殷无极从那码得整整齐齐的盒子中取出几个胶泥制成的柱状体,玩笑似的沾了墨,往纸上一印,便是一个标准的字。他特地挑了“启明”二字,印在纸上,展示给众人看。   “就以‘启明’命名,叫做‘启明报’目前暂定对开四页,一周一次,负责刊登咱们城里的见闻。”殷无极弹了一下纸张,悠然道,“第一期的头版我已经写好,回头由柳清负责印刷,后面的文章,萧珩写一篇有关治军,赫连景,你写一篇你的军中见闻,凤流霜将近期抓捕的细作名单列上去,以儆效尤。程潇,你写一下商队正在组建的消息,做一下贸易宣传,剩下的……”   他顿了一下,道:“向普通民众征集启明城奇闻异事、生活日常、心得体会,选上的稿子,润笔费我来出。”   柳清愣住了,他本以为城主要办宣传政令的邸报,用于上传下达,可是他没有,除了刊登必要的信息之外,将大部分篇幅让出来,给民众作为发声的平台——这是何等的奇思妙想?   “前三期先不卖钱,只送,然后安排好说书人常驻,向城中不识字的魔修宣讲,肯来听的人,发些瓜果与茶水。”殷无极连激励机制都想好了,可见他已经完全将启明城摸透。   “程潇,赫连景。”殷无极又负了手,唤他们的名字,神色淡淡道,“我要你们带着启明报与农具、矿具各类货物,深入到启明城周边的镇与村,一边做贸易,一边宣讲启明城的繁荣,做得到吗?”   “您这是想要从启明城周边开始,逐步掌握那些镇村?”程潇简直是对无涯君服气极了。“先用贸易敲开通路,再用启明报,引他们主动入城做生意……从而,让这条线路流动起来?”   毕竟,程潇的商队再怎么大,也是有限的,压根不能固定跑完这五百多座镇村。但是,只要给他们种下了去启明城有钱赚,可以买到好东西的意识,这些闭塞的通路,就会流动起来了。   赫连景则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赋予这么重要的任务,炽热地看向殷无极,看样子是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洗脑中,对他极为推崇了。   众人虽然没有程潇那么激动,但也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能够一定程度上解决启明城如今孤立的状态。   “流则通,通则兴。启明城如果没有这些镇村护着,只是孤悬南方的一座大城罢了。”殷无极轻笑了一声,“第一期的头版文章我已经写好,名字就叫……”   “我不要奴隶的国度。” 第198章 复仇刺客   招引山无心剑派, 位处中洲边陲。   虽然不属于儒道道统,但无心剑派在中临洲建派也超过八百年,算是历史悠久的一批, 也在当地算是地头蛇。由于与微茫山隔得远, 无心剑派宗主表面上与儒道宗门一团和气, 其实没少背着圣人做些阳奉阴违的勾当。   圣人碍于自身的地位与公正名声,治理仙门时大多是督促与劝诫, 话语权的确很高, 但是强制力上的确欠缺。他对于远在天边的大宗门,自然有势力不及之处。   平日倒也罢了, 但这次他们趁着圣人闭关时做下的事, 委实是太大了些。   这让刚刚出关的圣人谢衍, 竟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携法家宗主韩度与数十弟子共同驾临招引山, 显然是来清算了。   宗主郑远被迫出迎,老脸上挂着橘子皮一样灿烂的笑,一箩筐的好话便招呼上去。“圣人大驾光临, 老朽有失远迎……”   “郑宗主, 三次圣人令都无法请你上微茫山,架子倒是大。”白衣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吾亲自上门,倒是想问问你, 这仙门联军是怎么组织起来的,又是谁出的主意, 在墟海之畔对天/行君动用私刑——”   他说罢,没等那老家伙转着眼珠想出回答,便一拂袖, 转身上山。“今日韩宗主也在,吾正是要看看,贵宗是不是当真视仙门法度于无物!”   韩度一身赭色长衫跟在圣人身后,见到郑远汗都下来了,还皮不笑肉不笑地说:“郑宗主玩的好啊,在下还未见过圣人如此震怒的样子,这回是过不去了。”   “这……”郑远本来是想装死,没想到圣人直接杀到宗门前,摆明了是来清查的,他总不敢把仙门之首赶出去。   五洲十三岛历史悠久,宗门林立,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收服的。谢衍能够坐稳仙门之主的位置,靠的不止是自己的圣人境界,更是吃了仙魔大战胜利的红利,获得了空前的威望,才能让仙门在他的弹压之下显得和平。   别说东桓道门与西方佛门,光是一个中临洲,除却暂时安分下来的百家,还有无数世家大族、散修大能、非儒道门派,甚至有些隐世家族,连仙门之首是谁都不知道。   谢衍心想,他对仙门的压制还是不够。只是短短三年闭关不问世事,就发生了乌国灭国惨案。   据那些联军声称,乌国里只有散修天/行君的活动的踪迹,也有人亲眼目睹了他从覆灭的临淄城出来,一定是凶手。   照理说,涉及渡劫修士的重案,理当知会闭关中的圣人,由他来裁夺。   可仙门暗流涌动,表面上对圣人赞赏归附,暗地里不服者众。此次恰巧遇到圣人闭关的权力空窗期,儒释道中野心勃勃的门派,因为觊觎天/行君手中禁术,暗地串联,企图杀人夺宝。   虽然天/行君缺席,他们就直接开明镜堂缺位审判,由于开明镜堂的人压根就沆瀣一气,议题全票通过,然后转眼就组织了仙门联军,在墟海之畔截杀天/行君。   天/行君遭仙门联军围杀,逼迫其交出记载的禁术。他为了严守禁术,不惜自行散魂,销毁记载禁术的书本,将一切带下黄泉。   这件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短短七天,等圣人出关,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这些挂了个仙门联军名头的大派与世家闹了这么大的声势,最后只是逼死了个散修,自己死了不少人,该得的没捞着,反倒把圣人给得罪了,典型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他们为了逃脱责罚,嘴上扯着大义的虎皮,正义凛然地说是为了乌国,替天/行道,心中却对圣人不以为然。   因为他们不过是重复着过往上千年来修真者所做的一切——杀人夺宝。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法又不责众,以圣人的地位,总不能把他们的门派和家族都灭了吧?   “圣人明鉴,老朽也不过是跟着诸位道友一同替天/行道,天/行君手段残忍,目无圣人,目无法纪,更是以阴狠禁术献祭乌国全国黎民百姓,如此恶贯满盈的魔头,若是不杀,老朽实在是有愧于圣人,有愧于天道啊!”   谢衍听他冠冕堂皇的一席话,简直是一阵恶心,更是懒得搭理,微微侧头道:“韩先生,查,不要放过一点线索。”   “是,圣人。”跟着圣人百利无一害,韩度如今对他已经言听计从。   郑远追着疾步而行的白衣圣人,陪着笑道:“老朽的剑派向来行得正,坐得端,哪有什么好查的……”   “无心剑派在‘仙门联军’中出了快二百弟子,只回来了十八个吧?”谢衍看着巍峨的主殿,便知这剑派对山下百姓盘剥的有多厉害,心中更是不屑冷笑,“把这些人都带到主殿来,我要逐一审过。”   “圣人,这不合规矩。我无心剑派又不隶属你儒宗,哪有他宗宗主闯入我派,在我宗门地界审我弟子的道理?”郑远收敛了堆在脸上的笑,“圣人如此跋扈,怎能做仙门之主?”   “既然仙门联军之事过了儒宗负责管理的明镜堂,当初的程序出现了问题,便是与儒宗有关,吾出面有何不可?法家更是负责审判,当初你们也没有请任何一位法家门人旁观记录,韩宗主来此补上这一程序,也是合情合理。”谢衍不会破自己的规矩,但手段却从不迂腐,他的声音沉沉,带着极强的压迫性,“请吧,无心剑派查完,吾还要去下一处。”   韩度颔首,他带来的法家弟子便四散,有圣人和宗主撑腰,他们也半点不啰嗦,直接开始搜山了。   郑远神色颇为难看,但他的修为不过半步大乘,面对圣人和半步渡劫境,他没有半点挣扎余地。   “圣人如此行事,是否太激进了些?”他最终还是软下口吻,试探着,“您可以在老朽这里横行,老朽不敢违背您的意思,但是其他宗主、家主也都是一地豪强,您这样独断专行,是要激起怨愤,也会破坏儒释道三家的关系的。”   郑远话里话外,表面上是忧心忡忡,实则是在说圣人表面倾听众人意见,实则是把仙门变成一言堂,不堪为仙门之主。   “郑宗主,吾不止给你下了三道圣人令,但凡是当日参与墟海畔劫杀的,吾都令其来微茫山,你猜猜,有几个人来了?”谢衍转身,面上竟是浮现出一丝笑,却有着惊人的寒意,“一个也没有。”   “怎么?我只是召你们询问,还没有说要怎么处置呢,结果你们一个两个的,要么是推说重伤,要么是突然就闭关了,更有甚者连个信都不回,和死了一样。怎么,是我面子不够大,请不动你们,还是诸位约好了,要一起脱离仙门了?”   谢衍既出此言,显然是蕴藏着磅礴的怒意,比他平日里孤高冷淡的模样更慑人几分。郑远这回是一句话也不敢反驳了。   “宗主,出事了!不多时,有无心剑派的弟子跑进来,只是一见郑远,他就跪了下来,哆嗦着说:“原师叔死了!”   “什么,死了?”郑远腾地一下站起来,显然是急了。郑原除了是他看中的继任者,更是他的侄子,旁人死了没关系,他不能死啊!“怎么回事?快带我去!”他看着坐在一侧闭目养神的谢衍,也颇有些怨恨之意,显然是怀疑是谢衍下的黑手。   “同去吧。”谢衍站起身,一言既出,没人敢反驳他。   郑原在墟海之畔一役后身受重伤,所以一直在无心剑派的后山福地休养。由于是门派重地,与前山隔绝,但也有不少守门弟子。   而他们一行来到后山时,却发现无心剑派的弟子死了一地。或是被割喉,或是心脏被刺,或是干脆被削了脑袋,手法利落干净,血几乎濡满了这洞天福地。   韩度弯下腰,查看了一下断头的尸体,“切口平整,说明这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全都是一击致命,没有任何补刀的痕迹……而且,这些弟子生前的境界,都在元婴到化神不等,此地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这是典型的暗杀手段,能够对化神期修士一击毙命的,修为至少在合体以上。”谢衍见多识广,“先去看一看郑原的尸首。”   郑原死在洞窟里,盘腿打坐,胸腹还缠着绷带,遮掩身体上的溃烂伤痕。那大概是禁术灼烧的痕迹。   而他的死状,与前面的守门弟子又有不同。   “先切断半边气管,让他发不出声,然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剖开腹部,挖掉所有的灵骨,活生生扯出内脏……”韩度看着满地的血,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飞溅的血痕,然后戴着不沾鲜血的冰蚕丝手套翻看了一下,“他的修为深厚,大概挣扎了三个时辰才死透……”   “这是复仇。”谢衍轻叹了一声,道,“郑宗主,他近期做的亏心事,能够惹上什么样的仇家,你心里也有数。”   郑远跪在地上,看着自己视为孩子的侄儿凄惨的死状,老泪纵横。   “圣人,您来看这里。”韩度心细如发,在整个福地绕了一圈,就看见墙壁,上面一行已经干涸的血字。   “他之今日,尔等明日。天/行君之仇,三十三仙宗必要以血来偿!”   “不死不休!”   那是在极度的悲愤之下写出的字,笔锋都怀着深深的恨意,到“不死不休”四字时,笔触几乎混乱,可见行文者的疯狂。   “行凶者,年纪可能不大。”韩度又看了一眼字迹的位置,对谢衍低声道,“正常的成年修士,起笔的时候,可能会再高一行。而且我感知了一下残留的力量,是魔气,初步估计,刺客的修为并不是特别高,但是看起来像是在越级杀人一样……”   刺客确能够越级杀死对手,但那仅在低修为时。面对顶级修士,想要暗杀也要考虑破不破的了防,几乎不存在刺客的施展空间。   “你若是不被贪欲迷了眼,夺取他人的重要之人,你的侄儿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谢衍没有再理会悲愤欲绝的郑远,而是走出了洞天福地,泛着血腥的风拂面,仿佛预示着仙门即将变天。   “风云将起啊。”谢衍叹息一声,看向将落的夕阳。   果然如谢衍所料,参与劫杀天/行君的三十三仙门,已经陆续有十家爆出消息,参与者几乎被屠尽。更有两家势力稍弱,当时赶着去墟海顺风捞一把,所以满门皆上了,更是被刺客屠遍满门 ,一时间化为绝地死城。   一名姓名不详,年龄、修为不详的刺客,竟是把仙门的半边天给掀翻了,一时间,参与过仙门联军的其余家人人自危,纷纷向圣人求助。   雪片一样的求救信摆上圣人的案头,那些在谢衍连发三道圣人令时装死不回的门派与大族,突然间就像活过来一样,纷纷派来使者,送上无数礼物,只求圣人出手救他们一命。   至于派人把守?他们压根不知道刺客到底是什么修为,只知道目前还没有人见过他,却已经有十多家被屠。可见,他们惹上的是个发了疯的修罗鬼,实力还强的离谱。   讲道理的君子,与没了人性的修罗。他们对前者满不在乎,甚至尽情欺压,却为后者吓尿了裤子,惶惶不可终日。   “师尊,救吗?”风飘凌垂衣拱手,看着支颐坐着,带着冷笑翻看那些求救函的师尊,恭敬地询问,“此事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刺客下手凶狠,冷血无情,影响极是恶劣。我们儒宗是否要参与其中?”   “刺客,自然是要抓的。”寂静之后,风飘凌听见师尊淡漠冰冷的声音,“可他们就算串联了,也无法找到证据,乌国也灭了,就算不是天/行君,也查不到幕后凶手的线索,更是难以推翻这个结论……”   固然仙门联军存在各种程序不正确,甚至动机都可疑,但毕竟挂了一个大义之名——为举国覆灭的乌国伸张正义。   乌国灭的太干净,天/行君到底有没有蒙冤,已经无法查证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将错就错地结案,然后把这掀起恐慌的刺客抓住杀了,灭绝所有后患。   仅仅一个人的清白,要影响仙门的团结吗,要影响大局吗?   风飘凌想起那曾经来过儒宗,身负神性的白衣修士。多么接近神的男人,却死在这样蝇营狗苟的局中,连辩驳的权力都被剥夺,就这样被一群虫豸扣上帽子,逼死于墟海……   “……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盖棺定论。”谢衍站起身,凝了眼眸,看着书房中的那一副挂画,已经有些年头。   谢衍收藏无数名家字画,此画却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随手之作,用于赠送友人。正是春天,万物竞发,树下窝着一只玩球的猫儿,时而蹦跳,时而酣睡,时而奔跑,随着灵气的流动,那猫儿仿佛活着,有一双银灰色的瞳孔。   画没有落款,却显出作者对生命的尊重与喜爱。这样的人,怎么会用禁术灭一国呢?   他为仙门之首,难道真的只能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踩在故人的冤屈之上,遮盖仙门丑事,维护一个虚假的和平吗?   “儒宗没有那么多的人,可以一口气护佑三十三仙宗,自己犯的事情,自己来解决。但是,吾也不鼓励仇杀。”谢衍转过身,平淡地道,“倒查此事,然后尝试把刺客引出来。”   风飘凌莫名觉得,师尊此时仿佛下了一个决心。   “故人曾提及,他有一重要之人,还需要我多照顾。”谢衍自言自语道,“这么杀下去,不仅得不到一个结果,而且还会……”   目前,他们只是单防一名刺客,如果让这些仙门再度联手,无论刺客本身有多强,他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199章 流浪猫猫   流离谷常年迷雾, 历来,过境时便是最危险的。   “马上要过峡谷了,全体戒备。”程潇握着腰间的猎刀, 回头说道。   “程先生, 流离城边境我们混熟了, 这回商会也谈成了,这可是个大事情, 城主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商队有人笑道, “弄不好,还会给我们办个欢迎仪式……”   “胡说八道, 咱们为城主办事, 是为了要奖赏吗?”另一人用手中卷了边的报纸拍他的脑袋, “城主的文章里咋说的?重复一遍。”   “我们不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我们是行遍大陆的飞鸟, 也是连接万物的桥梁。”那人小心地翻开被翻出毛边的《启明报》,对着黄昏暗淡的光芒看去,眼睛里却有着憧憬的光, “我们是桥, 城主就是修桥的人啊。”   行了不久,他们终于感觉到身上的压制一轻, 已经过了天道结界。   程潇本是走在商队的最前方,听见他们的讨论, 回身一看,手背上还悬停着一枚小型机关鸟。   只要越过结界, 他自然而然就收到了殷无极的命令,一看纸条,他便笑了, “小子们,都精神着点,城主来接我们了。”他又下令,“我们在前方休整,准备与城主汇合。”   城主来接了?众人精神一振,看着这次带回来的看不到头的货物,心里美得和什么似的。   商队停下来了。即将入夜,马夫开始给魔马喂草料,也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一边生火取暖,一边在火堆边翻读报纸。   程潇本是半魔的血统,在仙门长大,却不得不选择魔修之路。自从他成为圣人放入魔洲的钉子,也过去快五十年了,他端了杯热的马奶茶,边喝边感叹着命运的无常。   忽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响,正是从货物处传来。   程潇觉得不对,便提了灯笼靠近商队尾部的马车。他左右一望,没见到半点风吹草动。但他天性谨慎,又用腰刀轻轻撩起马车的帘子。   他见到车内一滩干涸的血迹。   “别动。”颈部一阵冰凉,更凉的是扼住他脖颈的那只手。程潇听见低哑的少年声音,“敢出声,我就摘了你的脑袋。”   “阁下是谁?”程潇混迹三教九流,在黑白交错的地带走过,早就练就了一副柔软的身段。   对方不答,只是喘息声沉重,带着血味。   他听出少年的虚弱,不动声色道,“在下程潇,为启明城商会总管,这条商队属于启明城城主殷无极,阁下潜伏在商队中,所为何事?”   对方没有回答他,而是钳制着他,嘴上咬着一根绳子,把他给绑的结结实实,然后丢进了货物堆里。程潇也半点不反抗,而是不动声色地叩响了那一直握在手心的机关鸟。   程潇翻身,看到了月色下最璀璨的一抹银灰。   少年穿着布满鲜血的破烂白袍,似乎是为了透口气,他把兜帽摘下,容貌俊美而凛冽。   不知他是在途中何地上的车,因为一直待在味道浓烈的香料中,血腥气被厚厚的龙涎香味遮住,他们竟然把他从仙门地界带到了魔门。   “你是仙门的通缉犯?”程潇想撬开他的嘴,开始设问,意图套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少年像猫一样警戒,“你们与仙门那些老不死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我替启明城城主办事,是个没有感情的商人。”程潇出言稳住他,“商人只讲利益,不讲政治。放下刀,倘若我们谈得拢,也不是不能合作——就看你想要什么。”   “先回答我的问题,启明城是什么地方?”少年一直未曾松开手中指着他的短刀,听到陌生的地名,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冷声道,“北渊洲最强的是谁?你口中的那个城主又是谁?管多大的地盘?”   银发少年藏在货物之中,猫着腰问他,身形窄瘦而灵活,像是一头成长期的小豹子,随时能够咬碎猎物。   而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却显出他的穷途末路——若非是实在被追杀的太紧,他怎么会偷偷藏在商队里,混到魔洲来呢?   “现在的北渊洲,最强的人还是未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拿着刀的少年便被抓住后领,陡然间腾空而起,“但是未来,最强的人一定是我。”   “城主!”程潇被捆成了砧板上的鱼,又被杀气刺了半天,正绞尽脑汁地想脱险,此时听到他的声音,差点感动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自个起身。”殷无极斜了他一眼,弹指间,他身上浸过血的绳索便化成灰烬。他嗤笑,“瞧你没出息的样儿。”   他用渡劫期的魔气压制着手中拎着的少年,看着他手中滑出的匕首与短刀,却半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晃了晃,似笑非笑道:“刺客?骨龄不到三百岁的小家伙也来当刺客了吗?”   少年的眼神一戾,眨眼间便割断了自己破旧的兜帽,一个侧翻从他手中脱离,然后长靴借着沙土的摩擦力,向侧方滑出数米。   下一刻,他又弓起背,敏捷的身体肌肉紧绷着,蓄力向他刺来。   “身法不错,但是太嫩了。”殷无极站在原地,腰间长剑也不出鞘,而是并指轻轻一划,便布下带着罡风的剑意之阵,阻拦从正面刺来的锋刃,“刺客的优势是藏在暗影里,被迫正面对敌,便是落了下乘——”   少年一击不中,便脚下一旋,接着惯性,柔韧的腰向后翻去,眨眼间便轻巧地跳到树丛的阴影中。无处不在的杀气。   “最好不要想着逃跑。”殷无极打了个响指,不知何时,整个丛林中飘起幽幽的黑色萤火,看似无害,每一簇都蕴着让人灰飞烟灭的魔气。   大魔顺着土壤滴血的痕迹,向着树丛中走去,黑袍滚滚如浪。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气质也颇为优雅矜贵,笑道:“年纪轻轻,境界倒是不低,这些日子杀了不少人吧,受了这么重的伤,想要在魔洲讨生活可不容易。”   银发少年咬着匕首,因为伤势太重,他浑身都在叫嚣着痛。   但他依旧在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存在感接近于无,银灰色的瞳孔却映出那些浮在自己身边的萤火,只感觉到自己被魔气大范围锁定,只要敢动一下,就会被这些看似无害的火焰席卷。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非常难受的处境。   “出来吧,刺客,说说你的故事,我并无杀你的意思。”殷无极含着笑道,“你就算跑的出我的魔火锁定范围,也跑不出启明城势力范围。再说,你要带着这么重的伤,再颠簸数百里、数千里吗?”   “城主。”程潇拍了拍身上的灰烬,从香料堆里站了起来,然后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嘶,味儿好浓。”   伤口撕裂了。少年刺客微微躬下身,将自己小腿上浸血的布条束的更紧了些,他警戒地扫过整片丛林,又察觉到数股不弱的气息,正在向商队处集结——那大概就是这个城主的亲卫了。   殷无极很少有耐心这么好的时候。   魔洲与仙门隔绝,他就算收到了仙门被一名魔修搅的翻天覆地的消息,也无法直接把这条情报与少年联想到一起。   他迟迟不下杀手,原因是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样孤戾而绝望的眼睛,好似把全部的生命都压在了仇恨上,把自己燃成一簇滔天的业火,烧尽一切夺走他重要之人的仇人。   倘若他不是这样伤痕累累的话,应当是一只迅猛的小豹子,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而如今,殷无极却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只湿淋淋的流浪野猫。看上去是极凶的,见人就挠上一下,背影却孤独而寂寞,让人觉得他莫名的可怜。   “你的眼睛很好看,不该永远燃着复仇的火。”殷无极操控着满山满林的火,封锁着一切逃跑的路线,意图将刺客逼出从林。“你现在需要的是伤药、魔晶石、谋生的手段与安全的场所,我都可以给你。”   少年藏在树后,闻言有些心动,侧头看了一眼。   那谈笑间翻云覆雨的男人就站在树下,红瞳含笑,正好撞到他的视线。   “小猫儿,抓到你了。”大魔一勾唇角,下一刻,身形就消失不见。   少年刺客猛然意识到危险,想要不顾黑火的威胁,强行闯出去,可他只是抬起膝,就被殷无极从背后捞住了腰,单手抱了起来。   “放开我!”孤戾的少年刺客拼命挣扎,佯装不敌,左袖却悄无声息中滑出一柄利刃,反手扎向控制自己的男人。   下一刻,他就被按住了纤瘦的手腕,直接缴械。   “野猫就是狡猾。”殷无极微笑着,先用魔气操控住少年刺客,然后略一弯腰,直接拎住他的左脚腕,把他倒着转了过来,抖了抖。   叮叮当当的,破烂沾血的白色斗篷里,各种凶器掉了一地。   少年睁大了猫儿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似在委屈地控诉。可这个表情只是一眨眼,他用自由灵活的右脚往他胸口踹,一个鹞子翻身,便重新站定,警戒地弓着背,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哪怕双手没了武器,面对境界远超过自己的敌人,他还是没放弃攻击。真是不屈不挠。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哑,显然是许久未饮水,“你就是那个启明城主?”   他其实从这短短的过招中,意识到对方的强悍远在自己之上,倘若要杀他,早就杀了,何必这样逗他。   “我名殷无极,如你所想,就是那个启明城主。你想要往前走,就必然经过我的城。”殷无极拍了拍胸口被踹出的脚印,颇为失笑,“我喜欢你的身手,不如和我走吧,为我所用。”   他忽的觉得这少年刺客一面镜子,照出了过去的自己。   他被师尊刺了一剑又丢到魔洲,正是一只失了主人的狼狗,眼里满是血红的恨意,与被抛弃的刻骨绝望。   刺客眼里的痛苦与灰暗,不亚于自己当年。   “我一生,不事二主。”良久,刺客才紧绷着脖颈,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我的主人被仙门害死了,我要为他杀光所有仇人,这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   少年不通世事,他以为自己这么说,对面这个强到离谱的男人会失去兴趣。毕竟,谁能容忍一把刀不为自己而挥动呢?   “你叫什么名字?”殷无极的声音温和,已经不带任何杀意,反而向他伸出手,好似在等他蹚过滔天血海,走到他身边。   “……将夜。”也许是重要的人死后,刺客受尽了举世的敌意,却第一次有人带着纯粹的善意向他伸出手。   他觉得,至少可以告诉这个人,自己的名字。   “将夜,我们是一类人,所以我不当你的主人。”殷无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少年银灰色的眼眸蓦然睁大,“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兄长,我便当你的兄弟。”   少年刺客的脊背僵住了,看向那墨发红瞳的大魔,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跟我走吧,将夜。我会帮你变强,帮你复仇。”殷无极向他伸出手,笑道:“只要你愿意,启明城会是你的栖身之所。” 第200章 来刺杀我   “伸手, 替你上药。”殷无极用纱布沾着药粉,与同坐廊下的少年对峙,他挑眉, “小猫儿倔什么?我捡你回来, 你就是我弟。”   “我自己来。”将夜脱了白袍, 赤着柔韧矫健的上身,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痕已经有些溃烂。但他别过头,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显然是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很是懊恼。“我没喊你哥, 不算。”   “你默认了。”殷无极勾起唇, 揶揄他。   “我昏倒了。”将夜绷着脸, 倔强道:“你是强行把我带回来的。我没答应你。”   “可你也没有更好的去处。”殷无极知道他看上去凶狠,实际上爱恨皆是直白, 性格简单的压根不像三百岁,能力却很难看穿。想要骗他留下,与其施恩, 不如等价交换来的自然些。   于是他笑道:“将夜, 你可以先在我这里养好伤,倘若某一日要走, 你替我做件事,我就放你走, 抵你这些日子的花费。等价交换,如何?”   将夜先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乾坤囊, 为了报仇,他几乎散尽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灵石。   他是纯血上古魔族,的确来自北渊洲。但他自从被天/行君救走后, 就再也没踏上过这片土地,也压根没有在真正的北渊洲生活过。   他得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好伤,了解一下北渊洲的大势,然后寻找强者提升自己的境界,磨炼自己的杀人技巧……然后,再去仙门,屠干净那些现在还打不过的仇人,为他报仇雪恨。   为此,他要顾惜自己的命。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良久后,将夜低哑地开口,“先说明,我只会杀人。其他……什么事也做不好。”   他的衣服是那个人裁的,武器刀具是那个人打制的。当他从互相厮杀的万人坑中爬出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带着淡漠神性的眼睛。   好似宿命的相逢,少年一时怔在那里,却见到一袭白衣的青年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说:“你自由了”。   “那就以后再说吧。”殷无极用的是缓兵之计,骗单纯的少年刺客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弹指,用火焰烧了一下纤薄的小刀,然后似笑非笑道:“来,抬手。你背后的伤上面带毒,放着不管会溃烂的。”   将夜看着刀片,顿了一下,道:“我不习惯把背后交给利器。”   殷无极把短刀丢回给他,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就握着你的短刀,觉得不对,就刺我的脖子。”   将夜握紧了刀柄,似乎是没想到对方明明是一城之主,却比自己还心大,居然敢这么信任一个陌生刺客。   他也不出鞘,却浑身都紧绷着,感觉到有点灼热的小刀动作极快地削去他背后带毒的腐肉,然后在血红的伤口处撒上生肌的药粉。   殷无极处理外伤的动作很快,不过十分钟,他便开始给他裹绷带。将夜在这割腐肉的过程中,除了额上出了些冷汗,居然一声也没吭。   “小猫儿觉得疼?”他问道。   “区区这点疼痛,算什么。”将夜绷着脸。   说完后,他又沉默下去,垂着银色的眼睫,攥紧了手中的短刀。   殷无极难得这样悉心地照顾一个少年,就好像在照料曾经初入魔洲的自己。那时的他也是这样一心想着师尊,却孤苦无依,四处飘零。   而将夜的经历还比他惨上许多。从他的寥寥数语之中,殷无极已经将他与仙门消息对上,得知他就是那个为了死在墟海之畔的天/行君,将三十三仙门屠了快一半,终而天下皆敌的刺客少年。   连最终遁入魔洲的结局,与他当年都那么像。   天下之大啊,何处都不是家。   殷无极把汤药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先在唇上沾了点,示意无毒。   然后,他坐在少年身侧,撑着下巴,看着猫儿犹豫着伸出手,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现确实无毒,而且用了不少灵药,才单手握着药碗,咕嘟咕嘟喝完了。   “主君,听说你捡了一只野猫?给老子瞧瞧,有多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者显然是萧珩。   殷无极才一错眼,就看见刚才包扎好伤口的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   紧接着,一身深色劲装的萧珩大踏步进入城主府庭院,左右一看,只见殷无极坐在廊下,边上放着拆下的沾着血的绷带,与一个空空的药碗。   “猫呢?”萧珩问完,想想自己又没见过,用外号叫人家怪不好的,于是又笑问,“人呢?”   殷无极微曲起腿,左手搭在膝上,唇角却噙着笑,抬手指了指房顶。   萧珩循着他指示的方位看去,却见少年半蹲在屋檐上,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是典型的攻击姿势。   背后的耀目的白日落在他的银发上,显得比光还璀璨。   “哟,爪子挺锋利啊。”萧珩左手拎着一串酒坛子,右手则是用绳子扎着一堆纸包,里面鼓囊囊的,散发着清甜的味道。“我从白蕊妹子的点心铺子打包了些糕点,又从东头买了些肉干,下来喝酒。”   “别让他喝酒,伤还没好。”殷无极觉得将夜是应激了,毕竟他全程昏迷着被带到启明城,内心一定有些深陷魔窟的失措感,等他出了城主府逛逛便好了。   他又站起身,微微往屋檐上一抬下颌,懒洋洋地道:“将夜,下来见人,这是萧珩,我的大将军。”   兴许是因为帮他包扎了伤口,少年潜意识地比较信任殷无极。他从屋顶上跳下来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坐在萧珩身边时,甚至还让男人也挑了眉,道一句:“这小子不错啊。”   殷无极拆了个纸包,挑挑拣拣地把栗子糕翻出来,浅尝了两口。   萧珩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拆了个纸包,给将夜分了几根肉干,笑着问道:“牙口怎么样,尝尝这个,风干牛腿肉,启明城一绝。”   魔修从不像仙修一样限制欲望,口腹之欲也是一种,他们哪怕都是大能了,没事饮酒吃肉也算是个生活调剂。   将夜学着萧珩,把肉干叼在嘴里,一点点地嚼着。肉丝又鲜又香,很有嚼劲,他吃起来倒是乖巧,沉默地听着萧珩与殷无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仙门有什么消息?”萧珩饮了一口酒,问道。   “最近的大新闻,就是将夜杀上三十三仙门的事了。”殷无极正在经营情报网,作为一个势力,得到的消息自然是比将夜孤身一人要准的多。   他先看了一眼沉默地啃肉干,但是耳朵却竖起来的小猫儿,似乎是故意说给他听,道:“天/行君一案,是三十三仙门趁着圣人闭关的间隙做下的,但是据传,圣人震怒,连查了好几个仙门,却半点证据也未找到,对方咬死了是天/行君犯下乌国一案,他们是‘替天行道’……”   “……他们胡说。”少年本来是垂着眸的,一听闻,他立即抬起头,言语激烈,“他们就是想要禁术,为此栽赃他!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小子,没人说你在意的人不好。”萧珩一把揉上他的脑袋,甚至还搂着他的肩膀,道,“旁人诟病压根影响不了你心中的那个人,如果全世界都不理解他,那你就是最后一个理解他的人,你得活着,而不是赔上性命去杀那么一个两个人,而是要告诉别人——他是什么样的人。倘若没有你,死去的人,就真的也开不了口了。”   将夜一时间没说话,显然是满脑子都是复仇,还不能理性看待这件事。   殷无极知道劝不了他,于是又搁下酒盏,继续说道:“圣人虽然不喜那三十三仙门的行事方式,也不能允许刺客在仙门地盘恣意屠戮,于是下令抓捕刺客,不过,儒门的势力范围暂时无法遍及全仙门,圣人也无意在这些地方派遣弟子,各自为政的结果是,刺客消失在魔洲边境……”   “我还不傻,不会去仙门之主的势力范围。”将夜明白自己的能力极限,哪怕被仇恨主宰了,他心中也有一串长长的名单,从易到难。   “我观你境界,觉得你不过是合体期,但是试过你的身手,却又觉得用境界来衡量你的能力,实在偏颇。”殷无极抓了两个核桃,在手心把玩着,若有若无地笑,“方才我摸了你的骨,你大概率和我一样,体质有些特殊吧?是天生魔体?”   殷无极是天生魔体的消息早就散布出去了,所以他说出来也不太在意。   “……纯血魔族。”将夜本来不想说,但只是一看殷无极幽红色的眼睛,便有些不自觉地开口。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抿着唇冷冰冰地道,“这是你的术?我中招了?”   “是境界压制。”殷无极低笑一声,道:“身手不错,就是被和平的环境养钝了。常年收敛魔气,作为寻常人生活在仙门,境界也低了些。”   他一眼看穿了将夜存在的问题,让少年刺客又有点僵住。   “你现在,还杀不掉你的仇人们。他们从化神一直到半步大乘,甚至大乘……你杀几个合体期的修士,甚至对分神期修士实行了成功的刺杀,这还远远不够,你需要人指导你修魔。”   殷无极的魔功,是在魔洲常年的战斗中,是在圣人的剑意之下修出来的,对于从头开始,他颇有心得。   “你要什么?”将夜顿了顿,开口道,“你只要能够让我变强,我可以为你做事。”   “我现在不需要你的回答。”殷无极拂了拂身上的一点栗子糕碎屑,然后站起身,走到庭院之中,“等你伤好了,我来指导你,你在暗杀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你可以朝这条路继续往下走。”   少年刺客看向他,不像是初见时警戒而脆弱的小猫咪了。他还是天真的,不经世事的,被给了食物和水,顺毛摸了摸,他就不自觉地放下了一点戒心,考虑起了未来的出路。   “将夜,你试着用尽全力来刺杀我。”殷无极回头看向他,温文尔雅地笑着,“无论什么时候,我在睡觉时、工作时、巡街时……只要你能够刺到我一次,就算你上完了第一课。”   “你这是天天被刺杀,还上瘾了吗?”萧珩知道他遇到过多少回刺杀,也是笑了,“专门让人全天候刺杀你,你这是磨炼他还是磨炼你自己啊?”   “如何?”殷无极看向将夜,却见到少年刺客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了跃跃欲试的光。那是一股极为凛冽而明亮的,战意。   “等着瞧吧。”将夜握住手中的短刀,认真道。 第201章 以笔为友   “我们风雨楼不是带孩子的。”凤流霜摘下面纱, 挑起柳叶眉,纤长的手指搭着小臂,她冷冷淡淡地道, “萧将军怎么不自己来?”   “将夜那孩子没什么常识, 性格又激烈, 不肯从阴影里出来。我寻思着,你们女人这方面擅长一点——”   萧珩话还没说完, 却听到一声匕首的破空。   “有刺杀!保护城主——”凤流霜右手立即搭上软剑, 循声望去。   一道银光朔然从屋檐上降临,比风更迅疾, 而目标正是在询问小贩当前启明城菜价的城主。   而殷无极的反应比她更快。   沙尘散去, 玄袍大魔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却牢牢握住了少年刺客的右腕,然后他往左一旋, 少年便被他单手按在墙壁上,发出碰的一声。   “你又输了。”殷无极缴了他的刀,放在手心掂了掂, “气息不稳, 在你出手前我就察觉了。”   “嘁……”将夜绷着一张俊俏的脸,偏了偏脑袋, 吐出一口血沫。   “听起来很痛。”萧珩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已经对这样的刺杀司空见惯, 他懒洋洋地道,“主君, 还是个小孩儿,下手轻点,骨头断了还得去医馆接。”   “比昨天的速度快了点, 值得表扬。”殷无极低头瞧他,从袖中掏了掏,拿出一块裹了糖霜的果子,往他嘴里一塞。   “唔。”糖果子把银发少年的不满给堵住了,隐约的血味没了,满嘴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他鼓着脸嚼了嚼,眉眼间的杀气也慢慢地消下去,却被殷无极拎着领子拖到被吓得不轻的小贩边上。   殷无极指了指落了满地的果子,道:“这是你刚才掀翻的摊子,要负起责任,把这里的果子都捡起来,然后向老板道歉。”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乐意捡,我今天就多教你一个操控魔气的技巧。”   将夜银灰色的漂亮猫眼掀起,看着那负手而立的大魔,两人对峙了半晌。   小贩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城主在教孩子,连忙笑道:“都是小事,小人自己来就好,不必劳烦城主与将夜大人。”   将夜却默不作声地蹲下身,把黄澄澄的灯笼果搂在怀里,放回到果筐里。   有几个果子砸在地上碎了,已经捡不起来,他就从怀里摸了摸,才找到几片散碎的魔晶石碎片,放在了摊子上。   然后,老板听到一声低低地的“抱歉”,他连忙抬头,却见城主牵着少年的手,往远处走去了。   “我天天被刺杀,你这样的刺客,我见得多了。”   “我一定能成功杀了你。”将夜被他牵着走,有点浑身别扭。他把兜帽戴上,整张脸藏在阴影里,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   “想杀我,你还嫩了些。”殷无极见他又开始自闭了,把他的兜帽又拽下来,然后看着银发少年咬着唇,耳根红红的,莫名有些可爱。“遮着做什么,在我的城里,你是我家小弟弟,又不是通缉犯。”   “谁是你弟弟?”少年刺客炸了毛,“还有,我不小了。”   “你从‘那个地方’出来才十几年吧,心智只有十几岁,怎么不算小孩。”   “哼。”   “主君啊,你带孩子这么熟练,难不成你以前就是被圣人这么教出来的?”萧珩见他俩又当街对峙吵嘴,就溜溜达达地跟上去,揶揄道。   “……萧重明,你嘴这么欠,活着一定很艰难吧。”殷无极一手搭上无涯剑柄,冷笑道。   “那是,我活这么大,全靠我够强才没被打死。”萧珩自黑起来也是一流,他用手肘捅了下殷无极,笑道,“再说,你小时候我又不是没见过,倔起来比将夜,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嘶,猫儿,你怎么踩我?”   银发少年缩回自己的脚,看向一边,平静道:“我才没有。”   萧珩瞠目结舌:“好小子,刚捡回来时直来直去一根筋,你和谁学坏的?是不是主君教了你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能教什么奇怪的?”萧珩这话又把殷无极得罪了,玄衣大魔拽住他的后领,端着矜持又优雅的微笑,却莫名让人觉得瘆得慌,“不如说说?”   “喂,别打脸,你萧哥哥我这么帅的脸,要是打坏了,漂亮妹妹会心疼的。”   “打的就是你。”将夜道。   萧珩抱头,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等会,小猫儿你也跟着打?你这回又认你殷哥哥了?谁平时带着你在城里四处野的啊!”   殷无极看着猫一样的少年抄起短刀,活宝似地撵着萧珩四处乱窜,莫名地心情有些愉悦,于是又侧头,温和笑道:“凤流霜?找我有何事。”   “城主,是柳清先生要我转交一篇文章,是投到‘启明报’的,他认为,您会感兴趣。”凤流霜递上,然后皱眉道,“他在驳斥您上上期的文章,就是那篇论君主。”   殷无极来了兴趣,于是接过文章,开始阅读。   “驳论君主……”殷无极光是看到这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便是心中一舒。   下属交给他东西,别说是练达的文章了,没有错字就算好的,字迹更是像狗爬一样,还得他重新誊抄修改,才能往报纸上印。   而这位寄信者,不仅写得一手好字,更是文章字字珠玑,博古通今,引经据典,一看便是有浓厚的史家积淀。   但是,他的所有观点,依旧建立在君主制上,论证君王存在的合理性,回答了为什么北渊洲正在等待一名君王。对于殷无极提出的“北渊洲为何一直没有出现君王”,并未给出答案。   但光是这些,就让殷无极兴趣大增,对着那薄薄的两张纸,反复咀嚼品味,尤其是对于笔者的一句“君王权威,来源于人,而非天”,着实看了许久。   一篇文章读完,竟是齿颊生香,这种体会,在他来到满是文盲的北渊洲后,已经很少见了。   “这个人在哪里?找得到吗?”殷无极问。   “很可惜,他并未留下地址。”凤流霜轻叹一声,“柳先生说,此人用纸鸢传信,用术法抹去了一切痕迹,很难追踪。”   “留下姓名了吗?”   “信件有落款。”   殷无极翻看信笺,发现在隐蔽之处,有两个劲瘦有力的字,“平遥”。   “平遥。”殷无极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却是慢慢地勾起唇,道,“真有意思。转告柳清,这篇文章,原封不动地登到下一期启明报上,我再写一篇驳论,看他上不上钩。”   下一期印发后,照例通过程潇初步组建的商会,通过各个渠道向整个北渊洲散发。   《启明报》已经发行三个月,就以极快的速度成为了精神消费匮乏的北渊洲极其热销的读物,一时间洛阳纸贵。   在启明城的势力难以触及的地方,这一份小小的报纸,却如一簇簇萤火,照亮那些黑暗之处。   一开始,北渊洲十城里,有些城主还没有意识到这《启明报》的重要性,甚至还抱着开玩笑的心情,去让下属弄几份来看看,见那仙门叛徒又搞什么幺蛾子。   结果,两三期之后,他们就逐步觉得不对劲了……   明明是圣人教出来的弟子,却半点典籍也不引用,更没有生僻字,句句平铺直叙,适宜口语,显然是有传播的野心。   而他写的内容呢,句句是暴论啊!   在《我不要奴隶的国度》里,他宣传什么“人不是生而为奴”;在《论君主》里,他难得引用,却是在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特么是掘北渊洲当前制度的根子。   一时间,很多城主都拍案而起,要在城中禁绝这种暴论,但凡是被查出贩卖《启明报》的,不问缘由都下狱拷打,意图审出其与启明城的勾连,而大多数情况下却是一无所获。   但越是禁绝的东西,在暗地里的传播速度就越快。城主明面上禁止了,在黑市里,一份原版的报纸甚至能炒到天价,哪怕是手抄版,也会被人竞相追捧。   更别说暗地里的魔修结社,定期聚会时,很多都会着重讨论一下这位前圣人弟子的观点,或许是批驳,或许是赞同,但没有人不看。   “他太疯狂了。”这是许多魔修暗地里的评价,“但是报中描述的启明城景象,真想去亲眼看一看啊……”   “传说那里重建的很好看,生活起来很舒服,也没有大魔当街杀人……”   “废话,那是因为渡劫期殿下不让,谁敢触霉头,当心出不了城。”   “说实话,魔修修为越高,魔性越强,我还没见过到了渡劫期,却不嗜杀的大魔呢……”   “看到这条消息了没?建城周年纪念,会举办启明灯会,欢迎八方来客。”   “去瞧瞧?见见世面,看看这位殿下是不是装出来的宽仁。”   “同去同去。”   诸如此类的讨论,在北渊洲的每一个角落都发生着。   而岚苍城中,一名生活在阴暗潮湿的破屋子里的青衣书生掀起衣袂,把新一期的《启明报》放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然后点起暗淡的烛火。   他翻开报纸,在头版要闻看见了自己的文章。   于是他一怔,连忙往下翻,却见背面印上了署名殷无极的文章,正在一条一条回答他的疑问。   那一行一行的印刷字迹,像是有生命一样,烫到他几乎成为死灰的心里,让他早已绝望暗淡的眼睛,又一次散发出一些名为斗志的光辉。   青衣书生怔了许久许久,然后用魔气托住自己经脉全断,几乎没有知觉的下半身,忍着腰部的疼痛,吃力地磨开墨,悬腕提笔,构思着他下一篇文章。   他还有疑问,还有思考,还有希冀……   陆平遥,还不是废人。   他要回信。 第202章 独立自主   “小哥哥怎么不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啊?”商小棠仰起头, 看着那斜坐在树上的银发刺客,他寡言而沉默,身体却是矫健如猎豹。   “小棠, 要叫将夜大人。”白蕊已然嫁为人妇, 她挽着妇人的发型, 右臂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放满了点心, “将夜大人被城主分到咱们风雨楼来了, 从此他也从楼主那儿接任务。”   将夜低头看了树下的她们一眼,又淡漠地移开视线, 看上去不爱说话。   她又仰起头, 笑着对他道, “将夜大人,来吃点心, 我特地做了您爱吃的咸口蛋黄酥。”   “谁说我爱吃的!”少年绷着脸,终于没忍住反驳道,“我才不是喜欢吃, 是那家伙逼我吃的。”   想起花式刺杀失败, 被殷无极当成猫撸又各种投喂的日子,他浑身一抖, 突然觉得手很痒,本来面无表情的俊脸也变了神色。   “原来小哥哥爱吃点心。”商小棠眨眨眼睛, 然后拿起一块酥饼举过头顶,笑着道, “我也喜欢吃点心,不会笑你的。”   “我要走了。”她们好烦,将夜紧抿着嘴, 扶着树杈站起来,似乎要纵身跃回阴影中。   “将夜大人,请留步。”凤流霜出声阻止。   将夜脚步一顿,算是给了现任风雨楼楼主一个面子。   要问他为什么现在被丢来风雨楼,还要从头说起。   风雨楼的任务大多是获取情报、排查间谍,刺杀工作虽然也是业务范围。她们都是炉鼎体质的女子,修行极快,尤其擅长术法,外表又无害,搞起暗杀来是妥妥的霸王花。有时候悄无声息地盗了情报,对方还不一定发觉。   而将夜的行事风格与她们不一样,对他而言,只要把所有看到他的人杀了,就算成功潜入,过程不重要。   而殷无极偏偏把他安排到这里“参观学习”,要不是为了多学点修魔的技巧,他就……   “有件事情想要拜托您。”凤流霜先看了一眼白蕊,对方一点头,就用糖果把商小棠忽悠走了。   待人离去,凤流霜才对年轻的刺客直截了当地道:“有大魔递来书信,想要与启明城结盟,打算参加一周后的启明灯会。到时候对方可能有不少人入城,城主吩咐我们必须早做准备,先要调查对方的背景与情况,确认对方是否是真心诚意结盟的……”   “我替他做事,只是替他杀人。”将夜移开视线,“我不感兴趣。”   将夜不想过多涉入到启明城的内部事务中,虽然他涉世不深,但总觉得,只知道的越多,那个男人越不会放他走……   “您要复仇,难道不需要收集情报的能力吗?”凤流霜一撩长发,淡淡笑道,“我本来还想告诉您一些技巧呢。看样子是没戏了。”   “……”收集仇人的情报,确实很重要,他有点心动。   将夜思考了一下,还是从树上跳了下来,单手握住腰间的短刀,平淡地道:“需要我去做什么?直说。”   “您的身法十分隐蔽,极难被人察觉,我们风雨楼里没人做得到。”凤流霜道,“希望您能够跟踪这位声称要与我们结盟的青凤城使臣,假如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请对方来城里坐坐了。”而后续的盟约敲定,自然就由殷无极来谈。   凤流霜把工笔画像摆在他面前,上面写着对方的详细信息。   将夜看了一眼,记住了目标特征后,轻易地从围墙翻了出去。远远地,一句话回荡在空气里。“下不为例。”   与此同时,在城主府中,殷无极正在裁他接到的第二封圣人信件。   程潇作为师徒俩的信鸽,已经十分习惯,正喝茶看风景。萧珩斜倚着窗棂,手中握着一卷兵书,光芒从他背后照进来,显得他的身影高大俊朗。   “圣人在信上说了什么?”   “……骂了我一顿。”殷无极笑了。   “又骂你一顿?”萧珩书也不看了,迈起长腿走到他身侧,撑着书桌往他信纸上探头,咋舌, “这回怎么骂的?”   殷无极拂过师尊苍劲有力的字迹,巧妙地遮住了他的视线,道:“他说看过我的报纸,骂我满口暴言,启明城本就树大招风,还敢如此剑走偏锋,觉得我活够了……”   大魔顿了一下,笑道,“虽然危险,但发展的机遇期本就很短,若不抓紧一切时间增强自己,岂不是任人宰割?”   萧珩听闻,却抱着臂道:“我觉得圣人说的有道理。”   殷无极支着下颌,笑着道:“为何?”   萧珩神色凝重:“数年前,我来龙隐城投你,那个时候你的脚跟不稳,也未完全掌控启明城;我新入城,与你的人之间互有猜疑,照理说,那个时候把我们扼杀在起步时期最简单。”   殷无极道:“你取了蓝岚手下大将白信项上人头,他兴许是畏于你狼王军的武力,不肯再派人前来试探,以免再一去不回,有损士气。”他掀起眼帘,红瞳幽幽,笑道,“蓝岚此人行事谨慎,老奸巨猾,在摸不清虚实的时候,他很大可能不会出手。”   萧珩又比了第二根手指,肃然道:“姑且算是如此吧,但还有第二,在风月楼事变后,我们商定关城打狗,掀起了半年的内战,一举清除了城中守旧魔修氏族势力——奇诡的是,没有人趁着混乱前来攻城,那明明是最好的时期。”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开战之前曾与萧珩彻夜商谈过,要不要进行这场根除守旧势力,彻底操控城池的军事冒险。   倘若留着那些大族,他现在的所有改革可能半点也推进不下去,城里的信息也会漏的和筛子一样,何谈独立自主。   机遇险中求。而他们当初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在清洗内部时遭遇外敌,但当时没有。   “北渊洲消息很难流通,我后来才知道些许内情。”程潇听完他们交流后,才慢悠悠地放下茶盏,笑道,“据说那时蓝岚掌管的岚苍城,与青君掌管的青凤城,两者产生了一场极为隐秘的争端。”   “什么争端?”殷无极蹙眉,“蓝岚和青君,他俩不是连襟吗?”   “说是连襟,也不过是各娶了越城老祖的一名女儿做妾,表面上结了盟,实际上青君不肯让蓝岚压过他的修为,暗地里劫了他用于突破境界的天材地宝,两边几乎要打起来。”程潇说道,“差一点,他们就联合起来攻打启明城了。”   北渊大魔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   在上任魔尊赤喉死后,目前的渡劫期大魔,除了殷无极之外,还有三名,分别是青君、天厄、钟离界。   其中,青君居东,天厄在北,钟离界主西,唯有靠近中临洲的南方,因为离边界太近,倘若仙门打来就是第一个沦陷的地方,没人乐意要这块地盘,龙隐城才常年混乱。   渡劫之下有大乘魔王,较为知名的就有十几名,割据城池,划分领地。还有部分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却也是一股强悍的势力。   而蓝岚就是半步渡劫,最有希望破境,成为下一名渡劫大魔的男人,可他正胜券在握时,殷无极却不声不响跑出来,抢先一步成为渡劫殿下。   更何况,不但岚苍城居中偏南,蓝岚也在一直蚕食无渡劫大魔的南方。而殷无极不但身负渡劫修为,更是抢先占据了他安置傀儡,以为已经纳入囊中的龙隐城。   当然,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让原本扶持蓝岚夺取南方的青君转移了注意力,南方门户已有人占据,想要夺取,光靠蓝岚怎么能靠谱?   反而,得压一压他的修为,不能让他再给自己造成威胁才是。   种种勾心斗角下,整个魔洲就算再不喜欢殷无极,觉得他的各种政令都极其讨厌,但也要顾忌自己出兵去打启明城,自家却被虎视眈眈的近邻偷了的可能性。   正因为这种猜疑,启明城才能安然渡过最开始的危险期。   “真是好险。”萧珩颇为唏嘘,“我还以为蓝岚那狗东西转了性。”   “所以说,青君是有接触我的可能性的?”殷无极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一封信笺上,对方的口气温文尔雅,措辞也十分诚挚。   “的确有。”程潇道,“青君此人,在魔洲风评还算不错,有人称他为浊世佳公子,除却风流些,倒也没有太多残忍嗜杀的毛病,待下还算温和,不过能够混到渡劫的,皆不是简单人物。”   “青君居东,那一带算是较富庶的了,如果能够达成联盟,贸易自然也就跟上,可以解决一下城内的财政困境。”殷无极指向摊开的北渊洲地图,“倘若青君与蓝岚有隙,指不定可以试一试……”   “毕竟,启明城不能永远孤立于魔洲,我们没有办法面对三面皆敌的局势……”殷无极撑着桌子,最终还是缓缓开口,轻叹一声,“我们走至如今,已是钢丝上行走,如果能够在北渊洲再找到一个朋友,就算不是渡劫势力,大乘也好,就可以极大减轻压力。”   萧珩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疲惫的神情,于是问道:“出什么事了?”   殷无极没说话,程潇却福至心灵,站起身来问道:“是钱的问题?”   萧珩道:“我们不是坐拥矿山,难道也缺钱?”   “不一样。”殷无极道,“矿山的各类矿石,虽能采出流通的魔晶石,但是如果他们不愿意与我们做生意,我们城中哪怕魔晶石堆成了山,也换不到商品,这样军需与物资又从何而来?”   封锁与禁运,才是启明城目前周转困难的最大问题。   “从周围城镇补充?”萧珩又道。   程潇摇了摇头,道:“萧将军,这杯水车薪。”   “算笔账吧,内乱之后的启明城城建支出,城防军、狼王军的军费支出、目前城主府、风雨楼、六工七坊的人员开销……”殷无极对这几项开销的数字烂熟于心。“除此之外,龙隐山矿场的维护、宣传支出、筹建商队的前期投资、还有……”   “我们花钱的地方这么多?”萧珩只懂打仗,对这些案头工作虽然不能说是毫无兴趣吧,至少也是一窍不通。   也正因为他懒得管事,才四处投靠大魔城主,让他自个去管一个城,他非得管破产了不可。   “我们的收入来源则是城中各种税收、程潇商会的收益、还有……”殷无极顿了一下,看向手中圣人的信笺,低低地道一句,“仙门的资助。”   这一点是非常隐秘的,除了程潇知道之外,萧珩也是第一次听说。   “你师尊给的?”萧珩一开始没想多,笑着道,“圣人对你是真的不错,知道你缺钱缺物,还给你都送来……”   “谢云霁不做赔本的生意。”殷无极却是最了解他的人,他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挣扎着说了,“你知道,我收了他的资助,长此以往,会怎样吗?”   “如果我不尝试扩展商道,如果我只守着这条通路与仙门做生意……启明城整个的经济,会完全依赖于仙门。”   “我会是他在北渊洲的傀儡,他会通过我染指整个北渊,我会变成他的传声筒……”   “他想要控制我很容易,只要断供就可以了。”   殷无极转过身,赤色的眼眸里仿佛烧着暗火,他一字一顿道:“也许他现在还不把我当成对手,认为从指缝里漏出些许好处,就能救我于危困之中,也许他此时并无此意……”   “但是,我若要争那至尊之位,就不能完全依附于他。”殷无极阖眸,却是坚决:“仰人鼻息,绝不长久。”   程潇怔住了,他虽知道圣人的确有此意 ,也知道启明城的经济窟窿,但他没想到无涯君会如此坚决与果断。   他没有看错,殷无极是天生的上位者。   “这些钱粮资助,算我借的。”殷无极看向程潇,手中攥紧了拳,仿佛下定了决心,“倘若与青君的盟约能够成功,我会连本息一同还给他。” 第203章 心中生花   暮春时节, 微茫山大雨瓢泊。   天上惊雷阵阵,暴雨让清晨如同子夜漆黑,让今晨本该为儒门学子举办的论道黄了, 晨钟才响过, 主路上四处都是怀中裹着典籍的躲雨弟子。   唯有一身靛蓝色儒衫的风飘凌逆着人流, 四处询问。   “看见师尊了吗?”   “大师兄,我实在没看见。”   “子乐, 你呢?”   “我听陈先生说, 圣人方才去圣人庙了。”   风飘凌手中的伞在风中显得没有丝毫用处,他便用灵力避雨, 一路穿过垂花门, 向着圣人庙处跑去。   他一出林荫小道, 便看见庙前的如白梅独立的圣人。   谢衍的脊背挺直,白衣墨发在风中飘扬着, 明明可以风雨皆避,却半点也不阻止大雨浸透儒衫。   他的手中有着一把油纸伞,却用左臂举在身侧, 好似在遮挡什么。   风飘凌看去, 却见伞沿滴落春雨,如一帘水幕。而被圣人护在伞下的, 则是一株半人高的树苗。   树苗的枝条似乎是被春雷打中,有几根折断了, 落于泥土里。又被大雨骤然浇透,此时有些萎靡不振。可是他还残存的些许纸条上, 正孕育着新芽,是嫩绿油亮的模样。   “飘凌,跑那么急作甚?”谢衍并未回头, 便知道来者是他的弟子。他的声音淡然,“这个时节,微茫山雨大,行事莫要浮躁。”   “是,受教。”风飘凌执弟子礼回答,然后走近看了看那株树苗,问道,“师尊为何不去避雨,而是来此为这株树苗执伞?”   “这树苗是我从西佛洲移植而来,在中洲很难成活。”谢衍垂眸,望向淋水太多,有些蔫蔫的小树苗,“它生于旱地,幼小时最怕过度淋水,娇气得很,偏生又命途多舛,昨夜又被春雷劈了,差点没救回来。”   “不过是一棵树苗,师尊何必如此上心?”风飘凌问道。   “若是不种,那便罢了,各有各的缘法。”谢衍抬起头,看向那漠漠的漆黑天幕,身上融着蒙蒙水汽,好似把所有的心绪藏在了这微茫山的雨天。   他勾起唇,仿佛无奈地笑了一下,“若是亲手种了树,取了名,便得好好看顾,旱时浇水,雨时撑伞,见他长大了,才不枉结缘一场。”   “这棵树苗还有名字?”风飘凌不明所以,笑问道,“叫什么?”   “思归。”谢衍弯下腰,捡起一根仍有雷电痕迹的树枝,略略举过头顶,似乎在看那朽木的伤痕。   “等它长成,神木百劫而不死,叶似飞鸟,花似蝴蝶,春时翠绿,夏花如火,秋岁金黄,冬日凋零,叶落归根。”   谢衍的声音清淡如水,哪怕他白衣独立雨中,却也是独一份的雅致风流。   “这样好看?”风飘凌知道,师尊生性风雅,尤其喜欢美的事物,听他如此描述,他也情不自禁地想象起大树参天的模样,于是蹲下身,颇有稚童之心地叮嘱道,“你可不能辜负师尊的苦心,要好好长大。”   树苗在风中晃了晃,沙沙作响,好似在回答。   谢衍微微侧头,看向认真严肃的大弟子,向来漆黑淡漠的眼睛里,好似也融着一丝笑意。   “是啊,这是天底下最美的树,会开出最漂亮的花。”   春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多时,暴雨停歇,天光已破云。   “找我何事?”谢衍将雨伞收起抛给风飘凌,见他匆忙接了,脸上才如梦初醒地出现郝然之色。   “我差点忘了急事,这是法家韩先生的传信,交托我务必交给您。”风飘凌立即从怀中掏出信件,肃然道,“听说,三大湖地区生乱,法家本是去查案,结果有两名门人被当地世家扣下,目前生死不明。”   谢衍微微蹙了眉,待看完信,他竟又是冷笑,道:“我道是什么,是在恨我不肯在刺客复仇时出手相助,却又不敢扣我儒宗门人,才从实力偏弱的法家开刀。”   “光是中临洲,就有十几个世家参与了墟海劫杀,我们儒宗虽然强盛,也抽调不出那么多力量去挨个驻扎保护,就算是您,也不能同时去护好他们吧,何况劫杀一事并未经过您的同意,是他们——”   风飘凌还未说完,便是面色生寒,道:“世家倾轧散修,却又在招来报复时畏首畏尾,以为对面是隐世大能,最后,竟是被一个合体期的少年刺客闹的天下不宁,何等可笑!”   “那并不是普通的合体期。”谢衍虽然未曾见过刺客,却知道他的来历,“上古纯血魔族,据传,生于北渊洲,从七岁起就被老魔血蛊王扔进万人坑,和里面远远强于自己的魔修奴隶厮杀,最后,作为战争兵器被培养出来……而那坑洞之中,最后就爬出来了他一个。”   那是极为久远的魔洲绝密资料了,也是刺客自报家门,声称要让“将夜”之名成为悬在他们头顶的刀刃,才让谢衍有了线索。   “七岁就被扔进去?”风飘凌对北渊魔洲没有概念,听到此事,十分不适地拧眉,“从小就生活在杀人与被杀的地狱里?”   “他是被作为‘兵器’培养的,是天生的一把刀,但是能够握住他的主人死了。”谢衍略略拂袖,把身上的水汽一扫而空,然后转身看向风飘凌,“碍于故人情面,这把刀我不能折,也不能控,他若成功逃入北渊,那此事便休,我不会再追究。”   “至于这世上是否有能握住这把利刃的人……”他说至此,便又不提了,只是笑道,“也罢,让破军去他该去的地方吧。”   “但这些世家和宗门,偏要联合起来追究您,便是仗着法不责众。”风飘凌咬牙,“我们儒宗为仙门之首,岂容他人放肆!”   “且容着吧。”谢衍道,“还不是时候。”   “师尊,他们擒了法家弟子,看似是在对韩宗主不满,实则意在恶心您。”风飘凌原先生于皇家,对勾心斗角深恶痛绝,“如今,应当抓一两个宗门立立威……”   “有什么好急的,先把那两名弟子救回来,给豺狼喂点肉,安静安静,再涨涨他们的胆子,要他们觉得,我也不过如此。”   谢衍拂袖,向着雨后的林荫小道走去,风飘凌也拱手紧随其后,却见雨后一地落花,微风习习,乱花吹在圣人的衣袂。   风飘凌怔住:“您明明能够轻易解决他们,为什么?”   谢衍却道:“仙门盘根错节,我身处高位,不可手段太猛。哪怕他们不仁德,却是死咬着自己占了大义名头,我若追究苛责,必然引起仙门反弹,所以,还得钝刀子割肉才是。”   风飘凌叹息一声,道:“可是这样您会受委屈。”   谢衍却抬手接住落花,笑道:“不过一时隐忍,换仙门海清河晏,值得。吾既为圣人,毕生都得仁德公正,倘若手段激进,虽一时杀鸡儆猴,但长此以往,会有人不安。”   风飘凌似乎还有些疑惑。在他看来,整个仙门唯圣人马首是瞻,圣人就算动几个不服自己的门派,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若要动手,必要占据一点,道德。”谢衍看出了他的不解,便转过身,对他道,“儒门以仁义礼智信这‘五常’立派,行事作风,定要考虑平衡,行‘外儒内法’之道,倘若我因为不满谁,自己破了自己的规矩,天下可还有人会信我?”   风飘凌这才恍然。   “而天要使人毁灭,必定先使其疯狂。若要使其疯狂,必要使其贪婪。”谢衍看向雨后的天色,只见碎光洒在林荫小道里,“飘凌啊,当你站在最高点时,修为虽然重要,但有东西更加重要。”   “那便是政治。”   他们回到圣人书房,谢衍拟定了回信之后交给他,要他迅速给法家宗主韩度送去,并且告诉他,如有不明,且来微茫山一趟。   等风飘凌关门离去后,谢衍那淡漠如水的神情才慢慢沉下来,随意倚于座靠之上,看着面前孤独的棋盘,黑眸里带着如暗火的杀意。   “我久不动手,还当真有人敢惹我了。”谢衍执起一颗白子,啪地一声落在上面,然后久久地凝视着这死局,自言自语道,“倘若是这局棋,你会怎么破呢,别崖。”   等他自鬼界归来,第一次真正说出那个名字时,他的眼睫猛地一颤,好似有一股元神的呼唤在回荡。   于是他听从了内心的欲望,往后一靠,放任自己沉入了识海深处。   *   谢衍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他转过身,发现背后是巨大的牢笼,如同倒扣,将猎物捕获其中。   笼中有一个人,但是光线太暗淡,他看不清。于是谢衍抬手一托,变幻出一盏琉璃灯,靠近牢笼的边缘,往他身上一照。   然后,他见到宛如凶兽般狰狞的男人向着光亮处扑过来,眸中血色滔天,他发出一声低吼,却是从罅隙中伸出手,似乎要把那洁白无瑕的光拖入到这樊笼之中。   谢衍看见了他的脸,熟悉而陌生。那是殷无极的容貌。   “不要看。”他的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影,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握住了他执灯笼的手,声音低沉而悦耳,“先生,您怎么来了?”他说罢,又带着些嗔怪地笑道,“倘若知道您要来,我就不做噩梦了。”   谢衍微微侧过头,看向他温文尔雅的小徒弟,正笑着用唇蹭了蹭他的耳垂,顺便在他后颈上亲了一记。   “怎么回事?”谢衍问。   “心魔而已,我把他关在笼子里啦。”殷无极十分亲昵地牵起他纤长的手,十指扣紧,然后笑着说,“您别看,虽然长着我的脸,却是个没有礼貌也没有心智的野兽,实在败坏我的名誉。”   他的态度太奇怪了,好似已经在梦中无数次碰见他一样,而谢衍真正通过元神照影进入他的识海,才只是第二回。   这混小子,平日又胡乱做了什么梦。   谢衍心里暗想,却又止不住羞恼之意,此时也沉默着,不肯先开口,任由他把自己牵出了这漆黑一片的地方。   “本来是把他封在棺材里的,但是我又种了好多树呀,把心魔放在识海中央实在煞风景,他还会乱叫,脑子还不好,总说些不好听的话,您会不喜欢的。”殷无极执着他的手,在他指尖亲了一下,又微笑道,“我带您去看一看吧。”   极目所见,是一片又一片的凤凰花树,远远看去是如云如灼的火,有种非同寻常的艳烈。   上回相见还是在鬼界,站在他身侧的青年,似乎比当时又更美了些。   不像是在黄泉道时的脆弱敏感易碎,现在的殷无极,一举一动皆带着上位者的矜贵,又有些桀骜的少年风流。   “这些凤凰花树……”谢衍喜欢美的事物,于是也微微勾起唇角,偏头看向他如星辰般熠熠发光的眼睛。   “先生喜欢吗?我给您去摘朵花呀。”   殷无极这样说着,下一刻便飞身落在最高的那棵凤凰花树上,伸手折下一枝,然后扶着树枝看向树下的白衣圣人。   玄袍在微风中飞扬着,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姿。   谢衍看着他折了花后,却被风吹了一身的花瓣,却也半点不拂开,反倒在一片飞花中轻盈落在他身边,将缀满凤凰花的树枝递给他。   “聊赠一枝春。”殷无极弯起唇。   圣人本无心,黑眸中却映着他近乎骄阳的笑容,却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接那根花枝。   “您又来我的心中了。”殷无极看着他,笑道。“这一回,您还要骗我,您是我的梦中幻影吗?”   谢衍本就心里有鬼,仿佛被烫到一样缩了手。   他知道,骗殷无极一次可以,想骗他第二次,却是难得很。可上回来谢衍识海,竟是被这逆徒里里外外吃了个透,他哪好意思主动去提。   “您能进我的梦,在我的识海来去自如,我却去不了您的,真是好过分啊。”殷无极拂衣在树下坐定,懒洋洋地斜撑着下颌,向他一眨眼,捏起声音笑道,“也罢,我就委屈委屈,从了夫君。”   谢衍手中执着花,见他笑倚繁花,在一片艳烈的绯红里含笑瞟来,唤他“夫君”,只觉得颅脑里的神经突突直跳。   殷别崖,小混蛋……   这谁顶得住啊。 第204章 闲暇一刻   “所以, 您上回容我放肆,还……”   “闭嘴。”谢衍羞恼道。   “……”   见谢衍不爱提,显然是想把上回的记忆清空。殷无极噗嗤一乐, 笑过便不再提了, 以免把师尊臊走。   他自鬼界回来后精神好了许多, 也能稍稍入眠,后来他又数次梦到师尊, 自然能发现不同, 才慢慢回过味来。   当初他的一夜绮梦,竟是真的。   谢云霁到底有多容着他啊, 连这样的放肆都能纵着。   谢衍本是站在树下, 却被斜倚着树根的大魔一把抓住手腕, 只是一扯,便让天上明月, 瑶宫仙神坠到他的怀中。   “你做什么?”谢衍猝不及防被他拉了满怀,单手撑着乱花铺成的绒毯,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 直到呼吸相闻。他的墨色长发散乱着垂在肩上, 显得他也不再如平日那样严谨冰寒。   尤记得上回离别时,他是翻了脸才把他赶跑, 却没想到殷无极依旧待他如常。他简直头疼极了,这小家伙也太粘人了些。   “我上回对你说了什么?不长记性。”谢衍斥他。   “累了, 要先生抱抱。”殷无极理直气壮,“您入我的梦, 怎能不对我的思念负责?要是您随随便便抛下我走了,我醒来后,对着孤灯寒衾冷雨, 会难过的。”   “……”真的是会撒娇的小孩。   谢衍平日应对仙门复杂的事务总能四两拨千斤,却偏生在徒弟的下颌蹭上他的侧脸时丢盔弃甲,只得轻叹一声,抬手覆住他后脑的墨发,把他带到自己怀里,“抱了,可以了吧?”   “还要再亲一下。”殷无极最是知道他最不能拒绝什么,便是双手环着他的腰,微启红唇,轻轻仰起头,一副等待疼爱的模样。   “我好累啊,各种事情都得我来处理,半点闲暇也没有,都要到极限了,所以要师尊亲亲。您舍不得我没人疼的吧?”他语气柔软带笑。   谢衍自出关后,狂风骤雨一个接着一个,桩桩件件剑指圣位权威。   他看上去平静,实际上心里早就烦透了那一张张虚伪的脸,更是对那些勾心斗角嗤之以鼻,恨不得把那些打扰他的人挨个扔下微茫山。   但是,除了他之外,儒门没有人能够处理这些事务,他只得为此殚精竭虑,维持仙门平衡,精神自然紧绷许久。   圣人终究是人,也会想放松,想休息的。   谢衍怀中抱着他的小漂亮,一边捋着他如流水的墨发,一边让他倚在自己的肩头,感受着他元神化身的灼热温度,只觉得整个元神都舒缓了。   繁花如云似雾,正是良宵好梦。   极目所至皆是美景,怀中抱着的是美人,仙门的繁杂事务抛在脑后,世上还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吗?   他们接下来都会迎来一场极其消耗人的硬仗,可此时此刻,他们却什么都懒得讨论,只想完全放松下来,说点没什么意义的小话。   殷无极本以为他不会答应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却见师尊用右手托住他的下颌,像是心情极好地在他唇上亲了几下,颇有些曾经天问先生风流天下的影子。   “您还真亲啊。”殷无极下意识地一摸唇,心里甜滋滋的,连笑容都扩大了几分,“我以为您会教我三从四德,训我不能这么勾您犯戒呢——”   “清规戒律是来约束自身的,不是来约束他人的。”谢衍略略掀起眼帘,细密的眼睫下,藏着一双似深潭的眼睛,那里的冰似乎破了,流露出些许慵懒,“再说,圣人又不是和尚,非得做那柳下惠。”   “天问先生红尘行走,访遍名花,世间美人本该于您如白骨。”殷无极撩起他的一缕墨发,放在唇边一吻,语气里不乏酸意,“我算是您见过最美的骷髅架子吗?”   “你是最硌手的那个。”谢衍见他又和他矫情,非得明知故问,于是伸手抚了一把他的脊背,淡淡道,“瘦了,抱起来不舒服。”   “谢云霁,你嫌弃我?”殷无极果真炸了毛,猛然凑近他的脸,眼睫都能互相扫到,质问,“您果然是喜欢温香软玉,不爱硬邦邦的男人……”他说的来气,甚至和自己吃起醋来,“您还是最喜欢您的卿卿。”   “有区别吗?”   “……有区别!”小狼狗先是大声,又耷拉下脑袋,委委屈屈,“那是假身份啊,我才是真的。”   “装什么呢,摆出这模样来,就是来故意讨好我的。”谢衍捏住他的鼻尖,语气含笑,“好了,别演了,今天懒得与你勾心斗角。”   “您不喜欢啊?”殷无极却是理解错了,开始回忆自己近期读过的小册子,既然师尊不喜欢这种妖艳风格,兴许清纯一点会更好,师尊总是最爱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想了想,身形却在他怀中慢慢缩小,很快黑袍便不太合身,松松垮垮地裹着他纤长的身形。   他变成了当初的少年,跪坐在他的面前,眉眼间满是纯真与敬慕。   “师尊,我是您的处子。”少年别崖仰起头,伸出舌头在他唇上舔了一下,近乎耳语地笑道,“请师尊怜惜。”   谢衍没想到他还能来这招,成年时倒还好,怀里的少年太有冲击感,让他有种近乎悖德的刺激感,颅内更是一阵空白。   “谢先生,您为什么不理我啊?”殷无极又眨眨眼,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少年,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窝。“ 您可是亲手把我带大的,喂我各种天材地宝,缝衣服,修洞府……如此深恩,我一无所有,只能以身相许——”   “别用这种模样。”谢衍几乎头疼地按住眉心,只觉得自家崽崽可爱纯真极了,下手是万万不可能的,实在太罪恶了。所剩无几的师德开始摇摇欲坠,“更别在这个时候叫我师尊……”   “什么时候?”殷无极低笑了一声,却是在伸出手臂环住他时,又恢复了成年模样。   谢衍语塞,只是端着一张冷冰冰的脸。   殷无极却尤嫌不够过分,附耳笑道,“您莫不是对少年时的我也起了心思?您忘了吗,您说过我是您的孩子呀。”   “……”   “天地君亲师,我可不能违背您的意思,只要您一句话,我就得去给您暖床了,由着您摆弄,您就算想要我做更奇怪的事情——”   “好了,别闹。”谢衍伸手按上用尽浑身解数挑逗他的徒弟毛茸茸的脑袋,无奈道,“变回去,不要乱揣测我的爱好,你如今的模样就很好,是天底下最漂亮的。”   殷无极一怔,那天真热烈的模样定格在脸上,甚至红眸还微微睁大,苍白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红晕。   真奇怪,他说起骚话来半点不讲廉耻,可是只是被师尊摸头夸了句漂亮,他聪明的脑袋就停转了,哪怕被白衣圣人当成靠枕倚着,膝头承着他的重量,他却高兴极了。   殷无极一高兴,整个识海的凤凰花都在风中摇曳。   之前变回少年身形一次,现在变回来,殷无极的衣服也裹的不是特别好,露出线条优美的胸膛。   谢衍枕在他的膝上,颇有些慵懒,道:“怎么僵着不动,做我的靠枕,还委屈你了不成?”   “怕打扰师尊。”他有些缩手缩脚,道。   “不打扰,说些什么吧。”谢衍只是想放空一下,而枕在小徒弟的膝上大概就是世上最自在的事情。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古人诚不我欺。   “说些什么?”殷无极想了想,然后伸手替师尊按摩头颈,本是双修过的关系,只要靠在一处,灵力与魔气的交换就很顺畅。   “随便什么。”谢衍只是想听他的声音,说什么不重要。   “那就说我的识海吧。”殷无极看到花树摇动,笑道,“我的识海,本是一片荒芜的水泽,目之所及,除了连天衰草,上古战场外,只有心魔的咆哮。”他说到这顿了一下,又道,“但是双修时,总不能天天给先生看这样无趣又荒凉的心境,我就想着种点花。”   “您喜欢洁白傲岸的白梅,但是我觉得太素了,得是您一见到就能想起我的花。”他促狭,“后来我每次梦到您,就在识海里多种一棵树,你猜猜识海里有多少棵凤凰花树?”   谢衍闭着眼睛,没有答,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殷无极也不要他的回应,只是托着腮,自言自语地笑着:“过两天启明城要办为期一周的盛大灯会,我忙了好久,还做了一个大大的七宝琉璃彩灯。可惜,不能请您来看了,我把花灯的样子刻在圣人令里吧,您记得要收信啊,看看我的炼器技术有没有进步。”   他说着说着,却见谢衍斜倚着他的肩,重量压下来,呼吸均匀,看似是睡着了。   殷无极侧头,看着肩上睡着的师尊,只觉得他冷峻的外表之下,也有疲惫,也有人性,这是独为他敞开的一面。   “本真的我,果然还是很难讨您的欢心啊,是不是太无趣了些?”他轻轻叹了一声,笑道,“也罢,您能在我身边睡着,就已经很好了。我就算再无害,这儿好歹也是我的识海,您当真不防着我啊?”   这说明,谢衍认为他身边是安全的,是来他这里躲闲了。   “我也稍稍有些累了。”殷无极调整姿势,让师尊睡得更舒服些,然后也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合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您大概就不在了吧。也好,我怕我会不肯放您走,把您困在我的识海……”   能够在命运的夹缝中相互依偎,偷得一丝闲暇,已然很好。 第205章 盛世一梦   启明城七日灯会, 华灯正初上。   夜色沉沉,殷无极却站在城主府最高楼向下俯瞰,那是视野最好的地方, 足以看到整个启明城的美景。   只见自城主府中轴线向外的四条主干道上, 在街道两侧拉起了坚韧的丝线, 上面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好似一串串累累的果实。   在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时, 工匠在机关上装填魔晶石, 原本暗淡的灯盏在黑暗中逐渐亮起。   不一会,一条光带将整条街道点亮, 满城璀璨, 正如光之海。   那是北渊魔洲上世代被奴役劳作的人, 从未见过的盛景。   殷无极凭栏而坐,支着自己的下颌, 待客的酒宴已经快要上齐。他在等待远方的来客。   青君其人,曾与蓝岚是盟友,但就在启明城内乱的时候, 他与盟友蓝岚也彻底决裂, 不惜退回了越城老祖的女儿,近期更是斗的厉害。   也正是处在这样的时期, 他才会对原先看不惯的殷无极抛出橄榄枝。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北渊洲是个只讲利益的地方。哪怕殷无极曾抓了过不少青君的间谍, 也除过代表他利益的世家,但他依旧笑着脸派来使节, 可见此人的心计。   殷无极的手敲在桌上,再度翻了一遍目前的情报。   凤流霜将两方势力决裂以来的所有情报都汇总给他了,但风雨楼目前的影响力还太低, 有些沉在暗地里的线索,凤流霜也只能表示拿不到。为了对照印证,将夜也跟踪了青凤城的使节,发现对方除却体察风土人情之外,并无异常的举动。   但就这些信息,还不足以判断对方拉拢他的诚意,最后,要殷无极亲自见过青君其人,再做决定。   玄衣大魔听到底下一阵嘈杂声,只见自正北方而来的花车巡游。   花车徜徉在璀璨的灯影中,花车上是移动的戏台,为首者是个武生,面上画着油彩,劲装战袍雀翎,手执一杆红缨枪,马步扎的稳稳。   他一开嗓,便是中气十足,不是高亢婉转的仙门戏曲,而是一首浑厚苍莽的北地战歌。   花车四方是赤膊的汉子,浑身涂着油彩花纹,双手执着擂鼓的锤,敲击着腰上绑着的皮鼓,声如雷震,浑厚粗豪。   他们在齐声唱:“北临绝地,长风起兮。战鼓巍巍,渡我河兮——”   他们歌中的河,是跨越魔洲中部一带,将平原与冻土隔开的北渊母亲河,幽河,从西北向东南,穿过北渊洲,东流到海。   传闻,只要跨过那条河,就能见到六千年前的古战场——北渊。那是魔洲的得名,也是北渊魔修们的精神归宿。   渡幽河,复北方,一统北渊。   上下六千年,历代魔尊,无一做得到。   殷无极摇晃着杯中的残酒,他看见城中的百姓穿着一年都不见得穿一次的彩衣,化为斑斓流动的河,融入这层叠的光海之中。   他们的声音似在远方,又似在耳畔,与鼓声一同响起,化为浩浩的洪流。   在一声擂鼓中,城主府前的卫士将殷无极所制的七宝琉璃彩灯点亮,无数魔晶石在同一时间嵌入到底座之中,那巨型的琉璃灯,便在人们的惊叹中上升,然后飞速旋转起来,把七彩的灯影投到启明城每一个角落。   今日,启明城天不夜。   自城门处走来的青凤城一行,只是刚进城门,便仰头看见那高悬在启明城天空的花灯,如同一轮不落的太阳。   只是一眼,那只存在于梦中的璀璨,便震撼了生活在北渊东部相对富饶地区的他们。   为首的男人身着群青色锦衣长衫,玉冠束发,腰间别着一把折扇,风流公子的模样。   这便是青凤城主青君,渡劫大魔,传言有半副青凤凰血脉。   青君的眼睛沉黑中似乎带着翠绿,声音温和,道:“启明七日花灯节果然名不虚传,殷城主可真是大手笔。”   萧珩正带着十几名成编制的狼王军,早已等在那里,是监视,也是重视。   他与青君会晤,狼一样的琥珀色眼睛微微眯起,然后端出玩世不恭的笑意:“为了迎接青君城主,主君自然得下点血本。”   青君的笑容微敛,他明白,这是无声地向他展示启明城的实力,是炫耀,也是示威。   于是他一抬折扇,微微笑道:“今日前来参加启明城建城周年,我也备下薄礼,将军请看。”   他说罢,从城门驶入一车又一车的重礼,皆是启明城没有的东部特色货物,连各类珍奇与药材都带来了。   “哈哈哈,青君殿下客气,城主府这边走。”萧珩笑容不减,“主君已在城主府的最佳位置备下酒宴,待您共同赏灯了。”   新建的启明城围绕中央的城主府,四方各有一条命脉大道。乍一看是四通八达。   实际上,青君却看见建筑呈环形,将城主府团团围拢在中央,而大道平日通达,但是途中随时可设卡,中间利用了一些旧城的复杂巷道,扩展了城池的纵深,显然是规划者是极懂城建的。   青君用折扇敲击手心,正在感兴趣地打量周围,却见满城都是璀璨的灯火,本应辛苦劳作的魔修奴隶,此时却扶老携幼,出来共同赏灯。   酒楼坐满了人,一楼二楼的窗户都开着,皆是观灯的雅座。商业氛围竟然比东部还要浓厚得多。   街道两侧,无数摊位与小车已经推出,有卖本地饮子、干果、点心与风干肉的,也有即下即做的汤面类吃食。   更有不少茶社临时搭了台子,说书人也不讲究,踩着台子就扯着嗓子讲《启明报》上连载的中篇小说,因为通俗易懂,所以小孩都围了上去,手里皆抓了一把瓜子儿。   更有直接买各种动物灯、花灯的摊位,还有魔修少女戴着一对闪闪发光的兔耳朵灯,古灵精怪地对姐妹说什么,脸上是亮堂堂的笑容。   那是一种,曾经从不存在于北渊洲的情绪,幸福。   是啊,从前的魔修们,无论修为高低,都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明天,日复一日操心的都是“活着”。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竟然也有一日在想,如何“活的更好”。   今日启明城城门大开,除却青君一行,更有北渊八方的来客。陌生的魔修面孔很多,他们来之前,或是轻蔑,或是不信,或是将信将疑,甚至还有人打算来破坏一下这城庆之事。   但这些新奇而美丽的景致,很快地吸引了他们。   青君见到一些在他招揽名单上,却迟迟不肯给他答复的大魔,正化身修为普通的魔修,或是三两结伴赏灯,或是与城中居民讨价还价,都带着一种意外的放松之色。   萧珩今日也并非身着甲兵,而是一身深色劲装,单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客人,却有人认出了他,笑着唤他“萧将军”。   然后许多少女便呼啦啦地涌上来,有人向他抛果子,有人给他怀里塞花,看上去极受欢迎。   “萧将军,这花是新摘的,记得给城主。”   “还有这个,咱自家酿的酒,请城主尝尝。”   “将军留步,这是吾家女儿扎的彩灯,说要是不给城主就不吃饭不修炼了,还请您——”   萧珩脸上风流潇洒的笑顿住了,然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把这些热情的问候收到乾坤袋里。   青君摸着下巴看他,这位浊世佳公子显然有些促狭,凤目一挑,道:“将军真是成人之美啊。”   萧珩正色:“本将军长的也算周正,但无奈城主太俊俏,是咱们启明城的大众情人,他又经常巡城,整个城的审美都被他噌地拉高了一大截,所有人硬生生给他带成看脸的了。”说罢,他又咧了咧嘴,笑道,“我也是好男人啊,怎么没有妹子给我送东西,失败,失败。”   下一刻,他听到破风声,脑袋迅速往左一偏,躲过了一颗果实,却没躲过从后脑砸来的胡桃。   “嘶,谁那么缺德啊。”萧珩揉着脑袋,朝着帷幕紧闭的舞台上骂道。   一声琵琶催寒,帷幕拉开,漫天飞冰雪。   龙蛇狂舞的队列于在大街小巷走过,带来声声的喧闹。   而无论街声如何喧嚣,在舞台露出了它的模样之后,一切都要退出一射之地。这舞台竟是以无数鼓面组成的,鼓有大有小,有的只有立锥之地,有的则是可供两人共舞,高低也是不齐,看上去像是一个梅花桩阵地。   身着彩衣的女子们扬起水袖,赤着的双脚落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脚踝的银铃摇晃。   柳腰如春水,长袖如彩霞,鼓声如奔雷。   为首的女子一身白衣,蒙着面纱,手中却抱着琵琶,明明是仙境般的舞蹈,在她们的舞步之中,却如同怒涛,把花灯节的气氛再度推上高潮。   青君曾经看过情报,他知道,这名女子名为凤流霜,风雨楼的楼主。   而作为启明城中位高权重的一份子,她却生为炉鼎,身世却低贱的不值一提。在这座被魔洲无数大魔轻蔑地鄙薄为“贱民之城”的地方,炉鼎居然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萧珩见了他感兴趣,也不急着走了,而是从台下和歌的那些演奏者中讨了个胡笳,为这场盛世的鼓上舞作配。   他的侧脸在灯影中,显得萧疏俊朗。   舞台之上,那些生而零落成泥的女子,此时却再也不介意在众人面前跳舞,因为这一次,她们不再作为玩物,而是主人。   鼓若奔雷,袖如彩练,迎四方豪客。   盛世是什么模样呢?   是满地流金吗,是兵强马壮吗,是那数不清的辉煌宫室,美婢如云,权倾天下吗?   不,都不是。盛世的答案是什么?那个来自于仙门的叛徒,给了蛮荒的魔洲,一个全新的回答。   青君站在台下,看着那灯影迷离之中的一张张几乎幸福的笑脸,难得地沉默了。   无论看多少张情报,研读过报纸的每一个字,也不如亲身来这一趟。   启明城已经完全超乎了他的认知。   明明与他们这些北渊洲的城市隔绝,这些个平民里实力说得上来的魔修没多少,也就勉强有个炼气、筑基,都是要吃饭的嘴。   在禁运之中,能够不饿死便是好事,这座城,到底是怎样运营起来的?   一声婉转的戏腔,便是琵琶铮铮弹,穿透这亮如白昼的夜晚,“君且听,那塞外边声起,那春风——渡我关!”   “万人空巷啊。”戴着斗笠的关外剑客抬起眼睛,一双金色的重瞳中映照着几乎炫目的华灯,流转的光倒映在他的眼里,“传说中的仙门,也是这个样子吗?还是北渊洲未来有一天,会比仙门还要好……”   “这个点心叫什么?”   “叫金玉满堂,是大全套。”   “要一套,不,十套。”锦衣少年大手一挥,撒下一堆魔晶石。   “好嘞,您拿好。”老板笑开了花,这七日里,整个启明城的商贩简直赚的盆满钵满,这些外来的豪客花起钱来都没数的。   “好吃,这个也好吃。”少年左右开弓,面容纯真无辜,却把腮帮子撑的满满的,哪怕他其实并不需要吃饭,他感动的都要落泪了,“啊,这里怎么这么多好吃的,我要见启明城主,雇佣我,我倒贴伙食费——”   “阿弥陀佛。”武僧站在街边,手拿禅杖,正在为一群执着香扇,露着大腿,作风豪放的魔修女子让行。   为首者便是魔洲赫赫有名的魔女卿思婵,她吃吃一笑,红唇勾起道:“武僧禅让也来了?你们不是号称要隐居于山林,专心成佛,不问世事吗?”   禅让念了声佛偈,然后垂目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少年刺客坐在楼顶上,那高悬夜空的花灯就在他背后,光给他镀上一层碎金,让从来生活在暗影里的将夜,重新走到了光芒之下。   他有一点不适应,所以放在膝盖上的手还握着一把匕首,但是他并没有需要刺出的对象,只是做了这条街最无声的守护者。   殷无极给他的任务,是要保证灯会不生乱,所以他时不时就出动一下,有时候是拎开一言不合想开打的外地魔修,有时候是帮一些找不到家的小孩送到城防军柳云天那里。   “将夜大人,您接着,糖果子。”   “还在长身体嘛,吃点肉干。”   “不行不行,咱家的烧饼才是最好。”   少年刺客伸手接过那如雨一样砸到他身边的零食,像猫儿一样咬了一根肉条,然后边嚼边舒展了身体。   这华美的七宝琉璃灯居然比今日的月色更胜三分。   将夜仰头看月,自言自语道:“我好像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这里,似乎还不错,你放心吧。”   这一切的热闹,都无法传到城主府的最高楼上,他只能听见遥远的声音,却无从去体会他一手缔造的盛世。   他是城主,担负的是一城的命运。   成则生,败则死。他不能错。   “师尊,高处不胜寒啊。”在远方来客到来之前,殷无极向盏中斟酒,对着那月色遥遥举杯,笑道,“您从来都是这种感觉吗?”   城主府也是灯火通明。   楼下传来喧嚣声,原来是青君已至,车队载着的礼品早已先至,柳清接待后,并且将这些运入了仓库清点造册。   殷无极端坐在最高处,因为漫长的等待,他的衣上已有寒露,又在他运转魔功时消弭殆尽。   玄衣的大魔支着下颌,一手举盏,第二杯对远方的来客遥遥相敬。   就在青君抬头看去时,只见灯火中,月光下,殷无极的容貌比这满城的华灯还要夺目,惊心动魄的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殷无极向下看去,威仪与雍容仿佛镌刻到骨子里。哪怕如今地位齐平,却让青君不自觉有种,自己在面对一位帝王的沉沉压力。   他饮尽一杯圆月,大笑道:“将进酒,杯莫停——” 第206章 歃血为盟   青君对殷无极闻名已久, 却总是缘悭一面。   北渊洲常年战火连天,现存大魔之间斗的太狠,盟约也从来不牢固。信用一词如同废纸。   但是, 北渊幅员辽阔, 没有任何一个势力可以强大到横扫天下, 所以结盟又背盟,成了这片大地上随时发生的事情。他们早就修炼出了千张面孔, 前脚笑脸相迎, 背地却捅刀相向。   哪怕青君与蓝岚娶了一对姐妹花,说反目, 也就真的反目了。   “城主请坐。”玄衣大魔盘着腿, 斜坐凭栏, 显出他的风流不羁,“自远山关外来, 千里路遥,如此诚挚,让人动容, 还请入座饮酒观景, 看一看我们启明城的风物。”   殷无极亦是渡劫大魔,一城之主, 而非当年圣人弟子,在放浪不羁的北渊魔洲, 他不必对远客起身相迎。   而青君也不介意,一撩袍角, 便往摆出的席上盘坐。两人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几,上面摆满了珍奇与风味吃食。   这是非正式的饮宴,只是殷无极私人之邀, 场合稍微放松些。   青君举起筷子,夹了些精致的点心,颇为新奇地道:“这也是仙门的烹饪方法?我在北渊倒是未曾见过。”   殷无极懒洋洋地倚着栏杆,背后是琉璃灯旋转的光晕,哪怕他那样闲坐着,也不会让人小视,反倒显得从容。   “仙门的烹调方法,魔洲的山珍海味,做了点结合。”   青君掰开酥皮的点心,看到里面流着金黄的蜜,层叠的酥甜而不腻,又带着一股清爽的果香。   “殷城主倒是个妙人。”青君诚心夸赞道,“我在青凤城盘踞数百年,也算是地方豪强,过的却远不如殷城主,启明城所见所闻,倒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他说着,凤眼略略垂下,眸底滑过一丝异光。   “哪里,青君城主既然能在北渊站稳脚跟,便有我可学之处。”殷无极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替他与自己皆倒了酒,不动声色道,“这是用一种叫做青毕萝的果子酿出的酒,甘醇芳香,可以试试。”   酒壶一直浸透在温水里,所以入口并不刺激,青君一品,只觉余味悠长,让他也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显出愉悦的神情。   殷无极注意着他的兴趣点,心中盘算着如何推销库存,从送上门的肥羊身上大把大把地剥些魔晶石和物资。   “启明城果然是遍地流金,处处都是商机。”青君放下酒盏,展开手中的折扇掩住半张脸,温文尔雅地笑着道,“殷城主不必客气,‘青君’之名,只是魔中称号,阁下大可以直呼。”   “青君。”殷无极从善如流,道,“既是未来盟友,那阁下也可唤我‘殷无极’。”   似乎觉察出对方的某种意向,两人皆一笑,对坐碰盏,一饮而尽。   高楼上灯影绰绰,明月高悬,美景如画。   “关于盟约,我尚有一事不明。”待到气氛更轻松些,殷无极手里转着一颗果子,在对方心情愉悦地赏景时,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听闻阁下与蓝岚曾是盟友……”   “你与那疯狗是老仇人了吧。”青君一开口,便用鄙夷不屑的口吻说道,“蓝岚此人,阴险狡诈,不可与之为伍。”然后他又撩起发,颇有些怨气地道,“你听到的,都是对我的诋毁,对吧?”   “魔洲传言,是阁下劫下他的渡劫法宝……”殷无极笑道,“难道其中还有玄机?”   “若非他暗中害我,我岂会报复?”青君冷冷地道,“说实话,我青凤城处于魔洲东,因为地处平原低地,又有幽河流经,作为粮仓之地,常年被人觊觎。蓝岚那个战争疯子,为了大肆敛粮敛物,居然从中游给幽河投毒,还好我及时阻止,才没有让下游平原化为寸草不生之地,我劫他法宝,还算给他留面子。”   “竟有此事。”殷无极一顿,心中又暗自评估着。   青君转过头,浅笑道:“我也知晓,我贸然递来邀约,让阁下怀疑我目的不纯。”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地图,用手拭平,铺展在桌面上,道:“殷无极,你且看我画出圈的几个地方。不仅是你,我亦然给其他城池的城主递了信,有些是我的长期盟友,有些是一直摇摆不定的,近期,他们都给了我回复,愿意共同组建一个从东到南的联盟。”   殷无极低头看着地图,只见青君画下的一大片势力范围,已经是整个北渊洲疆土的三分之一。   倘若启明城加入其中,就会成为通往仙门的必经之路,龙隐山亦然会成为重要的中转站,攫取巨大的利益。   这无疑是瞌睡递枕头,利益太大,让他不禁怀疑起真实性。   而青君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于是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饮尽了酒,又笑道:“阁下不必太急着下决断,我亲自来此,也是因为我们曾经未曾接触过,当然,我也十分关注启明城的情况,不少细作也陷在你这里……”   他说着,甚至还坦坦荡荡地补了一句:“这些人,我愿意付钱赎回,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殷无极没有被利益冲昏头脑,而是沉吟了一下,慎重道:“此事我需要再斟酌一下。”   青君也知道他需要求证的时间,于是也噙着笑,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会在一个月后,在九重山升龙台举办会盟,我为盟主,我联系的其他四名城主与大魔皆会参与,希望你能够大驾光临。”   他说罢,便站起身松了松筋骨,懒洋洋道:“酒足饭饱,感谢招待。”   殷无极拍了拍手,道:“柳清,送青君阁下去休息。”   明日才是正式的会见,酒过三巡,柳清便引导青君一行至城中包下的客栈住下,留下殷无极独坐于高楼之上,低头看着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识。   照耀全城的灯依旧,忽然,他听到什么升空的声音。   殷无极一抬头,见到火树银花倒映在他的眼中。那些如落星、如雪花、如灯火的烟花,布满了整个天际。   “谈的怎么样?”萧珩不知何时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露台之上,先让人把残羹冷炙撤去,又换上一壶温酒。   “青君不是个好人,但是在魔修之中,他是个讲利益的人。”殷无极道,“只要和他讲利益,他就能听得懂,这便够了。”   “你要与虎谋皮?”   “倘若不走出这个封闭的圈,局怎么破?”殷无极掌灯,用炭笔圈下青君布出的野心之网,向萧珩细细分析道,“他这条从东到南的分界线,囊括了三分之一的北渊领土,他想要以经济联盟的形式,先把这条线做起来,如果被排斥在这个体系之外,就会被全然孤立。”   “所以,他并不是来说服你的,而是来通知你的。”萧珩恍然,“我们没有不签的权力。”   “也没有不签的理由。”殷无极看过使节递上的盟书草稿,上面的条款并不算过分,何况北渊洲合作从不说永远,所以第一次签订,时间也不过是五年。“青君与蓝岚闹翻,所以必须绕着中间的岚苍城走,再从南部与我合作,可以补上南部的缺口,也可以打开我把持的仙门通路……”   “但这一切太顺了。”萧珩拧起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驱了驱身上的寒意,然后仰起头道,“将夜,别躲那儿了,下来。”   猫着腰的少年轻巧地跳下来,无声无息地坐在了殷无极身边。   他扭过头,不去看那张地图,但殷无极显然没有避着他,反倒一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边和萧珩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会盟我是必须要去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错过了,下一个机遇便不知道在何时了。”   “你现在对这座城,很有感情?”萧珩是天生的流离之人,像这样拘在一座城里屯兵的时候不多。   而殷无极认可他时,并未将他当做手下看待,而是作为一个盟友,所以狼王萧珩与他的狼王军,在启明城相当于独立的存在。殷无极给了他随时抽身而走的自由。   萧珩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明白,对于上位者来说,麾下有他这样的不安定因素会引起多少猜疑。   “最初从矿场起兵,只是一个尝试。”殷无极停笔,继而顿了顿,“我想要支持我称霸的力量,只能自己去发展。在我的蓝图里,城民和士兵都是棋子,善待他们,收服人心,只是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而已。”   “是什么改变了你?”萧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   烟花再度飞上高空,远处的龙蛇狂舞久久不歇,欢笑声响彻云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而殷无极身上的金纹玄衣,在这盛景之中也仿佛流动光芒,他手执杯盏,似乎是笑了,绯眸中蕴着一种奇异的情绪。   “因为我意识到,棋子也是有血肉,有生命,有家人朋友的。”他顿了顿,笑道,“我也是生于草野,而非天生就是圣人弟子,没有人比我更懂战乱、饥馑、苦厄、疾病……我就是那样活下来的。”   “被圣人捡回去,换了一身天之骄子的皮,我就不是那个流浪儿了吗?不是的。但自从我来到北渊,我发现,这里的魔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活,作为奴隶,为强者践踏、剥夺、欺凌……”   “从来如此,便对吗?”   “不对。”说话的是将夜,他抬起银灰色的眼睛,虽然心智还稚气未脱,但他的话语却极为坚韧,好似沉淀过数千年,“人生而自由。”   “哈哈哈哈,说得对,人活一世,就该干大事,俯仰无愧于天地!”萧珩亦然大笑,他伸出自己的右拳摆在三人中央,郑重道:“我们,还他们自由!”   “不止是一座城,而是整个北渊洲!”殷无极也握紧了拳,重重地与他的拳一碰。   一直游离于他们的将夜今夜却好像想通了什么,伸出手,与他们的拳并在一起。   “倘若魔洲是一片废墟,那我们也要在废墟上,建属于我们的国。”   “歃血为盟,今日之约,绝不背弃!” 第207章 身临绝境   “这便是九重山?”   殷无极勒住魔兽的缰绳, 看向面前的高山。极目之处,只见峻岭崇山,龙腾云蔚, 的确是一片宝地。   九重山处于魔洲的中心, 是北渊龙脉。传闻历届魔尊皆在此历劫, 是实打实的九鼎之地。   由于九重山位于北渊洲中部,自启明城到此一般需要三天。倘若驾驭日行千里的魔兽, 这个时间可以缩短至一日之内。   这次他带出来的魔兵皆是精锐。萧珩命令狼王军中修为最高的大将北南随行, 领三百精锐魔兵。殷无极亦从启明城的守备军中调出五百魔修,防备可能出现的意外。   殷无极此次料定路上可能有拦截, 果不其然遇到了刺客, 却因为准备充分, 又有殷无极坐镇,并未造成什么伤亡。   但由此可见, 他此来会盟戳到了某些人的肺管子。   一行人进入九重山地界,再行过一个时辰,便至山下, 看见一块界碑, 用古语写着“九重山”三字。   “城主,会盟的地点在山中, 升龙台位于九龙殿,是祭天之处。九重山有天阶, 可以直接抵达。”前哨探路后回报。   已有青君的人在山下等待,见他们来了, 便迎上前,笑道:“殷殿下。”   殷无极的衣袍在寒风中飞扬,近乎威严的面容, 更是煌煌不可直视。   “按照北渊惯例,九重山乃尊者之地,就算目前北渊无尊位大魔,各城王侯仪仗也不得超越百人,否则便是藐视尊位,不敬天道。”   “知道了。”殷无极不欲惹麻烦,此次是来订盟约,又不是来结仇的,他停住魔兽的脚步,转头道,“申屠风,王猛,点上亲卫随我一道,其余人在山下等我,听北南的号令!”   “是!”曾经的空有一身蛮力的彪形大汉王猛,现在已经成熟不少,境界也更进了一步,到了合体期。   他感念着当初矿场的情谊,见城主重用,情不自禁地拍着胸脯,兴奋道:“俺一定誓死保卫城主!”   申屠风的境界更高些,已有半步分神,等到出窍期以上,就已经能够被称为“大魔”,他算是极有希望的。   他性格沉稳,点了点头道:“城主放心。”   “若是一日之后没有消息,北南,你来决定。”殷无极翻身下了魔兽,在走过沉默寡言的男人身边时,略略偏头道。   男人听到了他的嘱咐,然后摸了摸手中的传令牌,低声道:“是。”   说罢,殷无极又看向看门人,仿佛意有所指地问:“都到了?”   “就等城主了。”看门人笑着道:“升龙台前祭天大典将在午时开始,山上路险,城主慢行。”   殷无极振衣拂袖,腰间的黑金色古剑暗光流转,周身漆黑魔气护体,端的是从容优雅,骄矜无双。   跟随他上山的亲卫军纪严明,天阶之上,像是一道黑色的绸带,很快就湮没在杳杳迷雾之中。   *   萧珩是个很信直觉的将领,这几日却一直眼皮猛跳。   自殷无极率军离去后,启明城中就由作为副城主的他来管理。如无意外,来去加上会盟顶多耗费十天,有殷无极搭建的制度在,正常应当不会出事。   就算有人见城主不在,萧珩也是大乘后期修为,没人会来试一试狼王的枪法到底怎么样。   “坐立不安,真傻。”将夜收刀,淡淡道。   “怎么说话的你?”萧珩腾地站起来,抓着头发,“将夜,你小子又跑去哪了?半天也不见影。”   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刺客直起身,动作像猫一样轻盈。   “收到线报,已经平安到达九重山下了。”将夜将信件丢过去,然后冷冰冰地道,“路上的确遇到了刺客,但都不是很强。提前出发是正确的,有人不想让这盟约达成。”   萧珩这才坐了回去,但是读过报平安的消息,他心里怪怪的感觉却没有消失半点。   “我有种很糟糕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做出的每一步选择,设下的每一个后手,都像是被预料到了一样。一切都在按照我们预想的情况发展,这也……”萧珩欲言又止。   太顺利了,但顺利不好吗?   “是有点不自然。”银发刺客顿了一下,“但是,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的不是殷无极,是启明城。   维持一座正在发展的城池有多难?   殷无极的每一天,都如同在掌控满帆全速启动的战船,只要稍有不慎,风浪就会倾覆这艘还不稳固的船。   他要维持城池的发展,所以六工七坊不能空转,无数的资源就会向下投入。他要将资源投入民生,至少要让人过的像人,商业繁荣的背后是他的殚心竭虑。他免掉了许多苛捐杂税,尽力地去减轻平民的负担,他又要修城、修路、修桥……   除此之外,还有维持军备的军饷与军械投入,招揽人才时需要充足的修行材料,光是这样就能掏空他以前的家底。   倘若他能像是其他城主那样盘剥城民,只管自己与手下的修炼资源与财富,他哪里会如此骑虎难下,城主府也不至于如此朴素简洁,对于一些拿不准的机会,他也不会抱着赌一赌的心思去尝试。   毕竟,有些疑心实属正常。但殷无极总不能因为连影子都没有的怀疑,就对伸来的橄榄枝完全拒绝吧。   “既然他到了,就把签订盟约的消息放出去吧。”萧珩叹了口气,道,“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用再保密了。”   “已经在早上放出去了。”将夜顺嘴一答,却又轻轻地皱起眉,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和我无关。”   萧珩本来紧绷的神经,也因为他的有趣反应略略放松,咧嘴一笑:“怎么,小猫儿又别扭了啊?什么都参与了才撇清,晚了点吧。”   “……”将夜拉下兜帽,开始生闷气。   他好烦。   他们还没玩笑几句,凤流霜却脸色煞白地闯进来,两条白绫紧紧缠绕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的脖子,直接把他们丢到了副城主萧珩的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萧珩见她的嘴唇都在颤抖,原本的玩世不恭神情也收了起来,肃然问。   “问他们俩。”凤流霜用舌尖抵着牙根,声音几乎变了调。她自从当上风雨楼楼主后,她鲜少有这样近乎失控的时刻,“青君的细作!”   墨染和白钰虽然是细作,但在启明城里已经咸鱼好久了,连青君那里都懒得回去。   反正启明城里翻车的细作太多了,也不差他们俩,他们一合计,干啥还回去出生入死,在这儿打工摸鱼修炼不好吗。   看着萧珩脸色变了,白钰连忙指天誓日:“我们都已经背叛青君殿下,不打算回去了。还有,我俩真没干什么坏事,就是早上关于会盟的传言让我们有点在意,就写了封匿名信放到了凤楼主那儿,谁知道一炷香后就被抓到了……”   “别废话,什么内容?”将夜的匕首已经指上了墨染的咽喉,银灰色的猫儿眼眯起,像是刀锋般冷厉。   墨染脊背一僵,冷汗涔涔,难得找回了些许当年在青君手下朝不保夕的感觉,但他咽了一口唾沫,道:“青君殿下的确有可能和城主合作,这点我不否认,但是说青君殿下与蓝岚会闹翻敌对,逻辑不通啊。”   “哪里逻辑不通?”萧珩皱起眉,他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   “呃……这件事情比较隐秘,但魔洲并非是完全无人知晓,至少,在青凤城的高层并不是秘密。”   白钰沉默了一下,道,“青君殿下和蓝城主,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甚至青君与蓝岚只是称号,而非本名。”   “若是往前追究两千年,哥哥儒雅,弟弟阴沉,来源于同一魔修大族,名为‘梵’,但这个大族早就没了,后来的魔修压根都没听说过,也因为他们平日的表现,没人会往血缘去想……”   “虽然修的功法不同、性格不同、长相不同……但他们是亲兄弟,进阶也是互相帮忙,怎么会突然放出背盟的消息?”   凤流霜的手已然煞白,她嘶哑着声音,道:“是我们风雨楼的情报工作没有做好……”   墨染是个少年郎,他被凤流霜的白绫差点勒的喘不过气,连忙道:“好姐姐,松松手,不是你的错啊,这事儿整个魔洲真没几个人知道,我们也是某次跟着老大,才听见蓝城主和青君殿下聊起往事……”   凤流霜说不出话来,对于连襟毁约与亲兄弟撕破脸,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后者便极有可能是陷阱。   “消息无误?”萧珩这才哑着声音开口,道,“你们以前是青君的手下吧,明明有一身绝技,为何在城中,我未曾见过你们?”   “刀口舔血的生活过腻了。”墨染愣了愣,半晌才回答道,“好不容易有点生活的样子了,城主若是被害死了,我又得流亡了。”   他的想法很直线,却代表着那些选择搬到启明城的魔修共同的愿望。   “我们不会害城主的,我们比谁都希望他平安。”白钰抚平自己的衣摆,又是风度翩翩的模样,难得严肃地道:“你知道吗,魔修们等待‘第二个选择’,已经太久太久了。”   杀人与被杀,背叛与算计,充斥着北渊洲的就是这些血色的记忆。但人并非机器,杀人的刀也有卷刃的一天,不停歇的候鸟也有歇脚的时候。   那些落脚于此的魔修渴望平静的生活。   也许如剑魔那样,在余生里开个剑术馆教教学生,把自己的武道传下去。又或是如那些不具名的魔修,敛起修为,过上什么也不干,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日子,亦然是一种平静的幸福。   但那些渡劫大魔都是几千年的老妖怪了,半生都是争抢资源活过来的,只会对这种需求嗤之以鼻,更不会理会北渊洲几乎九成的魔修过的是奴隶、家畜与鹰犬的生活。   “青君背盟的消息是什么时候?”萧珩眸色一沉。   “三年前,城中内乱。”凤流霜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他们闹翻这件事不属实的话,就是说,在我们关起门来处理城务的时候,这个局就开始布了。”萧珩攥紧了拳,道,“但那个时候倘若直接攻城,内外夹击,得胜的机会不是更大吗?”   消息不足,完全推算不出来。   白钰见他们没有放人的意思,也不敢直接和大乘魔王胶板,讪讪地道:“副城主,那我们不打扰了?你们要不要去提醒一下城主……”   萧珩的神情逐步阴沉下来,他刚刚收到的消息,殷无极已上九重山。   九重山是龙脉之处,寻常的通信之术在那一处压根没用。若是发信给属下,教他们闯九重山,且不论是不是白白送死,倘若这真的只是个简单的盟约,只要闹上去,无疑会坏大事,甚至还会与数家为敌。   局已经踏进去了。   为一城之民生而忧心的年轻大魔,本是带着鲜花与美酒而来,希望结识远方的盟友,却不知道,迎向他的会是敌人雪亮的铡刀。   墨染和白钰被带下去看管了。   紧接着,萧珩秘密召集了殷无极的所有心腹。程潇、柳清、柳云天、凤流霜、甚至赫连景都被他叫来。   “我可能要秘密离城一趟。”萧珩召集了他们之后,眼睛似乎已经有了泛红的血丝,显然是经历了艰难的抉择,“我留在城中镇守,旁人不敢来犯,我若离城,城中的力量可能会暂时出现真空……但是我不得不去。”   “九重山上,保守估计有两名渡劫大魔,四名大乘魔王。倘若这是一个针对主君的局,倘若对面都是敌人,他根本回不来。”   错了,都错了。   这件事的风险,他们从一开始就估错了。   他与殷无极以为危机会发生在半途,会是老仇人蓝岚在暗地阻挠。半途的确发生了刺杀,才让殷无极以为到达了目的地就没事了。   因为提前三年设套,演了一出兄弟背盟的好戏,甚至青君还上门拜访商议盟约,怎么看都太兴师动众了。   但萧珩不敢赌。   “不管这个盟约到底是真还是假了,就他妈不签了,咱们不玩了,但我得去把他带回来。”   萧珩看着每个人脸上凝重的神色,嗓音已然十分沙哑,“我需要各位稳定人心,不要透露出我离城的消息,然后以战时对待,加强守备,防范外敌……接下来的几日,启明城会十分危险。”   “假如事情到了最坏的那一步,就算将军奔赴九重山时仍然赶得及,依旧是二对六。”程潇沉默了一下,他不像是其他人那样近乎狂热的崇拜,商人的理性让他开口,“若是将军离城,有人趁虚而入,会发生什么?”   萧珩当然明白,这样的可能极大。   他看了一眼众人,好像是终于不用忍了,淡淡开口:“说句很混账的话,你们之中,的确也没几个把我当自己人的。喊我一句副城主,也是看在主君的面子上,因为我以前名声不好,喜欢背主——这点我承认。”   柳云天神色略微变了变,显然是说中了他的心思。柳清沉默着不说话,程潇则是知道这个话题太危险,处于趋利避害的心思,宁可闭嘴。但凤流霜却是复杂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萧珩平素受了不少夹板气,又不能和殷无极的人较真,只好嬉皮笑脸的便过去了,只要殷无极信他便好。   至于名声,已经烂透了,所以也不太在乎。   但涉及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能打马虎眼,一定要较真。   萧珩嘲讽似的挑起嘴角,目光锐利如狼,道:“我是谁啊,狼王萧珩,著名的叛将,背叛过的主君有一打,皆是不得好死。但凡重用过我的主君,皆会为我反噬,你们打不过我所以忍着,却又整日防着我,觉得我随时会捅他一刀,把他累死累活打下来的天下都吞了,对吧?”   “你要背主?”柳云天终于忍无可忍,目光紧紧地攫住他。   “背个屁。”萧珩冷笑一声,“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没了渡劫大魔,就算我与狼王军都在又如何,启明城就是块肥肉,守得住一时,守得住一世吗?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放弃他的选项!”   “……我们怎么可能放弃城主?”   “哼,不指望你们信我,也许你们有人觉得,老子带了兵出城,不是去和那六个人对刚,而是拍拍屁股就跑了——随你们怎么想。”   “老子知道,九重山上只要一变天,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老子知道,但我的主君在那里。”   他的兄弟陷在那里,哪怕天下人都奔逃,他也得死地逆行。   就当,把当年绝关前的命,还给他了。   “你们说,为什么启明城名为‘启明’?”   “城主说,我们要替整个北渊洲……指明方向。”柳清轻声道。   “是啊,北极星不能落。”萧珩站起身,擦拭着自己蒙尘的枪尖,叹息道:“若是没了他,天就黑了。” 第208章 不跪天地   殷无极已入九重山, 如今,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异常珍贵。   “倘若我猜错了,毁了盟约, 我自会负荆请罪。如果主君不肯原谅, 斩了我的脑袋都行, 我不说半个不字。”   萧珩已经开始给自己系轻甲,往日, 他的脸上总是浮现玩世不恭的神色, 此时却显得异常凝重,让他的神色沉冷如寒雪。   “但是, 我不能用他的命去赌, 赌九重山一片祥和, 而对摆在面前的阴谋视而不见。”萧珩看向他们,沉声道:“我给你们每个人一个锦囊, 待我走后,倘若城中出事,打开一观, 或有出路。”   启明城众人对视后, 第一次齐齐将手覆在心口,那是尊重与恳求。   “请您把城主带回来。”   启明城不能没有北极星, 若他坠落,北渊便会再度陷入永夜。   萧珩目视着他们纷纷离开, 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调度起启明城这座庞大的战船, 脸上皆是沉肃之色。   没有一个人抱怨或是退缩,哪怕他们知道,城中唯一的大乘期大魔也要离开, 这座城的守备将前所未有的空虚。   将夜无声地从房梁上翻下来,而萧珩背对着他,依旧在系甲,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寥。   “你要走了?”刺客银灰色的眼睛是一面镜子,倒映出最原初的善恶。   每个人的魂魄都有颜色。在将夜发动鹰眼时,大多数的人会化为斑斓色块组成的人形轮廓,喜悦、哀恸、嫉妒、悲愤、憎恨……人的情绪为灵魂染上不同的颜色,也勾勒出不同的弱点。   在其中,殷无极的魂魄是特别的。他原是一片暗到极致的纯黑,可他的左胸口处,有着一簇永远燃烧的炽热火焰。   那红色,多么辉煌璀璨,从他的胸口扩大,直到照亮了一切漆黑。   那是一个灵魂也在燃烧的男人,天生有吸引旁人跟随的能力。   哪怕是游离的刺客,也情不自禁地往前踏了几步,望向那迢迢黑暗中唯一的火炬。   而比起堪称纯粹的殷无极,萧珩则是一片混沌的灰。   他好似常年游走在黑与白的边缘,堪称杂乱的颜色,看似不起眼,却又有种吞噬一切的恐怖。   萧珩总是玩世不恭地笑着,萧疏旷达,却又难以接近。   兴许他天生就是反复无常的,在战场上的搏杀让他的本性极为嗜血,哪怕殷无极给他套上项圈,把他拴在这看似和平的城池里,他的本性依旧冷酷无情。沙场的宿将,并不会因为短暂的安逸而放松警惕,而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咬住敌人的咽喉。   他惜命,为此背叛过许多人,他只忠于自己内心的道,世间浮名利禄于他如尘泥。所以,天下能让萧珩赌命的事情不多,但殷无极算一个。   萧珩现在却要奔赴最危险的地方,从陷阱中带出他的主君,或者,与他的主君一起死在那里。   若是曾经的那个叛将,他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应当带着他的人利落转身,离开这艘将沉的船,而不是向死地逆行。   少年相识,脊背相抵,许为挚友。   多年以后,魔洲相逢,许为君臣。   一日君臣,一世君臣。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又有何妨?   “喂,猫儿。”   “我不是猫儿。”   “真较真啊,兴许我这就是叫你最后一遍了呢。”萧珩低笑一声,平日里除却去军营,他并不着战甲,此时他却将压箱底的轻甲郑重地取出,逐一披在身上,好似关外沙场的风再度掠过他的身边。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狼王,又回来了。   “要是我没成功带着他回来,你就自己离开吧。”萧珩将一个刀具包丢给他,道,“你一直想养好伤就离开,去真正的魔洲厮杀,以此来获得复仇的能力……我俩一直不放你走,目的也不纯,小猫儿早看出来了吧。”   殷无极从没避讳过利用他的事情,将夜是天生的暗杀者,倘若继续培养下去,未来能帮上他大忙。   将夜双手合拢接住刀具包,打开一看,却见到一整套暗杀的刀,长短不一,甚至有坚韧的龙筋绳索和小型投掷类火器。   “这是那家伙给你打的,本来要等你生日送的,当个惊喜。”萧珩顿了顿,道,“主君说,他拿你当弟弟,是真的。”   “……”将夜没说话,只是攥住了刀具包,静静垂下眼。   “兵应该点好了,我从城中密道出城。”萧珩背过身,为自己系上火红的披风,至此披挂完毕。“七日,如果七日后我们没有回来……”   “出征之前,不要乱说话。”将夜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再平静。他一拉兜帽,遮挡住自己的视线,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摇晃着手中叮当作响的刀具包,低声道:“等你们回来,得让他亲手再送一遍。”   *   殷无极自天阶而上,一行人抵达了升龙台前。   升龙台坐落于九龙殿内,是飨祭天道的祭坛。因为殿内只能大魔单独前往,他带来的人便在殿外休憩等待。   而九龙殿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个呈现圆环形的更大祭坛,上方没有屋顶,据说是为了沟通天道,环形的外围由坚硬的黑曜石砌成,壁上彩绘着古老魔洲的神话。   而魔洲的历史是一部血淋淋的地狱秘史,斩首、人牲、生食血肉、养蛊炼兽,对蛮荒的盲目崇拜,让彩绘格外诡谲阴森。   殷无极第一次来到这北渊龙脉之地,本能地有些不适。因为这与仙门的龙脉差别太大了。   他仿佛能够听到这座山中的龙吟,好似被压制了数千年甚至万年的巨龙,正濒临疯狂。六千余年,龙脉未曾有主人,北渊未曾诞生天子,就好像谁在北渊洲的大动脉处砍下一刀,让这片大地永远流着血。   在殷无极走到祭台之前,看到那已经宰杀完毕,摆上祭台的尸首时,他感到了极端的不适。   “殿下到了。”不知何时,在幽暗处,走出了六个不同的人影。   为首者是青君,剥去浊世佳公子的皮相,他显露出半分妖相,背后隐隐腾起青凤的虚影,瞳孔也化为青绿色竖瞳,森然而无情。   而另一个身着赤袍战甲的男人,一头短发金红,连瞳孔也是黄金的颜色,可见魔功也是属火。   “吾名青君,青凤城主。”   “本王钟离界,执掌界城。”   东部的青君,西疆的钟离界。皆是一方霸主。   殷无极已经感觉有些耳鸣,好似这脚底下的龙脉在他的脑子里嘶吼,让他几乎有种当初入魔时被灵气与魔气反复撕扯的痛苦感。   但他哪怕再难受,此时面临二名修为高于自己的渡劫大魔,此时都不能露半点怯意,而是右手按上自己的无涯剑,向前踏了一步。   “启明城,殷无极。”   玄袍大魔看着两名渡劫大魔背后的四名大乘魔王,心中将情报与人脸逐一对上了号。   其中,鸿渐、风不度各自执掌十城之二。越十、重月二人分别为青君、钟离界的属下,封地在主城附近。   “此番飨祭天道,还差最重要的祭品。吾擅做主张,借殷城主一物。”青君微笑着走出阴影,看向殷无极道。   “何物?”这并非是之前说好的,殷无极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握着剑柄,颇为警戒地看向那神情不对的青君。   他与前来启明城拜访时,简直判若两人。   “你的命。”钟离界的声音嘶哑,伸手从背后抽出了背负的□□。   他全身的肌肉紧绷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殷无极斩来。   当啷一声,那足以把人劈成两半的一击,被一把黑金色的古剑架住。黄金的瞳孔对上赤色的烈焰,两人的眸光里烧着疯狂。   “钟离界,你这是何意?”殷无极声音冰冷,却是脚下用力,凶剑上的剑气在他周身腾起,与男人护体的红光斗争。   “何意?”钟离界咧嘴笑了,“当然是要你的脑袋祭天,仙门的叛徒,贱民的王,也敢与我等分一杯羹,哪来的勇气?”   青君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优雅。   “虽说是贱民之城,但的确富庶,颇有可取之处。”青君淡淡笑了,说起战争,像是折一枝花那样容易。“看样子,当初养一养再取之,的确无错,比打下那一穷二白的龙隐城有价值多了。”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收缩,这盟约是陷阱!   当初,青君亲自拜访,与他彻夜商定条款,共画蓝图的模样,与今日截然不同。难道那些雄心勃勃的计划,那些立誓建立的伟业,那些激赏与赞叹,都是这个男人演出来的吗?   如此费尽心机地布下一个局,就是为了把他请到瓮中,何以至此?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青君并没有非要杀他的理由,是什么驱动了他如此费尽周折?又是怎样说动了钟离界?   危机感让他迅速向后疾退,果不其然,一根差点贯穿他肌骨的锁链自地面破土,如同一道雷光,追着他的身形飞袭去。   一对六!绝对劣势。   青君像是不急着抓他,而是十指操纵锁链,如同优雅的傀儡师,用铁链将整个大殿层层封住,不断地将他逼到中央处。   而钟离界,正拖着斩马大刀,迎向他的正面,咧开嘴冲他森然一笑。   殷无极踩着壁画借力,然后翻上那无穷无尽的铁链,几乎贴着边穿过天罗地网,纷飞的袍角却被铁链绞成碎片。   四名魔王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而他们的气息并未离去,而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找出他的弱点。   殷无极抬头仰望天际,九龙殿的最高处是圆形的缺口,天光从中落入祭坛之中,但青君与钟离界,却似乎从不担心他从中逃离。   那一定是陷阱,但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两名渡劫大魔的合力绞杀,前有逼近的钟离界,后有青君的天罗地网,二者的修为皆高于他,硬拼极为不智。   殷无极的身边浮着黑火,剑气正在与铁锁角力,让他全身的魔气调动到极致,背部浮现涔涔的汗。   可能出不去了。   但殷无极这些年都是被刺杀过来的,赌上性命的战斗,他不打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不会放弃的。哪怕敌我差距如此巨大,他依旧冷静至极。   “想杀我?”殷红的瞳孔仿佛燃烧着,“没那么容易!”   □□贴着他的身体擦过,狠戾的刀风竟然刺破他的护体魔气,在他腰腹部留下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飞溅。   而就在同时,无涯剑的剑气也刺穿了钟离界的肩胛骨,差点把他的整个左臂削下来,迫他倒退一步,粗喘道:“他娘的,这小子的剑里藏着火,别被沾身!”   以伤换伤,以血换血。   殷无极的眸光冰冷,他用手在腹部沾了血,然后一攥拳,漆黑的火便如同闻到了腥味的兽,怒号着扑向钟离界。   钟离界也很果断,直接将自己伤口处的一整片肉都削下来,向后疾退,才没有在瞬间被黑火吞没,但那块落在地上的肉,就一瞬间化为了灰烬。   “真是麻烦的家伙。”青君藏在幕后,却像是端着一张微笑的假面,正如傀儡师的人偶,“起舞吧。”   殷无极方才是冲着杀钟离界去的,调动的魔气太多,身法只是一个迟滞,便被青君的锁链逼到退无可退,不小心向后一步,刚好踏入到血涂与尸堆的祭坛之中。   圆形的天光落了下来,照在踏入祭坛的大魔身上,近乎目眩神迷。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股来自于九天之上的窥探。   蕴含着愤怒与杀意。   天边忽然聚起了云雨,层云中掺杂紫电,作为飨祭天道的祭坛,这里有着沟通天道的力量。   一道雷光劈了下来,正中祭坛。   满地的残肢在雷劫之中着了火,散发着近乎烧焦的气味,那是骨头都被雷光融化的证明。   龙脉近乎狂乱的嘶吼声,就在这一瞬间,与天雷的声音一道灌入他的耳畔,让殷无极本就压抑的心魔感受到天道的召唤,瞬间破开束缚,半张脸几乎化为狰狞的恶鬼。   “哈哈哈哈哈,终于出来了!”殷无极听到自己几乎陌生的声音,心魔,它是诞生于他内心的疯狂怪物,一切扭曲欲望的集大成体,一台只知杀戮的战争机器。   不行,不能……   如果它出来了,这具躯体……我不再是我……   殷无极的剑深深刺进祭坛中,似乎要支持着自己不要倒下,可仅仅是方寸之地,他就好像是画地为牢一样,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跌跌撞撞的,走不出这方寸的祭坛。   “殷城主,借你的命一用。”   “九重山的龙脉快要发疯了,只有渡劫大魔的血才能勉强喂一喂它,龙脉还得为我们输送资源和矿产呢,可不能现在枯竭啊。”   青君却微笑着,用他的锁链将殷无极的四肢穿透,将他牢牢地束缚在祭坛之上,似乎想要迫使他双膝跪下。   血,流不尽的血。顺着锁链穿透的地方落在祭坛的血槽里,让祭坛周边雷光大作。   终于享用到命定祭品的天道终于愉悦,雷劫正在不断蚕食他的护体魔气,让他斑斑血迹的残损衣袍遮不住他的狼狈,墨色的长发披散着,唯有一双血狱滔滔的疯狂眼。   “啊啊啊啊啊——”   数不清的血色魔纹,从他的侧脸蔓延到脖颈之下,像是攀附在他身上吸取生命的血藤,近乎活物般流动着。   几乎污染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破土而出的心魔几乎占据了他半个身体,让他半边脸布满魔纹,好似堕落的魔神,半边脸干净昳丽,有种近乎凛然的神圣。   那祭坛之上,锁链加身的玄袍大魔本该就此放弃抵抗。   但是青君忽然觉得指尖缠绕的锁链被紧紧拽住。   他谨慎地抬眼一看,竟然看见殷无极双臂正在向前拉扯,握着剑柄,牢牢地将剑锋刺入地表。   他以拜剑之姿昂然立于祭坛之上,哪怕锁链缠身,血流不止,魔气弥合伤口的效率,甚至赶不上他身上出现伤痕的速度。   “……不……退!”   殷无极沉黯的赤色眼眸中,迸发出万千的星火。   青君所控制的锁链,几乎被拉扯到极限,尽头则是一团腾腾的火。   “不跪——!”   他不甘生而为祭品。   此地是龙脉之地,天道祭台,那他就用剑撕一个缺口出来!   少年生而孤勇。   谁又说他不敢屠龙?   殷无极仰天大笑三声,好似在直面这悲怆的命运。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第209章 喉头热血   殷无极已经被完全逼到极限。   哪怕被六名大魔围剿, 他拼死一战,或许还能拖一半下地狱。但两名实力高于他的渡劫大魔一个主攻,一个策应, 还是能把他逼的退无可退, 踏入祭坛, 让天道降下天雷。   天道在渡劫天雷时没能收走他的魄,逼他入鬼界时没能取他的命, 已经不想再用他这步棋, 这回是打算连他的身体一道劈成灰烬。   而谢衍用圣人灵骨为他压下的心魔,在这样汹涌的天雷中疯狂滋长, 魔纹艳丽又蚀骨, 瞬间蔓延在残损黑袍下的苍白皮肤上, 让殷无极从身体到魂魄,都陷入几乎分裂的剧痛之中。   痛, 太痛了……   大魔咬紧牙关,却遏制不住近乎惨烈的嘶吼,近乎悲鸣。   求生的本能让殷无极用天生火覆满全身, 好似置身于黑火之中, 而那些护体的魔气却不断被天雷撕裂,又转瞬弥合。   但那一道道的伤口却是真实的, 把他的躯体反复撕裂,让黑袍被血浸透, 血几乎注满凹槽。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   殷无极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双手握着剑柄,孤注一掷地把剑气灌注到地脉之中,好似要劈开龙脉一般疯!   “他疯了, 用剑气砍龙脉!”在感受到汹涌的剑气如天河倒灌一样刺入九重山中时,青君几乎把牙咬的咯咯响,“北渊龙脉是何等凶暴的存在,不知死活,快拦住他!”   钟离界再度抡起刀,那是当年上任魔尊赤喉的兵器,不但可以操纵强横的火焰,甚至可以斩裂空间。   耳边尽是雷声,而殷无极早已无法思考,也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唯有一个声音,清雅而冷冽,几乎死死地镌刻在他的灵魂里。   “修真大道本就是与天争命,逆天而行,你我从无回头路。”   “亮出你的獠牙和利爪,去争!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谁人阻你,你便杀了谁,哪怕拦你的是我,你也要出剑,与我拼命!”   殷无极赤色的双瞳已经晦暗空洞,心魔近乎狰狞的神情浮现在他俊美的面容上,但白衣圣人的身影依旧挥之不去。   圣人予他一根灵骨,没入他的血肉之中,如同他魂魄的指南针。   “天道杀你,那你就提剑,撕了天道!”   “殷别崖,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声音明明如水般冰凉,却让他忽然一个激灵,从心魔中短暂地苏醒了一瞬,肋下三寸的灵骨好似灼烧似的发烫,如同他另一颗跳动的心脏。   砰、砰、砰——   他不能死,不能死!   他还有一座城池,城中还有守望着他的臣民。   他还有未尽的事业,未完成的理想,未道别的人……   他还未曾将师尊的灵骨,将他的通天道途还给他——倘若在此地被劈成灰烬,他也将葬送师尊的仙途。   ……那是此界最有可能登仙的天纵之才,圣人谢衍啊。   “我不能死在这里,所以……”殷无极看到青君见他攻击龙脉时,几乎扭曲的神情,但他已经离经叛道至此,甚至还恣意地笑了,近乎癫狂,“哪怕把九重山……劈了……我也要……”   能够对抗天道的,唯有龙脉。   不就是一起死么,无论是仙是妖是魔是鬼,且放出来瞧瞧!   殷无极的剑意太恐怖了。倘若贸然接近,说不定会被直接卷进天雷里。青君与钟离界对视一眼,神情皆是异乎寻常的凝重。   “怎么办?”钟离界看着自己伤口边缘又冒出来的黑火,再度咬着牙割掉一块血肉,脸上的煞气快要实质化。“本王只想弄死他!”   “天道要魂魄,龙脉要血液,就算不是活人放血,死人也可以。”青君的声音依旧优雅,但是却浸透着铁锈的味道。   “吾来杀了他。”青君的身后显现出青凤的图腾,双手凝聚起青色的魔气,好似凭空变出了一把冰冷的弓。   “你最好是。”钟离界捂着血肉模糊的肩膀,那里正在被魔气缓慢修复,却见封闭的九龙殿闯进了一群魔修。   魔修战士们飞扬披风的背后,皆是绘着启明城的北斗标志。   为首的是提着双锤的王猛,已经瞎了一只眼睛,浑身伤痕累累。他的背后,皆是健硕的魔修汉子。   他们有的没了半个手掌,用布条把断肢一扎,左手拿刀,便是随着队长一头扎了进来。有的人身上铠甲残损,已经没一块好肉,好似从刀枪剑戟中滚过,皆是血战的勋章。   随着殷无极上山会盟的是百人的小队,最后杀进九龙殿,抵达殷无极身边的,只余下十五人。   青君留在外面的魔修少说是他们的三倍之多,也皆是精锐,能够杀进升龙台前,足以成为他们一生最骄傲的战绩。   人能胜过天吗?在欺瞒之下逃过一次、两次,难道能永远逃过去吗?   在狂澜一般力量冲击下,殷无极已经接近疯癫,眸中血色氤氲。   而他的剑还在疯狂地向九重山中注入汹涌魔气,居然当真把龙脉砍出了一道缺口。   他的目标终于浮出水面,原来,他以无涯剑为核心,施展“天地同悲”,是要以人之躯与龙脉角斗,甚至要将其吞噬进躯体里,以身体为战场,引天道与龙脉相斗!   多么疯狂!就算是顶级的天生魔体,这也是近乎九死一生的选择,是把命押上的豪赌。   倘若此时被打断,殷无极定会被两股失控的力量碾碎,直接化为飞灰。   “青君,磨蹭什么,快点打断他,不能让他控制龙脉!”钟离界擅长近身战,面对天道、龙脉、殷无极三者几乎化为乱流的力量,他此时也不敢接近半分,生怕天道连他一起劈了。“这小子,到底怎么得罪天道了,看着怪恐怖的……”   “狗娘养的,你们打算对城主做什么!”刚刚闯入环形封闭的九龙殿内,王猛见城主拜剑而立,浑身血染,愤怒地嘶吼一声。“你们背叛了城主!你们要付出代价!”   王猛看见青君的箭矢已经搭上弓箭,目标便是被困于祭坛之上的殷无极。他与背后的魔修们,几乎瞬间扑了上去。   他们虽然不懂殷无极正在做什么,但看得出青君的箭蕴含着多大的力量,决不能让箭刺中城主。   城主虽然也是大魔,但他和这些披着人皮,却面目狰狞的恶魔不一样!   城主领着他们闯出差点葬送一生的矿场,解他们的奴籍,给他们军饷拿,给他们修炼的功法,甚至教他们文字与历法……   城主在巡城的时候会笑着与他们打招呼,好似他们之间人格平等,并无高低贵贱。他会来六工七坊与他们闲话,会问他们的修炼进度,问他们与家眷吃饱穿暖了吗,买得起衣物与书籍吗。   他甚至还会化身平民,亲自去市场询问米面的价格,甚至连发数道城主令压制高扬的炭价,保证那些炼气期都没有的百姓不会在北渊洲冰冷的冬天饿死、冻死……   城主好像无所不能。在他的治下,被战火烧断的木板桥能够成为宽敞的石桥,崎岖不平的小路被铺成康庄大道,漏雨的棚居能成为一个又一个结实的安置屋……   他会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例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什么什么……”不记得了,听说书人讲,是要给全天下没家的人修房子的意思。哈哈,听上去很荒唐,不过,要是真能实现该多好啊。   翻遍整个魔洲,哪有城主这样的大魔呢?   没有了,不会有了。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哪怕是用他们的身体去挡,用生命去换。就算只能拖延一刻、一分、一秒……他们也要这么干!   “六子!”王猛大呼一声,却见那断了一根手臂的化神魔修,竟然毫不犹豫地扑向青君的箭矢。   平日是神箭手的他,用还没瞎的那只眼睛,看清楚了那第一支箭的轨迹。在他用胸口接住那支箭的时候,他强壮的躯体一瞬间就炸成一片血雾。   青君满以为蓄力后的一箭能中,却不料打中了虫子,正勃然大怒:“越十,出来,杀了他们!”   在青君、钟离界二人围剿殷无极时,四名大乘魔王也没闲着。   鸿渐、风不度二人本是出殿守卫结界,却不料天地同悲连龙脉都砍破了,结界自然也没留下半点,才一时疏忽把王猛等人放了进来。而其他没进来的人也颇为难缠。   信号被放出去了,山下似乎又有别的动静了。   而越十、重月二人仍在殿中,在主公发话之前,他们并未出手干预渡劫魔修的战争。   而青君话音刚落,一名拿着苗刀的刀客就出现在他的身后,又瞬身到祭坛前,干脆利落地割掉又一名奔向殷无极的战士脑袋。   头颅滚落,一腔热血喷溅到快要疯魔的殷无极脸上。   什么东西……血……?   滚烫、热烈、好似烈酒与熔岩……   玄袍的大魔身负荆棘铁锁,浑身如撕裂般疼痛,他慢慢地抬起头来,近乎涣散的眸光开始凝聚,好似要竭力看清这血色的现实。   在大魔眼中,这些来自于启明城的魔修战士,修为最高也不过合体。启明城就这点积淀,也配与他们相提并论?   青君近乎嘲弄地看着他们,仿佛在注视满地乱爬的蝼蚁虫豸。   而穿梭在蝼蚁中的两名大乘魔王,宛如起舞的死神,把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杀死在他们城主的面前。   有人死在五步外,用全身的力量抱住大乘魔王的弯刀,逼迫越十不得不将他砍成两半。可越十居然一时间掰不开那钳着他刀的断臂。   有人死在三步外,头颅落地时,无头的身体还保持着惯性,向着殷无极所在的方向张开手臂,似乎要徒劳无功地替他挡些什么。   “往前走啊!”老七推了王猛一把,把他送进了雷光笼罩的祭坛外,仅仅与殷无极一步之遥。   下一刻,刀锋从他的背后穿过,他轰然倒地。   “城主,醒过来!”王猛身材高大健壮,如同小山一样巍峨。   可他此时几乎完全成为了血人,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同袍的。他往后一望,来时路上倒满了同袍的尸首。   残肢断臂,血涂阶前。   望着炼狱的模样,青君依旧是那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他甚至还微微笑了,再度弯弓搭箭,凝起比上一箭更磅礴的青色魔气。   这一箭,对准的是殷无极的左肋处,心脏的位置。   “殷城主雄才大略,非池中物,可惜了。”青君高高在上地评判着,好似温柔又残忍的风,“这样的人,必须斩草除根。”   背对着席卷而来的青光,小山一样高大的魔修张开了双臂。   他为那身负天雷与龙脉双重碾压,却如剑般伫立,死也不跪的年轻大魔,短暂地遮下一片阴影。   青君的箭上缠绕着绞杀一切的魔气。   当箭矢穿透王猛背后的时候,那向来粗莽的钢铁汉子,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城主的场景。   粗布麻衣的少年头上盖着草帽,睡在篝火边的茅草堆里,听着他们在火堆边谈论反叛。   面对他的质疑,少年大魔直起身,轻轻松松地拎起他的领子,露出一个极为桀骜的笑意。“喂,你叫什么?”   时间仿佛慢下来,连剧痛的到来甚至推迟了一瞬,让最后一个伫立在他面前的汉子犹自怒号出声:“我乃——流星锤,王猛!”   在雷光间隙之中,满身魔纹的殷无极似乎被这怒吼从意识的深海中唤醒,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却发现什么溅到他身上。   ……那是难凉的喉头血。   心魔的疯狂低语似乎都一时间被压制,殷无极抬着头,仰望着那高大的身影,他的眸光终于完全凝住了。   风化成灰的血肉从躯体上剥落,殷无极看到了一具巍峨而森然的骨架。   战士的血肉被自背后穿透的箭矢绞碎,滴滴答答,如血雨一般落在他身上,脸上,黑袍上。那热血太烫,足以穿透他护身的黑火,好似给快要燃尽的火上添了一把柴。以生命为代价。   “王猛?”殷无极认出了他残缺的半个头颅,忽然牙齿咯咯作响,好似在憎恨什么,压抑什么。   战士生前挡在自己的面前,哪怕血肉都失去,骨架却还是昂然的站姿。   他似乎在说,城主不跪,他们也不跪。   启明城早已不为奴了,他们无论死生,跪不下去!   面对誓死的保护,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   徘徊在疯狂边缘的殷无极闭起眼,不去看那随风化去的尸骸,一行血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然后,殷无极拔出了剑身缠绕龙气的无涯剑。   哪怕黑袍残损,污血满身,遍体鳞伤,哪怕痛苦如同行在刀尖之上,他摇摇晃晃着,到底还是站住了。   “凭什么……”   殷无极右手执剑,赤红的龙气自地脉裂缝处冲天而起,连天雷也退却三分。继而,那如泄洪一样的龙脉之气向他涌来,自他背后灌入他的身体,没进他周身的魔纹之中。   殷无极好似一台行走的战争机器,每一步,都仿佛踏着迢迢的恨。   “谁允许……你们……杀了我的子民……”   长阶之下,是横七竖八倒下的启明城战士,他们的血,为归来的城主铺出一条红毯。   但迎接他的不是鲜花与美酒,不是和平与希望,而是大魔冰冷的刀与箭。   蛮荒与罪恶,仇恨与杀戮,战争与死亡,成为了这片血腥土地抹不去的底色。   无论有多么巧言令色,豺狼不改本性,秃鹫永食腐肉。   没有人行于阳光之下,这些贪婪的大魔,是盘踞在北渊洲肌体上吸血的蚂蟥。这永远不见天日的魔洲,无数魔永远在蝇营狗苟中挣扎求存。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哈、哈哈……倘若这史册中从未书写过公正……就由我来写上第一笔!”   “以血还血,以杀止杀——!” 第210章 死生之间   龙脉的力量顺着剑身灌入殷无极的身体, 倘若他非天生大魔,在那堪称暴戾的力量涌入时,就会爆体而亡。   殷无极拥有着让魔修艳羡的天资, 却为此失去过无数东西。   在与天争命的修真大道中, 他面对的永远是炼狱模式。想要活下来, 他就必须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努力,变得更强。想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就不得不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坚忍地扛下更多的折磨,才能勉强获得活着的资格。   他没有道途可选, 就算用龙骨钉死自己, 他也会入魔。   每一次的雷劫, 都是他的催命符,他只能拼尽全力地去扛, 以人的躯体对抗着不可违抗的天意。   他甚至想要苟活着,都要面对天道的围追堵截。   就如同现在。   何等不公?   “天意又如何?”殷无极的躯体中蕴含着超绝的龙脉之力,却凶暴到难以控制, 化为实质的赤红色气流从他漆黑滚滚的袍角溢散。   而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眸中尽是如血浓稠的赤,“谁敢拦我, 我杀了谁——”   龙脉之气,连尊位之魔都不敢说能主宰。   以渡劫之躯背负, 他如今近乎疯癫的模样,便是代价。   “真是疯子。”青君感觉到脊背尽是冷汗, “用那种身体承受龙脉之气,他居然还能站起来?”   “避其锋芒,现在绝对打不过。”钟离界捂着左肩, 他的半身血肉几乎要被魔火蚕食,可见殷无极下手何其狠绝。   他金色的瞳孔带着几乎嗜血的恨,“青君,我们退!把他困在九龙殿里,用结界关着,没几天他就会被龙脉彻底抽干。”   北渊的大魔狡猾无比,对于打不过的对手,用尽一切办法也能熬死。只要活着便是胜利,手段压根不重要。   殷无极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一挥剑,血色的剑光便掠到钟离界身前,好似划开了时空。   差点让他身首分家。   要不是钟离界反应快,立即抓住手下大乘魔修重月挡在自己面前,那个被一剑从天灵劈开,血肉爆开的便是自己了。   在重月近乎狰狞的神情中,钟离界看到自己丑恶的脸。   “不要怪我。”他金色的眼几乎化为竖瞳,“我只是想活下来。”   可就是这样,那死去大魔的血肉脑浆依旧溅了钟离界一身,污血如同罪孽,近乎灼烧着他的身体,让钟离界也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嚎。   “啊啊啊——”   钟离界的半个左臂被血浸染,剑气中带着赤黑的业火,让他半个身子几乎成为火的疆域。   他怒吼着喊出他的名字,“殷、无、极!”   钟离界不得已,直接把自己的左臂直接砍下,渡劫魔修的左臂在地上如活物般滚了滚,立即因为失去魔气支撑,转眼间被烧成灰烬。   恐怖。太恐怖了。   钟离界从未见过侵略性这么强的男人,那一双业火滔天的赤瞳,如同好似承载了这片大洲自古到今的所有污秽。   没有人能够在这被污染的龙脉中活下来,更别说主动去吞噬这种疯狂。   除非,他的本性比这龙脉更疯癫。   “逃,必须要逃。”青君见到转眼间一死一残的盟友,心中发冷。他一挥袖,无数清光漫卷,他的身影瞬间向后疾退,却见那摇摇晃晃走下血阶的男人,用他暴戾的眼睛看向他。   “嗤。”殷无极笑了,好似轻蔑,好似嘲讽。“想逃跑吗?”   古朴的凶剑被他举过头顶,好似压顶的山。   青凤已经化为漫天幻影,他的身影仿佛被擦除,从漆黑的空间中缓缓扭曲消失。自从成为渡劫魔修后,他从未如此仓皇逃窜。   青君的心中一片刻骨的寒意。   他似乎唤醒了一头疯狂的巨兽。   而另一边,死里逃生的钟离界也撑着身躯,向九龙殿外疾退。   殷无极的身边已经烧起漫天的火,一在大地中沉睡万年的罪恶在他身上重现。无数黑龙的幻影,从他的剑身、腰间、腿上腾起,流动在他的身侧,又似漆黑的铁锁,将他缚在此地,永不超脱。   意识正在逐渐沉入暗夜,殷无极的识海之中,回荡着近乎狂乱的龙吟,足以让他本就脆弱的精神天翻地覆。   他浑噩着,连自己都忘却,却能听到耳畔的龙吟。   “……是吗,一寸河山,一寸血……这片大地受的所有痛苦,都会落到你的身上啊……”   “上下六千年,被困在此地,太久太久……”   殷无极的剑停住了,罡风于他身侧回旋,让他寂然站立在大殿中央。   他并未去追那消失在黑暗中的大魔,而是像终于到达极限,身形摇晃了几下,浑身的魔气都在向着高天散去。   强弩之末。   血几乎浸透了他的躯体,让他走过的路都成了暗红色。   仿佛时间停在此刻,他缓缓地回头,只见那祭台上的天雷已然停了。   那些未曾熄灭的火,正把他困在这方寸之间,好似在业火烧尽之前,也会将他的生命一同焚烧殆尽。   穹顶之上,天光已经暗下,云层散去,漆黑的夜色中隐约有着北斗七星的光芒。   而那北极帝星,正孤独地闪耀着。   当一切都归于沉寂时,结界升起,如同蛋壳般将整座宫殿包裹住,也封住了游荡的大魔遍体鳞伤的背影。   除了光,没有什么能够进入这片死地,九龙殿地板的黑曜石在一寸寸龟裂,那从地脉之中流出的赤红气流流散着。   地上的断肢残骨,如同一片沉默的坟茔。   殷无极独自一人站在残骨之中,黑火缭绕在他的身侧,无声地在黑曜石上狂乱地烧,直到将一切断壁残垣,将尸首都烧成灰烬。   “战士们,我……带你们……回家。”   玄袍的大魔每走一步,都如同将崩的玉山,仿佛行于刀剑之上。   殷无极连自己都交了出去,狂乱的、超出他能力范围的力量充斥着他的躯体,让他化为徘徊的野兽。自我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他的意识缓缓地沉睡在识海的最深处。   但哪怕眼前的世界都颠倒,他的每一步,也都是那样坚决。   最终,他轰然跪在地上,微微垂着头,捧起一抔灰白色的骨灰。   哪怕生命如流沙,殷无极依旧攥在指尖,将那化为灰烬的生命慢慢捧起,一点一点地装在乾坤袋中。   那些几乎吞噬他的龙脉力量,在这种近乎坚韧的执着面前,都必须退避三舍。在他背后游弋的龙缠绕着他的躯体,哪怕发出再恐怖的龙吟,都无法影响他近乎机械的举动。   “回家,回家。”殷无极失了神,一边跪在地上,慢慢捧起那如流沙的灰烬,好似还能感受到战士的赤血与体温。他喃喃道,“如果最后无法归故乡,连魂魄都不会安宁。”   “是我的错……”   “我答应过,几人去,几人归。”   “我算什么城主……”   殷无极睁大了眼睛,血泪缓缓地划过他苍白的脸颊,落在那雪白的灰尘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落泪,在苍白的灰烬之中,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他落的泪化为几乎流干的血。   玄色战袍染透了鲜血。   “我、撑不住了……”殷无极攥紧了自己的胸口,好似沉在无光的深海,死亡如蝶翼一般降临在他的身后。而徘徊不去的龙脉之气,正在他的经脉之中暴戾涌动,好似不把他的精神彻底杀死不罢休。   在闭合的结界之中,地脉中散发出越来越多的龙气,却因为结界无法逃脱溢散,只能往唯一的活物体内涌动。   这种折磨,让殷无极无数次几乎死去。   他痛的蜷缩在地上,让自己的经脉被龙脉之气恣意碾过。他身上的伤口被反复撕开又愈合,倒下的地方,留下一片血泊。   殷无极又蜷缩起身体,神志不清地念着能给他力量的名字。   他在喊:“谢云霁,云霁……师尊……”   哪怕痛到打滚,几乎死过去,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他似乎还记得,自己的力量来源于谁,又欠着谁的东西。   “不能死,不能死……要战胜这一切……”殷无极几乎要掐住自己的脖颈,却又反复地抓着地面,“我还要还他灵骨,我还没有再见他一面,我不能死……”   龙脉似乎未曾见过如此有毅力的男人,可地脉之中溢出的力量实在是太庞大了。几乎巨量的能量灌入一个人的体内,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是远比他当初吞噬赤喉元神更恐怖的事情。   想要在这种折磨里维持神志,更像是一种不可能的任务。   倘若此时,寂静的宫殿之中有人,定能看到整个九龙殿中,夜幕之下,那近乎化为实质的黑龙。   它盘踞在殿中,好似一道挥散不去的阴影,龙身却缠绕着一名浑身染血的大魔,无数丝线牵引着他的骨骼,好似要将其碾成肉泥,然后化为自己的傀儡。   “恨——”龙吟一声。   殷无极痛苦无比,他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却无法遏制自己的颤抖。他几乎要死去了。 第211章 至暗之时   “圣人闭关谢客了。”   “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论道大会, 圣人怎么会突然闭关?”有弟子见到风飘凌路过,连忙叫住他,“风师兄留步。”   “有什么事?”风飘凌闻言停住。   “风师兄, 法家韩宗主专程来请圣人, 圣人也答应了, 他怎会在这个节骨眼闭关……”   “不是你们该问的。”风飘凌神色骤变,然后匆匆离开。   冬雪时节, 微茫山银装素裹。圣人的起居之所位于后山, 典雅秀致,一山一水都显出此间主人的品味。   风飘凌将剑置于膝上, 看向已经紧闭谢客的门扉, 带着几分忐忑为他守门。圣人闭关之时, 就算是亲传弟子也不能擅入。而这次闭关,他并未留下一言半语, 风飘凌情急之下,只能以圣人悟道为由搪塞。   就在风飘凌在外徘徊时,盘腿坐于暗室中的白衣圣人却双眸紧闭, 进入自己的识海之中。   在感觉到识海的链接不对劲时, 他便卜算过一卦,结果却是大凶, 让他心都提起来了。而当他尝试闯入殷无极识海时,他却发现他的识海单方面对他关闭了。   殷无极似乎也是在心神大乱之下封闭自己, 就算关闭及时,几分溢散的赤色龙气还是逃脱束缚, 来到圣人的领域乱窜。   谢衍扬手,那红色的雾气被他攥在手中。   这是地脉龙气,已经几乎疯了, 破坏性极强。谢衍捏散一缕龙气,却发现元神的手心透出些许灼烧后的模样。   龙气实在霸道,倘若任凭这种力量在他的识海横行,他怎么活?   谢衍按捺住内心的焦躁,孤身站在识海竹林间的深潭前。   原先,他穿过这片镜面的湖,可以来到满是凤凰花的水泽之中,从树下抱起他笑靥如花的少年。   平日无事,殷无极甚至盼着他来。而当他意识到危险,却更是不愿影响他,才单方面斩断联系。   谢衍只能尝试着去用灵力重新打开通道。至少,要把这些鸠占鹊巢的龙气给驱除出去。   “遇到什么了?居然疯到去尝试容纳龙气,殷别崖,你嫌自己命长?”谢衍虽然极怒,但那张清寒的面容之下,是一位师父的忧心如焚。“……真是笨蛋徒弟,遇到危险了,向我求助啊。”   谢衍管了他那么多年,本以为自己会习惯他的离去。但无论是五十年刻意的不管不问,还是后来的十年魔洲不伦,乃至尔后,别时藕断丝连,相遇便一触山动,火星四溅。殷别崖早已成为他割舍不掉的存在。   师尊护着徒弟,那是一件不需要任何犹疑的事情。   谢衍将山海剑从背上取下,双手握着刺入潭水之中,激荡起一片清波。   没有回应。对面是一片死寂。   “逼我用极端手段强闯你的识海吗?”谢衍自言自语着,双手一展,红尘卷便在他手中展开,“红尘道!”   “谢云霁,你想好了?元神化身倒是无所谓,不过是一个与本体相连的虚影,就算坏掉,也不过是修养一阵,伤不到元气。倘若你用元神本体闯他者识海,却不小心死在他的识海中,元神可就回不来了。”   红尘道在他识海中依旧是五六岁小童的模样,声音稚嫩却无情,“你知道侵占他识海的是龙脉之气,圣位都不一定全身而退,你还要去?”   谢衍没有回答,只是拂衣振袖,缓缓走进了寒潭之中。   他的长发束着儒冠,白衣如雪,明明如此典雅孤寒,但当他浸没的一刻,却见那寒水之中,圣人近乎颤抖的漆色瞳孔。   “你在愤怒?”红尘卷歪了歪头,问道。   “我在害怕。”谢衍教红尘道情感时,一向坦诚。他并不在无情的道面前避讳自己内心的想法,“我畏惧的并非是死亡,而是失去。”   “如果他真的死了,你这次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呢?”红尘卷道,“你这样害怕他的死,当初为何要把他放入北渊洲呢?”   谢衍不说话,只是攥紧了剑柄。   这一刻,他甚至在后悔,自己当初未曾把他的双翼折断,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代价是殷无极永远的憎恨。   “也罢,送你去吧。”红尘卷自言自语道,“谁叫他是你的劫数,而你是我选定的人呢。”   *   萧珩从启明城疾驰而去。   他把狼王军精锐分成两队,一队轻骑快马,随他奔赴九重山,一队由副将带领,留守启明城。   因为他是要去危局中捞人,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赶路,日夜行军不带辎重,把常速三日的行程足足压到一日,部将抵达九重山下时,连魔兽都累死了一批。   萧珩勒马立于九重山下,只见一条通天之阶,雾霭蒙蒙中,隐有血气弥漫。他正凝神观察地形,去前方探路的魔兵来报。   九重山现在已是只进不出的死地,天雷响了那么久,连龙脉都在震动。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发生。   “将军,是北南统领的信使。”   说罢,他引来一名个头小,但是极擅隐匿的卫士。   他遍体鳞伤,好似是从战地逆行,一见到萧珩,死灰的眼睛登时一亮,俯首便拜,道:“萧将军,九重山有变 ,城主迟迟未归,北南统领在半日前决定上山接应,结果、结果山上……”   他哽咽了一句,“已是战场,六名大魔的部将,在满山围剿启明城的战士,听闻,城主被囚于九龙殿中,被龙脉侵体,正生死未卜。他们口口声声说,要等城主被龙脉抽干,再对他……”   萧珩握着缰绳的手背绷出青筋,咬着牙,平素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要撕裂谁的可怖。   “你说,他们要杀谁啊?”他的琥珀色瞳孔几乎变为狼瞳的形状,野性与狂暴涌动在他的轻甲之下。   “谁敢动主君一下,问问老子的枪!”   他凝望着天幕之下的九重山顶端,神情却可怖如鬼神。   “将士们,怕不怕死?”萧珩倏然道。   “生死随将军!”魔兵们齐声应和,声震层云。   “我一向审时度势,若遇到不值得跟随的主君,要以我为马前卒,以你们的命为草芥,那我必定背主,或是见死不救,或是背后一刀。凡我叛过的主君,如今都已在北渊成为荒坟野草。”   “于是天下人常说,我萧珩狼子野心,从无忠诚之心,可以利用,不可信任。”萧珩轻嗤一声,道,“我永远会被当做利刃,当做排除异己的炮灰——那也无妨,只要钱给够,什么妖鬼神佛,我都能打他娘的。”   “本该是这样的。”   狼王军听着他的话,默默不答。   他们随将军一同征战,最知道萧珩在乎的是什么,一直在找寻的,又是什么样的主君。   他将落草为寇的魔修组织起来,将散兵游将发掘出来,把他们凝聚在狼王的旗帜之下,领着他们四处征伐,如幽灵般神出鬼没,最终以累累战功,成为一支令人寒胆的势力。   作为将领,他无论投效哪一位大魔,他最在乎的却并非主君,而是自己的兵,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这种不绝对的忠诚。可又因为这种纽带,他才能成为狼王军的魂。   而如今,他们的魂终于找到了愿意效忠的对象,甚至甘心解甲屯田,从征战天下的恶鬼杀神,成为被驯服的狼王。   “但是这一回,我不打算叛主。”   “真讽刺,我这种人,居然还有为了谁千里行军,生死一掷轻的时候。”   他当久了魔修,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足够冷血。   但萧珩认识殷无极,已经太久太久了。   他们从还是凡人时便相识,他们一人拜入圣人门下,平步青云。一人流落魔洲,受尽白般屈辱苦厄。   本以为此世不会再相见,却不料边城相遇,又逢知交,依旧能够一杯酒诉尽平生豪情与柔肠。   又不料战场相遇,天之骄子会剑下纵他,哪怕为此被仙门诟病为叛徒。   启明城数年风雨同舟,早已让曾经亦敌亦友的他们,成为了生死之交。   除了殷无极,没有一位主君敢对他许诺“我若为君,你便为帅”“若我变了,你来叛我”。   殷无极是一团热烈的火,不顾一切地烧着,哪怕燃烧的是自己。   受着这样的明亮吸引,无数人渐渐跟在他的身后,而萧珩守在他的身侧,用枪挑掉所有袭来的刀枪剑戟,挡住四面八方的凛风。   他也曾抱着臂,漫不经心地宣称:“想要杀你的人,得踏过我的尸体。”   殷无极当时只是一笑,以为他是端着大哥的架子,说些不着调的浑话,纯属占占他便宜。却不清楚,萧珩的许诺,却是比谁都认真。   将军银甲红袍,端的是英俊萧疏,面容上却是沉沉的肃杀之气。   “山上少说有六名敌对大魔,此去我也不一定能活着。所以,如果怕死,就现在放下武器,原地转身。我不会逼你们与我一同赴死。”萧珩转过头,看向他一手带出来的队伍。   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抬起头,常年在盔甲之下面容模糊的脸,终于能看的清晰,是那么坚毅。   “将军到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   “我们为将军效死。”   萧珩叹了口气,却是笑了:“真是一群倔骨头。”然后,他又旋身看向天劫之上,已经闻到风中的血腥气味。   他仰天大笑着,向着天公轻蔑地举起红缨枪,道:“兄弟们!随我杀上九重山!教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狼王军——战无不胜!”   *   萧珩离去后,启明城中的守军,已经被迅速调集。   渡劫大魔与大乘魔王不在,启明城空门大开,正处于建城以来最脆弱的时候。他们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凤流霜正在把风雨楼的探子化整为零,散入整个启明城中。柳云天将城防力量加强了三倍,程潇也在发动商会调集物资,一切都是以战时为基准。   萧珩走后半日,柳云天在轮换巡防时,从城墙之上眺望到远处滚滚的黄沙,心中便重重一沉。   他看到了那飘扬的战旗,一个篆体的“蓝”字。   那是城主的死仇,大乘魔王蓝岚的旗帜。   “狼烟起。”   城墙上的烽火被点燃,然后是四面的城墙皆传来遇敌的号角声,如同悲鸣,萦绕在启明城上空。   “兵临城下啊……”柳云天看向背后平静中蕴满生机的城池,再看着城下嗜血的兵戈,哪怕已有鏖战至死的准备,却也忍不住感到一阵绝望。   大乘魔王亲征,这座城池,即将迎来至暗之时。 第212章 城在人在   日光已然落下, 遥远天幕呈现暗紫色,仰头望去,之前头顶不安的黑云在流动。云的深处, 星辰也晦暗不清, 教人看不清命途。   在相对潮湿多雨的北渊洲南方, 这便是雷暴天的迹象。   柳云天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银钩铁画的启明城的牌匾在他的脚下, 虽然如沉沉铁石, 却依旧耀眼着。   城墙上竖着一杆高高飘扬的旗帜,黑色为底, 鎏金滚边, 用金丝银线绣着一个小篆的“殷”字。   并不需要一根来自远方的羽箭, 这座如同堡垒的城池便从沉睡中苏醒。   “柳统领,东北、西北方向狼烟已燃!”   “沿途村落的情报已至!岚苍城魔修大军压境, 沿途镇村被席卷一空,村人皆躲入龙隐山中。”   启明城位处北渊洲最南端,背靠仙门, 北方则有通向魔洲其他城池的通路, 哪怕有龙隐山掩映,只要渡过山势崎岖的那一段路, 抵达启明城前,便是极易行军的平原。   而蓝岚的大军袭来, 说明唯一的官道已经被打通。不过以他急行军的速度,哪怕劫掠, 应该也并不彻底。   六工七坊之中,源源不断的火器被送上城门,黑布盖着, 藏在中空的城楼间,从外表看来,这座曾一度毁于战火的城池守备薄弱。   黑压压的深蓝色旗帜飘摇着,远远看去,像是起了波涛的海洋。   柳云天自矿场起便跟着殷无极,现在领了个城防统领的位职务,虽然修为不算很高,但这个位子琐事多,底下一些孤高爱修炼的魔修不耐烦管,便让他这个仗义又随和的家伙担了,当然,也有给城主面子的因素。   与他并肩立于城墙上的,是萧珩留在启明城的狼王军副将,银铁质地的头盔几乎覆盖住半张脸。   他的名字叫做萧十八,随了萧珩姓,算是亲信中的亲信。   “近了。”柳云天感觉到战争的风沙快要哽住他的咽喉,攥着长刀的手一片汗意,他喃喃道,“蓝岚已经是大乘后期,离渡劫魔修只差一线。”   萧珩不在,这场守城战该怎么打?   难道用命填吗?   “将军临走时给你了一个锦囊。”萧十八抬抬下巴。“此时或可一观。”   柳云天拆开锦囊,发现萧珩的字简练,却是极为细密地写了一些守城的要点,例如,写道:“蓝岚为人阴狠多疑,好斩草除根,但出手时必要有八分把握,对此人,攻心为上,可以疑兵之法拖延时间。”   萧十八拿过来看了看,然后抿起嘴唇,道:“分兵以后,狼王军人数不足,我拿出所有狼王军备用的甲胄,吩咐属下去扎了稻草人,套上盔甲,装作将军还在城中。”   狼王军的甲胄可以减轻伤害,也虚虚实实,隔绝对修为的判断,如同缥缈鬼神。这就是萧珩打游走时的幽灵兵法,此时却只能用尽一切办法来拖延……城破的时间。   这是一场敌我悬殊极强的战争。   “……倘若有外敌来犯,守城者必要拖延半日至一日,留下疏散平民的时间。一切皆按照练兵时施展……”   “岚苍城主在此,开城门——”   “献城不杀。”   屁。蓝岚此人阴狠狡诈,对于攻下的城池,无论是降兵还是属臣,他都是一个不留的。   对于劝降,柳云天没有听,鼓声擂响了。   魔音沉沉,却是响彻了城墙之上,蓝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许阴柔,却如同蛇一样冰冷。   他说道:“倘若狼王在城中,便要他出来见我。”   萧十八没有丝毫犹豫,挑衅道:“蓝城主,将军向来瞧你不顺眼,懒得见你。你倘若想见他,缴枪卸甲,膝行至城主府,将军或可为你受降!”   他的口气太张狂欠打,是萧珩的风格,蓝岚见他们半分也不心虚,果真有些顿住了。   “狼王萧珩,这是何意?”蓝岚冷冷地道,“竟叫一名副将出来叫阵,难不成他那张泼皮赖猴似的嘴死了吗?”   “蓝城主这又是何意?与竖子对阵,何须将军出马,将军贵为副城主,自然在城中主持大局,不信?不信你进来啊!”   “将军请你进城,敢不敢来?怂蛋!瓜皮!不男不女阉人!”   萧十八越骂越犀利,但是眼睛却是极为冷静的。   萧珩曾与蓝岚合作过,知道他这个人不会被轻易激怒,反倒能蛰伏下来,秋后算账。只有此时把他骂到怀疑人生,他才会找回些许当初面对萧珩时的疑神疑鬼,迫使他落子谨慎。   蓝岚似乎觉得与一个副将骂战太掉价,于是下面开口的便也是手下,讲着一口魔洲中南的混不吝方言。   一时间,互相之间擂鼓叫阵,杀气腾腾。   柳云天见萧十八骂的中气十足,先是一愣,继而那股紧张的情绪也消失了。   虽然狼王军隶属萧珩,相对独立,与他们也并非一路,平日里不少起摩擦。但此时并肩站在城墙上,又怎能不算战友?   “不能露怯意。”萧十八摘下头盔,他的左眼有一个刀疤,神情冷峻。“将军说,至多七日回,我们守城必须要拖住三日以上……”   蓝岚的谨慎是有限的,如今哪怕一时唬住了,但当他试探出深浅时,全面进攻就会开始。   若是三日后将军无法救回城主后折返,城门必破。   以北渊洲的惯例,倘若外敌攻入了城池,结果也可以预料。   ……屠城。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城墙之下射上城门,被盾牌挡住。   目前正处于试探之中,可见对方心思缜密,见到一团漆黑的城墙上影影绰绰的人影,觉得不对劲,于是并未跨越那挖出的护城河,而是在远处陈兵。   蓝岚一时间没有进攻的打算,围而不打,估计是等天亮,显然是忌惮萧珩用兵如神的威名。   而启明城也并非毫无准备,城墙之上,并未全数燃起明亮的火把。无数的魔火炮被黑布盖着,被源源不断地送上城门。   柳云天看着不断有魔兵中了箭矢倒下,然后被拖下去,火炮黑洞洞的炮口趁着夜色,对准了那些城下还使着冷兵器的兵。   “你们难道不恨将军?”萧十八眉目一沉,低声道,“他身为副城主,却在节骨眼上抛弃了守城的任务……”   萧十八自知,留在启明城的狼王军精锐如今格格不入,毕竟他们的将领最终选择了去赴九重山的险,却把一座空门大开的城留了下来。   狼王军效忠于将军,不会提出半分异议。   但他们吃的是城主的粮饷,住的是日益繁华的启明城,他们虽随着将军流浪,却不是机器,私底下又怎么可能不喜欢稳定和平的滋味。   萧十八侧过头,看着身侧的兵弯弓搭箭,却不再如曾经那些战役一样漠然冰冷,而是咬着一口银牙,看着那些来犯城邦的外敌,露出了近乎凶悍的神情,好似要把对方给咬死。   “恨?我们感激他。”柳云天正低着头,往火炮口嵌魔晶石,道。   “……为什么?”   “如果城主出事了……我们没有人能够有把握救出城主,萧将军肯去救城殿下,我能直接给他跪下来,谢他的大恩……”柳云天哽了一下,艰涩道,“虽然殿下半点没提,但那个盟约,城主是为我们去的……”   他们的心里都有一杆秤。   城主……不,是殷殿下。他若要驱使他们,奴役他们,其实十分简单,臣服于哪个大魔不是臣服?只要足够强,能混上一口饭吃,买他们的命又何妨?   “殿下明明可以选择从平民与奴隶身上榨油水,只要比其他大魔榨的轻,很多人,其实就会十分感激了。”   “他可以不用去九重山,只需要对我们坏一点儿……”   萧十八听到了柳云天在黑暗里嘶嘶抽气的声音,好像在尝试仰头,把眼泪倒回去。   萧十八:“男儿流血不流泪。”   柳云天笑骂一声:“他娘的。”他又顿了顿,道,“萧将军要是能把城主带回来,我、不对、整个城防军都能跪下叫他爹。”   萧十八嗤笑:“将军还不兴得要你们这些狗儿子,背地里没少骂将军,觉得他要谋反啊?”   柳云天哈哈一笑,递过去一囊烈酒:“好兄弟,过去了,咱打仗呢。”   柳云天原本是半跪下来折腾火炮的,他看见那些披着黑布,有条不紊地蹲在城墙上砖石与砖石间缝隙的魔兵,手中都举着一根火铳。   殷无极在重新修筑半数毁于战火的龙隐城时,规划了不少固守城池的地带。城防兵常年上城墙巡视,是最了解的。   这里,是他们的战场。   黑夜之中,一簇火燃起,如同流星般划破夜空,落入到那围城的魔修阵中。   柳云天看向沉沉的阴云,祈祷着雨迟一些来,再迟一些。   一声战鼓擂响。   “开炮——”   流星火雨落下,整个夜空霎时亮如白昼。   因为魔修传承匮乏,从来都是以冷兵器作战,以锻体为主的魔修战士,从未见过如此耀眼的流星。   它们划过天际的半弧,最终砸在他们的阵地之上,带着烧焦的气味与浓缩的魔气。这些星光看上去极美,却是一碰就爆烈的火,眨眼间便把满以为优势在我的岚苍城大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火铳准备!”柳云天厉喝一声,道。   柳云天日常带着手下训练打靶,在流星火雨的照耀之下,整个阵地透着明光,正好能够窥见那些一触即溃,耀武扬威的魔修。   拉线式的火铳只有五发,造价便宜,但是皮实耐用。   城主当初在六工七坊巡视时,曾经下令造出三倍的量,用以应付紧急情况。如今,刚好用来替换。   套着狼王军甲胄的稻草人,几乎要被底下射上来的箭扎成刺猬。   萧十八再回望一眼寂静中的启明城,知道那并非平日的安谧,而是在战时动员之下,整座城池完全运转起来时的模样。   作为鏖战沙场多年的宿将,他比谁都明白,这座漂亮安逸无害的城市,到底是怎样的钢铁堡垒。   殷无极哪怕不在城中,城门处依然有着加固的结界,想要打破沉重的城门,必须要破开渡劫魔修的术。   对于大乘后期的蓝岚来说,就算能做到,但这也需要时间。   只要把他的大军打乱、打散,就能够牵制住作为主将的蓝岚,让他不能凭借一人之力徒手拆城。   攻城梯被他们推上护城河上的桥。   萧十八如狼一样冷笑一声,道:“炸了它们!”   话音刚落,无数火雨落向那砖石铸成的桥,引爆了桥上本就承载的大量火药。   “一群狗娘养的,敢犯我启明城,把命留下!” 第213章 冲破樊笼   在启明城外大军压境时, 九重山上也不安宁。   “有人正在攻山?”青君拧起了眉,平日温文尔雅的容貌,如今已杀气凛凛。“他带来的人, 不是已经死伤的差不多了吗?”   青君天性油滑, 避免正面冲突, 也是方才动用魔气勉强逃生。   方才殷无极的亲卫误了大事,他正在调集属下搜山, 务必要把殷无极的亲卫都砍了, 也好宣泄他心头之恨。   没有在初照面时杀死殷无极,已经是算作他失误了。   想要在魔洲猎杀一名渡劫大魔, 哪怕是新晋的, 也需要百般筹谋, 慎重再慎重,自从蓝岚找上他后, 他算过得失后便觉得能干上一票。   能在北渊洲残酷的倾轧中活下来的魔修,无论外表如何温文尔雅,身上总有股狠绝的匪气。   为了骗过天下人, 青君甚至炸开河堤淹了沿途村庄, 又在土里下毒反诬蓝岚,以此为借口与之演了一出反目大戏。   而后, 他一边盯着启明城的重建,一边等着把这块肉慢慢养肥, 然后召集群魔瓜分,不仅除掉还未成长的心腹大患, 还能为亲弟弟蓝岚渡劫时铺平道路,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可计划实施的时候,却显得不那么顺利。哪怕纠集了远超于殷无极的力量, 他也没能一口气杀死他。但是仇已经结下,就算付出惨重代价,也得把殷无极按死在九重山。   一旦让他侥幸逃生,他便再无这样好的机会,而留下一个渡劫期,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绝不是一件能让他笑得出来的事情。   钟离界吞服着止血的药物,他失去一臂,半身烧灼,又赔上一名大乘魔王亲信,正是最暴躁易怒的时候。   大刀直直刺入青君脚边的土壤,声音含煞。   “你给我站住,是你说拿下了他之后,我们剖了他的天生魔体,剥了他的七枚魔骨,一人分一枚,本王才和你干这一票。”钟离界冷冷地道,“哪成想那家伙直接引龙脉之气入体,在他被龙脉吞尽之前压根不能碰,上好的补品吃不到,我出力那么多,白受了一身伤,还被烧了根胳膊——可青君你小子却一身轻地跑出来,你是坑本王呢?”   “此言差矣。”青君一侧身回头,眯起了他的丹凤眼,笑了。“就算没能现在杀了他,但是请君入瓮已经达成,火候到时,分你一杯羹。”   青君从一开始,打的就是城与人都要的主意。   倘若不能把殷无极引出来,让他被狼王军守着,难度无疑要增加不少,但如果联合大半个北渊,灭一座城其实并不是难事。   实际上,其他大魔也对那块地馋的紧,又恨极他。城中时不时夜奔启明城的奴隶如同一块心病,那暗地里流通的《启明报》,更让他们敏锐地嗅到了危机的味道。   但他们老奸巨猾,不想做出头椽子。如果耗了自己大量兵力,却被其他人捡了便宜,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如等其他人耐不住出手,自己也能分到一杯汤喝。   青君明白他们各自心中的算盘,干脆就当了这个主使者,出头牵了个联盟,表面是要互通有无,实则是个顶层大魔的分赃大会。   分的不仅是启明城与龙隐山矿脉,更是天生魔体的骨与血。   “连魔尊都不能使地脉龙气俯首帖耳,何况渡劫魔修,我们少说都在渡劫期六七百年,以那仙门叛徒的这点资历,不出七日,便能被龙气吞尽。”   “而魔骨坚硬,百焚不灭,我们不必与之正面对敌,待到困死了他,等他自取灭亡,我们再进去捡魔骨,岂不美哉?”青君循循善诱。   “老子信你的邪!”钟离界余怒未消。   青君见他怒发冲冠,又抛出一个诱饵:“蓝岚已率军打到启明城,等到他与狼王对敌,消耗掉狼王的大量兵力,我们取了这仙门叛徒的魔骨,再自九重山赴启明城驰援,自可以逸待劳,取萧珩的项上人头。”   “连亲弟弟都算计,青君啊青君,你是个阴谋家。”钟离界道。   “各取所需而已,我要他的财富,蓝岚要的是渡劫的位置。”青君展开折扇,温文尔雅道。   钟离界闻言也不怒了,咧嘴笑道,“只要嵌了魔骨,大可以再造一只手臂。也罢也罢,就当我品尝天生魔体好处的学费了。”   二人商定完毕,然后站在九龙殿下的台阶上,转头看着那笼罩在阴云里的古老殿堂,徘徊不去的天雷仍未死心 ,似乎仍然要将猎物劈成两半。   他们不禁心中恻然,想起了天道对魔修的不公。   他们每一次渡天劫都是九死一生,无论北渊大魔有多么声名显赫,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那个男人是个枭雄的料子,可惜怀璧其罪。对不起了,若非魔修永远游走在死亡线上,天生魔体的魔骨又是最好的法宝,也许我当真愿意谈一谈这盟约。”青君心中暗自想道。   九龙殿沉沉落锁的门内,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升龙台已经裂成两半,一道缝隙从圆环形的大殿中央劈开,黑曜石砖石裂开蛛网的细纹。   无数赤红发黑的龙气无处可去,要么在四处碰撞宫殿的墙,要么就流向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男人身体里。   平日里,殷无极黑袍裹身,无多余的金丝银线,墨色长发束冠,过的堪称禁欲保守。   他不是在城主府里批阅看都看不完的折子,就是去六工七坊鼓捣新发明,每日唯一露脸的时候唯有午后巡城,会找回些许旧日学习的君子行止,以此倾听民意。   而他现在却丝毫没有往日的风度,血浸透了他破损的外袍,那实质性的血色龙气,流动在他的血肉之下,侵入他的经脉之中,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不知被龙脉之气撑开多少次,魔气又催动其弥合,蔓延的魔纹如荆棘盘踞在他的苍白的躯体上,有种近乎诡异的艳丽。   他的眼眸紧闭着,墨发如瀑披散在肩上,砖石的地上,却沾着粘稠的血,湿透了又干涸,让他宛如刚刚从血池里捞出来。   这是非人的痛苦。   但殷无极自知事起,便是在与命运较劲。他与初生的心魔较劲,敢用龙骨往血肉里钉,一动灵力就疼的发疯;他吞了赤喉的元神后堕魔,孤独地缩在黑暗的山洞里挨着几乎把他撕裂的痛,甚至生生忍了五十余年;他试过被师尊的剑穿透胸膛,剥离灵骨的苦;他挨过比常人烈的多的天劫,面对无数要他命的局,他挣扎着活下来,哪怕活得不够漂亮……他也要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他的意识早已坠入深海之中,龙气缠绕的不过是一具天生魔体的躯壳,被淬炼着,磨砺着,侵染着。   在识海的深处,那原本漫山遍野的凤凰花树,如同一张虚假的布景,被生生擦除,留下识海最混沌的底色。   四面皆是铁栏杆,如同一座圆形的斗兽场,将殷无极与龙气化形关在意识的最深处。   这铁栏杆是他自己竖起的,他要把龙气关在他自己的心里,不能让它从自己的识海跑到师尊那里去。虽然他修为低于师尊,不明白这识海的通路在哪里,但他必须得单方面截断了。   这是他自己的敌人。   殷无极支着剑半跪在地上,左臂勒住无数意识化成的铁锁,而他的面前,是一头几乎凝成实体的疯狂巨龙。   “我已经吞过魔尊了,再吃一条龙,会不会消化不良啊。”殷无极还有心思幽默一句,眼睛却是不笑的,冷静的疯,“我不管你到底是为什么疯的,我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被你弄疯……”   识海中化出的铁锁顶端都有标枪一样的头。已经有数根扎在了龙的鳞片之下,又在对方的身上绕了好几道,勒在他的左臂上,仿佛在以人之躯与龙角力。   可人之力又如何与上古的地脉龙气一较高下,哪怕这里是他的识海深处,他的主场,过于膨胀的龙气还是有外溢的迹象,仿佛要撑破他的识海。   “殷无极,你就算渡劫了,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怎能与真龙相提并论?”心魔化为有翼的鸟,在他身边如影随形,不断地尖利嘶鸣,“贪婪、傲慢、愚蠢、自大——你竟然妄图以棋子的身份挑衅天道,如此逆天重罪,你将魂消魄散,尸骨无存——!”   遍体鳞伤的黑袍青年充耳不闻,而是再度冲上去,用手撕开那标枪扎深的龙躯处,用手拽下那锋利的鳞片,五指深入血肉中生生一掏——他的右手握住了跳动的血肉。   “我的身体的确与龙不能比,但是地脉龙气,就算是条龙,如今也只有意识了。元神与元神的比拼,我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神龙怒号一声,向着铁栏杆上一撞,整个识海都在震动。   殷无极吊在他的躯体上晃来晃去,只觉得迎头一捧热血,都要把他的视野模糊了。他却反手一剑,再度扎在龙的躯体里,近乎拼命地一刺。   他听到剑触到骨头的声音。   巨龙震怒,身上挂着他,向着四壁的铁栏杆一下一下的撞击,让他的背部反复被铁栏杆碾过,吐出无数虚幻的鲜血。   倘若这样下去,他的元神就算经过再多磨砺 ,迟早也会被折腾碎。   “好痛啊……”   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的搏斗,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付出与牺牲,于是殷无极终于可以喊出声。   黑袍的大魔身前的布料被血气浸透,露出苍白健硕的胸膛,原本天地雕琢的躯体上满是血污与伤痕。   他一定非常狼狈,非常难看……   这样滚在血泥里的样子,让他重回了当年白骨成堆的战场,他还是那个赤着脚走在尸首间的孩子,掏着死人的口袋,吃着腐烂沾血的食物活下去。   又是被甩到地上,他挣扎着支起身,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扭曲的手腕掰正。元神所化躯体里并不是真的骨头,但伤害与震荡无法避免。   “还好,他看不见……”殷无极想着,他这些丑陋难言的样子,这些无力与狼狈,若是被师尊看见了,实在是太污他的眼睛。   他希望,自己在谢云霁的面前,一直是那个言笑晏晏的小漂亮。   “别崖!”一个蕴含寒冷怒意的声音骤然从他背后响起。   那声音太像师尊。   殷无极以为是心魔换了声音,意图诱惑他引颈待戮,于是头也不回地道:“心魔,不准学谢云霁的声音!看我会不会把你翅膀拔了!”   说罢,他抬起无涯剑挡住愤然袭来的龙爪,却被推着向后滑行数尺,又摇摇晃晃站住了。   “殷别崖,你给我过来!”谢衍直接拔剑,用山海剑试了试这铁栏杆的硬度,怒喝道:“殷别崖!闭锁识海,妄图在识海深处驯服龙脉之气,真是逆徒,混账东西,你有几条命供你挥霍!”   心魔断不能学出这么像的口吻,殷无极整个人都僵住了。   “龙脉之气岂能如此应对,撤了栏杆,让我来驱逐它……”谢衍看到他这样孤身而战,却妄图屠龙的样子,简直要气疯了。   这逆徒,怎么又把自己扔在这种处境里,他放他去魔洲闯荡,又不是要他日日闯绝地死关的!   “不行。”殷无极看着疯癫欲狂,痛苦乱转的真龙化形,捂着胸口平复喘息,然后冷静地道,“谢先生,我不管您是怎么进来的。平日里,我也许会陪您喝一壶好茶 ,赏花论诗抚琴,但是今日我招待不了您。如您所见,这是我的战争,请您离开。”   “殷别崖,我教过你什么?龙脉何等恐怖,北渊龙脉更是危险中的危险,没有一任魔尊可以征服,你区区渡劫修为,就敢发起挑战,这是匹夫之勇,不自量力!”谢衍听他这般固执,更是满目冰霜,斥道。   “我知道,但是您不能进来。”殷无极说罢,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神情。   甚至,他害怕只要见到谢衍漆黑的眼睛,他就会软弱的想要钻到他的怀抱中,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告诉他……自己遭遇了什么,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中,自己的身与心有多痛,又有多想回到他的身边。   但是不行啊。   “别崖,你遇到了什么难题?”北渊路遥,谢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尚能猜到被龙脉侵体,他一定身在九重山,然后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危险。   “谢先生,就算您帮我驱逐了龙气,然后呢?”殷无极试剑,一双血眸看向龙脉之气时,并无任何畏惧感,却满是要将其吞噬殆尽的疯,“如果不征服龙气,将其化为我的力量……我根本走不出九重山!”   “今日,我不能靠天,天要我的命。我不能靠地,地要我的躯体。我不能靠人,敌人正在殿外磨牙吮血,等着我去死。”   “……我也不能靠您,您能纵我入北渊,赠我以灵骨,替我骗天道,然后呢?”殷无极的这些话,仿佛已经在心中酝酿了许久,今日却如金石碎玉,锋利,却又孤注一掷,“我能靠您一辈子吗? ”   他看似疯到去砍龙脉,其实一直在冷静地思考。   一对六,不,现在死了一个,废了半个。但这样,他想要杀死对方复仇,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想要破局,他必须征服龙脉之力,杀了他的仇人,奋力活下去,然后爬也要爬回启明城。   启明城有萧珩,一时半会还能撑得住。但如果他死在这里,他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城,那些信任着他的人,会遭遇什么?   他得回去……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身负战士的残骨与亡灵。   哪怕是死在启明城里,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好过寂寂无声地埋骨九重山,死在阴谋与背叛里。   至于要付出多少代价?那就付吧,左右不过一条命!   殷无极平日里宁流血不流泪,只有痛到真切处,他才会落下血泪,皆是为了他人。   “师尊。”殷无极不知道自己已经泪痕满面,说起话时,他的脑子都有些转不动了,连语序都是混乱的,“如果我为了实现自己的道而死,算是浪费你的心血与灵骨吗?你失望吗?你会觉得不值吗?”   “……傻孩子。”谢衍看着他盈盈的眸,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会死吗?也许吧。   但是他早已不是那个被护在师尊羽翼下的少年了,哪怕师尊乐意永远护着他,他也不能永远做他长不大的小宝贝。   他的双肩早已担上了一座城池的重量,他是城主,是站在最前头的那个,自当替他的臣民挡住严寒与风雪,他不能退半步。   若是退了,又何来脸面去见那些为他而死的战士?   殷无极背过身,一边勒紧锁链,一边持剑警惕挣扎的龙脉之气,脊背贴在了冰凉的栏杆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师尊的脸,似乎是知道自己的狼狈,甚至还抬手挡了挡他的侧脸,无奈笑道:“我现在好难看,当不得您的小漂亮,若是今日我死了,您可千万别把这一面……记成我的模样啊。”   整个识海依旧在震动,极是不稳定。   而殷无极垂着发,背靠着栏杆,微微仰起头,哪怕他的脸上沾着泪痕与鲜血,只要他一笑起来,就比那灼灼的凤凰花更美。   “真是笨徒弟,什么都见过了,我会嫌弃你什么?”谢衍似乎也懂得了他言语背后的决意,“这是你思考之后,得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是唯一的选择。”殷无极叹息一声,道,“请您看着吧,哪怕我死了,也别插手,就当没我这个徒弟。”   “就是有一点对不起您,如果我没守住您的灵骨,您要自己去取回来。”   然后,衣衫破损,浑身浴血的大魔,感觉到一双手,穿过栏杆的缝隙,温柔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识海我帮你稳住,龙气不会再渗透进来了。保你的识海不破碎就足够费事,你就算输的再惨,我也不会参与半分。”   谢衍站在栏杆之外,看着他四处透风的识海,却是从背后抚过他的颈骨和耳侧,道:“去吧,闯出个模样给我看。”   伤痕累累的年轻大魔倚着栏杆,抱剑一笑,如同荼蘼般热烈疯狂。   “若我赢了,您要给我一个吻呀。” 第214章 家国天下   启明城外炮火连天, 纷飞的战火,让平静许久的城池陷入压抑。   城主不在,副城主不在, 但一切都动了起来。   无数火油、火铳、弹药、药物被板车推上了城墙, 然后运下血肉模糊的尸首。每个人都赤着眼睛, 紧着牙关,死死咬住第一道防线。   “还有丹药吗?”一名银甲破损的狼王军士满脸是灰尘, 却托着同袍不断外溢鲜血的断肢, 大声嘶吼道,“有没有医修!”   城中的药铺里, 郎中的性子古里古怪, 一般都是学徒看病, 他自己非重症不瞧。但此时他捋着两把胡子,推搡着那些涌在城下, 说要服兵役的魔修汉子,在人群中护着自己的药箱,声嘶力竭道:“医修, 我是医修!带我过去, 我能接断肢!”   “大家让开,让医修先过!”有人喊了一声, 然后原本混乱的人群让出一条路,原本佝偻着背的老郎中此时挺直了身体, 端着十分的骄傲走到城墙下的临时伤兵营。   北渊洲全民尚武,只是修为有高低, 金丹以上的魔修才能算作战力,其余不过是身体强悍些,连辟谷都做不到, 只能算是平民百姓。   而这样的百姓,在一般的城池中占到七成,如果城破,那么迎接他们的命运就是被屠戮。   赫连景一向在萧珩军中担任文职,在萧珩走前,亦然给了他一个锦囊,算是正是给了他临时的兵权。   他与他临时带领的一队人,便是负责将弱者通过城中地道带离启明城,地道通向龙隐山,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女人和孩子,跟我来!家中有从军者,跟我来!”赫连景握住一杆黑金的旗帜,那是他从城主府外拔下来的,一个小篆的“殷”字,便是定海神针,“城主有令,战争时刻,老弱妇孺优先疏散!军属,优先!”   “老娘不走!老娘也有金丹期,也能打!”   “俺十五岁了,俺也能打!”   “走个屁!我铺子还在呢,我今日烙了大饼,全送过来,干他娘的,妈的!敢打我们启明城。”   魔洲民风剽悍,但是面对大魔征兵时向来不积极,生怕自己被当成炮灰,面对抓壮丁更是跑得快,谁见过这种城头正打仗,炮火惨烈,底下却嗷嗷叫着参军的情况。   赫连景早已自我攻略完毕,又跟着萧珩学了不少兵法,明白战争除了战场内,亦然有战场外的功夫。   他吼道:“你们就算能打,却没经过军中磨砺,不懂各种军令,而且,你们就算上去了,能保证你们的丈夫儿子不会回头看你们的安危?出不出事?只有你们走了,他们心里安定,才没后顾之忧,能和那群狗娘养的拼,懂不懂?”   凶悍的已经把袖子捋起来的魔修大姐被他吼没声儿了,虽然红了眼睛,但还是道:“行了行了,听军爷的。”   说罢,她抱起才五岁的娃儿哄了哄,凄凄切切地道,“小连,你娘没用,没法陪你爹守城,不然老娘去把他们脑袋拧下来……”   赫连景终于半强制半规劝的,把这群不听话的军属带走了。   他的家乡便是原龙隐城,此时,他却看着黑色的旌旗之下,原本麻木不仁的平民百姓脸上,竟然闪烁着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光芒。   害怕吗?是害怕的。   他们虽然不知萧珩也离去,但殷无极远赴盟约的消息,早就在启明城传开,知道城主已在远方遭遇背盟,如今生死未卜。   但是启明城并未民心溃散,反倒因为兵临城下而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一起。   是为什么呢?他恍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六工七坊后,殷无极建了一所任何人都能进来听课的学院。   每逢城主去讲课,总是挤满了人,别说是座位,连个站着的地都没有,许多人只能趴在墙上听,站在巷子里垫脚。   那一日,城主讲的并非是什么深奥的事情,而是在讲“家”与“国”。   其实,北渊洲并没有“国”的概念,大家虽然同住北渊,但东南西北却各有霸主,势力常常易换,更是没有平民百姓对大魔有过忠诚,只是在比较,在谁的统治下更容易活下来,能活的更久些。   高高在上的大魔,对他们来说,便是痛恨却无法推翻的大山。   而殷无极却说:“家国天下,语出《礼记·大学》,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我不要求每个人都心怀天下,但希望,大家一起动手来建我们的启明城,对外,可以自豪地报出自己的籍贯——”   “这里,是我的家乡。”   赫连景抬头,看向那蒙蒙的天际,伸出手时,他感觉到点滴细雨落在他的手上,这让他心中一阵冰凉。   城墙上传来声响,有人在向下道:“要下雨了,还有魔晶石吗?不能停火,那些狗娘养的要爬上来了——”   “来了来了!”六工七坊的方向,又送来不少军需。原先囤积的被大量消耗,匠人未曾擅离职守,依旧在昼夜不歇地大量补充。   “能守几日?”有女子抓住赫连景的肩膀,带着哭腔道,“军爷,城主什么时候回来?城主能平安回来吗?”   “城主一定会回来。”赫连景紧紧地咬着牙,道:“三日,或者四日,我们只要守住——”   “萧将军呢?”   “他正镇守城主府,进行全城的调度,不要担心,不要担心……”赫连景反复重复着,“我们已经坚持了两日,岚苍城,大魔并没有那么可怕!”   女子被兵士带走了,但她回头时,那泫然泪泣的神情依旧深深地震撼着他,赫连景攥紧了拳。   他一回头,看见一身白衣的女子已经在城墙下站了很久,哪怕炮火声震耳欲聋,她依旧仰着头,看向烟尘满布的城墙上。   “白蕊姑娘。”赫连景知道,这是柳云天的妻子,他作为城防兵统领,正在城楼上守城。“走吧。”   “我不走了。”白蕊的声音平静,她拔下簪子,迅速而利落地用剪刀剪掉长发,然后从腰带间抽出一根长鞭,道,“我并非普通军属,亦不是平民,我属于风雨楼,有元婴期修为。”   长鞭一声破空,三千青丝散了一地。   “我不上城墙添乱,但我会守在城门处。”白蕊一拂短发,看向那些手中拿着铁锹、钉耙、斧头与砍肉刀的年轻汉子们,他们都牢牢地盯紧了那时不时会被撞击一下的城门。   她微微笑了:“和他们一起。”   城主留下的禁制,正在一点点地减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倘若城墙被屠光,对方的魔修大军翻上城门,从内部打开城门。或者是城门禁制完全破碎,对方大举进攻,这里都是第一道防线。   远方传来隆隆的声音,那是城中的第二道关卡被启动的声音。   启明城重建时,殷无极便考虑到作为军事堡垒的作用,便在内外城之间设下了无数暗巷,只要启动机关,就能让整座城成为一座复杂的迷宫。足以分割对方的大部队,也让平民在熟悉的地形中更好周旋。   赫连景转身,又听到有个八尺大汉爬上了城边的石台,举起了旗帜。   他昂着头,声音如雷道:“兄弟们,城主为我们呕心沥血,甚至还为我们……被那些该死的狗东西困在九重山!不要再说,为什么城主不来救我们,如果我们还是一味等待城主来救,或是闭户不出,或是溃散逃生,把我们双手建起来的‘家’拱手让人……”   “如此没出息,如此没血性,像个丧家之犬!”   “谁有脸面,再去见给我们尊严与希望的殿下?”   “你们说!我们现在之所以活的像个人,能够靠双手吃饱饭,穿暖衣,是谁的恩情!”   “六工七坊的刀枪不够,就回家拿起斧头,拿起砍刀,抄起棍子,没有棍子,就抽墙砖、砍柱子……拿起武器,兄弟们,和那群畜生干到底!”   赫连景背过身,按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与当初在矿场,只冷血地算计自己与手下性命的那个男人截然不同,此时他需要发挥自己熟知龙隐山地形的作用,把老弱妇孺……带到最安全的地方。   在此时的启明城商会中,程潇正在安排手下清点着商号的米粮与药材,并且分发到该去的地方。   而柳清作为城主府的大总管,与《启明报》的临时主编,已经等了他半个时辰了。   “目前库存的魔晶石,要么送上了前线,要么放入了地道中。”柳清双眼之下有着青黑,显然是紧绷至极,“如果被攻入城中,城主府定然是第一个沦陷的,不能让敌人拿到大量的魔晶石,其中蕴含的魔气,会增加他们持续作战的能力。”   “如果遇到最坏的情况,东西运不完,我会烧仓库。”柳清道。   “我也会。”程潇也是个狠角色,他一身墨绿猎装,握着腰刀道,“启明城在,启明商会就在,如果沦陷了,商会的物资不如一把火烧干净。”   “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件事。”柳清磨墨,摊开一张纸,“我们必须要把战争的消息传出去,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期《启明报》。”   整个启明城里,除却殷无极之外,只有他们两个的文化水平最高,最能在最短时间里,清晰有力地写出一篇檄文,通过秘密的通讯渠道,传到各个魔洲城池里的隐秘印刷点。   “如果我们失败了,这就是启明城最后的声音。”柳清抚摸着脸上难看的疤痕,声音带着些轻颤。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是向整个魔洲求救吗?城主陷在九重山,萧将军去救他,也是九死一生,可谁又会来救我们?”   程潇本是叼着笔杆,听他此言,执笔沉默良久,道:“不知道。”   “那我们,写这篇文章,还有什么意义吗?”柳清双手紧握,看着未着一字的白纸,道。   “把一切如实记下来,然后传出去。我们抱火死去的兵士,我们割发从军的女人,我们赤脚奔向城门的大夫,写我们勇敢的城池……就算破城,就算被屠戮殆尽,我们的战斗不该被遗忘,我们要成为唤醒千百年来沉睡者的第一声雷鸣!”   程潇沾了沾墨,挽袖写下一行字:“我们不愿为奴,我们将战斗到底!” 第215章 星星之火   “急报、急报——”   “青君殿下九重山背盟约, 蓝城主举兵七万临城下,启明城告急!”   半日后,北渊洲不少城池中, 便有纷纷扬扬的纸页自高空飘落, 那是来自远方的消息, 如同有翼的飞鸟。   城主亲征,岚苍城中空虚, 并无高位大魔。又因为是战时, 整个城中的气氛压抑清冷,透着萧条之意。   因为是敌方大本营, 信息管控极严。那策马分发战报的魔修才策马奔过三条街, 便有城主府的卫兵来擒他。   而对方似乎早已有死志, 面对指向他的剑锋,咧嘴一笑, 便把怀中所有的纸张往天空中高高一抛,然后施展唤风的术法。   这信使,竟然是魔修传承中少有的法修一系。   在他被万剑穿身之后, 那无数雪片一样的《启明报》落在了这座城池的各个角落, 他犹自怒目圆睁,大声道:“北渊洲到了变革之时了, 尔等还要再龟缩于屋舍山林之中,任凭燃起来的火被扑灭吗?”   “不想做奴隶, 那就站起来啊!”   他只留下了寥寥遗言,却如惊雷般炸响, 空城为之一寂。   闭户之人听到他的声音,悄悄地开门,把那落在家门口的纸页捡回了家。暂歇此城观望的魔修正在焦急等待前线的动向, 而启明城传出的消息,是当前最真实的。   今天已是九重山之变的第四日,这一战,看似是瓜分新兴势力的豪宴,实则攸关北渊的未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九重山与启明城。   面对半个北渊的压力,会屈服吗?会支持不住吗?那个惊才艳绝的殷殿下,会就此死去吗?   秋风正瑟瑟,满城空寂。   魔兵列队森严走过街巷,一家又一家地搜查着,只要发现《启明报》,就会把一家人都拉出门外毒打,要么交钱贿赂,要么就被抓走以奸细的身份下狱。气氛无比压抑。   青衣的书生衣冠半新不旧,坐着机关轮椅,用手转动轮子,一点一点地挪移着。他的神色堪称麻木僵硬,原本的清俊面容,也因为病痛染上苍白与憔悴。   他似乎久不问世事,成日待在压抑逼仄的草棚里,像是一具尸体般倒在轮椅上,呆呆地看着破了个洞的棚顶。   屋漏偏逢夜雨,他被浸的浑身湿透,本就经脉全断的腿脚一阵一阵地酸,哪怕空负一身绝学术法,却半点也调动不起灵气,只因为那正在一点一点地转换为魔气,倾轧着他的经脉。   入魔,入魔,哈哈哈……不愧是九死一生啊。   若非是陆家,是仙门负他良多,他已经在仙门地界完全活不下去了,谁会遁入北渊,蜷缩在狭窄一隅,痛苦地挨过这暗无天日的时光呢。   “陆先生。”店家是个见多识广的,看书生虽然拮据落魄,但他的谈吐不凡,又偶尔替他写字算账换酒,那字迹风骨嶙峋,便知他是个落魄修士,所以也不怎么为难,“今日要什么酒?”   “劳烦,一坛梨花白。”他排出几枚散碎的魔晶石碎片,依依不舍地付给了店家。   “陆先生,你看病都看不起,却还要买酒,对身体不好。”店家劝说道,“我见你也是个文人,就算城主府不要你,还可以去某些大族谋个生计,北渊里识字的人不多,能像你这般写一手好字的更少了,一定有主家不介意你的断腿……”   “……生计?我这模样,谋什么生计?”陆机不提便好,一提便是古怪至极,极为冷淡地道,“等死罢了。”   他长年累月地待在那黑黢黢的棚屋里,魔洲中部偏又昼短夜长,就算放晴,天色也并不明朗,他都忘却了意气风发的“神机书生”的过往,只觉得自己宛如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他的背后,那些藏匿《启明报》的奴隶跪在地上,被士兵围了一圈,拳打脚踢。他们一边责打一边叫嚣:“如今,启明城已经是蓝城主的囊中之物,就你们这些废物,也想夜奔启明城,笑话!”   陆机抱着酒坛的手一颤,一张纸页悄然被他藏在了他的袖中,正是最新的《启明报》。   酒家中三三两两地坐着魔修,修为皆是不低。他们戴着斗笠,要了酒与肉,或是在擦拭自己的刀,或是在饮酒,气氛有种奇异的沉默。   城主不在,那些留在城中的,多是些没什么大本事的混不吝,远远地就看着酒家魔气冲天,正有大能魔修在此饮酒,是万万不敢来触霉头的。   “今日,诸位也要离城?”忽然,酒家之中,有人打破了沉默。   “自岚苍城赴九重山,已是最近,疾行仅不到半日。”一名武僧佛修敲了敲禅杖,他端起清茶,虚虚向空中一迎,道,“施主们见过那样的盛世,心中就没有答案吗?”   “根据今日战报,那座城……在蓝城主的全力强攻之下,已经坚持了四日。据说这还是狼王萧珩不在的战果,令人肃然起敬。”   “狼王是个战争狂人,这一次居然胆敢凭借那点儿人强攻九重山,艺高人胆大啊!”少年懒洋洋地支着下颌,夹了一筷子肉咀嚼着,“连萧珩都不背主了,倒是稀奇,真不知那位殿下有什么样的魔力,居然能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他眯起了眼睛,笑道:“我不为别的,就是想见见他,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那么漂亮的花灯。”   陆机抱着酒坛子,原本麻木的眼睛慢慢地凝聚起了一丝暗光,他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冷漠倦懒地返回那蜗居的草棚,而是转着轮椅进入了酒家内,道:“店家,给我一个酒碗。”   店家已经听他们光明正大地筹谋许久了,闻言,便给他上了一碟小菜,一个酒碗,为他倒酒。   陆机正弓着背,慢慢地饮,却听背后有人笑道:“武僧禅让也肯出山,是觉得佛法无用,渡不得魔吗?”   “论渡魔之功,贫僧苦修千年,却远远不如殷城主。”武僧捏着佛珠,叹息一声道,“若我们今日袖手旁观了,那么这么多年隐于山林,苦苦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自赤喉魔尊陨后,北渊诸王纷争,掀起数百年战火,却迟迟没有打出个结果来。诸位认为,这尊位之上,应该坐着谁呢?”有人十分不敬地谈论起那空悬的至高之位,道,“青君?”   “工于心计,城府太深,欠缺霸道。”   “若论霸道,钟离界如何?”   “武力强横,头脑简单,凡事奉行暴力。”有人嗤笑一声,“谁想去界城?我可不去。”   “北域天厄?”   “北方霜寒冻土,易守难攻,虽然天厄有南下的野心,但被青君与钟离界一东一西扼的死死的。今日东西二主合力吞南域,正是以倾城之力,说不准天厄正厉兵秣马……”一名谋士轻摇羽扇,“怎么看,南域启明城都是砧板上的肉,诸位在此相聚,却偏偏都是要去救一位必败的殿下……”   “诸位难道不知道,此去,九死一生吗?”   酒家中一时沉寂,继而,响起倒酒的声音。   “因为犹豫,所以我们才从北渊各地聚集到离九重山最近的岚苍城中,谁不知道,如今的九重山就是个去了回不来的魔窟,不把脑袋提在裤腰上,谁敢上山?”曼丽的女子翘起腿,扫过店内众人,“毕竟,我们的千年苦修不易,谁愿意上快翻的船?”   “但你们千年苦等,等来第二个这样的大魔了吗?”陆机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碰,声音里仿佛带着冰冷的雪,“六千年来,尊位之上无数魔尊来去,北渊洲从未改变过,只是日复一日地沉沦。”   “若今日袖手,再过几千年,能等来下一个殷无极?”   “……”   众魔修看向角落处,却发现那句句犀利的竟是个腿断了的病书生,他身上的青衣破旧单薄,面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里透着读书人的孤傲。   “你又是谁?”大魔见他魔气滞涩,经脉不通,修为实在微末,于是不以为然,“区区一个病书生,又有什么高见?”   神机书生饱读诗书,又在魔洲生活日久,对今日局势看的通透。   不过他平日囿于屋舍之中,倦懒怠惰,又偏有着孤傲不群的性子,更不愿为自己看不上眼的人效力。所以宁可窝在草棚里籍籍无名着。   他唯一主动做过的事情,就是向《启明报》投文章,这样隔空的交流,让他发现了整个北渊洲唯一可能欣赏他的男人,圣人的叛师弟子,殷无极。   “如今乱世的确有霸王种,但是霸道非王道,真正的王道,是能够让民心归服。殷无极掌管启明城前后不过五年,今日之启明城,比昔日之龙隐城,何如?”   “启明城平日光华灿烂,战时众志成城,值得敬重。”有人展开战报,看向那些登载在上面的消息,一行一行冰冷的文字,却在诉说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意,“不怪剑魔去了,若我来选,我也想于这样的城终老啊。”   “他解放了不少奴隶,我去看过,觉得真的是不错。”有人笑道,“虽然未曾见到真人,但如此雷厉风行,的确是个能人。”   “我劝诸君莫要走眼,错失帝王之材!如今北渊,想要改变,需要一名扫平天下的真正帝王,启明城就是最好的例子。”   陆机昂首,道,“狼王萧珩背主无数,为何为殷无极上九重山?从不忠诚之人,敢为主君死地逆行,他为的是什么?”   “你是说,在北渊众多霸王种中,他是唯一的帝命之人?”有妖道来了兴趣,道,“我夜观星象,近日帝星初显,龙脉大动……”   陆机的内心有着什么在烧灼,脊背冷汗涔涔,但他依旧坚决地说道:“诸位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们到底是为何会聚集在这酒家讨论,到底要不要去吗?难道,你们就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吗?”   “你们心里明白,那一位,就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提出的是北渊洲从未出现的一个可能,一个让全部的魔得以解放的可能,一个让北渊洲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他站起来了,他就是旗帜,是这种理念吸引了你们来到这里!”   “但北风太烈,反扑太厉害,半个北渊在杀他,另外半个在袖手旁观!难道你们要等火真的灭了,号哭几声,继续再等下一个变数吗?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倘若有后来人,看到他的结局之后,还会有人再义无反顾地改变什么吗?”   陆机的声音清冽,却如同擂鼓一般,重重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口:“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良久的沉默后,武僧禅让第一个拿起了禅杖,敲了敲地面,坚决道:“上重天!”   紧接着,酒家之中几乎所有的大魔都拿起武器,站了起来。   他们道:“上重天——!” 第216章 屠龙之勇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凭借两人识海的链接, 白衣圣人站在铁槛之外掐诀,替殷无极撑住摇摇欲坠的识海,让龙脉之气不能再源源不断地倒灌进来。   他不去插手这场战斗, 就是对他最好的守护。   “啊——”   他听到背后传来近乎嘶哑的怒吼声, 与什么重重地跌落地面的声响。   谢衍紧紧咬着牙关, 漆黑双眸合起,复而睁开时, 平素淡漠的神色消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力与痛苦。   圣人的五感出众,哪怕背过身, 那孩子每一声悲鸣, 每一缕喘息, 每一次重重跌倒又爬起的声音,依旧能够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   这些声音如同钝刀, 反复地割着师长的心,让他宛如身处炼狱火海,时时被摧心的火烧灼。   他至今仍记得, 无论再痛苦, 殷别崖从小时候起就不会轻易呻/吟出声。   孤戾的小狼性子倔强,早慧又敏感, 除却依赖他之外,对世间的一切都抱着警惕与戒备。   他不喜欢敞开自己的伤口, 无论修炼时受了什么苦,只有谢衍勒令, 才能看见他怯怯伸出手,掌心一片血痕。   哪怕渡过比常人更烈的天劫,玄衣下血肉都黏连在一起, 殷无极依旧行止无异,半点也不呼痛,只是绷紧了脊背,冲着他盈盈地笑。非等到他离开时,他才会浑身一软,跌坐下来,任由血濡满自己的脊背。   无论谢衍如何骄纵他,那一把饮血快刀永远是对准了外部对师尊的攻讦,对着他的先生,他永远是敞开了最柔软处,执剑跟在他的身后,像是甩不掉的小尾巴。只要师尊偶尔摸摸他的头顶,他的眼睛高兴的都能渗出蜜糖来。   见到小徒弟躲着自己,一定是又落得一身伤,想要独自藏到黑暗里,如小兽一样舔舐伤口。若是拦他迫他,那孩子也不过是端出一副或是骄人恣睢,或是锋利恼人的模样,非得把他赶走,才知道缩成一团悄声呜咽。   无论时光荏苒,把他变成何种模样,他在师父眼中,永远是那样骄傲明亮,恣意轻狂的少年。   这样惨烈的元神之战,他到底是有多痛,才会这样克制不住地嘶吼出声?有多绝望,才能用这种方式发泄出以人之力对抗天命的恐惧?他到底有多视死如归,才能够有勇气与地脉龙气几日几夜的鏖战?   又是游龙扫尾。   谢衍听到什么重重地撞到他背后的栏杆处,好似尖锐的利爪刺裂元神的闷响,一时间,连风都停了,半天也没有声息传来。   谢衍瞳孔一缩,一剑荡平那些从识海裂缝闯入的龙气,继而拂袖转身。   然后,他赫然见到那逼近栏杆处,正抬首凝望着他的赤红龙瞳,与他利爪之下被牢牢攫住的年轻大魔。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披散着,发尾凝着粘稠的暗红。他的浑身是血雾缠绕,被收紧的龙爪钳制着、穿刺着,淋漓的血落下,让他像是被弄坏了的人偶。   他的护体魔气已经碎了七七八八,滴滴答答的血化为雾气落下,又丝丝缕缕地弥散在识海之中,艳红到极致的魔纹爬满全身,如同荆棘攀在他的身上汲取生命力,要将腾飞的龙生生扯回泥潭之中,妖异的邪。   他是荼蘼,极致的盛开后,又即将在薄暮中凋零。   当啷一声,无涯剑落地。   “别崖!”谢衍只觉得天地灰白,理智都要断了线,竟是克制不住地握紧了山海剑,大踏步上前,山海剑锋扬起一道弧线,好似下一刻就要斩了那可恨的龙爪,把受尽了苦楚的少年夺回自己的怀抱中。   白衣圣人勃然大怒:“孽畜,你敢碰他!”   殷无极的命便是圣人最深的执念,在道途和徒弟中,他甚至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用自断天路的方式换他一个渺茫前途。   谢衍视他为骨中骨肉中肉,如生命之火的传承,为大道的同路人,这远比人间情爱的分量重得多。   此爱最是不求回报,只要他活,只要他好。   可为什么,仅仅是让他活下去,也那么惨烈?凭什么只有他,需要经受这世事折磨,天地倾轧,鬼蜮纷争……   “师尊,你别哭啊……”在龙爪的钳制中,殷无极的声音若游丝,轻哑道,“圣人无情……不是吗?你不该为我落泪啊……”   谢衍站在三步之外,用左手触碰自己的脸,只发现自己的元神在无意识地哭泣,流光沾湿他漆黑如深潭的眼,坚硬的伪装被打破了,圣贤像人一样流泪,寂静而悲凉,像是一场落在旧时光中的细雨。   在意识的最深处,圣人压抑的情感竟然藏不住了。   他不再是那个孤傲无情的白玉神像,不是身负仙门沉重责任的圣人。   他只是师父,一个疼爱徒弟的师父。无论有多不舍,他也要亲眼见证他的徒弟,翻越生命中一座比一座更高的山。   “谢先生,您一落泪,我……我就……”殷无极像是被他的泪烫到一样,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抬起伤痕累累的臂膀,撑住了那铁一样的龙爪。   他赤红的眼眸里好似蕴着朝阳的光芒:“您的泪,我受不住的,我要被您融化了,您不能这么犯规……”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小小的抱怨,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张皇。   好像谢衍落泪这件事,比横亘在他面前的巨龙更让他方寸大乱。   “大敌当前,分什么心。”谢衍厉了声音,似乎在掩饰什么,“逆徒,若是你输了,为师可不饶你!”   可殷无极听来,他的声音里并无责怪之意,甚至带着拳拳关爱之心。   “您且看好吧,我与龙脉,谁才是真正的天下霸道!”   与那巨龙相比,他犹如神灵天威底下最渺小的虫豸,却妄图行蚍蜉撼树之事,有种明知不可以而为之的悲壮孤勇。   而面临巨龙的倾轧,殷无极却是张狂一笑,在仰望天际的一瞬,他的元神燃起焚尽一切的黑焰,竟是转瞬之间放弃了人的形态,沿着那龙爪往龙身上蔓延,如一场烈火燎原,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   “放弃人形……”谢衍心中一惊,继而又恍然,不禁佩服于他的胆大妄为,“这并非现实,而是识海,靠的是意志,胜负犹未可知。”   识海的一切,都在反应殷无极自身的心情变化。谢衍抬起头,看见一直灰蒙蒙的天,已然天光破云。   元神本无固定形态,人修一般以人的形态出现,那属于思维惯性,是因为以人躯也更好使用兵器,施展修为。   但龙气所化巨龙实在太过庞大,就算拔光了对方的龙鳞,掏空了那虚幻的血肉,也依旧能很快地生长出来,无论是多强悍的剑技,殷无极也迟迟无法打开局面。   所以,他干脆直接放弃人形,以自己为火种,直接把龙气当柴薪给点了。   殷无极所化的黑色魔火本就是天下至烈至霸道,沾身即死,宛如噩梦。而龙脉并非普通大魔,他想要以渡劫之身凌驾于龙脉,就必须要自己去蚕食这一切,才能把龙脉握在手中。   这是何等疯狂!   他的火固然霸道,却当真能霸道过这沉睡地脉千万年的龙气吗?   一声龙吟,整个识海又摇摇欲坠。   黑焰如同绳索,牢牢地缠绕在龙躯之上,如同勒入血肉之中。   但谢衍仔细看去,黑焰所焚之地,龙气正慢慢融化,渗入跳跃的黑火之中,甚至弥散出一阵类似水沸后的烟雾。   在殷无极看来,只要能赢,体面算什么?   哪怕是用牙咬住这条龙,一点点把它的血肉生吞下去,他也敢这么干。   “……这混小子,不但敢提剑挑战一条龙,甚至还要把它烤了,怪不得天道都吓得要命。”谢衍不禁失笑。   这种置死地而后生的战法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这很好地缓释了谢衍揪成一团的心情,他想:“但龙气霸道,我制住它是将其打散,他为破局不得不选择吞并,对元神造成的压力可想而知。”   龙脉之气大怒,但是烈火焚身正在剥夺它的力量,这种流逝的感觉实在太难熬,他无论如何挣扎,又实在难以甩掉这流动的火。   于是,它便近乎狂乱地撞击这四方的栏杆,发出砰砰砰的声音,似乎要把这烦人的小子的识海撞出一个窟窿。   这头龙似乎也依稀知道,识海破不了,都是等在战局之外的那个白衣人搞的鬼。只要攻击他,他身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会发疯失控,于是,龙气凝成的巨龙铜铃大的瞳孔牢牢地锁定了谢衍的方向,一个劲地冲着他的位置撞,五六下之后,那铁栏杆甚至都断了一根。   若是识海被破,意味着修士从此疯癫,再无神志,自然也就败了。   “别崖,不能让龙气乱窜,控制住。”谢衍毕竟不是识海的真正主人,此时光凭术法已经有些控不住了。他也意识到其中问题,凝重道,“它的外表太坚硬了,你一时半会融不了它,反倒会被他破坏识海。”   殷无极化火时不会再回答他,甚至谢衍都不知道,他还会存有几分神智。   但谢衍看到原本盘踞在龙身上的火焰动了,原本,那织成了火焰的网络勒住了它,此时却放弃了一切束缚,顺着龙的脖颈爬上了他的头颅,然后在龙昂然怒吼的时候,直接钻进了龙的咽喉中。   他想干什么?谢衍一瞬间浑身冰凉。   吞下一团火是什么概念?   龙身几乎是一瞬间便胀鼓起来,像是一个充气的球,火焰一路烧到了龙的腹腔之中,烧尽它拟态出的一切血肉、内脏、肺腑,而汲取到的大量龙气又让火焰更盛,黑中染着龙气的赤红——他竟然直接潜入龙气的体内开始吞噬!   殷无极的想法非常直接了当,既然外部破不了防,那么就从内脏开始烧,总能烧出个窟窿来!   谁说人不能屠龙?   谢衍伫立原地,看着那翻腾的龙几乎维持不住原本的形态,腹腔中的一团黑火将躯体撑出了极为可怕的弧,而且那火焰还在不断地增多,很快,整条龙身就被撑成完全透明的样子,里面流淌着如熔岩一样的黑火,正在从内部蚕食着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谢衍紧紧盯着战局,几乎忘却时光的流逝。   殷无极修炼至今,绝非仅靠着天生魔体横扫四方,他元神的强悍与他的体质毫无关系,而是在无数次生与死的磨炼中得来的。   当初还未到大乘期,他就敢把魔尊的元神当零嘴儿啃,今日,烤一条长虫当晚餐又如何?   不知过去多久,巨龙终于露出颓势,不再四处撞击,而是盘在地上,只能徒劳地摇动着龙尾。   识海中传来近乎威严的共振,那是殷无极的声音。   “服从我——!”   “我会让北渊洲不再流血,我要让这片分裂的疆土归于一统,我要让整个魔道,奉我为天下之主!”   经历了近乎惨烈的漫长厮杀,谢衍看到那龙气的化身高高昂着的头低了下来,躯体从尾部开始崩裂。   继而,年轻的大魔破开龙腹,赤血淋漓。   他仰着头看天,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浑身的赤红魔纹越发鲜艳,无数黑红的火焰缠绕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如同一场血色的加冕。   真龙的头触碰了他抬起的手,宛如驯服的信号,继而,躯体崩散殆尽。   暴烈的赤色龙气在躯壳散去之后无处凭依,回到了殷无极的身侧,流入他浑身的魔纹之中,成为他充盈的力量。   这亦然是剧痛,殷无极眼前一黑,以为自己要倒下,却见到白衣一晃,他倒在了师尊的怀中,被他的广袖裹紧。   “师、师尊……云霁……”   “别说话,歇一歇。”   他已经算不出来这场识海中的战争持续了多久,只知道殷无极几日几夜地坚持着,就算征服了龙气,但也恐怕到了极限。   谢衍拍着他的背,把他灼热的元神拥在怀里,像是从前那样护着他的小宝贝。然后,他的右手覆上他的胸口,一路往下滑,一寸一寸地抚摸过他覆满魔纹的皮肉,检查他的元神是否留下了暗伤。   他不在乎徒弟是否精赤着身子,因为他救人心切,才心无旁骛。但殷无极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脸颊绯红着,只觉得比屠龙时还要烧。   但他不能动,因为灌入他体内力量太多了,让他痛的蜷缩在师尊怀中颤抖,师尊的检查又让他敏/感至极,他甚至没法给自己变出一身平日的玄袍蔽体,光/裸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师尊,反倒比方才染血的样子更狼狈。   身负龙脉的大魔,在师尊怀中却是被他捏扁搓圆,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狼崽儿,被迫翻了肚皮被捋毛,酥痒让他从脸颊到脖颈晕红一片,舌尖抵着齿列压抑着喘。   “师、师尊……”他有没有意识到这样问题很大啊。   谢衍不仅不停下来,反而觉得这样比较方便检查元神,手上带着治愈伤势的灵力,一寸一寸摸的仔细至极,甚至还有往下的趋势……   他甚至还在恼怒地骂他:“混小子,你真是出息了,这么危险的战法也敢用?你要是迟上几刻,为师就自己动手剖龙腹把你掏出来……”   谢衍本以为会被反驳,可他低头一看自己臂弯中躺着的漂亮徒弟。   脸上的魔纹褪了大半,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势被龙脉之力弥合了,一具天地雕琢的男性躯体便拥在自己怀中。   他宽肩窄腰,骨肉匀亭,散落的墨发遮掩不住半点他姿容的绝色,却因为经历恶战,身上交错的伤痕更有种杀戮后的凛然美丽,怎么看怎么绮丽艳绝,让人食指大动。   谢衍:“……”   他听到殷无极低低地笑出声,甚至还弯着红唇,潋滟的绯眸里一片炽热真挚的情,比他化身的火更能烧干理智。   “我赢了,您还欠我一个吻呢。”殷无极一时动不了,却微微启唇,舌尖舐过自己漂亮的唇线,无声的诱惑。   他甚至还体贴地为谢衍找了个理由,免得他作为师尊受不住诱惑,面上不好看,“先生……想要您,想要您的灵力,好渴……您疼一疼我啊……”   谢衍哪里受得了他这样求,忍无可忍地按住了他的后脑,道:“住嘴。”   说罢,他俯下身,把精纯的灵力渡了过去。   双修功法的确用处颇大,只是唇齿相接,殷无极自己难以梳理的力量便在谢衍的引导之下渐渐平息。   因为吞下了大量的龙脉之气,他比来九重山之前强了不知道多少,但这仅限于元神,现在也难以完全控制,还需要经历修炼。而且,他的躯体能不能支持他杀出重围,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冒险是有价值的,现在他有了一丝活着走出去的把握,不再是任人宰割。   短暂的温存后,殷无极主动结束了这个并不深入的吻,他身上的魔纹因为魔气平息,褪了大半,于是用肘部支起身体,垂目抚过身上,给自己披上一层宽松的黑袍,遮掩住他伤痕累累的元神。   他看向谢衍的时候,眸中纵有疯狂,更多的是痴恋不舍。   谢衍被这样的眼神烫到,略略侧过头去。   “余下的事,你自己能应付吧?”   “我要走了。”   二人同时出声,却又同时默然。   离别的时候又到了。   殷无极双手握着他的肩膀,不像是平日那样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身侧,做那痴心又动人的小漂亮。   经此一役,他似乎变了,却又不知何处变了。   “谢云霁,谢谢。”殷无极垂下细密的眼睫,复而抬眸,只是在他曾落泪的眼下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然后,他随意一扯外袍,站起身,看向空无的识海,谈笑间尽是桀骜与孤绝:“我还有数场恶战,恕我不能为师尊送别。”   他没有再犹豫、眷恋与软弱,因为他现在不再是师尊羽翼下的少年,而是要为天下寒士撑起屋檐的城主。   他笃信自己的力量,他孤身走过暗无天日的路,他的剑锋所指,即是王土。   谢衍也站起身,一时间没有答话,只是注视着殷无极远去。   天不授帝业,他便屠龙为祭。   从他迎向烈风的影子里,谢衍看见了龙的幻影。 第217章 黄金台上   薄暮浓云如血, 九重天阶上早已尸横遍野。   青君从不轻敌,他为保证能够完全杀死殷无极,不惜汇集六名大魔及其麾下精锐力量聚集九重山, 把这座龙脉之地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 像是水泼不进的铁桶。   在初时, 这样的包围的确差点将殷无极带来的属下全灭。除却那拼死闯入殿中的战士,余下就算遁入山林, 也成不了气候。   对这三两漏网之鱼, 青君自恃优势在我,并不在乎消息传开。而且, 就算传出去了, 又有谁敢来救吗?   直到狼王萧珩的到来。   萧珩也是在北渊身经百战的人物, 又深谙其中生存法则,最是懂得审时度势。但他明知殷无极被困, 生还可能极小,却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他带来的兵并不多,却都是精锐, 萧珩将其完全收缩变阵, 化为一把尖刀,穿刺进九重山的咽喉要道中, 正面迎向满山遍野的敌人。   狼王军极迅猛,瞬间便撕开分布过于平均的包围。在北渊洲中, 这样的战术执行能力,若萧珩麾下的狼王军称第二, 无人敢称第一。   “青君大人,狼王军攻山!狼王萧珩已快要到半山腰了。”在守山的魔修精锐损失惨重,有人来报, 神情不无惊惧,“煞神,当真是煞神!”   “狼王萧珩?他不应该在启明城吗?”青君闻言蹙眉,“蓝岚那小子,未曾拦住他?怎么让这等麻烦人物跑出来了?”   他本是想让蓝岚围而不打,将萧珩困在启明城。不知萧珩是何处得到的消息,竟是这么早就出现在九重山。   “青君大人,与狼王军正面对敌,我们打不过啊。”魔修咽了下口水。   钟离界轻嗤一声,转头不看他,显然是仗着自己受伤颇重,直接摆烂,把麻烦丢给作为盟主的青君。   青君只是思忖片刻,便唤来两名大乘魔王,微微点头,颇为客气道:“鸿渐城主,风不度城主,阻拦狼王萧珩一事,就拜托二位了。”   虽然大乘魔王比他境界差一线,但毕竟不是他的嫡系,意在逐鹿的他也要给对方十分尊重。毕竟,北渊的合纵连横之风兴盛,结盟与否颇看大魔本身的好恶,万一对方觉得受辱投敌,可就玩笑大了。   二人本就负责围山之事,本来以为是个闲差,便在青君面前夸下海口。之前放走些小鱼小虾倒也罢了,但让萧珩贴着脸撕开一个口子,杀了那么多的属下,实在是丢人极了。   他们对视一眼,眼里都颇有狠意:“莽夫一个,不值一哂,杀了便是!”   而天阶之上,还在搏杀的狼王军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山上不断涌下魔修,试图挡住狼王军刚猛的攻势,用命来填也在所不惜。   “豺狗太多了。”有人嘶声力竭,一剑替同伴挡住几乎能砍断肢体的大刀,然后反手用重剑划出一个带着炎光的半弧。   “将军,后面!”一人的头盔早已不翼而飞,头发如蓬草,在凛冽山风中飘动,唯有眼睛含着戾光。   “知道了!”银色轻甲的将军挥枪的那一瞬,好似天光也凝到他的枪尖,一缕红缨,如同赤练飞扬。   枪如闪电,转瞬割喉,取走偷袭者的性命。   一具尸首重重地落在阶上,被狼王军的铁靴踏过,阶上留下狼藉的肉泥。   萧珩的武道便是将领之道,只要他在,狼王军便有军魂,不但士兵可以发挥出自己成倍的力量,将领更强。   他的兵是他亲手带出,经历百战磨砺。萧珩将每一个人都视为珍贵的兄弟,所以无论什么战争,他的兵都保持高度的机动性与独立性,他也绝不肯打把他的狼王军视为炮灰的仗。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每一个兵都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尊他为将军。但是每一任主君都猜忌他,认为他脑有反骨,迟早有一日会取而代之。   往日萧疏落拓的男人,长发束在脑后,却早已黏着血块。   他身上的银色轻甲上飞溅着不规则的血迹,护腰破碎,赤色的披风如今已经被血浸透,看不清原先的鲜艳,只余下沉沉的干涸红褐。   他带出来的是精锐,虽然很强,但是与这漫山遍野的敌人相比,人数还是太少。   而为了保持阵型,他不能分散兵力,只有将全部的力量凝聚到一块,然后打穿一个点,才有可能救出被困的殷无极。   从黑夜打到白日,再度迎来黄昏。   萧珩觉得自己挥枪的动作都快机械了,但这一股又一股的攻势就未曾停过,显然是进入了消耗战。   “这他娘的,到底是带来了多少人?”萧珩整个人都暴躁了,“六头老魔,还整这么多魔修,就为了杀一名资历轻轻的渡劫期,贱不贱,青君这个死变态,他娘的!”   他嘴上骂得越狠,眼睛却越冷酷犀利,那是属于狼王的眼神。   一日一夜的鏖战,萧珩终于登至半山。   “哈哈哈,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为了救人而出动。”有人咧嘴笑道,“他娘的,杀了这群兔崽子,然后把城主带回来——救渡劫大魔的命,这不得狠狠敲城主一顿酒喝啊?”   南征北战的狼王军,自成建制起,第一次不为了利益而战,也不是因为对萧珩盲目的忠诚。   救还是不救,萧珩给了他们选择,是他们自己站出来的。   再冷酷的战争机器,毕竟也不是真的机器。   他们若是看不透北渊洲的未来、城主的重要性与将军视死如归的决意,今日就不会来九重山下。   “往前走,别回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将军,祝您得偿夙愿——”   有的人倒下了,成为遥遥天阶之上的又一抹暗红血色。   有的人与敌人紧紧抱在一处,让同袍的枪贯穿他的胸膛。   有的人死时还紧紧握着刀,保持着跪在台阶上的姿态,昂首怒目,看向逆着光的将军方向,好似在遥祝他战无不胜。   “狼王军战无不胜!”他们全力嘶吼着,杀声刺破九重山的天幕。   萧珩没有回头,掌兵者不可心慈,亦不可用情太深。他的一切决断,必须要为了胜利,才不会辜负已经流尽血的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薄暮之中,将军的琥珀色的眼睛逐渐被血雾模糊,不知沾染脸庞的,是泪还是血。   以少胜多的战争,他打过无数回,但那都是靠战术,却从未这样硬生生地破开一道防线,用命去换命。   但是再惨烈,这一仗也得打。   他逆行九重山,便是立誓杀出一条血路,把殷无极活着带回启明城。倘若此时退却,他还说什么厉兵秣马平天下,不如滚回山里种树得了。   操,又被主君传染了咬文嚼字的毛病,得朝他要酒喝。   看向面前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站着的大魔,半身暗红的萧珩啐去一口血沫,枪尖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流,却是冷冷地笑了。   “怎么,缩头乌龟青君觉得人海战术拦不住老子,终于派大魔来了?”   年长的将军露出桀骜不驯的笑,微微曲膝俯身,摆出了一个执枪对准前方的进攻姿势,身上的罡气冲天,近乎骄狂。   狼咬紧了猎物,定要撕裂谁,饮尽谁的喉头血,才肯罢休。   “把老子的主君,还回来!”   枪尖反射天光,萧珩站在断肢与残躯之间,高大的身躯仿佛沐浴着血红的暮色,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杀声,让他一时间有些耳鸣。   他甚至并无自己正在一挑二的危机感,长年累月的杀戮,让他早已有了最机警的嗅觉。   枪,是最狂放的打法,他的脑袋却是如浸在冰水里一样冷静,分析着风不度与鸿渐二人的战法。   同为大乘后期,风不度是刀客,而鸿渐则是身法轻灵,法术见长。   同等级的大魔之间,因为互相都能造成致命伤,决定胜负的很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招。   厮杀,厮杀!他的枪要饮血。   似乎因为杀意逼近极限,萧珩的眼睛逐渐变成野兽的竖瞳,此时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与两名对手,浑身的魔气浓缩到了极致,让他周身的罡风激烈到触者即死的程度。   面对长刀的锋利攻势,萧珩虽执长兵,却枪走游龙,仿佛一生的乐趣便是猎取天骄。   无论刀客对自己的刀法有多自傲,红缨似燃枫,总是幽灵一般如影随形。   “狼王萧珩也不过如此吗?”   “哈哈哈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叛将逃兵会打什么仗,不过是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犬,怎么,现在做了仙门叛徒的狗吗?他给了你什么骨头,钱?女人?难不成是……”   萧珩没有搭理那些挑衅,在真正的战斗时,他反而会一句话也不说。   抵挡刀客宛如暴风疾雨的刀法,他连退数十步的距离,避其锋芒,哪怕周围倒下的是他的士兵,他也沉着一口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目标,好似有耐心的猎手,正在等待时机。   鸿渐身法如风,总是像一抹神出鬼没的幽影,配合着刀客释放术法,如割草一般收割着魔兵的生命。   但有时,追上风只是一刺的事情。   当枪中的杀意燃起,将掠过他上方的大魔挑落时,鸿渐甚至还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坠落。   那锋利到可破万物的枪尖吻过咽喉时,绽开的是最美的花,也宛如死亡的回音,直到他脖颈一冷,感觉到头颅已经不在脖颈上,自己的视线翻滚过数圈,沿着台阶一路滚下山。   继而,无头的尸体轰然倒下。   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冷不防的回马枪!   面对着刀客堪称惊恐的神色,萧珩低着头,再度啐了一口血,然后望向黑云,好似天地也垂暮。   这一枪够费神的。   萧珩握着枪杆的手有点颤,显然是高强度的战斗让他有些吃不消了,但他如果不杀那烦人的鸟,这风不度也杀不掉。   哪怕不回头,他依旧知道,他的兵正在不停地倒下。   真的要到极限了吗?难道,他们只能走到半山腰为止?   ……不行,得再杀一个大魔才够赚。   “疯子。”风不度见他的神情越来越疯,宛如死死咬住他的狼,一副要拉他赔命的样子,于是他道,“狼王萧珩,你至于吗?你可是百战之身,何故要上沉船,我可没听说过,你有忠心这种玩意……”   “至于,很至于。”萧珩咧嘴一笑,孤戾而傲慢,微微扬起头,下颌上泛着浅青色的胡茬,“虽然吧,我那主君,天真了点,理想化了点,有时候还和个没长大的奶娃娃一样,娇气的不行,教人恨铁不成钢的……”   “但我生死危亡的时候,我潦倒他乡的时候……”他记忆里仍然是那年边塞的漫天黄沙,萧珩眯起眼,叹息一声道,“我就这么一个故人,不寻常,不寻常啊。”   “人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老子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士’,也从没有我这么混不吝的‘士’。是,我没有信誉,我是叛主之将,是一把双刃的刀,我天生脑有反骨……那又怎样?”   他笑了,倒是十分骄傲的模样,道:“但主君不嫌弃我,你们算个屁?”   “就算许我再多的财富 ,比得过一句‘我若为君,你便为帅’;比得过一句,‘不让将军生白发’吗?”   他许诺过,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萧珩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不能让殷无极,白叫他一声“萧大哥”。   “让开!挡我者死——” 第218章 击鼓其镗   在染血的天阶上, 光也寂静,风也寂静。   耳畔杀伐不歇,将军却仿佛听到一声声的战鼓, 从亘古的岁月而来。   斜阳下衰草连天, 他似乎又回到了黄沙连天的边城中, 一杆红缨枪,一坛绿蚁酒, 坐困愁城。   萧珩很少回忆往事, 但是今日胸腔中沸腾的热血,让他几乎忘记, 自己也曾有少年英才, 三百将士大破敌营的时候, 也有策马红缨枪,杀尽天下寇虏的勇武。   当年, 他也曾勒马望河梁,立誓要领军南下,挥戈万里, 让前朝失地归故国。那时他满以为自己能名垂千古, 是何等意气风发。   天生将才,光芒万丈却不知收敛,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被誉为大魏朝最后的脊梁。   他被赐予虎符, 被允许入朝堂佩剑而不拜;出入魏京时纵马风流,满楼红袖招, 皇亲贵胄无出其右。将军府中,高门朱户更是踏破门庭。   在他的声名最辉煌时,世人只闻萧家军, 不知是庙堂是谁家天下。   但无论他如何骁勇善战,国运无可挽回。在王朝末年,弱势的君主驾驭不了锋芒毕露的将军,为防天下易主,他战无不胜又如何?比得过皇权吗?   再后来,他依旧没有败过,依旧在马背上,征战天下。   可不知不觉之中,他被冷待、被排挤、被一点点地收走权力,贬谪下去。   他没有反,只是听着那些荒唐可笑的罪名被扣到他的头上,然后平静地交出兵权,出朝堂,出京,然后出塞,在关外做了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兵。   故国猜忌他,却又顾忌他的赫赫功绩,怕杀了他会遭到天下指摘。于是只能将他放逐边城,只教他在关外终老,永世不得归故里。   将军百战身名裂。他一去北渊,再不还乡。   后来,殷无极曾与他在屋檐上痛饮,说启明城难得有那么好的圆月。   他的主君问过他的过去,问他是如何入的魔洲。   萧珩不提,只是哈哈一笑,给他斟上烈酒,堵他的嘴,然后轻描淡写道一声:“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日日为二三酒钱发愁罢了。”   “但我遇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厉害。”殷无极想起自己生于的时代,难得起了些怅然之意,“那时战乱四起,饿殍遍地……若你被启用,平定乱世并非一句虚言。”   “哈哈,不会有人启用我的。”萧珩笑了,“我的过去,就是一个普通到乏善可陈的故事,无聊的很。来魔洲也只是谋个生计,不少污糟事儿,有什么可说的,平白污了你的耳朵。”   他的主君被养的太好,眼睛里还有着未熄灭的光。无论过去多久,他的身上都有一股难以磨灭的孤勇少年气。   让他就这样当个少年吧。   有些事,由当大哥的来扛就行了。   “我还没老呢,还没有到像个怨妇一样,与你叨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萧珩看向远方,深夜的启明城依旧有温柔的明光,也让他琥珀色的瞳孔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萧重明……”   殷无极想再问,便被将军的手臂揽住脖子,糊弄道:“别问了,当年你我都潦倒,后来你我都流离,今日在此并肩,与明月痛饮,江山尽在眼前,如此便够了。”   他言语间的沧桑萧索,让殷无极短暂地沉默了一些,便不再追问。   酒过三巡,萧珩扬手递给他喝尽的酒缶,好似打趣他似的,笑道:“今日好光景,怎能有酒无乐,无涯君通音律,来一段助助兴?”   “萧重明,你总唤我主君,却又没半分正形,惯的你。”殷无极虽然这么说,但也没觉得如何,反倒笑了,“……罢了,那便来一段《击鼓》。”   北渊无雅乐。殷无极就算斫琴制笛,也无人相和。唯有这酒缶,与知交对饮半酣,兴致来时,可以即兴叩之,也算是一段秦风小调。   于是他吟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   萧珩将肘部搁在膝上,微微倾身,去看他黑袍赤瞳的主君唱秦风的样子,大笑道,“我喜欢这个调子,有我故乡的味道。”   他饱读兵书,也不是不通典籍,但是更多的精力总在钻研武道。风雅虽然会拽几句,但他乱用一气,情感抒发了,就是语义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出自圣人门下的殷无极与他咬文嚼字,阴阳怪气他,他有时听不懂,甚至还虚心请教几句,才能回过味来恼一句:“你骂我呢?”   “这首《击鼓》,来自《诗经·邶风》,讲的是士卒征战,去国怀乡,却不得归家。”殷无极击缶而歌时,颇有几分曾经的圣人弟子无涯君温文尔雅的模样,一身宽松的玄色儒袍,披散墨发,神情放松而惬意。   “后面几句,讲的是同袍战友同生共死的情谊,我尤其喜欢。今日,便唱与你听。”   古老的战歌仿佛成为耳畔的东流水,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当刀贯穿萧珩左腹时,将军的枪也刺穿了敌人的胸膛,离击破魔心只差短短一寸。但就在那决定生死的一瞬间,风不度单手握住了枪尖,凭着被萧珩毁掉一只手的代价,止住了萧珩近乎神鬼的一刺。   再退开时,风不度半身染血,宛如恶鬼;萧珩银甲破碎,魔气近乎枯竭,皆是重伤。   “萧珩!”刀客没想到他被消耗了这么久,依旧还有刺破护体魔气,重伤自己的能力,神色一时狰狞,“吾要用你的血祭我的刀!”   北渊洲修魔炼体,多追逐极致的武道。顶尖之战中 ,各自都有瞬间杀死对方的能力,只要一个微小的失误,就足以葬送自己。   萧珩的耳畔似乎又有战鼓声了,嗡鸣着作响。   哪怕他不去看,不去听,但他依旧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他的将帅之道,选择背负士兵的一切。生命、荣光、意志……战友同袍用尸骨为他铺路,送他上山,他甚至不能回头再看一眼,只怕自己会分心,死在这生死一线中。   走到这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击缶声似乎穿越了时间,他想起多年前的月光下,殷无极一边击缶而歌,一边看向魔洲南,看向微茫山的方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黑袍的大魔唱着,好似目光能穿透迢迢的山河,与古今共享一轮明月。   萧珩左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那里被刀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漏着风。他却差点流出来的内脏给塞回去,伸手运起魔气,直接燎了一下血流不止的伤口,狠的像是没有痛觉。   “哈哈哈,再来!”狼王一旦咬住猎物,便像个疯子,非得把对方的血与肉都撕扯干净。   萧珩再啐了一口血沫,哪怕英雄末路,他也不曾后悔闯上这一遭,“再来试试老子的枪,看我能不能把你的脑袋给削下来!”   他是浴血的杀神,让人心生寒胆。   英雄穷途!   “好啊,我就送你去轮回里,和你的主君作伴!”风不度举刀,面对魔气近乎枯竭的萧珩冷笑道,“我会把你们的尸骨都烧干,洒在启明城的废墟上的——”   就在这时,原本早已尸横遍野的阶梯之上,传来脚步声。   这些声音很杂乱,并不像是成建制的士兵,但或是沉重,或是轻灵,气息皆是磅礴,竟是一批让人难以忽视大能魔修。   “什么人?”风不度向下看,他没有听说过青君还有这样的后手。   “阿弥陀佛,贫僧是来超度的。”禅杖一声作响,武僧禅让从容地走上天阶,他的目之所及,或是尸首,或是火油烈火,一片厮杀后的狼藉。“顺便,来见一见传说中的启明城主,与殷施主论一论佛法。”   他偏了偏头,看向正执枪斜挑的狼王,道:“萧施主,不知可否引荐?”   萧珩不知他们的来意,但见他们皆是携着自己的武器法宝,帮助狼王军清理敌人,一时间把战局扭转,竟是怔了半晌。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这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援军,实在是帮大忙了。   “武僧禅让、‘关外剑客’仇英、……”重伤的风不度逐一认出他们的脸孔与武器,牙齿咬得咯咯响,道:“你们不是都隐居山林,早已不问世事了吗?为何今日站在这里,与青君殿下作对?”   “因为我们看不上青君,但是对那位殷殿下很有兴趣,总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娃娃脸的少年叼着草根,手中却转着两把弯刀,出手却极为狠辣,转眼间便砍掉几名缠着狼王军的魔修。   他看向浑身浴血的萧珩,大笑道:“狼王萧珩,你敢孤身上九重山,我欣赏你!省点力气,去救你该救的人吧,这个风不度,让给我来处理!”   北渊洲的确有四名渡劫期大魔,但渡劫之下的大乘期,除却投身乱世的这些魔王,还有不少在山林清修,整个魔洲地界看似势力分明,实则卧虎藏龙,就算是渡劫大魔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娃娃脸的少年名为逐浪,看似轻狂年少,实则已有半步大乘期。   除此之外,他还认出了一名右手执着烟杆的曼丽女子,一袭紧贴身材的丝绸裙装,走路时身姿摇曳,身材极好,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魔女林烟霞。   “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大魔齐上九重山?”萧珩道。   “听闻殷殿下甚美,若是美人,死在这鸟不生蛋的山上,可就太可惜了。”林烟霞优雅地啜了口烟,红唇一启,吐出蒙蒙的雾气,笑道,“渡劫期,好香的修为,不知人有多美,可否让我尝尝味啊?”   萧珩心里一松,就难免嘴上开始玩笑:“林座主,我家主君还青涩着呢,也早就心有所属,又怕极了女人,可经不起好姐姐的折腾。”   “泼皮冤家。”林烟霞含着媚意地瞟他一眼,见他战袍带血,萧疏俊朗的模样,心下更是被这男子气概击中,又道,“他不成,那萧将军也是个俊俏的男子嘛……嗯,此地不足为惧,奴家随你去救人。”   她这漫不经心的模样,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无论在什么,她的修为亦有大乘,若是同他一道,面对青君与钟离界,萧珩总归更有底气些。   九重山还未解困,龙脉仍地动。可见,大魔们仍未成功杀死主君,一切都还有救。   有大魔助阵,萧珩再往上杀的时候,一路便势如破竹。   残阳薄暮拉长,月已出东山。   萧珩剁了一个挡路的魔修,一脚把他踹到台阶下,仍由其滚落。   “你们为什么会来?”事急从权,此时有人相助,他不问缘由也得全盘接受,只要能救出殷无极,但这不代表萧珩不会怀疑。   “我本以为,只有我会来九重山,这里可是九死一生,来了后,就意味着和整个魔洲作对,值得?”   “好好的男人,问那么多为什么。”林烟霞似笑非笑道,“想来便来了呗。再说,我也想见一见,能让声名赫赫的‘背主的狼王’,连性命都不要也来救的主君,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烟霞吐了一口烟雾,让冲向他们的魔修皆陷入飘飘然的睡眠,紧接着,萧珩枪出如龙,直接一扫,让他们身首异处。   “至于和整个魔洲作对?”林烟霞笑了,“不是我们在和整个魔洲作对,而是整个魔洲,在和历史作对。”   当局者迷,萧珩又是猛然顿住,看着林烟霞曼妙的背影,他才骤然意识到一点:启明城承载的梦想,殷无极那看似天真而理想化的一切努力,原来都不是无用功。   是他的不同,引来了整个魔洲的围追堵截。   但也是他打开了屋顶的一扇窗,从此,天光便能投进黑暗的屋子里。那些不愿住在黑暗中的人,一个一个地醒过来了。   他想起龙隐城内乱后,殷无极让他跟去世家大魔的地牢,却看见了满地牢的墙上都打着锁链,锁链的尽头,都绑着一个人。   牢中肮脏腥臭,尽是血的腐臭味。还活着的魔奴,挨着死去腐烂的尸体,蜷缩着活在地下,好似大魔世家光鲜亮丽外皮之下,爬满的蚤子。   他们抬起麻木的眼睛,连挣扎都忘却。反正,进来的都是大魔,是谁又有何分别,他们走不出去的。   而殷无极则是提着无涯剑,走进牢中,指着他们对萧珩道:“北渊洲世世代代的奴隶,他们一无所有,日复一日的过着猪狗都不算的生活,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怎么当人。”   殷无极抬起剑,铁链应声而断。   牢中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此时都刷的一下抬起来,注视着他。   “不愿意做奴隶的,站起来!”殷无极环顾四周,一声厉喝把他们从沉睡中惊醒,眼底是惊人的亮光。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奴隶,谁也不能再给你们套上枷锁!”   越是接近山顶,龙脉的震动越大,九龙殿近在咫尺。   但是萧珩看到了挡在他面前,失去一条左臂的钟离界,金瞳如烈焰腾腾,嗜血而冰冷,却是笑了。   他认出了殷无极本命火造成的伤口。 第219章 袍泽兄弟   青君手缠锁链, 右手执弓,踏入这寂静的九龙殿。   回廊内黑黢黢的,壁画剥落大半, 黑曜石砖铺成的地面裂开数条裂缝, 而那赤红如熔岩的光芒熄灭了, 一切都空无,仿佛三日前那场连天雷都引动的围杀未曾发生。   龙脉地动在一刻钟前停歇了。   青君料想, 大抵是殷无极终于被龙脉之力抽干了, 化成了灰烬。   “能在龙脉侵蚀下坚持三日,已是不错, 若换做旁人, 有这样的才能, 我定会将其招揽入麾下。”青君抽出一支箭,凝上青色的魔气, 向空中一抛,“去,寻找殷无极的魔骨。”   他设局、联盟、包围九重山, 为的就是夺下天生魔体烧尽后留下的魔骨。   有上古典籍记载, 天生魔体为天道赐予,拥有者在魔修道途上堪称天纵奇才, 得到尊位也更为容易。只要分得一枚魔骨,就会对自身境界有着极大的提升, 是大魔都垂涎欲滴的东西。   有趣的是,天生魔体为天道赐予, 但天道非但没有帮助殷无极,反倒比他们这些闻见血腥味的猎人更想杀了他。想来,是狠狠地得罪了天道。   魔修之途本就艰难, 又被天道抛弃,殷无极断然是没救了的。   青君优雅地揩平自己衣衫的褶皱,跟随着那一道青色的弧光,走过环形的回廊,进入了九龙殿的最深处。   一进主殿内,青君就感觉到还有残余龙气流动。漆黑的殿中只有顶部的圆形开口,此时却被阴云遮蔽着,不漏一丝光芒,也让整个主殿幽暗如死。   引路的青箭颤动了一下,失去方向般盘旋着,最后坠落于地。   “没有活人的气息。”身经百战的青君,忽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但他说不出自己为何害怕,只是颇为警戒地持弓向前。   哒、哒。是他脚步的回声。背后传来夤夜寒凉的风,穿过袍角,浸透肌骨,让人遍体生寒。   遮蔽天际的黑云散开了。   不详的血月光芒,就在这一瞬斜照入祭台。刹那明光。   青君赫然发现,原本布满血色纹路凹槽的祭台上,正坐着一个人影,而他方才竟是丝毫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那人影黑袍残损,浑身浴血。在光影横渡时,他骤然张开赤色的眸,侧过一张如画的妖容,唇如同薄而锋利的刀,只是浅浅一勾,便能杀人。   “欢迎入瓮。”赤瞳的大魔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血气,戾如狰狞凶猛的兽,“应该换我感谢你的招待了,青君。”   殷无极,他还没死!   青君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方踏入此地,就觉得浑身都传来的抗拒之意。能够在龙脉侵蚀中活下来的大魔,六千余年了 ,压根不存在啊!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青君在心神大震中反倒冷静下来,定神一看,只见殷无极坐在祭台上,剑置于膝上,双腿却极为不自然地垂着,好似寸寸骨头都被折断了。   他的左臂,甚至以一种极为不自然的模样扭曲着,漆黑的魔气化为黑雾,笼罩着他,令人恐惧的力量藏在他的肌骨之下,正在不断地折断他的骨头,撕裂他的经脉,又重新修复。   他噙着笑,面色苍白却殊丽,如同蚀人的恶鬼。   “你只有一只手能动吧?”青君虽然谨慎,但面对绝对的利益,他却是胆大心狠。“殷城主真是猖狂,谁入谁的瓮?以你这种身体,不会觉得自己能赢吧?”   不管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显然他的伤势正在恢复,若是再等上片刻,让这头恶魔出了九龙殿,想杀他就来不及了!   “嗤。”面对青色魔气凝聚的冰冷箭锋,殷无极却是冷笑一声,却是连剑也不出鞘,只是微微抬了一下手,勾动食指。   一瞬间,整个九龙殿的磁场陡变!   原本沉寂的地脉龙气再度活跃,好似听从他的号令,冲天的烈火自裂缝燃起,把整座宫殿分割成条块状。那烈火黑中带赤,恰似那墨发赤瞳的大魔,沾身即死,所过之处天地焚灭。   然后,殷无极在烈火中侧了侧头,露出一抹令人发憷的微笑。   雍容,华丽,而疯狂。   殷无极抬手,抓住那根离弦的箭,只是轻轻一攥,便让那磅礴的魔气化为齑粉,青色的流光溢散。   然后,那护身的黑焰化为雾,贪婪地将其一口吞吃下去。   “青君殿下。”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显出格外的诡谲与残忍。   从殷无极的脸上看不出仇怨,只有完美无缺的笑容,可他越是笑吟吟,赤色的眸越是冰凉,甚至倒映不出他惊怖的神情。   兴许,在他眼中,青君早已不是活物,而是一具会动的尸体。   “你是来饮我的血,剔我的魔骨,甚至想要与围杀我的大魔,瓜分一杯肉羹的吧?真是让人遗憾,诸位有如此胃口,我又怎能扫了兴致……这饕餮盛宴,也加我一个吧。”   殷无极再度抬手,黑中泛赤的魔焰如浪席卷过青君的立身之地。   九条龙从殿中剥落的壁画中挣脱而出,金色、银色、赤色、青色……不同的流光呈现七彩的幻色,在空旷殿中游动,宛如无数光带。   最美丽的一幕,却最是残忍。   这昭示了一点,殷无极已经以渡劫之身,完全成为了北渊龙脉的主人。而沉眠此地的疯狂龙脉,第一次向人俯首。   就在青君心中生寒时,最长的一条黑龙竟是来到祭台边,温驯低头,用布满火焰状龙鳞的尾部缠绕着殷无极,托着他浮在半空中。   殷无极心念一动,龙脉便成为他的王座。   近乎霸道的北渊龙脉之气,早就充斥了殷无极的每一处经络,而他调动之时,每一寸骨头都会发出悲鸣,宣告着渡劫期躯体的脆弱。   但他纵然筋骨皆断,也不露半分痛楚,想要承受远超自己的力量,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毕竟,没有到达尊位时,想要驱使龙脉,只能把自己作为容器。   殷无极抬手,抚摸着那在他面前低头的龙首,低笑:“今日,我倒要感谢各位送我九重山龙脉,这样一份大礼,我真是无以为报啊。”   四处都是火海,龙气锁定了他的位置,正飞掠而来。而青君想要再度逃亡,已经来不及了。   一代枭雄青君眼帘中映出的最后一幕,便是墨发赤瞳的大魔斜倚在龙身化为的虚空王座上,眼眸尤带讥笑,向他轻慢地一指。   “想当魔尊?你也配?”   随着躯体的崩解,青色魔气向高空散去,被黑焰吞噬殆尽。   殷无极在杀死青君之后,又把他的魔气掠取一空,那一团团青色的魔气就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便毫不在乎地一握,像是吃零食一般,将其全部吃下腹中。反正他连一条龙都吞了,青君不过是块餐后的甜点,刚好用来修补一下经脉。   有了魔气补充,那焚天灭地的烈火更盛。九龙殿地动山摇,这自远古起就存在的祭台亦然在火焰中熔化。   “好罢,既然这九龙殿是封印龙脉之处,那我便替你们拆了它……”殷无极像是已经完全疯了,弯着唇笑着,随手在环形的宫殿中划拉,像个恣意破坏的孩子,“放出来,全放出来——”   教天道不高兴的事情,他不但要做,还要做的彻底。   总之,他不爽,就得反着来!   坚固的墙壁剧震,四处都是疯狂的龙气,撞击着残破不堪的封印之地。   幻化出的黑龙将殷无极放于祭台之上,缠绕着他的躯体 ,那漆黑泛赤的龙气,与他半身血红的魔纹相映生辉。   殷无极用无涯剑支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剧痛而失败了。   他浑身的骨都仿佛断过一次,哪怕用魔气强行支撑也不行。他未曾稳住身体,而是重重地跌落下高高的祭台,鲜血濡满黑曜石砖。   幻化的黑龙冲下去,用龙尾勾住他的腰,让他蜷缩的身体能够待在龙气的沐浴之中,修复痛苦又难捱。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再等几日,把身体修复好……”殷无极觉得自己动一根手指都困难,但他还是沙哑地开口,“但是我没有时间在九重山浪费,我得回去,就算是走不了,爬也要爬回去,我的城还需要我……”   他好累,好困,想睡上一觉。   不行,还不能合眼……   宫殿正在坍塌,他听到火海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   “主君——”   是幻听吧。萧重明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   “殷无极——”这回,声音由远及近,更加清晰。   银铠红缨的将军,穿越漆黑的火海而来。   似乎是知道对方并非敌人,那恣意流淌的魔焰让开了一条路,让他得以走向坍塌的祭台之下,看见斜倚着断垣残壁的主君。   “真是让人操心的主君,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当了你哥,得长多少白头发……”   殷无极睁开已经有些模糊的眼睛,见到火海中,一抹飞扬的赤色披风。   似乎是受到主人潜意识的召唤,在那银铠将军单膝跪在他面前,把他倒在地上的身体托在臂弯中时,原本该暴怒的黑龙微微撤开些许,重新化为殷无极玄袍边的漆黑魔气。   萧珩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以大乘期的修为遇上渡劫的钟离界,虽然对方也被烧了一条胳膊,但那绝非是好打的一仗。   到最后,还是因为九龙殿起火,青君的气息消失了,让对方意识到大事不妙,才勉强拖着重伤遁逃,他才得以成功进来。   萧珩抹了一把被血糊住的眼睛,见到他还活着,琥珀色的眼眸亮的慑人,甚至不自觉地笑了一下,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萧重明?”殷无极先是有点迟钝地唤了他的名字,不似方才杀人时的癫狂疯魔,倒有些像是孤零零的小狗,身上绝望的杀气也慢慢平息下来。   面对声名狼藉的他,殷无极从未怀疑过什么。面对肆虐的黑焰,魔女林烟霞进不来,只有他轻易便被放进来了。   但很快,他就挣扎起来,瞳孔中溢出近乎痛苦的神情,低吼道:“你为什么来了?”   “你也知道,你如果死在九重山,启明城我不会守。”萧珩知道自己违逆了他守城的命令,但他半点也没后悔,“骂我揍我杀我都先省省,此事结束了,我由着你杀,生与死,我都没意见。”   他这么选,已是做好了被主君斥责,乃至亲手惩戒的准备。   君最忌讳臣不听调令,擅自做主。弄不好,殷无极会就此恨他。就算不杀他 ,也会恩怨相抵,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萧珩敛眸,不去看他的神情,而是捏了一下他绵软的小腿,压抑着道:“弟,站得起来吗?”   殷无极被他扶起时,看到了萧珩腰腹处被燎灼过的伤口,眼睫颤了颤,随即,他又看见将军破碎残损的轻甲,被血染红的披风,满脸的血与尘,与他慑人而明亮的琥珀色瞳孔。   “断了。”他低头,声音沙哑。“我吞了整条龙脉。”   殷无极又怎能不知道,九重山有多危险。   他只杀了青君和重月,差点废了钟离界,剩下还有数名大乘魔王压阵,萧珩到底是怎么杀上来的?   他这种男人,绝不可能看不清局势,守着启明城不好吗?   只要他在,就算去的是蓝岚又如何,碍于狼王威名,他只会围而不打,等九重山之战出分晓……   “你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萧珩并不在意他吞噬龙脉有什么政治意义,而是检查过他身上的伤,皱眉道,“龙脉哪有那么好吞,你才渡劫期就敢下手,现在骨头断了这么多,这得疼成啥样子……”   “我得活下去。”殷无极道。   “我说你小子胆大妄为,固执又疯癫,你还说我误会你,你正常……唉,你瞧瞧你这样,痛的快死了还和没事人一样,以为自己是铁做的?”萧珩简直气笑了,“若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回城?爬回去吗?”   “爬回去又怎么样?左右我会想办法回去,萧重明,你不该来的。”黑袍赤瞳的大魔被他教训,脾气一上来,便刻意寒了神情,声音冷冽道,“你守城不行吗?守着,也不过面对蓝岚一人,你只需要守着城,九重山的事情我能自己应对……”   说到最后,他也没声儿了。   从道理上来讲,他其实是理解为何萧珩选择来救他。因为他生还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以萧珩的性子,若是九重山上大魔杀了他,然后腾出手来收割启明城,他不可能拼了命为他的遗命,守一座注定会破的城。   “断了半身的骨头,然后一挑六?”萧珩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强撑的骄傲 ,却不自觉地咧嘴笑了,“行了,你别倔了,以你这身体,杀一个青君就够厉害了,还真能敌过余下大魔合围?”   他弟这逞强性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遇到危险不爱卷入其他人,非得孤身闯暗巷,死在黑暗里都不肯回头。如此疯狂决绝不惜身,却又格外在乎旁人安危,是怎么养成的坏毛病?   他这样看似冰冷疯狂,实际一副化骨柔肠的男人,和自私自利又冷血的魔修,简直是两种存在,也难怪人人都见之难忘。   殷无极不说话,他也清楚自己的状态,萧珩说的是真的。   他放出火海,也是为了护住格外脆弱的自己。倘若此时有人来摘果子,以他如今筋骨断裂的状态,说不准真的能取他的人头。   看着殷无极的神情变换,就算抓着他的领子,也半天也没挥出一拳,脸上的疯狂之情消去大半,那点郁气又难朝他发作,只能沉默。   他恨的其实是他自己。   “朝这儿揍。”萧珩看穿了他此时的内伤,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道,“如果你生气的话。”   “萧重明,我没原谅你。”殷无极被他一说,反倒不想揍他了,只得绷着脸冷冰冰道,“……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我打你?”   “不尊君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殷无极阴阳怪气道,“我若不在,你自行做选择,我有什么好管的。”   “到底是想打我还是不想啊,主君,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我生气。”殷无极浑身的血色魔纹又蔓延开,倚着断垣残壁,别过头不去看萧珩,只是低头将自己正在缓慢修复的左臂掰正,“……萧重明,你不是最审时度势了吗,就算你带着狼王军走了,我也不可能从九重山爬下去和你算账。真蠢,我又没命令你来救我。”   “行行行,你生气。”萧珩本就是个武人,就算再世故圆滑,对读书人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也是服气,于是顺着他说,“是我蠢,我不够利益至上,是我强行来救你,主君最厉害了,自己能行……可以了吧。”   “……”   “你若信我,我便做你的手与足。”萧珩背对着他半跪下来,然后笑道:“城主大人,还能动不,我背你下山。”   殷无极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用胳膊环住萧珩的脖颈,被他托住了绵软的腿,背在了身上。   萧珩的背坚实而可靠,虽非血亲兄弟,却让他有种荒谬的错觉,好像他真的有个能为他披荆斩棘的大哥。   殷无极本是成年男人的身形,他看了一眼萧珩受了过刀伤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而是化为了少年模样,裹身的黑袍有些宽大。   “怎么着,看不起你大哥?”萧珩哼了一声,“你才多重,我背的动。”   “想多了,只是这样舒服。”殷无极道,“蜷缩着手脚,难受。”   萧珩的脚步微微一轻,然后看向分开的火海,笑道:“说了你可能不信,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赫赫有名的大魔来救你。甚至,在这之前,你可能都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就是来了,你不孤独……回头,我介绍给你。”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来就来了呗。”萧珩背着他向殿外走,看见站在殿门口,即使受伤也绰约的魔女,以及更远的地方,那在天阶上与残兵交战的大魔们,他笑道,“兴许是想见你一面。”   “来救我,值得么……”   “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萧珩笑了,“对许多人来说,为你去死都值得。”   他话音刚落,缓缓走到他面前的魔女林烟霞,看到了萧珩背上那黑袍少年身边虚幻的龙气之影。   她手中握着她折断的描金烟杆,看着少年模样的大魔绯色的眼眸,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哎呀,这趟值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向他极为尊敬地跪下。   “妾身林烟霞,为您效死,殿下。” 第220章 白骨王座   萧珩率军攻上九重山天阶时, 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只能用血肉去抵挡。   从白昼战斗至暗夜,又至破晓, 他觉得这条路令人绝望的漫长, 仿佛用同袍的鲜血铺就。   而当萧珩背着他伤痕累累的主君, 沿着天阶向下走时,他却惊觉, 这条路也没有那样难走。   “无妨, 继续往前。”殷无极伏在他背上,声音却充满杀伐之气, “我是龙脉之主。在九重山, 无人可以违逆我的意思。”   殷无极的身体时冷时热, 显然是强行吞噬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打架,但他个人的意志始终占了上风, 还能动的那只手上蔓延着赤红的魔纹,好似每一道回路中都蕴含着超绝的力量。   他只是一抬手,那些试图挡在他们面前的魔修, 就被龙脉中窜出的烈火焚尽, 化为齑粉。   有他清扫前路,萧珩与归队的狼王军下山时, 几乎畅行无阻。   “这位就是殷施主?”武僧禅让袈裟浴血,手中禅杖也因为激战而呈现少许裂痕, 但他的神情却仍是谦卑的,“闻名已久, 今日终于与您相见了,小僧禅让,愿为殿下分忧。”   殷无极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轻声道:“谢谢。”   方才围绕着禅让的敌人,被殷无极动动手指便碾死了,余下四散奔逃的穷寇,他也不欲去追,而是顺势加入了他们下山的队伍。   他再望向萧珩的背后,已经跟着许多在激战中存活下来的狼王军,有受伤较轻,互相搀扶的,有背负着重伤同袍的,神色皆是坚毅。   他们不再常年戴着头盔,成为一张张模糊的面容,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兵,一如既往的跟随他们的将军,不,现在要加一个殿下了。   林烟霞惋惜地把自己断裂的烟杆掷下天阶,跟在二人身后。   使着两把弯刀的娃娃脸少年,名为隐刀门逐浪,正背着跟了他许久,却为此战牺牲了的刀仆下山,脸上颇有怅然之色。   至于关外剑客仇英的身影,与他关系还不错的禅让问过,众人皆说没有看见。直到再往天阶下走了走,却见他的剑贯穿了一名半步大乘的大魔,自己却轰然倒在阶上,双目仍保持着圆睁的愤怒模样。   “这是我要给你介绍的义士们。”萧珩顿足片刻,“那是关外剑客仇英,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传闻,他是个急公好义的豪杰。”   “仇先生,死前仍在大呼三声‘上重天’,然后才倒下。”有人见证了这一幕,说道。   禅让半跪下去,一边念着往生的经文,一边为他合上眼睛。   “他,也是为我而死?”殷无极的声音沙哑。   “殿下不必挂怀,这是仇兄选择的死法。”禅让对那死去的好友道,“仇兄,下一世别做魔修了,去和平的仙门,做个普通的江湖侠客吧。”   殷无极注视着这些从未谋面,却为他登这九重山的魔修,他要将一切都铭刻在眼底,镌刻在心里。   殷无极从来认为,北渊魔洲总是血腥蛮荒的代名词,杀戮与背叛才是这片大地的底色,今日,他第一次发现北渊魔洲,还有另外一面。   他们虽然道统属于魔修一系,但大魔们,却并不都是冷血的怪物,每一个名字的背后,亦然都是活生生的人。   “殿下,烧了仇兄的尸首吧,由您来送他一程,他会高兴的。”禅让道。   “好。”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只是一抬手,那战斗至死的男人便随风化灰,融入这龙脉之地的草木之中。   萧珩停了片刻,最终又加快脚步。   青君已死,钟离界遁逃,为杀殷无极而攒聚的联盟不攻自破,自然纷纷败退,一溃千里。   但他们并没有时间耗在九重山追穷寇,而是必须赶到山脚下,那里有萧珩提前备下的疾行魔兽,就是为了救下殷无极之后,立即赶往启明城回援。   如今,殷无极麾下已加入了许多新血液,只要赶得及,只要赶得上,启明城之战,区区大乘期的蓝岚,又有何可怕?   可是自开战后,消息就再也没有传出来。谁也不知道启明城如今的情况如何,是否真的城破了。   后世的北渊史册,曾为这一日赋予了重要的意义:自众魔上重天之后,北渊洲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而身处历史中的人们却浑然不知,他们不惜以埋骨为代价,自九重山迎下的年轻殿下,终有一日会驱使帝车,率百万铁骑,饮马幽河,挥剑平四域十城,横扫天下。   *   启明城的第一道防线,最终撑了四天四夜,终于在第五天破晓时告破。   当那些大魔豢养,饮血无数的雇佣魔兵越过城墙,如潮水一样冲向城中时,城墙之上,早已弹尽粮绝,而城防兵也在白刃战中如野草般倒下,在敌军冲下城墙时,他们也十死无生。   汹涌的敌军冲向启明城快要被各种术法轰到报废的城门,与守城门的民兵厮杀后,将其屠戮一空。   启明城是南域最富庶的城池啊。   岚苍城的魔兵被炮火轰的十分焦躁,甚至在未入城前就死伤无数,此时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摩拳擦掌着,恨不得当即就杀人屠城,将财宝与妇人劫掠一空。   “城门告破。”白袍的刺客握着这个消息,疾行在城墙之上。   因为刺客的身法最轻灵,他奉命赶去最高处,将警示的烽火点燃,把消息传达到内城的防线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少年刺客兔起鹘落,一脚踏上那挥枪扫他的腿的男人的脑袋,把他踩落到城墙下的同时,自己又借力跳起,落在更高一层,单手握住了突出的墙砖,轻巧地挂在了墙壁的外侧。   他虽然并非启明城的人,但自他逃出仙门地界后,是殷无极不计代价地收留了他,教授他魔修的功法与诀窍,磨砺他的刺杀与潜行技术。   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凡有恩,必回报。   将夜的身形敏捷的像只猫,没有管那些爬在他身后的魔兵,他只是几个起落,便登上最高的烽火台。   他用手中燧石点燃干草,狼烟顿时腾起。   完成了!   将夜双手一振,袖剑与匕首滑出袖口,落在他的手中。他像猫一样眯起银眸,漠然看向那些登上烽火台,试图熄灭狼烟的魔兵,好似注视着死人。   无声无息间,袖剑就割破了他们的喉管,鲜血飞溅。   将夜清理干净杂碎,站在最高处,用鹰眼俯瞰城中时,他看见大破城门的魔兵正驾驭魔兽践踏着启明城的土地,正在放火、毁坏、劫掠。   “把启明城化为焦土。”岚苍城主蓝岚亲征时,向来是要屠城取乐的,由此养成了整个魔洲最声名狼藉的一支私兵。   魔音回荡在城池的上空,“抢光,烧光,杀光——”   最接近城门的外城区,该疏散的百姓已经疏散了,此时近乎空空,除却些许带不走的财物,他们并没有见到预想中的遍地流金。   “不对啊,为什么这么穷?”   “人都去哪了?”   “在内城吧。”有私兵贪婪地道,“我来打仗,就是为了女人!听说启明城有不少貌美的炉鼎,还整天出来搞情报,那是男人的事情,小娘皮们凑什么热闹,不如在老子的身下好好求饶——”   “哈哈哈,狼王萧珩竟是不在城中,害我们前期忌惮无比,白费了那么多功夫试探,一得到九重山的消息,城主就下令全速攻城,终于把城墙防线给打废了。”   “一上城墙,老子才发现,原来和我们打的都是些连元婴都不到的虫子,居然能拖咱们五天?真是不可思议啊……”   将夜在使用鹰眼时,意识可以笼罩整座城,那些杂乱而不堪的声音便传入他的耳中,让他微微闭上眼,咬紧了牙关。   他赶来城墙上的时候,见到了柳云天。   准确的说,是他战死的场景。   作为城防兵的统领,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战友都已经死完了,唯有他伤痕累累,却是死死抱着一名敌方的副将,口中衔着那颗城主送给他,凝聚了渡劫期魔气的种子。   面对着敌人的挣扎,他大笑着咬开了种子壳,让魔气化为烈火,席卷了整座城墙的敌人。   而他在化灰之前,踉跄几步,倒在了他至死战斗的城墙边,成了一个人形的黑色轮廓。   将夜在收到内城中同样燃起的狼烟时,终于短暂地舒一口气,翻下了烽火台,打算赶去下一个需要他的地方。   沿途仍有游荡的城防兵,正与城墙上留下的魔兵战斗。   他们杀红了眼,死死拖住这些与自己对峙五日的敌人,不让他们与闯入城中的敌人汇合。   哪怕一个人也好,只要杀一个,城中的兄弟就能少遭遇一个兵。他们这样想着,哪怕将要魔气枯竭,攻击却更为疯狂。   这些魔兵不足为惧,但实在是太多了。   将夜打算去内城,帮助守卫第二道防线。这些毫无防备的闯入内城的魔兵,即将体验的,是启明城空前复杂的地形,与把他们拖入消耗的巷战。   他在下城墙时,见到边杀边逆行城墙的短发女子,她身上的白衣被血染成红色,平日里温婉动人的微笑,此时却显得极为凛冽。   “白蕊。”将夜顿足,闪身到从背后攻击她的敌人背后,抬手往其腹部一刺,让敌军倒在地上。   “将夜大人,您见到夫君……柳云天了吗?”白蕊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他,她先是一怔,然后拂过自己沾着血块的黑发,抱着希望询问道,“我听说,他最后出现在这一带,您见过他吗?”   将夜沉默了一下,在她希冀的眼神中,指了指那城墙上的人形轮廓。   “他胜了。”少年刺客压下兜帽,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来迟一步,最后一刻,他与整个城墙的敌军同归于尽。”   白蕊并未流泪,或者说,悲到极致,她反倒流不出泪。   她只是轻轻地拂过那人形的轮廓,好似在抚摸沉睡的爱人。   然后,平日里总是微笑的温婉女子,此时却抽出长鞭,凛然看向整座城墙上还残留的敌军,道:“将夜大人,您走吧,去更需要您的地方。”   “我守住这里,在我夫君死战不退的地方,战斗到最后一刻。” 第221章 城破之时   苍鹰低飞, 掠过燃烧的屋檐,外城烟尘四起。   就在一刻钟前,启明城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率先冲入外城的主干大道的骑兵被绊马索绊倒, 纷纷摔下马去,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通达的大道坍塌, 四面空荡的民房中传来齿轮的声响,如同蛰伏的巨兽, 引诱了猎物后, 猛然露出了森森的獠牙。   “怎么回事?地动?”岚苍城魔兵惊惶着向后倒退两步,却只觉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内城越来越高, 拉开了梯度差距。   “是我们在下沉!”有人大吼道, “整座城都是机关!停止前进!”   外城下陷, 内城升高,齿轮的咬合声极为刺耳, 让人头颅发麻。   启明城内乱后,大量建筑坍塌,最后是殷无极亲自主持重修的。   旁人皆以为, 重建后的启明城是一座主要发展商业的边境城池, 却不知,它还是一座凝练了炼器大师心血的军事要塞。   这座平素不显山露水的城, 竟然在重建时在在基座处打了桩,换成了铁石的骨架, 将内外城与核心区分成了阶梯式的三层。平日里通行无阻,一到战时, 外城的平民就会被转移到内城,整座城化为战争的堡垒,将进攻的敌人拖入绞肉机中, 以血换血。   魔兵们仰起头,看见那位处中轴线上的城主府成为了城中的最高处,阁楼上树立着猎猎招展的黑旗。   那个用金线绣出小篆的“殷”字,宛如定海神针,只要战士一抬头,望向那代表着城主的旗帜,战斗的意志就不会摧折。   蓝岚骑着自己驯养的风系魔兽,被簇拥在中央,神情却不是很好看。   见前方有变,他抬起手,做了个暂停行军的动作,然后对谋士寒声道:“殷无极那仙门小儿,与本王作对多年,狡诈万分,让人防不胜防。先停下观察一番,这到底是什么机关——”   他话还未说完,四处飞沙,大地摇动。他们脚下站着的地面开始旋转,犹如站在会动的圆盘之上。因为这样乍然的转动,骑兵驯养的魔兽都开始躁动,不一会,他们东倒西歪的,阵型也难以保持了。   四处的房屋便移形换位,虚虚实实,看不清晰,竟然是深藏一个阵法。   这场近乎地动的大旋转中,大量的士兵迎头见到房屋撞来,纷纷如临大敌,哗然而散,以为这是什么致命的机关。   “不要慌乱!不要分散!”蓝岚厉声一呼,扬鞭就绞杀了一个跌倒的士兵,顿时血溅五步,“没用的东西,只是机关而已,怕什么?”   怕,当然怕。   启明城的魔兵修为倒是不高,但是火器准备了一大堆,还他娘的烧矿!   这种魔洲闻所未闻的炼器水平,足以让军力远弱于他们的启明城,撑到第五天才城破,现在又给他们耗出了时间,还不知道有什么在前方等着。他们以为这是个软柿子,是来发财的,又不是来送命的。   自入城起,魔兵跟着蓝岚一路走来,没见到什么人,就以为终于城里放弃抵抗,便放火烧房泄愤,却不知是谁不小心点着了囤积火雷的屋子,整个队都给炸上天了。   岚苍城的魔兵是蓝岚豢养的私兵,身家性命都握在蓝岚手里,叫他们上东不能去西。   魔洲疯传,蓝岚性格如蛇,冰凉诡谲,他手下的私兵自然是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过之处,都吐着蛇信喷着毒液,以狠辣出名。   地动停止,烟尘散去后,魔兵们往前一看,竟是发现原本畅行无阻的大部队,如今却被极为复杂的巷道分割开,自己也不在原处了。   将不见王,兵不见将,一时大乱。   “是阵法……”蓝岚勒住魔兽,阴戾的眉眼一挑,冷着声音道,“我就知道,他就算不在城中,也是爱耍花招。但连狼王萧珩都不一定回得来,哪怕就多拖延个一刻,一时,一日,又能怎样?”   雄鹰低飞过巷道,发出嘹亮的尖啸,似乎在驱赶着这些不速之客。   “出击——!”伴随着一声又急又快的号角,蛰伏于看似空荡的民房中,藏在草垛中的启明城将士终于动了。   他们哪怕看着同袍被炸上天,都咬死了牙关不动,为的就是这一刻——把所有敌军引入外城区,然后收网。   号角响起时,蓝岚立即意识到这是陷阱,提高魔音,一声厉喝盖过了那四面八方响起的冲锋号,“都给本王稳住,全军戒备!杀光他们!”   而迎接这些敌人的,是滚滚的魔气与雪亮的长刀。   残酷的巷战开始了。   刀戈声响起时,一间将要坍塌的民房中,浑身血迹得狼王军副将萧十八,握住自己打开的那枚锦囊,抵在心口,近乎虔诚地唤了一声“将军”,然后吐出一口带着淤血的沫。   他的声音低哑,似乎在和谁解释战术,事无巨细:“……发挥主场优势,利用启明城机关,先将大军引入外城大圆环,切断成集团成建制的敌军,使将兵分离……”   萧十八抬起头,看向逆光中站着的赫连景。   赫连景被殷无极交给萧珩后,便被下放到最底层。萧珩深谙驯狼之术,先打压又提拔,让他去军中各个职位都历练了一遍,显然是拿他有大用。   而赫连景也品出了这不寻常的轨迹,无论被置于哪个位置,是高或是低,都极沉得住气,将自己职务范围的事情做到最好。   此时他一身戎装,手握长刀,原先阳光俊朗的面容被战争磨砺过,早已不是当初龙隐山矿场里差点为匪的男人。   “老弱妇孺与军属……都疏散至龙隐山了吧?”   “已经疏散完成了。除此之外,商会、匠人、修为低微的平民……也撤了不少,还没有完全撤完,余下的人我交给了商会协调。但程先生那里的货物、六工七坊大量的图纸与法器还未完全转移,需要争取时间。”赫连景握紧刀柄,垂目看着他的教官,道,“十八哥,你还能站起来吗?”   “我已经不行了。”萧十八的腿上有数个血洞,腹部与胸口无数皮开肉绽的伤痕,血黏在银甲上,早就伤入肺腑,魔心快要破碎了。   他自顾自地道,“柳三刀那家伙,告诉我说,咱俩不能都折在第一道门,我修为高,要活得比他久。真蠢,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差别,又给他逞了英雄……咳咳咳……”   萧十八本是和柳云天一同守城墙,自从城门破后,隶属城防军的柳云天让他带着狼王军撤到外城,自己则与死士一道留下来死守城墙,为他们争取时间。   留下等于死亡。一别之后,他就再也未看到柳云天与他的兵流入外城。   “赫连老弟,这个锦囊交给你,将军将外城守备的诀窍尽数写在里面,我相信你能完美地执行。”萧十八把自己的锦囊托付给他,连同一枚狼王军的令牌,“外城的指挥权,交给你了。”   使用军令,能向在城中的全体狼王军下达命令。   那个指挥者本该是他。可现在,他活不久了,只能把指挥权交给他带出来的学生,然后用残命做点别的什么。   “可是,十八哥……”赫连景似乎想说什么。   “别磨蹭了。”萧十八侧过头,不去看曾经是他学生的下属,明白他倘若活下来,未来还有大造化,可惜他已经看不见了。“此战之后,狼王军编制可能也十不存一。你若能活着遇见将军,替我把令牌交给他,告诉他……十八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虽死犹荣,没给他丢面儿。”   赫连景紧紧握着令牌,喉咙发堵。他看着男人解开残损的铠甲,浑然不顾自己流血的伤口已经溃烂,而是往自己的腰上一层层地绑着魔火弹,把自己变成移动的火/药桶,然后重新束好甲。   萧十八用断掉的枪支持着自己站起来,先挪出两步,然后回过头,骂了他一句:“混账东西,还不走!”   背后传来脚步声,敌军闯入这片街区了。   “老师,我会完成您的嘱托……再见了。”赫连景的声音压抑,最终还是掉头离去,奔向足以俯瞰外城的机关哨楼。   经历血战,萧十八的眼上又添了新的伤疤,淋漓的血糊在他英挺的面上,明明笑着,但显得有些狰狞。   野性与柔情在他身上融合了。萧十八回了一次头,看向赫连景离去的方向,似乎寄托了什么。   然后,他转身面对着孤巷中闯入的敌人,双手抱着两袋子火雷,如同催命的亡灵,向着他们扬起了笑,杀气腾腾。   萧十八一抬手,两袋子火雷铺满了整条巷口,甚至趁着倾斜的地势,咕噜噜地滚向更远处。   这如鸟蛋大小的黑色珠子,似金似铁,从未见过。   被启明城层出不穷的花样折腾的不轻的敌人,纵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但也开始本能的戒备着,倒退两步,不太敢靠近这个遍体鳞伤的将领。   他们许是在想:这个男人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倒下?   萧十八的身影逆着光,连风都慢了下来。他的手上握着一支火折子,空气中弥漫着火油的气味。   他看着那些敌人还未觉察到危险的脸,扯起一个猖狂的笑,将火折子掼在地上,然后运起全身的魔气,化为千风,助这燎燎的火势。   “龟儿子们,来啊!狼王军操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   巨大的爆裂声从巷口传来,转瞬间引爆了一整片街区。   *   鹰隼低空掠过整条街区,穿过无数赌上性命的战场,穿过烟尘、烈火与死亡,将一切尽收眼底。   最后,它停留在白袍刺客的臂甲之上,一双金色的眼睛,正与刺客灰眸中玄妙的光交相辉映。   鹰隼通人性地歪了歪头,少年刺客将一块肉干喂给他,低声道:“去,和你的伙伴们一起,我需要知道整个外城区的情况。”   刺客能借助鹰的眼睛,同时看到战争的全貌。这相当于高位大魔的神识外放,却因为借助鹰眼,不易被敌方主帅察觉。   将夜再度放飞了雄鹰,自己却从高高的哨楼之上,迎着长风,向着那充满烟尘与火光的街区一跃而下。   他从天上跃向炼狱烈火中,脖颈背后,荆棘火焰的刺青正在缓缓浮现。   既然要参战,白袍刺客便不再潜行,一边走在烈火腾腾的战场,一边心里迅速判断战局的情况,寻找非得他来完成的任务。   “城防军已灭,连狼王军都要战至最后一人吗?不,不对,城中还有一支城防军,是负责护卫内城的……”   “机关已经打开,内城上升,外城下降,内外有地形差。外城阵法难破,加上极为复杂的街巷,敌方应该暂时无法集结成股,攻击内城,就算有小部分的散兵游勇,凭借内城的存货,应该不足为惧。”   将夜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自己曾经历过无数场上古的战争,对于行走于战火纷飞的地方十分驾轻就熟,甚至本能地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他心里明白,最大的变数就是岚苍城主蓝岚。   大乘期魔王,唯有同境界才能招架,如今他已确信萧珩去了九重山,更是无所顾忌,入城便是狼入羊群。   那么,要去刺杀他吗?他有这个决心吗?他能成功吗?将夜微微阖眸,似乎在判断可行性。   刺客正在战场游荡,如同白色的死神,正寻找着猎物。   迎面走来一股魔兵,执着枪向孤身一人的将夜刺来,显然是没把这收敛气息的少年刺客当回事。   “喂,小家伙,为什么一个人走在战场?不如和哥哥们玩玩……”魔兵见他银发灰眸,容貌俊美到凛然,不禁起了些许歹念。   可他话还未说完,却只见银光一闪。   少年刺客平静地掠过他的身侧,袖中滑出袖剑,瞬间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在血喷溅出来的时候,他还一矮身,完美擦过他的身侧,拽过他的领子,用尸首挡住血雾,没有让白袍沾染半点血色。   周围的魔兵顿时反应过来,这是敌人啊!   面对刺来的长/枪,将夜的左手袖剑,右手持匕,踩着枪尖便一个起跳,双手只是一交错间,便把七八个魔兵的喉咙划开,围杀他的敌人呈现圆形倒下,在地上留下不规则的喷溅式血痕。   “不要挡路。”将夜的声音清清冷冷,带着些少年特有的干净。但是他的灰眸注视着战场的时候,却如同不起波澜的湖面,好似从出生起就浸透在血海之中,“碍事。”   他把兜帽往上一拉,遮住自己显眼的银发。   将夜又一振袖,将沾了血的双刃收回时,又成了那个在屋顶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儿一样的俊俏少年。   不久以前,将夜每次在这条街区溜达时,总是会被许多沿街摆摊的小商贩左塞一块饼子,右扔一根鱼干的热情投喂。   将夜不适应这样的热情,却又不会表达,只会暗地里维持一下这条街的秩序,教训一下游手好闲的混混们,被商贩们亲切地称为“幽灵保护神”。   偶尔殷无极巡视过来时,他就算因为每天一次的刺杀活动,不小心掀了谁的摊子,他们也不会生气,总是笑呵呵的。但将夜心里过意不去,总是会替他们重新摆好摊,并且付钱买下不小心弄坏的果子。   将夜抬起头,再看着空荡萧索的长街。这里的商贩接到撤离的消息后,并没有时间带走他们的货物,四处都是被踹翻的摊子,那些肉干、点心和果子掉了一地。   而始作俑者压根看不上这些不值钱的吃食与寻常用具,魔兽践踏过,让一切作泥。   刺客少年灰色的眼睛黯淡了一分,但他不清楚,心中这种压抑的感觉名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口堵的像是那个天/行君再也没有回来的清晨。   他只是走过他巡逻过无数遍的街巷,似乎往日还历历如昨。右边是他喜欢的果子铺,他喜欢啃着跳上房顶,晒一天的太阳。左边的老爷爷,喜欢照着他捏面人,捏陶偶,还送给他一个小小的陶瓷猫。   物是人非啊,城破才第二日,这里就会变得这样荒凉衰败么?   和平的假象被撕裂之后,总是会留下这样的狼藉吗?   那座每个人都活的很自由自在的理想之城,真的不在了吗?   将夜自有记忆起,便被大魔作为炼蛊材料,丢进万人坑。他杀尽一切活物,爬出那座坑,用了快三百年。   而他见到天/行君,被他带走,再到主人离世,流落魔洲,被殷无极捡回来,才过去短短十七年。   他的记忆,最初除了杀戮之外就是空白。再往后,他的记忆里只填满了一个人的温柔。可命运为何如此残忍,竟是这么快便将他的神带走,留他一人流浪在世间,化身复仇的亡灵。   直到他被第二次捡走,这一回,他被那个声称要做他兄弟的男人,散养在了一座城里。   殷无极,那个男人,除了教他修魔的方法,用实战来磨砺他刺杀的技术之外,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大道理。   而他沉默寡言,也从拉不下脸去问,何况他想要什么这件事,又有谁会告诉他呢?   于是,将夜就走在这座城里,自己去听,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他需要一个答案。   刺客走到街区的尽头,看见他时常待着的那个房顶已经塌陷,整座建筑化为被焚烧殆尽的瓦砾碎石,连墙壁都被砸穿。   将夜银灰色的眸子扫过地上,那里没有生命的踪迹,但他在扫到一具几乎看不清模样的尸首时,神色突然凝住了。   他疾步走上前去,一脚踢开压在他身上的横梁,看见惨死者胖胖的肚子被剖开,肠子被拉了出来,凄惨无比。   将夜看到了他的脸,是那个曾被他掀了水果摊,却永远笑眯眯地递给他最新鲜果子的小贩。   “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将夜一抬臂,召回那在天空中盘旋的苍鹰,眼睛银光闪烁,只是一瞬间的记忆回溯,他就攥紧了拳。   面对着撤走的小贩们,以及来带他们离开的城防兵,那胖胖的老板依旧是笑的和弥勒佛一样,和和气气地说:“我不走,我还要摆摊,这条街要是人都走了,多没有生气啊。”   然后,整条街空了,敌人涌了进来。   面对着逼近的不速之客们,老板好似招揽生意似的,引他们上前。   然后,他将摊子一掀,抄起最底下的两把巨斧,像是平日里切瓜那样轻松地取了两颗脑袋。   “启明城里,可没有人不会用刀啊。”老板依旧慈祥和蔼,“都是些没意思的客人,打扰我做生意了,做我的瓜果怎么样?”   将夜闭了闭眼睛,走到他面前,替死去的人合上那布满血色的眼睛。   “直至战死……”将夜低声道,“老板,忘了问你的名字了……你这么好脾气的人,离开的时候,却满眼说着愤怒啊……” 第222章 大雨将至   初春, 微茫山大雨。   “圣人还未出关吗?”有人于亭下避雨,询问身旁儒门学子。   “并未,风师兄守在小筑之外, 但目前还未有动静。”回答者忧心忡忡, “百家的各位宗主一个个都到稷下学宫了, 说是不走了,要等圣人出关, 非得等到一个答案才安心。”   “道祖与佛宗的拜帖也送到了, 道门和佛门还说了,等到圣人出关, 务必第一时间知会。”   不过短短数十日, 北方帝星重现, 龙脉大动,整个魔洲沸反盈天。对整个仙门来说无疑是一场地震, 而圣人恰恰就在此时闭关了。   鉴于他天问先生的名号,大多数人都在猜测,他这是在与天道沟通, 观测帝星, 他的判断,成为了整个仙门最翘首以盼的答案。   谁也不知, 圣人哪里是观测什么星象,而是直接元神降临, 亲自见证了北渊龙脉的归属。   风飘凌执着油纸伞,立于小筑门外, 落花飘零,大雨已经为整座山蒙上烟水之色,显得有些暗淡不清。   突然, 那寂静许久的小筑中,终于传来脚步声。   很快,那声音穿过回廊,由远及近,直至推开那紧闭的门扉。   “师尊,您出关了!”风飘凌连忙迎上去,他有无数话要说,告诉他仙门如今有多期望他出面安定局面,却见师尊的脸色如霜雪般苍白,唯有眸似寒星,透着一股冰冷的愤怒。   是的,愤怒。时常伴随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左右,风飘凌第一次从无懈可击的师尊身上,看见这种毫不掩饰的情绪。   “百家已至?”谢衍的身上溶着蒙蒙的细雨,湿了流光,他却懒得拂去这雨露,而是将左手负在身后,扫了他一眼,“道佛二家也有消息?”   风飘凌还未来得及开口,圣人便什么都猜到了,他这么着急实在有些傻。   他一抿唇,有些挫败地叉手行礼,道:“师尊明察秋毫。”   “边走边说吧。”谢衍见他垂下脑袋,安抚地拍了拍失落的弟子的肩膀,“和我详细说说,信中都写了什么?”   自小筑至学宫,见圣人身影,一路上无数儒门弟子拢袖行礼,目光追随着他,皆是敬仰万分。   谢衍的神色却漠然,仿佛没有情绪似地道:“魔洲争夺尊位之战已经打响,东西二域霸主合力攻南方启明城,却遭到顽强抵抗,目前胜负还未分清,但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笃定了什么:“我观天象,龙脉已与帝星合一,北渊将诞生一名极为强悍的大魔,为仙门大敌,这一点毋庸置疑。”   谢衍这样说着,藏在袖下的手却无声地攥起。   帝星初显,龙脉认主,殷别崖最终还是走向了他的命运。   可这条路九死一生啊,他若不去争,不去抢,就会有无数人想要把他扯下来,噬咬他的血肉,瓜分他的力量,让他颠沛流离,死无其所……   恨吗?当然恨。   天问先生自登圣起,所有对无常命运的痛恨,所有救不得的挫败,皆是来源于他的爱徒。   若说无情淡漠如他,还有什么执念的话,便是把殷别崖从天道的窥伺中夺回来,无论用何种办法。   风飘凌不疑有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认真询问道:“这帝星是何人?竟然引您如此忌惮……弟子以为,此人还未完全成长,您大可不必如此担忧,您可是圣人。”   谢衍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他是我曾经亲手教出来的人。”   风飘凌一怔,他虽然也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从谢衍口中,听到他对于那位早已叛出师门的前大师兄的描述。   谢衍嗤笑一声,却是用一种意外亲昵的口吻评价道:“我的徒弟,我能不了解他吗?平素无事,看着倒是有点君子的模样,但一遇风云,便是胆大妄为,疯癫的很,什么都敢做,连尊位都未到,居然连龙脉都敢去争一争……而且,居然真的给他争成了。”   哪怕他有帝命,这龙脉之主,也不是随便能做得的。   风飘凌以为他是算出来的,对于圣人闭关是为沟通天命的说法,更信了几分。但他本能地有些不喜那叛入魔道的前师兄,甚至还隐隐地有些排斥,于是道:“师尊,但他已经入了魔,是仙门大敌……”   “飘凌啊,你猜一猜,待会去了学宫,有多少人会说我‘养虎为患’,又有多少人会说我‘养寇自重’?”   谢衍却是悠然拢袖,行于细雨落花之间,目光却仿佛穿越辽远的微茫山,落在了遥遥的魔洲。   “他们害怕魔修,怕得不得了。他们乐见于一个混乱割据的北渊洲,本能地不想看见一个统一的稳定的魔洲,要把自己的安全感,建立在北渊生民的离乱与痛苦之上……”   “仙者为尊,而魔者卑。仙门为文明,而魔洲为蛮荒。所以仙门理所应当地应该要求魔洲纳贡、甚至不惜以引发魔洲分裂的方式,去保证对方不构成威胁,如此,是将其看为‘魔’,而不是‘人’。”   风飘凌怔住,似乎还有些不理解,道:“可是魔修生性残忍嗜杀,功法传承之中,更是茹毛饮血,实在……”   “你还不懂何为‘天下大同’。”谢衍轻叹一声,笑道,“待你触及大道之时,你便会明白了。”   天道之下,无论是仙还是魔,都只是挣扎的虫豸而已。   在旁人都在聆听圣人之言,对他顶礼膜拜时,唯有殷无极背离,独自执着剑,斩出了另一条道路。   在旁人都走在一条墨守成规的道路之上时,唯有他逆流而上,在手心攥着一颗燃烧的火种,然后笑着告诉他:“变革到来了。”   亲眼见证过那发生在识海中的龙脉之战,若说谢衍心中的感受如何,他只有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战栗”。   如芒在背的敌意,侵略如火的魔气,以及殷无极那明明指向龙气,却好似在挑衅更高处的白衣圣人的猖狂剑锋。   那种近乎尖锐的挑战,让永远孤行于大道上的圣人回过头去,提灯一照,却见到那玄袍的大魔吟啸且徐行的影。   “圣人呐……”明明是最寻常生疏的称呼,谢衍闭上眼,脑中回荡起他无数次的轻唤,仿佛从他拖长的语调中,听出了带着笑的亲昵。   可打破他的美好回忆的,却是旁人刺耳的声音。   “圣人,帝星觉醒,天枢伴随其侧,隐隐还有其他星宿的光亮……可见,北渊有重大变故发生!”   “启明城大魔殷无极异军突起,他曾是您的叛师弟子,您当年,为何未曾除恶务尽?请您修正您的错误!”   听闻圣人出关的消息,迎面走来的诸位长老宗主的队伍,堵住二人行走的小径,简直是易如反掌。   谢衍负着手,看向那些看似忧心天下,实则是挟着所谓“正义”,端着冠冕堂皇的样子,名正言顺地来逼迫他了。   细雨孤径之上,一边仅有两人,一边却是声势浩大,形成仙门鲜明的新旧两派势力。   “此话从何说起?”谢衍见他们来者不善,只是徐徐拂袖,道,“诸位是揪着点历史遗留问题,来兴师问罪了?”   他冷笑一声,道:“质问我当年未曾尽力除魔,可有证据?还是诸位没有证据,便来给我这个仙门之主扣帽子了?”   *   因为殷无极伤势太重,不能自己驾驭魔兽,但他是炼器宗师,只是从袖里乾坤取出一枚缩小版的战车,只是往地上一掷,便转瞬间恢复原来大小。   萧珩把脚程最快的几头魔兽拴在战车上,然后把浑身的骨头断了七八,已经有些意识不清的主君抱上车,安置在其中,然后坐在车头,一扬鞭,战车便是转瞬间奔出几里地。   跟随这一往无前的战车,背后是以各种法宝、魔兽、术法赶上来的魔修。他们受龙气的召唤而来,跟随着帝星,有种近乎盲目的热忱。   而赶去启明城的疾行队伍,也不知不觉越来越长。   大雨将至。泥泞的路阻挡不了千里疾驰的魔兽。   风雨之中,萧珩的神色沉肃,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前方启明城的方向,心里却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兴许是为他驾车的只有萧珩一个,将军能够或多或少的听见,战车中的殷无极,发出了些许压抑的喘息,好似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主君,你怎么样……”   “别回头。”他听到殷无极格外沙哑的声音,“死不掉。”   “……雨很大,主君啊,你要是真的痛,就算声音大一些,也不会有人听得见。”萧珩全部的魔气都用来赶路,没有避雨,所以他浑身都湿透着,难得严肃地道。   “你虽然是启明城的象征,但你又不是真的神,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断了这么多的骨头,怎么可能不会疼。你没必要对自己太苛刻。”   “……若要暴露软弱,便是要去向某个人讨怜。”一帘之隔,殷无极竭力转了个身,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剧痛中缓缓修复,过于刚猛的龙气不断淬炼着他的躯体,让他说话都吃力。   “我没有撒娇讨怜的时间,战争,不会因为‘我很痛苦’,便就此放过我。我的子民,我的城……他们受的伤,流的血,还等着我去讨债……我没有资格就此藏在某个人的庇护下,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假装听不见这些遥远的哭声——”   萧珩沉默了,他注意到,殷无极没有将他自己受的苦难加入其中。   他没有去窥视帘子的背后,痛苦与孤独,都是他的主君自己的战争,容不得他人插手。   此时,他不再是他疼爱的弟弟,而是他令人敬重的主君。而作为臣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的主君驾驭战车,引他奔赴战场。   将军不再答话,只是再度扬鞭,迎着风雨,一头扎进了烟水之中。   而一帘之隔的背后,殷无极倒在座靠之上,长发披散,袍角逶地,近乎实质的赤色龙气,正在缠绕着他,浸透他的每一寸经脉。   魔纹如同血色的荆棘,盘踞在他苍白的身体上,正在贪婪地吸收着过量的龙气,用以填满魔修对力量的渴望。   殷无极的唇色寡淡苍白,此时却鬓发汗湿,紧紧咬着牙关,忍耐着浑身的骨头重塑的痛楚。   每一次的蜕变,都是一次死亡与新生。   而区别在于,他已经流干了泪,也不会再如同曾经那样,想着谢衍的温柔,依靠着他的帮助,挨过一道又一道死关。   龙气缠绕着他的手臂,无形的气流钻入他的黑袍中,把殷无极裹在赤色的龙气之中。既是承认,亦然是一次献祭。   殷无极咬着牙,自言自语道:   “我若为尊,会依傍龙脉定都建城,要众魔皆朝拜,天下归九重。我会让枯竭断裂的龙脉重新连接,让破碎的山河重新统一……”   “所以,安静下来,成为我的力量。” 第223章 青史之外   黑云压城, 残酷的巷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长街血染。   如今,通向内城的主干道被坍塌的房屋与机关完全堵住, 原先的启明城地图早已无用, 将兵分离, 一时间岚苍城魔兵大乱。   原本处于优势的他们,一时间如没头苍蝇般乱窜, 时而有人被不知从何方飞来的流火击中, 造成了大量伤亡。   “他们不要命的吗?”   “我不想打,我不想死!”   久攻不下, 畏战声在蔓延。被迫分散成小股小股的队伍实在超出意料之外, 让他们一时间没了主意。   但在蓝岚的魔音指引下, 哪怕损兵折将,他们还是聚拢到他的身边。   大军重整完毕, 集结在几乎完全被破坏的风陵街。这里是通向核心区城主府的四大主干道之一,围绕着这条道路的争夺将最为惨烈。   蓝岚曾经也吞并过同为大魔的其他城池,都是攻入城后, 打上个数天就投降了, 却从未见过如启明城这样,连最底层的魔修都能动员起来的存在。   在他看来, 那些城中的平民与奴隶不足为惧,都是些墙头草。无论哪个大魔统治他们都一样, 反抗还会被杀,不如关起门来不问战事, 安安心心等着城池易主。   实际上,除非打的极其不顺,大魔会屠城稳定军心外, 一般情况下还是不怎么管这些“附赠品”的,毕竟,这些低级魔修,甚至连魔修都不算的平民,都是些会下蛋的母鸡,可以盘剥税收。   但是蓝岚想不明白,殷无极为什么不一样?   “当初,要是围而不打,等九重山的消息出来了……”蓝岚心里难免有些后悔,“还是我太着急,选了个最不好的时间打,等那仙门叛徒的死讯传来,自然也就不战而降了,哪里需要赔上这么多?”   他太急了,不等青君的消息,就亲自上阵轰开城门。大军都开进来了,他已经无法后撤,只能打到底。   “九重山还是没有消息?”   “回城主,消息全断。”有人俯首,“上一封军情,还是青君殿下说,殷殿下即将被困死九龙殿中……”   “即将……我需要一个准信!继续发信询问,若是还没有,就提着脑袋来见我。”一身戎装的大魔阴沉着脸,看向那已在不远处,迎风招展的黑金色旗帜,恨得牙痒痒,踹了一脚副将,道:“不准退,都给本王上去!”   他要攻入城主府,把那象征着殷无极的旗帜给折了,看这些虫子还有没有这么高的士气。   与此同时,赫连景正在依靠狼王军令,频繁地调集狼王军,试图以最少的兵力打出战果。   狼王军都是身经百战的兵,不但单兵修为高,还常年驻扎修葺后的启明城,时常进行守城演习,哪怕敌方有大魔,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这里是狼的领地,擅入者,必撕咬之!   赫连景站在哨塔上,已经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临时指挥所,手中握着启明城的炼器制成品“千里眼”。   这是一个双筒状的精巧法器,其中流淌的魔气可以强化视野,让没有神识优势的魔修,也能清晰地观测到城中的情况。   他调集狼王军向暗巷中穿插埋伏,只见他指令的目标巷道被占领,背后的两名狼王军书记官,一名正在对地图进行标注,另一名则是负责与管控城中机关的城主府联络。   殷无极在重建启明城时,是按照军事堡垒的标准来建的,自然考虑到了“视野”与“通信”的问题。   在城中,除却八个方位的哨塔外,又修筑了些许不起眼,但是视野极好的建筑,并且以此为基础,配备了可以即时通讯的法器。   平日里,战争机器未曾开动时,这里商贸繁荣,百姓安居乐业,看上去无害的紧;若是遭遇外敌入侵,他们就能依靠法器加成,获得远超自己修为的增幅。   “这一战,将会极大地改变普通魔修对大魔的恐惧。”赫连景抬起“千里眼”,看见一条空白的巷道上烟火散去,有人在房屋顶部竖起了黑旗,于是神色一振。   “游水巷已经夺回,依照将军的思路,围绕风陵街的这些‘蛛网’,我们必须要拿下来,才能更有效地阻断他们强攻——”   萧珩的锦囊依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纸条被他反复翻看,烂熟于心。   光是执行,赫连景就折服于狼王萧珩超乎寻常的缜密与判断力,他的确是一个用兵的天才,疑兵、游击、埋伏……他用的都极好。   而狼王军跟他许久,拥有着还停留在集团作战、正面对抗的北渊大魔们难以想象的战术能力。就算不跟随殷无极,他做一个草野兵王,也未必有人敢真的与他碰一碰。   萧珩屯兵于此,整个狼王军为守城战也演练过不下数十次,早就对地形烂熟于心。他也做过无数次守城的预案,对于各种突发情况都有准备,只是未曾想过,这一次他这个大将不在。   不在又如何?   赫连景觉得胸口一阵滚烫,哪怕己方没有大魔压阵,他们这一战,打得依然很好,是整个北渊洲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好。   狼王军如同驱赶羊群,依靠占领街巷,将敌军有意无意地赶到了风陵街附近,而就在此时,大批量的魔兵也在集结。   外城一声轰鸣,风陵街之战爆发了。   天空阴沉,似有雷鸣阵阵。这场雨自兵临城下那一日就未曾降下,只是在雷云中酝酿着,宛如一块压在城池上的巨石,不知何时会摧毁一切。   位于启明城中轴线上,占据核心区域的城主府,此时却在阴云中寂静。   凤流霜正带人帮助身为城主府总管的柳清,正在对城主府中大量的重要文书做最后的转移。   风雨楼的大量探子已经被她布到城中,她们曾经是炉鼎,如今是各有所长的法修,偏生有着最无辜柔美的一面,抓住了不少向外传递情报的内奸。   在柳清进入城主的书房内室,才发现他过的到底有多么简朴。他极目所至,除了书架、桌案外,就只有一张简易的床榻。再点检屋中陈设,各处皆被大量的文书与账本堆满,称得上是私人物品的,只有几件符合身份的城主常服。   年轻的文士与几名心腹正整理着属于城主的重要文书,快速装箱转运。   “兵力都集中到了风陵街,倘若被突破,中心必须转移……”   柳清手中有着城主府仓库的钥匙,自从在矿场里被殿下提拔到身边,便始终是为他管账的亲信。   “我已与程先生商量过,最后一批文书,由商队转运。然后通知赫连将军,掩护残部准备退守龙隐山。”柳清决绝道。   “启明城不要了?”凤流霜蹙眉。   “如果外城也打不赢,让他们进了内城核心地带,就除了炸城外,没什么防御手段了。”柳清摇了摇头,“现在还不知城主是否能归来,就算我们心存死志,愿意同归于尽,城主也不会乐意的吧。所以,我留守于此,你们将启明城的后备力量转入龙隐山中,再图反攻之事……”   他看着凤流霜还有几分挣扎的玉容,温和一笑,安慰道:“如果殿下归来了,见到他用尽心血建造的城池与子民一起没了,他该有多难过啊。”   “你说得对。”凤流霜轻声道,“若是没有人,只有一座空城,确实是没什么意思的。”   “如果启明城没有城主,也就不再是‘启明’了。”柳清道。   他们的核心只有城主一人,在得知他身处险境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恐慌难以言表。若非萧珩提出去营救,给了他们一线希望,令他们竭尽全力的守城,恐怕刚一开始便溃退了。   柳清把萧珩离去的消息捂着不放出去,维持城中稳定。但□□手段也有尽头,到了城破时,萧珩不在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城主府已经被暴民围过一轮,柳清是个柔弱文士,甚至还被围着砸了石块,还是凤流霜带人把城主府护了起来。   两人曾经都是炉鼎,历经人间冷眼,但就算如此,还是听到了许多的攻讦与谩骂,绝大多数,都是冲着殷无极去的。   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的不足。   殷无极已经做的足够的好,平日里,臣民也是赞不绝口。但只要他走错了一步,他曾经的一切努力,在某些人的口中就变成了他的罪过。   那些刺耳的声音,在战事焦灼的如今,显得格外动摇人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要从内部攻破一座城,便要毁灭他们的神。曾经那些赞誉有多热情,随之而来的谩骂就有多反噬,原先的“惊才艳绝”变成了“天真无能”,原先的“与民同乐”变成了“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   当然,那些谩骂之人踩着殷无极主持修建的道路,享受着机关带来的安全,到底还是没有敢将他的功绩张冠李戴。   不过,如果他真的死在九重山。不但是他的魔骨,他积攒的底子,他的功绩与炼器图纸,也会被逐一瓜分。   “这是启明城的图纸……”心腹正在为文书装箱,他翻开那堆在角落中,一张张用工笔绘出的图纸,忽然间就哽咽了。   这是城主不知花了多少个日夜,废了多少稿,才建造出来的“家”。   而如今,那些明火执仗的强盗,闯进了这个北渊洲唯一的净土,恣意践踏着他们的家园,屠杀他们的战士,欺凌他们的子弟妻儿……   “为什么啊!”城主府护卫今年才十八,正是年轻气盛,他捧着这些图纸,声音哽咽,“就算城主来自仙门,又怎么样,他没做什么坏事啊,为什么要被那些大魔这样谋害?难道因为他要替我们谋一个未来吗?”   “还有城里那些人,凭什么说是城主出卖我们?凭什么说萧将军临阵脱逃?他娘的,在外城守着我们的是副城主的兵,有种他们自己去外城、去前线,把那些狗贼给杀出去!”   “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龟缩着躲在内城,还要变着花样、寻着关系,插老弱妇孺的队逃去龙隐山,嘴上还唧唧歪歪的不满,我呸!”   “小云,正因为他不做坏事,才会被大魔群起而攻之。之前,整个北渊洲的大魔都是一样的烂,没有人出挑,所有人都觉得,这才是合理的。而殿下就像是一面澄澈的镜子,照出了那些称王称霸的大魔有多脏。”柳清轻声道,“……这些年,有多少人夜奔启明城?你的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那些魔修隐姓埋名,南渡而来,是为寻找一个答案。   兴许有人举家搬迁,是为了一个宽松的环境,受更少的苦,是来共富贵的。但是更多的人,是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他们亦可共荣辱。   凤流霜看着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温和青年,只觉他看似柔和的外皮下,是一根刚硬的骨头。   当年,为了不去当炉鼎,他一刀毁了自己的脸,被丢进矿场,当了一名籍籍无名的奴隶。   柳清本以为他会一生蒙尘,蹉跎于矿场。   直到那一日,玄衣的少年大魔在矿场掀起一场飓风,打开仓库发魔晶石,只是一指,教他坐在那里登记造册,便改变了他的命运。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他抱剑而立,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成为了他的信念。   殿下并不在乎出身,哪怕被蔑称为“贱民的王”,他依旧混迹于市井街巷之中,任凭万般污蔑,天下攻讦,江流不改其志。   “凤楼主,且去吧,我会守住城主府。”柳清看着不知不觉落下泪的白衣女子,温和地笑着,“希望我们,能一起等到殿下回家。”   等到文书转运完毕,凤流霜率心腹带走余下重要图纸,再看了一眼归于空荡的城主府,与那清瘦的文士与一干护卫。   他们站在黑金色的旗帜之下,没有人离开,神色皆是平静,好似在守着一座巨大的空棺。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沉沉的黑云之下,如惊雷炸响,引得内城中惶惶的人们皆是望向外城。   “启明城的弟兄们,我在此呼吁诸位,拿起武器来!”这是赫连景的声音,带着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   在曾经的龙隐城,他也曾是一方呼风唤雨的势力,名声与风评皆是不错。后来投入殷无极麾下时,反倒被他丢到军中磨砺,度过了籍籍无名的一段时光。但经过无数打磨后,他再度被给予重任,才惊觉自己与以往的不同——他已经能够理解,城主所思所想的这一切。   “我名赫连景,临危受命,担任外城防线的守将。现在,借由最后一块全程通信令牌,我告诉大家风陵街的战况——风陵街已成为修罗炼狱,但是我们已经成功将对方的大部队拖在了这里,也歼灭了近乎一半的敌人,这样的战果,放在整个魔洲,也是史无前例的。”   “但是,狼王军的兵依旧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帮助。可能,再过不久,风陵街也会顶不住压力,敌人会冲入内城……”   内城之中,在惶惑之下,等待命运者有,想要逃离者有,但是更多的是想要尽一份力的魔修。他们的力量还未完全动员起来。   “想必大家也知道,此次灭城危机的来由。我们面对的是北渊洲半壁的大魔。青君背盟,城主被围困九重天,将军当即率兵去救,却不料,岚苍城蓝岚大军压境,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样的极限压力之中,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对各位说,我们打的很好,相当的好!”   “这是北渊洲自有记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战——”   “不再是大魔与大魔之间的角斗,战争,不再是魔洲最上层的游乐场。这一战中,该被记载的是我们!”   听到这里,内城之中,无数魔修停下了脚步,共同仰望着那摧城的阴云。   “以前,北渊洲的魔修们碍于等级压制,从来不敢起来反对那些大魔,甚至以为,他们只要挥一挥手,就能让我们如野草一样倒下,所以我们怕了,不敢与之为敌,并且以做大魔的鹰犬为傲,出卖自己的能力、妻女乃至生命,来换得一个舔他们鞋底的资格!”   “今日攻击我们的敌人,难道曾经不是弱者吗?但是他们爬了上去,有了些不值得称道的修为,便会迅速与曾经欺凌他们的大魔为伍,然后把羸弱的我们再度践踏回泥地里,成为压迫我们的力量。恕我直言——这样的存在,我是要一口唾沫吐他们脸上的!”   “但是,当我们真正反抗时,才发现,大魔也就那么回事啊!”   “就算是大魔亲自出手打破城门,就算是大魔亲自领军在前,就算是以一敌万,又如何?反抗!只要反抗!我们能够重重地打击他们,打到他们退缩,打到他们不敢来犯——”   “诸君,今日已经是启明城被围的第六日!启明城的大部分部门还在运转,城中大量的有生力量得以保存,我们的妻儿父母还是安全的,我们的战士都没有被辜负,我们的反抗是有意义的——那个放弃抵抗,被他们肆意屠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千年又千年,被驱逐、被屠戮、被奴役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说到这里,赫连景的声音里带了些沙哑。   “战斗!战斗!诸位,让整个北渊洲,看见我们的力量!”   沉默蔓延在城池之中,那些甚嚣尘上的谣言与攻讦也一时间熄了火,却听到不远处的一阵巨响,那是风陵街方向传来的炮火声。   大雨将至了。   不知何时,原本空空的街巷之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背着武器的身影。他们并不交谈,只是静静地看向那并不遥远的前线。   城主府前,柳清的衣袂仍飘扬,却是遥望着那被攻破一个缺口的防线,与那浩浩荡荡地冲向黑色旌旗的敌军。   一袭白衣的风雨楼女子们,皆是以白纱覆面,走在昔日繁华的街道之上,好似还能回忆起当时华灯初上,一舞倾城时的盛况。遥遥看去,她们的背影,像是一群群起舞的白鹤。   不知何时,少年刺客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城主府最高的阁楼上,身影逆着光,右手一振,袖剑便从袖中滑出,如同一阵雨的流光。   固守六工七坊的程潇,着一身墨绿色的猎装,单手握着猎刀。他看着手下已经撤离大半的商队与物资,又望向早已全部熄灯的工坊,心中隐隐有着什么预感。   柳清很清楚,六工七坊的价值远比空荡的城主府要大。那个男人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他会做出什么?   “风雨如晦啊……”程潇悲叹道。   他再看去,只见城主府的方向烈火冲天,唯有黑金旗帜在空中摇曳,仿佛不灭的光。 第224章 殿下回城   第七日, 自九重山归来的队伍,终于回到了启明城前。   疾行的车驾在城门前落定时,年轻的城主从噩梦中苏醒, 徐徐撑起身体, 才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这一路上, 他沉睡于战车的卧榻上,龙脉的力量正在重塑着他的身体, 为他接起断骨。新生的经脉中流淌着更为丰沛的力量, 只是还有些滞涩,需要立刻闭关巩固, 不宜擅动魔气。   殷无极黑金色的长袖滑落, 显露一截瘦削的手腕, 上面绮丽的红色魔纹渐渐褪去,又恢复了苍白。   他一只手伸出, 似乎要勾起那漆黑的帘,看一看他的城池。   下一刻,殷无极感觉到萧珩抓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很大。   他仿佛能够读出那一握之中的不赞同, 却平静道,“放手, 我要下车。”   “主君,我直接载你入城。”萧珩的呼吸太急促沉重了, 显然是在压抑着什么。他看着像是在哄弟弟,语气温和, 速度却极慢,仿佛淬血,“没什么好看的, 别出来,好不好?”   “不好。”君与臣,一帘之隔。殷无极的语气明明如寻常,道,“萧重明,你在命令我?”   他的压迫力更强了。萧珩一瞬间战栗,他甚至相信,只要看见那双燃烧的赤瞳,他会直接跪在他的面前。   骄傲的狼王低下头,替他打帘。   他以为殷无极还不能动,甚至还搭了一把手,却见年轻的大魔一顿,拂开他伸来的胳膊,自顾自地走下车。   不过一日多的功夫,筋骨几乎全断的他,竟然已经能站起来了,但是脚步还略显不稳,行止间骨骼仍有悲鸣之声。   但他的脊背挺的笔直,好似有一根剑骨,支撑着他折不断的灵魂。   当殷无极重新站在启明城破败的城门前时,一直未曾停歇的绵延雨丝坠入大地,让沉沉的天幕压抑至极。   城门之上,整整齐齐地悬挂着数百具被刀枪戮过的士兵尸首,被曝尸三日以上,风吹雨打,早已面目全非。   他们的甲胄,有隶属城防兵的,亦有狼王军的。   看到这一幕,哪怕是身经百战的萧珩,也咬紧了牙关侧过脸。   有心理准备,不代表萧珩可以接受自己的兄弟,被人以这样毫无尊严的方式被曝尸城墙。   “蓝岚那畜生……”萧珩琥珀色的瞳孔顿时收缩,低哑的声音中带着恨意,下一刻又用颤抖的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前,“是我的错……”   粗重的呼吸声后,他心中泣血,却还是转过脸,直面了他的罪与罚。   无论他是否是去救主君,但作为在危急时刻抛下城池的主将,这是必须要背负的罪,他一定要将这血仇牢牢地印在脑海里,然后一刀一剑地向敌人讨回,再以自己的血来赎。   殷无极久久立于城下,身影仿佛静止了。   雨丝融了死去战士们干涸的血,然后又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发上、浸入他的衣袍,最后归于泥土中,让盛大的血雨濡满他归城的路。   黑袍的大魔看着那些在风中晃动的战士遗骸,有些的脸已经被毁了干净,有些甚至被刮去血肉,露出森然白骨。   他哪怕记忆力再好,曾经与他们在街上照过面,也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启明城的战士。   不仅是战士。他们也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   殷无极久久地伫立在城下,不动也不言,只是双臂展开,黑袍化为血衣,好似在迎接这一场腥烈血雨的洗礼。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看着他们,轻声道,“被他们这样侮辱,很愤怒吧。我未能回来,没有尽到城主的责任,会恨我吧。且恨我吧……”   银铠红袍的的将军接过属下递来的伞,踏着泥泞与雨水疾步上前,似乎想要替主君挡雨。   伞面遮下一片阴影。   萧珩看着殷无极抬起头来,灼灼的赤瞳里藏着洗不净的滔天血色。   “你若是生气,或者是悲痛想哭,就来骂我。”萧珩看着他半天也没有反应,没有悲愤、没有泪水、甚至没有愤怒,心里打着鼓。   “不必了。”殷无极抬眼,看了看那薄薄的伞,脸上毫无生气,只是抬步走出了遮挡之下。“此事并非你之过,你来救我,我未怪你。”   萧珩清楚主君的性子,越是如常,事情越大,反倒像个孩子一样哭出来会好些。   但曾为天之骄子的他,饱受心魔折磨时未曾哭过,如今肩负一城生死,成为龙脉之主的他,又怎会显露半分软弱呢?   如同浴火涅槃,他越发的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揣摩不透了。   他嘴上说着不怪,但萧珩哪里过得去这个坎,宁可殷无极骂他,揍他更好。发泄出来总比压着强。   曾经桀骜不驯的狼王,如今却低着头,像只败犬,苦笑道:“……你杀了我吧,别露出这种神情,这是要谁的命呢……”   前往启明城的大魔们比他们稍慢一步,但此时也陆续到了。   在这之后,沿途越来越多的魔修,跟着殿下的脚步前来启明城。   图穷匕见时。只要殷无极能够成功出九重山,就意味着青君一系在尊位之争中,已然败北,整个北渊的转向已在意料之中。   哪怕殷无极的势力是在所有大魔中最弱的,但龙脉认主,这种政治意义对北渊洲来说是绝无仅有的。这让被北渊洲边缘化的年轻殿下,一跃为最有希望夺得尊位的存在。   魔修们陆续集结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孤绝的背影。   殷无极站在城门前,打了一个响指,引燃了高悬城门的遗骸。   雨水浇不灭他黑中泛赤的魔焰,一时间,火焰吞噬了一切屈辱与痛苦,也映亮了晦明的天。   跟随他而来的魔修们,皆看到了城楼之下的年轻大魔掀起的火焰之雨,宛如天地森罗,足以涤荡世间一切。   烧尽的灰,被火焰送回了殷无极掌心的乾坤袋中。   他在合起乾坤袋时,双手显而易见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将其收回袖中,贴身放好。   “恶战在即,我没有时间为逝者停灵、哭泣……我只能这样送他们最后一程,希望火能够洗净他们的一切苦难。”   “我能感觉到,城中还在激烈交战。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点检自身功过的时候。若你有什么话,等此战赢了再说吧。”殷无极又看向萧珩,将袖背于身后。   “……诺。”萧珩单膝跪地,以拳锤向心口处,向他俯首。   殷无极按着腰间黑金色长剑,黑袍滚滚,踏着寂静的长街走入城池,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血上。   然后,大魔顿了顿,站在城门前回望,那一眼威严而孤高。   禅让、林烟霞等大魔见他如此威仪,竟然也双膝一软,本能地生出跪在他面前,亲吻他袍角的冲动。   “诸位,若要做我的臣子,便跟上。”殷无极转身,在风雨中飞扬的玄袍,仿佛迢迢带血,“这是属于我的,复仇之战。”   “铛、铛、铛——”不知何处,传来声声浑厚的钟鸣。   作为新生启明城真正的缔造者,殷无极既是一城之主,亦然是这座炼器师的顶峰之作的主人。   当他踏入这被战争碾压过的启明城,疲惫而破碎的城池,苏醒了。   他不需要操纵任何机关,这座城池的每一颗齿轮都浸染过他的魔气。只要他心念一动,他就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只一抬手,就能易换地形。   有殷无极开路,跟随他进入启明城的魔修们自然所向披靡。   而外围的确也没有多少敌军,他们很快便进入外城区。一进入外城,极目所见,尽是断垣残壁。   萧珩轻车熟路地指挥着狼王军清扫蓝岚的残军,收割性命,如一道狂风席卷,下手却是极为狠戾。   “竟然把全部大军开入一座有如此纵深的城池,不知道他是托大,还是没脑子。”   这一路上,萧珩看着他死去的同袍堆叠的尸首,紧紧握着拳,掌心甚至都被指甲刺出血来。   但他是将军,掌兵者不得心慈,萧珩甚至故意用轻松的语气笑骂敌人,竭力活跃空气:“我看,蓝岚那蠢货是觉得你我都回不来了,以为轻松平推,便能拿下启明城,却反倒被兄弟们死死地陷在城中……”   启明城和岚苍城的纸面实力差距太大了。何况殷无极与萧珩两名大魔皆不在,正常情况下,这场仗顶多三天就能结束。   可今日已是会盟之日的第七天,启明城被围了六天,如今蓝岚将大军填进来,还迟迟未能宣告城池易主,可以说是打的一塌糊涂。   殷无极瞥他一眼,只见平日风流潇洒的将军眼睛都泛着血丝,神情可怕的像是要撕裂谁,显然是压力紧绷到一定程度,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失控。   “不想笑就不用笑。”殷无极的墨色长发未束,在风中飞扬,而他手中长剑滴血,显然是方才屠戮过大量敌人,神情却漠然如割断草芥。   “将军,我不会轻易崩溃的,你不必顾虑,杀敌便是。”   仿佛被他说中了心思,萧珩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   黑袍的大魔却转过身,双手抬起成弧光,轻哑着道:“归一。”   外城大圆盘启动,大地动摇,原先外城到内城的通路几乎都堵死,只留下风陵街。   从风陵街到内城,整条线都成为了最后的必争之地。   但这里虽是主干道,直接通往城主府方向,但若要承载两军对阵厮杀,还是太狭窄了。   赫连景清楚,这是有去无回的死亡之地。在他对内城讲完最后的战前动员后,便从哨塔上离开,握起了刀,投入了这绞肉的战场。   他心里很清楚,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但他们早已没有逃跑的选项。因为,转身奔逃的那一瞬间,就是启明城的死期。   而对蓝岚而言,他在此主攻风陵街,已经撕出缺口,也有一些士兵爬上了内城,钻入那缺口,直奔城主府。   只要把这些顽固的守军都杀了,大部队压进城中,内城一定会沦陷!届时,启明城就会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蓝岚的首要目标显而易见——夺下城主府,斩将夺旗!   只要将那飘扬的玄金色旗帜砍倒,对启明城的士气将会打击巨大,再回头屠戮他们,自然更为容易,损失更小。   却不料,此时的机关大动,正在激烈交战的两方皆是倒退些许,看向周围,似乎都以为这是对方搞的鬼。   “我们的旗帜……城主府——!”启明城士兵看到起火的城主府,悲慨一声,几乎跪倒在地,“城主府沦陷了!”   遥远的火光灼烧着,将他们的灵魂象征焚灭,唯有那旗帜化为一个小点儿,在猎猎的火光中仿佛起舞。   此时的城主府已经空了,处处皆腾起炙热的火光。护卫皆被柳清赶出府中,正在外围与敌人交战。   “不肯给我们占领,宁可毁了?那个总管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还大开城主府,分明是诱我们闯进去,等人全进去了,他居然一口气把他们全炸上天,简直疯了——”   “你不觉得,这启明城里的人,脑子都有点病吗?那仙门叛徒到底给喂了什么迷魂汤,我已经遇到过好几个快死了也要拉人垫背的疯子了,差点在阴沟里翻船……天知道,我才活了一百来岁,只是来抢点修炼资源……”   两名胆小的魔兵没有第一时间进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朴素的不像城主府的建筑,一瞬间陷入燎原大火中。   他们心有余悸,正躲在墙角下说着话,却见眼前出现一黑一白两个人。黑衣的是个叼着草梗的少年,白衣的是一个狐狸眼笑眯眯的书生。   墨染咧着嘴,用力地拍了一下魔兵的肩膀,凶残的像是恶鬼,道:“既然你已经踏进了内城,想活着回去啊?做梦。”   白钰一扬扇子,将二人瞬间切成碎片。   血雨之下,他不再笑了,而是道:“你想好了吗?与启明城同生共死?”   墨染看向那在烈火中孤独摇曳的旗帜,认真道:“谁拆我家,我杀谁。”   依旧着一身天水蓝色的文士宽袍,柳清行走在他走过无数次的府中。他对陈设烂熟于心,哪怕现在陷于火海,依旧能辨认出方位。   他提前赶走了护卫,让他们固守外围,如今这府中还活着的,皆是敌人。   “我知道守不住,但是城主府在,我便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手中夺去它。”柳清看向六工七坊的方向,燃烧的城主府让那真正的核心区暂时得以保全。   柳清打开库房,里面竟然堆满了魔火雷。   “诸位,交给你们了。”柳清笑了,脸上的疤痕掩盖不住他的清秀温柔,连告别都像是在折柳,“在下先走一步。”   他将手中的火折子随意往里一抛,近乎刺目的白光便在视野中炸开。   一声轰然巨响后,沉沉如墨的天色,竟是被赤色火光染成霞光,一生一次的热烈。   城主府的旗帜坠下了,启明城陷入至暗之时。   可就在即将陷入绝望时,他们听到了响彻全城的声音。   “城主归城——”   摧城的黑云之中,似乎有着风雷之声。   风陵街战场上,一身玄色战袍的大魔踏血而来,手中长剑染血,所过之处,敌人无不血流漂杵,让他化身炼狱归来的修罗。   “青君死、钟离界遁逃、四名大乘魔王皆殁。九重山一战,大胜!”   听到这样的消息,蓝岚猛然抬眼,看向面前已经化为火海的城主府,阴沉着脸道:“不,这是假消息,这怎么可能做到?”   殷无极怎么可能在那种程度的围攻下,活着走出九重山?   这场局,有七名大乘以上的大魔联手,怎么可能输,怎么会输?   站在内外城交界处,殷无极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碌碌如蝼蚁的敌人,眼底尽是浓稠如血的恨。   这迢迢的恨,让曾经那个还寄望于和平的殷别崖死在九龙殿的祭坛上,让如今的他从龙脉侵体的痛苦中重生。   他如今一身帝骨,手握北渊龙脉,面对这些屠戮他百姓的魔,无涯剑正在近乎愤怒地颤动着。   殷无极不带感情地轻笑一声,面上生寒,道:“蓝岚!你不远万里,犯我领土、屠我百姓、毁我城池……”   “幸而我启明城,上下一心,誓死抗敌,英勇无畏,直到——我活着从那个炼狱归来。”   殷无极的声音,字字带血,凶戾非常。   “今日,我将用你们的血,告祭枉死的冤魂、战死的将士、倒在屠刀下的每一个生灵!”   “前来受死,蓝岚!” 第225章 王于兴师   就在殷无极归来的号角响彻全城时, 银发灰眸的少年刺客站在角楼上,略略向下看去,白色斗篷猎猎, 像是振翅的鹰。   极目之处, 城主府燃烧着赤火, 照彻黑云之下。   聚拢而来的启明城魔修们,仿佛受到了城主归来的激励, 冲天魔气与城池共振, 纷纷举起武器,以这艳烈的火为背景, 迎向刀枪与剑戟。   “城主已归!胜利在望了!咱们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谁他娘的在九重山暗算我们城主, 老子拧掉他的脑袋!”   前来攻打城主府的不是蓝岚, 而是蓝岚的副将何不为,性情是一脉相承的暴戾, 献策悬尸以动军心的便是他,堪称阴损。   听闻殷无极归来,何不为也一时有些心神动摇, 但他还是挥动起双斧, 走过之处,皆是劈裂高墙、毁坏建筑、恣意屠戮, 只为一时痛快。   凤流霜穿着干练的白色衣裙,电光火石间, 水袖便缠住一名敌人的脖颈,紧接着软剑划过, 剑尖滴落的一滴喉头血,如同女子的眉间朱砂。   “将夜大人,您要做什么?”   她看向那角楼之上的少年身影, 心中似乎有了什么预感。   少年刺客这些时日一直住在风雨楼,她是除了殷无极之外,最了解刺客超越境界的真正实力的,于是对他更为敬畏。   少年向下往了她一眼,扬手掷下一枚鹰的尾羽。那羽毛似乎有灵性,飘荡到她的掌心之中,上面系着一卷用魔气凝成的讯息。她甫一读完,立即仰头看去,却见刺客早已不在原地。   凤流霜深吸一口气,她一拂黑发,看向黑夜里轻灵的女子们,寒声道:“姐妹们,乐舞,敌军的大部队要攻上来了——”   凤流霜守卫在城主府附近,身后不远处便是六工七坊的入口。   此时,作为政治中心的城主府被柳清炸毁,吸引了绝大多数的兵力。而六工七坊此时却尽数熄灯,沉默在黑暗之中,让启明城的象征替它们燃烧。   那一片耗费数年建造起来的设施,蕴藏着启明城全部的炼器潜能。若想要重建启明城,只要保住这里,便不是难事。   而守在六工七坊的程潇,此时那平时总带着笑模样的脸,却沉在一片黑暗之中,瞳孔中倒映的是连细雨都浇不熄的冲天火焰。   大量重要的军需、米粮、魔晶石已经被转移。但是时间紧急,无法彻底转运龙隐山,所以被程潇分散着藏入了地下仓库。   剩下转移不走的,由少许留守的商队成员守着,如果敌人真的打了进来,他们会效仿城主府,宁可炸了,也不会让敌人得到这条炼器流水线。   “圣人啊,无涯君已归,启明城危局将解,勿念。”   程潇在微弱的夜光里,落下最后一笔,然后卷起纸张,塞入机关鸽足上绑着的竹筒里放飞。   他很快回头,因为匆忙没拿猎刀,竟是失手显出几分曾经在仙门的功夫,却顾不得藏拙,左手凝出一杆秤,好似能称量天下。   “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他竟是杂家中人!   他厉声道:“什么人?出来!”   在漆黑的雨夜里,许多如同无骨的魔修从墙壁中穿过,他们的身体猩红,像是一滩流淌的血泥。   是修了邪法的魔修!   在魔洲断代的传承中,大多数魔修锻体,走的是至刚至猛的路线。少数人有法修天赋,例如炉鼎体质,又或是从他道入魔者,直接将灵气化为魔气,兼采两道之长。   而最特殊的一类魔修,便是修了邪法的魔。   他们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修士,而是以残杀、噬血著称的魔人,更有以人炼蛊、血祭、人牲等邪法。   在仙门看来,这类魔修实在是下九流。但是在魔洲来看,修邪法会更快变强,在崇尚力量的北渊,互相杀戮如家常便饭,没什么罪过比弱小更重。   “桀桀桀桀桀……”   滑动过墙壁的血泥发出古怪的笑,让程潇警戒地看向四面八方,似乎在判断方位。   下一刻,一名商队护卫猝不及防间被血泥盖在头上,发出凄厉的惨嚎声。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后,几根残留血肉的骨头从血泥中掉出来,让人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竖了。   “什么东西!”程潇头皮发麻,竟是倒退两步。   漆夜的天空,有一道闪电划过,程潇的脸色苍白如雪。   殷无极兵至外城风陵街时,内城围绕着六工七坊的守卫战彻底打响了。   最先袭来的是几日悬而未决的落雨,在黎明前的黑夜倾倒而下,宛如一场疯狂的反扑。   而本该被雨浇熄的火,却蒸腾成雾气。一切都陷在暗淡的黑暗中,在乍明的闪电中,战士们幽幽的眼睛比繁星更亮。   雷雨之中,城主府废墟之下,传来琵琶的一声催寒。   与启明花灯节的盛景不同,这战场上的乐舞不复当日华彩盛况,反而因为还活着的人数寥寥,乐舞也显得颇为伶仃。   那一日的风雨楼女子们,水袖如浮云,柳腰如春水,脚踝的银铃摇晃,赤着的双脚落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那是在为她们心中的盛世而舞。   而如今,大雨之下,城池已破,她们却在废墟上起舞,不是为了对入侵者奴颜媚骨,而是把看似绮丽的乐舞,化为夺人性命的杀招。   “君且听,那塞外边声起,那春风——渡我关!”   同样的唱词,比起当初的婉约柔美,此刻却更添几分杀意凛凛。   白衣女子怀抱一柄白玉琵琶,站在城主府前倾倒的双面鼓上,水袖舞动,腰肢旋转,高声唱来,如那振翅的白鹤,啼血的杜鹃。   鼓声传来,咚、咚、咚——   那些拿起武器御敌的魔修,好似也受到了这奇迹的力量鼓动,他们喘息着,又一次站了起来,看向那立于鼓上的女子们,在残忍的血色与灰暗的夜色中,唯有她们是美的,明亮的,是战场上的花。   凤流霜拨起琵琶,又唱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人群中,亦然有人以雄浑的歌声而和,道:“……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明亮的剑光与术法,照彻这亮若白昼的雨夜。长夜将终了。   外城风陵街中,殷无极长剑在手,站在长街的尽头。   玄袍的青年看向那从内城中走出的男人,右手缠着饮血的软鞭,一身披挂,魔气磅礴,便是前来迎战的大魔蓝岚。   作为离渡劫期只有一步之差的存在,蓝岚在北渊的资历也是极老,又素以诡诈闻名,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   “殷无极,你真是可恨,为何不死,缘何不死?”   面对自己投入大军,却即将功亏一篑的事实,蓝岚的神色极其阴沉狰狞。   蓝岚看向他背后簇拥着他的北渊大魔们,更是古怪地笑了:“诸位莫不是看走了眼,这个仙门叛徒有什么好追随的,他不过区区渡劫初期,入魔才堪堪一百年——等等,你不是渡劫初期?”   他的声音蓦然变了调,牙齿森然作响,道:“你是何时进阶的?”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而是一步一步,那已成废墟的道路上踏血而行,好似他光是寻到自己要走的路,就已经跨越了漫长的千年。   春去秋来,在这孤独大道上行至如今,他流了多少血,又付出了多少代价?   他拥有的很少,却总是被轻易夺去。从仙途、师尊、到启明城。每一次他敞开心扉去对待什么,结果却重复一次又一次的悲剧。   一身君王骨又如何?最终不过,孤家寡人。   万般风雨皆避他,殷无极的玄袍广袖猎猎,却右手执剑,微微一扬剑身,便勾起无涯剑漆黑的流光,然后只身迎向空旷的战场。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殷无极听到风送来歌声,微微扬起脸,颇有些怔然地看向内城的方向。   他不知道歌声是缘何而来,只是听到歌声融入了一砖一瓦中,有雄浑的男声,有婉约的女声,有老人的沙哑,有少年的清脆……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萧珩打着节拍,轻轻地哼着传承自上古先秦的战歌,那是一首耳熟能详的乐,也是魔洲断代的历史上少数记载下来的,有旋律可依的一首。   在常年战乱的北渊洲,战争并不值得歌颂,但有无数人为之狂热。王也不值敬畏,却被人恐惧。他们在祭祀上唱着这首战歌,用以取悦仙神,却是无人明白个中含义。   “……与子偕行!”殷无极低喃一声,却是隐约地笑了。   他向着蓝岚抽出长剑,指向那与自己有近百年宿仇,几度差点杀了他的男人,看见他目眦欲裂的脸,却忽然惊觉,对方早已无法成为自己的威胁。   殷无极阖起眼,想起来时那血染的路,心中却是悲凉一片。   何为君王之道?那至高的王座之下,唯有白骨成堆,荒魂成冢。   无论他愿或是不愿,他的两肩早已担负起龙脉的重量,已然没有退后的资格,唯有不断前行。   “蓝岚,你要为你今日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你想杀我,没那么简单!”   蓝岚调动起全身的魔气,身形又虚又实,捉摸不透。   不知何时,地表腾起无数狰狞挥动的藤蔓,好似要将位于中心的殷无极给囚困住,扯入地下。而蓝岚仿佛从幽暗中穿梭而来,眨眼间就出现在殷无极的后方,右手缠着的软鞭也化为遍布荆棘的藤条,如灵蛇刺向殷无极的后脑,好似要将他彻底杀死。   “得手了?”蓝岚的藤条上带毒,在荆棘刺透殷无极的广袖,贯穿他的身体时,他一喜,“这毒连大魔都毫无办法,除非杀了我,否则——”   殷无极身上贯穿数条透体的藤蔓,却依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抬起眼,只有滔滔如血海的绯。   “抓到你了。”殷无极薄凉地开口。   哪怕身上贯着青色的荆棘,殷无极却单手握住了那些宛如活物,吞吃血肉的藤条,不但不畏惧那毒素,反而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把控制藤蔓的蓝岚生生拉近,像是用捕兽笼中的猎物,反手扣住了猎人。   启明城就是一座炼器大宗师打造的巨大炼器法器,完全听从殷无极的命令,就在他抓住藤蔓本体的那一瞬,城池也在颤动,封死了蓝岚躲到影子中的可能。   蓝岚一逃不成,见他毫无痛觉的模样,顿时大惊,他的毒素最是折磨人,中毒之人魔气越高,越受噬心之痛,能够轻易为他宰割。   但殷无极怎么就是个例外呢。   殷无极并非毫无痛觉,他知道蓝岚有百般脱逃手段,所以竟然仗着龙脉护体,疯狂到了自己为饵,硬受了他的毒,却要换得一刻他露出实体。   本该刺入他体内的蓝色魔气,此时却被赤色如血的龙气顺着藤蔓反噬,让蓝岚吐出一口淤血。   “你身体里的,到底是……”他还未问完,却听到如同催命的魔音。   “洪荒三剑其二——千秋万岁!”   剑光,还是剑光。直到蓝岚的眼前,满是那炫目的光。   “你杀了我的兄弟?”良久后,烟尘散去,蓝岚看着他,忽然问。   “我送你去见他。”殷无极已经失去了与他逐一清算总账的欲望,杀意,早已将他的眼睛染成晦暗的赤色,而他的剑,已经捅在了蓝岚的魔心之处,直接摧毁了大魔的核心。   “……好,好啊。”蓝岚露出近乎反常的得胜笑容,在阴戾中,却颇有些许复杂深沉的恩怨,“死的比我早,我终于……有一次赢过了青君。”   他的身体被剑气搅碎,在那刺目的剑光蔓延过心口时,他的胸膛炸开一捧鲜血,融入到细雨的雾中。   殷无极站在那血染的战场上,看着蓝岚就这样轻易地化为了一团血污。他才有些怔怔地收回手,看了片刻,才似乎真正意识到,龙脉到底为他带来了什么。   过往曾经差点将他追杀至死的人,在启明内战中反复搞事的人,甚至打进了他的城池的人……   他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殷无极的身后已经站了很多人,他们没有插手这复仇之战,却是惊叹于殷无极杀人的时候,像是冷血无情的死神,眼中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慰。   那些因为魔王死去而溃退的兵,又有什么用呢?   “继续前进。”看向那向他洞开的内城门扉,与那自动放下的天梯,殷无极振衣拂袖,第一个踏了上去,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人等着我们。”   就在蓝岚死去的同时,少年刺客站在无星无月的天穹下,一道宛如流星的刀光降落,带来几乎华丽的死亡。   他的目标,是那攻向六工七坊的副将,何不为!   那些脑海中陆离的片段,曾经行过的旅途、征战过的战场、坠过的天宫、到过的深渊、渡过的死亡海……   在少年纤细的身躯背后,藏着的是刺客之王的魂魄!   当讨逆的锋刃刺入大魔的颈骨,将他的脑袋生生扯下来,直到飞出三米远时,所有人都还震惊于一名合体期的少年刺客,居然当真刺杀了高出他两个境界的,出窍期的魔修。   这一刺,天公叹息,神佛无救! 第226章 君王之器   蓝岚已死, 风陵街还负隅顽抗的魔修也在此时扔下武器,跪倒在黑袍的大魔面前,脊背俯下, 宣告臣服。好似风中的蓬草, 起伏的海浪。   风烟散去, 殷无极看向那悬于半空的内城道路。   那是一道向上的天梯,上面却倒着无数的战士, 有敌人, 亦有友军。尸骨化为青石,为王铺路。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殷无极沉默了良久, 才沙哑着嗓音,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倘若他未曾及时归来, 启明城也不过是青史中转瞬而过的流星,绽放之后又极快陨落, 不留下半分痕迹。   这仿佛警醒,萧珩与他背后的狼王军残部顿住了脚步,想起了那虚幻的和平日子, 并且陡然意识到, 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北渊洲只相信武力。”领会了主君所要传达的意思,萧珩看向自己的狼王军, 他们的脸上露出渴血与复仇之色。   不止是他们,他们一路走来, 曾经寄身于此的魔修们拿起武器捍卫城池,为的不仅是一座城, 而是他们遍寻千百年,终于获得的一丝安宁。   哪怕那段时光是那样短暂,但终究还是留下了磨不灭的影响。   一颗落于荒原的火种, 化为了燃烧的野火。他们惊醒了。   殷无极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后,是向他称臣的大魔们,是忠于他的将军与战士,是放下兵戈被俘虏的败军。   “殿下……”在短暂的整顿后,赫连景抹去脸上的灰烬,也领着固守于此的战士重归他的身侧。   在绝境中等来了城主,赫连景狂喜之余,整个思维还是木僵的,似乎还没有办法领会到个中含义。   直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的身侧,看见他持剑而立的背影,手中的刀拿不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抖。   面前的大魔孤高而威严,早就不是那个矿场中的少年。   是惶恐?是畏惧?还是膜拜?不知道啊,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震颤,让他克制不住跪在他面前的冲动,当然,他也如此做了。   “幸不辱命,殿下。”   “你做得很好。”   殷无极看向他背后染血的甲兵,眼底映出了当初在矿场中那个穷途末路,计划着起事为匪的男人。   他被自己放下军中百般历练,如今展现出了自身的才华,有了可以托付重任的战功,不愧于他当年一句“此人堪为千夫长”的评价。   “老师……萧十八将军,因为身受重伤,无法领军,于是将令牌交予我,并授以临时指挥权,风陵街之战,由我主持。”赫连景低下头,手中紧握的狼王军令牌,此时却烫手极了。   “此战截留了岚苍城主力,大体达到目标……但是,十八将军战死……”   赫连景嘴上快速而简练地汇报着,心里却明白,自己原本不该领军,此时是军权的最好交还时机。   照理说,他应当交还给萧珩,但是当着殷无极与全魔洲大魔的面,把军权交给萧珩,这样真的可以吗?   “起来吧,赫连将军,随我去内城。”殷无极听完战报,明白了目前的情况,于是略略俯下身,亲手将他扶起,自然看到了他手中的令牌。   他敏锐地感觉到赫连景的犹豫不决,心中却明白,对方是忠于他高于萧珩,才会在此时三思后行。   “殿下,您……”而赫连景却心中大震,因为他压根没有配得上“将军”一称的军职。而城主此时如此称呼他,个中含义不言自明。   他颇有些激动地抬起眼,却见城主平静地从他手中抽出印着狼图腾的令牌,先是摩挲了一下,然后随手丢给萧珩。   “萧十八战死了,这是你托付给他的,做个纪念吧。”   他本可以直接留下令牌,不必解释,但殷无极言语间淡化了军权的政治意义,然后竟然将调用狼王军的令牌,轻易地还给了萧珩。   “十八他……”萧珩双手接住,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无话。   殷无极看向他的两名将军,一人年长,一人年轻,无论未来如何,这二人此时是坚定地守着他的背后的。   大事仍未成,他又何必用猜疑,教这原先关系不错的二人产生龃龉呢?   遥远的记忆中,白衣儒雅的天问先生执着书卷,为他讲述上古的君臣典故,讲到一半,他才轻叹一声,道:“帝王道,远比帝王术,来得更高明。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君王,驭人之法,以攻心为上。”   当年的殷无极似懂非懂,此时却心如明镜。   他若要什么,必须要对方心甘情愿,而不是让他自感愧疚,或源于逼迫。   “随我来。”殷无极拂袖,萧珩和赫连景之间无形的危机化于无形,于是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心甘情愿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而观察着殷无极一言一行的大魔们,却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是激赏之色。   “这就是君王之器量啊,如今北渊,还有哪一位渡劫殿下有如此心胸呢?”禅让先是念了一声佛偈,然后执着禅杖,快步跟了上去。   内外城之间,因为机关的启动,已经有了梯度差。而内城其他三门完全封闭,唯有这一条路。   进入内城的魔兵,在蓝岚已死的当下,正是瓮中之鳖,负隅顽抗者,只会迎来最绝望的收割。   殷无极率先踏上天梯,身后鱼贯而上的,便是持着刀枪的大魔与魔兵们,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   “蓝岚已死,殿下归来!尔等放下兵器,速速投降——”   岚苍城魔兵数量再多又如何,他们是豢养的私兵,只为资源挥刀,此时听闻大魔已死,大多数人感觉大势已去,便纷纷放下武器做了俘虏。   如今的内城,只有少数地方还在交战,而这些负隅顽抗的势力,最终会被入城的殷无极,摧枯拉朽般毁灭。   殷无极一入内城,便看见那条曾经花灯巡游的街,如今已经是坑坑洼洼。   数十日之前,他还坐在城主府最高处的阁楼,凭栏远眺,饮酒赏灯,此时却看见满目疮痍。   物是人非啊,他明明只离去了七天,却像是离去了一辈子。   城池破,琉璃碎。他的理想之城,最终还是被裹挟进这刀兵四起的乱世中。幻梦惊醒,北渊露出它蛮荒的底色,无论他如何用仁与礼教化,血性才是魔的本性,没有人能够例外。   “呜呜呜,老师,你醒一醒……”   “老师,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剑魔吗?为什么啊……”   殷无极听到一群稚子的声音,于是循声看去。   他却见一个满头白发,身材却高大巍峨的男人跪在地上,手中支着巨剑,如同耸立的龙骨,而铁一样的臂弯之下,是几个扒着他胳膊的孩子,被他残留的魔气护住,此时正哭的不成样子。   “那是剑魔,他居然也在启明城。”林烟霞先是蹙眉,然后恍然,“也难怪,他无法再进一步,寿数快尽了,所以来此养老的吧。”   兴许是“老师”一次触动了他的神经,殷无极疾步走去,似乎想要去看看他情况如何。   那白发的男人再抬起眼时,原本还算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布满衰败的沟壑,他太老了,已是魔的风烛残年,剩下的魔气尽用来护着他剑道馆的孩子了。而所幸,恶战之后,他终等到了城主归来。   “啊,是城主啊……”剑魔的声音也是苍老的,浑然不似他第一次见到殷无极时,那目空一切的高傲。   那时的他,只是听闻有个年轻的殿下夺下一座城,更名为“启明”,其中勃勃的雄心,让他这个混迹魔洲已久的剑客,忍不住一笑。   无他,有这样雄心的人,在北渊洲有很多,但他们都死了。   死于明枪,死于暗剑,死于倾轧,死于背叛。   剑魔只是抱着一股轻蔑之意,来到了这里修行,以为自己至多一周就会离去。可是一月过去,三月过去,他不走了。他在这座城中开起了剑道馆,招了学生。   他的前半生一人一剑,荒野独行,用血来喂养魔剑,可当他真正歇下来时,在教学生剑法的过程中,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   修真者的生命已至终末时,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大抵,是传承吧。   剑魔看着那黑袍逆光的城主微微俯身,似乎想要给他输送一些魔气,但老人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寿数已终,老朽要死了。”在谈起所有修真者都忌讳的那个词时,剑魔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会暴怒或者怨愤,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只是这些孩子,交给城主了……”   他吃力地挪开自己已经快要僵冷的手臂,淋漓的鲜血滴在了那些孩子惊恐的脸上,与他们的泪水融在了一起。   “老师,您在说什么?”   “我不要老师死掉,老师那么温柔慈祥……”   这些稚嫩的生命太年轻,但生于北渊洲,又如何不懂死亡的分量。   “我会保护他们。”殷无极将一名最小的孩子从他臂弯中抱起,然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道,“前辈,放心吧。”   “好、好啊……”剑魔笑了,浑浊的眼中好似有着光芒闪过,下一瞬,那神光就缓缓熄灭了。   方才百战也不倒的男人仰面倒在地上,看见黑云散去,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极为炫目,让人有种流泪的冲动。   “老师,老师……”孩子们围到他的身边,有人抱着他的头颅,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有人扒着他的胳膊不放,有人在他的身边放声大哭。“您保护了我们,自己却死掉了,您太坏了,是大骗子。”   “老师你不要走,我们都是你的门徒,教我们学剑啊……”   “我以后不逃课了,也不开小差了,您叫我挥剑一千次都行——”   “……”   半生厮杀,半生流离。征战一生的剑魔最终在孩子们的簇拥中闭上了眼睛,好似死于春意盎然的花丛之中,脸上带着一抹微笑。   “为人师长,总是如此吗?”殷无极看着那些惶恐不安的孩子们,原本沉默着,忽然又轻声自语道。   他们这一路上有不少类似的插曲,被他用火焰精准烧过几轮,受此力量的震慑,许多人皆是不交战便放下了刀剑,纷纷跪在他面前。   兴许是因为龙脉的力量,他的风姿本就世无其二,此时更是平添三分威严慑人。   剑魔的后事与孩子们的安置,他指派了人留下处理,然后接着前行,来到了最后的战场,城主府之前。   “城主……是城主回来了!”   “殿下万岁!”   与脸上点燃了振奋的启明城战士不同,岚苍城的余党则是面色一片灰败,有人近乎顽抗地向殷无极发起进攻,黑色的火焰却转瞬间席卷了他们,让那些攻向他的人灰飞烟灭。   大魔的黑袍临风,踏过黑火,踏过血海。   人群如分海,殷无极走过时,魔修们也纷纷退开,浩荡的战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每个人都注视着他,好似仰望着他们的神。   战场的尽头,银发的少年刺客提着何不为的脑袋,疾步走向黑袍的大魔,他的身侧,白衣的女子执剑,衣袂飘扬,仿佛未来魔君身侧的暗影。   将夜收起袖剑,看向在短短的时光中经历大变的男人,他将一切个人的情绪封于心底,脸上不再有平日那种温和平静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王的孤高。   “这是预付。”将夜将头颅掷于地下,看向那神情微动的男人,仰起头道,“你助我报仇,我助你霸业。殷无极,我跟着你了。” 第227章 何为君臣   启明城危局解开。青君、蓝岚一系大势已去, 退出北渊洲尊位之争。   战后事务繁杂,一切都要由殷无极定夺。而城主府已玉碎,亟待修葺, 暂时无法处理事务, 殷无极就临时落脚萧珩的将军府, 将启明城的中心暂时转移,连轴转了三日。   “殿下呢?”萧珩疾步走入府中。   “还在书房里见客。”来往的魔修对他行礼, 答道。   萧珩这几日在点检整编狼王军。除了隶属于殷无极的城防军之外, 萧珩的狼王军是此次战争中牺牲最大的。   他带去九重山的狼王军,最终回来了一半, 这还算好的, 城中的牺牲就更为惨重, 编制只留下了三分之一。   在大规模搜寻过城墙到外城的战场后,幸运的, 能找回遗骸,不幸的,只能留下一块牌子。灵柩归于军中时, 整个军营的气氛都压抑无比。   而另外一件让萧珩头疼的事情, 就是对他离城一事,悬而未决的判决。   近日在城中行走时, 知道他去救主君的人,对他十分理解感激;但是更多的是辨不清九重山战局的重要性与危险度, 只知道他临阵离城,未能与他们共荣辱。   结合“背主的狼王”在北渊洲烂的不行的名声, 他们对萧珩更是白眼相待,若不是碍于城主面子,就得啐他一口了。   萧珩哪能与他们一般见识。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他便停住脚步,立正挨骂。反正这些年来被骂的多了,也不掉块肉,而且他们顾忌他是大魔,到底也没人敢与他动手。   但这一幕倒是惊奇了不少远道而来的大魔。   对他们而言,修为等级是一道天堑,有些人恨他们,顶多背地里骂上两句,脾气一上来,早就开屠了,又何必多费口舌。哪有萧珩这样骂不还口的大魔,竟还能好脾气地忍下这些。   只要在启明城呆久了,他们就会知道,连城主都能被当街拦下痛骂,城中所有高位魔修都得遵从这一规则。   “这刀总悬在头上不是事儿,多少给个痛快吧。”萧珩这样想着,推开了书房大门。   萧珩向来不亏待自己,将军府邸虽然称不上十分豪华,但总归不差。甚至,都比朴素的城主府好点儿。   当然,他弟平日也对他的越制没什么意见,甚至偶尔还来与他喝喝酒,送他点从仙门淘来的新奇物件。   他刚一进门,穿过屏风,在书房里没见人影。他又折回进了内室,便见到斜倚在美人靠上的玄袍青年正半阖着眸,眼角下一片青黑疲倦,连日的衣不解带,让他的衣料有些皱褶,不复平日的严谨端肃,长袖撩起时,握着的账本都要坠下来了。   “怎么要睡着了?”萧珩习惯性地向前走了两步,打算像以前吃酒醉时,把不安分的主君扛回床上睡。   但萧珩此时却有所顾忌,顿在了他的三步之外。只听他叹息一声,单膝跪在了他的脚边,等待他苏醒。   殷无极吞噬龙脉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城中,如狂风席卷城中战局,又昼夜不歇地处理战后诸多事务。从清点损失、安置灾民、安排投奔启明城的大魔到为将士收敛尸骨,事情虽然千头万绪,他却做的忙而不乱。   萧珩有时都在想,他哪来的这么多精力,竟是不会疲倦的么?   而今日一见,只见殷无极的脸上带着苍白病容,身量也因为战事折磨清减了不少,修长躯体下却仿佛涌动着不熄的熔岩,支持着他如长明灯一样不断燃烧,昼夜不灭。   但他人又岂是烛火,他燃烧的又是什么呢?萧珩的眼神一暗,拳也紧紧地攥起,又无力松开。   “你来了。”殷无极其实只是假寐片刻,在萧珩踏入内室时,他就醒过来了。但是他眼皮沉重的仿佛在打架,歇息了片刻,才略略支起身,侧眸看向跪在他脚边的年长将军。   共同经历大变,萧珩眼睛里漫着血丝,下颌又染上青色的胡茬,看上去颇有些萧疏落拓,疲倦刻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极有为人臣子的自觉,跪姿很标准,脊背挺直如松,且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可想起他所做的事情,他此时大抵是在装乖了。   “起来吧,不必跪着。”殷无极把披散的长发拨到身后,用单手支着坐榻,站起身来。   “主君觉得困,就再睡会儿。”萧珩看他的账本落在坐榻上,黑袍底下的手腕苍白瘦削,血肉里仿佛涌动着非凡的力量,同时也在折磨着他,于是语气温和了些,“我再跪一会,不妨事。”   “明日,我会举行全城大葬,祭祀在战争中死去的臣民并落葬,你的事情,会一并给个交代。”他拖曳着宽松的长袍起身,拉好衣襟,将他浅眠时的疲乏收敛起来,然后路过他身侧,声音淡淡。   问题是什么交代。他语焉不详,萧珩更是有些进退踯躅。   因为拿不准他的心思,萧珩主动道:“擅自离城,不遵命令一事,是我之过,你若惩戒我,我立正挨打,但是……”   “但是什么?”殷无极并不急着给他答案,而是走到桌边,将温好的酒从滚水中取出,倒了两盏,“萧重明,过来坐下,酒刚刚温好。”   他这个态度,嘶……   萧珩此前在他面前颇不恭敬,甚至屡屡越制或是不尊命,一来是自认是过命的兄弟,殷无极不会与他计较,二来也有些试探的意味,想看殷无极能忍他到几时才会讲明。   平日里,他不尊令的确无妨。可在关键时刻,他自顾自的做了违背命令的选择,问题可就大了。   虽说结果证明了他是对的,及时救下了殷无极并且送回城,却也直接造成了启明城因无大魔坐镇而城破,这样的责任,终究要有人来背。   若是让萧珩自己来处理,他亦自认犯了大忌,定是要被处置的。何况如今殷无极麾下已有不少大魔,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羽翼未丰的少年,他若还是摆不正姿态,哪怕这次有功被放过,那下一次、下下次呢?   “坐吧,将军九重山救主,一时传为佳话。我有那么可怕,非得要你背着藤条来见吗?”殷无极撩起广袖,亲手替他斟上一盏,见他不动,便又替自己斟了一盏,饮上一口,“方才为城中大丧斋戒沐浴,本想继续去处理事务,却没成想,在里间的榻上睡着了……”   “你是该睡上一阵,咱们修真归修真,不睡虽不会死,但总不入眠,对你的精神无益。”萧珩的语气难免又带上几分兄长的关切,似乎想揉一下他的脑袋。见他抬眼,将军才颇为尴尬地收回手,掩饰似的端起酒盏,饮了一口酒,一时间酣畅淋漓,“劲儿真大,哪来的好酒?”   “城主府没了,酒窖里藏的陈酿自然也烧光了,这一坛神仙酿,是我以前藏在你这儿的枯树下的。”殷无极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也低沉下来。   “方才凤流霜来过,告诉我……柳清的尸首没能找到,连常用的器物都随着府邸一起烧尽了。现在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柳清曾赠我的东西,大家打算凑个衣冠冢,我仔细清点了一下,他竟是送了我不少东西,文帖、字画、还有些采买来的新鲜玩意,只是当初我未曾在意,便都收在了袖里乾坤中……”   “那年轻人,看着柔弱,实则刚硬……”萧珩执着杯盏的手一顿,酒实在是咽不下去了。   这几日他除了整顿狼王军之外,谁都不敢见,只是不断地接收曾经同僚的讣告,好像每一封都化为刀剑,扎在他心上。   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四处流浪的狼王萧珩了。那时,他无论投奔了谁,都保持孤立,冷眼相待,不会因为大魔属下的任何一人死亡而感到悲痛。而在启明城里,他虽然游离,但与不少人的关系都不算坏。   殷无极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坐立不安,道:“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   萧珩顿了顿,习惯性地掩饰道:“过得去,我是谁啊,看不起老子?”   黑袍的大魔坐在他的对面,红眸中仿佛沉着寂静的伤痛。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萧珩浑身都不对劲了,心中却生出些无名的郁愤。   殷无极执着酒盏,看向窗外,只觉今年春格外萧索,连雨都那么凉。   于是他叹息一声,眸中尽是伤逝之色,道:“当年共我看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萧珩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似乎再也压抑不了情绪,站起身,双手抵在桌面上逼近,一双鹰视狼顾的眼睛紧紧地攫住殷无极的视线,低吼道:“殷无极,你有什么要怨的,要罚的,就尽管来!老子受得住,何必如此?”   “……何必动怒,将军,坐下吧。”殷无极的手置于膝上,却不见他情绪有什么波动,只是静静一瞥,“我只是感怀,并无怨你之意,将军为何如此激动?”   萧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殷无极的确什么也没说,但他就是不安。这种不安,在他前往九重山时,可以不去想,但是现在不行。   所以,当他本预想的处置迟迟未落地时,他才会如此紧赶慢赶地来到殷无极面前请罪,好似被重重罚过,就会减轻他心中的几分负疚。   “萧重明,你非要如此?”殷无极不再喊他将军,一双眼眸洞穿了他的心事,却是微微低沉了声音,“我罚你,你便会觉得好过?”   “不知道。”萧珩沉默了一下,道,“但是如今的局面,终究要有人来负责,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可这迟迟未落的判决,带来了长达几日的煎熬。而萧珩如鲠在喉的是猜疑,却并非只针对殷无极。   他经历过无数主君,无论初时,主君如何信誓旦旦地称不会猜疑,但终会惨淡收场。所以,当狼王萧珩觉得不安之时,反而会先发制人,或是故意示弱,那也是一种君臣博弈的伎俩。   但此时,他那无往不胜的经验,面对殷无极居然不管用了。这让萧珩陡生一种不安全感,甚至觉得,主君在自己没有看见的地方成长了,自己也已经猜不透他了。   如今的他,已不再需要兄长为他遮风挡雨,很多事情,他要自己定夺,也不再需要一把有自主意识的,会失控的刀。   而不会失控,只会为他本身而挥动的刀,他现在也有了。将夜,他就养的很好。   而让萧珩最为焦虑的,便是自己的狼王军,在此战中着实削弱不少,正是需要一个安全环境休养生息的时候。   若是启明城中反对声音太大,要求殷无极将他驱逐,往昔的仇家当然会不介意与他清算。   虽说他相信主君不会做出这种“飞鸟尽,良弓藏”的事情,但万事都有万一,他必须要听到承诺,才会安心。   “如今启明城里的怨愤,更多都是朝着我来的,手握龙脉带来的政治效益极大,你的声望空前高涨,更有不少临近城池的大魔星夜奔赴启明城,愿意为你效力……”   萧珩分析着,越发觉得这个局面当真挺好,要是没有他就更好了,忍不住有些挫败:“现在就差一个为启明城城破负责的人,这样你的威望就不会有减损,未来称王也会平顺一些……”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要你来承担罪名?”殷无极听了他的分析,却是失笑,“萧重明,你不是很聪明的么,怎么非得往自己身上揽锅。自回城后,我怪过你一句吗?”   “你这态度,叫做不怪?”萧珩对情绪最是敏锐,当然看出殷无极这几日压抑的极好的情绪,“那你生谁的气呢?”   “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萧珩咂舌,心里却莫名地定了些,“有什么可气的,这事儿怪你吗?”   “做出去九重山这一决定的是我。”殷无极直起身,在窗前负手,“天真的,是我,对青君提出的盟约,觉得可以一试的,是我。没有考虑清楚其中风险,导致启明城陷入困境的,亦然是我。”   黑袍的年轻大魔在窗前转身,春光照在他的身上,却让他的容貌煌煌如照,让人无法直视。   “是王来担负一切,而非臣子。”   “为王者,不应一味居功,更要勇于罪己。”   “若我为了称王的一时美名,就要臣下牺牲名誉,来担负王的过错,那么这个王,我不做也罢。”   后来有人问及萧珩,为何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遇,他都一直跟着殷无极,不因辉煌而来,不因落魄而去。   哪怕是魔洲失去君王的,那暗无天日的三百年,他都守着那王座不让别人染指,自己亦不越雷池一步。   后来的魔宫元帅只是笑,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初春的阳光太好,晃了眼睛。” 第228章 修罗之道   程潇被殷无极召至将军府时, 他的内心是极忐忑的。   虽说被魔人突袭,但六工七坊最终还是守了下来。而到底是如何守下来的,在止战后的小会上, 他说的含糊其辞, 只是说有些家传的绝技, 不便示人,殷无极倒也没有追问。   明日是丧仪, 殷无极正在翻看抚民的物资清单, 见到程潇垂手而立,站在帘外, 身影若隐若现。   殷无极颔首道:“进来。”   数十日不见, 无涯君的气场更凛然慑人了。程潇心想, 忙不迭走入室内。   “战后,启明城还能运转, 多亏程先生保住了商队和六工七坊。”殷无极挽着袖,手中狼毫笔沾墨,正批阅着天量的文书。   待到程潇近身, 他才搁下笔墨, 道:“我方才去看过六工七坊,商队也报了些许损失, 不过不多……看战况,你们是遭遇修了邪法的魔人了?”   “应当是修了血泥之术, 已经没有了人的形态。”程潇眼观鼻鼻观心,拢袖道, “这法子着实阴损,且食人血肉,最后留守六工七坊的商队折损不少, 我已给予其家人抚恤……”   “程先生还有没有想说的?”殷无极冷不伶仃地打断他,问道。   “……”程潇还能说什么,只得沉默。   “魔修的功法传承中,应当没有杂家的《淮南子》吧。”殷无极不等他再言,又话锋一转,微笑道,“程先生能在通往中洲仙门的商路中如鱼得水,应该不仅仅是自身交游广吧?”   “城主此言说笑了,在下……”   “你是师尊的人?”殷无极的语气平静,并非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反而更像是淡淡的陈述。   “无涯君恕罪……”程潇先是一愣,随后冷汗浸透了脊背。就在此刻,他的身体反应甚至快过了大脑,连忙双手拢起,就要下拜。   下一刻,程潇就看见殷无极稍稍一抬手,继而,他感觉自己双膝上有一道绵柔的力量托着,要他无法行大礼。   “行了,又不是在仙门那个繁文缛节的地方,我点明,也并非是要指责程先生,只是确定一下罢了。”   殷无极在此前也隐约有些察觉,只是没有证据,也不必戳破罢了。   程潇是师尊送上门的人才,又是个与微茫山联系的渠道。左右师尊对他也无恶意,他又拿人手短,就算程潇是师尊的人,他也不必急于清出去,反而可以反过来利用一番。   但是此时,不一样了。   “近日,启明城百废待兴,有些事情我无法亲力亲为,还要拜托程先生将其交给圣人。”殷无极将一封信交给程潇,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先生不想回来,这便是我交给程先生的最后一件事。”   程潇双手接过,心中却突地一跳,道:“城主这是何意?”   殷无极转身,负手而立,微微笑道:“从前,无论先生向圣人送出去了多少次情报,我感激先生一直以来的辅佐,所以不会计较。”   “但是今后,先生若离去,我不强求你留下,但是启明商会的人与资源,你不能带走。若要留下,那么今后就得与仙门断绝关系,除非是我要你传递消息,否则,皆不得向圣人透露启明城半点情报。”   殷无极说到此,语气温淡,却是不容置疑:“否则,视为背叛。”   程潇闭上眼,知道选边站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无论曾经的师徒二人关系有多好,在殷无极入魔的一刻起,他与圣人便再也无法站在同一阵营。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无涯君早就走出来了,只是圣人一直不肯接受而已。   无论圣人有多想掌控他,也只是一厢情愿,无涯君又怎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当真会甘心被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摆在明面上的,是魔洲的尊位之战。而沉于水面之下的,又是他们师徒间不见血的博弈。   后者,兴许更为漫长,更为激烈,足以贯穿二人的往后余生。   是走,是留?程潇现在清晰地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手中的信笺却极为烫手,他一时间无法给出回答。   但程潇却莫名坚信,倘若自己选择留下,并且全心全意地为城主办事,他并不会因为这一段双面间谍的经历猜疑他,而是会一视同仁。   “……臣可否问一句,这封信中,是什么内容?”程潇突兀地问道。   此前,他从未问过圣人与无涯君的通信内容,只有到微茫山述职时,圣人心情好,会稍稍提上一两嘴,透出难言的亲昵。   而如今,这封信攸关他的未来,甚至生死。但他违背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开口询问,却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真实的答案。   “是借条。”殷无极打量了他片刻,倏尔笑了。   “……借条?”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比起自己的脑袋,作为情报贩子的程潇,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猜测道,“您是想要向圣人借什么吗?还是因为启明城百废待兴……”   “并不是要向他借什么。”殷无极笑道,“从第一笔援助开始,到他以私人名义送来的灵石、米粮、布匹、法器……我已经将数目、种类尽数列在其中,并且算上了利息。这些,算我借他的,我会还的。”   “可是现在启明城正需要休养生息,广纳人才……”程潇道。   “要还,不能再依赖他人了。”殷无极也不避讳他,“承蒙圣人荫庇,启明城起步时,减少了不少困难。这些资源我本就打算还,只是如今提前了一些而已。毕竟,如果要划清界限,有些东西是不能拿的。”   他要划清界限。程潇几乎绝望地闭起眼睛,救命,他已经想到了圣人收到信后,会如何震怒了。   但不送不行,殷无极将他单独唤来,便是要给他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   “城主,臣……”程潇半跪下来,仰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   “不必现在告诉我,你若是回来,我自然知道你如何选,自然会毫无芥蒂的重用你。”殷无极拂袖,徐徐走过他的身侧,略略侧眸,语气颇有几分柔和,“当然,若是你不肯回,我也会修书一封,为你说情。只是保你在仙门无恙,想来我在圣人那里,还是有这个面子的。”   程潇沉默半晌。   殷无极侧过脸,黑袍如幽静的深潭,却是雍容一笑,道:“程先生,是圣人,还是我,你可要想好了。”   *   北渊历法,甲寅年春。清明雨落,启明城大葬。   启明城北郊已起坛,祭台三牲备齐,焚香祭天。   北郊的平原足够广袤,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百姓。而今日落葬的将士,更是他们的父兄、丈夫、儿子,所以并未限制参与人数。   哀肃与寂静弥漫了整个北郊,所有人都在翘首,看着那遥远的祭坛,也在等待着城主给他们一个答案。   献官宣读祭文的声音,沉肃万分:“……九重山青君背盟,蓝岚率大军犯我城池,所幸阴谋为副城主萧珩识破,赴九重山护主,后有众大魔上重天,解龙脉之围困,青君及其党羽伏诛。旋即,城主与众义士南归,星夜疾驰,与我启明城众将包夹蓝岚一众,大胜……”   “……启明城群星闪耀,无数将士前赴后继,守我疆土,卫我城邦。”   “今日,焚香祝祷,祭奠英魂。”   殷无极仅是渡劫大魔,未至尊位,亦然未曾自立为魔洲诸侯王,所以此次大葬,祭神的部分较为短暂,仅是宣读殷无极提前撰写的祭文,用语也极为直白,半个生僻字都未用,更是摒弃所有佶屈聱牙的表述,简练地把七日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力求每个不通文墨的百姓都能听懂。   殷无极一身朴素黑袍,亲手将祭文焚至碑前,上书“启明英雄碑”,碑后,则是密密麻麻地刻着牺牲者的名姓。   他本不愿祭天,但北渊洲每逢大事,祭祀诸天神灵是传统,他也只能做做样子,还好如今他手握龙脉,天道倒也没有真的劈他。   但他接下来做的事情,怕是要惹怒祂了。   殷无极将祭文丢进火盆里,平静地看向背后天道的标志。众魔膜拜祂,敬畏祂,但他早已得罪死了天道,也不在乎多得罪几分。   “带上来。”年轻的大魔站在祭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向那雪浪石的台阶,红眸中仿佛蕴着干涸的血。   铁甲执锐的狼王军押送着几十名魔修走上祭台,手中皆是执着一根锁链,缚在他们身上,神色皆是沉肃冰冷,尤带恨意。   “有些憎恨,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原谅,便能了结的。有些罪恶,也不是跪下求饶,我便可既往不咎。”   殷无极拂去衣上细雨轻尘,走到那些被迫跪在地上的魔修面前,眸色晦暗如炼狱血海。   “有些仇怨,是要以血来赎的,这才是北渊洲的规矩!”   殷无极似乎正压抑着一股冰冷的愤怒,声音也近乎嘶哑,道:“凤流霜,念!告诉各位,今日这祭台上的人,到底做了什么!”   当女子登上祭台时,台下的大魔们也是颇为错愕。而凤流霜一身白衣素服,手持长卷,衣袂临风,冰雪面容上却满是肃杀。   “零壹,杨韬,屠我启明城将士,三十四人,焚尸、戮骨、悬吊取乐。下令焚民居、民宅,损失不计其数。”   “……十七,何叄,淫乐、屠杀妇孺,最小罹难者,七岁。”   “二十,胡不北,不敬尸首,割头断发,甚至将战士尸首,以魔兽拖行凌辱……”   “……”   她领着风雨楼的姑娘们,几日一直泡在牢狱内,术法与技巧双管齐下,一个一个撬开了那些俘虏的嘴,通过供词印证,才得出了这一份罪名录。   光是誊写,几个自战乱以来,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姑娘就哭的不成样子,最后还是凤流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却几乎不忍再读一遍。   甚至,在交给殷无极时,她连手都在颤抖,不是悲伤,而是浸透骨髓的愤怒。   殷无极负手,徐徐走过这些像狗一样跪在他脚边的魔修身侧,他们或是惊恐,或是惶然,又或是绝望的神情,皆印在他的血瞳之中。   他道:“在启明城之战中,俘虏岚苍城魔兵,三千一百四十八人,狱中伤重不治四人。其中,又有四百一十九人,恶贯满盈,无恶不作……”   殷无极话锋一转,看向祭台之下:“诸位,应该如何处置这些罪人?”   “该死!该死!该死!”   群情激奋。   殷无极的视线落在了那些押送罪人的狼王军身上。   作为死守城池的重要力量,他们亲眼看见自己的同袍被如此对待,甚至敛回的尸骨中,都没有几副完好的遗体,或是断肢断头,或是活生生被焚过全身,早就蕴了一腔悲愤无处发泄。   此时的狼王军通红着眼睛,手中拽着锁链,近乎是把仇人的脊背踩在脚下,狠狠地让他们跪在祭台上,腰间别着的刀雪亮无比。   而站在他身侧,注视着这一切的萧珩,此时的神色却有些复杂,却是想起了昨日的交谈。   在短暂的试探后,萧珩问及殷无极要如何处置那些还在牢狱中的俘虏。   而殷无极就端着那样温和的浅笑,支着下颌,坐在一片温暖的春光中,轻描淡写道:“战犯又不是俘虏,若我说,想要把他们都杀了呢?”   此言一出,连战场上的杀神萧珩,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张了张口,想要劝诫什么,但他看着殷无极那双弯起的绯眸,里面明明没有杀意,却处处皆是杀意,明明是炽热的颜色,却如寒霜冻雪。   良久,萧珩才说了一句:“俘虏有三千多人,你是疯了吗?这样的杀业一造,谁还肯降你?”   “萧重明,我要用他们的脑袋筑京观,不要拦我。”   殷无极支颐,略略勾起唇,明明是墨发绯眸的昳丽模样,但萧珩却看出了蕴藏在他骨子里的疯魔。   “你若觉得这不符合你的为将之道,就由我来亲自动手。你若忍不了,想走,想留,或是想取我脑袋,就尽管来。”殷无极看向他,笑了。   “殷无极,你……”萧珩几乎拍案而起,他的双手撑在桌上,逼近他,“你不是要走王道,而非霸道吗?这难道是你的‘王道’?”   “怎么,将军觉得我变了?”殷无极曲起指节,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却有几多疯狂。   他又低笑:“或许不是我变了,只是你不了解我罢了。怎么,狼王萧珩觉得我不配为王,要叛我,要杀我了?”   他们僵持片刻,殷无极见萧珩的脸上浮现挣扎的神色,心知吓到这里便可,不能逼他太过,便又打算告知他真正的处理办法。   他却听到,那个把原则看的大过天的将军,重重地砸了几下桌子,像是在发泄什么。恼怒,不甘,还是无可奈何?兴许都有吧。   殷无极像是觉出了几分不一般,噙着笑看着他。   萧珩紧紧握着拳,似乎在压抑什么,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以手覆面道:“罢了,罢了。不就是要个京观么,我来替你杀,替你修……别脏了你的手。”   萧珩的思绪回到现实,却听到殷无极冰冷的声音响起。   “这四百余人,手上皆沾有十人以上的鲜血,其对我启明城犯下的滔天罪行,无可饶恕,今日便要了他们的脑袋,以他们的血,祭奠我启明城将士的不灭英魂。”   “斩。”黑袍的大魔平日总是弧度优美的,噙着笑意的唇,此时却像是刀锋,上下一碰,便吐出致命的判决。   狼王军举起饮血快刀,面对这些昔日是侵略者,如今却是阶下囚的罪人,忠实地执行了城主的判决,心中却是为同袍报仇的极端畅快。   祭台之上,鲜血四溅,人头滚滚。   明明是在春风中,肃然的杀意,却如同透骨的霜雪。   又一批被拖了上来,凤流霜宣读罪行完毕,看向执掌生死的男人。   “再斩。”殷无极祭祀完天道,便敢在祂的祭台上杀人,其中蔑视之意不言自明。   他阖眸,复而睁开,一双毫无温度的绯色眼眸,平静地扫过那些落在地上的头颅,淡淡陈述道:“寇敢恃强凌我者,必戮。”   萧珩看向他的背影,近乎悲叹地别过头去,他的手中还握着枪,却如同凝固了一样,半天也没有动作。   以血还血,以杀止杀,他终究成了这杀伐果决的模样。   他走上的,是一条修罗之道啊。 第229章 三罪罪己   无论这些凶名赫赫的魔兵, 曾经有过多少杀人屠城的战绩,在被束上拘魔锁,像狗一样被拉上他们命中的刑场时, 生命的逝去就尤为轻易。   只是刀锋吻过颈骨, 一颗头颅便会滚落。与他们曾经做过的, 无有不同。   殷无极在祭台之上负手而立,那张昳丽的面容上, 留下的只有如深水的寂静, 他甚至还阖上了眼睛,听着身后陆续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不多时, 血漫上了他的脚边, 尸首堆满了成为刑场的祭台。   “这是否不敬天道?”在一众痛快的呼声中, 有人于台下质疑。   “魔洲的古祭礼不也是如此?以人为牲,以血为祭。”殷无极瞥去, 见到那是由佛入魔的武僧禅让,正皱着眉,神情与他当初见到九龙殿天道祭坛上累累白骨那样不适。   年轻的大魔歪了歪头, 甚至还笑了:“天道兴许还喜欢这个呢。”   禅让沉默半晌, 看着周围的大魔皆露出赞许的笑容,显然是喜欢极了这位殿下杀伐果决的性格。   殷无极阖起眸, 心想:我终究还是变了。   初时的他,还厌恶排斥这些过于残酷的手段, 可仅仅是数十日之后,他亦然做了一样的事情。多么讽刺。   “……第四百一十九人, 元驱,杀人夺财,领三名魔兵, 将城北荣家酒楼杀至绝户。”   对生的渴望,让那最后一名拴着拘魔锁的魔修向他爬了几步。因为目睹了之前的杀戮,他涕泗横流着,似乎要卑微地亲吻他的靴面,向高高在上的殿下祈求一个生机。   “杀。”殷无极漠然地看向那张扭曲的脸,神情如不起波澜的死水。   凤流霜的声音淬着血,狼王军的锋刃饮着血。   引刀一快,罪人头颅落地,台下呼声整天。   鲜血将祭台完全染红,连槽中都沉着暗色的垢,只要离的近了,他们似乎能够闻到那浓烈的腥。   而这些血,远远不够。比得过启明城的殇吗?   而为今日沐浴斋戒,换了一身纯色的黑袍的殷无极,身上焚着佛家禅香,始终立于刑台之上,不显喜悲,不动哀怒。   他并未避忌那些因为行刑而飞溅的血,反倒是唯一承载着这一切罪恶业力的人,连袍角都是斑斑暗红。   殷无极的左侧脸庞无暇如美玉,右侧却染着不规则的血迹,绯色的眼眸仿佛燃烧着烈火。半面修罗半面佛。   他裁夺生死的唇畔间,每一句简短“杀”,都意味着几十条生命的亡灭。   今日是祭祀 ,亦是立威。   殷无极在用行动彰显他复仇的决心,足以震慑所有因为启明城动荡而起异心的魔修;也是让那些因为城战失去家人朋友的百姓,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这样的举动,政治的意味,远高于军事的意义。他要凝聚人心,定要塑造一个共同的仇敌,才能引得全体臣民同仇敌忾。   可那曾经那在午后阳光中巡城,对他们温和微笑的城主,终究还是渐行渐远,走进了血雨与黑暗之中,成为了距离尊位只差一线的“殿下”。   北渊南域潮湿多雨,近几日却少有放晴之时,连雨也成了亡魂的哀哭。   待到杀戮告一段落,天上降下细雨。   “蓝岚挫骨扬灰,何不为枭首,四百一十九名祸首如今皆已伏诛。”殷无极再重新开口,声音尤带沙哑。   “余下两千七百二十五名魔修,或有修为低微,屈从大魔者;或有身为家奴,无从反抗者;亦有消极怠战,未杀一人者。念其罪较轻,发配龙隐山矿场,劳作服役,罪行由轻至重,刑期二十至五十年不等,以赎其罪。”   无人再有异议。   正值清明时节,点滴细雨向黄昏,雨未能冲刷那些暗淡的锈色,却把祭台上的雪浪石染成了赤霞的红。   而殷无极立于天地之间,身形巍巍然如山岳,所有人都在静静地注视着他,好似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重要意义。   殷无极如今拥有着任城主时积累的政绩,又身负龙脉的政治象征,更是在归来启明城后,展现出他左右一场战局的至高力量,引得崇尚力量的魔修战栗臣服。   而今日,他又在祭祀之上,以他杀伐果决的手段,重新树立了他的威信。   想必,他的事迹不日便会传遍北渊,引得更多魔修奔向启明城,想要与殷无极一晤,寻找他们心中的答案。   一切条件都已达成,倘若他今日要称王,只需宣布一声,便无人会反对。   所有人都以为,殷无极将会借此机会自封为王。   但黑袍的大魔浴血站在祭台之前,脚下是尸首成山,白骨成丘。   他却孤身站在祭台上,对他的臣民道:“还有一人未被惩戒。”   有人问道:“是何人?”   殷无极一身不加修饰的黑袍,腰间却配着短刀,于祭台上负手,静静笑道:“是我。”   他的臣民不解,纷纷道:“城主何罪之有?”   殷无极平静道:“我有三罪。第一罪,我为城主,却抱有幻想,以为不经战争,亦可与其他城池和平相处,共生共济;以为不对外扩张,敌人便许我们固守一隅,安逸度日——此罪,罪在软弱。”   众目睽睽之下,殷无极短刀出鞘,锋刃迎向自己炽热的胸膛。   在众人的错愕中,他面带微笑,寒刀却深深地贯入他肋下三寸的皮肉之中,那是他曾经受过山海剑剑伤的地方,黑袍霎时鲜血淋漓。   今日行刑,他不单是在审判他人,亦然是在审判自己。   “第二罪,青君与蓝岚筹谋许久,串联六名大魔,共同围剿我与启明城,其狼子野心,昭昭可见。而我竟因为承平日久,轻信敌寇之言,结果被大魔围困,陷于九重山,若非萧将军与诸位大魔相救,此时,恐怕早已人地皆失,人城俱亡。”   殷无极唇角染着鲜血,他却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拭去,声音低哑,却回响在整个北郊:“此罪,罪在失察。”   无论是他的臣还是民,见他身为尊贵的渡劫大魔,却反省至深,甚至为赎罪而自伤,纷纷大恸。   众魔大惊:“殿下无罪,莫要伤己——”   有人神情激愤,显然是恨极了那些流言蜚语:“世上哪有人会料事如神?这压根不是城主的错,何况,城主也是为了我们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难道还有狼心狗肺的人,会以这种荒唐的理由,责怪城主不成?”   粗莽的汉子大声喊道,“城主,求您放下刀,俺们见不得您流血——”   这是咬文嚼字的文士,亦然是急了,声嘶力竭:“是极!青君背盟,蓝岚攻城,此乃他人之恶!城主心存善意,俯仰无愧,有何过错?”   面对劝阻,殷无极却置若罔闻,第二刀落在了腹部,刺的极深。   他闷哼一声,身形摇晃,却险些从祭台上跌落,还是扶住了雪浪石柱,浅浅地痛喘一声。   墨色长发披散在他肩上,黑袍浸透了血,又笼上蒙蒙雨雾,让殷无极浑身湿漉,面上却毫无血色。   “城主,足够了,足够了!”他的臣民们见到此景,语气都带上了泣声。   萧珩站在台下,把颤抖的手背在背后,双足像是生生扎在地上。但他却是咬紧了牙关,紧紧地盯着殷无极踉跄的身影,眼底的悲愤都要溢出来了。   他清楚,这是主君在替他受过。   在今日的祭台上,应当罪己,应当受这三刀的,明明是他!   “你很难受?很痛恨自己?”将夜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同样仰望着他们巍巍如山岳,岩岩如孤松的主君,道,“你很想上去,替他受这第三刀,也好过如此看着?”   “这明明是我的罪,但是,我不能上去。”良久后,萧珩才无力地松开紧握的拳,像是陡失了气力,“主君知道,如果是我来背这个罪名,以我在启明城的名声,我会在狼王军最衰弱的时候,因为止不住的民怨,被迫离开启明城……”   “我若离开他的麾下,一定会被仇家围攻,所以我数次去试探他,要他给我个罪名,是不想落到那个下场。”萧珩倒嘶了一口气,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只要不是离城,其实都好,哪怕他要的是我交出狼王军军权……”   看见殷无极伸手按住腹部的伤,往昔骄傲的狼王快要咬碎了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颓丧的像只败犬。   他连嗓子眼都泛着血气,道:“将夜,你知道吗,我给了他数次机会讨要狼王军。”   “第一次,赫连景当众交兵权时,他不还给我,我也不会讨要,但他就那样当块玩具似的,又抛还给了我。第二次,我私底下去向他认罪时,我虎符都带去了,他只要随口一提,我就能顺势给他,他居然告诉我——‘是王来担负一切,而非臣子’。”   萧珩的声音沉沉,显然是极痛:“我一生为将,应当是为守卫我的王而战。若要伤害我的王,他们应当踏过我的尸体!”   “而这一次,我干了什么?我居然让王站在我的面前,替我挡住这些——本该刺向我的刀与剑!”   萧珩的声音压抑,却是悲慨:“枉我自诩长兄,却要弟弟来护着我……”   银发灰眸的刺客少年站在他的身侧,看见那承受不了这种沉重的君恩,跪在地上的年长将领。   他又抬头,眼神中似有神光,专注地仰望着殷无极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今生唯一要追随的王。   这样的忠诚几乎从不出现在“背主的狼王”身上,萧珩现在的模样,让人觉得,哪怕是现在殷无极叫他自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抹脖子。   “第三罪,罪在失信。”殷无极的声音在风中格外低哑,却是声声震慑。   殷无极撑起身体,视线扫过祭台之下。   他看见萧珩垂着头跪在地上,神情看不清晰,那些亲手报仇的狼王军望向他的神情越发忠贞。   他看见凤流霜与背后的风雨楼女子肃立着,面庞上满是泪痕。   他看见赫连景近乎狂热地注视着他,好似见到了信仰。   他看见那些静观他举动的大魔们,止不住地露出动容之色。   他看见很多很多,都是与他共风雨的子民,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对他的信任与爱戴。   “在启明城最危急的时候,我在千里之外,未能赶到,所以,没能与我的臣民共患难。”殷无极轻叹一声,道。   在第三刀落下时,鲜血濡满了他的指缝间,无形的业力如同漆黑的双翼,狰狞着降落在他的肩上,融入他的魔气之中。   没人知道他到底承受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殿下的肩膀看上去远没有那么宽阔,龙脉的业力仿佛要将他吞噬了。   但很快,年轻的大魔还是走出了那漆黑的业力之中,俯瞰芸芸众生。   “我曾承诺,作为城主,将会保护我的臣与民。可我最终,还是失信于诸位,反而要我的臣民,用性命来保护我……”   “城主,您别说了。”有人已经克制不住,想要往那高高的台上攀爬,似乎要去接住他们的城主已经站立不稳的身体。   殷无极本就在九重山受过筋骨皆碎的重伤,还未修复多久,魔气实在有些亏空。而今日却又刀刀狠绝,尽是往最痛的地方刺。   哪怕大魔的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许多人都以为,他下一刻会撑不住,倒在地上。   但是殷无极哪怕踉跄了两步,还是以无涯剑拄着地面,稳稳地站住了。   黑袍的大魔浑身血染,抬起永远燃烧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决绝:“这三罪,我将永生铭记,无论走到哪里,去往何种高度,变成何种模样……我都会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负我的子民。”   “永不负殿下——”他话音刚落,台下传来万人相和,荒原俱颤。   “我们的复仇之战,远未到了结之时。与我等有血海深仇的青君、蓝岚余党仍在,启明城威胁仍在!”   “而如今,岚苍城、青凤城,群龙无首。西方界城,钟离界自身难保。而我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正是千载难逢的复仇时机!错过,便不再有了!”   殷无极的魔音响彻北郊大地,却是一字一句都淬着血。   “诸位可愿与我北征——踏破敌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在声震层云的呼声中,殷无极走下祭台,猎猎广袖当风,漆黑的火焰席卷了一切,将罪业焚烧殆尽。   殷无极的黑袍滚滚如浪,哪怕业力已经压在他的两肩,他的步履却沉稳极了,脊背岩岩如孤松,狂风也不能摧折。   他下了染血的阶梯,却见萧疏落拓的将军半跪于前,截住了他前行的路,将夜站在他的身侧,正微微仰头看向他。   “怎么?”殷无极依旧按着自己的伤口,感受着龙脉之力修复身躯的痛楚,他却神色不变,甚至还微微笑道,“一起来找我?”   “把我的刀还给我。”将夜走到他面前,摊开自己白皙的手心,神色不快,“若是我早知道你把讨逆要过去,是为了刺自己,我就不给了——”   “为什么呀?”殷无极笑了,眉眼弯起。   “因为讨逆很疼,它是神兵。”少年刺客抿了抿唇,“而且你问我,什么地方捅起来会比较痛,伤势又恢复的快,我以为你是和谁有深仇大恨,要去折磨人,才告诉你了。”   “小猫儿,我朝你要神兵,你便当真给我么?”殷无极却用手按上他的银发,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下回不要这么没心眼了,我骗你呢。”   “……”他真讨厌。稍稍觉醒了一点记忆的刺客之王眯起眼睛,却是没有反驳那个男人。   在与将夜交谈完,殷无极又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俯视着跪在他身侧的萧珩,道:“你又是找我做什么,萧重明?”   萧珩的跪姿极是标准,却不再是数日前试探他时,那纯粹装乖的心态。   他低下桀骜的头颅,眼睛里皆是血丝,双膝却心甘情愿地触地,双手却高高托起一枚狼王军的令牌。   殷无极没有接,只是负着手,唇畔带着意料之中的笑意。   他听见萧珩声音沉郁,却是字字决然。   “主君,这是能够调用包括我在内的狼王军的虎符,就交给你了。”   “今日之后,再无狼王萧珩,只有主君之臣。君之剑锋所向,臣,赴汤蹈火,必往之。”   “我萧重明,此生为主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只白皙的手,轻巧地取过他双手托举的那枚似金似铁的虎符,置于手中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将领掌心烫热的温度。   萧珩感觉到手中一空,抬起眼来,却见墨发绯眸的大魔唇角微扬,侧过脸来,极是狡黠地向他眯起眼睛。   “将军,你的忠诚,我接受了。” 第230章 飞龙在天   清明后, 春雨初霁,正适合启程。   程潇携着信件,孤身一人再度造访微茫山时, 在山门处迎接他的是如今的儒门大弟子风飘凌。   “师尊近日赴百家论道了, 傍晚才归。”风飘凌知晓他是师尊在魔洲的重要助力, 便向他施礼,“请程先生去停云小筑歇息片刻。”   程潇也的确未做好面见圣人的准备, 闻言长出一口气, 手却反复摩挲衣袍中那封厚厚的信,心想:无涯君可当真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圣人长居微茫山, 为何此时离山?”程潇问。   “自天/行君一案案发, 世家僭越圣位权威, 虽说遭到报复,但见师尊无甚行动, 气焰日益猖狂。百家各宗近日都被世家踩在头上,心中不甚痛快,便是借由百家论道的名义, 向师尊表达不满。”风飘凌道。   “圣人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 此时为何一忍再忍?”程潇放下茶盏,十分不解, “以圣人的脾性,哪会容得这些世家势力作乱, 他这是为了……”   风飘凌正欲解释,却听有风声传来。   他们皆是抬头一望, 却见白衣圣人随孤鹤飘然而落,振袖拂衣,足履水波如平地, 向湖心小筑掠来。   “若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世家不过尔尔,吾有何惧?”谢衍的声音从容传来,他一敛儒袍大袖,单手负于身后,大步走入小筑中。   “师尊此行可还顺利?”风飘凌连忙问道。   “世家气焰日盛,而仙门怨声四起。世家以为是在落我的面子,却不过是我纵容着罢了。”谢衍似笑非笑,“若是他们不把握这最后的机会,来我微茫山低头认错,却逼我出手整治,其千年根基,可就不保了。”   谢衍扫了一眼肃立的程潇,见他手中执着一封信,便知道自己要等的消息来了,于是转头道:“飘凌,你暂且退下,我与程先生有要事相商。”   风飘凌对谢衍言听计从,便退下了。   “信。”谢衍没有再多言半分,而是摊开手,显然是急于得知北渊消息。   “在这里。”程潇递过去,谢衍掂了掂,发现信封厚厚,极是鼓囊。   谢衍以为是徒弟给他写了万言长信,甚至还心情颇好地边拆边问:“北渊适逢大变,所幸他赢了下来,哼……那混小子,定是来找我邀功来了。对了,程先生此来之前,那小家伙还说了什么……”   程潇见圣人如此兴致勃勃,却半个字不敢回,低着脑袋装透明。   “这是……什么?”谢衍从信封中拆出了一封长信,还有一本装订成册的账册,随手一翻,却见上面皆用端正的小楷写了账目明细,具体到了何年何月自圣人处得到何种物资。   越是翻阅,谢衍的脸色越是沉如寒水:“他这是什么意思?”   “回圣人,您可以看一眼无涯君给您的信。”程潇不敢自己说。   “……这是,借条?”谢衍打开信件,只见一张票据状的纸张飘下来,他没有先看徒弟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而是看了那端正楷书书写的票据。   只是一眼,程潇就听到谢衍拂袖一挥,竟是把嶙峋的假山劈出数个窟窿,溅了一地的石沫,他的神情就越发古怪了。   谢衍怒不可遏,把借条与账本掷于桌上,漆黑如潭水的眼眸中,竟然燃烧着灼灼的怒意,厉声道:“混账东西,他和为师谈利息?”   程潇咽了口唾沫,心想他可太苦了,在这对位高权重的师徒中间受夹板气,但还好这是最后一锤子买卖,得忠人之事。   “此行,无涯君还交代我一句话,‘若是圣人撕了信不看,便告诉他,您援助他的物资,十年之内,他会一分不少全数归还’,利息他也是参考了仙门的借贷的市价,保证不让您吃半点亏……”   “十年之内,呵,他说着要还我,却是狡猾得很。”谢衍哪能不懂他内心的那些小九九,冷笑一声道,“就是吃准了,我心疼他因为启明城遭袭一事,不会逼他当下还,尽会窝里横!”   圣人似乎是气的狠了,竟是连“心疼”都不避讳了。   “还有一件事,请圣人恕罪。”程潇原本是拱手而立,此时却于圣人面前,俯首便拜,额头触地,道,“在下本为杂家弟子,当年却因为半魔半仙,险些丧命,幸而得到圣人援手,于魔洲经营商路,为您耳目已有五十年之久,圣人之提携,程潇,此生铭记于心。”   程潇是个典型的商贾,无利不起早,却又有百家学风。他不是个喜欢翻旧账的人,感怀恩情,但他嘴上基本不提,办事却痛快。   谢衍看向他,等待下文。   “无涯君点破我的身份,并且告诉我,从此我不能左右逢源,只能选择一人效力。”程潇顿了顿,额头重重叩地,肃然道,“今日,大抵是我最后一次来仙门了。”   “你选了他?”谢衍似乎没想到,他在魔洲最忠心的属下也能被徒弟给拐跑,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你为我效力五十余年,我亦对你委以重任,今日,你却和我说,你要叛了我,投向他,我待你有何不好?”   “圣人恕罪。”程潇抬起身,眼睛却是坚定的。   “你要跟着他,是他逼迫的,还是你自愿的?”谢衍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反而笑了,“那逆徒,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教你这般魂不守舍,一心一意要替他卖命?”   “无涯君很好,无论是胸襟、人品还是能力,皆是出类拔萃……”程潇见他并不像是要责怪的样子,心想自己赌对了,也笑道,“他不愧是您的弟子,不止是在下,但凡跟着他的魔修,都要没了魂了……”   谢衍看着程潇充满热忱的眼睛,就知道,他是留不下他这个属下了。   “这逆徒,不但用借条来气我,还当着我的面撬走我的属下,是算计着我不会杀你,还得好好地把你送回他身边。”谢衍原先是恼的,此时却叹息一声,笑了,“罢了罢了,你自去吧,你为我办事多年,如今寻到自己真正的去处,我又怎么会拦你。”   谢衍说罢,又转而挑起唇角,伸手抚他的头顶,温文尔雅道:“不过,人我可以放,但是仙门的情报网络,程先生可要全部忘掉。总不能让我赔上个人才,还要教他拿走我辛辛苦苦的布置,白白便宜了那孩子。”   “这是应该的,圣人请。”程潇相信圣人不会出尔反尔,应了一声,然后由着圣人给他施术。   不多时,原先清晰的仙门情报网,在程潇脑中已是一片模糊。除此之外,他倒是没觉得有何异常。   “自九重山归来后,他的情况……可好?”谢衍终于调整了情绪,那封信他一时不肯看,生怕自己气到撕了它。借条与账本他丢到了一边,眼不见心为静,但却又忍不住询问殷无极的消息,显然是丢不开手,“他的伤势重不重,有没有被责难?”   “回圣人的话,在下出城前,城主就闭关了。”程潇也看见了他祭台上的三刀,不但牢牢把控了局面,更是笼络了一城的人心。   “九重山一役后,据说受龙脉影响,城主的筋骨寸寸全断,终而被萧将军一路护佑,回城前,龙脉重塑他一身帝骨,在那一战中,威严赫赫,如耀目日光……不可直视。”   程潇脱离圣人后,称呼不自觉地变了,带上几分敬重道:“后来城主为担负责任,不惜以三刀罪己,安排完城中事务后,决定短暂闭关休养,此时应该还在闭关中——”   他说罢,却未听到圣人的追问,抬眼看去,却见圣人紧紧地握住那未曾阅读的信件边缘,白皙纤长的手指松了又紧。   良久,谢衍缓缓地合起眼,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漠然,谁也不知他神祇一般的面具之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知道了,程先生且回去吧,一路慢行。”   程潇知此生大抵不会再来拜见圣人,向他最后一揖,离去了。   等到小筑彻底清净后,谢衍这才惊觉,他的手腕遏制不住地颤抖着,拿着那一封长信,却迟迟不敢读。   他有一种预感,殷别崖要彻底离开他了。自他在殷别崖的识海中见证过龙脉归属后,这种感觉便如幽魂徘徊不去。   不是地域之远,不是仙魔之别,而是原本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被跌宕的世事生生撕开,如同用寒刀在剖他的肺腑。   他的徒弟,本就宛如他身上落下的一块骨肉,而此时,殷别崖却径直地独立成长了,在师长目不可及的地方,他落地生根,抽出了纤长的枝条,然后,自顾自地开出最漂亮的花。   “真是无用……”谢衍低喃一声,却是握住自己纤瘦的手腕,似乎要遏制住那阵油然而生的恐慌感。   圣人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掌控住殷无极。   但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   他轻声自语,“明明是我在逼他成长,怎么,偏偏到狼可以反过来吞噬我的时候,我又感觉不舒服了?”   那是谢衍登圣以来,几乎从未感觉过的威胁。哪怕是面对其余二圣,面对魔尊赤喉,他都未曾有今日这般芒刺在骨的战栗。   “长大了……”谢衍看向那颜筋柳骨的字迹,抬头不再是“师尊”,而是一句标准的“圣人”,字里行间,也不再事无巨细地写一些温柔小事,反倒是锋芒毕露到要跃出纸面。   “飞龙在天……”他叹而笑:“终于有为王的样子了啊。” 第231章 人间情重   圣人不常做梦, 因为他梦到的多是天灾与病厄,是从无情大道中窥见的一鳞半爪。在风调雨顺的流年里,天问先生并不期待窥探未来。   谢衍会做梦, 梦中却是自己一生的遗憾、愧疚与不甘。而他站得太高, 以至于一生之中极不平顺之事都少有。   让他意难平的, 唯有他的远走北渊的徒弟。   那是他多少年辗转反侧,想要挽回补救却屡次失败, 以至于成为最大执念的存在。   初夏之中, 白衣圣人凭栏独坐,衣袂飘飘, 却醉倒于神仙酿中。   小楼下, 清寒竹林也空空。他对坐处, 却有另一盏盛满的酒杯,好似正无望地等待不归的人。   “浮生只合尊前老……”圣人斟酒一杯, 却见一朵雪花落在酒中,怔然片刻,笑了, “雪满长安道啊……”   随着他心境无意识的变动, 微茫山大阵呈现反季节的天象。   竹林这一域,竟是在初夏下了一场冰寒的雪, 让他的来时路以雪覆满,天地一片飞白。   他的神识足以笼罩整座山, 耳畔似乎听见儒门弟子们惊异于五月飞雪,一片喧闹声。   圣人的脊背挺直如竹, 白梅冬雪的孤独本该是永恒的,而他却感觉,此时应当有一人陪在身侧, 在他肩上搭上大氅,笑着唤他“师尊”。   哪怕他门人再多,终究不似某。   没有人可以察觉他的孤独,圣人从不允许。   所以,他可以尽情地在这无人的大雪中饮酒,茂林修竹为伴,梅花作陪,直到他一醉浮生,沉入识海的最深处。   谢衍重新站在了通往识海另一端的深潭之前,片刻后,他走了进去。   在龙脉归属后,殷无极的识海有了庇佑,谢衍已经不能凭借双修后的链接随意穿梭。只有寻到他内心防御的罅隙,他才能前往一探。   谢衍微微抬眸,看向那萦绕着淡红色魔气的水泽。   天边依旧是赤霞,而他抬手,却拢得一寸寒意透骨,好似那永远热烈的火,此时却凝如幽冷的冰,连那血雾弥漫的前方,都森森如坟茔。   “……难过就别自个闷着,偏要装出那若无其事的模样,教人看了,实在不放心。”谢衍了解他的性子,所以微微一叹,拂衣振袖,走入那染着赤霞的水泽之中,看向雾气掩映的深处。   那些水泽中呈现半雾气状的魔气,浸没也不染白裳,反而缠绕在圣人的指尖,如同缠绵温柔的情丝。   而谢衍再看去,比起上次来时,水泽中半露在外的残碑的数量,多了许多。而且那些未刻名姓的石碑上,此时却悄无声息地刻上了名。   谢衍俯下身,将笼罩在碑上的深红魔气拂去,却见一行小字:   “柳云天,生年不详,卒于甲寅二年,其守城之时,战至最后一人,而后赴死同归。其妻白蕊,随夫同往,英勇战死。其妹柳云云,知哥嫂高义,割发从军,后遇敌,死于二八年华……柳家一脉,忠肝义胆,特立此碑,以祭忠魂……”   谢衍抚过那深深的刻痕,心中微微恻然,又去看了另一碑,见上书“启明城十五义士”,并且刻着一串人名,用小篆刻着他们闯入九龙殿,英勇面对大魔,哪怕明知是蚍蜉撼树,还是以性命唤醒城主的事迹。   这里已经不再是殷无极初入魔洲时凝出的荒坟乱岗,那时的他,以为自己最终的归宿就是魔洲籍籍无名的原野。这样的识海,也凝着游荡于他乡的游子最悲恸的恐惧。   而此时,原先荒芜的乱葬岗,却演变成了他心中一座巨大的陵园。碑铭刻在他漫长的时光中,也将跟随到他的尽头。   他见过的人,未曾谋面的人。记住名字的人,从未听过的人……他们都是为他而死的人。他们的魂魄,都沉睡在他的心里。   “修真者最畏惧背负因果,所以每一次的渡劫,都是在不断地舍弃与俗世的关联。有人可以舍弃亲人,舍弃爱侣,甚至连自己的一部分都能舍去。财富、地位、欲望,情爱、等到一切都空空,自有超脱俗世外,不在五行中的潇洒自在……那便是仙。”   谢衍轻叹,沉沉如寒水的目光,此时却漾起一丝涟漪。   “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连与己无关之人的生死都要背在身上,这样的业力,连圣位都背不起。你却还要背负天道的索命,背负龙脉的业火,又给自己揽过这么多条沉甸甸的人命,这是在刻意折磨自己啊……”   见到殷别崖如此心境,本是因为收到借条而产生难言郁闷的圣人,此时那点怒意都消弭殆尽了,只余下绵绵的心痛。   谢衍继续向蒙蒙的雾气中走去,寻找他不知踪迹的徒儿。   不多时,他听到深处传来一阵阵斧凿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刻碑。   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泽外的凤凰花树正嫣然怒放,递来幽香,亦然给谢衍指明了方向。   谢衍拂袖,灵气化为千风,拨开遮掩前方的赤红魔气。   前方,魔气所化水泽已经及腰,却不沾衣。   游弋于水泽的黑龙之气在池下穿梭,却不像是要惩戒入侵者,反而嗅到了主人身上的气息,用龙尾勾了勾白衣圣人的腰侧,又学着那勾着圣人白皙指尖的如丝魔气,在他的手腕间盘了一圈,像是一串黑色的手镯。   “这算什么?”谢衍有些哭笑不得,甚至还伸手抚了一下那缩小的黑龙脑袋,那龙气敏感地抖了抖,啪地甩了他的指尖一尾巴,抽出一道红痕。但很快,它又惊惶起来,像是做错了事儿,顺着他的袖口往儒袍里钻,却被谢衍双指捏住脑袋,又缠回了手腕间,“不要乱跑。”   他终于走到了水泽的中央,看见那七七四十九道铁锁横江,缠住那悬空的棺木,封着里面的天道心魔。   再望向铁锁之下,却又有一片浮出水泽的陆地,那些在水面之上,或是没于其下的碑,一直绵延到了这里。   黑袍的大魔背对着他,跪坐在碑前,身边放着一套刻碑的工具,正在那最大的碑铭前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什么。   他手中拿着凿子,唇上却叼着狼毫笔,沾着浅浅的碎金,用于给那阴刻的经文涂上一层金粉。   显然,他实在是太专注了,连龙脉之气都不忍打搅他,连谢衍抵达识海的消息也没有告知。   谢衍见他心无旁骛,也不打搅,便笼在魔气温软的缠绕中渐渐走近,似乎想去看一看他到底在刻些什么。   却不料,殷无极刚好回头,却见到他飘扬的一片白色衣袂,红唇上衔着的狼毫笔落在了地上滚了滚。   谢衍看着他微微扬起的脸,依旧是如初眉眼,昳丽容色,却洗去了那过分艳绝的风流,透着如秋风的凛然孤绝。   “师……”殷无极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错愕,但他极好地敛去脸上那悲喜交错的神情,垂下眼睫,哑声道,“圣人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谢衍本以为他会如曾经那样扑到他怀中,或是伸出手臂拥着他,把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好好倾诉他这些天受过的苦难。   却不料,他的反应比想象中冷淡许多,像一张不起波澜的假面。面对他的师尊,他亦然把心藏起来了。   “圣人的境界高于我,识海又连在一起,自然是能来的。”殷无极的声音淡淡,“左右我都无法阻止,不是吗?”   “看来是吾,做了那不速之客了。”谢衍脸上那点温柔之色敛去了,声音一寒,“连句师尊都不肯喊,还能做出给我送借条这种傻事,殷别崖,我又有何处得罪你了?教你这般气我?”   “圣人没错,错的是我。”殷无极侧头,静静道,“是我长不大,总是依赖您的庇佑,总是觉得您会护着我,所以我可以做很多任性的事情……现在,这段荒唐的关系,依您之言,也的确到了纠正的时候了……”   原本跪坐在碑前的大魔,略略调整了坐姿,斜倚着刻了一半的经文,一身朴素无华的黑袍浸入魔气之中,衣襟却略略敞开,显出他白皙的脖颈和胸膛,显出几分放浪形骸的意味。   但谢衍看到的,不是他那行止坐卧间的一段风流,而是他藏于冷淡面容背后,几乎破碎的一颗心。   那些心的碎片,散落在这片水泽之中,他不愿诉之于口,亦不想任何人看见,只想独自于人后,默默地舔舐这些内心的伤。   于是,谢衍俯身,双手捧起他线条美丽的下颌,轻缓地开口,问道:“既然别崖不想见我,那便如你所愿。我现在转身离去,你会后悔吗?”   殷无极阖眸,沉默以对。   “好,殷别崖,依你所言。自此你我路长而歧,你自己保重,我便不再来了。”谢衍见他如此抗拒,也不啰嗦,转身便走。   谢衍故意走的很慢,却听到背后急促的呼吸声,每一道都像是刀在割他的喉咙,压抑而破碎。   而那缠在圣人指尖如情丝的魔气,环在他手腕的龙气,皆是流动着,拉扯着他不肯让他离开,甚至龙气还慌不择路,试图往他的袖中钻。   下一刻,谢衍停步,却见黑袍的大魔站在他的面前,左手握住了他雪白的腕,右手却抓住那试图窜进圣人儒袍中的龙气尾巴,硬是拽了出来。   “不准乱跑,更不准动他。”殷无极手中握着凝为黑龙的龙脉之力,示威似的捏了捏它的脑袋,然后揣回了自己的袖中,抿唇不悦,“怎么什么地方都敢钻,我还没……”   他一时失口,又熄了火,绯色的眸却望着他,波光粼粼的。   “不是很可爱吗?”谢衍抬起手,看着那化为赤色的红线,不但缠住了他的指尖,更是悄无声息地缚住他的脚踝,勾住他的腰,用尽浑身解数阻止他离开的魔气,典型的口不对心。   明明是冲着他撂了一堆狠话,摆出一副断情封心的模样,甚至冷言冷语地赶他走,更为直白的魔气却化为拽着他衣角不放的小狗,生怕他真的走出他的生命,简直都快哭出声了。   谢衍似笑非笑:“……别崖,你不是要我走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殷无极:“……”   谢衍又勾起唇,漆黑的眼睛仿佛照出他无所遁形的心思,缓缓念出他写于信中的决绝语句:“嗯?晦明交分,师徒两绝,仙魔道别?”   他抬了抬手,看向那牢牢环住他的魔气丝线。   “原来,这就是你的‘道别’。”   “……别戳穿我啊,师尊。”   良久,殷无极看着他,不复先前孤冷,反倒是颇有些进退失据,长长的眼睫垂下,复又抬起,笑却如琉璃般易碎。   “写那封信就足够痛苦了,您不出现还好,若是当着我的面,去念那些句子……我真的会……”   “如此难过,就不该这么写。”谢衍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哪有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先是说要做我的情人,不多时,却又反悔,说什么‘破镜难圆’,殷别崖,这可是形容夫妻的,你这不伦不类的一封信,难道不是引着我来你的识海吗?”   殷无极并不正面作答,而是道:“自从肩负起一城之责时,我才明白,您为何不肯恣意妄为,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还是如寄居于大树上的藤蔓,享受您的遮风挡雨,汲取您的帮助、修为、乃至血肉……”   “我会变得不知满足,也无法独立生根,直到树枯萎,我也枯死。啊,那时恐怕也会缠着您不放吧,有够贪心的。”他又笑,“我是多恩将仇报,才会让自己变成那副丑陋模样。”   “这么一想,还是分开吧。”殷无极向他扬了扬下颌,好似要守住自己最后的骄傲,唇角的笑却惨淡,“还好圣人只是拿我当孩子看,并没有爱上我,我这情人做的也失败极了,连基本的陪在您身侧都做不到,与其忝居,不如松手,放您去追求大道去。”   “还好,现在我之情爱,对圣人的大道,并不造成什么妨碍,等某年某月,我可以依靠修为压制心魔,再将灵骨还您,从此我……”   谢衍深深地看着他,觉得现在这个自顾自说着话的一城之主,无论话说的有多漂亮,却像是风雨中湿漉漉的孩子,心里在泣血。   半晌,圣人敛起清寒的眉目,开口问道:“倘若我如你所愿,离开了你,你会就此断绝这份禁忌之情吗?”   殷无极沉默半晌,笑了:“那便与圣人无关了。”   谢衍蹙眉,却听殷无极别过头,轻声自语:“您又没法管我的心,我就算偷偷地爱您,爱一辈子,您又不会知道。”   谢衍又挑起眉,却见殷无极又偏了偏头,看向他,换上极为标准的温柔笑容,道:“以后您就记着,我恨您就好啦,这样心里会舒服一点,负担也会小一些吧。”   这孩子,又钻牛角尖了。谢衍听过他偏执的心声,心中一叹,终于明白了症结在哪里。   他无论走过多漫长的路,做出了怎样优异的成绩,打赢了多么恐怖的对手,他在情爱一道上,却永远像个孩子。   他不懂如何去成熟地爱一个人,只知道一味地追逐。那些痛苦、挣扎、偏执与绝望,皆是他从“爱”中得到的负面反馈。   可他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是不肯放松一点点,哪怕是强求得来,只要有一丝丝希望,也要使劲浑身解数,死死地缠着他不放。   而当他真正成长了,让自己彻底与过去割开,回首往事之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爱有多偏执与幼稚,又给所爱之人,造成了多大的负担。   而他的爱,又是一种混杂着诸多情感的爱,以至于他无法从那一团乱麻的情感中,分清何为亲情,何为师恩,何为憧憬,何为欲情。   分不清,他便不分了。因为,这始终是一种排他的情感,独属于师尊,是什么样的爱,又有何关系呢?   “以前是我太自私了,嘴上说着不能连累您,却贪婪地要索求更多更多,殊不料,圣人怎是我一个魔配沾染的。我又哪有脸面,一边算计着您给我什么方便,一边又说着要从您这里全然独立,一边又享受着您一如既往的温柔宠爱……”   殷无极轻轻地勾起唇,如三秋风月的容色,在他的一抬眸,一低眉间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连飘动的墨色长发,都似那垂下的帘,挠着人的心。   可他却深深地看向谢衍那张如清风霁月的容貌,贪婪的,渴望的,只觉心火灼灼的烧。   那是早年就燃起的情劫,如今,却随着膨胀的力量越发汹涌,直到难以遏制的程度。   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吧。   殷无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心想:这滋味太苦,别连累他,自己熬吧。   “若是我不同意呢?”谢衍耐心地听完了他的心声,然后笑了,颇有些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魄。   “你自顾自地替为师安排好了,叫我去追大道。有没有想过,为师又怎么是对你予取予求,在你不乐意了,又能说放手就放手,还不会有半句怨言的那种人?”   “殷别崖,是我对你太好了,所以你当我没脾气呢?”   殷无极错愕抬头,却见圣人的手指却勾着那无形的魔气,让血色的魔气在他的掌心绽放出一朵凤凰花。   然后,谢衍伸手,簪在了他的小漂亮的鬓边。   “吾不会如你想的那样回应你,当然,你想动摇我的大道,更是无稽之谈,你师父有这样弱?”他谈笑间,颇有桀骜不驯的意味。   “……师尊当然是最强的。”殷无极也笑。   谢衍又抚过他的脸颊,然后反复摩挲着他漂亮的下颌线条,悠然地道:“但是,你欠我的可不止那十年为期的借条。你的一身修为本领,我纵你的数次,抵得上数条性命吧?还有天劫、灵骨、乃至于那十年……”   “我只是不与你计较,真要与吾一笔一笔地算清的话,好孩子,你得想一想,你的卖身给为师多少年,才够抵这些债?”   “……”   “所以,你现在应该做什么,想好了吗?”谢衍揉了一下他的后脑,然后把那眼中有着粼粼波光的年轻大魔揽在怀中,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头。“你若是不听话,惹了我生气,就加一分利。”   殷无极和他算账是吧,他也算,看谁的债多。   “不该对债主冷言冷语,得好好伺候您,直到您满意。”   殷无极被他抱在怀里,好似被他纳在心里的一颗火种。谢衍甚至还抚过他的长发和鬓边,好似在顺毛摸一只小狼崽。   “很知趣。”谢衍又笑,把徒弟哄回来了,他心情好的不得了,“那别崖知道怎么还债吗?”   殷无极眸底却有着晦暗的火,甚至还极为上道地揽住了他的腰,用唇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地碰着,呢喃而笑。   “圣人呐,一个吻,抵多少债呢?” 第232章 师徒论道   谢衍还未回答, 那抵着他双肩的男人,便自顾自地将唇覆了上来。   只是一触之间,链接的元神震颤, 悸动便如烟花绽放, 谢衍被他的逆徒衔住唇反复的吻, 一时间有些被亲懵了。   见他没有立即拒绝,神色还出现几分松动。   殷无极就得寸进尺, 扬起修长的颈线迎上去, 左臂也顺势从他的肩滑到背上,手握住他的腰, 把他隐隐约约往身前带, 是如缠绵细雨的勾。   而他的右手, 却是不容置疑地握住他的后颈,迫使他的脸正对自己, 唇一触即离后,又再度压下去。无从躲藏。   他平日里瞧着乖,一旦放纵起来, 就会露出狼的本性。那原本无害弯起的绯眸, 再一睁开,氤氲的血色里, 尽是噬人暴烈的欲。   “唔,别崖……”谢衍揉着他后脑的发, 说不出半个推拒的字眼,他被这刚柔并济的手段撩了个正着, 还没说几个字,又被绵绵地亲了,舌尖绕舌尖, 好似要把魂魄给融在一起。   “我还债呢。”殷无极笑的低哑,吻着他的眼睫,“我欠了这么多,当然要多亲亲您,把您亲舒服了,免得您说我赖账。”   吻再落下时,殷无极单手掩住他的耳,让谢衍连风声也听不见,耳畔回荡着共振,又钳住他的下颌,恣意掠取他的温度。   他把师尊揉散了,好似拥着轻软又冰寒的一捧积雪,他却又是一团火,把雪亲到化在怀里。   饮冰拥雪又如何,他习惯了,反而甘之如饴。就算是咽下锋利的碎冰,扎的他肺腑皆痛,他也执拗到不肯放弃半分,非得将圣人也掠如怀中。   而掠夺之中,又有刻骨的温柔,他极是在意谢衍的感受,但凡他有些推拒的意思,就技巧性地调整自己亲吻的节奏,稍稍放松片刻,却又不让他有从欲望中清醒的时间,又扯着他坠入深海,沉浮在魂魄也交融的快乐中。   谢衍却第一次从殷无极身上,感受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强势。好似那个曾经祈怜的少年未曾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年轻、骄狂、热烈的男人,看似听话,实则最是狂悖。   良久唇分,殷无极喘息着移开唇瓣,却还是细密地啄他的脸颊,下颌和鼻梁,又显得他温软而黏人了。   “这个吻比之以前,如何?”殷无极的指尖穿过他墨一样的发丝,天地雕琢的容貌上扬着盈盈的笑。   “勉勉强强……”谢衍浅浅回味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的长进。毕竟以前的小狗被他纵着,就算只会亲亲啃啃,莽莽撞撞的,他也觉得可爱。   “我还记着,您上一次说我活烂,叫我回去练练,我可受打击了,现在……您舒服吗?”他说到这里,声音几乎变成气音,勾人的很。   但谢衍又看不得他娴熟,被伺候的舒坦了,心里又有些别扭古怪:“你都是怎么练的?”   见他不答,谢衍冷笑一声,伸手捉住他的一缕发,拉到身前,微微扬起下颌,道:“殷城主身侧能人辈出,美人如云,许是吾不该问。”   他平时不摆架子,一生气,就会换了自称。   “您嫉妒了?”殷无极笑了,他看着师尊竭力端着一张波澜不惊的假面,漆眸里却沾着生动的喜怒,见他久久不答,竟是揪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试探他,怪得很,不像是平日里的师尊了。   “自作多情。”谢衍哪里肯承认,只是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似笑非笑道,“我古怪,挑剔,难伺候,洁癖还非常严重,最是不喜我的东西被人碰,别崖又不是不知道。”   殷无极也觉得不太可能,嫉妒这种情绪与天下无敌的圣人简直八竿子打不着。但被师尊称一句“我的”,他竟是又高兴极了,甚至用脸颊摩擦了一下他的掌心,倒像是软绵绵的小狼崽儿了。   “您可别乱给我扣帽子,我的技巧,是用舌头给草梗打结练的。”他骄傲地笑了,“我很努力的,不仅问了人,还搜罗了魔洲各式各样的避火图,圣人喜欢什么,我都能满足您。”   “……”这该夸他吗?   “我是炼器大师呀,或许您对一些小玩意儿比较感兴趣,我自然义不容辞地为您打制……”   殷无极又环住他的腰,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绯色的唇甚至还微微挑起,显得纯而欲,如一场湿漉漉的春雨。   “满脑子风月,不务正业。”见他越说越离谱,谢衍忍无可忍,把那挂在自己身上的小狼给拽下来,无奈地道,“好了,亲也亲够了,殷别崖,你的君子风度呢?”   “君子风度,哈哈哈哈。”殷无极笑了,随手将长发撩到身后,悠悠然地旋身,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圣人念念不忘地要我恪守君子之道,但我在您这儿,总是当不成君子的。”   他又一眨眼:“至于王者,更不能是君子,您怕是要失望了。”   他的话锋一转,透露出了些许信息,让谢衍微顿。   圣人微微拭过自己的唇,然后凝眸看去,却见那黑袍的大魔略略勾了勾手指,将缠在他身上的魔气收回,然后歪头瞧着他,唇角噙着笑。   谢衍觉出些许不寻常,又不肯承认自己心乱,叹道:“别崖,那封信里写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借条是真的。”殷无极也知道瞒不了他,却又不愿一层层地把心剖给他看,便挂着以假乱真的笑,“其余的,您信几分,便是有几分真。我现在好歹是一城之主,总不能把心事全说给您吧,想知道,您得自己猜。”   “要我来猜你的心思,殷别崖,你出息了啊。”谢衍失笑。   “难道只能您单方面掌控我,无论是心事,还是启明城中的消息,都在您的案头一览无余,却不能我来出难题让圣人解我的心思,猜我的目的吗?”   殷无极这话一出口,便又背过身,不肯给他瞧自己的神情,但听起来倒是语笑自若的,“仙门的事情,我已半点不问您,还请圣人莫要从我这里探知魔洲的动向。您是聪明人,该避嫌时您总在避嫌,不越雷池半步,若您假装忽视了,定是有其他的打算,是也不是?”   说罢,他回眸,鬓边魔气凝成的凤凰花越发灼灼,却低笑:“今后啊,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各凭本事,本王可不给圣人行方便了。”   “是该分个明白……”谢衍听他自称本王,便猜出几分他未来的打算,又听他谈的是程潇之事,沉吟,“我本以为你会装糊涂,给自己留一份后路。”   “仙门是我的后路吗?”殷无极闻言,神色却微微敛下来,平淡地勾起唇,“若是我尊位之争失败,圣人会怎么做?”   谢衍不答,但是袖中攥紧的拳说明了他的答案。   殷无极看向悬空之棺,将手负在身后,笑道:“我猜一猜,您不会放我去死,而是秘密把我接回仙门,养在您身边吧?”   “……”谢衍看向他,温柔褪去,神色波澜不惊。   “让我再猜一下,若我成功了,圣人打算做什么。”殷无极转过身,直视着圣人一瞬间凌厉起来的眼睛,平静地道,“若我成为魔尊,因为在起步之时借助了您的力量,则会处处受您掣肘,做决断时,需要考量您的意思,如此,我拥有北渊洲,就约等于您拥有北渊洲……”   “对了,上次的鬼界之行,圣人似乎还拿了‘鬼门关’。”殷无极点了点下颌,看向谢衍线条优雅的颈项,温柔道,“无间阎罗可好,她如今有在您的指点之下,成为您在鬼界的盟友么?”   “仙门三圣里,您的话语权越来越大,如今却放任世家撒野,很难不让人觉得,您是在借世家之患,拉拢百家各宗。”殷无极比谁都了解谢衍,哪怕他得到的消息并不比世人多,却能将谢衍的心思猜到八分,“只要您做的不太过分,道祖不会出来阻拦。所以,你要等那些中洲世家先犯错,届时您再出手,便无可指摘。”   “过来。”谢衍听他猜测,却是不正面作答,反倒微微伸出手,唤他。   “您让我过去我就过去?我多没面子。”殷无极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自己动了,乖乖地把手搭在他的掌心,却不料被他又扯到怀里,揉了脑袋。   “凭借控制你,来控制北渊洲?”谢衍看似无喜无怒,但是却按住他的后脑,嗤笑一声,“我想要你做什么事情,有的是让你心甘情愿的办法,还需要用控制经济这种低效的手段?”   “……”   “我做你师尊多久了?我能不知道,你殷别崖做事有多疯,多不按常理出牌?”谢衍温文尔雅地笑着,顺手捋了一下徒弟披散在背后的柔软长发,道,“其他猜的到还有点谱,关于北渊魔洲的事,你就别猜了,猜不中,好好打你的天下。”   “圣人凌驾仙门,难道不会剑指天下?唔,您干什么?”殷无极刚说罢,又被师尊按住了脑袋,在额头上敲了一记。   “剑指天下又何用,问题在天上。”谢衍又瞥了一眼那悬空之棺,眼中的愠怒一晃而过。   “谢云霁,你狂悖啊。”殷无极却极不恭敬地直呼他的名,在他怀里,笑得前仰后合。   “殷别崖,你难道就不狂悖?”谢衍瞥他,“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你之道,不说在北渊洲,在整个五洲十三岛,都是独一份的忤逆。”   “世人之见,皆俗流尔,与我何干!”殷无极摆脱他的怀抱,向后倒退几步,大笑道。   他们竟是在走走停停中回到了那碑铭附近。   比起方才离开时的心境,他算是把小徒弟哄好了,自然也就愿意陪他做些消磨时间的事情。   “你的经文只刻了一半,怎么不继续?”谢衍方才没有细看碑文的内容,此时低头一看,却见是《往生经》。   殷无极重新跪坐回碑前,捡起地上的凿子,无奈地瞥了一眼倚着碑侧的白衣圣人,道:“您挡着我的光了。”   谢衍一抬手,便是凝出温暖的光芒,然后捏成一个小团子,像是夜灯置于殷无极身侧漂浮。   “别崖不是连先圣都会分个对错,此时怎么又信起佛道了?”   “当然是不信的。”殷无极拂去石灰,然后伸手,师尊便把沾了金粉的笔递给他,“但我在启明城里立了碑,刻的便是这卷经文,城中百姓信,这卷《往生经》便起到了作用。”   他的心中一片明镜,逝者已矣,佛经不过是抚慰活下来的人罢了。   “您说过,君为舟楫民为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殷无极用金粉染上那些经文,下笔千言,又承载了他沉沉的伤。   “我既然要做他们的王,便要知道,谁在为我而战,我在为谁而战。”   谢衍看着他端然而坐刻碑的样子,倏然有些恍惚。   他好像见到了多年前稚弱坚韧的少年人,但一错眼,面前如岩岩孤松独立的玄袍大魔,又像是孤绝的王了。 第233章 情难自已   殷无极专心刻碑时, 总是心无旁骛的。   谢衍也不欲打扰他,只是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灵活纤长的手指, 下刻刀时不假思索, 显出他在工艺之道上的长久钻研, 竟是一时间入了神。   殷无极往身侧摸索工具,谢衍顺手一递, 道:“凿子。”   这样的举动, 换来殷无极的一瞥。   谢衍叹道:“我以为,你会自己写祭文。”他对于殷无极放弃儒道之事, 心中颇有些耿耿于怀。   殷无极对着满是经文的石碑, 轻轻一叹:“教您失望了, 我写不出来。”   “你读书万卷,又有天纵之资, 总是下笔成章。”谢衍一顿,他不觉得殷无极的问题,在于写不出。   儒门黄金屋中, 现在还收着殷无极读书时的各种习作, 皆是藏在只有圣人能踏足的静室中,谢衍实在百无聊赖时, 便会翻出来读上几篇。   他年轻时颇有几分锐利,但比起名家之作, 还是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谢衍反复批改修订, 结合他如今境遇,竟是又读出了当年的殷无极那些锋利如剑的文字之下,压抑极好的不快乐。   “我下笔作文时, 总是长于说理,而非抒情。您总说我不懂掩饰锋芒,半点也不圆融,有什么便说什么。”殷无极想起以前随着谢衍读书时的种种,竟觉得随着师尊求学的日子,是回不去的美好。于是他眯起眼睛,轻快地笑了,“真想回到过去啊……”   谢衍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道:“你不愿写。”   当大悲到极致时,人反而会对一切痛觉迟钝。他的情绪压抑的越完美,谢衍却越是能从种种迹象中,体会到那种刻骨的恨。   “有些事情,是文字无法记述的。”殷无极略略起身,拂过那铭文,淡笑道,“等回过神来,才会觉得心中没有任何辞藻,也无法落于纸面。师尊,曾拜入儒家门下日久,但我终究不是文人,无法沾着罪孽为墨,为自己辩白,我只能用血来偿还,无论是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   他的语气悠长,看似平淡,却缭绕着浓浓的血意。   “你向自己刺了三刀,伤在哪儿了?”谢衍沉默半晌,问道。   “只是些皮肉伤罢了,要不了命,您何必在意。”殷无极轻描淡写。   “真的不重,你怎会徘徊在识海中,迟迟不出?”谢衍也站起身,握住殷无极的手腕,温声道,“别崖,告诉师父,好不好?”   “不好。”殷无极贴着他的耳畔,吐出两个字,却是又笑,“探问伤势也是犯规,程潇多嘴,但本王不想说,圣人抬出师父的架子也没用的。”   谢衍一顿,他又换了疏离的称呼,是在刻意推拒避嫌了。   他们的师徒关系,连名分都没了,只是前师尊与叛师弟子而已。现在他还以师长自居,殷无极还肯唤他一声师尊,不过是旧日习惯改不掉,非得找些虚假的联系罢了。   谢衍见他笑的与方才没什么不同。好像之前那个抚摸碑文时,流露出深深的恨意的男人不存在。   他明白,徒弟这是意识到他们未来就算不会走上全然的敌对,但也不会是朋友。所以,面对他时,殷无极会竖起坚硬的盔甲,而非将一切柔软与弱点向他敞开,祈求他的疼爱和怜悯。   “我倘若问你接下来的打算,你也不会回答,对不对?”谢衍略略低头,仿佛与那凑在他耳畔的男人交颈,那是一个亲密至极,却又透着意味深长的姿态,他声音温雅,“那我就猜上一猜,你可以不做表态,听着就行。”   殷无极的手臂本是揽过他的腰,闻言却本能地收紧,瞳孔也微微一缩,似乎意识到了贸然试探师尊的危险。   下一刻,他便被谢衍圈住了脖子,迫使他不得回避,反而被拉入怀中。温热的吐息在耳畔若隐若现,可话语却句句一针见血。   “你打算北征复仇,岚苍城和青凤城同时失主,如今正是兴兵的最佳时机,错过,就不会有了。”谢衍含着笑,在他耳畔低语,“但是你拿不定主意,到底先打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呢?”   这是殷无极最想听的答案。   但是,他已经不能再求助谢衍,任由他摆布。哪怕谢衍主观上没有任何恶意,但他给出的答案,一定是对仙门更有利的那一个。   谢衍却敏锐地洞察到了他内心的纠结,却是轻描淡写地放开他,道:“作为仙门圣人,我不会告诉你我的答案,这会影响你的判断。但是作为师尊,我提醒你一件事。”   “短期而言,你先拿下哪座城,都会极大提升自身实力。但长期而言,你需要考虑一件事,你的终点在哪里?你的背后又是哪里?”   “若你只想为一域霸王,那就有作为霸王的打法。若你想要以此为支点,成为魔君,那么自然有为君王的道路。”   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却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但是殷无极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抿唇不语,好似在深思。   岚苍城靠近魔洲中心,临近九重山,是启明城通往外部的一条重要道路。更何况,蓝岚精锐尽出,城中空虚,拿下岚苍城应该较为容易。   但缺点也很明显,假如启明城-岚苍城,如同一根针刺穿出去,他会面临东部与西部的夹击,倘若重伤的钟离界和失去青君的青凤城还有余力的话。他会面临较大的风险。   青凤城的势力更强,更加复杂,且把守着幽河下游的田地,有利于长期驻守。拿下东部将直接成为南域和东方的霸主,不必担心自其他方向而来的危机。但是战争成本和治理成本,都远远高于岚苍城。   殷无极仿佛入了神,却被谢衍牵住了手,道:“你忧思过重,理应在识海里放松一些,何必紧绷至此,先去陪我走走吧。”   龙脉之战后,他的识海就有些乱七八糟,虽然是心念一动的事情,但他实在无心打理,面对一片萧索,殷无极心中忐忑,又开始担心圣人觉得无聊了。   “圣人就这样看着,难道也不觉无味?”殷无极的语气低徊,“没必要陪着我一个无趣之人……”   “为什么会无味?”谢衍反问。   “今日,我无心陪您观花对弈煮茶,识海更是如此荒芜……”殷无极红眸微闪,“圣人风雅,尤爱琴棋书画,名山大川。我却爱摆弄些天工机巧,总是一身油墨或是火燎,您从前容着我折腾,现在……””   “你的心境未曾平复,我又怎会这样不合时宜?”谢衍替他拂去衣衫上的尘埃,一落下,又很快化为灵流散去,“我此来也别无他事,只是看看你罢了,余下的,我不在意。”   “这么温柔呀。”殷无极笑了,“您就看不厌我吗?”   “习惯了,怎么会厌?”   “正是因为习惯。”殷无极失笑,拉了拉他的袖摆,“人间际遇,总是新人换旧人,您对着一张熟悉的脸看了千年,我离开后,您是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很没意思。”谢衍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发旋,“我读书时,没人在我旁边敲敲打打的,摆弄那些铁疙瘩,我反而觉得有些空了。”   “那都是不懂事的时候了。”殷无极撑着下颌,轻轻道,“要不是师尊太爱看书,我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故意弄乱你的书房,折磨你的耳朵……罢了,都是些太早太早的事情。”   “是很早的事吗?”谢衍却顿了顿,半晌才道,“好像是有点久……”   山中不知时岁,圣人的生命太绵长,他竟然意识不到时光的流逝。   白衣圣人又蹙眉,想了想道:“现在吾的身边没人和我顶嘴,皆是些见了我,都大气也不敢出的人,我有那么可怕?”   殷无极一愣,然后耸着肩,低低的笑出声:“您怎么都想这些有的没的,大家都顺着您,难道不好?”   “不好。”谢衍一边走,一边与他说着闲话,“就算有些人和我唱反调,都是来找茬的,麻烦。”   “我就不是和您唱反调了?”殷无极伸手捞住师尊的一缕长发,勾在指尖圈了圈,玩笑道,“我天天给您惹事,旁人皆说我桀骜不驯,您给我处理了多少次善后,怎么不觉麻烦?”   “……那怎么算?”谢衍颇为不高兴,显然是双标起来了,“那些老顽固不知变通,你哪里有做错?”   “我可是入魔了。”殷无极原本含笑的神情消退了,他逼近,唇离他的面容只有一寸,原本收敛起来的灼灼容华更为炽烈。   他眯起眼,声音低哑:“我叛道入魔,难道没错?”   “入魔之事,你是心甘情愿的吗?”谢衍却没有被他绕进去,而是覆上他后脑的长发,垂眸道,“如若有的选,你想离开微茫山,离开我吗?”   “您怎么看不开,尽是纠缠这些无用的问题。”殷无极沉默半晌,别过头去,哑声道,“木已成舟,我的意愿有什么用呢?能挽回这一去不归的时光吗?我都已经不沉湎过去,您何必心有芥蒂。”   问不出来。谢衍眸光一暗,按着他后脑的手紧了紧。   可谢衍还未再说什么,却被殷无极凑上来,就着这个倾身的姿势,在唇边浅浅地吻了一下。   很浅的吻,只是唇畔相触,甚至不含什么旖旎的意味。   但谢衍还是感觉到心中一悸,像是被电流击中,眼底陡生波澜。   “……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亲您一下。”殷无极也是没按捺住,才有这种近乎克制不住的冲动,“就当我还债好了。”   千年也未曾两看相厌的一对师徒,明明想念都已经成了习惯,但碍于禁忌的的关系,两个人都欲盖弥彰着,半点也不肯提,只是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偷得一夕温存。   哪怕是肢体交缠,却也暖不得谁,只能纠缠着,折磨着。   谢衍拂过自己的下唇,想起当年流离谷的风雪中,莽莽撞撞地咬上来的小狼崽子,半晌才道:“混小子,尽是找些理由。”但他又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找理由,容着他以各种方式缠上来呢?   “那不找理由了,我还想吻您。”殷无极双手捧住师尊的脸,彬彬有礼地道。   他的手心滚烫,而圣人元神如冰雪,但漆眸之下仍残存火星的热度,与他一样滚烫。   一团赤火落到冰雪,决绝而热烈,蕴着满腔说不尽的情。   殷无极倾身低喃:“什么禁忌,什么悖德,什么对立,什么天地不容的荒唐,这些与我何干?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我亲您……”   他无论说多少遍要离开他,要独立生根,他也的确在逐一扯断这些纠缠的联系。但情丝如葛,早就把他们连在了一起,除非天火将他们一起焚尽,又怎么可能将血肉的联系斩断?   三纲五常又如何,天道难容又如何?人的欲望,重重的枷锁是抑制不住的。哪怕他们知道不该。   谢衍看着他近乎破碎的绯眸,心里无奈地想:我又要犯错了。   但他却是顺势将年轻的男人环住,任由他带着绝望的神情覆下来,肩胛像是克制不住地在他的怀中颤抖,用一种快要哭泣的神情吻他,抱他,引他坠入无边的深渊焰海。   “谢云霁,我好冷,你陪陪我吧。” 第234章 千乘之国   魔洲南域多雨, 清明至暮春,这雨迟迟未停。   今日殷无极出关,大雨也就在上午停了片刻, 现在又有些淅淅沥沥的小雨。   程潇与萧珩早就等在将军府门外, 见一袭黑袍的大魔长发束冠, 腰间佩剑,行止之间却带着凛冽的寒风。   他不像闭关前那般强撑, 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看上去不仅重伤愈合,实力也因为吸纳龙脉之力有所提升。   “来啦?”见到两人, 殷无极略略抬眸, 轻笑一声, “本王交代下去的事情办的如何?”   程潇自从仙门归来后,便未见到殷无极。   虽知无涯君立身极正, 答应之事从不反悔,但那毕竟是做城主时。为王者,行事作风极难以预料, 他自然也不敢轻慢。   他见到殷无极, 快步迎上前,俯身便拜, 道:“六工七坊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停止了与军事无关的一切生产, 全力制造您要的东西……”   “不必拜了,我虽已在南域称王, 但毕竟未有胜绩支撑这一名号,一切从简便可。”殷无极说罢,又瞥了一眼俯首不语的萧珩, 以为自己是之前恩威并施,把他给整怕了,所以让他心中生了些生疏感。   殷无极将手曲起,置于唇前,轻咳了一声,主动道:“明日朝会,今日我有事情交代将军,先随我去一趟六工七坊。”   萧珩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见他无事,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   殷无极又低咳一声,知道自己想多了。但临近出征,君与将的关系不能有间隙,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诺。”萧珩应了一声,又皱眉,“主君嗓子不好?”   “无妨,先前有些发热,现在伤势痊愈,自然也就好了。”天生魔体的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连续受了重伤,在殷无极口中,只是轻描淡写的“发热”罢了。   萧珩不信,但还是紧紧跟随他的身后,显然是被他那种一言不合就往自己身上捅刀的狠吓怕了。   殷无极此举不止是为了他,更重要的是引民心归附,为自己积累政治资本。   但是道理都懂,萧珩却是从没受过这种君恩的。   殷无极闭关的这十日里,他千年以来匮乏至极的忠心一夕爆棚,无处安放,尽想着怎么报君黄金台上意了,结果就是成天研究北渊洲的地图,把枪磨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现在就替他开疆拓土。   殷无极也觉得萧珩跟太紧了,原先鹰扬虎视的将军如今和炸了毛一样,正停了停步,想安抚几句。   可他在侧头时,背后陡生一阵寒意。   疾风掠过,刀光一闪,犹如光芒的一刺。   殷无极的本能快过思维,立即侧身一避,反手抽剑,格挡住那刺来的短刀,却还是被那自上而下的惯性给生生压的往后倒退两步。   金铁交击,他挡住了刀势,还是未能完全避过刀风,被割断了一缕发丝。   可殷无极麻痹的右手腕却告诉他,这种力道与速度,倘若他迟了片刻,落地的就不止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脑袋了。   萧珩今日未带枪,刚向前一步,便要用身体去护主,风止歇,小雨之中,玄袍大魔与白袍少年如常对峙。正如过去启明城中无数次失败的刺杀。   他心中因为骤然转变的兄弟与君臣关系而生出的陌生感,无形间也减去几分,于是笑骂道:“将夜,你小子,打招呼的方式能不能和平点儿?”   “随时能来行刺,他自己说的。”将夜向后弹跳,转了转手中的讨逆,换了一个拿刀的姿势,“嘁,又失败了。”   “够快,我差点没挡住。”殷无极轻轻吐出一口气,才觉后怕,“能让我也出一身冷汗,小猫儿,你变强的速度也太可怕了吧。”   在征服龙脉后,他已经渡劫中期。虽然没能成功,但能让他也感觉到威胁,将夜的未来不可限量。   “不如说,你能够挡住这一刀,已经很强。”将夜虽然还是少年模样,但是灰眸中透着更桀骜不驯的神气,“不要叫我小猫儿,我可是……”他顿了顿,又偏了偏脑袋,迷茫道,“忘了。”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殷无极揉了揉手腕,他知道,方才那如疾风的一击,还是将夜收着力道,与他闹着玩,并不是真的想杀他。   从原先的他逗将夜玩儿,现在反倒是将夜对他留手。这种转变,却发生在短短的时日内,将夜的强压根不能按照修真的逻辑判断。   “吃了什么,开窍这么快。”萧珩揽住少年刺客的肩,猛拍了一下他的背,大笑,“这种纯粹的武道,你萧哥哥喜欢,什么时候和我正面打一场?”   “你用长兵器,和刺客正面对敌?”将夜脚步一顿,显然是被他无语到。   “好了,虽然小猫儿的境界和刺杀技巧并不相关,但你仗着大乘境界,还要刺客和你正面打,就欺负人了。”   “可老子修的就是武斗,被先手暗杀,那不得凉?”萧珩抱臂,又转头看向擦拭刀身的将夜,“你说对吧?”   “别闹了,想过招以后再说。”殷无极显然今日心情不错,收剑回鞘后,一左一右拎住两个摩拳擦掌的家伙,淡笑道,“今日有正事,将夜,你既然也闲着,就随我一起来吧。”   六工七坊就在不远处,雨却越下越大了。街上的人并不多,但精神风貌都还不错,内城稍有损毁的建筑也恢复了原样。   可见他闭关期间,城中也并未闲着,一直在休养生息。   殷无极拢着袖在前面走,程潇行在他身侧,替他撑伞,顺便向他低声汇报着什么。殷无极边走边听,时不时点点头,神情专注。   而萧珩和将夜两人稍微落后一步,似乎也在交谈。   “这样的刺杀技艺,可不止是开窍吧?”萧珩今日身着简练劲装,打底为黑,衣襟却是一抹蓝,悠悠然走在雨中,“小猫儿来头不小啊,这样的一刺,诸天神佛也要怕上几分,你真的才三百岁吗?”   “启明城不问来处。”将夜灰眸凛冽,看向前方的王片刻,又转头,“这是他说的。”   “哈哈哈哈,好,英雄不问来处。”萧珩笑道,“打算留下来了?”   “除了复仇,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将夜拉了拉兜帽,遮住自己的眸光,低声道,“我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还整个北渊洲以‘自由’。”   不多时,他们一行来到了六工七坊内。   六工七坊是柳清拼死保下来的,他自己却随着城主府化成了灰。程潇知他遗志,就代管了他所主持的几坊,萧珩近日忙着整军,也把自己主管的交给了他。结果程潇刚从仙门回来,就直接泡在里面监工,忙得四脚朝天。   但他这人以前当双面间谍时总是留力,凡事也不说死,如今选了边,他便显出自身作为前杂家弟子的八面玲珑来,不多时,工坊便被他整理的井井有条。   “箭头,已经按照城主要求,换成三棱形。”程潇直接从成品箭头里抓出一把,呈到城主面前,请他检查。   殷无极将每一枚箭头都置于手中,只是粗略一摸,他就对大小心里有数。再连续看过十多枚后,他满意道:“误差都在可控范围内。”   “记得前几年,您就要求工匠注意‘标准’,但他们先前还是学徒继承制,各有擅长制作的器物,执着于自己一人完成所有工序,效率低得很。”程潇笑道,“后来,您来过一趟,不动魔气,让所有工匠与您比拼炼器手艺,结果所有人皆败下阵来,才一个个服了您。”   当时的殷无极为城主时日还不久,在教工匠炼器的时候,甚至自己都会穿着一样的劲装,卷着袖子上阵,切磋技艺。   以技艺分高下,那是他还在墨家游学时,与那群实用主义的炼器狂人学到的规矩。如今,竟然也没忘了。   “战争不需要‘工艺’,只需要‘制造’,什么样的武器便宜实用,什么便是好的。”殷无极将一枚三棱箭头放在阳光下,见到那寒光森森的打磨,却是微笑着将其丢给萧珩,“这样的箭,放起血来痛快。”   萧珩伸手接住,只是一摸,便是笑了:“效率。”   殷无极没忘记给他派任务,道:“我从前训练过弩手,在城战中死伤大半,如今扩军,我需要一整个重弩兵方阵。两人一组,一人拉弩,一人叩扳机,不需准确,只要听得懂鼓声,箭射的出便可,你可有合适的兵适合做这件事?”   萧珩是沙场老将,光是他练过的兵种就够组成一册兵书,此时不假思索,道:“不求精准,只要整齐听令,这个简单。”   将夜不常用弩,但是他对各式各样的兵器颇有兴致。   他拿起长剑试了试锋刃,才发现剑身不止是一种矿石打磨而成,而是将数种矿石融化,浇筑进模具之中,又反复锤炼而成。   “反复加热折叠锻打,才能使其组织致密、成份均匀,杂质减少。”殷无极只是一摸,便能觉出成色,虽然不是最顶级的,但已经达标了,“不必百炼,这样便足够。”   将夜拿出讨逆,想要往剑上砍上一刀,却被殷无极抓住手腕。“用你的‘讨逆’来砍它,断的只会是剑,你的刀却不会受半点伤。”   殷无极一说起炼器就兴致勃勃,他走到将夜身侧,用指尖滑过讨逆的表面,“你看临近柄处,厚度会略高于尖,这样能让刀的尖部受风更少,整体的受力也比较均匀,速度也更快。我借来看过,铸剑的思路也颇受这位前辈启发。”   将夜听的半懂不懂,道:“你的意思是,替我铸刀的人很厉害?”   “当然厉害,尤其是这样的材质,绝不止用了一种矿石。我就算没见过万种炼器材料,但千种也还是有的,这样的材质与工艺,我没有见过。”   殷无极又看过长矛、枪、 火铳、马镫等,又问道:“我要你准备的战车,现在有多少辆?”   “王,虽然还未至万乘,但千乘已有。”程潇十分振奋,“每辆车上可乘坐八人,四匹马拉车,可以急行军……”   “载四人便足够,跟得上骑兵吗?”殷无极自己炼成的战车是魔气驱动的,但是他的魔兵,却不是都会使用魔气驱车,他弯下身,抚摸上战车镶嵌魔晶石的凹槽处,道,“如若以魔晶石驱动,能快多少?”   “一倍。”程潇敛容,对他道。   “一倍?”萧珩重复了一遍,显然十分不可思议,“常规战车的速度,怎能赶得上轻骑兵?别说是八人,运上四人,那速度也会大大加快啊。”   “还可以吧。”殷无极却预料到了,随手嵌入一块魔晶石,道,“还可以再快,但是工序会再复杂些,不适合现在来做。”   殷无极若要自己来,速度当然远不止于此。但是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能够分派下去的炼器任务,唯有“标准化”能够实现他的目的。   他要每一个工匠,不需要负责一件兵器的所有工序,而是让他们的工作台排成一排,拆分步骤,通过传递来实现每一道工序。   不出所料,只是初次尝试这种生产方式,这些原本就熟悉“标准”的工匠,速度又几何式的提升了。   “时间不够多,只能火中取栗,否则复仇便只是一句空话。”殷无极放下手中剑,看向这数不尽的杀人兵器,神情却算不上高兴。   他明白,这一件件的兵器,是为杀人而造的。   他还下令,补足先前城战中消耗的火器,只是这个时间更久,耗费资源更多,远不如冷兵器快。   “萧珩,你觉得如何?”   “主君,看见这些,没有将领会不兴奋。”萧珩简直爱不释手,朗笑一声道,“魔洲尚武,一件趁手的兵器难求,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工匠。你却把适宜的兵器批量生产出来,无疑是——”   “一台开动了的战争机器。”殷无极接上他未说完的话,神色沉静,却好似预料到了未来。他明白业力是什么滋味,但王的业,在他下了这决定时,就早已做好承担的准备,“战争,会把所有人绞死,敌人,友人,你,或者我。”   萧珩收敛了笑容,道:“历史是赢家的历史,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太心慈,是不能掌兵的。”   “我心慈么?”殷无极听罢,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一屋子泛着杀意的兵器,“我若心慈手软,会做这种东西么?”   “战场之中,你是不能回头的。哪怕是自己的兄弟落下马来,也要继续往前冲,只要开始,便停不下来。”萧珩看向他,唇紧紧地抿着,显出别样的凌厉,“你若现在想停下来,还来得及,你知道,你长居仙门,本不爱战争,杀戮,你骨子里还有儒家的‘仁’。”   “我停下来,别人就会放过我吗?”殷无极浅浅地一笑,眼睛却是刻骨的冷,好似冬雪,“只会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萧将军,九重山之后,我便明白了一件事,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其他人!”   “和平?也要旁人愿意和,才有平。”殷无极弯起唇,“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就别想谈判桌上能得到。他们能够自己来抢,为什么要与你做交易呢?”   “是这样的道理。”萧珩沉默半晌,道。   “今日也没有外人,我便先与你们说了吧。”殷无极取出一卷北渊地图,在桌面上摊开,然后指尖划过那两个标注出来的城池。   他并未停留在眼前的利益,手指掠过东部富饶的田,最终落在了离九重山不远的岚苍城上。   “我要岚苍城。”殷无极笑着点了点地图,抬眸时尽是狂傲,“离九重山最近,我要它,靠近龙脉,勉强可做我未来都城的附庸!”   他一开口,便是语惊四座。萧珩三人皆看向他。   殷无极将手负于身后,谈笑间,却是睥睨天下的风度。   “这九鼎重几何,本王若不问上一问,怎能甘心?” 第235章 挥戈北上   魔洲南域, 启明城,大风起。黑旗招展,千乘待发。   正是万军临别时, 百姓无不北望尘烟。   无数两轮独辕的小型战车上, 皆坐着四名魔兵, 有人配有弩机,有人持火铳, 有人手执长矛, 战车后嵌有魔晶石驱动的疾行阵法。前列的轻骑乘魔兽,目前启明城饲养的魔兽数量还不足, 余下的便用机关甲代替。   能够在如今的北渊洲, 拉起一支半机械化的集团魔兵, 无疑是超越时代的。哪怕他的魔兵,单兵境界竟不如那些大魔私军, 但也因为境界较低,又被萧珩操练过,更加有纪律, 可以说是北渊魔洲唯一做得到令行禁止的兵。   黑旗飘扬着, 黑甲的魔兵们齐齐看向正中央,千乘百骑, 拱卫着一辆黑金色的四轮战车。   战车前驾四头疾行魔兽,蹄若踏火, 车舆为横长方形,宛如铜墙铁壁, 遮阳避雨,车舆右侧置一面黑色盾牌,车舆前挂有一件似金似铁的弩和铜镞, 有车帘飘在窗前,遮住其中独坐的大魔。   鼓声一歇,车帘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开。   年轻大魔姿容极盛,身着黑色窄袖收腰的战袍,腰间与右胸口束轻甲,剑横膝上,正侧眼瞥来。往昔总是随意披在肩上的墨发,今日却高高束起,冠冕鎏金,显出他独一无二的矜贵。   城门两侧,皆是扶老携幼送行的启明城百姓。   启明城百废待兴,但他们的王却于此时亲征,从自身条件来说,这并非是个好时机。但从北渊大局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殷无极不需要所有人理解他,只是微微侧头,绯眸扫过每个人脸上或是激愤,信任,不解,甚至反感的神情。   他们之中,有人恨极了敌人,希望王替他们复仇。有人则是将仇恨归于王本身,却是畏惧强悍的敌人,不希望主动出击。   但无论他们如何想,此时的城门前,激昂的鼓声和一浪高过一浪的“复仇”呼声交错,说明了民心之向,也让气氛点燃到极致。   北渊毕竟是魔洲。魔修的骨血里,从不排斥扩张,并视其为天经地义。倘若有大魔肯偏安一隅,他们反倒会觉得没有前途。   所以,殷无极得胜归来后的一系列举动,让他们觉得安全。   战后的启明城,因为接纳各地奔来的魔修,编入王的麾下,当然也不乏其他城邦的眼线。光是背景调查,风雨楼就忙得不可开交,有一段时间内,城中的信息四处泄露,几乎透明。   在六工七坊恢复生产时,优先生产的,除却抚民的物资外,最多的就是军需,工坊日夜运转,全速动员时的生产能力极为可怕。更何况他还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让大量因为战争蒙受损失的魔修生产单个的部件,以换取魔晶石等资源。而发放资源也需要大量人手,殷无极依照战时,拟定了一套工分体系,让不急的人可以攒一攒再换取。   至于泄密问题,他则是拆分了步骤,外部招募的工匠只能生产部件,再由可信的炼器匠人组装与验收,并且烙上自己的名,以便追溯质量与清点数量。   在大军开拔之前,负责物资补给的队伍已先行。   殷无极选择调动这座城的所有战争潜能,挥戈北上,也是趁着天时地利人和,时机一错过,便不会再有了。   他看向被他安排守城的将夜、赫连景一行,神色威严,吩咐道:“城中之事,就拜托尔等。”   “是,吾王。”赫连景单膝跪地,仰望着他耀耀不可及的王,神情狂热,“请您放心,我会与将夜大人,守好启明城。”   赫连景本就是启明城土生土长的旧贵族大魔,又在城战中脱颖而出,积攒了足够的威望,一被启用,原先散落在城中的势力又回到他的身边,管理成本低。   他对意在出征的殷无极来说,是极好的代理者。修为低一些也不要紧,够忠心就行,一些需要武力解决的事情,自有将夜与风雨楼来办。   银发的刺客随手转了一下刀柄,身条纤细,却挡不住他身上的锐利凛然。他的身后肃立着白衣蒙面的凤流霜,女人行事凌厉,主管情报,与他各司其职,显然是有了未来殷无极麾下暗面的雏形。   将夜并未解释他为何战力急速提升,但殷无极与他试过几次刀,相当放心他的战斗力。就算城中出了叛变,凭将夜一人,谁不可杀?   而将夜本人守信义,最奉行等价交换,殷无极最不担心的,便是他的忠诚。   殷无极此去出征,倘若拿下岚苍城一带,这就是启明城最天然的地缘屏障。除非他死,否则没有敌人能够越过他来犯后方的启明城。   年轻的王略略勾起唇角,看向那银发灰眸的少年刺客。   刺客抱着臂,轻轻别开头,道:“你放心走,启明城不会出事。”这便算作承诺了。   “时候到了,启程吧。”殷无极向着随他出征的萧珩点头,然后放下了车帘。   驾驭王车,需要把控四头魔兽的方向,绝非易事。但萧珩却跳上战车,单手勒住了四条缰绳,为王者开路。   “出发!”萧珩给自己戴上头盔,站在王车之前扬鞭,向魔兵下达命令。   一瞬间,旗帜猎猎当风,千乘齐动,魔兽嘶鸣,鼓声响彻。   魔气在战车中流动,支颐斜坐的殷无极,掀起眼帘,看向前方为他驾车的萧珩背影,笔直锐利,像是长空的利剑。   魔兽的蹄敲击地面,咚咚咚。他继而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样轻微而稳定,继而是车轮碾过大地的声音。   绵延的车辙,让他行往未知的前方,却已经没有回头路。   自今日起,北渊洲的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   启明城破,不过是两月之前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料到,殷无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整旗鼓,率军北上。   此时的岚苍城,因为蓝岚已死,正是无主之时。   它由位处偏近中央的位置,原先是因为蓝岚与青君为盟友,归属于东方,但如今连青君也死在殷无极手下,岚苍城便是一块肥肉,东南西北,皆可击之。   雪片一样真假难辨的消息,如今正甚嚣尘上。   “那位殷殿下,打过来了!”   “据说已经到了逐鹿野。”   “那不是很近了吗?”   “我听说,逐鹿野全是黑压压的旗帜,还有载满魔兵的车,不知道有多少人。”有人亲眼目睹了那遮天蔽日的场面,连想起时也忍不住打颤,“我奉劝诸位,快跑吧,我看见了狼王军的旗帜也在其中。”   “那百战百胜的恶狼,竟也当了那位的家犬?”有人质疑,“他萧珩不是连北厄殿下的招揽都拒绝了吗?”   “谁知道呢。”有人低语,“狼王军早已放出话来,以后就彻底归于南域那位的麾下了。听说,他们是认正统,才选了那位新崛起的殿下。”   在魔兵整编时,殷无极收编了从来独立的狼王军,虽然保留名字,但是这支战绩斐然的魔兵,指挥权从建立他的萧珩转移到了殷无极手中。   能让磨牙吮血的狼王认主,那被魔洲鄙薄的“贱民之王”,能力绝不可小视。   在魔洲,胜利就是一切。   在九重山,殷无极杀青君,伤钟离界的消息一传开,虽然还有不少人不满,但他在北渊洲的称呼从“仙门叛徒”“贱民之王”,明面上变成了“殷殿下”“南域的王”“启明城主”,一下子风评好了不少。   “也对,龙脉认主一事传开,全北渊不知道有多少大魔夜奔启明城,你们瞧,这岚苍城上下的心思,可都浮动的厉害。”有魔修喃喃道,“现在旧城主残部还在组织顽抗,试图在逐鹿野狙击,照我说啊,简直是蚍蜉撼树——”   “可那一位与岚苍城,算得上是深仇大恨了吧,倘若城破,会不会屠城——”   “这可说不好。”有老魔叹息一声,道,“如今位上的大魔,有哪个不是性情暴戾,杀人如麻?面对这种分食之仇,有多少人能够忍下来?”   “不过听说,那一位倒也没有把擒下的俘虏全杀了,有不少活了下来,去矿场做工,假以时日能被放出来,倒还是个念想。”   他们才交谈到一半,便有士兵前来驱赶他们,将官色厉内荏道:“没事聚在一起议论什么,快滚!”   魔修们一哄而散,看似听话,实则心思各异。   在北渊洲,以大魔个人威信维系城池的统治,倘若大魔一死,治下之民便会四散而去。如今岚苍城还未散,纯粹是因为时间不够久罢了。   青君死后,东部势力一触即溃,如今正内乱,北渊洲渡劫大魔拢共就四个,青君被杀后,青凤城内部从哪里临时找一名可以服众的渡劫大魔?   岚苍城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东方青凤城内部尽快决出胜负,给岚苍城派遣一名城主管事。   但这一切幻想,都因为殷无极超乎想象的推进速度,破灭了。就算今日兵临城下的不是南域的殷无极,也会是北方的天厄,是西方的钟离界。   秋风萧瑟,一切都凋敝。这便是战败后的城池。   青衣的书生转动轮椅,来到每日买酒的酒馆前。他带着病容的苍白面容上,对未来没有期待,也没有憎恶,唯有一脉平静。   “关店了?”陆机辨认着那老板鬼画符般的笔迹,自言自语道,“老板转让店铺,选择逃难去。真可惜,他家的酒不错啊。”   “书生,你怎么还不跑?”这一带的店主眼熟他,知道他是个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没用书生。就算靠写字算账赚了点钱,转手就会拿去买酒喝。   也不是没有姑娘见他清瘦俊美,不嫌弃他残疾,想和他凑合过日子的。但这书生偏生高冷的很,半点也不正眼看人,又实在颓废,便没人再瞧上他皮相好了,反倒嗤他为酒鬼,避之不及。   毕竟,魔修讲究实用,自甘堕落的人,谁又救得了呢?   “我跑什么?”陆机往轮椅后略略倚了倚,一身青衣落拓,神情却是恹恹的。   “南域那位,可是要打进来了。”裁缝店主给大门落锁,牵着自家小女儿,絮絮叨叨道,“听说蓝城主没干人事,差点屠了人家的城,难保大魔不会原样报复回来,把俺们这些讨生活的也给推到刑场去,咔嚓一声……”   “现在赶紧跑,听说去晚了,他们就关城门了,这群龟孙,非得逼我们共存亡,谁要陪那些狗日的大魔一起死?”   “文如其人,他不会。”陆机埋头点检自己余下的钱财,的确不多了,他就算想走也走不掉,“如果真要杀,那就杀了在下吧,左右是个废人,死了也好,省的浪费空气。”   “唉,书生。”店主重重地叹了口气,拉着女儿上了马车,赶向南城门。听说,那里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了。   陆机绕了两圈,才找到一家没有及时关门的酒家。   沽了酒,他又饮了一口,才酡红着脸倚在轮椅上,面带些许醉态,倒有些昔日神机书生的风流了。   在听闻殷无极活着走出九重山时,身为史官传人的敏感,让陆机清晰地听到了历史转向的声音。   那种兴奋没有持续片刻,他又看着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与入魔后破破烂烂的经脉,不知是自嘲还是绝望,将那张又悄无声息流通起来的《启明报》丢进了火盆里,烧得一夕温暖。   他落魄至此,只得焚稿以取暖,昔日的文彩华章,于他好似一个梦境。   陆机不再去写文章投向《启明报》,因为他知道,当那位前圣人弟子开始北征时,便不会再把重心放在那里。而他现在,又是否有那下笔如神的文采,能够让人侧目相待呢?   他不知道,也不自信了。他自己都讨厌现在的自己。   终日买醉,浑噩度日,经脉堵塞,半身残疾,一身傲骨折于境遇,苟活于漆黑破败的茅屋之中,看不见一丝希望。   岚苍城的守城结界发出轰然一声,好似城池倾倒,城中大乱。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黑旗,外面尽是黑旗!”   “是剑,那是渡劫大魔的剑意!结界裂了一个大口子!”   “逐鹿野之战,岚苍城魔兵全灭!南域之王,殷无极斩大将于野,北上九重,这是要灭我们的城啊。”   陆机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乱成一团的城。   他的周围是奔逃的人,闭门不出的萧索店面,四处抓人的魔兵,尖叫声,惊呼声,哭声,交织成一副末日下的画面。   而他却独自坐在角落里,如同冷静的史官,眼中映着战争的模样。   “听啊,青史在敲门了。”青衣的书生敛了敛袖,正襟危坐着,仰头看向那晦明的天光,唇边居然扬着微笑,“这声音,真动听啊。” 第236章 上兵之策   兵临城下。   而殷无极并未急着打入城中, 而是在把劈开城外结界劈开一个洞后,亲自一箭将劝降书射入缺口中。   他用魔音沉沉笑着,声音在岚苍城上空响彻:“给你们十五日时间考虑, 是献城投降, 还是走一趟黄泉道, 诸君可要想好了。”   殷无极不着急,但有的是人着急。   接到劝降书后, 一众旧城主党大魔急的团团转, 但被殷无极率军包围了岚苍城,想逃是来不及了, 想要求援, 只能指望同样也乱成一团的东边。   他们一时间没了主意, 只能用空前残酷的手段约束岚苍城治下民众,城中不得谈一个‘殷’字, 连同音都不行。他们发出雪片一样的求援信。不止是向东侧,连西方和北方都试过,皆无回音。   道理也很简单。启明城战中, 蓝岚的势力被殷无极打灭了精锐, 三个月后,殷无极打着复仇的旗号出征, 逐鹿野再度击溃余党,如今连岚苍城本身都被围了。想要在此时虎口夺食, 那位龙脉新主能让吗?   魔生性崇尚力量,城中大乘魔王蓝岚已殁, 凭借余党势力,还不足以形成威慑。结果就是维持秩序的私军在摸鱼,城里百姓就算被充军了, 也在摸鱼,贯彻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信条。   老弱病残的,心知横竖都是死,索性都开始躺平,心想:“说不准在对方治下,比在这群废物治下好多了。”   秋日正高,十五日围城已过半,大魔却迟迟未下达献城的命令,反而有决一死战的意思。但岚苍城中早已人心浮动。   陆机再去沽酒时,只见城中开始悄悄流传敌方的《启明报》。   这报纸并不摆在明面上卖,因为是违禁品。但陆机只要对酒家茶社多问一句:“有最新的消息吗?”对方便会心一笑,用报纸裹着酒坛递给他。等到他回家后,只要拆开阅读即可。   光线黯淡的棚屋内,屋顶依旧是破的,漏着夜色与月光。   陆机点上半截烛,温酒的气息烫着油墨清香,他将报纸展平,用已经无法催动的法器“春秋判”作为镇纸,在微弱的烛光下阅读着城中新闻。   只读了两行,青衣的书生便笑了,那是一则城中的短消息,内容为:“城主征兵,下限降至无修为青壮年,若有至炼气期幼童,十岁也征。如藏匿适龄者,三代连坐,尽数充军。”   在岚苍城内流通的《启明报》每日刊发,而这种消息,唯有被困于城中的人才会知晓。   陆机敲了敲报纸,似笑非笑道:“那些大魔当真蠢物,自以为有结界便是铜墙铁壁,被一剑就打开缺口,那一位不攻,是因为不想攻。还征兵,要与之同归于尽。哈,结果对方都把地下报社都开到城中了,可见情报都漏成了筛子,谁还愿意去卖命?”   殷无极围而不攻,反而给出投降期限,乍一看是给了他们反应和求援的时间,有可能拖出变数,像是一出昏棋。   但当陆机在城中听到越来越多关于殷无极本人的生平、战绩、治理手段的讨论时,他也不免失笑,明白了他背后的深意。   “孙子曰,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殷无极想要岚苍城,但他并不想攻城。   攻城必有死伤,若有死伤,不但仇不可解,还会埋下祸根。他也无法安心以岚苍城为支点,背靠九重山,剑指北渊众大魔。   他想要吞下的,是一个民心归附,俯首称臣,百姓箪食壶酒以迎王师的城池,而非一个残破不堪,百姓十室九空的空壳。   “君王之才啊……”陆机的手指滑过那直白而犀利的标题,一篇“告岚苍城军民书”,深入浅出,让人读了又读。   先是历数前城主蓝岚种种倒行逆施的劣迹,痛斥城中大魔欺凌弱者,盘剥吸血,奴役民众的罪行,再笔锋一转,写启明城奴隶解放,人人安居乐业,上下一心,与子同仇。   最后,殷无极甚至写:若是百姓献城投降,他只杀策划攻击启明城的主恶之人,然后帮助岚苍城也过上好日子;若是被逼走到攻城那一步,届时刀剑无眼,他将无法顾忌百姓安危。   殷无极为圣人弟子时,并不像他的师尊那样文名斐然,也无传世名篇留下。   就算在儒道修士开些什么诗会文会时,被邀请过去的殷无极,也不怎么留下笔墨,甚至还被人讥笑过腹中无点墨,忝居圣人弟子之位罢了。   但陆机生于史官世家,其实是读过这位争议极大的圣人弟子的文章。他写文章,并不喜欢使用华美铺张的排比与互文,而是长于说理,陈词弊病,一针见血,其文颇有上古学风。   但当时,中洲文坛浮夸之风甚重,对这类文章意甚恶之。而殷无极也不欲与之争短长,便连文会与论道都不怎么参与了。由于他独来独往,杀伐果决更是传出了他是圣人豢养恶犬的恶名。   再后来,他叛出仙门后,圣人抹去他在仙门的一切痕迹,包括他早年那些不出名的文章,皆是被圣人收回。仙门也不知,圣人到底是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还是烧了干净。   陆机读罢此文,掩卷叹息,评价道:“这是坦坦荡荡的阳谋。”并且断定,殷无极若是在这一役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声望又会达到一个高峰。   死去的史官本能又开始攻击他,他研墨了墨,提笔想要批注些什么,却在落笔时迟疑半晌,讽笑道:“在下一介白身,又是个残废,何来资格评点帝王将相,天下枭雄?”   最终他还是搁笔,打算无所作为,静待着十五日之限的到来。   就在岚苍城中风雨飘摇时,率军围城的殷无极,心中却有着另一番章程。   逐鹿野大胜后,殷无极为萧珩拨出三千轻骑,自己则率千乘之车向岚苍城而去,明为围城,实是为萧珩拖延时间。   逐鹿野大胜当日,殷无极铺开地图,将萧珩招至军帐之中,上面已经将周围如散落群星的小城完全标注出来,那是整个岚苍城可以辐射到的区域。   “我想要吃下的,何止一座城。”殷无极将旗帜放置于岚苍城上,然后背着手,微微弯起唇笑道,“北渊十城,城下有城,受其辐射。我只要一座孤立的大城有何用,我要的是清理掉它辐射范围内的所有敌人。”   岚苍城一带处于北渊中部,除却九重山脉外,多为平原。而这些附属城镇,也不是铜墙铁壁的大城,更像是镇的规模。   这里的军事力量,不过是一些岚苍城派遣的魔兵,然后有一个直接对城中负责的指挥使,在当地做个大地主罢了。   单独一个虽然不成威胁,但若是岚苍城想要调动他们,还是会造成不小的麻烦。所以在拿下城池之前,殷无极打算一颗一颗地拔掉钉子,给岚苍城内的余党造成压力。   “所有?”萧珩在他左侧坐下,先是扫了一眼地图,也是笑了,“好家伙,胃口大啊,主君。”   “生逢乱世,胃口怎能不大?”殷无极斜坐在覆盖黑色魔兽皮毛的主座上,长袖落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神色颇有些慵懒。   一只雪色的魔兽崽儿轻巧地跃上他的膝,在大魔的腿上趴下不动了。龙脉之气,对万兽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它们亲近极了殷无极,恨不得绕着他的腿转圈圈。   这一只因为皮毛没有杂色,是纯净的白,最得殷无极喜欢。   “是雪麒麟的幼崽?”萧珩拎起它的后颈皮,看着魔兽崽儿啊呜一声咬在他的护臂上,乐了,“它爹娘给你拉王车,崽还丢给你玩……”   “萧重明,三十六座附属城镇,你多久能拿下?”殷无极看着萧珩捏着雪麒麟的爪子逗弄,很随意地问道。   “这你可就问到老子的长处了。”萧珩看过情报,笃定道,“给我三千魔兵,只要给我拦住援军,半个月,我就能给你荡平。”   狼王萧珩,长于攻城略地,尤其擅长指挥轻骑兵,在快攻速胜上面战功赫赫,叫他守城反倒是为难他了。   “好,那你放心去。”殷无极再看过一遍北渊洲的版图,目光落在了通往岚苍城的路,道,“我们便在半途分别吧,三千人不多,消息可以捂一阵,我就先把你离队的消息按住不发,岚苍城,我替你围。”   “不愿同时陷入战局?”萧珩是沙场宿将,心思老辣的很,听他此言立即领会了意思,笑道,“两线作战的确不明智,先等等我的消息,把外围清理干净,再包个饺子,就可以下锅了。”   “攻城为下策,攻心为上计。”殷无极把玩着手中一颗黑色的小型旗帜,漫不经心道,“我想要的是一座立即可用的城,而不是一片焦土。”   萧珩明白,他不愿意杀太多人。   哪怕北渊洲全民修魔,但是金字塔尖的大魔,拢共也就那么些。   绝大多数的魔修一辈子都徘徊在炼气到筑基的阶段,名义上是魔,但无功法传承,只有些许强身健体的魔气,力气大了些,寿数也不过长个一二十岁,与凡人无异。   对他们来说,有个生计,有个可以安稳活着的城池,不被大魔欺凌杀戮,过完自己普普通通的一生,便已足够幸运。   萧将军看着他的主君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笑脸,却从中读出了决意。   沉默半晌,他站起身,把置于身边的头盔戴上,再去拿倚在一侧的枪。   “这就要走?”殷无极问道,“不等明日?”   “不等了,先去整编,乘着夜色走。”萧珩抿着唇,神色肃然,琥珀色的瞳孔中是凌厉,“老子说过,主君想要哪座城,往地图上一指,老子就能给你打回来,你指十座我就打十座,指三十六座,我就打三十六座。”   “办得到?”   “给我足够的信任,我就没什么办不到的。”年长的将军看他,眼中有温暖的琥珀色光芒,道,“主君守着我的背后,管着补给,我放心。”   “好。”殷无极闻言一笑,斟酒两杯,“为君践行。”   “好。”萧珩与他一碰杯,仰头饮下烈酒,然后朗声一笑,道,“不用送了,半月便归。”   殷无极支颐瞥他,见将军正将搭在椅背后的红色披风系上,萧疏俊朗的侧脸,在烛火之下显得惊人的冷酷。   逐鹿野之战,他采纳的是萧珩献上的计策,以先锋诱敌,然后从两侧钳形包围,直接把闯入包围的魔兵军团吃掉。   其中,高机动性的战车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让殷无极着实见识了一下,给萧珩足够的发挥空间,他能打出多漂亮的战役。   这样一想,当初萧珩在启明城当个副城主,实在是委屈了。狼这种生物,并不能圈养,得放出去野才行。   殷无极低头把魔兽崽子拎起来撸了撸毛,然后站起身,看着萧珩卷起给他的那副地图,就打算出征。   他忽然唤住了他,道:“萧重明。”   萧珩回头,以为他还有安排,就笑着问道:“还有什么事?”   “萧大哥。”黑发赤瞳的大魔顿了顿,换上了他近日已经很少再去叫的称呼。   那昭示着一段不含任何君臣利益纠葛的时光,好似千年的岁月未曾流逝过。   “愿君大捷。”在萧珩怔然的神情中,他又笑了,带着些温暖,“平安回来。” 第237章 王师已至   殷无极给出的十五日期限将至, 城中大魔余党,却迟迟未能给出回答,显然是要一条道走向黑。攻城之战, 正一触即发。   当夜, 岚苍城中灯火黯淡, 一片寂静,不像是筹备战争的模样。而南部偏城门处, 负责守城的士兵处, 却传来些许细小的响动。   那是一队被强征的魔兵,套着不合衬的盔甲, 正趁着值夜时商议了什么。   “要是拖到明日, 他们就攻城了。”他们讨论着, 声音压低,“听说代城主求的援兵早就给那狼王萧珩灭了干净, 只是半点也不告诉我们,你看城里,哪里是像要反抗的样子, 逃的逃, 躲的躲,就把我们这些炮灰派到城墙附近送死……   “谁他妈想为这群废物卖命, 我的老娘还要我养老。”   “听说,这几日有人悄悄挖地道, 溜到对面去了,还给家里回信。”小队长的消息灵通点, 他轻咳一声,道。   “信里说了什么?”几个人又凑在一起,热切地打听着。   那小队长享受被热捧的感觉, 又清了清嗓子道:“是我隔壁老牛的消息,保真。据说他被安排到了专门的大营里,里头都是咱岚苍城逃过去的老乡,南域那位是个仁慈的,不但不虐待,给吃给喝,还说等到‘解放’了我们岚苍城,就能放他们回家团聚了。”   几人面面相觑,道:“不是都说,那名为殷无极的大魔,凶神恶煞,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   “哪传的?”小队长恼道,“再暴虐,能比得过蓝城主?那可是一言不合就做人皮风筝的大魔,你们忘了?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奴隶,一个个挂在屋檐上,生生晒成了干……”   他说到此,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听年纪小的少年一声哭腔。“娘亲,我不要打仗,我不要死!”   “南域那位从来就没屠城的记录,连攻入启明城的魔兵,他也只杀了为首的,其他被征去的大多都没杀……”   “俘虏都有活路,那降兵也没事吧?”瘦竹竿似的青年道,“不就是换个大魔吗,多正常的事情,指不定在这位治下还能过得更好呢。”   “要不……”小队长咬了咬牙,道,“明日就开战了,那就过了期限,投也来不及了。一不做二不休,开城门吧。”   “就是,开城门吧,谁要陪那群大魔一起死,说不准明日一打起来,那群废物大魔拿我们的命拖延战线,自己就直接跑了。”   “逐鹿野之战不就是?他们拿私兵往上填,自己跑得比兔子都快,平日里剥削倒是一套一套的,真到了战场上,却被吓得屁滚尿流。虽然咱和那群卖命的狗不是一国的,但看了他们那结局,谁心里不打鼓?”   “就是,连自己养的狗都能卖,卖起我们来不是更没负担?”   这数十人商议完,自觉胆子壮了,就谨慎地借着换班的名头靠近城门。   明明是交战前夜,城中戒备却十分松懈,许多人干脆就溜了,守城的兵戈一车车地横在城下,但是应当穿戴的人却不知去向。   小队长在边上绕了一圈,却见墙根下一堆奇怪的茅草,他用手中长戟勾开,却见一处贴着墙根的大洞,直直通往墙外。   “那些狗儿子,跑的竟然比我们快!”他们泄愤似的用力捅了一下,发现那通道又被土填上了,一时半会逃不出去,又恨恨道,“该跑的都跑完了,我们还守个屁的城,一不做二不休,开城门逃跑得了!”   “反正等他们杀进来也是死,开城门吧。”   夜色之下,这么几个无甚见识的微末魔兵商量了一番,竟是这样轻率地决定了这座早已人心离散的城池归属。   历史的走向,有时就是这样荒唐。小人物的一念之差,也能越过暗处无数斗争与博弈,直接决定一场战争的走向。   当夜,城门之外,月色正值当空,数万魔兵蓄势待发。月色为甲胄镀上寒光。   殷无极坐于战车之上,膝上横着黑金色的古朴凶剑,正阖目养神。   十五日的以逸待劳,疲敌心态,拖延时间,他终于在今日收到萧珩的捷报。   此去三十六城,已无战意,有些一触即溃,有些见狼王军旗帜飘扬便望风归附。萧珩率轻骑一路北向,所过之处皆是横扫。   时至今日,岚苍城已是孤城。   但殷无极并没有指望,城中大魔余党会献城投降。因为对他而言,他们是必杀的对象,不可能原谅。   虽然殷无极也尝试了从内部做宣传,但是他可以动用的人太少,不足以从内部发动叛变,所以并没有指望能够和平拿下岚苍城。   “想要在我攻城时逃离,还是祭上城池死战?”殷无极明明笑着,绯色的眼眸里却毫无笑意,凝着血。“罢了,都一样。”   战争避无可避。左右都是要杀人的,那是逃不过的业力。   他斜着剑,以绸缎擦拭古朴的剑锋,动作优雅,白皙的手指在月光下莹白如玉,而黑云遮挡明月,为他的车辇投下暗影。   “传我命令,黎明时分攻城。”殷无极低叹一声,看向面前黑黢黢的城池,似乎见到了它破碎时的模样。   他缓缓阖目,不再去看,而是低声道:“还有最后的三个时辰,先做准备……”   “王,不对劲。”萧珩不在,他的副将萧十二随行,一直在盯着城门处。他的声音微微扬起,颇为讶异道,“王,城门开了!”   岚苍城被殷无极一剑劈出大洞的结界,早已形同虚设,就等着殷无极的一声令下,他们将会挺进城中。   而他们重兵镇守的南部城门,就在夜色中被数十人缓缓推开。   沉重的石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钻出十几个魔兵,与他们严阵以待的队伍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傻了。   城内传来骚动,漏出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吼道:“有叛徒开城门了——”   “好家伙,这是份大礼啊!”萧十二立即反应过来,欣喜若狂,马上派亲军去接管城门。“快,去开城门——”   他刚一抬眼,想要向王汇报,却见那端坐在王车之上的黑袍大魔不见了。   那鼓动着兄弟们开城门的小队长还年轻,没什么见识,当真正面对这浩浩荡荡的万军时,才一哆嗦,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禁不住跪了下来。   正惶惑时,他们看见黑云散去,长风掠过平地,面前却站着一个人。   他黑袍轻甲,长发束冠,手握玄金色长剑,一身王的威仪。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脸上,照出他绯色如焰的眸。   帝气正是摧城之势,足以让他们身心皆拜服,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大魔的脚下。   “你们是岚苍城的守军?”殷无极低垂眼睫,在黯淡的夜色中,他幽红色的瞳中跳跃着火,他问道,“为什么开城门?”   孤身一人的王,看向那朝他轰然洞开的城门。   “小人不想……”小队长用额头抵住地面,耳畔回荡的是大魔低沉悦耳的声音,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道,“不想打仗了……”   他们的见识短浅,此时才回味出来,他们似乎是代替这城中大魔们做出了决定,甚至替城中百姓做出了选择。而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他们不清楚,只是怔怔跪在大魔的脚边,抬头仰望着他孤高的容色。   殷无极负手而立,望向萧条的城内。   城外正在临阵前的静默中,本欲黎明再攻的启明城魔兵,此时正在逐一燃起手中的火,在他身后形成一片光的海。   城中传来零散的兵戈声和脚步声,已经没什么可以组织起来的有生力量了,那些七零八落,修为不一的小兵们执着刀枪剑戟,却看到了洞开的城门。   殷无极的黑袍当风,身后火光憧憧,黑旗猎猎。   他的姿容绝世,唇畔含着笑,略略偏头看来,背影如巍巍然的山岳。   “放下武器。”殷无极抽出黑金色的古朴长剑,剑锋点地,在月光中孤身而立。   他的身后,千乘齐动,鼓声震天,万军高呼“王师已至”。   这样的军容,亲自见过这一幕的岚苍城士兵早就吓破了胆。   他们是断然不愿和这样的大军碰上一碰的,没了战意,手中武器纷纷落下,但他们互相看着,惶然失措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群中,不知有谁反应极快,随着万军高呼一声“王师已至”。那一声来自岚苍城中的呼声,单薄,却像是突然唤醒了什么。   所有人皆是如梦初醒,纷纷跪在黑袍大魔的脚边,拜服于他一身龙脉帝气,大呼三声:“王师已至,恭迎吾王!”   有士兵闻讯赶来,却见城门两侧跪了一片,皆是昔日同袍。而那原本在城外包围的魔兵,正满身披挂,士气高昂,挺枪立于魔王身后。   殷无极收剑回鞘,双臂展开,然后双手向下一按,止住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猎猎黑袍在风中飘扬。   “多谢诸位相迎。”殷无极不露白刃,显出他并无杀戮恶意,而是沿着两侧跪下的士兵留出的路,轻快走入城中,黑袍微微晃动。   他徐徐旋身,抬手,笑道:“岚苍城前城主蓝岚及其余党之罪,与百姓生民无关,诸位不必担忧,请起。”   随即,他又回身,看向自己未曾入城的魔兵,淡淡笑道:“入城下马,不露白刃,不准扰民。今日,岚苍城以礼迎我,我将以德报之。”   他此言一出,便是将那小队长偷开城门的莽撞举动,直接拔高成了“民心所向”,成了岚苍城军民归服于他,直接给自己加上了正统性。   黑袍大魔的风姿绝世,身影孤绝,哪怕信口开河时,也别有一番说服力。   那被殷无极主动扶起的小队长等十几人,晕乎乎地跟在他身后,差点有了一种自己很重要的感觉,整个人都光宗耀祖了。   “承蒙岚苍城军民厚爱,吾今日得以入城,化干戈为玉帛。”殷无极淡淡笑道,“诸位义士的选择,避免了数千,乃至数万人的死伤,吾要感谢你们。”   “王……”他们被这迷魂汤一灌,哪还记得自个的王是谁,只顾着跟着他了。   所有魔修的视线追着他的身影走,只觉他身上有一股足以让山海也倾倒的,独属于帝王的风度。   向殷无极洞开的城池还在黑夜里寂静着,但是那渐渐亮起的天边,将终结这不眠之夜。   鱼贯而入的大军前锋,黑旗在街头巷尾招展着,上面的“殷”字极是刺眼。   启明城魔兵皆行于殷无极的身后,而走在最前面的王,哪里像是前来攻打城池的,反倒像是在巡视着未来的属地。   不知又有哪里传来“王师已至”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彻了这个黎明。   临街的百姓从窗口探出头来,见到那看不见头的黑旗,却惊讶于大军的军纪。没有人劫掠,没有人屠城,甚至连白刃都在鞘中。   被带入城中的,还有那些陆陆续续逃出城的人。他们从大军中走出来,又哭又笑,与自己的亲朋拥抱在一起,讲述着这几日惊魂的故事。   渐渐地,有百姓扶老携幼,走出家门,看着这些过街巷而不入的陌生魔兵。他们的脸上有着不安,但是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不确信。   这些远道而来的,外乡的魔,与他们岚苍城可是有仇的,当真会放过他们吗?   可他们过街巷而不入,看样子好像不是要来报仇。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言,“王之师”会不一样吗?   “城主府在何方?”殷无极的目的很明确,首先要把他的仇人们给摁住,不能让一个人从他剑下逃了。   “就在前方。”   萧十二的动作极其迅速,他带着几名大魔堵了城主府,直接逮住了那些来不及潜逃的大魔。有些则是没打算跑,因为根基就在城中,也是知名的魔修氏族。   殷无极走到城主府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扬剑一劈,旧城主蓝岚的徽记碎成齑粉,原本的“城主府”三字牌匾落在地上,裂成两半。   那些只是见了他的面,便为龙脉之力控制,只得跪在他脚下的大魔,他根本一眼都懒得看。   殷无极只是站在阶前,笑着负手转身,向全城昭告。   “今日起,岚苍城易主,归吾,即南域之王殷无极所有。”   兵不刃血。 第238章 治民之道   夺城易, 治理却难。此言不差。   殷无极已不是第一次夺城,他已经脱离了那段两手空空地走入矿场,兴兵于草野, 登台一呼的时光。   那时的他, 面对的是孤悬的城池, 不稳的人心与四面皆敌的窘境,也许当初走错一步, 他就会像那无数被赶下台的城主一样, 失去地盘,然后失去性命。   从封闭到开放, 从内乱到稳定, 从防守到进攻, 年轻的大魔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真真切切地依靠“治”立稳了脚跟, 恩与威,让他登台祭天,自封为王, 也开启了对外征伐之路。   受益于美名, 他的麾下,也不再只有那些随他一道走出矿场的奴隶, 也不再是圣人戏言时的“草台班子”,那些投奔他、追随他的大魔, 以见龙脉之主一面为荣。   所以,殷无极先把那些未来得及从包围中逃离的大魔下狱, 然后开始筹备三日后的大典,宣告城池正式易主。   这三日内,他又做了数件事。   殷无极入住城主府后, 首先是开了仓,先把魔晶石与米粮肉拨出一部分,用以犒军,当夜的城主府外,他还设下席面,无论军民皆可来饮宴。   起初岚苍城中民众畏惧大魔,明明闻了肉香,却是不敢出门。但街边饿极了的乞丐可不管这些,他们死也要做饱死鬼,就呼朋引伴地去吃席。   那些异乡的魔兵似乎是被下了什么命令,也不惊扰他们,显出了惊人的克制。   乞儿们再一看,见他们手中皆拿着册子,听说,是他们的王要求他们认字,首先学的便是军纪。   有个不怕死的青年,还去和那些个军爷搭话,问:“你们会不会抢劫,会不会屠城,征不征壮丁?”   得到的答案都是摇头。   那青年又问:“那你们喊着要复仇,来了却啥也不杀,啥也不拿,图个什么?”   回答他的魔兵搔了搔头,道:“我也不懂这些,但城主说,我们的仇人是那些下令攻打启明城的大魔,又不是百姓,你们啥也决定不了,杀你们做什么?再说了,我原先也是平民,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呢?”   青年结结实实一愣,道:“可是大魔暴戾……”对他而言,那些席卷过无数城池的魔兵,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劫掠。   魔兵憨憨一笑,拍胸脯自豪道:“城主才不暴戾,他是个好人,你们看着就知道了。”   免费的饭谁会不吃,真的吃起来,谁还会想得起来防备和寻衅。   哪怕是城中还有些大魔的走狗故意挑事,试图引起混乱,但妨碍大家干饭的都是敌人,无论是岚苍城的民,还是启明城的兵,都是会抄家伙痛打一顿的。   一夜饮宴后,殷无极令自己麾下的文职皆动起来,要摸排城中户籍。   这样敏感的举动,当然会敲不开戒备心重的百姓大门,但殷无极早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对于相对较为富有的商贩,他去以魔晶石去收粮;面对一贫如洗者,又告知对方城中有分粮点,人皆可领一斗,但是需要登记管理。   得知了这一消息,不少饿极了的百姓皆跑出家门,见到当真登记完了可领一斗米粮,于是越发积极。   但也有人发现,新的户籍之上,他们的城池名字换了,新的名字为“天权”,为北斗七星之四,别名“文曲”。   有见多识广的感叹道:“先是启明星,如今又是天权星……这位南域起家的魔王,野心远不止一城啊。”   而在被接管的城主府中,殷无极需要管的更多了。   “我们不缺魔晶石,但是缺粮食,向百姓购买,既能以购代赈,解决燃眉之急;又能通过做交易,先把信任建立起来。但是,这并不可长久。”殷无极看到城中空空的仓库时,只是一笑。   他也知道府库空虚的原因,大魔将财物搜刮殆尽,通过各种渠道转为了个人囤积,留给他一个空壳般的城主府。   他翻看账本,见各种巧立名目的杂税,几乎看花了眼,这让他皱眉:“连年税赋,却要对外征伐,盘剥的这样厉害,城中民生疲敝,也难怪毫无战意。”   但他又恍然,若是当初蓝岚吃下启明城,通过饮启明城财政的血,补岚苍城的亏,自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北渊洲尚武,没人会沉下心养民安民,积攒财富,都是“夺”代替“治”,   殷无极一抬头,想寻个人说些事情,却与几个武将眼神对上。   他一思忖,柳清已殁,程潇负责管他的补给,还在启明城安排军需。那些投靠他的大魔,又大多只懂怎么打架,让他麾下武德充沛,却找不出一个能够捋清各种繁杂事务的文臣。   “再帮我贴一个招揽人才的英雄榜,要熟悉城中事务的谋士,什么样的都行……”殷无极顿了顿,才拢起袖,补充,“别用绑的,要以礼相待。”   武将们见城主忙得脚不沾地,自己却闲着,心生愧疚。见城主要做事儿,连忙把胸脯拍的哐哐响,道:“那当然了,我现在就去安排!”   殷无极倚着门框,看向他们蹬蹬跑走的样子,先是一笑,又偏了偏头,心中却寻思:“他们懂我要什么样的谋士么?”   第三日,这几日的大批量登记户籍成效卓然。未能换成“天权城”籍贯的百姓左看右看,见大家都换了,也就不再坚持,纷纷换了。   一时间,城中都在讨论殷无极将“岚苍城”更名“天权城”的含义,见他没有什么报复动作,许多人也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他“仇不及百姓”。   殷无极却在翻看统计名单,发现城中还有大量没有办法统计到的奴隶,于是招来原本管户籍的小吏询问。   “回王上的话,城里的奴隶分为两种,一种为‘家奴’,另一种为‘军奴’,世代皆是大魔私产,大批量地被困于大魔的领地,非战时做活,战时入军,没有财产,没有自由,更不作为人看待。这样的奴隶在城中是没有记载的,具体有多少人,得去大魔的领地里看。”小吏战战兢兢,“但我们都没有这个权限,前城主也不在意,就不了了之了。”   “你估计有多少人?”殷无极暂时还没有攻入城中的大魔氏族领地,却也不着急,把他们像是待宰的年货似的圈了起来。   “依照每年消耗的粮食,得有个五万以上……”小吏也不敢隐瞒,却又道,“但小的也不知道,在先前的战争里死了多少。”   “是吗?”殷无极又笑了,看似温和,实际上语气却冷,“一座十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其中有五万,不算人啊。”   小吏不知他性情,见他神色阴沉,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殷无极低下头,又去看从前岚苍城属地里的镇村,上面已经标注了萧珩去攻击的三十六所屯兵点,泰半都是变了色,归于殷无极麾下。   “整个城池的属地内呢,这些环绕附近的小城里,有多少是奴籍呢?”   “王上,他们大多都是务农的奴,受派遣当地的大魔管辖……”   “呵。”殷无极冷笑一声,神情莫辨,赤瞳如暗夜里的幽火,“精彩。”   从前的岚苍城属地,人口结构是极为畸形的,是典型的塔状。   主体城池里,半数为奴隶,负责最低端的生产。   在军中,非奴籍的是将官,是从魔洲各地招揽来,专门吃打仗这口饭的魔修。而大量用以消耗的小兵,是大魔私有的奴隶。   在更遥远的村落、田地、矿场内,许多人都是世代为奴,奴隶契纹随着生育而传承,让他们终生也无法逃脱这一禁锢。   殷无极自从入主前龙隐城,将其更名为启明城,便在内战中屠尽所有大魔氏族,废止了启明城的奴隶制度。   在这样的理想国里,启明城已经许久没有提起过“奴隶制”了,而今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制度的黑暗之处。   “吸血的蚂蟥。”在小吏恐惧的眼神中,殷无极唇边浮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却是转瞬间抽出长剑,直接劈断了面前的几案,木屑四溅。   “只知盘剥,不思生产的废物,留之何用?”   殷无极按兵不动,直到三日后,新城主继任大典。   原本在城外扎营的大军中,最精英的魔兵被他调集入城,一部分负责维持大典秩序,余下的皆被他安插到了大魔氏族盘踞的内城中,将那一带团团包围。   而城中百姓拿了他的米粮,也换了户籍,对这位出手大方,分毫不扰民的新城主印象很好。他又同步放出了“只向大魔寻仇,百姓何辜”的口风,知道矛头并非对准自己,所以就算有了这样的动作,城中百姓心中也安定。   倘若殷无极能继续保持他的宽仁,他们真心不介意换个城主,能活命就行。   闭门顽抗的大魔不来参加大典,却也不敢擅自动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无极在城中收买人心,将包围圈越缩越小。但他们之前没跑掉,此时更是跑不掉。   城主府前的广场足以容纳数千人,如今临时搭起了台子,重兵层层把守着。   殷无极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的王服,衣料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腰封上绣着金色麒麟纹,足蹬黑色长靴,行止间别有一番威严。而他又拂衣振袖,双手拢起,在秋风萧瑟中徐徐走上高台,居高临下地一瞥。   他平日里看上去挺好接近,但当他真的端出渡劫大魔的威严时,龙的虚影在他背后缭绕,漆黑泛赤,极为华美。   北渊以黑为尊,龙凤图腾、麒麟纹等,皆是高位大魔才可使用的。而如今北渊无尊位,正是礼崩乐坏之际,各地大魔,自然也是动辄称王称霸。   但他们是第一次见到龙脉之气,足以让所有人仰望着他,心生敬畏臣服。   那些执枪肃立的魔兵,在他登台之时,齐齐将枪举高,枪尖束着的一段红绸在风中飘动,他们齐声道:“恭迎吾王!恭迎吾王!恭迎吾王!”   这样排山倒海之势,难道会有人不畏惧吗?   事实证明,是畏惧的。   那些殷无极查抄了城主府后,跑得慢被逮住的大魔双手缚着镣铐,被送上台前时,他们的心中是惊惧的。   他们听闻,当初进攻启明城的魔兵,有四百余人被他直接杀了祭天,那一日的血腥气满溢城郊,断头的声音就没停过,到最后,尸首更是烧了一天一夜,冲天的火光让人生寒。   而他们与仙门叛徒的仇怨,不止启明城一役,更要追溯到他刚入魔洲之时。他们觊觎天生魔体,不知为了杀他,使出过多少肮脏手段。   就在此时,殷无极略略转头,对着被缚着跪于他脚下的大魔们微微一笑,他们手中镣铐的禁制,带着渡劫大魔独有的气息。而他此时更是五指一张,对着他们释放出些许龙气,道:“诸位,风水轮流转,当年你们欺我孤身入魔洲时,可曾想过跪在我脚下的这一天?”   他们神色难堪,道:“无涯君是挟私报复?”   殷无极抬眼,眼皮一撩,却是对他们的猜测报以一笑,傲然道:“蝼蚁之辈,配我起兵报复?”   大魔们不敢抬眼,他们平日里在城中耀武扬威,如今却感觉到数千双眼睛瞪视着他们,薄凉的,幸灾乐祸的,憎恨的,却无一人会为他们讲话。   他们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继而,看见一双黑色的锦靴,衣袂在风中微扬着。   “吾有三件事,诸公请细听。”殷无极负手,赤眸如焰,声音低沉而威严,“自今日起,废止城中蓄养奴隶之制度,交出奴契,释放所有家奴。”   “怎么可能?”有人不屑冷笑,道,“一群家畜也配——”   他的话并未说完,而殷无极的拔剑,却比他的声音更快。   台下千人屏气,万人静听,却见无涯剑剑光一闪,一颗头颅从颈上落下,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惊惧上。   鲜血飞溅三尺,要他的黑袍也沾染一片暗红。   “我不想听废话,只能直接让他闭嘴。”殷无极看向其他被押着跪倒在地的大魔,却又歪了歪头,笑道,“诸公呢?考虑的如何了?”   不似他当日入城时的端肃沉稳,今日的他,竟是会笑着杀人,让敌人的血绽放出诡异而艳绝的花朵。   “三息间不答,我便去问下一个。”殷无极俯下身,温文尔雅地用剑尖划过大魔的脸颊,血狱滔滔的眼,刻着彻骨的疯,“罢了,不必作答,你们的脑袋我都已经预定了,用来祭我启明城的冤魂。”   在这样狠戾的煞气中,殷无极笑着扬起剑,那人的头颅斜飞出去,滚下台,被万人践踏。   手起,剑落。万军欢呼。   为他征伐至此的魔兵,所为不过“复仇”二字,今日的引刀一快,为的是他们的以血还血。   殷无极压根没打算征求这些大魔的意见,自顾自地道:“第二件事,你们过往依靠盘剥、重税、抢掠而积攒至今的家财,充归公有,服务于城中建设。其中部分,用以抚恤民众,赎清罪过。”   听闻此言,那些本是来观看典礼的魔洲百姓愣住了,继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狂欢声。   他们没听错吧?这位令人敬仰的王,竟然想要把这些大魔的资财分给他们?   “盘剥万民,罪业累累,理应杀之而后快。”殷无极再引刀,鲜血喷溅。   那本该是人上之人的大魔,在遇到境界碾压自己的更高位时,孱弱的像是被碾在脚下的蝼蚁,屈辱而不堪:“不过成王败寇,我们——”   “说得对,我为王,尔等为丧家之犬,有什么问题吗?”殷无极看着那些被欺凌过,压迫过的百姓看着他手中的剑,眼中流露出痛快的光,便知道这些人曾经怎样盘踞于此,做尽了一切恶事。“成则生,败,则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尔等竟然不懂?”   “……”   盘踞于北渊洲肌体上的大魔,与他从来不是友,他们的矛盾,也不存在任何化解的可能性。   他想要让北渊洲重生,就必须,屠尽天下恶龙。   “不破不立。”殷无极的脸上并无嗜血之意,甚至没有复仇的痛快,他平静地踱步,走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剑尖仍在滴血,“今日的第三件事,要借你们的命一用,血债,自是以血来赎。”   “诸公!黄泉道,一路慢行!” 第239章 陋室对答   “王, 您看,这个怎么样?”武将像是拎小鸡一样,把瘦弱的读书人提溜到殷无极面前, “他说他是读过书的, 能写千字以上的文章, 还能给母鸡接生,帮不孕不育的猪下崽。”   “……我要的是谋士。”殷无极按了按眉心, 看着那像小鸡仔一样被提来提去,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书生,一眼便知这并非他想要的人。   见书生沮丧, 殷无极叹息一声:“识文断字的人才我也需要, 如果你愿意, 去找斐进,通过基本的测试后, 就能留在城主府做个文书。”   “为王上办事,我义不容辞。”读书人也清楚自己半瓶子水晃荡,当个文书就很不错了, 于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殷无极面试了一上午, 结果半个人才也没捞到。真有本事的谋士,心中自有几分孤傲在, 哪里会是一张榜就会主动前来的?   而那门神似的大汉挠了挠后脑,没想到招个谋士都这么难, 在他眼里,会认字的都差不多。他道:“我找了三四十个, 感觉还不错。您都给否了,这些人都不能用?”   “不能用。”殷无极展开一本折子,叹道, “别说策对,连账面都看不懂,仅停留在‘会识文断字’而已,无法协助我处理事务。”   殷无极看着书桌上堆积成山的折子,难得沮丧了一番。   城中事务繁杂,光靠他一个人是处理不完的,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他要找一个文化水平极高,且有组织能力的优秀文臣替他分担,否则只会成日困在书房里。   城中民心收复大半,他正在以非暴力的办法稳步蚕食城中大魔的势力,避免出现当初启明城内乱时的情况。目前为止,还在顽固抵抗的大魔不多,但手中还握有约两万的奴隶为盾,就算是围了,也是个烫手的山芋。   如今的他,虽然拿下了城池,但外患甚多,他没有多余的钱和人力处理一场内乱,就算要打,也必须保证速胜,不能被拖进消耗战里。   “得转变思路,自己去看一看。”殷无极合上折子,想起了之前与赴九重天的大魔们聊天时,听他们无意提及的一个人。   禅让当时说,他们在酒馆里碰到了一个病书生,是他的慷慨陈词,最终推动了他们赴九重天。   当初,大魔们提的模糊,殷无极也就没有多问,只以为是路见不平而已。如今见过一批水平稀烂的,他又想起了这件事。能够说动那么多大魔的,至少腹中才华会比这些半吊子强得多。   正巧,禅让也是随他至此的大魔,又因为曾修佛法,对普度众生有着很大执着,如今在城中庙宇帮忙施粥,刚好可以一问。   说去就去,殷无极换了一身黑色的宽袍儒衫,戴上斗笠,溜出了城主府。   至庙前时,已是午后,来领粥食的队伍已经散去了,禅让就歇在庙宇前。武僧平日里金刚怒目,此时却是面带仁慈,给围在他周边的小孩发糖块。   见殷无极来此,禅让迎上,微笑问他:“城主也是出来走走的?”   “有个人向你打听。”殷无极略略一抬斗笠,绯色的眸中流动波光,沉声道,“你曾经提过,在前岚苍城的酒馆中,遇到过一个仗义执言的书生,他的特征是什么?”   禅让想了想:“青衣,坐着轮椅,一身病意。”   殷无极记下,然后又道:“还有别的特征吗?”   禅让:“愤世嫉俗算不算?”   殷无极失笑:“算的。”   “城主现在身边缺少可用谋士,我等武人,打架擅长,出谋划策却是不行的。”禅让道,“城主的确是该去见一见他,若非那书生说了一句‘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我们怕是还在犹豫不决。如此想来,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他的一句话,最终促使我们上重天,解了城主之困,你们之间到底是有因果的。”   殷无极倒是第一次听他详说当日的情形,眼睫一颤,似乎是为那一句“抱薪者”而动容。   禅让微笑而立,念了一声佛偈:“阿弥陀佛,殷施主走了最难的一条路,渡魔者,万不可被魔性吞噬,让怀中薪柴也点燃自己。”   “多谢告诫。”殷无极的心中隐隐有着极为玄妙的感觉,他同样回了一礼,微微笑道,“既有因果,我会去见他。我有预感,我会和他很投缘的。”   说罢,他又问了禅让当初去的酒家地址。   酒家在城东,门还开着,近日里生意不错。因为殷无极下令不准扰民,城中的商业大多都恢复了往日水平。   见城主白龙鱼服,亲自垂问,掌柜诚惶诚恐,将自个的老顾客卖的极快,热情笑道:“青衣,坐着轮椅,您说的是陆先生吧,他就住在这附近,往东走,边上那一排棚屋里,右数第三家便是了。”   住在棚屋?殷无极闻言,不动声色,又问道:“这位陆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掌柜想了想,道:“是个脾气古怪的病书生,长的有点俊俏,识几个字罢了。但他年纪轻轻就残疾,还好酒如命,见他时皆是一副醉态,没什么姑娘看得上他。”   年轻的大魔也不反驳,但他心中知道,以禅让转达给他的那一席话,他绝非一名寻常书生。而市井小民眼中没有天下大局,只有柴米油盐,纵然满腹经纶,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识几个字的穷酸书生罢了。   “这位陆先生,平日最爱你家哪种酒?尽数沽来。”既然打定主意拜访,殷无极自然不可能空手上门,于是沽了酒,放入袖里乾坤,循着掌柜给的地址,寻找那位闻名却未见面的病书生。   待到找到那位陆先生的家,殷无极打量了一下这陋室,叹息一声。   屋顶上的茅草不翼而飞,交错搭起的木板破了个大洞,漏水漏风,整个棚屋外蒙着蛛网与灰尘,只能堪堪说能住人,倘若外力一推,指不定就倒了。   殷无极收敛思绪,轻轻扣响门板,声音低沉,道:“请问,此间主人,陆先生在吗?”   良久,屋里传来一声冷漠而倦懒的声音,道:“不在。”   殷无极失笑,悠然道:“那陆先生几时归?”   那人不耐烦道:“不归。”   殷无极唇瓣又浮起一丝笑,自报家门道:“吾为南域之王,渡劫期魔修殷无极,虚领启明城与天权城城主,今携好酒佳肴,欲拜访贤人隐士陆先生,若是陆先生归来,请足下传达,我欲请先生出山辅佐,助我霸业。”   那声音又冷笑,鄙夷道:“什么贤人隐士,那不过是个残废,不名一文,百无一用。城主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必来陆某这蓬门陋室,就不嫌污了眼?”   只是隔门一对,殷无极品出他只言片语里的旁征博引,只是他过分自厌自贬,话语中防备心很强,但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态度却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转而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听过自己的,而且并不厌恶,反倒愿意暗地里助他一把,这是个很好的信号。   殷无极现在求贤若渴,面对于自己有恩,且可能是个大贤的书生,他显得极为有耐心,垂衣拱手,等在门外,笑道:“上古有诗豪,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此间有贤人隐居,何陋之有?”   “圣人弟子莫要说笑,陆机乃草野籍籍无名者,沦落市井酒肆,以字画卖酒钱,当不得‘贤人’之名。”那书生又淡淡道,“如今北渊魔洲,天下谁人不识南域殷无极?肯为龙脉之主效力者,比机之名声更盛者,数不胜数,何必在意某这残废无用之人,请回吧。”   “《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孟亚圣亦有云,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殷无极哪怕被冷待于门外,也不着急,反倒微微一笑,扬声道,“名声大又如何,谁又不是起于草野?君今大隐隐于市,我亦发于山岭之中,矿田之下,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我到底是何种人,陆先生何必急于下定论?还请一见。”   “殿下之辩才,倒是教机也甘拜下风了。”陆机似乎是笑了,很短促,声音却又很快归于淡漠。“想来,殿下是因为机曾对一众大魔仗义执言,才心生感激,寻至此处吧。如此,您便是想错了,陆某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没什么可助殿下,请自去吧。”   陆机的态度如金铁冷硬,甚至把他的来意都猜到,机敏至极,哪里是殷无极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   虽然书生言语之间的推拒之意十分明显,殷无极却不是知难而退的类型。   他感觉到一股不知来由的忧愤。曾为儒家门人的他,最能体会到那腹中诗书万卷,却穷途当哭的痛苦。   “陆先生的屋顶破了。”殷无极顿了一顿,不再端着腔调,说那些大义凛然的言辞,反倒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道。   “……”陆机沉默半晌,似乎是未曾料到,他的思维跳跃性这么大。   “我帮陆先生修屋顶吧,这是我的长项。”殷无极后退两步,看了这摇摇欲坠的房子,目测一番。“陆先生既然不愿一见,我也不强求。但这棚顶漏雨,魔洲中部又气候不好,若逢连夜雨,身体会酸痛难熬,还是修上一修吧。”   “……不劳烦殿下。”   “不麻烦,很快就好。”殷无极笑了,“我早年师从……”   他一顿,不欲细说,“……总之,有人按着我的头读杜诗,在读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我便暗暗发誓,若我习得机工之巧,定要为寒士兴修楼宇,为他们遮风挡雨;若我有权势财富,定要修桥补路,让天下成为一体。”   他身为炼器大宗师,又曾游学墨家,他对于机工之术精研至深,于是也不介意棚屋简陋,伸手一摸,便知其结构哪里有问题。   他只是一振袖,便从袖里乾坤取出钉锤,他的材料皆是极为昂贵,如今他以魔气飞速打磨这些价值连城的材料,却毫不吝惜。   他知道屋顶不能承压,便运起魔气浮在空中,也不去窥看屋内,一边捋起袖子为他修筑房顶。   陆机显然是没想到他还能来这出,噎了半天,只是绷着声音,冷冷道:“沉迷机工之要,殿下当真是儒者吗?圣人儒道大成,难道未曾责你偏废……”   他言必提圣人,甚至还数次唤他“圣人弟子”,而非“前圣人弟子”,这让殷无极心情大好。   他一边修筑,一边与他闲谈:“圣人责我偏废?当然不会,教学之道,当然是因材施教。”他又扬眉,神采飞扬地道,“我有墨学之能,甚至比墨家宗主还要强上半分,他只会骄傲,哪会责备?”   棚屋内依旧一片阴暗,唯有一缕光漏了进去,连同他的声音。   陆机仍然不答。   殷无极算是明白了,这书生嘴上冷漠毒舌,实际上对圣人甚是推崇,连带着对于“圣人弟子”没有抵抗力。   但陆机心中有结,不愿见他,大抵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难以面对残废的自己。   殷无极动手很快,哪怕故意拖延时间,也在半刻内修好了。   棚屋虽然破旧,但那腐坏漏雨的洞被补齐,殷无极甚至在补的时候,在顶上装了一盏精巧的明珠夜灯,光线很柔和,极是适合看书。   “陆先生今日不见我,那我明日此时再来拜访。”欲速则不达,殷无极知道今日到这里便可以了,要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深思。   今日之拜访,并非毫无收获,他知道了对方的名字“陆机”。   五洲十三岛的能人异士何其多,他虽然今日之前未曾听过他的名,但今日之后,他便会去了解了。   不过一次隔门对答,让殷无极确信,这书生完全对他的胃口,他势在必得。   “殿下,我的拒绝不够明显吗?”陆机的声音骤然快了几分,看似冰冷刻薄,殷无极却听出了几分失措来。   “都说了,我不出山,请殿下另寻高明。您若是觉得,学上古刘玄德三顾茅庐便能逼我出山,便是想错了——”   “三顾?”殷无极掸了掸身上的灰,墨发与儒袍在风中微微飘扬,闻言笑了,“那怎么够,若是陆先生不肯出,别说三顾,十顾都顾得。”   “……”   “陆先生,酒与菜肴我放在门外了,明天见。” 第240章 礼贤下士   次日未时, 殷无极如约而至。   他今日来的匆忙,只卸了轻甲,战袍却未来得及换, 衣袂上还有斑斑血迹, 行走之间颇有杀戮后的沉肃凛冽。   如此这般, 是因为上午他率精兵速攻城中大魔驻地,与他们短暂地碰了一碰。   大魔们虽然一触即溃, 吐出大半蚕食地盘, 却也狗急跳墙,看准了他不欲残杀民众, 便妄图挟奴自重, 甚至迫他带兵退出已握在手中的天权城。   第一次试探进攻, 宣告失败。   “陆先生,在吗?”殷无极心中烦躁, 但敲门时亦然非常轻,怕一时手重,把蓬门陋室推倒了。   他先等了一等, 没见回应, 又运起魔气,察觉屋中无人, 才颇有些怅然地叹气。   人不在,但事未成, 殷无极不能走。   今天已经迟了片刻,若是现在离去, 就显得他心不够诚,又哪能请到谋士出山呢?   难言的疲惫涌上来,殷无极倚靠在门口歇了片刻, 又见左右无人,便屈膝坐下,倚靠在墙边静静等人。兴许是太累了,等了一阵,他竟然睡着了。   魔洲中部昼短夜长,从未时至亥时,黄昏的光芒早早就散去,星月满天。   轮椅的声音在错落的石板路上响起,有些颠簸,孤寂的街道上,一片青色的影子掠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寥落。   陆机在早晨得知城中打了起来,便知道,今日殷无极大抵是来不了的。他在家中等了一等,不见人来,便出门沽酒,顺便探听情报。   在得知殷无极换回百名奴隶安置治疗后,陆机着实在原地怔了许久。   这是个赔本生意吗?当然是的。   他突袭的时机选在清晨,正是戒备最松散时,虽有些许折损,但也成功擒下一名官居前岚苍城高位的大魔。只要捏着他为筹码,可以让其他顽固抵抗者泄气。   可在对方蛮横提出,若是不交出该大魔,隔一个时辰,便屠杀百名自家奴隶时,殷无极犹豫了。   乍一看,这交易极为无理。   奴隶为大魔私有,他们只是将屠刀对准自家财产,如果将自家有生力量全杀了,对殷无极来说,该拍手称快才是。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雪亮的刀锋架在那些奴隶的脖子上时,殷无极同意了交换。   在城中还未立稳脚跟,殷无极就在初次对抗前城主势力时吃了败仗,这本该对他的统治造成极大打击。   但是,在此战稍歇后,消息却如一阵风传遍了城内,人人皆是惊掉了下巴,感叹“百名奴隶的命,竟然比一名大魔的价格更高昂”“城主莫不是疯了吧”“本以为是那群老家伙自毁,谁知这真是城主的软肋”……   城中普通魔修、平民百姓谈着谈着,却无人轻蔑嘲讽他初战的失败,而是不自觉地落下热泪。   他们看到城主派人将那些被换回的奴隶送去妥善安置,为他们治疗累累的伤痕,明明是无言的一幕,但那些逃出生天的奴隶却是泪流满面,朝着城主离开的方向拼命磕头,以至于磕出了血。   他们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算不是奴籍又如何,在北渊洲的世道里,弱者的命比蝼蚁更轻贱,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大魔争斗的倾轧下,如何逃跑,如何求饶,如何忍辱负重地过日子,有点才能的,就拼命去修炼,试图脱离最卑微的那个阶层,为此不惜代价。   他们习惯了,麻木了,甚至觉得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直到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渡劫殿下,用行动告诉了他们,这是错的。   “这以一换百,换来了民心啊。”神机书生坐在酒馆中,听着市井中此起彼伏的抽泣声,看着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魔修,一张张哭的极丑的脸,难得对谁如此盛赞。   在满城的风雨中,他们讨论的对象,却在众多纷乱中隐去了。据说,他并没有返回城主府,连他的手下都未找到他。   陆机行于月光下,凝神一看,却见自家门口,有一人抱剑而坐,好似已经等了许久。   轮椅再靠近,陆机看见殷无极阖着眸,似是睡得沉了。大魔的战袍上血迹斑斑,寒露点点,长发凌乱地垂于身前,脸上的血还未完全拭净,让他本就过分出众的容色,多了几分血腥妖冶。   听到轮椅动静接近,他敏锐地抬起眸,眼中是一片赤色的火。热烈而澄澈。   “总算等到陆先生。”殷无极见他逆着月光,身影瘦削,铮然一副傲骨,于是笑了。   殷无极立即径直站起身,从容拍了拍衣上尘土,向他一揖,道:“闻名不如见面,在下殷无极,字别崖,号无涯君。”   他在魔洲,一般只说自己的名姓,从未介绍自己的字与号。   这一生,也唯有师尊会唤他的字,其他人大多都唤他的号或是身份,他也好久未捡起仙门的礼节了。   但殷无极从风雨楼处拿到情报,神机书生陆机,曾是仙门中人,生于世家大族,自然有几分繁文缛节,有些时候,拉进距离还得投其所好。   “陆机,字,平遥。”陆机朝他扬扬下颌,面上虽然还是冷漠刻薄,但到底是正眼瞧他了。   “陆平遥,好名字。”殷无极想起了什么,看着陆机的眼神先是一怔,继而像是捡到宝一样,无端炙热几分,“平遥先生大才,一篇驳论,让我念念不忘至今。”   陆机肩膀略微一僵,也没反驳,反倒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奇谈怪论,赚些《启明报》的润笔费罢了。”   殷无极含笑,也没戳穿。   他连地址与真名都未曾留,他又哪里寄给他润笔费呢。   陆机又看了看天色,觉出他的玄衣上寒露太深,定是等了五个时辰以上了,心中不免动容。可这并不会显于书生面上,反倒更为生人勿近,声音也更冷硬。   “殿下,夜深露重,今日战况激烈,为何不回城主府休憩?”   “无妨,我未受伤,但答应了陆先生今日拜访,定要履约。”   “这门又未锁,一推即可。”陆机摇动轮椅,挪到门前,用左手大袖刻意遮掩了自己不能动的双腿,然后右手轻轻一推,那木门便轰然洞开,“殿下久等不到我,为何不径直入室?”   “未得主人相邀,不合礼数。”殷无极拢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殿下是个君子。”陆机顿了顿,心知殷无极这是挖坑给他跳,非得要他邀请,才肯进屋。   “当不得。”殷无极谦虚着。   虽然心中明白,但陆机还是侧头,道,“事到如今,我若不请殿下进屋做客,倒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通道理了,请进吧。”   殷无极也不纠结他半恼的口气,而是笑着,十分自然地搭上他的轮椅,推着他进了屋。   屋内狭窄,仅有桌、椅、床与书架等简单陈设,杂物极少,没什么生活气息。   原本,屋子应当阴暗潮湿,但殷无极昨日修了个明珠夜灯,悬于屋顶之上,垂下一束柔和的光芒,让这毫无生气的屋子,也平添一份温柔韵味。   “殿下请坐。”屋里只有一张椅子,陆机也不离开轮椅,平平抬手一指,道,“无酒无茶,只有檐下井水,殿下可自取之。”   “不必劳烦。”殷无极注意到,昨日他送来的酒坛子已经空了,笑意加深,才旋身,走到椅上坐下,浑然没有半点拘谨。   殷无极在魔洲混迹多年,早就明白孤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改仙门时目下无尘的模样,该用心时用心,该用计时用计,灵活机变的很。   而他似乎天生便有拿捏人心的本事,又自小被谢衍教导君王之道,一旦居于该有的位置,有些事对他来说如呼吸般自然。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陆机看了他一眼,冷淡道,“若还是请我出山辅佐,便不必提了,我暂时还没有这项打算。”   “我心中虽然渴盼此事,但也无强迫之意,今日前来,一是履约,二是想问计于陆先生。”殷无极笑道,“先生也听说,我初战失败,狼狈退走……”   “以一换百,你怎么想的?”陆机语气听不出喜怒。   “一条命,换百条命,这难道不划算吗?”殷无极神态闲适,甚至去舀了一勺井水,随意用手拂过,便是以火热魔气烧开了水,为二人泡茶。“陆先生,也觉得我做了一件错误的交易?”   “输在当时,得在将来。殿下之野心,远不止一战,更不止一城。”陆机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道,“既然心中自有公断,何必来问平遥。”   “我被拿捏了这么大的弱点,当然是来请教神机书生,接下来该如何破局?”殷无极也不生气,含笑为他倒茶。   “殿下已经把猎物圈住,吃下去是迟早的事情,他们压根翻不出浪来。”陆机接过茶,品了一口,只觉回味清冽,是好茶没错,他的眉眼也无端松快几分,显出些桀骜不驯来,“区别只是在,何时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罢了。”   “不错。”殷无极笑吟吟的,袖中却有着一封战报,那是萧珩递来的。   战报告诉他,魔洲中部已被他完全平定,三十六屯所也随时能用,已经可以换上自己的人驻扎了。   而由于他打的太快,西方钟离界与北方天厄,压根没有时间阻挠他的北进。他把整个中部吃下后,他们的兵还未集结完呢。   “殿下围城,引而不发,是为了给狼王萧珩创造机会,先断援军补给,再攻孤城,自然会让城池守军战意降到最低。”   陆机沾了茶水,在桌上虚虚画出一个圆,“最后,军心离散的守军开城门,也在殿下预料之中?或者,干脆就是殿下的人?”   “这倒不是。”殷无极也坦坦荡荡,“我在城中的布置,只是些许眼线,还未渗透到军中,守军献城一事,纯属意外。”   “无论是不是意外,岚苍城是守不住的。”陆机敲了敲桌子,又道,“由于援军迟迟不至,又有殿下围在城外,城中大魔四面楚歌,逃跑无门,只得退守城中驻地,也是殿下瓮中捉鳖之策?”   “谁叫我逐鹿野之战,打的太快了呢。”殷无极在该骄傲的时候,自然是半点不谦虚,支颐浅笑,显出几分飞扬,“毕竟,北渊名将之首,现在是我的臣。”   “狼王萧珩,名不虚传。”陆机先是感叹一句,然后又意识到自己情绪过分外放了,立即脸色一敛,又摆出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却暗恼。   在这位圣人弟子面前,藏住自己的心思是极难的。   年轻的王者,有着轩然霞举的容色,君子如风的气魄,举手投足间,又不乏自信与从容,可见立身极正。   哪怕是用计谋,也是坦荡阳谋,半点也不掩饰,教人止不住地就与他推心置腹。   “我不是殿下的谋臣,若要问计于我,您打算付出什么报酬?”陆机收回手,敛袖端坐,看向他,神色清高孤傲。   “美酒?”殷无极笑道。   “平遥可以自己去沽。”陆机抬眼,轻哼一声。   “资财?”殷无极先是开口,又置之一笑,道,“若是先生在乎这些,早就答应我,做我的谋臣了,哪还会寄身于此地?”   “你倒是清楚。”陆机眯起眼睛,“既然殿下想不出我感兴趣的东西,这交易便做不成,请离去吧。”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殷无极面对逐客令,却也不急,只是一笑,“上古汉时,太史令作《史记》,但后来因浩劫散佚,世上相传的版本,皆是残缺摹本。而我曾在圣人门下游学时,曾与圣人探访过一座汉陵,其中,便有一部《史记》。”   殷无极看着陆机转头,眼中迸溅出激越的星火,便知对上了此人的胃口了。   “那一册随葬的《史记》竹简,藏于微茫山中,为圣人所有。”   殷无极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微微倾身,噙着笑道,“但是我读书向来过目不忘,《史记》全书,我可为陆先生默写出来,不知这样的代价,先生动心否?”   陆机:“……”   可恶,这该怎么拒绝,那可是《史记》啊! 第241章 天地森罗   殷无极言出必践, 当真在明珠夜灯的暖光下,即兴为陆机默写了两篇本纪,一篇世家, 用以换取陆机一策。   他当年悬腕练字, 后来又批过无数文书。即使是在狭小的棚屋中, 只要有一张平整的桌,他就写的极快。   不多时, 这几篇文章便摆在了陆机面前, 让这位史家传人的眼神无端炙热几分,像是在看着一册活体的史书。   “既然殿下已经践诺, 平遥也不藏拙。”他不再自称陆某, 或是单名一个“机”字, 而是换成了自己的字。   “殿下选择关门打狗,而我, 会给狗开上一个小小的口子,引着他们去,让他们觉得凭借自己的努力, 找到了逃生之处。”   殷无极大感兴趣:“愿闻其详。”   陆机先是瞥过暗淡的春秋判, 索性就拿它继续做镇纸,然后再将一张空白的纸展开, 运起仅有的一点儿魔气,刚一落笔, 便是大开大阖,直接框出了大魔领地的轮廓。   在殷无极略显错愕的神情中, 陆机则是悬腕,开始细化那领地的结构,包括暗道、机关与地下密室。他下笔没有丝毫犹豫, 就好像一切都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沾墨,落笔,勾勒,一气呵成。   “这是……”殷无极在入北渊之后,第一次被旁人的才学震撼到。   “想来殿下提出以《史记》来换,是查过我的过去。既然是史家传人,去过一次便知晓全貌,很奇怪吗?”   陆机似乎是因为殷无极默写史记一事,被激起了心气,存心在他面前秀上一手,于是以唇衔着笔,平展开画好的地图,让墨迹慢慢干透。   他看着殷无极盘着腿坐在矮榻上,迅速分析起地图的时候,眼中尽是惊艳之色。   “曾经,我一笔可篡改万物,万事万物,皆无法瞒过我的眼。”神机书生却颇为厌倦,微微侧头,“可如今的平遥,除却这还能动的脑子,再无价值,殿下若是不弃,拿了这地图,便自去吧。”   “有了地形图,殿下自然可以杜撰出一出连环计,应该用什么样的势力来信,通过哪个线人,给予龟缩不出的大魔出逃的希望。”陆机斜坐着,看上去像是累了,他懒洋洋地道,“至于在那条路上设伏,堵住几个出口,都是殿下应该考虑的事情,平遥便不多嘴了。”   陆机没有把计策说的很明确,因为他是个聪明人,若是他表露出对殷无极的动向也了如指掌,反而会遭到猜忌,不如勾勒一个大致轮廓,具体由他自己定夺。   在陆机画图时,殷无极却在观察他魔气的流动轨迹。   他曾为仙修,但经脉堵塞不畅,大量的灵气无法转化为魔气,充斥北渊洲的魔气,又没有渠道进入他的经脉中,显然是遭遇了由仙入魔时的困难。   陆机应当也是试过修炼,但他最大的问题,便是他腿部经脉的堵塞。修炼会带给他极大的痛苦,甚至会破坏他其他完好的经脉。   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微末修为,与由仙入魔后人人喊打的地位,才选择隐姓埋名遁入魔洲,避开他仙门的仇人。   殷无极微微一笑,心想,以神机书生曾被背叛的经历看,现在提出要把他带回府中,帮他寻医问药,还是早了些,还需要徐徐图之。   玄袍大魔卷起地图,略略勾起唇角:“那么今日,我便告辞了。给我三日,待到平叛后,我再来拜访先生。”   他俨然是成竹在胸,开口便是三日。陆机扫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目送着他在一片无星无月中离去,转瞬消失在路的尽头。   唯有那遗留在桌上的几篇《史记》残章,还在昭示着一段特别的缘分。   *   三日后,原岚苍城大魔尽数落入天罗地网。   据传,子时,夜黑风高,殷无极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让属下直接乔装成接大魔们离城的商队,直接把他们一锅端了。   这些不可一世的大魔们,生平骄傲自负,被捉住的那一刻仍然不信——自己钢铁堡垒一样的领地,到底是怎样被这外来的魔修给摸透的呢?   逮住这些大魔后,殷无极把他们全都封住魔气,通通下狱,重兵把守。然后他半点没停下,直接带人闯进大魔领地,按照陆机画的图纸,一个个打开地牢。   地牢里面都是因为食水短缺而饥饿的奴隶。   地牢里臭烘烘的,血、尸臭与排泄物的浓重气味涌来。再仔细看去,只见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的,全是人,他们很多都是浑身赤/裸,蜷缩成一团,饿的只能啃食死人的尸首。   囚困日久,大魔没有补给,但是这些奴隶很多都修为低微,没有辟谷,要吃饭,每天的消耗都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但大魔们自个都不知道怎么活,谁还有心思管这些奴隶,左右他们也饿的没力气动,先关着,等到殷无极打过来时,再从地牢里赶出来,放到前线争取时间好了。再不济,还能杀上几百个,迫使那优柔寡断的小子退兵呢。   关着关着,就关到今日,他们几乎被遗忘了。   殷无极站在光源中,看着这炼狱一样的景象,沉默不语。   他的身后是举着火把的魔兵,哪怕他们训练有素,闻到这作呕的气味,看见人相食的惨剧,也忍不住胃里翻腾。   “熄灭明火,换上罩灯,以魔气护住口鼻,随我进。”殷无极顿了顿,命令道。   里面黑暗腥臭,本没有几个魔兵愿意进。但殿下千金之子,都肯主动进去,他们难道比殿下高贵吗?   队伍很快组织起来,殷无极以魔气护体,率先进了地牢。   殷无极发迹自矿场,为了拉起一支队伍,他也亲自体会过一番那种被迫劳作的滋味。但他见识过那么多次魔洲奴隶的处境,今日这一次,还是刷新了他的认知下限。   大魔的城中之城里,地牢不止一个。   光是这一个牢里,就是几千个奴隶挤在一起,哪怕他们多少有点修为,但也少说也饿死了几百个。等到他把所有地牢全部扫完,把人全放了出来,安排饭食后,他才得到了精准的数字。   据说大魔领地里藏有三万奴隶私兵,但如今还活着的,大抵只有两万了。   成堆成堆的尸首被运出来,有些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奴隶私兵中,活下来的多是青壮年,但他们亦有家人,死去的老弱不知凡几。   殷无极听到那天的哭泣声,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愤,因为他在面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奴隶,甚至都不敢哭的大声一些,生怕招来给他们饭食的恩人的不喜。   又一日,殷无极在老地方搭建刑场,当众举起剑,亲手铡了这群大魔。   城中广场搭了一个巨大的铜盆,燃着殷无极的黑火,那些被翻出来的奴契被一车又一车地推来。   薄薄的一张纸,成为三代人,甚至十代人的镣铐。   皮肉上传承的烙印,是屈辱的印记,要他们世代不得翻身。   “烧。”殷无极只下了一条简短的命令,将士们便极为痛快地把那木板车上堆积成山的奴契,尽数投入黑火之中,一瞬间烧为灰烬。   殷无极的魔气远强于当初定下奴隶契约的大魔们,他的天生火足以焚灭一切,这些不知所谓的术法,也不在话下。   熊熊的烈火,直烧的满城映赤,也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漫天飞舞的灰烬,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宣告了新时代的到来。   街头巷尾挤满了欢呼的奴隶们,他们有的脱了上衣,有的撩起裤腿,看着那自降生起便如影随形的奴隶烙印渐渐变淡消失,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没有人催促,那些走出大魔领地的奴隶们自发地排成长队,去领取自己在天权城的户籍。有很多人都是世代为奴,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到达奴隶以上的阶级。   “今天,是我许多子民的新生,就定为‘天权城’的城庆吧。”殷无极的魔音响起,有种让人心生信赖的力量。   殷无极的玄色衣袍上还有着斑斑血迹,脚下亦是不规则的血泊,尸首横陈脚下,让他好似地狱里走出的杀神。   但是当他抬起眼,显出他盛若荼蘼的容色,众人竟是觉得他的侧脸凛然孤高,平白生出些不可亵渎之感。   “殿下、殿下万岁——”   “非是君王,如何万岁?”殷无极却否认,轻轻抖去剑上的血,收剑回鞘。   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然后对这位年轻又无畏的殿下,有了新的认知。   在人群的欢腾中,陆机摇动着轮椅,隐藏在窄小的巷道阴影中。   史官世家的传人,对于历史总有着独到的理解。而现在,他的膝上放着一本册子,手中握笔,似乎想去记录这一幕,却又叹息一声,搁笔。   在目睹了这万人空巷后,他竟然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面前的这位圣人弟子。   是魔?还是圣?   他是天地森罗,亦是天生的君王。   陆机只看到了一个在漫天风雪中,逆风执炬的背影。 第242章 江流万古   殷无极再度拜访陆机时, 新生的天权城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虽然事务缠身,但陆机给他的地图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殷无极就算是推拒一切琐事, 也要抽身来拜访陆机, 把这位神机书生给骗到手。   刚过辰时, 殷无极就先拐去酒家,从掌柜的那里拎上提前订好的酒与菜肴。到了陆机住处, 他本想在门口等上一等, 免得他还没起,扰了主人清梦。可他刚到门口, 便听见屋中出现轮椅的响动, 原来是陆机亲自来替他开了门。   神机书生依旧还是那副冷漠的神情, 但看见他时,眼中却隐隐有些许光芒。   “进来吧。”陆机想斜斜让开一些, 但无奈轮椅太不方便,他试了一下没转动,轮子竟然卡在木板里了。   陆机抿着唇, 再度尝试挪动, 一缕蜷曲的额发黏在脸颊上,有些汗湿。   他的神色很难堪, 甚至有些铁青。大抵是因为这种不方便,时刻在提醒着他“你站不起来”“是个废人”, 尤其是在他欣赏的君王之才面前丢了人,更让他难以接受。   陆机的轮椅不重, 身体就更轻了,甚至有些病弱。   殷无极为炼器宗师,常年摆弄木料铁器, 容貌出色不过表象,玄袍里裹着的一具矫健有力的身体,看似瘦削的手臂,力量更是惊人。   他只是半俯下身,伸手拉住他斜陷下去的轮椅,轻轻松松一抬,便把它从木板夹缝里拉出来。   “我替平遥先生做一辆新的吧。”殷无极俯身,试了试那轮椅的材料,眉头蹙起,显然是因为做工粗劣,入不得他的眼了,“轮子的大小都不一样,磨损又这样厉害,怎么能平稳?”   陆机却是冷冰冰地道:“不用。”   殷无极又笑了:“今日阳光正好,我推着陆先生出门走走?”   陆机神色明暗不定,道:“殿下金尊玉贵,不必在陆某面前伏低做小,陆某可受不起。”   殷无极伺候过师尊那么多年,世上最难搞的书生都被他搞定,体会过师尊各种莫名其妙的脾气,读起人心来,更是一把好手。   “陆先生虽不良于行,但可以‘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并非刻意伏低做小,而是对先生敬重有加。”殷无极笑着道,“一计定一城,陆先生当得是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殿下这顶高帽子,陆某可戴不得。”陆机也没阻止他推着自己出门散步,只是撑着侧脸,故意道,“既然是‘王佐’,您要让我佐哪一位王呢?”   “当然是我。”殷无极毫不自谦。   “殿下此时却又不谦虚了。”   “恕我直言,现在的北渊魔洲,出色的王并不多,而当得神机书生辅佐的,怕是只有我一个。”   殷无极也不欲被人在街上围观,便是走了小路,拐到大魔领地里。那里有不少人造的景致,皆是巧夺天工,又是闲人免进的地方,比较适合说话。   轮椅滚过石板路,清风之中,青草的气息拂面而来。   “……此事暂时不提。”陆机似乎想再度回避这个话题,但他的轮椅被殷无极牢牢把控着,连同话题的节奏。   “陆先生并非对此提议毫无兴趣,但为何总是回避?”殷无极今日显然是势在必得,“若是有什么顾忌,尽管说来,我会扫平。”   “如你所见,陆平遥不过一介废人,哪里值得殿下一再光临我这蓬门陋室?”陆机也索性不与他绕弯子,平静道,“在下不知未来如何,更不知是否能站得起来,兴许过一阵就因为魔气失控死了。而您三番五次前来,也是因为手下缺少合适的文臣……”   陆机顿了顿,又道:“殿下,平遥不才,如今只适合隐于市井,就算有一展抱负的野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   “若是去您的麾下,您给予的权力过高,平遥握不住;若是只做一文书,平遥心高气傲,断然不肯。如此,不如你我以朋友相交,平遥在市井沽酒度日,消磨时岁,待您需要问计之时,再来寻我,我会知无不言。这样,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说的清醒而冷静,但他却紧紧地握住轮椅的扶手,俨然,是心有不甘。   神机书生自负,却又自卑。盖因这跌宕的境遇,曾入高峰,又至低谷,谁又能心境平和呢。   而他如今还未被机遇冲昏头脑,反而冷静分析,说明他是认真地考虑过这一切,然后做出了自以为的最好选择。   但陆机并不满意这个决定,从他那双波澜起伏的眼睛中便能看出。   殷无极脚步一顿,在大魔领地中挖出的湖边稍停。   风吹过长堤,也让两人的衣袂在风中飘扬。殷无极放开轮椅,向前两步,站在波光骀荡的湖前,只见风吹乱细柳,乱花落入水中,颇有些无人野趣。   在城中圈地修湖,又引这样多的水来此,仿照仙门的建筑大修园林,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殷无极虽然知晓,但并未填平它,反倒这几日都会前来湖边坐上一坐,聊解思乡之情。   “先生话说到这个份上,照理说,我不该强人所难。”殷无极看了一会静水流深的湖面,然后突然道,“但是,陆机,你甘于平凡吗?”   “……”陆机握紧了轮椅的扶手,不答。   “我亦是由仙入魔。当年,我经历的挫折与痛楚,并不亚于先生。”殷无极转身,阖目而笑,似乎想起了那笼罩他近百年的天劫阴影,那肋下作痛的灵骨,那些徘徊于癫狂与疯魔的过往,“我本该死在雷劫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愿闻其详。”史官怎么会对君王之才的过去没有好奇呢。   “有人教我,何为‘与天争命’。”殷无极唇边浮起一丝堪称桀骜的笑意,毫不畏惧地看向九天之上。今日晴空正好,他笑着伸出手,接住一片柳叶,“大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是不去争,气运是不会平白降临的,你若不去抢,旁人只会扑上来,将你分食殆尽。”   “我们生而为人,走在这荆棘遍野的大道上,本就是九死一生。”   “若不去争,只做安全的事,那就只有‘九死’,无有‘一生’。”殷无极负手而立,看着那骄阳之光,笑道,“孤独又如何,悲愤又如何,逆境又如何?挡得住我吗?”   陆机看着玄袍大魔的背影,想起他经历的一切。   殷无极曾被困于九重山,差一点就身陨道消,为大魔们分食。   可他在那样的逆境之中,却是绝地反击,不惜引龙脉之力加身,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才得以归来的王者之姿,返回启明城。   可哪怕经历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残杀,鲜血淋漓的背叛,他却丝毫没有动摇当初解放全北渊魔奴的理想,那些被释放出来的前奴隶,皆是奉他为神明,甚至恨不得为他立生祠。   他的一生,皆在搏斗。与天斗,与人斗,与己斗。   整个五洲十三岛,没有谁比殷无极,更有资格说这样一番话。   “太史公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殷无极双臂展开,那宽广的玄袍长袖迎风猎猎,而他却逆着光,笑着转过身来,声音却朗朗。   “昔年,文王拘役,作《周易》;孔圣困厄,《春秋》书成;屈子被放逐,赋有《离骚》;左丘双目失明,厥有《国语》……”   “古今圣贤,有人幽于缧绁之中,而笔耕不辍;有人身残而志坚,却万古流芳!”   “古今帝王,又有谁不是境遇一再跌宕,熬过苦难与忧愤,终开一朝之盛世?”   陆机久久不言,眸中倒映着他桀骜恣意的笑,好似看着那屠龙的少年。   “上古时,少年嬴政曾质于赵。”   殷无极握住腰间剑,无涯剑出鞘,明晃晃的剑身朝向太阳,而他却大笑着,斜向一劈,竟是剑锋横扫,竟是将这湖面尽数斩开。   “而后,秦王横扫六合,车同轨,书同文字,成一代人皇!”   在这震撼的剑意之中,陆机久久不能回神,却见殷无极长发微微飞扬,手腕一旋,便是长风浩荡,向着天际斩去第二剑,层云皆惊避。   “发迹之前,刘邦不过为秦沛县一亭长。”   “斩白蛇,入关中,败项羽,聚天下英才而用之,开大汉国祚。”   “朱重八幼时家贫,困厄不堪,曾为地主放牛。”殷无极的剑尖指向地面,划出一个半弧,却字字千钧,“而后北伐,灭元之天命真人,成洪武大帝!”   千年以来,殷无极读过的书,摹过的字,学过的古今圣人言,在这一刻如同镜见,流淌在他漫长的岁月之中。   在他遇到困难时,他读诗,也读史。   那浩劫之前遗留下的青史,传承着文脉,成为支撑五洲十三岛的骨。   在殷无极的少年时,他随谢衍壮游山河,便是惊奇于那些看似与当今毫无关系,却充满着力量的记载。他知道那些动荡曾经发生,因为青史栩栩如生;他知道传承切实存在,因为那些先贤的学说那样铿锵有力。   “如今,又是大争之世,我殷别崖不自量力,欲成就秦皇之功,高祖之业。”   天地也震怒于他的逆反,骄阳隐去,天空乍起惊雷,似乎在警告着他。而殷无极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掷下剑,笑着转身,面对向这浩浩的沧浪,震颤的层云,动荡的烈风。   “若能使得北渊一统,我还要效唐宗之治世,开百代之学风,千秋之昌盛。”   “我要让魔,断掉的传承重续,失去的千年重来,我要让他们受压迫的血不再流,这天下的每一个人,能够活的像人——”   殷无极从不将这样的宏愿诉之于口,只因为他明白,要做成这样的事情,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他兴许要耗上千年的时光,兴许还会受到空前酷烈的围剿,以至于销去他的血与骨。   但是,如果他不做,这一切又有谁来做呢?   殷无极的黑袍在风中猎猎,他看着陆机,绯眸仿佛穿透了岁月,直直刺入神机书生震颤的心中。   “陆平遥,青史,不可废!你若这样籍籍无名死于市井,谁来记载,那属于我的北渊洲,那浩浩荡荡的千秋岁月!” 第243章 医者仁心   药王谷在中临洲腹地, 地处山水之间,幽静如桃源。   药王决明子为大乘修士,亦是圣人谢衍的老友。昨日, 谢衍收到了一封来自药王谷的信, 等不及对方来微茫山, 而是决定亲自拜访。   刚至药王庐,谢衍便听到一句远远的笑声, 来人拄着杖, 提着药葫芦,灰衣鹤发, 自小径匆匆而来, 见了他, 登时眼前一亮,像个老顽童。   “圣人执掌仙门, 事务繁忙,居然也会亲自来看老朋友?”老顽童佯装不满道。   “药王说笑。”白衣圣人旋身,见到那灰衣鹤发的老人, 立即迎上去, 他的语气颇有几分随意,显然是与对方相熟至极了。“从不出门的药痴居然给我来信, 说要来微茫山拜访,我当然是要来亲自看上一看。”   平日虽不走动, 但他们的友谊,从谢衍还是天问先生时就开始了。   决明子也知道, 以天问先生之妥帖,便是以为事有反常,担忧他是以这样的形式向他求助。虽然没有明说, 但决明子领他这份关切之情。   “哈哈,圣人以为,我药王谷出事了?”   “我一路走来,宗门事务有条不紊,弟子温和孝顺,看上去是没有的。”谢衍也不否定,只是拂袖,走到决明子身边,“药王有事寻我?”   “这事儿,想来还与圣人有几分关系,老夫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知圣人。”决明子引着他走向待客正殿,道,“实不相瞒,有人天下张榜,求医问药,那信也是辗转送到了老夫这里,老夫的确对这样的病例感兴趣,但……”   “药王有所顾忌?”谢衍接过他递来的一封信,光是看到那一手字,便是怔住了,登时明白了他在顾忌什么。   “是你那叛师弟子,无涯君啊。”决明子长叹,“他在信中问老夫,他有一友人,因为由仙入魔,经脉堵塞,如今不良于行,问老夫是否能出手相助。”   谢衍翻看信件,道:“如今北渊尊位之争,已进入三足鼎立时代,战乱频频,医药手段却没有长足的发展,他这是要用大义来诱你入魔洲,那里有足够的病例,让你药王施药救人的手段能够得到最好的发挥。”   决明子道:“坦白说来,老夫是很动心的,因为老夫心境迟迟不破,大抵是徒有治病救人的非常手段,却无悬壶济世之实践,如今的北渊洲,刚好适合老夫。”   决明子既为药痴,便是除了医药之外,什么也不关注。对他而言,仙与魔不过是道统纷争,他不在乎。   但决明子也知,身在仙门,又为一宗之长,到底还是要顾忌着的。虽然他的弟子都与他一样与世无争,但师长去魔洲治病救魔了,极是容易被怀疑投敌,在仙门会待不下去的。   而圣人谢衍是仙门之主,这邀他之人又是他的前亲传弟子,怎么看都该把这个皮球踢给他。   他想的美滋滋:谢衍点了头,他就去;谢衍不点头,也只能对无涯君说声抱歉了。   “这是来算计我了。”谢衍失笑,大抵猜出了徒弟和老友的心思,道,“他暗地里给你写信,你若拒绝,且不上报,他也亏不到哪里去。若是上报,我首肯了,你得了历练的机会,他得了药王相助,双赢。若我不同意,又不能拿远在北渊的他怎么样,顶多是暗地里骂他两句,不疼也不痒。”   而他这位老友更是狡猾,知道他家别崖哪怕是离去,也在圣人心中占有最特殊的位置,他的请求,谢衍总是会多考虑几分。   何况,如今仙魔并非在战争状态,也无实际冲突,只要谨慎着些,去魔洲历练不会引起太大的争议。   “那圣人同意了?”决明子看着他,问。   “北渊黎民百姓,与仙门子民并无两样,都是人。你若想去,不要以药王身份,也不要带弟子,自己处理好宗门事务,然后推说闭关参悟……”谢衍顿了顿,习惯性地帮他计划起了瞒天过海的方式,“更名换姓,最好改换容貌,起个魔洲的号,这些你去找他,应该会帮你安排好。”   “老友啊,老夫总觉得,你好像很熟练的样子。”   “错觉。”谢衍面不改色,“吾修儒道,匡扶的是天下秩序,渡的是万物苍生,又不必亲自更名换姓去治病救人。”   “……”天问先生的嘴,骗人的鬼,他才不信。   谢衍随他边走边谈,耳畔唯有鸟鸣啾啾,此时他看向繁花,却负手而叹,“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这漫长的战乱纷争,能够少流些血,也是功德。”   “圣人与无涯君,当真没有私下联系?”决明子宅久了,对于外界一概不关心,变得也是最少的,尤其是这直肠子的性子。“那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圣人就一点也不在乎?”   “信写给你,又不是写给我。”谢衍心中有气,冷笑一声,“那小崽子,翅膀硬了,觉得我为仙门之主,他不能与我来往过密,现在连个音讯都没。”   他虽未确认,但也是模糊地回答了一点“他与殷无极并非毫无联系”。   这让决明子不禁想起从前。他们这些谢衍早年的老友,都是见过天问先生去哪里都带着小拖油瓶的时光的,合欢宫主芳华夫人甚至还被他砸过场,可谢衍护的紧,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谢衍对他,那是宠成了眼珠子,天材地宝流水似的喂给他,还带着他去见修真界的各种大能修士,早早就把他领进了仙门最高的圈子里。   到后来,圣人虽说情感淡泊,但殷无极作为儒门首徒的地位从未动摇,该有的也从来没短过,若说谢衍是自愿逐他出的师门,那肯定是假的。   在殷无极离去后,他们这些老友虽然寻着机会去找圣人饮酒清谈,也未曾见到他有什么失控举动。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乱云飞渡仍从容,泰山崩也能不形于色,哪会有人能让他失控呢?   但他们就是觉得,圣人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他变得更加寡情,更加冰冷,像是毫无瑕疵的玉雕。   他属于人的一面,随着一个人的远走他乡,被全然剥离了。   而如今,决明子看着他唇边带着恼的笑意,还有他举手投足间从容的风度,又觉得圣人不再只是圣人,而是看开了什么,变得更自在了。   路已经走到尽头,远处便是山间的夕阳了,他们站在山崖边,看向染上霞光的云海。   谢衍问道:“吾友,你此去北渊洲,求的是什么?”   决明子抚着胡须,笑道:“医者是很简单的啊,我们图的,不就是入世救人吗?”   *   从流离谷入北渊的车队,在圣人的默许下,已经很成规模。   “久不来北渊洲,上一回,大概还是六七百年前了……”老人坐在车的一角,把自己的修为压低至筑基,自言自语道,“时过境迁,也不知这片被遗忘的土地,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墨学之法,在仙门已经没有进益,若是在如今三足鼎立的北渊……”一个胆大妄为的墨宗弟子爬上车辆,摆弄着手中的机关甲,眼中似有狂热的光,“听说,战争之器,唯有在魔洲才能找到归宿。”   “我不去,我不想去……”有个年逾五十的书生打着哆嗦,手中捧着一本志怪画册,然后仰头看向带他来的男人,战战兢兢地问道,“若我去讲述自己的经历,提供有关乌国的线索,你会给我很多钱?”   “会的,只要你事无巨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就赠你足以富足一生的财产。”年轻的商队首领腰间别着猎刀,悠悠然地笑着。“当然,我们那儿也是个富庶的城池,若是你不愿回到中洲,也可以定居在那里,保你晚年无忧。”   车队颠簸过长路,来到启明城前。   那商队的首领位高权重,守门的城防兵并不拦他,很快就进了城。   刚一进城,那墨宗弟子就立即从车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新奇的景色,满是追慕与狂热,他道:“果然,唯有那位殿下才是墨家之术的巅峰!”   那书生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一个十分原始的地方,此时一看,四处虽说建筑风格粗犷,但又有着独特的异域豪放气息,市井中的烟火气也并不弱,可见其繁华热闹。   他早年忽逢大变,家中已经无人,年逾五十还是光棍一个,此时被这名为程潇的男人寻到,带到传说中十分可怕的魔洲,已经抱了搏一搏的死志,但情况,却比他想的好许多。   “到了,前面便是城主府。”程潇先是请药王下车,本想搀扶,但那老头儿的身手轻灵敏捷,一眨眼就溜了下来,让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屋顶上已经有人等了许久,见程潇的车辆来了,少年刺客便如一只鹰隼,轻巧地落在地上,银灰色的眼眸锁住了书生。   “这便是那乌国疑案中,还活着的唯一证人?”   “是啊,将夜大人,您轻拿轻放着点,我可是答应了要把人家送回去的。”程潇指了指,笑嘻嘻地道。   “谢谢。”将夜似乎已经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他先往前走了两步,又侧了侧头,别扭地道,“也帮我谢谢他。”   程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找这人可费劲了,又是在仙门地界,他也是暗地里找了十年才找到,这感谢,您得当面说。”   他们一行进了城主府,却听见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凤楼主,我也快十年不回启明城了,你见我第一件事,就是用水袖砸我啊?”   “这不是横扫魔洲东部的萧将军吗,终于想起来回城见王上了啊。”凤流霜平日里是高冷如冰霜的模样,一见萧珩,便是柳眉倒竖,颇有些鲜活的气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话不可以乱说,我可没想叛变。”萧珩一身银甲红袍,行止间充满了铁与血的风度,但他一张嘴,还是熟悉的不把门,“现在不用在情报的最后骂我,改当面骂了啊?我说凤楼主,赔礼都给你带了,行行好,消消气,嗯?”   萧珩随手一抛,便把一盒魔洲东部的妆品丢给她,道:“凤楼主,这个胭脂的颜色适合你,多谢你的情报啊。”   “……”凤流霜握住胭脂,然后看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就去见殷无极了。   程潇迎上来,笑道:“凤楼主,王是何时归城的?”   凤流霜恢复了原来的冷静表情,对他见礼,道:“王是昨日归城的,今日是启明城城庆,所以特意召回了大家。当然,前线的大军未动,我们也在时刻紧盯,一有动静,就会立即示警……”   程潇无奈地听着,凤流霜是个极有事业心的女子,思维缜密细致,炉鼎体质又修炼快速,如今也有合体修为了。   然后,程潇又颇为尊敬地侧身,向她介绍道:“这位前辈是一位医修大家,如今愿意出山,王上专门吩咐我前往相迎。”   “那小不点呢?”决明子对一切繁文缛节都不在乎,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问道,“把我请来看病,人得来见我一下吧。”   “呃,小不点?”程潇的脸色有点僵,问道,“前辈是指……”   “殷无极那小娃娃,现在得多高了?”   “……” 第244章 十年一晌   决明子话音刚落, 内室便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前辈远道而来,晚辈自该倒履相迎。”来者的声音低沉悦耳,隐有一种从容风度, “不过晚辈也刚至启明城不久, 琐事缠身, 未能去城外迎接前辈,实在是大大的怠慢。”   甫一听闻, 室内鸦雀无声, 众人皆面色整肃,向那人将至的方向垂手而立。   鹤发灰袍的药王循声望去, 却见有一人的身影掠过屏风, 袍角翻飞, 身形颀长如松柏,映出他孤傲的影。   不过片刻, 那黑袍赤瞳的大魔便走到众人面前,先是抬手示意众人不拜,再含着笑望向决明子, 浅浅施了一礼, 道:“百余年不见了,前辈还是矍铄硬朗。”   “文绉绉的, 这些劳什子礼节,尽学你师父。”决明子拎着药壶, 似乎很是不耐他的问道,“老头子被你千里迢迢的诳来, 病人呢?”   “前辈莫要着急,我待会带您去见。”殷无极听他提起师父时,眼睫一颤, 但是唇角浅浅的笑意未变,转而向在场的属下们介绍道,“这位是鬼医杜衡,我请来的医中圣手,万万不可怠慢。”   决明子捋着白胡子,心想:“杜衡,也是一味中药,这个假名倒是不错,有点他们儒门的风格。”   随即,小老头儿又绕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殷无极,看上去颇为兴致勃勃。殷无极一笑,便也展开广袖,十分坦然地随他看。   决明子是师尊忘年友,当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自他少年时起,药王决明子就是这么一副老顽童模样,除却爱折腾了些,对他也是不错。当年他赴仙门大会时,那些隐逸的大能修士也未曾出席,因此当他入魔洲后,就再也未见过当年人。   “你小子,长高了不少。”决明子的眼光毒,光是一打量,便知道殷无极的身体也有隐伤,全靠他魔气强横,撑着罢了。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道,“来来来,手伸出来 ,给老夫探探脉。”   “我没事……”殷无极怔了一下,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把手往后一缩,向后倒退两步,想要躲开这位前辈毒辣的医者眼光。   “你们几个,上去按住他,捋开他的袖子。”决明子做事直来直去,见他讳疾忌医,立即跳起脚来,指使道,“为你们的王好,就给我上!这小屁孩,仗着自己年轻又魔气强,有伤也不调养,按住他——”   本该严肃的见面一下子鸡飞狗跳。   萧珩和赫连景随着他进的门,听了决明子一言,两名武将迅速对视,然后默契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们向来威严的王。萧珩修为仅次于殷无极,被他从背后制住,摁在椅子上,殷无极竟一时也没法挣脱,眼睁睁地看见将军钳住他的手腕,捋开袖子,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大医。   “萧重明,你——”   “老实点,王上,不要讳疾忌医。”萧珩摁着他的肩膀,不许他站起来,咧嘴一笑,“得了吧,你乱来的程度,在场的谁不明白?”   “……你体内的力量也太驳杂了,容纳龙脉之气,简直是找死行为。”决明子,如今已是鬼医杜衡了,他皱着眉,骂骂咧咧道,“骨头碎过一遍?什么时候的事情,长好了是长好了,隐伤就这样留着?还有你这经脉,怎么还受了伤,什么玩意儿?老夫最烦你们年轻人,不懂爱护自己的身体,以后要吃大亏的——”   殷无极抿着唇,他不是很想让决明子治,是因为对方是圣人的挚友。他一探脉,师尊转头就明白他的身体情况了。   “能治么,前辈?”萧珩才不管他心里的弯弯绕,直截了当地问。   “药不能停。”决明子摊开纸笔,一顿鬼画符式的狂草,然后拍在了赫连景面前,命令道,“去给他抓药,一日两次药汤,先调养经脉。先养好了,老夫才能替他治疗隐伤。”   “鬼医前辈,这字迹……”赫连景看了一眼,就开始怀疑自己不识字。要知道,大医的字迹从来都是让人辨认不清的。   “我来吧。”凤流霜上前一步,从赫连景的手中接过药方,风雨楼常年研究情报,对于辨认笔迹颇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又是最聪明心细的女人,大概看了一看,又询问两句,向鬼医确定了药方无误后,道,“王每日需要用的药,我来操办,只不过有几味比较难找……”   如今已是启明城代城主的赫连景立即道:“如有什么缺少的药材,我想办法。”   一身墨绿色猎装的程潇也笑道:“凤楼主,我也可从商路上寻。”然后他又看向萧珩,“看着王上吃药的事情,可要拜托萧将军了。”   “那是自然。”萧珩又撑着椅背,低头对殷无极笑道,“主君莫要任性,你是小孩儿吗,还怕吃药。”   “我没事,我也不怕吃药。”殷无极先是反驳一句,又从决明子那里收回手,无奈道,“你们几个,小题大做了。我请前辈来城中,是为了给陆先生看腿……”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场合,殷无极并不常摆架子,与他的臣说话比较随意。而他的几名近臣素来与他没大没小,以萧珩为首,直接带坏了一批人,将夜更是时不时地与他切磋一番,唯有陆机不怎么犯上,反倒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搞得殷无极都有种自己在压榨他的错觉,又因为他是文职,总是多纵着几分。   决明子双手拄着杖,再度打量起如今的殷无极。   他活得太久了,又避世山谷之中,一心研究医药之学,所以向来没什么时间观念。   他对殷无极最初的印象,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天问先生背后的小拖油瓶。玄袍的少年扯着师尊的衣袖,随他壮游山河,四海访友。   区区一个凡人少年,直接被带入仙门最上层的大能圈子里,面对的冲击可想而知。但当年的谢衍修为至大乘,也仅得了这一个亲传弟子,若没有谢衍的看重,那些目下无尘的大能又怎会在意他?   当年的决明子,在见过小友牵着少年的手,走过药王谷的江源道,甚至不让少年的靴底沾上潺潺溪水时,他就知道谢衍对他有多疼爱了。   而当年那个桀骜孤戾,独来独往的小家伙,也是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师尊。他当年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甚至不惜把自己化作圣人利剑,堪称是疯魔偏执到极点的愚孝。   如今,在北渊洲再度见到他,决明子才发现他的改变。   当年独来独往的无涯君,如今已经成为了独当一面的魔洲诸侯王。   他学会了怎样微笑,怎样表达自我,怎样与臣子与朋友相处,身上也不再有那样伤人伤己的锋利,能让人化为灰烬的一团火,正在学着化为一颗明亮的北极星,为亘古黑暗的北渊魔洲指引前路。而在他的身边,有群星围绕,闪耀着璀璨的光。   殷无极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圣人弟子”的头衔再无关系,而是他执剑踏血,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那些跟随着他的人,敬仰他,尊敬他,与谢衍无关,只因为他是“殷无极”。   决明子此来魔洲,也打算长期留下替他调养,看诊不急于一时。   殷无极早早替他安排好身份与住处,甚至还在城主府为他临时修了药庐,决明子大感满意,也不参与他们势力上层的谈话,一头扎进他的新药庐了。   很快,将夜和陆机也至城主府正堂,加入这场临时的小会,十年来,殷无极手下势力难得凑这么齐。   “谁先来?”黑袍赤瞳的大魔撑着下颌,坐在最上首处,看向难得聚齐的属下。“许久未这样议事了,诸位先各自说一说近况吧。”   他的语气低沉,却隐隐有着威严,让人忍不住屏气凝神。   萧珩今日没有穿戴银甲,只是一身利落的深蓝色武服,坐的也是最随意的那个,长腿交叠,放在旁人身上是吊儿郎当,但在他身上,最随意的模样反而是狼的蛰伏,带着十足的危险气息。   “要述职啊,我先吧。”萧珩作为攻城掠地的猛将,此时自然当仁不让,随意扫了一眼其余人之外,便笑着开口道。   想起这些年萧珩咬下来的地盘,没有人有异议。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便要从殷无极北征之初说起。自岚苍城更名天权后,殷无极就在北渊洲中部一带立稳了脚跟,直面西方钟离界与北方天厄两大势力。   东部青凤城一带因为青君被杀而混乱无比,萧珩则是被殷无极直接放入东部,给予他作为将领最大的权力与自由,由着他以战养战,攻城略地。   而萧珩千年来不知打过多少场战役,堪称北渊第一名将,如今有殷无极守着魔洲中部,维系着与南部启明城的商道,又替他堵着西方和北方可能的威胁,重整天权城的势力范围,让萧珩能够放心地背靠魔洲中部,一直东进,一点点蚕食着原青君下辖的地盘。   对萧珩而言,他理想中的君王就是给他批钱养人,在他打仗时闭嘴,不要疑神疑鬼的贻误战机。而殷无极不但不疑他,做到的,远比他所设想的更好。   在启明城最艰难的初期,殷无极坚持发展六工七坊,开辟商道,化奴为兵。当时还看不出什么显著的效果,当战争到来之时,六工七坊生产军械,流通的商道带来源源不断的米粮与灵药补给,解放的奴隶为了挣得修炼资源,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积极入伍,驱动着战争机器的不停运转。   在和平夺取天权城后,殷无极又在陆机的建议下,采用上古时的策略,一为商鞅的“军功授爵”,二为汉时的“屯田制”。   魔洲中部多平原,但除却较大的天权城外,其余都是较小的镇与乡,资源全部集中在一座城池上,直接导致了乡村的萎靡,各地有大量荒田。而新解放出的大魔家奴正是现成的人力,殷无极一寻思,直接给他们分地分田,又辟出加入军籍的渠道,以军功制,开辟了他们向上的通途,这直接导致了生产和入伍的双爆发。   近十年过去,这对配合天衣无缝的君臣,却是没什么时间见面的。寥寥数次碰面,也是在天权城中,萧珩专程回城述职,余下时间,他都在向前打,和撵兔子一样,把那广袤土地上的魔兵撵的到处逃窜。   就在不久之前,萧珩彻底吞下了整个东部,青凤城也在长达半年的困守中,最终献城投降,从此更名“天枢城”,为萧珩接管。   “……总之,就是这样。”萧珩总结了一下自己征伐的感想,“一个字,爽。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粮有粮,主君还给我放了最大的权,老子从没打过这么爽的仗。”   殷无极见他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想起这千年来,那些英雄落寞,将领失意,终老孤城的时刻。伯乐识千里马,在他的麾下,又怎会有良将屈居边塞籍籍无名一小兵的时候。   他敲击着扶手,微微一笑道,“萧重明啊萧重明,你一打上头,八匹魔兽都没法把你拉回来,若我再纵着你,你是不是得一路向东,越过结界,直接打到东桓洲道门去?”   “那肯定不会,越过结界后,老子还行,但是兵就跟不上了。”   “……你还真想打过去啊?”殷无极按了按眉心,做萧珩的君,最头疼的就是拦不住他。   “不然?”萧珩甚至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是钱够人够,你指哪我打哪,保准给你打下来。”   殷无极懒得理他,又把目光投向将夜与凤流霜,笑道:“暗影卫的组建情况如何了?” 第245章 风云乱世   “暗影卫方面没问题。”将夜虽说还是刺客少年的模样, 但比起十年前,他似乎长高了些,身手也更加莫测, “我亲自挑的人, 由我亲自教, 很快就能组建完成。”   殷无极提出组建暗影卫时,是在弥补风雨楼战力的不足。风雨楼的炉鼎们多是法修, 而殷无极还需要一批人为他办一些脏活。   “小猫儿长大了。”殷无极也不欲在会上提太多, 这由将夜统辖的一支队伍,只对他一人负责, 虽说刀锋从未指向内部, 但其存在对其余属下来说, 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殷老鬼,不许叫小猫儿。”将夜不满。   “等组建完成, 暗影阁和风雨楼级别等同,在特别任务上互相协作,可以弥补彼此的不足之处。”殷无极的目光转向凤流霜。   墨发白裙的女人面容如初雪皎皎, 但行事作风果断, 大抵是越美丽的女人,越是危险吧。   凤流霜并非池中之物。殷无极给了她一次机会, 她握住了,并且将风雨楼经营的很好。   在北渊洲的地下世界, 风雨楼“雪凤凰”之名足够有震慑力。藏在暗处的风雨楼,也不知为新生的势力挡住了多少的风雨。   若在魔洲其他势力中, 她曾为风月楼炉鼎,只会被当做玩物,哪里会被重用?   可凤流霜的出身, 在启明城最初的一批人却是极为寻常的。   殷无极早年流浪,后又被仙门放逐北渊;叛将萧珩,数易其主,声名狼藉;将夜曾是魔洲奴隶,被带入仙门后,又因为仇满天下遁入魔洲;陆机为家族所弃,入魔后双腿残废;赫连景曾为大魔氏族勋贵,在权力倾轧中坠入矿场……   除了他们之外,后来奔赴启明城的大魔中,也多是底层起家,凭借个人奋斗走到了今日。他们与食利的大魔氏族不睦,殷无极就成为了更好的选择。   唯有在启明城中,凤流霜能够凭借女子之身,为天下共同经历过苦难的女子撑起一个家,同时也吸引了北渊洲本就为数不多的女修前来帮衬。   她们有的是独行侠,如秦思婵等,是小有声名的妖女;有的也拥有一个小势力,例如林烟霞等,在地方也属于风云人物。   但她们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在庞然大物一样的利益集团面前,个人的力量永远是单薄的,哪怕自己脱离了被肆意欺凌的困境,她们之上,仍然有着更强的大魔压在那里,倘若哪一日真的要将手伸下来,又该如何去反抗。   当殷无极将那历代被视作忌讳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写在《启明报》上,传遍北渊洲后,那些曾经被压抑的暗潮,又一次地涌动了。   “十年里,风雨楼将势力已经扩张到了西疆与北域。”凤流霜素手纤纤,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图,涂着蔻丹指甲划过那些魔兵还未曾抵达的疆土。“兵戈未至之处,水袖却能抵达,风雨楼已经在要塞城池中都安下了钉子,以后,不会再出现……”   凤流霜咬了咬唇,想起了当年事。   风雨楼没有及时发现青君与蓝岚的亲属关系,间接导致了战略误判,虽然这只是当年大人物谋略下的小小一环,但她一直耿耿于怀至今。   “除此之外,风雨楼开始经营酒楼、茶馆与女学。”见到殷无极看着她,似乎在微笑着鼓励,凤流霜也难得笑道,“现在女学不限于接收炉鼎体质的女子,普通女子也可加入,从头开始修行,由林烟霞……林座主主持。等到结业后,最优秀者加入风雨楼主楼,其余人则由各地分楼管辖。”   凤流霜未言明的是,加入主楼还要经历过无数艰难的考核,而且需要绝对的忠诚,甚至终身不得脱离风雨楼。但放眼整个北渊洲,风雨楼是唯一能够提供女子修行途径,也足以保护隶属风雨楼的成员的势力,在生存都面临威胁时,风雨楼的确是唯一的选择。   殷无极听的很专注,他一直默许凤流霜做这些事情。   她前来汇报时,他也从不多问;她要什么资源,就批什么资源,并不担心她营私叛变。只因为他心中有数——凤流霜不会背叛他。   并非是因为恩情或是忠诚,而是凤流霜的目的非常明确——她要改变当前北渊洲女子的处境。   可在数千年的奴隶制度下,人被分为三六九等,在这样的现实中,她的目标无法实现。唯有砸毁这个制度,然后积攒足够的财富与权势,她才能做到。为此,她只会尽心竭力地为殷无极灭掉魔洲根深蒂固的大魔氏族。   “好。”殷无极静待她讲完,屈起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凤楼主提到了,兴办女学之事,我觉得很好,可以做一些扩展。如今风雨楼已经总结出适宜炉鼎体质女子修行的功法,这便是一条接近成熟的修魔途径。而如今北渊洲传承断代,我欲草创‘魔门’,以此代替原先的‘学院’‘私塾’等,将仙门的宗门制引入北渊洲,加以改造,每一个魔门都完善一条可以打通低位到高位的功法途径……”   “你想创建魔门,是打算直接培养你需要的人才?”陆机来得迟,又一直在天权城辅佐殷无极,与其他人的关系较为生疏,所以一直在专注的听,但听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   “比起费尽心思地去寻找,直接培养更快。”殷无极支着下颌,绯眸抬起,温文尔雅地道,“打天下要武人,而治理天下,需要足够的文官。可惜,在北渊洲想找到才德兼备的人实在太难,陆先生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并无不妥。”青衣白裳的军师坐于轮椅之上,敛起大袖,向着最上首处的殷无极遥遥一拜,道,“王上的思维不拘一格,平遥乍一听闻,情绪有些激动了。”   殷无极虚虚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道:“择其善者而从之,仙门的一些制度,能够延续千年仍保持稳定,自然有其中道理。但我想要的魔门,并非各大宗门各行其是,一盘散沙,而是所有魔门门主受我统辖,由我任命,对我负责。其下弟子,皆为我所用,不够优秀的,再另寻出路……”   殷无极环顾四周,见他的臣子们神色各异,似有深思之色,只是一笑。   “这个提议很好,但是现在最紧迫的事情是西北二侧的威胁,十年争端,对方魔兵都要临城了,你要从军饷中调拨钱粮去办成此事?”萧珩率先打破了沉默。   “恕臣直言,王,临近秋收,幽河今年又有水患,收粮不足,供应军饷与民生足够,养人就有些……”程潇的声音为难,却不直接拒绝,措辞则是颇有些商贾的狡黠。“是不是暂时搁置会好一些?”   殷无极也知道他们反对的原因。   培养人才不在朝夕之功,但成立“魔门”之事,远非一诸侯王能办成的,若要有实际上的进展,还需要他成为君王。   若是他在尊位争夺中落败,那新成立的魔门又该何去何从呢?   “臣认为,此事虽有困难,但是要办,还要大大的办,办的人尽皆知。”陆机目光如电,直直看向那站在最前端的玄袍大魔,扬声道,“当然,我们成立的‘魔门’不宜过多,但除却锻体的魔兵功法外,我们的手中,必须握有‘传承’。”   “陆先生,此话怎讲?”   “当前困扰北渊魔修的最大问题,在于没有‘通天之路’。”陆机端坐着,身形瘦削,但字字句句皆是千钧之力,“大多数的功法由大魔垄断,就算魔洲魔气充裕,容易修行,但是该怎么修行呢?不知道。修行中会遇到什么问题呢?不知道。”   他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是心有恻然。   哪怕是资格最长的萧珩,当初修行时也遇到了许多困难,最后他硬是靠打,才打出了一条极致武道。但他走过弯路吗,那可多了去了。   “为什么仙门能够长久而稳固,是因为他们自有一套维系秩序的方法,便是宗门与家族。”陆机谈及这里时,神色颇有几分厌倦,但他并未因为个人恩怨去否定一个制度的合理性,“这是极为森严的一套规则,没有人能够从血亲、师徒、上下、尊卑中挣脱出来,但同时要承认的是,仙门比魔洲要稳定得多。”   “但仙门的宗门制,弊端在于宗主对于宗派的权力是无限大的。”陆机说到这里时,又略略翘起唇,笑了,“王上却提出了一点,所有的魔门门主,都要直接由他任命,受他控制,而功法亦然由王所赐,宗门财政需要上缴部分,然后再由王来统一分配。这意味着所有的门人,并非是某个宗门的门人,而是王的门生。”   殷无极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含笑不语。   “哪怕最开始时,只开辟几个魔门也没有关系,仅有几部可修行的功法也没问题,需要这些的,一开始就不是知名的大魔,而是连门边都摸不到的,籍籍无名的魔修们。一直以来,他们为了得到力量,走过无数弯路,甚至一出差错就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去修了邪法,却再也无反悔的余地,改变形貌,形态怪异,何其惨烈。”   “左右已经得罪了大魔,也不怕再得罪的更多些。”程潇弯着眼睛笑,小辫子一翘一翘的,他也燃起来了,“大魔垄断修炼功法的事情,也该成为过去式了。”   “说的不错。”萧珩拍了拍手,示意自己的激赏。这些年,他与陆机只见过寥寥数面,不算熟识,但他从前线接到的一些计策,传说都是出自此人之手,他早就想深入认识认识这个主君欣赏的书生了,琥珀色的瞳孔锐利地扫过,朗笑道,“陆军师,待会去喝一杯?”   陆机袖下的手抽动了一下,显然是馋酒了。   “既然如此,成立‘魔门’一事,就由陆平遥来办吧。”殷无极道。   然后,殷无极又询问了启明城的恢复与发展情况,与程潇经营商会的成果等,皆是走上正轨,没什么意外。   在他们本以为短会要结束时,他们脑子里装满奇思妙想的王,此时又给他们来了个重磅消息。   “就在昨日,我接到了战书。”殷无极云淡风轻地道,“十年来,与我在边境打过无数场,钟离界都没讨到便宜。现在,他与北厄结盟,正在集结兵马,想必不日就会开战。”   “好家伙,我就说他们俩眉来眼去的是在整啥呢。”萧珩也不意外,但是还是觉得这来的太快了。   “不要着急。”殷无极慢条斯理的一语,便是定海神针,“我会守在天权城,萧将军今日之后,返回东部天枢城调兵。其余人,各自做好我安排的事情。”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也该让北渊洲的老魔们知道,时代变了。” 第246章 圣人轶事   三月, 除不详。百家各宗大能相约于儒宗,行流觞曲水之雅事。   圣人地位超然,但私底下并不难相处, 甚至交游遍天下。百家各宗从上次仙魔大战开始, 便推儒宗为首, 联合至今,关系相当不错。   法家宗主韩度一邀, 谢衍便不推拒, 走到了留给他的上首位置,拂衣落座。   “圣人我也请来了, 各位道友可不能再推脱。接下来, 我们轮流将酒盏放入曲水中, 酒杯停在谁的跟前,谁就要回答放置杯盏之人的一个问题。若是不愿, 便满饮杯中酒。”   韩度身着赭色衣衫,盘坐于地,笑着指向环形的曲水:“诸君细瞧, 这儒宗的曲水流觞景色雅致, 多适合推心置腹啊。”   见他们游乐笑闹,白衣的圣人平素清寒的面容上, 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颇有些宽纵。   但他的笑容还未敛去, 那酒杯便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再一望去, 所有百家大能都探着脑袋,双目闪闪,一副期待模样。   “巧合?”谢衍倾身, 从曲水流觞中取出酒杯,弯起唇笑道,“非是巧合吧?”   “圣人,既然来玩,就要玩得起。”韩度虽然试了一个小伎俩,但是并未动用术法,瞒不过圣人,却是不违反规则的。   “是极是极。”兵家李霖大笑道,“圣人可不能推脱,得为天下表率才是。”   “看来今日衍得舍命陪君子了。”谢衍倒也没有不悦,反倒笑了。他与百家的关系相当不错,平日也颇多交游,此时玩上些也无妨。“韩先生,请出题吧。”   “圣人别号‘天问先生’,想必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寻常问道是没什么劲的。在下不才,想要问圣人,‘情为何物’。”韩度仗着圣人不会因为一个游戏与他们较真,起身微微施礼,然后问出了一个让在场之人直呼头铁的问题。   “……嚯,有勇气啊韩道友,啊哈哈哈,谁给他订个棺材。”   “欸,不然,儒道可是属于红尘道,讲究的是人间跋涉,说不定圣人早年也有过一段轶事呢。”杂家宗主吕相揶揄道。   “照我说,天问先生自成名起,就以目下无尘出名,那句赫赫有名的‘谈情说爱,妨碍我飞升’诸位都听过没,来源就是当年的圣人。”这是早年就于谢衍有交游的医宗白术,此时正捻着须,笑道 ,“圣人如今怎么想,还是觉得情爱无用吗?”   百家的玩笑是无心,他们并不以为,目前高居圣人之位的谢衍心中会有什么人,倘若他真的不想回答,饮尽杯中酒即可。   “诸位道友,大家都是数千岁的人了,怎么今日赶着上来揶揄衍,也不害臊啊。”谢衍执着杯盏,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竟也是笑了。他凤眼微微挑起,悠然道,“怎么,给飘凌介绍道侣不成,转来打衍的主意了?”   “哎呀,不敢不敢。”韩度笑着一揖,道,“韩某不才,只是想听听圣人高论。”   “去去去,老不修,谁不知道你那宝贝闺女,自从见过一面圣人后,就吵嚷着非卿不嫁。”墨非与他是老不对盘了,此时毫无心理障碍地拆台,告状道,“圣人,他这是试探您呢。”   情为何物,这个问题算不上难,甚至并没有明确的指向,只是个不太过分的玩笑,他不想拂了百家宗主们的兴致。   但是,现在的他只要想起情字,只能想到一个人。而他心里所有与风月相关的指向,总是与殷无极有关。这禁忌,却又有种背德的刺激感。   流觞曲水边,杨柳依依,百花盛开。   谢衍随手折柳一支,吟道:“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韩度没想到圣人真的会答,虽然只是引了一首《柳枝词》,但平淡中蕴有无穷的意味。   “恨无消息到今朝……”韩度品了半晌,才顿足叹道,“圣人心中有牵挂,看来我得回家教育小女,可要叫她不能妄想。”他转而又挑起笑,揶揄地道,“这美人,到底有多漂亮,才能使圣人也念念不忘?”   “表象声色,不过红颜白骨。”谢衍莞尔,“修我儒道之人,道劫,情劫,红尘劫。三劫之下,情之一字,浅尝辄止,懂得便可,若要是沉沦进去,可是要破道的啊。”   “这大抵就是,你当年信誓旦旦地放出话,说什么‘找道侣,妨碍你飞升’的原因吧。”   “诚然。”谢衍取下酒杯,端起一饮而尽,道,“若说道侣,确实是没有的,情之一字,到底如何,衍也在大道中摸索,大抵是不能给出更好的答案,教诸位道友失望了。衍,自罚一杯。”   似乎是得了个与圣人相关的逸闻,气氛也随之上来了,而后几轮游乐,不再有针对谢衍的把戏,宾主尽欢。   流觞曲水散场前,墨临叫住微醺的圣人,道:“圣人,第一届仙门大比在即,但在下颇有些疑问,您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联合道、佛二家,联合主持举办这一仙门盛会?”   “各位的宗门之中,颇有俊才。”谢衍似乎是饮的有些多,往日如冰潭的黑眸扫来,却是微带笑意,“而经历过刺客事件,世家各族元气大伤,青黄不接,此时不进行宗门排名,还要等到何时?等他们缓过来吗?”   百家各宗主顿时醍醐灌顶,明了圣人教他们忍的原因,纷纷激动地站起身来,齐声道:“圣人英明。”   十年的奔走操持,谢衍当真凭借圣人威名,把这极具象征意义的仙门大比给组织成了,有三圣搭台子,未来不会有比仙门大比更权威的宗门实力参照。   当然,这也意味着各宗门势力的重新洗牌。目前身处劣势的世家,刚好成了可以被围猎的对象,踩着他们的头顶上位,当然是爽的不能再爽,而且,完全符合仙门的规则。   “仙门大比绝对公平,诸位与其在这里缠着我,还不快回去教弟子。若是儒道输了脸面,衍可是会下不来台的。”谢衍微醉时,颇有些醉玉颓山的慵懒之意,这稍稍减去了些许属于圣位大能的冷意,他略勾唇角,“若是谁拿了倒数第一,衍可是要登门拜访的。”   “一定竭尽全力。”他们纷纷笑道。   待到客人逐一离开,微茫山也归于寂静,熹微的灯火亮起。   谢衍翻检过放置信件的架子,依旧没有收到来自北渊的信。他不知道是遗憾还是不快,眉峰轻轻地蹙着,但翻检到最新时,他看见了老友决明子的来信。   “谢衍吾友,见信如晤。”谢衍裁开信件,逐字逐句读着药王决明子写在信中的事情。   他的性格跳脱,一件事并不会好好地写完,有时是见闻,有些是自己的感想,更多的是他看病时的一些狂草,琐事虽多,但谢衍还是看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部分。   “老友,你徒弟的灵脉之中有很奇怪的隐伤,因为是旧伤,几乎长好了,就算是灵力流经也不会有什么异常。但我施针时,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他那天生魔体属火,怎么身体里有寒冰之气?”   决明子写道:“而且病人不配合,还说隐伤不用治疗,结果给我摁下去了,被我梳理了一遍灵脉。你猜怎么着,这混账小子在仙门的时候,就狠到把龙骨往灵脉里钉,这是作死啊——”   谢衍虽然通些医术,但并不精研医道。   之前在魔洲十年,他替殷无极一点点地梳理灵脉,教导他修炼,却是未能发现这些长好了的伤口,此时乍一听闻,竟是浑身发冷。   “在仙门时,用寒冰龙骨……往灵脉里钉?”谢衍轻声重复了一遍,只觉荒谬。   他想起,徒弟何时脸上开始失去笑容,想起他为什么常年待在洞府闭关不出,有时还能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过分的苍白,问他修炼,他皆是以无事搪塞。   当时的圣人极度寡情,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又事务缠身,所以在殷别崖选择疏离之时,他只认为是徒弟长大了,所以并没有深究。   结果,他仗着师尊不知道,为了防止自己入魔,竟是这样对待自己。把龙骨寒冰往灵脉里钉,他对自己有多狠,那又得有多疼?   谢衍气血翻涌,眼前发黑,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信上的白纸黑字,到最后已经有些发飘了,但是谢衍抹去唇边血痕,还是看见,决明子写道:“……老友,你比我想象中疯太多,你那灵骨……唉,你把圣人道途押在他身上,断绝自己的天路,值吗?”   只要决明子替殷无极调养,他身体里的那颗圣人灵骨,瞒不过精研医药的决明子。但他能猜到换骨,其他的他大抵也是不敢猜的。   “怎么不值?”谢衍将信件倒扣,看向长明的烛火,静静地坐了一会,才自言自语道,“我付出的不过是道途,却能换来他一条命,难道不值?” 第247章 冰原来客   北渊洲战事未平, 西方钟离界执掌的界城,正处于备战期,战书已经送达殷无极手中, 但却不知何时开战。一时间, 连掠过逐鹿野的风都掺杂着止不住的血腥味。   苍生十年劫难, 近日发生在北渊洲的兼并战争,超过往昔百年的强度。   不仅是殷无极在拓展疆土, 钟离界将北渊西部一统, 在魔洲中率先建立“界国”,为地上魔国;北域天厄也不甘其后, 裂土封疆, 宣布国号为“凉”, 唯有殷无极只以势力封王,迟迟未有动静。   自从殷无极占领九重山一带时, 钟离界的骚扰频频。   二域划定模糊的边境线上,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了多少次,有的是几百人的冲突, 有的是上千人的劫掠, 但两方都有意克制其烈度。   钟离界在意的,是北方冰原霸主北厄的态度, 他若是投入所有兵力与殷无极作战,北厄反手把他吃了, 他哭都没处哭去。而殷无极在意的是还未完全吃下的东方,萧珩还在进行扫尾, 他守着天权城为边门,不宜两线作战。   北渊洲的北方几乎都是冰原冻土,地广人稀, 外来者极难深入,古称凉州道,后来因为常年风雪漫天,不少魔修转而住在山中地下,整个北方到底有多少魔修,没有人知晓。   这样恶劣的环境,造就了北渊洲最凶猛的一系魔修势力,而天厄承继的,更是上上任魔尊的故土,是起发于西部的先魔尊赤喉也不敢去碰的一族。   而今日,与萧珩、将夜、陆机共同返回天权城的殷无极,接待了一批特殊的冰原来客。   殷无极正在屏风后整理衣冠,他向来不需要人近身伺候,待到穿好他一身见客的黑金色锦衣华服后,又在腰上悬剑,从从容撩开帘子,走出内室。   “北厄的人要见我,他不是与钟离界刚刚签订了盟约?”年轻的王略略歪了歪头,轻笑道,“怎么,不会是来刺杀我的吧?”   萧珩显然是已经和陆机在外面等过许久。陆机虽坐在轮椅之上,但经历药王调养,精神明显好了不少,魔气也有所增长,想必不久后便能尝试站起来。   “王上境界为渡劫,就算是刺客,想必也不会正面刺杀。”陆机还在孜孜不倦地劝他立国,“如今三家分北渊,唯有王未曾立国,从气势上实在是矮了一头。”   军师从袖中取出一条卷轴,平展开来:“王上喜欢什么称号,我想了十几个,尤为好听好记,或者是参考上古时……”   “先别急,看看北厄到底要做什么。”殷无极走到他身侧,从他手中取走卷轴,只是扫了一眼,便笑了,“陆平遥,你这是从哪里列出的这么多国号?这是把史书都翻了一遍啊。”   “从前的北渊洲,大大小小的诸侯王多如牛毛,有些魔修占地即可称王,甚至在灭国后,其存在都不为人知。”陆机最近正在梳理北渊洲的旧日史料,对此了然于胸,他十分固执地劝说道,“但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经历十年兼并,如今称得上是霸主的,北渊唯有其三,您的势力正如日中天,若是您不肯称王,谁来称王?”   “此事再议,现在更重要的是去见客。”殷无极看向正在饮茶的萧珩,见他站起身,他又略略勾唇,“萧重明,将夜,走了。”   一向隐于黑暗的刺客,从柱子背后现身,沉默寡言地跟在他身后。   萧珩十分自觉地走到陆机身侧,接手了推着军师走的活儿,然后对他悄声笑道:“你每次见他都劝上一回,态度松动了没?”   “对牛弹琴。”陆机少有地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十分郁闷,“在下倒是明白了,王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不足以裂土封疆……他对自己的评价,简直苛刻到离谱,都是做魔修的,他偏要做那魔中的圣,简直是疯了。”   “若是我们的王不够疯癫,又怎么会有如今?解放奴隶,摧毁氏族,打破垄断……这些,都是只有疯子会做的事情。”   萧珩推着陆机的轮椅,跟随着殷无极走出屋子,进入那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巷道,那直通王府前庭的会客之所。   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城池的热闹,是鼎沸的人声。   而高墙之中,除却寂寞,还是寂寞。   唯有行走在最前方的,玄袍大魔的背影,在猎猎的北风中,显得骄傲孤绝。   正式会客时间,约在一个时辰后。   殷无极坐于最高处的王位上,王服黑色衬底,上有麒麟暗纹,宛如流动,尽显矜贵与雍容。   他的左侧,坐着深蓝色劲装的萧珩,将军虽未执枪,但衣料上的狼图腾尽显杀气。   右侧,则是端坐于轮椅上的青衣书生,神色颇为冷淡,看似修为低微,但身有傲骨。   如影子一样的将夜,如今已褪去些少年气,他也是少有地坐在他身侧,戴着一张鬼面,灵活的双手把玩着锋利短刃,杀意无形。   而从门外拾阶而上,鱼贯走入的冰原来客们,身披貂裘猎装,身形高大强壮,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紧实,数十名大汉抬着成箱的礼物,尽显豪气。   另外,又有三十余名姿态各异的美人随行,一时间,艳光照耀了整个殿内。   “百里令使,这是何意?”殷无极蹙眉。   “吾王听闻龙脉之主乃当世豪杰,言‘俊杰当配美人’,特意令我携美三十位,令附千金重宝,天地奇珍,赠予龙脉主人,请笑纳吧!”那名为百里的使节之首大笑,一抱拳,道。   北域凉国的风格,直来直去,开场就送礼。   但对方连自己送礼是为什么都没提,殷无极哪里敢收,于是端坐于王座之上,道:“百里令使此言差矣,无功不受禄,本王……”   “此为赠予龙脉之主的礼物,而非赠予南域与东方之霸王。”使节坦然道,“吾王身在北方冰原,意在九鼎,虽然选择与钟离界大王结盟,但吾王敬重您以渡劫之身征服龙脉,改日战场相见,必定向您讨教!”   殷无极与北厄素无交集,甚至整个魔洲,对他的描述都不算多,盖因北域几乎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他们在中原腹地打到死,都影响不了北方分毫。   而今日乍一听此言,殷无极笑道:“虽缘悭一面,但北凉王之心胸豁达,我亦心向往之,若有机会交手,定然会向他讨教一番。”   使节闻言,面带微笑。   “北凉王之好意,本王心领。”殷无极右手略略抬起,示意使节不必拘礼,但话锋却是一转,道:“但是这些美人,本王不能收。”   冰原的来使们本次来访,只是给一个坦荡的态度,既无所求,他们没想到还会被拒礼。   名为百里的使节脸上带上了一丝愠色,语气生硬地道:“龙脉之主莫不是觉得我们的礼不够丰厚?”他又转而看向殷无极一方,道,“我亦听闻,龙脉之主内室空虚,没有人在身边侍奉,所以在我们北域精挑细选了各族的美人,男女都不拘。”   他逐一介绍道:“这个是雪族的魔修,冰系炉鼎,最适宜修习火法的大魔。这个是半边莲花妖,温柔小意,曾经蝉联冰原十大美人之榜眼,如果不喜欢女人,我们还遴选了英俊的男修,都是特意调/教过的,保证在床上听话……”   殷无极越听越头疼,却是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一眼那些仪态万方的美人们。   天知道,他现在简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心里非常想逃。   拒礼,按照魔洲的习俗,会被认为敌意甚重。照理说,他应当顺理成章收下,就算怕有奸细,不肯收用,也要礼节性地塞到后院里,以示友好。   “不要。”殷无极打断了使节的话,唇畔依旧笑意温柔,“请使节谅解,本王无意于此道。就算收下,他们也只是平白磋磨岁月。而人非草木,哪能像是货品一样被随意转手,或是放置在宫墙院内,就当做一花瓶赏玩?”   “非要让人为之生,为之死,虚耗时光与青春,本王并无此趣味。”他睁开眼,赤色的瞳仁之中仿佛有流光,惊人的亮。   那些脸上堆满了虚假笑意的美人们,皆是抬头望向他,满目皆是茫然之色。   他话音刚落,便站了起来,走向面露讶然的使节处,虚虚扶了一把他的手肘,做足了姿态,道:“使节远道而来,本王为远方来客安排了游览行程,请尽情体会天权城的风土人情,我亦会备足重礼,以表达对北凉王的尊敬。”   “但是我不收,并非是他们不够美。”殷无极单手负在背后,平淡地看过那些或站或跪的美人,无论有多娇媚动人,他的瞳孔里却映不出任何模样,“还请使节回程之时,不要因此为难他们。”   殿内一时沉寂,良久,百里使节才说道:“龙脉之主果然不同。”   “请吧,本王备下了酒宴,今夜不醉不归。”殷无极含着笑道。   为了消弭这辞不受礼的影响,殷无极宴请这群冰原豪客,特地办的很豪华,不至于要他们觉得自己被慢待。   美酒佳肴,酒过三巡,殿内的客人都快醉成一滩烂泥。   陆机嗜酒如命,且相当海量,见殷无极端着酒盏,都有些神思恍惚了,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应付着发酒疯的使节团,然后教殷无极溜出去吹吹风,顺便用魔气化去酒的影响。有陆机挡酒,他才有机会出去透气。   他显然是有些醉了,依旧束冠,但显得有些不端正,一身华衣锦袍逶迤在砖石路上,在月色下,背影却格外寂寞。   “喂,你也躲出来了?”将夜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高墙之上,拿下了遮挡容貌的鬼面,月色下的银发镀着光。   “我不叫喂。”殷无极眨了眨赤眸,往日低沉威严的模样也不端了,此时却有些蛮不讲理,“小猫儿,喊哥哥。”   “哼。”将夜双手撑着墙壁,轻轻跳到他面前,嫌弃地打量他,“殷老鬼,你一身酒气。”   “我不老,在魔修中,你哥哥年轻的很呢。”   “你本来不必如此放低身段。”   “没办法,是我任性。”殷无极笑了,分外坦然道,“照理说,收下便是收下了,随手安排到别处便好,风雨楼又不是看不住。但是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有人会生气。”殷无极随着他一起,在月色下慢慢地走,潮湿的晚风拂面,他轻轻眯起眼睛,似乎是因为酒醉,他的脸上还泛着些浅红色,更是倜傥非常,“世界这么大,消息传着传着就会变味,我若是收了,风流慕色的名声就摘不掉了。”   “名声很重要吗?”身姿挺拔的银发少年停顿片刻,看向他,“你在有些地方,被传成了普度众生的圣人;在有些地方,又被传成青面獠牙的赤鬼,无论是好名还是恶名,你都不甚在意,为何偏偏只是不想要‘风流’之名?就算有人会生气,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小孩儿,还不懂呢。”殷无极伸手把银发少年的头发揉乱,然后面对他清澈的银眸,笑道,“你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给他最多的安全感。我若是属于一个人,就不会让他有半点猜疑,哪怕只是捕风捉影,都不行……”   “哦……”刺客少年对于“喜欢”二字还有些惘然,显然是还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他心底有一位神,离去已久,但是他如今还不敢用这样的词汇去追慕他,仿佛这么想上一点,就是亵/渎。   “打个天下而已,能力不够的王,才会用姻亲去置换利益。我若要当北渊之主,那必然是以实打实的武力,而不是……嗯,靠睡上去,那也太废物,我会没脸见人的。”   “大逆不道啊,吾王,你这把古往今来多少位王者骂进去了?”有人在前方等待,他衣料上的狼图腾宛如活物,随着他的步伐而动,那是也出来躲闲的萧珩。   “你怎么也来了?”殷无极失笑。   “我看陆机那小子,酒量真是要命,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喝趴下,我出来的时候,就只剩几个人还站着了。”萧珩也笑,“鬼医看着他呢,不碍事。”   “是我任性了,惹了事,却又要你们帮我扛。”殷无极闻言,又叹息。   将军走到殷无极边上,看着他的王鬓发微乱,酡颜欲醉,眼睛却比谁都要亮,燃烧着勃勃的野心,于是他忍不住大笑道:“不收便不收,我们的王金贵的很,哪能随便就给人占了便宜。等你足踏乾坤,位登九五,你下令一声,想要谁,我就给你把谁绑过来,塞到你床上去……”   “那你可做不到。”殷无极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手臂,他已经醉的有些迷糊了,呢喃道,“绑回来,说得倒容易,我自己都不成……”   “弄不回来啊。”萧珩看上去清醒,实际上也喝了不少,与他勾肩搭背着,胡乱嘟囔着,“操,那群北方的傻大个儿,能喝是真的能喝,给老子都喝糊涂了。我这才想起来,你要的人,哥哥确实是弄不回来的,要不哥给你收拾一下嫁妆,八抬大轿,把你……嗝儿,嫁过去,这也不亏……”   “说得轻巧……我就算乐意,他愿意娶么。”   将夜走走停停,回头一望,见那俩单个的时候都很清醒,凑在一块就开始胡乱喷对方,甚至开始走之字型的君臣,难得笑了一声:“都是笨蛋。”   “小猫儿说谁呢?”萧珩不满。   “谁回答说谁。”将夜笑容一敛,气势汹汹地堵了回去。“不许叫猫儿。”   寻常的酒水,大魔的修为化去也不过数息功夫。但今日殷无极拿出的是千金难买的好酒,以天材地宝酿制而成,年份都是数以百计,这么多饮下去,醉上一时也正常。   在寂静无人的小道里走了走,凉风吹面,他们的酒终于也醒的差不多了。   “好了,会去接陆大军师了。”萧珩是个兵油子,常年在军中与兄弟饮酒,醒酒醒得快,就把还有些喝蒙了的殷无极架在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脑袋,“弟,你醒酒了没,别迷糊了,还要见人的。”   “都要睡着了。”将夜扯过他的手,搭了一下脉,下定论道,“要不浇盆水吧,让他清醒清醒。”   “猫儿,别出坏主意,我可没有换衣服的时间。”殷无极还闭着眼,却伸手捏过将夜的右脸颊,拧了拧,显然是还有意识,“萧重明,扶我一程,等到了殿门前把我叫醒。”   “你就是昏睡过去,也不要紧。”   “……要紧的。”殷无极说罢,闭着眼彻底没声了。   殷无极身上的担子最沉重,要为所有人都撑起一片天。他殚精竭虑,每天需要考虑的事情数不胜数,以至于酒醉了也无法倒头就睡,而是要撑到最后一刻,才不至于坠了威名。   因为,他是他们的王。   他必须无坚不摧。 第248章 一朵白梅   大宴三日, 宾主尽欢。   北方的初次接触成功,冰原来客满意而归。虽然最终注定是敌人,但是涉及三方势力, 敌与我哪有那么分明, 一切都是模糊的。   第二日清晨, 决明子照例为他探脉时带来了一封信。他也没有说到底是谁的信,只是盯着他喝完汤药, 看了他半晌, 叹息着摇头离去了。   信封上没有标题,没有落款, 只是空空。   殷无极展开信, 是极为素雅的纸笺。他嗅了嗅信纸的边缘, 闻到一股梅香,果不其然从信封里倒出一朵白梅花。   他怔然片刻, 忽然福至心灵,低喃道:“……原是,赠我一枝春吗?”   他不知多久前, 在识海中戏谑似的把一根花枝赠予师尊, 却没想到,在此时收到了回礼。他寄来仙门的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   殷无极把花苞托在手心, 在阳光下观赏它几乎透明的花瓣。   不知花朵上被施了什么术法,它定格在将开未开的那一瞬间, 当他托举着花朵,让花瓣沐浴到阳光时, 停止的时间开始流动。花瓣在他的掌心舒展,瞬间焕发了勃勃生机。   它是微缩的春讯,开到极盛后, 转而收拢委顿,原本充满生机的花瓣迅速染上枯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它就在他的指尖化为灰烬,散落风中。   “一瞬繁盛,一息衰亡。这样的谜面,师尊是想暗示我什么呢?”殷无极自言自语着,打开了那信笺,刚扫了一眼,唇角的笑意就瞬间僵住。   六月初七,东桓洲清湖折柳亭,过时不候。   谢衍的信息很简略,只有一行时间地点,哪怕信笺被截留,也不会透露太多消息。但无论他写的再冰冷,那也是一条约见的信息。   对高高在上的圣人而言,主动来信约见,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初七,那不就是三天后?   想在三天内到达东桓洲清湖,他得走东方边界,越过魔洲边境,现在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糟了,要来不及了。”殷无极手中执着信,踉跄几步,便慌忙要去换衣取剑。   似乎是因为还有些宿醉,他没有分毫思考,甚至没有考虑不去这个选项,取了一件黑色外袍披在身上,边走边整理衣襟,浑然没有往日的从容。   他疾步走至中庭,对着正在院落里对弈的文臣武将匆匆道:“陆平遥,事务帮我处理一下。萧重明,我有要事离城,十日内便归……”   见他如此神思恍惚的模样,萧珩一思忖,便明白了大概,答应的也很干脆:“早点回,别失踪太久。西边暂时还没动静,你放心去。”   陆机执着白子,有些茫然的看了看萧珩,然后又看向他的王,皱眉道:“是很着急的事情吗?现在,有什么事情高的过备战?”   萧珩落下一字,含含糊糊地打发他,道:“外交,很重要,只能他去的那种。”   陆机又迷茫:“什么外交这么重要?层次高的过北凉魔国使团?”   “追债的吧?”萧珩拉着陆机的青色大袖,示意他不要多想,哄着他道:“军师大人,主君心里拎得清,随他去吧。现在该你落子,咱专心下棋。”   战书虽下,但战争哪里会说打就打,总有一段僵持期。所以,现在的形势并不紧张,是难得的窗口期。又有萧珩、陆机与将夜三人看着,殷无极暂离前线并没有太大影响。   萧珩与他交情有千年以上,是最了解他难言情感的兄弟,也替他打过多次掩护。殷无极嘱托几声,孤身一人出了城,去面见他久违的师尊。   刚出城,殷无极便招出一辆疾行云舟,风驰电掣赶向东方边境,那里有与东桓道门接壤的土地,是去清湖最近的路。   待殷无极坐在全速前进的云舟之上,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他的鬓发,他才一个激灵,从宿醉中冷静了几分。   他颇有些懊恼地想:一封信,一行字,一个简单的术法,便能把他直接召去仙门,这样会不会显得他太容易拿捏了?   迄今,仙魔两道停战已经一百余年,边境又恢复了一定的往来,两边的商贸又开始悄悄流通。但魔修入仙门还不能太过高调。   他一入东桓洲,便不再驾驭云舟,配合空间折叠与疾行法术赶路,才将就在初七那日的傍晚赶到约定的地点。   清湖极大,布满星罗棋布的湖心岛,各有风致。有些岛屿显露在外,凡人也可登岛观景,有些则是仙门私产,外有迷雾结界扰乱视野,唯有修士才能临岛观湖,一览这波澜澄碧的盛况。   今日,湖心细雨绵绵,岛上杨柳依依,一片青碧。折柳亭半边临湖,垂柳环绕,半边却临幽林,显得十分清寂。   折柳亭中早已坐着一位白衣书生,广袖如流云,衣衫上尤带风露,他的面前摆着一盘未尽的棋局,他却闲敲棋子,不疾不徐地,从清晨等到黄昏。   直到暮色四合,他才听到脚步声,来者踩着吱嘎作响的潮湿落叶,从蜿蜒的小道走向亭间。   白衣书生略略侧过头,看见青年一身玄袍劲装,腰间配剑,按着竹编的斗笠,堪堪遮住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弧度优美的下颌,与一抹丹朱色的唇。   “来了?”谢衍撩起自己尤沾寒露的黑发,他似乎是在享受湖边的独处,所以不避风雨。   “来了。”玄衣青年走进亭中,取下遮挡面容的斗笠放在一侧,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侧,伸手捞起他的墨发,拢在手心蒸干水汽,甚至还搓了搓,‘您等了很久吧?”   “行程急了些,明日要去长清宗与道祖会面,商议仙门大比的具体操办事宜。”谢衍略略颔首,神情没什么波澜,只是支着侧脸,示意他坐。   “圣人诸事缠身,又这样着急地约我,是有要事?”殷无极在他对面落座,熟练地摆弄起那套陈设好的茶具,为师尊泡茶。   “无要事便不能约你?”当茶汤注入谢衍面前的茶盏中时,白衣圣人垂眸,却是淡淡勾起唇角,“你在筹措粮草,准备兴兵,吾还把你临阵叫出来,心里没底?”   “……”殷无极不答,俨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谢衍给了如此短的时间,又是急召,显然是一种居高临下。而在俯瞰的同时,他却又附上了一朵白梅花,这样柔中带刚的拿捏,才是殷无极半点也无法拒绝的原因。   “快十年都没个消息,除了每年必还的债务,连封不涉要事的家信都不写?”谢衍在桌案上敲了敲棋子,似笑非笑,“为师助你起步,虽对你无甚要求,但不代表你能完全飞出我的视野,魔洲即将开战这种大事,怎的也不知会一声?”   “圣人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不需要我来告知吧。”殷无极阖起眸,停顿半晌,才道。   “我知不知道,与你说不说,是两码事。”谢衍十分随意地在棋局上落下一字,那是半局残棋,是他们上一次识海相聚时未分的胜负,想来也横跨了十年之久,“别崖,先陪我下棋。”   他是师尊,也是债主。欠他的资财还未还清,殷无极如今还谈不上全然的自主,于是听话地从棋篓中拣出几枚棋子,与他下棋。   “别崖,我们许久未有真身见面了吧?”谢衍随意道。   “鬼界归来后,还未有过。”殷无极一边答,一边顺手截断谢衍的攻势,“圣人事务繁忙,我自然不好打扰……”   “兴兵、除弊、废奴籍、开荒田,改革军、税、制、政。有这些大事要做,你当然是无暇他顾的。”谢衍虽然身在仙门,但对于魔洲事务了如指掌,从容落下白子,道,“夏粮丰收,军需没问题了,但若要还我,怕是数量不够吧。”   “什么都瞒不过您。”殷无极习惯了他的无所不知,哪怕看着师尊破了他的一手,他也不着急,而是撩起眼帘,笑着道,“当然,您若是容我宽限几月……”   哪怕是亲师徒,遇到涉及仙魔两道事务的事情也要明算账。在他写了借条之后,每年的债他都有好好还,但战争在即,他必须要保证物资充足,当然要讨价还价几分。   “你要付出什么?”谢衍也不是吃素的,战前他把殷别崖召来,一是敲打,二是谈判。   “您想要什么?”殷无极撑着下颌,凝视着师尊清寒如雪的容颜,眼中一片清醒。   殷无极显然也明白圣人邀见背后的意义。他若要在魔洲兴兵,必然要稳住仙门,这一关不能不过。所以,萧珩称之为“重要的外交”,绝没有半点虚言。   “你不肯受我恩惠,便是选择不当我在魔洲的话事人,很多事情,我帮不了你,也不会插手。”谢衍也不与他绕弯,在谈及正事的时候,他的神情却是独属于仙门之主的冷酷,“接下来,我要与你谈的,便是交易。”   “我需要大量的灵石原矿。”谢衍慢悠悠地微笑,“你欠的军需和粮食,可以先拿矿产抵押,按市价来算,我便不在你兴兵时向你讨债,先抵个十年。若你打了十年以上,价格再一年一谈。”   “……仙门大比这么耗费灵石吗?”殷无极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如此匆忙的理由,一针见血道,“修真界前所未有的盛会,让您这样平素节俭的人这样舍得,目的并不止是做门面吧。”   “还是这样敏锐。”   “我又不是笨蛋,您的动作那样大,分明是不满足于只影响中洲儒道,要把手伸向道、佛了,指不定,您还要摆局算计谁呢。”殷无极托着腮,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并不因为师尊与他谈冷冰冰的交易而生气,反倒笑道,“如今我们各取所需,您却非要用凌驾我的态度先将我一军,这样不好吧?”   “吾难道不是学你?亲师徒,明算账。”谢衍浅浅地抿了一口茶,白衣轻若流云,许是因为放松,他的锁骨微微舒张,显出他无边的风流情态,“我开的条件并不过分。”   “容我考虑一下吧。”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落子,笑道,“先下完这局棋。”   这湖边的对弈持续良久,终于补完了多年前的残局。   暮光已经完全隐去,一轮皓月当空。   当分出胜负后,殷无极略略支起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身的冷汗。而谢衍与他斗棋良久,此时也是全神贯注,神情凝重。   “一子之差。”谢衍擅棋,但赢过殷无极,如今必须全神贯注,且还是废了他不少心力。他感觉到了一股追逐的压力,“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棋手了。”   “但还是输您一子。”殷无极并不气馁,能够与谢衍下到这里,他亦然受益匪浅。   他伸手去收拾棋子,却没成想,谢衍也同时伸出手。   两人指尖一碰,便仿佛有电流在皮肤间流过,一阵酥麻。   目光相触,他们皆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完整的倒影,久久无法移开眼睛。   “师尊……”殷无极绯眸一颤,轻唤。   他本该叫他圣人,但尾音却带了些温软,成了一句缠绵悱恻的“师尊”。   “……十年。”谢衍本该幽深如潭的眼睛,此时却映着月光。他忽而喃喃一声,然后反手抓住了殷无极的手腕,轻声道,“十年无消息,别崖,你为什么不肯给我写信了?” 第249章 长亭折柳   他们之间的通信并不少。   谢衍在自己的书房内, 特地辟出了一个书架,专门摆放来自北渊洲的信件。   明面上,他删除了仙门对殷无极的一切记载, 却将早年他留下的所有笔墨与小玩意儿都暗地里收回, 整理归档, 静静地珍藏在这一隅,好似时光的痕迹。   夜色渐深, 风露染上石阶, 潮湿的雨又绵绵密密地落在烟水与竹林中。   “圣人呐,我不应该与您联系太深。”殷无极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他的肤色是冷白, 谢衍握的很用力, 让他的腕间也有些泛红。隐忍下的失控。   他仿佛窥见了师尊秘而不宣的心事,眉峰微微挑起, 眸中却迅速漫上甜蜜的色泽,柔柔的温暖。他温言细语地解释道:“两洲之间有结界相隔,我总不能那样任性, 耗费人力物力, 冒着仙魔私通的风险,只为了给您写几句寻常琐事, 还要求您也写信回应。”   “……”这算什么理由。   谢衍被他用这样大义凛然的借口一堵,半天没说出话来, 但是他蹙起的眉,泛起波澜的眸, 显出他内心的不愉。   “您生气啦?”年轻的王眨了眨绯眸,唇角微扬,反手将谢衍修长的手牵起, 拢在掌心,轻轻揉了揉,“因为我没给您寄家书,所以,您心里不快么?”   “识海封死,音书全断,找都找不见。要不是时不时收到有关你的情报,为师都以为你在北渊洲失踪了。”谢衍想抽手,却被他低头吻了一下冰白的指尖。唇瓣接触皮肤,一阵温软,他怔了一怔,本想阴阳他两句,最后还是道,“就算无要事,偶尔寄上几封,也是可以的。”   “您不觉得麻烦?”   “……不麻烦。”   殷无极弯起唇,忽的觉出师尊有几分不一样了。他心情颇好,甚至揶揄他两句:“我的家书,竟然对您如此重要,就算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您也希望我写给您吗?”   “报平安,并不算无关痛痒。”谢衍抿着淡色的唇,他仍然还端着往昔孤高而淡漠的神色,但乍起波澜的眼眸,却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甚少有这样堪称焦躁的情绪。   实际上,世上追慕圣人的数不胜数,将他捧上神坛。反倒是他,因为自身的力量、权力与地位摆在那里,就算心无此意,但在旁人眼里难免居高临下。   他是不可逾越的山峰,值得所有人仰望。照理说,世上没有人值得他回眸一顾,更别说反过来去求和。   可结果,高高在上的圣人不但被徒弟晾着不理,甚至还要放下身段,拐弯抹角地约见,可谓是一物降一物了。   “好吧,既然您这样要求了,我哪有不应的呢。”年轻的大魔促狭,他徐徐支起身,单手撑在白玉棋盘上,略略低下头,呼吸拂在他的眼帘上,若有若无的痒,“等当真打起来,我向仙门写信会更困难些。战事我不能说,计划我也不会提,但是我会向您报平安的。”   “如此便好。”谢衍把他落下的长发拨到一侧,看见他那张盈然微笑着的脸,心中莫名地安定了些许。   两人又沉默半晌,亭中只余雨敲打飞檐的声音。待殷无极将棋子分拣进棋篓中,谢衍喝完了半盏茶,寂静才被打破。   “明日,师尊就要赴道祖的约?”殷无极支起下颌,眸间流转着的光芒,莫名惊心动魄。他舌尖抵着齿列,沉吟良久,才轻声道,“就这样着急,不能缓上半日吗?”   “……也不是很急。”谢衍端着茶盏的手停顿了一下。   亭上悬着灯笼,入夜便被他的灵气点亮,在熹微光芒间,墨发绯瞳的大魔垂眉分拣棋子,那模样漂亮极了。无论多么匆促的行程,在这样比荼蘼还盛几分的容色面前,也都变得不着急了。   “我还有一事,踌躇未明。”殷无极说话时,总是徐徐道来,语速亦像是流淌的溪水,沉淀着温柔的味道。“圣人的案台上,北渊的消息总是事无巨细,就算我不去信,您也对一切清清楚楚。”他顿了顿,又笑,“您一直看着我,我明白着呢。”   他已然不是当年沉沦魔洲,一无所有的小漂亮,那时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殷无极学着去做一位合格的王,就要洗脱他过去那些天真与莽撞,孤直与凶戾,成为足够沉稳雍容的模样。   谢衍抬起指尖,随手一指,那因为入夜而暗淡了些许的亭间,便漂浮起流萤的光芒。然后,他理了理自己的儒袍广袖,莫名有种被戳中心思的恼意:“心中知晓便好,何须点破。”   “您总是这样要面子。”殷无极起身,越过隔在他们中间的桌案,来到他面前,俯身撩过他的一缕发丝,放在唇边轻吻,“我想不明白的是,您一定要我给您写信,哪怕我信中什么也不能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万事万物,不必总有意义。”谢衍抬手,摘去他的长发间落下的一枚潮湿的柳叶,白皙的指尖捻着,轻声道,“我是人,又不是仙神,行事也会没有章法的。”   “那么我猜测,约见我这件事情,并非是您深思熟虑,而是即兴而为?”殷无极少有的一愣,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立刻被师尊摸了发旋。   他顺势地低下头,由着谢衍温凉的手摩挲他的脸颊与长发,眸里映着萤火的暖光。   “那我着实松了口气。这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您的意思,思考应该怎么与您说话。我怕您生气,或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来向我兴师问罪……”   “看不出我在为难你么?”谢衍见他这般痴缠的情态,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短的时间,你若是未能赶到,自然正常。有要事缠身,亦或不愿见我,也是常情。虽然我有些事务需要找你面谈,但你若不来谈相关细节,我也并不会就此对你发难,予你一份密信,亦可达成我的目的,只是多些周折罢了。”   “要来的,信写的再详细,也比不过当面交流。”殷无极从背后轻轻揽住谢衍的脖颈,双手环着,俯下身来。好似在真正抱住他时,他才觉得安全,他满足地轻叹一声,“文字总是冰冷的,若是教您产生了什么猜疑,或是提条件时,让您不快,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猜疑你?”谢衍闻言,却是冷笑道,“在你眼里,为师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您当然通情达理。”   “还是别崖瞒着我做了什么坏事,心里虚了,觉得我会迁怒你?”谢衍捏了一下他的耳廓。   “……”殷无极之前拒绝旁人给他塞美人时,态度强硬,足够问心无愧。但此时怀中圈着师尊,他心中却忐忑起来,不敢提半句,怕师尊觉得自己不规矩,太招人。   他用下颌蹭了蹭师尊的墨发,决定先表态,道:“我当然对师尊有信心,您那样宠我,愿意不计代价的扶持我,甚至放手让我去争北渊洲的尊位。我想,您大抵是想要我与您一道,共同结束仙魔两道的千年战争吧。这样的慈悲的您,又怎么会为难我呢?”   谢衍哪怕从来不说,殷无极也逐渐从实践中,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   殷无极亲眼目睹那些怪现状,体会那些不公平,看见那些血屠千里,饿殍遍野。那些曾经从书本上学来的圣人言,就从墨迹变成了现实,指引着他前进,他也开始懂得谢衍的不容易。   “您虽然身居仙门高位,却在放眼天下。”殷无极的胸膛已经足够宽广,用炽热的怀抱搂住师尊时,他看到谢衍放松下来的神情。   他的语气更柔和几分,和着细雨娓娓道来:“不止北渊魔洲,还有南疆巫妖,鬼界森罗十殿。您的想法,如今我还不能完全看透,但我知道,您想要的远不止仙门的万世太平。”   “在历史上,仙魔大战千年一度的气运之战,总是死伤无数,白骨遍野。而停战之时,也总因为北渊洲的扩张欲望,与仙门的除魔偏见而频频相争,名为正义,实为互相消耗。这样无意义的争斗,总该叫停了。”   谢衍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的布局,见他理解到这一步,心中更为满意几分。他又摸了摸徒弟的脸颊,夸奖道:“十年苍生血,如今三家分北渊,你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然很好。”   “您还把我当小孩儿呢。”殷无极被师尊仔仔细细撸了一遍毛,明明开心的很,眼睛里的笑都藏不住,却似真似假地嗔怪,“我要闹了。”   “混小子,办大事的时候杀伐果决,却跑到我面前装乖。”谢衍哪里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却偏由着他闹,就算他窝着身子,在他怀里滚了一圈,弄乱他平素严谨的衣衫,谢衍也不生气,只是拍了拍他的后颈,“好了,别撒娇了,起来。”   “不要。”他笑吟吟的,手移到谢衍腰间和腿部,用力一抱。   圣人坐在石椅上的整理衣领,对他本无防备,却猝不及防中被他直接抱起来,甚至捞住了腿弯。   谢衍本能攀住他紧绷的臂膀,想要斥他,却被殷无极凑上来,用唇覆住他的唇,重重一吻,直接把他的斥责给吞了下去。   殷无极只是亲了一口,滚烫的唇掠夺过他唇上的温度,又很君子地移开唇畔,笑着掂了掂师尊的躯体,道一声,“您的身子骨好轻。”   然后,他三步两步走到亭边,心念一动,便发动袖里乾坤,支起一张竹藤的凉床。   “殷别崖,你干什么?”谢衍只觉天地颠倒,脊背下一刻便触及藤编的圆形矮脚床。   为了防止粗糙的藤咯着师尊,他甚至悉心地铺上一层细软的垫子,又叠了三层洁白柔软的绸缎,细密地压着银线。然后,他才弯腰把怀中的师尊平放在竹床上。   带着水汽的晚风拂面,他却热烈的像是一团滚烫的火,他单手支着竹床的一侧,在雨幕沉沉中凝视着他,瞳孔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这样的接触在过往算不得过火,再错的他们都试过,如今颠倒的,不过是师徒之间的地位差别。   “自鬼界归后,我就未曾见过圣人当面。离别如此久长,我,情不自禁。”殷无极低喃,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另一边却扶着他的腰身。   他的额头抵着谢衍的额间,眼眸相触,情丝近乎化为实质,勾缠着,在两人对视中胶着。   “……又胡闹什么,幕天席地的,荒唐。”谢衍被他半揽在怀中,明明推拒起来很容易,但他莫名的就是不想把他推下去,只得往后仰了些,却被他渐渐逼到角落里。   耳畔是越来越密的雨声,打着深夜中摇曳的柳枝,水都要漫上台阶的第一层。   “天已经黑了,没人瞧见。”殷无极伸手,扣住谢衍的五指。然后他倾身,细细地吻过他的锁骨,脖颈和耳垂,低喃道,“还有一屋檐遮风避雨,不算幕天席地。”   “强词夺理。”谢衍嘴上说着他荒唐,却也是顺着他的肩胛往上轻轻触碰。   “再说,就算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我们也不是没试过。”他又低笑一声,像是怕人听见似的,刻意在他耳边私语。“我现在比之前更好,您,要试一试吗?”   覆上来的是一具年轻蓬勃的完美躯体,就算裹在这拘束的黑袍之中,谢衍也体会过这种致命的吸引力。   “……乱了纲常,于礼不合。”谢衍的声音也轻哑了。   谢衍并没有真的推拒,哪怕他搬出了些许板正的礼教,装出了些不近美色的模样,也只是要面子,非得矫情两句罢了。这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的徒弟。   “什么纲常?”殷无极假作恍然模样,笑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您总是拿这个压我,自己却不屑一顾,从没遵守过,我又能信几分?”   “为师怎么从没遵守过……”谢衍说了一半,又半晌没声了,神情颇有些懊恼。“虽然我不怎么信,但先圣之言是道统基底,不能轻易打破,但……”   他只要以师尊的身份自居,便会想起面前勾魂夺魄的情人,是他最骄傲的,又最不能承认的弟子。师尊对徒弟出手,这是完全违背伦理,要被戳脊梁骨的。   在谢衍还想说些什么为自己找补时,年轻又热烈的大魔噙着笑,仰头便吻住他淡色的唇,与他接了一个纠缠的吻,难言的欲求。   “夫为妻纲,哪里于礼不合?”   殷无极的唇泛着吻后的朱红,好似雨后的凤凰花,湿润含香,却是执起谢衍秾纤合度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   “我虽永远也当不得您名正言顺的道侣,但到底有一段幽冥下的夫妻缘分。”殷无极吻过他掌心复杂的纹路,声音几乎哑透了,“若是还不合天道,那便毁了这礼教。”   十指纠缠,墨发相结,狼藉乱红,风月无边。   ……   亭中一夜听春雨。   次日,黎明之后,竹林柳枝中雾霭弥漫,湖中依旧烟水沉沉。岸边沙沙作响的柳叶被雨水洗过,泛着油亮的澄碧。亭下水泊反射着天光,昨夜的乱花落了一地,狼藉卧风雨。   白衣圣人站在亭下,试了试那细微落下的雨丝。他依旧衣冠整洁,无一处不风雅,那负剑而立的模样,孤寒如山巅白雪。   看似毫无异样,但他走动的时候,腰腿还有些许的迟滞。这让谢衍轻轻蹙了一下眉,却又失笑,笑自己的荒唐。   “雨停了吗?”   “雨势已小,不沾衣。”   “看来离别的时候又到了。”   相聚短,离别长。他们甚至不能一道离去,因为这里是东洲地界,不知何处有窥探的眼睛。   黑袍的大魔长发如泼墨般披散,脖颈上还有细微的红痕,余下的痕迹皆没入衣襟之间。   他本是倦懒地依靠在亭边栏杆上,神情餍足时,脸颊上还浮着细微的晕红,只是用舌尖舐过唇瓣,那极致的艳色,像是无声处的荼蘼,恣意绽开。   谢衍走到他身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漆眸中映着他的模样。   殷无极看着那幽静的竹林小道,那是他来时的路。   他在腰间别剑,戴上斗笠,渐渐走下亭台的台阶,身影孤直而挺拔。他凝望了一下面前清幽的小道,又侧头,看向谢衍,固执问道:“不留一下我么?”   谢衍亦然随他走到亭下,伸手执着一株伸长的柳枝,轻轻折下。   柳枝青碧,在风中摇晃,总是伤离别。   “此去北渊,山长水远,吾不能送你了。”谢衍执着柳枝,风摇晃着它柔软的枝条,也吹动他白衣的衣袂,“别崖,风云既变,战事将起,保重。”   谢衍侧头,看向那亭上的牌匾,忽的道:“折柳亭,此名应景。”   柳,留也。   亭,停也。   殷无极眼睫一颤,似乎也明了他的未尽之意。那是独属于他们的动人含蓄。   他双手平展,接过谢衍递过来的柳枝,然后轻轻执在手中。   他当年立下的儒门道基,为《诗经》。哪怕他如今已经入魔叛门,诗三百,依旧藏在了他骨血里,那是化不尽的情丝,诉不尽的思无邪。   黑袍大魔垂衣拢袖,手中执着一条青碧的杨柳,忽的淡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殷无极又叹而笑,道:“昔日为赋新词,我在诗中咏征人,如今我亦是征人。北渊未平,天下未定,我不归家,只希望这归途中不要太坎坷。”   “归途无风亦无雪。”谢衍亦是拢袖肃立,神情柔和几分,声音放低,却如同一个含蓄的承诺,“若有风雨,我替你平。”   “今日得师尊一诺,弟子无憾。”殷无极明知无法实现,但他依旧喜欢听,好像是一些载满期望的情话。“若有幸能够真正归家,就让我待在您身边,一辈子也不走了。”   真正的归家,那定是他们卸下身上的一切担子的时候。遥遥无期。   “师尊,我要走了。”   “……保重。”   生死之交,半师半友。此为死生师友。   殷无极执着柳枝,再度向他行礼,而谢衍亦然以师友身份,向他回礼。   离别,离别啊。   远行的游子似乎不忍再看他的神情,倏尔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着幽林深处走去,那是离开这湖心小岛,去往停留船只的方向。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又有些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如春风杨柳的纤长少年,也不是那夏日里昳丽的红莲般的小漂亮。如今的他更挺拔,更稳重,又更热烈,像是三秋的风月,是萧萧肃肃的风,活在最好的时节。   细雨又如织,似乎是察觉到了他送别的目光,殷无极执着杨柳,又一度回头,与他的目光相触,神情眷恋不舍。   人生如逆旅。   “别崖,往前走。”谢衍负着手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地走远,目光仿佛承载了遥遥的期待。“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回头看。”   “师尊……”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却无法付之于口,只得一步三回头。   “走吧。”谢衍的神情似乎更柔和了些,如雪的白衣在风中猎猎,“沿着这条大道,继续往前走,终有一日,你会来到我的面前。” 第250章 苍生喋血   北渊三分, 西、北、东南划界而治的局面被打破,战火重燃。   西、北二股势力各自调集兵力,齐聚古战场, 试图从两侧扎成口袋, 殷无极麾下魔兵也挺进北渊洲西部, 俨然是要真正地碰上一碰。   在出征之前,他遵循北渊旧例, 开坛祭天。   为了凝聚人心, 立国之事不可再拖。在陆机的建议下,他定封号为“政”, 加上龙脉之主对北渊洲的天然正统性, 将国号定为“渊”, 合称“渊政王”。   以此名祭天,果不其然雷云大作。   殷无极本不在乎天道对他的厌弃, 但出征还是要祥瑞一些。   陆机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激情澎湃地将风雷动解释为“这是天道赞誉我们大军势如风雷, 此去定能扫平天下, 是大大的祥瑞。”   如此,大军开拔, 西征。   西征路途遥远,行军时更是处处谨慎。   他们今日村庄时已是黄昏, 昼夜赶路,多数魔兵都修为低微, 如今已显疲态。萧珩建议原地休息,于是他们当夜便在荒村内外停留扎营。   战争,贫瘠, 饥饿,死亡。这里荒芜主宰了一切。   “过往,这里应当都是人家。”萧珩银铠红袍,站在荒村布满青苔的石井前时,在斜阳下投下寥落的影。他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连年战乱,别说是青壮年男子,女人和孩子都打没了。兵祸一至,这样的惨事实在太多太多。”   殷无极负手而立,他目之所及处,茅屋与篱笆被茂密的绿叶覆盖,刀剑与践踏的痕迹还残留,田野里的荒草,干涸的井水,与那些掩埋在泥土里的尸骸,仿佛一个沾满血泪的故事。   “桑拓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十年征战,拼的除却人力,亦是财力。”殷无极弯腰,握起一株枯萎的禾苗,语气难掩几分自责之意,“这样的世道,难道能活人吗?”   殷无极一直在尝试革新生产工具,尽可能地为民减负,但税赋依旧不可避免。他亦然清楚,战争要用钱与人命来驱动,就算他征的税费名目比其他大魔少得多,就算他给魔兵的待遇更好,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亦有人会因他而死。   但是,他不会为此放弃战争手段,因为他付出过血的代价。   殷无极已经走到这一步,有无数解脱了奴籍的魔修入伍,为他而战。   若是他此时胆怯了,软弱了,妄图求和,守住东南的良田与商道,与其他大魔划界而治,他挥戈而北上的目标呢?他兴兵的正义性呢?他以一些崇高的理想凝聚起来的同伴,会接受他这样野心泯灭,做一个太平王吗?   殷无极握紧手中的禾苗,看向荒村的斜阳,心中想:不,我不可能退缩。   “横征暴敛之后,活不下去的人都纷纷离开故里,抛弃了这些村子。我们来时路上,这样的村落足足有十几个。”青衣白裳的书生徐徐走来,他不知去哪里翻出了宗族谱与县志,正扫去书籍上的灰尘,语气忧悒。   殷无极举兵西进,选择将陆机带在身边。   他的腿经过决明子的调养,经络已经打通,虽然时常还会感觉酸痛,但他已经可以不借助轮椅走动一阵,亦然可以将原先的灵气顺畅地转化为魔气了。假以时日,他琢磨出将自身传承与魔道功法结合的路子,前途无量。   陆机翻阅那残旧的书籍,低声道:“这里被划归为横江道,财税供养的是洛江一带的‘河洛军’,其主将尚通,半步大乘,属于界王一派。”   “自去岁,钟离界兴战事,兵役、劳役与赋税压下来,河洛军得到由头,就巧立名目,大肆搜刮,在沿途村落的盘剥几乎到了挖地三尺的地步。原本靠山吃山,勉强能活的地方,如今已经丁点油水也刮不出来。”   “据县志记载‘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荒田无腐尸,皆为白骨’。”陆机似乎不忍读下去,将书册啪的一合,“……由此可见,这沿途百里的村庄,应当都是灭了门的……”   殷无极闻言,伸手拂去篱笆上的青苔,看见那陈年的血迹与刀痕。   他沉默半晌,忽然觉得脚下的泥土中有凸起的异物,于是,他用枯藤挖开篱下湿润的泥土,发现几具碎骨。   有牲畜的,亦有人的。这样的残损痕迹,让他瞳孔一缩,再望向这平静的荒村,仿佛还能听到未散尽的鬼哭声。   “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冷冰冰的一行县志,写尽让人背脊发凉的恐怖。   “北渊有句老话,兵过十里路,脂膏刮七层。”萧珩闻言,轻叹一声,“北渊洲最知名的城池,共有十座,而在此之外的兵系势力,仍有很多。这些游荡的兵团,名为魔兵,实为匪徒,只要路过,就会对当地征粮。”   说罢,他又嘲讽地一笑,道:“名为‘征’,实际上与抢无异。毕竟,没有军粮,没有辎重,是养不起一支有战力的兵的。这些个成规模的佣兵团壮大自己后,就开始做各大城主的买卖,即成为佣军,加入到大魔之间的争斗中。若是这位城主给不出钱粮,明日他们就会转投敌对,拿钱买命,贩卖战争,以此度日。”   “北渊洲的修炼资源皆集中在顶层的大魔身上,他们只会打造自己的奴隶私军,余下的钱财,去拿去‘购买’会更划算一些。”殷无极对北渊洲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自然也洞悉他们的心理,“这些雇佣来的魔兵,更多的是战争的炮灰,算不上自己人。”   “一群玩弄战争,又被战争玩弄的兵匪。”陆机针砭时弊的毛病犯了,并不顾忌萧珩的出身,语气激烈道,”大魔剥一层,地方剥一层,匪徒剥一层,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层层盘剥,苍生喋血!”   “陆军师,别太义愤填膺了。你以为北渊洲的战事是什么,都是一场场生意。”萧珩对陆机近乎尖锐的批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与那些兵匪不一样,我当初建立狼王军,也并非是因为好战。那些失去田地、亲人、故乡的流民实在太多,我是孤身一人,他们也失去父母妻儿,与其落草为匪寇,不如跟着我,好歹有他们一口饭吃。”   “我空有一身武力,却又声名狼藉,再去投靠谁是行不通的,就寻思着建立一支属于我的队伍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混口饭吃,老子最初只是想带着他们闯一闯,弄一块地盘,让人不敢欺负罢了,谈不上‘为谁而战’。但是兄弟们能打敢拼,久而久之 ,狼王军的名声就响了。”   萧珩又冷笑一声:“那些大魔,嘴上说着我反复无常,是个战争狂人,毫无忠诚可言,但却又在打不赢的时候携着重金来请我协助,只为干掉自己的对手,别笑死人了。”   “陆大军师,你以为北渊洲是什么地方?数千年没能改变的土地,战争,不过是让地盘从一个人手中到另一个人手中。”   “什么是公平?这只是最上层大魔的公平,就算是有变化,也不过是强者之间的利益再分配,与寻常人有什么关系?”萧珩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琥珀色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不灭的火,他在不甘心。   “……此话怎说?”陆机用力攥住书册,似乎从未听过这种解读,他的语气尤是不平。   “因为所有处于北渊上层的大魔,都认同这一体系,这样的约定俗成太可怕,就算是魔尊也不能打破。”殷无极道。   “魔尊难道不是北渊魔洲的神?为何不可打破?”陆机不明白。   “因为无论谁是魔尊,其余大魔也只会表面服气,实际上,空有魔尊之位,是叫不动这些个大魔的。”殷无极想起第一次仙魔大战时,当初的魔尊赤喉被他吞噬,虽然只留下了只言片语,但他明白魔尊处境的不易,“北渊有多少大魔?就算是魔尊,也不过是雄踞一方,旁人不会明面上与他对抗罢了,但尊位,就足以让其他大魔对他称臣吗?恐怕不然。”   “魔尊,更像是一种宗派的领袖?”陆机若有所思。   “诚然如此。”殷无极噙着笑,“但是魔尊之位,意味着‘正统’,换句话来说,大魔为诸侯王,而魔尊即是‘周天子’,至于其地位有多少感召力,那就要看有多少人买他的账了。”   这是有关魔洲的史料上不会细说的真相,陆机点头,表示信服。   而萧珩听着,只是一乐,懒洋洋地道:“现实还要更复杂些,就算力量到达魔道巅峰又如何,数千年来,多的是被大魔属下背刺而死的魔尊,尸骨都能堆成山了。”   “北渊之所以是魔洲,就是因为,这里的斗争,酷烈程度远超想象。”萧珩给自己的手腕扣上护腕,打开酒囊灌了口酒,道。   殷无极一身玄袍轻甲,墨色长发在风中微扬,半身沐浴在暮光中,右手按住剑柄,看着残阳的光束慢慢收起。   “魔之一道,最易催人疯狂,大魔皆是残忍冷酷,除却自身性格外,还有道途的特点。”殷无极道,“我已修至渡劫,深知其中不易。由于一些经历,我魔性的一面被压制的很好,才大多时候能够保持冷静理智。”他又偏头,微微弯起唇,颇有些耐心地教他,“陆机,你在魔修之途,越是往上走,越要与己斗争,不要屈服于魔性,才能守住本心。”   “王,您的意思是……”陆机才真正踏入魔道不久,第一次听说这些心得,这与他从前接触到的迥异。   “为什么魔修的境界不够稳定?”殷无极沉声道,“因为他们输给了自己。”   “大多数的魔修,都选择忠于自己的欲望,从不克制。”殷无极转过身,衣摆在风中猎猎飞扬,“所以,他们无比贪婪,想要地盘,便堆人命去争;想要权力,便不择手段去夺;想要钱财,美色……只要有力量,一切都唾手可得,所以他们变强的动力,是无底洞一样的欲望。”   “但是,王上不一样。”青衫白裳的史官转身看向他,眼睛里好像有着晨星一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无来由的信服,“王,您是魔中的圣人。”   “我不一样吗?”殷无极略略扬起下颌,弯起眼眸,却是笑了,颇带几分未褪尽的少年意气,“我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真正的欲望并非权力,亦不是力量。”   “您想要什么?”陆机又问。   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率先向前走去,道:“今夜驻扎,现在正是炊饭时,将夜被我派出去了,你们俩陪我去附近走一走吧。”   萧珩和陆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跟上了他。   这荒村处于连绵的山下,周围有不少撂荒的良田。他们沿着田埂走了不远,在临近山脚处,看到了高高矮矮的坟堆,还有一座荒废的野庙。   夜色已经深了,但此处却有着幽幽的绿色萤火,显然是有冤魂未散,可怖异常。   但无论厉鬼如何可怖,哪有殷无极本身可怕,他连鬼界都去过,还和师尊大闹了一场,也从不避讳生老病死,径直走进了荒芜的庙中,只见有一神像瞪视他们。   庙中蛛网丛生,殷无极认不出那庙中怪异神像的出处,只看它上半身是赤/裸的女人模样,八只手臂缠绕如树藤,下半身则是蛇形,有人入庙中,雕像目露邪光,却碍于他们身上的魔气,不能轻举妄动。   “这是什么淫祀,山鬼还是邪魔?”萧珩抱着臂,在月光下打量了半晌,道。   “北渊传承断代,无正神。”陆机摇了摇头,道,“一般情况下,魔修将魔尊当做地上正神参拜,魔道,亦然是一种魔教。”   “所以,当北渊无魔尊时,寻常魔民不知该祭祀谁,所以信仰山鬼邪魔。”殷无极扫过庙中的灰尘,看见祭盘上摆着一团团木桩大小的东西,表面结满了菌落与青苔,格外恶心可怖。   他也不惧这邪异,径直撩起袍角,走近道:“换句话说,唯有活不下去,无法可想时,百姓才会迷信神佛妖孽,若是人间有生机,谁会采用这种邪法祭祀呢……”   殷无极的目光落在那木盘之上,显然是认出了祭祀之物到底是什么。   “不足岁的婴孩,快要成鬼童了。”玄袍大魔叹息,五指一张,便有一簇黑火落在那被山鬼蚕食,几近腐烂的血肉上,他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道,“且去黄泉道吧,来生投个好胎。”   被夺了食物的邪神目光更凶了,但是那黑火有着一股焚天灭地的狂暴凛然,而这莅临庙中的大魔,更是龙气缠绕,快要把它给闪瞎了。   “这邪庙不详。”陆机对于记录一切奇闻异事很有热情,他照着神像画了个轮廓,算是收集这些民间的邪神志怪,“我们可能还需要在这里修整几日,为了避免麻烦,先把此地的鬼怪都超度了吧。”   “是该如此。”殷无极略略撩起袖子,苍白的腕间悬着一串佛珠。他随手捋了下来,放在手中把玩着,边饶有趣味地弯下身,看着那形状怪异的神像,唇畔微微扬起,“怎么还不活过来?也教我瞧一瞧,这吃婴孩的山鬼,真身是个什么模样。”   他容色昳丽,看上去慈悲,实则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邪神一动不动,但是木雕的表面竟然凝出水露,像是某种涔涔的冷汗。   “不出现吗?”殷无极微微倾身,向着邪神像伸出五指,仿佛下一刻便会把它焚灭。   “主君啊,满月了,乱葬岗有东西要出来了。”他听到萧珩的声音从庙门前传来。   萧珩站在庙门外,他只是往那骚动的坟墓中一望,只见森森骸骨破土而出,然后浑身覆满坟头土,在月光下化为干枯的血肉。   还有不少骸骨穿着坚硬的盔甲,手执刀枪,那冲天的怨气都化为实质了。   他打量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里除了村民的骸骨外,还有不少士兵,这些个村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殷无极大抵猜到了些什么,他拂衣,抬步离开小庙。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黑火骤燃,点亮了整个庙宇。无形的怨气被更加霸道悍烈的魔气吞噬,化为扭曲诡谲的妖形,山鬼尖利的惨叫声顿时响起。   “真是麻烦的地方,但是为了保护我的将士们……”   殷无极的言语间十分斯文有礼,他轻笑着,右手搭在了剑柄之上,五指握紧:“还是请你们去轮回吧。”   无涯剑出,天地同寂。 第251章 阴兵复生   满月下, 出鞘一剑。   无论此地怨气有多浓盛,在绝对强势的大魔面前,涤荡也不过一瞬之事。那些从坟堆中钻出的复活兵团, 皆在狂岚与烈火中化为齑粉。   毁灭是无声的, 站在枯枝之下的大魔, 耳畔是被惊起的亡鸦聒噪声,他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在风波与烟尘散去时, 连根荒草都没了,他的神情却似不起波澜的静海。   “主君倒是半句也不废话, 直接就出剑了。”萧珩在他拔剑的那一刻, 就立即拎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军师几个跳跃, 躲远了些。   “萧将军,有你这么招呼都不打, 径直抓着人就往树上跳的吗?”陆机被将领强劲有力的臂膀捞着腰,呼啦一下带上了枯树。他努力扒着他如钳的五指,脸都气红了, “放我下去!”   “我说陆军师, 别挣扎了,你现在的修为还不够高。主君一拔剑, 你可万万不能靠近,指不定就莫名其妙没了——”   在乍阴乍阳的夜中, 殷无极轻轻偏头,那最热烈的颜色, 却似最冷的冰,显出他天生大魔的漠然残忍。   “萧重明。”殷无极眼眸因为涌动的魔气更绯红,声音低哑, “别欺负陆机,对待文职,要轻拿轻放。”   “别乱说,我可没欺负陆大军师。”   萧珩从树上又跃下来,果真轻拿轻放,让陆机双足落地。而腿脚还有些不便的陆机站不稳,摇晃了两下,差点又软倒在地。   萧珩本就没有完全松手,见状立即伸臂架住了他,揶揄道:“逞强什么,被主君魔气扫到,受影响多正常。”他又拍了一下陆机的腰,“这么瘦的书生,和白斩鸡一样,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别被主君那剑意迷住,要是真的扑进去,坟头都得长草了。”   “萧将军,你嘴这么欠,能安然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啊。”陆机阴阳怪气。   “那是,我强嘛。”萧珩也不在意,哈哈一笑,“看不惯我的人多的是,但他们都打不过我啊。”   殷无极听他们吵成一团,似乎在平复心绪。他再阖眸,复又睁开后,看向差点撕起来的未来将相的眼神,已经不再那样冷漠无机质,而是骀荡着柔和的光。   “此地不太对劲,不宜停留太久。”殷无极略略向萧珩颔首,淡声道,“作为行军必经之路,我们来此应当是可预料的,这些令死者苏生的鬼气不对劲,有可能是个局。”   “只有这几百个倒是没什么影响,不过是一剑的事情,但若是有人从地下翻出十万阴兵,这玩笑可就开大了。”萧珩耸肩,看似语气轻松,但他琥珀色的瞳孔却微微紧缩,显然也是明白个中利害,“别说驱策阴兵,就算是弄出千头猪都得驱赶一阵。”   “离清晨还有数个时辰,彻查。”殷无极握住腰间长剑的柄,略略出鞘,寒光凛冽。   月华流散下,他转身,在漫天的萤火中疾步向前,吩咐道:“陆机,再翻一遍县志,找出异常。萧珩,先调出百人精锐搜索驻地附近,清查到底有多少野祀。如有与阵法相关的痕迹,也要报给我。”   “明日大军开拔吗?”萧珩问得比较细。   “敌暗我明,不宜贸然动作。”殷无极看向原野,赤瞳中光芒流转,这一带山川草木的轮廓皆入眼帘,显然是开始神识外放,“黎明前,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将夜还没回来,那小子做什么去了?”   “侦查。”殷无极似笑非笑,“我们西进的第一个敌人,应当是河洛军吧?”   将夜与他背后的暗影卫只对他负责,也唯有他能够驱策。哪怕是面对萧珩,殷无极也不会详说,只是负着手看向那被夷平的乱葬岗。   漫天幽绿色的萤火聚散在这里,那是殷无极一剑毁去阴兵形体后,从那些碎骨与干尸中逃脱的魂魄碎片。他未用焚尽一切的魔焰,而是选择以剑招摧毁实体,便是在担心其中困有魂魄。   “拘灵地。”殷无极伸手,让一抹萤火落在他的掌心,并没有温度,甚至有些幽冷。“这百里村落曾依依是人家,如今却毫无人烟,土地撂荒,却恰好在我们的行军路上。我本以为是听说战事将起,不信任我们的军纪,百姓才早早搬迁,但如今看来,不对。”   魔洲多矿产,少良田,四方气候又迥异。地势险峻的地方人少,平原田地的地方人多,而魔民也没什么安土重迁的思维,什么地方能活,他们就搬去哪里,所以一开始,殷无极也只是觉得百姓是为躲兵乱,早早逃了。   “这里的百姓不是逃了,而是死绝了。”陆机手中握着县志与各种族谱,跪坐在枯树下,把各种书籍都铺展在地上,双手凝起青光,几乎在同时翻阅十册族志。   “光是看县志,的确会以为这里曾经发生过饥荒,容易推断百姓逃荒而去,村子才空了。但是你看这里,这些族谱上都记载着最后一代人密集死亡的时间……”   “时间不对,去岁的旱灾,与村民大批量死亡的时间完全对不上,死亡时间远在这之前。”陆机咬紧了牙关,说出了一个令人惊怖的猜测,“在村民死亡之后,村落里还有人照常生活着,生活、开垦田地、甚至经历旱灾。不,不对……可能不是人。”   陆机的猜测,让殷无极短暂地沉默了。   “抱歉,打扰安眠。如若各位死于非命,我会替你们讨回公道。”殷无极叹息一声,然后随手攀折一根枯枝,旋转手腕,以剑势斜挑,便将乱葬岗生生削平一截,尘烟散去,坑洞裂开,露出下方的葬坑。   萧珩方才用传讯手段把狼王军精锐派出去,此时也走到殷无极身侧,往下望去。   他却见坟下有一个鱼肚型的中空,里面堆叠着无数森森的头颅,眼眶处一片空洞。而那些几乎被碾平压碎的骸骨,早就与泥土混在一起。   他们皆是死于非命,魂魄被拘役于此,才是这般,怨气冲天。   “新鬼烦冤旧鬼哭……”陆机似乎能感觉到旷野的寒风,青袍飘扬,但心中却是寒彻。   “那个邪庙,我毁的太早了。”殷无极本以为那只是一个荒野淫祀的庙宇,但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镇压拘灵地的阵眼。他的眼眸中映着方圆百里的山川,就算捣毁了一个葬坑,此地的怨气仍然未曾散去,“类似的地方,一定还有,天明前必须找到。”   殷无极撩起袍角,随手握剑,便要倾身跳进那乱葬坑中,却被萧珩一把拉住手腕,不赞同道:“你现在身份贵重,别下去,我来。”   “都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分什么尊贵与卑贱。”殷无极顿了顿,却还是执意,“我得去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听劝。”萧珩在魔洲混迹的更久,什么邪异的术法都见过,最是知道不可冒进的道理。但是他想用这个理由按住殷无极不太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主君,这样吧,老子先去,没问题你再下来,真有陷阱你也能来救,我只信你。”   说罢,萧珩不等他反驳,便是抬手召出他惯用的枪,率先跳了下去。   “王,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机看着跃入坑洞中的银铠将领,他平日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了,神情凝重着,看上去有种不同寻常的可靠。这与他战争贩子的名声截然相反。   “不要用表象去判断他。”殷无极握紧了剑,“想要真正认识萧珩,就要把一切好的坏的传闻都抛却。你把他当做兄弟,他才会当你是兄弟。”   虽为同僚,但萧珩此人性格深沉,手段老辣,想要博得一个人的好感很简单,但是他极为复杂的经历却在告诉所有人,他们的眼见并不为实。   相比之下,恃才傲物的陆机反倒是清澈见底的那一个。   “等到你真的认识他,就会发现,他是一位好将领。”玄袍大魔垂下眼,作为最了解他的人,殷无极看着那飞扬的红色披风,低声道,“也是最好的兄长。”   陆机闻言,才若有所思。   不多时,坑洞下传来萧珩的魔音,道:“下来吧,没事。”   殷无极伸手捎带住陆机,一个缩地成寸的术法,转眼就到了坑洞底下。   待到殷无极站定,随手捻起一团火,照耀着坑洞四周,他才发现坑洞四面悬吊着许多干尸,脚下也踩着无数骸骨,成堆的军械散落在坑洞里,显然是一支足以掀起风雨的阴兵。   但兴许是因为没有达到特定的条件,它们并无复生的迹象。   “如果我们在此地毫无危机感地驻扎休息,过两日后,等这些麻烦的东西复活了,一定会造成巨大的损失。”萧珩也掌灯,逐一看过那些死相狰狞的干尸,沉声道,“我们本以为敌人在前方,却未曾想到,当我们踏入敌人的领地时,战争便已经开始了。”   “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暗地里的算计。”陆机以袖掩面,显然是因为魔气还不够护体,闻不得腐气。   “戴上。”萧珩随手从乾坤囊中摸出个半扇面具,上面刻着狼图腾,“处理战场尸首时的面具,可以帮你隔绝腐气。”   陆机握着面具,感受到他表面粗狂下的细致入微,想起自己今日早些时间还在说萧珩是个战争贩子,不禁面露些许羞惭之色。   这样暗淡的光线中,萧珩看不清他的神情,只以为他是讲究,又笑道:“没用过,是新的。”   文与武之间,想要互相理解,总得有一个过程,何况陆机作为军师,势必是要与他有合作的。   而萧珩虽然不是文人,也是读过不少兵书,对于陆机的才能颇为认可,又隐隐觉出殷无极扶持他作为文臣之首的意向,才多分了些许注意力。   这坑洞里尸骸又多又乱,想要逐一分清死法实在是太难了,只能通过些许残留的魔气,判断具体的死亡时间。   “你们过来一下。”殷无极却是执着灯盏,看向坑洞高处悬吊的尸首。“这里不对劲。”   它们浑身干瘪,像是一根根风干的腊。而在灯影照上去的时候,它们无风自动,竟然轻轻摇晃起来。 第252章 不杀伯仁   “动了?”陆机看向坑洞里的尸骸, 惊疑道,“是错觉吗?”   “是光。”殷无极看着干尸黑洞洞的眼眶,头颅顺着光源而移动, 转而想起今夜的满月之光, 顿时意识到了复生的条件是什么。   他伸手一握, 三人所持灯盏的火苗立即熄灭:“把灯都灭了!”   身处阴暗的坑洞里,又不能举灯, 他们只能靠神识引路了。   萧珩和殷无极还好, 修为到了他们的程度,黑暗中的一切纤毫毕见。可陆机刚刚修魔不久, 一时抓了瞎。   萧珩上前, 与殷无极一起把他护在中间, 算作无声的保护。陆机明白这是对他的特殊照顾,心中除却感念, 也暗下决心,一定要提高自己的修为,免得成为负累。   “这个坑洞并非孤立存在, 前方是通达的。”殷无极伸手向前, 一股带着腐气的风从洞口更幽深处传来,显然是有通道通向别的坑洞。“反向推断, 如果你的敌人将大军带入了一块拘灵地,地下有数以万计会复生的尸骸, 你会做什么?”   “当然是等着阴兵复苏,与敌人交战到两败俱伤时, 再坐收渔翁之利。”萧珩的神色隐没在黑暗中,声音却异常的冷酷。   “第二个问题,在我们的必经之路地下, 恰好有着人工挖掘的坑洞,埋着许多近年内的尸骸,坑洞中甚至有着兵器。这不是一个局的概率,有多大?”   “很显然,我们进入了陷阱。”萧珩道。   漆黑之中,只能看见殷无极侧脸隐约的轮廓,凌然如一柄利剑。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陆机握紧了手中青色竹简,“若要布置此局,除却要通晓邪法,更是需要花上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杀上数万人埋在此处……”   殷无极沉默良久,声音仿佛淬着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王,不是你的错。”陆机想起在当初岚苍城,毅然以大魔的命换回百名奴隶的年轻王者,才明白他的慈悲终会成为指向他的刀。这刀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萧珩的脚步声很有特点,有种沉沉的强势。他看见殷无极停在黑暗中,久久未能回神,上前扯过他的小臂,把他从那沉默中拉了出来,“行了,别瞎想,不要用别人做的恶事惩罚自己。”   “……”   “强者挥刀向更强者,而弱者,只会挥刀向更弱者。他们害怕你,怕得不行,所以无论用什么办法拖慢你的脚步,妨碍你的大业,他们都会选择去做。哪怕这是一件空前残忍的事情。”   行走在布满尸骸的坑洞实在压抑,他们并不打算深入,而是很快找到了坑洞相连的甬道。大致判定了方向,他们就不再停留,打算退出坑洞后由殷无极烧尽其中尸骸,再从地上捣毁类似的复生阵眼。   萧珩转过身,脚下却踩到了类似于大腿骨的东西,发出咯吱一声刺耳的响。   他迟疑片刻,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道:“我确信,刚才我还走过这里,脚下什么也没有。有东西活了?”   他说罢,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在爬行,声音刺耳而牙酸。   “先离开。”殷无极当机立断,左右手分别抓住萧珩和陆机的手臂,发动缩地成寸的术法,即刻回到了坑洞边缘。   月光从坑洞中照入,那本悬吊在坑洞边缘的干尸皆不翼而飞,地上的湿土中埋着的骸骨,像是从内部破土而出,留下挣扎的痕迹,除此之外,一片空空。   他们再往上方望去,却见一片片阴影投下。明月的光芒被遮蔽,复苏的阴兵已经盘踞了坑洞的边缘,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齐齐望向坑底的他们,眼眶中藏着一缕绿色的幽火。   “才不到半盏茶功夫,操。”萧珩低骂了一声。   “无妨,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殷无极反手抽出无涯剑,足尖一点,就凌空飞出坑洞。   他漂浮在半空中,衣摆猎猎,一手持剑,另一只手中却托着一团黑色的焰火。   “老子修的是武道,这种超度亡灵的事情,还是交给主君来做。”萧珩把柔弱的军师大人像是扛大米一样扛在肩上,一脚踹碎那些妄图缠上来的复生尸骸,几个起跳,便轻轻松松回到了地面上,“得,现在他生气极了,骨头架子们怕是要倒霉了。”   他们飞身离开的那一刻,凌空而立的玄袍大魔,睁开了他如焰的眸子。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漆黑的焰火萦绕在他的身侧,正在聚合流动,化为黑龙的虚像,盘旋在他的身侧。那样极致的毁灭之景,反倒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连月华的光都被黑云遮蔽,显出他倾倒山海的绝强力量。在光影交错的那一瞬,剑意如天河倾斜,摧枯拉朽,将一切都毁灭。   “刚刚复苏,没有让他们闯入军营驻扎处,不幸中的万幸。”萧珩站在山坡之上,看着那淹没一切的摧城剑意,只要被卷入其中,连形体都无法存在,顷刻间化为飞灰,“在刚刚复生时清理掉最简单,只需要一剑。”   黑云渡过明月,清辉再度洒向大地。   一切都湮灭了,原先的枯枝、庙宇、山林与葬坑,在剑意掠过后几乎完全被夷平,化为陨坑。唯有凌驾于半空中的黑袍大魔,执剑的手依旧沉稳。   席卷过一切的黑龙低飞,而这黑焰的周围,有无数幽绿色的萤火飞向高空。   黑龙小心地避让着这些飘散的灵魂,回到了殷无极的身边,静静地盘旋了一圈后,又轻轻地缠在了他的手臂与腰身上,化为黑烟,融入那华贵的玄袍中。   渐渐地,幽绿色的萤火,有的飘散,有的聚集。它们渐渐地聚集成了人形的模样,面容仍是模糊,但是依稀可以窥见死前的体态,有佝偻的老人,有年轻的汉子,有妇人与婴孩。生时如蝼蚁,死亦如蜉蝣,这就是乱世人的悲怆之处。   很快,荒芜的陨坑中,它们朝向高悬于霜天上的大魔跪下,俯首便拜。叩首间,那些幽幽的魂火,散发出满野的清光。   最是寂静无声,却最是震撼人心。   陆机速速在春秋判上写下几笔,却又叹息搁笔,执着竹简看向那自天空中的大魔。   在他们的注视下,年轻的王者飘然落在荒野上,长风盈于两袖,扬起他的墨色长发。他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在荒野坟茔中,万鬼向他喊冤,声声悲切。他们跪于王者的脚下,那些低声的絮语在同时涌入他的耳畔,足以让一切心志不坚之人混乱,趋向疯狂。   而殷无极却静静地听着,无论是愤怒、哀叹、悲切或是绝望。   “如有来世……”   “希望投身于太平年。”   “下辈子再不做蝼蚁,为人践踏……”   “伟大的王啊,如有幸投身您的治下……”   万鬼齐喑,顿首再拜,然后跪在天地之间,纷纷化为清光。在那无言的叩首中,幽光向天空飞去,化为天地草木,回到三界轮回。   此世之苦难,终于在此时得到解脱。   在幽光散去的背景中,殷无极沉默着收剑,转身,看向陆机与萧珩,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黯哑道:“走吧,我已经知道下一个埋骨地的确切方位了。”   现在是生死时速,他们必须要抢在这埋于荒野的邪法完全发动前,将一切都摧毁。今夜注定无眠。   不住地有狼王军精锐发现山野淫祀的庙宇,曾经发生的惨剧,在这些发掘中渐渐地被拼合。这十里八村的葬坑,里面藏着无数生民的血与泪。   陆机负责记录那些荒野淫祀的邪神,找出其中更深的关联。萧珩则是去指挥魔兵,随时准备出发,显然是打算先离开是非之地。   而今夜的殷无极,一直在挥剑。   斩断还未变化成阴兵,或者是正在变化的尸骸,比起军团真正成型还是要简单的多。这些积累近十年的杀业,最终由他的剑来斩断,是必要,亦是一场最沉重的负累。   “他们是因我而死的。”殷无极心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崛起的势力,是死水沉沉的魔洲最碍眼的存在。在这大乱之中,他妄图开启大治,妄图向这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拔剑,迎接他的将会是满眼的血色。   这些累累的杀业,将会成为他最沉重的枷锁。   殷无极的剑下,早已沾满了鲜血。在他决心屠龙的那一刻起,他的剑将会无畏地指向一切,破而后立,无论这会给他本人带来怎样的代价。   而他依旧在挥剑。抬手,剑落,天地涤荡,幽光飞散。   “主君,有十二个葬坑,每个坑洞都有千具骸骨不等,还有几个大型的坑洞,里面甚至有近万具,有些是当地的村民,有些是从其他地方挪过来充数的奴隶尸骨……”   “已经找到了符合特征的邪法,名为‘倒转阴阳’。取近年来冤死尸骨,埋于坑洞中,拘灵于此。以邪庙镇魂,以生人血肉祭祀,一月一次。每逢月夜,尸骨便会自坑洞爬出,阴阳倒转,忘却死亡,宛然如生人,行农耕、蓄畜、劳作、兵役等,天亮则归。”   “其领地意识极强,若有生人过境,阴兵将大举集结,将其扼杀殆尽……”   陆机向殷无极汇报时,只觉得他的王的瞳孔像是失去了所有温度,一脉冰凉。他顿了又顿,再道:“王,您不必太自责。”   “十年边境争执,我积极备战,未曾妄动。”殷无极略略抬眸,负手道,“时机未成熟,东方未曾全部拿下,仓储还不足够,我必须韬光养晦,我总有许多理由……”   “这是正确的。”陆机听出他言语间的意味,觉得他是认为自己来的太迟,劝道,“王上若是准备不足,贸然动兵,牵连的更是治下的魔民啊。”   “此地,离我边境不足百里。”殷无极却道,“这还是在我的眼底发生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回呢?我们兴兵来此,不但疲惫的是我治下的魔民,亦是他者的催命符。陆平遥,你说,我做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这样的对答,连陆机也语塞了,他低下头,长长一揖,道:“王,我们此时战,是为了未来不战。”   “那些去转世的魂魄说,希望投身于一个和平的时代。”殷无极犹豫良久,才拢起一朵幽光,轻声道,“这样的世界,真的会存在吗?”   陆机知道,他这是钻了牛角尖了。   他们的王冷静而理智,行事风格皆是利索而实际,但是他心中有着未曾告人的,近乎天真的梦想,这让他有着极高的道德标准,对自己的要求亦然严苛至极。   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够撼动他的理念。而他的每次转变,总是在独处之后悄悄地发生了,好似有人能够触达他的思维深处,说服他们执拗至极的王。   “不必担心我,我很好。”殷无极见到他的神情颇为忧心忡忡,却是一笑,语气平淡,“杀戮的滋味,我会慢慢习惯的。” 第253章 驱虎吞狼   三月之前, 殷无极一边清理葬坑中不断复生的阴兵,一边当机立断指挥全军转移。   虽然他心中清楚这是个局,但是主场优势不在己方, 西疆又易守难攻, 必须赶紧撤走, 否则接下来他们的命运,可就不是自己说了算了。   果不其然, 当他们撤出那阴气沉沉的地方, 必经之路已被河洛军围堵。   自进入西疆后,殷无极收到将夜传回的消息, 前方已经扎好口袋, 等着他们入套, 不能贸然前进。殷无极心中也有隐忧,怕被堵在原地, 被河洛军与未清理干净的葬坑阴兵内外夹击。   而河洛军也不是完全听从钟离界的话。若说殷无极是外来的猛虎,那么河洛军于钟离界而言,便是卧榻边的豺狼, 随时等着反噬主人。那么钟离界借殷无极之手除去恶狼, 便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了。   “这就退了?”萧珩都下了迎战的命令了,却见面前出现的小股先遣队。   如此迎头撞上, 先遣队一见殷无极的魔兵并未被削弱几分,反倒军容整肃, 倒是机敏极了,佯攻几次不成, 且战且退,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又撤了。   “这是怎么回事?”陆机展开地图看过,发现也颇为哭笑不得, “前方地形复杂,估计有他们的大军驻地,不宜贸然深入。”   “穷寇莫追。”殷无极端坐于王车之上,将无涯剑平放于膝上,遥遥望向山路,“守边的河洛军与钟离界的亲军素有龃龉,我们若是围山,非得把对方逼出来交战,只会逼的狗急跳墙,反倒不智。”   这也是情报通畅的好处,理清对方势力的微妙与复杂之处,主动权便握在自己手中。   “迟早是要灭掉他们的。”萧珩勒住魔兽的缰绳,随手丢给下属,疾步走到王车之下,把地图卷轴丢给殷无极,“主君,你来决定,接下来采用哪个备用计划。”   “萧重明,你在马背上打出的名声,狼王军以快准狠著称。”殷无极随手展开地图,指向那朝着敌后穿插的路径,“我们绕山而走,我领大股兵力殿后,防备山中驻军击我们尾部,你自此领骑兵快马,穿插敌后,我们在——”他的手沿着路线一划,落在一片古战场处,“长宁之野会师,自此掉头,打长宁城。”   “不打河洛?”萧珩问道。   “令此攻彼也,此乃驱虎吞狼之计,河洛军殆战,我们何必做钟离界手中杀人的刀?”殷无极想起荒村里的万人葬坑,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透出几分锋利的杀意,“迟早会杀了他们,何必急于一时?先给他们点错觉。”   “兴许河洛军是狼,但我们可未必是虎,任凭他们驱策。”陆机青衣白衫,悠游而来,笑道,“历来用‘驱虎吞狼’之策的,皆是要考验主帅的技术,若是一个不慎,虎害大于狼患,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若是他们据山不出,等我们的大军过而上禀,便是消极怠战了。”殷无极略略低垂眼眸,看向地图,“至于钟离界的反应,等小猫儿的消息。”   陆机想起那刺客少年漠然无情的银灰色眼眸,心想:那算什么猫儿,明明是只剽悍的雪豹才对。   “行,那老子抽调八千骑兵,回头见。”萧珩同意他的观点,翻身上魔兽,朱红披风在风中翻卷,他又调转魔兽的头,“若是遇敌,第一时间通知老子。只要前后包夹,天王老子都得死。”   “可别太疯了,我可拦不住将军。”殷无极淡笑一声,“要是你直接打到界城外,我这里是车与辎重,可跟不上。”   临别时,他们各自嘱托一句,却又无声地笑了,双拳重重相抵,自此短暂告别。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萧珩北上穿插,骑兵扬尘。殷无极则由西南奔袭,车马辚辚。   北渊争霸之途,总是你死我亡。数千年的恐怖快要到达尽头,所以酝酿的也是最暴烈的斗争,烧尽长夜余火,终迎血色黎明。   *   西疆的钟离界,沿袭的是前任魔尊赤喉的道统,一手斩/马刀使得出神入化,自败走九重山后,兼并西方三城,重整军备,横征暴敛,甚至驱使十万兵俘修筑工事,俨然是东进之象,妄图逐鹿中原。   北方天厄,早已一统北方,麾下皆是极为剽悍的魔族,据说最古老的魔修支系皆在北方。他们生于冰原,性残暴,耐寒,几乎没有人敢越过幽河打北方的主意。   而今日,面对在东南逐步崛起的殷无极,他们两支本该在霸主争夺时敌对的势力,竟然联起手来,共同绞杀他。北厄甚至给予了这位北渊最年轻的大魔最高的评价——“如日中天,必成大患”。   一手给殷无极送礼稳住,一手策划以钟离界堵截他,还得让殷无极笑脸迎人,这便是北方霸主的恐怖之处。   北厄虽也出兵,但数量不多,真正对钟离界的援助,还在经济。   若说钟离界使“驱虎吞狼”之策,意图引虎狼相斗。而作为此次战争的第三方,北厄据北境之险,出兵少,却大肆补给,更是要把钟离界推上前台,以他为棋杀伤殷无极,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   三方明牌,但有幽河为天险,钟离界与殷无极往日有怨,近日有仇,几乎不可能联手渡河,所以两强相争,早已命中注定。   在魔洲为一方王者,有一点必然了然于胸。   魔洲尚武,人人皆炼体修能。为魔兵者,更是善战,若为大魔掌控,便是最好的一把刀,但若是为敌人驱策,是自己的催命符。所以,他们才会极力维持奴隶制度,以防拥兵伤己。   而殷无极当年增补兵力时,却并没有遵循这一原则,不但废除了奴隶制度,且效仿秦制,定下战时的军功奖励制。   内部迅速膨胀的魔兵体量,魔修天生的好战,就在无形地催促着他对外争霸。   当一切都围绕着军事展开时,百姓的日子就算过得下去,但也并不好。比起民用技术的增长,关于军械的制造正迎来爆发期。   期间并不算风调雨顺,甚至幽河下游经历了两次决堤,萧珩不得不率军修筑堤坝,为了保住沿岸小城,还被迫泄洪一次,下游良田撂荒两年,极大地影响了春种秋收的效率。   再者,奴籍的解放增加了更多的资源消耗。能够辟谷的魔修始终都是少数,但魔兵之中,大规模的底层魔修,都是一张张吃饭的嘴。   为此,殷无极彻夜泡在折子里,最终选择锚定龙隐山矿脉产出的魔晶石,统一发行以纸质法币,以此来降低贸易时的成本,鼓励互市,异常的繁荣因重武之风而起。   同时,他在启明城、天权城、天罡城三地开设了数家以城中财政背书的钱庄,三地联通,可以异地存取,同时可借贷给有抵押物的魔民,鼓励商贸,才渐渐地通过其他渠道把经济拉起来跑,缓过气来。   当然,最受欢迎的无疑是米粮、木材与矿产。   拥有加工这些原材料能力的,只有殷无极主持建造的“六工七坊”,原先属于他个人,如今已经被他充入各城的财政中,被他分拆成十个,总部设在了南部启明城,位置较为安全,其余城池皆开了分部,大量购入这些原材料。   其中,当然也不乏战时的炒作。   在军需筹备期间,殷无极甚至还下狱了一批囤积居奇的商人,无论谁求到主管商贸的程潇那里都没用。   殷无极祭天之前,特意选了个良辰吉日,把他们拖到菜市口砍了。   据传,那一日铡刀下那一片地的血腥味,比屠宰牲畜的屠夫案板都重。那些无头的尸首一个个地整齐排列着,然后轰然倒下,好似一些旧的墓碑。   随着签令落地的声响,殷无极冷冷的声音响起,悦耳,但是充满了杀戮的无情。   “扰乱市场者,杀。”   “囤积居奇者,杀。”   “鲸吞军需物资,低买高卖、以次充好者,杀无赦。”   法家酷厉,但乱世用重典,他必须如此做,才能遏止其他人的贪婪。   何况,宰上一批商人,正好一波肥。无论是王者还是底层魔民,可不会对这些人手软。   使出如此种种手段,殷无极才保证此次西征顺利进行。   *   这里是古战场长宁之野一处必争之地,断马坡。   殷无极绕开其麾下的河洛军,率军自东南绕过河洛一带,意图攻取长宁城。   而钟离界也不是个傻的,河洛军避战,殷无极直接捣往西疆腹地,他见阻拦不成,沿途重兵皆挡在他的必经之路,长宁之野上。   就在一日前,长宁野断马坡上,发生了此次西征第一场正面对战。被后世称作血色长宁的一战,自此拉开序幕。   荒野之上,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一道惨白的电光划过天际,反射在战士扬起的剑上,照出那些神情各异的脸。有人惊惶,有人麻木,有人怖惧。   黑云已然覆盖天空,雨声几乎撕裂一切,他们皆是衣甲湿透,血雨与泥泞皆混杂在一起。那耳畔不断响起的兵戈之声,几乎不停歇的厮杀,为这场漆夜的战斗添上极为血腥的一笔。   在杀声中,他们皆看向一个方向。   明明是沉沉的黑焰,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在辽辽的荒原上,玄袍轻甲的大魔却是唯一的光源。   “除敌寇,诛贼首。”   从万军中走出的王,一身轻甲玄袍,铁甲已经浸没了血色,他身侧的刀光如雪,他的面色却比雪更苍白,唯有绯眸如昼夜不息的长明火。   在以他为圆心的战场,大雨都被蒸腾成白雾,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视野的遮蔽不分敌我,而他的战士却听得懂那战场上的鼓点,进与退,他们眼中只有那冲天的黑焰。   “杀啊——”   “枭一首,免赋一年。剜双目,得半亩良田。杀——”   “军功,军功!进阶、进阶!”   “为吾王而战!”   虽然经过陆机的修饰,他们兴兵的理由足够正义,平定天下的愿望足够有吸引力。但是对魔修而言,更加实际的便是“进阶”。   跟着殷无极能变强,这便够了,这是一条摆在面上的,通天之路。   当玄袍的大魔执着长剑,傲立于黑金色的王车之上时,旌旗已猎猎。在厮杀中,己方的兵团立盾,护着背后的长弓手,无数箭向敌阵射去,弓弦声撕裂了一切。   兵阵早已不是传统魔洲的步兵阵型,而是车马与步兵协同的姿态。这在行军时速度相对稳定,在征伐时,也更为蛮横。   殷无极的古朴长剑划出一个半弧,最终对准了被护在万军之中的大魔统帅。   “全军,听我号令!”背景是越发急促的鼓点声,那是进攻的声音,而殷无极的魔音回荡于天际,几乎带上昂然怒音,“随我冲阵!杀——!”   他投鞭一挥,那些驾驭着王车的魔兽便动了起来,步履越来越大,蹄声又急又快,载着他们的王者冲阵。   本该立于最安全之地的王,行军的速度甚至领先于先锋。   而拱卫着王的魔兵都是骑兵,在殷无极的鞭划出一道长弧时,连风声都寂静。直到长鞭落下,他们便如同箭矢一般,冲入了敌阵。   跟着王冲阵的魔兵,没有人怕死。他们怕的是冲的太慢,砍不了几个人,尽跟着同袍背后喝汤,他们的王见不到他们英勇的姿态,记不住他们的模样。   其中,大量选择跟随殷无极的亲军,大多都是当年被他除去奴籍的奴隶,他们自生下来便被作为家奴洗脑,早已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谁把他们救出苦海 ,便是他们唯一的神。   而现在,他们找到了那样的神,便是眼前意气风发的王。   殷无极的对手们,虽说也都是在各地征伐的宿将,勇猛无比的先锋。但他们对抗的多是同等级的大魔,有输有赢。   在这战争已是常态的北渊洲,利益早就分割完毕,很多人都只是惯性地打上一打,很少有你死我活的战役。   而他们,亦然是第一次在战场上直面一位渡劫期大魔。   很快,他们将会明白,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未来帝王,真正的可怕之处。 第254章 长宁血战   阴翳的天幕下, 血与雨共倾倒,兵戈四起。长宁暗夜血。   天降大雨,殷无极的魔兵携带的魔火铳等军械被半封印, 显然是对方忌惮他们重装的威能, 选择了火器影响较小的雨天开战。   挡在殷无极面前的大魔, 多年来也是凶残疯狂的代名词,虽修为及不上他, 却深知蚁多咬死象的道理, 不惜驱策无数条性命去试无涯剑的锋刃,迎上冲阵的车马, 妄图堆积人命以分开他的军阵。   天时、地利皆在对方!   而殷无极的优势, 在于他绝对的强。   虚幻的黑龙摆尾, 缠绕在殷无极身边,与他的玄袍几乎融为一体。当他傲立于战车之上, 振袖出剑时,游龙就如同得到号令,昂首吟啸, 转瞬而出。   龙尾如鞭, 挡在殷无极面前的敌人被扫到,挨个炸开。血雾蒙蒙。   战争的尽头, 人都成为妖魔。厮杀的土地染上赤色,天地也颠倒。   连嘶吼都显得凄厉, 在淋漓雨中分辨不清。亡鸦因为细雨而低飞,在那些沾满鲜血的箭弩与枪尖中, 寻找被拖出腹腔的内脏为食。枯草上燃着不规则的火,又被雨浇灭,化为黑烟。   交战的双方已然杀红了眼, 玄甲为友,赤甲为敌。   军功封赏,人头即为荣誉,殷无极麾下的魔兵勇武至极,甚至有人一手抓着枪,一手悬挂着数颗头颅,腰上已经盘了好几圈发髻。   无数魔兵蜂拥到唯一的渡劫大魔身边,有刺客,有作为炮灰的魔兵,亦有偷袭的大魔。他们好似蚂蟥般扑向殷无极,好似要把他撕扯殆尽,分他的骨肉,饮他的血。   死亡的冷焰在王车边炸响,连同横飞的血肉,堆叠的兵甲乃至肢体,横在了他前行的路上,但依旧有前赴后继的人补上来,无数刀枪剑戟加身,好似要将他挑落车下。   “杀了他!”“杀了渊政王!”   “只要殷无极死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我们!”   那些嘶吼声带着无边的憎恨,但却不知恨从何来。   殷无极从未见过这些目眦欲裂的敌人,但是他们的脸色谈及他的死,脸上染着异样的兴奋之红。好似他们用了什么药,不但眼睛通红,肌肉也鼓胀起来。   残暴与疯狂,杀戮变得更为惨烈。   由于这些不要命的敌人,他的王车终而倾覆起火,刀柄穿过那腾起的火光,却刺入了一片虚空。他们四处环顾,却见蒙蒙的雨在烈火中化为雾,又染上血色,掺入硝烟的气味。   “政王殿下,您没事吧!”副将为他驾车,此时也跌下了王车。惊起的魔兽哀鸣一声,差点踩到他。他滚了一滚,沾了一身血与泥泞,用力勒住妄图扑向王者的魔,折断了他的颈骨。   “无妨。”血雾之中走出的王者,一身黑袍化血衣,长剑斜斜指向地面,摇落淋漓血光。“区区螳臂,也敢挡车!”   王者的赤眸仿佛燃烧着滔天烈火,轻甲龟裂,染满斑驳鲜血,挺直的脊背是一条剑骨,只是振袖一剑,周身腾起熊熊黑焰,煞烈至极。   殷无极平日里都显得冷静从容,好似风雨中巍巍不倒的山脉,可唯有亲近之人才知晓,他有着怎样的千钧胆魄,他的本质又有多疯魔。   那些炽烈、癫狂与义无反顾,皆被锁在他胸腔之中,锁链横陈,层层困住一团癫狂的火种。   火,在他胸口不住地烧,以他的鲜血、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为燃料,直到他化为这片莽苍大地烧不尽的野火。   “所有将士,且退一步!”他再向前一步,魔音沉沉响起。   小篆的“殷”字旗猎猎,而那些杀红了眼的魔兵,此时却像是突然冷静了下来,默契地摆脱与己纠缠的敌人,陡然变阵,竟然真的如殷无极所言,向后齐齐撤了一步。   令行禁止。   但这样突然收缩,显得极为异常。   此时,以殷无极为河界,交战的兵团分开一线,如同分开的海。   而敌方也听说过他的战力,于是纷纷疾退,阵型哗然而散,后方却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还在盲目前冲,一时大乱。   “立盾!”盾牌竖起,寒光照,好似一座坚城。   一身血衣的他,右手一转,无涯剑出,横劈而来,剑意震撼苍穹。   “洪荒三剑——千秋万岁!”   不同于第一式斩山劈海的无坚不摧,第二式千秋万岁是扫荡之剑,最适合临阵之时,破阵杀敌,带来令人战栗的恐怖,正如现在。   “退下!”殷无极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半圆形的真空,他的剑扫荡之处,哪还有什么铁甲与坚阵,连尸首都不剩下,方才还如蚂蟥一样扑向他的魔皆是灰飞烟灭。这半圆形的真空之外,是幸免于难,却双膝发软,止不住后退的魔。   只是一剑,摧毁了那近乎狂热的战意,恐惧弥漫了整个战场。   这便是天下霸道。   自遭遇起便滂沱的暗夜雨,此时也渐渐细小,因为那剑意连云层规避,灰烬飞扬在雨中,落入泥地里。   一招用老,殷无极的右腕在轻颤着,沉重的杀戮业力同时背在他的双肩,而这压不弯他的剑骨,他再前进了一步,他的敌人却在踩踏着向后退,如同潮水。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赤瞳已经漫上了阴翳与疯狂,刺骨的杀戮让他躯体冰凉,胸腔中尘封多年的暴戾杀意翻腾而上,六枚魔骨滚烫,仿佛燃烧,那是魔气催动至极致的后果。   雨丝落在他脸上,仿佛无数苍生的血泪。   “杀,杀掉你目之所及的一切!”   “天生大魔,血屠万里,杀人盛野——”   “举起剑,这是你的命运……”   殷无极的耳畔皆是心魔的蛊惑之音,因为他背了过重的业力,被关在识海深处棺椁中的黑气渐渐溢散,趁虚而入,百般诱惑着他堕落。   “别克制自己的力量……别恐惧伤到你的将士,就算死在你的手下,这难道不是荣耀吗……”   “来吧,你只要……把无涯剑刺入地表,让天地同悲的剑意……杀死所有人,敌与友,让尸骨铺满你前行的路……”   低声絮语,声声劝诱,那疯狂的回音不知从何处来。却让他有种全身浸没在鬼界的黄泉水中的错觉,让他陷入无边混乱之中。   就在殷无极眼底漫上浓稠的血色时,肋下三寸,一枚纯白的灵骨如同一捧冰雪,保持他的灵台清明,让他在极致的杀戮中陡然清醒。   “心魔勿动——!”仿佛有人在他耳畔一声清喝,让他的心境霎时空明。“王之道,非修罗之道,而是天下之道!”   “不动……心魔。”   “……我的王道,是……”   殷无极白皙的脸上皆是斑斑血痕,眸中浓深的快要滴出的疯狂终于慢慢化去,那嗜血残虐的神情,终究好了很多。   殷无极抬起左手,掩住自己眼中浓稠的近乎化不开的疯狂,右手颤抖着握着剑,直面那萧萧的战场,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冷汗淋漓。   他行在危崖边,差一步就坠入深渊。   是师尊埋在他肋下的灵骨,又救了他一命。   “只是一剑,他就熄火了?”那些向后疾退的大魔勒住魔兽,看向突然间陷入静默的殷无极,心中猜测。虽然他们依旧畏惧这剑意,但他们也知道,这样霸道的剑意,以渡劫的修为还不能任意释放。   于是,大魔们再度驱策士兵上前:“杀了渊政王!”   而殷无极站在万军阵前,身形好似巍然不动的山。   这属于暗夜的战争,不知持续了几日夜。直到此时,他们皆是杀红了眼,要决出胜负时,时间仿佛凝固,就连兵戈交击的动作也无限制的放慢。   裂空之声传来,是一支穿云白羽箭,在穿透敌方一名将军的脑袋后,威势不减,直直刺入地表。   “是谁——”   敌人应声坠马,这神鬼莫测的箭,更是让人肝胆俱灭。   不知何时,幽灵一样的骑兵军团从北方而来,包抄了在长宁之野狙击殷无极的魔修们。   这群不速之客的旗帜亦是黑金色的,上面写着一个小篆的“殷”字,另外一面旗没有名姓,只绣着狼图腾。   “……将军夜引弓,是他来了。”殷无极看向那刺入战场中间的白羽箭,微微抬眼,看向那铁蹄践踏一切的骑兵。   为首的将领,一身银甲红袍,披风猎猎。   男人双腿夹着马腹,正保持着拉弓的动作,远远地率兵包抄接近,直接从尾部冲散了敌军的阵型。   往昔总是文弱书生模样的陆机,也穿着一身轻甲,跟随在将军的身后,手中握着的判官笔灵活地转了一个圈,青色的魔气比离别时更强了几分。   “主君,该收网了!”萧珩执枪策马,率先冲入敌阵,如割草一般戮尽敌人。他大笑着,将一人挑落马下,“让他们瞧一瞧,谁是猎物,谁才是猎人!”   “……全军听令——”殷无极握住煞烈的凶剑,向天高举,极尽狂妄逆反,然后,他又无声而坚决的指向前方。“冲阵!”   鼓点起,兵戈交击声响起,旌旗烈。   聚集在他旗帜之下的魔兵,数万人齐声高喊:“风、风、风!”   他们是迅疾的风,而他们的王,则是燃烧的火。   风助火势,殷无极周身再度腾起黑色的火,簇拥着他凌空而起,在跟随着他的风中冲向荒原。   陆机的判官笔都染成赤色,战马嘶鸣,他环顾着血色的战场,心中想到:   长宁血战,必将在北渊洲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   长宁城外的敌人几乎被全歼,眼前的长宁城已然孤悬,再无反抗之力。   鏖战后,而魔兵也需要休息,于是他们会师后,在长宁城外扎营,显然是野心勃勃,打算择日夺城了。   入夜,萧珩指点过军营驻扎后,走入主君大帐,刚掀开帘,就见烛光微微之下,已经沐浴更衣过的主君正披散长发,单手支着侧脸,专心致志地看着沙盘。   他的精神有些不济,但是外表看着没什么异样,唯有右手深藏在袖摆之下,教人看不清。   “对方早有准备,清理的够干净。”萧珩钻入营帐,顺手放下帘子,十分随意地在他身侧落座,“别说是人家了,附近田野里那一点粮食,该收的都收完了,收不完的全一把火烧了干净,为了不给魔马食粮,连天然草场都烧成灰……”   “坚壁清野……”殷无极抬眼,赤瞳中仿佛有浓稠的墨黑,但是在他弯起唇角的时候,那点不详又消失殆尽,“预料之中的决策,是防着我们啊。”   “补给线是程潇负责,第一批已经送到。”萧珩捻起旗帜,在沙盘的某处摆好,又笑道,“为何攻城,实为略地,我们必须夺下一城,钳制周边,否则会腹背受敌。长宁城是最优选,进可攻入西北腹地,退可防守后撤,主动权在我们。”   “还不能完全放心。”殷无极顿了一下,却听见门外陆机的声音。   “王上,我可以进来吗?”陆机的性子颇有些文人的固执,即使在军中,礼节也十分到位,浑然不似萧珩这样直来直去。   “陆平遥么?进来吧。”殷无极顿了一下,笑道。   陆机进入军帐中,见到萧珩也在,微微错愕半晌,然后对两人分别施礼。   殷无极示意他坐在自己右手边,他便坐下,看着摇晃的烛光下的沙盘,道:“我们越过河洛一带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如果河洛军接到钟离界的命令,与他头尾合击,我们的位置……会被夹在中间。”   “此事,我已经想过。”殷无极看见萧珩骤然紧绷的身躯,与陆机凝重的神色,这才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竖立着的大地图时,负手笑了,“接下来,该等小猫儿的消息了。” 第255章 刺客夜行   在得到殷无极的大军过境而不入的消息时, 河洛城内夜宴正酣。   河洛城驻军名为“河洛军”,得名自洛江,其主将亦名为“尚通”, 兼任河洛城城主。半步大乘的修为在卧虎藏龙的北渊洲没什么可得意的, 但他出自大魔氏族“尚”, 祖上诞生过不少老魔,如今他之上还有一名大乘魔王, 其氏族势力遍布西疆。   他虽然名义上归属界王钟离界一派, 实际上与之离心离德。   酒过三巡,那身体雄壮的汉子大马金刀的坐在城主宝座上, 身侧是身姿曼妙, 罗衫薄衣, 眉眼带春的歌姬,他左拥右抱着, 语气颇为不敬:“河洛军世代家传,是我老子传我的,凭什么要为他钟离界小儿卖命, 意思意思得了, 赶紧把那政王打发走,要他们狗咬狗去!”   “将军英明。”席面上, 众人纷纷附和。   “钟离界那孙子,也不过是继承了上任尊者的遗产, 武力不错,脑子没长多少, 先是被青君算计,现在又被北厄当枪使。”那尚通又道,“被北厄推到台前, 和那仙门叛徒斗的头破血流,能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像我一样,观望观望形势,钟离界那小子跟不了,我就投了北厄殿下去,若是殿下南渡而来,我刚好击那仙门小儿的尾巴——若有从龙之功,少说再保我等氏族千年荣耀!”   “将军,末将有一言进谏。”坐在他下首一位的,俨然是军中第二号人物,名为姜添。   “姜添,你点破钟离界那孙子的‘驱虎吞狼’之计,是大功一件,想要什么封赏,尽情说来!”尚通一抬手,便要家奴膝行到他面前,赐酒。   “此事还未完结。末将以为,就算我们早已递上战事猛烈实在不敌的战报,但是我们消极进攻一事瞒不了太久,界王定然心有猜疑,谨防界王向将军下手,派人接管河洛军。”   姜添面容英俊,身材挺拔,腰佩一把长刀,却不束甲,反倒穿着一身低调的便装,这样收敛锋芒,让主将出风头的自觉,更得尚通信赖。   “前线刚刚传来战报,殷无极已至长宁城外,虎视眈眈,而河洛城与界城的位置,最易对其头尾阻击。我们若是过于保存实力,消极怠战,说不定会逼急了他……”   “那孙子敢?”尚通闻言,不屑大笑道,“姜将军,你作为我的副城主,何必整天担忧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怎么趁钟离界那孙子与那仙门小儿打的两败俱伤时,把他们皆献给北厄殿下吧。那一位常年居北,只要投了他,西疆还不是我说了算?”   “铁打的西疆,流水的界国,才成立不到十年,而在他之前,又有多少人在西疆称王立国?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有些三天不到就亡国了,就他钟离界,也配登魔尊之位?”   在歌舞升平中,这场奢华的夜宴结束了。   三四名歌姬簇拥着河洛城主尚通而去,他已经酒醉,脚步还有些虚浮,腰间的弯刀摇晃的时候撞击佩戴的宝石,五色陆离。   在宾客散去的时候,姜添向着反方向走去。   他进入的是已经漆黑一片的城主府走廊,今夜满月,他抬头看了一眼房顶之上,方才面上的恭维之色已经消退殆尽,剩下的尽是勃勃野心。   无声无息中,一个白袍的身影从月色中跳下,与他擦肩而过。   “布防图已经交给大人了,也给暗影卫行动开了口子。今夜,尚通宿在那对姐妹花处。”在沉沉的黑暗中,姜添率先开口。   “知道了。”白袍的刺客压了压帽檐,没有人能窥见他的面容。他没有脚步声。   看着刺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形时,姜添先是有些恍惚,继而握紧了拳,手因为兴奋而感到麻木。   他看着一头蠢笨而不自知的猪凭借家族的势力,堂而皇之地居于最高的那个位置太久了,奴颜媚骨,竭力讨好,他受够了这种屈居人下的日子。   面前的刺客,知名度远不如“龙脉之主”与“狼王”,甚至都没有人知晓,殷无极的麾下到底是不是存在这样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但只有与他真正接触过的人,才明白将夜的恐怖之处。   刺客不必出名,他只书写在历史的背面。   “如我夺下城主之位,请您向政王殿下美言几句……”他再一错眼,刺客的身影瞬间消失了,只余下残影。   一入后半夜,月色为他的前路铺上些许温柔,将夜轻巧而无声地翻越房顶,看着城楼下举着火把小跑而过的魔兵。   “华庭宫。”绕过城主府前复杂的布防后,内庭更是森严。   今夜的布防他们有的守在门口,有的两三为伴,在岗位上徘徊,有的甚至后半夜瞌睡,半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在将夜眼中,这样的守备漏洞百出。   月光在他的背面盛放如华,而将夜无声无息地从房顶上跃下,刚落地便双手一振,袖剑与短刀并用,直接刺杀了两个正交谈的魔兵。他们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被割喉废了声带,拖进了角落的阴影中。   黑夜与死亡朝夕相伴,刺客的刀从不留情。他低头走近守在门口瞌睡的士兵,单手掐住他的脖颈,短刀讨逆自他前胸穿心而过。继而他的尸首被轻轻放在墙角的背面,将夜顺手在他身上擦拭指套上的鲜血,然后转身走入门内。   一队举火的魔兵走过,刺客的潜行术发挥到极致,跟上他们的队末,融入了他们的影子里。   刺杀的艺术,是行云,是流水。   在清理干净侧门的布防后,他跟魔兵走了一段路,就在前面即将走来新的魔兵时,手攀着城墙轻轻一跳,没入夜色之中。然后,他看到了塔楼上放哨的魔兵,随手从腰间捆绑的刀具带中取出一把弩,那是殷无极替他打制的,加上了空间术法。   箭矢无声,离弦之后,几名哨兵应声而倒。   随即,将夜一个闪身,便站在了最高处的哨楼上,以鹰眼俯瞰整个城主府的布局。目标所在之处仍然亮着光,仿佛此间主人还在沉迷于与美人嬉戏,不知危险已经接近他的身边。   “五十,不,三十……”猫儿一样敏捷的刺客单膝跪在最高处,微微闭目,让所有活动的目标都印在自己的脑海中。“这条线比较好。”   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的布防图,显然,这个布防图已经不适合今夜了。许多岗位上的士兵都有调整,显然是特殊时期为求谨慎的做法。具体的布置,连副城主都不知晓。   他自最高处跃下,刚好错开一队魔兵的视野。外部不好走,他就从窗口翻入一座偏殿,轻巧地灭掉三个人,然后从容地从后门离开,在后方传来喧哗后,他又砍断了用以示警的铃铛,一手攀着房梁,一手往华贵的布匹堆里丢了一个点燃的雷爆机关。   “走水了——”外面的喧哗声由远及近。   “太慢了。”将夜撇嘴,在魔兵蜂拥进入宫殿时,他早就站在隔壁殿的房顶上了,只是随手打了个响指,南部的宫殿应声而响,直接炸飞上天。   “怎么回事?”满心以为是暗杀的姜添带着兵急匆匆地跑过来,看到这极致的破坏后人都傻了,“有敌人闯进来了?”   他心里有苦说不出。   第一次与这位将夜大人合作,不是说刺客的么,怎么对方的行事风格这样狂野?这哪里是刺杀,明明是强闯!   在南部搞够了破坏,将夜又转而向反方向走去。   在刺客入侵的时候,最大的目标反而会熄灭灯火,而他从鹰眼中看到了,那名叫“尚通”的男人,其实并不在华庭殿,那里的只是替身。   灯火全暗的全华殿中,一身戎装,手握弯刀的大魔浑身戒备,与他表面上的昏庸无能完全相反。实际上,能够坐稳一军之主的家伙,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谁在那里?”他的神识已经外放,挥舞着弯刀,戒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在选择消极怠战时,就意味着钟离界教他布防的阴兵失去作用。如此行事,定然会招来主君恼怒,所以这位半步大乘的大魔表面上毫不在意,实际上对自己的命看的极重。   无声无息。   白袍的刺客已经潜行进了这间漆黑的宫殿。就算不点烛火,对于有鹰眼的他来说,面前的人就是一团色块的集合,内脏要害处、每一寸经络和骨头都清晰可辨。   “不,不对劲。”尚通并没有感觉到人的存在,但是一股尖锐的危机感依旧让他警惕到极致,他浑身的魔气在调动,覆盖着身上的每一寸弱点,只要是正面对战,他自信同等级的魔修是破不了他铜墙铁壁的防御。   而他并没有调集人群的原因,也是因为大部分的魔兵是乌合之众,反倒会给他造成妨碍,让刺客趁乱逃跑。   而将夜不是普通的刺客。他杀人,只需要一刺。   将夜隐于屏风之后,脊背紧绷,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当那冰冷而凛然的刀锋吻过脖颈时,尚通看到了世界上最致命的光。只是刹那,他就感觉到脖颈上皮肉黏连的地方被割断,继而,他的魔心被准确命中,袖剑直接穿透了他的弱点。   鲜血飞溅在屏风之上。遒劲如钩的笔锋间,绽放出不规则的血梅花。   纵然他有千般武力,在面对这枭首与针对致命处的一刺时,也是毫无用武之地的。而魔修的生命力极强,无头的尸首抽搐着跪倒在地,握着刀的手似乎还在颤抖。   将夜收剑,擦拭干净自己染血的袖剑,白袍上连血迹都未沾到,显出他极致的刺杀技艺。   “真麻烦,我只会杀人,但殷老鬼还要我布嫁祸的局。”刺客少年躬下身来,看着那在屏风前轰然倒下的尸首,银灰色的眼眸难得浮现出几丝嫌弃之色。但他小心地避开飞溅的血迹,用银色的丝线操纵着死者的手,写下了半个“界”字。   又对现场做了点布置,刺客少年听见屋外的声音,才轻巧地拍了拍手,转身跃出洞开的窗户。   一轮月光落在暗淡的屋中,照出斑斑血迹。   今夜无眠。   *   “一定是界王做的,因为尚将军爱兵如子,不肯听他号令,与殷无极互相消耗,竟然派出刺客下如此毒手!”   “真的是界王殿下吗?”   “血字不会骗人。”姜添指着地上干涸的半个界字,怒不可遏道,“大家都知道,魔躯的生命力强 ,在死前还会有片刻挣扎,在这个时候,尚将军留下的信息难道是无关紧要的吗?”   “可、可是……”   “不是界王又是谁?难不成是殷无极?”姜添道,“不可能,我们得到的情报是,渊政王刚刚在长宁之野惨胜,在他的麾下,能够在瞬息间杀死半步大乘的大魔的人,除了他自己,也只有一个狼王萧珩,其余之人,尚将军都有一战之力。”   “何况,此人闯入时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宫殿起火,那点火的装置虽然无甚标识,但我见过,那就是钟离界手下常用的。”   姜添说的很有道理,尚通的部将们都信服了。他们对视一眼,心知军中没有比姜添修为更高的人了,于是一位老魔走了出来,拱手道:“将军被可恨的界王暗杀,但河洛军不可无首,河洛城不可无城主,还请姜将军主持大局,替我们讨回公道。”   “请姜将军主持大局,讨回公道!”   北渊洲就是这样冷漠无情,杀人与被杀永远在发生,即使是大魔,也永远不存在地位与权力的常青树。这些从容熟练地跪下的中高层魔修们,从来都是谁强服谁,一号人物死去,拥戴副职理所当然。   在这风云突变的一夜中,将夜正在与小门处化装为魔兵的暗影卫相见,得到对方的一封信后,他点了点头道:“再潜伏一阵,有什么消息都报给我。”   说罢,他展开信,却看见那是来自殷无极的命令,内容为:“回来。”   没有称呼,没有特殊的标识,显然是怕人截留。   “回来吗……”将夜将信随手碾为灰烬,仰望着月光,颇为无声地笑了。但那笑只是转瞬即逝,又换上了平日里的面瘫,“嘁,他好烦,知道了。”   *   七日后,尚通头七刚过,姜添代管河洛军,同时继承城主之位,对外宣布河洛军与界王钟离界“割袍断义”,引起风雨哗然。   同时,一封信从河洛军处递到殷无极面前。   而一手炮制了这场刺杀的将夜,此时正盘腿坐在殷无极的王帐里吃点心。   “河洛军的钉子起作用了。”殷无极在这十年里并没有闲着,除了在出征前就把将夜派到河洛去,准备今夜的刺杀行动,他一直在河洛军内广撒网,寻找那些被大魔氏族压上一头,存在勃勃野心的魔修,为他们提供资助与修炼资源,通过各种情报协助他们往上爬。   而姜添,就是抓得住机会,又放得下身段的典型代表。从崭露头角,到被提到身边做二把手,他隐忍了十年,终于搬开了头上的大石。   “他的信里写了什么?”   “结盟。”   “你撒下的钉子,让他直接归附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结盟?”   “没那么简单。”   玄袍的大魔最近的精气神不错,没有前段时间血战后那样苍白,此时他笑着放下信件,走到将夜身侧,道:“因为河洛军实际上并不属于他,甚至也不属于尚氏。河洛军刚刚换将,如果立即要出卖河洛军的主权,一定会被其他人反下去。”   “大魔氏族。”将夜咽下一口果子,板着一张俊脸,严肃道。   “利益的勾连太广,太深,导致一支魔兵中派系林立。”殷无极悠悠然地捋起袖子,将原先代表敌方的红色旗子,换成了代表盟友的绿色,“结盟不代表要立即求助,他们寻求结盟,要的是一段时间的不战,而对我们来说,就不担心腹背受敌,可以专心西进了。”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殷老鬼,你什么时候攻取长宁城?”   “尊敬一点,叫哥哥。”   “不叫。”   银发刺客抚摸着腰间的刀具袋,垂下银色的猫儿眼,一副倔强神情。而他这副傲娇的模样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渐渐复苏的刺客之心,骇然的冰冷,幽沉的黑暗,一切都组成了曾经的刺客之王的模样。   “通过刺杀,得到的河洛军并不完全属于你,这支充满大魔氏族的魔兵未来必成大患,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将夜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久,没有得到答案。“在这样的情况下,刺杀只是换一个主将罢了,下一任就算是自己人,也无法违背整支军团的意志,有何意义呢?”   “刺杀与政治永远分割不开。”殷无极黑袍上的麒麟纹路在灯光下仿佛流动,他正在剪去多余的烛花,听到他的问题,他笑了,“我需要的并不是这支魔兵本身,仅仅是他在该动的时候,动不了而已。”   “是为了除去威胁?”   “会违背命令,消极怠战的魔兵,钟离界不敢用,我就敢用了吗?”殷无极看向沙盘的时候,红瞳里尽是幽冷,“无论是否是遵从钟离界命令,但那万人葬坑,始终都是出自河洛军之手。这些大魔氏族,从来没有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我又会高看几分?”   “你要做什么?”   “若是田中满是毒草,这地要好好地犁一遍,才可用啊。” 第256章 大仁不仁   长宁城在长宁野断马坡一战, 主力被殷无极和萧珩包了饺子,此时城中虽有守军,但是极为空虚。   而守城本该是以百克千的战役, 城主提前行“坚壁清野”之事, 又在殷无极围城时固守不出, 显然是很有决心拖下去,直到界城或者河洛城的援兵到来。   但他们马上就收到了河洛城原城主尚通被刺的消息, 河洛军换帅, 内部必定动荡一阵,显然是来不了。   而且新上任的主帅姜添, 一封书信发给了界王, 痛斥他背信弃义, 河洛军替他阻击殷无极大军,他行“驱虎吞狼“计不成, 竟然狠下黑手谋害河洛军主帅。   刺客又不是钟离界派的,身为渡劫大魔,要在盟友中爱惜羽毛, 他当然矢口否认。但河洛军上下通通不信, 甚至还威胁要投向殷无极。一时间,在西疆立国才区区十年的界国, 上下大乱。   谁也不服谁,就算是魔尊也搞不定这乱局, 这也是北渊洲数千年无法统一的根本原因之一。   接下来,长宁城守军又惊闻河洛军与殷无极结盟。   遇到这种背刺, 界城的兵就动不了,本就被打散主力的长宁城,从一个重要的防守堡垒, 成为了烫手的山芋。只要钟离界敢率兵来救,指不定就给殷无极与河洛军合力打击。界城当然不敢动,一系列连锁反应后,长宁城成了喂给猛兽的肥肉。   得知已彻底成为孤城,长宁城上下,军心涣散。   而反观殷无极一侧,他的身边,萧珩、将夜与陆机皆在,王者镇守军心,猛将攻城略地,刺客从旁策应,文臣谋划献计。此时他们的背后,敌人已变成同一战壕的盟友,粮道安,补给稳定,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结盟消息被放出次日,殷无极下令攻长宁城。   他们遭遇的最猛烈的抵抗在攻城之时,城门本该是最坚不可摧的一道防线,但是殷无极先前在长宁之野没有大规模使用魔火铳等墨家机关术,便是留给此时。   死亡的流星划过天际。再结实的堡垒,也敌不过内部的一盘散沙;再坚固的结界,又怎么敌得过渡劫大魔的剑意。   旬日后,长宁城弹尽粮绝,玄甲黑旗的魔兵踏入城中,满城皆萧条。   拿下城主府,将旗帜易换,便是宣告一座城池陷落,也是他们攻城后的首要任务。   策马在前的银铠红袍将军,看着如荒城般死寂的长宁城,却并未大意。他的马蹄踏过几步,他又勒马回头,看向稳坐战车之上的玄袍王者,道:“小心,可能还会遭遇抵抗。”   “不打紧,前行,先去城主府。”殷无极横剑于膝上,微微侧头,看向户户紧闭的大门。   “城中大魔似乎没有攻击的意思,是想井水不犯河水?”陆机笑道,“不知道何时会来您面前投诚。”   “……我倒是希望没那么快。”殷无极笑道。   城池易主这种事,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便会来一次,只要乱军入城,北渊的百姓都会将家门紧闭,这些路过的魔兵或是烧杀抢掠,或是纵情享乐,带来深切的苦难。   只要这些持续千百年的大魔氏族还在,派阀斗争就会不断,厮杀永不终结,苍生永远流血。   车辚辚,马萧萧。经历过攻城后的厮杀,难免染上血的伤痕,而在黑旗之下的铁骑依旧沉默寡言,保持着整肃的军容,如潮水一样漫入城中。   长宁城的城主府大门洞开,里面却人去楼空。   殷无极率先走入其中,萧珩等人紧随其后,紧接着是跑步入内的精兵,一层一层围住这空置的府邸,查封还未来得及转移财物的内库。   黑袍掠过青石板,殷无极的步伐尤带杀伐之气,轻甲摩擦的声音凛然至极。   走过萧条的前庭,他走入会客的正殿,满目纷奢皆是膏粱,他眼睫一动,并未说些什么,唇畔只是浮现出一丝冷笑。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他随口吟着一首《魏风》,言语之间颇有些激烈的厌憎之意,握紧了腰间的无涯剑,大步走入阴暗的殿内。   萧珩的脚步一顿,显然是听懂了其中偏执。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着脸随着他走入殿中,而将夜却若有所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想起攻城前殷无极那一番“除毒草”的话。   殷无极踏着阶梯,走上城主府象征权位的宝座,转而俯瞰着肃立于阶下的三人。   “长宁城易主,今日归吾所有。”殷无极拂衣而座,双手落在两侧雕有鎏金瑞兽的扶手上,长袍逶迤于地,显得他有种独属于王的风流,“然而,我该做的事情,还未做完。”   自进入西疆后,见过民不聊生,亡灵哀泣,万魂悲歌,殷无极的心境似乎又有改变。但他缄口不言,萧珩三人只能看着他日复一日地推演沙盘,翻看情报,昼夜不眠。   而在长宁血战之后,他仿佛病了一场,神情颇为恹恹。但是等到将夜回来后,他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些,似乎想通了什么。   殿内的红烛已经烧尽,光线暗淡,日光只落在靠近门边的一块,让萧珩等人站在了阳光中。而坐在王座上的殷无极,则被弃置在阴影之中,唯有那灼灼不熄的红瞳依然如故。   “主君要做什么?”萧珩沉默了一下,狼一样锐利的双目抬起,直直望向金殿之上。他顿了顿,换了一个说法,道,“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   “长宁城中,四世三望,九公六姓,对吧?”殷无极答非所问,左手肘落在撑着象征权位的扶手上,微微撑着脸,懒洋洋地笑道,“有人为王公之后,有人祖上裂土封疆,有人曾从前任魔尊,有人为军中三代世传,当真是公卿之地,人杰地灵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讥讽之意,萧珩没有接茬,反倒是陆机脊背浸透冷汗,拱手一揖,道:“王上此言无差,长宁城为西疆望族之地,但……”   陆机见过他在天权城借着复仇为由,对大魔氏族大开杀戒,此时或多或少预料到了什么。   他听到殷无极冷笑一声,再躬下身,硬着头皮道:“王,万事留有余地,我们未来才好劝降这些大族魔修,您若是赶尽杀绝,之后但凡遭遇我们的大魔氏族,就会抵抗到底了。而他们的势力极大,若是不拉一派打一派,往后必定成患……”   陆机知道,没有复仇为借口时,殷无极若是对这些在入城后保持沉默的大魔氏族赶尽杀绝,一定会激起激烈反弹。   当他的名字成为这些大魔夜不能寐的噩梦时,他会经历更疯狂的报复,更惨烈的攻讦。就算他未来当真登临帝位,在往后的史册中,这一笔永远不会光彩。   “以人为烛,攫取膏粱千年之久,便是望族之地?”殷无极笑了,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他略略抬手,安抚道,“好了,陆机,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生于仙门世家,深知世家势大,对此有天然的畏惧。此时进忠言,是为我着想。但是……”   随军日久,陆机却依旧是那个秉笔直书的史官,最是深知史官之笔的酷厉之处。   他摇头,十分固执道:“王上,您是以慈闻名天下,先前的那些……还是以复仇为由,情有可原。而今日之大魔,与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是对他们动刀子,对您的毁谤会反扑而来,就算有龙脉,但想要投向您这里的大魔氏族,一定会被推远,甚至与您为敌。”   陆机怕说服不了他,又强调:“河洛军中的半数魔将,几乎也都是来自望族。我们刚刚与对方签订盟约,您难道不怕对方噤若寒蝉,意图反您吗?”   这些大魔望族,在知道自己到达不了渡劫期时,投向谁都是投,只要不夺他们的地、财与奴,让他们在自己的地盘统治下去,他们压根无所谓谁称王谁称霸。   但是当他们意识到,落到殷无极手中,哪怕无冤无仇,也会被这位疯狂的渡劫殿下清算前债,杀了祭天,他们一定会加入讨伐他的行列中。   “从形势上看,与愿意投诚于我的势力结盟,无论对方是否是氏族出身,我都该给个投奔我的机会,这当然是理性的选择。”殷无极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从王座上走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冷汗淋漓的陆机,“但是,今日我若心慈手软,以后,我用什么理由打散氏族,夺他们的族地和家奴呢?”   “若是北渊一统了,但是氏族未灭,结果又是生灵涂炭,周而复始。我要苍生数十年流血,却不肯除恶务尽,又有什么意义呢?”   陆机思及此,半晌无言。   “我若只是为了统一天下,今日我大可以谁都不碰,表面和睦,等着他们簇拥我为主。”殷无极知道陆机并无恶意,而是书生气了些。他走到青衣军师身侧,倾身,虚扶起他,耐心地对他解释道,“但是这会给未来埋下无数隐患,所以,决断是必要的。”   陆机试图垂死挣扎:“……可是,您会满身毁谤,仁主之名,转而会被贬斥为暴君。无论您的出发点如何之好,为民做了多少事,现在的解释权还掌握在大魔氏族手中,您要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殷无极听他这么耿直,仿佛见到了当年在仙门那个竭力维护师尊名声,一意孤行的自己。   他又笑了,绕着青衣的军师转了一圈,笑吟吟道:“陆平遥,要是我真的在青史中声名狼藉,你的春秋一笔,会为我文过饰非吗?”   “……”陆机的嘴唇张合了一下,良久,他懊丧地低头,道一声,“诺。”   “你来真的啊。”殷无极又乐了,“好了,陆平遥,别紧张,没有要你破道的意思,我就随便问问嘛。”   陆机可不觉得他是随便问问。   这位圣人弟子出身于儒门,虽然诗书礼易样样皆通,但若真的把他当做一儒生,就是大错特错了。   他端起为王的架子时,总是温文含笑的模样,行事缜密,两袖清风,教人忍不住敬佩臣服。   但是陆机看过他亲手铡过仇敌的头颅,斩过挡在前面的敌寇,驾驭战车践踏过荒原万里路,黑龙之气萦绕两侧,猎猎黑袍上皆是斑斑血迹的模样。   殷无极无论表面看有多慈悲与沉稳,他的骨子里永远带着疯癫,而这种疯,不是毫无逻辑的暴,而是经过缜密演算后,决定牺牲什么,挽救什么的背负。   大仁不仁,乱世君王总是要兼顾暴与慈。   “若是苍生指责我暴戾,那做个暴君也不错。”殷无极见他宛如大敌临头的慎重神情,心知又把他吓到了,连忙在陆机面前摇了摇手,哄他倔强的臣子。   “陆机,平遥先生,别想太多,乱世里这些事儿很寻常嘛,有谁的手能干干净净的呢?北渊洲乱了数千年,若是能垂拱而治天下安,前人早就做了,还轮得到我来做这个恶人么?”   “王上,我说的很严肃。”陆机被他气到了,忍不住跺了跺脚,神情没有方才那样焦虑了,他咬了咬牙,自己选的王,无论发什么疯,跪着也得跟下去,于是道,“找个道德制高点吧,至少面上好看些,您等着,我待会就给您去写一篇檄文……”   史家传人,世家公子,最爱惜的便是羽毛。为当权者歌这种事,无疑是在毁他的骨,折他的笔。但是殷无极要做的事情,他理解其中分量,那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所以哪怕违心而歌,哪怕断了笔下黄金来附和,他也必须做。   但是陆机早就叛出家族,如今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风度什么的重要么,他一想通,便是破罐子破摔,扬声道:“再不济,倒查三十年,不,五十年也使得,名字就定为《政王奉天讨窃国贼檄文》,对,我马上就写——”   殷无极见哄好了笔杆子,目光又落在将夜的身上。   但是他还没开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白袍刺客抬起头,灰眸凛冽如雪。他的世界中,黑与白都分明,也是思维最直线的一个。   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些变声期的哑,道:“给我一个名单,你要杀谁?”   他毫无异议。   殷无极本是在挨个说服他们,见将夜如此干脆,他一愣,继而笑了,在他面前略略倾身,赤眸对上了他的银灰色猫瞳,只看见一片近乎神性的空灵。   “小猫儿怎么答应的这么快,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除豪强,扶羸弱,这个理由还不够?”将夜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真的在反问,语气澄澈,“你在米仓中发现了一群硕鼠,在他们生的更多之前,全部灭掉,有什么错?”   “那你这是抛开一切现实条件看问题了。”殷无极觉得他比自己还极端,先是一愣,然后又无奈地纠正,“他们的罪行也有轻有重,甚至其中有人也很无辜……”   “无辜在哪里?”将夜又反问,最直白而最通透,最是天真也最残忍,“躺在血肉供奉上的纯白,不罪恶吗?”   殷无极被问住了,良久,他才轻叹一声,道:“是啊,所以得用罪恶终结罪恶。”   接下来,只剩下一个人了。   殷无极转过身,看着一直沉默的萧珩,略略歪头,笑着问道:“萧重明,如果我的命令违背你的为将之道,你会执行吗?”   “弟,你又疯了啊。”萧珩的枪杆支着地面,侧脸肃然硬朗。听到他的询问语气,将军才无奈地转过脸,道,“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杀俘。”   “嗯,是我逼你去违背你的道义,我变坏了。”殷无极走到他身边,赤瞳中印着狼王尖锐的枪尖,悠悠然地笑道,“萧大哥,你的枪头会调转方向,对着我吗?   “……回主君,臣不会。”萧珩顿了一下,换了个称呼。“臣的枪,永远不会对准你。”   “臣?”殷无极注意到他的措辞改变,又问道,“因为我是你的主君吗?”   “……”萧珩不作答。   “好了,不为难你。”殷无极从他手中抽出一枚黑色的虎符,放在手中抛了抛,见他紧绷着身体,又温柔地笑着道,“有些罪过,唯有我来背。将军,明日你回军营呆着,不准出来……等上一阵,街上的血干透了,一切都好了。”   “……主君,你真混账。”萧珩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大抵是那句“背负罪名”。启明城战后,殷无极在祭坛上清算自己的那一幕,是他为将一生中永远的噩梦。   “我哪里混账?”殷无极似笑非笑,仿佛在揶揄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子若不做你的共犯,又算什么兄弟。”将军无奈地转过头,锐利如狼的琥珀色瞳孔中骀荡起波光,那是风沙中的温柔。   他少有这样的一面,见他错愕垂眸,还抬手猛地揉乱了殷无极的发旋,笑道:“好了,主君,不要试探了,我们没人反对。天下诽谤,那就诽谤,待你鞭笞天下,铁蹄践踏万里,自有人为你歌功颂德。若是那时候还有人骂你,哥亲自上门替你‘以德服人’,行了吧。”   “我没试探。”殷无极仿佛被说中心事,冷下脸,否认道。   “你在害怕。”萧珩低沉了声音,几乎像是在哄他,“别怕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们不走。”   “……我没有!”殷无极的瞳孔一颤。   萧珩最了解他,血战之后,他的精神有些不稳定,显然是心中有了什么规划。在真正踏入城中后,他的心事更重,好似沉默的火山,一切漆黑阴暗的情绪积蓄着,心中好似有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但他无从倾诉这种压抑的愤怒,直到今日。   殷无极看着走到他身侧的陆机和将夜,又平视着面前的萧珩,重新站直了身体,藏在黑袍底下的手攥紧了拳,手心一片冷汗。   他并非天生无畏。人不会总是喜欢走钢丝的感觉,何况他背着这么多人的期望,他害怕走错,害怕引起他控制不住的反应,害怕天下皆反对他,连兄弟与臣子也不理解他,他更畏惧孤家寡人的滋味。   可是无论问他多少遍,他都会选择这条血路,而非与之媾和,换得一夕相安无事。   殷无极看过坑洞中的累累白骨,受过荒原上冤魂的一跪,所以,他想替那些已经不会说话的冤死人命,讨个公道。   “说好了,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罪名,一起扛。”萧珩笑道,“老子还没死呢,哪有让你一个人挡在最前面的道理?”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要怕……嗯,我不会做别的,但是我能替你杀人。谁反对你,我替你杀谁,你别哭。”   “主君,大仁不仁!你不必怕天下人诽谤,青史之中,臣的笔护着您。”   陆机的目光真挚而热烈,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就被萧珩一把揽住了脖颈。他再看去,见萧珩又揽过了殷无极的脖颈,揉了揉他的后脑。他又眨了眨眼,见将夜别别扭扭地一左一右拉住了他与殷无极,因为少年矮上一个头,他还踮起了脚尖。   然后,他们得到了彼此最亲密的拥抱。   在这样的温暖中,墨发赤瞳的大魔似乎笑了,但是他的眼角又有点发红,似乎是想哭的模样。在这样的双臂勾连,身躯相抵中,年轻的王者低下头,墨色长发落在脸庞的两侧,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   但是他早就是至高无上的王,他不该在臣子面前露出他的不堪、脆弱与恐惧。   但是他的臣都默契地闭上了眼睛,让他在无声中脆弱。   “只限今日。”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流泪,只听到殷无极黯哑着嗓音,“谢谢你们。”   ……   长宁城,今夜不宁。   史载:“此夜兵乱,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烈火照亮天际,满城皆赤。玄甲铁骑踏过天街,兵戈声阵阵。此夜家家闭户,长街上连个鬼影也无,任由那玄色的旗帜在夜风中摇曳,充满凌然杀气。   玄袍的大魔提着剑,走入属于四世三公的街,只是一推,便让朱门绣户倾倒成齑粉。   在他的身后,始终护佑在侧的将军枪尖点地,微微划出一个半弧,是沉默无声的忠诚。他身后的魔兵,更是训练有素,如嗜血的孤狼。   然后,殷无极看到了那些被推出来护卫府邸的奴兵恐惧的眼睛,他们刀刃朝向外围,竭力凝聚着在他看来几乎微薄的魔气,而那些安享富贵的大魔与家眷始终隐藏着。   他们承平日久,早就修炼出一副柔软的骨。投靠胜者,嫁女联姻,投资兵阀,攫取资源,巩固实力,从而千世万世地显贵下去,却从未料到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大魔,一举掀了他们的棋盘。   而在绝对的力量凌驾于权势之上时,一切将摧枯拉朽般被毁灭。   “百代千秋公与卿,尸骸也不过是一抔土。”殷无极微微一笑,手中陡然燃起一簇焚灭天地的黑火,血眸中尽是激烈的憎恶,“世上最为公平的,永远是死。”   “开路!”萧珩看了他一眼,抬手让狼王军执枪开路,劈开防线。   疯狂,那是极致的疯狂,当他们踏遍尸骸,终于见到了依附于大树之中享尽富贵的大魔族人,与早已不知去向的长宁城主。   恐惧,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眼中。   他们并非每一个都强悍如家族最顶尖,却总是在炫耀自己的煊赫势力,纵马于街巷,纵情于声色,在锦绣中醉生梦死。   他们每一个,好像都长着一张从未受过欺负的脸。   “天街踏尽公卿骨……”殷无极看着这些孱弱如羔羊的猎物,举起的剑有一丝颤抖。而他一闭上眼,就能想起荒村与野岭,满山萤绿的荒魂,他举剑的手又稳住了。   他轻轻笑了,却是决绝至极:“盘踞在北渊洲之上吸血的豺狗,我不会饶过任何一个。”   没有人能逃脱惩罚。包括他自己。   “洪荒三剑……千秋万岁!”   剑落下,血与火的悲歌,响彻天际。   ……   “这一夜,该怎么记载呢?”陆机一身青衣,站在玄甲铁骑的簇拥中,缓缓走过往昔繁华的街道,此时,街上早已遍野倒伏,皆是衣衫锦绣。   将夜正提着一只面色狰狞的头颅走来。他的身影孤绝,白袍半身染血,俊美的脸庞上罩着鬼面,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出窍期魔修,陈邯。”他将头颅扔在陆机面前,那里的头骨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刺客将鬼面取下,眨了眨银灰色的眸,看着青衣在火与风中猎猎飞扬的军师,略略歪头,道,“就记作,猫捉老鼠?” 第257章 我寄人间   夜半, 长宁城城主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陆机用肩膀抵开门扉,护住了手中托盘上的两碗药汤。   经过鬼医的治疗, 又在战场上磨炼过, 陆机的魔功增强不少, 已经能够行止自如,但是药还是不能断。   他先端起自己那一碗饮尽, 再试了试殷无极那碗的温度, 问道:“王上醒了吗?”   “还没。”在外间守夜的是萧珩。他一手揽着枪,坐在太师椅上, 长腿蹬着桌边的脚踏, 看着有些疲乏。见陆机来换班, 他抬了抬锐利的眼,习以为常地道, “药先煨在炉子上吧。他这是老毛病了,受了刺激就会做梦,也不知何时才能醒, 指不定吃不上。”   “鬼医先生说, 王的隐伤不难治,但心病却难医。”长夜漫漫, 陆机左右无事,也坐到他的身侧, 共同看着门扉紧闭的里间,“他一般会睡多久?”   “少则三日, 多则半月。老子没数过。”萧珩摸了一下鼻子,“老毛病了。不过主君每次睡过一觉,精神都会好些。他背的杀业太酷厉, 若是不及时调整一下,很有可能走火入魔。”   文臣深以为然,然后又看向坐着舒展肢体的萧珩,活像一只慵懒的狮子。他犹豫半晌,从青色的大袖中摸出一壶烈酒,也不做声,就往他那处推了推。   见萧珩看他,陆机又转头,避开他明亮的眼睛,恼道:“看在下做什么?”   “怎么,请我喝酒?”萧珩失笑,他摇晃了一下酒壶,发现酒还温着,笑意更加深。“战争贩子,武夫?陆大军师这回又不嫌弃萧某人了?”   “萧将军为人,在下敬佩。”陆机顿了顿,略略侧头,郑重道,“先前在下颇受北渊传言影响,擅作评价,颇有失当,还请将军见谅。”   殷无极抬举陆机为心腹,是看中他文品才华。萧珩何等心智,当然明白此人宜交好,只是有点纸上谈兵的毛病,又颇为文人傲骨,还需要带着练练,磨磨性子。   至于陆机那些激扬文字,针砭时弊,属于文人的惯有毛病。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拿他弯弯绕的心思当回事,更是不在意陆机先前对他的一点偏见。   日久见人心,西征一路上,萧珩都对他颇多照顾,再清高的书生也冷不下脸来,今日便是一醉泯恩仇来了。   “这可是平遥压箱底的藏酒。”陆机一饮而尽,向他展示杯底,“将军请。”   “这酒,香。”萧珩摇晃杯中物,闻了闻,笑道,“今日喝了军师大人的酒,一醉陶然,那是什么都忘了。”   在殷无极昏睡的时候,他的文臣武将之间的微妙摩擦,在一壶酒间冰释。   而黑暗的里间里,锦绣华帐中,年轻的王者正睡梦沉沉。   他的身上盖着被衾,一身薄衣却被冷汗浸透,面色苍白,墨发湿润地贴着脖颈,身体时不时微弱地挣扎一下,好似意识被困在了最深层的梦境中。   他身上的魔气不稳,一股黑沉沉的煞气萦绕在他的身侧,龙气好似知道主人面临的危险,盘踞在他的床榻上,蜷着长长的龙尾缠绕着他的身躯。黑龙昂首,正在大口吞吃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溢出的黑色雾气,吃的它直打嗝也没见消停。   那是“业力”,来源于杀戮。   许多大魔以杀证道,直到渡劫期,业力将会积累到一个恐怖的程度,最是催人疯狂,吞噬着大魔的人性。可是杀带来的力量增长犹如毒药,大魔们遏制不住对这种甜美滋味的渴望,进阶之路总是踏尽白骨,造成无数悲剧。   他们在享受这种捷径的时候,也会投机取巧,避免承受过多的业力。有时候,甚至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因果转嫁给他人。比如,那荒村中的葬坑之业,便被转嫁在了殷无极头上。   万人葬坑,长宁血战,城中肃清。   不停歇的征伐太急太快,几乎把他摧垮了。   殷无极选的路太血腥,他心知屠龙的代价是自己成为刽子手,他走不了,也不愿走那捷径,反倒为了护着听他号令的臣下,几乎是自我惩戒似地背负了一切杀业。   代价,便是日渐糟糕的精神状态。   若是有人能够抵达他的识海深处,就能看到赤红色的水泽渐渐漫上脚背,淹没密密麻麻的残碑,连识海的天色也是赤红,不见天日。   心魔的声音自棺木而来,在识海中回荡,声声催人:“手起刀落,人头滚滚的感觉如何啊?是不是很甜美,还想再试一次啊?殷无极,你是天生的魔,杀是你骨血里流动的欲望,服从你的本性吧,唯有杀戮才是你的终点——”   他身披血浸透的战袍,袍角浸没在赤沼之中,在行走时逶迤细浪。   “闭嘴。”殷无极抬起赤色的眼,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一拂袖,扫灭凝出虚影的心魔,冷声道,“聒噪。”   随着他对识海的控制力越来越强,心魔只不过猖狂了几句,便惨叫一声,消停了。   殷无极又向前走,步伐并不平稳,甚至有些彷徨。他似乎想找到一个出口。   王必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能犹豫,不能迷茫,只能勇往直前。但是他清晰地知道这是一场不醒梦,在自己的识海中,他不必伪装。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被血色淹没大半的残碑。   殷无极倾身,伸手覆上,缓缓抚摸上面的名字。随着指腹勾勒出文字的轮廓,他的神色渐渐起了些波澜。   似乎已经进入了水泽的深处,小腿之下皆是湿漉,石碑的文字已经被淹没小半,他也不顾忌形象,撩起衣袍,双膝跪在血水之中,像个茫然失措的孩子一般,抱紧了碑文。   上面是他当年虔诚刻下的佛经,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姓。   这里是启明城的英雄碑。   殷无极觉得浑身发冷,附骨之疽的业力好似浸透他的骨髓,血池更是如冰。而唯有碑铭还有着温度,像是一颗赤子的心。   “我的启明城。”他用额头碰着碑文,轻声道,“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有人罪有应得,也许也有人无辜吧,没有办法去分辨。我在做……当年最厌恶的事情。我是不是变的很坏,很坏?我不再是你们最初誓死保护的城主了……如果你们看到如今的我,会觉得牺牲的不值吗?”   对空荡的识海说话,他是得不到回音的,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   殷无极脊背抵着碑文滑坐下来,目光漠漠,看向远方,仿佛要在广阔无垠的大道中找到自己的锚点。   可他快要沉没了,他周围已经没有一片露出水面的陆地。   波澜涌动,赤潮已经漫上他的腰部,不断拍打着他的胸膛。血沼中仿佛有无边的恶意,让他浑身冰冷湿漉,再过一阵,怕是会被血水没顶。   “渡不过的江河啊……”殷无极倚在这里,略略扬起下颌,对天而笑,“原本的我有多天真啊,以为只要有手中剑,我就能遇山移山,遇海搭桥。就算天在下雨,我能为北渊洲的百姓撑起一片屋檐,我以为我能做到……我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谢云霁面前,告诉他——我足以与他相配。”   最初近乎天真的愿望,早已承载了更多的分量。   他对着空旷的识海,诉说着无限的心事,语气温柔低缓。   “再回首往事,细数我在仙门时做出的成就,平定南疆,闯流离城……不,那不算什么成就。若是背后没有谢云霁托着,他们不敢杀我,甚至还要给圣人面子,他们怕的是我身后的影子,而不是我。我却以为,是我在护着他……只要我想,什么都能做成,哈。”   “我悬浮在空中楼阁上,借助师尊的资源与威名,在仙门横行。我行事刚硬不转圜,看似杀伐果决,虽然吃些小亏,却能一直不碰壁,实则是有人替我收拾残局,把我护的很好。我还贪婪无比,以至于生出心魔,自以为过的痛苦,无人理解我平生心意,其实不过是少年人的自怨自艾,妄图讨人哀怜罢了。”   “我没有为我的作风付出过什么沉重的代价,因为我有师尊。我亦然也没有受过明面上的过分诽谤与指责,顶多是些嫉妒的言辞。”   “少年心事,最无忧,不知愁。”殷无极的手置于膝上,语笑盈盈着,容颜不改,依旧是当初无忧模样。但他出走半生,又怎能不知愁,于是笑着道,“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那便是与全世界为敌。”   当年的他,不过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除了谢衍,谁又会真的在意他的生死。   哪像如今,他的肩上载着太多的期待,面对着太多的风刀霜剑,一步也退不得。兴许唯有成长,才懂那种如履薄冰的滋味,而谢云霁又在冰面上行走了多久,才有今日的从容呢。   泛起微波的水中,有一枝红莲蜿蜒摇曳,他随手折下,放在手中旋转着,像是在转一盏灿烂的花灯。   “业力的滋味,不好受啊。”殷无极微微垂目,看着水下浸没的白骨,数量比他上回来识海时,增加了十倍百倍不止。新鬼空洞的两个眼窝望着他,幽幽的,像是对他杀业的控诉。   他踏着一条人骨铺就的路,走向没有明天的地方。   至于天路,他早已断绝,想要攫取尊位,以如今累累杀业与天道窥伺,更是难上加难。如今身份地位,不过忝窃,借的是谢云霁的气运,迟早是要还的。   杀人者,人恒杀之。他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将天下的杀戮集结于自己身上,这具躯壳也就承载了此世之恶,想要停止战争的人,最终成为驱动战争的兵器。想要为苍生揾去血泪的人,最终成为苍生流血的根源。   “我早该明白,即便我渡尽万魔,世上却根本没有一条渡我的船。”   他越是杀下去,业力反噬的越猛烈,心魔便会膨胀。以这样破碎的心境渡劫,魔尊之天劫,加上天道的干预,于他来说几乎必死。   可他还不能停下,这道渡魔的桥修了一半,他的背后还有无数人看向前方,想要到对岸去。水下还有着无数双伸出的手,他还没有把他们救到桥上来。有水鬼拖着他们的脚踝,要他们永远溺水。   “也罢,也罢,就算我去不到对岸,也要把地上恶鬼杀绝。这根深蒂固的利益勾连已然太久,太盘根错节,久到整个北渊都僵死,生机都已断绝。”   “我要让一切都流动起来,就应该犁地三尺,将那些病变的根茎挖出来。”   “杀。”墨发赤瞳的大魔黑袍浸透血色,却是勾起唇角,语笑温柔,每一句话却皆令人寒胆。“苍生血泪,横流千年。如今食利者,谁是养蚕人?”   “总有一个人会担起罪名,除我之外,谁能做到?”   “沧海横流啊……”   “若我无法成为魔尊,我至少能够将一切恶都带走,留下一个百废待兴的北渊。新秩序如何构建呢,我还要留下一套可以实行的章程,并且要确保托付给可信的人,要实现……”   寒冷的血水漫过他的胸口,他闭起双眸,似乎在静待没顶之时。   可无论他的心怎样作铁石刚硬,在骨髓都发冷时,他还是咬紧了牙关,陡然张开赤眸,两行透明的泪顺着脸庞落下,融入横流的赤潮中。   “啊……”殷无极仰起头,看着不正常的赤红天空,让泪融入血中,嗓音几乎嘶哑,笑道,“真奇怪,我居然会怕死……刚到魔洲的时候,我不是什么也不怕的吗……越活越回去了,变得胆小了啊。”   在代表着恶的红没过他的头颅时,他近乎无望地伸出手,好似在触碰遥不可及的明月。而这里没有明月,有的只是不祥的血色天际。   “师尊,救救我,救救我吧……”殷无极低喃着,向下沉去,却没有指望回应。   “……算了,算了罢。”   忽然,殷无极伸出水面的手被人拉住了,力道极大。   他懵住了。   就在短短数息间,被蔓草缠住落入水中的殷无极停止了下沉,他感觉到有人用剑意撕开他身上缠绕的水藻,绞碎一切覆满他身上的恶意,然后双臂揽住他的腰,直接把他的躯体从血池中捞出来,牢牢按在了怀中。   他见到一片雪白的衣襟,被污迹染成淡红色。血腥刺鼻,却盖不住一阵清幽的冷香。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何时降临的,许是在他呼唤的时候,或许更早。   “差点在自己的识海里溺水,别崖,为师怎么一不看着你,你就犯傻。”白衣圣人把差点沉没在杀戮业力中的小徒弟真正捞回怀里时,才轻轻松了口气,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学会向师父求救了,是个进步,但还是要罚。”   随着殷无极力量的提升,唯有识海动荡时,谢衍才能窥见通道。   刚才,他都站在水潭的另一面,久久地静默着,听着对面的识海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独白,字字泣血,句句揪心。个中滋味,足以让处于人神之境的圣人彻底溃败。   “……师尊,您什么时候来的?”殷无极站起身,披着一身湿漉,像是迷途的小狗。他抬起波光粼粼的眼睛,眼睫垂下,又轻轻撩起,自言自语道,“我又在做梦吗?”   殷无极已经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但是会说话的眼睛替他分辨了,因为他元神的泪止不住,那是魂魄在流。   “分不清吗?”谢衍轻叹,抬手抚摸着他的发旋,“你在做噩梦,现在已经醒了……好孩子,没事了。”   “不是梦啊。欸……奇怪。怎么回事……”殷无极用力眨着眼睛,甚至倒退了两步,想要背过身去,但是眼泪止不住。“师尊,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不对劲……”   他明明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已经是足够理智稳重的一方霸主,但是在最脆弱的时候,师长的出现,还是会让他轻而易举地被攻破一切心理防线。   “在你求救的时候来的。”谢衍最是懂他难言的傲气,他对着空旷识海自言自语的一幕,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他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你说,你不想死,唤我救你。”   谢衍顿了顿,又道:“意识到危险了吗?是业力在引诱你,杀戮会诞生邪魔,如果真的沉下去,你的心魔会再度被催生……”   “师尊……”小狗用力地抱住他的腰,埋在他的肩头,沙哑地唤他。   什么湿漉漉的,把他的肩膀浸透了一小块。谢衍决定默契地不点破。   圣人降临,千锋辟易,万魔退散。这诞生于业力的赤潮也不例外。   很快,此地便露出湿润的泥土,与如初的残碑。他们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圣人的白衣半身被染红,但他浑然不顾,只是抱着狼狈不堪的徒弟,双手捋过他的墨色长发,好似在轻轻地哄着情绪不稳定的他。   “我变得懦弱了……”殷无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保护在师长怀中,无论是尖刺还是盔甲,都在此时失去了作用。他睁着眼睛,把脸颊埋在暗处,却发出近乎兽类的沙哑嘶吼,纯粹的情绪宣泄,脆弱的证明,别样的撕心裂肺。   “……我畏惧死亡,多讽刺,我明明做事最疯狂,最不在乎这条性命。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但是当我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居然在想,我不想死,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我还没见到您,没有见一见顶峰的风景……”   “如此,我便想寄身于人间,多活上一阵,甚至希望天命能够饶过我……很可笑吧。”   “别崖,你不会死。”谢衍好似在许诺,又将其作为贯穿一生的誓言,轻声道,“有师父在呢。” 第258章 三圣之首   近期最轰动仙门的事情, 莫过于首届仙门大比将在中临洲白鹭城举办。   儒释道三家分仙门,各自坐拥一洲,平日间往来并不频繁, 除非遭遇仙门共敌, 道统近乎隔绝。就算有交流斗法也只限于本道统内, 交情较好的几家之间,没有一个更大的舞台。   圣人谢衍不但将其宗旨定为“采众家之长, 结知交益友, 擢天下贤士”,更是定了规则, 由三圣搭台, 以后五十年一度, 彻底常态化。   在仙门大比上表现出众的修士,不拘出身, 无论宗门,将直接进入仙门顶级大能的视野,未来不可限量!这是为籍籍无名者生生造出了一条通天之路啊。   消息一出, 仙门的年轻修士纷纷欢呼雀跃, 一时间,修炼狂热之风盛行。各大洞天福地中, 探索天材地宝的修士增长了好几倍,皆是在积极备战仙门大比, 以期能够拿下好名次,在仙门扬名。   而得到参与名额的宗门, 则是在张罗仙门大比的前奏——宗门大比。这场宗门比武,将初步擢出宗门最优秀的弟子,代表宗门参赛, 以期在仙门大比一炮打响。   半日后,仙门大比将开幕。   作为东道主的圣人谢衍提前递上请帖,邀道祖与佛宗至白鹭城的最高处,寒山楼上一叙。   白衣圣人屏退左右,备好了清茶好酒,正凭栏远眺,侧影如浮云,如孤鹤,如寒雪,洁净不可亵渎。   寒山楼下是繁华热闹,修士如云,而位于顶楼上的圣人,仿佛身处云海中央,高不可攀,却又有种难言的寂寥。   “只缘身在最高层么……”他摇晃着白玉酒盏,自语道,“人神之境,意味着不为人世所动,与星月对影,与孤独为伴。我本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谢衍向楼下俯瞰,修真界的繁华热闹皆在眼底,只是这不属于他。   近一个月来,从全仙门各地赶来的修士,或御剑,或御器,或走陆路跋涉千里,或乘船顺流而下,让本就繁华的白鹭城一时间成为最顶级汇聚的仙门城池。   他看见,有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少女结伴而行,一路欢声笑语;亦有远道而来的散修,将身家压在出人头地上,眼底是对于修道的憧憬;更有天之骄子狭路相逢,正相约擂台,打算试试对手的底细。   无数从四面八方赶来,追逐着至高的机会的修士,正如同俗世那些奔赴京师,以求扬名金殿上的学子,并无不同。   酒肆茶楼,器坊赌局,人间烟火气。犹如活水注入城池,一切都因为仙门大比而流动起来。   寒山楼上传来动静,谢衍抬眼看去,是道祖与佛宗先后到了。   “以考促学。”灰袍老道执着拂尘,在谢衍身侧落座,朗然一笑,“谢小友,你这法子不错,老道那些个徒子徒孙平日里总是惫懒,山中不知时岁,正该给他们些压力。”   “圣人之法,向来令人信服。”佛宗是个出世的性子,平日基本不管事,宗门事务皆由师弟操持。“悟道论道,不可闭塞,仙门大比是个好台子。”   “所以,吾特地请来二位,助我共搭台,如果这次仙门大比办得好,今后在东洲、西洲皆可举办,助各道修士开拓眼界,免得成日闭门造车,遇到敌人连武器都不会使。”谢衍淡淡一笑,身上总有一种波澜不惊的风度。   “圣人说的是。”二圣皆笑道,“也该让小辈见见世面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不知今日之仙门,可有英杰俊才崭露头角,能为我所用。”谢衍的座位在凭栏处,光从他的背后洒落楼中,他的神情逆着光,让人看不清晰,“吾倒是期待起来了。”   “圣人网罗天下人才,所为何事?”道祖品了一口茶,“仙门近日和平无事……”   “魔道。”谢衍并未详说,只是淡淡提了一嘴,道祖与佛宗皆是神色郑重起来。   “北渊的逐鹿之战,已经到了关键节点,无论是谁赢下此战,与北渊魔洲的关系都必须处理好,寻求和平,但也不可惧战。”谢衍看向栏杆之下,神色凌冽,“吾等仙门,正是青黄不接时,再算算时日,若是从今日开始培养,千年一战时,这一届的人才刚好能够填补进入仙门骨干中去,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谢小友原是看的是五百年之后。”道祖捻须一笑,“当初把这个麻烦的位置让给初登圣位的你,老道本以为是在坑你,如今看来,这是最正确的决定。”   谢衍的仙门之主位置,是由道祖禅让。   那时的仙门体量已然有膨胀之势,道祖的小国寡民思想已然不适合时代,让位于谢衍是天道的意思,也是道祖本人的意思。   而谢衍也并未辜负这命定的选择,登位之后,他先是定法度,平争端,令百家归心。后来仙魔大战开始,他又赢下千年一战,让仙门彻底归从。   在他治下,法度如铁律,公正严明,仙门秩序井然,修真者凭借自身力量在俗世搜刮甚至杀伤人命被禁绝,违令者由圣人裁决,或逐出仙门,重者被处以死刑。   而后,战乱渐渐减少,就算起了兵祸,儒道修真者又会在圣人的安排下逆势入世,拯救百姓,而没有修真者掺和的朝堂,也相对稳定许多。由于知道仙人的存在,俗世君主也无人敢对百姓做的太过分。   须臾百年,四海皆升平。   三圣许久未曾会面,说了些关于仙门未来的话,时间一晃过去,开幕大典的时间快到了。   “时间差不多了,请二位圣人与吾共至白鹭台。”谢衍率先起身,白衣广袖如流云。“这边请。”   谢衍墨发儒冠,身形纤长挺拔,一副温雅书生模样。他背后负着的长剑更是藏锋匣中,锐利不显。可只要被那双冰凉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沉沉的威压就让人战栗,让人对他唯有畏惧,起不了半点亵渎之意。   当三圣来到白鹭台时,只见高台之下,无数自四面八方奔来的修士与宗门,组成了属于修真者的海。   他们衣着各色,旗帜各异,抬头仰望如修真界不落太阳的仙门三圣,带着追慕与渴望。   在森严的世家、宗门、道统秩序之中 ,扬名并非易事。没有名声,资源便永远倾斜不到他们身上,许多天才因此被埋没。   而第一届仙门大比,只要是向圣人报名的宗门,几乎都被邀请了,按照人数分名额。这样均等到达每一个宗门的机会,在从前那个以小圈子分等级的仙门,几乎从未有过。   统合了全修真界资源,将一切做到极致的东道主谢衍,率先在白鹭台的最高处落座,双手置于扶手上,俯瞰众生。   这隐隐正中的位置,仿佛在宣告他已是实质上的三圣之首,修真界也进入了全新的时代。就算是道与佛,皆不可与入世的儒道争辉。   哪怕他从未恋栈权位,将之视为清风浮云,但仙门却不这样觉得。   在他们看来,谢衍的存在宛如定海神针。白衣圣人端坐于高天,垂拱而治,宛如修真界永不落下的太阳,从未泯灭的传奇。   “柏木山秋明真人已至大乘期,近日出山,为仙门大比题贺词一首,赠极品法宝十二件,拟从仙门大比中擢选关门弟子……”   “龙凤二族使者赠礼,听闻仙门盛事将至,吾族另备厚礼,赠予仙门大比优胜者……附礼单如下……”儒门弟子宣读着来自南疆的贺信,“有道是,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来日必来亲自拜访圣人,龙凤二族敬贺。”   “北渊魔洲……”儒门弟子读到此处,顿了一顿,看向面色未变,示意他继续读下去的圣人,才继续道,“渡劫魔修、北部霸主,北凉王北厄,赠圣人明珠千斛,酒樽、礼器各二十对,令附贺词‘昭昭圣者,日月齐光’……”   “呵。”谢衍本是端坐于高台,此时却是扬起漆黑的眸,似笑非笑,“北凉王之好意,吾心领,按例回礼。”   众人纷纷议论,连北渊魔洲与南疆都在关注这一仙门盛事,可见他们的忌惮,他们恐惧的,在意的,是仙门的未来。   谢衍早已知道,送来的贺信中,并没有属于殷无极的那一份。因为如今的政王殿下曾为谢衍弟子,若此时送来礼单,反倒会引人猜忌,反倒就让人觉得他们已经形同陌路,会好一些。   参与者的宗门被宣读完,额外的赠礼与奖励也宣布完,所有人几乎都疯狂了。不止是为奖励的丰厚,更是因为其中的分量。   当全天下的目光都汇聚到白鹭城时,仙门大比不但是一次修真界的科举,更是古往今来首次属于仙门的金殿策对,连隐世大能,南疆与北渊都投来目光,若是能够在此次盛会上脱颖而出,该是何等的荣耀!   在万众瞩目中,白衣圣人走到白鹭台最高处,接过弟子递来的火把,亲手点燃了青铜鼎中的火。   他白袍墨发,衣袂飘飘,巍然屹立于仙门顶端。   “吾在此宣布,仙门大比,正式开始!” 第259章 饮马幽河   当仙门大比正如火如荼开展的时候, 另一边的北渊魔洲却处于连天战火中。   长宁城攻克后,殷无极并未就此停步,而是连克重镇十余座, 再入钦山关, 直抵西疆腹地的界城之外。   似乎是预料到钟离界大势已去, 北方霸主许诺的兵马并未来到,孤城已入绝境。   虽是同境界魔修, 殷无极不但有天生火, 手握北渊龙脉,更是吞过前任魔尊赤喉的元神。只是得到前任魔尊残缺功法与武器的钟离界, 又在九重山惨败于他手中, 本就对独自对战殷无极有心理阴影, 哪里能与他相提并论。   再过十日血战,界城破, 钟离界重伤,率残兵仓皇北逃。   时至今日,在九重山围剿他的大魔, 其余人早已死绝, 只剩下了一人。   听闻主帅遁逃,殷无极指派心腹带着重型部队接管城池后, 挑出精锐,换上疾行魔兽, 与萧珩、将夜与陆机及各精锐部将,追着钟离界遁逃的轨迹地毯式搜寻。   “穷寇必追。”殷无极握紧了剑柄, 心中想,“师尊从小便教我,不能沽名学霸王。若是把敌人逼入绝地, 就不可再给其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翻身骑上通体漆黑的火麒麟魔兽,唯有四蹄踏火,速度极快,道:“他还需要手下魔兵做筹码,又受了重伤,定然逃不过幽河,传我命令,向前!”   他们日夜追击,终于在三日后的幽河边,堵住了试图带兵过河的钟离界。   此时的钟离界,哪有当年在九重天那般意气风发。   经历了与殷无极的一战,半个身子几乎被火焚成焦黑色,现在皮肤上还跳跃着细小的黑色火苗,不断往另外半身蔓延,伤口表皮坏死,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本来断过一次的手,也被殷无极的剑再度砍断,连经络都斩了干净,就算是再强的灵药也无法修复了。   反观勒住麒麟缰绳俯瞰他的殷无极,一身玄色战袍在风中猎猎,背后是黑底金纹的旌旗。幽河如此浩荡,亘古不变,如同令人绝望的天堑。   狼王军拱卫在他的身侧,嗜血的头狼为王者执枪策马,白袍的刺客站在他的阴影之中,青衣的史官笔批作传,将一切胜负写于史册。   如此的煊赫,如此的耀眼。   钟离界的部属已经在交战中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跟随在他身侧的,唯有百八十名魔兵,面对着殷无极率领的数千精兵猛将,差距令人绝望。   “钟离界,幽河不可渡。你若寄望于北厄的援军,他不会来了。”殷无极将缰绳甩给部将,翻身下了麒麟背,然后在乱军之中走向红发大魔。   “殷、无、极!”钟离界宛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手中长刀残损,在倒退中逐渐逼近河岸。“我当年只是被青君蒙蔽,启明城之事也不是我做的,挑衅于你,更是北厄在背后操纵,我只是被他推上前台,首恶不是我,你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殷无极略略抬眸,天边残阳如血,可他宛如燃烧的瞳孔却比暮光更盛。   “我与你们北渊大魔有何仇怨?数百年累累,血仇诉不尽!”   “我遁入魔洲时,听闻天生魔体的魔骨为至宝,乐此不疲地猎杀我的,是你们!”   “我偏安南域时,也曾想过与志同道合者共同改变北渊洲,可我自以为的退让,换来的却是九重山背盟,启明城城破!”   “尔后,十年骚扰边境者,非我。联合北厄者,非我。亲手递上战书者,非我!”   “杀人者人恒杀之!”   “狡狯懦弱者,才会在败时为自己辩解。强者强,弱则亡,如此道理都无法承受之人,又怎配染指魔尊之位?”   殷无极执着无涯剑步步逼近,长袖猎猎,剑尖滴血,黑龙咆哮在侧,与那怒浪滔天的幽河水相和。鲜血如沧浪横流,为这片土地经久不绝的愤怒作注。   “听见了吗?你背后千百年咆哮的幽河水,水下葬着多少冤魂?看见了吗?你面前饮血的土地,埋过千万万的白骨。”   殷无极双手握住剑柄,剑锋刺入大地,厉声喝道:“数千年为奴者,如今直起了身体,拿起了武器,咆哮着攻到了你们面前,尔等还是死不悔改?难道,你们目中的敌人只有我,却看不见他们的愤怒?”   钟离界倒退一步,本能地看向那河岸边数千沉默的铁骑魔兵,他们隐藏在盔甲下的脸,仿佛渐渐地清晰了。   那是许多陌生的的脸,眼睛里蔓延着刻骨的憎恨与快意。曾经高高在上的渡劫大魔,仿佛第一次发觉,他竟然被无数人如此淬血地仇恨着,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你们……为什么?”钟离界好似第一次认识到这一切,继而暴怒地嘶吼,“我从未见过他们,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厉声质问,却没有听到这些铁军的回答,只见他们注视着他,眼底里透着嘲笑与不屑。   那些籍籍无名的,面孔模糊的奴隶,本该一生被鞭笞至死,如今披上了玄色铁甲,站在黑色旌旗之下,紧紧地团结在了一起。   他们在那位贱民之王的带领下,葬送了他的国度,摧毁了他的一切,好似一场从最深重苦难土地中长出来的复仇。   “凭什么?”殷无极笑了,他的剑锋仿佛蕴含着天地的威能,在他身边缠绕的龙气呼啸,掠过幽河怒涛,发出沧海的龙吟。   玄色战袍猎猎,殷无极手中的剑高高扬起,带着杀伐快意。   “这一剑,为那些被尔等践踏千年的,天地生灵!”   风起浪涌,幽河上暗云密布,滔滔风波中,好似有数十只拉满风帆的黑船,从迷雾之中显现。船只上皆有旗号,名曰“凉”。   而打头阵的黑船上,有一名高大的男人身影,他披着貂裘,腰间别着长刀,背后横着铁弓,赤膊上的筋肉结实,充满了粗莽与矫健的力量。   “政王殿下,百闻不如一见!”幽河之上,那男人朗声而笑,声音粗犷。再看去,他一头白色短发,瞳色是海的深蓝,面孔深邃,带着些北方异族的特征,“本王乃北凉之主,北厄!”   “北厄,你总算来了——”钟离界还能举起斩马大刀,扛住殷无极几乎压死他的一剑后,他连忙大叫,“救我上船!”   而在船头俯瞰他的渡劫大魔,嘴角却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却透着奇异的冰冷。   “上古有种说法,国中第一流,为棋手;二流者,为棋子;三流者,为棋盘。”   殷无极闻言,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手中的古朴长剑上似有龙吟,漆黑的烈火与暴怒的风浪共舞,将钟离界逼至幽河最边缘。   但濒死之际的钟离界,已经没有勇气穿过他的重重黑火,跳入幽河之中了。他的瞳孔紧缩着,好似在畏惧北厄接下来的话语。   渡劫大魔的大笑声,在风浪中仿佛死亡的回音,他道:“钟离界,在本王看来,你与你的西疆,不过是个棋盘罢了。”   北厄的话音落下,殷无极的剑也彻底斩碎钟离界手中的斩马大刀,浩荡如长风的剑意,裹挟着龙吟之声,将战败垂死的渡劫大魔,彻底吞噬。   杀戮,让黑袍大魔的眼瞳赤血淋漓,杀死同等级的对手,带给他的好处太多了。他的身躯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将对方溢散的魔气尽数吸收,这种令人寒胆的吞噬,更是让整个战场的视线都聚焦于他身上。   殷无极看着钟离界的身体化为风中的砂砾,在他手中流逝,哪怕亲手杀死的是仇人,他的神情却淡漠如同深渊静海,不见半分涟漪,可见喜悲已经压抑到极致。   杀戮早已不能给他快感,而是他双肩沉沉的业力,而他尸山血海里滚过,早已习惯。   “不愧是天生大魔,以杀证道啊。”北厄亲眼看到这一切,唇边嗜血的笑容越发扩大,“政王殿下,你我本井水不犯河水,以幽河为界,我居北,你居南,分而治之,如何?”   “楚汉河界?”殷无极抬起头,略略勾起唇角,“很可惜,本王拒绝!”   河上满帆,河畔列兵对阵,大江东去,皆是雄兵。   “政王殿下果真是枭雄人物。北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本王便在冰原之上,等着殿下雄兵压境了!”   殷无极无船渡河,纵然自己能够追上船只,却不可能孤身入敌阵,只能看着那数十艘黑船渐渐消失在迷雾之中,回到风浪交加的幽河对岸。   北渊洲,幽河以北,是南方魔修甚少踏足,甚至九死一生的蛮荒之地。   今日于幽河边斩钟离界,收服幽河以南,让西征彻底落下帷幕,已经是大获全胜。至于与北厄的一战,还要留到他彻底整顿南方之后。   一切尘埃落定。   当北厄的船彻底消失时,殷无极双手握着剑柄,长剑刺入幽河边的大地,久久地伫立于此。   长风越过他染血的战袍,掠过玄甲铁骑的身侧,马蹄声踏碎了天地的寂静,他们听着亘古流淌的河水声咆哮,好似听到了数千年的征伐血战。   银发白袍的刺客双刃染血,他站在历史的影子里,抬起头,看向殷无极遥遥的背影。   为天下执笔的史官本能,催促着陆机落笔,记录着这一切。但是他的狼毫笔已落于春秋判之上,却手腕颤抖,久久不能平静。   “今天,我们打到了幽河边……”陆机道:“千年以来,这是幽河以南,第一次完全统一。”   “第一次、第一次啊!”史官似乎克制不住骨子里的颤抖,他手中的空白的纸张翻飞,在风中飞舞着,河岸边回荡着他近乎激越的声音,“二十三年,政王殿下自魔洲最南端起兵,打到了幽河边,南域、东部、西疆……完全纳入一位王者的版图之中,这是多么疯狂的战绩,多么可怕的成就!”   所有人于梦中惊醒,好似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正立于历史激流的最中央。   “此地,该立一座界碑。”殷无极的背影巍巍然如山岳,是天下最孤绝。他独自面对着幽河畔的风,迎面而来的是近乎浩荡磅礴的气息。   他抽出长鞭,遥遥指向河上,笑道,“取名为,饮马界。”   红袍银甲的将军牵着手中的魔马,忽的抬起冷峻的眼睛,眼中是奕奕的光芒。   而他的身后,狼王军精锐皆是抬起眼,旌旗仍飘扬,而他们都注视着玄色战袍的王。   “将士们,本王出征之时,说要带你们踏平西疆,饮马幽河边,剑指北方。”   殷无极转过身,双臂展开,好似迎向无边的风浪,笑道:“这是前无古人的伟业,今日,我们做到了!”   三军饮马幽河,虎踞三疆,威视北方,这是何等鞭笞天下的气魄!   在风与浪中,在魔兽的嘶鸣中,在入河洗涤身上血迹的将士的欢呼中,陆机奋笔疾书,记下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他听到,殷无极迎着冷冽的河上北风,魔音响彻岸边。   “今日,我等饮马于川,来日必将渡河,扫平北方!”   “誓死追随王上!”   “渡河!渡河!渡河!” 第260章 圣人调鼎   北渊南北对峙, 又是七年。   与此同时,仙门大比后,天下格局大变, 位序重排。   有道是,仙门的未来在于年轻一代,可又有谁料到, 原先有些知名门派、世家在仙门大比中原形毕露, 近乎颗粒无收,反而被一些异军突起的门派完全踩在了脚下。   于是圣人谢衍有言:“……今有个别门派世家坐拥雄厚传承与洞天福地,资财万贯, 而后继者皆是庸碌之辈,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世无恒强,祖宗之法当变矣!吾作为仙门之首, 当鼓励后进宗门,扶持才俊,奖赏后生。在大比中表现不佳者, 吾当秉笔, 重排位序, 其地位资源分配, 另行斟酌。”   圣人令即出,许多在先前刺客之乱中青黄不接的世家大宗,当即就脸色大变,纷纷急上微茫山,妄图叩开圣人的大门。   “不就是天/行君之事,我们悖逆了圣人的意思么?结果那人骨头倒是硬,禁术没得到, 还鸡飞蛋打,在刺客之乱中赔上不少人命。我们已经得了教训,谢衍还想怎样?”   “老朽就说,说圣人为何隐忍不发,非得办这劳民伤财的仙门大比,教我们丢丑。却不料这厮实在心机深沉,是要借力打力,动摇我们的根啊!”   “祖宗之法不可变,我们显赫千年,根基、底蕴皆是深厚,可以说我们对仙门强盛是极有功劳的。哪有割我们的肉,喂养那群毛都没长齐的鳖孙的道理?荒唐!”   “不行,咱们必须联合起来,上微茫山,逼圣人收回成命!”   “同去,同去!”   各门派长老吹胡子瞪眼睛,纷纷至微茫山下。   天高云淡,问天阶下已有一长串的修士,正在排队上山拜谒圣人,脸上皆是兴奋之色。   见到这些趾高气昂的宗门长老想插队,这些新兴宗门宗主刚刚在大比上见到他们的门派灰头土脸,或者干脆不见影子,说话间也不再有往日的敬畏,反倒不耐道:“想见圣人,先去山门弟子处拿牌子,圣人要挨个接见,哪有平白插队的?”   “我宗地位摆在这里,是修真界的老人了。”长老们一瞪眼睛,道,“当年圣人新继任仙门之主时,我们还……”   “当年是当年,今日之圣人,又岂是当年之圣人。奉劝诸君摆正态度,莫要认为圣人好欺,容易糊弄。”那新兴宗门的宗主俨然是宗门在大比中名次不错,见几人倚老卖老,还翻了个白眼,“圣人之威难测,代天道执权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这些个长老出入自己的圈子,皆是被捧为座上宾,哪里被如此轻慢过?   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长在年纪与背后势力,不在自身修为,在修真小圈子里还是个人物,放在整个五洲十三岛,那是半点也不够看的。   “毛没长齐、都是些后生……”他们心里还是有谱的,到底没敢在微茫山下动手,只是嘟囔着去拿了牌子,老老实实排在后面。   “成了,成了!”从问天阶下来的是百家中的医宗宗主,他眉飞色舞,对着同行道友说道,“圣人允了我们在中临洲的仙门大城中开办医馆分堂,并且批了仙门灵药田的租赁。多谢诸位道友支持,今后有什么灾啊病啊的,都不必千里迢迢去医宗排号了,疑难杂症再去主宗,寻常小病,抬脚就到!”   想要在仙门大城中开办医馆,可不是曾经闷头研究医药的医宗自己能办到的,其背后离不开圣人的影子。   仙门大比上,除却年轻修士比拼修为,宗门骨干中坚修士同台竞技,更是有关于医药、炼器、驯兽与御器等多种项目,可以多维度、全方位地评估出一个宗门的发展潜力。   经历三圣首肯,未来儒释道三家的资源分配,也将把仙门大比成绩作为考核标准,将昔日名声的权重压低很多。   医宗弟子知晓机会难得,极是争气,在儒释道三家中脱颖而出,一举干掉了道家和佛门的医药宗门,给宗门赢得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是一件造福仙道同侪的大好事啊。”杂家宗主热络极了,笑逐颜开,“医宗在此次大比中可谓大放光彩,还得了三圣的点评,‘仁心妙手’,多吉利。”   “是该裱在我医宗的门楣上。”医宗宗主扬眉吐气,“待我医宗发扬光大,定然教这些个欺我医宗弟子修为低微的混账东西好看,等着,在下这就回去给弟子们发灵石和法宝,小家伙们嚎着想要个新药炉很久了。可惜之前拮据,都是宗里长辈用过的,修了修又发下去用,这回阔气了,我们医宗弟子也得用最好的!”   本是端着一副逼宫架势的长老们伸出头,瞧了瞧越发人山人海的微茫山下,只见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愁的是先前没拿仙门大比当回事,以为只是圣人做个门面,所以随便派人糊弄了一下,此时成绩不好,得排到百名开外,在竞争仙门资源时落在了下风。   有人却喜不自胜,仙门大比五十年一度,名次高上一截,那得受益多久。与道友打招呼时,那是一个春风满面,恨不得和所有人说自家名次几何,受圣人如何青眼相加。   在芸芸众生中,这些眼高于顶的长老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修真界有那么大。   洪流从他们的背后而来,席卷之时,不必圣人出手,就有足以把他们拍死在沙滩上的力量。   云雾缭绕的微茫山下,关于明争暗斗的故事仍在上演。   山上清净地,白衣圣人却端坐高阁,垂衣调鼎。   面对山下乌压压的宗主长老,圣人并未完全拒见,而是放出了些许甜枣,又打了几个板子。目的达到后,他宣布圣人闭关,编修排行,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忐忑不安。   要知道,道祖与佛宗是不耐烦做这些的,又信服圣人公平,道门与佛门的位次编修权,亦然掌握在谢衍手中。   此番连道门与佛门都急了,纷纷前来中临洲,拜谒圣人。一时间,儒门如日中天。   夜色已深,风飘凌无声地走入天问阁,于他身侧肃立。   “都打发走了?”谢衍近日在编写宗门排行,想要见他的人踏破门庭。“该见的人都见了,接下来,微茫山暂时谢客,谁也不见。”   “是,师尊。”   “七日后,我约了道祖与佛宗,在西佛洲松山寺听钟,正好把拟好的排行带去,与二位圣人共同商讨一番。”谢衍想要从人手中分权,态度自然要端得住,此时神态仍旧自若,“有些人束手高阁,已然太久,修真界也该变变天了。”   谢衍在该隐忍时,那些想要爬到他头上的人,当面给他脸色,他都能微笑而对。而当他万事俱备时,以雷霆一击将对方打落深渊时,却不见半点慈悲。   而且,他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足够滴水不漏,万人拥护。   风飘凌见他正撩起长袖,慢条斯理地沾墨写字,以为他在编修,便走到他身侧打算侍候笔墨,却见圣人正在为一幅画题字。   他用墨极为潇洒,铺色也是大胆,绘出立根于崖边岩石中的凤凰花,枝干舒展,坚韧不拔。   枝上的凤凰花,艳烈如火,是一片黑白灰中的唯一亮色。   白衣圣人题字道:“凤凰凤凰,何枝可依。凤凰凤凰,何不回还。凤凰凤凰,何时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风飘凌看了片刻,师尊用的是《诗经》典故,并不难懂。只是这种带着风月情思的措辞,由高寒清冷,不近人情的师尊写出,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凤凰于飞,便是凤与凰相偕而飞,百鸟随之。”风飘凌磨着墨,因为从未想过师尊也会有风流韵事,他以为师尊只是随手而作,问的就极是耿直,“难道是我想错了典故,凤飞九天,师尊难道在寄情于景,抒发志向……”   谢衍题罢搁笔,也不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风飘凌,似笑非笑道:“飘凌,你道基为《楚辞》,怎么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不通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风飘凌迷茫,他从小修道,改换门庭后又潜心治学,还真不知道风花雪月怎么吟咏。   “儒门修士,吟风颂月本就是休闲娱乐,今日见斯景,遇斯人,皆可作诗入画,随手写上两笔,又何必非得找些意义?”   谢衍在不见客时,他懒得端出完美无缺的圣人模样,颇有些狂傲不羁的风流。   他白衣端肃,抬起漆黑的眸,略略扬手,接住窗边一片落下的叶,悠然笑道:“咏一朵花算什么,若是我乐意,凤飞九天,也得栖于我枝,端看我种不种那梧桐树罢了。”   “师尊说的是那株‘思归’?”风飘凌肃立于他身侧,得他言传身教,却还是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师尊在暗喻什么,“近些年,思归树已经长高不少,已经有师妹见到树上有花骨朵了,说不定,今年便能开花。”   “嗯,很好。”谢衍已经养成习惯,每隔两三天就去看一下他的树,闻言也不意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道,“开花的好时节,大抵是到了。”   *   松山寺位于半山崖边,云雾如海,松涛如浪。   寺是孤山小寺,不甚知名,只有一位主持,三名僧人,却胜在清净。当然,若是三圣在这里论过道,他人得知,此地怕是会成为蜚声一时的名胜。   每逢晨昏,寺中布衣僧人便会敲钟,回荡山间。在晨钟响起时,乘孤鹤而来的白衣圣人飘然落于寺门前,看向古旧的牌匾,耳畔是山中幽幽蝉鸣。   同为天道钦点的天生圣人,仙门三圣作为利益共同体,彼此之间的友谊,总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而谢衍却是足足比道祖、佛宗小上两千余岁,谈禅论道却从容不落下风。   寺中有一间禅房,对着云崖,可见孤山云海,观晨间朝霞。   谢衍是最后一个到的,当他入座时,道祖与佛宗已经品茶许久了。   “谢小友来晚了。”灰衣老道是个老顽童,他的手心坐着一只松鼠,“你瞧,这小东西,是不是很可爱。”   它刚从崖边孤松上跳下来,爪子握着一颗松果,纯稚的眼睛乌溜溜的,还在吱吱叫。   它见到盘膝坐下的谢衍,又从道祖的掌心跳到圣人的落于蒲团的衣袂上,仰头看向慈悲的儒家圣人,甚至还举着松果,仿佛要递给他,毫不怕人的模样。   “倒是通人性。”谢衍垂眸,叹而笑道,“山野生灵,赤子之心,听了二位圣人谈禅论道,得大道一缕启灵智,为大机缘。既然二圣都有份,缺了吾倒是不美了。”   说罢,他抬起素白纤长的手,在松鼠灵台轻轻一点,原本就目透灵性的松鼠仰起头,无形的大道落于它身上,小兽灵台一片清明,眼神褪去兽性,显出活灵活现的人性来。   “去吧,假以时日,可成大器。”谢衍支着下颌,看着松鼠被放归山林,消失在远处。   “礼乐教化?”道祖抚摸雪白长髯,看向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分仙魔,无论妖鬼,莽莽万物,皆可听圣人之道?”   “有教无类,如是而已。”谢衍并不反驳,而是与他打了个机锋,“吾等修道,难道不是为了普渡众生,证道于人,求道于心?”   “圣人此言,倒是好辩者之说,教老衲无言以对了。”佛宗合掌,眉目悲悯,似乎是有些无奈,“仙可渡,魔可渡,众生亦可渡。这话并无错。”   “如此,不是功德?”谢衍似是笑了,缥缈淡漠,透着难言的神性。   “魔性恶,渡魔者终成魔。”   “佛宗着相了。”谢衍看向云海,好似于云端看向万物,“万物无贵无贱,皆有触碰大道的权利,若是将魔视为‘恶’,从一开始便剥夺魔从善的资格,只会恶者愈恶;而吾等儒家之道,为何重礼乐教化,无论人性善恶,皆可从后天的教育中领略仁义道德。”   “渡魔,这便是圣人的选择?”佛宗反问。   “不止渡魔。”谢衍的声音清冽,言语间却透着桀骜与自信,好似他永远如此乐观且不可打倒,“我要渡人、渡魔、渡妖、渡鬼……天下之道,本该众生平等,为何分尊卑,为何分善恶?”   “谢小友,你在否认儒家先贤定下的森严礼制。”道祖轻叹,仿佛在暗喻什么,“不要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万物于我皆如一。”他执着茶盏站起身,站在云崖与朝霞中,傲然道,“若是道不发展,难道由着它拘囿于上古,溃烂于幽暗,腐朽于当下?吾虽不才,为往圣继绝学时,也应当继往开来,让儒道,适应这动荡的世道,变革的时代。”   圣人调鼎,执天下权柄,正是初阳。   “若是此言逆反,惊了天上人,那便惊动罢。”谢衍转身,看向坐于禅房阴影中的两位圣人,眸中异彩连连。“猛虎在侧将醒,北渊狂飙天落,仙门若不思变,亡,不远矣。”   新与旧,圣人之间权柄的更替,好似时代的转身。   两位圣人坐在禅房的蒲团上,皆看着光明之中傲立的儒家圣人。   “北渊七年南北对峙,二王争天下,各自厉兵秣马,终有一战。”谢衍眼睫轻动,漆黑如深潭的眼眸,好似洞彻了万物,其中跳跃着炬火,“若是魔洲一统,魔尊诞生,巍巍仙门,该如何面对这位搬不走的邻居?”   “二位圣人,时代变了。仙门比当年大得多,已经不是吾等能够高阁调鼎,垂拱治而天下安的时候。”   “我们,除却向上望天路,还要走下神坛,走进人间了。” 第261章 流民南渡   史载:南北对峙七年春, 有魔民陆续自幽河泅渡,奔往南方。   小舟在滔滔大河上飘摇,载动数十个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明明从遍地风雪中走出, 却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是在奋力摇着船桨, 看向遥遥的烟水尽头, 面露希冀之色。   “去南方!”他们互相打着气,心中发狠,“左右都是活不下去, 不如去南方搏一搏!”   今日的幽河还算风平浪静, 又因为是深夜出发,未被追击。当小舟穿过茫茫的烟水靠岸时,拖家带口的北凉魔民站在幽河畔, 竟然有些许不真实感。   “我们真的离开家乡了吗?”有人看着岸边,日益苛刻的税赋,拉走全族壮丁的征兵, 让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但他们从未离开过家乡, 心中不禁惶恐, “不会还是在北凉境内吧?”   “快看, 这里有一座界碑。”有少年指着一座陌生的界碑,声音喜悦道,“我们真的离开了,我们那儿,可没有名为‘饮马界’的地方!”   闻言,北方魔民们才笑逐颜开。可是这样的欢乐并未持续多久,他们又感到了忧愁。   因为有幽河天堑, 他们对于南方的政权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是隐约知道,他们的王大肆征兵,为的是对抗这名为“渊”的南方霸主,而在北凉的宣传语境中,南方简直是一片吃人的土地,极为邪恶。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如何生活。   “那里好像有人!”在河畔撒丫子乱跑的少年渐渐地放缓了脚步,看见那名为“饮马界”的界碑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青年的背影如孤松,玄袍猎猎,手中持剑,在漫漫风烟中北望。   “是脱离北凉的魔民?”他并未回头,只是轻轻一叹,声音低沉好听。   “大哥哥,你是谁?”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看见对方只是一人,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他却见对方微微侧头,墨发束冠,下颌的弧线优美,姿容更是极有攻击性的美丽。在看向他时,那宛如火焰的赤瞳,仿佛能把人的魂魄也吸进去。   “带上你的族人,随我回城吧。”那青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在阳光下,他的身影孤直挺拔,玄袍广袖上仿佛有金色的暗纹流动,好似栩栩如生的麒麟。   他先走出几步,见少年踌躇,又旋身笑道:“放心,我们对弃暗投明者一向宽容,只要说些情报,会保你们正常生活。”   说罢,玄袍青年又带着少年去魔民休息的地方,由于他身着锦衣,容貌绝世,又举止尔雅温和,看上去十分可信。虽然他身上的魔气近乎于无,但魔民们面面相觑,只觉他有种令人莫名服从的气质,于是纷纷点头答应,随他入城。   离幽河最近的城,便是曾经的界城,如今被殷无极改名为“天玑城”。   殷无极近日将要巡至天玑城,顺手整顿西疆内务。在去之前,他想起了什么,想先来幽河边散心,却刚好碰到了这群流民南渡而来,就打算顺手捡回城。   “上车吧。”殷无极见魔民面黄肌瘦,就从袖里乾坤取出一辆墨家机关载具,待他们皆走上车,他才坐到载具面前,曲起腿,随手捏诀,笑道,“坐稳了,我们去天玑城。”   魔民们只觉一阵摇晃,不禁瑟瑟发抖地抱紧了同族。紧接着,载具腾空而起,他们从窗中看见越来越小的山川,连浩浩荡荡的幽河也成为一个小点。   “这就是北渊洲?”北方魔民们发出一声惊叹,纷纷指着远方,道,“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家乡……”   他们的眼中映出了河对岸若隐若现的连绵雪山,莽苍冻土。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山脚下的雪堡中,昼短夜长,常年高寒,连食物与猎物都十分匮乏,苦寒的家园,造就了他们坚韧与粗莽的性格,而这样封闭的环境,也让脱离成为代价极大的选择。   若非实在交不起税,谁又会轻易离开族中,奔向这未知的南方呢?   “为何南渡而来?”   那神秘的青年随手拿出的载具都这样神鬼莫测,在设定好航向后,他走入宽敞的车厢之中,看着少年给他让了个座位,他也不介意地撩起袍子,坐下,温和微笑道:“离入城还有一阵子,有什么困境,不如对我说说吧?”   “多亏了大人好心引渡,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谋生。”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探,“不知南方税赋几何……我们能不能不做奴隶?”   “放心,只要勤劳肯干,是有活路的。”   “听说那位政王殿下,青面赤瞳獠牙,声若铜铃,身高九尺,性情残暴喜食人肉,尤其是喜欢用百日小儿煮羹汤,是真是假?”   “……呃,是假的。”殷无极把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三连否认,“嗯……那位政王吧,性格虽然有点疯癫无常,但是还是有底线的,不会对百姓出手。容貌……应该是不吓人吧,挺正常的,当然,也并无食人肉这类残暴爱好。”   “那就好。”他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在长辈们七嘴八舌地诉苦时,坐在他身侧的少年却打量着他,似乎在猜测他的身份。   很快,这腾云驾雾的载具便渐渐降低高度,从云雾中降落。   魔民们扒着窗,纷纷好奇地看向逐渐清晰的城池,只见恢弘古朴的城墙越来越大,城外田舍秩序井然,城中繁荣稳定,人人皆各安其位。   此时正值午时,城中人家更是炊烟袅袅。甚至,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压根没有经过城门关卡,直接降落于城中辟出停靠法宝的地方,却丝毫无人阻拦。   待到载具停稳,殷无极率先从车上跳下,转眼便被迎上来的属下围住,在他身侧跪了一地。   被派来管理天玑城的是程潇,除了要分管一城内务之外,还肩负着西疆一带经济发展的重任。而殷无极刻意将他安排在远离仙门边境的一带,除却发挥他的才能外,也有避嫌的考量。   “恭迎王上归城。”这位前杂家弟子被委以重任,前途可期,便一心一意替他办事。他最近做出了些成就,正愁没法展示政绩,恰逢王上巡视至此,听到属下报告印有王上纹章的车驾正在入城,他立即放下手中事务,带着城中心腹前来隆重迎接。   “不必拘礼,程潇,起来吧。”殷无极还是那副随意的模样,又侧了侧头,看向凑在一起目瞪口呆,战战兢兢的南渡者,失笑,“怎么不下来?是觉得我吃人么?”   “不、不敢……王上饶命,我们不懂事,我们错了!”他们瑟瑟发抖。   刚才在车上,他们还绘声绘色地对他描述那位政王殿下到底有多青面獠牙,那好脾气的青年还微笑着听,结果他就是正主。   太可怕了,他们刚才是当着一名渡劫大魔的面说他坏话,这怎么活啊!   “是北方魔民么?”程潇看了看几人的装束,随即笑了,“近来南渡者越来越多,我已在城中辟出一块区域,专门安置他们。王上放心,交给我罢。”   然后,他又点出一名属下,道:“小楼,带着这几位来自北方的客人去城中逛逛,顺便把天玑城的户籍办了,给他们讲一下咱们南方的规矩。”   殷无极此次是孤身巡游自己的领土,所以未带任何属下,只是抵达前会提前知会罢了。   “王上,自更名后,天玑城的发展蒸蒸日上。”程潇一边跟着他巡城,一边抓紧机会汇报政绩,“原先西疆民生凋敝,又有许多大魔氏族盘踞于此,大肆搜刮,苛捐杂税数不胜数。”   “您一道喻令,直接免西疆一年徭役赋税,使民休息。您又下令西疆废奴,领地中的大魔吐财买命,交出奴隶契纹并且当众焚毁,压制了地方豪族。反抗者,您又直接率兵将其屠灭,重压之下,幸存者纷纷破财免灾,遣散族人,按照您的意思搬迁分散,直接打散了他们的势力。”程潇显然是对他的政令极为推崇,热情道,“正因为您直接打散了大魔氏族,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我的一些想法才能实行的如此顺利。”   “还不够。”殷无极摇了摇头,道,“真正的顽疾还未除去。”   殷无极随他走入闹市后,认出程潇的人逐渐变多,而他身边墨发赤瞳的大魔,当初见到他入城的民众纷纷欢呼。   “是王上来了!”一声呼喊后,当初得益于他的律令,脱离奴籍的魔民皆是工作不下去了,一整条街上的百姓都奔到他面前,人挨着人,极为热情地看向他们的王。   “咱们的王可太漂亮了,这咋长的,能这么俊。”有的人半天也憋不出一个成语来,被他扫了一眼,九尺壮汉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诶呦,王看了我一眼,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王上真的太俊美了,又风度翩翩的,喜欢死了。要是能与他一度春风,能吹一辈子!”这是在酒家二楼聚会的魔女们,她们挥着手帕,彩衣如虹,在殷无极路过楼下时,当真是满楼红袖招。“看这里,王,看这里呀!”   “切,女人们,别肖想了,王可是不近女色的。”这些个年轻力壮的魔兵聚在一起喝酒,别看他们嘴上鄙夷女人们,却看着王玄袍的背影目露热切,“我们从军,就是为了王而战,这种随着王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的浪漫,你们女人懂啥子?”   “少瞧不起人了,当姑奶奶们好欺负?”女修们纷纷捋袖子,美目流转间带着威胁,“王上说了,咱们女人也能顶天立地,怕你们?”   等到路过闹市,还有浩荡的队伍尾随着他们,有人扶老携幼对他磕头,有人向他大声示爱,更有许多美丽的女修,时不时试图往殷无极路过的地方丢些新鲜的花与手绢,一时万人空巷。   “咳,北渊民风开放……”程潇轻咳一声,经过这么一遭 ,他也放松下来,语气轻快,“真是双标啊,王上,我巡城时从来都没这个待遇,只会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带他们发财……”   “无妨。”殷无极依旧玄袍广袖,腰间悬剑。他笑了笑,语气温和,“能够带他们发财,这也很好。”   无论追随者对他的喜爱有多狂热,他也不会给予任何令人误会的回应,只是轻微地向他们点点头,道一声“谢谢”。   他已经心若止水,不因与日俱增的权威而骄横,也不因他人的欢呼或者奚落而更改其志。   “您见笑了,接下来,我带您去看一下我们的‘升云市集’。”程潇看着他这副沉静模样,只觉他与启明城时期又有些许不同,那时的他还会觉得不知所措,与平民百姓混迹在一处,显得颇有几分温暖。   而如今的王者,一举一动皆是雍容威仪,引人狂热追慕的同时,却再也不知他的心在何处。   他沉静若深水,稳如山脉巍峨。自他走出启明城后,最初的那个屠龙少年的影子已经很淡了,唯有在他对着弊病与沉疴举起剑,决绝砍断锁链的时候,他们才能窥见几分当初的疯狂。   “程潇。”殷无极已经随他回到了城主府中,凭栏远眺,只见曾经因为战争而破败的城池,又因为休养生息而恢复生机勃勃,他顿了片刻,然后道,“我穷兵黩武么?”   “穷兵黩武,王上怎会如此想?”程潇本是肃立于他身侧,与他共看城中繁华盛景,此时听闻,却哑然道,“您废奴籍,免赋税,减徭役,鼓励商贸,订立律法,剪除大魔势力……在您治下,北渊洲迎来了最为安宁的时期,一切都蒸蒸日上。”   “我要北上,幽河以北,皆是冰原冻土,易守难攻,可能会死很多人。”殷无极阖眸,叹息。   “北方永远是心头隐患,今日不战,未来还是要战。”程潇道,“您不必烦忧,我们唯您是从。”   “反对的声音很大。”殷无极出来巡城散心,也是因为内部遭遇了重重阻碍,他心中烦忧,此时面对曾在仙门的杂家弟子,他轻叹一声,道,“许多后来归顺于我的大魔很满意如今的局面,认为想要特权的大魔氏族北上,平民居南,划江而治,互不打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局面,而我厉兵秣马,却被认为是战争狂人……”   “这……”程潇顿了顿,涉及到内部,他有些话就不能讲了。   殷无极麾下已经不是当初启明城那般单纯,除却先前押注于他的大魔,殷无极需要满足他们的期待,还有后期投诚的,他不能将事情做的太绝,一些弊病终究还是不能完全剪除。   “北渊还未一统,已经有人扯着我的虎皮做大旗,以新贵自居,拉帮结派,享乐无忌。”殷无极微微侧头,但是红眸中却毫无笑意,“旧大魔氏族的血,洒在这土地上,还未冷却呢……”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个中血腥,让程潇骨髓一冷,立即拱手俯身,向他行礼。   程潇这才意识到,为何殷无极会与他单独谈心。   他手中握着的是商贸,是西部大城的权力,一般与金钱打交道的,最易腐化。   殷无极孤身前来与他谈过去,谈未来,既是回忆当年创业时的风雨同舟,也是教他不要被迷了心智,若是一念走岔,逼的殷无极挥泪斩他,便是他程潇的不是了。   “王上放心,程某不是那样的人。”程潇立即俯身再拜,却被殷无极抬手虚虚扶起。   这位年轻的王负着手,登临高台,看向平静的城池,眼里却是漫天的风雪。   “时机已经到了,本王要渡幽河,北上天山——”   “灭凉!” 第262章 雪满山河   自殷无极一意孤行, 动了刀兵,北征已持续五年之久。   幽河浩荡,自东部渡河, 只会遇到层层关隘,浩渺天山。那是大军逾越不过的险峰。所以,想要渡河攻北凉, 唯有自幽河上游强渡。   殷无极原本镇守九重山附近的天权城, 在萧珩被他任命为北征大元帅,领兵出征时,他一直待在天玑城, 离战场最近的地方, 凭栏北望。   没有人明白这位王者为何如此执着。   北征期间,不乏有人指责他“贪心不足”“穷兵黩武”;亦有大魔人心浮动,起了异心, 私底下拉帮结派,对他非暴力不合作。   但王者始终沉默以待,他铁了心似的, 让魔兵跟随将领走向战场, 又将治下疆土里的大笔钱粮充作军费, 让工坊日夜生产军械, 源源不断送往前线。   不愧是数千年无人敢碰,自成一国的北境,在严寒与冰封中,想要与天生适应这等环境的魔修打仗,又是何等之难。   战车推不进去,骑兵寸步难行,墨家机关器械结冰, 补给跟不上,药品与食物都要冻成冰,只能吃干涩难下咽的辟谷丸,一枚可顶三日饱腹……   无论做了多万全的准备,作为无数魔尊的折戟之地,战况还是会狠狠地给他迎头痛击。   前两年,殷无极的案头一度摆满了战争的损耗与节节败退的消息,萧珩从来用兵灵活,也没打过这么劣势的仗,不得不领兵转进,躲进天山峡谷之间。   最困难的时候,是千里大雪冰封,善战如萧珩也抵抗不了天时,只得屯兵于山谷之间,与坚韧的魔兵们忍耐饥寒困顿,静待第二年春来,才能接收补给。   即使随他出征的魔兵皆是老兵,但北渊洲远没有到一抓一把金丹期魔修的地步,大多数时候,修为最高的将领必须照顾士兵的情况。   直到第三年,奉命出征的萧珩才传来拿下第一座城的捷报,将其作为支点,将天山一带掌握住,才逐步打开了局面。   而完成这一战略目标,有七万人永远地躺在了幽河以北的风雪里。   殷无极不断调拨灵石,发放抚恤,善待军属。但是城郊的英雄碑依旧立了起来,无数未亡人泪尽风中。   由于这里是前线,不少人搬离了天玑城,前往东部与南部。   在王者的仪仗经过逐渐萧条的城池时,殷无极看见天玑城已不似他当年来时那样繁盛,他撩起帘子,看见他孤寒面容的魔民,脸上皆带着些许不安与疲惫。   他们没有再欢呼他的到来。   兴许是魔修的血液中,天然没有统一的概念。他们将其作为无人能够做到的伟业,却又觉得南北分治已然很好,北方冻土他们又不会去,何必强求?   而他们的王,虽说让奴隶摆脱奴籍,他们很感激,又给了他们相对稳定的环境,让他们不再受欺凌压迫;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他显得太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了些。   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难道不好吗?   面对这样怀疑的眼神,殷无极放下车的帘子,双拳紧握置于膝上,对自己说道:“我必须这么做。”   没有人待在他的身边,看不到他轻颤的双肩。   他自言自语道:“我得除去他们所有人。在我之后,没有人有这样的声望、意愿与能力,做得到将北渊洲完全统一。如果此时妥协,将功亏一篑。”   机遇期不多。如果他现在停下来,撤回大军,将地盘拱手相让,将会彻底毁掉北征这条路。而习惯了南方和平的魔民,将永远消磨掉北上的信心。   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就极难停下,那是一座贪婪的销金窟。无数灵石与人命丢下去,换成前线一则薄薄的简报。   直至第五年,北凉魔兵终于大举集结,率兵围城,打算重新攻取萧珩夺去的天山一带,如今已经迈入寒关中。   据萧珩密报,他们将第一次直面北凉王,北厄。   萧珩在信中写道:“……十一月末,寒关沦陷,出关道路被断,物资被截留于途中,运送物资的将官头颅,昨日刚刚被对方送到摇光城前,大军已然不远。我已打入北凉腹地,此地常年苦寒,物资匮乏,城中储备不足,若是被围城,我们熬不过今年冬。”   在敌方主场,遭遇大将率大军破关,这是迄今为止最难的一役。   “往后,通信渠道将被封死,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封求救信,也不知能不能如期送到。”   萧珩十分冷静,以至于他的信有着些许残酷的意味。   每一名将领在踏上战场的时候,都会明白一点,他们的未来大抵是马革裹尸还,所以每一笔,都有可能成为遗言。   “渡劫大魔亲至,纵然再英勇守城,城池也坚持不过一月。我必将在其兵临城下前,拖慢其行军,能够拖上多久,要看天意了。”   他又写道:“若我惨胜,请主君率军压过幽河,接管战果,稳定胜局。若城池覆亡,臣败北,北凉王大抵不会杀臣,而是会企图以臣为质,迫主君割地赔款。”   殷无极展开长长的信,仿佛见到过去的岁月。烛光下,军帐中,他无数次地与将领推演沙盘,争吵路线,最终达成一致。   他们已然互相扶持,走过风风雨雨的岁月。   萧珩的笔一歪,又换了个称呼,有些轻松自在地写道:“作为敌人,老子算是高价值吧。以前也拒绝过北厄那孙子不止一次的招揽,现在又啃下他一大块骨头,估计心里恨极了老子。但是,这回老子可不会降了。”   “哥这一辈子漂泊不定的,也降过不少主君,又出走过很多回。在他人眼里,我是不可信的狼,随时会噬主。就你这傻小子,我身份成谜,心思莫测,毫无忠诚之心,看不出么?你不懂自个有多危险么,又是折回救人,又是放我走,还一个劲地引狼入室,喊什么萧大哥,萧大哥的。换别的魔修,你得被坑的骨头都不剩。”   “我僭越王权,被人参了,你给护着,怎么就看不出我窥的是你的位置呢。我不尊王命,擅自行动,造成恶果了,你把罪担在自己身上,说什么‘是王来担负这一切,而非臣子’。主君,做人不能这样过分,你这是要臣的命啊……”   “果不其然,这回真得豁出命来了。赢了,老子保证北厄不死也残;输了,且拿我的头去给青史交代吧,也不枉你唤一声‘大哥’。”   殷无极看到这里,绯眸微微睁大,执着信纸的手不住地抖。   在信的末尾,萧珩一改先前那满不正经的写法,异常郑重地写道。   “城破之时,终结之期。若战未能胜,臣将殉死,北征之败,皆是萧重明之罪,如此,当可报君黄金台上意。”   “阳关一别,不问归期。”   “君王勿念。”   *   “臣以为,北征不应开始,当降!”   当日的朝堂上,已有大魔领头,向殷无极施压道:“南北分治,并无不好,历代魔尊也无法拿下北境,如今北凉,虽无南下之力,但固守天险难度不大,何必再加注呢?”   “狼王萧珩也试过了,北凉太难打,消耗太大,就算有七年休养生息,也不代表我们能打过啊。臣建议,此时与北凉王议和,换回我们北征的将士,退守幽河以南,协议互不侵犯……”   “过往也没有什么人能真的统一北渊,幽河以北就是最难啃的骨头,您说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打下一片穷乡僻壤,何必呢?”   “王上啊,下令召回萧将军,与北厄殿下停战吧。”即使是中立一派,也心神动摇,劝说道,“想来北厄殿下安于北境,也并无南下之意,和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好似在把年轻的王架在王座之上,却并未多看的起他,而是自行其是。   就算闻风归降,交出了手中奴隶,逃脱了他对大魔氏族的清算。但他们的实力强悍,历史悠久,是不可忽视的势力,如今虽然接受了利益会受损,却又试图在他的王朝中,建造新的利益集团,在新时代的食利者位子上提前占座。   殷无极高居王座之上,越发寡言,冷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在他的阶下争吵。   只要今日退让,未来他想要北上,永远会遭到如此阻碍。   他们会和他算经济账,幽河以南极为富庶,北方疆土贫瘠,不必拿下,得不偿失。   他们会把这一次败北,作为劝阻的利器,说你的野心不合时宜,你之勇武,远不及北凉魔修一系之剽悍。   他们会说,你的统一梦想,在北渊的浩浩历史长河中,不过小儿天真呓语,不值一提。   殷无极知道,他们有一句轻蔑的话语未曾出口,正于心底暗笑:无数魔尊皆败了,凭什么你能成功?你甚至,还不是尊位大魔。   青衣的军师已经静默了良久,青衣环佩,神色冰冷,对这些争吵不置可否。   “陆机,你怎么看。”殷无极俯瞰王座之下,第一句话,便是点中了他的文臣之首。   “臣的意思,就是王上的意思。”大殿中一时寂静,陆机抬起头,眼底里燃烧着灼灼的火,“我想,王上调集大军,集结兵马于川上,已是心中有了答案。”   他的声音清寒单薄,但字字千钧。   “将夜,你的意思是?”玄袍大魔十分满意,略略扬起下颌,再度看向阴影中的暗影,声音低沉。   “打。”许多年的暗夜行走,当年的少年刺客,如今已然是挺拔青年模样,他抬起眼,银灰色的眸冰寒如雪,“你若是下令把那家伙召回来,教他放弃多年的经营,那家伙能见人就咬。”   “说得好,赫连景,凤流霜,程潇,尔等认为呢?”殷无极又看向他启明城的老部下,目光冷锐。“也觉得此战不宜继续下去?”   三人对视一眼,看向王座之上如同一座沉默火山的王者,齐齐跪下:“吾等遵循吾王之命。”   殷无极站起,在殿上抽出无涯剑,用力劈于阶下,让大殿中央裂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不必多言,亲征。”殷无极右手执剑,左手负在身后,俯瞰过他们神色各异的脸,神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却让人噤若寒蝉。“若有懦夫不长眼睛,非要再劝,可斩。”   “这也太不讲道理……”   “道理?呵。”殷无极眯起眼,微微笑道,“我在除大魔,灭三族,剿恶匪时,讲过道理?他们有人活下来吗?”   “还有你们,教我召回萧珩?”他走下长阶,停在了一位主和的大魔的面前,微微弯腰,凑近被魔气压到跪在地上的他,用剑挑开他的发冠,“教我召回萧珩,让他放弃至今为止的战果,并且背负北征失败的罪名……怎么,是在说我懦弱如赵构,还是想持鸩酒,演一出风波亭?”   殷无极极怒之下,眼神却冷静的可怕,一脚踹开那挡路的大魔,又提着无涯剑,指向那领头施压的东方大魔,微微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个近妖的笑,“还是说,你们觉得我打下整个幽河以南,靠的不是血,而是这张脸?”   “真的吗?这样瞧不起本王?”他一笑,却是令人两股战战,“有人竟然觉得,把我架在楼阁上,就可以兴风作浪,不会这么天真吧?”   殷无极很久没有这样发怒,以至于满殿噤若寒蝉,跪了一片。   “在斥我贪天之功,穷兵黩武之前,有没有想过,我们是魔修?谁不是刀尖上舔血过来的,难道你们的刀刃已经发钝了?”他的黑袍逶迤,转过身时,绯眸如烈阳,“收复北方,一统北渊,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此事还用得着讨论?”   “陆机,代管朝中一切政务,赐你御笔丹书,等同本王亲临。”   “将夜,协管朝中秩序。无论何人,只要生出反心,‘讨逆’出鞘,可先斩后奏。”   “赫连景,我不在时,处理军务。程潇,协管粮草,不惜一切代价,必须保证供应。凤流霜,情报网不要断,我要每日最新的情况,送往前线……”   殷无极点名的,皆是他的心腹重臣,可见他在此危急关头,对于后来投奔的大魔并不信任。   而这样的内外交困,也无疑是在说明,此时亲征并非最好时机。可若他此时不去,又有何人能够解萧珩之危局呢?他当真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功臣被困死城中吗?   “你们成日都在说,即便是北征,也不宜将所有的兵力押上,更不能离开疆土,会动摇军心,会四海生乱,要我坐在城里干看着,和你们扯皮,听你们吵架。”   “本王是在战车上打的天下,以血洗剑,才有今日之渡劫修为。我殷无极在的地方,就是军心”   “既然本王要率军亲征北凉,迎我开疆功臣。今天,无论是谁,就算去柱子上撞死自己,本王也不会收回成命。”   玄袍的魔王大步踏出殿门,宛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   殿门外,已有浩荡魔兵集结于此,看向那位执剑的王者。   “走,将士们。”他拂袖,振袖出剑,仿佛斩鲸破浪,“我们去,踏平北凉!” 第263章 孤城将军   孤城暗夜雪, 铁甲成冰,城墙黯然。   萧珩独自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远方。他极目之间, 皆是莽苍雪白,时不时有雪沫拍打在他的寒甲之上,又悄无声息地消融进朱红的披风中。   他看向城楼下, 只见厚厚的雪已经足以没腰三尺。   再遥远处, 寒关中遥远的一抹山峦,为这孤城添上苍凉之色。   天山环绕孤城,在情况最恶劣的时候, 萧珩与他的兵没有一座城池可以过冬, 只能在天山峡谷中驻扎,以此躲避风雪。   就算没有直接暴露在风雪中,但冰冷依旧侵袭了他们, 缺衣少食、药品不足、许多魔兵甚至得了北境肆虐的伤寒,挣扎在生死边缘,一度士气低落。   若非萧珩的威望足够高, 军魂凝聚, 早就哗变了。   等到第三年春, 他们拿下了一座城池, 驻扎下来,能够打猎与挖掘野菜,才有了些许好转。   但是兴许是因为环境太困苦,北凉的魔族基本都很少吃热食,除了风干的猎物外,城中并未贮藏别的食物,连基本的辟谷丹都没有丹方, 一切都得从头开垦,慢慢积攒。   萧珩对此也不气馁,将城名变更为“摇光城”,就开始经营城池,与当地魔民为善,使其信服,然后慢慢养兵,以此为支点,日拱一卒,倒也是真的把天山一带实控下来。   能够在敌方的地盘里,通过干扰、穿插、转进等调动手段,达成偷城的目的,又是硬生生在敌方合围中建立据点,数次守下城池,这是何等的艰难。而萧珩办到了。   假以时日,他把天山附近的魔民收编,再以摇光城为跳板,大举东出,就能对北厄造成极大的威胁。   自他跟随殷无极从启明城出来的时候,有过顺风仗,也有过逆风局,更多的时候面对的是全北渊的大魔窥伺。从夹缝中求存,到主动出击,期间走过多少岁月。   萧珩天生拴不住,只管往前冲,只要手中有物资,他就可以无限地往前打。而无论他们的财政再怎么穷,殷无极永远保证着前线将士的物资供应,就算他本人节衣缩食,常年过着苦修的日子,也从没掉过链子。   “让老子去从头开荒一座城,一把糊涂账,唉,真有点想主君。”等到独自面对一大堆问题,萧珩才会想起自己可以当甩手掌柜出去撒欢的时刻。可嘴上再怎么抱怨,他还是得苦哈哈地操心管理城池。   “老子手段就是有点粗暴,要是主君在,不必动刀兵,这些人都得服服帖帖,甚至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他没有太多时间,北厄将他视为心腹大患,打算在他的势力还未完全成型的时候,将天山脚下这一颗钉子拔除,于是调集大军,准备进攻。   这是萧珩最需要求援的时刻。他明白内部对北征的争议,却在寄出信件的时候莫名相信:殷无极绝不会放弃他们。   无论殷无极变了多少,在萧珩心里,他始终都是初时立誓屠龙的少年。   暗夜城池,火光照在雪上,显得格外凄冷。萧珩却反复摩擦着手中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小篆的殷字,便是殷无极亲手交给他的将军令。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为臣之道,当得如此。”年长的狼王思及此,一直以来深锁的眉头微微舒缓,笑了笑,又看向遥远的寒关方向。   “将军,工事已经修筑完毕。”副将小跑到他的身边。   “好,夜间再加一班巡视,务必要关注敌方动向,探子回来了吗?”萧珩随着部将走下城墙,问道,“这一带仍有牧民散居,听说,天山的许多山谷中还住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部族,我本打算扎下根来,再一一收服,可现在没有那个时间了。”   “‘夜不收’还没有回来。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传回消息了,想来是……”   “是吗。”萧珩沉默半晌,还是道,“等天亮派人去搜寻,至少把尸首带回来。”   “大型地道都修建完毕,方便仓储,可以应对比较严峻的风雪。”   就在此时,远山间传来一声轰然的巨响,萧珩的眼神陡变,立即示意部将噤声,神识笼罩整个摇光城内外。   神识笼罩的范围内,有着大量敌军的目标。为首者显然是一名渡劫大魔。   良久,他哑声道:“北凉的魔兵,入寒关了。”   “这是一场硬仗。”副将也倒吸一口冷气,神色肃然。   “既然送上门来,老子不杀他,岂不是很不给面子?”将军抚过手中的红缨枪,枪尖一点寒光,在雪光中更为凛然。   而他的琥珀色瞳孔几乎完全竖起,透出独属于狼王的狠绝。这样凶戾的杀意,出现在向来心思如深海般莫测的萧珩身上,相当异常。   他与北厄,往日无怨,但近日有仇。   昔年的萧珩能屈能伸,面对胯/下之辱也能笑脸相待,面对当面叱骂也可唾面自干。他十分隐忍,从不以个人荣辱为由兴兵,等到时机合适,可以一击必杀时,他的枪不会慢一步。   但是,自渡河以来,萧珩率领的魔兵对北凉的愤怒与日俱增。   作为北方雪地的霸主,北厄一心窥向南方,却苦于被东方的青君、西方的钟离界扼住咽喉。而魔洲争霸从无永远的赢家,殷无极的崛起,让版图彻底改变,引起各方窥视。   在殷无极西征之前,北厄就派遣使者送去环肥燕瘦的绝色美人,结果却被彻底拒绝。   传言,当殷无极退回了他送的大礼后,数十名美人在北凉王的脚下跪了一片,瑟瑟发抖着。而这位北厄殿下却饶有兴趣地端详过美人各有风致的脸,问使者道:“传闻,那位政王殿下姿容绝世,比这些美人,何如?”   将一名北渊霸主的容貌,与玩物娈宠相提并论,无疑是一种羞辱。   使者看了看这些美人,向北厄摇头叹息:“殿下天神之姿,此等庸脂俗粉,远不及也。”   北厄哈哈大笑一声,道:“若是渊政王当真有如此绝色娇容,争什么天下!不如入吾王庭,作吾掌中飞燕舞。”   而后,北厄当真在幽河上见到了对岸玄袍持剑的王者,回宫之后,他又评价道:“天姿国色,天然标格,偏又动若雷霆,剑惊风雨。”   “凤凰儿,凤凰儿,何故落入泥潭中?”   这句名义上是赞赏,但言语间处处透着攫取之意的狂言,甚至传出了王庭,在北境被大肆渲染,当然,也传到了萧珩的耳朵里。   跟随萧珩的魔兵炸了锅,他们双目通红,语气憎恨,道:“辱没王上,等同侮辱我等!北厄该死!”   “杀!杀!杀!”   愿意跟随萧珩出征的魔兵,绝大多数是被殷无极救出了地狱的奴隶。他们背井离乡,是为了王上统一天下的梦想,为此,他们早就有了埋骨他乡的觉悟。   萧珩听闻,虽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更沉了些。   而对方早已知道,狼王萧珩名声向来不好,在城楼下例行喷垃圾话的环节里,编排主将压根没什么杀伤力,完全破不了防,萧珩甚至能顶着互骂的口水,大笑着说:“再骂的狠点,没吃饭吗?就这?”   北地更为粗莽,前来攻城的魔兵很快就把炮口对准了殷无极,虽然没几个人见过政王当面,但是尽拿着些捕风捉影的说事,尤其是调笑他的容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骂。   魔兵们将殷无极视为神,哪里能受得了交战时,对方带着污言秽语唾骂他们宛若神灵的政王殿下,被下令固守城池的他们纷纷躁动,双目通红,恨不得下城楼撕裂这群鳖崽子。   最为扎心的,就是叫阵的主将再加上一句:“你们的王若是当真在乎你们,为什么让你们深陷敌阵,固守孤城,却没有半点援军?”   “醒醒吧,他一意孤行,五年了,才发现北征行不通,你们就是他送给北凉王的见面礼!”   “降吧,降吧!”他们大笑着。   面对如此叫阵,将军的面上尤带笑容,身上磅礴的魔气却转瞬间肆虐,直到他萧疏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狼的神情,那是将要撕裂什么的狰狞。   “混账东西。”他轻声自语道:“老子捧在手心疼了这么久的弟弟,也是这群北地蛮子能编排的?”   暗夜之中,攻城的号角吹响了。   在雪城中,驻扎于此的魔兵打退过无数场进攻,常年战时,他们枕戈待旦,此时正沉默地拿起武器,看向雪光中披风高高扬起的红袍将军。   “小子们,稳住,只要老子还没死,就不可能城破。”萧珩的声音沉沉。   “誓死追随将军!”   城楼之下,大雪被从中分开,露出一条漫长的行军之路。北凉王勒住魔兽的缰绳,看向城楼上的银甲红袍的将军,北渊洲的不败战神。   北厄的声音远远传来,浑厚而粗犷:“萧将军,良禽择木而息,你有赫赫战功,无论是谁做魔尊,都会重用你,这场尊位之战,你又何必与我为敌?”   这位北域的雄主,表面上粗狂,实则心思缜密,且永远处于大后方,教人无机可乘。   在萧珩渡河以来,北厄还是第一次亲自调度大军前来围堵。   因为他抛弃了当初的机动行军方式,在据点中驻扎,即将成气候。他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抛弃城池,否则就是五年心血付诸东流。   只要此时重挫他,劝降,或是杀了萧珩,殷无极的北征计划将会彻底胎死腹中。   “北厄!”萧珩看向在黑夜的风雪中临城的北凉大军,红缨枪遥遥指向城墙之下,字字带着寒意。   城楼雪飞溅血红,他黯哑的声音如秋风肃杀。   “龟儿子,想动老子的主君,得先踏过老子的尸体。”   陈兵于孤城之下的北方霸主,锦帽猎装,手中正握着一把饮血的弯刀。在他野性的目光攫住将军沉默如山的身影,宛如暴雪的魔气骤然腾起。   夤夜,敌境。边城,吹角。   在城楼上举火的将军,执着枪杆,俯瞰向夜色中幽幽的影子,黑压压的一片雪狼皆仰头长啸,回荡在雪山之间。   *   “前方就是寒关。”传令官转身,向着背后骑着魔兽雪麒麟的玄袍王者道,“再全速疾奔一个时辰,我们就会抵达摇光城。”   “向前走,去接我们的将军。”寒风穿过黑色的旗帜,席卷过为首的大魔的轻甲玄袍,他阖眸,遮住眼底涌动的情绪,声音沉稳。   殷无极此时没有再稳坐于王车之上,扬鞭断流,因为为他驱车的将领并不在身侧。   此次亲征,他几乎孤身一人,背着所有的压力,领着大军北渡幽河。   当年的启明城,万事齐备,面对大乘期魔王的攻击,也只是撑了七日。现在的摇光城,只有萧珩一名大乘期。   这种恶劣的条件,面对渡劫大魔的猛攻,能够撑下十日就算是奇迹。而当时信中,萧珩说“撑不过一个月”,那是因为,他是狼王萧珩。   政局不稳,本不是亲征的最佳时刻,能够支撑大局的心腹皆被殷无极留在后方,他手下固然有许多能打善战的大魔,但是能够让他完全信任,以至于交托胜负的,除了萧珩之外,没有。   他的根基太薄,威望虽盛,摧毁却易。这些年来,除了萧珩,也无人能够问也不问,无条件执行他的一切命令了。   他不能死。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萧重明。   “王上的脸色很不好。我们渡河以后,一路疾行,无论昼夜,也没见王上歇息半日。”有医修小声地对随军的鬼医道,“杜衡先生,是不是该让王上稍微休息一阵,哪怕几个时辰呢?”   “那混小子。”化名杜衡的决明子,看了看头也不回的殷无极,长叹一声,“他以前就拧的很,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什么也挡不住他,哪怕燃烧的是自己。随他去吧,反正未来会操心的又不是老朽。”   救人如救火,殷无极是断无可能在此时停步的。   大军与辎重拖累速度,他便率领前锋,如一把利剑般全速向前,大股魔兵则是于寒关外埋伏,等待痛击溃军。   风如寒刀,刮在他的脸上。   近了,近了。他听见了风中的兵戈声。   殷无极的玄袍宛如一道烈风,席卷过一切。他站在了雪城之前,面前古朴的城墙已经裂开了巨大的缺口,其中有旗帜在燃烧。   城墙下是厚厚的积雪,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少许旗帜露出雪面。   “雪崩了?”殷无极紧紧握着手中剑,先是茫然地四顾一眼,忽然牙齿轻轻地颤抖起来。   大雪如天河倒灌,敌我不分地覆盖城中,可是在雪崩之后,从城门到城墙,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连空气中都透着化不开的血腥味。   城中的战局该有多惨烈,他们现在还活着吗?殷无极不敢想。   他先是踉跄两步,仰头看向断裂的城墙,几乎没有勇气踏入其中。而随后赶到的魔兵也终于跟上了他们的王,等候着他的命令。   “全军听令,开城门!”年轻的王者已经不是当年青涩而鲁莽的屠龙少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右手一扬,“我们千里驰援,是为了我们的兄弟!”   “无论……还活着多少人,我们都要把他们接回家,告诉他们——我殷无极,永远不会背弃我们的同袍!”   千里驰援,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与魄力。   若是来的太迟,萧珩败了,殷无极就是兴师动众,去救一座灭亡的城池,本就因为败局而摇摇欲坠的威望,可能会一夕降到谷底。   若是他再被北厄围困孤城,更是不可能有人再来救他。这是一场彻底的赌博。   殷无极没有去看他背后的魔兵,露出了怎样难言的神情。那是一种混杂着钦佩、狂热与坚毅的目光,再投注于他背影时,这种眼神成为了一股炽热的信仰。   玄袍的大魔执着剑,扬手一劈,让紧闭的大门洞开。   战争的声音从城中传来,不绝于耳。这种仍在交战的声音,如同天籁,让殷无极心中猛然一坠。   他来不及思考太多,沉沉魔音回荡在城池之中,宛如天神的垂问。   “援兵已至!吾乃渊政王殷无极,恭迎英雄归来!”   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站在城门前的殷无极,听到了四面回荡的鼓点声,与城中此起彼伏爆发的欢呼声。   那是独属于他的魔兵的,奋战的声音。   殷无极紧紧地握着无涯剑,为这情绪中蕴含的信任而战栗。那种至死不渝的信念,支撑着这座经历了雪崩与战乱的孤城,让火种至今未熄灭,直到——援军的到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不知何时,边角声起,战歌声切。   激发士气的战歌声此起彼伏,而随之加入战局的援军,即刻穿梭在几乎雪覆的巷道之中,他们皆吟唱着在训练时的古老战歌,寻找着还存活的同袍。   “是王,王来救我们了,我们没有被抛弃!”一名魔兵断了根胳膊,满脸鲜血,只凭着单手执刀,与敌人死死缠斗。   听闻那响彻全程的声音,他大笑三声,狂热至极,如狼一样死死咬住了对方:“谁说我们是弃子?谁说我们的战斗是无用的?我们为之而战的那个人,值得!”   “老子为奴的时候,是王劈开了镣铐,把早就麻木的我们带出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那时,我们兄弟便发誓,这条命就为了王上而活,为他生,为他死,绝不皱一下眉头。”   “值得,值得啊……”   “我们为什么踏上远征之路,为什么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种菜吃雪?王说,这一战必须打,如果此时不打,未来北方南下时,战争会更加惨烈。我要活着……去看一看王上所描述的,那样美好的,弱者不受欺负的北渊洲!”   殷无极轻身飘起,俯瞰着满城的烽火,将神识完全放出,搜寻着异常的魔气。但是,他几乎搜索不到他的魔气。   于是,他骤然降落,抬剑便劈死了挡在一名垂死将官面前的敌人,剑尖犹滴血。   “萧重明呢?”殷无极看着他,认出那是跟随萧珩的一名狼王军,便急急问道。   “将军他在城破之际,安排好了城中的战术……然后,他引走了北厄,他们的战场不在城中,在城外的树林里,天山脚下!”   这名跟随萧珩多年的狼王军几乎浑身是血,但他认出了王的影子,即使说话再痛苦,他跪在地上,也要用嘶哑的嗓子道,“王,请您去寻找将军,他为了保住这座城、他、他……”   在滴水成冰的雪城中,殷无极心中更是冰冷,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他连忙俯身,输给那狼王军魔气,支持着他如游丝的生命。   “向、向北……大约十里、将军带着数百名精锐,把北厄逼入了天山附近……”魔兵说话都困难至极,却还是努力传达着至关重要的情报,“我们、我们事先躲在地道之中,把敌人放入了城中,将军为了埋葬敌人,暴力砸开了天山,直接引发了雪崩……”   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如此相信着将领的魔兵,事先在城池之下修筑了工事,静待着与敌人一同被大雪没顶。雪崩停止后,他们将会从地道之中掘出一条路,与这些狗日的敌人狠狠地战上一场。   而一开始将敌人引入城中的少许敢死队,大多与敌人一起被埋葬在了雪中。   守孤城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持着他们呢?   统一北渊?   这样虚无缥缈的概念,是从未经历过一个统一的北渊洲的魔兵无法想象的。那是站在最顶端的渡劫大魔才会考虑的问题。   报君王恩?   王赐予了他们一条活路,而他们却放弃了,毅然从军,日夜磨砺着自己,目光永远追随着北渊暗夜中最炽热的火焰。恩与义,已经没有人再去考虑那么多了,追随仿佛本能,连死亡都不畏惧。   不知道,但他们如此坚信着,他们的王会带着未来的北渊洲走的更远。今日的牺牲,为的是未来更多人更好的活。   跟随着他的脚步的医修赶到,立即为昏厥过去的魔兵喂了续命的丹药。继而,他看向玄袍轻甲的大魔,只见他的面容如霜雪苍白,唯有一双骄人的炽烈红眸,如同暗夜的火。   “城中战局可控,竭力救援我们的将士。我去寻萧重明。”   殷无极不再需要顾忌魔兵的赶路速度,将力量完全解禁,即刻间化身一片黑雾,消失在原地。 第264章 鼎定山河   寒风肆虐, 天地飞白。天山脚下的雪松林中,白茫茫的雪地中布满大面积的坑洞,显然是有大魔在此缠斗, 留下了激烈战斗的痕迹。   魔气蒸腾白雪,化为雾萦绕林中。漆黑天穹下,雪山依旧苍冷清寒, 宛如亘古的神灵。   殷无极化为黑雾飞速掠过层林, 最终落于苍白薄雾中,他握着无涯剑,踩着层层积雪, 向着最深处走去。   这里曾经激烈碰撞的魔气消弭, 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殷无极越走越近,看见积雪上已经凝固的鲜血。   紧接着,他的呼吸屏住了。   大雪为僵冷的尸首覆上一层寒冰。在苍白的雪地上, 有人身首分离,有人的胸膛穿过断裂的树木,有人被利刃撕裂, 让战场透着肃杀的寒冷。   倒在这里的尸首也有北域的魔修。他们皆是身着耐寒的毛皮, 身体壮实, 体毛厚, 极其耐打。但是他们却敌不过来自远方的狼不要命的攻势,死在这里的,要比狼王军多得多。   殷无极在雪坡下顿足,一颗头颅滚落到他的脚边,还戴着狼王军的头盔。   直至生命的尽头,这名英勇的战士,依旧怒目圆睁着, 好似在斥骂他的敌人。   “……皆是我的血债。”殷无极的眼前是颠倒的血色,他覆着半张脸,呼吸着冰冷的雪风,咬紧了牙关,“好战嗜血,穷兵黩武,野心勃勃……”   “我是何等的面目可憎。”   “可是,这件事只有我能够完成。是我太着急了吗,可是时间不多,不多啊,若是在这里放弃……”   殷无极孤身一人,走在这条前人未曾走通的道路上。   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跟随着他的人倒下的声音,战士们的身躯沉重如山,为他挡住刀枪,蹚过血海,以至于浑身荆棘,却依旧百死无悔。   他始终不能心硬如铁,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当做燃料,投入天地熔炉中烧尽。亦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白骨堆叠,成为他踏上君王之路的阶梯。   他甚至不清楚,直到他抵达尽头,会不会连他自己都会被业火焚灭。   而现在并不是应该沉溺于自我质疑的时刻。殷无极周身的魔气侵略如火,掠过皑皑白雪,即使在冰雪上也能燎原,他正将这片空旷的战场变为他的领域,全力搜索着萧珩的影踪。   地图逐渐在他的脑海成型,他猛然抬起头,视线落往远方坍塌的断崖,赤瞳陡然一缩。他右手一挥,身影便转瞬化雾而去,飞速掠向真正的战局中心。   狼王萧珩真正死斗的时候,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这位千年来鏖战无数的将领,率领着他幽灵一样的军团,驰骋过无数次沙场。他似乎从来都留有后手,无论是怎样的敌人,他都能击败后从容而退。   他为谁拼命过吗?大抵只有在九重山,为救主君殷无极的那次,他速斩一名,又重伤一名大乘魔王,踏着血一步步走上台阶。   那次,他真正被逼到极限了吗?恐怕没有。   而这一次,越级面对渡劫期大魔呢?没有人知晓。   天山断崖几乎崩塌,其下则是一个巨大的坑洞,仿佛星落,天山之上的雪崩倾倒入大坑之中,把一切死斗的踪迹埋葬。   殷无极一落地,此地残留的浓郁魔气告诉他,萧珩就埋在这座雪坑中。   可他却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想来是萧珩的魔气正在逐步停止流动,体温因为雪而僵冷,所以殷无极分散的神识找不到他。当然,他完全不会去想最坏的可能。   殷无极近乎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觉常年永夜的天山如此昏暗,他压根不知道这座坑到底有多深,亦然不敢操纵天生火。   他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生怕自己控制不好,反倒伤了他生死不知的兄长。   “萧珩……萧重明——!”年轻的王者从未这样狼狈,他剑不出鞘,而是探入雪中,唤出背后黑龙的虚影,让他的神识融入纷飞的大雪中。“你在哪里?回答我!”   除却群山的回响,没有半点声音。   确定了大致的方位,他全力放出神识寻人。良久后,他猛然睁眼,几乎踉跄着走向一个地方。   那里除了大雪,还有枯树与山石,似乎融化过又冻结,已经覆上薄薄的冰层。   殷无极以剑鞘为铲,用力地挖开砂石与雪层,浑然没有自己用的是上古凶剑的自觉。掘开最坚硬的冰层后,他目之所及,除了深雪,还是深雪。   他不敢冒伤害到萧珩的风险,扇子索性不顾往日持重尊贵,跪倒在雪洞前,用双手去刨开那可能覆盖着人的雪层。   “萧将军,萧大哥……哥……”殷无极的双手精细地裹着魔气,融去寒冷的冰雪。他咬着牙关,吐出些许嘶哑的词句,一边刨着雪,浑然不知脸上已经泪痕涟涟。“别出事,将军,别死,别死……哥——”   进入魔洲之后,是萧珩不计代价,来到初夺龙隐城的他身边,用积攒多年的势力,将初初显出獠牙与利爪的他牢牢护住,教给他北渊的规则,教他如何做一头真正的狼。   若不是经验老道的萧将军守在身侧,威慑着盘踞北渊各地的老魔,那时初出茅庐,羽翼未丰的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在他遭遇背叛,陷在九重山时,也是萧珩千里奔赴,死战不退,只为全一场君臣之约。不然他就算征服了龙脉,也会陷在九重山,胜负犹未可知。   平日里,萧珩时而诙谐,时而戏谑,时而嬉笑怒骂,时而莫测如渊。他的性格老辣深沉,极难掌控,更是能力极强,随时会反噬其主,极易惹人猜忌。哪怕他对人无微不至,却也只是让人觉得他的心思缜密,在动容时,又会平添几分警惕。   这样的人,明明危险难以接近,却又在专心护佑弟弟时,显出长兄巍然如山的可靠。   时过经年,年长的将军,于他而言就是真正的大哥。而平日里,他总是吝于喊一声大哥,学着如君王般,平衡君臣之间微妙利益,显出几分帝王心术。   年轻的王者逐渐踏上属于他的道路,庇佑着包括兄长在内的北渊万魔,用他的智谋与力量,为万魔劈出一条登天通途。   他回望时,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他。他们的神色不明,心思也各异,在权力增长的时刻,贪欲也无所遁形。   萧珩几乎是于所有人的反对中领命,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接过出征的将军令。   出征前,他甚至还去找他喝了杯酒,临别时摔杯,以示此行之决心,笑言:“若这是主君的愿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不破北凉,我不还家。”   然后用五年,他用坚韧与强悍,证明了他为人臣子的忠贞。   雪洞里传来熟悉的魔气,虽然很细微,但是象征着希望。殷无极无意识地睁大眼睛,近乎机械地刨着雪,却在不自觉时泪满衣襟。   “……在这世上,我没有血缘上的亲人。千年了,萧重明,能让我唤一声长兄的,除了你,没有人了,再也没有人了。”   终于,他看见了露出积雪中的一缕红色的布料,那是萧珩的披风。继而,他再往下挖,终于看见了一张沾着鲜血的英挺面容。   因为魔气近乎耗尽加上失血过多,他的呼吸近乎游丝。连魔气都无法护体,又在大雪之中埋了太久,几乎丧失了活人的体温,徘徊在生死边缘。   但好在,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救。   找到了人就好办了,殷无极终于能动用魔气,融去覆盖他全身的雪,把他彻底从雪洞里掘出来,让他从倒伏的状态,变为平躺于他的膝上,才让他喘过气来。   北厄的弯刀几乎贯穿了他的胸膛,刀刃从中间折断,没在他的躯体里,冰冷的雪将伤口与寒刀封在一起,才让他不至于失血过多。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那是近乎撕咬的近身战中,拼命的证明。   殷无极立即倒出从决明子那里要来的吊命的丹药,双指抵着,塞进他的舌下,又输入火属性的魔气,激活他冰封的魔气,恢复着他的体温。   “唔……”兴许是因为常年征战,他的生命力强韧,萧珩结着冰霜的惨白面容,在殷无极火属性的魔气中,稍微恢复了些许血色。   “哥,我要拔刀了,你忍着点。”殷无极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冷静下来,替他处理伤势。   无论如何,那贯穿萧珩躯体的刀必须赶紧处理。   渡劫大魔断裂的弯刀无疑是最上等的兵器,也是封印萧珩魔气,让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罪魁祸首。   殷无极拿出活人生肌的药粉备好,然后握住那催寒的刀刃,手中用力,迅速拔出。他的动作又快又准,还好天气寒冷,在腹部大量涌出鲜血之前,他立即倒上药粉,却也只听见昏迷的将军低沉压抑的呻/吟。   该是怎样的极强的坚忍与克制,才让他如此能够忍耐疼痛,压抑属于人的本性。   “……弟,主君,你怎么……在这里?”许久后,似乎是剧烈的疼痛袭来,又或者是药物起了效果,让死战不退的将军略略掀起沉重的眼皮,眼前一阵虚晃,熟悉的容貌映在眼帘里,却又转瞬模糊。   萧珩摇晃了一下脑袋,嘀咕道:“操……老子不是挨了北厄一刀……被雪埋了么,这是在地府,还是中了幻术啊……”   “萧重明,你想去地府还早得很!别闭眼!醒着,看着我!”殷无极见他又阖起眼皮,好似要睡,立即拽住他的衣襟,厉声吼道,“我把你从雪里刨出来,是教你活!不是教你浑浑噩噩死在这里的,萧重明!”   被他这样一吼,萧珩这才努力抬头,但是眼睫上的血块都干涸,他看不清。   殷无极替他剥开黏连的血块,萧珩才睁开眼睛,真切地确认了殷无极的存在是完全真实的,他当真排除了万难,硬是驰援千里,前来救他们了。   “……还真不是做梦啊。”萧珩吃力地抬起手,感觉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灼热的魔气,那是属于君王的关怀。这很好地驱散了他躯体里的寒冰,让几乎化无的魔气重新流动,“还好……没伤到魔心,死不了……嘶,好痛……”   他只要一醒过来,又带上些许兵痞的诙谐,可这银甲残损,半身浴血的模样,他却还能笑出声来,却是太过心大了。   “还知道痛!……忍一忍,我背你回城,鬼医在城中,只要还剩下一条命,再重的伤都能救回来。”殷无极说罢,把他的双臂缠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用力将他背起。   今日的他背着萧珩,带着他走出埋葬一切的雪原。正如当年兄长打上了九重山,把他拽出了要他性命的祭坛。   没有亲缘。胜似亲缘。他们早已扶持着走过许多风风雨雨,个中情谊,早已不需要言语。   “萧重明,你不要命了!竟然打的这么疯,你难道不知道给自己留一条保命的底牌吗!”实在忍耐不住,殷无极咬着牙,却是半点笑容也挤不出来,声音却哑了。   “底牌打完了……不过北厄也讨不了好,虽然没死,但是……咳咳咳……”萧珩被他完全背起,像个漏风的风箱,说两句就喘一下。   他的面容灰败,唯有琥珀色的眸眨了眨,眼底映着弟弟背着他时一晃一晃的墨色长发,莫名有些温情。   “……你为什么拼死也要守城?你明明清楚,只要你活着,再要几座城,未来都可以打回来。对我来说,你的命比城池这些死物重要的多。”   “君王啊……”萧珩哑着声,似乎是笑了,却又有点无奈,“不拼命?那怎么赢得了,都到节骨眼上了,哥这一条命,换个渡劫大魔,也不算亏。”   “你这些年的焦虑和压抑,我、陆机和将夜都不瞎,看得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早就商量过了,你既然什么也不肯说,那就无条件地去完成你的愿望,君王啊,你告诉我,你确实行在正确的道路上,对么?”   他说罢,殷无极久久没有作声,只是紧紧咬着牙关。   萧珩昏昏欲睡,靠在他的肩上,呼吸渐渐轻下去。   “萧珩,萧重明,不能睡!”殷无极感受到他的魔气运行又迟缓下来,立即道。   “……好,你叫几声哥,我应几下……”萧珩努力睁着眼睛,舌下压着的丹药也提不起他的精神,好似方才的大战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弟,多叫几声吧,换作平日……你都不肯叫。”   “哥。”   “哎。”   “萧重明……”   “嗯……在呢。”   “好,别睡,别睡……”   “……”   大雪漫漫,风雪越发冰冷吹寒,在滴水成冰的气候中,许多疾行的法器载具制作的时候耐寒程度不够,在这种极端的气候中压根驱动不了。   而殷无极天生属火,是长夜冻雪里唯一的温暖。   他不能动法术,也不能疾行,而是一步一个脚印,生生将他的兄长背出了皑皑雪坑,天山绝地。   他们回到摇光城中,那里余下的敌人已经死的死,降的降。   城中被雪覆盖的大都是表层的建筑,而摇光城的重要设施,大多数都在地下,城中魔民大多都疏散到了那里,所以损失并不大。   现在城中积雪被清理出来,魔兵开始为同伴与敌人收尸,一时间气氛无限压抑。   殷无极把萧珩带回雪堡一样的城主府中,置于床上,又急急唤来化名鬼医的药王决明子为他看伤。   决明子看了看他伤势的处理,难得夸了一句殷无极,“这种极寒的魔气处理得好,再晚些可能就得入了肺腑,落下病根了。对了,那寒刃带回来了吗?”   殷无极点头,然后从袖里乾坤取出沾血的寒刃,置于桌上。   然后他看着发起高热的萧珩,沉默了半晌,又问道:“我哥,他没事吧?”   “有老朽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死不了。”决明子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对他质疑前辈的水平很是不满,“你当老朽这个大乘期的药王是吃干饭的?小子,过来,先把这剂汤药给他灌下去。”   萧珩大抵要睡上个几天。在回来的一路上,殷无极坚持与他说话,萧珩为了保持清醒,又为了不耽误事,向他详述了与北厄的一战,他的魔功,具体受了什么伤,以及最后的去向。   “北凉王也受了重伤,被老子打退了,这一战……老子没有赢,但是,也没有输。”萧珩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一场死战之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北厄也受了重伤,走不远,他的残兵就在附近,别让他回到自己的领地里养伤……”   “君王啊,鼎定山河的时候,到了。”   殷无极握着玄铁长剑,走出了雪堡,只见满城受伤的兵将,皆在他的援军的救助下得到了妥善的救治。无数医修来往忙碌,为他们治疗伤势。   在如此惨烈的战后,能够得到热汤热食,见到日夜期盼的王师,心中有了希望,常年驻扎于此的魔兵显然精神颇佳,向他打招呼时更为热忱与笃信。   毫无疑问,殷无极选择千里来救,告诉他们“你们是英雄”,说明他把将士们放在心里,这一点与北渊所有大魔全然不同,也让他在军中的威望一时到达顶峰。   殷无极向他们微笑点头,穿过积雪扫尽的街道,跟随在他身侧的副将却听他说:“现在召集精锐,随我入雪原,搜寻北凉王的下落,如有消息,立即回报!”   萧珩给他创造的机会,他不打算放过。   “北厄谨慎,强攻此地,定是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他调集的魔兵虽多,打萧珩的守军占据优势。风水轮流转,现在不同了!”殷无极笑了,颇有些冰冷的意味。   “他以说客动我朝堂,投诚大魔中多有一宝双押者,一边劝我媾和,一边与敌人暗通款曲,给我制造压力,搅动人心。”   “他在北渊大魔中,的确是最难缠的一个,但他犯了最重要的一个错误,就是轻敌。”殷无极显然也是听说过他的评价,对此并不愠怒,甚至还勾起唇角,“他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而我打的,却是他人头的主意。”   他振袖出剑,天地飞雪。   “擒贼先擒王,若是北厄死了,北域还有谁能够与我为敌?” 第265章 雪原决战   北域的古战场位于天山边缘。   自上古浩劫后, 北渊遗留许多古战场,其中磁场混乱,迷雾萦绕, 更是凶兽横行之地,上古妖邪沉睡大墓,易入难出。修为但凡薄弱些, 更是不死也残。   有牧人言, 北凉王身受重伤,步履踉跄,浑身魔气外散, 呈衰败之相。   他在遁逃时见殷无极来援, 又被围住寒关入口,只得自天山绕过,遁入古战场遗迹, 躲避追兵。   殷无极率麾下魔兵至古战场外,便看见小股敌军丢盔弃甲,而轨迹, 俨然是向古战场内部的。   “王上, 我们跟随您进去——”魔兵们虽听闻古战场的可怕, 但毕竟没有真的经历过, 于是提议道。“北凉王定是被逼入了绝境,才慌不择路,进了这里。”   “不必,在外守着,我自己进去。”殷无极看向迷雾之中,仿佛在看妖邪的深渊巨口。他早年在魔洲游荡,四处寻战狩猎时, 也曾混迹于古战场之中,深知其中危机重重。   但那都是在南域的事了,幽河以北的古战场更为古老神秘,他也不知通向何方。   但殷无极清楚一点,以这些魔兵的修为,随他进去就是有去无回,所以没必要让他们白白送死。当然,对于北厄而言也是一样。   “若我十日后未曾归来,再派人来寻我沿途留下的魔焰。”   玄袍持剑的王者短暂与他们交代几句,然后毫不犹豫地跳入覆满大雪的古战场中,循着盔甲散落的路径走去,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穷寇必追。”殷无极负剑疾行于雪原,风雪刮在他风姿挺秀的眉目上,不知怎的又想起师尊的教导。   古战场危机重重,而能真正威胁到渡劫大魔的却不多,顶多是拖慢他的脚步。   他连斩妖邪,穿过亡灵怨鬼群居的墓地,终于在黎明前追上了传闻中重伤的北凉王。   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雪岩之上,眺望着崖下的风烟。他的身形魁梧,身披貂裘猎装,弯刀在激战中断刃,余下的只有一把银色的苗刀。   风中有雪浪腾起,皑皑白雪埋没了一切生灵遗骨,久远之前的陈迹葬在苍茫雪原之下,散发着玄妙的气息。好似一个颠倒的世界。   殷无极抽剑,一阵毛骨悚然让他顿足,神经的警戒顿时拉成满弓。   恐惧不知何处而来,殷无极凝神看去,明明面前的男人重伤孱弱,不是他的对手。   他到底在畏惧什么?   “断其右臂,腰背横贯伤三道、左腿髌骨贯穿,魔心半破碎,胸膛右侧开洞……”殷无极默念着萧珩告诉他的,北厄被他重伤的部位。   可见萧珩嘴上对北厄异样的窥伺不说什么,心中却是极为护短,下手也很黑。   但奇怪的是,萧珩所述“从肘部完全断裂,短时间不可能接上”,而殷无极此时看到的身影,右臂是完整的。   魁梧的男人转过身来,面孔深邃,鼻梁高挺,透着些蛮与狠,是典型的边陲魔族长相。   可他未发一言,表情空洞,眼瞳的毫无神采,这种宛如死人的惊悚感,却是让殷无极的脊背都泛起凉意来。   陡然间,暴烈罡风平地起,几乎让他倒退三步,他以无涯剑支着身体,才堪堪撑住。   殷无极猛然意识到,这不是面对一名渡劫大魔的威压,而是在直面一种“道”!   “糟了!”殷无极孤身入古战场时,心中想的是不连累魔兵,追击一名重伤的渡劫大魔,他有十足的赢面。可他完全没想到如今的这种情况。   “北厄被萧珩重伤后,虽然逃出生天,但魔心破碎,如果没有奇遇,定是命不久矣的。所以,他已经死了,操纵着他躯体的,压根不是他,而是天道心魔!”   玄袍大魔立即疾退,却看见男人的四肢如同拴上了透明的傀儡线,呈现出极为怪异的扭曲,他抖动了一下,手臂的肌肉暴起青筋,体现出千钧的力量,连接肢体的傀儡线直直刺入苍穹,好似虚空的天幕背后,有着什么玄妙的存在。   以天地为舞台,以虫豸为皮影,演一出荒唐的闹剧。   这是天道对世界的操纵。   还未等殷无极疾退,如幽灵般挡在他面前的,是死去渡劫大魔的身躯。他飞速靠近时,殷无极看见,他肢体的接口处有着黑色的缝合痕迹。   那痕迹不是线头,而是一股极为稠密的黑烟。繁复的刻文如活物涌动,覆上大魔的皮肤,如同诡谲的污染。   殷无极下意识地覆住自己的侧脸,皮肉之下传来灼烧的痛,好似魔纹正顺着他白皙的颈子,攀爬上他的脸。   自从他被谢衍种下灵骨,圣人修为压制着他的魔性,心魔虽然偶尔还叫嚣,却也不成气候,这些隔靴搔痒的威胁,甚至让他放松了警惕,以为天道心魔仅是被关在棺椁中的绵羊,完全不是师尊的对手。   “北厄早就被种下天道心魔了吗?不、不对,他对我异样的兴趣、刻意传出的贬低、甚至是对我朝堂的游说,并非出自欣赏或是憎恶,更像是一种审视……”殷无极心道,“北渊洲的大魔洗牌何等剧烈,魔尊的后备,又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天道当然有许多棋子,只是不一定活到了现在。或许,有些早就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他却恍然没有知觉。   再回想起来,那一种极为冰冷的窥伺,来自天穹之上。   在冰雪断崖上,殷无极的剑掀起烈风,与狂暴状态的大魔傀儡交战。剑锋扬起,传来沉重的力道,让他的手臂也青筋暴起,赤眸仿佛凝血。   “无论是我,还是他们,皆是天道手中的提线傀儡,傀儡怎能走自己的路,怎能有自己的意志?怎么能——挣脱那傀儡丝?”   天道虽然不能直接干涉人间,但是为了维持五洲十三岛的平衡,对千年一战的胜负,乃至气运分配的操纵,必不可少。   祂只想要修真界保持原状。历史不会发展,根基不会改变,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周而复始,无限重复着循环。   这样想来,上古时的浩劫,难道也是……   这样极其悖逆的想法,让殷无极浑身战栗,却是自语道:“在‘道’的眼中,人的挣扎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必须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即使天道行恶法,人也合该为恶法而受苦。生命没有价值,人的挣扎没有分毫意义,一切都是既定的,安排好的,是一潭荒唐的死水——”   “为了维系大魔间的平衡与稳定,北渊的百姓合该千年万年为奴,而仙门无论如何强盛,也不能越雷池一步。为了维持人仙魔妖鬼的力量均势,祂不惜掀起战争,增加杀戮,减少人口,让一切倒退,回到循环之中,再重复进行下一个千年……”   “如果这循环无法持续下去,那么就来一场浩劫、一场寒冬、一场洪水……将苦苦挣扎的生灵尽数毁灭,再洗牌!”   殷无极读书,却不囿于书本。他对于世界的规律与本质,天生有着超越他人的认知,在与师尊的论道中,他经常会冒出一两句极为惊艳的言辞。   而此时,他却宁可自己未曾看穿这一切。   这样,或许还有挣扎的余地,还会产生向上的希望。而不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上断天路,下断轮回。   北厄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光,只是永夜。渡劫大魔遗留于世的身体,哪怕被撕裂斩碎,也会被无形的道寄生其中,成为暴烈的兵器,以此横行于世。   而当殷无极看着失去自我意志的傀儡,喉咙中发出无意义的嘶吼,手中猎刀仿佛要撕裂他般劈来时,却轻声道:“……变成这副模样的,本该是我。”   被他钉在心中棺椁的心魔,空有他的漂亮躯壳,却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   没有理智,没有未来,没有尊严,只有撕裂一切的本能。   若是他与自我的斗争失败,心魔就会如天道安排的那样接管他的身体,他的命运就会如这位曾经的霸主这般,化为一台无可救药的战争兵器,杀人盈野,血屠万里。   “若是让我变成这等模样,不如直接死了。”闪身躲过傀儡如雷霆般的一击,玄袍的大魔身法轻灵如燕,时而又虚幻如雾。   殷无极那动如霹雳,声若惊雷的剑,在实战中一点点地磨砺出来,最终成就了他无上卓绝的剑法。   “无涯剑式之三,奔雷击。”   这些剑式,是当年他为讨师尊喜欢,研究出的近身战法。   在和平的仙门,他不能对同道使用杀人的剑,最大的用处就是在师尊的琴声中起舞,一招一式地舞给他看,换得他的一两句赞许。   而此时,无涯剑却染上魔洲的肃杀。在生死之中诞生的杀人剑法,早就摒弃了仙门的浮华与烟云,而他的身影依旧如春风柳色中的少年。   “北厄,你好歹也是北渊霸主之一,沦落到这般境地,不如由我来给你个体面!”   再闪身时,殷无极出现在他的背后,面上已经不带任何表情,唯有瞳孔中有流动的火。   他身躯里的爆发力极强,下盘却很稳,只是微微倾身,手臂就运起千钧的力道。下一瞬,他的右腕旋转,横扫而来的剑气如同怒浪,席卷山海,颠倒洪荒。   “洪荒三剑——斩山劈海!”   这样近的距离!他避无可避!   似乎是天道心魔刚刚接管了北厄的躯体,行动还有些许迟滞,残暴的魔气纵然再刚猛,但这具拼起来的躯体不好使,遇到碾压局无妨,面对有脑子也有强横力量的对手就难了。   兵器就是兵器,强在一个不知死生,不知疼痛。   倘若是人,一定会考虑避开这一剑。而如今的北厄不会,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丝毫光亮,皮肤上爬满了魔纹,仿佛把一座活火山纳入了身体中,随时都会爆裂。他反其道而行,竟是直直撞上殷无极的剑锋,血肉飞溅。   “怎么可能!”殷无极第一次遇到这种身体快被劈成两半,那蠕动的血肉依旧会自动弥合的存在,哪怕身边剑意昂然,他也感觉到透骨的寒冷。   只见魔躯也化为狰狞的裂口,让被一分两半的骨节化为獠牙,要将他彻底吞入其中。   劈不开,杀不死,何处是弱点?   心中有所准备,和切实面对这一切,造成的冲击是完全不一样的。   目睹着他的下场,殷无极的齿列生寒,他虽然明白自己可能的结局,但是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这样,连基本的形体都不存在,只知杀戮的怪物。   “若我变成这种模样,没有理智,没有思维,只知杀戮……师尊会难过的吧。”   年轻的大魔紧紧地咬住牙关,玄袍流火,窜入雪原之上,黑火将周遭的一切都点燃。而他的身影在风中猎猎,龙气在他的背后呈现出虚影,席卷过伫立于他面前的大魔。   不,在天道心魔降临之后,躯体上有着“道”的化形,他应当被称作“天魔”才对。   厮杀。这是一场不停歇的厮杀。   “斩不断身躯,那就枭首。碎了魔心没用,那就焚灭!”那是一股来自于高位的威压,但是曾经从天道下逃脱的猎物,此时却昂首看向高天,“……已经是最后一战了,我不认输,凭什么认?就因为意识到——我面对的是天道的追魂索命吗?”   “就算天道不认可我做魔尊,那又怎样?”   “我殷别崖一路行到这里,靠的从来不是天,我需要的,是天道的承认吗?”   哪怕他明白,尊位天劫将会是九死一生,他面前的是一条绝路,他几乎没有可能跨越这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殷无极,不愧于他所做的一切。   屠龙少年不敬天,不畏地。他的身侧,臣服于他的龙脉缠绕着他的剑,摆尾的黑龙被天道封于此地,流血的魂灵在古战场哀嚎。   “听见了吗?历史在前行,它不会永远凝固在一段时光中,苦难也不会永远重复。我会打碎这一切,禁锢也罢,镣铐也罢!天不配为天,我便逆之,我要让人,成为人!”   “我有今日,是人选择了我,而非天!”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在毁天灭地的明光散去时,古战场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一切都湮灭,骸骨、雪、妖邪……亦或是挡在他面前的天魔。   那一剑带给了他太多负担,玄袍大魔的魔气几乎倾斜殆尽,因为控制不住这超绝的力量,他浑身浴血,遍体鳞伤。   殷无极的眼前依旧是血红,魍魉穿行。可是他好似看穿了什么,无论疯狂如何影响他,他都冷静的不可思议。   他的手中提着一只被割下的头颅,踉跄着,走出荒芜的古战场。   这已经是第七日。他成为了北渊洲,唯一活着的渡劫大魔,当之无愧的尊位继承者。   “北厄已死,我赢了。”殷无极举起北厄的头颅,玄色衣袖还滴答着鲜血,他面对着欢欣雀跃的魔兵们,嘶哑地说道,“从此往后,北渊洲,再无人可挡我!”   就在殷无极成为北渊最强时,阴云开始汇聚,怒雷酝酿于其中。虽然一时之间还无法落下,但这样的追魂索命,也预示着最终的裁决时日已然临近。   尊位的渡劫天雷,要到来了! 第266章 北渊一统   天道插手, 北凉王北厄殁,殷无极拿下幽河以北,已是时间问题。   有药王决明子在, 萧珩的伤还要养一阵,不宜擅动魔气,便坐镇摇光城, 进行战后恢复工作。而他恢复期的时候, 甚至感觉到头顶有雷等着劈他,想来是经历过突破自己极限的一战,他意外打破了渡劫的门槛。   殷无极则是率领部将, 沿着寒关向外一路扫荡, 半径逐渐扩大,将天山一带彻底扫平,然后忠实执行萧珩日拱一卒的计划。   殷无极与其说是征战, 不如说是去受降。   有些城池,甚至连大军还在半路上,城主与一干臣属就纷纷出城等待, 一副喜迎王师的模样, 见了殷无极就扑通跪在雪地里, 奉上印章, 连声喊着殿下千千岁。   倒也有城负隅顽抗,但是以殷无极的智谋与实力,几乎没有人是他的一合之敌,强收城池,镇压叛乱,却又安抚民众,开仓散粮。   顶多数月, 死硬派死的死,降的降,百姓则是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他们换了个王的事实。反正北渊最上层就算杀的白骨累累,也与他们升斗小民没关系。   当然,北厄已死的消息,他也将其放出,动摇敌方军心。   这样决定性的战果,几乎意味着胜利,给在后方的陆机减轻了极大的压力。这位笔杆子极强的文臣立即配合着,开动印坊,将战报与讨贼檄文印发天下,对百姓宣传殷无极亲征的辉煌战果,把他吹的是天上有地下无。   在北渊魔洲,殷无极以手段雷厉风行闻名,更是因为屠尽大魔而饱受诟病,几乎被部分中上修为的魔修骂的体无完肤。   但殷无极的基本盘在最底层的百姓,这些因为王上的政令而洗脱奴籍,翻身做主的魔奴,与托福减轻税赋、劳役与杀戮的平民,过上的是曾经从未想过的好日子。   既然他们的王希望让全魔洲都得以自由,他们只会拥戴,将他视为下凡普渡众生的仙神。   陆机与将夜等人也遇到了极大的阻力。等到殷无极收到消息时,天枢、天玑二城差点发生城变。   天枢居东,天玑在西,将夜、陆机等人合力摁住了天玑城的局势。   那一夜,文臣手捧帛书,款款走上血色长阶。刺客夜行,凤流霜率领风雨楼伴随左右,赫连景调集重兵压城,杀的整个大魔府邸人头滚滚,尽铺血色。   但天枢城是萧珩打下来的,他常年离城,远征北凉,一些未清除干净的大魔垂死一击,竟是把东部又隐隐割据下来。但他们并非要自立,而是妄图与殷无极谈条件。   因为如今魔洲只剩下殷无极一名渡劫大魔,是板上钉钉的尊位继承者,他们赌的,无非是殷无极登尊位不成,被天道劫雷击到灰飞烟灭。   天道厌憎殷无极。北渊的大魔,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内情。   第二年春,萧珩伤势康复,迎接雷劫,终成渡劫大魔。这位忠诚于王者的狼王,以渡劫之身臣服于殷无极,隐隐说明了他的簇拥之意无可动摇。   萧珩是在马背上打出的名声,这一次的契机,正是以大乘修为迎战渡劫期的北厄,将对方打至重伤退却,可谓毫无争议。   当年秋,在北凉战事势如破竹时,刺客将夜的渡劫天雷降下。   但是,渡劫半途却生出异象,刺客双手持刃,白袍猎猎,竟是连劫雷都无法约束甚至伤害他,仿佛他来自更高的位面,此间天道管不得他。   最终,将夜几乎毫发无损地走出渡劫之地,身上的修为更进一步,与渡劫魔修等同。   萧珩与将夜的先后登临,说明客观的规律早已无法违逆,时间与优势,几乎皆已在政王殷无极这一侧。   全魔洲都知晓,殷无极离顶峰只差一步之遥,而那个日子,已然近了。   *   “从这里出发,能够到达北渊洲的尽头吗?”   殷无极手执魔兽的缰绳,站在天山另一端,俯瞰着魔洲最北侧,他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即使是在魔洲流浪的日子里,他也从没有来过这里,因为幽河以北完全不适合人居住,哪怕大魔也少有涉足,各种地形成谜的古战场都在这里,中间有许多暴烈的漩涡与时空乱流,让人敬而远之。他甚至不知道,北渊的最尽头,是一片遥遥的海。   “主君啊,以前,这里无人涉足,人迹罕至。今后,这每一寸土地,便是属于你的了。”银铠红缨枪的将军用枪尖指了指渺远的无人地带,笑道。   “全都是……”北厄的死的太轻易又离奇,背后天道的窥伺更让殷无极紧绷着神经,哪怕许多城池望风归附,他也不敢小瞧每一场夺城战,直到今日。   等他已经能够穿过雾气,看见魔洲边缘的海浪,殷无极才恍然意识到什么,在山崖上往前走了两步,心中之情难以言表。   玄袍在雪风中猎猎起舞,他耳畔的海浪声再度清晰起来,随着神识展开,他听见游鱼激浪的声音,听见飞鸟的振翅,听见罕无人际的海,对初次来到这里的王者低语。   “我从魔洲的最南端,打到了最北边。今日,北渊洲……统一了?”殷无极喃喃自语。   “是啊,你做到了。”跟随他抵达这里,简直是建功立业的巅峰时刻。萧珩这辈子都没这么荡气回肠过,于是勒马,豪气万丈地挥开在风中鼓荡的披风,“这是数千年未有人做到的伟业,主君,你将名留千秋史册,得万世之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萧珩大笑着,“还不恭贺王上……不,陛下!不世之功已成,当得一声万万岁!”   随着萧珩的声音在雪山回荡,跟随他们抵达这里的魔兵皆放下武器,齐齐跪倒在地,声音激越而虔诚。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站在崖上观潮的玄袍大魔,不,如今已经是实质上的北渊魔君了。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束冠,玄袍鎏金,长剑悬腰,背影孤绝傲岸。   在听到众人山呼万岁时,他略略转身,挑起长眉,那张昳丽绝色的脸,不沾半分阴柔,是极有攻击性的美丽。   而自今日起,他的俊秀容貌、仙门叛徒身份亦或暴戾手段,或许还会有人提及,却再也不会成为他的标签。   他的帝业,将永远写在青史之上,教人提起他时,首先会敬畏地唤一声“陛下”,跪地叩拜,山呼万岁。   殷无极并未去看魔兵们摘下头盔后狂信的脸,而是从鞘中抽剑,以无涯剑剑锋刺入大地。雪浪吹,海潮涌,平地罡风起。   魔道的君主,在风雪中逆光执剑的身影,今日站在这里的魔兵们,哪怕身体老去,记忆也永远不会褪色。这会是他们终生不会忘怀的一幕。   “至此,天下砥定。”   在恣狂的烈风中,在汹涌的怒浪中,远征的魔兵凯旋。   他们乘上穿越幽河的船,千帆竞发,而在河对岸迎接王师归来的陆机等人,亲眼目睹了这一震撼的场景。   殷无极去时他是王,回来时已成君。   “陛下——”陆机率领无数臣属,于幽河岸边对那降落至岸边的玄袍魔君遥遥一拜。   “还没有登基,只能算有名无实,平身吧。”殷无极还有些没习惯北渊洲对于至高之位的狂热崇拜,他脚步不停,走到陆机等人的身边,先是扫了一眼,又笑道,“将夜呢?”   “和赫连景将军去东部平叛了。”陆机拍了拍青衣,自布满河沙的岸边站起来,显然他也不是很爱跪拜。“将夜刚刚渡劫,他修炼速度和飞一样,如今正好缺些实战的机会。赫连景将军也半步大乘了,魔修之道,果然是越打,变强的就越快……”   “嗯,讨逆贼这种事情,交给小猫儿最快,他是熟练工。”殷无极微微弯起唇,似乎带着些笑意,但是陆机看着他一般无二的神情,却蓦然觉得有些宿命感。   “陛下……”   “陆平遥,安排一下,我要去九重山。”   “去九重山?”陆机先是一顿,然后自以为领会了他的精神,恍然大悟,抚掌笑道,“九重山封禅,顺势登临帝位,昭告天下,这是再绝妙不过的主意了,陛下,我这就去操办,一定给您的登基大典办的风风光光。”   “……封禅吗?”殷无极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他只是抬头,看了看白日中仍然跟随自己的阴云,知晓自他统一北渊开始,这天道的雷劫,便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他最后的征伐之路,走的又急又快,全北渊都以为,时间在他这里。可唯有殷无极知道,雷劫宛如催命的符咒,等到它降落的那一日,自己的性命都将会掌控在天道的手中。   所以殷无极才必须统一北渊,若是没有这一重帝业在身,他恐怕连第一道雷劫都熬不过去。选择九重山,也是他要借龙脉之地的“势”,增加筹码。   而就算有这些,他也不过在绝处逢生。   他毕竟是人,人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天斗法,何况还是渡劫这种几乎完全依靠天道喜怒的门槛。   而尊位的大门,魔修的天路,真的会为他开放吗?   殷无极按了按自己肋下三寸,那里的灵骨灼灼发烫,好似他另一枚心脏。   “臣有要事问您。”萧珩见他神情似乎有异,顿时大皱眉头。看着玄袍的魔君拂衣登上帝车,正要放下车帘,他立即又登上帝车,也不为他牵马驾车,反倒伸手扒住了门,目光锐利,“臣请求与您同坐一车。”   殷无极回归后第一次登上帝车,他就要求并坐帝车,俨然是一种极为冒犯无礼的试探。   狼王萧珩虽未功高盖主,但也是气焰极盛,是板上钉钉的北渊未来二号人物。而殷无极却是极有雄才伟略的帝王,甚至还身负统一北渊的千秋伟业,只是还差一个登基大典罢了。   现在又不是主弱臣强的局面,连帝车都能同乘,难道还要与他均分天下不成?   “萧珩,你冒犯——”陆机最是一板一眼,听他如此无礼,登时怒了,执着春秋判就冲上来,非得要把年长的将军拽下车。   “……进来吧。”殷无极白皙的手撩着帘子,赤眸扫过萧珩阴沉的脸,又看着不明所以的陆机,道,“陆机,你也来,我的确有事要交代你们。”   两人被君王点名,于是依次进入车驾,找了个位置坐下。   听闻殷无极将凯旋,帝车是陆机调集北渊所有能工巧匠,甚至征调了叛出仙门的墨家弟子,日夜赶工打制而成的,就为了今日来迎接魔道的君王。   帝车车驾由八匹火麒麟魔兽拉着,车身极其高大,从外部看就容的下数十人,内里更有乾坤,空间还要大上两三倍,隐秘性也极强,足以君王在里面得到良好休憩。   “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回来的第一件事,是要去九重山?”殷无极正坐在帝车内唯一的王座上,看向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两名臣子,叹而笑道,“萧将军应该察觉出来了,尊位天劫一直徘徊在我的头顶,就在统一北渊后,我能感觉到——它要落下来了,就在最近。”   “成尊?”陆机立即站起身来,失声道,“这么着急!那臣为您搜集天材地宝、极品法器……”   “那些东西都没有用。”殷无极轻轻地撩起眼帘,其中幽红色莫名灼人,却又透着些荒凉之意,他笑道,“天道若要杀我,你拿任何东西去规避,都是极难的。”   “陛下,天道要杀您?”陆机整个人都傻了,“北渊若要有魔尊,还有比您更名副其实的吗?天道凭什么杀您?”   “……该死的。”萧珩的情绪本是引而不发,听陆机的质疑,他抬起鹰视狼顾的眼,咬着牙关笑道,“我就说,弟,你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这一切,对不对?”   “……什么?”陆机怔怔地看向他,又望向沉默的君王,只觉得自己聪明的脑袋不够用了。   “从杀尽大魔氏族开始,你就把自己当做一枚弃子看待,对不对?”萧珩双手交握着,骨节已经被他自己捏的泛白,甚至流出鲜血,他前倾着坐,微微躬身,声音压抑而沙哑。   “你知道自己很可能渡不过尊位天劫,但是你依旧要去统一北渊,因为除了你之外没人能够做成这件事;你杀大魔氏族,污自己的声名,甚至逼反内部奸细,是为了除恶务尽,把恶名背在自己的身上。”   “你把北征安排的又急又快,不顾一切反对,是因为你没有太多时间。你甚至还刻意把我派去,为了让我快点踏过渡劫期的门槛,是因为你根本就——”   萧珩说到这里,喉咙里仿佛淬着血,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觉得,自己若是没有能够成尊,你就……”他说不下去了。   “萧大哥,不要那么聪明啊。”殷无极支着侧脸,灼灼如火的红眸中仍然带着笑,只是有些孤冷的味道,“尊位天劫亦然是九死一生,谁能保证完全能够成功呢,为了保住我们打下来的成果,安排一下后事,难道不是正常的么?”   “正常个屁。”萧珩面无表情,却是咬牙切齿地骂他,“有你这种提前这么久的安排吗?你他娘的早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我告诉你殷无极,你混账!尽给老子丢锅背,告诉你,老子不抽你就不是你哥。”   “我很任性吧。”殷无极却对他的骂声充耳不闻,甚至还支着下颌,略略歪歪头,甚至还孩子气地微笑道,“我其实也不想死,我也梦想过,若是能够登上这魔洲尊位,四海八方皆拜服,该有多威风——”   “但是,我想要的并非是权力或者地位。”   “我的道,指引着我走到这里,我向天下发过大宏愿:我要北渊洲不再流血,我要人,活得像人。”殷无极笑了,“为了这个目标,我会耗尽一切,哪怕是我的性命。”   “至于他们是否会在我的治下得到平安喜乐,我想,这并不重要。”   殷无极玄袍垂地,神色是如湖水般的沉静,竟有些不可亵渎的凛然。   “我不求得到什么回报,我只求……我来过后,他们会从苦难中解脱。” 第267章 天道封禅   微茫山观天台上, 圣人观星象。   观天台早已屏退闲杂人等,风飘凌肃立台下,见天问先生观星之时, 天河涌动,万星闪耀的异象。   很快,天象虚影骤变, 化为神秘的漩涡, 好似幽黑深邃后有一双虚空之上的眼,正在无情俯瞰世间。   风飘凌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口大震, 随即听见谢衍厉喝一声:“不准看, 转过身去!”   他本能听从了师尊的话,转过身,却感觉背后灵气大盛, 圣人浩渺如天地的压力骤然展开,仿佛在与虚空中的什么缠斗。   很快,那种玄妙的气息消退, 一切都偃旗息鼓。   谢衍走下观天台, 一向纤尘不染的白衣, 如今却沾着些许血迹, 连步履有些许不稳。   风飘凌上前一步,连忙去扶,而白衣圣人苍白纤长的双手沾血,略略抬起头,漆黑淡漠的眼底尽是激烈的怒意。   圣人心事难测,儒门也无人敢多加揣摩。但他七情淡漠的师尊,已经甚少有这样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刻了。   风飘凌忧虑问:“师尊, 出什么事了?”   谢衍冷笑:“呵,小兔崽子,半个字也不说。”他拂开风飘凌搀扶他的手,平展儒袍大袖,道,“取我的剑来,我要离山一趟!”   “圣人且慢。”在此风起云涌的时刻,道祖与佛宗双双降临微茫山,显然也是观了星象,急急赴儒门与圣人商议。   而方才的短暂交锋激起的余波,也让二圣齐齐望向天穹,苦笑着面面相觑,皆知晓看似冷静无情的圣人,一遇到他那叛门徒弟的时候,便会失却几分冷静。   谢衍见二圣降临,示意风飘凌带闲杂人等退下,二圣落定后,疾步入观星台。   “谢小友,尊位天劫,那是天道的意志,即便是三圣合力,也没有人能够更改,何况你孤身一人。”道祖显然是来阻拦他的,“圣人虽是人极,但依旧是人,我等无法违逆天意。”   “是,我改不了,祂还不准我赴魔洲一趟么?”谢衍怒极反笑,身上仙门之主的威势已然极盛,连二圣都要黯然失色几分,他道,“不准我改命格,不准我入魔洲,不准我拦天劫,我谢云霁是会屈从于这些条条框框的人?”   “圣人息怒。”佛宗了了大师知道阻止不了他,于是递上一串佛珠,道,“老衲与道祖,并非是来阻碍于你,而是来协助你的。”   “请二位圣人指教。”谢衍怒气虽然未平,但见佛宗如此给面子,他也双手接过,问道,“衍应当如何做?”   二圣的年纪长他一倍有余,除却仙门大典或是道统冲突,通常不问世事。谢衍虽然掌了仙门权力,但许多涉及修真界奥秘的事情,他也必须向两位出世的前辈请教。   “殷小友是圣人弟子,自小我等便看着他长大,虽然生有魔性,手段激烈,但良才美质,立身极正,是个好孩子。若非他入魔后可能成患,我等当年,也不欲将他赶尽杀绝。”   当年谢衍背地里把他放入魔洲,纵然瞒过了他人,又怎么可能瞒过道祖与佛宗。   一名性格纯然的魔子,谢衍又疼的像心头肉一样,没必要与圣人闹翻,放也就放了,不是大事。   而后来,殷无极成为渡劫大魔,自草野揭竿而起,除弊病,灭诸侯王,兼并城池,剑指尊位。这才又一次引起了仙门的注意。   虽然魔洲与仙门交流极少,但是彼此的上层,对一切动向了如指掌,谁又看不见这位圣人的叛门弟子的才能、魄力与手段?   不仅道与佛,儒道百家之间关于北渊洲局势的交流会,不知道开了多少回,虽然大家开口闭口先痛斥一番魔修,但是研究起他的施政妙法时,时不时拍案叫绝一番,从未吝惜过赞美。   而在二圣眼里,如少年激进的殷别崖不成气候,但一统北渊的魔君殷无极不然。比起历代完全没法沟通的魔尊,有仙门背景的殷无极,显然更能听懂人话,可以理智交谈。   圣人曾为他师长,若他还顾念旧情,还可以弹压他一二,让仙魔两道更为和平,为什么不呢?   “既然天道必须择出一名魔尊,那么魔尊的稳定性、可靠性、乃至背景,都需要斟酌。往昔是我们没有选择,但是如今,与其要一个激进扩张、不可掌控的魔洲,不如要一个由理性的君主治理的北渊。没有比殷无极更合适的人选,在这一点上,老衲与圣人的看法一致。”佛宗道。   “老道亦然。”道祖轻抚拂尘,笑道,“既然天道有禁令,不准圣人走地上的天道结界,那么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借道黄泉道。以圣人之修为,上天入地,无处不可去,不是吗?”   谢衍这才恍然,明了佛宗将蕴含禅道的佛珠送给他是何意。在天道的重压之下,表面上敬重服从天道的两位圣人,似乎也是各有算盘,并非百依百顺。   他再度看向二位老友,敬重地向他们一揖,是真心诚意的感谢。   他道:“事不宜迟,衍即刻动身。”   如今二圣这般态度,便是在默许一点。   倘若殷无极闯过了这一道生死关,五洲十三岛最顶层的圈子,将对他开放。届时仙魔格局,将产生惊天大变。   *   九重山下,祭歌祝酒,风烟吹断。   天色晦暗不明,连风都带着暴烈的劫雷之气。面对即将到来的尊位天劫,修为低微者,只要接触到些许溢散的雷光,就能灰飞烟灭。   能够一路送殷无极前往龙脉之地,至山下与他惜别,非大魔不可。   黑金色的帝车停在山下,待停稳,为君王驾驭帝车,助他鞭笞万里的将军撩开帘幕,迎出玄袍的魔君。   殷无极被他搭手一扶,引下帝车。   他的帝袍鎏金,玄色外袍上隐隐有游龙暗绣,繁复华贵。层叠帝袍下,有深红内衬,勾勒出他卓尔不凡的威仪。如墨长发束起,垂于脑后,只是还未戴帝冕。   “恭迎陛下,愿陛下寿与天齐,千秋万代!”萧珩又单膝跪地,心甘情愿地为他托起逶迤的玄色外袍。   这是绝对的服从姿态,在此时,有着令人深思的政治意味。   就算尊位天劫发生意外,这位豪横而善战的北渊的二号人物,亦是当今除了殷无极外最强的尊位大魔,将会承继主君的意愿,执行他留下的大政,绝不因人死而灯灭。   他看向迎在九重山下的陆机,青衣的文臣之首领着他的臣属们,双手托着沉重的帝冕,正在等待为他加冕。   九重山前的路上,两侧夹道迎接帝驾者,皆是修为出众的大魔,如今却俯首帖耳,肝胆忠诚。   “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机一领,其余大魔皆拜。   九重山下,送行者排成长队,风也悲怆。   “将夜。”殷无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唤道。   “天枢城叛变者,已经大体剪除,主犯皆人头落地,余党可以慢慢清算,威胁已灭。”银发白袍的刺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侧。   他一扯帽檐,略略低头,似乎不愿去看他如今含笑的绯眸。   殷无极垂眸看去,只见刺客的白袍间濡满血腥,皆是反叛者的血。   听闻将夜与赫连景前去平叛,殷无极直接拍板,将经历灭凉之战的凯旋魔兵派去镇压,手段极为残酷,杀的四野皆鬼哭,叛军势力更是七零八落。   生死未知,也完全不考虑生前身后名,一心殉道的君王,是绝对拦不住的疯子。   “很好。”殷无极阖眸,复又睁开,笑意盈然,“我此去后,无论发生什么,尔等须替我镇守山河,若有再倒行逆施,分裂疆土者,杀无赦。”   “历史的车辙已然走到这里,若是有人胆敢再起裂土分疆之心,行分封之实,废我心血,毁我山河,天下共伐!”   “好,无论何人,我替你杀。”将夜顿了顿,抬起澄澈的眸,道,“但是,你得拼尽全力,一定要回来。”   “好。”殷无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哄他,轻轻道。   北风起,劫雷鸣响。没有人再说话,只是眼看着帝王走到陆机面前,让这位文名斐然,承继史家精魂的臣子替他加帝冠。   “陛下……”拂过他的发间时,陆机一向极稳的手在轻颤,好似压抑着哽咽。   殷无极掀眼帘看去,见当年冷漠倦怠,饮酒消磨余生的书生,如今却截然不同,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青衣文臣通红着双眼,唇紧紧地抿着,哪还看得出风流桀骜的神机书生的影子,连基础的戴冠之事都做的迟缓,束冠,梳发,拂开冕旒,仔仔细细,慎重至极。   好似这样,能够拖慢他的脚步,再留下他一程。   “你哭什么呀,陆平遥。”帝王撩了一下垂落的珠玉,叮叮当当的作响,显得他有些孩子心性。可他偏头,却看见神机书生垂手,侧着脸,紧紧地攥着拳。   “陛下,您要成魔尊了,臣是高兴的。”陆机不肯说半个字的意外,竭力地笑着。   当年,殷无极把籍籍无名的他从泥潭中捞起,听他策对、尊他为文臣之首,甚至延请大医,为他治疗腿伤,种种关切,已达到了君王的极致。   “当年您千金买骨,臣……”   陆机似乎想说很多,但是又觉得自己太多言,动了动唇,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的《北渊春秋》修好了吗,记得把我放在《帝王本纪》的第一页。”殷无极的声音轻快如少年,甚至显出几分促狭,“这样要求我的臣子给我开后门,是不是显得不够客观?”   “这很客观!”陆机先是点头,又不住摇头,激昂道,“北渊第一位帝君,当然该放在第一页!没有人能越过了您去!”   “写成之日,记得给我看看,我很期待。”殷无极又笑。   短暂的道别结束,又是上山前简单的祭祀。北渊洲本就无甚繁文缛节,更是没有称帝的先例,只能遵循古书,自己拼凑出一场仪式。   更何况,为了迎接天劫,殷无极将程序简化到极致,三牲奉天,祭火燃起,很快便走完了。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魔君略略转身,帝冕上的旒珠一晃一晃,而他的容颜艳烈殊绝,如凤凰花火,只是展开广袖,说不尽的风流绝世,道不尽的雍容尊贵。   “尊位天劫,万魔皆避,诸位回吧。”   萧萧风中,随他至此的数百大魔,皆是红了眼眶。   殷无极今日似乎异常的温柔,他依旧笑着,对他的臣属们说道:“干什么,都露出这般表情,都知道是送我去渡尊位天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呢。”   “别说那不吉利的。”萧珩走到他身侧,单膝跪下,打断了他的话,“臣请陛下,安然归来。”   “萧将军,有个东西给你,替我交到……”殷无极则是偏头,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盒子,带着机关锁。他想了想,又噙着笑,道,“……就替我交回家中吧,叶落总归根,总不能当一辈子游子吧。”   他口中的家,并非皇位之上,不在他们身边,也不在启明城。那是一个他从不会提及,但是萧珩却完全明了的地方。   “诺。”盒子并不重,但是萧珩双手接过时,手腕却有些不稳。   临到山下,藏于帝王血脉中的龙气已经压抑不住,正在他身后浮现出虚影,黑龙附于他的帝袍之上,缓缓游走,比那刺金的龙纹更栩栩如生。   当殷无极踏上九重天阶的台阶时,浑身收敛至无的魔气,在这一瞬间完全释放出来,疯狂而激烈,冲向渡劫最巅峰,继而,直直逼近尊位!   魔修之道,在战斗、在撕咬、在杀伐。这是一条修罗之路,   而在此世,早已没有杀戮比他更盛,业果比他更重的魔!   天地森罗,万魔之魔!   “天道若要杀我,尽管来杀!”殷无极一拂衣袍,百代光阴从他的身上流过,好似时间镌刻的纹章。   而他那沉静如山川静水的君王之姿,在一转身间,竟是那桀骜不驯,剑斩天下的屠龙少年。   “我殷无极,屠灭邪魔,抚恤万民,御游五极,北渡幽河,登临天山,直至,一统北渊!”   “成不世之功,创万代之基,偌大北渊,还有比我更配做魔道尊者的吗?”   “天若杀我,是天道不公!”   在他的帝袍逶迤过阶梯的时候,第一道天劫,携着怒雷狂奔之势,落下来了!   *   谢衍借道鬼界,有已是鬼界至尊阎罗王,亦是他盟友的无间引路,他一路上并未耽搁什么时间。   他手持鬼门关,戴着佛珠,走了最近的一条黄泉道,最终破开空间,出现在北渊洲西疆、天玑城中时,却听到了第一声雷劫。   轰隆一声,天地震颤,整个北渊洲都能听到这种鸣响。   昼短夜长的北渊陷入漫长的夜,可乌云遮不住启明星,那颗顽强的帝星,拨开云雾,照耀在天河星斗之间,万般皆成他陪衬。   谢衍对北渊的地形了解,是因为他曾经为寻四处流浪的殷无极,走过无数地方。但是时过经年,环境变得太多,化为白衣书生的他随手拦下一名魔修,问道:“这里是哪里?”   他需要确定自己在北渊的哪个地方,才能知道如何最快抵达雷劫之地。   “这里是天玑城。”魔修看上去是有要事在身,先打量了一下他,只见他虽然幻化寻常,但是通身气质不像凡人,警惕地道,“今日是陛下渡劫之日,城中有要事,你该不会是什么叛徒或者细作——”   “并非。”谢衍也不欲与他啰嗦,随手一弹指,便从他口中问出“这里是天玑城,原名为界城,位于北渊洲最西侧。陛下渡劫之地,在九重山。”   在谢衍转身欲走时,却看见沿途的街道上,有许多魔修正在聚拢,形成浩浩荡荡的洪流,正在向着这条街走来。   为首之人举着猎猎的黑旗,向着风中扬手一展,一个小篆的“殷”字便跃入眼帘。   那人修为中等,却似乎是读过些许书的,正跃上街边的一辆板车,高举旗帜,道:“陛下,恩慈仁恤,除暴安良,废除奴籍,于我们有再造之恩!今日陛下登临尊位,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我等虽然修为微末,但也是知晓好歹之人!”   “陛下为了替我们讨公道,被那群劳什子大魔骂了多少遍,老子就没听到过一个好词儿,那时候,谁替陛下说话了?在陛下北征时,一个两个的都在说要反,问过我们这群泥腿子了没?”   “是啊,问过我们了没?”群情激奋。   “虽然陛下在万里之外,听不见我们的呐喊。但在今日,陛下最危险的时刻,若是我们不支持陛下,何时该支持陛下?”那魔修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嘶吼,“诸位,今日就要让天听到我们的声音,让地知道我们的选择——”   谢衍侧身,并不顾忌自己圣人之尊,略略让出一条道路,让这群男女老少皆有,衣着各异,修为各异的魔修通过。   他们之中,有人的修为已经很高,无论未来北渊洲走向哪里,发生什么变化,他们都能从容应对。他们本不该在此时选队站,但是他们融入了这条队伍,为之呐喊。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的修为低微的不能算做魔修,却还是扶老携幼,如一滴水融入大海,进入了这支队伍。   渐渐地,队伍越来越长,看不见尽头。   “是哪个狗娘养的造谣陛下,说陛下为天道所弃,必定会死在天劫里——告诉你们,不行,老子不答应!”   “对,天道凭什么不让我们选择?别的大魔都不行,我们认可的至尊,只有一个人。”   他们的声音响彻城池。虽然微末,但微末之势中,有人点燃了火星,顿时燎原。   “我们,不要奴隶的国度!”   “是陛下说,人这一字,不分高低,无有贵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他们道,“一撇一捺,是一个人字,顶天立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流裹挟着百姓的山呼万岁,这样的势,是一种直达九天的声音。   世界自有运行规律,就算是无形的“道”,也不可肆意玩弄。   若是一意孤行,引发此间黎民百姓的质疑与不满,只会让“道”的权威被摧毁,若是全天下皆认为天道不公,天道,自然也就不成其为天道了。   而北渊魔洲的魔民,正无限接近于这一刻。他们在君王与天道之间做选择,而天平,竟然正在从古老而权威的道偏移,渐渐倾向于年轻的君王。   这是一场人与天的博弈。   立于街边的白衣圣人静看了片刻,恍然惊觉,殷无极早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了。   他并非是决意去九重山赴死,而是穷尽底牌,去赌自己的辉煌帝业符合世界的秩序,去赌自己所做的一切,影响力足够大,以此胁迫天道屈从于他。   “真是个疯狂的赌徒。”谢衍身处圣位,近乎人神之境,自然能够感觉到这些呐喊并非无用,他们的声音传入高天,渗透大地,让天道也忌惮不已。   与天斗,其乐无穷。殷无极虽然在赌命,却是与他一脉相承的疯癫。   圣人在短暂停留后,施展缩地成寸,转瞬消失在原地。   如今的天穹完全被劫雷封锁,谢衍无法御器而行,引的天雷连他一起劈,反倒会为殷无极平添麻烦。他只得自地面疾行,一路上却看到许多场景。   他看见耕作的老农们从田埂里搬出石碑,双手奉上新鲜采摘的五谷,然后对着九重山的方向跪下,山呼万万岁。   他们祭的不是天道,而是君王。   因为,令他们从数千年的压迫与奴役中活下来的,是魔君殷无极,而非天道。   他亦然看见,有女人与孩童行过山岗,采摘不知名的鲜艳野花,嘴里哼着的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   他们在唱,在跳,是一些最原始又最奔放的舞蹈,携着北渊魔民特有的热烈。   “原上离离,水泽澹澹,我采薇草,献予君王。”   “原上漫漫,水泽海海,我采芳草,奉予君王。”   在天劫之声响彻全北渊洲,谁会不明白其中凶险?   再不通道理的魔民也明白,这将是决定他们君王的生死,也是决定他们未来的一战。君王在战斗,他们难道就不是了吗?   而正因为明白,才会表达,才会起舞,才会歌唱。   北渊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麻木不仁的北渊,有一个人闯进来,砸碎了镣铐,声音叫醒了他们,让他们站起来,跟着他走,直到走出了这蛮荒的时代,触碰到了文明的边缘。   想要让他们得到却失去,没门!就算是天道也不行!   缩地成寸接连发动,白衣圣人的身影几乎化为一道清光,赶往他渡劫之地。但是谢衍的耳畔掠过的,皆是曾经沉寂无声的北渊洲,宛如潮涌,一浪接着一浪的民意。   民心可用!   *   在烈风与劫雷中,殷无极端然的身姿宛如巍峨山脉,周身游龙护体,正一步一个台阶,拜谒象征北渊洲无上权威的九重山。   “我昔年,曾背叛仙门,沦落魔洲,身无长物。后经历天劫大变,妄图做一番事业,于是遁入龙隐山,振臂一呼,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承蒙诸多兄弟不弃,我得以起兵自草野,并于龙隐山上立下大宏愿,声称,‘我要让人,活得像人’。”   “而后,我入主启明城,废奴籍,除大魔,改律法,兴工业,使民休息。”   “……我非第一次来九重山,上一次来时,我横遭祸事,青君背盟,将我围杀于九龙殿祭坛,幸得龙脉之助,萧珩救驾,又有大魔上重天,才得以杀出重围,救启明城于存亡之际。”   “自启明城战后,我为报此仇,自此挥戈北上,先扫中原,再定东方,而后西进、北征,杀伐万里!”   “吾之战车碾过之处,万物皆摧,门阀皆垮,镣铐既除,天下砥定。”   在怒雷之中,他的玄色帝袍翻飞如浪,雷劫将他周身的阶梯几乎劈为齑粉,却是无法破除围绕的游龙之防。   雷光在滋滋作响,游龙吃痛,却分毫不肯缩回,而是怒而摆尾,与雷劫缠斗不休。   被天道封印多年的地脉龙气,初次寻到了他的主人。以渡劫之身拼赢龙脉,除却他本身足够坚韧顽强,更因为龙脉之气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帝气,并且深信,他将会是把他彻底解放的那个男人。   天与地象征的争斗,只为一名渡劫大魔,何等离奇的场景,而今日竟然实现了。   殷无极仿佛心无外物,兀自展袖,更是不顾前路早已被劈出无数坑洞,甚至化为齑粉。他的眼底有一条路,他就会笔直地沿着这条路往上走。   无论死生,他不回头!   殷无极扬声笑道:“魔洲北渊,自洪荒浩劫后,混乱千年,各魔王裂土封疆,割据一隅,彼此争斗不休,却又盘剥鱼肉百姓,实乃十恶不赦。”   “历代魔尊、千年之列王诸侯、九卿三公——今运,已终!”   在他单方面宣告旧秩序的运势已终时,天穹之上,赫然震怒。   从未有人胆敢如此打脸天道,一颗棋子跳出了棋局,从最微末处开始奋斗,凝起了超乎想象的力量,团结起了从不可能团结的人,屠灭盘踞于此的恶龙,最终,他从棋子成为了棋手,让天下尽归掌中。   尊位天劫本就极为凶险,容易勾起魔本性中最深的杀戮,让人不死就疯。   而奇怪的是,曾经被种下天道心魔,疯癫如殷无极者,那双燃烧如火的赤眸中竟然毫无动摇,哪怕雷劫破开了他周身的防御,哪怕人的力量,在天劫之中那般渺小。   雷劫越来越强了,殷无极咬着牙,哪怕帝袍的衣摆生焦,脊背被雷劫劈的血肉模糊,行至半山腰的他,眼睛里只有最顶端的尊位。   只要能够完成这次拜谒,一步一步地走至山顶,抵达龙脉之地,把无涯剑作为天子剑刺入祭坛,让龙脉的帝气全部灌入他的体内,他就能够抵抗天劫!   虽然这极为困难,很可能半途就会被劈为飞灰,但是他一定要去试,不试怎么知道呢?   殷无极一步一步走上长阶,支持着他的,是一副孤绝的帝王骨。   血渐渐地从他的袖袍落下,还好他帝袍之内,穿的是象征尊贵的深红色,看不见是否被鲜血濡满了。   兴许是因为这种直击灵魂的疼痛,他的迈步几乎机械,再痛也咬着牙忍着。   魔气正在飞速地被消耗、流失……直到连黑色的龙气也哀鸣一声,却还是收着身体,缠在他的手臂上,试图为他遮挡些许雷劫。可这种残酷的天雷完全凌驾于人,寻常人被天劫劈时,连站着都困难,他能够坚持到半山,已经是骨头极硬了。   “就到这里了吗……”殷无极看着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天阶,只觉得极其漫长。他心底被压制的心魔开始叫嚣,棺木关不住,黑气已经探出,甚至在劫雷中化为实质性的飞鸟。   “放弃吧、放弃吧!把你的身体给我!”天道竟不是要把他劈成飞灰,而是打着把他劈到神魂俱碎,直接在天劫中抢夺他身体的主意。   “桀桀桀桀桀,我会替你君临天下,然后让你自己,毁尽你如今建立的一切,九重山下,你的那群臣子还在等你,对吧?”   殷无极的赤瞳骤然一缩,咬牙道:“你休想!”   “接下来该杀谁呢?对了,谢衍——”天道心魔大笑道,“你的师尊,你不是最爱他了吗?如果他以为你从尊位天劫中活下来,正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你偷袭,他会惊讶吗,会愤怒吗?他会死吗?”   “……做梦,师尊绝对会认出我,然后替我杀了你!”殷无极的眸底已经泛出暗红的血丝,显然是因为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承压,他已经濒临极限。   “你放弃吧,殷无极,你到不了山顶的——”心魔振翅而飞,而整个九重山完全笼罩在劫雷之中。“无论是谁来,也救不了你!”   这样凶猛的天雷,古往今来,几乎未曾有人有过这等待遇。而殷无极是独一份。   殷无极踏着尸骨走上帝位,承担无数帝业,而在此时,他双肩的业力皆成了他的心魔,在最关键的时刻反噬于他了。   *   雷劫之地,谢衍已至九重山下。   作为仙门圣人,他擅入北渊魔洲,本就会被隐隐压制。而在尊位天劫之外,就算是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甚至会被完全排斥在天劫之外。   谢衍总是谋定而后动,并非鲁莽之人。但是就算他没有办法,他也不能在仙门无望地观星,等待结果被送到他面前。   若是最终结果是他会失去殷别崖,还是死于天劫,魂魄不存的那种。他很难预想自己会做出什么。   “别崖,活着,撑下去。”谢衍抬起头,仍然能够感受到识海中若游丝的联系,那是殷无极魂魄仍存的证明。   他的骨埋在那孩子的血肉中,他亦然能够从隐然的共振中,感觉到他的抗争。   谢衍独自站在离九重天最近的地方,雪白的衣袂鼓荡。   用暴力无法介入这场天劫,但他至少要用自己的方式陪着。   “殷别崖,你说过,要成为魔尊,再度站到我的面前。”谢衍的墨发白衣,孑然独立于荒原的模样,仿佛仙神坠入凡尘。   他的手中却攥住一团灵力,化为千风,将自北渊各地传来的祈愿声融入风中,传入雷劫之地。   “且听一听吧,你做出的每一份努力,皆没有白费。你听啊,这些呐喊、祝祷、鼓声、舞步、歌曲……你听,你不负生民,而他们,也没有负你。”   而九重山外,能够站着的人已经很少了。   这样的雷劫,甚至连大乘期的魔修都要悚然,最终能够待在稍近一些地方的,唯有萧珩与将夜。   “陛下到底如何了?”武僧禅让曾经看过赤喉的天劫,但是这位虔诚的僧人看向天穹之上,神色惨白,“这样激烈的天劫,想要活下来,是何等之难!”   “事到如今,相信他!”萧珩紧抿着唇,如狼锐利的双眼直直盯着山顶处,“只要陛下上了山,启动地脉龙气,就有一搏之力!”   “与天搏斗——”陆机跪在地上,手中的春秋判打开着,却是手中颤抖,一笔也写不下去。“我该记住、记录这一切……”他写不下去了。   “他还活着。”将夜的鹰眼可以穿透一切屏障,他只能简短而有力地道,“还剩下最后一段路,他执着剑撑着身体,虽然脚步慢,但还是在往上走,他没跪下去。”   “他说过,不跪天地威权,相信他。”   将夜的话十分有力量,众人信服。   萧珩持着枪,率先单膝跪地,而在他的身后,其余大魔皆是仰望龙脉之地,看向这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君王,逐一跪下,山呼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大道顺遂。”   “陛下长生,百代千秋,皆为万岁!”   这声音并非只来自九重山下。   在遥远的启明城,最初跟随他的魔民们,在凤流霜的带领下,与风雨楼的姑娘们共同起舞,女子飞舞的水袖中,是最奔放的舞步,最动人的音乐。   “君王啊,你一去北征,何时回还?”   在九重山的天权城下,那些被殷无极解放出来的魔民们,正在行伍之间操练,而随着天劫越来越激烈,赫连景转身,一声令下,他们皆向天上长举戈矛。   他最忠诚的魔兵,正与君王同在,高唱《无衣》,皆道一句:“与子同仇!”   就在殷无极与心魔撕咬的时候,他几乎疯癫,却是隐隐有些耳鸣,好似在瞬息间跨越了人神的距离,能够听见大地的悲鸣,听见万千心脏的跳动。   又是一击劫雷,几乎要穿透他的脊背,这让殷无极差点单膝落地。但他还是咬牙,支着剑死死扛住,因为,只要跪下去,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耳鸣声越来越大,甚至他以为,这是雷劫造成的错觉。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长生!”   天地涤荡,殷无极蓦然抬起头,看向被黑云覆满的天穹。   很快,他几乎不可置信,蓦然睁大了几乎要黯淡的眼睛,看向东方,日出的方向。   有万千如霞光般的紫气,自东方而来,携着无限的祥瑞。   整个魔洲的紫气,正在向他汇聚!   “紫气东来……”殷无极忽然颤抖起来,那是一种在绝境之中,突然燃起的希望,他墨发披散,白皙的脸上皆是血痕,可就算形容如此狼狈,他还是笑了,道不尽的绝世。   “哈哈哈哈……我本以为,是我渡万魔,不求回报,是我一厢情愿……”   “可今日,是万魔渡我,是他们渡我啊!”他这样笑着,双眸却落下两行泪来,混着血。“万民皆拜……东来紫……”   殷无极抬起手,用力掐灭那被紫气灼烧的心魔,眼底的血雾褪去,重归坚定。   这持续几乎七日的天劫,正在被紫气冲散,好似不甘,但也拿他没有办法。   人间帝王,倘若帝业、龙脉、紫气三重加身,若是还将其灭于天劫之中,对于天道而言,是极为动摇根本的事情。   近了,近了。   紫气在修复殷无极身上的伤,而他行过的路,淋漓着的,皆是他滴落的血。   他终于登上了九重山上的祭台,咽下喉间的血腥,道:   “本座,殷无极……驾驭帝车,挥戈万里,横扫北渊四域十城,鞭笞天下……灭尽祸世失道之王,杀尽奸佞极恶之魔,屠尽窃国自肥,刮尽脂膏之贼!”   “在此地,龙脉之地,九重山上,昭告北渊历代尊者,上达诸天神佛,下至幽冥轮回,天地谛听——”   “北渊自此一统,归于吾,北渊洲之主殷无极。”   “帝业昭昭,龙脉认主,紫气东来,万民归一!”   “本座在此宣布,北渊洲自今日起,为地上魔国。”   “国号,‘渊’!建元,‘天元’!”   当殷无极把无涯剑刺入祭坛时,龙脉之力彻底地灌入了他的躯体,被天劫久劈不死,反倒为他淬炼了魔躯。   他感受到自己境界正在跨过那条不可逾越的障碍,狭窄的天路,终于为他洞开。   成尊!   “魔君为帝,魔尊为尊。今日天道封禅,吾得双重地位加身,可谓众望所归。”   “本座恭承天道大统,引地脉龙气,享人间紫气,三道一统,加尊号为——魔道帝尊。”   听闻魔音回荡天际,北渊震动。   高居九重天的魔道帝尊俯瞰时,天下皆拜冕旒,万魔山呼万万岁,声震层云,气贯宇内。   最终,是人胜了天! 第268章 顶峰相见   北渊、东桓、中临三洲交界处, 有一座“辰天峰”,是知名的灵山。   但奇怪的是,数千年来从无门派占据此地, 其上却坐落着一座别样雅致的临山宫舍,名为“寻仙”。宫舍依山而建,青崖白鹿, 当真宛如仙人寻访此地。   这座寻仙宫, 平日只有数名弟子看门,今日却接待了几位非同寻常的客人。   平素在此清修的修士名为张怀瑾,名义上是宫主, 实则只是为三圣看门。他此时十分紧张, 驱使弟子备好清茶泉水、灵果佳酿,供莅临此地的大人物选用。   “仔细着点,小家伙们, 今日我们迎接的,可是三圣一尊!”张怀瑾看向天边,只见云雾朝霞只见, 有白鹤展翅, 白衣如仙神的身影飘然落于高台之上。“是圣人到了!”   白衣圣人敛袖拂衣, 从容走入寻仙宫中, 只见道祖与佛宗已然列席,正在谈禅论道。   道祖见他携酒而来,仿佛踏花寻访,于是笑道:“谢小友来了。”   “道祖,佛宗,旬日不见,二位圣人越发矍铄。”谢衍似乎是心情颇佳, 白衣上仿佛隐有银线云纹暗绣,在璀璨朝霞中降落时,隐隐透着霞彩之华。   “上回承蒙二位照顾,先行谢过,不过佛宗所赐佛珠,在用过一次后就断了,无法物归原主,倒是遗憾。”他旋身,又向佛宗见礼。   “圣人不必客气,襄助圣人,就如同助老衲自己。”佛宗双手合十,温柔低眉道,“今日的会面比较特殊,圣人看上去兴致不错。”   “天劫之后,往昔的殷小友,如今也是魔尊陛下了。”道祖促狭,搁下清茶,捻了捻胡须,颇有些老顽童的模样,“即将见到曾经的弟子,圣人是什么心情啊?”   “道祖莫要取笑衍。”谢衍入座,目光在那唯一剩下的空位前顿了顿,又笑道,“道不同,我与他已是殊途。他今日能站到衍面前,是他自己的功绩,与衍这名前任师尊并无关系。”   他倒是撇的干干净净。道祖笑而不答,只是碰了碰杯盖。   很快,寻仙宫外传来一声钟鸣,继而有人高声道:“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殷无极陛下到。”   八匹火麒麟驱车,黑金色帝车通体流光,仿佛羲和逐日而过,在灿烂朝霞中迤逦华彩。随着一声呼啸,帝车所过之处掀起狂风,又是一道暗夜的影,落于寻仙宫正殿之前。   三圣皆抬眉,看向洞开的殿门之前。   魔道君王帝冠束发,配琳琅玉环,腰间悬剑,绣着游龙金纹的玄色帝袍逶迤于地,广袖中露出些许深红色的内衬,衬的他的腕子更为苍白如玉石。   “北渊路遥,三位圣人久等。”墨发赤眸的帝尊掀起眼帘,唇边隐然带笑,语气悠然。   他环视了一下仙气缭绕的大殿之中,三圣的座次呈现一道半弧,而居主位的,毫无疑问是圣人谢衍,他的左手边是道祖,右手边是佛宗,大抵正是当今仙门的权力顺序。   为他留下的座位,正对着圣人谢衍,却在阶梯之下。   虽然位置对了,但是,高度不对。   殷无极也不取剑,亦不坐到为他预留的位置上,而是拂袖振衣,毫不顾忌地抬眸,直直看向坐于最上首的白衣圣人,撞入一双幽深的眼中。   谢衍的墨色眼眸寂若寒潭,却在与他目光相触时,深水陡然泛起波澜,好似被人在心湖中投入落石,再也不复平静。   殷无极也顿足,毫无畏意地看向他,单手握剑,唇边的笑容却渐渐漫上唇边,极尽张狂。   明明只是视线相触,却有一种似刀锋凛冽,又似弱水柔情的情绪,在两人的眼中流转。这连绵的情丝,又酿成一坛经年的烈酒。足够灼烧,足够炽烈,足够让人醉死其中。   “帝尊自北渊远道而来,自然是我等做东道主。”道祖见谢衍久久不发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小徒弟,也是失笑。当然,在他看来,圣人只是过分关注他亲手拉扯大的孩子,是处于亲情考量,于是道,“请入座吧。”   帝尊没有回答。自走入这五洲十三岛的最高殿堂,看到坐于最高层的圣人谢衍时,他的心情却骤然激荡起来。   道祖之言,意在提醒,也是在规训。   虽然魔道的综合实力不及仙门,但以他作为北渊洲之主的地位,已经不必顾忌他人规训!   “本座今日与故人再见,个中心绪,倒是难以言表。”殷无极的广袖,随着他前进的动作飘荡于劲风中。   他微微扬首,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向着仙门的最主位步步逼近。   张狂,睥睨,疯癫,热烈。   “昔年于圣人门下游学时,你可曾料到今日?”殷无极玄袍下,内衬的深红如同最明丽的凤凰花火,要他生命如火,足以灼烧一切,哪怕是孤寒如圣人,也抵挡不住如此的熔岩烈火,“谢云霁,今日本座至此,便是要告诉你——我来了!”   他尤记得他的少年时,圣人避开他,去往海外,赴登圣天劫。   而他只能跪于海水之中,耳畔雷鸣阵阵,仍由浪涌拍打在他的身上,却是弥合不了天与地的距离。   他仰望天穹,逐日月而去。可是,圣人似乎永远在他不可触及的地方,他抓不住他的衣角,更是留不住他的脚步。   而如今,一圣一尊,顶峰相见。   时代,不同了!   “魔君停步!”如仙门日月高悬的圣人,蓦然抬起眼,双手置于座位扶手两侧,重重一拍,道,“莫越雷池!”   “雷池是什么?”殷无极略略偏头,狂热且天真。他一扬丹朱色的唇,笑意盈然,却是兀自振袖,脚步却不停,“不好意思,本座亦是一道至尊,与尔等并无尊卑之别,还容不得仙门三圣为我划红线!”   刚一见面,就是暗藏的博弈。   若是他看见那个距离谢衍较远的下首位置,不加深思地坐了下来,那就是陷入了三圣画的红线之内了。连带着,北渊洲都会在东、西、中三洲前矮上一截,他可不干!   “仙门三圣邀我来辰天寻仙殿,是为给本座下马威的么?”殷无极笑的恣意,薄唇扬起,“若是觉得本座曾在仙门求学,便会天然屈居仙门之下,错了!”   他身形如岩岩孤松,却是大步流星,离谢衍仅有三步距离了。   “帝尊初登尊位,就这么桀骜不驯?”谢衍低笑一声,却听不出喜怒,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他身边斜置的山海剑骤然飞出鞘中,寒光一闪,斜刺入帝尊面前三寸之处,阻拦他拾级而上的步伐。   他的声音如冰如霜,清寒冷冽:“此路不通,请魔君留步——”   “再艰险的天路,本座都已走过,难道抵达圣人座前的路,本座走不得?”   殷无极偏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他笑着偏了一下头,帝冕上垂落的珠玉,浑然遮不住他昳丽绝世的容色,可此时尽显张扬魔魅之色。   “你我皆在顶峰,目视同样风景,圣人怎么偏要凌驾我一头?哪来的道理?”   当啷一声,殷无极腰间的无涯剑出鞘,剑尖指向地面,寒芒尽显。   高居仙门之巅的白衣圣人,从未觉得过如芒在背。而如今,他真正地感觉到了这已然临近的芒刺。近在咫尺!   是了,不一样了,面前站着的男人,并非他捧在掌心的笼中鸟,亦非他精心养在庭院的倾城花,而是在北渊洲那个斗兽场杀出一条血路,引领无数大魔争相追随,在紫气东来中登临尊位的君王!   “收回山海剑吧,圣人。”殷无极手中的无涯剑颤动,与谢衍的长剑共振,他垂目一看,却又勾唇,“圣人呐,你未免也太过自信,认为身为北渊洲之主的本座,会甘心为你座下臣?”   他们的剑曾经并放在一处,剑意彼此熟悉,受主人强弱影响,山海剑往往是占尽上风的那个。   但如今嗜过无数大魔鲜血的无涯剑,又承接过地脉龙气,成为帝君手中的天子剑,又哪里会输给常伴圣人的山海剑?   “殷别崖——”谢衍阖眸,又陡然一睁,灵力铺天盖地压来。而他的眼中似乎有着浩瀚的星光,背后隐隐出现剑的虚影,“最后一次,吾为仙门之主,此地禁入!”   但是,自浅池跃起,高飞九天的龙,是拦不住的!   “哈,圣人禁令?”殷无极却是将左手负于身后,只是单手持剑,大笑着拾级而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谢云霁在巅峰待的太久,难道忘了——芒刺在背的感觉吗?”   “咳,圣人,帝尊,二位冷静。”道祖与佛宗本以为今日是个师徒再见,其乐融融的场合,谁料到只是一照面,这两人就能为了一个座位,撕的如此厉害,“不是什么大事,大可以平心静气,好好谈谈……”   “要么,本座上去。要么,他下来。”殷无极甚至大不敬地抬起剑锋,指向师尊清寒的面容,自顾自地乐了。   “圣人高高在上久了,身边只有簇拥,未有挑战者。但是今后,万望圣人能够正确认识到本座与你平日接触之人全然不同,摆正态度,重新想想该如何与本座交游!”   他这般狂言出口,而谢衍却并未愤怒。   谢衍无波无澜的眼波,此时却流光溢彩。他甚至还抬起右手,撑住白皙的下颌,漫不经心地望向他的一双桀骜眼,笑了:“帝尊此言,是要挑战吾?”   “圣人怕吗?”殷无极又笑。   “吾的弟子,吾为何要怕?”谢衍双手一拢,好似虚空握住什么。继而,他又略略起身,墨色长发散落白袍之上,亦是找回当年天问先生的桀骜来。   “弟子?”殷无极挑眉,第一次听见谢衍敢在二圣面前这样坦诚过去。但他又随即笑了,道祖与佛宗,当年亦然算是看着他长大,没什么好避讳的。   圣人冷冽眉目,无暇面容,却隐隐含着激赏之色:“想要超越为师,凭现在的帝尊,还不够。”   他这样说罢,又旋身,走下圣位的宝座,在台阶正中迎上帝尊,抬手召回山海剑,与他对峙,但言语间却仍然清傲,“你的第一步,算是合格了。”   殷无极进半步,他退半步,在台阶中相逢。算是各自妥协一半,算作打平。   “试炼?”殷无极深深地笑,目光却落在谢衍的脖颈、喉结、直到那弧度优美的唇上,这样赤/裸的打量,又颇含炽热旖旎的意味,于是他又噙着笑,“原是圣人算计我呐。”   “你今日来,是要打开与仙门交往的大门。”谢衍站在更高一级的台阶上,仍然比他略高一个头,足以俯视,还能规训他几句。但他们已然近在咫尺。   谢衍笑而俯身,看向略略仰起头的帝尊,师长般谆谆教诲:“若是你站着来,就有站着来的待遇。若是你跪着来,等着你的,自然是跪着来的怠慢。”   “圣人还是在拿师长的身份压人。”殷无极也知道,今日,谢衍已经向他妥协半步,容他登上半阶,争到此处便可以了,想要完全胜利,他还有的磨。   “再高一级的待遇,还要看帝尊能够给出什么。”谢衍直起身,将手中山海剑收回鞘中,雪白儒袍随着剑气鼓荡,“今日三圣一尊初见,作为四洲最顶端的会晤,吾以为,可以常常办,避免彼此之间误判。”   “确实,如三圣所言,本座并无与仙门开战的意愿。”殷无极心中补充,当然,暂时也没那个实力。   但他面上却不示半分弱,将无涯剑收回鞘中,温柔笑道,“魔洲矿产丰富,地大物博;仙门幅员辽阔,工艺精美。在和平时日,互相促进,互相补充,贸易互通,开放互市,积极交流,无有不美,三位意下如何?”   “既然得帝尊如此承诺,已是很好,我等并无异议。”道祖与佛宗颔首,“二道和平来之不易,万望帝尊珍惜。”   “两位之意,正是本座之意。”殷无极偏头,看向他的师尊,有些狡黠地眯起眼,“圣人呢?”   “中临洲与北渊洲接壤,又有流离谷为边境,是最近的一条路。”谢衍看着他的小狼崽儿翘起尾巴,好似在向他摇啊摇,心中失笑。但他的面上没有什么显现,而是负手,淡淡道,“事关贸易互市,条款极其复杂,障碍极多,我不能轻易答应。”   “圣人有什么条件?”殷无极也没指望他一口答应,但他话语间留有松动之意,而是再进一步,咬住他不放。   “具体要怎样说服我,还请帝尊携魔洲使团,莅临微茫山,与吾细谈吧。”谢衍端详着他那张昳丽无暇的脸,微微含笑道。 第269章 帝尊来访   三日前, 圣人离山处理事务,拟定明日归。   已为仙道第一大宗的儒门,今日无事。   清晨, 微风起澜,松涛如浪。山中不知时岁。   守门弟子正瞌睡时,却忽的发现一名锦衣玄袍, 看不明白修为的男人, 自问天阶上徐徐走来。   这名玄袍修士与那些遭遇天行九问时愁眉苦脸的人不同,眼也不抬,手指甚至勾着发尾绕了绕, 却是从容笑道:“怎么这天行九问越来越简单了?看来仙门的水平, 比我离去时差远了。”   正是圣人坐镇,儒道如日中天的时日。儒宗年轻一代的守门弟子,基本没见过敢来圣人门前闹事的, 于是恼道:“这位道友,天行九问是圣人设置,在圣人门前贬低天行九问, 实乃不敬!”   那修士墨发束玉冠, 着一袭绣着金色暗纹的玄袍, 腰间悬一把古朴低调的长剑。   但奇怪的是, 他的面容模糊,好似有迷雾笼罩其上。   如无足够修为,连他的真面目都看不清晰。而他周身,似乎看不见半点灵气迹象,而他通体的尊贵气魄,却又很难被误认为凡人。   “本座……我又没有贬低圣人的意思,只是在说, 仙门不行罢了。”玄袍青年声音懒懒,虽然仍然是目空一切的模样,却意外地对圣人颇为尊敬,“因为仙门不行,迫得圣人不得不调低天行九问的难度,实在浪费!”   “客人所言……”能为第一宗守门的弟子,自然不会是轻狂无状者,听他言语间极为随意,以为是哪位圣人老友,隐世大能拜谒。   “自问天阶而上,皆为儒门贵客。”这位疑似大能的玄袍青年,对于儒门规矩似乎极其熟悉,从容拾级而上,越过山门,又端详了一下入宗的路,只觉格局还是没变,处处皆是熟悉的模样。   他笑道:“圣人今日在哪里?不必通报,我直接去见他。”   守山弟子见他如此熟稔,以为他当真是圣人哪位老友,犹豫片刻,问道,“敢问客人是哪座灵山的大能?可有拜帖?如是来拜谒圣人的,今日圣人离山,明日方归,还请客人稍待片刻,我向大师兄汇报一声,请他为您引路。”   听见“大师兄”三个字,玄袍青年身体一僵,片刻才反应过来,如今的儒门大师兄应当另有其人。   他低眸,掩下眼底复杂情绪,再抬头时,唇边的笑意未变,道:“哦?如今的儒门大师兄,是风飘凌吧,倒是闻名已久。”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微变,听上去倒是有些阴阳怪气:“不知这位‘大师兄’,练的什么法,承的是什么道?修为几何?受宠么?”   他前面问的还算妥帖,最后一句怪异的“受宠吗”,连不足岁的小童都能听出一醋缸的酸意。   风飘凌接到同门传音,知道有知名不具的大能莅临,心中思忖:“今日应当没收到拜帖,正常情况下,师尊的友人都会守规矩,先问询师尊日程,再定拜访日期。这一位又会是谁呢?”   但就算跟随谢衍日久,风飘凌也没把谢衍的朋友见全了,可见圣人曾经为天问先生,逍遥天下的日子里,结识过多少名山隐士,古怪大能。   玄袍青年见那一身靛蓝色儒衫,行止端正沉肃的青年疾步走来时,只觉他行止颇有些模仿圣人的意味,心中又是一阵酸意。   如今,风飘凌的修为已至半步分神,在仙门已算是天才人物。他看向这位知名不具的客人,倒是能够拨开迷雾,窥见他的本来面目。   来者无疑是极为昳丽风流的人物,却是美的有些魔魅了,其容貌的攻击性与侵略性极强,怪不得他要遮掩容貌,免教修为低微的年轻修士受他所惑,失态之余冒犯于他。   “敢问阁下名号。”风飘凌跟随圣人日久,一举一动,已然极有儒门首徒的风度,“我好向师尊去信,告知您来访的消息。”   “圣人明日归?”而青年却似乎无意透露自己的名号,只是略略倾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恭谨有礼的他,声音也极为慵懒动听,“不必通报了,我等他一日。此次拜访极为机密,闲杂人等,还是不要知道吾之名姓为好。”   被称作“闲杂人等”的风飘凌蹙眉:“阁下此言有些过了,在下为儒门首徒,儒门事务一向先经我手……”他不知道一向斯文的自己哪来的敌意,却是难掩锋芒,非要怼上一句。   “多少岁了,嗯,半步分神的修为,只能算是勉强吧。”玄袍青年也不用他引路,悠悠然地沿着主干道往前走,途中一转,俨然是打算直接前往圣人居所“天问阁”。   风飘凌先被挑剔了一下修为,又不知他身份,难以发作,见他又甩开自己直接往儒宗里走,只得跟上:“等一下,阁下随我去会客之处,我会安排住处……”   “不必。”玄袍青年声音一低,又小声自言自语,显然有些失落,“儒门还有我的洞府呢,住什么会客之所。”   风飘凌见他行走在儒宗,如入无人之境,时不时还点评几句:   “这翻修的技术不行,都掉漆了。”   “这是新修的吧,好丑,圣人颇有强迫症,是怎么忍得下来的?”   “这儿种的树呢,什么时候挖成池塘的?怎么还有鱼,真该煮了吃……哦,是圣人养的锦鲤呀,嗯,金灿灿,挺可爱的。”   天问阁依山傍水,花树丛生,清溪碧湖,自成一域,极为幽静。由于圣人闲居于此,甚少有人来打扰,所以等他们来到此地,附近早已没人了。   这位前辈大抵是与儒宗有渊源罢。风飘凌听他说了几条儒宗过去的模样,条条皆中,于是更为深信不疑,问道:“前辈如此了解宗门格局,与我儒宗有何渊源?”   “前辈?”听闻这个称呼,走在前面的玄袍青年倒回两步,猛然凑近,看向拢袖跟在他身后的严谨师弟,唇边的笑容越扩越大,“不错的称呼,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但是,你不该叫我前辈。”   “请您指教。”风飘凌闻言,实在是猜不到,但他性子刻板中正,茫然了片刻,又规规矩矩地问道。   “你应该唤本座师兄。”殷无极负手,缓缓转身,一袭逶迤于地的玄袍无风自动。于圣人结界之中,他催动周身魔气,背后骤然浮现黑龙的虚影。   他笑的恣意欢畅,“初次见面,风师弟!”   “你是——魔君!”风飘凌倒退两步,脸色骤变,失声道。   他竟然被魔修诓骗,与他来到圣人住处,这是何等的弥天大错!   在他被师尊带回儒宗,收为亲传弟子时,也曾偶尔听过门中前辈提到过,圣人此前还有一名弟子。但是当风飘凌想要去问时,前辈们又摇了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执拗的他,示意是圣人听不得,不准讨论半点。   他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前圣人弟子殷无极,曾是个叛师入魔的逆徒,极是伤师尊的心。   而他崇敬师尊,自然本能地憎恶投向北渊洲的魔君,更何况,他一路上的一举一动,压根就是在逗弄他,以此为乐,何等可恶!   “魔君殷无极!我就算打不过你,但是,如你要对师尊不利,我定会以命阻你!”风飘凌广袖一甩,风起云涌,凝出辉煌剑阵,身后浮现出仙君的虚影。   他捏诀,厉喝一声,“九歌·司命!”   “师弟,别这么没轻没重,砸了圣人的天问阁,他可是要恼的。”殷无极见师弟一点就炸,却是按了按眉心,有些无语,“这么激进的性子,都做了儒门大师兄了,稳重些啊。”   但在他的眼里,风飘凌这点子修为,摆弄起九歌剑阵,倒是颇有些班门弄斧的意味了。   “九歌不是这样用的,风师弟呀,让为兄教教你。”殷无极轻描淡写地一拂袖,深红里衬滑落,半截莹白如玉的手腕露出。   他的三指掐诀,唇畔含笑,扬声道:“九歌·东皇太一!”   两人的境界与战斗经验差的太多,欺负一名半步分神的小师弟,他压根不用动真功夫,轻而易举就用他修的法碾过他的剑阵。   司命之歌,在魔君召出的“东皇太一”之下,简直是毫无抵抗能力,只是一照面,便如琉璃碎裂,虚影皆散去。   在风飘凌的瞳孔地震中,玄袍的魔君甚至还含着笑,掠过他的身侧,从他的背后扶起他的右手和肩背,矫正他的姿势,“风师弟,让为兄教教你,剑阵应该这样使。”   风飘凌被他的魔气控住,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自诩他大师兄的魔君,隔着袖摆握住他的手腕,径直调动了他的灵气。   “圣人爱用的《天问》,你想要学还太早,就让师兄教教你,何为《离骚》吧。”   殷无极早已与早年的时光和解,儒道的功法,他虽然在魔洲不怎么使用,却不代表他忘了。   “……”风飘凌双目无神。   “来,和我学‘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殷无极见他身体僵硬,一副完全傻掉的模样,略略挑起眉,似笑非笑,“怎么,本座亦是一道至尊,教不得你?”   “殷尊主,并非。”风飘凌绝望地看了看平静的圣人结界,师尊明天才回山,他如今落入殷无极手中,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只能被他折腾了,于是眼神死,“在下只是……”   “叫尊主做什么?”殷无极折腾风飘凌时相当开心,尤其是在他发现对方不及自己,这剑法进度虽也不错,但不像是被师尊手把手教过,又是个古板迟钝的直线性格,对自己构不成威胁时。原先那拈酸吃醋的敌意,如今就成了少年玩心,“叫、师、兄!”   “……师、师兄……”   “哎,风师弟好乖。”   殷无极打算在天问殿等待圣人,左右无事,便教了半天风师弟,指点了他的九歌剑阵,顺便还越俎代庖,给他布置了练剑任务,要他练好后汇报给圣人。   圣人事务繁忙,虽然对弟子有问必答,但却也无暇亲自盯着他的进境。   而风飘凌性子倔,有了瓶颈只会自己悟,不肯去麻烦师尊,结果今日全被殷无极看破了,直接点透了他的问题。   毕竟,风飘凌今日学的东西,他当年也学过。   “不懂就问啊,风师弟。天纵奇才如圣人谢衍,压根不存在瓶颈,你若不问他,他哪里会明白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殷无极对此颇有心得。   “……师尊事务繁忙,我不敢用琐事打搅他……”风飘凌到底还是年轻,被这位大师兄强势又随性的风格忽悠住了,老老实实道。   “谢云霁这个人呐,好为人师,但他又太聪明了,很多东西不喜欢讲第二遍。”殷无极双手背在身后,溜达过湖上的九曲十八桥,走到水上楼阁前,看向笼罩在烟水里的天问阁。“你若要问他,把问题汇总一下,一口气问完,他不会生气的。”   风飘凌也从他这样的态度中回出了些味儿,这位叛门的师兄并不避讳提到圣人,甚至言语间颇为尊敬,语气也很平和,不掺杂半分恨意。   而师尊从不提及殷无极,却也从未表露过厌恶,大抵他们师徒二人,并非是如门中前辈所说的那样闹翻,背后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殷无极这是在提点他,到底如何与师尊相处了。但风飘凌听来,却是颇为古怪。   玄袍魔君徐徐走入天问阁内,只见圣人居所越发冷清,书画与陈设精致风雅,却是毫无人气。   他先是弯腰瞧了瞧香炉的炉灰,又蹙眉道:“谁放的三生香,换了。”他补充,“圣人喜欢清幽的香,三生香馥郁如花,太浓烈了。”   殷无极说罢,又俯身,一股脑地逛过去,挑拣了一番榻的软硬、墨的品种、甚至是烹茶的茶叶种类,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谁送的白茶,这么次等,也送给他饮?怪不得这茶都陈了,也没见他饮过几次。还有这皮毛软毯,这般腥臭的东西,哪怕是做脚踏,也不能放在圣人住处。”殷无极抿着唇,赤眸凛冽,十分不悦道,“风师弟,怎么这般不注意细节?”   “……我问过师尊,他说无甚要求。”风飘凌也很委屈,略略提了提声音。   “那他是不愿意表露喜好,也不肯兴师动众,麻烦弟子。”殷无极不满,“他是否喜欢,你都看不出来的么?”   “师尊又没什么表情。”风飘凌简直无语了,“再说,殷尊主也管得太宽,圣人起居,哪里是魔道君王该插手的?”   “……”这回换殷无极僵住了。   “不过,我记住了。”风飘凌猜测,这位殷师兄叛门之前,定是一位纯孝之人,不然不会在经年之后,仍然记得如何服侍孝顺师尊,甚至还传授给他。   想到这里,他因为之前殷无极指点他练剑,又无端生出几分好感,从而对自己开始的偏见颇感后悔。   就在这时,风飘凌又收到一只纸鹤,上面写着什么,他看了一眼殷无极,顿了片刻,含糊道:“门中师弟似乎跑不见了,我得去一趟。”   “跑不见了个小弟子,哪用得着你去找,儒宗大弟子可不是你这样做的……罢了,既然有事,也不必陪着我了。”殷无极坐到了天问阁中的软塌上,正懒洋洋地歪在美人靠上,那模样倒是恣意风流的很。   他偏生还端着调子,矜持道:“圣人明日归,我便在此地客房住一夜,你不必时时陪着我。此番秘密拜访,涉及北渊与中洲的重要事务,记得不要声张。”   对三圣一尊的会面,风飘凌也知道一二。   在那次会面之后,仙门与北渊隐隐有着重新开始接触的意思,而这最初的接触,这位帝尊选择了中洲,他的故乡。   待到风飘凌离开后,天问阁再度回归空寂无人。   似乎只有在独处时,殷无极那般桀骜、尊贵、从容不迫的气势,渐渐地从他身上褪去。   他不再随意歪在一侧,而是直起身,微微敛容,垂眸,环顾着这清冷生寒的天问阁。无论是绘着寒梅的琉璃屏风,还是长明的烛,玉雕与琉璃彩,都显得没有丝毫温度。   实际上,他们为至尊,寒热无法影响到他们的道体。但这样的寒意,并非身体上,而是心境之上的疏寒。   “以前,我早就说过,不要把天问阁建在水上,若是没有我给你点火取暖,还真的怪冷的。”他解了冠,撩起自己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看着即将西沉的落日,自言自语道。   “师尊啊师尊,你是不愿让人投你所好,还是连自己都忘了呢?”   殷无极正倚着窗,静静地看向水面的夕阳,才从与记忆中相似的景物,找到了些许过去的痕迹。   “我回家了么?”北渊的帝君先自言自语,随后又笑倒在软榻上,玄袍披散,脊背起伏耸动,“哈哈哈哈,隐姓埋名,不敢见故人,不欲留名姓,这难道……也算回家么?”   天问阁的门吱嘎一声推响,一名俊俏的白衣少年探出头来,抱着一把琴,纯质的黑眸眨啊眨的,倒是颇为可爱。   他看向这位恣意潇洒的客人,只觉他伏在师尊的坐榻上,慵懒而风流的模样,简直是好看极了。   “哪来的小孩儿,来。”殷无极见他大抵只有十二三岁,又能出入天问阁,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他也难得捡回长辈的端庄,向他招手,“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似乎是偷摸溜出来的,他先垫脚看了看窗外,见没有人来寻他,又见到天问阁内陌生的俊美男子,轻声道:“白相卿。”   “原来是小白。”殷无极噙着笑,把他拉到身边来,双手把他抱到自己膝上,笑问道,“你是儒门弟子?且告诉我,你的师尊是谁?”   “是圣人谢衍!”少年被他抱起,双脚离地时,还慌忙抱紧了手中的琴。但他很快就坐在了这名姿容绝世的玄袍修士膝上,被他托着脊背,坐稳了。   “原来他还收了个弟子。”殷无极早已沉稳许多,不再像少年那般吃醋,觉得师尊只能有他一个弟子,毕竟儒门还是需要有人继承的。   而且,玩儿一下成年的风飘凌还好,与这半大少年吃醋,他还没那么幼稚。   “你是谁呀?”白相卿见他不答,于是扯了扯他的袖子,仰头问道。   “是你师兄。”风飘凌不肯叫,就从孩子小时培养,非得教会他喊殷师兄不可。殷无极的笑意加深,“来,叫一声殷师兄。”   “师尊说,我只有风师兄。”白相卿煞有其事地点头,却又沮丧道,“师尊还没有正式收我。”   “为什么?”殷无极问。   “师尊说,时机还没有到,需要再等上一等。”白相卿被他幽红色的眼睛看着,不知不觉把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师尊算出,我在俗世中的家族,即将因为王朝覆灭而破败,我会经历颠沛流离,万般苦难,于是他心下不忍,就把我提前带了回来。但是师尊又说,命中他收我的日期还没有到,叫我先学着琴艺,慢慢修炼,待到时日到了,再让我拜师。”   “不愿你经历流离么……”殷无极低缓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觉这一句话中,蕴藏了万般的遗憾与温柔,他倏尔笑了,“是他慈悲,还是移情呢……”   谢衍的心思如寒潭古井,除了他本人,没有人会知晓。 第270章 思归花开   “圣人归山——”伴随第二日的晨钟, 一声嘹亮的鹤鸣响起。   仙门表面和平无事,其下却有涌动暗流。自仙门大比后,中洲百家与世家的摩擦摆上明面, 虽然只是小范围的,但涉及重要人物与敏感地界的,自然要谢衍亲自去处理。   近日, 短暂离山于谢衍来说已是寻常, 他来去低调,只乘着仙鹤而去,不欲打扰弟子修行。归时也是由山门通报一声, 弟子们早已习惯, 也并无甚波澜。   甫一回山,白衣飘飞的圣人第一件事不是询问门中大事,也不是回天问阁休憩, 而是习惯性地绕了个路,去看看他的树。   神木思归的叶似飞鸟,花似蝴蝶, 盛放时极美。但是它已有数百年的树龄, 谢衍却迟迟未见其开花。   近年来, 它终于缀了满树的花骨朵, 是一副要开花的模样了,可是谢衍等了两三年,却又只看它缀着花苞,不见半点盛开迹象。   “是不是太娇养了?”谢衍步履平稳,向圣人庙处走去,却是拢袖思忖,“不, 大抵是营养不够,要不再去寻些仙露浇灌?”   他穿越林荫,复行数十步,便到了圣人庙外。   谢衍习惯性地抬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一株苍碧青翠,叶片宛如飞鸟的树,而是见到满树炽烈红花似蝴蝶,一夕间盛开,当真是炽如烈阳,云蒸霞蔚!   “……开花了?”久久盼了数百年,谢衍终于见到思归花开,却还有些不真实感。“我数日前离去时还没有分毫开花迹象,怎么今日全都开了?”   这样奇异的预兆让他心中猛然一动,却转身,见到风飘凌疾步走来。   “师尊,北渊有来客。”风飘凌站在他的三步之外,向他垂首见礼,“昨日,魔道帝尊亲至,称有要事与您密谈,如今正在天问阁等您。”   风吹过,漫漫如蝴蝶的绯色花瓣落下,好似远行游子宛如流火的眸色。   谢衍的白衣上亦然飞散花瓣,教往日端雅如玉山的圣人,显出几分踏花寻芳的风流。   他伸手,拢住一朵绯红的花,在素白的掌心灼然艳烈。他的心中百感交集,道:“原是……回来了么,好,我知道了。”   “师尊?”风飘凌刚一抬眼,却见师尊已经不在原地。风掠过层林,他先是一顿,随即想起那位入魔多年的师兄,心中好像明白了几分,感慨道,“……若是久别重逢,还是暂时别去打扰师尊了吧。”   还是很年轻天真的风飘凌浑然不知,自己未来会多么像防贼一样防着这位师兄,又会对他当年受魔君小恩小惠,生出好感,竟是很长时间拉不下脸面去打扰师尊与大师兄而捶胸顿足多久。   无论风飘凌如何想,谢衍得知消息后,回天问阁的动作比谁都快。   微茫山虽大,但也禁不住圣人的脚程。不过瞬息之间,他就站在了阁外的桥上,清晨的烟波重,杳杳雾霭,冰凉水汽,极是沁人心脾。   谢衍刚走入阁中,就见圣人居所的陈设几乎全换了一遍。   竹帘拉起,斜光映入室内。   原先他虽不喜,但也可有可无的馥郁花香不见了,扑面而来的是幽幽的沉水香。   洞开的窗棂下摆着红泥小火炉,正在咕嘟咕嘟炖煮着什么,泛出些许山花与果膏的香气。   一叠书被从书架上取下,有人翻了翻,却未归于原位,而是倒扣着摆在亮着微光的琉璃灯下。流淌的光影宛如水漾,又似情人的温柔眼波,足以让人神荡魂销。   自殷无极走后,谢衍的生活又归于寂静,平淡,寡欲,宛如不起波澜的水。   而今日,他发现另一个人的影子,又一次回到了他的居所。   谢衍手中还执着那一朵花,袖摆与墨发间仍落着些花瓣,他的心情却莫名地舒缓了,于是放轻了些许脚步,轻轻撩开珠帘,走入内室。   琉璃窗下,平日歇息饮茶的矮榻上,小桌被推到一边,枕上侧卧的青年只着一件松散的单袍,墨色长发散落在枕上,覆盖在线条流畅肩背上。他脱了鞋袜,也不盖被,只是像孩子一样略略蜷着身体,眼眸轻阖,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着了。   谢衍在矮榻前站了片刻,然后把窗户轻轻关上。再过片刻,太阳升起时的金光横渡,便会扰了他的安眠了。   在此情此景之下,谢衍难免想起些过去的事情,那时的他特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上一张矮榻,不为别人,只是少年殷无极的专属。   儒门修真,讲究红尘修行,他们虽然可以不睡觉,但为了炼心,行止坐卧的时间表也与常人无异。哪怕已经身处圣位,七情六欲皆淡漠,早已对一切物欲毫无兴趣,谢衍还是在坚持如凡人般起居生活,只为让自己的属于“人”的那一面,不会更快地被消磨。   谢衍坚持做的事情,他也会如此要求徒弟。但是殷无极小时候容易惊梦,十天半个月地睡不着,便是不睡了,白天夜里皆在修炼。   殷无极也知道自己大了,懂事了,不似当年的那只小狼崽儿,可以窝在师尊床下,抓着他的袖子乱摇,最终被无奈的师尊抱上床,讲些故事哄着睡。   所以,谢衍看出他的眼窝下的青黑,又知他羞于启齿,便是默不作声地在自己房里特意安置了一张矮榻。   名义上是说可以闲坐烹茶,午间小憩。实际一到晚间,这里大多就会窝上一只赖着不肯走的小徒弟,非说什么“为师尊守夜是尽孝”,惯会狡辩。但他每每总缠着他读书到夜半,连夜里,都要听到谢衍的呼吸声,他才会安然闭上眼。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   晨光刚好,谢衍也不打扰他补眠,而是再度走开些许,把手中完整的思归花放置入白玉碗中,用充满灵气的玉露养起来,又随手捡了本他翻了一半的书,坐回到他的床头。   “……不肯在魔宫睡,却是跑到我这里来补觉了么。”谢衍撩起儒袍的大袖,露出白皙漂亮的腕。冰姿玉骨,是天山雪,水边梅。可下一刻,他不再那么严谨守礼,而是抽去鬓发间的玉簪,略略散下发,随意倚在美人靠上,却是不羁傲岸的长风了。   谢衍先是翻开一页书,假装看书,实际是看人。   他又长大了。从当年沦落魔洲,像一头穷途末路的狼,不断受伤、厮杀、堕落在杀业的深渊中的绝望小漂亮,到孤直勇敢,杀伐果断,如肃肃秋风的屠龙少年。到上次见面时,他更加尊贵雍容,行止有度,周身过于尖锐的杀戮之气敛起,却掩不住他谈笑间的桀骜风度。   他俊眉修眼,轮廓深邃,唇微微翘着,好似一直在笑,或冰冷,或温柔,或嗔怪,或深沉。若是在平日里,配上他妖异的红眸,更是让人觉得他心思莫测,容貌却过盛,极是难接近。   而现在这个沉睡正酣的小崽子嘛……   早已成年的小徒弟,如今却睡的迷迷糊糊,他呼吸均匀,谢衍见他从原先的蜷缩身体,到懒懒翻了个身,露出他整张睡颜来。   谢衍忍不住伸手捋了捋他的长发,却感受到他拱了拱,用脸颊浅浅地蹭了一下他的手,谢衍低头去看,却见帝尊滚到自己怀里,寻到了熟悉的清幽梅香,枕着圣人的膝,睡的更香了。   谢衍见他的手都摸到自己的腰了,才似笑非笑道:“帝尊既然醒了,怎么非得装睡?”   此时,伏在圣人怀中的殷无极才缓缓掀起眼帘,双手撑在谢衍的腰侧,眸底早已不见惺忪睡意,反倒流转着璀璨的光,暖意融融,又甜如蜜水。   这样的多情眼,无论是凝望着谁,再坚硬的防线都会一溃千里。连寡情如圣人,亦不例外。   “圣人回来了?”殷无极凑近,顺着他的脖颈,轻嗅着他衣裳上的香,最后像是发现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似的,用唇衔住他白衣间的一枚绯色花瓣,笑着吹了口气,“您是去哪里了呀,怎么衣裳和发间都是花?”   纵然许多年未见,他们却不见半点陌生,相处已经成为惯性,刻进了他们骨子里,哪怕是许久无话,也能迅速找回曾经骨血相融的熟悉。   “只是路过花树下。”谢衍并不欲告诉他思归树寄予的愿望,而是从他唇边摘下花瓣,又抚了抚他白皙的脸,道,“想睡就再睡会儿,还未到辰时,时间还早。”   “才辰时啊,自从回到微茫山,就感觉时间变得好慢,大抵是儒宗太安静了罢。反倒是刚刚建成的魔宫,大事小事皆要本座定夺。”殷无极微微阖眸,想起当年读书修炼的岁月,笑着伸出手,似乎要挽留一段虚无的时光。   “岁月啊,已从指间流过。以前伴圣人左右的日子,本座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谢衍的眸底一深,看着殷无极半跪在榻上,略略拢起衣襟,笑容感伤。   “记不清也无妨。”谢衍见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自己抚摸他下颌的动作,颇见几分疏离来,他顿了片刻,心中又有微微烦乱,“你现在亦然很好。”   “能与圣人相见与顶峰,那滋味当然是很好的。”殷无极躲避的,非是谢衍的亲近,而是他惯性把他当孩子哄的动作,似真似假地笑,颇有些嗔怪之意,“本座已不是孩子了呀。”   兴许是他如今主宰一道,迫切地需要谢衍认可他为足以与他匹敌的对手,他又偏头,不让谢衍替他梳理头发,而是自顾自地用发绳随便绑了绑,“不必劳烦圣人。”   他还拿着腔调呢,果然,还是睡着时可爱些。   谢衍无端有些气闷,却又不欲表露,却见帝尊把凌乱的墨发束在脑后,又赤着脚下了榻,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还是一副倦懒放松的模样。   谢衍见他只着一身单薄玄袍,袍角只垂到小腿处,露出男人线条修长白皙的腿部弧度与脚踝,显出几分浪荡不羁来。   这让谢衍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却又见他发丝凌乱,又几缕没有束好,黏在白皙脖颈上,连衣襟也不拢好,自顾自地露出大片白皙而肌理分明的胸膛。   没有一道至尊会在仙门对手的屋里宽衣解带,睡的昏天黑地,还在他的面前如此衣冠不整,露出大片的皎白皮肤,好似含蓄的勾引。   “把衣服穿好。”谢衍终于忍不住了,他儒门君子的苛刻教上前一步,眼神避开徒弟半遮半掩的身躯,却是按着他的肩,手中一凝,便为他披上一身旧时的宽袍。“不成体统,伤风败俗。”   “不是吧,圣人,天问阁里就只有我们两个。”殷无极先是一怔,而后捧腹,笑的厉害,“您过去亦然是不羁风流的人物,假如有无数美人在你面前翩翩起舞,裸/露肌肤与躯体,您也不会有丝毫动容吧。”   他说到这里,似乎又为自己编造的场景醋的厉害,眉目一戾,冷声道:“可恶,谁敢在您面前脱衣服?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衍又叹息,见他衣襟松垮,随便就能从缝隙看见他的身躯。在圣人面前,哪有人比他脱的多,以至于登堂入室,甚至赤条条地钻到他的被子里,揽着他,非要做些被翻红浪的事情呢。   “胡编乱造。”谢衍见他还是懒洋洋的,也不好好穿衣服,只是随意用手胡乱扯着,怎么舒服怎么来,却是挡不住他身躯的强劲线条。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俯下身,替他的小徒弟系衣襟,“抬手,把袖子穿进去。”   “圣人,您好操心啊。”殷无极自从离开后,还没享受过这种师尊帮他穿衣服的待遇呢。   在谢衍纤长素白的手替他抚平衣襟褶皱时,他抬手便捉住他的手,用力地揉了两下,只觉肌肤生寒,冰凉柔软,教他爱不释手,“今日,您一直冷脸待我,是觉得那日三圣一尊的会晤,我当众给您没脸了?”   “你就不恼,我欲给你下马威?”谢衍嫌他头发束的不好,又取来梳子,细细地替他梳头。他谈了半句正事,话语却如常一转,却是温柔询问,“不喜欢束冠,觉得麻烦?”   “下马威又如何?您明面上还得为难为难我,咱们牵扯太深,完全疏离是没人信的,不如表现的敌意重些,免教人猜疑,觉得我登临魔尊之位,背后有您做推手。”   殷无极先是回了他一段前些日子的会晤,又如拨浪鼓似的摇晃脑袋,又像个活泼的少年人了,“不束冠,就这样披在脑后也好,天问阁又不热。”他随即又翘起唇角,笑道,“再说,您最喜欢摸我头发,用手指梳理,披着给您摸吧。”   “……帝尊几岁了?”谢衍恼了,按了按他的脑袋。   “不才,堪堪十五吧。”殷无极环视周围,笑着扬眉,“回到这天问阁中,还不许我做个长不大的孩子了?”   谢衍又无语半晌,索性不再管他衣冠,而是把天问阁外的结界再度加固了,如有要事,只能传讯于他,闲人反正是进不来了。   他家昳丽貌美的小家伙浪的飞起,可不能让只在自己身边绽放的艳色,教旁人看了去。   “圣人地界,闲人免进,您又加固结界,这是要做什么呀?”帝尊故作不知,在他面前仿佛是纯然的少年爱徒角色,与他若即又若离的,半点旖旎也不沾。   他歪头,微微笑道,“难道是要把弟子关在师尊房内,做些不该做的坏事?”   “唉,本座可是瞒着魔宫所有人,偷偷回来看看的,若是被圣人扣下,可没有人来微茫山讨我回去。”玄袍披发的帝尊晃荡了一下小腿,略略仰头,那股矜持又诱人的眸光,又蕴着会说话的情愁了,“圣人不会欺负我吧?”   谢衍懒得理他的装模作样,只觉他进三步,退一步,这样真真假假地诱着他,倒是极为刺激的过招了。   而他则是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端看帝尊想做什么。   见话抛出去,谢衍不上钩,只是看着他,帝尊又极快地敛了神情,不去试过去那老一套了。   反正他现在已为帝尊,无论装什么可怜,圣人恐怕也是冷眼瞧着见他表演,不会信他在杳无音信的那段时间,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煎熬吧。   那一段淬着血的经历已经过去,即使为他留下梦魇,成为他至今还未愈合的伤,但他却是不愿真的对师尊提及的。   殷无极懒懒散散地披着外袍,赤着脚刚想下地,谢衍就随意捏诀,地面竟是覆上了雪白的绒毯。   “圣人这是在和本座较劲呢。”殷无极踩上去,只觉柔软温暖,然后他走了几步,又见谢衍也脱了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   “怕你乱来。”谢衍扬起下颌,又浅淡一笑,“毕竟,帝尊性子陆离多变,吾难道不该防着点?”   “会乱来的是殷别崖,不是魔道帝尊。”殷无极旋身,又是似笑非笑,“身在仙门大本营,圣人的居所,本座能做什么?还不是遂了您的意思,由着您么?”   他拢袖笑了,步步逼近,最后竟是离他的唇不足半寸,道,“您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这势在必得的架势,倒是真的像是要把我扣下,不准我走了呢。” 第271章 锦衣夜行   这个距离, 殷无极只要靠近半点,就能吻上他的唇。但他没有。   魔君的肩上还搭着一件宽松的黑袍,只是用手松松地扯着才不滑落, 深红的里衣衬的皮肤更加白皙,裸露在外的手腕,锁骨, 胸膛乃至脚踝, 线条流畅,骨节分明,处处都透出强韧的力量, 彰显着他作为成熟男人的独有魅力。   就算身处旧楼阁, 教人错认了时光。但他往昔纤长俊秀,如待放的花苞、皎然的青柳的少年影子几乎完全褪去。这样熟悉又陌生。   谢衍看着他逾距而旖旎地靠近,又带几分冷淡薄情地抽离, 不见半点流连。他却始终待在原地,不拒绝也不挽留,唯有黑眸沉沉如深潭静水。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圣人不躲开?”殷无极噙着笑, 眼波流转, “是觉得我不会真的亲上去?”他又颔首微笑, 颇有些埋怨的意思, “还是觉得……就算我吻了您,您也不在意?”   “一个吻而已,并无特别的意涵。”谢衍听出他话里埋的钩子,却是上下打量衣冠不整的年轻帝君,好气又好笑地道,“帝尊何必装可怜,勾人的事情做的那么熟练, 分明是毫不遮掩的阳谋。偏要在吾面前装无辜,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叫我说你什么好?”   “勾引圣人,倒是本座的不是了。”殷无极闻言,又是乐了,笑着瞥来,“倒是请圣人说说,我哪里勾到了您,教您对我做那种事情?”   “……”谢衍哪里好意思讲,又不像他那般,脸皮厚又满嘴浑话。   帝尊却丝毫不觉羞耻,反倒一撩眼帘,道:“说得好像,本座以前是什么画皮艳鬼似的,馋您身上这股凛然清正的灵气,非得勾着圣人为我破道……”   他语含嗔怪:“要知道,我可从未对您用过半分强制手段,就算是我浪荡放肆,贪欲好色,悖德荒唐……但若是您当真是个柳下惠,并无这些心思,我也不过是唱独角戏,成了那狼狈不堪的丑角罢了。是您受不住撩,自己来亲我、把我带上床……宽衣解带,甚至手把手地教我对您大逆不道,难道也能算我的罪过?”   “……牙尖嘴利。”谢衍看他又端不住那矜持模样,又往他面前凑,于是垂眸,伸手捏住他的下颌,见他仰起脸凝视自己,谢衍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带笑,“和小时候一个模样,任性,放肆,长不大,总是为师来替你背锅。”   “圣人嘴上叫着帝尊,原是半点没把本座当一道至尊看啊。”   殷无极笑着吻了他托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只觉圣人静若雪山,质若白玉,连指尖都是苍白冰凉的,像是冰与雪雕琢的神像。而在他面前,神像却苏醒过来,教他能轻易寻到情感的开关。   “即便本座成了尊位大魔,圣人还试图把我当孩子看呢。”他歪头,眨了一下眼睛,看似纯真如少年,但配上他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倒是别有一般魔魅了。   “帝尊已经君临北渊洲,但回到微茫山,便是在吾的地盘。”谢衍又揉了揉他的下颌,只觉紧绷的皮肤底下,仿佛涌动熔岩。“再者,帝尊也不是以北渊洲的名义前来拜访,我待殷别崖,自然是与魔道帝尊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殷无极追问。   “帝尊是北渊洲的帝尊,而殷别崖是我的弟子。”他的口吻随意,“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回来么?”殷无极慢慢地品了品谢衍的措辞,于是笑了,“原来,我来到微茫山,在您眼里是‘回来’?”   “难道不是?”谢衍环视四周,道,“不止是微茫山,你难道不是从这天问阁走出去的么?”   天问阁的前身,便是他们在微茫山结庐的小院。后来渐渐翻修,成了一座三层小阁,又引来山间活水,修了桥,种上满池莲花,才成了这烟波上的天问阁。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殷无极闻言,却是笑而叹道,“如今我归乡,也只能这样隐姓埋名地来,不能教人知晓半点,这又算是什么归乡?”   他走到窗前,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景色,由着光影为他披上一层碎金。   殷无极侧头,于窗前对他微笑道:“圣人……师尊,先生,我的先生,您知道吗?自我离开天问阁之后,我用了多久,花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够重新回到这里……能够在这扇窗下,浅浅地睡上一觉。”   “……别崖。”   “师尊,行路难啊。”殷无极的叹息,如同缥缈的云雾,“有时候,我宁可一切都停留在当年,从未变过。可惜,您早已不是隐居山间,不问世事的天问先生;我亦不是那个无忧无虑,一心侍奉您的少年。很多事情,都早已回不去了。”   不同于他的悲叹,谢衍却是上前一步,把他从明与暗的阴影中牵出来,按住了他的脑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发旋。   “回不去,就向前看。”谢衍垂目,看着他蕴藏着忧悒的眼睛,道,“如今你已是魔道帝尊,坐拥世俗皇权与北渊尊位,拥有号令群魔的能力,能做到的,比当年的山间少年,比昔年的圣人弟子,要多得多。”   “没必要否认你过往的时光,你走过的路,都有意义。”谢衍道。   “……您这是什么安慰啊。”殷无极又笑了,心情却是奇异地好了起来。   谢衍牵着他走出里间,来到他平时休憩闲坐的书房,把他按着坐在桌前,替他倒茶。   有点懵懵的小徒弟本能地站起身,看向煮茶的师尊,道:“这点杂活还是我来——”   “坐下。”谢衍扫来一眼,似是好笑,似是责备地道,“你如今已是至尊,北渊诸魔又卧虎藏龙,你去到哪里,无论是谁,都必须看你三分眼色。就算是私下访问,吾即使为儒家圣人,也须得给你斟茶。”   “仙门之主为我煮茶,这样的待遇,可不是寻常能得到的。”殷无极收回手,似乎是还没有适应这番身份的转变,一时还处于梦幻之中。   但很快,殷无极又撑着下颌笑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衣圣人撩起的衣袖,露出肌如白玉的手腕,他低头时,长发落下,颈后皮肤莹润生光。伴随茶香,更显得静美安谧。   “圣人似乎有点生疏于茶艺了。”他觉得这气氛简直好极了,又噙着笑,欢喜道,“廊下我还炖了些果膏,是甜口的,现在大抵好了。再加些新酿成的蜜露,更是好吃。”   “……你也才到一天,倒是精力旺盛,不但把我这里的常用物什换了一遍,还做这些闲事。”   谢衍习惯性地想教他什么,但他已经站上了至尊之位,没什么可教的了,于是又道:“在我这里无妨,但你出门在外,在正规场合,就是代表北渊洲的尊严,但凡遇到要下你脸面的人,即便是我,也得像之前寻仙殿时那样,分毫不相让才行。”   “圣人之忠告,本座听进去了。”他先捏着腔,矜持道了一句。   他却又径直站起身,去把火上煨着的果膏拎回来,取了两个白玉碗,把近乎透明的果膏倒入其中,又加了些花蜜,调成香甜可口的小食。   殷无极调甜羹时,还会加些花瓣沥干后切成的碎末,仙果与花膏的比例就很讲究,熬制又需要相当复杂的工序,火候也要控的好,这样精细的东西,他已经许久不做了。   “怎么想起做这些?”谢衍无奈。   “想着您爱吃,就提早备下了。”殷无极用勺子舀起透明如冻的果膏,待到放凉些,才递到端着茶回来的师尊面前,嘴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拉踩了一下师弟,“风师弟看上去古板整肃,虽是个适合治学的性子,但在侍奉师尊方面,倒是用心不到位了。”   “又不教他贴身侍奉,你酸什么?”谢衍听出他话语里的古怪矫情,笑了,“信里倒是瞧不出来,你对飘凌有意见?”   “哼……”殷无极轻笑,阴阳怪气道,“圣人的选择,我能有什么意见?”随即又转移话题道,“尝尝这果膏,可还适口?”   当年的殷无极,为了满足猫舌头的师尊,在厨艺方面很是下功夫。一去经年,他的生活满是血腥杀伐,脑子里满是兵法阵学,经济农耕,北伐东征。这点风花雪月的无用技艺,也就只能在谢衍身边用得上了。   近年来,谢衍的生活已经寡淡至极,因为不需要饮食,所以基本不吃用这类小食,偶尔饮食,也是在仙门宴饮,三圣茶会上,谢衍已经很少有这般单纯为了放松,或是享受而进食经历。   “不愧是别崖的手艺。”他颔首赞许,微笑道。   殷无极观察他的神情,见他又舀起第二勺,便是喜欢的意思了。于是他也下意识地笑了,又轻咳一声,道,“这般手艺,比之风师弟,何如?”   “……咳咳咳。”谢衍差点没笑的呛住,“帝尊多大岁数,多高的地位?怎么尽和个几百岁的小孩子比这些有的没的?”   “几百岁了,不小了,当然不能不懂事。”殷无极起身,替他抚了抚背部,又顺势坐在了他坐榻之侧,自背后揽住他的纤腰。   他眯起眼,茶言茶语道:“风师弟天资虽好,但为人处世却显得不灵活了,也太好骗,可见师尊是把他养在温室里,半点也不受苦的。”   他顿了一下,又把下颌搁在他肩膀上,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吹耳旁风的意思了:“性子又耿直了些,都不会观察您的喜好,您若不说,他就可以不知道吗?尽在您的起居之所安排些您不喜欢、不爱用的玩意儿,我看着不开心,就都换了。”   谢衍这时又觉得这清淡芳香的果膏蜜加多了,莫名有些太甜了,于是笑道:“帝尊来一次,反倒是来替我装修了?”   “我也是要住一阵的。”殷无极完全没觉得谢衍会赶人,说完了才知道不对,又直起身,矜持地道了一句,“本座有正事与圣人相商,大抵是要耗费不少功夫的。”   “正事?”谢衍再饮了一口香茶,冲淡一下口中的甜味。   “您说过的,北渊与中洲的贸易条款,请我来微茫山相商。”殷无极见他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恼道,“圣人不会忘了吧?”   “吾说的是,请帝尊携魔洲使团前来正式拜访。”谢衍端着茶盏,悠悠然道,“如今魔君陛下这般隐秘拜访,是想找吾谈什么呢?”   “圣人既然明白,本座代表北渊洲的尊严,在北渊与中州还未确定友好关系时,携使团亲临微茫山,难道就不是放下尊严来求您么?”他声音低缓道,“若是再没谈成,就是‘求和不成反被侮辱’,威严扫地,会闹得无法收场的。”   殷无极半笑半恼地睨他一眼,在谢衍的眼里,却不见威严莫测,反倒有几分多情妩媚了。   “本座想与圣人商谈的,其中之一便是会谈的地点。本座希望,地点在一处中立城池,而非微茫山。”   “即使帝尊不想,但,实力差距仍然存在,你打算付出什么,教我给你这个脸面呢?”   谢衍知晓,他这般隐秘访山,私下寻他,便是不希望他拒绝,而是希望从最富饶的中洲打开北渊魔洲的外交局面,不至于一直孤立。只要明面上给他脸面,私底下大可以向他开些过分的条件,只要不涉及北渊洲核心利益,他还真不一定拒绝。   “圣人想要什么,可以尽数说来。”殷无极侧头,静静看向他,道,“只要条件不是太过分,我都可以……”他换了自称,算是潜在的退让了。   “先不告诉你。”谢衍饮尽了一碗蜜汁果膏,把碗放回矮桌上,又不经意地问道,“魔洲政局可还平稳?帝尊此行匆促否?”   “大体平稳吧,有陆机和萧珩帮我看着,出不了事。”殷无极下意识道。   “那陛下就得做好准备了。”谢衍却是站起,反身按住他的肩膀,将脸轻轻凑近,低哑地笑道,“你恐怕得在吾这里,耗上相当一段时间了。”   这样的靠近,让圣人身上的白梅清幽与果膏的甜香一同袭来,殷无极顿时呼吸一促。   “这是圣人开出的条件吗?”许久后,他眼底浓深的欲念才淡去,道。   “不是条件。”谢衍含笑,“我有多难伺候,你难道不明白?”   谢衍此言不差。当年殷无极是他弟子时,就很是明白师尊的乖僻性子,如今他有事相求,还是涉及两道的大事,若是他没有耐心来一点点地说服谢衍,反倒急功近利,幻想谢衍会看在旧日情谊的份上一口答应,反倒是他幼稚了。   “看样子,为了讨圣人欢心,我得多多努力了。”   “今日归山,不想听你谈正事,说些别的吧。”   谢衍当然不想他找到机会谈正事,若是谈的太快,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小徒弟跑了怎么办。   为人师长,见到功成名就的弟子哪有不开心的,哪怕从因缘上他们早已无师徒名分,但谢衍最为挂怀的,不是风飘凌,亦然不是即将入门的白相卿,偏偏还是走的最远的他。   “那就说些北渊的趣事吧。”殷无极在北渊洲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但他明白,在私底下更清冷寡言的师尊面前,话题的节奏必须由他来掌握才行,“我在北征的时候,曾经追着北凉王北厄入古战场,此地颇有神异,身在其中会失去方向感,甚至不知日夜春秋,没有人知道古战场到底通向哪里……”   他们各自坐于矮桌两侧,一边饮茶,一边说些离别时的小话。   北渊洲对于仙门来说,亦是个神秘的地方,谢衍听的很专注,偶尔插嘴问上一两句,多是在问他避重就轻的自身经历。   晨光偏移,到午后,到黄昏,半扇竹帘挡不住光的偏移。   他们说到了数年前的尊位天劫时,话题就没这么和谐了。   少时的殷无极,遇到破了点皮的伤,他反而会滚到师尊怀中讨些怜意。若是真遇到苦,殷无极是不会诉的,反而会自己强忍着,熬过一个又一个寒暑。   谢衍问的便是他这些顾左右言他,非得把他逼到无法,才会漏出一两句破绽。   而圣人偏偏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若是不想较真,自然是随便他天花乱坠地编造。若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那是半点也不能掺假。   “您这是审我呢?”殷无极收回手,拢紧了衣襟,恼道,“您偏要看我受的伤做什么?都说了,早就好了,一点也不疼!”   “方才不是衣服都不好好穿,放浪形骸的很么?”谢衍哪里不知他那日天劫究竟有多惨烈,哪里是他轻描淡写地说上一二,便能囊括得了的。他握住殷无极的手腕,声音更沉冷几分,道,“脱了,把你的脊背给我看看。”   “您又逼我剥衣服给您看,我的清白都……”   殷无极想用半真半假的玩笑糊弄过去,却没料想,谢衍这回是来真的。   这般强硬的关心,若非是殷无极够了解他,是真的让人吃不消。   圣人见他不配合,直接动手。   “清白?”谢衍却是捉了他的手,把他半强迫似的按在矮桌上,略略逼近,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   他仿佛气到了,似笑非笑地道:“帝尊在我面前矫情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只是教你给我看看脊背的伤,你怎的叫唤的像是被我强迫了,小没良心的,逆徒!折腾起为师倒是半点不耽误,教你说两句实话,就和哑巴了似的。”   “殷别崖,为师忍你很久了,这回求到我面前来,做好被折腾的准备了吗?”   殷无极披散于脊背的墨发被素白如雪的手撩起,黑袍从他肩膀落下,露出里面深红的里衬,衣料极薄,遮蔽着他白皙如玉的躯体,若隐若现的色/欲。   闻言,他笑着喘了一声,道:“……完了,落到您手上了……怎么办,您要怎么折腾我呀?” 第272章 莲叶田田   谢衍若想做什么, 一定会办成。   而殷无极拗不过他,也一般不与他对着干,何况师尊只是看伤。就算师尊打算做些更过火的, 他甚至也不打算拦,反倒乐得见猎物自投罗网。   当深红色的里衣也落下时,谢衍温柔拨开他如丝缎滑软的墨发, 没有衣料和青丝遮蔽, 他脊背上纵横着数十条旧伤的痕迹。   有些是雷劫留下的,有些则是在常年征战中,与大魔的缠斗中落下的。   有少数愈合了, 化为了淡白色的浅浅伤疤。也有少数还泛着些新肉刚长好的薄红, 只要一碰,便会泛起些许绯色。   被谢衍摁在矮桌上剥衣服的魔君,此时脊背一起一伏, 语气颇有点闷闷:“……很不好看吧。也是弟子之过,弟子在来见您之前,应该多涂一涂灵药, 全部抹掉才对。”   谢衍的声音含着愠怒:“抹掉, 就当没发生过?”   殷无极脊背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在被谢衍的手碰到伤疤时, 还泛着蚀骨的痒意,教他浑身又麻又难受,呼吸更为浊重几分,喘息着笑道:“倒也不是,只是怕您见了,觉得难看,就嫌弃我, 不爱我的身子了。”   谢衍的手立即就触电一样缩回了,殷无极微微歪头,凌乱的鸦色长发扫着他的手指,语调颇为低缓缱绻:“若是没有一具漂亮的身躯,又怎么配为您暖床?若是伤疤纵横,怎么能教您吻起来,摸起来,皆是爱不释手呢。”   谢衍:“……”这混小子,还满嘴胡话呢。   他恼而笑,拍了拍他紧绷而紧致的腰背,感觉他又是一颤。   殷无极的肌肉均匀分布,强劲中蕴着超绝的爆发力。那是成年的狼王,凶悍的猎鹰,是剑指天下的帝王,拥有经过千锤百炼的身躯。   如今,这样御游五级、横扫八荒的魔尊陛下,却乖乖地俯首垂头,在他面前蜷起身体,像一只收敛了爪子和利齿,只露出柔软腹部的小狗,期待着他的抚摸。   “圣人呐,轻一点待我。”他的声音完全软下来,“求求您了。”   随着他脊背的舒展,后脊凹出的线条流畅分明,显露出一条弧线极为诱人的美人沟。   他似乎很敏感,谢衍只要揉捏与描摹过他的伤痕,他就会轻颤;若是圣人的指腹顺势抵达隐没在衣衫下的腰窝时,他更是受不了,皮肤甚至会泛起些粉色来。   谢衍压下心底的那些异样,默数过他身上的伤疤,逐一逼问:“这条横贯的伤是哪来的?看上去不像雷劫的伤……”   都是背上的伤,平日里又看不见,殷无极哪还记得,被他摸的脑子里一片浆糊,如实道:“不记得了。”   谢衍仔细检查过,见他上半身的衣衫尽褪,也只有背上有伤,除却他心口处那道山海剑的剑伤外,其他地方倒是干干净净的,连个划伤都不见。   他一思忖,却是无奈笑道:“你倒是爱美。”顺势又捋了一把他后颈细嫩的皮肉。   殷无极的身体抖的不行,闷哼一声,又低喘良久,才道:“您别摸了……”倒是颇有些哀求的意味了。“我招,我招。来见您之前,我特地寻来祛疤的药物,把一些难看的伤痕都抹了,就留了点脊背上的……”   谢衍听他呼吸声渐重,似乎是因为身体发热,脊背也漫上一层薄汗,像是白瓷上涂了一层釉光,褪到腰间的深红色里衣,与他披散如流水的墨发,红、白、黑三色,构成了极为夺目又刺激的一幕,比幽冥中盛开的花更妖冶三分。   再碰下去,这小崽子脑子里不知道要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谢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又欲盖弥彰地,把从他肩背上扯下来的深红色里衣拉回去,遮蔽他过于诱人的躯体。   圣人的声音也无端有了几分低沉,问道:“既是抹了伤疤,背上的怎么不抹掉?”   面对殷别崖这种级别的美人,能够做到剥了他的衣服检查身体,却又不做多余的事情,仍然将他衣服如故穿好,得需要多强的定力。   更何况,他现在还有一重帝君身份,这样的一道之主在他面前俯首,由着他抚摸施为,会轻而易举地点燃男人心中的征伐欲。   江山与美人,便是人间最极致的追求。   而美人亦是江山,还摆出这般情深无悔、痴心一片的模样,一个劲地勾引倒贴,更是没有人会拒绝。   嗯,圣人谢衍除外。   谢衍起身,从暗格里翻找了好一阵,才从不起眼的地方拿出些顶级的玉容膏。还不知是哪年药王塞给他,教他去讨仙女喜欢的,早就给满脑子都是修炼的天问先生顺手压箱底了,还好药王出品药物千年功效不改,还能用。   “……别崖多大了,还这样爱俏。”谢衍只觉自己叹气的次数越发多了,“爱漂亮,还爱撒娇,爱哭,我这是养了个女孩儿吗?”   “……不解风情。”殷无极本是伏在矮桌上忍耐酥痒,等着师尊自投罗网,受不住引诱来亲他抱他,见他还是这般正人君子,人都懵了。再听到师尊的评价,他咬着牙,半晌没说出话来。   良久后,他才消化了这一打击,缓缓支着手臂,低下头整理衣服。   墨发披散在深红的里衣上,因为出了些薄汗,衣料贴在身体上,勾勒的他轮廓更为分明。   谢衍拿完玉容膏回来,却见小徒弟低着脑袋,有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好笑道:“又怎么了?还委屈上了,伤疤去一半留一半,难道不是来我面前示威讨怜么?”   “师尊说我是故意的,才不是呢。”帝尊楚楚可怜的,活像是被污了清白的良家子,绯红着脸颊,道:“自己处理起来麻烦,又够不到,还不能脱了衣服给别人看。毕竟我是圣人的东西,教人看去了,可不就脏了么。”   “本座是很守规矩的。”殷无极语气一转,便是学着戏文里那般,如泣如诉道,“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只是被您养在外室,凭着一具年轻漂亮的身子诱着您,无媒苟合,不得见光。就算回到府内,也只能隐姓埋名,被您偷偷藏在卧房內,床帏里,等待官人怜惜……”   谢衍:“……别崖,你是不是一些话本子看多了?”他的不要脸程度似乎加深了。   殷无极理直气壮:“是您自鬼界出来后,嫌我活太烂,教我多学学的。”他声音又提了提,扬了扬颈子,颇为自信道,“本座已经通读北渊话本、小说、戏曲以及各种床帏技巧,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谢衍:“……”是啊,戏精十级,厉害死了。   谢衍见他那么认真努力,一心要讨自己喜欢,从用舌头给果梗打结,到用学术研究的劲儿读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虽然用心的方式歪了些,但毕竟也是在认真学习怎么当一个好情人,也总不能不奖励。   于是,本来谢衍算是怕了他的引诱,打算把药丢给他自己涂的。现在一思忖,还是摸了摸他绯红的脸,温柔道:“那晚上,等你沐浴后,为师替你抹药。”   虽无明确的答应,但也算是半允了他进床帏之间了。   得了含糊的首肯,殷无极立即去瞧窗外的光影,又觉得时间过得又太慢了。   “怎么才到黄昏啊。”他嘀咕一声,心事昭然若揭,道,“我现在去沐浴行么?”   先不论师尊允不允他放肆,只要能进房门就是赢。   只是上药又如何,他多的是办法把师尊诳到手,何况是直接从外间的矮榻直接进阶到床帏里,也不枉他轻解衣裳,犹抱琵琶,和圣人玩了这么久的心眼子。   “……离晚间还早,别打滚了,先出去透透气。”谢衍见他抱着靠枕蜷在矮榻上,眸光流转,墨发散在竹席之上,又难掩开心地打了个滚,只觉如今的成年帝尊,一回到这少年时的住处,又找回了几分孩子气。   谢衍随手从花瓶里抽出两根含苞待放的桃枝,丢给殷无极一枝,然后道:“让我看看,你的剑法有何进境。”   只以桃枝喂招,不动本命剑。谢衍本意只想活动活动,作为晚间娱乐,不是认真打。   而一回到天问阁就懒懒散散,能躺着就不站着的帝尊,却蓦然睁眼,扬手便接住那一支桃枝,极盛的魔气一瞬涌动,让桃枝上的桃花一瞬间尽数绽放。   “好呀。”他噙着笑,绯眸中蕴着浓郁的战意,“就让圣人见识见识,本座的剑法,到底有多少进境吧。”   天问阁外,霞光倾斜,烟波微漾,莲叶田田。   在如镜的水面之上,站着两名衣袂飘飞的至尊,不起微波。   玄衣恣狂,白衣潇洒,两人皆执着一根桃枝,而那烟波中的剑气却丝毫不见半分绵柔,若非天问阁外有圣人结界,那剑气定会比傍晚的霞光更美三分。   一根桃枝无比脆弱。但是握在仙魔两道的至尊手中,却又显得多么无坚不摧。   “许久不见,圣人怎么不给本座见识见识‘天问’?”殷无极双指并起,微微抹过桃夭盛放的花枝,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半弧,“圣人留手,本座可就不客气了。”   “面对同境界的帝尊,吾还没有自傲到要‘留手’。”   谢衍踏水而过,动若凌波,身影缥缈如云,只是瞬息间扬起桃枝。   云海无涯,天山倾斜,海阔水波平!   光影交叠间,只是一错身,谢衍便感觉到剑意虽化去,但是手腕尤在颤动。   他们只拼剑意,不动灵气与魔气,但是只有形的剑意,依旧让谢衍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是追逐。而且,已经很近了。   如果有一天,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能够在剑道之上超越他,那无疑会是殷无极。   “怎么,圣人是感觉到压力了?”同样与他背身交错的殷无极负手,缓缓转身,面上依然语笑盎然。   “虽然还是敌不过圣人剑意之精妙,但也不似当年亦步亦趋,这是我自己的路,您觉得如何?”   “这一剑,很好。”谢衍的墨发在风中飘散,却是右臂一振,再度错身迎上。“再来!”   荷塘红莲间,有徐徐微风吹过,一池含苞的莲花,沐浴着剑意中蕴含的精纯灵气与魔气,正摇曳着盛放。   这样的试剑,从薄暮黄昏,一直到夜幕垂落。   在月光下,落于田田莲叶之间的魔君随手撩了一下长发,又懊恼地发现,自己束发的绳子又被割断了,墨发又散在了脊背上。   在红莲摇曳的荷塘中心,有一小舟停驻,已经被荷叶缠满。   谢衍便足尖轻点,落于船头之上。墨发飘动,白衣凛凛,在月色下洁净如仙人,唯有他半扇衣袖被剑气划破,露出白皙的手腕。   “暂时休战。”谢衍站的略高,见他手中桃枝已经化为齑粉散去,而自己手中的桃枝虽然落了几朵花,但是大部分还完好无损,便略略勾起唇角,“胜负已分。”   “好吧,本座初登圣位,现在来挑战圣人,还是早了些。”殷无极从小便知道他的师尊有多强,也不觉得自己现在就能击败他,哪怕只是闲暇试剑。“也罢也罢,败在您的剑下,本座认输也不丢人。”   玄袍的魔君漫步在莲叶间,最终走到圣人伫立的船头边,也学着他跳了上去,手中却握着半个莲蓬。   殷无极一捏开莲蓬,剥出几枚莲子,笑着递到谢衍手心,然后道:“只是一场比试,都把圣人这莲池里的莲子催熟了,尝一尝?”   然后殷无极往嘴里扔了一颗,又苦着脸咽下去,道:“唔,好涩,圣人还是别吃了。”   谢衍手中握着那几颗嫩生生的莲子,在月色清波下看着墨发绯眸的魔君,突然道:“别崖,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种莲花么?”   “啊?”殷无极先是一怔,倒是没想到别的,只是道,“以前天问阁外确实没种什么植物,也许圣人是觉得,窗外的景色太空,烟波太冷,要种些莲花增色吧。”   他又眨了眨眼,看向月色清寒下的一池菡萏,道,“赤莲妖冶,浓墨重彩,先生看样子是清修久了,心境有变,爱热闹了。”   “或许是吧。”谢衍握着手中莲子,忽的想到一个从前未曾联想到的寓意。   莲子,怜子也。   他似乎觉得,今夜的月色有些过于朦胧了。   谢衍随手一指,把乌篷船上缠着的莲叶根须割断,让其晃晃悠悠从荷塘深处驶出。   殷无极亦然负手站在他身侧,玄袍勾勒身形,长发披在肩上,在月色下十分专注地凝望着他,好似见一眼就少一眼,那样缱绻情痴。   莲边月下,离家的游子无论出走多久,目光还是澄澈如旧时少年。一念便是一生。   谢衍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面对着他这样的眼神,他永远只能回避,或是以待自己最怜爱的孩子的态度待他,教他一颗炽热的心,空空耗在他这样淡漠无情的人身上,哪怕剖开肝胆,咳出心血,却换不回半句沾着风月的“爱”字。   他占了殷别崖最青涩的少年时,最热烈的青春,最华美的盛年。而这样无名无分的占据,似乎是停不下来的。   他最好的岁月,都用来磨一座最沉寂的冰川。他最美的姿容,都被他自私地藏在自己身边,不给旁人窥见半分。   待殷无极凭借自己的剑,一统了北渊,坐享万魔供奉,天下敬仰。   看似最无私的师父,却教未来光辉璀璨的千秋君王,非得在自己面前百般磨缠,低眉俯首,讨他的怜,博他的欢心,以此来满足圣人与日俱增的掌控欲。   “别崖,你已是魔道的君主。而我,已非你名义上的师父。如今非要教你、训你、令你听从,你难道就不会觉得讨厌?不会想逃离?”   在小舟泛起余波时,谢衍突然问道。   “啊?”殷无极觉得今夜的谢衍有些奇怪,总是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但他迎面是荷塘的晚风,身边是陪他试剑的师尊,只觉快乐极了,也并未多想。   他笑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您教我的,给我的,远比‘师父’这个范畴更多,我尊敬您、追逐您,乃至仰慕您……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他以为的规训、限制与剥夺,对于殷无极来说,意味着关怀、怜爱与安全感。   这样畸形的师徒关系,却在模糊不明的边界中,达到了他们皆不言说的默契和谐。   “有些东西,别说开吧,保持原状。”不知过了多久,殷无极又轻轻地道了一句,倒是沉静而清醒了。   “您不说,我也不说。你我都理解成自己想理解的意思,也不要逼迫对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过吧。我们的时间很长,如无意外,甚至还要相处数千年之久,何必为了一个不能碰的概念较真呢,您说对吧?”   在似是而非的界限边缘,首先退了一步的,是帝尊。   他变的更加理智了。或许是看似理智,实则在饮鸩止渴。   “来日方长。”殷无极虽已不似当年那样,步步缠情,句句示爱,但他的绯眸里划过极为沉黯的流光,在月色下极为执拗。   “……好,来日方长。”谢衍看着负手而立的帝尊,忽的伸手,拂上他的鬓发。   “圣人?”殷无极低唤一声,似乎不太懂他要做什么。他掀起眼帘,眸底的阴翳痴狂褪去,泛起一片纯真。   月色下,谢衍撩起他散落的墨色发丝,用手中那根在试剑中得胜的桃枝,绾住他的长发。   “名花配美人,送予帝尊了。”白衣风流的圣人固定住花枝后,又拂过依旧娇艳的桃花,仿佛在施展小法术,让花开的更美更艳些。   今夜的圣人不再孤寒清冷,反倒有些昔年天问先生的狂傲不羁了。   “……师尊?”玄袍的帝君被冷不伶仃地撩了一下,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清风徐来,殷无极抬起眸,看着沉静淡然,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的师尊,方才声称自己不再强求的宣言堵在了嗓子眼里。他觉得自己马上又要反悔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谢衍用食指拂过他湿润泛红的唇,微微一勾勒,淡笑道,“帝尊甚美……宜其室家啊。”   “……”输了。 第273章 帝尊贤惠   帝尊仿佛闲不住, 而他一多事,风雅的荷塘就遭了殃。   殷无极不但采了莲花,又掘了些莲藕, 还乘着小舟弯下腰,随手从池塘里捞了些放养的灵鲤,这些灵物并不知他是想炖汤, 反而上赶着往他手心跳。   还有扑腾着自己跳到小舟上的鲈鱼, 殷无极弯腰捡起,摘了荷叶梗将鱼串在一起,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师尊养的鱼原是这么喜欢您, 已经等不及变成宵夜了。”   谢衍只想叹气:“这是观赏鱼。”   “生在荷花池里,还时常沐浴灵气,又天天游动, 难道味道不好吗?”殷无极见谢衍看着鲤鱼,露出些许无奈不舍神色,却还是由着他糟蹋灵物, 是他难得的宽纵了。于是殷无极故意拎起鱼尾巴, 笑着道, “您口味清淡, 是想吃清蒸还是炖汤?”   谢衍想了想徒弟久违的手艺,很快屈服了:“……都行。”   小舟靠近天问阁边的板桥。殷无极用草绳穿着几条鱼,拎在手上,又在怀里抱着摘下的荷叶与莲花,收获倒是颇丰。   他率先走下摇摇晃晃的小船,在谢衍下船时,他甚至还退了两步, 不让鱼腥沾染他半点。   殷无极又笑道:“您怎么把小厨房撤了?这下我还得去宗门里借借地方。可得低调些,儒门客卿中卧虎藏龙,七贤几位先生也住得近,莫要被发现了。”   “你走之后,天问阁没人开火,就撤了。”谢衍拂衣,与他寻常说些闲话,倒是百无禁忌,“偶尔想接触烟火,也是吃些冷食,体会下凡人滋味。”   “冷食哪有什么烟火气?”殷无极闻言,却莫名其妙地生气了。他抿着唇,闷闷地道,“您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不喜的东西放置在室内,您也不说上一句。爱用的,喜食的,更是一句要求都不提……”   “圣人又不需要饮食,清修即可,天问阁的条件也不差。”谢衍的确不在意。   “谢云霁,你可是天下至圣!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提上一句,就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呈到你面前,何必过的这样无所谓?”   “钟鸣鼎食、锦衣华服,样样皆有,我并不清苦。”谢衍被他这样一凶,只觉出他十分的关心来,也是笑了,“……不像个人又如何,自从登圣后,为师早已有了灭绝人欲的觉悟,何必拘泥于此?”   “……罢了,和您讲不通。”殷无极阖眸,然后又背过身去,却是执拗道,“我去宗门里借下厨房,现在夜色已晚,应当不会被人撞见。”   夜色中,帝尊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烟水间。   谢衍也不阻拦他,难得回家一趟,既然他想,那便是由着他折腾。   殷无极的手艺不能说是天下第一,却是最适合他口味的,但清修带来的后果,便是七情六欲极为寡淡,他甚至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记忆中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帝尊暂时离去,谢衍便回到书房处理事务。   仙门大比已经开了这样的先例,整个仙门的事务如今都递到圣人这里,道祖与佛宗终于可以如愿放下担子,专心修行,冲击天路。   “……又是要钱的。”而仙门大多事务都极为繁杂,谢衍坐到灯下,只是看了几本,就冷笑道,“自负宗门盈亏学不会?一个个找我哭穷有什么用?自己奢华度日,不加节制,超支了灵石后,却要仙门贴补兜底,哪来这么大的脸?”   “都是些什么东西,浪费时间!”他打开另一本,只扫了一眼,又扔到了公文堆里。“满是废话,狗屁不通,也敢递到吾的案前?”   “谢云霁,你今天的耐心变差了。”被供奉在架子上的红尘卷中,总角小童探出小脑袋,童音脆嫩,“他回家了,你连这些琐碎的公文都看不进去了么?”   “……”谢衍坐在案台前,只是略略侧头,看向探头的红尘道。   “他得到魔尊之位,亦是你棋局的一环,更是你最重要的布局。如今他愿意回到你身边,有求于你,对你示好,你难道不该顺势把他掌控在手中,教他成为你最重要的助力么?”   “难不成,步步为营,心机深沉,以天下为棋盘的谢云霁,难道也会为一个人心摇神动不成?”小童的化形坐在桌子上,摇晃着小腿,用童音揭穿他的真面目。   “还不是时候。”谢衍站起身,走到书房墙边,凝望着那张五洲十三岛地图。“北渊初定,他面对的形势极为复杂险峻,我是要拥有一个稳定的盟友,而非唯命是从的附属。”   “难道拖着他不谈正事,先谈些风花雪月,有助于你和他提条件?”   “……”谢衍不答。   “说不准是反过来。”红尘道化身的小童眨了眨眼,“他这样对你好……人间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温柔乡,英雄冢’,我觉得你被哄的都要头脑发昏,他无论说什么样的条件,要冒怎样的大不韪,你都敢一口答应了。”   “吾还没那么荒唐。”谢衍的声音清冷,但红尘道觉得,他好像有些恼了。“……那孩子的心眼没那么深,无论是濡慕还是……都是真情流露,他那样热烈,为人师长的,总不能晾着他,伤心了怎么办。”   “冷他一阵,只从官方渠道来往,久而久之,他感觉到你的冷待,自然也就正常了。”红尘道撇嘴,“教我说啊,你还是未斩干净红尘,与他保持如此危险的关系,小心引动情劫。”   “不行。”谢衍今日的神情,倒是不像孤寒的圣人,像个辗转反侧,一心念着徒弟的温柔师长了,摇头,“我不理他,他会哭的。”   “你心疼了。他会哭,关你什么事啊?你用剑刺他时,你剖他骨时,倒不见你犹豫片刻。如今他落一滴泪,你是不是都得像是烧了心似的,非得哄着、疼着、安慰着……”   “……”   红尘道乐了,祂越发地像人了,摇晃着脑袋道:“真不懂你们,明明有正事要做,却拉拉扯扯的,什么也不提;明明知道有些禁区不能碰,却非要在边缘试探,人可真复杂。”   “……红尘道,你可以闭嘴的。”谢衍转身,温文尔雅地笑了,“不准随意窥探。”   “咳,如今北渊已定,又一块版图归于你掌中。”不欲惹怒他,红尘道极快地转移了话题,道,“谢云霁,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你都会缜密地计算可能,并且将其变成当前最好的一条路。”   “自你登上圣位后,接管的是仙门的烂摊子,你却生生把这局棋下活了,先是平定百家之乱,又用仙魔大战的胜利巩固地位,坐稳了仙门之首的位置。而后,你逐步蚕食道、佛两家的势力,让二圣也退居二线,又举办仙门大比,掌握了资源分配的权力,一边笼络提拔百家宗门,一边排挤世家宗族,将仙门彻底捏在手中。”   “若是这仙门之首,只是个被架在空中的位子,有什么意思?”谢衍微微一笑,但在夜光之下,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声音却缥缈,“仙门水深,想要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团体,唯有从内部来清除积弊。”   “可你的手还伸到了人界之外。”红尘道摇头,道,“鬼界可不是人间圣贤能踏足的位置,你却借助鬼门关打开两界大门,扶植无间阎罗上位。如今她已为鬼界阎罗王,时常仰赖你的计策,已经是你的忠实盟友。”   “鬼界之事,虽然是意外,但亦可以为我所用。”谢衍平静道,“天道给我划的规矩,我也不必事事遵守,我自有我的做法。”   “你最招人忌惮的一点,便是把入魔的亲传弟子放入北渊,又欺骗天道,助他走过渡劫门槛。”红尘道说,“若是他的背后没有你的影子,他最初就会死在北渊洲,压根走不了那么远,是你护佑他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才让他有可能获得未来的成就,安然登上尊位。”   “这样的关联是不可分割的,当他登上尊位的那一日,意味着,北渊也将向你靠近。”   “道门、佛门、魔洲、鬼界……除却孤悬的海外十三岛,还有一直内斗不休的南疆外,五洲十三岛所有成型的势力,都在向你靠近,成为你的盟友。这些看似寻常,但连在一起看,便是半点也不寻常。”   “天道控制世间一切,挑动各道统、各种族之间的互相斗争,以此达到大乱大治。”谢衍手中抛掷着棋子,漆黑眼底扫过还未大定的区域,“恶法非法。天道若是执意如此,以挑动内耗为达成平衡的关键,那我就反其道行之,人仙魔妖鬼,难道就不能联合在一起,共抗天道吗?”   “何况,我并非立于前台,只是做个幕后的推手。”谢衍看向标注于地图上的北渊魔洲与独立的鬼界,如今这两块势力的君王崛起,背后都有着他的影子。   而他却云淡风轻,不像是做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而是笑道:“与天对弈,不必讲究一城一地的得失,既然出手,便要换掉祂最重要的一子。”   红尘道咂舌:“谢云霁,你这是要反啊,难怪天道忌惮你。”   谢衍将棋子落在地图之上,又握住手中的一枚黑子,轻轻笑道:“那便忌惮吧。我想做的事情,不在一时,亦不在当下,而是为了之后的百代千秋。”   红尘道沉默了半晌。   谢衍走到窗前,将竹帘拉起,却没见帝尊回来。他掐指算了一下时间,自言自语道,“倒是去了一个多时辰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他不等红尘道回答,文书也不看了,便是振袖一拂,自顾自地消失在原地。   良久,看着空空如也的书房,红尘道一边钻回红尘卷中,一边不忘吐槽:“……就一刻也离不了他家的漂亮徒弟呗。”   *   儒宗的膳房是给未辟谷的小弟子做饭的,由于儒宗鼎盛,弟子众多,膳房里配的人手也比较多,直到半夜才歇息下来。   殷无极虽然不能动用魔气,但凭着些当年学的儒道术法,他轻而易举地化身黑发赤眸的少年,避开所有人,拎着食材猫进了厨房里。   当年,谢衍带着他游历天下时,他为了让师尊吃上一两口食物,学庖厨手段时吃过不少苦。   等到后来,他们在微茫山结庐,殷无极一手包办了师尊的吃住,精心打理着他的各项事务。   师尊爱吃点心,他就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白案手艺。他喜清淡,厌恶油腥,殷无极就把江淮菜色做的炉火纯青。   “谢云霁是个猫舌头,只要口味有一点不喜,他根本不会碰第二口。”殷无极是来借地方的,却不会用儒宗公用的碗筷,连案板和刀都自己备好了。“夜宵也不适合吃的太荤,做些清淡的汤食和点心……”   帝尊撩了撩长发,又觉得自己的玄袍大袖实在太拖沓,又把外袍脱下,把头发捞起来扎了个高马尾。   厨房烟火重,他又捋起小臂上深红色的衣料,免得沾上面粉。如此切了一阵菜,他又嫌案台太高,少年身形不能操作自如,于是蹬了个板凳站上去,才觉得舒服几分。   他先是把灵鲤洗净宰杀,片出最嫩的鱼肉,剃尽了刺,打算烫一烫后,包在荷叶里蒸熟,再调成鲜美滑嫩的鱼羹。   莲花被他片片剥尽,取了靠近莲心最嫩的部分,打算碾尽取汁,给油酥面点染色。   在北渊洲,他的手握的是剑,屠的是魔,坐拥的是天下,无数人簇拥着他们的君王,狂热地视他为神。   如今他回家探亲,年轻的君王洗净手上血腥,专心致志地为师尊做羹汤,心中还在忧悒:“我杀了那么多的人,现在还配为他做吃食么?”   殷无极不愿细想,便伏身案板上,专心地捏油酥。   一层水酥一层油,不断叠加,他的手中不断诞生惟妙惟肖的百花。   梅花酥里,他用蜜汁与晒干的梅花作馅,荷花饼中,他又调制了酸梅与干果为馅料,正待烘烤成酥皮点心。   他没有料到,今夜的厨房注定不平。   “你是,师兄?”   “……”   殷无极满手是面粉,再往身侧一望,却见不知何时,白相卿垫着脚,扯着他腰间绑着的外袍,似乎是循着香味而来。   “小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风师兄呢?”殷无极已经把点心送到火上烘烤了,正自如地调整灶中火候,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白相卿歪了歪头,认真道:“师兄,我饿了。”   殷无极:“……”   可有个小家伙扒着他的衣袖,又是自己的未来师弟,他也不能不管。   化身少年的帝尊按了按眉心,然后把小师弟拎到板凳上,叮嘱道:“你看着门,别让闲杂人等进来,我去给你炒个鱼片吃,不许出声,知道没?”   “师弟,你在哪里,教我好找——”   循着光进门寻师弟的风飘凌扫了一眼厨房内部,看见小师弟正在认真啃一块荷花饼,吃的满嘴酥皮,另有一个玄袍少年在给鱼切花刀。   风飘凌顿时僵住了:“殷……呃,帝尊怎么在这里?您不是……”在天问阁与师尊商量要事么。   他把下一句话吞了下去。   殷无极似笑非笑,睨他一眼,然后把落下来的长发撩到耳后,示威似的道:“圣人夜半想吃些小食。”   风飘凌:“可是师尊不是不饮不食……”   殷无极冷笑一声,把刀用力砍进菜板里,眯起眼道:“那是因为你们做的太烂了。”然后他又微微侧头,示意他坐下,“别打扰本座,风师弟,去那里坐着。”   风飘凌:“……”最终还是乖乖坐下了。   厨房里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荷叶的清香与灵鲤的鲜美蒸腾氤氲,叫他的两个师弟也开始口舌生津,又不敢和师尊抢吃的,悄悄地吞咽口水。   离开师门已久的殷无极,看着排排坐的两个年轻师弟,难得有些感慨。   他们的眉眼间没有什么戒心,显然是被师尊养的极为纯粹,一看便是没吃过什么苦的。   若是从前,他兴许还会心中别扭许久,待他们也是嫉妒交加。但如今他已成尊,许多事情已经看开,倒也不必与这些年轻孩子计较。   “做多了些,这份是师尊的,不能碰。余下的你们分一分。”殷无极在最底层放了一碗鱼羹,又把点心码在食盒的上层,看着两名师弟一人端着一碗莲叶鱼羹,像是小猫一样饮着。“……我若是苛待师弟,师尊会找我麻烦的。”   风飘凌给入魔师兄的印象分再度打高了些,感动道:“帝尊有心,在下……”   “呜呜呜,好吃。”白相卿才十二三岁,喜食甜,嘴里还塞着面果子,红豆沙的甜美味道在口腔绽开,“师兄人美,还会做饭,是个好人,为什么宗门长辈总是不提殷师兄……”   “别问了。”风飘凌连忙用梅花酥堵住了白相卿的嘴,“……以后,不能和宗门长辈提到,你见过师兄,知道没。”   “别崖因为意外离开师门。但不代表,他与师门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如今他为魔道帝尊,你们二人,以后须得尊敬他,莫生嫌隙。”   这让几人连忙敛容,看向来者的方向,只见白衣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看向闹在一处的徒弟们,唇角微微勾了勾,换了种轻缓的语调,道:“看样子,你们相处的不错?师兄都叫上了?”   “师尊,我……”风飘凌想解释什么,却见原本随意站在身侧的黑衣少年不见了。   再一错眼,却见少年殷无极已经站到了师尊身侧,挽住了他的手,用一种风飘凌从未听过的,堪称甜如蜜糖的语气唤了一声“师尊”。   甚至,这位幼稚到极点的帝尊还示威似的侧眸扫来,似乎在说:“我比你受宠多了。”   “嗯。”谢衍也不反抗,寻了一处干净的小桌坐下,看着少年模样的殷无极为他打开食盒,将荷叶鱼羹、清炒鱼片与种种酥皮点心摆开,又递上他准备好的银筷。   他举著,浅尝了一口鱼片。   殷无极在案上剃掉了所有的鱼刺,所以入口绵滑,鲜美异常。虽然他吃的时候还颇为心痛,毕竟是自己从西方灵山捞来的锦鲤,但一想到是徒弟的手艺,他心中又生出几分别样的滋味来。   “鲜甜滑软,入口即化,很好吃。”他还保持着少年模样,谢衍习惯性地摸了摸殷无极的头,赞许道,“别崖的手艺,还是旧时的味道。”   旧时的味道啊。这样特殊而复杂的情绪,在白相卿与风飘凌也聚拢到他身侧时,达到了顶峰。   “我就说,冷食有什么意思。”殷无极保持少年模样是为低调,见师尊也来了,他也懒得再装,恢复原先的成年体态,也坐到了师尊身侧,一边把小只的白相卿抱到腿上,喂了一口桃花糕,然后垂眸笑道,“不饮不食,摒弃一切人欲,厌弃人间烟火,难道就不寡淡么。”   “……”谢衍不答,只是也吃着糕点,只觉烘烤后的香气直入肺腑。   “师兄,噎住了。”小只的白相卿被桃花糕黏住了嗓子,摆动手脚,眼神控诉。   “孩子可真麻烦。”不会抱孩子的帝尊掂了掂他的小师弟,无奈之下,用调羹喂他鱼羹,“好了,师弟别哭,乖一点,师兄头疼。”   “要拍他后背。”谢衍见他手忙脚乱,又接了一句,微微笑道,“相卿早年是世家小公子,自然养的要精细一些,哪像你小时候,野得很,饿极了,什么都能咽下去……”   “圣人呐,您可别在师弟们面前揭本座的短,现在本座好歹也是魔道之君……”殷无极旁若无人地瞟了他一眼,流光溢彩的,含嗔而带笑。“您给我留些面子吧。”   “你自小便不信‘君子远庖厨’,不说琴棋书画、天工机甲了,就连庖厨手艺,甚至针线都会,我说帝尊贤惠,难道错了?”谢衍也不动声色,咽下一口千层酥,见他完全僵住,似笑非笑道,“别崖?你怎么又恼了?”   “……贤惠有何用?本座贵为魔道帝尊,难道还能嫁人么?”殷无极立即意识到被取笑了,他随即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师尊观念传统,又好浓墨重彩,莫不是想娶个貌美如花,贤惠宜家的师娘,也正好照顾年轻的师弟们吧。”他一阖眼眸,杀气四溢道,“这本座可不同意。”   风飘凌见两人谈笑间刀光剑影,但大师兄却还是在帮师尊布菜,悉心照料他饮食,心中颇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何处怪。   罢了,这也许就是师门吧。 第274章 帐中帝君   已是深夜。谢衍沐浴更衣后, 折回天问阁内室,打算歇息,却见帘帐已经被放下。   他脚步一顿, 只见熟悉的玄色外袍搭在衣架之上,金丝银线织就的龙纹熠熠夺目。红烛摇曳,朦胧帐内, 空气中流动着清幽的水沉香, 光影照出帐中侧卧的影,气氛颇为暧昧不明。   谢衍早年的名声潇洒不羁,但他为人处世皆是正人君子。见此情景, 他的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走, 毕竟能让他栽的也只有殷别崖。   可他转身欲走,却见床边的案台摆着白日他给殷无极的药瓶,想起白日时替他脊背上药的承诺, 又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悔意。   罢了,见招拆招。就算遂了他的心意,也没什么不好。   谢衍停顿片刻, 还是走上前, 用手微微撩开帘幕, 目光投注到床上。   帝尊的睡姿并不端正, 背对着他侧卧,轻轻蜷起身体,呼吸因为浅眠而均匀几分,他甚至还把半个头埋在了锦被里,睡的昏天黑地。他流淌在枕上的墨色长发如丝缎,从锦被里落出几分,透着些沐浴后的微微湿意。   而他宽肩窄腰, 身材颀长,这样像是怕冷般,全身都钻在锦被里,姿态颇有些局促。   “睡着了?”谢衍见状,便侧坐在他的身边,也不欲打扰他,只是轻轻擦拭过他滴着水的发尾,心里却想,他在魔宫不入眠的么,怎么这般嗜睡?   北渊魔洲是个斗兽场,即便殷无极已成魔道君王,想要杀他的人仍然数不胜数。   只是一点动静,意识甚至都未从睡梦中抽离的他,却立即掀起眼帘,红瞳幽幽,晦暗的没有丝毫光亮,手立即探向枕下,仿佛是要去摸无涯剑。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殷无极怔然一瞬,却被一双手无声无息地揽住脖颈,看似纤弱,却蕴含让他头皮发麻的力量。   他再朦胧地眨了眨眼,在床上摸索片刻,只见枕下无剑,身上盖着锦被,全身都陷在柔软的床榻中,一副懈怠到可怕的模样。   “想摸剑?”熟悉的声音传来,清冽而悦耳,是谢衍。“枕戈待旦,别崖既已成魔君,身侧自然有心腹保护,如何戒备成这样?”   “征战时的习惯,已经改不掉了。”殷无极下意识地回答,尾音有些初醒后的沙哑,“剑置于枕下,可以随时杀死来犯之敌。”   殷无极的思维渐渐回笼,意识到自己并非睡在新落成的九重天魔宫,在最接近天的地方焚膏继晷,处理政事。他不必为魔洲政务昼夜不眠,也不必为了平叛身染鲜血,噩梦缠身。   在微茫山极慢的时光中,他难得清闲地躺在师尊的床上打滚,心中盘算着怎样借着上药的承诺登堂入室,勾他诱他,教他丢盔弃甲,不得不屈从于他的魅力。最好,他再吹吹枕边风,教他理智的师尊松松口,在意乱情迷中说出些有利于他的承诺。   算盘倒是打的噼里啪啦响,但兴许是因为太放松,他又不小心睡着了。直到谢衍进到帐中,他才迷迷糊糊醒过来,睡前的许多计划却是忘了干净。   “已经三更,我便不打扰帝尊歇息。”谢衍把药瓶轻放在他枕边,轻轻避开他的眼睛,不去见他慵睡百花的魔魅风情。“这药也不着急,明日再涂吧。”   谢衍说着,甚至还把微微滑落的锦被替他盖上,遮住他大片裸/露的白皙胸膛,甚至替他把脖颈后的头发也抚平了。   面对沐浴更衣后爬到他床上的绝世美人,眼中是漂亮徒弟卧在他的被中,如同藏在他的怀里,这样隐含暧昧与色/欲的诱惑,谢衍的表现不可谓不君子。   “今日劳累,不打扰帝尊歇息,为师去外间打坐。”谢衍怜他在魔宫睡不好,又见他现在难得睡的香甜,便不欲打扰他,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脖颈,语气温柔关爱,“山中无事,明日可以多睡一会。”   “……打坐?”帝尊的睡意这下子彻底没了,他声音还有些哑,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谢云霁,本座沐浴更衣熏香,专门来给你暖床。你却告诉我,你要去外头打坐?”   似乎是因为情绪失控,殷无极支起身体,微微睁大热烈的赤瞳,任由锦被从身上滑落,微湿的长发紧紧贴在白皙的颈后和赤/裸的肩胛上,流畅的身形,起伏的胸膛,甚至是锦被下若隐若现的人鱼线,都足以让人口干舌燥。   这样侵略性十足的艳色,在半朦胧的帐中如同无往不利的锋刃,足以在一照面时杀死任何人的理智。   可惜他勾引的那个人最是不解风情,却微微侧过脸,阖上眸不去看他,只是道:“先替你上药,然后我去外面,别崖睡得好些。”   “谢云霁,你自己的地盘,你为什么要让?”殷无极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他起身盘坐,双手置于膝弯上,上半身的深红色衣衫松垮着,几乎什么也遮不住,紧致的腰线一览无余,“倒是本座贸然了,爬了圣人的床,竟是把主人也赶了出去,倒是个恶客了。”   “……”谢衍见他低气压之下,却还是端着破碎的骄傲,半晌失言。   殷无极见他沉默,声线都变了,阴阳怪气道:“圣人好洁,魔修身染血腥,圣人帐中自然容不得本座放肆。也是本座的不是,得了一两句暗示,竟是自作多情,以为圣人缺个暖床的情人,便巴巴地凑上来,以为放下自尊与骄傲,便能得圣人青眼,讨到些怜意。”   他低着头,把自己的衣衫拢好,不肯去见他的视线,怕从中见到一丝一毫的怜悯。他越发地难堪,只是垂着眸,讽刺地笑道:“圣人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一心只拿我当亲手抚养大的孩子,予些疼爱怜悯,更是心无旁骛的很。”   “偏是我多情,我低贱,我自甘堕落。魔洲百废待兴,我给不出旁的,又无法动摇圣人心思,就妄图以肉/体关系换得些许好处,拿欲望来勾缠算计圣人,是真是教人嫌恶……”   “……别崖。”谢衍头痛极了。圣人寡言,偏生遇到爱恨分明,性格激烈的帝尊,一句拒绝便教他敏感极了,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并无此意,只是……”   殷无极哪里肯听,翻身下床,踩在自己的靴面上,冷笑一声:“圣人是君子。看不得弟子放浪,非得悖逆伦常、颠倒阴阳、勾引师长……既然如此,本座何必再在微茫山碍圣人的眼?若是圣人认为我私底下来访不合规矩,依旧要逼本座膝行至微茫山朝圣,不如剑下说话。北渊洲形势再难,本座也背着魔修的尊严,可以谈些条件,却是决不能向仙道下跪——”   “想爬我的床的,是魔道帝尊,而非殷别崖,是吗?”谢衍听他冷笑连连,却是抓住他话语中的细线。   他俯身,伸手掰过殷无极秀致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赤眸映着他的脸,跳跃着不屈的烈火。   “帝尊现在三贞九烈有什么用?”谢衍简直是气笑了,他似乎是忍他许久了,每一句话都是锐利的刀,洞悉了他不可言说的心思:“殷别崖,你反省一下你自己,就算天下人不知晓又如何?若你这次来访,是以帝尊的身份来我面前伏低做小,是把自己当什么了?”   “……”殷无极一下子哑了火。   “你算计为师,不要紧。有些忙,我乐意帮,有些关爱,我可以给。只要你说一声,其实并不需要你来伏低做小地讨要,我为难你,是要见你能为北渊洲做到什么程度,是在试你。”   谢衍拎着他后颈的衣料,把他重新按回床上,微微倾身,半带威胁地抚摸着他的耳廓:“但是帝尊若是为了换得什么好处,前来我这里,忍辱含羞地讨好逢迎,甚至出卖色相……你到底在做什么?是看不起为师,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师尊。”殷无极完全懵住了,才意识到圣人种种刻意为难后的原因。这亦然是一课,而且是他初登尊位后,令他终生难忘的一课,“我犯错了……”   他太心急了。以至于他心中念着北渊洲,过于急迫地想要打开与仙门交流的道路,试图以私人关系来走捷径,付出代价说服圣人,而谢衍则是在给他划线——这是完全不允许的。   “你是君王,帝骨不能折。”谢衍叹息一声,摸了摸他后脑的墨发,然后由着他翻了身,“你还是没有明白,在你站在北渊洲顶点的时候,你不能对任何人露出软肋,也不能‘求’任何人。尤其是我。”他似笑非笑,“你若要算计我,可以。但是我想不想被你算计,乐不乐意接你的招,可由不得你的意思。想要不受伤,就别轻易把自己交出去。”   “可是,您除了是圣人,还是我的师尊……”殷无极轻轻地将手遮在眼帘前,低声道,“师友深恩,最是难报。您又不会害我……”   “……你不要小瞧自己的价值。”谢衍有心点他一下,教他不要再这样冲动行事。“你的性子孤直,虽然懂了些御人心的道理,但与最顶尖的势力打交道的次数还是太少。你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的时间太早,锋芒外露太过,瞧出了我给你设的坑,却没能打破我的节奏,走出‘来微茫山’这个圈,反而一个劲地往我的陷阱里撞。”   “若我不是你的师尊,只是你的对手。你私底下来微茫山,即便不对外说半分,我就不会因此轻视你,为难你么?”面对红绡帐暖,谢衍却格外冷静,哪怕初时还有些心猿意马,风月情浓,但他始终是圣人。   “若是你能把我逼出微茫山,主动与你约地点正式会面,才算你赢。”   “……师尊,我……”殷无极猛然惊醒,懂得了他言下的深意。   谢衍喜欢他温柔可心的模样。何况,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提出条件,让一道君王轻易地在他面前俯首,做他最听话的情人。   以北渊洲的利益来换他极盛的华年,恣意折取他的君王骨,听上去实在是太诱惑。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若是今天你只是我的别崖,而非心挂一道之兴亡的帝尊……”谢衍俯身,呼吸拂在他的唇齿间。他似乎是笑了,颇有些恣意风流的意味,“面对美人投怀送抱,吾岂会如此不解风情?” 第275章 发乎痴情   圣人常年身处高山之巅, 掌握天下权柄,万花皆过眼,却片片是云烟。   他早已不会为一朵花的盛开停留, 不会为寻访一处幽静的川流而踏入山间。他变得冷清了,也无趣了。   当他把一切都祭献给更至高的理想时,谢衍一度以为, 断情绝欲, 天下为公将会是他的行事准则,无人可以挑战。   直到当年,谢衍第一次从徒弟怀中苏醒过来, 看见他安睡的恬静容颜时, 一切都改变了。   他知道,自己虽有底线,但不多。   若是别崖对他笑了, 有些线还可以往后挪上一挪。若是别崖在他身边纠缠着,只要晃着他的袖子求上一求,再难的事情谢衍都会去办成。   但是涉及仙魔大事, 徒弟不知利害, 敞着软肋凑到他面前, 信他的道德与底线, 却是如雏鸟般扬起稚弱的颈,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然后无知无觉地等他伤害。   克制诱惑极难,可谢衍作为师尊,又怎能捏着他的软肋,借此折磨蹂/躏他。哪怕是他情愿。   “也就是说,圣人并非是厌了我, 而是不想中我的套呀。”殷无极见他单手撩着帘子,微微俯身低眉的模样,只觉像是白玉神像垂问红尘人间。   介于高洁与堕落之间,只是一念之差。克制与放纵便是不同的结局。   谢衍的矛盾,在于他的道德与人欲间的挣扎。“你若单纯以‘殷别崖’的身份前来,我又怎会为难你?”   他的手缓缓划过殷无极扬起的脸,声音低沉,“……帝尊足踏九五,尊贵无匹。九天游龙,本该纵横天下,何故在吾面前折腰?很诱人,但是,不可。”   魔中帝君绯眸微扬,瞧着谢衍下颌的弧线,心中颇有些微妙的欢喜,笑盈盈道:“我是没瞧错的,圣人对我有占有欲,但无论我怎么诱,您却是不肯轻易攫取,原是怜惜着我,不肯折我骄傲,践踏我尊严呐。”   谢衍叹息:“我若什么也不说,等着帝尊投怀送抱,再抛出些无关紧要的饵,引着你放低身段来迎合我……这固然诱人,却是为师品行低劣了。”说罢,他见帝尊歪着头,绯眸明亮,眉眼间皆是少年炽热的情缠,是未被污染的珍贵宝石。   他又庆幸自己未因为一念之差去欺凌他了。   “师尊怎会如此想?”殷无极跪坐在床上,却是用下颌蹭了一下他的手心,又乖又俏,甚至还伸出红舌微微勾住他的指尖,轻轻一舐,“本座都一千多岁了,您又不需要对本座之荒唐负责任。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是本座不愿意,您又怎么可能勾一勾手指,便能把本座招到身边调弄抚摸,恣意支使……我乐意着呢。”   圣人不得不承认,别崖回家后忙前忙后,如过去那般守在他身侧,起居、饮食、游乐皆处处为他考虑,他心情十分愉快,甚至有种家中多了个漂亮道侣的错觉。   但那始终是错觉,当不得真。   殷别崖早已不止是以他为天的弟子,更是北渊众魔的天。   “在仙魔两道的外交上,我无论是用权势还是力量压制你,皆是天下为公,不带偏私。但若是私底下,我依旧用长你的年岁,煊赫的权力,甚至师长的优势地位,迫你向我臣服……”谢衍顿了顿,“你会害怕吗?”   “为什么怕?”谢衍越是谨慎,殷无极越是品味出十分的珍重。人生在世,能被这样宠过,他笑的毫无戒心,“师尊是天下最清霁无双的君子,哪里会伤害我?”   谢衍顿了顿,见他丝毫不见恐惧的神情,知晓是自己克制的太好,殷无极并不知晓世上最冷静之人濒临疯狂时的恐怖。   在徒弟面前,他大多是耐心而温柔的,即使寡言冷清,在宠着他、予他关爱时,他从未吝惜。   但是,那些阴暗面,那些残酷与强制的手段,掌控欲与占有欲,他几乎只字未提。   但他也不欲教殷无极知道害怕的滋味。少年天性真挚热烈,只要追逐一个人,便是什么都敢做。而他也不欲去约束他的天性,无论是爱与恨,都最是纯粹,受着即可。   克己复礼,要求的是他自己,而非殷别崖。最后是痛快或是折磨,到底都是落在他身上,弟子不必承担责任。   “别崖,若是我压制你,你觉得难受,拔剑反抗。”谢衍想了一想,他又不放心,道,“你不能太相信为师,先前,你在魔洲时如何戒备我,如今,还要再加一等。”   若是某日他忍不住了,去抢夺他,或是做些更可怕的事情,至少别崖也得学会反抗,别被困在礼教与囹圄里,因为些迂腐的尊师重道而束手,会出事的。   于是在红绡帐暖中,面对灯下美人,师长却盘膝坐在床上,把道理掰开来揉碎了给他讲,甚至听上去极是煞风景。   “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只是一个时代的产物,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并非世界的最终极。你若要破而后立,必须反抗我,才会有超越之时……”   谢衍说着说着,却感觉殷无极从他背后揽住他的腰,鼻尖在他颈窝轻嗅着,像是毛茸茸的小狗贴了上来,双臂如铁,炽热的体温熨帖至极,几乎把他完全拢在怀中。   “殷别崖!”谢衍忍着没碰他半点,本就难熬。他是尝过徒弟长腿缠上来,身体埋进来的疯狂滋味的,这些引诱还是太过火了,他恼道,“你先下去,为师和你说道理呢。”   “师尊,请您继续,我听着呢。”殷无极的呼吸拂在他的颈边和耳侧,甚至还吹着他落下的几缕鬓发,语气带笑,“师尊处处替徒儿着想,步步替徒儿考量,哪怕身份敌对,您也不肯我在您身上吃半点亏,是要教弟子不敬、不跪、不驯、不臣,哪怕欺师灭祖,也比尊师重道,对您亦步亦趋来得强。”   “……”听是听进去了,但是总觉得他听歪了,以至于还过火地撩拨他。   “可是,您说我诱着您,爬您的床,是以魔君的身份出卖自己的色相,希望换取什么……”殷无极衔住他的一缕发,声音低哑,“对,也不对。”   “我的确在算计您,借由情人的身份,凭借这张您喜欢的脸,想要得到些正常途径得不到的东西,这点我认错。”他的呼吸炽热,“但是,想要您的不仅是魔道帝尊,亦是殷别崖。若是您觉得自己来碰我,享用了我的色相,是侮辱我,是折我的骨,便是错了。”   谢衍心里一顿,猝然回头,却是被徒弟揽着腰,两人双双倒在了锦被中。   紧接着,魔君炽热的身体缠了上来,揽住他的腰背,强劲有力的双腿纠缠住他规整的白衣,身躯压下来时,如巍巍的山岳。   “您心思重,想法深,处处考量,反倒顾忌太多。世上情爱发于心,冲动而难以自持,哪有那么复杂的事情。”   魔修言情示爱炽热直白,此时殷无极压抑不住满腔的情,咬着他的耳垂和下颌线,声音几乎全哑了。   “我也想发乎情,止乎礼,敬着圣人,与您如寻常友人般交游却不交心……”   “可是没办法啊,我见到您的时候,眼睛就移不开,只想昼夜不眠地看着您。您离开,我的身体就不听话,只想跟上去。在我困倦的时候,只有缩在有您气味的地方,把自己裹起来……我才能睡得着觉。”   殷无极把他揉到身体里,几乎与自己烫热的胸膛嵌合,他好似要把圣人给融到怀里,吮化高寒的冰雪。   他那张昳丽艳绝的容颜,此时浮着极纯,又极欲的神情。   他控诉道:“您是那样吸引人,好似冰姿玉骨的梅,长发,脖颈,耳垂,手腕……我见了您,身体都涨的发痛,骨头也发酸,光是想要克制住咬住您、掠取您、伤害您的欲望,我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谢衍被他的呼吸拂在耳垂,这样的低喃句句滚烫,却又沾着遏制不住的欲求。   “别崖,你……”谢衍只觉得身体都麻了,被他带倒在锦被中,被美人这般拥着,往日的冷静自持塌陷的干干净净,“你没对我说过这些……”   “师尊。”年轻炙热的情人环住他的肩,唇贴在他的唇畔摩擦着,也不深入,只是压抑着喘,道:“魔修重欲,但我似乎是坏掉了,我见旁人如无物,只有您能点燃我……您若不肯碰一碰我,吻一吻我,我会疯的。”   “我的确不知道,我对您到底是……”殷无极压抑着声音,不敢去提情爱这项禁忌,却固执地揽住他的腰际,教两人的呼吸萦绕在一处,“但无论是习惯,还是渴求,或是服从。我知晓,我早就损坏的厉害,已无法离开您了。”   自从登上尊位后,他就感觉到情劫如潮水汹涌而来,与他至高王座上的孤苦不同,那种要人命的疯魔,教他再难克制欲望,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   殷无极已经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何时起的情劫,又这样隐忍着爱过多少年。   他只知道,迄今为止,他从未能遏制这种蚀骨的爱意,寒冰刺骨不能,一剑穿心不能,剖肉取骨不能。   无论谢衍如何待他,好与坏,愿意碰他,或者不愿意,喜欢他的身体,或者厌恶他的狂热。他都只能屈从于这真情的折磨。   情劫为儒门三劫,这一劫难之下,倒着多少白骨。他不能告诉谢衍,却又无比需要他,渴望着他,只期望他能够多加怜悯,救一救他。   甚至连天劫之中,他都是咬着师尊的名字,含在齿间,才活了下来。   谢云霁对他的意义,早就与生命等同。   “师尊,只有您能碰我,教我快乐,或者疼痛。”殷无极用脸颊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心,但欲涌动在他的骨髓里,奔流在他的血管里。   他神情似是痴了,偏执而狂热,“我很守规矩的,身体只有您能看,无论是唇,是胸腹,还是更敏感处,只有您能碰,能亲吻,能玩弄……虽然不能陪伴在您身侧,尽一尽孝,但我时时是以配得上您为目标要求自己……服侍您,这是师弟们做不到的。”   “只要你过得好,我哪需要这些……”谢衍喉头一滚,却被痴狂的徒弟双手环住脖颈,交颈似的缠上来。   “您又不要我了。”小狼狗咬了他的脖颈一口,似乎要叼出血来,控诉道,“我知道要克制,要矜持,要学会步步为营,攫取利益,要学会把您当做对手,与您斗,玩心眼……”   “可您不能不要我,哪有把情人都教透了,弄的非您不可了,却弃了他,教他与您斗的?”   这样天地雕琢的躯体嵌在他怀中,好似相连的骨肉本应是一体。旖丽俊秀的容颜,更是惊心动魄,在这紧紧拢着的床帏中,他的眼睛是热烈的赤,比红烛的光芒更烈。   “您若还是不要我,不如把我架在火上灼烧好了,您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被烧尽骨与灰么。”   当然是不能的。   谢衍的顾忌与珍视,在他眼里像是厌倦与拒绝。   殷无极性子激烈,又是被宠大的,连一点冷待都受不住。   琉璃美而易碎,他宁可在坚冰上撞碎自己,换一身遍体鳞伤,乃至粉身碎骨,也得剖了师尊的心肝,教他也痛的淋漓。   “痴儿。”谢衍无法,只得略略支起手肘,单手把紧紧揽着他,却埋首于他颈间的魔君拥在怀里,似乎想停止他的颤抖。   他的声线温柔,“傻孩子,教你别暴露软肋,你却赤/裸/裸地剖开胸膛给我看,怕我伤你的剑不够重,你不够痛么?”   “……”他还是把他当做孩子啊。殷无极听他无奈的口吻,只觉得肺腑里尽是血味,却还是笑起来,也罢,好歹这样是最特殊。   “该教你的,我皆是教了你,却没见你听话过。”谢衍轻轻揉着他的后颈,似乎是教他紧绷的身体放松,“怎么都不长记性,我是伤你最深的人……”   他习惯了师父的角色,向来都是宠人的那个,无论他浑身有多少锐利的刺,谢衍都是要包容着的。   “嗯,恨死您了。”殷无极亲了一记他的唇畔,像是听进去了,又笑着道。“我会防着您的,您得当心被我算计……”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今日谢衍便是走不脱了。   于是,他悉心地替徒弟把玉容膏抹了,抚去他身上的淡白色伤痕,又被他抱回了被衾内,被他手脚缠着,偏要他陪着睡上一晚。   殷无极把他按在枕上,反复地吻着他。仅仅是口唇纠缠,便有温柔在流动。   纵然有情动,但两位至尊都没有做些不该做的,罗帐中的事情本就禁忌悖德,但单纯的肉/体冲动太浅薄,比起这样温情的吻,还是相形见绌。   “亲不腻么?”谢衍由着他撒娇,轻轻地用指尖把玩着他的长发。   “不腻。”殷无极又压下来,叼住他的唇畔,语笑盈然,“今日能够在帐中为师尊暖榻,这般待遇,天地皆妒。” 第276章 止于周礼   两人皆是身着轻薄的寝衣, 放下帘帐,身体纠缠着睡在一起,说些极为亲密的小话。   气氛到了, 殷无极甚至还凑上去反复地亲着他的唇,柔软而黏人。谢衍又会把他从身上薅下来,塞进锦被里, 又反而与他滚在一处, 互相拥着,说些寻常小事。   “我为难你,晾着你, 教你特地来求, 却迟迟得不到半句准话,难道你不会觉得为师难相处,非得给你难堪?”谢衍按着他的肩膀, 把他压在枕上,慢条斯理地啄吻他的唇,“……别崖是吃了蜜么, 怎么嘴唇是甜的?”   帝尊身上有一股清幽好闻的水沉香味道, 一点唇珠不点而红。   他揽着师尊的腰, 由着他枕在自己肩上, 笑意盈然:“替您做点心的时候,尝了些蜜糖,但为了伺候师尊,不但沐浴更衣,还早就用细盐洁过口,您是从哪里尝出蜜味的呀?”   谢衍不答,却被他扯进锦被中滚了又滚, 肢体碰在一处。   在漆黑里,他们喘息着接吻,更甚时,殷无极攀着他的脖子,吻更过分的地方,教谢衍的颈上遍布痕迹。他们脊背布满汗湿,谢衍濒临失控,差点被漂亮小狼啃的骨头渣也不剩下。   但是,他们荒唐,却又清醒着。殷无极明白这一次的相见性质不同,既是回乡探亲,便不可谈政事,既是师徒至亲,有些禁忌不可乱碰。   “师尊告诫我,发乎情,止于礼。”殷无极枕在他身侧,将师尊的身体揽入怀中,缓慢平复动情的身体,着实不敢再去碰禁忌的那条线了,“可若是按照礼法,我们哪有行周公之礼的那一日呢。幕天席地也试过,禁断悖德也尝过,如何又差这一次?”   “你若是回乡探亲,可以,我自然以师长的态度待你。若是帝尊莅临,千里迢迢把自己送到我床上,性质就变了。”谢衍把缠着他的小狗从身上抱下来,揉到怀里,无奈地摸摸他脑后的发,道:“北渊洲到底如何好?教你来我面前恳求,甚至肯拿自己做交易?”   “北渊洲……很好。”帝尊再睁开眼睛时,眼底的意乱情迷又散去了,绯眸中自有一段温柔。这显出帝王的满怀柔肠,“我只是想……让他们过得好些。”   “……帝尊心系天下。”谢衍见他这般神态,不知如何生气了,钳着他的下颌,垂眸亲了一口他细密的眼睫,似笑非笑道,“占了便宜,又不应你的请求,倒是显得为师像个坏人了。”   “您是我面前最高的一座山,若是您不点头,再多的准备都是无用的。”殷无极也不欲深提,只是寥寥数语,却体现出他处境之难,“仙魔两道往日有旧怨,即使是我,提出要与仙门和平共处,都会激起强烈反弹。若是过程再不顺利些,仙门再下下脸面,我难堪不要紧,但这件事,可能百年都做不成。”   自从他称王后,寥寥数词的识海相见,殷无极皆是对自己的艰难处境三缄其口。   如今的帝尊似乎有了更多的自信与骄傲,他枕着他的肩膀,依偎在怀中,十分放松地用指尖勾着他的长发,却是能笑着提自己面临的危机。   殷无极倒是坦坦荡荡地使着阳谋,道:“若是这些话借旁人之口说出,师尊必然不会信,甚至还会觉得是我使的计谋。唯有我在此情此景下,放下身段,勾着您的魂魄,说上一两句苦,您才会放下几分强硬,怜惜怜惜我的处境罢。”   他此言带着三分狡黠,将盘算说出了口。就算不说,他洞悉一切的师尊也会看得穿,索性一股脑说了,反倒博几分关爱。   果不其然,谢衍伸手穿过他的发丝,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面对与自己玩心眼的小崽子,他终于肯指点一两句:“你一心想着要得到我的态度,却忘记了,在这样重要的议题上,没有你我直接敲定的可能,以修真界的惯例,如果两道之前并无官方接触,也不会直接提级至一圣一尊。你啊,还是要用笨办法,走一遍谈判的流程。”   帝尊之位是史无前例的,北渊洲初次以一个整体走入五洲十三岛的舞台,无人可以指点殷无极如何做好一名帝王。   除了谢衍。   “那我给您发帖子,约在中立城池吧。我先派陆机来谈,您这里能出谁,是七贤的某位先生,风师弟现在扛得住事吗?”帝尊枕在他怀里,得了一句提点,眉眼间皆扬起笑意,笑着凑上去亲了一口师尊,“我就知道,师尊还是疼我的。”   “我若不为难你,岂不是显得太好说话?”都是些床帏间的闲话,谢衍被小徒弟温软又甜蜜地亲了一口,心中软了软。   骨肉匀亭,身形纤长的美人帝尊再接再厉,像是肌肤饥渴般贴上来,用臂膀锁着他,肢体绞住他,如某种缠绕大树的藤蔓;他倏尔又凑近微笑,用天下最昳丽的美貌攻击他,是天下最无往不利的锋刃。   谢衍受着这种令人魂颠梦倒的冲击,叹息一声,捏了捏他的鼻梁,哄道,“都是为难给旁人看的,别崖这帝尊之位来的千辛万苦,我又与你无仇怨,平白无故,下你脸面做什么?”   殷无极一合眼眸,道:“我以为,我招圣人生气了。”   谢衍失笑:“我生什么气?”   殷无极的手不规矩地在他腰间画圈,又抓住圣人散落的墨发,编在自己的指间,像是自愿被捕获般。他吻了一下自己缠着黑发的无名指,踌躇片刻,才低声道:“我都要渡天劫了,也没给您寄信。”   本来谢衍还不生气的,一提到这件事,谢衍就来气,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道:“帝尊还记得啊,现在才来朝我认错?”   “……在最后的十来年里,我几乎都没敢和您联系。”殷无极不敢对他提当时自己的死志,只得模模糊糊地带过,找些无关紧要的理由,“我怕教您担心,索性渡劫完了才来见您,但是又踌躇着,不敢来见。却没成想,再次见面竟然拖到了三圣一尊的聚会上,我见您厉声教我‘不越雷池’,还以为您生着气,要就此不理我了……”   谢衍又冷笑一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道:“是谁口口声声说要当我的情人,却是音讯全无,若非还能收到魔洲的战报,我还以为帝尊人间蒸发了。”   “痛。”殷无极舔了一下嘴唇,发现流血了,于是惊奇道,“您真的生气啦?”随即他又弯起眼眸,凑上去亲师尊的喉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一切,都已经过去啦。”   ……   天色既白,晨光却未曾惊扰帐中,时间仿佛停止流动。   一夜无梦。谢衍许久未曾睡的这么好了,以至于当他醒来的时候,手还搭在男人的腰间,把他护在怀中,像是在圈着他最珍贵的小宝贝,免得被心怀叵测的人夺了去。   他只是抬眼,便窥见帝尊近在咫尺的恬静睡颜。呼吸清浅,合着眼,眼睫长长的,笼下一片阴影。与他寻常时眸间唇上流动的艳色不同,此时偏有几分纯真。   这毫无戒心的模样,教谢衍喉头一紧,遏制自己心头的涌流,难免想起些耳鬓厮磨的情态。半晌后,他又无声失笑,而是轻手轻脚地直起身,撩起搭在肩上的长发。   圣人风雅清寒,身躯偏清瘦,行止坐卧间别有一段风流。   他先咬着簪子,给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发冠,本想随手簪住,却被一双手摘了唇边的簪子,凑上去,给他来了个早安吻。   “圣人醒的好早。”殷无极还颇有些睡眼惺忪,红眸都是雾蒙蒙的,却还是本能地替师尊簪上发,又困倦地低头,窝在他可以盛水的锁骨附近,“奇怪……本座只要待在圣人身边,就会觉得放松,连睡意都来的这样轻易,您是给我下蛊了么?”   谢衍垂眸看他,这样眸带水光,唇上湿润的漂亮徒弟,这样轻轻易易地凑过来,就给了他一个缠绵缱绻的吻。   他还倒打一耙,理直气壮地说是他给他下蛊。到底谁更蛊些啊。   “今日你想做什么……”   “我要走了。”   两人同时说话,然后骤然陷入停顿。   谢衍蹙眉,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走的这样早,显然有些不开心了。   而殷无极则是极好地窥见了这份不愉,笑着道:“圣人莫要不快,本座是回北渊筹备相关事宜,圣人提的对,无论你我之间密谈了何事,仙道与魔洲的正式接触,到底都是初次,为了教天下人接受,还是得耐心起来,从最基础的层级谈起,逐步提级才对。”   “如果帝尊有意,可以在仙魔两道各开一个试验城池,若是两城相交无事,再逐步推广至整个道统中。”谢衍该做给仙道同僚看的态度,早就已在寻仙殿做过,仙魔两道的贸易于他也有益,他自然不可能希望这件重要的事情黄了。   “开个试点?是个好办法。”殷无极点了点下颌,似乎是在思索可行性,然后又笑道,“清晨无事,再陪您一会,本座午后出发亦无妨。”   说罢,他又去扣住师尊的五指,像是在比大小似的,伸直了自己的指节,惊奇地道:“师尊,我的指节已经比您长了。”   他在谢衍面前,总有一种错乱感。面对师尊数千年如一的宠爱,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未长大过。   谢衍看着他挺直了腰背,那宽肩窄腰的身姿,修长又不失力度的身躯,不再是青年时期过分的昳丽与绝望,而是在热烈如荼蘼的容色中,多了成熟的风范。   “千年倏忽一晌。”谢衍看着他挺拔俊秀的徒弟,在提及他的臣民时流露出的沉肃与稳重,这样独属于君王的一面,正在渐渐地改变他,成为他道基的支柱。他的年岁,于尊者境而言,正是盛年,他的确是长大了。   “圣人不必感伤时序,你我寿数漫长,即使是再一个千年,故人皆远,还有本座陪着您呢。”殷无极看出他对岁月悠长的感叹之情,于是颇为自负地笑道。   “物会衰亡,形态会腐朽,但是本座已为魔道尊者,就算全天下都衰朽,本座也是最年轻美丽的那一个。哪怕再过去万年,我们都老了,淡出了修真界,没人会在意我们曾经的地位与关系,我们就相约白首,再像当年那样,行一遍万水千山……”   岁月不败美人。殷无极这副天地雕琢的骨相,绝不会因为时岁流淌而磋磨。   殷无极偏了偏头,笑的旖旎:“是本座孟浪了,说这些荒唐话,你我如今还青丝满头,正是盛年,怎么就想起归田园居的梦了。”   “无妨。”谢衍凝视着他的脸,轻声笑道,“这样已然很好。” 第277章 仙魔道别   帝尊来时秘密, 去时亦低调万分。   他不希望谢衍至山门送他。山间雾色沉沉,漫漫长阶,折柳送别, 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漫长而钝痛的劫,时刻提醒他——你早已抛家去国,不得还乡。   月色深深。他披锦衣, 着轻履, 怀瑾握瑜。   墨发赤眸的帝君于深夜辞别天问阁的灯火。他隔着一扇屏风,向着圣人久坐的影折腰行礼,儒士之风又从他的身上苏醒, 又颇有昔年无涯君的少年孤直。   “逾千年, 功成名就,锦衣还乡,再敬师恩。”烛光漏过绘着崖上凤凰花的琉璃屏风, 帝尊的声音醇厚而低沉。   屏风后,圣人略略侧头,隔着朦胧的灯火看向直立的潇洒身影。   此刻, 谢衍看不见他的脸, 判断不出他的神情, 此时到底是留恋还是决绝。   但他却莫名知道, 若是此时他们看见彼此的眼睛,哪怕是视线交错一瞬,今夜的帝尊,定是走不成的。   “帝尊虽着锦衣,却只得夜行于道中,难道不觉遗憾?”谢衍略略颔首,轻声道。   “圣人呐, 夜色虽深,却难掩极星之辉。”殷无极拂了拂袖上微尘,笑道,“或许当年,我谤满天下,声名尽毁,沦落魔洲时,曾经恨过我友同门,护仙友,为仙门鞠躬尽瘁,临到此时却无人为我发哪怕一言。”   他垂下眼睫,却是笑言:“但今日,本座早已不在乎那些无关紧要之辈,也不欲教他们跪地求饶,羞惭愧悔。当然,此非与往昔和解,只是单纯的不在意罢了。北渊帝星,看顾的是万魔之安乐喜悲,会在乎仙门的尘埃在想什么吗?”   他瞥向琉璃屏风上的凤凰花,微微弯起唇角:“若说在乎什么,整个仙门,本座只在乎圣人的喜怒哀乐。”   “是该如此。”谢衍同样看向屏风之后,那帝君腰间悬剑,挺拔孤直的影,是苍崖山岳,也是修竹清风,“你此去北渊,下次相见,大抵就不在微茫山了。待陛下处理好魔宫事务,吾欣然等待你之书函。”   在他离去时,谢衍给了他一个正式的承诺。   等到仙魔两道的谈判正式启动,最终确定的环节,谢衍会乐意与他一见。唯有走完所有流程,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随着殷无极身份地位的逐渐提高,乃至与他齐平,往昔的师徒相处方式,须得改改了。   谢衍必须更加尊重殷无极的想法,以更为敬重的姿态,去面对昔年怀中撒娇的少年,容不得丝毫怠慢。   “那本座就期待着,下一次的正式相见。”殷无极闻言,微微扬起唇角,语气轻快,“那么,就此道别了,圣人。”   脚步响起,由近至远。   他离开天问阁时,将门扉虚掩,唯有烛火在夜中沉沉。   谢衍久坐于屏风后,单手护着在风中摇曳的烛光,屏风上的凤凰花火一样热烈妖冶,此时宛如在光影中流动,好似飞向九天的凤凰,再度离开了枝头。   养在玉碗中的思归花,因为脱离枝头许久,已经渐渐枯萎,化为满室的芬芳。   直到月光横渡窗棂,谢衍才阖上清寒的黑眸,像是无奈,又是不甘,自言自语地道:“我竟然就这么放他走了……”   谢衍膝上放着山海剑,当殷无极屈身向他执弟子礼时,他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之上。   只要拔剑逼他停留,那么帝尊有求于他,见状,大抵是会再留下几日的。若他再索要其他,哪怕要求再蛮横些,殷无极也恐怕不会拒绝。   谢衍什么也没做,化身为屏风后无喜也无怒的玉雕神像,由着他告别,然后离去。那短短一炷香内的天人交战,没有人会知晓。   “回时执弟子礼,离去时,却以魔君之仪。别崖啊别崖,你这是来向过去告别的吗……”   明明是天下最清醒,但谢衍此时却生出些执妄来,指尖掠过山海剑鞘上的花纹。   他低头,思忖良久,却是笑道:“混小子,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么,还给为师下套……若是我看不穿,怎么配做你的曾经。”   *   是夜,北渊洲,九重天魔宫。   罢朝一周的君王宣布结束闭关,明日恢复朝议。消息飞向各重臣的宅邸之中,上回休朝时的帝王震怒教他们战战兢兢,今夜注定无眠。   而殷无极却走在魔宫的回廊中,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衣摆在风中飞扬。   两名宫人随行在他身侧,恭敬地对他道:“陛下,元帅听闻您今日归,已经在见微宫书房等您许久了,希望在早朝前与您一见。”   “是吗?那便去一见。”殷无极脚步不停顿,显然是预料到萧珩的求见,他偏头笑道,“再把陆机召到见微宫,说本座有要事寻他。”   自殷无极九重山渡劫成尊后,原本的龙脉之地,无可争议地属于龙脉之主。   殷无极毫不介意自己曾被围困九重山,又差点死在九重山的雷劫中,更反而宣布定都于此,依傍九重山兴建魔宫,作为君王谛天之所。   那些未曾杀死他的敌人,尸骨反而成为了他的勋章;那些为他而死的英魂,他更将用北渊的辉煌未来告慰他们魂魄。   天元三年,九重山魔宫落成,帝星居于此处,为北渊之天。   魔宫的最顶端常年黑夜,因为接近于天,与地下时序有差别。于是,魔宫前建有日晷与司南,作为钦天之所。   也许是殷无极崇尚实用,新建的魔宫除却风格延续了他崇尚的规整对称外,采用坚硬耐用的黑曜砖石与大理砖石为材料,不是朱墙绣户的奢华,而是格外庄重肃穆。   在兴建之初,殷无极顾虑到地上魔国初立,不宜大兴土木,不然太耗钱。但为巩固君王权威,作为政治中心的魔宫又必须建。   所以,他直接砍掉了耗费预算却又半点用没有的三宫六院,只保留了祭天、朝见、会客、帝王寝宫与宫人住所,没有园林,没有娱乐游玩之所,只建了个炼器室与内库。   而九重山一带的扩建空间极大,龙脉又是天然屏障,可以构建以他为中心的结界。未来,殷无极有意将此处建成北渊最大的城池,即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   天黑如幕,月出东山。不多时,殷无极就抵达了自己的寝宫,见微宫。   他抬起头,看向殿前的匾额,上书“见微知著”四字,似有些许恍惚,好像还身处许多年前的见微私塾中,仰着头听师尊讲学。   那时的谢衍,曾经告诉他何为“透过现象看本质”,他记住了,甚至还记的很牢。最初的教育,奠定了他不轻狂,不骄矜,不因立场而否定现实,不因喜怒而枉顾事实的作风。   “真是过去太久了……”殷无极叹息一声,行过大殿,转身进入灯火通明的内书房,只见萧珩一身风霜凛凛,正端坐在会客的茶座边,闭目养神。   一听见动静,萧珩抬起眼,正好见到陛下解剑置于剑架上,自然而然地坐到他身侧,顺手给自己与他都倒了杯茶。   “陛下。”君王赐茶,萧珩也不客气,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心里却在寻摸着如何开口。   “怎么,深夜寻到本座殿中,很着急的事?”   殷无极的仙门之行是秘密,整个魔宫只有三四人知晓,回宫之前,殷无极曾知会过他。盖因许多年前,殷无极暂离时,都是萧珩替他摆平事务。   如今作为无可争议的魔宫二把手,掌握军权的魔道元帅,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就在殷无极暂离魔宫前,甚至当众赐他剑履上殿的权力。若非众人皆知殷无极帝位稳固,无主弱臣强之患,都得惊疑是不是陛下与元帅不和了。   萧珩喉头干燥,手中把玩着虎符,道:“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我说陛下,你这是把臣架在火上烤呢?这几日,我快要被陆机喷死了,都得躲着这小子走,他还追到我家来给我递帖子,斥我权势太大,有逾越之嫌……”   “只是一点虚名,怕什么,本座拉拢你呢。”殷无极指尖一弹,原本有些凉了的茶水回温,他惬意地盘腿坐在席上,道,“萧重明,你之功绩,如今已赐无可赐,提提待遇怎么了,也好敲打一下不听话的家伙。”   “……果然是拿老子当枪使呢。”萧珩嘶了一声,见他直白点出,心中却是略松,笑道,“君臣不合的风,自我投你之时就未曾停过,老子十张嘴都说不明白,现在都已经放弃了,当个权臣就权臣吧,但陛下你怎的还推波助澜起来了?”   “魔道帝尊,既为帝,又为尊,集君权与神权于一体,无论是谁,如何势大,何人越得过我去?而本座又非上屋抽梯、过河拆桥之辈,你且放宽心,无论何等荣耀,享受着便是。”   “陛下坦荡。”萧珩见他确实神情自然,并非是试探与猜疑,这才又笑了,咂舌道,“你扔下旨意就跑去仙门,话也不说清楚,这两天老子嘴上都燎泡了,嘶……”   “萧重明,你说陆平遥这两天也在骂你?”殷无极又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些端倪来,撑着下颌微微笑道,“他啊,就是激进了些,你多多担待着。”   “谁和文臣计较,陆机那小子鬼精鬼精,一边真情实感的骂我,一边又做给人看。他这相位诱惑太大,投向他一脉的魔,颇有些挟着他的意思,他招架不住,你得压一压。”   当初征战天下,他们皆是过命的交情,萧珩颇为明白陆机的刚直性格,也不在意,反倒在殷无极面前提醒几句,说些陆机自己不会说的话。   “我也把他召来了,待会替你们调节一下,明天去殿上乖乖的,不要吵架。”   “……陛下,问题是在这里吗?”萧珩挫败,“根本问题在于——你到底对仙门是什么看法,前些日子你去拜访圣人,得到回应了吗?”   “……这个嘛。”殷无极谈到圣人时,垂下的眼睫扬起,眸光稍微柔了柔,语气颇有几分轻快,甚至透着些甜意,“圣人光风霁月,是正人君子……”   “啊?”他答的没头没尾,萧珩不知所以然,无语道,“圣人是天下公认的君子风度,陛下,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他还很关心我,很体贴,不肯教我没面子,也不占我便宜。我那样求他,向他示弱,他还能忍下心拒绝,谢云霁他真的是……”   私下会客,殷无极一身黑袍端肃修身,长发也不束冠,而是落在肩上,放松又惬意。此时他阖上眼眸,身体微微前倾,笑得前仰后合:“师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肯顺水推舟……他好爱我呀,一点都不肯真的折腾我。”   “噗……”年长的将军一口茶喷了出来,“陛下,你不是谈判去了吗,怎么说得好像是去献身了……等等,不会吧!那啥,我虽然知道陛下你喜欢他,但是你和圣人,你们师徒……这也玩太大了吧。”   萧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古怪极了,欲言又止地看向容色殊绝的帝王,心中波澜起伏:“弟,老实告诉我,你是下面的?”   殷无极:“……不要乱猜。”随即,他又知道自己多嘴炫耀了,但他抑制不住开心,又轻咳一声,替师尊解释道,“圣人为人师表,率先垂范,是本座做了坏事,和圣人无关。”   萧珩的神情更微妙了:“……没事,弟,你不用解释。”他抵着额头,像是在调试自己的内心,然后有些郁闷地开口,“不会真要嫁君王吧?老子可不给你准备嫁妆啊。”   殷无极:“……”他似乎领会错了。   但年轻的帝王也不打算解释,反倒随手拍了下他的肩,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道:“本座既然为一道至尊,定然不会做些荒唐事。就算是有些私下的交情,也不会影响到两道的未来。”   就在此时,宫门前传来声音,道:“陆大人到——”   是陆机来了。 第278章 将相不和   陆机被连夜召入魔宫, 本来是不知情况。   可当青衣的魔宫丞相迈入内室,见到已经与陛下坐于书房饮茶的萧大元帅,登时神色冷淡下来, 似乎还尤有怒气。   陆机声音平淡:“原来元帅已经率先到了,倒是平遥来错了。”   “陛下面前,陆平遥你就甭拿乔了啊。”萧珩听他这意有所指的一个转音, 被他酸的都要倒牙了, 捂着腮帮道,“行行行,都算我的, 是老子僭越。‘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老子的错,和陛下无关。”   “坐下吧。”殷无极含笑看着他俩对喷,甚至战火有蔓延到他身上的危险, 却也不着急,悠然地一指身侧的位置,“今日有什么要吵的, 在本座的书房一口气吵完。明日上了朝, 本座指哪儿, 你俩就得打哪儿, 可别任性。”   陆机无奈,也是拂衣,在殷无极身侧坐下。   “陛下,您这么说,怎么可能吵得起来……”陆机接过陛下赐来的茶点盘,挑了一块茶冻吃了,才道:“萧元帅对您说了什么?是不是说臣递帖子喷他了?”   “他说, 你被人缠的没法,才只好装作将相不和。”殷无极坐于最中央,扫向左右将相,微笑道,“如今魔宫的体量正在膨胀,有大量从地方遴选上来的魔修,不止是当初我们的人。他们之中,不乏能征善战者,更不乏有才能者,但到底品性如何,能力如何,还需要你们做我的眼睛,替我甄别。”   “不过,人一旦多,就结成了党与派。朝中一旦分派、形成党争,便会不宁。”殷无极在他们面前从不避讳,坦言之时,既是提醒,也是敲打。   不似史书中的帝君,殷无极自身的强悍与境界,让他的地位无可撼动。纵然他将部分军权分了出去,但唯一能作为灵魂,使唤得动魔兵的,唯有君,而非将。   他心里明白,萧珩被他拿捏的稳,情义两把刀,他叛不了。陆机,更是他一手提拔,有知遇之恩,更不会生出二心。将夜是最无情的一把刀,只要教他信服,便不会噬主。   他们三人,将会是自己最核心的圈子,必须把握住的臣子。   话说到此,殷无极略略掀起眼睫,赤眸含笑:“本座不欲让朝中只有一个声音,所以纵着你们互相监督,但是,这只是为了兼听,而非倾轧。”   “我们曾夜以继日地探讨对策,推演沙盘,憧憬未来。而如今天下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二位爱卿群策群力时,如有争议,适度便好,可莫负了往昔岁月。”   恩与威并施。   战车上打天下的帝王,心中并不偏狭阴暗,更不会落入君臣猜疑的窠臼中。   陆机与萧珩跟着他打天下,彼此皆是过命的兄弟。他又不是要砍了他们,若是有事要提点臣子,话须得说在前面,而非事后。   “臣当然不可能结党!”陆机当即就站了起来,向黑袍的帝君折腰行礼,声音略略提高,显得有些激昂,“陛下当年知遇之恩,臣铭记在心,绝不会生出二心,还请陛下相信臣!”   “好了,坐下,没有不信平遥先生的意思。”殷无极见他神色不安,似乎要辩解什么,那样急的团团转的模样,浑然没有往昔孤傲之色,于是又顺势给了个甜枣,“这些话,是我作为友人关起门来讲的。当然,我随便讲讲,你也就随便听听。”   看着殷无极笑弯着的眉眼,看着倒是颇有几分温暖,但陆机却莫名瞧出几分凉气。他正襟危坐着,哪里敢当真“随便听听”。   殷无极手中握着几颗莲子,也不去看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各地遴选来的文臣,都是当地俊杰,背后或有地域之分,或有功法流派之别。更有甚者,曾经从属于前魔王势力,他们的心思各异,你是文臣,又弃仙道重修,境界未跟上,弹压起来,实属不易。”   似乎是被殷无极说中了心事,昔年的神机书生的神色微微一变,而后又笑了:“当真瞒不过陛下。”   “腿已经彻底没问题了?”殷无极随意地嗯了一声,与他谈天的节奏也是寻常,“……决明……鬼医先生,前些日子向本座辞别,本座刻意留他一留,是想教他最后再替你看次伤。”   “鬼医先生医术高超,于在下有再造之恩。”陆机也是极为上道,此时殷无极提起他的腿伤,便亦然在提醒这份恩义。   但殷无极的语气春风化雨,教人极是舒服,陆机却是半点没觉出挟恩图报,反倒心中熨帖,感念道:“陛下费心,平遥感激不尽。”   “好了,再与本座说说,怎么突然又恼起萧珩了,是觉得本座赐他剑履上殿的待遇,太过头了,还是……”殷无极的手指本是在桌案上轻敲,见陆机垂目的局促神情,他一勾唇角,揶揄道,“难不成是觉得他待遇更好,心里吃醋,你也想要?”   “陛下!您这话我没法接!”陆机差点用脑袋嗑桌子,终于被帝王的一句玩笑撬开了嘴,郁闷道,“臣有点不好意思讲,管不住手下文职,被逼得没办法了,为了给他们找点事儿,才祸水东引……”他目光游移,不太敢看向萧珩,显然是心虚了。   “好哇,我就是个靶子不成。”萧珩虽然也料到,但听陆机亲口承认吃瘪,他还是大笑道,“陆平遥你个小狐狸,找个正经理由就来找我事儿,雷打不动的。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这嘴巴,和刀一样,可是闹的满朝风雨啊。”   “总比大家精力丰富,天天闹陛下强吧。”陆机一坦诚,更是破罐子破摔了,他振振有词,“上回陛下震怒罢朝,闹事儿的不止我手下的文臣,还有你手下的武将呢。总不能找将夜挨个家访吧,谏上是职权范围内,又没真的做错事儿,还轮不到将夜去半夜敲门。”   “可别折腾猫儿,他上回炸了毛了。”殷无极又笑。“你俩再吵架,给他折腾出事儿,他不去敲别人的门,得半夜去揭你们的瓦。”   “行吧,教他们发泄下旺盛的精力,我委屈委屈,反正习惯了。”萧珩到底是心疼君王,听他这么一讲,顿时屈服了,“那你再递点,骂的狠点也成,反正我不看。”   “……”陆机见他这般老流氓,又没法接话了。   待他们斗完嘴,殷无极才轻缓开口,眼波温软:“如今,本座要与仙门谈判贸易协定,有些与仙道有仇者,定会百般阻挠,虽然不会直接骂我,但风雨不会少,劳烦你们替我操心了。”   “陛下,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陆机慷慨激昂,“这是臣分内之事。”   “干什么,这可就见外了。”萧珩嘶了一声,玩笑道,“少肉麻啊。”   “这样重要的事,还是要向你们解释清楚。”殷无极笑了笑,轻拂两袖,端坐着,目光却是平淡而坚定:“此番,非向仙门求和,而是要打通交流的渠道。本座不会损害北渊的利益,而是要借助仙门,把更多样的技术与文化引入北渊洲。”   “陛下,臣不是唱反调,但是有一点必须要注意。”萧珩闻言,却道,“北渊洲的耕作、制造甚至文化,诚然在面对仙门时,是全方位落后的,一旦放开了,势必有大量的魔民会受到冲击,不但是生产方式,甚至是在对世界的认识上……这样的冲击,到底是利还是弊?”   “我知道。”萧珩的担忧,殷无极早在与谢衍探讨时提过,而他无所不知的师尊给出了他的答案,“圣人亦然向我言明了此点,然后提出,我们以两座城池为试点,初步对接,慢慢地接触与试验,削减彼此间的敌意,一点点地试验条款的内容,如果可行,再推向整个仙魔两道。”   “圣人之法,确实值得一试。”陆机大为叹服,道,“如果是范围性的开放试点,您受到的压力会大大削减,而且还规避了大量的风险,如果发现势不对,还可以直接叫停。”   “你想要用哪座城池试验?”萧珩不置可否,而是问道。   殷无极沉默了半晌,而后,他双手交叉合拢,置于膝上,缓慢而坚决地道:“从我的来路……启明城。”   “……临近中临洲,为南部门户,流离谷要道可直通仙门,的确是最合适的地带。”陆机未曾亲历过启明城时期,对于殷无极的选择,只是从地缘上理解。   “原来是启明城。”萧珩则是有更多的感慨,“陛下当年为它取名‘启明’,也是想过,让它成为启迪整个北渊魔洲的星辰吗?”   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启明城是最合适的,它经历过的繁荣,历史会还给它。”   不是“历史会还”,而是“他会还启明城一个盛世”吧。   萧珩似乎懂了,于是不再说话。   他大抵是明白那样的补偿心理,城破是他过不去的坎,哪怕那是他的涅槃之战,面对断垣残壁,亡魂鬼哭,他始终会觉得欠了什么。   在暗夜的九重天魔宫,明亮的灯火前,将与相看着他们年轻的君王。   在提及启明城的时候,殷无极的眸底有着澄澈的流光,熹微而柔和,好似承载着一个遥远的梦想。 第279章 帝位为枷   九重天上, 诸魔朝觐君王。   庄重肃穆的大殿之前,早已立着来自北渊各方的大魔。往昔的历任魔尊,没有一个能够使得他们八方来朝, 衣冠拜服,而殷无极做到了。   年轻的帝君一遍又一遍地犁过不驯服的大地,黑金色的帝车碾碎反抗者的尸骨, 鲜血渗入了大地, 以至于帝袍上都染满斑斑暗红。   长达千年的奴役、碾压与榨取中,北渊洲的阶级早已形成了最危险的塔型结构。曾经,每一次的魔尊, 都在与顶层大魔媾和。而这一次不一样。   殷无极削平了那最顶层的塔尖, 让曾经高高在上的魔坠下云端,化为他车辙下的血肉与骸骨。但无论亡灵如何含怨,山鬼如何悲鸣, 以北极帝星为象征的君王也不会向车底看上一眼,只是率领着形成军阵的魔兵,持着枪, 扬着旗, 大步向前, 直到北渊的尽头。   “陛下到——”九重天魔宫, 传来一声悠扬的钟鸣。   殷无极走上台阶,玄色帝袍,金冠束发,冕旒垂下时摇晃着,珠帘后的孤高容色,不见丝毫喜悲,正是这样的波澜不惊, 更衬的他不怒自威。   他面前的鎏金王座背后是一张星盘玉雕。北斗七星拱卫北极帝星,赫赫耀目,让人不敢直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无极不喜欢看人跪下,于是众魔站于阶下,垂手屈身行礼,皆高呼万岁。   北渊以黑为尊,帝王拂衣,玄色帝袍下的深红里衬露出些许,显出他的手腕分外苍白。而当他以右手微微支起下颌,在鎏金的帝位上笑着俯瞰众生时,那点随性不拘,便是帝王的雍容矜贵,没人敢置喙半点。   “罢朝七日,诸位爱卿,可有事启奏?”魔道的君主深知大魔的不拘狂放,但这些曾经王霸之气侧漏的大魔,各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和小鸡仔般听话,这让殷无极似笑非笑,又是问道,“怎么,不敢抬头,本座有这么可怕?”   当然可怕。他们这些昔日的地方豪强,在殷无极南征北战时就连滚带爬地向帝尊献上忠诚,生怕被人抢先了。后来虽然与这位魔尊有观念不一,但早早降了,交出了大半家财,到底还是博了个从龙之功,留得了性命。   如今再看来,比起那些被碾碎了血与骨的家伙,当真幸运不止一点半点。但极致的威压,临城的黑旗,到底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   这么想来七日之前,他们是脑子抽了什么疯,以为自己势力甚大,非得挑衅这位手段疯狂的魔尊,在政事上与他唱反调?   “关于仙门之事,尔等不必再辩。”殷无极冷了他们七日,又利用时间窗口去说服了圣人,此时心中颇有几分把握。   他把玩着手中圆润玉珠,玉石轻碰的声音十分悦耳,而他的声音比金玉更优雅几分:“本座拟派遣一人,作为使者,与仙门初步接触,哪位爱卿愿意替我前往中立城池?”   “关于与仙门的贸易协定,臣请缨前往谈判,愿替陛下分忧。”陆机上前一步。   “臣亦愿往!”同时上前一步的,是曾经的杂家弟子,程潇。   陆机弃道修魔,走的是殷无极走过的那条路子,将仙门灵气转化为魔气。但他没有天生魔体这种生死危机,在药王的帮助下,到底还是转修成功了。虽然他转修魔,提升修为比寻常修仙快,但毕竟是重修了,百十年的功夫,现在也只到分神期。   这样的修为,放在朝堂上显得黯淡无比,不服他做魔宫之相的人比比皆是。其中最不服的一派意图簇拥的,则是同为当年殷无极手下重臣的程潇。   程潇与陆机的分管不同,陆机主攻笔下功夫,控制着整个朝堂的言论走向,为文臣执牛耳者;而程潇则低调不少,地位却不输于他,主要是掌管财政与内库。   最重要的是,虽然没有明面上提过半句,但他们都有仙门背景。不过区别是一人主动叛向魔道,一人则曾有双面间谍的黑历史。   似乎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殷无极微勾唇角,帝位背后的天权星与天玑星微微发亮。   天权者,文运也。又称文曲。   天玑者,富贵也。又作禄存。   殷无极赤眸微微扫过他们的脸,心思虽然不清澈,但是也足以被他洞悉的眼神一览无余。有私心倒是无妨,重要的是,谁能将事情办成。   陆机请缨,是因为殷无极昨日曾经暗示过些许内情,他需要一个辩才出众者替他把控局面。而程潇的争取,则是在预料之外,情理之中。   程潇见陆机虽然神情冷淡,但眼底有些讶然之色,心中定了定,向着至高无上的帝王宝座上看去,扬声道:“陛下,关于商贸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臣的主管范围,在商者言商,臣对于业务是最熟悉的,此次若要与仙门接触,那臣有信心说服仙门的使者。”   程潇叛向他后,已经断绝了与圣人的联系,又被他调往西方许久,作为一城的主政官打磨许久,若是要把这项任务交给他,也是合适的。   如说有顾虑,大抵是在介意,他是否会被旧主子圣人影响。   手中玉珠交碰,一声脆响。殷无极唇畔的笑意仍然不变,看样子是不置可否,视线又随意地扫向了垂首立于阶下右二的俊朗男人,问道:“赫连景,你认为呢?”   当初在矿场时,殷无极一眼相中赫连景的根骨天分,认为他有枭雄之才。后来丢到基层反复打磨,他最终在启明城城战中崭露头角。   而后,他历任过启明城代城主、天权城守将,最后至副帅,如今境界为大乘。   魔修最快的变强方式,就是战斗。而在先前列土封疆,相互兼并的战乱中,跟随着帝车的最初一批人,经历过的惨烈征战数不胜数,又有从龙之气运,一步登天也不是妄想。   “回陛下,臣以为,二位大人皆是合适人选。”不知为何,赫连景对于殷无极的忠诚堪称狂热。他完全背叛了出身,受到了思想改造,如今已浑然看不出他旧大魔氏族的身份。   他单膝跪地,仰望着高高在上,面容辉煌光明的君王,眼眸中满是热忱的光芒:“此事重大,可以请陆大人与程大人互相配合,共往仙门,臣愿共往护送!”   当初培养赫连景时,殷无极抱有几分培养自己的武将阵营的心思,因为当时的他不太拿捏的住萧珩。后来,萧珩宣誓效忠,狼王军又受重创,势力的强弱又一定的偏移,曾经在狼王军学透了东西的赫连景,就成为了制衡他的最佳一招。   殷无极视线一顿,扫过他腰间佩戴的令牌,已经很旧了,隐隐透出个古体的“十八”字样。时过经年,他还将亡去的老师遗物佩戴在身上,哪怕离开了狼王军,这位曾经沦落矿场,又随他起于草野的将领,身上还有些洗不去的印记。   “如此甚好。”年轻的君王微微眯起眼睛,纤长的手指划过侧脸的鬓发,用指尖卷了卷,心中却是不带感情的考量。“圣人的规矩,无论是何方使团,随行人数不得超过三百。这三百精锐,就由赫连将军来带领吧。”   “臣领命。”赫连景顶着一众人尖锐的目光,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肃立于阶下,俨然是一副孤臣模样,分毫不为他者所动。   王座背后的星图上,北斗的斗柄尾端,开阳星隐隐发亮,是武曲之相。   在赫连景的身侧,一袭白衣的女子越发清冷出尘。被称作“雪凤凰”的女人早已洗脱当年身为炉鼎,身不由己的命运,在黑暗森林的世界中,她以风雨楼楼主之名,声震天下。   玉衡之星,又名廉贞,主音。   殷无极笑了,征询她的意见,道:“凤楼主,你认为?”   在过去的北渊洲,一个女人能够站在极靠近王者的阶前,是万万不敢想象的。何况,她曾经还是炉鼎,当红的头牌,一个下九流的妓女。   在很早之前,听闻殷无极任用一名女人、还是炉鼎,掌控他的情报网,不知有多少人嗤之以鼻。更有甚者,皆是质疑凤流霜的上位不光彩。   而如今,身为风雨楼楼主的她,也是大乘修为,不必自称“妾”或者“奴家”,而是与男人们一样,坦荡地自称“臣”,字字皆是从容不迫,道:“陛下,臣以为,需要提前打探到仙门的使者包括了谁,再对症下药。此事,便请您交给风雨楼吧。”   “不错。”殷无极要做成这件事情,必须要把自己最核心的班子给用起来,顺势威慑住起了异心的家伙。而上一回的发火罢朝,显然是用处极大,他都安排到这个程度了,也没有人不长眼睛到打断他……   “陛下,仙门狡诈,北渊与他们皆有血仇,请您三思啊!”   “……”果然,说来就来。   殷无极目光投过去,还未答话,却见对方的身后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上一名银发白袍的青年。霜刃悄无声息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教那出声之人冷汗直流。   “将、将夜大人——”   “哦,刀放错地方了。”将夜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出刀全看心情,偏生又极为狠戾决绝,杀伐果断,死在他手上的叛徒数不胜数。所以,他的短刀“讨逆”更是受人诟病,毕竟,没人想要成为那个被讨伐的“逆贼”。   “……”   “不要小气,大度一些。”将夜平静地收回刀,白袍猎猎,像一只轻盈的猫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本该待着的位置。“久未见血,刀都要钝了,希望诸位不要用脖子尝试我的刀。”   长大后的小猫儿,可是越来越霸道冷漠狂妄,浑然不似初见时的少年孤戾。   殷无极垂眸看向他,笑了。   北斗之七摇光,别名破军,人如其名。   殷无极站起身,徐徐走下台阶,看向纯粹来凑数,一心一意数着佛珠的武僧,问道:“那么,禅让大师?你们……”   禅让低眉垂目:“小僧不涉红尘,只愿跟随殷施主,普渡天下众生。”   殷无极:“……”算了,习惯了。   那些曾往九重山营救他的大魔,殷无极自始至终都未曾亏待过。而他们之中,多是逍遥隐士,推举来推举去,最终还是脾气最好的禅让背锅,负责跟着陛下东征西讨。   但打架很简单,辩论佛法,他更是可以滔滔不绝的讲三个时辰。一到要出主意的过程中,禅让就和个弥勒大佛般,半天不说一句话。   作为天璇之星,可以说是相当特立独行了。   最后,殷无极把目光投向离他最近的萧大元帅,看向这位魔宫二把手,实打实的权臣,他的天枢星贪狼。他单手撑着下颌,似笑非笑道:“将军啊,你如何想?”   “当然是,谨遵陛下之命。”萧珩又顿了顿,环顾噤若寒蝉,却又神色各异的许多张脸,似是嘲讽,似是不屑道,“尔等怕了?觉得一定会在与仙门的交锋中吃亏?难道你们不相信二位大人,不相信陛下?”   “并非如此,只是没有先例——”   “陛下之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萧珩冷笑道,“先例,那算什么东西?若是遵循先例,你们今天还能呆在九重山看星星?早就成狗屁被人放了,混账东西。”   “……”口不留德啊。   殷无极听着萧珩替他骂街,做他嘴替,却又不用自己吐露半点不斯文的话,他乐的清闲。而作为帝王的本能,却在让他冷眼瞧着所有人的神情,身上颇有几分与圣人谢衍神似的地方。   似乎有术法被施加其上,他王座背后的星图璀璨宛如流动,在黑曜石的砖石上格外醒目。而那些内嵌的光亮,竟然是嵌着琉璃。   斗型的星图与交汇的群星,像是一种分野,也是一种交融。更是一副枷锁。   玄袍的帝君自始至终坐在帝位之上,好似神在垂问热闹人间,却久久不置一词。   光影横渡,从阶下蔓延到阶上,那些人讨论的、争辩的、反对的声音,都无法传到阶上的王座上。   人间很热闹。唯有殷无极,被黑暗的影子困在王座之上,摆出最雍容矜贵的仪态,最不可捉摸的神情。没有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此时的他不欲与任何人交心。   当他成为帝王之前,曾感身不由己。而当他走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帝位成了枷锁,责任化为镣铐,锁住了他的一切,教他不得自由。   但是,他不能畏手畏脚,不能龟缩于此,做碌碌无名的帝王。他得决断。   “此次与仙门谈判,陆机为主,程潇为副,赫连景随行。”   “既然是要谈判,那就谈,谈下去,谈到……圣人愿意来见本座。” 第280章 不落骄阳   旬日后, 三洲交界,幽台城。   魔宫与仙门的数轮艰难磋商,将在此处进行。由于是千年之战后的初次官方接触, 两边皆是十分谨慎,城内氛围也颇为紧张。   “陆相。”见魔宫使者鱼贯而入,为首者是一袭青衣的孤傲书生。早已等在幽台的风飘凌一行眼前一亮, 于是如今的儒门大弟子执礼上前, “这边请。”   “风先生。”面对圣人的亲传弟子,陛下的同门师弟,陆机亦执礼唤一句先生, 倒也不算辱没。“百闻不如一见了。”   皆是有背景的文化人, 又各代表仙门与魔门,陆机与风飘凌彼此间虚情假意客套片刻,便各自领着使团, 走向他们即将反复论战的战场。   魔宫副使为程潇,修为比陆机略高,显然是来压阵的。而对应的, 仙门的副使则为圣人心腹, 法家宗主韩度。   韩度似乎是见过程潇这张面孔, 在见礼时微微有些讶然。而程潇却向他微微拱手, 半句也不提过去,反倒八面玲珑地笑道:“久闻韩宗主大名,此次我等皆身负重任,下回再请韩宗主吃茶。”   赫连景领着魔宫亲军精锐随行,而仙门这侧,随行的虽是飘飘如仙的书生,见境界与功法, 却是半点也不好惹。   魔洲尚武,人数最多,却最缺传承。   赫连景忍不住心下作比,换算战力,却发现仙门并未来到三百人,数量只是他们的三分之一,人也是精挑细选过的,战力却足以与他们等同。   这是一个居于优势地位的势力,将威势拿捏的恰到好处的选择。既不会太盛气凌人,又不至于落于下乘,可见对方决策者的洞若观火。   只一见面,彼此皆有老狐狸般的人物压阵,看出了些许端倪,皆假笑着落座。   他们预想过这场谈判异常艰难,却没想到这一谈,就是半个月。   “魔宫报的价格太低了,北渊贫瘠,却盛产矿石。既然想要仙门的仙草灵果,这样的价格是不是太没有诚意了些?”风飘凌忍着怒气,看着一点点和他撕价格的陆机,冷声道。   陆机不愧是伶牙俐齿,辩才出众,“魔宫的开采能力有限,实在艰难呐,圣人弟子一开口,便是要在仙门均价上再浮动二成,是觉得我们魔宫闭塞,未曾查过仙门的市场价么?”   而再观相对假笑的程潇与韩度,时不时说上一句,辩经时有章法,讲实务时不含糊,虽不常开口,但隐隐的针锋相对气氛教人胆战心惊。   涉及实际利益的东西,谁还有耐心一来一回的打太极,若非各自面前有长桌格挡,两位皆有儒家学派之风的使臣能直接捋袖子撕起来。   这半个月来,魔宫与仙门辩六休一,打六天的嘴仗,还会抽一天共同在幽台城饮宴游乐,不谈正事,弥补一下虚假的情谊,免得友情消耗完了,在谈判桌上打起来。   圣人和帝尊皆给他们划了底线,不能轻易触碰,只得咬着不放。接下来是比耐力的时刻,若是谁轻易退缩了,丢的是一道的颜面,谁也担不起责。   如此又是一月过去,魔宫与儒道初步的接触,也在两道引起漫天风雨。   面对凤流霜带来的回禀书信,殷无极在御书房看完奏折后,正是闲暇,把他精密的机关甲搬到了院子里晒晒月光,长明的灯火让魔宫亮如白昼。   “告诉陆机,拖下去,越长越好。”帝尊手中旋转刻刀,悠悠然道,“理不辩不明,有什么矛盾,讲在前面,含糊过去反倒不美。”   凤流霜轻咬唇畔,道:“请陛下示下,属下不明白为何……”   “为何要拖下去?”殷无极给机关甲刻下一张笑弯的滑稽圆脸,可金铁的四肢皆纹着精密的阵法,教人寒胆。   他收了手,用布巾拭尽指尖的黑色油墨。   “这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情,圣人的中洲,最不缺的是天材地宝,恰恰少的是各种灵矿。既然彼此都有所求,本座便不怕圣人半途反悔,只看能咬下多少利益,双方才能达成协议了。”   他说罢,又是一弯眼眸,轻快笑道:“怎么,就因为他曾是我师尊,我就要袖手江山,把魔宫的利益双手奉上?本座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类似的对话,亦然发生在仙门。   白相卿还未被他收入门墙,但待遇已经是准圣人弟子。   谢衍盘膝坐于小庭廊下,儒袍衣袂散落。手中看着跪坐在他面前,伏在小桌写字的少年白相卿。他抄的似懂非懂,被谢衍轻轻一点,便是恍然大悟,身上灵流涌动,显然是天资极佳,令人心喜。   “师……圣人,大师兄去哪里啦?”白相卿写了一会字,放下笔,仰头问道。   “替为师去办事了。”谢衍墨发白衣,一身清霁孤寒,本是无波无澜的神情,此时见少年稚语,便勾起唇角,“是件麻烦事,恐怕得去很久。以飘凌那耿直性子,再回来时,怕是得被老狐狸扒层皮。”   以风飘凌为主,便是在练他,谢衍本没有当真一口回绝的意思。但是期间的拉扯与盘算,是难得的历练机会,得让严肃刻板的风飘凌经历经历。   至于魔宫使团背后的帝尊嘛……   看向阶下肃立,求见圣人的数名执卷书生,谢衍直起身,漠然看向他们的脸,语气淡淡,“今日会谈结果如何?”   “韩宗主回禀,底探出来了,圣人。”他们汗出如浆,“魔宫陆相并非简单人物,激将法诳出了我们的底线。而韩宗主也顺势回击,如今两方已经开诚布公,谈无可谈……韩宗主请我等探问圣人真意,是否该约见帝尊了?”   谢衍用书卷敲击手心,心中却隐约浮现出微妙的愉悦来,只是他不诉之于口,漫不经心地道,“差不多了,拿纸笔来,我写一封邀请函,送予魔宫。”   三日后,接到这份加急的邀请函的帝尊,唇角的弧度就未曾压平过,走路都腰板挺得笔直,教昼短夜长的魔宫里,明灯都莫名璀璨几分。   他把纸笺翻了又翻,快要摩挲出毛边来,从那封言辞客气,句句敬重却暗含锋芒的信中,品出给对等敌手的待遇。   这是他过去梦寐以求的,在他登上尊位后,轻易地便得到了。   萧珩跟在他身边商讨事务,正提到将部分冗兵还民籍,见他毫不掩饰如少年般快乐的神情,也不禁被感染,开口便道:“谈判成了?”   “他要见我!”殷无极平日里架子端的稳,目前肩上担子虽重,却无当初赴死的压力,私底下着实保留了几分可贵的精神气。   此时见萧珩发问,他这才压了压唇角的弧度,竭力正色,不要自己显得那样不稳重。黑夜中,他拂衣,放慢脚步,矜持道,“本座在为仙魔谈判的进展而欣悦,并非是……”   “得了吧,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萧珩虽着常服,但腰间配铁甲短剑,此时却揣着一只手,笑骂。   “陛下的嘴向来会骗人,但是眼睛不会。圣人怕是对你说了些软话、好话,教你得意忘了形——要知道,这才闯过一道关,真正的硬仗,还在圣人那头呢。”   “这双眼睛,会出卖我的心思么?”没料到,殷无极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转身问他,“那我岂不是被看穿许多次——”   “怎么不会?”萧珩本就是随口一提,见陛下再抬起那双澄澈的赤眸,自拿到那封信后,眼里盈满的皆是温柔骀荡的波光。   他却浑然不知,只是还矜着姿态否认,“本座的心思没那么浅,他就算了解本座又如何,总不能一眼便看透——”   “……”萧珩无语凝噎。   要不然把陛下打醒吧,省的被一封信骗走了,都认不得魔宫的门往哪边开了。   终于到了顶头上司见面的时候,谈了一个多月,嘴皮子都要燎泡了的仙魔使团有了初步的成果,终于功成身退。   一些有争议的,始终未能达成一致的部分,将由一圣一尊敲定。   而二位已经互通书信,初步破冰,并且拟定在七日后的飞云阁会面,正是幽台城中最大的园林宅邸。   一接到这等重磅消息,飞云阁上下皆动了起来,洒扫庭院,仙魔两道使团更是各自置办东西,准备顶头上司的落脚处,决不能输给对方。   再一日,消息从城中飞出,天下皆知。   仙魔两道的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这位新任的帝尊是个励精图治、雷厉风行的性格。   不同于历任无法统帅北渊,又好战嗜血的魔尊,他的性子好,懂事理,懂得搁置争议,而且对于融入五洲十三岛十分积极。   这一代的仙门少年不明白他的来路,只以为是北渊异军突起的魔王。但上一代的仙门大佬还没死绝呢,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对于殷无极的过去三缄其口。   倒也不是他们不乐意说,圣人的禁令没有人想碰。   君不见,当年无涯君叛出仙门时,圣人的低气压持续了多久。那时他刚刚赢下上一场仙魔大战,正如日中天,虽然不是刻意,但那流露出来的恐怖还是让人心有余悸。   更别提他还收回了所有与无涯君相关的仙门记载,连他少许流出的炼器制品,都被儒宗高价买回。至于最后是烧了,还是收了起来,没人知晓,也不敢问。   “冤孽、冤孽啊……”面对小辈的询问,百家宗主们纷纷缄口不言,只是摇着头道,“还好,那一位对当年仇怨,不像是记挂在心的模样……”   都是数百年的烂账了。当年天下皆敌的儒门君子,如今已是纵横天下的帝尊,比起子民生计,当年与仙门的那点不愉快又算什么。   临行之前,九重天魔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宫人皆是严阵以待,有人置办车马,有人裁更加华贵的帝袍,争取把陛下安排的明明白白。   “本座是去谈判的,又不是去勾引圣人,至于这般锦衣华服?”寝殿内,帝尊一边嘴上拒绝,一边从宫人的托盘上取走新制的帝袍,上面的麒麟瑞兽暗绣他极是喜欢,他料想,圣人也一定看着喜欢。   他手肘搭着衣服,走入屏风之后试着新衣。   铜镜照出殷无极颀长挺拔的影,墨色长发滑软如丝缎,无论是戴帝冕,还是束金冠,皆是风姿绝世,能教人看直了眼睛。   站在万魔的顶端,无人敢评判他盛若荼蘼的容貌,他也不爱纷奢,那几件帝袍是上朝时穿的,必须要把威仪端住,不得堕了魔道帝尊的颜面。   但魔洲的百姓不这么想,奔放热烈的民风,让他们对敬爱的帝尊持着一种如见神灵的态度,这种信仰以至于到了供奉的程度。   甚至之前陆机还与他抱怨:“陛下,您设在魔宫外的信箱中,塞满了雪片一样的信。有人在抱怨,您帝车巡城时的仪仗不够恢弘,质疑我们是不是不敬。还有人抱怨,您身上佩戴的珍奇不够多,说大家就一个陛下,北渊洲又不是养不起您。”   殷无极设下信箱,本意是广开言路,但北渊魔民一知道陛下会看信,里面最多的便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情书。殷无极听陆机念的头疼,又像是做了坏事似的,不敢听半点大胆热情的言论,最后还是不得不撤了。   虽说都是些当不得真的事情,但殷无极还是感觉到警惕,今日的百姓将他视为神灵,他年若他不符合神坛的形象,是不是会被人砸碎神像,推下神坛呢。   无论是圣人还是尊者,处于离天一步之遥的人神之境,人,始终写在神之前。   烛光之下,他抚平广袖上的褶,玄色华服上的麒麟栩栩如生,宛如骄阳初升。   殷无极搭在腕上的手骨纤长而骨节分明,待理好衣襟后,他注视着镜中,淡淡笑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   说到此,他又浅浅一顿,并未说出后面两句。不知出于何种心境,他又叹而笑道,“高处不胜寒。成了尊者后,本座倒是能体会一点谢云霁的感觉了。”   该出发了。   “罢了,就这样吧。”殷无极迈出见微殿时,脸上难得的温柔又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君王的威严与平静。“事不宜迟,让本座……去会一会圣人。”   当帝车如烈日划过天穹,离开魔洲时,地上魔民们停下躬耕与劳作,仰望着高空迤逦的火之影,好似看着他们不落的太阳。   希望在田野上恣意生长。 第281章 月夜私会   时人有幸, 目睹两位至尊同时降临的盛景,必道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若是后世有言, 则不会将魔君比为初升之日,将圣人拟做弦月将满。   青史一笔,会将此记载为:高悬日月, 千年齐光。日升月落, 王不见王。   而此时的他们,还未曾落到那王不见王的一步。   帝尊抵达飞云阁时正值傍晚,听闻圣人已至, 如今正住在东南处的皎月别院。而他应住的曜日别院, 与圣人住处完全在对角线上,处于西北侧。   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此间主人害怕两位仙魔至尊在这飞云阁内打起来, 让他的亭台楼阁彻底报废。   殷无极听闻这般安排,并无甚异议,只是隔着水岸, 瞥了一眼圣人住处。   淡淡黄昏, 湖边飞鸟惊起, 显出黑瓦白墙的水榭亭台淡雅出尘。   “城主不必担忧, 本座是来与圣人谈判的,又不是来找他麻烦的,要相信本座的诚意。”玄袍帝尊的身影立于湖畔边,身边臣子云集,负着手望向不远不近处的圣人别院。   谢衍不再居于高天云端,而是与他隔水相望。   距离缩短了,但仙魔之别犹如鸿沟天堑, 教他即使近在咫尺,也不得在此时不管不顾,放下身份差别,涉水而过,如月下携着诗酒访友的客人,敲开他的门。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水的另一端,那虚掩的门被人推开。   原是跟随圣人的诗童开门。他们推开门扉后,又让于两侧,让白衣风流的青年走出,随即,听候命令的儒门弟子们皆俯身,向高洁如月,怀瑾握瑜的圣人执礼。   隔水而遥望,白衣人轻轻一瞥,见水畔立着玄袍的帝尊与他背后群臣,神色依旧无波无澜。   此时白鹭于飞,皆徘徊于他身侧,天穹上浮现一轮若隐若现的月,正在这明暗交织时刻。   “今日,是十五?”殷无极略略抬头,仰望天际,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是中秋佳节。”陆机跟随他的身侧,见帝尊若有所思,立即笑道,“正是赏月之时,若是陛下有雅兴,臣吩咐群臣摆宴……”   “不必如此麻烦,明日是场硬仗,皆下去歇着吧。”殷无极阖眸,似是平静,又似乎是在规避一双隔水而望的眼。   他轻拂衣上寒露,玄袍衣袂逶迤过丛生野草,转身走回自己的别院,若有若无地感叹道,“天涯共此时啊……”   敏锐如陆机,似乎听出了他感叹中的复杂思绪,本想跟上,却又犹豫片刻,对下属道:“别院为陛下居所,我们去客房休憩,为明日养精蓄锐。”   殷无极率先转身离去,决绝至极。仿佛他从未流连。   明月圆满,夜色临近了。   薇草边,天涯客,白衣圣人才停下抚摸白鹭的动作,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眸中映着空旷的对岸,在无人之际,才动些许波澜。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谢衍于水边白鹭群中折下一株薇草,回到院落之中,似是感叹,似是吟咏道,“又是个明月夜。”   没人知道,圣人是否是察觉帝尊仪仗临水,才特地启门一见。   可若称这隔水的一望是相见,却又显得太蜻蜓点水。   数百年前的决裂师徒,若是当真为了相见团圆,哪有在中秋佳节,明明近在咫尺,却将万千情绪付之于这样潦草而匆忙的一眼?   待到谢衍回到别院,屏退左右,一切皆静下来。   自殷无极走后,谢衍不喜身侧有人随侍,连风飘凌都不得居住在天问阁,只得白日来去。他身侧也无书童,无剑侍,孑然一人活在烟水之上。   虽然风雅清净,就是冷。异常的冷。   皎月别院如其名,便是整个飞云阁内最适合观月的地方。   谢衍在廊下闲坐。似乎是因为一人独处,他沐浴更衣后盘膝坐在蒲团上,不束儒冠,长长墨发垂腰,身侧空无,显得格外孤冷。   他不以灵力护体时,皎然的清辉与夜间的寒露,共同凝于廊下玉像的身上。他却一动不动,好似断情绝欲的仙人,误堕凡尘人间。   但若他当真是无情的仙人,傍晚,他便不会启门观鹭。虽然身边白鹭飘飞,好似并无他意,但他目之所及处,又何尝离开过烟水之外投来的一眼。   什么在噬咬他的内心。   “……真是在给我出难题。”谢衍的膝上摊着一卷完成大半的画,正是此间盛景,水边明月。可他迟疑良久,天穹处却是空白。   他迟迟绘不出圆月,哪怕只是抬笔一蹴而就的事情。毕竟,在此情此景之下,自己一人赏月未免也太惨了点。   纤白的手指拂过,他略略低眉,无奈叹息,“月有阴晴圆缺……”   黑瓦屋檐上,似乎有些窸窣响动。不多时,一片瓦落到地上,摔了粉碎。   谢衍赫然抬眼。   “谢云霁,你怎么不说,但愿人长久呢?”房檐上传来一个声音。   紧接着,那人无声无息的脚步声也不加掩饰,反倒踩着瓦片,咯吱咯吱的响。“不对,此时共婵娟的人,并非千里之遥,而是从一水之隔,到楼上檐下。”   殷无极一撩衣袍,随意坐在房顶上,浑然不顾自己这身华美的帝袍有多繁琐,反倒像是刻意穿来,环佩叮当的声音比瓦片坠下悦耳的多。   “……帝尊怎么来了?”谢衍的声音显然带着些压抑,“不是定了明日之约?”   “怎么,本座是不速之客?圣人觉得唐突?”坐在檐边的年轻帝君笑道。   他的锦衣华服皆是垂下屋檐,月光透过玄色帝袍,勾勒出一层银边,他声音矜持,“虽然明日亦能得见圣人当面,但没有规定,今日本座不能拜访圣人。”   “以圣人的逻辑,明日之约,相见的是圣人与魔君,有仙魔之别,是天定宿敌。而今日,本座若以殷别崖的身份携酒而来,拜访师友,您就那样无情,偏要把本座打出去?”   “若是拜师访友,自然不会。”谢衍站起身来,目光看似在注视明月,实际上注意力却被那摇晃的一段玄色衣袂吸引过去。   他停顿片刻,又略勾唇,浅笑道:“但帝尊访友,走的并非大门,而是房檐,莫不是觉得吾这里的瓦片比较好揭?”   “若是本座当真是友,自然是能坦荡地携酒,叩响月下门扉。”殷无极似乎是低声笑了,言语间脉脉含情,“可本座问心有愧,自然是只能做梁上燕,盼郎君千岁,盼你我……岁岁常相见……”   “胡闹。”谢衍怕他再说些荒唐言辞,出声打断。此时他们见不到彼此的脸,只是寥寥数语,却教情话更为炽热动人,让谢衍耳根隐隐发烫。   “圣人恼了。”殷无极又乐了,笑语盈然。   谢衍又见他晃了晃长衣与袖摆,手腕上缠着玉色佛珠,落下细细的穗子。   谢衍不见他的脸,于是将左手背于身后,看向枝上圆月,沉吟片刻,道:“帝尊若是自比梁上燕,为何不下来相见?”   “既然约了明日相见。今日,本座却见月色甚好,忍不住夜访皎月别院,已是不守规矩,放浪形骸了。在圣人看来,难道就不是极为不矜持?”帝尊言语间却带着钩子,多情的很。   “矜持?”谢衍几乎被他无语住了,他半晌失笑,“吾以为,帝尊向来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说罢,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影子落在廊下,被月色一照,冰寒之玉做的神像,此时却笼着蒙蒙的月光,柔和的很。   他看向似是引诱,似是挑衅的徒弟垂下的衣袂,知晓那倾城之姿的帝君,如今就笑卧在他的屋檐上,只要他跃上屋檐,轻轻伸手一抱,就能把他完全揽到怀里。   圣人的神色淡定,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别崖明日之前不见,吾寻思半天,到底何处有这一项规矩。思来想去,倒是想起一处——”   “吾悠游人间时曾听闻,寻常人家中,为免引喜冲喜,在永结秦晋的前一日,夫妻须得避而不见。”谢衍似笑非笑,“别崖这莫名的坚持,是在暗示什么呢?”   “……”   “仙魔两道对立多年,又不可能订立秦晋盟约。”谢衍淡淡一笑,听屋檐上那人呼吸一促,道,“别闹了,下来吧。”   “想要诓骗圣人,看来还是早了些呐。”帝尊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   然后,他单手撑着屋檐,轻巧地跳下,而谢衍早已预判了他的落点,伸手一揽,便教坠下枝头的凤凰儿落到他的怀中。   今日他介于昔年徒儿与帝尊身份之间,月下相见,谢衍恍惚以为,他还是当年怀中娇儿稚子,只要伸手便可搂于怀中。   帝尊也不躲,只是顺势揽住他的脖颈,一手又理所当然地扶在师尊腰侧,一个旋身,衣袂在风中飘扬着。他竟是借助落地的势,让白衣的圣人站立不稳,跌入他怀中,径直将他抱入屋内。   “殷别崖,你放肆——”谢衍登时就恼了。   “是您要邀我相见,飞入圣人别院,而非我擅入——”玄色的帝袍华美雍容,逶迤过地面,只是展开帝袍大袖,殷无极就能轻易将圣人单手拥入怀中。   他附耳过去,呢喃笑道,“这算是越您的雷池么?”   “……你怎这般教条。”谢衍见他并未有进一步的欺师灭祖举动,于是也就遂了他跳脱潇洒的性子,勉强给几分面子。   他揽住他的脖颈,由着他抱进屋内,“我教你明晰地位之分,身份之别,是教你行事沉稳,又非拘谨……”   “倒是本座拘束了。”他大踏步进入室内,一眼便瞄见温好的酒,与摆开的灵果与点心,又勾起唇,“您原是在等我,若是我不来,您待如何?”   谢衍被他抱到了坐榻之前,小桌早已摆好,背后洞开的窗,刚好是赏月的最佳位置,连酒杯都是不多不少,正好两盏。   “你隔水望的那一眼,难道不是在说,教为师等你?”谢衍摩挲着他颈后的皮肤,见徒弟将下颌搁在他肩头,“本以为帝尊会走门,院门都是虚掩的。”   “……您这是引狼入室呀。”   “错了,帝尊这叫孤军深入。”谢衍哪里会中他的套,一边捋过他的脑后软发,一边教他横躺着,枕在自己膝上,“难道就不担心,我不放你走?”   “哈哈哈哈……”殷无极笑得前仰后合,道,“圣人是儒门君子,最是霁月光风,不肯占我半点便宜,是活生生的柳下惠——本座要担心什么?”   他尾音一挑,伸手熟练地勾住师尊的脖颈,像是艳鬼般攀上他的身,华贵衣袍散落,连黑发都如鸦,美的惊心动魄。   他浅笑道:“倒是圣人,深夜与本座私会,难道就不该担心一下自己的清白?” 第282章 筵席争锋   长夜渐明, 被衾渐冷。   再过两个时辰,圣人所居的皎月别院就会打开,谢衍又会戴上圣人的面具, 随着如云的仙门追随者一道,与新任的魔君一行相见。   可谁也不知,被仙门妖魔化了无数遍的魔君, 昨夜竟宿在了他这里。   如今, 那踏血上位,凶名赫赫的魔道帝尊,正窝在他的被衾里, 鸦色长发如蜿蜒流水, 倾泻了满床,又镀了一层暖色的烛光,馥郁如蜜、甜美如浆。   那身威势赫赫、华美异常的帝袍被揉皱, 经历各种折腾,已经不能再上身,如今正随意挂在香木质的衣架上。象征身份的环佩、腰封与丝绸里衣散了一地, 黑与白纠缠。   帝尊翻了个身, 露出他脊背那条舒展的美人沟, 倦懒的如同某种舒展优美肢体的凶兽。   在黎明来临之前, 谢衍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好似这一刻的时光静谧而漫长。半晌后,他才恍然从梦中惊醒,推醒了沉睡的小徒儿。   “别崖,你该起了。回去收拾收拾,再过三个时辰, 你就得来见我了。”   “……真不想起啊。”殷无极昨夜发泄了积蓄已久的精力,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不少。   他许久没听师尊催促他起床了,于是迷迷糊糊地略略翻了个身,被衾从身上滑下,露出身上若隐若现的淤痕。   “当年,您给我讲上古“闻鸡起舞”的典故,以此激励我勤奋进学……现在我已经成了帝尊,总该能睡个懒觉了吧,您怎的还这般催促我……”   “怕你误事。”谢衍状似君子地别开眼,不去看他裸/露的胸膛,好似那些痕迹不是他昨夜抓出的。他的身体也有点僵,但神色依旧保持了平静,“还有时间,帝尊可以在吾这里沐浴更衣,免得回去后劳师动众,太扎眼。”   他是最冷静理智的人,泰山将崩而不形于色,做了再荒唐的事,也总有办法掩饰过去。   纵然昨天用了清洁术法,但谢衍还是觉得身体不净,洁癖的本能在催促他尽快去沐浴。   谢衍站起身,随手拿了件明日场合应当穿的白袍,打算离去。   殷无极半撑起身体,撩起长发,看向勒痕还未消退的手腕,只是一见,他的颅脑里就回荡着刺激的余波。   他沙哑着嗓音,控诉道:“您昨晚那般折腾徒儿,又凶又热情,现在又冷冰冰的赶人,怎么床上床下两个模样…… ”   听他软软的抱怨,谢衍转头,见到一身深红色里衣的帝尊盘着腿坐直,里衣敞开,露出纤白优美的锁骨,长发披散在肩头。他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委屈的小狗耷拉着耳朵,示威似的向他展现从脖颈到手腕的红痕。   “圣人平日倒是无懈可击的君子,一到床帏间,真的是……好凶啊。”帝尊的语气如泣如诉,“绑着我不放,求饶也不放过我,我都要被您弄坏了。”   “……”他又得了便宜在卖乖了,圣人的心里烧着火,嘴上却是不温不火地道,“明日有重大会面,深夜不管不顾地来访的,难道不是帝尊?吾只是小惩大诫,但最后闹了半个晚上的不是帝尊?委屈什么,起来。”   “您生气了。我是不是表现不好……”殷无极习惯了谢衍的冷言冷语,知道他这是恼羞成怒了,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懊丧道,“我明明读了很多的书,背熟了很多技巧,但是您一亲我,我就懵了,好没出息啊……”   “……”没救了。   “果然,光懂理论没用,还需要多多实践。”说到这里,帝尊又挑起眉,笑意盈盈地看向神情阴晴不定的师尊,“否则,怎么配做圣人的入幕之宾呢?”   “怎么从来不知道怕。”谢衍叹了口气,又折回身,把碧绿色的温润佛珠细细戴回他的手腕上。见他一瑟缩,好像是想起这佛珠的功用,应激了,谢衍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是宠溺半是警告,“自己作,自己受着。”   然后,他轻轻揉着徒弟微微酸痛的关节,牵着他下床。   别院继承了圣人一贯的朴素清寒风格,帝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青石地上。魔体坚韧,他倒是不觉得冷,只是笑道,“您带我去哪里呀?”   “带你去洗洗干净,你来时的那件帝袍不能穿了,走的时候穿我的衣服。”谢衍神情恢复往日的清冷,却随手一指,教地上铺上绒毯,教他赤足也能行走自如。   “是圣人穿过的?”殷无极这回不困了,连忙追上去,半揽住他的腰,凑上去吻他的长发,执着问道,“需要还您么?我能不能偷偷留下?”   “……不必问我。”留下情人的衣物这种事,都是些床帏间的私密狎昵,谢衍从来不肯正面回答,也就殷无极能这般赤诚坦荡,半点也不顾及面子了。   他们相伴久,相见难,别离长,又曾经有过一段近似夫妻,举案齐眉的日子。   谢衍能够忍下心斩一次师徒情,二度爱侣缘,已是极限,又哪里经得住他的情丝如烧不尽的野草,这般坚韧顽强地缠上来。   他日复一日地向深潭古井诉说心中无限事。迷茫、困顿、决意、背负与信仰。   大道那么孤,想要同行者并非容易之事,殷无极从城主开始、到称王、为帝,这一段鲜血淋漓的成长之途中,一直少不了谢衍的提灯指引。纠缠至此,因果难断,早已分无可分。   如今,二人皆默契不提潜藏的矛盾,各自顾着肩上的背负。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缘,烈度恰好,温水不灼,不深谈,不定性,不求深爱,不许长生,一切止于相互陪伴与抚慰,就算是互相舔舐伤口,也教这孤冷的大道多了些暖意。   已经接近五更天。   圣人别院清净,他们各自沐浴更衣后,谢衍替殷无极束环佩。   圣人的标志就是儒门的白,所以他的常服皆是白衣,而他的徒儿几乎没怎么穿过白,当年在儒门里也是最叛逆地穿着黑色窄袖武服,谢衍从没管过他。   “怪别扭的。”殷无极第一次穿师尊的衣服,只觉得一股幽冷的香笼罩了他,这种仿佛被环抱着的安全感,教他浑身都酥软,笑得停不下来。   殷无极喜欢极了师尊的这身常服,瞥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帝袍,也没有讨回的意思,心里却在想,这也算是一种私密的交换。   他脚下打着飘,又被师尊拉住,整了整他的衣襟,谢衍道,“环佩没有佩戴。”   随即,从不侍候人的圣人微微低下头,替他将琳琅玉佩系在腰间,捋平他衣上的褶皱,声音清而淡,“下回,过来的时候,莫要穿那样繁琐的衣服。”   很难说谢衍的言下之意,殷无极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不好看吗?我只是想穿给您看看……”他沉吟片刻,见谢衍神色不对,又噙着笑意,拖长了尾调,“原来是不好脱呀。”   “……”   无论夜有多漫长,他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   来时一身玄色帝袍,去时一袭白衣的情人离去,天色也将欲晓。   谢衍将窗边竹帘卷起,看向东方隐隐的鱼肚白时,莫名地开始期待起今日的谈判。   那将是,改变这一潭死水似的五洲十三岛的,世纪会面。   *   今日的筵席极为隆重,在飞云阁的主阁里举办,雕梁画栋,朱墙碧瓦,壁画栩栩如生。在两位至尊未到之前,陆机与风飘凌就开始盯着流程,时而戒备对视一眼,皆是绷紧了弦。   直到宾客渐满,日已中天,两位至尊的仪仗才至。   魔道帝尊头戴帝冠,腰悬长剑,身形挺拔如岩岩孤松,玄色帝袍逶迤过石阶,绣着描金龙纹的布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仙门圣人则是一袭白衣,手持儒卷,背负古朴长剑,远看素净如雪,实则有银色流云纹宛如流动,如烟如雾,尽显清寒矜贵。   二人对面站定,相视一眼,唇边皆浮着一缕淡漠的笑意。   殷无极锋锐凌厉,赤瞳如焰;谢衍疏离淡漠,黑眸如潭。   全场鸦雀无声。原来还在小声交谈的客人皆噤声,目光追着两位至高无上的存在,目睹着这世纪的一见。   “自寻仙殿一别,圣人安好啊。”殷无极负手而立,薄唇一挑,语气带着几分锋芒。   华服锦袍的帝尊,出门在外,代表的是魔道的颜面。而修真界判断地位尊贵与否,首要是修为,第二就是财富,仪仗越是奢华张扬,越是能撑住场面。   当然,这是在初入五洲十三岛的大天地,还未立住脚跟的情况。   站上此世之巅的圣人谢衍,已是世人公认的天道之下第一人,早已不必如后进者这般注重颜面与地位。   哪怕他今日一人一剑赴会,众人也必须敬着他,奉他为最上宾,不会有人胆敢看轻他半点。   “承蒙帝尊关怀,衍很好。”谢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神色波澜不惊。他白衣如雪,宛如临江仙神,自顾自地率领仙门众弟子,轻轻擦过帝尊身侧,来到为仙门划出的左侧座次。   “诸位,入座吧,筵席该开始了。”   他仅是淡淡一言,便如千钧,引领了整个华宴的节奏。   殷无极哼笑一声,不置可否,率领魔宫一行来到右侧,逐一落座。   虽然过去了几百年,两道仇怨没有仙魔大战时那么大,但毕竟历史上有过世仇,仙门对于魔洲的印象又是“蛮横无礼”“化外之民”“狠辣暴戾”,想要破冰,绝非易事。   可是,促成这仙魔会谈局面的,已经是时局,而非北渊魔洲的一头热。   在此前的谈判中,两方早已亮明诉求——资源互市。   五洲十三岛的修真资源不均。   仙门水土养人,多有洞天福地,遍地皆是天材地宝,花果树木,清泉蜜水,是实打实的膏腴之地。但是,仙门最缺少的,恰恰就是灵矿。   而北渊魔洲地势险恶,气候恶劣,除却东部下游的部分地域,连可耕耘之良田都不多。但这样恶劣的天候,却造就了北渊多山多矿。那几乎豪横的灵矿矿脉,足以让所有人发狂。   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基于正邪的教条,只要基于利益,一切都可以谈判。   至于怎么谈,谈什么,就要看时任的至尊是否理智,能够做到弥合当初受天道操纵形成的裂痕,让一切回到互利共赢的正轨上。   而魔宫与仙门,代表的势力绝非只是至尊本身,想要平衡与安抚各方势力,今日之冲突,绝不是轻易能够了结的。   宴席必有歌舞。第一个节目是剑舞,弹琴鼓瑟,剑舞依依,精彩无比。   而在剑舞行至大半时,仙门坐席之中,便有资格甚老,与魔洲宿有旧怨者开口,言语含沙射影。   那长老道:“听闻魔君昔年以剑扬名仙门,又是圣人叛门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日良辰美景,可否请魔君为圣人一舞?”   此言一出,整个魔宫一侧,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几乎咬牙切齿。   请陛下为圣人一舞,这是什么意思?   陆机简直要捏碎了手中的春秋判,心中冷笑。   那些使剑的舞者还未退下呢,就有人敢把陛下拟做供人取乐的舞者了? 第283章 此为圣人   对于本次与魔道谈判, 仙门内部的意见其实是有分歧的。   仙门虽然以圣人为尊,但本质还是松散的宗门组成的。“仙门”的概念,让一切修仙者认可并且遵循其中规矩, 才凝聚在了一起。   为了守住这种“道”,他们排斥一切不符合“仙道”的做法,将其斥为“邪道”, 将离经叛道的存在剔除出仙门。   这样的模式固然能够包容下无数道统迥异、地域各异、出身不同的修真者, 要他们为同样的仙门利益而行动,但是也有一个弊端——内部山头林立,不好管。   即便是圣人谢衍, 拥有让仙门信服的威势与力量, 也只是被“尊崇”而非“服从”。   他站在仙门的至高处,搭起外儒内法的框架,唯有似春雨溪流润物无声的改法, 才不会激起仙门的激进反对。   而仙门的山头林立依旧严重,即便是在谢衍的基本盘儒道中,与魔道的谈判也引起了此起彼伏的不满之声, 只是碍于谢衍威势, 不会表露在明面上罢了。   问题固然压下来了, 但也必须解决, 若是上有框架,下无执行,仙魔破冰就是空中楼阁。谢衍的身份也不能用粗暴手段勒令服从,于是干脆在来谈判的团体中下了功夫,各个派系皆有名额,其中,自然不乏异见者。   有人发言, 谢衍略略瞥去,只见那名修者名为严先师,正坐于仙门座次的一角,双手拄着蛇头拐,双目如鹰,瞪着新兴的帝尊一派,目中仿佛有仇怨。   正是在上一次仙魔大战中,遭受到上任魔尊突袭,门派损失惨重的苦主。   与魔道世仇在身,众人皆知,并没有人打断他的发言,他冷笑道,“今日魔道求到仙门头上,老朽只是提议魔君为圣人舞剑助兴,表达对师长的敬意罢了,有何错误?”   “难道贵为魔君,就能目无尊长,蔑视师恩?”   他其实也知道,如今来访仙门的帝尊一行,并非当年攻他门派的魔修。甚至,当时权势煊赫的大魔,有不少都死在了殷无极手上,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于魔修的天然憎恨。   严先师虽与魔道有仇怨,但修行千年者谁会是蠢人?圣人容他说话,却不容他直接破坏谈判,只得从一些细小的方面找茬,打压魔君,意味着涨仙门脸面,谁也无法指摘。   “严老此言差矣。”陆机也并非善茬,上前一步,字字夺人道,“今日是仙魔至尊会晤,而非叛门弟子与往昔师长相见。今日,二位至尊坐在这里,是为天下修者与黎民百姓生计着想,天下之道,应当让位于纲常之序,严老,偏狭了!”   殷无极叛门时,陆机还是仙门世家子弟,对于圣人弟子叛门之事也颇有耳闻。不过当时他不知内情,恪守史官传人的严谨态度,他未曾对此有过任何评论。后来到魔门时遇到殷无极,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严先师冷哼一声:“古语有云,百善孝为先,昔年圣人的抚养之恩,儒门的提拔之情,帝尊莫要以为在北渊称帝,便可数典忘祖。”他一捻雪白的胡须,又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连师长都不尊敬,魔君又如何治一道?”   殷无极过去的身份,在新一代中几乎无人知晓。但是旧一代各宗长老还没死绝呢。   昔年无涯君在仙门也是独一份的天之骄子,孤高桀骜,目下无尘,在圣人地位还没有这么稳固的时候,他就是圣人门下的一头疯狗,谁没在他手中吃过亏?   看向分庭抗礼的一圣一尊,这些被遗留在旧时代的仙门老人,既因为后浪如潮而警惕,又难信这昔年师徒彻底决裂的消息,疑心圣人心有偏私,不乏试探之意。   “数典忘祖?”殷无极轻笑一声,放下手中金盏。杯中的琼浆仙酿骀荡波光。“今日再提往昔师徒情分,又有何意义?年轻一辈不知晓,难道你等不知个中内情?圣人早已于天道之下,一剑斩断师徒之缘,与本座,可谓是‘恩断义绝’。”   谢衍不置一词,只是阖上眼,神色无波无澜。   “昔年本座落魄潦倒时,仙门全线动员,同仇敌忾,那千里追杀的盛况,本座还记忆犹新啊。”殷无极再端起酒壶,注满酒液,唇畔依旧笑吟吟的。   他撑着下颌,道:“而今日,仙门与魔道坐在这里,并不意味着本座忘记昔日恩怨,而是视尔等如蝼蚁浮尘,不欲计较罢了。”   “还是说,仙门都是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东西,事事以宗法、纲常、恩怨为先,眼皮子浅,看不见半点格局?”   严先师语塞,黯然退去,不再说话。   玄袍的帝尊哪会在乎这般人微言轻的挡路者,总归不过历史车辙碾过的蝼蚁,他笑着掀起眼帘,赤眸一阖一睁间,铺天盖地的威压骤然袭来。   殷无极扬声,烈烈如狂:“诸位,时代变了。”   内部矛盾,谢衍的位置是无法阻拦的,也不欲插手。   见严先师碰了一鼻子灰,在第一回合落了下乘,白衣孤寒的圣人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清冷如雪:“初登尊位,天下皆在掌中,北渊魔洲确实是帝尊的时代。”   圣人金口玉言,承认了帝尊的地位。陆机身为史官,连忙记载:“仙魔初次会晤,圣人盛赞帝尊。”   随即,谢衍轻轻一顿,轻笑,“但是想要在吾面前,宣告这一个时代的结束,是不是早了些?”他抬起手,“五洲十三岛,可不止是帝尊,一家天下!”   说罢,属于圣人的威压陡然升起,那股极为压迫的力量差点在瞬间压服了在场所有人,轻轻松松便迎击了帝尊的威压,与之分庭抗礼。   甚至,还有隐隐压过一头之势。   在仙门一侧记录的为百晓生陆家,为史官陆家分支,奋笔疾书:“会晤中,圣人申饬帝尊,言‘改朝换代,为时尚早’。”   歌舞早歇,中间地带早已清空,仙魔形成泾渭分明之势。   谢衍的长发无风而飘飞,白衣微扬,面若深水寒潭寂静,坐姿却不动如玉山,就好似他是此界最高的险峰,最壮丽的传奇。   与他相对而坐的殷无极,玄袍上龙纹宛如游动,背后腾起黑色的龙气。他神色凛然锐利,单手按于剑上,垂着的冕旒也随着腾起的气流而飘动。   “本座所言的‘时代’,并非在说圣人时代的终结,而是在讲——旧时代的落寞。”   在一圣一尊威势相撞的那一刻,斗法早就已经开始了。   殷无极依旧正襟危坐,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皆有些压力的朝臣,握紧了手中无涯剑,再提了一个级别的魔气对抗谢衍。   很快,黑色龙气腾起,在他的护佑下,魔宫群臣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皆崇敬感激地仰望如日之升的君王,可以挺直了腰板,面对处于优势的仙门了。   见仙门众人神色不好,圣人指尖轻拨,宛如虚空调拨星轨,清新的灵力便在己方涌流,宛如甘霖与春风,与帝尊龙气护佑的魔宫使臣,一白一赤,分野明晰。   殷无极顿了片刻,又笑道:“何谓旧时代?将宗族血缘奉为圭臬,蔑视寒门子弟!派系门阀逼人,裙带相连,未有能者居之,天下为公!把持进阶通道,压制后进、打压异见,只因——非你族类,其心必异!”   “这样的旧时代,北渊洲已经走出,而仙门呢?”殷无极环顾圣人周围仙门修士,半是青年才俊,半是苍老衰朽,笑道,“看来,是没有。”   殷无极追忆起当年入魔后,曾闯入仙门大会时的一番暴论。他那时心怀一腔悲愤孤勇,举目望向四周,无形的压力层层压到他的肩膀上,如同一人对抗全世界。   而今日的他高居尊位,往昔蔑视于他的长老宗主,如今皆不敢打断插话,只得听他训斥。   哪怕是强如仙神的圣人谢衍,也得在此凝神静听,重视并且分析他的每一句言辞。   待他说罢,才陆续有仙门长老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哪怕他们内心十分过激,却不敢当面叱骂,只得说些不痛不痒的词。   “帝尊……此言荒唐!”   “屠戮氏族,杀心过盛,蛮不讲理——”   他们说的不着四六,却在帝尊的威势面前,半点也不敢大声说话,哪有面对当年孤身入魔的少年时,满脸堆着的狂妄。   而圣人一脉则是规规矩矩,在谢衍不发话前,皆不发一言。   果不其然,谢衍笑了,这回是真如冰川解冻,那拂过山海剑的动作,也显出昔年的骄狂来。   “帝尊当真是……大言不惭。”谢衍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剑柄,道。   “众人皆知,帝尊踏着血与火登上尊位,笃信力量就是一切。但世上之变革,有时如钢之坚硬,有时似水般无声;有人逆水行舟,有人随波逐流。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在何时代,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圣人之言果真精辟,百晓生立即伏案记载。   “愿闻其详。”殷无极停下拭剑的手,从容看向谢衍,笑道。   这场谈判,精细的环节早已在前面谈完,仙魔之首会面,并非是为了敲定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是从价值观上,寻找可以弥合往昔鸿沟的点。   “今日,仙魔两道搁置前嫌,在此论道,为的不是谈往昔的仇怨,而是谈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谢衍轻笑一声,道,“吾等来此,是为变革,而非守成。”   “北渊洲已然天翻地覆,若仙门仍然墨守成规,如何跟得上这时代?”   他话锋又是一转:“而仙门之事务,祖宗之古法,如何变,变什么,何时变,何须帝尊指教?”   白衣圣人率先搁下剑,转而拈起置于桌案上的一枝怒放红梅,轻轻点了点正争锋的灵气与魔气,花随灵力而流,让互不相让的沉重压力,也渐渐缓释下来。   见谢衍收手,帝尊顺势下了个台阶。争端化于无形。   “依圣人之见?”殷无极目的达到,也不在“时代”这一论题上与圣人纠缠。仙门事务,谢衍自有章程,他看不透,谢衍也容不得他插手。   “仙魔争端,老生常谈,暂且搁置。你我私人仇怨,此时不提。”谢衍以花枝划出了个半弧,就给他圈定了一个话题的方向,神情依旧古井无波 。   “今日题中之义,非利、非权、非仇、非怨,唯有天下苍生。”   白衣的圣人神情淡漠如烟,明明端坐于殿堂前,却如坐云端,俯瞰红尘人间。   “非我,忘我,无我。三重境界,此为大道之行也。”   “望,帝尊自勉。” 第284章 无我之境   仙魔两道的初次会面, 虽然刀光剑影,波澜乍起,但是没有发展到谈判破裂, 不欢而散,就是一种可贵的进步了。   这也仰赖于谢衍的定调,“不谈私怨, 心怀天下。”   仙门曾遭入侵, 但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又是当初的赢家,没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如今顾忌的, 也只是刻板印象在作怪。   而殷无极自身的仇怨, 他早就做好为北渊洲放下的觉悟。倘若始终闭锁北渊,别说进步,极其不均衡的资源迟早会让魔洲再打起来。   将部分争议搁置后, 各退一步,只谈双方听得懂的利益,一切就顺畅许多。   自正午至月升, 这场漫长又艰难的谈判终于散去, 仙魔两边各自回到住处。   而这只是第一天的部分, 这场谈判, 还将持续三日。他们还要根据之前的使团谈判结果,敲定一些未能达成统一的细节,并且定下对接的城池。   夜已深寒,谁也没料到,在宴席上亲口否认师徒情谊的帝尊,如今正在圣人的别院中,端坐于矮桌之前, 悠闲地点茶。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堪称艺术。那双纤长不失力道的手,在氤氲的水雾中白皙如玉。   谢衍似乎刚刚沐浴过,斜坐于矮桌之前。他着一袭单薄的白绸夏衣,长发披散在肩,还有些微微湿润,并不欲用灵气蒸干,仪态风流,显得闲适而放松。   “别崖的手艺生疏了。”谢衍似乎一直在欣赏他的动作,待到茶沸腾,他才弯起唇角,并不像是恼怒,反而是乐于见到他的不熟练似的。   果不其然,殷无极轻笑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却是娓娓道来:“魔宫里,都是些牛嚼牡丹的粗人,就算我点茶点出一朵花儿来,他们也只会囫囵喝下去,怕是无人欣赏的。实不相瞒,我已经几十年没有为人点茶了。”   “圣人,用茶。”待到茶汤澄碧,殷无极将茶盏置于他面前,然后状似不经意间提到,“徒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尊。”   他都把师徒虚名搬出来了,算是正经想问他些事情。谢衍端起天青色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却也不接茬,道:“帝尊不必拘束,且问无妨。”   师尊对弟子自然是知无不言,但圣人对帝尊不是。一个称呼,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谢衍难免有所保留。   殷无极听出了这四两拨千斤之意,也不像少年时与他争辩这些话头,以最激进的态度,来证明他到底爱不爱自己。他早已不再那样天真莽撞了。   他与谢衍隔着矮脚紫檀茶案,相对而坐。   夜寂无人,帝尊却正襟危坐,端出最雍容矜贵的帝君仪态,提及宴会上谢衍未曾详述的一句话。   “何为无我之境?”殷无极似乎是独自思索许久,此时静神凝眉,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说到这里,他沉默半晌,提及当年登圣后谢衍的变化,那是他许多年里依旧耿耿于怀的事情,他像是有点难过,唇角的弧度微微拉平,道:“为什么圣人会七情六欲淡漠,是因为,您修的道吗?”   “并非。”谢衍看着他低垂了眉目,于是微微撩起丝绸白袍,调整了原先颇为随意的坐姿,以论道的态度正视他,道,“过去,为师曾教你的经史子集,可还记得。”   “须臾不敢忘。”殷无极见他用回了师徒称呼,大抵是这个问题并不敏感,他乐意以圣位之上的先行者身份,教他一教了。   同样身为人之极限,圣位与尊位等同,只是说法、道统不一。   殷无极那日在紫气东来中闯过天劫,清晰地感觉到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同于他渡劫时,他在尊位之上,仿佛能够听到天下万民的声音。那是独属于人神之间的感觉。   但是,他的尊位不来源于天授帝命,而是成就于人间紫气。天道不会提点他,这世上唯一能够教他、且愿意教他的人,只剩下谢云霁。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谢衍沾了一些茶水,在茶案上轻轻勾画几笔,金光泛起,“凭空臆测、武断绝对、固执拘泥、自以为是。孔圣之言,意为杜绝此四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殷无极对答如流:“杜绝私人利益,杜绝歧视偏见,以公正之心为人、立政。”   谢衍道:“人有偏见吗?”   殷无极不假思索:“当然有。”他略略扬眉,似笑非笑,“仙道对于魔道,难道就不是偏见吗?魔修非魔族,而是人族,难道就沾了个‘魔’字,便要被仙门欺压——”   谢衍也不与他争辩,又问道:“既有偏见,既有个人意志,如何达到无我之境?”   殷无极一时卡了壳:“这……”   “所以,吾选择摒弃个人意志。”   谢衍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才道:“别崖当年曾与为师置气,是看不惯为师……不露喜怒,摒弃个人喜好欲望,觉得为师变了,不像个活着的人了吧。”   殷无极不答,他的确有过这么一段时期,甚至一度认为谢衍摒弃一切私欲,是为了舍下他。   于是他哑着嗓音,低沉道:“少时无知无畏,心中唯有师尊一人,眼界浅了。”   “有所好,就会被投其所好。无所好,才无所畏惧。”谢衍轻轻敲了敲桌面,当年的他听不懂这些,如今的帝君却能在寥寥数语中听懂了,甚至感同身受。   “听闻,帝尊在兴建魔宫时,裁撤用度,废三宫六院,只留政事礼祭等场所,一切大道至简,你之私利在何处?”   “……没有想过。”殷无极置于膝上的手略略握紧,“在兴建时,我只想到北渊生民离乱,若非为了尽快建立一个象征君权的中心,稳定局势,我甚至不打算修建魔宫。”   北渊洲没有过帝君,而他如今神权与君权合于一身,明明至高无上,就算纵情享乐也无碍,但他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其中根源,他没有仔细去想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谢衍见他垂目低首,执弟子礼在他面前,便忍不住多提点几句初登尊位的小徒弟。   “你做得对,你应当知道,北渊各地有各种邪神淫祀吧。你若不立正统,信仰不集中,百姓就会去信仰山鬼邪魔。”   “魔宫必须建,建在九重山龙脉,选址很好,是为公,而非为私。”谢衍略略起身,挑了挑烛灯的灯芯,让光亮更明些,照着被放下的竹帘,留下两个人的影。   “之前,甚至今日,你摒弃前嫌,求到仙门来,扣响吾的门扉……你的心中,已无有个人之念,私人之利,想的非是如何稳定政局,巩固个人地位,而是寻求打破北渊洲僵局,进步发展的革新之道。”   谢衍洞穿了他先前的种种行为。仙魔能有今日坐下谈的局面,少不了帝尊在其中斡旋,他为此私下低过头,放弃过仇怨,固然失却几分薄面,但政治总不能只做面子。   “原来如此。”殷无极的行动全凭自己的判断,倒是当真没有这般系统地剖析自己行为逻辑,今夜跪坐在圣人身前,听他金口玉言,收获良多。   他的眼神发亮,“天下为公,果真是圣人之行,本座收获良多。既然圣人解释了‘无我’,那么‘非我’又何解?”   听到此处,谢衍笑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轻抚帝尊肩上的长发,道:“别崖,你叫我什么?”   殷无极侧头,让他把玩发丝时更方便些,眯起赤眸,笑道:“最初,学生叫您,‘谢先生’。后来拜了师,弟子又唤您‘师尊’。再往后,你我师徒之名不存,我身陷魔洲,心下不甘,平静时,规规矩矩地叫您‘圣人’,情绪激动时,便直呼您的姓名‘谢云霁’。”   他说着说着,唇边缓缓浮现一个旖旎的笑意,道:“……再到鬼界之下,您与我,做了一对幽冥夫妻,我便戏谑着唤您……‘夫君’,迄今还偶尔在床上叫呢。”   谢衍本是想提点他关于“非我”,结果被他这样一歪话题,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只得警告似的揉了揉他的耳廓,道,“帝尊就是这张嘴利害。”   “其他也利害。”殷无极又笑着与他道。   他说罢,又收回手,将竹帘拉起。   如今月色溶溶,让室内的气氛也宁静至极。皎如白月,明辉如雪的圣人,却负手站在窗前,道:“你既然对我有这么多称呼,那我且问你,哪一个是谢云霁呢?”   “……”殷无极顿了顿,他没有回答。   “正确的答案,哪一个都不是。”谢衍再回身时,他的神情已经极为孤寒冰冷,他的肩膀单薄,身形清瘦修长,但好似只有一具人的躯壳,里面的魂灵,早已是高高在上的仙神。   一切与人相关的属性,皆从他身上褪去了。   慈悲且空洞,淡漠且高远,圣人如同一个符号,一个名词,独独不是一个人。   殷无极凝视着他,如同在凝视着一片无情天。   “圣人……”殷无极一时哑然失神,他本能地站起身,踉跄向前几步,似乎想要去尝试伸手触碰他,去拥抱他。   但是人怎么能拥抱天呢?   距离他三步之远的地方,殷无极停住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已经不能接近,再望去,红尘卷半开,奥妙的墨迹文字在他身侧漂浮着,化为无形的禁令。   “何为非我?”谢衍静静地阖起眼,他转身,不再去看帝尊颤动的赤眸,似是告诫他,又似乎是告诫自己,道。   “仙门巍巍屹立,有资格撑起它的,不能是谢云霁,必须是圣人。”   “若要撑起偌大北渊洲,你做不了殷别崖,只能做魔道帝尊。”   “身不由己,你可明白?”谢衍叹息,“抛却故我模样,面目全非,做不得自己。此为非我。”   “……”殷无极垂下手,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待克制不住时,他甚至把手藏在袖摆中,背到身后,咬住了牙关,道一句,“多谢圣人,受教。”   他知道,谢衍说的是对的。   帝王不能纵情,魔尊不能放肆,足够高的地位,意味着每一步都极为艰险。   他们越发不能犯错,必须冷静理智,因为代表的并非“谢云霁”与“殷别崖”,而是“仙门圣人”与“魔道帝尊”。   他们目前的关系,如同钢丝悬颈,宛如危崖行走。一旦暴露,仙魔对立,师徒不伦,足以身败名裂 ,乃至他们之前的每一次靠近,无论目的如何无私,最后都会染上私情的意味,受到天下攻讦。   “但本座有一点,不能苟同。”殷无极垂下手,却是攥紧拳,眸底仿佛有暗火燎灼,“圣人是在说,谢云霁早已面目全非,但本座不这样认为!”   他用力一攥,魔气燎起,那些如水墨般的字符化为青烟散去。   没有了禁令,他大步往前,用力地将窗前明月般的圣人揽入怀中。   “纵然你是天下人的圣人,但你只是我一个人的谢云霁!”   殷无极把猝不及防的谢衍揽入怀中时,仿佛在九天摘月,他的动作不再如平日温柔可心,而是带上了些焦急与野蛮,骨骼与骨骼撞击,他们纵然已经站在顶端,却依旧还有人的心跳声。   “在世人面前,我们当然必须是魔道帝尊与仙门圣人。但是在彼此面前,为何不能做回殷别崖与谢云霁?”殷无极说到这里时,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若当真面目全非,你何来对我说这些?”   “我对你说了这些,你听进去了么?”谢衍轻轻一叹,也不挣扎,由着他咬住自己的脖颈。“我在告诉你……我们都要走过的路,教你……小心啊。”   接近于神,圣位就是如此,尊位亦然。殷无极如今还未走到那一步,是他年轻热烈,又初登尊位,没有真正的体会罢了。   为人师长者,心中太关切,又见他懵懂,怕他一时钻了牛角尖,才会不厌其烦地说上这些。   殷无极固执极了,才不管他说些什么,烫热的体温裹上来,快要把一捧雪融化在怀中,他却低下头,像是掠食的狼,咬住了谢衍的唇,声音尤有颤抖。   “……我不会逾距,不谈情爱,不越雷池,不会因私废公。”殷无极垂下眼睫,压抑着胸腔中的一切涌流的情绪,极尽克制地吻着他,“我只求夹缝之中的一刻闲暇时光,长夜中的一刻陪伴,仅此而已,不谈更多了。”   有些东西,谢衍给不起,他也要不起。   站得越高,越是奢求。越是求不得。   做这云端之上的神像,号令万魔的帝君,却还不如凡俗夫妻,百年须臾相守,白头到□□话桑麻。   殷无极感觉到情劫的反噬啃噬着他的心,他甚至难过的想:谢云霁怎么就不再是师尊,而是圣人了呢,时间又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越发如铁如石,连自我都要被圣人的一面同化了呢。   帝尊展袖拢住他,咽下一口腥甜的血,他清醒了。   面对谢衍黑沉沉的眼睛,他如旧地微笑,“本座会做最合格的情人,这么多年都用过来了,知根底,合心意的伴儿,圣人也只得了我一个,想再换,不但没我漂亮,没我强,没我能教您舒服,还要从头教起,还有可能口风不紧……”   “再者,就算圣人重新看上了谁,本座也不允许他活下去。”他的眼里有沉黯而激烈的红,近乎血色,笑容却温柔殊丽。   “都杀了,只有本座一个人,您想扔也扔不掉。”   “……”   他听见谢衍叹息,无奈地道一句:“你啊。” 第285章 似是某某   又过了一周, 谈判终于有了最终结果。   初步定下商路的两端为北渊南部的“启明城”与中洲中部的“逐日城”,虽然并未进入中洲腹地,但商贸十分繁荣, 又位于几座仙门大城交接,是几地通衢。   虽然殷无极有意的是更接近微茫山的云端城,但是怎么想, 谢衍都不会轻易把中洲腹地轻易开放给他, 这样的结果,他还算满意。   而且,这还是初步规划, 如果实行一段时间, 没有发生太强烈的反弹,商路的两端可以再往腹地延伸,形成一条跨越仙魔两道的“丝绸之路”。   至于一些未能达成的条款, 就暂且搁置,反正来日方长。   对于谈判结果,魔道这边, 由魔宫第一笔杆子陆机撰写政令, 发往北渊各地。而仙门一侧, 则是韩度主笔, 发仙门邸报,同时向各大宗门发圣人令。   黎明之后,帝车自飞云阁启程,向北渊回返。同时,圣人的云舟也启动,目的地是微茫山。   “若能以商促和,把利益捆绑在一起, 可以避免战争吗?”殷无极再看了一眼在云端成为一个小点的云舟,再放下车帘,倚在帝车内的软枕上,却忽然想起昨日师尊的发问。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欲从他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   因为对于谢衍来说,仙门坐拥三洲,正是鼎盛之时,而北渊洲如今弱的多。他若只是单纯想要灭除仙门隐患,大可以对魔洲极力打压,教魔道永远爬不起来。   而圣人之眼界,却远非如此狭隘。他在寻找一条天下各道统与族群,能够和平共处,共同繁盛的路径,实现他的“天下大同”愿景。   “……圣人啊圣人,这样的野心,天道容的下吗?”殷无极支颐,帝车内琉璃灯光芒柔柔,他看向临别之前,谢衍赠予他的一封密信。   他也不拆,而是自言自语道:“本以为他变幻莫测,连本座也是直到今日,才能看出他的部分真意。无论是在魔洲起步时扶持我,不但同意私下资助我,更是允许商队隐蔽出入中洲……非是为了控制我,而是早就在为今日布局了。”   “千年之战的起源,本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么优势互补,从根本上消弭对立的根源,这条路行不行得通呢……”   帝尊眨了眨眼睛,想到了自己搞成了大事,回到北渊后会面临多大的工作量,又笑着叹了口气。“就让我们,去开辟和平的时代吧。”   他这才裁开信件,取出里面的一封密信。   是有关他们后续的讨论细节,即是仙门技术如何进入北渊。   “……兹事体大,仙门部分炼器、炼丹技术为宗门绝密,不得传入北渊。而部分民生、农林、纺织、冶炼技术,交流可逐步加深。有部分炼器技术的实际应用,还需帝尊亲至。亲眼所见,最有成效,同时,交流访学也可逐步开展……”   具体而扎实的对策,谢衍写了许多,殷无极看的专注。   而他的顾忌与保留,也跃然于纸上。   “只愿开放民生相关与部分基础丹方吗?”殷无极自己虽是炼器大师,把基础可复制的炼器传入了北渊,让局限于铜铁等冷兵器的北渊,有了火器的影子。   但他在仙门的学习,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比起他孤身一人,作为他炼器技术的来源,仙门的进步肯定比专注于征战与政事的他要多得多。现在的仙门到底是什么样,他心里也没底。   更何况,对于农、林、牧等知识,他也只停留在书本,哪里敢轻易改革?他为求谨慎,必须得真正见识一下墨家之器大规模应用于凡世民间是什么样。   这也是他不骄傲自大,愿意低头来敲开大门的原因。人的知识是有极限的。   殷无极又翻了一页,却发现谢衍写了一句:“如帝尊微服亲至,吾可陪同,至城池乡野,田间地头。”   他眼前一亮,立即就坐起来了。   “虽然知道,师尊是要看着我,防止我学走些不该学的东西,但是……”殷无极盘起腿,捏着薄薄的信,唇角欢喜地弯起,眼里透着奕奕的光,“我喜欢这个提议!”   有了这个胡萝卜钓着,他更有动力了些,想要立刻返回魔宫,部署好一切,然后微服去仙门访学了。   等到帝车穿过北渊结界,殷无极撩开车帘看了一眼,淡淡道:“改换路径,先去一趟启明城。”   “诺。”为他驱赶帝车的是赫连景。他曾替殷无极做过启明城的代城主,后来又被调离,如今也许久未曾回去过。   闻言,他眼神复杂,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道,“陛下,可要先行通知启明城现城主?”   “不必。”殷无极摇头。   帝尊的仪仗日行千里,不多时,已至启明城城外。自仙门边陲返回,拢共没到一日,朝辞飞云阁,至启明城才是夕阳西下。   天边突然落下腾云驾雾、气势恢宏的帝君车队,开路的车驾簇拥着中央的漆黑玄铁帝车,黑旗猎猎,一张旗帜为小篆的“殷”,另一张则是为“渊”。   帝君名讳与魔国国号,整个北渊胆敢同时打出这两面旗帜的,唯有至高无上的九重天主人,北渊的帝君。   启明城未得通报,魔兵在看守城门,查看度牒,此时城门还未落锁,却见帝君仪仗亲至,无论是进城的旅人还是魔兵,一见这两面旗,登时呼啦啦跪下一片。   “平身。”殷无极本就是临时起意来启明城看看,他已经不记得上一回来启明城是何时了。   似乎自他开始西征后,一直都待在北渊中部,偶尔几次回到启明城,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似乎是在畏惧见到那些失去亲人的眼神。   但是在发展上,他从未亏待过启明城,哪怕北伐时手头并不宽裕,也总是偏心着,将最多的一份拨给他心中遥远的理想乡。   百年倥偬,当他再度站在城门前,才觉出物是人非。   殷无极一身玄色帝袍,位于灰蒙蒙的魔洲南,湿气太深,他却并未选择驾车入城,而是走下帝车,在微风中走向城门。   旧时的残影一直萦绕着他,殷无极路过城门时似乎还有恍惚,以为那夕阳照在城墙上的光影,是战乱中摇晃着的悬吊尸首。以为那遍地的赤红残阳,还是不规则的鲜血痕迹。   可他又一眨眼,那些影子又褪去了,启明城的牌匾上,亦然是当年他亲手题的字,当年新垒的城墙,如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了。   所有人都凝视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位传奇的帝尊走入故城。   喧嚣都沉寂下来。   殷无极也不需要万人簇拥,从者如云,他只是想平淡地逛一逛旧地。   他欣然感受着拂面的微风,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兀自在想:“今日,我带着让启明城重现辉煌的机遇回来,算是对得起这座城了吗?”   但是,他已不是最初的启明城主,而是万魔之上的帝尊。   帝驾巡至启明城的消息,顿时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入城主府,飞入百姓家。登时,当年见过圣颜的,未曾见过的,皆是扶老携幼,涌到城门附近,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位万魔拜服的帝尊。   虽未亲眼见过他,但是在启明城的底层魔民中,自嘲为暴君的殷无极,却有着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好名声。   看出陛下想要一个人静静,陆机、程潇与赫连景皆带着出去谈判的三百魔兵跟在后面,但见到街上肉眼可见地多了许多人,陆机想带着人上前维持秩序,却被赫连景拦住。   这位土生土长、又曾当过启明城代城主的新贵骁将,语气温和却隐含深意:“陆相,还是不要打扰陛下为好……”   魔的等级分明,而帝尊又是最尊贵的存在。没有人敢冲撞帝驾。而他又不欲教人跪他,一时间道路两侧寂静。   启明城魔民们皆是屏息凝神,看着万魔之上最绝代的姿容风仪。   突然间,人群中挤出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向帝尊。他有金丹期修为,却寿数将尽,已经十分衰弱,也几乎不可能突破,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刻了。   他的身后,甚至还跟着孙辈,却没阻拦住听闻帝尊驾临,从一瘸一拐到精神矍铄,跑得飞快的祖父。见他闯出人群,孙辈跺了跺脚,看向修为深不可测的帝王,显然是不敢跟过去。   “城主,城主——”那老人的眼睛显然已经浑浊了,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眯起眼,看向帝王在光芒之中近乎辉煌的容颜,“您回来了,城主。”   “祖父,是陛下,不是城主。”孙辈见祖父当真冲撞帝君去了,咬了咬牙也冲上去,一边尝试去拦祖父,一边战战兢兢地向帝王跪下请罪。   “陛下恕罪,祖父已至天年,寿数将尽,人也不太记事了,平日里祖父都是好好待在家中,听闻您入城,不知是怎么了,就用着最后一点魔气,翻出了家里的院子……”   那老人已经不太听得懂孙辈在说什么,他只是用力眯着眼睛,看向驻足的帝君,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孩子的笑。   他道:“城主,您回来啦……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顽皮得很,从房顶上掉下来,您不顾我的一身泥水,还伸手抱住了我咧……”   看着兀自絮絮叨叨的老人,殷无极眼底里漾起一丝涟漪。   观他年岁,已是接近金丹期寿数的极限,大抵是启明城初创时出生的。   如今,却已经要接近生命的尽头。   殷无极已经快要记不清,当初与启明城臣民打成一片的事情了。在启明城横遭祸事时,他知晓自己在哪里,动乱就会到哪里。迄今立在城内的启明城英雄碑,载的就是他累累的罪。   于是,他一去北上,再不回还。   “……你是?”殷无极开口,声音依旧如当年低沉悦耳。   “城主啊。您走之后,许多人也跟着您走了,去北征。我当年……才十多岁,您走后不久,我也就成年了,就一直在守城门,从小兵、小队长、再到城防官,站不动岗了,就退了下来……”   老人拄着拐杖,十分费劲地回忆着他的一生,却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就絮叨着:   “活得久,送走的人也久,也就十几年前,和我同僚的那群老头子还说起,什么时候能再站一遍岗,看着陛下率领当年的大军归来……”   时光太久,当年随他出征的人。有的人退役回乡,有的人亡在异乡,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成为枯骨。   独独是他,总是来去匆匆,直到登临帝位,也困于旧事,从未敢给当年的百姓,做一个交代。   “老头子寿命不久,也要死啦。”老人说着这话时,却面带红光,“子孙满堂,一生平顺,只有一个愿望没有完成。那是我的一个个早年离去的战友……托付于我的。”   “在城主凯旋时,敬您一杯庆功酒。”   “居然那样对陛下说话,那林老头,怕是疯了!”在旁人惊异于他的大胆时,老人却微笑着想,城主才不会拒绝他呢。   帝王听罢,命令道:“拿酒来!”   老人佝偻着背,而殷无极却身形颀长,他必须仰头说话。而殷无极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与他平视。   帝尊出行,当然备有美酒佳酿,赫连景很快吩咐人取来,端着美酒上前。   在看到老头的时候,他甚至还笑了一声,道:“老林头,可算等到了。”   美酒金樽,分置两杯。   殷无极拿起一杯,老人拿起一杯,举杯相碰。   他挽起帝袍广袖,敬向守了一生启明城的老人,也遥遥敬向他离去的岁月,然后一饮而尽。   而老人年岁已大,极为困难地吞咽着酒液,感受着这火烧入喉的烈酒,好似完成了人生第一快慰事。   他向着亮出空盏的殷无极躬身下拜,道:“今日与城主共饮凯旋酒,老朽此生无憾,多谢城主。”   说话时,他的笑容平和,神志清醒,哪里像是众人所说的记不清事。而他固执地只叫城主,偏偏不喊陛下,哪怕是离去时。   “小家伙,走吧,走吧。”说罢,他向孙辈伸出手,让他扶着自己离去,“回头到了泉下,可以去向同袍们交代了,老朽命硬,这一杯酒,最终还是替他们饮了。”   殷无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凝视着一老一少搀扶而去的背影,好似看到了他人生中逝去的百年又百年。   沉默良久,他再注满了一樽酒,倾入启明城的青石大地,好似在敬他的来时路。   “我欠你们,太多太多。”   短暂的插曲已过,帝君离去。哪怕他并未对带着敬畏看他的新启明城子民说半一句话,甚至神情也是孤冷沉寂,神威赫赫。   却让他们莫名觉得,陛下不再是一个符号,一个记载在启明城城史上的传奇,而是与他们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看向走在最前面的陛下,陆机一边摸出狼毫笔记载君王的事迹,一边问叫出那老人名字的赫连景,道:“赫连将军,你认得那位老先生?”   赫连景看了一眼前方,他知晓殷无极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于是道:“此前,我在启明城做代城主,陛下北上,他们就在守城。后来,北征缺人,我被调回陛下身侧,掌骁骑军。”   “……陛下在九重山登临尊位,曾派我回故地驻守一段时间,我再踏入启明城时,那群家伙已经很老了,正在与年轻的魔兵交谈,见我回来,就围住我,问道:‘城主什么时候回来?’”   赫连景说的很慢,他知道殷无极在听。   “当时我说,回不来了。”赫连景握着腰间的旧腰牌,闭上眼,语气无波。   “当年的启明城主,已经回不来了。” 第286章 人不如旧   暗夜中的启明城, 一切都归于寂静。   历任城主都不敢住在当今陛下发迹之处,殷无极当年居住的别院一直封锁着,又时不时有人打理, 今日再开启时,依旧井井有条,只要稍加打扫就能入住。   在任城主名为柳苍穹, 听闻陛下到了, 连忙率人迎接。   殷无极自仙门回北渊,本该有一场洗尘宴。但是因为陛下不喜奢靡,在城主府安排了住处后, 也就各自散去了, 唯有启明城主柳苍穹,被他留下说了两句话。   其父柳云天,母白蕊, 皆在数百年前的启明城战中牺牲。姑姑柳云云把他送到了位于后方的风雨楼,也死于战场。当时的他只有五岁。   凤流霜与已故的白蕊是好姐妹,也把他养在了楼中。后来, 柳苍穹吃百家饭长大, 是启明城土生土长的儿子, 根骨又极好, 从了军后,又立了不少战功,修为进步神速。待到北渊的统一战争彻底结束,他又从中层开始做起,颇有声望,修为达到分神时,凤流霜心中仍然念着白蕊, 于是报请了魔君殷无极,希望给他谋一个不错的前程。   殷无极听闻是柳家遗孤,于是专程召他去魔宫,听他策对。而后,殷无极十分满意,直接将他破格提为启明城主。   一百多岁的年轻城主,这还是史无前例的。若是在那个群雄割据的时代,这样的决定简直荒唐,因为城主除却要治理城池外,还要抵御外敌。   但启明城卧虎藏龙,当年投奔殷无极的许多大魔疲于征战,最后扎根于启明城,成为这座城池天然的屏障,战力绝不成问题,而熟悉启明城、一心为它好的人,一定要是生长于斯,且对殷无极别无二心的。   殷无极坐于城主府的会客厅,却是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   他在黄昏时,已经走过了一圈启明城,只见许多地方都有修缮,城中热闹,一脉欣欣向荣。   看着颇有些紧张局促,站在阶下向他汇报工作的俊朗年轻人,殷无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淡笑一声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他又停顿了一下,用追思的神色,轻叹道,“你爹当年,可比你要大胆得多,哪像你这小子,拘谨了些。”   “陛下。”柳苍穹一想到当初还在启明城埋头做文书工作,转眼就被凤姑姑提溜去了九重天,听闻马上面见陛下,他走在魔宫的漆黑砖石上,差点没吓得昏过去。   他被凤流霜带着,走过长长的路,本以为稳住了心态,却在金殿之上看见绝代风华的君王时,还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又呆住了?”殷无极对孩子一向宽容,此时的坐姿也颇为放松,敛起了绝大多数魔气。他一手支颐,赤眸中含着笑意,“本座方才也逛过了一遍启明城,见了你的政绩,着实不错。”   柳苍穹这才从君王极具压迫感气魄中缓过神来,连忙俯身下拜,心中唯有敬畏:“启禀陛下,臣自小时起,便在启明城长大,自然是最了解此地。”   说到擅长处,见陛下耐心地听着,他的心神也定了,笑道,“城中有三个问题最为首要。一是城防、二为经济、三为炼器。”   “启明城的机关是陛下当年所建,可惜在数百年前的动乱中,外城的机关破坏殆尽,虽然当年留下了图纸,这些年断断续续地修着,但是没有炼器大师指导,防守还算足够,始终无法恢复原样。”   “启明城位处北渊最南端,龙隐山环绕,敌人来源于仙门方向与北方魔修。”他说的越发流畅了。   “仙魔大战结束后,仙门无意穿越结界攻打魔洲。而陛下平定北方后,来自北方的敌人也不能直接攻击启明城,虽然当年……有不少人不理解您的北征,甚至以为……您是穷兵黩武,但后来,大家过上了快百年的和平日子,也就明白了您的苦心了。”   “并非你想的那样高尚。”殷无极沉默了半晌,温和而平静地道,“那之后,你从未见过我,为何你不觉得,我是去争权夺利?”   “我相信,能够让爹、娘、姑姑,还有凤姑姑,让他们献出一切来效忠的人,一定是个很好的君王。”柳苍穹向他深深下拜,神色坚毅。   “……继续说吧,经济与炼器。”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好似身处于许多年前的城主府中,身边有许多熟悉的影子。   当年的他,是那样的年轻而激烈,爱恨是非皆分明。但他回首往事时,又莫名思念起当年的时光,思念那些曾经跟随他的人。   可惜,许多人并未活到看见北渊统一的这一天。   修真者的时间太漫长,越是向上突破,越是失去对时间的敏感度。   殷无极当年待在谢衍身边,微茫山上时,曾在半步大乘停了很久很久。虽说受到心魔折磨,那也是与己搏斗,所忧的,也仅有一个让谢衍失望罢了。   如此想来,在师尊的庇护下,他的前半生的时光过的有多悠长而缓慢,又多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远不像是入魔洲这几百年,他迅速成为了自己都陌生的模样,竭力去做一名合格的君王。   虽然不清楚合眼养神的君王在不在听,柳苍穹还是详细地说清了启明城的近况。   “陛下让我着手在城中物色势力,正式成立第一批‘魔门’,原先的剑魔弟子递上申请,希望参与到进程中,尊剑魔为门派先师,把师父留下的武馆改造成门派驻地。”   他说到这里,又补充道:“陛下可能不知道,剑魔吴用……”   “我知道他,他是个好师父。”殷无极打断了他,似乎被这个名字触动了尘封的记忆。他轻叹道,“启明城的英雄碑上,每一个名字,我都记得。”   柳苍穹怔住,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今夜的君王似乎有些疲倦,不再是当时他在魔宫中见到的那位不露喜悲,不动哀怒的至尊。   “下去休息吧。”殷无极起身,看向窗外已经沉沉的夜色,道,“白日时不太方便,我去一趟英雄碑处,也是好久没有回来看看了。”   “也是时候,去看看故人了。”他的最后一句话仿佛吹散在了风里。   启明城的英雄碑立在了最核心处,经历百年而不朽。两侧沉默伫立的楼宇,如同被暗夜吞噬,看不清晰。   子夜之时,这里无人涉足实属正常。而今日除却殷无极之外,还有另外一人。   赫连景自碑后走出,在月色中,这位昔年随他自矿场起家的骁勇将领,此时的神情却有些不分明。   “赫连将军在此处,也是在此处凭吊怀古、追思故人?”   “陛下。”赫连景的声音平缓,如一名忠臣良将般抱拳,向他单膝跪地。   “起来吧,都说过,私底下不必跪我。”   殷无极两袖中如盈清风,仰望着高高的英雄碑。   一面是经文,一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皆是当初为守城英勇献身的战士,他们的名字与事迹,已经成为了这座城永远的精神刻印。   “明明在北渊洲的时间,还不足我当初在仙门的三分之一,却总觉得,过去了半生啊。”   殷无极负着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那样颇有几分少年纯澈的神情,仿佛,他站在这里的身份,是旧日的启明城主,而非“陛下”。   他笑道:“原是我太虚浮,从未从那高高在上的灵山上下来,等到我坠下来,一无所有地走进了龙隐山矿场,见到了你们……这才算入了世啊。”   “可是,死去的人,永远地凝固在了那个时间,成为了我的罪与罚。”   “有些伤口,是时间弥合不了的。”殷无极尝试微笑,但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懦弱、躲避、亏欠……我明明不想这样,”   他覆上自己的胸膛,当年刺向躯体时留下的伤,明明早已愈合,此时站在碑前,他却隔着时光感觉到了抽痛。   他每一次偷偷回到启明城,站在这块碑前,伤口就一直在流血,永远无法愈合。   赫连景知晓,陛下此时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于是只是听着,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攥紧了拳。   不知过了多久,殷无极侧了侧头,语气带笑,那个伤感的他不见了,他又变成了喜怒无常的君王。   “当初随我从矿场起事的兄弟,活到了今日的,只剩下你了。”他将飞扬的长发撩起,平淡道,“赫连景,我将魔宫禁军交给你,而非萧珩,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臣,忠于陛下。”赫连景当即跪了下来,眼中带着狂热,“陛下自从当年为臣指引了路,臣就发誓,永远跟着陛下——”   “若我走的,不是你希望的那条路呢?”黑夜之中,殷无极再度发问。   因为殷无极背着身仰望碑文,赫连景看不见他的神情,他敏感度极强,思虑极快,毫不犹豫道:“陛下走的路,一定是正确的。臣跟随陛下。”   “答应的太快了啊,赫连将军。”他一挑眉,“你的‘正确’,又是什么呢?”   “……”赫连景顿了顿,“臣的正确,是陛下最初告诉我们的,人无高低贵贱之分,我想要随陛下,建成那样的世界。”   殷无极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你与萧珩,皆是我麾下将领,你也曾在他军中学习……我偏偏把你架在了与他制衡的位子,是不是不高兴?”   “臣是陛下的矛,无论对准何人,皆凭陛下吩咐。”   “不会觉得,我用你之前,总是在磨你?”殷无极走到他身侧,看着单膝跪于地面,头颅垂下的将领。   他支着下颌,笑吟吟道,“赫连景,我可记得,你过去的心气儿可高了,想要攀高枝儿,又野心勃勃的,后来是谁教的你——对了,也是萧珩。”   “你和他,现在还有联系吗?”   “狼王军的经历,让臣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赫连景早已不是那个在矿场谋划为匪的男人,而改变他命运,给予他机遇的,毫无疑问是面前的君王。   他将额头叩向地面,似乎在发誓:“而臣自从随陛下起于龙隐山,就决定跟随您。在启明城之战后,臣与萧将军,从没有私下来往。”   今日,君王的追忆,又像是一种意味不明的警告。   甚至,赫连景都猜不出,他这句话是在疑他还是疑萧珩,或者只是纯粹的询问罢了。   殷无极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又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道:“今日在城中,你说‘当年的启明城主,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呀?”   “……”   “本座的确是变了,变不回当年的启明城主了。”殷无极背对着沉默巍峨的碑,赤眸里却藏着晦暗的血色,与当年的热忱与纯粹截然不同。   “所忧、所思、所疑,皆是与当年迥然。”   “甚至,比之当年,我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比这一座碑——还要多得多。”   “你说得对,无论是谁,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殷无极阖眸,短促地低笑一声,“谁也没有等到,那个曾经的启明城主。”   “那个我啊,早就死了。”   赫连景身形一震,猛然抬头,仰望着他至高无上、威不可测的君王,却听到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慢慢离去。   潮湿的夜风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依稀是一首《邶风》。   *   殷无极处理罢魔宫事务,安排好朝中事务后,又重点部署了启明城商路、启动第一批魔门筹备计划。待到一切都趋于稳定,他才对外宣布暂时闭关。   实际上,他是向儒门秘密地写了一封信,向他表达了微服去仙门的期望。左右,这是师尊答应他的,总不会鸽了他。   在仙魔两道破冰后,两位至尊终于可以建立官方通信渠道,虽然传信还不能跨越天道结界,但是洲内的传信速度飙升。九重天一封信刚写出,就可以用通信的术法传送到结界附近的通信点,再由专人送过结界,传递到仙门的通信点。   甚至过度便捷了,殷无极不需要再节约这部分人力物力,有时,他甚至一周能写三回。   一天后,身处魔宫的帝尊得到了谢衍的回信。   他窝在太师椅里边看边弯起唇,道:“师尊约我见面,微茫山的确人多眼杂了,云端城相见也不错。云端城里来往的仙门高阶修士太多,幻术还是不太安全,最好要伪装一下,最好别让人联想到我……”   当日,帝尊便于九重天魔宫闭关,朝堂事务暂时由陆机与程潇代为处理。   而隔日,一名玄袍佩剑的俊俏少年,便敲响了中临洲云端城外某间偏僻庙宇的门。   大门进不去,他随手打了个响指,人就瞬间消失。下一刻,他便轻巧地落在了荒无人烟的寺庙中,这里杂草丛生,看上去像是许多年没有住人。   兴许是因为此地是聚灵地,殷无极一眨眼,便看见许多孤魂野鬼漂浮在破庙中。   “这水井都枯了,怎么还塞着只鬼?”帝尊慢悠悠地走到水井边,虚空一提溜,无形的力道便把半截身子塞在水井里的鬼魂拔出来,满脸的血淋淋,“不必谢我。”   变回少年模样的帝尊似乎颇为顽劣,他一边走一边“乐于助鬼”,而这群徘徊世间的鬼魂虽然感觉不到他身上的魔气,却也是有感知危险的本能的,战战兢兢地跟在少年的身后。   “有人吗?”殷无极推门,吱嘎一声,只见灰尘遍布,蛛网密集,本该在神台上的神像不翼而飞。如今,这荒芜的神庙却被各类孤魂野鬼占据,成了他们的巢穴了。   “师尊约我在这里见面做什么?这里的孤魂野鬼又不凶戾,没什么管的必要吧。”少年模样的帝尊伸了个懒腰,身侧一溜怪模怪样的男鬼女鬼,皆是战战兢兢的给他叩头。   殷无极向来是不敬畏神的,于是随手弹了个清洁术法,把神台清理干净,直接坐在了神台上,沉思了片刻。   “师尊还没来,要不要吓吓他?”他想着,又从周围随手收服的各种鬼身上获得了灵感,于是笑道,“此地怕是有鬼界裂缝,阴风阵阵的,若再有些荒魂艳鬼出没,也算合理吧?”   说罢,他盘膝而坐,双手捏诀,只是魔气一震,此地的浮灰蛛网皆褪去,幻术顿时覆盖了整座破庙。   而神台之上端坐的俊俏黑衣少年却消失不见了。   跪在神台下的百鬼傻了,有的鬼扶着断头,有的努力握着自己的断肢,与其他鬼面面相觑。他们也不会说话,却能明白形势,知道这里是来大能了,如果反抗只能下辈子再做鬼了。   正当他们抱头痛哭瑟瑟发抖时,那让人震颤的威压却不见了。   却见雾气散尽后,一名身着绯色衣裙,容色极为昳丽艳绝的大鬼坐于其上。檀墨的发,朱色的唇,赤色的眸,妖冶的像是黄泉道的幽冥之花。   兴许是因为他的容貌早已超越性别,这样看去,介于阴阳之间,雌雄不辨,只是纯粹的夺目。   他原本盘起的双腿放下,衣裙之下露出白皙纤细的脚踝,似是少年修长有力,又似少女娇美柔弱,除却胸膛平坦了些,那股诱惑的美,足以斩杀天下人。   何为无形刃。   “小的们。”那绮艳的大鬼似笑非笑地勾起唇,使起了他平生所学的精妙阵法,声音慵懒低沉,道,“今日本座设下一局,唤名‘美人牢’,若是有个白衣书生进了此庙,将他引入阵中。”   “若他不肯来,他家夫人就跑啦。” 第287章 美人为牢   谢衍迟到了一日。他其实很有时间观念, 既然是自己邀约,就会准时抵达。   但是和魔洲的商贸协定让微茫山一时门庭若市,前来向他抗议的老古板一茬接一茬, 人都堵在了门口,他被拖了一日,到最后是冷脸发了火, 才堪堪把人送走。   甫一脱身, 他就动身前往约定地点,此时已是第二日深夜。   当他白衣负剑,站在原本的破庙之前时, 发现这里夜色深深, 雾气沉沉,鬼影森森,俨然是一副闹鬼迹象。   谢衍一凝神, 便看出几分浮动的魔气,被结界悉心包裹住,不至于外溢招来其他修真者。而原先的荒野破庙格局似乎大变, 显然是有人用幻术与法术大改了结构, 摆出了复杂阵法。   面前的桐木门上悬挂着红艳艳的灯笼, 穗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衍心中思忖, 却是想起徒弟放松时就爱玩爱闹的个性,不自觉就多配合几分,于是依着他的意思,扣响了门环。   咚咚咚,门应声而开。   谢衍一抬头,发现面前的破庙已然不是往日格局,反倒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大宅院。   本是漆黑无光, 在他踏入正庭时,左右厢房与正对的主楼上,纸窗上倒映出橘色的光影,被傀儡线悬着的皮影从窗户边掠过,一折好戏登场。   不知何处传来哀婉的唱腔,道出了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本是才子佳人,本是天成佳偶。贫寒窟与锦绣坊,本是天堑难触碰,却又金风玉露一相逢。千金难买美人欢,笔墨为媒,烈酒消愁,琴剑相和,牵扯惊天情恨,困于天牢地锁。”   “金榜题名之时,龙凤红烛滴泪。红袖一抛,白绫三丈,锣鼓喧天,唢呐声响。”   “先生本是谪仙人,为何坠入名利场。名利本是身外物,此身本是弃置身。芳魂哀婉,七日魂归,声声凄切,问‘君簪缨何在,不顾生前身后名,赔得清白与性命,殉与朱颜随锦绣,埋骨他乡尘与泥。”   “君答曰:与其红尘恨长离,不如此生如梁祝,化蝶比翼双飞去。”   这清冽唱腔,抑扬顿挫,哀转久绝,教人不能忘怀。   这般顶级的音律造诣,却来唱怨词。   谢衍听完他编的故事,又环顾他搭的戏台,四处坠满红绸彩灯,庭中却摆着两台棺木,遍地是纸钱。红事与白事同时举办,倒是平生几分凄婉。   “贫寒书生与官家小姐的爱情故事?”他的唱词写的模糊,谢衍却听出几分痴怨来,推敲着剧情,“书生得了功名的当天,小姐却被迫嫁给他人,为此,在迎亲之前一根白绫悬梁自尽,红事与白事一起办,书生听闻,却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名,殉情了?”   “那么这个七日之后的对答,大抵就是鬼魂了。”他思忖,“为何提到《梁祝》?”   谢衍并不打算暴力破关,而是自认来迟,打算随着他设置的局,慢慢地寻找线索破局,也算是陪他玩上一回了。   主屋此时还是闭锁的,被幻术与魔气笼罩,门上缠着铁链。   谢衍绕了一圈,选择先开棺,左侧的棺木里装着一身繁琐的喜服,而右侧则是一叠丧衣,一根沾血的白绫,洒满了纸钱。   “他是什么意思?”谢衍从棺材下提溜出一个努力敲击棺木装作闹鬼的小鬼,在感受到面前大能的清气,小鬼一哆嗦,跪了。   “哇,不要杀我。”小鬼缩头缩脑,哭了,“那位陛下叫我们传话,‘去寻一名白衣书生,告诉他:若他破不了局,他夫人可就跑了’。”   谢衍声音沉了沉,“他这样说?”他也不欲与小鬼计较,松手,见他一溜烟跑了,才失笑,“看来这一局,吾还不得不破,总不能把帝尊给气跑了。”   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是知道某个隐藏在谜面之后的人会听到。   “破局的期限与七有关?”谢衍看了一眼庭中的计时滴漏,“七日,不,时间只有七个时辰。若我未能猜出帝尊真意,你就要避而不见?还是说,赌点什么?”   谢衍面前浮现出水波,那人凌空丢出一张红盖头,谢衍伸手接住,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若你赢,许你一诺;若我赢,则反之。”   “破局容易,猜出帝尊的心思,可没有那么简单。”谢衍叠好红盖头,却又闻到一股佛香,仿佛在掩盖某人身上的血气,却又有些许悠远的禅意。这倒是与新婚燕尔相去甚远了。“也罢,舍命陪君子一次。”   斜倚在神台供桌之上的殷无极着一袭绯红喜服,却是嫌盖头热,直接丢给了师尊。自己却百无聊赖地倚着神台,鸠占鹊巢,把自己当做庙中端然的真神。   “这庙宇,我占来设个局,此间主人勿怪。”殷无极慢悠悠地笑着,用金盘摆上贡品,点上红烛。   “庙宇破败至此,想来也是没有主人的,万一是有,还请用些祭品,将贵地借本座一用。圣像冰冷,要让里头的人不冻住,就得时不时地拿锤子敲上一敲,万一打碎了呢。”   他又笑道:“就得时不时折腾他一下。哪怕他还是那一副断情绝爱,一心向道的模样,我也得教他别那么舒服,总不能只有我一人狼狈不堪吧。”   帝尊盘膝坐于神台上,却是因为红衣太过绮艳,不像是什么慈悲的神明,反倒像是山鬼精魅,无论是点唇模样,还是含嗔带笑,都诱人的很,哪是戏文里不服从于媒妁之言,投缳自尽的小姐。   “追逐什么功名利禄,不若早早私奔了去,也好过泉下相逢。”他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细密的长发,“大道长生那样冷,不若与我红尘行走……对吧?”   且不论帝尊如何想,再看谢衍这头,却是将庭院中细细搜寻了一遍,发现若干物件:一把断了弦的琴,一把残剑,一柄木梳。   “琴弦断了,大概是要修的。”谢衍既然不打算用任何术法,又没找到琴弦的踪影,就暂且搁置。“这是在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残剑也暂时用不上,木梳……上面写着‘结发受长生’,这并非寻常闺阁之物的铭文,为什么是这首诗?”   他又转了一圈,从水池里看见些许残影,捞起一只浑身湿透的水鬼。她是一名身着丫鬟衣服的女鬼,似乎是沉塘而死,长发缠在了水草间。   “被困于此地,断去你与此地的联系,便可离去。”谢衍也不等女鬼说话,断剑在他手中足以斩去长发,他的声音淡淡,“走前把线索留下。”   第一关并不难,只是搜寻为主,谢衍从女鬼捧起的妆奁中,获得一串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谢衍摩挲着手中纯白的明珠,无奈道,“别崖,虽说古时文人墨客常以闺阁女子自比,作些闺怨诗,但你也不必……”   他这完全超出了自比言志的范围,反倒像是搭了个台子,专门将心中无限事唱给他听,端看他能透过这层层表象,理解几分了。   谢衍拿到明珠之后,厢房里灯光又亮起,皮影戏再起。   “遥想初相见,仅隔一扇窗,听你细细吟。”他又唱起了《诗三百》,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隔千年之久,当年他在私塾教书,这样寻常午后的一课,谢衍当然不该记得。但是,那是他初次听到的天籁之言,至今仍然影响着他的心。   幕后的帝尊眼底仿佛有阴霾,只是轻轻抬起手指,仿佛在隔空操纵皮影,教他们演绎一曲悲欢离合。   在这一幕结束后,幻境再变,左侧厢房洞开。   谢衍循声踏入,却发现里面是见微私塾模样,这让他微微一怔,不知在想什么。但他并未表露,而是走到多年前他所站的位置,习惯性地看向那唯一洞开的窗户。   就是这样随意地一望,他似乎看见当年衣衫破旧的少年扒着窗户,向里张望的身影。   屋外陡然间风雨大作。   “别崖。”真实与错乱交叉,他下一刻便到了窗前,似乎想要把还是个少年的殷别崖抱进窗户,但是他刚伸手,便是摸了个空,原地只留下一根墨条。   谢衍看向手中的墨条,才忽的想起,当年的小狼崽虽然贫寒穷困,却也没听霸王课,硬是攒了钱买了些墨条当束脩。   虽然品相劣质,但他润笔时,偶尔也拿出来用用,算作珍惜学生的心意了。   他磨开墨,用私塾里的狼毫笔沾了墨,然后顺势将手腕的控制权交给这墨迹,在纸上写下:“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无限憾恨,尽在不言中。   谢衍顿住,却是划去这行,在下面继续写道:“遇山移山,遇海填海,山海尤可平。”   远在幕后的帝尊含着笑阖起眼,道:“山海可平……师尊真会骗人啊。”他也不作反应,只是倚着空荡的墙壁,目光漠漠,“圣人无情亦无欲,却又慈悲为怀,给我近似爱的错觉,也不过是我对着一面镜子要来的回应……”   “他照出的,是我自己啊。”殷无极拨弄着手腕上的碧玉珠串,噙着一丝笑,“这么一想,本座可是笨极了,有这么爱他吗?”   谢衍却不知自己被无端扣了个“断情绝爱”的帽子,正专心致志地哄着徒弟,他在纸上写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引一句《无题》,便是在假借青鸟之名义,坦坦荡荡地询问他“蓬莱何处”了。   一阵风吹过,那张隔空交流的纸张被化去,碎为粉灰。   “不准作弊啊……”谢衍敛袖垂眸,看向莫名其妙生气了的徒弟弄出的纸灰,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想见他,“是我迟到一日,帝尊可真是不好哄。”   气氛再变,在阴云之中,私塾大门洞开。   窗外的风雨中,有一台凄红色的喜轿被人抬过窗棂,送亲之人却皆是浑身素白,敲锣打鼓,戴着面具,皆是画着笑与哭的夸张油彩,脚下不见半分影子。   谢衍心中一沉,立即拂袖,追了出去。   屋外的幻境再变,成了十里红妆,喜气洋洋。只是那本该是阳光大道,道路却在途中分岔,正如本欲与爱侣私奔的小姐,走上了黄泉道。   谢衍循着分岔的路走向迷雾更深处,一直跟随着那抬轿子。   他很确定,轿子上死气沉沉,并没有人。但他讲的并非只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反而应该穿透表层,去看他内里的真意。   “路分岔了,小姐没有嫁给她的意中人,宁可投缳自尽。”谢衍似乎想到了什么,蹙起了眉,当初殷无极沦落魔洲时的精神状态不对劲,那股几乎要透在脸上的绝望死意,仿佛与这暗喻不谋而合。   谢衍站在分岔的路口,遏制住内心的剧震,低沉地道:“……仙魔道别。”   他猜出了这个谜。   殷无极在他面前看似澄澈,一望见底,但直至今日,谢衍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傲慢与忽视。   他始终无法真正地触及到心思深重的弟子,隐藏的最深的秘密。也许,只有他换了个身份,不真正面对他时,才会假托戏文说上一两句,却也仅仅于此了。   谢衍原本只是陪他解谜猜谜,先前的几个谜题也都简单,颇有些借物喻人的意味,他猜的顺手,自然心态轻松。   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个故事并非只是故事,而是在暗喻什么时,谢衍就抱有十二万分的认真了。   但他未曾想到,下一刻的自己,会几乎失控。   倾盆大雨之中,隔着蒙蒙窗户纸,烛火摇曳,映出一个单手执剑的颀长身影,他身着繁琐的喜服,长发却披散着,想来是极艳绝的美人。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微微侧了侧身,却是扬起剑,径直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殷别崖!”这个自刎的姿态,曾经是谢衍最深的噩梦,他登时怒喝一声,抬手就要招剑轰破这厢房。   可那执剑之人自刎的速度,比他还要快,还要决绝。   赤色的血溅在了窗户纸上,划出几乎凄艳的血雾。   下一刻,璀璨的剑光破开门扉,带着圣人极端的震怒。 第288章 新娘上轿   圣人剑锋催寒, 无人可挡。   本是收着灵力的谢衍,哪里还顾得上冷静辨别是真是幻,直接用剑撕开了墙壁, 踩着瓦砾踏进去,才见到那不过是一个儒门传承里的把戏,画中仙。   谢衍看着地上破碎的水墨, 与原本撑住人形骨架的几枚黑曜石, 眼底一片暗褐的血。在漆黑的幻夜中,他抵住额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用圣人血肉调和墨汁, 以殷无极的遗留魔骨为引, 以禁术重塑他的躯壳……   那些禁忌的,绝不可再回忆的过去,如今又他身上复活。   谢衍恍然失神间, 却是不自觉地抬起手,指尖轻动,牵引着混合雨水的墨迹重新流动, 好似描摹过千百遍似的, 似乎要迅速构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工笔人像……   就在流淌的檀墨勾勒出半张美人的容颜时, 一身绯红嫁衣, 似山鬼精魅的美人瓷偶站在他面前。   “谢云霁,你在干什么?”美人如玉剑如虹。他厉喝一声,剑光一闪,几乎狠戾地斩断了那快要成型的人像头颅,让墨汁重新泼洒于地,像是流淌的血。   殷无极本藏于幕后,本是因为谢衍没绷住, 直接破门的行动乐不可支。   可下一刻,他见谢衍妄图逆天创造活物,差点吓得心脏停跳,哪还顾得上下面的剧情,直接元神投影在屋中还未被破坏的精妙瓷偶上,以最快速度打断了禁术。   “这是禁术,你不知道?”殷无极颇有些咬牙切齿。   “……”谢衍阖起眸,按了按眉心,“无事,是吾魇住了。”   “你,魇住了?”殷无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瓷偶一旦被炼成,就只有一个表情,哪怕有大能元神附着,能够显出几分活人的气色,但只要一触碰,就知道他的躯壳是个冰凉的死物。   他奇道:“你是谁啊,圣人谢衍,谁能魇住你……本座也没用幻术攻击你啊。”   谢衍似乎也觉得自己丢人极了,别过脸,不想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只是个意外,继续吧,还未分出胜负。”   殷无极本能地向前追了几步,又听到肢体如同瓷器相碰的悦耳声音,才意识到他还附着在瓷偶身上,整个偶都是空心的。不能跑动,也不能动作太大,否则会碎掉的。   他是炼器大师,技巧已经到了化境,制作寻常瓷偶不过心念一动,一蹴而就。作为这一关的重要道具,他这具躯体自然颇下了一番工夫雕琢。   何况他为了逼真,还照着自己的脸捏成闺秀小姐,虽说瓷偶美人无性,但作为穿着嫁衣的演戏器具,瓷偶更近似少女的体态。   殷无极顿住了脚步,一想到这具瓷人偶在剧本里应当扮演的角色,就觉得头大。但他既然已经被从幕后逼向台前,虽然真身不在此,但现在元神离去,未免有些多此一举了。   他在原地怔了半晌,打了个响指,让雨停下,又把房子用幻境补全。他想到了个好主意。   谢衍看着幻境并无其他变动,知道这关还没过去,但他并未回头去看,是因为哪怕瓷偶只是个衣架子,却也身着艳烈的嫁衣,配上帝尊那张绝色的脸,冲击力绝非小可。   若单纯是这样也就罢了,现在徒弟的元神还附在上面呢。   “非礼勿视,帝尊自便。”谢衍如今也被激起了好胜心,他并不打算走捷径,非得一关关地闯过去,非得看一看徒弟的小脑瓜里在琢磨什么。“准备好了,自行离去即可——”   然后殷无极抖了抖湿透的绯红嫁衣,用火系的魔气蒸干水分,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喜床之上,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态。   “谁说我要走了?”他捏着腔,婉转如莺歌,如花瓣一样的嫁衣下摆层层叠叠,却是素面朝天,冰凉白瓷的手臂、脖颈、脚踝上不着首饰,道,“接下来是送嫁环节。”   “心死似已灰之木,人死如烛尽灯灭。纵然芳魂无踪,却还有一具白瓷美人偶,不是活人,也得盛装披锦,盲婚哑嫁,生入洞房,死入祖坟,求出不得。人心似鬼,鬼不如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论生与死,都得完成。”他的声音带着些恶意的低哑,又吃吃地笑,道:“这便是儒教的三从四德。”   谢衍赫然回头,目光如电,却见瓷偶栩栩如生的脸,而殷无极低吟浅笑,却是对他扬起瓷偶白皙的手臂,道:“这里该有金钏。”   他又抬脚,晃了晃小腿,听到瓷偶清脆的碰撞声。他笑道:“这里该有绣花鞋。”   “吉时之前,烦请郎君好好打扮这位新嫁娘,亲手送他上花轿,嫁与他人啊。”   “……”真是离谱,谢衍只想冷笑了。   谢衍隔着洞开的窗,看向那台宛如停灵的红色花轿,白纸糊成的纸人上皆附着鬼魂,沉默地肃立在庭院之中,似乎在等着把新娘抬入墓地。   “郎君不肯,那咱们就耗着。您若是拆房子,或是作弊,我就不理您了。”   殷无极很快品味出了亲自附身的乐趣,原本的第四关中,谢衍要打扮的只是单纯的白瓷美人,仅仅是个死物,哪有什么意思?   他就该如此倚着牙床,欣赏着高高在上的圣人,逐步剥离这宛如仙神的假面,露出近乎于人的挣扎神情。   谢衍虽然七情稀薄,情绪变化不明显,但并不代表着他不会动气。听他提出这样荒唐的破关条件,他的确快被他诡计多端的小徒弟给气死了。   他养了这么久的徒弟,费尽无数心血,用诗书礼易熏陶,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天材地宝,从来不会亏他半点,这般辛苦千年,才得了最优秀的后继者。   而后大道走散,他又谆谆教导,不断纠正他的方向,才得以见到游龙自浅池越起,鹏程万里,凤于九天。   现在告诉他,要他亲手打扮好自家漂亮徒弟,然后送进花轿里,嫁给他人?   荒唐!不知所谓!   若说最初谢衍还顾忌师徒不伦,天理不容,试图劝他走回正道,不要把对师父的仰慕当成爱情。   如今,他看着一袭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的白瓷美人,见弟子启唇微笑,昳丽纯真,却在口口声声地说:“嫁给别人。”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哪怕是他一时兴起编撰的戏文,谢衍也听不得半句。要是他真起了这心思,要轻轻巧巧地转身,打破这隐秘的默契,不肯与他纠缠了,谢衍才真的要疯。   “金钏呢?”殷无极却嫌刺激不够,伸出藕节一样的小臂,白瓷制成的躯体凉如冰。这具躯体形貌与活人无异,画一样的昳丽容色,却如同定格住了,只是美丽,不见半点变化。“师长如父,送嫁之时,您发什么呆啊。”   “……”谢衍其实早就找到了金钏,在他的再三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套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   “接下来是脖子。”殷无极撩起长发,露出一圈绞索的勒痕,已经青紫,仿佛在模拟颈骨已断的模样,显出几分骇然可怖。“一条明珠为锁链,将这里缠住,最好喘不过气来。”   “荒唐。”谢衍忍了又忍,几乎气恼地将先前寻来的一串明珠掷在地上,大珠小珠叮当响,拂袖道,“殷别崖,你此言何意,我对你的管束,叫你喘不过气?我逼死了你?”   他做了太久的师父,既是背负与承担,又是关爱与守护。   如今在这闺房里,帝尊刻意教他担任了父亲的角色,礼教的化身;而他则是被三纲五常逼死的少女,即使是死了,只留一具美人的躯壳,也得被送入花轿完成冥婚。   一旦转换了角色,谢衍看着他脖颈上的勒痕,只觉刺眼得很。于是他忍不住俯身,但是指尖触碰到他的脖颈时,才意识到,这只是陶瓷罢了。   “您这是入戏了啊?”殷无极笑吟吟地伸直了小腿,甚至还踹了他一脚,冰凉凉的。“这白瓷美人只是个死物,送进轿子里就行了。您只要闭起眼睛,堵起耳朵,管他去了何处,哪怕是摔了、碎了、被埋进了土里,和您有什么关系?”   “您是高高在上的儒道教首,高阁调鼎的仙门圣人。您的眼底揉不得沙子,容不得邪魔,只要均衡仙门势力即可,牺牲多少人,与您有什么关系?”   “……在你眼里,我竟是这般可憎存在?”   “我是理解您的。”隐藏于幕后的帝尊含笑,却是吐出冰冷言辞,“在其位,谋其政。少数人与多数人,该选谁?谁来当刽子手,您早已告诉了我答案。”他偏头,红眸漠然无情,仿佛在凝视那些焚于战火的大魔氏族,“我亦是如此做的。”   殷无极端详着墨发白衣的谢衍,只觉他平日里宛如仙神无情的师尊,此时紧抿着唇,漆黑的眸底极为鲜明地腾起了沉黯怒火。   他是真的气,气到几乎发恨。这样鲜明的情绪教他宛如雪中燃着火,仿佛要燎原,却又不知该烧往何处,只得在荒野蔓延,以至于他白如冰玉的手握成拳,手背也浮现了青筋。   而殷无极不吝于再刺激他一番,径直撩起裙摆,露出赤/裸的双脚,等他的“父亲”为他穿绣花鞋。   他乐了,道:“快啊,吉时要到了。”他随即恶质地眯起了眼睛,道,“还有妆面没有画呢,您得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然后嫁出去,实现最后的价值。就像扔掉一个入了魔的麻烦逆徒,丢弃一件废弃了的旧物……”   “殷、别、崖!”谢衍握住白瓷美人的脚踝,不敢用力,可往日执剑的手都在抖。   “这可是您拿山海剑的手,劈山填海都不在话下。”殷无极似笑非笑,“怎么,现在怎么颤抖成这样子,连脚踝都握不住。您若是当真生气,玩不起了,可以径直捏碎这具躯壳,左右又伤不到我的元神。”   谢衍这才又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与帝尊的戏台子上与他较劲。他抢先递了个话头,要是谢衍主动破坏了这具白瓷躯壳,帝尊便是捉到了他的把柄了。   他从床底找到了绣花鞋,是凤凰花的艳丽图案,与殷无极雕琢出的白瓷美人壳子倒是相配,他咬牙切齿,“为师如何惹了你?你若恨我,直说便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我怎么会恨您?”帝君歪了歪头,笑吟吟道,“天地君亲师,我待您如师如父,对您又敬又爱,从不敢亵/渎您半分,您之教诲,我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违背……”   他眼皮也不眨地说着谎话,殊不知,这么多年里,他都把师尊按住亵/渎了个遍,吃干抹尽,还茶里茶气地,叫师尊觉得亏待了他,待他不够娇养。   谢衍此时也终于冷静下来了,去梳妆镜前取了些上妆的胭脂水粉。   他当然不会替人化妆,却是丹青好手,画过的几次,皆是在鬼界替“谢夫人”画,毕竟殷无极画的一团稀烂,实在浪费他那张幻化的美人面。   “瓷制的躯壳,您得多上一点,不吃妆。”他得寸进尺,曲起指骨敲了敲侧脸,发出内里中空的脆响,“画的太丑,洞房花烛时一揭盖头,吓到郎君,教他嫌弃了怎么办?”   谢衍执着描眉的笔,此时手一顿,差点化歪,冷笑道:“你还能有哪个郎君?”   殷无极扬了扬脸,笑容不变,故意问道:“哪个郎君啊?”   谢衍:“……”   “我在鬼界倒是嫁过一次,夫君待我极好,但那都是幽冥之下的事情了,演戏,当不得真。”殷无极先是垂下眼睫,掩住无机质的冰冷,又满盈虚假的笑意,“我中意的夫君选了功名利禄,如今正在金殿之上策对呢。”   “毕竟,他是天下人的谢云霁,又不是我的谢先生。”他阴阳怪气,“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仙魔道别,不是吗。”   “……”   谢衍本在用食指给他的唇点胭脂,此时又差点画歪。   冰冷的唇摸起来并不是人的温热,好似他本人,明明是一团热烈的火,但偶尔看上去,又像是孤寂的冰。   这样含痴带怨的口吻,明明是玩笑,半真半假的,却教谢衍听出帝尊身份永远不会说的郁气。他这是在接着说戏向他抱怨,嫌他不近人情呢。   听他这样抱怨,却又叫了一声夫君,谢衍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我兴许是不太会体会别崖柔肠百结的心思,若是哪里不对,尽与我说,我会听。”谢衍用手帕替他拭去画歪的唇上胭脂,低垂眉目,神色温柔下来,“所以,这一关就……”   “送我上花轿啊。”殷无极用着白瓷美人的身躯,一袭嫁衣如火,往谢衍怀里一偎,懒洋洋道,“抱我起来,放到外头的轿子上,送走。”   “……怎么还要送走?”谢衍虽然语气无波 ,但是看他抿直了唇,显然是不开心了。   “我编的戏里就这么写的,不然演不下去了。”殷无极打定了主意折腾师尊,非得让他体会下这种酸涩滋味,哪怕这只是占有欲发作,也得教他知晓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他的师尊就是太强、太顺遂了,世上的一切皆会合他的心意。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是他的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得教他尝尝挫败的感觉。   当然,又不是真的嫁人去。这白瓷美人,按戏本子里的剧情,是要落棺的。   等到走完了这段路,他的元神还得返回神台上,开启他精心设计的下一幕呢。   正是四更天,阴风拂面,新娘上轿。   谢衍抱着这娇小冰寒的白瓷美人,看着他如瀑长发落在他的长袖上,脆弱、冰冷、易碎。那张秀致昳丽的面容上毫无表情,如同一尊苍白的神像,快要融化在他的怀中。   谢衍走向那如棺椁的花轿,撩起帘子,看向黑洞洞的,宛如噬人的轿子内部,微微停顿。   “为师曾对你说过,三纲五常,本质是稳固山河的工具,其实并不需要全然遵守。”谢衍看向轿子边着丧服的纸人,大抵也知晓,这具白瓷美人最后会通往何处。   这样一袭艳丽的嫁衣,大概会落入棺椁之中,埋藏于不见天日的墓地。   “您确实说过。”殷无极阖上眼,打算等到谢衍把白瓷美人放进去后,就抽离元神返回神台。他漫不经心地道,“但是,您承继上古,建立儒道,又如何有立场撼动儒道的根基。您也知道,仙门如今最适合的就是这一套,制度总是有制度的弊病,有些话啊,私底下说说得了,您反不了。”   “……我反不了吗?”谢衍轻叹一声,却是意味不明。   谢衍明明知道这只是一折戏,却又觉得,这又不仅仅是一折戏。   那是一切吞噬人的东西。纲常、宗族、君父、伦理、尊卑……古今多少事,悲剧能够被唱为传奇的都太少,多是掩埋在黄土之中,籍籍无名。   而他们私底下维持这样隐秘的关系,破了一切能破的禁忌,终局又能有多好?   就算贵为圣人与帝尊,他们难道能够不顾仙魔的立场之分,胆大妄为到挑战古往今来的伦理纲常吗?   结局是否又是满身毁谤,坠下云端?   “谁说吾反不了?”谢衍手腕用力,把殷无极附身的白瓷美人转而背在身上,抬手便招来剑气,将这棺椁一样的花轿直接化为齑粉。   “……啊,我的花轿!”殷无极用冰冷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微微仰起脸,惊呆了。   “这棺椁,不要也罢。”谢衍冷笑,“继往圣之绝学,便是继往开来,往圣的事情归往圣。吾创的儒宗,怎么就不能反?我今日就是把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套扔到火里烧了,也没人敢说吾半个字。”   守着花轿的丧服纸人鬼也惊呆了,他们被那位陛下塞进纸人里时,得到的命令是守着花轿当气氛组,把白瓷美人抬走入棺。   现在花轿没了,人在圣人的背上,看样子也不打算放。他们一时间愣住了。   “散开。”谢衍不欲与这些小鬼计较,只是随意扫过一眼,便径直踏过满地纸钱与炉灰,背着他亲手打扮好的漂亮徒弟,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阴暗冰冷的朱墙深院。   “故事里的小姐临死之前,不都是在等着心上人带他私奔吗?”白衣书生神情平静,“夜奔无名无分,你既想好了,就和我走,亏不了你。”   “要是有人敢送你进棺椁,为师先把他送进去。”谢衍冷笑。   殷无极没想过这个展开,甚至在努力挣扎。可惜这具躯壳太脆弱易碎,他又怕真把自己摔了,待在圣人身边,元神就算离体也会被塞回去。   他只得无奈道:“您放我回去!”   谢衍记得来时的路,他穿过阴暗冰冷的小道,走到分岔路口,然后毫不犹豫地转向宽敞而灯火通明的那一条。   殷无极揽着他的脖颈,悄悄埋在他脖颈处,小声道:“圣人这是急了啊,算不算我赢?”   “请陛下闭上嘴。”谢衍的语气越是平淡礼貌,越是压抑着暴风雨,“方才魔君陛下说了些什么荒唐言,要不要吾与陛下好好计较计较?” 第289章 指尖流沙   谢衍常年背着山海剑, 背负附着帝尊元神的白瓷美人并不难,何况他很轻。   离开那压抑逼仄的庭院后,他又怕把他摔碎了, 小心地托着他的膝弯,颇为温柔。   而刚才闹腾的小徒弟一时也没了声,闷不做声地勾着他的脖子, 垂腰的长发跟着谢衍沉稳的步伐一晃一晃, 艳红的嫁衣拖曳着,像是凤凰的尾羽。   夜风腥烈,鬼气森森。谢衍见他半晌不说话, 以为是他编不下去了。   却不料, 伏在他背上的小徒弟躯体冰凉如雪,歪头蹭了蹭他,却不再捏着嗓音唱戏腔, 声线几分轻哑,动人哀婉。   “郎君朝登天子堂,合该名满帝京, 娇妻美妾, 风头无两。”   “如今明月奔我而来, 却是十年寒窗虚耗, 功名利禄作尘,青史无处留名。轻掷簪缨,换来残躯一具,江山美人两尽绝,人也空空,心也空空,何处话凄凉?”   谢衍近距离听他唱怨词, 不再是那样空灵缥缈,而是近在咫尺。   “卿卿吾妻,‘功名本是身外物,此身本是弃置身。’”白衣书生却神色沉静,甚至还勾起唇,顺着他的唱词一和。   “‘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也曾青眼高歌,若个白衣卿相,俯瞰朱户侯第,王谢门前捉燕雀,玉门关外吹玉笛。与其囚于名利场,不如佳人两心同,此身逍遥无所有,小舟一叶去,携美下鹭洲。”   “美人已入幽冥,黄天后土难寻。”殷无极用唇碰了碰他的耳垂,强调,“两处茫茫皆不见,君与何人下鹭洲?”   “上穷碧落下黄泉,抽刀断水,倒转阴阳,踏遍三界何妨。”谢衍掂了掂他白瓷做的躯体,只觉他比方才更轻了些。   于是他蹙眉,停住脚步,半跪于地,让易碎的陶瓷美人倚在臂弯中。   他的陶瓷躯体,已经撑不住华美的嫁衣。   谢衍伸手一碰,只见流沙落出嫁衣布料,似涓涓的溪流,又从他指尖流逝,宛如一去不回的时光。   “只是寻常材料,承受不住本座的元神,很奇怪吗?”殷无极看着谢衍难以名状的神情,连忙笑着安慰。   他被谢衍哄的乖了,又是最听话的孩子,用下颌蹭了蹭他的手心:“就算您把我背出来,改了戏文,这白瓷美人的壳子也撑不住多久的呀。您的甜言蜜语真好听,我好喜欢,待我回到身体里,这一关就算您过去了……”   他抬了抬手,碎瓷片如剥落,片片落下,化为流沙,露出中空的内里。   “……不行。”谢衍托着白瓷美人纤薄的脊背,把白皙纤长的手覆在他正在龟裂的小臂上,在秘术的作用下,流沙竟然倒流回去,填补在碎裂处,试图将他修复如初。   可惜碎裂的瓷器终难拼合,就算拼回去,却还有瓷器明显的裂痕,也维持不住基本的形态,只是一碰,又碎了一地。   谢衍眼底一暗,再捏诀,居然是倒转时间的法术。   他拧起来,居然要往前倒拨时间,这可是实打实的禁术,烧寿数的。   “坏都坏了,有什么必要拼起来?”殷无极似乎没想到他能这样执着,可这具白瓷人偶的双手都残损了,他藏在袖摆里,怕吓着谢衍。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随手做的,你要的话,十个,百个,我都能打制,你非得修这一个做什么?”   “不需要。”谢衍道。   没有手就没法捏诀,殷无极使不出法术打断,只得愤愤低头,一口咬上师尊的指尖,甚至还磨了磨牙,“谢云霁,你怎么回事,怎么天天用禁术,嫌自己命长是不是!”   “无妨,圣人命长,这点寿数烧得起。”谢衍语气平平,他见不得徒弟碎在他面前,哪怕是一具白瓷偶,也不行。“输给你,不行。”   “……唔?”殷无极咬着师尊不放,略略睁大眼眸,满心的茫然。   怎么回事,谢云霁一向豁达潇洒,应该是输得起的人啊,有必要不放他回神台么?   “松开,小崽子,属狗的么?”谢衍看着指尖的一圈泛红的牙印,禁术复杂,刚刚起手就被他咬住了手,谢衍确实也没能成功施展。   只要开始坍塌,魔尊元神的压迫就会加剧,怎样铜浇铁铸的材质也不可能承载。   殷无极怕他再弄出什么禁术,启唇松了牙关。   谢衍的手才撤出,就见他抬眸一笑,身上腾起宛如凤凰涅槃的火,并不烫热,却转瞬间燃遍全身,连人偶带嫁衣烧了个干净。   不过瞬息,他就干脆利落地遁走了,只留给谢衍一捧灰烬。   谢衍看着空空如也的臂弯,与灰烬里的一束绞起来的长发,眼底却黑透了:“……”   离去之前,殷无极依稀听到谢衍骂了一句什么,丝毫没有往昔的君子风度。   等到帝君在神台上苏醒,舒展了一下肢体,才慢慢回过味来,笑得前仰后合:“想不到啊,谢云霁也会骂人啊,说好的儒雅君子呢,哈哈哈哈……”   谢衍不知帝尊在背地里取笑他,而是俯身,从灰烬里捡起那长发绞成的细丝,试了试质地,十分柔韧,显然是专门加固过。   他想起了断弦的琴,沉默了半晌,从袖里乾坤掏出断弦琴,一合长度,刚刚好。   “青丝做弦,修好这把琴,是要做什么?”谢衍抱着琴,白衣如拂雪,缓缓走在变幻景色的长街上。   不多时,他的身边便飘着纸钱,响着喧天的鞭炮,离开了街巷。   他抵达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坟地,面前是墓碑,上面并无一字。   “没有荒唐到把自己的尊名刻上去,还算老实。”谢衍看着那无名无姓的碑,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名讳与气数相关,都是尊位的魔了,怎么天天咒自己?”   他听见第五个时辰的打更声,远处传来一句唱词。   “头七日,琴声恸,唤芳魂归。”   “琴为君子之器,非静室不弹,乱其正声。”谢衍在墓碑前席地而坐,把琴横在膝上,“非叫我在墓前弹琴,殷别崖,你很好。”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咬牙切齿之意。   他长发束冠,白衣垂地,腰挺直如松柏,如坐风雪。   指尖一勾琴弦,泠泠琴音便自弦上流泻而出,是一首《高山流水》。   谢衍注意到,在最初的引子里,殷无极曾唱过“琴剑相和”等唱词,既然是有歌来和,说明这对天成佳偶互生爱慕是因为“知音”。   而名曲之中,最符合这一谜题的,毫无疑问是《高山流水》。   不多时,有冰凉刺骨的鬼魂自背后环住他的腰,柔弱无骨地依靠在他肩头,像是小狗一样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谢衍依旧拂着琴弦,表面上平淡无波,实际上正在很努力地压抑内心的暗火,恨不得把徒弟捉住,摁在琴台上好好教训一顿。   “先生不冷静。”他装模作样地,冰凉纤长的手覆在谢衍的手上,却没有实体,照理说,并不会打扰他弹琴,但这种被冰冷魂魄穿过的感觉,还是要谢衍误拂了弦,发出一声错音。   听他弹错,殷无极笑吟吟地道:“曲有误,曲有误!”   谢衍被这么撩拨过,寻常哪里能饶得了作死的徒弟,但都答应了陪帝尊玩,他全凭意志力在忍着,于是压抑地道:“错了音,是谁的错?”   “我又没有按着您的手拨错音。”殷无极道,“您甩锅啊?”   谢衍:“……这遍不算。”   殷无极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于是整个出窍的魂魄都贴在他身上了,长发如鸦羽,倾覆了他半身,如艳鬼缠身。   他在谢衍身上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挂好了自己,然后在他耳畔吹了口凉气,笑道:“罢了,再给您一个机会,一个音都不能错。”   谢衍身躯上贴着一只冰凉的大鬼,如丝萝藤蔓般绞着他,时而去亲他的墨色长发,时而又凑近吹他眼睫。   更过分的,殷无极还会揽着他的脖颈,迫使他启唇,被纠缠进近乎旖旎的深吻里,连舌尖都相抵的热烈。   “我亲我的,您弹您的,可不能错。”他微笑着舔唇,“再错一个音,您辛苦唤来的杳杳芳魂,可就消失了。”   谢衍仍然保持着盘膝的姿态,腰却是软了,弹琴的手更是在机械性地拂动琴弦。   还好《高山流水》太过经典,他有着肌肉记忆,否则在帝尊这种最顶级的美色引诱下,就算是他也不能完全保持冷静。   一曲毕,果然一个音也没有再错。   谢衍擦过自己微红的唇角,长发凌乱,眼底的浓黑快要滴出来。   “殷别崖,你很好。”他冷笑道,“吾是太放纵你了么?”   他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元神出窍的陛下按在了墓碑上,腰下咯着琴,就这样被捧着脸又深吻了一番,这回不必弹琴,是真的可以享受了。   “夫君弹得很好,这是奖励。”他纤长的睫毛轻颤着,赤眸里融着流火,但神情纯澈,看着特别乖。“不为难您啦,既然一曲琴音别过知己,就由您来替我刻碑文吧。”   说罢,他还贴心地递上刻刀,点了点墓碑的空白处,“就这儿,记得帮我刻上夫家的名儿,毕竟是人家的祖坟嘛。”   “……”谢衍已经不想说话了。   殷无极绕着他转了一圈,绯色衣摆像是花瓣一样,吟道:“与君生不同寝,死不同穴。虽然有一段孽缘,但毕竟不合天道,违背伦常。”   “他本该照您的意愿,斩了这段缘,纠正这畸形病态的恋慕,走正道去。”他歪了歪头,深深地笑,意味深长。   “可惜啊可惜,他疯癫、痴愚、狂热、可怜,早已坏的厉害。您瞧,已经埋进土里,不会烦您,连墓碑都不会刻上名姓——影响不到白璧无瑕的圣人。”   谢衍抱着琴,垂目看向那无字碑,蓦然将手中的琴往地上重重一摔。   “……不会吧,圣人是气的摔琴么?”这声响声极为凄厉,殷无极竟是往后退了一步,师尊积威已久,他还是有点怵的。   “弦断有谁听。”谢衍的面上已经不露愠色了,他慢条斯理地笑着,甚至看着别样的温和,但是平静如潭的眼底宛如有着漆黑的泥淖,“子期既死,伯牙摔琴,难道不对?”   “……嗯,嗯……对。”殷无极嘴上应着,又悄悄退了一步。   不是假的,谢云霁是真的被他气到失去理智了。这个表情,实在是太少见了啊。   “你想埋进谁家的坟,由得了你?”谢衍依旧温和地笑着,手中拿着刻刀,在墓碑上一蹴而就,明晃晃的“谢氏夫人”,极是独断专行。   当然,他避开了殷无极的尊名,却把自己的名与字刻了上去,半点也不避讳。   殷无极伸手摸了摸那几个字,还真不是假的,他小声道:“圣人,还是抹了吧,在墓碑上刻名,怪不吉利的……”   “嗯,是不吉利。”谢衍却抬手,对着那墓碑下的土丘,以剑意一削,直接把坟头平了。   然后,他操纵其琴弦齐断,化为朽木的前“君子之器”,把棺木给生生掘了出来,又是随手一挥,叫沾着泥泞的棺椁骤然打开。   “衣冠冢。”谢衍只是看了一眼,看见里面只摆着凤冠霞帔,半个人影也没,就明白了,“本来这里是放你那白瓷美人偶的吧。”   “坏了嘛。”殷无极摸了摸鼻子,心里也虚得慌,“总、总之,刻什么都行,过了过了,算您过了……”   “不过了。”谢衍踏进棺木里,往那锦绣嫁衣里一躺,嫁衣如火,白衣却如雪。   他惫懒地抬眼一瞧,见小徒弟扒着棺木往里望,眼底里满是茫然失措,他又十分温和地一笑,道:“别崖,麻烦把棺木关上,原样埋回去。”   “啊?”殷无极愣住。   “你那戏本子里,不是书生要殉情么,同葬一穴也算殉情。”谢衍敲敲棺材板,觉得不错,腰间垫着的嫁衣质地也精细柔软,反正比压着琴或者是抵着墓碑舒服。   “反正我连名都写了,这个棺是我的了,帝尊自便。”   说罢,他把棺材板一阖,彻底开摆了。 第290章 生似情花   “圣人, 您是生气了吗?”   殷无极微微凝实元神,敲了敲棺椁。见谢衍侧头避开他的眼神,他低眸一望, 像是小狗垂下了耳朵,失落地扒着棺木的边缘,探了探脑袋:“我做的太过分了吗?您不会不理我吧?……诶, 真的不理我呀?”   “……”谢衍躺在棺底, 侧头抿唇。   帝尊越楚楚可怜,谢衍越是恼他,心想:不知是哪个小混蛋, 作天作地时浑不怕, 现在倒是好,漂亮的红眸忽闪忽闪着,扮些年少可怜模样。   这般娇养, 真不知是谁惯的。   哦,是他自己啊。   ……罢了。   殷无极毕竟不是真的少年郎,他见谢衍气的狠了, 也只是冷着一张脸不理他, 舍不得碰他一下。最摆烂不合作的模样, 也不过是侧了侧身, 阖眸,装作自己睡着了。   “师尊,谢先生,好夫君……您和我说句话嘛。”殷无极软着声音求,却不见谢衍抬一下眼,好久未被如此冷待,他的神情难免有些茫然无措。   他用纤白手指绞着衣角, 垂着细密的眼睫,小声嘀咕,“……只是些恶作剧而已,都是假的,当不得真。圣人七情淡漠,不动凡心,又是顶顶心胸宽广的人物,哪会和我一般计较,又怎么会生这么大气?”   “……”谢衍虽不回答,却是听见了的。   他嘴上说着道歉,却半点反省也没有,还狡黠地扬起漂亮眉眼,故意给他戴高帽子。若是这小狼崽有尾巴,现在估计早就翘起来,欢快地摇啊摇了。   痴怨的曲声依旧缭绕着,薄雾盈盈,让这坟地更添几分苍凉。   殷无极依旧保持着元神模样,墨发披散,赤眸如血,一袭绯衣,宛如凄艳厉鬼。   他见无法把师尊诓骗出棺,垂头想了想,却是展开笑颜,道:“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您不出棺,我便入棺,做您棺椁里的枕边人。就算是去了幽冥鬼域,也能替您暖榻呢。”   哪怕他凝成实体,元神依旧轻若鸿毛,飘若浮云,没有半分重量。   艳鬼开开心心地转了个圈,华衣罗裙如盛开的花瓣,又好似最明丽的春光,在这阴冷寒彻的墓地里,是最鲜艳的一抹亮色。   停罢,他背着身,展开袖摆,径直向后一倒,直接坠入了深深的棺椁里,如同火焰自九天而落,融入一片苍白的冰雪中,湮灭于清寒之中。   “陛下又闹什么?”谢衍见他像一片羽毛般落下来,无奈之下,还是撑起身,双手把他接了个满怀。   他的元神滚烫如火,这般毫不犹豫地坠入,将此身埋没入棺中,正如燃着烈火的凤凰投身于灰烬,令人恻然。   “任性够了?”   “我都来与您殉情了,您再叫陛下,是不是有些煞风景?”他含嗔带怪,“昔日文采风流的天问先生,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虽然漆黑幽暗影响不到他们视物,但密闭的棺木与紧贴的身体,着实太过暧昧了些。   殷无极的双臂缠在他的颈间,又把支起身的师尊按回棺底,调整了自己元神的温度,叫自己不再那样如火烫热,又在他的怀中寻了处舒适的位置,懒洋洋地伏在他身上。   元神纠缠,墨发披散及腰,绯衣罗裙缠绵,纠葛之时,如同寄身于树根的蔓草与情花。   不仅汲取生命,还带毒。   “别崖……”谢衍挣了一下,却如同被浸于温水之中,慢慢地沉入情天欲海中。他本来推拒的手已经置于殷无极的颈侧,但最终还是没能脱身,而是无法反抗地被他压在了身下。   “上一世,夫君弃我而去,独身奔鬼界。留我寄身于人间,与其受人欺凌,守不住您给我留的江山与财富,不如殉在您的棺里,继续做我缠绕大树的菟丝子。”殷无极眼也不眨,说的却是当年他在鬼界编的故事,如泣如诉的,倒是颇为缠绵。   “这一世,夫君求功名而赴金殿之上,我七日魂归幽冥之间。此生无缘,若要生随死殉,也只好以身填入棺木,换得万世共枕眠。”   “……您娶了我,生前身后都得对我负责呀。我很难养的,要精心地疼爱着,锦衣玉食地供着,被您娇养在庭院里,这样才能开花……”   “……若是能这般养着别崖,吾自然无有不乐意。”谢衍虽说知道他的控诉皆是半真半假,甚至还暗含机锋,却依旧会被他给哄到。   他叹息道:“如今,帝尊万人之上,是穷尽北渊魔洲之力供奉的君王,锦衣华服,天材地宝,应有尽有,早已不需要吾来养着了。”   时光是一去不回的梭。从浅池里跃出的游龙,见过更广阔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的庭院中,居于狭小一方天地,成为不经风霜雨露的倾城花。   “……您可真是不解风情啊。”殷无极被他一噎,用手在他心口画圈,越想越气,恼道,“您若是个合格的夫君,难道不该把貌美娇艳的夫人拢到怀里,认真哄我,说些甜言蜜语,许诺要养我一辈子吗?”   却不料,谢衍叹了口气,握住他在自己心口作弄的那只手,语气温和而平淡:“若是别崖甘心于被我秘密养在洞府里,余生只能见我一个,自此山间度日,潜心修炼,再也不向往自由,有些苦你也不必吃。”   棺木阖上,黑暗中的殷无极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回答他,只是落下一个蛮横的吻。   “怎么,害怕了?”谢衍甚少表现出残酷冰冷的一面,但他说的这样理所当然,显然是曾经仔细考虑过,甚至以他的性格,说不定差一点就做了,“……陛下放心,如今吾不会做这等荒谬事,影响不好,唔……”   谢衍蹙起眉,略略启唇,却被深入缠绵地掠夺了个干净。   “……有些事情,‘谢夫人’可以,但是殷别崖,不行。”殷无极托住谢衍的腰,把他抵在棺壁上,再度俯身,啄吻他的手指与长发。“我会不甘心。”   “为何不甘心?”谢衍虽然知道答案,却依旧抚弄着他的长发,询问道。   “若是只做您的徒弟,先不论您会不会接受我,最终,等您登天门后,也会被您甩在身后,成为那被大能夫君徒留世间,孱弱无依的‘谢夫人’,凄凄惶惶,除了殉死之外毫无办法。”   殷无极最是知晓他毕生的愿景,那种仰望成圣天劫的滋味,毕生只经历一次就够了。   “唯有成尊,才能站在同样的道路上,哪怕您比我走的前一点儿……我也不会慌了。”他用手指比了一下距离,弯起眉眼道,“就算您登了天,成了仙,作为魔尊的我也有追上去的能力,不会连天门往哪边开都不知晓了。就算失败,陨于天道,身死道消,也不枉我努力过,我不会怨。”   “你这样想?”谢衍听他难得地说了回真话,揽着他的手一僵,叹息道,“你既然不愿走‘谢夫人’的那条路,又何必执念于那个身份?”   “圣人呐,您这就不懂了。”殷无极笑着阖眸,却与他打了个机锋,道,“您与我,仙与魔,这等关系,既无法分离,又无法靠近;既是友与邻,又是仇与敌;如日亦如月,如夫亦如妻,到底还是要纠缠至死的。”   “仙魔如夫妻……如此比拟,确实形象。”谢衍想了想仙门与魔门的关系,“仙与魔就是正反两面,哪怕两看相厌,却又彼此依存,谁也灭不掉谁,谁也离不得谁。”   “再说了,偶尔扮成‘谢夫人’的模样还挺好的。您喜欢的很,对我温柔好多,还舍不得罚我。”帝尊的思维跳跃,又笑着吻了吻谢衍的眼睫,软着声音道。   “……我少年时,俗世流行簪花穿锦,以昳丽美貌为风尚,我又不是没被您簪过花。您总是心心念念着,担忧折了我作为帝君的面子,又或是折辱了我,虽然珍重,我心里极是高兴的,但还是太小心翼翼了些。”   他微笑道,“我是您的情人,想要我做些什么、扮成什么模样、或者是怎样暖床……都由着您的意思。您用就可以了,哪里需要考虑这些有的没的?”   “……”谢衍被他一番话彻底堵没了音,只得带着恼意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道,“从为师身上起来,挤在棺木里,像什么样子?”   “只是体会一下与您同棺的感觉,左右这辈子也是不成的。”殷无极偏不松手,而是懒洋洋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头,捏着嗓音唱道,“异乡的游子,失根的飘蓬,他年若逢埋骨日,不见故乡,不见故人。”   “不入帝陵,不写尊名,我只想回家,埋在师尊目之所及的地方,名讳是半个字也提不得的,那写个‘谢夫人’就好了……呀,这样是不是平白污了您的名声,占了您的道侣名分?”   殷无极低低一笑,语气柔软,“您从没有道侣,想来也是不可能再有了。这个位子,我占着也无妨吧。”   “你已是魔尊,寿命漫长,尽说些荒唐话。”谢衍听不得他这般唱诉,揉了揉他的颈,斥道,“帝尊一登尊位,怎的比寻常幼稚许多,疯疯癫癫的……”   “疯癫又如何,本座又何时正常过,遇大事时清醒就好。”他懒洋洋道,“平日里,私底下,您就让我做一做梦罢。”   谢衍听他这般混乱低语,按了按伏在他身上的帝尊的后脑。流水般的墨发又长又柔顺,他用指尖梳理着,像是在抚摸凶兽的皮毛,“那也不许平白无故咒自己,损气运。”   “都在棺木中了,说些应景的情话而已。”殷无极于黑暗中俯下身去,元神无声而默契地,与谢衍的元神交缠在一起。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莫名的渴望,“圣人身上的清气好香,好甜,好想要……”   ……   良久之后,黑沉沉的棺木打开了。   一袭绯衣的艳鬼早已不知去向,但是棺内还残存魔气与灵气交/融的痕迹。清高傲然的圣人此时却倚在棺边,微微阖眼,轻轻喘息着,几乎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颅内的刺激余韵快要让他融化了,元神交/缠更是直达魂魄,在密闭的棺椁里,他几乎无处可逃,一切都绞在一起,抵死缠/绵。   良久之后,他才站起身,走出棺椁,却见周围的景象再度改变。   他弹琴又摔琴时是五更天,在棺椁中过完了六更,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关了。   谢衍将揉皱的白衣捋平,又将散落的长发重新束起,才看见整个庙宇的场景无比接近黄泉之下。显然,是某个人利用此地的鬼界裂缝的鬼气,将幻境里融入了几分幽冥色彩。   在离去之前,殷无极在他耳边低语,道:“最后一关,找到我。”   谢衍看向殷无极落在他手腕的一个吻,如今已经成为了一枚黑色的印记。   “……魔种。”谢衍失笑,将其把玩于手心,揉揉捏捏的,却是心情颇好,“这点儿小东西,又控制不了吾,赠我有何用?”   他玩的开心,神台之上闲坐的魔君陛下,却是脊背一颤,无奈苦笑道:“……圣人啊,这魔种,可不是用来把玩的……” 第291章 神台帝君   在棺内与他胡闹了一通, 帝尊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余下的谜题没有再刻意为难他。   谢衍用剑鞘拨开丛生的野草,身后跟着一串战战兢兢的荒魂野鬼, 走到被枯草掩映的破庙之前时,清幽的雾气弥散萦绕,掠过他的白衣。   在庙前, 他身后的野鬼们顿住, 不欲再向前一步,对着幽黑的庙俯首便拜。好似在敬畏着谁。   “他也该闹够了。”谢衍约殷无极在此见面,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他撩起衣袍, 飞扬衣袂如流云, 而他仿佛从来都行在云中,语气清淡,“请陛下出来一见。”   庙里阴黑, 最前方摆着两枚蒲团,面前的供桌上贡品陈列,庙中空荡无人。   谢衍抬首, 却看见神台上一座青面獠牙的阎罗像, 木像漆身, 雕工精妙卓绝, 栩栩如生。   若是谢衍不知这庙宇主人是谁,他兴许还会以为这座神像本就该出现在这里。他既然约殷无极在此处见面,便是确信此地安全,无论他怎么闹腾,都不会惊动无关之人。   圣人作为修真者的顶峰,介于人神之境,在人间看与真神无异, 只是谢衍不喜被立庙祭拜罢了。   他不喜也无法,儒道修真者入世时,也把圣人之功绩带入人间,因为他的儒圣称号,每逢考学科举,圣人庙的香火都很旺盛。他就算再尴尬,也总不能管着凡人的信仰。   “莫要诳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阎罗庙,立此神像倒是鸠占鹊巢了。”   四下空寂,但谢衍知道殷无极就在这庙中。   他闲庭信步,走到阎罗像之前,隔着神像敲了敲内里,心中明了八分,“神像中空,陛下何必躲在其腹中,不如出来一见。”   他心中笃定,却没听到回答,于是绕着转了一圈,发现了这神像的机巧在背后,只是解开术法,这中空神像外层化为萤火散去,竟是一个幻象。   底座缓缓上升,是个莲花台。   昳丽貌美的帝尊,正一袭黑底红衣,斜倚在莲花底座上,坐姿颇为随意。他正支颐瞧他,眸光带笑,那雍容与尊贵的气质,唯有至高无上的帝位上才养的出来。   “您来了啊。”殷无极本就是半倚半躺,骨头都慵懒着,窝在莲花座上。   殷无极略略抬手,腕上的佛珠挂在手臂上滑落,却又被谢衍一把握住腕子。   “抓住了。”谢衍知晓,殷无极在棺中说尽了未尽的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设局为难他。如今,见,也就坦坦荡荡的见了。   往日如古井无波的圣人心中微松一口气,勾起唇,漆眸中似乎有盈盈星光,“算是我赢。”   殷无极笑着颔首:“算您赢了。”   魔洲盛产矿石,帝尊的腰带上栩栩如生的麒麟纹路嵌着奇珍异宝,流淌波光。   斜倚时,他有一番醉玉颓山的仪态,危坐时,他却又挺直身躯,束着的腰肢更蕴着一段风流,倒是让人不知美的是嵌着珍宝的腰带,还是那被衣袍裹住的优美身躯了。   谢衍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本是打算替他束发,却顺着布料略略往下抚去,觉出锦衣暗绣。这一针一线的细密,皆体现出北渊臣民对于帝尊吃穿用度的用心与供奉。   而北渊民风最是直白热烈,视君王若神明。   而他们的帝君容貌出众,却又力行俭朴,撤掉了所有的不必要的游乐饮宴,连魔宫都修的那样节约,早就教他们心生不满,抗议过许多次。   其他开支过大的方面,殷无极都扛住了,没采纳,唯有在尊位的体面上没争过臣子。他心里又明白,北渊常年礼崩乐坏,民心涣散,目前最需要一个可以承载信仰的对象,这个神台之上的象征,也唯有他才能当得起。   左右都是做个尊贵的神像,比起大兴土木、广开帝君庙,为了接受臣民朝拜,穿些尊贵华美的锦衣反而更节约些,教他的臣民瞧着高兴。   他们高兴了,殷无极就高兴。   “怎么算鸠占鹊巢?”殷无极勾起唇,想起他之前入庙时的形容,道,“此庙无正神,我没感受到任何其他的力量,借来用用又何妨?”他歪了歪头,又笑道,“自上古浩劫后,地上无仙神,以圣人、魔尊、妖皇、巫祖为圣明,鬼界以阎罗王为尊。若是些山精鬼怪,本座借了他们的庙,自是有法子补回去……”   “不必借用。”谢衍拂去他衣袂上的些许浮灰,让一袭锦衣华服,比神像还尊贵几分的帝尊倚在他的肩头,伸手轻抚过他的长发,声音温雅。   “本就是你的庙,立什么阎罗像?此间多年无主人,这神台上,也不至于要小鬼占了地盘。”   说罢,谢衍又俯身,用先前关卡里的玉梳替他梳长发,帮他把长发束成冠,“比起那青面獠牙的阎罗鬼,帝尊才是正神,不必避让。”   “……我的庙?”殷无极怔住,“中洲百姓,还是在微茫山脚下……参拜魔君?”他想了想,觉得荒唐,“不对,荒凉成这样,少说有几百年无人了,我成尊还没那么久呢……”   “谁说参拜的是魔君?”谢衍见他不知此间主人时嚣张得很,懒洋洋地占了神台盘坐,一副占山为王的霸道模样。一听闻这是自己的庙,他反倒像是惊了一跳,顿时坐如针毡起来。   “这座庙,拜的是圣人弟子无涯君,已经毁弃两三百年了。”谢衍笑了,“你以为,你为何能随意更改此处地形幻境,不见半点滞涩?你又如何轻易支使此地荒魂?他们受你庙宇庇护,自然要替你办事。”   “拜无涯君……”殷无极一掀眼帘,拢起袖口,神色颇为茫然地道,“有什么好拜的?当年,我的修为卡在半步大乘迟迟上不去,别说是在凡间籍籍无名,就算在仙门,也多的是人背后议论我,说我‘伤仲永’……”   “什么‘伤仲永’?”他不提倒好,谢衍一听就来气,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冷冽,“那是因为修仙之途你已经走到了头。但入魔之后,你统一北渊,登临尊位的速度史无前例,当然是天纵奇才,而那些议论你的东西,此时还在原地踏步呢。”   “圣人生气了。”殷无极略略倾身,伸出双手,捧住谢衍清俊雅致的脸庞,笑意盈盈道,“您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光是这次见面,您就频频动怒,倒是真有些活气了。”   “圣人也是活人,怎的没有活气?”谢衍伸手,握住那半跪在莲花座中,端然如玉山的帝尊伸出的手,把他牵下神台。   见他左顾右盼,还是茫然,谢衍无奈,“你大概不记得了,在两三百年前,为师曾派你去山下赈济灾民,本是一周就能结束的小任务,你领着他们灭蝗,不但将田地里铺天盖地的蝗虫皆灭了,连幼虫都翻出来全部烧尽……”   殷无极好像想起来了,又好像没有,顿了顿道:“……没有太深的印象,这样的任务很多,我哪能一次次都记住。”   “你离开仙门后,我又一次去过附近的村庄。”谢衍说的轻描淡写,却未曾提及日理万机的圣人,为何会专程去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村子。   “这座庙宇,就是你灭蝗后不久兴建的,可惜凡人修神像与本尊天差地别,也留存不了百年之久。而后,你入魔洲,身份又敏感,最初那批村民死去后,后人又迁徙,村子荒了,我就把此地封存。”   “这般荒芜,便是要隐于山野,存我的庙,防止他人窥看?”殷无极也听出其中的考量,却又觉得谢衍的心思难以捉摸起来,笑道,“您删除了‘无涯君’所有的记载,却又偏要留我的庙,还要在此地约见我,为的是什么呀?”   “……不要问那么多。”谢衍不回答,声音淡淡。   “圣人,您这就过分了,怎么不说呀?”他含着笑,却像是笑闹似的,从背后环住他瘦削的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您若是明说,您想我了,我又不会笑您。”   “别闹。”谢衍一顿,又转头看向空荡的神台,那瞬间的狼狈只是一闪而过,又稳住神情,淡然道,“你若是还愿意庇护此地荒魂,可以留下一件法宝变化为神像,镇守此庙。当然,此地已经再无香火,留之无用,若是弃置不管,也无妨……”   “支使了他们这么久,这点举手之劳,自然是要办到的。”殷无极笑道,然后顺手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环,掷于神台之上,化作风姿绝世的帝君神像。   见谢衍不正面回答,殷无极却是习惯性地多想几层他的心思。   谢衍心思莫测如渊,经常给人错觉,却背后有更深的考量,若是全以风月理解此举,反倒是他幼稚,跟不上师尊思维了。   殷无极合理揣测:“此地有鬼界缝隙,圣人留着此庙,也是为了让徘徊此地的魂魄有处可去。”说罢,他还颔首,颇为认同道,“圣人慈悲,本座不及也。”   谢衍:“……”他真没想这么多。   “圣人常引杜诗,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今日恰逢荒魂野鬼,徘徊流离,可怜可哀。本座曾为流离人,愿天下再无流离人,今日以此鬼庙为屋檐,无处可归之魂魄,皆可在此暂避风雨。”   尊位之魔,已能触碰“道”。   今日帝尊金口玉言,此庙自然生出几分神妙,连同那玉变作的神像,如帝尊本人般昳丽绝代,面庞含笑,手持天子剑,端然如坐九重天。   谢衍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徒弟已足够宽广的脊背。   他不再是风雨中湿漉漉的孤戾小兽,徘徊世间,寻不到避雨的屋檐。如今,他已经能够谈笑间为人撑起一片天地,真正做到了“达则兼济天下”了。   戏中戏,身外身。他们皆是戏中人。   夤夜薄雾中缥缈的孤鸿影,凄艳又绝望的绯,渐渐在夜幕散尽后消失殆尽,那样的哀伤、凄绝与脆弱,到底真的存在吗?或者那棺木中的交融,又是一个似真似假的梦境?   “好了,走罢。”帝尊绯色深衣外披着玄色锦袍,月韵霞姿,仪态风流。   他负手立于荒庙之前,见它被结界完全覆盖,消失在这乡野之中,才回头,笑着道,“今日本座赴圣人的约,是来仙门访学,还请圣人莫要藏私,教本座两招。”   “此为你我之约,不得大张旗鼓。”谢衍不知何时,已经捏诀,变化为一名寻常的白身书生,儒袍朴素,甚至还有几个干净的补丁,容貌端雅,身形清瘦,带着些微病容。   然后,谢衍牵出一匹貌不惊人的马匹,上面已经备好了书箱与行李,道:“陛下的容貌衣着都太过惹眼,还请白龙鱼服,做些变化吧。”   殷无极自然知晓低调的道理,在卧虎藏龙的仙门,消息传的如飞一样,以本来形貌相伴而游,怕是刚刚入了云端城,下一刻就得被各路大能拦下来,质问他与圣人是否有私情。   虽然有私情,甚至暗地里还滚到了一处去,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但对外还是要隐瞒的。总不能坐实了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这对他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中洲别的不多,文人书生最多,又因为崇拜儒道圣人,行为衣着举止模仿您的人数不胜数。”殷无极打量着他,微微一笑。   谢衍性格摆在那里,无论变化为什么模样,都总有一种折不断的傲骨。变成其他身份反倒违和,他做自己,反而大隐隐于世,不见半分瑕疵。   “那我扮作何等模样?”殷无极先是一旋身,便是化身黑衣持剑的少年,眉眼俊俏,神情灵动。“这模样如何?”   还未等谢衍说话,他又蹙眉,“仙门大能遍地,见过我少年时的前辈虽说早就隐世不出,但难免有些个无聊的,还是不保险。”   谢衍:“……”其实他觉得已经可以了。   很快,殷无极又变了几个模样,例如沉默寡言的小厮,或是与谢衍同窗的书生,虽有其形,但是与谢衍站在一处,皆是十分违和,甚至异常。   主要是,这些身份都藏不住他周身那股近乎魔魅的气质。而他却又不熟悉这些身份的行事作风,加上那藏不住的私情,他会习惯性地依偎到师尊身侧,既怪异又不方便,很难扮演的好。   “要不,还是少年模样……”谢衍也认真替他参谋。   谢衍其实还蛮怀念殷别崖少年时的模样,早年与他壮游山河,他就是这样牵着他,慢慢走过千山万水,如今再以此身份重走山河路,仿佛昨日重现。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您这模样也就二十出头。仙门人多眼杂,我们可能还要去百家、世家地界。”殷无极道,“我若自我介绍是您的徒弟,会教人联想。若说是儿子,却又年岁太大,更教人怀疑。若是再遇到能认出您身份的大能,我的身份便是一猜就准了。”   殷无极说罢,又瞥他一眼,坦荡道:“若是被人见到,您的‘儿子’吻您,抱您,莫不是更荒唐?”   谢衍也难得地停顿了:“……克制不住?”   殷无极理所当然地道:“克制不住。”   变化术并不保险,对于大能修士来说,身份不合可以轻易看出违和感,知晓此人是大能变化。   而仙门巍巍,以圣人为魁首。天下不识圣人谢衍者,实在太少太少,不遇到熟人还好,若是遭遇,无论他身边带着谁,都是一个天大的新闻。   谢衍本想叫他就扮作少年模样,大不了绕开些仙友的地盘,行事作风低调些。“少年模样便可,大多数地方都可去得……”   他话音刚落,却见帝尊思前想后,竟是变作一袭布裙荆钗的“谢夫人”模样。   不似在鬼界时那般娇媚绝色,而是掩去几分妖冶,却是容貌秀丽,身材高挑,难掩殊色的少女模样,除却胸前平坦些,不辨性别,种种皆与布衣贫寒的白身书生相配。   有了这一身份,他们在红尘行走时,无论是同住一处,或是四海相携,皆是有充足的理由,最难被拆穿了。   殷无极似笑非笑:“中洲保守,与先生相伴却又不违和,少年夫妻,同甘共苦,随君四海求学,操持家务,这角色如何?”   恣意妄为的魔君越想越觉得不错,左右他也习惯了隐于暗处,平日只是个没名没分的情人。若是能在白龙鱼服时,与先生做一对贫寒夫妻,到底还是他赚了。   “而且,就算有人看出了我身上的变化术,也不会有人联想到魔君。”他笑吟吟道,“本座可是在北渊闭关呢,哪会是圣人身边的糟糠妻。”   “坏处就是,圣人若是被认出了身份,就有些风流传闻了,一旦您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与凡人有染,往您身上扑的人会很多吧。”   他想到这里,又一挑眉,威胁道:“您不会理他们的吧?”   谢衍按了按眉心,他依稀觉得额边隐隐作痛,那是即将被恣意折腾的预感。“陛下还是变成少年模样吧,虽然有几分风险,但是,总归不会太委屈……”   却不料,帝尊是个叛逆性子,谢衍越是排斥,他越是觉得谢衍嫌弃,冷笑一声道:“本座如今的身份,与您又有何处不相配?”   “谢云霁,在你独身一人时,我便跟着你了,餐风露宿,千山万水走过来,还陪您创下儒宗偌大基业,如何又不算糟糠之妻?”   “别崖,我不是这个意思……”谢衍头痛,他预感到,接下来还会被性情变化莫测的徒弟,翻来覆去地折腾。   “本座才不听。”殷无极眉峰蹙着,阴阳他,“谢云霁,你莫不是不敢?戏文里都敢劈了花轿带我私奔,如今却又不敢了?”   他又转过身便走,连连冷笑,“‘糟糠之妻不下堂’,圣人真是翻脸如翻书,如今发达了,做了仙门之首,却要把我扔到魔洲去,教我自生自灭……”   “圣人可真是过分,本座顾着你的名声,处处替你考虑,你还嫌弃本座——”   谢衍被他的发疯文学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走到背身不看他的帝尊身侧,环住楚楚可怜的“谢夫人”,把他抱到怀里,轻叹一声。   “圣人叹什么气啊?”殷无极侧眸,还是阴阳怪气道,“是本座污您的名声,折腾您,惹您生气,还教您平白多了陪我参观仙门的工作量,为难了不成?”   “没有。”谢衍握住他的手腕,把先前那送嫁时的金钏套到了他的手腕上,换得对方讶异的一瞥。   然后,白衣书生拉着他的手,随着他之前的剧本编下去,认真哄他:“在下一介贫寒书生,小姐肯与在下夜奔,做一对贫寒夫妻,在下自然得好好努力,当得起小姐义无反顾的选择。”   帝尊:“……”好吧,这回连剧本都有了。 第292章 隐入云端   中临洲腹地的仙门大城、云端城的青竹巷中, 近期搬来了一对小夫妻。   书生约莫二十余岁,清俊儒雅,身着朴素白衣, 一副潇潇君子骨。   他的妻子约莫十六七,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爱鲜亮, 心性天真, 不懂茶米油盐贵,是一种养在深闺中,却又不讲道理的漂亮。   十五日前, 他们租下了巷里的第三户院落, 是个两进的小院子,院中有一株挺高的桃花树,探出高墙, 屋外便是市井茶酒肆,闹中取静。   他们并未采买太多东西,听闻, 搬来那日, 在清晨的雾霭中, 书生牵着一匹马, 马背上驮着些许细软,他年轻漂亮的妻子怀抱着一个包袱,正俯身欢快地对他说些什么。   书生闻言便回身,哪怕看着清冷话不多,他也是温柔地应着。   在刚搬来的几日里,书生似乎时常不在家,大抵是出门谋活计了, 毕竟这院落要租下还是需要不少钱财。   而妻子就等在门扉边,一边穿针走线替他缝衣服,一边掌着灯,等着他回家。他漂亮又贤惠,面对清贫的生活也很少抱怨。   每每见到夫君回来后,巷子里刚出现人影,他就会眼睛一亮,像小鸟一样扑上去,笑着挽住他的手,问他些今日的趣事。   小夫妻搬来后,总是关起门过日子,与街坊邻居并不相熟。   他们偶尔能听到院墙内传来的琴音,门没关好时,还能见到漂亮夫人在夫君弹琴时跳舞,或许是执着一支细柳,又或是脚步颇有韵律,让人见之难忘。   打更人夜间路过时,门墙里又总有些熹微的暖光。偶然传出些暧昧的动静,邻居皆会心一笑,“少年夫妻嘛,感情好是正常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有人猜测他们的来历。   “本以为是与人私奔的大小姐,这通身的气派,穿的再朴素也挡不住咧。”   “这百灵鸟一样的谢夫人也太贤惠了些,不但会做饭缝衣纳鞋底,还会做些生活用具装饰屋子糊对联,这是什么仙女老婆,话本子里走出来的?”   一时间,青竹巷附近路过的人多了几倍,多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见漂亮夫人倚着门纳鞋底,神态温柔,他们都面红耳赤着偷瞧,心里却嫉妒到变形:“这穷书生除了长的清俊些,性子孤傲,也不见有半点功名,正经营生也没有,怎么就娶到了这么一个漂亮老婆?”   “我们还有些把子力气,提出想去帮夫人修屋子,谢夫人却说自己会修。”男人们的嫉妒心不讲道理,“这混账书生是吃软饭的么,看着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居然让漂亮老婆修屋子做杂活。”   “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我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一定藏在屋子里,不给别人看。”   “就是,也没见这小谢书生务正业,连个营生都没听说。还心大的不行,自个出门,把夫人一个人丢家里等他。这么年轻美貌的小妻子,咱们这儿又乱,谢夫人被什么地痞流氓爬了窗户,受了欺负怎么办?”   “看那书生身子骨柔柔弱弱,除了清俊点,会读书识字……也没什么优点。总之,真要遇事儿了,这对儿小夫妻恐怕保不住对方吧。”   “唉,这云端城啊,可是大得很呢。”有老人叹息。   夜深人静,暮春清寒,巷中的各家也寂静了。   消息最灵通就在市井,殷无极前几日做戏时,把附近的情况打探清楚了。   他将门扉阖上,看向一袭素色白衣的谢衍,笑道,“听见他们的议论没?压根没避着您,您再不表现表现,在邻里口中,就快要成了靠夫人养的小白脸儿了。”   谢衍方才净手,把从云端城北带的一扎点心放下,看着斜倚着院墙的“谢夫人”,淡淡道:“别崖体会了一下市井生活,感觉如何?”   “比起几百年前,确实是进步了不少。”   想要体会如今的仙门面貌,由谢衍带着走马观花是不行的,殷无极溜达到庭院里,打开石桌上油纸包着的点心,挑了一个桃花糕出来吃了,舔净指尖的糖粉。   “大抵是在仙门城池,凡人与修真者混居。如今的俗世,对于一些事情的态度比数百年前开放许多。”   “比如?”谢衍坐到他身侧,握住他沾着糖粉的手,用布巾替他擦净指尖。   “在婚俗方面,虽然有人猜我是与您私奔的大小姐,却没人再喊打喊杀,满嘴宗族,说些什么不守妇道的闲话了。又比如,妇人的衣着风格比起当年多彩了不少,不再千篇一律。又或是盲婚哑嫁在市井中已经基本消失了,时人更追逐自由恋爱,相看后也可以相处一阵,若是不成,一拍两散,也不会影响到名声……”   “而且,士农工商之间,已经不再有高贵与低贱的明确分界线。哪怕儒道入世后,士人之风斐然,引人追捧,却不唯一,并不会完全压制其他阶层……怎么做到的?”   殷无极懒洋洋地伸直了腿,见谢衍姿态沉静,如同琼花照水,又挑起眉梢,道,“这些年来,您到底做了怎样的改革?这可不是向来保守的中洲风格。”   “儒道入世,如今俗世王朝的治世思想背后,亦有我儒门的影子。当然,典籍里对时代进步无益的东西,历经数次编修后,已经退出了当前俗世通行的版本。”他说的轻描淡写,“移风易俗,自然也可以推行起来了。”   “干涉王朝更迭?天道不找你麻烦?”殷无极支着侧脸,本应深黑的眼眸,此时却藏不住眼底的流火,他笑道,“否认往圣先贤,儒道内部未有异议?”   在灯下看美人,帝尊笑意盈盈的模样,比盛开的桃夭还要热烈。可他表面的甜意背后,却句句是犀利的刀。   谢衍已经习惯了宠他,如今正替他剥栗子壳,漫不经心地道:“百家归儒后,独尊儒术自然是唯一的选项,中洲的俗世帝王,难道还要越过吾,请来域外的道佛黄老参拜么?”   “当年儒门未曾成立时,中洲可是处处黄老之学——唔。”殷无极启唇,咬住谢衍喂给他的一颗栗子,慢悠悠地咀嚼着,道,“夫君亲手剥的,就是甜。”   “仙门大城对于凡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因为可以见到仙人。”   他们住在凡人最热闹的集市附近,殷无极又在门口一连坐了四五日,表面上是在扮演他贤惠又痴心的小夫人,实际上神识早已散入市井之中,声音如海般汇入他的耳畔,而他则是如同仙神俯视这座城池,观察到最精微处的问题。   殷无极问道:“您是如何做到,让凡人与修真者可以和平共处,却又不让仙门城池,吸走所有的凡人城池资源的?”   “中洲与魔洲的条件完全不同,你就算学去,也无甚作用,何必问的如此细致?”谢衍并不欲正面回答他,手指素白纤长,十分灵巧,不见半分瑕疵。   那是圣人执剑的手,裁夺的是天下风云。如今,却在替他剥栗子。   待到剥好,殷无极就这他的指尖咬走半个栗子,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   谢衍捏着另外半块,看着腮帮子鼓鼓的徒弟笑着瞥来,欲语含休的。而他确实也不嫌弃那半弧的浅浅牙印,就当分食,也就这样吃了。   “您明明很洁癖的,怎么又不嫌弃了?”殷无极又挠了一下他的手心,笑道。“……您的底线好灵活啊。”   “是内人,无妨。”谢衍神情淡定,觉得他啃过的栗子确实多几分甜意,然后揉了揉他的手指,清清淡淡地问道,“还吃不吃?”   两人本是左右分坐石桌前,在夤夜的院落里赏月饮茶,顺便谈事情。   可这样疏离的谈法属于圣人与帝尊,现在他们却是私奔逃家,新婚热恋中的少年夫妻。这暧昧不明的氛围里,一些过界的事情会理所当然地发生。   不知不觉间,殷无极坐姿便是越发目的明确,先是越靠越近,后来是干脆一撩裙子,径直坐到了谢衍膝上了。   谢夫人的体型如少年,柔美轻盈,腰肢纤细,可以被书生双手揽在怀里。   他还嫌不够,臻首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颈侧蹭了蹭,扮着他最惹人怜的娇儿,眼底却是薄雾,道,“别卖关子了,您就告诉我吧。”   他问的可是仙与凡最精微的治理方法,这样的问题,除了谢衍本人,没人能够解答得了。而方才谢衍回避不答,殷无极哪里听不出来。   若是识趣些,他应该闭口不问,但他还是用手指缠住谢衍的发尾,极为恼人地磨着他,嘴上还胡天胡地地乱叫一气,道:“谢云霁,云霁哥哥、夫君……”   “别崖真是会撒娇……”谢衍待他一向爱怜,听他这般柔软黏人地磨着他,虽然明知是帝尊的阳谋,却也觉得可爱,“罢了,明日带你去走一走,你便明白了。”   这是虽不会亲口解答,却会给他找答案机会的意思。届时,他若顺口问上一两句,谢衍未必不会说。   殷无极也知晓,这是看似严苛无情的师尊,给他专程开的口子。而这一趟仙门之行本身,便是他求着谢衍,是他的师尊宠他才能成行。   谢衍愿意让他学走些东西,怜的不仅是他,更是他北渊洲的万民。   在无情天的眼里,魔非是魔,而是民。   既然是民,皆可由圣人教化,他既是魔道帝君,又是曾圣人门下,由他来执行自己的理念,自然是最好的。所以,在一些问题上,他并不设卡,而是纵容着他。   瞧瞧,他的行为逻辑如此清晰。一切都如此的顺理成章。   “谢云霁,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是一本我一生也读不完的书,真是晦涩难懂啊。”殷无极哪怕笑着倚在他的怀里 ,享受过他的温柔与宠爱,也在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沉沦。   他仿佛有些恍然,道:“我明明已经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但是有时候,我又会想,我当真认识你吗,师尊。”   “又在钻什么牛角尖?”谢衍知晓他的脆弱疯癫,这是进退有度的帝尊不会表现出的一面,而他们现在是夫妻,说些敏感多疑的话,或者表露些不安,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哦……没事。”殷无极说罢,也觉得自己荒唐了,他又笑着抬起头,在他下颌上亲了一下,坦坦荡荡地道,“是我想岔了,师尊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我还在不安什么呢?”   谢衍把他软绵绵的漂亮小狗拢在怀中,轻轻地抚过他的脊背,“我若是最难懂的书,帝尊又何尝不是那一台最变化莫测的戏呢?”   “你不必如此疲累,非要想出千种变化,演出万种风流,以此来试探我。”谢衍的声音在夜色中最是温柔飘渺,“来为师身边,休息便是休息,什么也不用想。”   圣人谢衍是五洲十三岛最强的男人,若是被他用心宠爱着,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只要他有心去“爱”一个人,他的宠溺会无微不至,会照顾到方方面面,无论向他索取什么,最后的答案,大抵都是“好”。   若是意志稍微不坚定些,他会永远飞不出他的掌心,直到翅膀退化,骨头都化在这温水之中,再也生不出半点反抗与离去的心思,至死都陷在名为“圣人谢衍”的囚牢之中。   儒袍大袖覆盖着殷无极少年般的身躯,正如这样的一潭温水。   似少时那样,他被师父抱在膝上看星河,听谢衍说:“好孩子,无论命途有多崎岖,只要你累了,就回头,为师会护着你。”   可他现在还怎么回头呢。   “……谢云霁,做不到的事情,你可别乱说,我当真了怎么办。”殷无极靠在他的怀抱里,听他的心音,声音稳定而有力,却没有半分急促。   他的心湖,早就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   他当然分辨得出谢衍承诺的认真,也不怀疑他会这么做,但他明了他如今感情稀薄的事实,他的占有欲与掌控欲,又有几分出于“爱”呢?   哪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早年关爱的惯性,殷无极也不计较了,非要弄个明白,他觉得累,于是合了眸,淡淡道:“也罢,就这么着吧。”   殷无极窝在他怀里,懒洋洋的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才不管他想什么。皮球踢了回去,这回猜测帝尊心意的又成了谢衍了。   “……”白衣书生的怀里还抱着蜷缩的“新婚妻子”,漂亮黏人,却又心事如渊,丢下一句能够搅乱人心湖的话,又在他臂弯间睡着了,着实气人。   谢衍猜了半天,也没摸准他的心思,无奈之下只得把他抱回卧房里,放置在床上,认命地替他除去鞋袜与女装的外衫襦裙。   裙装繁琐,比起男子的衣服更难脱些。谢衍清傲,哪里伺候过人,也就面对作天作地的徒弟时,他会被磨的厉害,什么都应罢了。   “点着灯,别灭了。”漂亮的谢夫人靠在床边,显然是苏醒了。   他的面容昳丽秀美,细腰长腿,春衫轻薄,却又被脱去了外衣,在床帐若隐若现间,露出半个瘦削的肩膀,这种强劲不失美丽的躯体,显然并非女子所有。   他又翻了个身,伏着的躯体在软榻上抽长,变回了帝尊那惊世绝伦的模样,鸦羽一样的长发不束,散了一床,他抬起勾魂摄魄的红眸,如同盛放在床榻上的倾城花,有种让人血脉偾张的美。   帝尊见谢衍挺直的脊背,笑意盈盈,悠然道:“夫君呀,该安置了,你不至于不解风情到……半夜还要踏出新婚妻子的房间,留他独守空房吧。”   “不至于。”面对这样的暗示,谢衍长出一口气,转过身,走回到榻前。   却被帝尊轻轻松松地拖上床,用结实的双臂缠住了腰,自背后覆了上来。   一旦被这双臂弯揽住,今夜他是逃不掉的了。   谢衍心知肚明,却也并不想离开。   哪怕腰带被轻轻一勾就落下,他也不反抗,只是由着他的手乱碰,直到自己被带到帐中,被完全捕获。   然后,谢衍被按在床榻上,还未觉出几分狼狈,沉迷玩乐的帝尊就把图册摊开在他面前,从第一页往后翻,那些直白的画面刺激着温文尔雅的儒门君子。   “春宵苦短,喜欢什么玩法,您选一选?”殷无极含笑,显然是觉得新婚妻子这个身份实在是太令人满意了,在求欢时都这样顺理成章。   “……会让您满意的,我的好夫君。” 第293章 无边春色   谢衍有时会觉得, 他是不是有些太宠殷别崖了些。   但这样的想法只会浮现瞬息,下一刻,姿容极盛的帝尊就会倚靠到他的肩膀上, 一边灵巧地解他的腰带,一边理所当然地向他索求亲吻。   情潮如覆浪,元神反复纠缠相融, 魔气与灵气交换, 吞吐间浸透了识海的每一寸。曾经修过共同的法,立过相同的道基,骨与肉相融, 如今又处在相同的至高境界。   他们这关系乱的不能再乱, 师友、知己与宿敌,怎么看都不该滚到一处,却又因为双修早早绑死在了一起, 若要生生撕扯开,必须得割开元神才行。   当云收雨歇时,两人元神分开了, 身体却还纠缠在一块儿, 各自平复着心跳声。   殷无极身体炽热, 揽着他, 用下颌蹭了蹭他的掌心,非常有情人的服务精神,温柔询问:“圣人,本座伺候的还算好吗?您舒不舒服?要不要再来一次?”   谢衍倒是想拒绝,但按照他们的新婚燕尔剧本,求欢的漂亮妻子从背后揽上来,欲语含羞地说自己寂寞, 别让他“独守空房”,哪个男人能对着那双诱人的眼睛说不行。   既然选了要面子,结果就是被漂亮小狗咬着颈子,顶到被衾里去。   “每天晚上都这么闹,帝尊修魔,也不至于修成……”谢衍浑身都酸痛,简直想把他抓到怀里打一顿,却又按着他的后颈揉了揉,觉得浑身都舒缓了,因为缺少一枚灵骨而惯性的冰冷,如今也好上许多。   “修成什么?吸人精魄与阳气的艳鬼,还是缠着您不放的精怪?”谢衍七情六欲寡淡,指望他主动得千年等一回,殷无极面上不显,心里却算盘打的叮当响。   最近谢衍日日回家,他便夜夜磨着师尊修行,而他只要不玩的太过分,谢衍嘴上骂他两句也就过去了。就是五天前,屋外总是细雨潺潺的,最是让人倦怠惫懒,他硬是一整天没放他家先生下床,待到修完后,天色又黑透了。   他也不提自己最近的过分,只是轻笑:“与本座双修还有助益,怎么看都是共同进步的好事儿。本座讲规矩的,您要我怎么动,我就怎么动,汲取了您的灵气,魔气也会反哺回去,又不会真的吸干了您……”   “还是说,夫君这就不行了,连新婚妻子都喂不饱?”帝尊笑吟吟地撑着下颌,身上还披着深红色的里衣,勾勒出秀致流畅的身形。   “……激将法没用。”谢衍横他一眼,气笑了。   他披衣下床,打开了窗户,似乎是想吹一吹后半夜的春风,“再者,哪有你这样爱折腾的妻,非得……”他说不下去了。   殷无极倒是理直气壮,赤着脚下了榻,三步两步跑到披衣看月的师尊身侧,又从背后抱住他,臂膀却坚实有力,有千钧的力道。   “魔本就欲壑难填,这是道统决定的,我见不到您的时候,总是压着自己,为您守着贞洁。现在不但见到了,又与您扮了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日日共枕眠,一时失控,也可以理解的吧?”   “帝尊这话,在诓骗谁呢?”谢衍并没有真的生气,反倒在和他掰扯这些床帏间的风花雪月,看着月下的一树盛放的桃夭,反过来敲打他,笑道,“旁人都是娶妻娶贤,夫人反思反思,你宜其室家么?”   殷无极也看到那窗外的桃枝,明白他用的是什么典,却索性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笑意盈盈道,“若是要宜其室家,您也得回家才行 。不然,看不住漂亮夫人,枝干就探出墙啦。”   谢衍扫了一眼他指过去的方向,桃枝确实密匝了些,快要探出墙头了。   谢衍双指并起如剑,随手捏了个诀,眼眸却冷下来:“你敢?”   下一刻,庭中探出墙头的桃枝齐齐削断一截,落在了泥地里。   “……夫君好小气啊,那只是桃树枝而已。”殷无极眼睁睁地盛开的桃枝落在庭中地上,繁花满地,仿佛在警告他。   他笑的更厉害了,装模作样道:“这左邻右舍可都说了,您看上去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若是遇到谁看见我美貌,打上门来抢您的妻子,您也保不住我,只得忍痛看着所爱被人夺走欺凌——”   “……我争不过?”谢衍却笑了,看似温和,实际上眼底却有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水。他把手搭在腰间,覆住漂亮徒弟纤长有力的手,慢条斯理地道,“是不是太看轻为师了些?”   殷无极莫名脊背一寒,缩手,却被捏着手腕,抽不出来。   “您怎么生气了?”他也只是揶揄一下,刺激刺激他,却没想到谢衍又沉了脸,这回不是恼他,而是暗沉着发怒了。   “除了与天道争,为师没什么确定的把握。”谢衍声音平静,淡漠的神情,却像是不起波澜的海面,但是海底却有着什么极端可怕的情绪在涌流。   “其他的事情,你不必害怕。”   殷无极微微侧头,打量着他的神情。只见月色下,高标轩举的圣人半张脸沉在了夤夜中,本该清霁如雪的青年,却像是莫测又冰冷的寒渊。   那是一种近乎“非人”的神态。   若是还知道害怕、懂得敬畏,就不该招惹这样的存在。   但魔道帝尊显然不是什么正常人,他是天然不知恐惧的天生大魔,越是激烈疯癫,越是喜欢极了这样的圣人,哪怕是用一腔肝胆赤血去撞击这样的寒冰,被割的血肉淋漓,他也只觉得痛快。   若是某天,他要与谢衍兵戎相见,他宁死,也要用心头血溅他一身,教白璧无瑕的他终身染满血污,忘却不了那种被情人血烫伤的滋味。   “我怕什么?”殷无极凑近,抓住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微微笑道,“圣人多爱我呀,宁可囚我在院墙里,让我只对您一人盛开,也不肯把我让出去……”   他这样说着,又带着笑瞟了一眼院墙外,身形重新变幻为娇媚漂亮的谢夫人,道:“看样子,确实是有爬墙头的人来了呢,在夫君在的时候窥看夫人闺房,真是太不礼貌了呀。”   “不过小贼。”谢衍替他敛了敛领口,将白皙生光的肌肤全部盖在衣料之下,才道,“这也是你这几日招摇的收获?”   “仙凡混居的大城,表面上确实光鲜亮丽。”窗下是一对新婚夫妻互诉爱语,实际上,两人言语间却不乏冰冷交锋。   殷无极似笑非笑,“您是很久没有来云端城露面了吧 ,此次约我来,一是为带我四处看看,二是想顺便处理些什么事情呢?”   谢衍也不瞒着他,道:“近日,有案卷上呈至我面前,言‘近期云端城有几十名女子失踪’,数量不算少,特点是,都容貌标致。驻在云端城的儒门管事,起初只以为是凡人犯案,并未上报,但云端城的官府机构查不出线索,最后一名失踪的,是儒门的外门女弟子,筑基期。”   “后来,散修联盟里,也有几名修真者失踪,虽然修为不高,但这并不寻常。”   “……筑基期。”这样大概也明白,谢衍这几日为何白日总是出门,还非要以白身书生的身份隐入市井,营造一个可信身份了。   殷无极当年也参与过缔造儒门,听闻儒门弟子失踪,他自然多了几分关心。   “最初是凡人,然后又从低修为的修真者开始……再不去管,恐怕就不妙了。”他顿了顿,“若是失踪者都是容貌不错、根底不深的女子,恐怕……”   “这也是我担心的。”谢衍不需要听他说什么,便明了他的意思。   而院墙外的动静虽然很小,在两名至尊的耳中却纤毫毕现,谢衍的眸光微微一沉,冷笑道,“外头那个杂碎,怕是被你招来的,今日在踩点,见我们都醒着,才迟迟未动手。”   “他们似乎很谨慎。”殷无极道,“又像是在试探着什么,若是无人管束,他们只会愈加猖狂——”   “敢挑在云端城挑衅我的势力,不多。”谢衍冷笑,“而有这个动机的……我心里也大抵有数。”   “瞌睡便来送枕头,这不正好?”殷无极噙着笑,手指在他胸口画圈,语气悠然,“若本座出马,替圣人深入敌营,钓出祸首,解决此事,您怎么答谢我?”   “若是钓到了大鱼,陛下开价。”谢衍握住他的手,制止他抚上自己心口的动作,温文尔雅道,“只要不离谱,吾许陛下一诺。”   整个仙门,能够威胁到帝尊的人唯有仙门三圣。让旁人出面,谢衍或许还会担忧背后势力不清,会波及到协助者的安全。   而这个问题,在殷无极身上,完全不存在。   “行呀。”殷无极乐了,谢衍有求于他,这次可是意外之喜。“……您要的是我大闹一场,端了对方的巢穴,还是要一个把柄?一个,可以把对方彻底打落谷底的把柄?”   “视形势而定。”谢衍顿了顿,道,“你小心行事。”   “好,那本座就自己判断了。”殷无极勾着他的脖颈,弯着唇角,笑意却没达到眼底,“现在,人还没走呢,大概是等您走后才下手罢。清晨时您早些走,把空隙留出来,给闯空门的一点空间。现在天还未亮,再装一会恩爱夫妻吧。”   谢衍深深看他一眼,把娇俏可人的小妻子横抱起来,离开了窗边。 第294章 光明背面   清晨梳洗时, 慵睡将起的谢夫人披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浅色外衫,悠悠然走出卧房。   那并非他的衣衫,而是谢衍的, 还沁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白梅香,勾勒出女相时纤长的身姿。看似不施粉黛,神情冷淡, 却是花朵上的清露。   他尤嫌不够, 先去开了窗,让明媚的春光与窥视的视线共同落到室内。然后他瞥向窗外,只是粲然一回眸, 就是魔魅生姿, 教人看直了眼,能失控到直接坠下树梢去。   设了钩子,确认了盯梢的人还在, 殷无极又慢条斯理地拖起了时间,取了煨在炉上的茶汤,用热水烫了布巾, 备好一套出行的外衫, 给里间的谢衍送去。   殷无极看着他漱口后, 倒了水, 又替昨夜劳苦的夫君用湿润的布巾擦脸,殷勤地为他揉捏腰部,把贤良淑德做到了极致。   谢衍当然清楚他的小动作,但他颇为受用徒弟温柔小意的服侍。再者,这些时日被徒弟折腾,为人师长的尊严总得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   圣人就算再孤高寡淡,立誓将一切都祭献给天下苍生, 但他到底也是个男人。   娶一位贤良淑德、志同道合的漂亮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相携渡过柴米油盐的平淡余生,是古来士大夫归田园居的终极梦想。   这种本属于私欲的凡俗人性,本不该让孤高卓绝的圣人为之动摇。   但很显然,魔君的手段绝非寻常可比,如此相处才不过十余天,谢衍就觉得他人性的部分有轻微松动的声音,虽然不明显,但还是教他头疼得很。   “夫君伸臂。”既然是戏中戏,殷无极玩的开,就十分进入贤淑新妇的角色。他取了新衣来,煞有其事地道,“这是我这两日替夫君新裁的衣,针脚还有些疏,但您的身材我双臂一量便知,绝对是合身的……”   “陛下是不是太认真了些。”谢衍无声叹息,他着实是有点怕了殷别崖了。   “恩爱就要做全套。”殷无极抚平他身上衣料的皱褶,笑吟吟道,“再说,我过去服侍师尊时,也是事无巨细,操持内务,师尊的衣食住行,事事安排周到妥帖,也不见您有半分避讳。谢夫人做的事情,也不过多了一件暖床,您怎么就不习惯了?”   谢衍想拒绝,却又下不了狠心推开还穿着他的外衫黏上来的小徒弟,只得伸开手,看着殷无极亲制的白衣一点点上身。   “圣人呀,端庄、持重,保持君子风度。”殷无极一边系他的腰带,一边反过来教育他,“……做您弟子时,又不是没替您暖床过,也没见您这般不自然。”   “那不一样。”谢衍静静看他,几乎无奈地道。   在殷无极年少时,他完全是把他当做自己亲手抚养大的崽子、未来的继承者,教他读书习剑,锦衣玉食地养着,为他每一分进步而高兴。   如今这般关系,当初的师长慈爱全都变了质,看他也自然难以遏制地多情几分。   “您伸一下手臂,活动活动,看看尺寸如何,是否收的紧了些?”殷无极头也不抬,拉扯了一下他肩膀的布料。   “……的确合身,别崖有心了。”   化作凡人身份,可以让本该互相戒备的仙魔至尊放下几分防御,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皆是些无涉两道的寻常絮语,倒是颇有些夫妻间的贴心体己。   梅姿鹤骨的儒门君子看着穿着他宽大儒袍的魔君,只是寻常布衣,却显得他身姿挺秀,如菡萏芙蕖,他心中甚至还有几分隐约的满意,“别崖倒是甚少穿白……”   “不好看么?”殷无极却没有把外衣还他的意思,反而噙着笑,直起身,呼吸拂过他的脸庞,语气温柔,眼神却如暗藏锋利的刀,“这不是显得我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么?”   谢衍又觉得腰在隐隐作痛。但情场如战场,针尖对上麦芒,他哪里肯认输,只是不动声色:“夫人得端庄些,既是夫妻情趣,在房内穿给为夫看就好,去外头……”   “怎么,夫君醋了?”殷无极见他侧头不敢看他,更是来了劲,靠到他身边,作出眼旸腿软,魂酥魄销的旖旎模样,“待会我再这般出去招摇一圈,宣扬宣扬夫君的厉害,教训了我整整一夜,教我魂魄都飞了……”   谢衍抽了口气,他算是怕了小徒弟了,捏了捏他的脸颊,道:“魔修贪欲不说,又爱玩闹,别崖明明什么便宜都占了,还来消遣我。”   “话本上不都说,文人书生,最喜欢哪些表面看着贤良淑德,背地里却放荡的类型?”   殷无极也曾在儒门修行,对他师尊早年那点文人病清清楚楚,后来成圣后断绝七情,但他不觉得谢衍的喜好变了,只觉得那桀骜风流的天问先生,只是沉睡于心,而非消失不见。   魔君却还身着他的外衫,轻轻嗅着他衣上的暗香,绯眸流横波:“我这样子,您不喜欢?是不够纯,还是不够浪?您说说,我一定改。”   他笑意盈盈,眼里仿佛温柔的能滴出蜜水来,欲说还休的很。   再改还了得?谢衍无奈,抚着他的后脑揉了揉,颇有些不可言说的亲昵滋味,道:“……算我输了。”   见谢衍败下阵来,殷无极还得寸进尺,促狭他:“这就认输了?比起以前的冷心冷情模样,圣人如今怎么撑不过五回合?”   见他挑衅,谢衍恼了,捏了捏他的耳根,斥道:“别崖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不正经。”   殷无极记仇得很,只要有关师尊,百年前的事情还说的振振有词,道:“告子曰:食色,性也。人性如此,哪里不正经?”   他一挑眉,埋怨道:“再者,说我活太烂的,难道不是您?我闲暇时读这些话本,可都是为了伺候您,做好您最热烈的情人。”   见他不答,殷无极又垂眸,道,“哪怕读到极羞涩处,为了让您每次都有新鲜感,我都是咬着牙在学,您倒好,夜里什么都享受了,与我胡天胡地的厮混着,白日却又端着一副清霁君子的模样,来训斥我不正经。”   谢衍:“……”   殷无极见他没词,心里早就乐开了,师尊落下乘可不常见,每每认输,还是输在脸皮太薄,不像他那般什么诨话都敢说。   魔君又似笑非笑,道:“圣人您啊,还是要面子。”他眼眸一弯,又道,“巧了,本座是个知足常乐,却又只顾实用的,面子您端好了,本座只要里子。”   “只要能够占据圣人的一切,本座无所谓用什么手段。”   语罢,他的绯眸更狂热几分。   清晨的阳光落在屋内,谢衍也到每日该出门的时刻了。为了钓出不速之客背后的影子,他们早已商量好计划。   待到贤良淑德的“谢夫人”于门口送别夫君后,又懒洋洋地回去睡回笼觉时,殷无极感觉到暗地里的眼睛,开始行动了。   魔君的修为卓绝,此时伪装凡人,非大乘期以上大能修士看不出他的异样。   而这群上门小贼,自然是不知道,他们闯的空门会是圣人府邸,为他们背后的主子招来的,是招致毁灭的大麻烦。   见迷香从窗户纸弥散开,殷无极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心中却失笑。这种针对凡人的手段哪里制得住他,但他还是掐算时间,十分配合地歪倒在床榻边,却是暗地里设下幻术。   再过不久,屋里溜进来两个小贼,也不敢多停留,把昏睡的美貌夫人用麻袋一套,抬到了木板车上。然后装作力夫运载货物,走出了清晨无人的小巷。   面对这样修为低微的卒子,魔君自然不会委屈自己,非得在木板车上颠簸一路,只是用木桩变换成谢夫人的形貌,到了地方再偷天换日即可。   他一袭玄袍,用术法掩盖着气息与身形,懒洋洋走在两名贼眉鼠眼的卒子身边。   如今身在仙门,没有天道结界阻隔。殷无极手中一转,便是捏起诀,通过之前赠予的魔种与师尊千里传音,揶揄道:“出了青竹巷了,左转,右转,向前……这是要奔着修士驻地去啊。圣人,您这光辉璀璨的云端城背面,还是有不少阴私的呀。”   “陛下见笑了。”此番是殷无极助他,谢衍自然领情,此时正布衣白裳,走在另一条去往城中修士所居的核心地带的路上。   “吾先于外侧护佑。待时机成熟,即会自揭身份,领着百家修士前往见证,搜寻证据。在那之前,陛下只要不使用魔气暴露身份,余下,自行其是即可。”   “先前本座欠圣人一诺,又承蒙圣人照顾,得以来仙门微服私访。此时您有求于我,自然义不容辞。”殷无极偏头,看向马车通向越发阴暗的地下甬道,于是他揣着袖,顺势走下台阶,笑道,“……只要不暴露魔君身份,扯着您的虎皮做大旗,大闹一场也可以?”   “可以。”谢衍此时已经站在了城池的最高处,布衣白裳,背后负剑,看似落拓,却漠然俯瞰着这座光华璀璨的仙门大城。   这样近乎神性的淡漠疏离,与方才那个与夫人惜别的白衣书生截然不同。   他轻抚着腕间缓缓浮现的一枚小篆的“殷”,魔种刻印,控制比魔君修为低的修士倒是无往不利,但对于圣人道体而言,除却些许旖旎意味外,不过是个有点用处的装饰罢了。   方便却是方便的。比如同在一域时,他们可及时通过识海通信。   所以别看他看似淡漠如秋水无痕,实际上识海里却充满了小徒弟的声音。   殷无极其实并非多话的人,但是谢衍更寡言,他就学会了自言自语,他说三句,谢衍只要答一句,他就会持续说下去,乐此不疲。   “您说可以?”殷无极乐了,“我大致也猜到,您与某些势力的矛盾已经激化,所以想要借‘谢夫人’这个假身份向人发难。”   “掳人掳到了您隐匿凡间的小娇妻身上,圣人震怒……虽然听上去有些荒唐,甚至与圣人断情绝欲的形象有些许不符,但这样的理由最为合理,哪怕是一件并未扩大影响的小事,一旦触及圣人威严与利益,无论您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会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   “但若是这样,本座就无用武之地了,得乖乖当花瓶被关在这里,等着夫君领着仙君神兵天降,来救我出炼狱火坑——”   殷无极看着地下黑漆漆的监牢,单一个牢房里,就已经关了几十名从城中各处抓来的孤苦女子,还有少许漂亮少年,有些昏迷着还未苏醒,有些瑟缩在角落里,看上去无伤,但是胳膊有几个针刺的血洞,看来是尝过了苦楚。   此地药味甚浓,那是一种刺鼻腐臭的浓烈气息。这种味道很特殊,殷无极只在南疆闻到过。   掳人的卒子已经很熟练,把这次带回的几名昏迷女子从麻袋里放出来,双手与脚踝拴上禁制锁链,丢入牢中。   殷无极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绯色的眼眸略略冷了冷。   “本座再确认一遍。”玄袍魔君环顾四周的血腥气,笑意不达眼底,“就算是捅破了天,圣人也能为本座收拾残局?”   “可以。”谢衍的神识完全笼罩了云端城,城中一切纤毫毕现。他俯瞰,红尘皆在他掌中,而这般近乎仙神、权倾仙门的存在,却微微笑了。   “陛下想要做什么都无妨。”白衣圣人在云端负手而立,神情疏狂不羁,道,“就算捅破了天,吾给你兜着。” 第295章 君王乖张   地下牢房阴冷潮湿, 被掳来的人挤挤挨挨地分着地方,局促得很。   这次被丢进来的有七个人,不算他, 其余六名皆是秀美少女。殷无极再环顾,看见牢中皆是凡人,三成是少年, 余下皆是少女。修士大抵不关在这里。   他的人设“谢夫人”, 明面上已嫁作人妇,也被盯梢后掳来,可见他们筛选的标准只有貌美这一项。   殷无极施施然盘坐在枯草堆上, 手腕与脚踝处拴着的锁链虽然一捏就碎,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脱身,而是冷眼看着铁栏杆外来去的狱卒,判断对方的活动规律。   变化术想要不穿帮, 他就不得使用魔气。   倘若被发现背后有魔君的影子,哪怕他是阴谋破坏者,也大概率会变成背黑锅的。届时波及两道合作, 可就违背了他的初衷了。   初步判断, 他能使用的只有这“谢氏夫人”身份, 可用的只有儒门的术法与灵气。而谁也不知他的身体里埋藏着圣人灵骨, 灵气与儒门手段,恰恰又是该身份的最佳诠释。   若是他的存在被发觉,谢衍不但有足够的理由出面维护,他表露出的神异,皆可以被当做圣人给夫人留下的护身手段。   “替我兜着?”殷无极当然不是什么莽撞之辈,会刻意把清晰的局势弄复杂,在想清楚破局之法与当前可用手段后, 他才揶揄道,“圣人夸下如此海口,是觉得本座不会做过火的事情吗?若是本座一时兴起,把看不顺眼的地方通通给砸了……”   “帝尊是想投桃报李,与仙门巩固贸易关系,此时合作大于竞争,更不必结仇。”谢衍停顿了一下,笃定道,“再说,别崖是君子,并非为恶之人。”   “在您口中,我又是君子了?”殷无极则是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若是真的做君子,哪还活的到今日,早就在北渊洲掉了脑袋了。”   谢衍站在云端城地势最高飞燕塔上,自虚空中拨动金光,如同弹奏琴弦。片刻后,数道圣人令划破虚空,向着中洲各地的宗门领地发去。   一不做二不休,谢衍听过殷无极的描述后,俨然是打算把事情闹大,才在这个时候召集自己的心腹圈子来云端城开会。   面对他的揶揄,谢衍神情依旧淡泊:“……就算忍不住做了什么坏事,记得推给对面。”   殷无极乐了:“教本座栽赃嫁祸呀,没听错吧,这是圣人之言?”   殷无极平日里在帝位上并不像这样爱笑,性子甚至有些冷,只因为他必须以最无坚不摧的一面,迎向北渊冰冷腥烈的风。   但此时,孤戾的狼却被师尊当做软绵绵的小奶狗,画了个圈无微不至地保护起来,这滋味太美好,让他原本蜷起的漂亮皮毛都要舒展开了。   “驷马难追。”谢衍不否认,睥睨着云端城的光明背后的阴私,语气淡泊,“这点风浪还是兜得住的,这圣人之位又不是摆设。”   寻常陈述口吻,却最是天下霸道。   正在此时,狱卒们用抬着先前被带走的人回到监牢中。   这一拨是五个人,四名美丽女子,一名样貌秀丽的少年,他们的神志涣散,面如金纸,裸/露的脖颈、双臂甚至脚腕处,皆分布着零星的针刺洞眼,好似被强行注入药液。   只要一接近,几人好似应激,顿时抖若筛糠。药液浸透了袖摆和衣裙,呈现黑紫色,发出难闻的气味。   见到这一幕,那些受过罪的少年少女皆啜泣着,泪痕早就哭干了,脸上透着绝望死意。   “哭什么哭?又没动你们。”狱卒一边给牢门上锁,一边粗鲁道,“这么多漂亮婆娘,还有可惜都是得送走的,一个也不能动……老子都憋出火来了。”   另外一个说道:“急什么,蛊师说了,总共施药三次,就能把人制作成人造炉鼎。这些个凡人值什么钱,年轻些,有几分姿色罢了,真制成了能帮助修炼的炉鼎,能在仙长手中流通,那才是值钱货色。”   “有多值钱?”狱卒守着一牢狱美人却不能动,眼珠贪婪地动了动,看向笼中的囚鸟,神情颇为狰狞。   “啐,比你我这些干黑活儿的多得多。”另一人似乎比狱卒高一级,知道的也多,他说道,“咱们这里只会给一次药,剩下的药剂还在蛊师那里,三天后就送过去。等到这一批货制作好了,也打通了销路,上头赚了钱,还怕没我们一口汤分?”   “这人造的炉鼎,得值多少钱?不如天然的吧?”   “天生炉鼎体质哪有那么常见。”那头头翻了个白眼,“炉鼎体质稀少,方位好算,在这方面,谁也争不过合欢宫,都是把她们当预备弟子的。现在的修真界,不准残害天生炉鼎体质,那是默认的规矩,毕竟谁也不想招惹芳华夫人那个疯女人……”   “但咱们做的这活儿,也是够黑的。”狱卒也是刀口舔血的,“仙门查禁了人口买卖,地下黑市都不敢明着卖人,这上家,什么来头?”   “银样镴枪头的货色,还不是修为不行,必须得用炉鼎。”那头头啐了一口,“吃不得苦的少爷们,修个屁仙,也就是家里有势力,多几个臭钱。”   披着玄色外搭、身着素色襦裙的“谢夫人”听罢,睁开了绯色的眸,光芒惊人的冰冷。   “圣人啊,这是人造炉鼎生意。真是胆大包天,在您的势力范围,也敢搞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殷无极轻轻敲了敲手上的铁链。   “本座目前所在的是这根利益链条的下游,只买卖人口。三日之后,大概会到中游,疑似与南疆蛊术有关。再到上游,肯定不会走目前已知的黑市,买家还没有确切的范围,不过您也大概能猜到——”   “数百年前,刺客之乱,世家年轻修士几乎被杀绝。”谢衍心里早有答案,声音冷冽,“仙门大比之中,某几个世家狠狠吃了个暗亏,现在开始走旁门左道,对年轻一代拔苗助长了。”   说到这里,谢衍冷笑一声:“看来掉出仙门排名还不够,混账东西,非得由吾亲自黜落才知道厉害吗?”   “对了,圣人。”殷无极看向被用了药,手臂的皮肤之下蔓延出紫色细丝少年少女,他们神情痛苦不堪,汗湿脊背,“我不精医药手段,有没有办法,教他们好过些?”   “……那得至少弄明白,用的是什么药。不过,可以用儒门的虚灵诀为之止疼。但,那只是权宜之计,本质是在欺骗感官。”谢衍问道,“有多少人被注入了药物?”   “不清楚,不算上我,这个牢房有二十四人。”殷无极语气有些不愉,“新来的七人,还没有被拖走给药,大概快来了。”   “如果此时闹翻,链条就会直接断裂。只有去到中游一环,找到术师,才能得到药方,找到解决的办法。”谢衍短促地停顿了一下,笃定道,“但是,你不会束手三日,什么也不做。”   “说得对,我不会什么也不做。”殷无极阖目,笑了。   在一众绝望抽泣的声音中,修长高挑的谢夫人从角落中站起身,虽说是他一身黑色朴素衣裙,看上去半分也不起眼,唯有他走出人群时,他们才看见那张惊世艳绝的容貌。   “别哭了,大家还能动吗?”魔君的眼眸有蛊惑人心的能力,那幽幽的绯,正如流火,“都听见了吧,三日之后,我们会被送往下一处,制成‘人造炉鼎’。”   “……炉鼎,那是什么?”他们大多是从未接触过修真者的凡人,年龄皆在十六七岁左右,身体刚刚成熟不久,涉世也未深。   “炉鼎是一种修真体质,但是,这也是不幸的开端。”   殷无极曾在北渊魔洲推倒过风月楼,解放过身为炉鼎的凤流霜等人,深刻明白沦落到那种地步,是怎样的悲剧。   “炉鼎虽然可以修真,但是会被强迫修炼灵力,然后再被人剥夺苦修所得,同时流失的……是生命力。”殷无极说到这里时,难免有些齿冷,眼神却一片暗沉,“至于手段,通过床事……也就是说,会被当做妓/女或者娈童,不断剥削,懂了么?”   牢狱里先是一片沉默,然后又是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我刚刚和青梅竹马的原哥订了婚约……”一名秀丽少女擦拭着手臂上的紫黑色纹路,好似那是一种耻辱的烙印,“我不要、不要成为炉鼎。”   “我还有喜欢的女孩子……”这回吓哭的是个漂亮的小少爷,呜咽道,“我要让家里人来找我,那些坏人,我家里人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眼泪什么用处也没有。”魔道君王的神情平静,他似乎对凡人很有耐心,道,“现在我们应该商量一个脱身对策。”   “脱身?”他们茫然地看向殷无极。   “谁来的最早,能告诉我,是否有修真者被抓到这里,都关在哪里?”   “大概,在隔壁吧。”手臂快被纹路爬满的少女怯怯地道一句,她的神情倦怠,显然是因为药物的排异反应极其难受。   殷无极扯了扯手上的锁链,对少年少女来说,这是摆不脱的负担,但对他而言,这种重量可以视如无物,他仍行动自如。   他走到牢房里唯一的木桌面前,然后看似娇弱纤细的“少女”,淡然地微笑着,径直徒手掰开了木板。   木板中间由铁钉相连,他一边掰,一边往下扔钉子。再一松手,被拆成整齐长条的木板就落在地上,散了一地。   众人看着他素白柔软的手,目瞪口呆。   “自我介绍一下,我家夫君姓谢,出嫁从夫,唤我‘谢氏’或是‘谢夫人’便好。”   他笑容温婉柔和,偏了偏头,嘴上说着十分柔弱娇妻的话语,却微笑着把四根桌子腿全徒手撅了下来。   “既然没有人救得了我们,那就得自己反抗。”殷无极是搞底层起义出身,当初起于矿场时,也只是孤身一人拉起的队伍,此时在狱中鼓动人心,更是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张口就来。   “这群人,擅自更改我们的人生,把我们从家中夺走,剥削我们的青春,把我们践踏到泥地里,来换取金钱,满足欲望。”   “试问一句,凭什么?”自称为谢夫人的少女,娇美柔弱的脸上浮现出决绝的神色,让人情不自禁地去听他的每一句话。“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   “但是现在,在这牢狱之中,没有仙人,也没有皇帝。哭泣声没有人听得见,若是甘于命运,我们将会烂死在地狱里,还不如现在拿起武器,奋力一搏——豺狼与鹰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不是求饶,而是武力!”   “各位,没有武器,就创造武器,只要我们拿得动的,都可以是我们反抗的工具。现在,每人来选一条木板,大的小的都可以,女子绑在襦裙里,腿根处。没有的,就藏在宽袖里。穿的紧窄藏不下的,就拿钉子,然后返回原处,按兵不动。”   说罢,殷无极随手点名,把少年们抽调到门口处,用排军阵的方式严阵以待。   “待会,等狱卒再来抓人,我上去揍他们脑壳,你们几个就跟着我,从背后先把那两个看守拿下。手脚活泛的,先抢他们腰间的刀,女人用钉子扎穿他们的几处大穴,记住了吗?”   “……记住了。”   “拿下看守之后,我们去关押仙君们的牢狱,把我们的主要战力放出来。”殷无极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好似他手中并不止区区二十来人,而是在带万人的精锐魔兵。“有了仙君仙子们的途径,才能够向仙门报案。”   “我们身上的药,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而对方狡猾,如果发现事变,一定会弃了原来的营地外逃。所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需要一些人,跟着我挟持这群看守,杀到他们的营地去。”   “早些解决吧,我还要给夫君下厨呢,他见不到我,会想我的呀。”温婉柔弱的谢夫人梳理自己的长发,微微一笑。   明明看上去明媚娇美,可那一瞬间,却如同狠戾乖张的君王,漠然睥睨着挣扎的顽愚蝼蚁。 第296章 谢氏夫人   这里是链条最末, 都是些被雇来做脏活的散修,不过是个低端局。帝尊若想救出他们很容易,只是手指勾动间就能控制这个地下牢房。   但他不欲表现出超越凡人的能力,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开始重操旧业,带起了队伍。   但是对他而言, 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运, 想要得到什么,唯有用双手与争夺、去开拓,才可能会挣脱残酷的命运束缚。   因缘际会, 他既然来到这里, 便多几分教这些被灌药强开了灵脉,被迫接触修真的凡人,何为修真界的法则。   当两名被雇佣来的狱卒, 再度踏入这座与平日无异的监牢时,他们没有想过,这一笼漂亮的观赏鸟也能啄死人。   那身着玄色外裳, 系着深红色襦裙的谢夫人, 明明婷婷袅袅地站在那里, 柔弱的像菟丝子, 应当被人养在庭院中细细照料,眼神却是漠然的。   他纤细的手中握着一根木棍,顶端如剑端,姿势标准的像是在挥剑。   “啊——”电光火石之间,他毫不犹豫地击打狱卒的后脑,对方应声倒下。   按常理说,弱女子的腕力有限, 不足以撂倒入道修真,有灵气护体的散修。   但是悲惨的是,“谢夫人”是帝尊的马甲,在他的剑下,雄踞一方的大魔都是草芥,更别说这些无名卒子。   棍挥为号,其他人大受鼓舞,蜂拥而上控制了另一名狱卒。   他的修为显然更低些,这群少年少女们通力合作,对准他的膝关节、后颈与周身弱点一顿暴打,又有帝尊暗暗封住对方的灵气流动,很快就把他擒下了。   殷无极戳中两人周身大穴,保证他们会长睡下去,直到谢衍带人来查封此地。   留他们一命,当然也是为了人证。以谢云霁的性格,他们口中的情报被榨取后,下场说不定比被他杀了还惨。   利索地干翻了狱卒,殷无极又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神态自若。   他指使他们继续干坏事,流畅的像是干过无数次:“把这两人的衣服脱下,抄起他们的家伙……嗯,就你们俩兄弟了,个子最高,穿上这些衣服,化装成他们的模样——好了,什么时候了,别嫌衣服丑。姑娘们,你们谁会化妆?给他们脸上抹点灰尘,要最是不起眼才好。”   “我擅长。”大概也听出了谢夫人的安排,少女毛遂自荐,脸色红扑扑的,眼睛发亮。“我叫小梨花,是徐家帮小姐梳妆的丫鬟,我会一点易容的土办法。”   “小梨花,很好,那就交给你。”他点头,道,“非常时期,面对强敌,每个人的长处都很关键。”   说罢,谢夫人又抬脚踢上二人腰间的长刀,刀鞘一震,刀身滑出,在空中飞转一圈,又被他稳稳握住,雪亮的光照着秋水的眉眼。“这就是合作的意义。”   小梨花没想到自己这样关键,脸颊微红,走向那两名需要伪装狱卒的高个子少年,一双巧手顿时忙开。   藏在假面之下的帝君阖眸间,无边的煞气融入刀中,他再睁眼,又是巧笑倩兮的模样,“我拿一把,还有谁敢见血,取剩下一把,随我来。”   “去做什么?”   “屠了这监牢里所有的狱守。”殷无极轻描淡写,“掳掠、贩卖、残害人命,有什么必要留他们的命?”   只是短短几句话,却带着煞烈之气。不少人瑟缩着,后退了一步。   短暂的沉默后,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站了出来,她的手臂上满是黑痕,灵窍已被强行摧开。她一撩额边发丝,苍白面容柔弱清纯,但是眼里却有着泪光与恨意。   “那位姐姐,被拖出去欺负过……”有人小声议论。   “你可以叫我三娘。”柔弱的女子无视了这样的议论,径直看向殷无极,眼里也燃烧着微弱的火,“……我跟你去。”   “有仇报仇,很好。”殷无极还穿着这身假身份,但不必在谢衍面前装乖,他的行事风格就颇有在魔洲时的雷厉风行,声音却是多情,“三娘提刀,其他人各自抄上棍棒,随我同去,咱们要以德服人,是不是?”   长睡不醒的狱守腰间有这一串钥匙,殷无极随手取下,系在自己的腰间,又捋起颇为碍事的外衫,露出纤白却又极为有力的小臂。   中洲地界在儒道势力范围,女子的装束还是太保守,不如他们北渊,都是捋起袖子,抄起家伙就敢上战场的……   他想到这里,却又怔然片刻。“原是忘了,仙门安平盛世,有圣人托底,哪里用得着女子上战场。”他心里却莫名地难受起来,“还是我做的不够好。”   殷无极先放出了临近几个牢狱的人,期间当然也遇到向他出手的。   前面已经留了活口扔在那,现在的殷无极毫无顾忌,遇敌,半句也不啰嗦,见面即斩,飞溅的鲜血落在他深红色的裙裾上,是乍深的红梅报春。   娇俏漂亮的谢夫人却毫不在乎地抬脚,踩在被一击毙命的修士身上,甚至还蹭了蹭绣鞋底。   众人:“……”说好的娇弱贤惠呢。   谢夫人看了看染血的刀,与脚下踩着的尸首,才想起了自己崩到天边的人设,才对被他快吓哭的队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启唇,“嘘,不要告诉我夫君哦,这是一个小秘密。”   “我们家夫君呀,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指尖不沾俗务的。家中杂事繁多,实在费心,怎么能影响到夫君读书呢?”   谢夫人边走边拢了拢发,颇有些欲盖弥彰,他信口胡诌道:“所以说,砍柴挑水修家具、缝纫烹饪、诗书礼易,琴棋书画……为了当好夫君的后盾,做人新妇,难道不是都得懂么?”   “……我作证,真不是。”鹅黄色衣裙的少女无语凝噎,“就算是我们黄家的出阁女,也不需要学这么多东西呀。再说了,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的夫君,你要他干嘛,有功名么?有前途么?再光风霁月有什么用,又不回家,平时连家务活都不帮你做,夫人,您图他什么呀?”   “……这么一问,好像……”他从小便把倾慕谢衍当做理所当然,他说过的所有事情,在当他弟子时,都殷殷切切地为他做过,如此看来,他操持的倒是比凡间的贤妻还要多得多了。   一说到这里,少年们又涨红了面皮,心跳如小鹿似的看向谢夫人,争辩道:“我们在家中,除了读书习武,就是帮衬母亲与姊妹。若是我们娶到如夫人这样的聪慧美人,一定捧如心上宝,绝不肯让妻子如此操劳的。”   “就是,家母说,正妻是同进退、荣辱与共的存在。若是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男人,相看的时候风评不好,可是没有小姐愿意嫁的。”   此番出言的是一个世家庶子,因为俊俏被掳,却又没那么重要,此时更是跟在谢夫人背后,颇为憧憬。   殷无极先是一顿,心想:果真修真不知时岁,仙门俗世的风俗理念几乎大变,他的思维倒是停留在几百年前,显得落后了。   随即他又思忖,师尊虽然个人偏好古典传统一派,也是与他少年时期已经可以追溯到千年前有关。但他并未拘泥于此,而是在悄无声息地推动着俗世的进步。   从俗世推动传统儒学的革新,再遴选儒道弟子上山时,新的儒学又会被带到了旧的世界中,学说,就在这里一代又一代地演进。   “于无声处听惊雷。而这本该是惊雷,却发生的这样悄无声息。”他心中想,圣人之豁达与开明,以及他润物无声的手段,着实教他学到了一课。   他们前往关押修真者的牢狱,迎面而来的是执着锁链巨斧,脸色狰狞的体修,境界也是有金丹后期了。   “你们且看好,遇到这样迎面冲阵的敌人,应该怎么破招。”谢夫人手中长刀微旋,却是身轻如燕,面对大开大阖的巨斧,他不过腾挪间,就从壮汉的肘下穿过,自长刀自他脖颈背后贯穿,一招毙命。   “……大开大阖,意味着变招也慢。正如面对一只巨熊,以速度取胜。”他一边点评,一边斩开被铁锁拴住的牢房,大门应声而倒。   那可是铁的啊。   方才还倾慕于这飒爽的侠女风范的少年们,此时也不敢吱声了。   大门内仍有两名看守,各自被一拥而上的少年少女们撂倒。   牢中关押着几个修真者,殷无极扫过他们衣衫上不明显的宗门徽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对谢衍道:“师尊,三名儒宗弟子,一名法家弟子,四名墨家弟子,两名道门弟子,还有几名散修……除此之外,可还有失踪者?”   “已经让百家各宗统计排查目前失联弟子,但据报给我的数字,这并不是全部,还要再多。”仙门是谢衍的主场,他要求特事特办的事情,百家令行禁止,此时已经统计大半。   “我已召来墨、法二宗宗主,数名百家长老议事……别崖,你这里是什么打算?”   “打算?圣人到了便知晓了,当然,会给你留下足够为幕后势力定罪的证据……”   殷无极环顾了一下,看见白衣儒袍的儒门弟子们,他眼神明显复杂了一瞬,这些弟子连他的师弟师妹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外门,但依旧是圣人座下。   他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取出锦帕覆盖在她的手腕处,隔着布料输入灵力。而帝尊却是极有男德的,哪怕披着假身份,救人时也不得直接触碰他者肌肤,否则师尊那个占有欲,不高兴了怎么办。   “这里是?你又是谁……”女弟子年纪还小,颇有些迷迷糊糊,“呜……被抓走了,一定要告诉圣人,这里的阴私肮脏……”   她顿住了,仰起头,却看见黑衣红裙的漂亮夫人站在她面前,神情冷淡。   “什么阴私?不如和我说说看,指不定,还能让圣人知晓呢。”殷无极见她醒了,便也不再输送灵力,似笑非笑道。   距离他叛门已经过了几百年,当年唤他大师兄的小弟子们,若是修为未突破,现在也都该离世了。而新的这一批,他到底还是不认得的。   “……是漂亮姐姐。”她张大了嘴巴,感叹道。   “怎么一代不如一代了,傻兮兮的。”殷无极按了按眉心,忍住那股极为复杂的心绪,道,“你是儒门的弟子,对吧?联系门派,把此地发生的事情上报。”   “漂亮姐姐说得对。”少女连忙翻出通讯符,弯起眼眸,笑得甜甜的。   “……”这届徒孙怎么一个比一个傻。   他方才随手倒出些聚灵丹,胡诌说这是补品,叫其他人分给这里昏迷的修士,此时他们也断断续续苏醒了。   殷无极又道:“还有你们,能联系到宗门的,立马联系上,就说此地非法拘禁仙门弟子,仙门中疑有内鬼与南疆勾结。”   帝尊最知道什么是最敏感的罪名,最能引起仙门宗主的重视。   众弟子脸色纷纷大变,当即各显神通,尝试与宗门取得联系。   此时,殷无极注意到那名为三娘的拿刀女子,手中刀柄松了又紧,显然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有欺辱你的仇人?”红裙的谢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问道。   “是那个人,我不会忘记他的脸。”三娘用刀指向先前被众人撂倒,如今五花大绑的男子,本该轻柔的声音,因为仇恨而嘶哑。   “好,既然找到了仇人,合该以血还血。”魔君的行事方式向来我行我素,哪怕套着一层柔弱的外皮,他骨子里的血腥气还是与仙门格格不入。   他一脚踏上那被五花大绑的男子胸口,微微使力,然后笑着说:“去,来个人提桶冷水来,教他清醒清醒。”   冰水浇在他身上,那曾经把三娘拖出去侮辱取乐的男子,看着原先可怜无助,惊惶落泪如小鹿的女人,提着刀一步步靠近。   “不、放过我——女侠,饶命,不要……”他想要挣扎,但是踏在他胸口的漂亮美人,却有一双血腥冰冷的眼睛,哪怕是笑,也是森然。   那美貌昳丽,明媚动人的谢夫人微微笑着,似乎是在鼓励着她。   三娘本是原先过着平静生活的女子,此时却并未歇斯底里,她提起刀,毫不犹豫地扎穿了男人的胯/下。惨嚎声顿时响起。   在场的少年们皆是一凉,瑟瑟发抖。   三娘这刀落的干脆,脸上却带着微微的笑意,见了血,她却不觉得怕,只觉得畅快,“天道好轮回!”   “只是废了,还差点意思。”殷无极却笑着对她勾勾手指,顺手夺下男人的腰间乾坤囊,取出一把匕首,在他的五脏六腑处比划,“你知道,怎么让他死的更痛苦些吗?来,我教教你。”   “面对恃强凌弱者,就要用血告诉他一个刻骨铭心的事实——当他遇到比他更强的那个人时,他,才是那个弱者。” 第297章 不通情爱   青竹巷内, 暮春时节,雨声潺潺。   一名白衣书生站在洞开的家面前,秋水望穿, 也久等不到妻子的归来。   他逐一问过了街坊,众人皆说,没有看见佳人影踪。   见他这时才想起寻人, 甚至有人看不过眼, 痛心疾首地说了他几句,言:“市井鱼龙混杂,谢夫人又是位美人, 当然要好好守着, 哪有把她一个人扔在家中的?”   还有人劝他:“不如去报案吧,最近听说城北的人家也丢了女儿。”   白衣书生闻言,也并不反驳什么。他只是沉默地回到家中, 把青竹伞换成了剑,再度踏出了家门。   还没走出巷口,四面传来的流言就让他脚步一顿。   “小白脸也拿剑呢, 现在想起来去寻妻了, 该不会只有几下花架式吧?”   “还是谢夫人好, 无论是针线还是手艺, 皆是顶顶好的,为人也温柔和善。哪里像这小谢书生,不但性子冷清寡言,还不会疼人的,只会晚上回趟家,还得夫人什么都捧着,还端着一副架子, 什么家务都不帮着做,哪有这样对待发妻的?”   “就是如此,靠着一张俊脸勾到了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就以为高枕无忧了。才新婚燕尔,就动不动往外跑。现在夫人不见了,才着急了,照我说,指不定谢夫人是幡然醒悟,不伺候小白脸,和人跑了呢。”   说到这里,街坊纷纷附和,义愤填膺道:“跑得好。现在官府都提倡自由恋爱了,过不下去,就赶紧跑回家,别跟着这个没出息的男人。”   谢衍本就是顺便回来全一下剧本,顺便把魔君留下的痕迹除去,以免被人揭穿。却没料到,只是十来天,他的凡人身份形象已经跌到了谷底。   虽说这些猜测完全基于错误的信息,堪称荒唐,但谢衍却心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享受了殷别崖对他的好,却总是端着师尊的架子,委屈着他,却没有发现呢?   在过去的修真界,弟子尽孝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师尊的命令是绝对的。师门,视同君与臣,父与子,对于弟子的约束堪称严苛。   哪怕谢衍再宠着徒弟,也无法脱离这样的框架。弟子的出格行为,首先的责任方就是师尊,也永远是他来约束,为此,他也惩罚过殷无极。   修真者虽然寿数漫长,但是时代却是在转变的,谢衍既然要以法家理念匡正仙门,便是要以仙门之法,代替宗门之法、宗族之法,最该除去的,就是迂腐到几乎盲目的弟子规。   但他们千年师徒,相处方式早年便已经固定。殷无极在他面前看似叛逆,但那也是大节方面的坚守。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层面,徒弟却总是事无巨细地操持着,把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事事顺着他来,包容着他的桀骜与难伺候。   哪怕谢衍已经极力地克制着,正视他,更加敬重地对待与自己同样境界的魔君。   可他却又会在某些时刻陷入到虚假的戏中,被殷无极多变的性子带着走,陷入到他的节奏之中,在失速之时,暴露出一两点本性的控制欲。   “……这算什么,仗着他敬我做师尊,还是仗着他爱我?”谢衍再回头看了一眼院门虚掩,清贫却温馨的小家,好似在注视着离去的幻梦,有一瞬间的晃神。   “若我当真做了谁的道侣,恐怕是完全不合格吧。” 他叹息着,这股不必要的愁绪并不会影响他太久,他的漆眸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   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或者说,什么才是道侣意义上的“爱”?   这对于七情淡漠到近乎于无情天的圣人,是全然陌生的领域。   他对于早年的师徒相处仍然记忆分明,他清楚殷无极的喜好,了解他的习惯,能够东西他每一个小动作和微表情背后潜藏的情绪,这些是千年的陪伴带来的默契。   谢衍将他视为自己的,视为后继者与生命的延续,他们之间也有着旁人无法言说的特殊情谊,这是纠缠在一起,怎样也分割不开的生命牵绊。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爱那个孩子。所以,谢衍私底下并不拒绝殷无极的请求,他要什么,谢衍就肯给什么,只要他有。这样的疼宠与守护,确实惟妙惟肖,足以给殷无极类似爱情的感觉。   见到他家别崖高兴,在他面前越发像个无拘无束的孩子,谢衍便愉快几分,觉得他这样尽心竭力的反馈也许足够抚平他的伤,教他过得更快乐。   而这样的“爱”又是该如何诠释?他残存的些许情感里面,当真还存有如“爱”这般剧烈的情绪吗?他不知道,从未学过,也大概无法学会。   谢衍垂眸,抚摸了一下山海剑上系着的穗子,是手工编织的,穿着一块精心打磨的玉钩,做工非常精致。   他用食指拂过,还能摸到他家别崖精心雕刻的字样,依稀是“岁岁平安”与“如意长生”。   他握紧了玉钩,却在这时又听到几句关于“谢夫人”美貌的赞叹,眸底陡然窜出一缕暗火。   虽然早已无法分辨,但这种感情是独一无二的,全然排他的。   就算是霸占又如何?他绝不容许他人觊觎。   *   仙门百家,已然成为了谢衍的心腹班子。只是一道圣人令,不出半日,几名宗主就到了云端城。陆续而来的,还有几名谢衍特地请来的朋友,其中便有最精于合欢道的芳华夫人。   期间,他们驾驭云舟时碰上了面,也在私底下猜测圣人紧急召见有何要事。而当他们在云端城的仙门驻地正厅见到圣人时,却发现他有些许不对劲。   “……事情就是这样,有人觊觎吾的人。”谢衍长话短说,却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噗——”墨非快要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咳嗽了半天也没缓过来,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什、什么?您的人?圣人啊,哪来的您的人?”   谢衍早有说辞,平静道:“诸位也知晓儒门三劫,若是渡过情劫,实力还会再进一步。吾亦为探索通天之道者,入世历劫,尝试人间滋味,从而感悟大道,很怪异?”   “那位‘曾与美人桥上别’?”韩度还记得曾经流觞曲水时,他们从圣人口中掏出的些许逸闻,倒是真信了几分,“这都大几十年过去了……是那一位吗?”   “夫人没有什么修真资质,只得用天材地宝养着,保他一世平安。”却没成想,谢衍竟然点了头。“不过为了保护他,每过十余年就需要换个身份与住处。”   墨非没说话,不过他也清楚,以圣人在仙门花费的时间与心血,就算在俗世有一位夫人,对方恐怕也是得忍受夫君常年不在的苦楚。   “呀,这一趟是果真没有来错,”那一身金红色华美宫装的美妇人本是摆弄手指蔻丹,此时却饶有兴趣地扬起脖颈。   “妾身是听闻,有人染指我合欢道,祸害无辜凡人女子,才特意前来教训不长眼的小垃圾。”她笑道,“我没听错吧,居然有一天,天问先生的口中,也会蹦出‘情劫’这两个字?我还以为先生断情绝欲,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呢。”   “芳华夫人言重。”谢衍倒是十分坦然,魔君的身份不能暴露,最好的方式就是以揭开其他身份以掩盖。   “吾虽然不近人情了些,但那也只是执掌仙门的所需。走进人间,我又如何不是一名寻常书生?经历情缘,得了一名合心意的夫人,体会几分红尘罢了。”   他说的虽是实话,却显出几分仙凡有别的距离感,有种难言的倨傲。   “是谁被你这个冷心冷肺的瞧上了?可真是倒霉。”芳华夫人蹙眉,显然是听着不爽,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地堵他。   “照妾身说啊,修到断情的修士,祸害同类也就罢了,圣人若是想要体会饮食男女之事,合欢宫里多的是姐妹愿意与圣人春风一度,您这纡尊降贵的,去俗世欺负不懂事的小姑娘算什么?”她横谢衍一眼,薄唇轻启,“渣男。”   “……”谢衍无法反驳。   “展露几分神异,从指缝漏下点灵丹仙草,施舍些关怀,却教人家本该一世安稳的小美人做你的历劫工具。”芳华夫人将肩上的狐裘捋了捋,却是分毫不让,句句犀利道,“谢云霁,我就问你一句,儒门宗主夫人一位,对她虚位以待么?”   谢衍:“……”   虚位以待又如何?北渊唯一的帝君,权倾魔道,尊贵无匹,化作凡人做戏也就算了,又哪里会来做他的儒门宗主夫人。   “芳华夫人此言,重了。”韩度却不觉得有什么,他虽然也是极爱自家夫人,却又是明白爱情不能当饭吃,此时放下茶盏,“不能修炼,再用仙草延命,保持青春,寿命顶多到一百五十年。儒门宗主夫人之位,要么没有,有,也不能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凡人。”   “哼,男人啊。利益永远摆在爱情之前,无论嘴上说的多好听,都是骗人的。”芳华夫人抚了抚长发,她固然是谢衍推进整个仙门从保守走向开放的坚定支持者,却对他的清傲的作风颇有微词。   “你们这群文人,脑子都是迂腐得很,还不如那个死鬼。对我们合欢道女修而言,进阶发财死老公,可是三大喜事呢。”   “以圣人的能力,想要救出夫人并非难事,此时召集我等,又所为何事?”墨非虽然也吃了满嘴的瓜,但是他早就明白了一点,圣人的行事作风高深莫测,若是擅自揣测,极有可能南辕北辙。   “我给过夫人护身法宝,也知晓他的位置,暂时不必担心。”谢衍还有功夫召集他们,并非是发现夫人失踪的丈夫,而是冷静权衡利弊的仙门之首。   “此次事件中,我已收到儒门弟子的回报,中洲有势力与南疆勾结,我拟定以此为由发难。”谢衍道,“具体如何做局,尔等也应当知晓。”   “虽然涉及南疆,但是目前只掳走些许凡人和低阶弟子,此事可大可小,即便圣人要将此提为重案,有些关节是走不通的,会被压下来。”韩度这才恍然,“但若是被掳之人中恰好有您的人,仙首为此震怒,哪怕众人讳言,也是不会做半句反驳的。”   山头林立的仙门,彼此之间的隔阂甚深,想要彻查一件事,甚至牵带出重要势力,若没有合适的理由发难,即使是谢衍,也会被认为“排除异己”。   “既然是可重可轻之事,涉及到您,想要判重——”韩度道,“您要承担起个中责任与怨怼,甚至还会一定程度上波及名誉,可否?”   “无妨。机不可失。”谢衍阖目,身上的白衣却朴素的不像是圣人惯常着装,他甚至还轻轻抚着袖口略显稀疏的针脚,语气却淡漠,“此次就算不能一口气解决仙门骨鲠,也要教对方出一出血。”   芳华夫人正在吃樱桃果,听见男人们的计较,此时又弹了弹指甲,没趣地道:“真是个可怜妹妹,瞧这些男人,皆是拿你当工具的,却没有一个在乎你的感受。”   她又一抬眼,道,“照妾身说啊,圣人既然没那么在乎,便松手,送到我合欢宫来吧。凡人女子的花期那么短,再怎样延长,也只能有一百五十年,你既然除了些物质之外,什么都给不了,何必教她用一生等你回家。”   “松手?”寻常白衣的圣人闻言,却像是一潭静水被陡然激起波澜,他回过身,声音压抑而冰冷,“不可能。他不会离开。”   “自生到死,他必须永远待在吾的身边。”   最懂人心的女子翘起腿,让绫罗从白皙修长的小腿上滑下,妖娆而美貌。她舔了舔丹朱色的唇,才道,“……原来如此。”   “这便是被无条件爱着的男人,可悲的傲慢吗?” 第298章 大杀四方   月明星稀, 一辆被布牢牢笼罩着的马车驶入云端城外的山中。山路崎岖险峻,两名车夫皆压低斗笠,十分谨慎。   穿过夜色与浓雾, 一座深山大宅便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里似乎荒废许久,只有斑驳的朱墙才能看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马车停下后,车夫立即掏出证明身份的令牌, 向着虚空中展示。   “车留下, 人离开。”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着些许身着藏青色巫袍的人,声音意外的粗糙沙哑。“金子会放在老地方, 自己去取。”   马车夫忙不迭从马车上下来, 离开了。   为首的着深蓝色巫袍,银饰束发,身上别着的骨头装饰摇动着, 却不知是兽骨还是人骨。   祭司牵过马车,掀开一看,见里面是七名昏睡的少年少女, 姿容秀丽,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 容貌我见犹怜, 楚楚动人,好似最昳丽的春光。   “这一批的货不错。”蓝袍祭司大悦,说道,“给他们多加一块金。”说罢,他又指了指那美貌最出众的女子,道,“把她送到大人那里去, 其余人先关进地牢。”   祭司的修为有元婴,在初入道的小修士眼中不可战胜。但是在装昏的帝尊眼中,这简直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小蚂蚁。   “杀了他倒是容易,若是断了链条,找不出背后隐藏的真正买家,便是白费周折了。”殷无极想罢,曲指一弹,在随他深入敌巢的几名仙道弟子身上放了一缕圣人灵气。   灵气来源,自然是他肋下的圣人灵骨。灵骨如他心头的一抹冰雪,不但保他神志清明,还教他还能自如转换魔气与灵气,当然,仅有一小部分。   殷无极要独入巢穴,寻到其中证据与药方。而这些仙门弟子身上也肩负任务,即是寻找到先前关押受害者的牢笼,并且带人逃跑。   而他没想到的是,刚刚一照面,他就有了特殊待遇,可以直通核心区域了。   马车上的人都是重金购来的,也不会在此时毁坏。不多时,他们便推来板车,把那些昏迷的仙门弟子横七竖八地堆上去,拉回了牢狱中。而“谢夫人”则是被单独分出,送往另一个地方。   魔君此番深入敌阵,扮猪吃老虎,当然也不打算老老实实地躺着当个猎物。   在这时,儒门花样繁多的术法便起了作用,他随手折了一只纸人化为谢夫人模样,又拢了袖,懒洋洋地跟着他们走入洇湿的宅院中。   宅院表面并无异样,甚至多年没有人烟,庭院深深。   “此地是回魂地,四面属阴,阵眼应当在水。”   果不其然,殷无极跟随他们走到水井边,只见有人启动了机关,原本是水井的地方分出四方形的坑洞,露出一条幽深的隧道。   原来此地山体中空,这笼罩浓雾的宅院不过是入口之一,就算被发现,也会随时弃置。可见这群南疆巫族的狡兔三窟。   进入隧道,两名运送谢夫人的祭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浑然不知背后还优哉游哉地跟了个魔君。   “现在施药制出的炉鼎体质都不完美,试用时,修炼效率实在不高。而且,作为炉鼎,这些不过中人之姿,容貌没有大幅度的提升,自然卖不出高价。”   “……也是那群家伙挑剔,有人好美女,有人好娈童。自己没几斤几两,却叫着要什么绝色美人,轮得到他们吗?”年长祭司语气不耐,“要不是为了赚那笔灵石订单,我等一身巫族真传,又何必在这里当鼹鼠,窝在山中捣鼓。”   “没办法,咱们只是想挣点钱,又不想被圣人处刑……”年轻祭司缩了缩脑袋,道,“这可是脑袋搬家的活计,真要冒这么大风险?”   “我们是为了信仰!为了巫族!”年长祭司语气愤愤,“要不是挣快钱的法子都写在了仙门极刑上,我们也不至于冒着如此风险。”   “遥想过去,我们南疆灵石不多,就渡海来仙门找洞天小世界,最好是未开发过的那种,只要寻到,能搬出不少灵矿与法宝。现在可好了,洞天小世界都禁止外来者擅入了,一切都变成了仙门公有资源,我们连口汤都没得喝,可不是得找点别的法子?”   “这几百年里,一切都变化太大了。”年长祭司拍了拍年轻者的肩膀,用一种古怪的神色道,“仙门、魔洲……这换做过去,你信这两家也能放下干戈?如今,南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我等作为忠实的信徒,当然要努力筹钱,想明白了?干活吧。”   “明白了。”年轻祭司看了一眼自己抬着的少女,墨发朱唇,仅仅是昏迷着,就有一股流动的昳丽。而他咽了下口水,又收回视线,“这个材料,长的够标志,要是能够卖出好价钱,指不定抵咱们一批货呢,而且还可以向买家证明——我们并不是做不出好炉鼎的!”   “嗤,也知道自己是在仙门地界偷鸡摸狗呀?”若是过去的无涯君,只要被他找到老巢,那就是被上门一锅端的待遇,反正他捅娄子也有师尊兜着。   而如今的魔君,虽然唇边含笑,却是冷冷地撩起绯眸,看向不远处的青绿色微光。   他们抵达药炉了。   进入炼药室,一股刺鼻难闻的腐臭气味便弥散开,但若是久闻,又能觉得这股气味无比的芬芳,令人疯狂。   殷无极早年在仙门时接触南疆事务较多,此时便认出,那是噬魂花的特征。这是以尸块养出的花,是南疆提炼媚毒的必备药材。   炼药室内的祭司们各司其职,一人掌一炉。炼药台上,已经有几名昏厥过去的少年,他们浑身赤/裸,原本只在手臂上的青紫色蛊丝已经蔓延至胸膛与四肢,好似有活物在皮下动着,打通他们的每一寸灵脉。   对于凡人而言,他们的灵脉堵塞,没有才能终生不得修仙。但是南疆蛊术却能后天做到常人不能及的事情,例如打通灵脉,更改体质等。   但是,这毫无疑问是竭泽而渔,是以透支生命力为代价。   “带过来了?这么漂亮,可惜是个凡人。先扔下药炉洗洗经脉。”   在大门处见过的蓝袍祭司也是一名执炉者,与他相近的还有十二人,而首座的则是一名红袍祭司,等级显然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   “没有紫袍的,顶多就是个合体期。解决起来,一瞬间便够了,但是要让仙门看不破,倒是有些难度……”   帝尊的隐匿之法绝妙,他先从这相当宏伟的药炉边绕了一圈,又确认了药物是他们使用的那一款,心中大致有数后,又淡然地看着化为“谢夫人”模样的纸人被丢下药炉。   “奇怪,怎么半点灵窍都没有,也产生不了一丝灵气……这简直不是人。”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稍安勿躁,诸位,我来看看。”红袍祭司走到主药炉之前,想要看向深紫色的药汤里浸泡着的少女,却看见药汤中只有一张浸透了药物的薄薄纸片。“这、这偷天换日之法,到底是谁!”   “不要动。”殷无极的左手戴着隔绝万物的天蚕丝手套,才掐住了红袍祭司的脖颈。他没带半点犹豫,直接施展了搜魂术,让对方的眼神瞬间呆滞下来。   南疆咒术与毒物甚多,虽然他自信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到他,却是嫌脏,毕竟那些药物虽然毒性不大,但知道炼制方式能恶心死。   “高祭司!”十二名蓝衣祭司,与在场的若干小卒皆是看向高台上站着的玄袍男人。   他长发束冠,广袖玄衣,通身的尊贵气度,却有一张与那刚刚被扔进炉子的少女格外神似的昳丽容貌,而此时仰望时,却又不见半点无害,只有近乎神的漠然。   他威严起来的时候,在场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站着。   “哦?原来是这几个老东西,纵着家中不成气候的小鬼,我大致清楚了。”搜魂术的信息涌入,殷无极略略侧眸,半张脸却隐没在黑暗中,近乎战栗的恐怖。   “尔等在南疆巫族中,也能够得上一个小氏族,今日却出卖一身蛊术,为昔年最憎恨的仙门炼制炉鼎……真是胆大包天,一个敢买,一个便敢制,有趣有趣。”   殷无极将搜魂所得存到夜明珠中,打算当做礼物穿起来送给师尊。他心中满意,便随意一挥袖,那些陷入不可名状恐惧的祭司,转瞬间,灰飞烟灭!   “再取一点原始的药剂。”殷无极撩起袖子,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乾坤瓶,随手用灵气提取出些药物封在瓶中。   只要有原始药物,以谢衍麾下医宗、药王谷的能力,这些被药物侵染的可怜人或许还有可能有救。   搞定一切,殷无极左手仍戴着手套,拎着红袍祭司的后领,一步一步把痴傻如废人的祭司拖下台阶,教他用身体磕碰着不平整的台阶。但这对于皮糙肉厚的修士来说不疼不痒。   继而,他像是丢弃大型垃圾那样,随意把他扔在了备用药炉里,随手给木柴点着了火。   红袍祭司慢慢沉底,吐出了几个泡泡,大型药炉却在渐渐冒烟。   “合体期的家伙,洗个热水澡死不了的。”殷无极把他丢进去就懒得管了。“至于这药物有什么影响,用自己的身体体会一下吧,说不定,过一阵就有什么奇妙的变化呢?”   再说,他扮演的是柔弱可怜的谢夫人,就算这家伙被煮死了,也可能是一不小心脚滑,自己掉进去的嘛,和他可没有关系。   他又耐着性子逐一逛过这些药炉,发现其中的部分技术十分新奇,甚至还摸走了一个未装药剂的备用炉子,打算回去拆解研究一下。   先扫完尾,他又往前走去,发现那隧道通往的并非他所想的山中,而是一个木质的大型塔状建筑,藏于山中洞天,极是不易找。   炼药室的剧变只是瞬息之间,殷无极看向那环形的楼梯,拂衣振袖,懒洋洋地登上第一层阶梯,“原来还有啊,那就杀穿吧。”   最是轻描淡写,却又最狂傲不羁。   魔道君王赫赫之名,总是在暴与慈中轮转。而他本人却未置可否,只是从袖中抽出无涯剑,微微旋身,环佩叮咚,帝冠玉容,那一身绝代帝王的风范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   此时,“谢夫人”那般娇贵美丽的画皮,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血与火中诞生的魔,那如潮水般蜂拥而下的南疆祭司,正操纵骨笛,试图挡住他上塔的步伐,却又被他堵住了唯一的生路,皆是倒在了他经过的阶梯上。   而他,却是完全没有用魔气,只凭一点灵气与剑技。   “一代不如一代。”当年,殷无极还在谢衍座下时,去南疆时虽有妖族帮衬,但还是吃过不少苦头,而如今他像是斩草芥一般,一茬又一茬地割去他们的生命,兴致却仍是缺缺的,“就没有些新奇的法子吗?”   塔的地下是腥臭阴暗的炼药之所,越是往上,越是别有洞天。   奢华软红,纸醉金迷。这群南疆巫人为了敛财,竟然还在驻地搞起了拍卖模式,炉鼎按照美貌、修为、等级明码标价。   对于做失败、无法帮助人大幅度涨修为的炉鼎,甚至还被迫做皮肉生意,身价自然是按照提升修为幅度来算,几乎没有逃离的可能。   在殷无极杀光了下层所有的拦路者时,走入上层,却是化作了玄裳红裙的谢夫人模样。   哪怕杀了一路,他的身上也没有半点鲜血,依旧干净的像是初雪。而这样柔弱而昳丽,宛如菟丝子的美人,却是轻轻巧巧地握着一把看不清形制的剑,手腕旋动时,剑光如花儿般盛放,飞起的却是血花。   面带微笑的美人抚了抚落下鬓角的长发,温柔而贤惠的模样,是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但他朱唇轻启,却是惊碎了这纸醉金迷的幻梦。   “被人带离家中,掳至此处者,走我背后的这条路。”他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人,有少年亦有少女,在被强者盘剥美貌与青春的时候,弱者如同草芥。“不要怕,其他人谁敢动一下,阻拦你们半步——就全杀了。”   说罢,他只是随手一挥,便将三脚猫的仙术斩落。   在弱者面前称王称霸,自恃强者的世家子弟,此时像是耗子见了猫,纷纷倒退两步,“哪里来的疯女人,杀了她,杀了她!”   一向如此没用。殷无极嗤笑,若是天赋卓绝、修为出众,还需要借助家族势力,四面八方地购买炉鼎?   “把人当做器物,随意掳掠、改造、使用……”他歪了歪头,笑着试过剑锋,剑光是秋水,眸瞳仍是秋水,美人如玉剑如虹。却是近乎毁灭的恐怖。   “我不喜欢,圣人也不喜欢,所以,请你们去死。”   在最后一名受害者撤离之后,他背后的生路腾地一声燃起大火。   那柔弱动人的谢夫人,此时却步步逼近,宛如遮天蔽日的阴影。而其他世家子弟,被威压震的站不起身,却甚至感受不到这是大能的气场。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界传来一声厉喝:“圣人南巡到此,尔等束手就擒!”   殷无极:“……”来得太快了。   他迅速把剑收回鞘中,又回头看了一眼熊熊大火,疾步走到塔楼唯一可以看见外界的窗前,推开一看,却见楼下站着的便是一身白衣的圣人,身姿如仙人临江,背后尽是他的仙门心腹,阵仗比仙门天塌了还大。   殷无极又看了一眼那些满脑肠肥的世家子弟,知晓此时杀了他们,反倒无法让谢衍捏住对方背后势力的七寸。   “就放你们再活两日。”他的口气,尊贵的像是施舍。   然后,那剽悍到直接杀穿塔楼的谢夫人匆忙扯散了自己的长发,甚至还抹了点血在衣角和肩头的衣料处,随即调整角度,让自己的侧影变得更加楚楚可怜,饱受欺负,甚至还含着哭腔,向楼下娇弱地唤了一声:“夫君~”   世家子弟目瞪口呆:“……”完全被雷麻了。   楼下的圣人抬眼望去,目光霍然如电,却看见美人倚楼,火海临近,仿佛随时要被背后的豺狼虎豹逼迫到香消玉殒。   韩度、墨非一个趔趄,差点被这声“夫君”吓死,“救命,完全不能联想到圣人身上,太肉麻了。”   顶着谢夫人的马甲就得演到最极致,殷无极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只是笑着展开大袖,裙摆在火势与烈风中飘扬,好似浴火展翅的凤凰。   “夫君,我若是跳下去,你可要接住我啊。”   说罢,殷无极后退两步,向后一倒,如鸟儿从高塔坠落。 第299章 人间花火   谢夫人从高楼坠下的那一刻, 迤逦的红裙拖曳着滚烫烟霞,仿佛凤凰的尾羽。   这让这目睹之人不禁感叹,这样的金红华彩, 在凡人短暂的生命里,是一生只绽放一次的放肆花火,又是流星划过天边, 短暂而易逝的美丽。   身如在重峰之巅, 似寒山深雪的圣人,此时却毫不犹豫地掷下手中山海剑。剑被主人弃置,不满鸣叫, 却唤不回主人半点关注。   再一瞬, 谢衍已经站在落点处,向天空伸出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坠落的凤凰。他还旋身, 以巧劲卸去力道,教万丈烟霞从容入他怀。   白衣与红裙纠葛,天然般配。   若是忽视身份, 只做一对凡人眷侣, 倒是佳偶天成。   披着精美画皮的帝尊搞出惊心动魄的场面, 却当着仙门众的面, 理所当然地伸出手臂,环住谢衍的脖颈,窝在他怀中。   他变化的这副面貌,完全是照着柔弱纤美捏的,与他的本相两个风格,哪怕有少许五官上的相似,也只会让人觉得巧合。   更何况, 谢衍不欲教任何人瞧见他的模样,横抱的时候,抬手以儒袍大袖挡住他出众的容色,教人雾里看花,只能见到谢夫人散如花瓣的裙裾,摇晃的绣鞋,与他套着金钏的白皙玉臂,纤弱如经不起风雨的菟丝子。   如果不知道这位谢夫人做了什么,他们兴许真的会这样先入为主。   先不论这快要被杀穿的塔楼是谁做的,光是看谢夫人敢毫不犹豫地跳楼,便知晓是个狠人。   “卿卿,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往下跳?”谢衍拍了拍他的脊背,询问的口气,虽是寻常的云淡风轻,但是个人都能听出个中温柔,“就不怕我接不住你?”   “夫君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殷无极活灵活现地演绎着他的剧本,楚楚可怜地嘤了一声,语气茶到了天边,“吓死了,要是夫君晚来一点,人家可能就被坏蛋杀掉啦。”他掐着嗓子,声调软,好似能滴出水来。   “……谁要杀你?”谢衍声音略略一沉,目光深黯。   “还在那里呢。”殷无极伸出手指,指了指还燃烧着烈火的塔顶。   那火并非他的本命魔火,只是随手从药炉里取的火种,封住顶层那群废物世家子弟的逃生之路还是绰绰有余,大可以等到仙门来人时,来一个瓮中捉鳖。他倒是不担心对方跑了,若是他们的修为值得称道,还哪里会选择来剥削炉鼎呢?   从空中御剑?外面包围的仙门执法弟子又不是吃干饭的,早早就在塔附近布下术法,封了传送法门,只等着出来一个逮一个了。   “圣人,山海剑……”韩度看了看谢衍,见他侧脸柔和下来,甚至还低头,非常专注地听着怀中夫人对他耳语。这种三观尽碎的场面,他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雷麻了。   仙门之首不离身的长剑斜入地面,圣人却看都未看一眼,还抱着他的人间情缘低声哄着什么,口吻是他们都未曾听过的柔和。   “这些人都是夫君的追随者?”韩度又一个激灵,听见那位夫人娇娇柔柔地问,“虽然我知道夫君很厉害,但到底是什么身份呀,现在我不问,但是回家要说给我听哦。”   “……嗯,安顿下来,说给你听。”谢衍并不是个甜言蜜语的性格,但哄起徒弟来总是相当有耐心的。“我抓了人,待你歇下来去认认,是谁欺负了你,我替你出气。”   “真的吗?不会给夫君添麻烦吧。”他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不会。”谢衍低头,仿佛圣贤垂眸,但那俯瞰众生的慈悲相,却在触及他的眼睛时有着微妙的变化,好似是活了,有了些人味来,“夫人说的都对。”   “真的吗?我要是胡乱指认怎么办?”   “都对。”谢衍的语气理所当然,“不对也对。”   韩度:“……”   昏聩,昏聩啊!圣人!   谢衍身形清瘦,像个弱质书生,但剑斩山海的男人抱个化作女相的弟子,并不会有任何问题。   此次带来的大能与执法弟子皆是心腹,不会去外头瞎说,谢衍更是无所顾忌,揽着他不撒手,倒是一对恩爱夫妻模样。   可私底下,殷无极从袖中取出搜魂后储存信息的珠子,又把原药剂、涉及南疆的文书统统塞给他,谢衍不动声色地接了。   看似是耳鬓厮磨,互诉衷肠,实则交流时,却是全然冷静的。   殷无极耳语道:“我接管了云端城的地下牢狱后,把凡人留在那里了,只给过一到两次药,侵蚀不算严重,若是能救,圣人尽量救一下。”   谢衍偏头,感觉到他的呼吸,耳根子微热,道:”看见你留下的状纸了。”   殷无极又笑着咬了咬他的耳垂:“印了三十来个手印呢,特事特办,人证物证皆在,还被抓现行,够开明镜堂了吧。”   “够的。”谢衍觉得他平白往自己耳里吹气,怪不老实的,语气无奈,“帝尊说要惹事,还真是惊心动魄。一路上无论凡人修士,皆对你心服口服,听一名凡人驱策……”   “连那几个儒门弟子,都说是一时上头才听了你的计划,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算什么,基本操作而已。”殷无极似笑非笑,“您可别忘了,我在魔洲起家,是搞什么出身的?”   这一路追过来,谢衍实打实地看见了他的统帅能力,足够惊才艳绝。   帝尊深谙如何物尽其才,人尽其用,哪怕是十几个孱弱的凡人,他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发掘他们的长处,把握他们的心理,找到统合他们的共同目标,将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   他看似乱来,放肆而任性,但是计划却又井井有条,有着明确目的与冷静考量。同时,他还给谢衍留下了足够的线索,让仙门以最短的时间追踪至此,且每个环节十分有说服力。   这样炉火纯青的拿捏,过分,却又不过火。帝尊的心计可见一斑。   墨非刚才在安排墨家门徒顺着塔楼的楼梯去灭火,把被困在顶层的世家子弟抓下来。如今才收拾好残局,正在搜罗证据环节,不需要他盯着了。   他好容易闲下来,才走近,又听见谢夫人那婉转的江南软语,道:“夫君还要忙多久呀,不是说这次要多陪陪我吗?好几年才能见您回一趟家,这才陪了我十多天,难道您又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   芳华夫人身侧有两名合欢宫弟子替她打扇,此时听见,在谢衍背后很明显地冷笑一声。   “有什么离不得的,妹妹。”芳华夫人撩起裙子,款款地走到他身侧,着实赞叹了一番他的风流身段,“男人呀,就是不靠谱,哪怕是天问先生这样看着高洁的,也逃不了那劣根性……”   “芳华。”谢衍不欲教她说出更离谱的,语气沉了沉。倒也不是真的怕了她,是怕她胡乱说些什么,教殷无极知道他诓骗仙门心腹时用的理由。   “着急啦?那就给圣人面子,不说了。”芳华夫人故意加重了圣人二字,“妹妹,你家夫君可是仙门之主,在整个五洲十三岛,也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呢。”   点了火,她才吃吃一笑,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圣人?”果不其然,在芳华夫人转身的时候,她听见了那个娇娇的声音轻颤着,好似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惶然。   “夫君,那位夫人骗我的吧?你、您是圣人……?”   “……”坏了,徒弟又找到新剧本了。   *   从云端城的凡人失踪案切入,向深处彻查,一条完整的利益链彻底展现在他们面前。   由于从找到端倪到彻查的速度极快,又是从低处寻起,上级的链条还未来得及切割,被直接扯出了大半。   被抓现行的,是当时刚好在塔中的世家子弟。虽说他们个人修为都微末,但背后的世家可不简单,加上他们呼朋引伴,零零总总,扯了七家下水。   这种重案由圣人督办,立志以法治天下的法家宗主韩度分管此事,负责明镜堂常规运转的执法弟子更是不断提审,询问证人,逼问南疆人的目的,核验查禁的药物,忙得不可开交。   云端城的明面上毫无波澜,暗地里却翻了天。   一场大彻查如风暴袭来,更是有传言,此次绝不可能轻易压下去,因为这些不长眼的在太岁的头上动土,竟然把手伸到了圣人身边。而具体内容,圣人心腹却少有透露,整个仙门猜什么的都有。   “谁知道那个圣人谢衍,背地里还有段红尘缘分。”某知名不具的长老快要把胡须捋断了,“没利益冲突的时候,圣人就无情成那样,谁说话也不好使,现在惹了他,咱们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假的吧,圣人谢衍?说绑了他徒弟还靠谱些……”   “一个在北渊魔洲,两个养在微茫山上,能是哪个?不靠谱。”   类似的猜测还有很多,但是都无法自圆其说。   而绯闻轶事中的主人公,现在正好整以暇地住在云端城的仙门驻地里,作为儒道大城,圣人势力中最为鼎盛之地,这里自然有圣人别院。   谢衍好清净,所以别院本是以屏风与竹帘隔断。   但此时魔君披着谢夫人的马甲,身份尚不能暴露,正好借着女眷不愿见人的理由,挂起了深红色的纱幔,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韩度拢着袖,看着被自家夫人拒之门外的白衣圣人,见他衣上清寒,身形笔直,显然是在风露中肃立许久,却没有被允许进门。   一时间,韩度露出了“竟然如此我不是在做梦吧”,与“圣人也会怕老婆”的微妙神情。   “在下想拜访谢夫人,有几项证据需要夫人确认。”   “……他不见客。”   “那,圣人也进不去?”   “……” 第300章 情人博弈   许久后, 谢衍才得了一句轻轻柔柔的“进来吧”,声音酥入骨髓。   圣人撩起衣袍,如云中孤鹤傲然, 又理了理袖摆, 确保自己气度潇洒, 毫无瑕疵,才瞥了一眼韩度,平淡道:“他不见外客,你想问什么,写下来递进去。”   虽说他并未言明, 但那股极为微妙的占有情绪,让韩度还是捂着腮帮子,觉得自己酸倒牙了:“不是吧, 修真界早就不是以前了, 哪有什么女眷不见客的传统。”   “您护的这样死,何必呢?就我们几个,见一面, 解一解好奇心,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够让圣人流连……也是不行?”   谢衍当然不肯:“他并非仙门中人, 自然不必参与到仙门是非中。”   说罢, 他欲推门, 却被韩度拦下。   “圣人之意,是打算将夫人护在凡间, 不教我们得知真实身份。”韩度原本是带着笑模样,此时却不笑了,“恕在下直言,您认为, 在谢夫人的身份已经隐秘流传出去的当今,这个办法还管用吗?您还要将夫人一个人放在俗世?”   谢衍没有正面作答,只是道:“这是我与夫人的事情,韩先生多言了。”   帝尊来仙门本就是极隐秘的事,他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有求于他。此时顺势帮一把,也属于投桃报李。谢夫人本就是个假身份,用不下去,不用便是。   韩度见谢衍不愿深谈,于是也点到为止,笑道:“圣人自有考量,并不需要在下多嘴。晚些时候,在下会与墨宗主前来,给出后续处理的方案,请您定夺。”   说罢,他隔着门看向那隐约的窈窕倩影,心中叹息:圣人顾忌也有道理,毕竟今日狠狠削了几个气焰煊赫的世家面子,未来还指不定教他们掉几块肉。谢夫人的身份,实属在风口浪尖,低调、模糊处理是最好的。   再者,圣人无情,入世体验红尘,能给出的也只是凡人范畴的衣食无忧,长命百岁,青春永驻。   这样凡人奢望而不可得的东西,于圣人也不过指缝漏下好处,还要得到之人不得贪心,只得永远依附他、仰望他,以及,不能奢望他的爱。   韩度的感叹,颇带有几分士大夫高高在上的揣测意味。   但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却听到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那个轻柔的声音,但言语却阴阳怪气,让韩度倒抽一口气。   “您成天和我说,修真艰险,事务缠身,回不了家。我得了您的关切与保护,该体贴您的忙碌,应该善解人意,于是毫无怨言,几年、几十年地等您回来。”   “您每次回来陪我一阵,我都好高兴,觉得夫君最爱我了,于是更加用心扮演贤良淑德的妻,盼着您能够停停步,怜惜我,为我多留一阵。虽然不敢多求,但总是会贪心,想说不定有一日,您愿意让我见光,我不必隐姓埋名,如无根的浮萍漂流……”   “谁料想,您原来是圣人,原来您什么都知道,原来您什么都拥有,只是不愿意。”   “……”谢衍被他的剧本震撼了,一时失语。   “谢云霁,咱俩和离。”谢夫人的声音中,仿佛有种压抑隐忍的悲愤,甚至带着哭腔,“在你不要我之前,我可以先不要你!反正我是累赘,我自己走,碍不着你。”   “胡说什么,这种话也乱说。”谢衍哪怕知道是做戏,但还是脸色一沉,眼眸暗的快要滴出墨汁来。“你还想到哪里去?”   他推门反锁,一气呵成。大门重重地关在韩度面前。   “什么情况?”韩度目瞪口呆,自己误入了圣人被甩现场,恐怕是不妙了。“我还是快溜吧……”   下一刻,韩度就隔着窗户纸,眼睁睁地看着圣人用力揽住夫人的肩膀,把他霸道地锁到怀里,比浑然没有平日淡泊飘逸的风度。   “谢云霁,骗子!”谢夫人挣扎不成,只得泫然泪泣,“我坠落时,夫君还不如别接住我,教我死了算了。活着有什么意思,不是被您骗,就是被您弃了,丢在一边,几十年不闻不问……”   谢衍被小徒弟一顿控诉,一时招架不住,完全懵了。   随即他回过味来,这是在含沙射影啊!不但在控诉他登圣后忙得甚少管他,殷无极又叛逆,两人关系逐渐僵硬的时日,又在暗指他在断绝师徒关系时,将他丢在魔洲五十年,不闻不问的过去。   谢衍后来才发觉,当时的他寡情到非人的程度,在圣人境早期,他还是未能避免被境界所驾驭,自以为的关怀与铺路,在殷别崖的眼里则是忽视与冷待。   “是我错了。”面对这样的翻旧账,谢衍已经娴熟地掌握了哄他的技巧,道歉的速度极快,一边把化作谢夫人的小徒弟塞到怀里,揉着他的脑后,一边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睫,声音带上些温情的意味,“别哭,也别提离开……”   在他少时,师尊最爱揉着他后脑的软发,把他按在怀里抱着。而后来,吻却又让他们的举动增添几分情人的旖旎滋味。   他本以为,按照谢云霁的清傲性子,会斥他胡闹,或者是无奈,顶多顺势说些什么不许他离开的话,配合着、纵容着他,说些他爱听的话。   而现在谢衍肯向他道歉,殷无极反而在剧本的下一步卡住了。   等会儿,他要怎么折磨师尊来着,忘记了……   “……和、和离,我才不要把余生都赔在一个不回家的男人身上,我去改嫁,对,改嫁……”半晌可疑的沉默后,谢夫人如梦方醒,又开始推拒。   但谢衍的怀抱带着清寒的冷香,他拒绝的也不太认真,甚至有些欲拒还应的味道。   他慢慢找到感觉,开始绘声绘色道:“谢云霁,你放开我!你走你的长生大道,我走我生死轮回,反正我也只是个你养着逗闷子的玩意儿,两不相见不行吗,呜……你放我走,我保证死在外面,不教你烦心……”   比起先前在庙中设的局,在谢衍面前的作天作地的殷无极,正在极为动情地演绎着他新编的本子。方才被谢衍冷不伶仃打乱了节奏,卡了壳,他甚至还悄悄瞄了一眼手中的小抄,明显极了,教谢衍全看了个明白。   虽然知道帝尊是在演绎谢夫人的角色,越是形象,他的身份越不容易被揭穿。甚至,他还有些占着圣人身侧的位子,不教人觊觎的意思。   明明显显是假的。真正的帝尊,热情且百折不挠,给点阳光就灿烂,缠着他死活不松手。偶有几次闹的厉害,只要谢衍转身哄一哄,他又会跟上来,是怎么也赶不走的。   殷无极看着毫无异常,但以他敏感激烈的性子,到底经历了多少的孤独与心伤,谢衍只要一想,便觉得心疼。   见谢衍半天不说话,神情没什么波澜,殷无极拿不准他在想什么,给他使眼色,示意门外还有在吃瓜的,得打发走。   有些东西,这样一个假身份都能轻易得到,但是帝尊偏偏不能。   所以,小狗宁可在他洁白无瑕的名声上撒欢,印上一连串的梅花印。仅是这样程度的纵容,极为有限的给予,他就会快乐,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狗,却分毫不觉得自己可怜。   “来。”谢衍看着无波无澜,实际上早就看着他神游了,见他又活灵活现地表现了一番发疯文学,他只是伸手,掌心向上,显然是在等他的反应。   “……什么意思?”扮作谢夫人深入仙门的帝尊抬起眸,看着面前如孤鹤飘逸,如云中君清傲高洁的青年,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却让他莫名有些发憷。   殷无极本能地伸了手搭上去,被他一把牵住,却还没忘记时时保持人设,轻声轻气地道,“……谢云霁,你说明白嘛,欸,别拉我走……您要做什么呀。”   谢衍也不解释,自顾自地牵着他走进内室,并且随手布下一个结界,隔绝了所有。   “……”韩度勇敢地站在吃瓜第一线,此时的三观已经碎完了。他见结界都落下来了,也知道热闹也只能看到这里了。   先是圣人怕老婆,又是闹和离,到最后,夫人被圣人抱走了,从前厅吵到内室。这瓜如果再吃下去,他恐怕就得被圣人山海剑砍死了。   处于圣人结界内,帝尊没了干扰,当然也不必保持这精细的画皮。   但谢夫人这层马甲,又像是他的保护色,可以荒唐又任性地说些平日里说不了的话。此时独处,他也不欲脱下画皮,直面谢衍。或者说,是不敢。   “圣人生气了?”殷无极站在他面前,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像是被老师抓包的学生。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辨不清他的喜怒,正如面对着看似平静,实则涌动无数漩涡的深潭。   谢衍却是穿过屏风,撩起纱幔,坐于矮榻茶案边。   他先给自己斟了茶,已是半冷,却也浇不灭那无名火。他又从矮榻上摸出帝尊百无聊赖时学的绣样子,是花鸟图,绘样子的时候倒是飘逸灵动,可惜针脚实在是拙劣,与他这两日常穿的白衣针法一模一样。   殷无极不知深浅,却又心思谨慎,不敢过火,于是决定按兵不动,“……我表现的太过分了?教您在旁人面前失了威严?”   大抵是如此了。师尊性子沉寂,虽然宠他,纵着他闹的天翻地覆,平白多了不少后续要收拾,往后谢夫人不见了,还得师尊来收尾。   “坐。”谢衍的声音清冷。哪怕语气只是陈述,但他的地位摆在这里,都像是命令。   越是平静,越是事儿大。殷无极一个激灵,也不多啰嗦,也端坐到他对面。二人中间隔着一张茶案,女装的裙摆与丝缎像是花一样散在矮榻上。   不是他不想变回来,这这模样好歹柔弱些,谢云霁就算发火,也不至于真和他较劲吧。   “没叫你坐那儿。”谢衍看着他紧张的模样,觉得帝尊这骄人的性子,看似恣狂放肆,在他面前却乖巧的不行。   于是,他拍了一下身侧的位子,侧眸看向他,语气淡淡,“过来。”   嗯?看上去并不是生气。帝尊他又行了。   方才正襟危坐的君王,立即坐到了白衣圣人身侧。原本坚韧又挺拔如青松的身子骨,此时却化为逐流的水,缠绵的枝蔓,双手扶着他的膝与腰背,依靠着他的肩,亲亲密密地缠上来。   “若是弟子做错了什么,师尊尽管罚我。”殷无极用下颌蹭了蹭师尊的白衣,手指却勾上他柔滑的长发,绕了一个圈。“……您若是不给我划红线,我会越来越放肆的。”   他固然偶尔会钻牛角尖,犯些幼稚的错误。但帝尊近日的表现,看似疯狂,实则都是拿捏着度的,甚至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策略,不断计算着师尊的承受度,博他的欢心,讨他的爱怜,却又把事态控制在可以解决的程度。   在北渊历练出来的帝王,心思早就堪比蜂窝煤。   当他再不要脸些,时进时退,端的起姿态,放得下身段,进可当他的知己好友,退可做他的漂亮情人,圣人都禁不住这般勾缠。   “没说你错了。”谢衍好似一座巍峨的雪山,远远看去,千里冰封,却也不能教烈火这般日夜地在他身侧烧。毕竟,他本性并非古井与冰雪,也曾有过放肆如风的岁月。   “错的是为师。”   “啊?”   端然清冷的圣贤,断情绝欲的圣人,无论是怎样的倾城形貌,他也不该为之动容半点。   但是他却抬起手臂,自然而然地将倚靠在他侧肩上的帝尊揽住,原本紧绷的背也微微放松,不再强求自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锋刃。   “别崖,我是不是让你伤心过很多回?”谢衍问他的时候,是温柔的,甚至带着几分自省的意味,“特别坏?特别无情……嗯,还骗过你,恨我么?”   谢衍其实也意识到神性与人性的冲突,登圣后的情感稀薄,这样骤然的转变,他自己或许从未感觉,但对于殷无极而言,或许是他痛苦的开端。   殷无极顿了顿,见他似乎是认真的,半晌没有作答。   而谢衍似乎也不需要他确定的答复,而是轻轻抚着他的脊骨,像是疼爱从他骨肉中落下的孩子,说道:“过去,为师自负于世上没有吾不可解决的事情,不与你商讨,却总是这样替你拿主意……”   “师尊这是在反省吗?”殷无极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深意,心中惊奇,却是失笑道,“千年已矣,您已经做的足够好,有什么可以道歉的?”   “为师性格还不好,很恼人吧?”谢衍揉揉他后脑的软发,让乖乖的小狗窝在他怀里,像是抱着温暖而不灼人的一团火。“追着我跑,是不是很累?”   “……不会。”   “会不会太强硬,待你不够好?”谢衍又问。“别崖还有没有想要的,多提提要求。若是心里有埋怨,不必借着戏说,可以直接说给我听。”   “……”   谢衍既然已经打算与殷无极保持着地下关系,便是不打算改主意。但对于他而言,维系师徒关系是惯性所致,是他的舒适区。可是情人关系实在太过莫测,是一扇从未开启的门,他还有许多许多要学。   而这段帝尊化身“谢夫人”的插曲,将他们相处的畸形完全暴露了出来,周围人的评价,皆是他对不起殷别崖。   此时,他知了错,必须要改。   “……有些地方,作为情人,我确实做的不够好。”谢衍非常郑重地拿出解决问题的态度,与他逐一分析,“今日与别崖坐下深谈,把一些你觉得不够舒服的地方,都告诉我,我会纠正。若是过往有何心结,尽管说来,我……”   “您会改吗?”殷无极笑吟吟道,“不是我说呀,您这个性格,最是追求完美无瑕。有时候,甚至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当然也会犯错,发现自己当真错了,也会改正。”圣人高居顶峰,在情这片空白的领域,他也是一无所知。更别说,弄清楚怎样才能够回应出殷无极向他索要的东西。   “如果我做错了,别憋在心里,坐下谈心也好,与我吵一架,甚至打一架都行。”   当谢衍拿出了研究最难懂的书姿态,试图去研究让他万分不解的情时。他越是头疼,越是费解,越是手足无措,在殷无极的眼中,越是吸引人。   他完美的师尊,终于也出现了一点不够完美的地方。只要他持之以恒地敲开他的心门,往深潭下丢下沸石,古井无波的圣人,原来是应付不来的。   他终于遇到了无法体悟,全然陌生,也完全解不开的结。   在情这个领域,无所不能的谢云霁也会向他低头,为他折腰。在至死不休的纠缠与对弈中,圣人也会承认他的败北。   帝尊盘膝支颐,脸上带着笑,端详着他的师尊,赤眸中的烈火好似要溢出来,足以将猎物烧成灰烬。 第301章 神仙眷侣   炉鼎案迅速成为了震动仙门的大事。   此时如何处置, 目前的主动权完全握在谢衍手中,却是没有人敢上门去求他,反而纷纷避之不及, 摆足了割席的模样。   就连那几个被抓了现行的世家公子, 如今被下了狱, 捏在谢衍手中,家族也没有半点捞他们的欲望,纷纷关起门来装死,安静的不可思议。   无他,修仙者不准戕害凡人已是共识, 亦然有法可依。   如今曝出修仙者勾结南疆巫人,掳掠凡人制成炉鼎,剥削其修为与美色, 简直是犯了众怒。谁敢站出来为加害者说半句好话, 就会被整个修真界打为邪道,永不得翻身。   再观云端城仙门驻地内,谢衍端坐于书案前, 风雨不动,正与几名主理此案的仙门宗主议事, 议的当然是后续的安置。   药王决明子早已结束在北渊魔洲的悬壶济世, 返回仙门。因为南疆巫族的蛊毒难解, 他也被邀来云端城会诊。   分析了谢衍给他的蛊毒原液后,决明子道:“此毒以邪法打通凡人灵脉, 再以蛊虫种于皮下,使得人躯成为天地灵气的容器,即所谓的‘人造炉鼎’。修真者可以采补之法,汲取灵气, 是实打实的邪术。”   芳华夫人道:“可有救治之法?”   决明子捋了捋须,摇头道:“蛊虫倒是可以拔除,但是凡人灵窍已开,体质已变,回不到正常的轨道上,算是踏入了修真大门了。”   说罢,他又看向谢衍,道:“……还有毒性残余,他们走不了普通的修真途径,芳华那里应当有更详细的炉鼎体质应对方法。”   芳华夫人的指尖拂过肩上撒红绫的披帛,朱唇微启,道:“既然如此,这些孩子便归我合欢宫了。”   谢衍颔首,算是定了凡人的去向。   墨非这里则是处理善后,他翻阅涉案者的供词,与受害凡人的陈述一核对过,再度道:“圣人,众多线索显示,此案告破的关键在尊夫人身上,真的不能让我们与尊夫人当面核实?”   “据传,尊夫人以一己之力,带领凡人们从牢狱杀出,力压被雇佣的散修狱卒,救出仙门弟子。而后,又制定了全盘计划,领着数名仙门弟子混入南疆巫人窝点……”   “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牢狱里关着的人,是被咱们仙门弟子救出的,但是推平这塔楼的,除了尊夫人,恐怕也没有旁人了。”   说罢,墨非看向圣人方向,神色复杂。   谢衍端着茶盏,手腕极稳,语气平淡,道:“夫人柔弱,虽说食用过些天材地宝,但也只是凡人,并未入道,怎么可能做出杀穿南疆巫人老巢的事情,墨宗主定是想错了。”   “那这塔楼到底是谁……”墨非还要再问,却被韩度扯了一下袖子,使了个眼色。可惜墨非没看懂,以为他要找茬,还反瞪了回去。   “留的是谁的灵力,就是谁杀穿的。”谢衍语气平静,甚至还偏了偏头,道,“对外,就说是我。”   他的回护之意已经极为明显。   “那尊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墨非还想再问,“是否对您有所隐瞒?”   “墨老弟,你是个木头吗,动脑子想想。”韩度又恨恨地踢了他一脚,传音道,“圣人说的还不明显吗?护着!有隐瞒就有隐瞒,那是人家关起门的事儿,你插什么嘴。”   谢衍坐在最上首,把他们的挤眉弄眼看的清楚,心中失笑,却还是端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道:“若是还有不明,散会后,且随我来,夫人愿意隔着屏风对答。”   这算是给了他们一个解惑的机会。   此事议定,谢衍又安排了后续彻查的任务,显然是要死咬着不放,掀起一场全仙门范围的整顿。   修真界的世家门阀,与宗门百家之间的冲突,正在走向明面上。其中的权力争夺虽然不见硝烟,却也极为激烈。   这是一种迭代。   仙门有识之士皆能看出,依靠姻亲联盟维系在一起的世家虽然还占据仙门半壁江山,但是未来已经摇摇欲坠。   因为他们任人唯亲,只要是同族同姓,哪怕是个无名庸才,也要横行一方,只因姓氏带来的权力。   但是宗门制不一样,以儒宗为首的百家在天下范围广纳弟子,聚天下贤才而用之,甚至在俗世普及百家学说。   源源不断的天才皆流向百家宗门,体量膨胀极快,让儒道成为世俗化程度最高的修真道统。   而稳坐仙首之位的圣人谢衍,毫无疑问是变革的推动者,时代的执火者,他要动的是仙门最根本的格局,革的是旧时代遗老的命,利益牵连太广,每一次腾挪,都是镣铐重重。   今日难得抓住一次机会,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若是不割点肉下来,便是白白隐忍这么多年。   散会后,药王决明子隐约猜到了什么,立即推说要去研究蛊术,脚底抹油。韩度、墨非则是跟着谢衍,走到谢夫人的住处。   进入会客的正堂,隔着琉璃屏风与赤红纱幔,他们可以看见一个跪坐的女子身影,影影绰绰着,神秘莫测的美。   “有事就问。”谢衍虽说同意了二人问询,但显得并不愉快。   韩度心思机变,见谢衍依旧是一身朴素白衣,身形挺拔如松竹寒梅,腰间却悬着几个手工做的佩囊,鸳鸯绣的歪歪扭扭,针脚生疏。但是佩囊中的香料却幽幽沉沉,品味很好,极是君子。   就连他常年背着的山海剑,不知何时,剑柄缠上了一条红色的剑穗,系着白玉勾。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改变,但这几样配饰,让雪山之巅的玉像,终于有了些许的人情味。   想到圣人对他人间情缘近乎无情的安排,韩度又不太能确定,这个不太冷淡的圣人是否是真正存在的了。   他神思一晃,却听老实人墨非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请教夫人。那南疆巫人……红衣祭司,夫人可知他为什么在锅里?”   “不知道呢,可能是滑倒了吧。”谢夫人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最温软的春风,甚至带着些娇气,“那个炼药的地方我也经过了,好滑呀。”   “呃,就算他滑倒了,也不至于出不来……”墨非想了想祭司修为,很想说这个概率不大,却又觉得言语太苍白。   “不知道呢,他想攻击我,但是白光一闪,就掉进鼎中晕过去啦。”谢夫人歪了歪头,脖颈修长如天鹅,他从衣襟中拎出一块白玉佩,随手晃了晃,笑道,“夫君送我的,他说,可以用来防身。”   “嗯。”谢衍配合颔首,十分坦然,“防止意外,卿卿身上有吾赠予的防身法器。凡人柔弱,吾只是多看顾几分。”   韩度擦了一把汗,想起那塔楼里的战况,心想:哪是什么防身物件,您给的明明是杀器。这是摆明了“动她的都得死”啊。   墨非隔着一扇屏风,的确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丝毫修为,这么想来,恐怕也只有圣人出手最合理了。   “世家子弟皆表示,最终杀上塔楼顶端的是夫人,他们并未逼迫夫人跳楼……”   “这位大人,您这可就冤枉人家啦。”谢夫人略略侧头,看向墨家宗主,笑意加深,“他们为了脱罪才编撰的谎言,想要减轻刑罚呀,怎么能信坏人的话呢?”   “确有道理。”墨非想想也是,“对夫人不敬,被圣人记住,后果可严重得多,所以攀诬夫人也是常理。”   三言两语问完,此事大抵也能收尾了。   “二位先生问完,请自便吧。”谢衍说罢,也并不打算亲自送客。“此案继续彻查,每个阶段的消息,通过传讯告知于吾。”   白衣青年撩起纱幔,走到屏风后,一手牵起那跪坐着的谢夫人,一手替他拎起裙摆,动作颇为温柔。   “圣人不打算留在云端城,跟进此案?”韩度见他毫不避讳,轻咳一声。“……就不怕,有些人找不见您……”   谢夫人就像乳燕投林般,埋到圣人怀中,揽住他的腰,轻轻道:“夫君又要去忙公务了吗?这回,几时回来啊?”   他的声音有点委屈,低低弱弱的,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茶香。“我可以等,我很乖的,但您也要早点回家呀……”   “一时半会,进展不会太大,由你二人推进即可。”谢衍早就预料到此案推进困难,他单手揽住投怀送抱的小徒弟,好似把江山握于掌中,他冷笑一声,“私底下来求的人,不见。至于怎么说,你等拿主意。”   谢衍答应殷无极在先,哪怕这插曲涉及仙门未来格局,他也有自信能掌控住一切,不耽误向帝尊践诺。   “您打算去哪里……”   “天下。”谢衍扣住殷无极的手,语气虽然平静,却带着几分顶峰睥睨的狂傲。   “带他去看看,我的天下。”   *   在晨曦的第一缕光降临之前,一辆马车奔跑在田埂之上,哪怕地面崎岖,却是如履平地,好似在追逐初升的太阳。   “……您的天下?”帝尊单手支颐,靠在宽敞的马车窗边,笑吟吟地看向端坐的圣人,“好大的魄力,好大的野心,不愧是圣人。虽说表面上是三圣共治,这泱泱仙门,早就是您一家天下了吧。”   “道祖、佛宗二位是前辈。”谢衍语气淡然,反倒像是与他较劲似的,抛回话头,“目前仍有掣肘,比不得帝尊,登临尊位,如北渊之极星,为万魔指引方向。”   “圣人是本座之师。在此至高境界上,本座是后来者,当然要向圣人讨教。”   出了修士遍地的云端城,走入俗世田野之间,殷无极自然不必维持谢夫人的身份,而是变回了本相。   哪怕是白龙鱼服,却也掩盖不住帝尊盛若荼蘼的华美姿容。   他沉静不笑时,姿态端方持重,是一幅盛若丹霞的美人图;更别提他与圣人相伴,抬眸间,低眉时,皆是漾着温软的笑意,语气也是轻缓的,这股勾引人的韵味,足以把人的魂魄也消了去。   “帝尊不作伪装了?”谢衍见他这般俊美无俦的本相,并不避开他勾人的视线,反而坦然直视,“‘谢夫人’的身份,用的不是很开心吗?”   “行于荒野,四下无人,当然不必伪装。”殷无极笑着,“若是有人,再变也来得及。”他又一扬眉,绯眸渡去秋波泠泠,浅笑道,“再说,本座自以为,这副模样还算出众,您不喜欢?”   的确出众。帝君的姿容与威仪,天然带着持重与端方,凛然不可侵犯。可只要看见他多情的眉眼,便会想起桃夭的灼然,芙蕖的微波,让人见之难忘。   “……”谢衍欲言又止。   谢衍虽然明白帝尊并非是甘心做那庭中倾城花的类型,但小徒弟完全依赖着他,时不时撒娇,还唤他夫君的待遇,的确让他颇为享受,甚至还有些流连忘返。   “您的卿卿呀?死掉了。”殷无极一眼便看出他的留恋,却噙着笑,温柔又残忍地道,“谢夫人只是个凡人呀,无论怎么延长寿数,维持青春,至多陪伴您一百余年,寿数终结了,自然会死。”   “而您动不动十几年、二十几年地离开,只留下背影。那位可怜的夫人,被您豢养,衣食无忧,却在虚无的等待中空耗青春,就算是一朵盛开的花,也经不起这样的顾影自怜吧?”   “若他不爱您,自然不会有任何痛苦,财富、金钱、美貌、自由……他什么都拥有,过着最顶级的金丝雀的生活,依附于您,至死都可以天真无忧,不经风雨。但可悲的是,他爱您。”   谢衍听他口述,补完这最后的一折戏,告诉他这个正确又悲哀的终局,却不再作声。   “您的卿卿,不想在您的面前衰老,他想至死也是你心中的小漂亮,所以在凡人一世终结之前,他如凤凰投火而死,烧尽一切过往,销尽自己的骨与血,不留半点痕迹。”   “这是在告诉您,不要怀念,不要立碑。”   “您是仙人,他是凡人,您在天上,他在地里。他是圣人生命里的过客,但您是他的一生。”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笑吟吟地道:“怎么样,您喜欢这个结局吗?”   谢衍听罢,却是懂了其中的苍凉悲郁,一时失声。   “不喜欢?”帝尊故意问,偏要刺激他,笑的愈发开心了,“哎呀,才这么短时间就丧妻,带个牌位回去,是不是没法和几位宗主说明……”   良久,端然如玉山的圣人轻轻抽了口气,径直把得意洋洋的帝尊拉到身侧,按在马车壁上,直接咬住了他的唇。   “我没准许。”谢衍摁着他的后脑,几乎要把他的唇咬出血来,可见他一遇到徒弟提到生死观的问题,永远是不冷静的。“闭嘴,这个结局不算数,重写。”   “嘶,您好凶。”帝尊哪里会放过投怀送抱的机会,反手揽住他,笑着在马车里滚了一圈,将玉像完全纳入怀中,吻他的眼睛,“知道了,不刺激您,不乱说话了,只是个故事嘛……”   “改。”   “那写,他在您怀里合眼,过了非常幸福的一生?”   “再改。”谢衍眼睫一扫,眸色深黯到极致,语调锐利如剑锋,“改生死簿。”   “……这是作弊呀。”殷无极一愣,揽着他的肩膀,笑的越发开心了。   马车自行奔腾在田埂上,原本行驶极稳,虽然路况丝毫未变,但是莫名有了微微的摇晃。   过了几个时辰,殷无极十分餍足地舒展肢体,懒洋洋地撩起帘子,看向正午时,那广袤无垠的麦田。   风吹起,金黄的麦浪在风中掀起,如同波澜起伏的海。而一阵阵的成熟的麦香也顺势飘了进来,吸引了他的注意。   殷无极早年在仙门时,仰望着仙山之上,目光永远追随着师尊的背影。   他的印象中,中洲的土地一向都是肥沃的,只要没有遭遇灾年,丰收是一件常见的事情。但是,有多少能分到百姓手中,便是个未知数了。   “这麦子,长的倒是好。”殷无极面上笑着,但是绯眸里的笑意却暗淡下来,他想起战乱时田埂上的荒草。   北渊土地贫瘠,想要在魔洲寻到这样一株饱满的麦穗都困难,有这样成片成片的麦田,简直是奢望。   “近些年,风调雨顺。”谢衍枕在他膝上,阖着双目,享受弟子按摩他的太阳穴。圣人少有这般慵懒的时候,但午后的风吹进来,他还是愉悦不少,“当然,也有农家、墨家的功劳。”   这模样,果真有些“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疏狂。   “我想去看看。”殷无极一垂眸,似乎有些紧张试探,“可以吗?”   他知道,墨家与农家是为仙门服务,他想去了解,哪怕一点点,就必须得到谢衍的同意。   “民生之法,本就不该拘于一域。”谢衍并未觉得冒犯,甚至他也明白,北渊洲那块环境恶劣的土地,别说丰收,活人都困难。   “下车,去看看吧。” 第302章 文脉传承   金黄的麦田上, 风在絮语。帝尊沿着细细的田埂走在前面,环视四周,绯眸里映着麦穗摇动的样子, 好似有光坠落他的眼底。   殷无极躬身, 自小麦的根茎处掬起一捧土壤, 发出一声叹息:“这样的土地,黝黑细腻,如膏如油……真是令人羡慕啊。”   “从前,你并不关注这些。”谢衍轻袍缓带,步履悠然沉稳, 与他随意闲聊,“以前在仙门时,每次为师研究农学, 你都兴趣缺缺。土壤水文如何, 你也不甚上心,一心修道练剑,要么就是摆弄机工墨学。”   “在其位, 谋其政。所思所想,与过去自然不同。”殷无极顿了顿, “研究农学?您当年要是自己研究透了, 就不会把《齐民要术》交给农家了。”   他说到这里, 又回头瞧谢衍,笑道:“怎么, 圣人现在要告诉本座,现在您也能种的活一亩地啦?”   “……术业有专攻。”谢衍被他揭短,偏过头,恼道, “又不是什么都种不活,这般瞧我作甚?”   “您种活了什么?”殷无极将手中土壤散去,净了手,又去自然而然地挽住谢衍的手,与他并肩而立。他笑意吟吟,“您种下倒是没问题,可不能亲自看顾,浇水施肥。交给老天来做,都比您来得强。最后您兴致过了,要么是由着它生长,要么是我替您侍弄花草树木……”   “只是从前。”谢衍想起庭中那棵极为娇贵难养的思归树,从来都是他亲力亲为,也没养死,顺顺当当地开花了。他心里有底气,却是不能与他讲,只得模模糊糊道。“总之,改日帝尊拜访微茫山,带你去看看。”   天高云淡,他们沿着田埂走,路越来越宽,直到通往一个小村庄。   谢衍本就是白衣书生模样,再向身侧一瞧,却见成年姿态的帝君,此时已然化身新柳一样的玄衣少年。   “走罢,谢先生。”少年俊眉修眼,束着高马尾,向他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得以跟随先生悠游天下,三生有幸。”   光阴在此时倒退。谢衍端详着少年,依旧是清澈眉目,孤直如剑,却是不再是当年与万物疏离漠然的样子,是一片混沌与空白。   他懂了爱恨,明了苦难,知了悲悯,无数陆离的颜色掠过,却又不能将他染成任何模样,岁月将他刻画的无比纯粹。   谢衍的脸上向来看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神游的情态,还是被敏锐的帝尊发现了。   他还未拔节的少年身条,此时将将到谢衍的肩背。于是他径直踮起脚尖,微微仰头,双唇一触,在俯身看他的先生唇角点了点,似蜻蜓掠水。   这样自然而然的亲昵,把瞬间把晃神的谢衍从回忆里拽出来,甚至让泰山崩而不形于色的他下意识倒退两步,抚摸着唇畔,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什么?”只是一个吻,就把过去的师生之情彻底击碎,迫他面对现实。   “先生看我时,目光太专注了,好看的紧,就偷偷亲一下。”殷无极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细细把五指嵌入他的指缝间,“情难自已。”   谢衍牵着他行在蜿蜒的田间路上,脚步却慢下来。   路旁的野花郁郁葱葱,岑碧的,明亮的,粉嫩的,嫣红的,偶有蝴蝶盘旋于不知名的碎花中央,懒懒振翅。微风和煦,碧空如洗,多美好的夏。   这样的好时光,他们都不欲谈那些仙魔格局,论那些利益与谋算,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此去一百五十余里,有座名为‘璇’的小城,有不少出名的戏曲,是中洲三大戏的发扬地。”谢衍的声音很温柔轻缓,好似流水与波光,“每逢丰收节,都要办夜市,连着一月,当地的版画、刺绣也很出名。”   “听起来是个好玩的地方。”殷无极笑着点头,眼里光芒奕奕。他是真的感兴趣,“可以看到最时兴的歌舞吗?”   “那再往前走走,去长临城。”谢衍仍是清冷神色,却颇为亲昵地握了握他的指节,笃定他会感兴趣,“墨家在那里有驻地,机工最是发达。城中有运输人的载具,可以缩短距离,且不用灵石驱动,极为便利。还可以通过机关鸟运送小件货物,在城北订货,半个时辰即达城南。”   “好有趣。”殷无极作为炼器宗师,当然能够做出以灵石驱动的类似物件,但谢衍说不使用灵石,便让他大为感兴趣,“这是在降低成本,便于普及吗?”   “算算时日,到了秋季,可以赶上修真界年轻一辈的百家论道。”谢衍牵着他,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淡淡笑道,“今年的题目是,名实之辩。”   “可以去听听。”殷无极声音却轻下来,“百家的交流已经成为常态了啊,您这些年,做了好多的事情。”   殷无极远在魔洲,却也会时常翻看仙门的情报。自第一次仙门大比之后,谢衍的威望又一次水涨船高,仙门的发展迎来了大爆发。   那是他光看文字记载,就会悠然神往的辉煌。仙门的积淀与传承,是北渊不可想象的雄厚,这里能人辈出,英杰遍地,各类大小洞天、天材地宝,让人艳羡至极。   这便是天道的不公。   仙者为尊,魔者卑。北渊的魔修,只能被关在苦寒之地,或是多雨潮湿,难见明日,或是常年冰封,大雪封山。   他们没有仙门仿佛流着蜜的黑土,只有贫瘠的连野草都寥寥的土地。   谢衍看着少年面上还挂着笑,眼睛却不笑了,甚至流露出些许伤感悲恸之色。   殷无极俯身,拾取一株落在田埂上的沉甸甸的麦穗,旋转着,举过头顶,照着仙门的烈日,却是扬声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谢衍脚步顿住,深深看向他。   殷无极吟罢,又执着麦穗旋身,见他停步,装作没有丝毫异常地笑道:“走呀,先生。”   “不开心就别笑。”谢衍声音淡淡,却是洞悉了他的内心。“觉得不公吗?你在仙门时看惯了的,以为是天然就拥有的东西,在北渊洲,皆是不存。”   “……”   “别崖,天赐并非全部。就算是仙门,你若是不投种子,粮食不会平白从地里长出来。若是不去制作,货品亦不会天然从店铺里冒出来。这些断了代的传承,当年是怎么重续的,你早年随我踏遍五洲十三岛,探索古遗迹时,最是清楚。”   “是您,一步一步地从遗迹里搜寻出来的。”殷无极跟上他的脚步,攥住他飘荡的衣袖,“无数个灯下修补的日夜,反复核定、考证字句,不断阐释、注解这些典籍,才还原出了上古浩劫前的文明。”   “不止是我,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谢衍抚了抚他的头顶,像是过去为学生开蒙那样,声音轻缓。   “在我之前,还有许多人。道祖、佛宗,皆是这样成为圣人的。而在他们之前,还有许许多多逝去的前辈,他们皆传承了上古的文脉,然后带到如今的五洲十三岛中,才有了儒释道三家道统,才有了今日的百家。”   “这很难,但是必须要有人去做。”谢衍已经可以看见阳光下村庄的轮廓,他阖目,复又睁开,笑着对他说,“仙门经历过的事情,魔洲大抵也要经历一遍,这样,才有属于魔道的东西,而非仙门的盲目照搬与复刻。”   “这便是您的真意吗?”殷无极化身少年,跟随在他的身侧,听着句句精辟的教诲,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为了当年的学生,“这些事情,只有成为帝尊的我,才能够去推动,才能够去执行?”   “自己去悟。”谢衍点他的眉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教你东西,又不是喂给你,凡事多想想。”   谢衍与殷无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走进了村庄。   远远地,有人声若洪钟,喊道:“忒倒霉了,农用收割型号柒又坏掉了,快去喊齐先生。”   殷无极凝神看去,见村门口趴窝了一具体型庞大的墨家机关甲,形态颇为憨然可掬,却不知何处损坏,头顶冒起了青烟,还发出古怪的声音,数名村人围在那里愁眉不展。   “都要农忙了,咋就趴窝了。”有个农妇急得直跺脚,“这么多的麦子,咱们村男人女人全上,也割不过来……要是没有这个小乖乖,雨水一来,这些上好的麦子,就得烂在地里啦。”   “齐先生来了!”   一名扎着头巾,身着深色布衣,穿着草履的青年男子背着工具箱赶来,他的身上隐然有着丰沛灵气,腰带上还有宗门徽章,显然是一名修真者。   “农家弟子。”谢衍看了一眼,道,“我给齐禾批过弟子入世的计划,他将农家弟子散入民间,在许多村落皆安排了站点,弟子与民同耕,教他们选种、耕作、除病虫害。”   “……这些土地属于谁?”殷无极顿了顿,“土地兼并,不存在?”   “农家不碰有所属的土地,仙门弟子协助开垦的荒田,属于仙门。俗世地主豪绅再怎么胆大,总不至于与仙门对着干。”谢衍淡淡道。   “这部分的田地目前数量不多,在非灵壤、灵田种植普通作物,这是一个尝试,还处于实验阶段。”   “粮食所属呢?”   “其中一成作为租子,余下则是归百姓所有。当然,还需要缴纳俗世朝廷的税,目前并不高。”谢衍一句一句为他解惑,也接近围观那位姓齐的农家弟子维修。   在殷无极看来,这件农忙时节的机关人并不难修,他围着绕了一圈,便对构造有了数,却见上面打过了多次补丁,有些压根没必要,显然维修者也是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   “这次又是坏在哪里了?我是种田的,又不是墨家那些古怪器修……”齐先生挠了挠头,握着工具,却是对着损坏干瞪眼。   “给我,我会修。”玄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略略俯身,径直拿过齐先生工具箱中的几件工具,手腕灵活地一转。   “啊,可是这很难诶——”齐先生抓抓头发,却看少年下一刻便轻巧地跳上数米高的机关甲,寻到了驱动之处,不知捣鼓了什么,便让青烟不冒了。   “要先熄火。”少年坐在机关甲的肩膀上,敲了敲这个铁皮大家伙。炼器宗师与所有的炼器制品,永远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其实不是坏了,而是过热——是谁把他的冷却装置给弄断了的?”   殷无极摸到了镶嵌灵石的凹槽,把灵石先卸了下来。只是一块最不值钱的下品灵石,却提供了几乎三年的动能,可见机关甲的消耗已经被炼器师群策群力,压低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把维修锤丢给他。”谢衍看了看殷无极的需求,对齐先生淡淡地说,“再教村民拎些井水过来。”   “是。”齐先生不知为何,见到这名温文尔雅的白衣书生,就很有听他指令的欲望,连忙让村民去打水,又对他十分爽朗地笑道,“我叫齐同衡。”   “我姓谢,一介白身书生。”谢衍对他颔首,平淡地介绍道,“他是我的学生,略懂些机工技巧,并非莽撞行事,可以放心。”   “一看便知专业的。”齐同衡也看出二人是修士,可能还是师徒,只是不知境界,于是笑容更亲切几分,道,“我观那些墨家弟子,也没有这位小兄弟熟练。”   很快,殷无极就排除了这点小障碍,跳到二人面前。   他先把工具递回去,又扬了扬眉,像是故意要在谢衍面前炫耀,道:“把一些小毛病都修了,再用三年不成问题。”   这回是救了急了,很快村里务农的男人们带着锄头与镰刀,女人们背着篮子,一边亲切地唤他“大个儿”,一边出去了。   齐同衡的指甲和手心皆沾着灰土,完完全全是土里混迹的模样,半点也不像仙门弟子。   他见二人衣衫整洁,丰神俊朗,也有点不太好意思,道:“二位仗义相助,我得感谢你们,去我那里歇歇脚,喝口茶再走吧。”   齐同衡的住处在村子较偏僻处,可供二到三人居住,墙外绘着仙门的徽记。只要有这个标志在,就代表此地百姓受仙人庇护,不得欺凌。   “这个标记表面上代表着仙门,实则大家也都清楚,这等同圣人垂询。”齐同衡笑道,“这可比挂上我们农家名不见经传的徽记,要管用得多。”   殷无极看着那粗糙的矮墙与朱石涂料,顿了顿,才道:“一个标记,就有这么大的力量?”   “也不是没有横行乡里的豪绅,多得很。”齐同衡摆了摆手,道,“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元婴初阶修士,只是我们农家闷头种地,不太擅长战斗……但再怎么菜,也不至于被凡人欺负了去。”   “再说,宗主教我们,扯着圣人的虎皮,好办事啊!”齐同衡完全不明白自己当着本人的面,十分欢快地道。   “齐先生,劝你说话前,最好想想。”殷无极同情地看向他。   谢衍:“……” 第303章 夏夜流萤   虽然破烂, 但好歹也算仙门驻地,可供修士暂居。他们便打算在这小村中停留几日,看一看农忙时节。   谢衍闲居于此, 并不阻拦殷无极四下乱跑。   少年模样的帝尊一改平日矜持作风, 不是跟去观刈麦, 就是去看农妇晒粮,活泼好动的模样,倒是真像个少年人。   谢衍若是在村中晃了一圈找不见他,他定是随着农家弟子一起下田了,不到天黑不回来。遇到不懂, 他就一个劲地跟着追问,如何选种、如何储存、如何调配除虫的药剂,一时间连圣人都冷落了。   又是天黑透了, 谢衍白衣提灯, 站在这破旧的仙门驻地前,看着自家宝贝徒弟追着旁人不放,请教询问种植之法。   哪怕是他默许的, 谢衍也有点不快了。   “齐先生,如果有大片良田曾经被人播过毒, 有没有办法除去土中毒素, 让其重归良田?”   “什么毒?有没有土壤的样品?”齐同衡原先是种灵田的, 可惜除却同门,没什么人欣赏他们农家之道, 此时见一名精修机工之道的少年修士感兴趣,还放得下身段,随他早出晚归地种田,也有种寻到同好的快乐感。   “在这里。”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一个密封的瓷瓶, 似乎是因为情急,还向他微微折腰行礼,似在恳求,“……那是一条河的下游,本是良田,如今却赤地千里。若是先生知晓解决方法,请务必告诉我。”   “这样严重?”齐同衡闻言,也敛了容,接过土壤,向他回行一礼,“无涯老弟放心,在下必定尽力而为。”   脑子里只有种田的齐同衡见白衣书生执灯等在门前,神情看不明晰。   他不觉有他,爽朗地打了个招呼,道:“谢先生,这么晚了还等徒弟呢?您放心,无涯老弟交给我带着,出不了事,他可好学了,聪明机敏反应快,还一点就透,容貌也长得俊,这干活的利索劲儿,来送饭的小姑娘都看入迷了,纷纷向我打听,到底是谁家的少年……”   “这样的行动力,不如除了机工墨学,再辅修一门我们农家技艺吧!都是吃饭的家伙,技多不压身,我们宗主也不会介意的!”   “齐先生说笑,他是我的弟子,不打算改换门庭。”谢衍的目光如惊鸿点水,在殷无极脸上轻轻掠过,语气冷淡,“随我回去。”   “……好了,齐先生先去休息吧。”殷无极听出不对劲了,连忙扯住师尊的袖摆,轻轻一拉。   “哈、哈哈,倒不是劝他改换门庭的意思。”当着人家师父的面挖墙脚,哪怕只是提辅修,也是大忌。齐同衡也回过味儿来了,干笑两声,立即转身回屋,“随口提提,你们聊,聊着。”   谢衍提着灯,也不动,看也不看他,“还知道回来。”   殷无极知晓他脾气上来了,环住师尊的腰,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笑道:“谢先生,师尊,您等久了吗?”   哪怕在夏夜,谢衍始终衣上清寒,如一块不化的冰。可当他微微侧眸凝视他,好似有月光坠到他白衣大袖里,被岁月偷藏。   “净手去,田里滚了一圈,就跑来缠着我。”谢衍嘴上说着,却也没有真的推开他,掷了灯,却反手抱住满身风尘的少年,一边捏了个除尘诀,一边以儒袍大袖替他挡住夜风的微凉。   谢衍心里虽不愉,却是讲理的。殷无极询问的皆攸关民生,他是真的关切,心无旁骛地在学,并非是刻意冷落自己。   他又不是滋味,典籍他自然倒背如流,但空谈无用,他日理万机,没什么真正下地种植的经验,连种活东西都难。在田亩之事中,他教不了什么,还不如让殷无极询问日日泡在田中的农家弟子。   但见徒弟追着请教的人不是他,不过数日,谢衍就浑身难受。他就没觉得自己的师尊之位这么岌岌可危过。   圣人冷着一张脸,心思却百转千回,殷无极哪里能知晓,只是以为他等久了不耐,又笑着挽他的手,道:“先不忙歇息,先生随我来。”   谢衍被他牵着向前走,本是想刺他两句,却见少年回眸一笑,却是天生的风流艳绝。   他们离开村子,走向一片未开垦的田野。野草蔓蔓,繁花斑斓。夏风送暖,天地幽幽。   殷无极不知何时恢复了帝尊的成年姿态。行止间,似是青竹疏风,又有霞姿月韵,动人心魄至极。   随着殷无极一声带着魔音的唿哨,野花丛中骤然飞起一片澄清的光芒,流萤环绕着,形成陆离的图画,好似地上星河。   “也不是刻意晚归。只是听说,这儿有些可遇不可求的好景致,就花了些心思找,想和师尊一起看。”殷无极伸手,明明是杀人无数的魔,他却极受生灵亲近,许多萤火流到他的身侧,微微簇拥他。   谢衍身侧似乎有一处真空,流光远远围绕着他,却不敢靠近。他实在太寒冷,太难靠近,如同月下孤梅,凛然剑锋,这些脆弱的流萤都辨的出来。   圣人在看流萤,更在看他家别崖。眼底似乎有浮光掠动,语气轻柔,“夏夜流萤,如天河倾斜,极好的景致。”   殷无极又摸出一块胡笳吹奏,是极为悠扬的曲调,乐声让漫山遍野的繁花怒放,一时间姹紫嫣红开遍。   改换时序之法并不容易,而殷无极拖延了这么久才归,便是在山野布阵,精心策划了这个小惊喜。   “时间紧凑,能动用的资源有限,所以并没有布置太多,只得稍稍借用下此地了。”殷无极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实则紧张垂眸,怕师尊觉得他准备不足,哪里不完美,才故作不在意。   “一想到是今日,还是觉得怠慢了圣人,您喜欢吗?”他拢起一捧流萤,在谢衍面前放飞,语气里带着些甜意。   “今日?”谢衍心里喜欢,接住一片落在他掌心的花,却是完全没想起今这是什么日子,“有何特别之处?”   “谢云霁,你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殷无极一跺脚,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恼道,“你还能记得什么?”   “……”谢衍顿了一下,他真忘了。   也不怪他,圣人的生辰八字不是常人能推算的,他只要不说,世上就没人知道,更别提要让仙门替他大张旗鼓地办什么圣人寿辰。   帝尊是真的恼了,他忐忑不安地准备许久,生怕自己的生辰礼太简陋,不够风雅,圣人看不上。   结果倒好,过生辰的人却说,他忘了。   “谢云霁,你不会几百年都未过生辰吧?风师弟呢?儒门呢?就没想着给师尊、给宗主办一办,你两袖清风,不收贺礼,不得大办,小办一番总是要的吧?”   帝尊简直没法呼吸了,气的,“这群兔崽子,怠慢,混账,不知所谓!”   谢衍觉得他太夸张了,平静道:“对于圣人境而言,时岁早已不重要,莫说一年,十年、百年,也并不漫长,不必年年都折腾一次。”   他说罢,却又停顿了一下。   当真不漫长吗?仔细算算,殷无极也离开他两百余年了。   时光虽然久远,看着帝尊青春不老的容颜,谢衍却又觉得,这些等待与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殷无极却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他近身,绯眸蕴着浅浅的愁绪,环住了他的腰,把他抱在怀中。   谢衍虽不知他的愁从何而来,却依旧尝试回抱。   可殷无极早已不是当年那孤弱可怜的小狼崽子,可以被他圈在怀中,如今的帝尊的身形巍然,只要展开臂膀,便足以把谢衍整个人护住。   “您以前,明明是最讲究风雅,最热爱生活的天问先生呀。”他轻叹。   “您喜欢山水,喜欢花草鱼虫,精于茶道,喜好吟风弄月,对于琴棋书画,您从不介意花上许多时间。您最爱做这些无用却深情之事。”   “谢云霁。瞧瞧你自己,你离了我,怎么过的这样无趣啊。”   谢衍不知所措,却听徒弟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在痛。但谢衍却又不知他是哪里痛,只得抚过他的脊骨,安慰着埋在他颈窝的帝尊。   “为什么会难过?”谢衍智谋两全,却独独难读懂变幻陆离的帝尊。他想解释生辰一事的理性考量,说他是主动拒绝,却又莫名地说不出口。   “因为圣人不会难过,所以我替你难过。”殷无极叹息。   “我依旧会闲时弹琴鼓瑟,行文作画。”谢衍不觉有什么不对。   “你弹琴时,何人来听?你作画时,何人读懂你画中言志?”殷无极与他同行这么久,哪能不懂他私底下的模样。   若非他时不时闹上一闹,逼出他神情的几分变化,让神像露出些人的模样,殷无极都要怀疑,他家师尊要白日飞升了。   “我的喜好并未变化,今夜景致极为震撼,帝尊用心了。”谢衍说这句话的模样,却像是缺失了大半人性的仙神在试图证明“我很正常”。   “本座知道了。”殷无极阖目,唤回了疏离的自称,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淡淡地笑道,“今夜,倒是本座自作多情,浪费圣人时间了,请您见谅。”   说罢,殷无极右手一松,一根通体温润的白玉簪落在草地里。他看着并没有生气,甚至面无表情着,转身便走。“费心锻造又如何,反正圣人不喜,送之无用,扔便扔了。”   谢衍:“……”他究竟是错哪儿了?   虽然不解,但谢衍明白这是徒弟的心意,弯腰拾了白玉簪,连忙追上去。却见帝尊黑袍逶迤,自顾自地向前走,压根不肯回头看他,显然是负气了。   “别崖。”   “……”   “你记挂着生辰之事,为师不胜欣悦。”白衣圣人无奈,只得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往山林中走去,“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若不说,我怎样改?”   “改?”殷无极闻言,停住脚步,自嘲地勾起唇角,“您根本没意识到,这并不是改的问题。”   “您做的一切回应并非出自‘您想要’,都是基于您用理智分析过,该如何做,如何回答,才能最让我快乐。”   “我希望您吻我,您便会吻我。我希望得到您,您便会由着我放肆。哪怕是四处给您惹事,教您收拾烂摊子。又或是发泄不知所谓的疯,非要用我的爱恨折磨您。您好宠我,什么都肯纵着我。”   殷无极转过身,绯色的眼眸却透着无边的空旷,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痛苦。可他一合眼,再睁开时,笑容又完美无瑕了,“是本座冒昧了,不够懂事,不知进退,以后不会了。”   比起得不到任何回应来说,爱上一面镜子,能得到对应的宠爱,已经足够好了,他该知足。   殷无极也知晓,自己转身便走的行为,实在是幼稚了。他不该用自己的爱恨去要求谢衍,那是过于荒唐的索取,太逾越。   明明是策划许久的生辰,却过成这样,着实破坏师尊的心情了。   殷无极调整片刻,又端起寻常神色,走到他身侧,却不再挽他的手,却是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笑道:“接下来,我还准备了——”   谢衍看着他的神态,紧紧握着白玉簪,簪子刺入掌心都浑然不觉。   “谢云霁!”殷无极瞥见,即刻握住他的手腕,掰开他的指,怒道,“你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谢衍压低了声音,却颇为寒冽,“殷别崖,你够了没?”   “……”   “小崽子,你成心气死我。”谢衍方才还顾全大局着,压着自己的脾气,不朝他发作,现在可半点不客气。   “白天自顾自地冷着我,跑去围着旁人转。说是给我惊喜,却又步步试探,现在还委屈上了,还擅自揣测我的心思,不听辩解。”   谢衍此时的怒意才是真的情绪,殷无极有些发怔,甚至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山野林间,夜色越发浓深,连月光都被阴云遮蔽。   白衣圣人步步逼近,还染血的手握住了殷无极的手腕,迫使他无路可逃。继而,山海剑出鞘,擦着他的发丝,刺入他身侧的古树,入木三分。   殷无极背部抵着树木,山海剑贴着他的身侧,吹毛断发,锋利无双。   树冠细密,唯有一缕月光投下,他抬眼,却看见谢衍清寒如雪的侧脸,与那双深黯如渊,仿佛蕴着浓稠黑水的眼睛。   “无论你是觉得吾缺少什么,是人性,还是情爱,现在醒觉,或是觉得反悔,早就晚了。”谢衍似笑非笑地抬起他的下颌,摩挲片刻,又凑近,淡淡道,“无论你如何想,自己招惹的人,做的孽,忍着。”   顾全什么仙魔大局,殷别崖是他弟子,在仙门时是,入魔后亦是。生时是,死亦然是。今生是,如有来世,那必然也是。   圣人无情,残缺又如何?   无论他是否觉得痛苦,再想抽身,晚了。   殷无极被他钳着下颌,弄懵了。片刻后,他才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心满意足的事情,甜蜜地笑道,“诶,圣人也有这样可怕的表情呀。”   他说着可怕,却又笑得欢畅,浑然不觉山海剑的锋刃有多接近。   “圣人呐,您现在的模样,才无比接近一个‘人’啊。” 第304章 画船听雨   谢衍凝眉, 似乎对他突然笑逐颜开很不解,按着他下颌的手不禁松了松。   下一刻,殷无极就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轻轻松松地一拉, 让俯身压上来的师尊跌在他怀中, 好似拥月入怀。   “……做什么?”谢衍摸不清他陆离的心思,却又感觉到他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呼吸喷在他颈侧。   又霸道,又柔软,这让神色冰寒的圣人也舒缓几分。   “好喜欢。”谢衍听见殷无极低声笑着, “您也会吃醋,也会生气,也会这样认真地在乎我吗?好喜欢……”   谢衍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只见他神经质地拥上来, 在他耳畔,炽热直白地表白心迹,“无论是圣人坐拥仙门的从容, 还是师尊说一不二的霸道,又或是夫君宠着我的样子, 都好喜欢……您一生气, 露出这样吸引人的神情, 我浑身的血都发热。听一听,现在我的心跳是不是很快?”   说罢, 殷无极垂下眼睫,唇角却翘着,握着他的手,牵引他覆上自己的心口处, 丝毫没有把弱点暴露给仙道之首的危机感。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谢衍觉得掌心下的胸膛烫热,一颗魔心的炽热跳动,热烈如火,足以把最冷的寒冰烫化了。   殷无极按着他的手,不让他抽离,却笑的无畏,“圣人呀,您的霸道与占有欲越是教人害怕,我越是心动的厉害,大概是我疯了,疯了就疯了吧。”   他又低头,亲了一下师父的唇角,“一想到您会为我露出这样焦躁与阴郁的神情,我都要飘起来了。”   在北渊洲呆的久了,魔洲奔放的民风到底还是影响了殷无极几分。   这样的潜移默化下,他自己虽不觉得,但那少年般的热烈与滚烫,直白与赤诚,是最吸引人的初升之日,也是含蓄内敛的圣人天然的克星。   “故意的?”谢衍也回过味儿来了,他收回手,又将山海剑回鞘,看着徒弟撩起一缕被剑锋擦过的长发,得意洋洋的,像是炫耀战绩。   “……你这心思,越来越多了,偏是来折磨我?”谢衍伸手,接住那一缕飘落的长发,握在手心。   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殷无极笑而不答,只是牵住他的手,与他漫步回村。   “等到回去,我为您下一碗长寿面吧。”殷无极说着,扣紧了谢衍的五指,心中却在想,这算不算是许长生。   这些日子,殷无极认完了农具,学了一箩筐关于农时与开垦荒田的技巧,也试验式的打造了一些作为回馈。麦收时节结束,也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在临别时,齐同衡将一个瓦罐交给玄衣少年,眼底的血丝像是熬了许久,但是精神气却是灼然有神的。   “这里是什么?”   “蘑菇。”齐同衡拍了拍瓦罐,强调,“准确的说,这是仙门的一种灵菌,我们农家采来培植,用以净化土壤。无涯老弟,这东西很能活,繁殖也很快,就算是剧毒,它也能分解吸收,长成可以食用的样子,当然,味道并不鲜美,只能说是用于充饥。”   “……真是好东西。”殷无极顿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瓦罐。充饥,短短二字,他就明白其中珍贵。   在北渊洲,修不到辟谷的人才是绝大多数。匮乏的粮食,造就了多少饥荒。   “这种菌类比较奇葩,只能生长在极致恶劣的环境中,一旦土壤干净无毒了,它们就会自行萎缩,不再扩散生长。”齐同衡说,“吸收的是有毒的物质,却能生长出无毒的伞盖,所以宗主给这种灵菌命名为‘清道夫’。”   他还未说完,殷无极折腰,向他与他背后的农家深深行礼。   “哈哈哈哈,不必感谢,希望能够帮助到你与你家乡的百姓。”这位赤诚的农家弟子粗衣草鞋,还执着锄头,向他爽朗一笑。   “圣人说,道不分高下。让全天下人吃饱肚子,不受饥馑之患,这就是我们农家之道的意义。”   在离开的路上,谢衍看着很珍惜地抱着瓦罐,像是捧着一罐子希望的少年,他的眼里生出奕奕的明光。   “圣人啊,直到今日,我似乎才明白您为何选择仙门百家。”当年的圣人整合百家时,殷无极协助他从中斡旋,看过许多冷暖,那时的他心高气傲,还觉得文人相轻,不过尔尔。   而如今,百家归于儒道,在圣人谢衍的带领之下,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面朝黄土,与民同耕。农家,在仙门百家中的势力并不出众,但道之高低,并非是以战力决定。只要肯实干,于天下黎民有益,谁说他们不是境界极高,值得尊敬的‘士’呢。”谢衍见他若有所悟,淡淡一笑。   “不止是我选择百家,百家也选择了我。”   “统合天下之士,不拘于道统,为百姓谋福。”殷无极侧头看他,只见静若琼花的白衣书生走在他身侧,不急而不徐,并不觉得自己办成了多么伟大的事情,那般云淡风轻。   仙门之首,不仅仅是个空置的王座,若是坐在那里的人无法服众,不过是个被仙门无数势力架住的傀儡罢了。   唯有谢衍,将圣人的声名,化为仙门的高悬日月,天下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听从他的号令,将松散的沙汇成高塔,让细小的水滴融入大海。   自此,他不再只是谢云霁,他是日月为明,是古今镜鉴,是五洲十三岛的无情天。   在过去的时光中,谢衍手把手抚养了他,把薪火传递到他手上。在浩荡岁月里,圣人化为天地熔炉中的火,时至今日,他的精神依旧照耀着他。   他却要让圣人走下神坛。殷无极这样想着,笑着阖上眼:我该有多自私啊。   *   又是一秋,他们抵达了那座名为璇的小城。   说是小城,实际上也就是个小镇的规模 ,却有一个特色——整座城都是建在细密的水网之上,城中大大小小的石桥、板桥、拱桥,约莫有几百座,画船便成为游弋在水道中的鱼儿。   天穹上,秋月高,却有画船骀荡波光,穿过拱桥的桥洞。   当画船从拱桥的阴影下穿出,一轮秋月,就倒影在了水中。画船的船头坐着二人,面前摆着一张小几,温着酒。   白衣书生浅斟一盏,惬意的秋风吹皱河水,“作为三大戏的发源地,每逢寒露,都会有这么一次戏曲节。此地水道,又是曲江支流,五湖四海的游人都会汇聚于此。”   玄袍帝君则是执着酒盏,倾听他的讲述,感受着夜色伴花灯的盛景,感而笑道:“江南好啊。”   小镇不像云端城,并非是什么仙门要道,所以凡人居多,偶有些许修仙者经过,大抵也是认不出帝尊的身份的。   今日赏月听戏,他难得松懈下来,不变化身形,感受着水风拂面。   适逢节日,还未入夜,花灯便缀满了桥梁水道。大大小小的戏台坐落岸边,彩灯、置景,一应俱全。各花入各眼,待到游人一多,名角儿水袖一扬,咿呀地便唱开了。   “三戏发源地,争的便是一口气。整个中洲知名的戏班近日都汇聚此处搭台,只求一战成名。”谢衍随手一弹,让游弋的画船停驻在水道里,静听片刻,在间隙,喝彩声便传来。   “看见那花签了吗,可以用金钱购得,觉得谁唱得好 ,就可以投签支持。最后得签最多的班子,便可成为当届魁首,往后一年的身价便是水涨船高。”   前些日子,殷无极虽然一直在借着戏文折腾他,但谢衍还是察觉出,他比以前多了个小爱好,也更爱做梦了。   所以,这个时节带他来逛戏曲节,无关仙门事务,只是为了让他好好放空,玩上一阵子,不必想那些有的没的。   “有演义,有史话,还有上古神话,以仙门逸闻为蓝本改编的,也有不少。”水道上有不少船只停驻,谢衍也让画船随着水波漂流,“当今,仙门入世,仙道的故事自然也不是秘闻……”   殷无极来了兴致,于是把视线投向岸边,听了几句唱词后,他让谢衍停船,仿佛入了迷:“这场戏有趣儿,我要投些花签,哪里去买?”   那是一座在拱桥下的戏台,流连者寥寥,大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班子。   谢衍也听了几句,发觉那是改编自上古流传的《红拂夜奔》。他对于曲艺的鉴赏能力颇高,从唱腔上,他并未感觉出有哪里值得帝尊停船流连。   但徒弟喜欢,谢衍并无异议,随手将一个乾坤袋丢给他,打开满满的都是花签,微微笑道:“喜欢什么,拿去玩。”   殷无极一笑,支着下颌道:“本座还没有穷到要圣人付钱呀。”   谢衍却道:“带弟子出门,花费自然算在为师头上。”   玄袍的帝君一乐,微微仰头,笑的花枝乱颤,道:“这种时候,您又抬出师长的身份压人了。”   谢衍虽说不知爱,但是他宠了弟子这么多年,教殷无极高兴这种事情,他天然便是会的。   凡事最怕上心。谢衍若是当真上心对什么人好,神仙也扛不住。   “罢了,不白拿圣人的花签,与您换。”殷无极倾身,从他手中取走乾坤袋,却是偏头,在他唇角亲了一记,一触而退,又直起身,眨眼间便飘然到了岸上,“取走您的花签,自然要回赠花了。”   谢衍晃神片刻,却见自己手中空了,再照水一观,只见玉冠上多了一支玉雕的白梅,尽态极妍,工艺显然是大师之作。   端坐拢袖的圣人失笑,看着岸上风姿卓然的玄袍帝君投下一把花签,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盈盈一水间。   殷无极又回到船上,让画船随着水波摇曳,又接连听了好几场戏,投完了手中的花签。   几个时辰的跌宕起伏,全在爱情上,殷无极听的专注极了,每到精彩处,他或是笑倒在谢衍肩头,或是与他说些无意义的闲话 ,讨论两句剧情,遇到悲伤处,他则是长吁短叹,颇为惋惜。   已入下半夜,戏曲也暂歇,水道上回归寂静,等待明日。   “对于演义兴趣缺缺,侠客行也不爱听,总是偏爱些情情爱爱的。”谢衍又陪着他听完了《聂小倩》,又听过《牡丹亭》,又观赏了几个时兴的本子,虽然理解不了何为情爱,但他也是随着他听下来了。   “年轻时,我或许会偏爱那些行侠仗义 ,或者是拯救苍生的宏伟故事。现在,当我真的担负起这些,却是偏爱些小情小爱了。”   殷无极懒洋洋地倚着他的肩膀,似乎是饮酒困了,略略掀起眼帘,笑道:“与苍生相比,情爱何等渺小,圣人看不上,是正常的。”   “并没有看不上。”谢衍抚着他后脑,平静地道,“人有情,天性如此。”   “您是仙门的天,天要无情。”殷无极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笑着堵住了他剩下的话头,“天下为公,您已然达到‘忘我之境’,摒弃了人间情爱,当然也就无法理解个中含义了。”   “……”   见谢衍不答,殷无极也只是随口一提,这些道理他早就明白了。他若是没有饮冰吞雪的觉悟,又哪里会不畏艰险地往他身上撞,无论被怎样伤害,遍体鳞伤都不后悔呢。   “下雨了。”帝尊笑着伸手,感受着潺潺的雨自天上落下,在水波中激荡起涟漪 。   是谁的心湖不再平静?   画船虽然看上去不大,但内有乾坤 ,有仙法维持,浑然没有在水上的风波。   “回船里吧。”谢衍拂衣起身,握住他撩水的手,想把醉卧在船边的帝尊拉起,却听见雨声中传来依稀的唱腔。   殷无极倚着船头,循着蒙蒙的水雾看去,那是浑厚的,嘹亮的怒腔,好似战鼓,透着血与苍茫,与这江南水乡格格不入。   近了,声音又近了。   好似要撕裂夜的寂静,铮然如怒,粗犷似大风。   “好听。”殷无极扬起脸,看向遥远的黑夜中,似乎看见远方的灯火,“圣人啊,江南好,谁能不忆江南?可惜啊……已经不属于我。”   “这样的歌,在我们北渊 ,是很多的。”殷无极似乎已经彻底醉了,黑云遮蔽了月亮,只倒映着谢衍的影子。   他看着水,却伸手入水,搅碎了白影,好似在无月之夜捞月。   “这样的戏曲,这样的歌……”殷无极转身,向着凝望他的谢衍微微弯起唇,像是自豪地道,“仙门,唱的没有北渊洲好!”   “圣人啊,有朝一日,我也会带您去听一听,我启明城的歌谣。” 第305章 置于心上   夜半, 风雨摇船,水面漾起波澜。   热闹停歇,曲终人散。画船自拱桥下飘摇而过, 如同江湖中的一叶飘蓬。谁也不知船上客。   殷无极在醉中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在船舱中, 合衣卧在谢衍的膝上,散开的墨色长发铺满了他的儒袍白衫。   烛光明灭不定,在夜雨中摇曳。谢衍的腰依旧笔直,仿佛许久未动,是黑夜中最沉默的山, 守护着他的安眠。   雨水如同大珠小珠,打在船头,画船随水漂流, 却不见半点摇晃。   “你醉了。”谢衍见他支起身, 绯色的眸底还带着惺忪,声音温雅,“还未天亮, 帝尊可以再睡一会。”   “本座睡了几个时辰?”借他的膝作枕太久,殷无极本该起身, 端起他君王的架子, 作些疏离模样。   但仙门的时间悠长, 他已经百年未有如此平静的一段时光,睁眼闭眼都是战火。在魔宫, 他更是日夜不分,焚膏继晷,抽不出时间睡个安稳觉。   如今自春至秋,来仙门仅半年有余, 殷无极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懒散起来。这大抵也是因为在师尊身侧,他可以完全放空自己,把所有烦心事都丢给谢衍,行程、身份、住所,皆不用操心,倒是真寻回了早年的无忧无虑。   如今权倾仙门的圣人,只要想用心对一个人,他会将一切都办的无比妥帖。   “没有多久。”谢衍道。   “雨声,吵人得很。”殷无极起了身,整理散乱的衣襟,然后笑着盘起腿,与如松如竹的圣人相对而坐,“也不睡了,与圣人谈谈天吧。”   “想谈什么?”谢衍微微颔首,看似雪清寒,却是宽纵之意更重些。   “仙魔政事,风花雪月,什么都好。”殷无极习惯性地伸手,牵住谢衍置于膝上的手,五指一伸,与他的手掌相贴,好似在孩子气地比长度。   他惊异地发现,如今他的中指与无名指,竟是长于师尊了。   圣人的手白皙干净,指尖如新雪,修短合度,不见剑茧。因为他早已过了那需要无数次挥剑练习的阶段,剑意随心而动。   而殷无极的手,却是苍白如玉石,骨节分明,修长而充满力道。再摊开一看,掌纹显出他崎岖的命途,好似时光的刻文。   “师尊,现在的我,能完全握住您的手了。”殷无极如今的年岁,在至尊境界中,依旧算是非常年轻,但他已经手执天子剑,于九重天之上,俯瞰魔道江山,“这算不算而立?”   “算。”谢衍在寻仙殿中见他一步一步走来时,便意识到他已然“立业”,是足以与自己齐平的存在。   统一魔道,不世之功啊。   他却并不以此为傲,而是风云奔走,甚至为此不惜放低身段,向一切可能帮助到他的人请教。无论身份高低,道统相别。   “圣人啊,在您的眼里,我已然长大了吗?”殷无极不再倚在他的肩上,而是直起了腰身,雍容端然,看向船外的夜雨,笑道,“先前,您总是说,我是您的好孩子,现在却不这样提了?”   “别崖已是魔道君王,若吾再视你为不知事的稚儿,才是冒犯。”谢衍正视着他,神色沉静端然,道,“时岁已去,身份改换,吾须得直视变化。”   “那您该将我放置于何处?”殷无极此次与他同游山川,还是第一次听他改变了曾经的说法,“在我还是魔道中一名势单力孤的城主时,我是仰赖您资助、祈求您怜爱的情人,如今,我是什么?”   “置于何处?”谢衍见他唇畔仍含着笑,问的不经意,但实则却格外执着这个答案。   于是他也不再规避,而是端坐沉思片刻,才缓缓道。   “大道同行者,为万世开太平。”   “同行吗……”殷无极虽然隐有猜测,但是当真从谢衍口中说出时,他又是高兴,又是失落。   他高兴的是,他终于攀登上最高的险峰,达到与圣人同样的境界,也与他看着同一片风景。   他却又不免感到失落。因为,他大概是永远也不会从谢衍口中听见属于道侣恋人的爱语,因为谢衍在决定大公忘私时,已经将一切都摒弃了。   “……别崖不开心。”谢衍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怅然,惘然片刻,又忍不住去轻轻拂过他的脸,语气温和,“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是夜雨太冷,浸人肌骨。”殷无极的脊背挺直,好似要立住自己的骄傲。   帝尊不再去仰望云端的仙神,他也不再去求他,而是斟了一杯温好的酒,淡淡笑道,“与君同行大道,满饮此杯。”   说罢,他不等谢衍,喉结一滚,饮下。   烈酒入喉。烧心,如同灼灼燃烧的情劫。   谢衍见他神色平淡,透着些君王的孤独,先起身将船上卷帘放下,免得夜风穿堂,让徒儿觉得冷。   可他的手又顿住,意识到二人皆是至尊,早已寒暑不侵。帝尊的话,只是个拙劣的借口,满是破绽。   于是,谢衍又旋身,白衣如雪纷纷,径直回到玄袍的帝君身前,漆黑如潭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圣人有事?”殷无极若无其事,笑道。   “这条大道上,与我同行者,仅你一个。”谢衍的眸锁住他的瞳孔,好似要捕捉他每一寸的变化。   那抹绯色如同墨染,在他瞳孔中陡然扩散。   “你问我将你置于何处。”谢衍看着他的反应,知晓自己说对了,于是难掩冲动地俯身,按住他再欲斟酒的手腕,引着他按向自己的心口。   “置于心上。”谢衍垂眸,墨发垂下两缕,一张如神的慈悲相,此时却蕴着一股暗潮,连同他的心脏,重重地一跳。   冰雪之下,亦有火烧。   就好像当年心如烈火的天问先生,困在了这一具圣贤的表象中,至今仍在挣扎翻涌一般。   “殷别崖,你说我不懂情,大概我是不懂吧。”谢衍平静地笑着,却在这夤夜的寒雨中,显得温柔又冰冷。“但你又懂什么?”   殷无极猝然抬起眼,看向师尊幽暗的眼睛。   “帝尊懂不懂,你在向我要什么?”谢衍捏着他的指骨,慢条斯理地问,“这天底下的一切,帝尊只要开口要,我就要给吗?”   “当然不。”殷无极顿了顿,缓缓笑道,“没有人能逼迫圣人,除非您乐意。”   “除非我乐意。”谢衍重复了一遍,略略挑起眉梢,往日淡然无波的神情,此时却显出几分桀骜来,“吾乐意疼你,宠着你,你若要什么,只要不涉及仙门要事,自然是无有不应。”   “别崖,你以为,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很容易?”谢衍看着他失措的眸,微微一笑,“旁人想要得到几分好处,都需要等价交换,乃至割舍更重要的事物,才会换得吾半分看顾。”   “你,例外。”谢衍的指尖掠过他的锁骨。“你觉得,这样的待遇,是谁都有的吗?”   “例外吗?”殷无极下意识地覆上自己的肋下,那里好似有灵骨在跳动,他静静阖上眼,“小时候,多价值连城的珍珠贝母,您都给我当石子儿,打水漂玩。到后来,我紧缺的钱粮,您说给,就当真从私库里拨……”   “就连您的道途,都压在我身上了……”他似乎很怕去触碰那段时光,却又觉得自己过于贪得无厌,“连修为都当成糖块,说喂给我,就喂了……”   “你若喜欢,拿去当弹珠玩也无妨。”谢衍声音平淡,甚至将一缕精纯的灵力化为纯白的灵珠,随手丢到他手中,“修为这种东西多得很,再修便是。”   谢衍语焉不详,但殷无极却是听懂了。   他在极为隐晦地告诉他:“你想要的东西,如果我有,早就给了。”   “我给了你这么多,却也并非慈善之人,是要回报的。”谢衍的指尖温柔地拂过他的脖颈,穿过他披散的墨发,“我雕琢了你的过去,教给你剑与仙法,传授给你大道,给你搭梯子,拔你的心魔,救你的命。如今你离了我,走过更长的路,见过更灿烂的世界——”   “会从我身边逃离吗?”   “……您在意这个呀。”殷无极扬起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有烟波在流动,“都被您这样放在心上疼着了,我哪里跑得了。”   在谢衍注意着殷无极的每一寸表情时,帝尊也在烛光下,将他的一切神情尽收眼底,好似要辨别出其中深埋的谎言。   真作假时假亦真。   自从在云端城的摊牌后,谢衍哪怕感觉不到七情,却也开始学会如何做一名好情人了。   文采斐然的天问先生,说起情话来,恐怕再浪漫的诗人也比不过他。他若想哄着他,让他沉溺于温柔的罗网中,就无人能够逃过他的捕获。谁能扛得住圣人的独宠呢。   其中,又有多少是他的惯性,有多少又是失控,便是无人知晓了。   殷无极不想去深究,只是当做真的,凝望着他,缱绻多情的一双绯眸,好似有万种深情。 第306章 兼济天下   数九寒天, 冬雪时节,江山染素,山河尽白。   又是四季一轮回。从暮春至寒冬, 谢衍携着殷无极, 自中洲腹地开始旅程, 一路见过无数风土人情,终而来到连云山脉。   早年,天问先生也曾将那初拜入门下,还跌跌撞撞的小徒弟带上高原。如今,当年羸弱纤瘦的孤戾少年, 已经是雍容华贵,尽显君王风度的帝尊。   二人并行于山中,却是风雪皆避, 极目所见, 一片茫茫的白。   “重走当年路吗?”殷无极似乎也从回忆里拾掇起什么,盈然一笑,看向执伞行于天地的白衣圣人。“这里, 这条山路,我曾随您来过的。”   圣人手中的白色纸伞看似单薄脆弱, 绘着山水墨画, 却又在风中显得莫名坚韧。   谢衍看上去冰冷而清寒, 几乎要与这茫茫雪山融为一体了。   殷无极过目不忘,尤其是与谢衍有关的记忆, 皆是清晰如昨。   他头戴一笠,挡住些许风雪,伸出手,对着迢迢的山路比划了一下, 却又犹豫片刻,道:“之前来的时候,这条路十分陡峭,地形似乎也变了。”   “你口中的之前,是多少年?”谢衍一双清冷眸子凝视着他。   “几百年……不对,一千两百年?还是三百年?”殷无极说到这里,才微微失笑,“竟然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都没有意识到。”   像他们这样的顶级修真者,已经伸手触碰到天门边缘,莫说百年,千年亦是一梭。   “沧海化桑田。”谢衍抬手,接住一片雪花,“连云山脉过去曾是中洲最崎岖险峻之处,时过经年,已有数座险峰坍塌,不仅雪化,地势也低了不少。虽然雪山不再,但自此融化流出的水脉滋养了平原沃土,反倒致使雪山下的文明更繁荣。一饮一啄,皆是天道定数。”   “怪不得,我觉得与记忆里不一样了。”殷无极站在半山腰远眺,果然,熟悉的山峰低了不少。   帝尊抬起玄色广袖,将其微微倾斜,不动声色地挡住扑向谢衍衣袂的风雪。却又旋身,在他面前,倒着向山路走了几步,故意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殷无极似乎心情很好,笑着道:“千年已矣,连山峰都被时光削平,但在你身边的依旧是我。”   “变化中仍有不变,哪怕身份已变,立场已改,但故人仍在。这算不算是一种定数?”   “……算的。”谢衍深深地看向他,好似在注视着一名身形单薄却坚韧的玄衣少年。时间当真过去太久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殷无极玄袍飞扬,姿容绝世,且行且吟,“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他在雪中旋身,自腰间悬着的鞘中,抽出大巧不工的无涯剑,鎏金暗绣的玄色帝袍,如同流动的一缕光,在漫天飞白中,是最浓墨重彩。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剑出白雪。   他乘兴而舞,又随风而起。那古老的情歌,被他用低沉又庄重的雅言古音吟出,颇有宿命的意味。   谢衍看着他的剑锋划过地上的积雪,轻身掠过这在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山脉,正如苍鹰起旋。   目之所及,天地皆自由。   “圣人啊,山已无棱,江水何时竭?”远远地,他听见殷无极的笑言,明明轻快,却带几分悲郁。   白驹过隙,他已看见了时间的裂痕,那本该无期的“与君绝”,到底也有期限。   “千年冰雪融,江水不竭。”圣人将手中纸伞一收,亦然轻身而起,追着他离去的轨迹,遥遥回应他。   在这无人的山脉之上,一圣一尊不必再克制着自己的力量,反倒以山脉为赛场,比起了身法高下。   帝尊踏雪而无痕,圣人风过而无迹。   若想要分出胜负 ,却又点到为止,断然是不能动真格的,只得从身法与技巧上拼个高下了。   “比一场?”殷无极立在雪松之上,倚向树冠时,纷纷扬扬的雪自树顶落下,他按着斗笠,姿态却是风流潇洒,冠绝天下,“就比谁先抵达天池,如何?”   “可。”谢衍立于几乎削壁断崖上的怪石上,如同身在云端天际,飘扬的儒袍大袖如同最洁白的云,“三息后开始。”   说罢,二人皆消失在原地,只余下空寂的风雪。   “……慢了您半步,好难。”   当帝尊踏入结冰的天池时,抬眼,却见谢衍立于薄冰之上,负手,如同融入到这冰雪的背景中。   慢了便是慢了,他输得起。再者,输给圣人不冤。   “只迟半步。”谢衍背负缠着布条的山海剑,此时却如同静观尘寰般慈悲淡漠,谁也不知他寂静双眼下的涌流,“已然很好。”   “天问先生成名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少年。”殷无极也看得开,徐徐踏冰而来,走到他身侧,笑道。   “五洲十三岛的天花板就这么高,再往上,就要叩天门了。就算是您,也不得不停在这一步,等着我赶上来。”   “我并不排斥追逐者。”谢衍道。“大道虽窄,但容你我两人通行,还是绰绰有余。”   “真是不解风情。”殷无极笑着摇头,支着下颌打量他温雅而淡漠的容颜,步伐又逼近,“大道宽窄,可不是您来定的。”   “就算容无数人通过,却不包括我。”殷无极提起自己的命途时,却是带着笑,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您也知晓,上断天路,下断轮回,魔尊之位,成就于人间紫气,于我而言就是顶天啦,至于天路……我大概是想也不敢想的。”   “谁叫这大道慈悲,却独独容不下魔修呢?”   “……”   谢衍深深地看着他,却见帝尊手执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唇角仍噙着笑,那飞扬的姿态,颇有些剑意风流。   他明明已经足够沉稳而端华,可他温柔眉目间,总是有昔年屠龙少年的影子,桀骜不驯的,端丽秀致的,是他,又非他。   “来,同我试剑。”谢衍自背后抽出山海剑,手腕一振,斩山海的古剑露出锋刃,“冰面很薄,稍有不慎便会碎裂,若是你踩碎了,算我赢。反之亦然。”   昔年诗酒风流的天问先生,擅剑。   虽说如今的圣人不常出剑,但是只要山海剑出鞘,便是名震天下的战绩。   “领教圣人高招。”殷无极二指并起,在剑面上一扫,目光却完全凝起,判断着师尊将从何方攻来。   “注意了。”谢衍出言提醒时,剑却如白练穿空,自山海而来。   纯拼剑技,不是喂招,二人的剑法自然丝毫不是花架子,除却没用上灵气或魔气外,都是拿出了真本事。   冰上一黑一白的残影,让人丝毫看不清局势,唯有局中人才能明了。   谢衍出剑时从容,甚至还有空指点他两句,为对决抹去几分激进的对抗意味。   “为何我要与你在冰面上试剑?”冰面光滑如镜,却又薄凉,谢衍毫不怀疑 ,哪怕只是往冰上丢一块石头,都会被砸出一个洞。而他能够立住,只是因为他的修为高到可以忽略一切。   “无可借力。”殷无极的身影如残影,自浩浩天外而来,又似乘风随月,“圣人,这一招无涯剑式,感觉如何?”   “升龙之势,坚不可摧。”谢衍见他大开大阖,却是转瞬间擦身而过,剑法在厚重中不失机变,于是他又满意几分,道,“仅次于你的洪荒三剑了。”   “若是用那三剑,莫说冰湖了,整个雪山都要被我削平啦。”殷无极踏在谢衍的剑尖上,却是轻如无物,“再来!”   谢衍的确不是在给他喂招,而是实打实地考量他的进境。   圣人的君子剑,早已凝练至剑意随心如一的境界,每一剑都带着逼人的寒意,哪怕不带杀意,面对同境界的帝尊,他也打不了指导战。一时不慎,会输的。   他们彼此都是最熟悉对方的人,哪怕仙魔对立,数十年、数百年不得见一次,对方的套路与习惯,依旧深深刻在记忆里。   仙与魔,天造地设的宿敌 ,又是镜中的自己。   “一剑霜寒,十四洲。”当璀璨的剑光化为霜雪时,连云山脉似乎都笼罩着冰寒,而圣人的山海剑,如同破月而来。   当无涯剑被挑落时,殷无极还不得不倒退一步。   仅是这一步,却让他平衡失守。虽然他承接住剑意的惯性,却一脚踩重了冰最薄弱处。冰层龟裂。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谢衍的山海剑指着他的胸口,却不近一步,反而淡淡笑道,“你可知晓,个中难度?”   “如履薄冰……”殷无极看着脚下龟裂的冰层 ,又伸展手指,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与斜刺入冰面,剑柄尤在轻颤的无涯剑,若有所悟,“圣人此言,是在指你我二人的地位?”   “身怀绝世力量,可你脚下的是薄冰,只要多用一份力,一切便会塌陷。”谢衍走在冰面上,却如履平地,可见他操控力量时的精微与细致。   他随意拂袖时,便如飘逸仙人临江,逍遥于俗世之外。   “真正的强者,并非是拥有无限大的权力与力量之人,而是身怀绝技,明明可以碾过一切挡在面前的障碍,却懂得克制与隐忍之人。”谢衍意有所指,“身在其位,平衡之术的重要性,要高于铁血与暴力。”   殷无极凝眸,若有所思。   良久后,他缓缓笑了,颇有些甜意,“圣人原来是指点本座呐,受教了。”   “谈不上指点,只是些许告诫。”谢衍侧眸,又伸出手,理所当然地牵起殷无极,把他拉出那破碎如蛛网的薄冰前,“你与我,如今皆行于冰层之上,深渊之侧,还需万分警惕。”   “圣人亦不能逍遥吗?”   “……出世,自得逍遥自在。”谢衍负手而立,看向漠漠远山,“你我之儒道,既然选择了入世 ,便是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从此,再也不能回头。”   殷无极握住他的手,摊平他的掌心,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写下,宛如一个默契于心的哑谜。   他写道:“兼济天下”。 第307章 你我同道   他们一路北上, 重走当年路。月光依旧如千年前。   越过剑门关时,殷无极勒住缰绳,看向上一次仙魔大战的战场。这条狭窄的古道, 不知埋藏了多少魔兵的性命。   圣人谢衍的封神之战, 便是在此地。   “这里曾经是北渊南下的必经之路, 上次大战后就废弃了。”谢衍站在削壁中断,山峦裂痕的古道前,感受着吹越千年的北风刺破山间,越过关中,吹拂他雪白的衣袍。   谢衍是中洲仙门最坚实的堡垒, 最无可争议的定海神针,如今作为活着的传奇站在这里,他却早已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殷无极翻身下马, 走近,一块石碑伫立,上书:剑门古战场。   上有青苔痕迹, 被岁月爬满。   “不过三百余年,已然可以称古了?”殷无极俯身, 微微弹指, 以最精细的控火之术, 烧去石碑上深色的苔藓与荆棘,才看出那银钩铁画, 历久弥新的笔锋。   “圣人的字?”殷无极笑道。   不同于仙门的几百年安逸,殷无极经历的一切足够惊心动魄,甚至数次生死边缘徘徊,仙门的暗流还是相形见绌。   “确是我刻的碑。”谢衍以此一战打溃了北渊南下, 坐稳了仙门之主的位子,“盛情之邀,难以推却。”   “总觉得,并没有过去多久。”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此地足以怀古凭吊。”谢衍也同样走近,但他看的不是碑文,而是沉静端华的帝君,“于你我而言,也不过是漫长千年中的弹指一瞬。”   “诚然。”殷无极看向那一线天之下,仅有些许光芒落入此地,他就这样步履轻快地踏入古道之中,身影没入森森的阴影中,“感觉不出,这里曾经埋葬过数十万人。”   当初服从于先代魔尊的魔兵,殷无极并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是一群兵匪。甚至,那时候的北渊洲给予他的,是屈辱、追杀与敌意。   烈焰中重生的北渊洲,他亲手拼起的版图,才是属于他的天下。   “当初,吾取了巧,借助地势赢下这一战。”谢衍与他随意聊天,“也是赤喉托大,觉得我登圣时日不久,轻视于我。”   谢衍依然记得这一战,刻骨铭心。并非因为这是奠定他仙门之首地位的决定战役,而是自此之后,他失去了殷别崖。   变故来得太快,一切都向无可转圜狂奔而去,命运的时速,让骄傲如圣人,也束手无策。   “换做如今的圣人,没有人敢轻视你半点。”殷无极对他的心绪无知无觉。   “山海剑已经久未出鞘。”谢衍似笑非笑,“如今,能教我出剑之事都已廖廖。敢正面挑战我的,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他方才还是冷清的圣人,此时语气却带上几分笑骂,活了不少。哪怕变化微末,也让殷无极心中猛然一动,视线与他相碰。   谢衍抬眸看他,明明是白衣霜雪、冯虚御风的仙神之姿,眸光中映出他的脸时,那旷世的缥缈微微淡去,因为他浮现出几分温柔之色,好似惊鸿的回首。   殷无极本想询问些当初的细节,毕竟在此之后,他于流离谷外与赤喉狭路相逢。   当他笼罩在这样的视线之下,他却觉得不再重要了。谁能够受得住仙神低眉的一瞬温柔呢。   一切都在不言中。   他们踏着古道向前走,天光在最上方,却吝啬于泼下狭窄的一线天,殷无极却翻身上马,悠悠然地斜坐着,白马撩蹄,走的慢慢,他却信马由缰。   谢衍走近,牵住了马绳,自然而然地引着他向前走去,“过了剑门关,再不远处,便是你去北渊的路。”   他刻意用了“去”的字眼,咬字很清晰,很坚决。   “是了,也到了我该回北渊洲的时候了。”殷无极却没有注意到他言语间的这点纠结,一如既往地微笑着,“闭关一年,君王不视朝,着实不像话,本座也该出来管事了。”   谢衍的脚步明显一顿,心中不快,却并未说明,只是放缓了脚步,道:“不忙着走,看花。”   “看花?”帝尊斜倚在马背上,袖口拢起,玄袍上纹着流动的麒麟纹。   他笑意盈盈地垂眸,看向替他牵马,走在前方的白衣圣人,“冬末,此地常年不见天日,如此幽暗 ,寒风萧瑟,哪来的花?”   “冬去春生,自然有花。”谢衍随手一弹,将一缕灵力放出,春意化为光芒,掠过暮冬的剑门关。   在圣人的灵流化为细雨时,此地春风起,一切焕然如生。   “吾曾在此地布阵杀敌 ,便是吾之疆域。此时,大阵虽废,阵眼仍存,仅仅是改换天时,有何难度?”谢衍言语间透着些桀骜意味,曲指一弹,却像是在弟子面前炫技。   衰败古道的两侧霜雪化尽,枯草乍然生绿意,枝头坠满花苞,正在随着灵气而开放。   “此非顺应自然。”殷无极伸手,撩了撩师尊的长发,又让其如寒水自指尖流泻。   帝尊歪着头,看向谢衍纤白的指尖,只是这样一双手,足以执剑守天下,也可为他拨天时,便是谢衍能给出的无上的盛宠了。   他眼波一撩,语气几分甜意,“圣人,哄情人开心,这样兴师动众,真的好吗?”   “顺应自然,此乃道祖之法。”谢衍也不拒绝他的撩拨,二人走过之处,繁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似乎能闻到清寒的芬芳,“吾之法,是人定胜天。天灾可破,天时有何不可改。”   这条古道走到头,离北渊洲就不远了。   这将是帝尊仙门之旅的终点,再往前,谢衍不便再送。   圣人逆转天时,让这条古道开花,是随手而为的炫技,还是为了让马儿走的慢些,以此来挽留半晌帝尊的脚步。这不得而知。   “春光烂漫啊……”白马的缰绳在师尊手中,二人越走越慢,似乎停驻在这好时光中。而殷无极也并未催他,只是拢袖,笑着道,“此地本是凶煞之地,时过经年,却如此美丽……”   “兵戈已歇。”谢衍道,“来日仙魔两道全然和平,此地自然是踏春好地,不必再做仇恨的象征,埋葬无数亡灵。”   “那便不再做兵家要道。”殷无极远眺,好似眼前有蓝图徐徐展开,他意气扬扬地指向前方,笑道,“做那连接仙与魔的丝绸之路,如何?”   “丝绸之路。”谢衍闻言,淡笑一声,“帝尊真敢想啊,这里可是仙门腹地。”   “上古时,丝绸之路成为桥梁。今日,为何不可复现?只因为,仙与魔是宿仇么?”殷无极噙着笑,一手撑着马背,微微俯身,被风吹乱的长发如泼墨,眼睫扬起,绯眸惊人的明亮。   “若是某日,仙魔两道摒弃偏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拆分不开,战争还会到来吗? ”   “这世上,本不该有道统偏见,不该有仙尊魔卑。”殷无极言语含着锋芒,“圣人要的大同世界,难道是分三六九等的吗?”   “自然不是。”谢衍凝视着他的眼睛,一束漆黑的火焰同样在瞳孔中跳跃,那是圣人心中的烈火。   圣人入世,要的是实现先贤的亘古的梦想,看顾的是天下,而非自我超脱,明哲保身。   “古来变革者,皆是以血证道,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你可想好了?”谢衍轻声道。   “我不怕。”殷无极握住了腰悬的剑,眼底有着星芒,坚决道,“哪怕粉身碎骨。”   “……好孩子。”谢衍叹息。   “万古如长夜,你与我,便做那执火者。”殷无极无惧无畏,而是笑道,“圣人啊,您早就走在这条路上了,我现在追上来,会不会太迟?”   “不会迟。”谢衍阖眸一笑,似乎听到了骤响的春雷。   “我还以为,圣人会说我位子都没坐稳,不切实际呢。”殷无极衣上沾着细雨,于是抬手接住一缕,笑道。   谢衍抬眼,看向前方的天光。   原来这条古道,已然要看见尽头了。   “且待来日。”殷无极依旧坐在马上,向他说些梦幻又胆大妄为的想法。“说不准,我还能超越圣人呢。”   “别崖,你会走的比我更远。”   他的师尊却把缰绳掌的稳稳,纵容着他的梦话,步履却沉稳,又好似在引领他前进。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条迢迢的路,谢衍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了。   帝尊翻身下马,玄袍上的麒麟暗绣,在天光下宛如流动。他再抬手,通体玄金的九龙帝车出现在二人面前,飞尘扬沙。   “就送到这里,圣人回吧。”   在光影中,他的身影似是当初坚韧孤直的少年,又转瞬间化为坐拥北渊的魔道帝君,这些幻影,在殷无极回眸一笑的那一刻,又消逝了。   君子之道,早已刻在他们的骨血中。   圣贤在侧,殷无极向他长揖,谢他这一年来的引导与教诲。   哪怕师徒名分已尽,谢衍是他永远的师尊,一生的引路人。   “圣人之教诲,本座铭刻在心,时时不敢忘。”殷无极身姿孤直如剑,有种一往无前的勇敢。“来日,再与君相逢,定会做出一番成就,不辱师尊门楣。”   “此去艰险,帝尊保重。”不同于过往,此次再别,谢衍不再安然受他一拜,而是折腰,向他回揖。   不再是师与弟子,他们已然是一圣一尊。   “敬,你我同道。”   “与君拜别。” 第308章 生如稗草   北渊东部, 幽河南岸,是一片片的荒田。   这里也曾是北渊最丰饶的一块土地,但在列王争霸时期, 青君与蓝岚图谋启明城时, 曾为演绎一场连襟决裂的戏码, 不惜播毒毁掉了这片土地,其影响,直至今日仍未磨灭。   殷无极化身为少年,孤身一人走在田埂上,环视四周。   从最初的寸草不生, 到周围稍稍长出稗草,这里的生态修复的太缓慢,或许还要几十年, 但是饥饿的魔洲百姓等不到那一日。   少年模样的帝尊俯身, 尝试掬起一捧土,不同于仙门的油润如膏,而是僵硬干裂, 呈现沙化的灰白,留不住水, 养不了虫, 连野草都避开生长。   土地比黄金还要珍贵, 毁了,也就真的毁了。   “北渊洲拥有的够少了, 这样的良田,他们不珍惜,实在是死不足惜。”回忆起老仇人,殷无极看似无波无澜的脸上, 难得流露出些许恨意,“这样歹毒的伎俩——”   帝尊不再端坐高高在上的九重天,而是躬身俯首,如寻常少年,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灰白干裂的土地,除了贫瘠,还是贫瘠。   在中洲仙门,马车行过田埂,两侧是麦穗的金黄。风吹过,麦香阵阵,波澜如浪。   从仙门归来时,他脸上还有着些许温暖的笑容,那是从师尊的身上汲取的力量与勇气。但现在,残酷的现实正展现在他面前,天堑的差距。   “差的好远啊。”殷无极不知为何,感觉到眼睛酸涩,他眼睫垂下,一滴泪便砸在了灰白色的土地上。“我们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千年来,粮食短缺,没有传承,文化断代,却还要不断内耗相争……”   “好难,真的好难啊……”少年像个无助的孩子,盘膝坐在灰土上,孤独地对着这茫茫的荒野,悲痛着,“我读透了上古史书,可如何能治理这样的天下,书上未能着一字啊。”   若是曾经的少年,殷无极大可以把史书上读不透的地方摊开,缠着谢衍为他讲明白。   那时的读书只是读书,有人会倾囊相授,他也不必做决策,更不会一个决定牵连千万人的性命。   如今的北渊天下,已是他的天下。一切超出书本的东西,写在冥冥的大道之中,他只有自己摸索。   殷无极其实也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哭泣,只是用手背触碰到冰凉,才怔了一会儿,自嘲道:“都被子民捧上帝位了,本座怎么还是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哭给谁看呢?”   他说着,泪水却止不住,为荒芜,为贫瘠,为被天弃置的大地。   殷无极若是想要做不知人间烟火的象征,其实很容易。以他统一魔洲的功绩,只要镇在那里,不出乱子,便是天然的“周天子”,无论谁成为了地头蛇,明面上都要向他朝贡。   他就算杀尽了旧的大魔氏族,那又如何,新的依旧会生长出来,而且速度极快。比起在贫瘠的土地上种麦子快得多。   漆黑的龙气旋绕在他的身侧,淡淡的虚影。   龙脉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难过,昂首嘶鸣,从他的手臂缠上来,他流血千年,而今日帝王正在代替它流泪。   “我知道。我们魔修,在天道眼里犹如稗草,只是劣等,远不如仙修尊贵 。”殷无极抚了抚龙气的脑袋,又被轻轻缠住指尖,好似在交流。   “稗草如我们,只配生活在这样残酷的土地上,一代一代,优胜劣汰,互相厮杀,失去自己命运的掌控权,最终成为旁人的踏脚石。”   “以前生在仙门的时候,从未察觉仙门的富庶。或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进步是常态,倒退才是不正常,一切都欣欣向荣,每一个修士,都会觉得未来会更好。”   “可是当我抵达北渊洲,才会察觉到,原来这一切都并不是理所应当。五洲十三岛上,也有被剥夺了一切的地方。”   “沉沦,麻木,血腥,死亡……”   殷无极垂眸,看向风吹过稀疏的稗草,好像是在看一片摇晃的芦苇荡。美丽的幻境消失了,连同他的乡愁,“魔,生来便该如此吗?”   他无论在仙门寻访过怎样的美景,踮起脚看过怎样的富饶,一回到北渊洲,那些优沃与眼下的贫瘠,对比明晰,真实而残忍。   越是见识广博,越是明白个中绝望。   殷无极在谢衍面前强撑着的骄傲、端起的帝王架子,也不过是为了在仰望更巍峨的山峰时,掩饰自己的色厉内荏。   “若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魔修,大概也会想隐姓埋名,去仙门的山水中浪游一生吧。”殷无极心想,“但是,谁都可以逃避,唯有我不可以。”   天道封禅的那一年,人间紫气选择了他,他被无数双手推上了最后的那一级台阶。   君舟民水,是水托起了他。如今他掌舵,要决定这舟的航向。   少年帝尊盘膝坐在灰土地上,怀中的瓦罐中藏着珍贵的菌丝。第一个抉择到来了。   来自于仙门的物种能够救活这些荒芜的土地吗?是真的万灵妙药,还是会水土不服?   是因循守旧,还是厉行改革?   是原样照搬,还是适应实情?   他没有任何参照物了。谢云霁在仙门的改革,他只能踮起脚看,满目的光辉,他觉得厉害,却是清楚,这并不是见贤思齐的道理,仙门与魔门截然不同,他没有办法学来。   “又有何人解我迷惘……”少年帝尊仰起头,拍拍身上的土灰站起,玄袍却逶迤于地,对着天际喃喃道。   远处的田埂上走来挑着扁担,赶着牛的老伯。牛哞了一声,它太老了,只能拉得动一担谷。   “孩子,为啥子哭啊?”老伯站在田埂上,往下看去,却见玄袍少年低眉垂头,泪融入大地。   他的玄衣朴素,没有丝毫矫饰,除却那张过于俊秀的脸,就像个普通少年。   “哀民生之多艰。”帝尊答道。   “啊?”老伯听不懂,却感觉得出他话语里的怅然与憾恨。   “君王无能,不能解岁饥,不能治灾荒。”帝尊侧了侧头,语气漠漠,“身在九重天,自以为焚膏继晷,却终日埋首文山之中,不知民生悲苦。”   “小子,这话可不兴说。俺们已经过上了以前想不到的日子,哪里有啥子……呃,多艰?”   老伯掰起指头数,“八十多年前,青君还在的时候,东边儿起兵祸,整个村像是被剃过一轮,半颗稻谷也没剩下,但凡是年过十五的汉子,都被抓走了……俺爹被拽走,一步三回头,再也没回来。七十多年前,征粮,老头子记得清楚,大概有三十六轮,娘和弟饿死了,死的时候,还是皮包骨头,满身蚊蝇。菜人市来拖人,屠户闯进我家,都嫌弃不要,才保得全尸……”   “后来,萧大元帅来了,放粮,俺当时快饿死在街头,想着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爬去领了一碗粥水,才活下来,至今我还记得,那味道香的啊……”   殷无极对于时光的概念,其实远远没有凡人清晰。他听着这位看上去已过花甲,却还健步如飞的老伯数起过往岁月,才惊觉倏忽百年。   “咱们陛下打北边儿的时候,东部还是闹了一阵。”老伯的神情颇为感伤,“那时候,一个城能称十个王,今儿是虎王,明日是猴王,但凡是参拜陛下,或者是帮助过元帅的,都是一户一户地拖出来,被拉上马背后拖行,有人还被撕了肉,串起肢/体,那些邪修,就一边啖肉,一边……唉……”   “还有兵役,要了命啊。”老伯说,“一听说是要反抗陛下,哪怕是给三枚灵石,谁愿意去?家里有壮丁的都跑完了,跑不掉的,就弄残自己,也不肯去与陛下作对。他们就开始抓十岁的,七十岁的,来平定叛乱的是将夜大人,知晓他不杀老幼,就抓着这些老幼,往前线填,填命。”   殷无极当时正在北域征战,难以顾及东部叛乱,甚至等他天道封禅后,叛乱才初步被平定。   今日一闻,他沉默半晌,却是无法应答。只因为这些对于普通的魔民来说,是真实而残忍的一生。   良久,少年帝尊才道:“为什么宁可如此,也不肯去反抗他?”   老伯神情快乐了起来,他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因为,陛下对俺们好。”   帝尊沉默了一下,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又问:“好在哪里?”   “征兵给发饷,徭役只一年,农家减赋税,耕者有其田。”老伯念了一段顺口溜,倒是字正腔圆,声若洪钟,“那段时候,家家户户都有陛下的长生牌位。田里的石头上,都刻着陛下的名讳,有馒头供馒头,没有的话,谷子,菰米,什么都行。”   “小子,听完老汉和你说的历史,是不是醒悟了,开始觉得咱们陛下是千古以来第一个做人的大魔了?”   “……”   “要老汉说,没经历过那些活不如死的日子,就别对着现在抱怨了,好好找个营生,短你一口饭吃?”老伯此时说话,更多的便是劝诫了,“像俺们这种活得久的老东西,这双招子,没瞎。”   “少年郎啊,你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去吧,别在这田里羁留,向西,去九重天——”老伯道,“若老汉年轻个五十岁,现在一定会去陛下的麾下!”   老汉牵着牛离去了,他驮着的是要去城里卖的谷,远去的时候仍然哼着粗犷的歌儿。   “烧,而不死。稗草啊——”   老牛哞了一声,与老伙计相依为命,缓缓走在重归平静的田埂上。   殷无极望向他离去的方向,心中迷惘不知何时消去了些,只是清浅地阖起眼眸,心道:“我不能辜负我的百姓。”   “……是他们,选择了我啊。”   风吹起,稗草依旧在田野上依依。 第309章 水清无鱼   以云端城炉鼎案为由, 牵扯出南疆巫族,谢衍在中洲掀起了一场足以席卷仙门的暴风。   风雨之中,与南疆没有勾连的宗门家族稳如泰山, 率先支持, 甚至颇为期待涉案者腾出位子;牵涉其中的坐立不安, 打探到是有人不长眼在圣人头上动土,无论谁说情都不好使,要切割的赶紧切割,只得自认倒霉了。   随着案情的深入,过往旧案被翻出倒查, 一时间风声鹤唳。   微茫山上,主导这一切的圣人,正在天问阁里教他新收的弟子白相卿弹琴。   “错音了。”谢衍斜倚在窗前, 阁外是蒙蒙的雨声。他一边翻看手中卷轴, 一边分心听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语气淡漠。“再弹一次。”   “是,师尊。”少年白相卿慌忙停手, 意识到自己仓促之间,竟然把宫音拨成了商音。   白相卿跪坐在琴台前, 仰望着逆光中的白衣圣人。   他是行于人间的仙神, 让人仰望。他居然能够拜这样的人为师, 真是命好。   琴声再度响起,这一次流畅了几分。   “相卿, 手别抖,为师很可怕?”谢衍低垂眼眸,从公务中分出点心思,看向那身着儒门制式白衣的温润少年。   白相卿的音律天赋明明比殷无极要好得多, 应当更细致地教。但兴许是心境变了,会让他俯身低眉,手把手教的弟子,只有殷无极。   他往后收的这两个孩子,命里与他有缘,天赋、性格都是很好。   唯有殷无极,是那个被他当做亲子教养,又生了几乎病态苛刻占有欲的弟子。   他管得多,想来,别崖还有几分不幸。   谢衍支着下颌,看似在盯着白相卿的进益,却是神游天外,又在想他远在魔宫的小漂亮了。   “琴心难得,你有此天赋,可在乐修手段上再进一步。”白相卿弹完一遍,表现比上回好,谢衍多了几分满意,“琴乃君子之器,你立儒门道基,使乐修手段,并无冲突,大道可成。”   “大道?”白相卿垂手,问,“师尊,大道是什么?”   “大道是什么,要问你自己。你的道在哪里?”   谢衍以朱笔批阅了几份案卷,给予法家下一步的指示,又将那些明里暗里寄给他的求情信扔到一旁,他懒得看文字垃圾。   见白相卿冥思苦想,谢衍才搁笔,闲闲瞧了一眼他,笑道:“才金丹修为,急什么,好好打基础。忍得寒窗苦,才有未来的‘一举成名天下知’。”   “师尊,有客拜访。”风飘凌疾步走在横桥上,敲响天问阁的门。   他刚进门,就见到天问阁又多了些非仙门制式的摆件,精巧华美。墙上多了几幅新画,是师尊自己的手笔,绘着凤凰于飞。   紫檀香炉里点了新的香,炉上煮着白茶,香气袅袅。这点烟火气,让水上的楼阁也充斥浓郁的暖意。   师尊像是接受了谁的建议,有意识地在住所添置物件,浑然不像当年疏冷无情,不似活人。   风飘凌是被师尊严厉教过的,这些时日,他也能感觉到师尊的教育方法有了明显的改变,开始观察他的修炼进益,为他解答问题,还会指点他的剑阵改良。   风飘凌知道师尊到底有多忙,一时受宠若惊。   不止是他,更有一次,谢衍把白相卿初次作的画挂在了天问阁墙上,笔触稚嫩,甚至有些地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者。   偏生那几日,来天问阁拜访圣人的大能特别多。有人问起,谢衍就理所当然道:“徒弟初次作画,灵气逼人,童趣盎然,值得纪念一番。”   一听说是圣人弟子之作,深谙夸圣人家的孩子准没错的大能们闭眼夸,纷纷点头:“天才,天才,白相卿此子,未来不可限量啊。”   他分明连线条都画不直,白相卿听着前辈们一顿夸,臊的满脸红,都要钻进地缝了。   “师尊,道祖亲传弟子,宋澜前来拜访。见还是不见?”   风飘凌顿了顿,谨慎道,“我看,大概是为了近日中洲清查仙门积案的动作,但东洲来问,意在打探更多,恐怕……”   “来的是道祖弟子,又不是道祖。”谢衍对于这名小辈,心里虽不太喜欢,觉得野心勃勃了些。但宋澜又不是他的弟子,无需管那么多。   “远道而来,可以见上一见,先请去稷下学宫吧。”   谢衍只会在天问阁见至交好友,其余人,多是在学宫等他,名义皆是“拜访”。   架子虽大,但是在仙门,这也是要有实力支撑的。   过于平易近人,显得耳根子软,好欺,没有仙门之主的威势。过于孤高冷淡,却又不好接近,放不下身段。   谢衍的人缘与威信日隆,除了基于实力,更是他会拿捏其中的度。   “飘凌,你留下,看着相卿把今天的乐曲练完。”谢衍施施然起身,拂衣展袖,让雪白的丝绸白衣垂下,不见半分皱褶。“为师去稷下学宫见客,傍晚后,去六艺场等为师。”   “是,师尊。”   谢衍抵达稷下学宫的时候,宋澜已经等候多时了。   宋澜入道祖门下极早,比殷无极入他门下还早些。但是殷无极如今是魔道帝尊,他只是堪堪踩在了半步渡劫的门槛上,天分虽高,也足够刻苦,却离顶尖差些距离。   这名身着黑白八卦阴阳云纹道服,高束道冠,手执拂尘的道士,面孔白皙深寒,看似清冷,实则心不静。   “见过圣人。”宋澜率先恭敬地行礼,以他的身份,只得向圣人执后辈礼。   “道祖的弟子,即是吾的小辈,不必繁文缛节。”谢衍虽然与宋澜见过许多次,但他毕竟是东洲的人,许多事情,不好越过道祖插手,“请坐。”   二人坐定,谢衍居于上首位置,宋澜居于次座,小童上了茶,寒暄几番,才开始正式谈事。   “此次寻到我这里,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贫道是前来探问圣人,此次仙门清查积案,所图为何?”   “哦?”谢衍虽然料到他大体想问什么,但他问的这样直接,却让他笑了,“东明啊,你是以道祖弟子的身份询问,还是代表东洲询问。”   谢衍刻意唤了他的字,看似亲昵,是长辈的慈和,实则却是在高高在上地提醒他:“你此行,代表道祖吗?”   宋澜顿了顿,这样一瞬的迟疑,让谢衍什么都看穿了。   “……是来恳请圣人指点。”宋澜低下了头颅,闭了闭眼,摒弃了原先端着身份的自称。   他固然在东洲是高高在上的道祖弟子,这个身份,在谢衍面前却是抖不起来的。   “看在是后辈请教的份上,三个问题。”谢衍看上去孤傲冰冷,不近人情,但不代表他是个真正的死硬派。能够坐稳仙门之主位置的男人,心思缜密而洞彻,总会应时而变。   宋澜此行,说明中洲的敲山震虎,已有效果。   他在中洲的震怒,让东洲的宗门也慌了,求到了宋澜这里,试图让他扯着道祖做大旗,假借道祖垂问的名义,给谢衍施压。   为什么宋澜会被说动,里面是否有利益勾连,就是东桓洲的内务,是谢衍不应该询问的了。   “第一个问题,案子倒查多少年?”   “你想问一个具体的时间范围,大概是没有的。”谢衍微微一笑,“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谢衍清楚,这是特殊时期的非常手段,是一个极限施压的过程。   但他这些章程,他并不会直白地告诉宋澜,若他知道了自己的时间表,施压便再无意义。   “您在查些什么?什么样的罪名,在圣人这里,是罪无可赦的?”宋澜的手摆在膝上,缓缓握紧。“恕我直言,修真者在争抢资源时,手上难免会染血,也会错杀,这……”   “其一,勾连南疆者,罪名为里通外敌。其二,侵害凡人者,罪名为戕害无辜。至于其三……”谢衍似笑非笑,支颐瞥他,“宋东明啊,不如你说说看,何为错杀?”   “……”宋澜顿了顿,不说话了。   “其三,残害仙门同道,有堕入邪道倾向者,依照律令查办。”   宋澜霍然站起身,看向高高在上,宛如仙神的谢衍,“圣人追求的,难道是‘水至清则无鱼’?”   “水至清吗?”谢衍笑了,端然如明月的男人,此时却慢条斯理地抬眸,漆眸寒冽,“宋东明啊,这水,混得很啊。”   “自古历史,总是大浪淘沙,一代新人换旧人。”   “若是还执意抱残守缺,食古不化,被淘汰是迟早的事情。仙门的首位就这么多,不进,则退。”   谢衍起身,负手而立,看向坐于下首的宋澜处,语气淡漠:“宋澜,你拜访微茫山此事,吾不会告诉道祖。但作为前辈的忠告,无论是谁把你推到台前,与他们保持距离。”   谢衍早已洞穿宋澜那点心思。不过是因为道祖禅让,儒道崛起后势大,他觉得仙门本该是道家的天下,可惜道祖不争抢,教他谢云霁掌了权,心中不甘罢了。   他若是仔细想想就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仙门体量正在逐渐膨胀,除了谢衍之外,这位子没人坐得稳。   “吾要的是,让整个仙门,走到‘以天下为己任’的正道上来。”   “若是愿意随吾前行,锐意求变,自然很好。若是冥顽不灵,那未来,会碾压过多少旧势力的残余,又会踏过谁人的尸体……”   “吾不在乎。” 第310章 魔门初创   九重天帝京初兴建, 魔道百废待兴。   这魔宫位于九重山上,依山而建,为九五居所。由帝尊镇在龙脉之上, 更是至高无上的象征 。环绕山城, 坐落于地势稍低处城池呈现环形, 已经初见未来九重天帝京的轮廓。   不欲整日居于高天之上,与万民脱节。殷无极时常会走出魔宫,微服去看一看帝京的建设情况。   他来无影去无踪。臣子也养成了习惯,不急的事情,就隔几日再说, 着急,便去九重山下正在建设的城池去寻他。   是日,殷无极正倚在酒楼最高阁, 凭栏俯瞰欣欣向荣的城池。   虽然城池还未完全建设完毕, 但是核心的功能已经齐备,人流量也起来了。假以时日,此地凭依九重天魔宫, 繁荣指日可待。   大兴土木建城这种事,看上去劳民伤财, 花费无数。   “仅仅是一个九重天帝京, 便牵扯这般人力物力, 毁灭容易,建设难做啊。”   殷无极也考虑过, 经过这些年的休养,民生是否缓过劲来,支持他这一轮的重大建设。   但是,年轻帝君主持政治中心的筹建, 让许多商人敏锐地嗅到了财富与机会,纷纷聚拢于此,四处奔走,试图以低价圈下好地带或是铺面。   建设炙手可热,地皮寸土寸金,离北渊帝王最近的地方,魔晶石再多都谈不下来。   “不能太着急。”殷无极当然看中了商人们的财富,但是他不是过去刀口舔血的悍匪,也不是那些以掠夺起家的魔王,他做事,得讲规矩。   “实在不行,先放出些好地方,教他们竞拍吧。”殷无极心里拨着算盘,这样还省去了建设的功夫,一大笔钱呢。   远处传来吆喝声,“一二三,拉——”   一队赤膊的汉子拉过木料与石料,他们身姿矫健,步伐沉而不乱,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修为,是入了道的魔修,也有不少在军中待过的影子。   “北渊穷啊,养不起几十万的魔兵。”殷无极看到此景,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先前为了统一北渊扩了太多的编,只能依靠城建慢慢转为民籍……”   “分封是行不通的,好不容易统一了北渊,哪有走回头路的道理。”他自言自语,“城主以后只是文职,不能放兵权。我可不想再与一群诸侯魔王打仗,非得刺刀见红,血流漂杵,才知道自己做了多蠢的事……”   这大几十万的魔兵到底何去何从,着实是个大麻烦。   这一阵子,他初步与仙门达成了合作,倘若他还维持着原有的魔兵编制。   一是他拨不出这么多的饷,在太平日子这么大规模的养兵,魔宫财政容易被拖垮。   二是民用设施与田亩要事大量缺人,他不能再征徭役,否则无人耕田,就要饥荒了。   三是攻击性太强,穷兵黩武,也会引起仙门的不满。   “替我打天下的魔兵,总不能对不起他们。”   殷无极知晓 ,他们其中的大多数人受限于资质,顶多是因为引气入体,到不了很高的层次,过普通的生活反而是最好的。   所以,帝尊发军饷遣散了一部分愿意退军籍回乡的魔兵,一部分不愿的普通魔兵,则是调拨去屯田、助耕、城防,城建,转为民兵性质,避免了粗暴遣散后,形成兵匪的可能性。   此外,他不再以城为单位养兵,而是在四疆分别设下东西南北四支边防军,均衡君王嫡系、狼王军系、与后期投诚的大魔等各方利益。   但是,军权全部由萧珩掌着,他便放心了吗?   “还缺一子。”殷无极凭栏远望清晨的雾色,坐姿颇有些风流潇洒,手边摆着棋盘,上面黑白子泾渭分明。   啪一声落子,正如他抽调精英,形成中央禁军。他封赫连景为中央禁军统领,专职拱卫魔宫。   “萧珩,危机时可托付遗命,太平时却忌共天下。”殷无极指尖夹着一颗白子,眼眸垂下,却清醒至极,“是兄弟,亦是君臣,天生反骨,驱使狼时,当心被狼反噬。”   再落子。一声惊裂。   “将夜,无心无情的一把刀,平生在意唯二,自由意志,与已故天/行君。但要注意,这样锋利的刀,别握在别人的手上。”   殷无极扬起眼眉,那昳丽的流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犀利与洞明,“他的刀很特别,必要时,北渊洲唯有他可杀我。”   “陆机,文采风流,忠心可用,可为阁臣之首。但文官系统利益错综复杂,当心大魔势力起复,防范变色。”   “程潇,杂家弟子,仙门叛出,曾为圣人双面间谍。士大夫与商贾,矛盾两面 ,有意思,又极有能力的一个人,做的最豪奢的一场生意,一赌便赌国。”   殷无极却十分有信心掌控他,“当利益够大的时候,对他而言,也许背叛也会是一桩好生意。所以,本座只能成为,能给他最大利益的君主。”   “禅让那个位置,背后是代表隐世魔修势力,但我提出,要在帝京给他修建一座大慈恩寺,他居然拒绝了。”   殷无极手腕上还套这一串檀木佛珠,是专门用来平心静气,压制心魔的。虽然,这玩意大多数时候只是摆设。   “在顾忌我灭佛吗?”殷无极挑眉,“虽然我不想做北渊正神,但天下已有魔尊,信仰一定程度上能够维护北渊政局稳定。参拜域外道佛的风气,是从我身上分走气运,当然不应当鼓励。”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漫声吟了一句,却是低笑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上古事的墨迹尤新。”   “……这大和尚,看着笨了点,实际上心里通透着呢。”   “凤流霜……”君王在历数臣下履历时,难得迟疑片刻,给了那名凌厉如冰霜雪凤的女子一个较高的评价,“理想主义者,只是有些天真了些,也罢,不是坏事。”   他这般判断,也是因为凤流霜手握风雨楼的情报网,明明弄权营私很容易,但她却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改变整个北渊洲女子的生存处境,让她们也能够踏上修魔道途。   这与殷无极整体的目标方向一致。在他转向,或者是凤流霜转向之前,这位由他亲自培养起来的嫡系,与他利益一致。   “至于赫连景,也是自矿场起事时就跟着我的嫡系了,忠诚吗?大概吧。”殷无极轻轻一笑,“我吩咐的所有事情,他都无条件听从,至于他本身如何想,这不重要。”   殷无极此次偷闲,跑来魔宫之外,也是在边看边找方向。   他饮了一口酒,膝上摆着他精心绘制的卷轴,上面是未来帝京的规划,白皙的指尖划过纸张,工笔的细节细腻精确。   “等到未来,从边缘平原到中心高山,每一重天的海拔都不一样,城与城之间互相联系,各个角落皆有固定的传送阵法……”   “若要本座来建设九重天,自然要分九层,龙脉中枢,天子来守。”他绯眸扬起,噙着笑,   “本座活一日,守城一日。自当效仿上古,君王死社稷。”   棋盘砥定。   就在君王饮酒的那一刻,厢房的门也被敲响了。   “陛下,臣寻您许久了。”陆机在门外肃立,隔门一拜,道,“帝京如今还有很多空地,各大魔门驻地的兴建工作正准备开始,抢地风盛行。您第一批建设的魔门,门主们已经动身前往九重天帝京,不日就能朝觐。”   兴建魔门,是殷无极在统一魔道阶段就提出的概念,却迟迟到最近,才着手创办了第一批,一共十六个魔门。   魔门的门主都由君王任命,被称作“受命于天”,君王有掌控、提拔、罢免他们的权力。   虽然他的受命于天有些水分,但受命于民,却半点也不掺水。毕竟,当年的紫气东来,完全是民意的流向。   此外,殷无极还规定,只有经过魔宫审批的魔门才可以合法存在,其他皆为非法。此外,在他还打算让魔门分级、分层招收魔门弟子,目前先招精英魔修苗子,做他的“天子门生”。   这就意味着取缔掉许多练邪法的流派,让这些丧尽天良的法门,在魔道一代又一代的革新中,完全消失。   分配原先被少部分人独占的资源,使得大部分人无法获得正常魔修教育,只能走歪门邪道的局面改变。   “进来吧,陆机,请你喝酒。”殷无极淡淡笑道。   “多谢陛下。”陆机得了这句话,也不再端着姿态,而是推门进入高阁里。   醉中凭栏的陛下正斜倚在小榻上,酒坛子已经空了不少,棋子散落在棋盘上,星罗棋布。   “陛下。您这是在独自凭栏吗?”陆机撩起袍角,坐到矮榻上,注视着面前小几上摆着的九重天地图。   “本座在拍栏杆。”殷无极说罢,真的哐哐拍了两下,疏狂放浪地扬起唇,“无人会、登临意!”   “……”开始撒酒疯了。   在臣子面前,殷无极不好醉后失仪,何况他面前的还是他的史官,要记录君王言行的。   陆机递上卷轴,无奈:“陛下,臣这里是有紧急情况,需要您来过目——这些您初步批准下来的魔门门主,他们想要在帝京建造魔门的总坛,增强影响力,希望您能理解。”   “抢地来了。”殷无极这才支撑着身体,慢悠悠地弯起唇,笑道,“本座看起来像是什么冤大头么,一个两个的,都盯着新辟的这块地。”   “随随便便就给了他们,本座的百姓住哪里?”   “教他们啊,等着去。”殷无极盘起膝,以指尖点着下颌,微笑道,“陆机啊,物以稀为贵。”   “咱们没钱,总得羊毛出在羊身上吧。” 第311章 圣人退敌   烟波云海, 南域走廊,一场深山里的围猎。   无论南疆巫人如何遁逃,在圣人亲临时, 无人可以逃离这片连绵山脉, 逃到大海的另一边。   “圣人, 巫人又往深处逃了。”儒门弟子道。   “无妨。”谢衍一抖剑锋,神色不动,只是看向渺渺云中,“南疆与我仙门毗邻,学不会做个好邻居, 自然有吾的剑,教他们仙门规矩。”   南疆在中洲之南,大部分面积与中洲隔海, 唯有一条路上走廊。此地穷山恶水, 瘴气丛生,除却药毒资源外,其余都匮乏, 把主意打到仙门身上也是自然。   过去,在仙门未大规模入世时, 中临州深受其患。南疆巫人为祸一方, 动辄灭掉一方城镇, 祭献凡人;亦或是围猎仙门修士,试药种毒, 手段诡谲险恶。   而究其根本,还是仙门上层与南疆有利益勾连,大开方便之门,才让这等狩猎屡禁不绝。   谢衍近日开始肃清仙门内部, 自然是牵扯出了许多与南疆有关的积案。查办一件,就可从中牵出许多线头,从中洲大地上凿出南疆隐藏的据点,将这些蛰伏数百年的心腹大患一举除去。   有些案子有线头,有些却没有。即使圣人的名望如日中天,只要一句话,便能轻易地使得一个中型宗门倾覆。   只要未得证据,谢衍宁可花功夫继续盯着,也不肯破坏程序。   无他,因为“莫须有”的口子,决不能开。   “西南方向!那些巫人要跳崖乘船,不能让他们渡过瀛洲海!”随他前往剿灭南疆据点的法家弟子回报,“三、四、五……圣人,来了,南疆派来了一个船队!他们这是要开战吗?”   “知道了。”云中孤鹤般的男人阖目,一旋身,在原地消失无踪。   众仙门弟子再看去,只见圣人随着山崖,如飘零一叶,又似惊鸿点水,轻轻落入海波之中。   海与天共一色。崖下暗流湍急,海鸥起旋,正是波滔天。楼船破开薄雾,船身极为锋利的线条,显现出神兵利器的凶悍姿态。   再观圣人,他独自落在一孤舟上,负手而立,白衣在海天间飞扬。湍急的海浪中,小船好似随时要倾覆。   一人一剑,面对远渡重洋的悍敌,他的黑眸中却不带半点波澜。   “未经仙门允许,强行渡海,临界陈兵,视同开战。”   “最后一次警告,退出中洲领海。”他的声音淡漠如雪,“照办,否则山海剑下无活口。”   山海剑微微抬起,在海风中指向重型的船只,他的寥寥数语,便是仙门的最后通牒。   若是平时,有人一人一剑,就敢挡在坚船利炮前放话,要他们无功而返,一向妄为惯了的南疆巫族是不会听的。   但是,此时横亘在逃离山脉的南疆巫人与援兵之间的,虽然只是一人,却是跨越不了的天堑。   “一剑曾当百万师,是圣人谢衍,不要靠近!”   短暂的静默后,这些大船拉满的风帆收起了,机械转动的轰鸣声一时停歇,灵气的威压如此深重,连汹涌的海都要顾忌三分。   为首的紫袍祭司沉默半晌,缓缓道,“……我们无意与圣人为敌,这是误会,请您收起剑。”   他是南疆赫赫有名的七大祭司之一。若是此时他碰上的是旁人,哪还会说出“误会”二字,恐怕就直接开怼了。   谢衍却在孤舟上岿然不动,任凭海风与浪涌肆虐,“哦?既然是误会,还请大祭司亲自递上文书,向吾陈情。”   说是“上书陈情”,实则是在要他南疆“告罪”。   同为五洲十三岛的势力,仙门最是强盛,谢衍又是仙门之主,实打实的誉满天下,任谁都要避其锋芒。   “南疆总是想火中取栗,并不是个好习惯。”   “……圣人所言极是。”   哪怕再不甘心,这位在南疆也是呼风唤雨的紫袍祭司,还是咬着牙,笑着撇清关系,“我等听闻,南疆叛徒逃窜到了仙门,给仙门带来了不少麻烦,大祭司也下了命令,叫我等把叛徒捉拿回南疆,从严、从重处置,给仙门一个交代。”   白衣圣人踏海波如平地,衣袂飞扬,剑尖轻点海面,微旋的波纹看似无害,却有无尽的暗流蕴藉其中。   “叛徒,呵。”谢衍轻笑一声,瞥向那些沉浮在海浪中,无助地等待着两位大佬交涉完毕的巫人,“哦?这些人,祭司仍然打算带回南疆?”   谢衍没等他回答,只是一撩眼眸,淡淡道,“想从吾的剑下抢人,才来五艘船,是否是有些托大了?”   “既然圣人拿他们有用,这些叛徒,就让给圣人了。”那紫袍祭司立即改口,全了双方的面子,不至于撕破脸。   “未曾通知仙门,就贸然渡海捉拿叛徒,是我等失态,回头向圣人请罪。”   “呵。”谢衍不置可否,只是冷笑。   “我方,无意与仙门开战。”紫袍祭司抬起手,道,“所有人听令,掉转航向,返回黑山坞!”   “可是,大祭司说……”   “闭嘴。照我说的做。”那紫袍祭司寒声道,“计划是计划,也不看看是谁来了!在仙门地界挑衅谢衍,谁担得起,谁打得过?”   “再说,就算是大祭司来了,也得给他三分薄面,这些人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重要到要与中洲开战的地步,送他便送他了。”   “但凡我们有一丝攻击之意,就要在这大海之上,正面领教山海剑的厉害了……”   只是对峙片刻,那显然是意图不轨的船队,竟然真的调转船头,原路返回了。   谢衍微微示意,儒门弟子们纷纷御剑下海,打捞那些跳海的巫人,将他们抓获。   一场风波消弭无踪。   韩度也领着法家弟子看了全程,心中赞叹。“果然是圣人,不战而屈人之兵,何等厉害!”   谢衍收剑后,自孤舟上乘风而起,转瞬间返回到山崖之上,儒袍衣袂不沾半分水汽,飘然如临江仙神。   “他们不敢打。”见到赭色衣袍的法家宗主迎他,谢衍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拂到身后,“方才,他们只要妄动一下,就有来无回。在仙门海域沉没,于情于理,都是南疆之过。”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全灭对方的话。个中狂傲尽显。   “先前,你等不是好奇,为何吾选择联手魔洲?保持北方和平,才能腾出手收拾南疆。”   谢衍身侧跟着寥寥数人,皆是他的追随者,他便轻轻点出其中道理,是提点,也是释疑。   “北渊崛起,但魔道大一统初期,内部动荡不安,资源匮乏。魔道帝尊自然会向外寻求稳定的盟友。与其未来锦上添花,不如此时雪中送炭。”   谢衍随手掷下核舟,化为雕梁画栋的云中画船。   他看着儒门弟子将南疆巫人押解上船,神色无波无澜,“只有北方稳定,吾才能腾出手,清缴内部被南疆渗透的势力,否则南北皆敌,那滋味可不好受。”   “帝尊应当不会对仙门开战吧?”韩度欲言又止。   “政治不讲情面,只讲利益。”谢衍似笑非笑,“把两道的稳定,均系于领袖的私人友谊上,难道不是蠢货行为?”   韩度喉结滚了滚,没做声,但他看着谢衍近乎漠然的漆眸,再想起圣人出山海,就把南疆船队吓退的光辉战绩。   “圣人,只要您在,没什么人敢打儒道的主意。”韩度道,“您说的对,与北方的关系处好,对我们利大于弊。魔洲出产的灵石,成色实在是好……”   最近有些北渊的货物小规模地输入中洲,各宗门都礼貌性地买了些回去,反馈却出奇的好。   韩度剩下的言语,都淹没在云中舟楫腾云驾雾的风中。   谢衍看向渺渺的云海深处,心思幽暗难辨。   但良久后,他又弯起唇角,淡淡地自语,“经过流离谷,串联北渊洲与中临洲的那条商贸路线,最近要建好了吧?”   他不等韩度回答,又自顾自地道,“这边逼退了南疆,现在也该去和北方的朋友,联络联络感情了。”   *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流离谷结界两侧,分别站满了仙魔两道的重要人物。   “沿途驿站、魔洲商点均已建好,今日,这条商路正式启用。”墨非上前一步,代表仙门发表了礼节性的祝贺。   “北渊亦是,仙门的粮食、药品与灵宝自此畅通无阻。”陆机则是代表魔君发言,表达态度。   照理说,商路修好,直接启用便是。这次特意召集两道,按照规制办了仪式,还是出于政治的考量。   “接下来,请圣人与帝尊签文书、用印。”   他们隔着一层透明的天道结界再见面,近在咫尺。   这层天道结界其实并非阻隔穿行,只是仙修到魔洲、魔修到中洲时,会被压制修为罢了。哪怕修为低微,亦能轻易穿行。   在并未正式通商的时日里,仙门边陲的流离城里,也多是魔洲风情,偶有魔修隐瞒身份混迹其中,一些地下交易里,也不乏北渊的货品,只是处于灰色地带罢了。   殷无极今日帝冠束发,玄袍华贵,一身君王的气度。   他率先沾墨,撩起长袖,在特意设下的书案上浏览一遍卷轴,然后郑重其事地签下自己的名,用上代表北渊至尊身份的玉玺。   “今后,还要请圣人指教了。”殷无极的微笑,是一种公式化的疏离。他不欲让任何人看出特殊。   紧接着,他走到结界之前,亲自向圣人传递卷轴,以示摒弃前嫌,往后友好交流。   或许是没在意,殷无极的手并未穿过结界。天道结界拦不住他们这等境界,本该如此。   谢衍顿了一下,看着徒弟无知无觉的面庞。他大概不是故意的。   但是,自从他擅入魔洲渡过十年,助殷无极欺骗天道之后,他就无法越过北渊与中洲中间的结界。这一点,决不能暴露在人前。   “圣人不愿意接?”殷无极见他站在原地,迟迟不肯来到结界前,面色一冷,“这点面子都不给,圣人可是看不起本座?”   “……并非。”谢衍闻言,知晓在此场合下,再行拖延,便是圣人下帝尊面子,对两道同盟的影响极坏。   他必须想办法让帝尊主动越过结界,才能不暴露天道结界一事。而且,得要让他敏感的别崖,不要察觉异常。   至少,别在此时发作。 第312章 帝尊倾城   流离谷的风穿过山的间隙, 场面一时间凝冻。   谢衍在透明如水波的结界前站定,看着因为他的犹豫,神色逐渐阴沉下来的徒弟, 难得感觉到了头疼。   对他而言, 比起一人一剑退南疆, 还是哄帝尊更难一些。   殷无极在与仙门的谈判里,总是端着帝尊风度,做事体面。但他对谢衍的敌意,明眼人都看得穿。   果不其然,帝尊冷笑一声, 单手负在身后,旋转把玩着手中盟书,却分毫没有将卷轴递过去的意思。   他与圣人隔着结界对峙, 赤瞳一撩, 锋利如刀刃。   “圣人何意?是看不起本座,还是看不起魔修?”殷无极说着最尖锐的话,语气却是温柔悚然的。   “这般怠慢态度, 连个贸易盟书都不肯接,圣人是要北渊称臣, 对你三跪九叩之后, 再奉上吗?”   这话堪称诛心。   谢衍被他架在了高位, 一个处理不好,很难下得来台。   “帝尊多心。”谢衍同样也是负手而立, 孤高傲然的姿态倒是端住了,但近距离看着帝尊昳丽动人的侧脸,他难免有些神游,但只是一晃间,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理智。   “今日,对仙魔两道的友谊极为重要,吾岂会怠慢。”   为了抚平他面上的愠怒之色,谢衍垂眸,又补了一句,“由你我传递,固然亲近,彰显友谊,但不合适。”   “哦,那圣人要如何?”殷无极挑起眉梢,似乎在等他下文。   “北渊与中洲,在此次商贸对谈上,是完全平等的。所有相关条例,只针对贸易,而非其他。”   谢衍说罢,目光在天道结界上停了停,却没有半点抬步越过之意,冷静道:“以天道结界为线,井水不犯河水。吾不会插手魔宫事务,同样,帝尊也不宜越界。这盟书,还是请百晓生代为传递吧。”   谢衍的说辞,内容倒是正合他意。他是在说,“经济盟约,只生效于贸易,不涉内务。”   仙门现在明显强于魔洲,谢衍承诺了“井水不犯河水”,并且以不越天道结界的姿态为证,停在三步远处,表现出他并无以仙门强势霸凌北渊的意思。   这些细节,寻常无人会在意,但谢衍处处都做的极是到位。也正是这种居高,但不临下的态度,让人觉得受到了尊重。   “圣人的提议甚好,本座允了。”殷无极听罢,果然转怒为喜。   如此,两位至尊都发话,再无异议。在圣人示意下,百晓生垂首,端着托盘靠近。   殷无极侧了侧眸,将盟书卷轴放置于托盘上,淡笑道,“那便请百晓生代为传递。”   百晓生作为一个消息组织中立,在各洲都有据点,是一个见证者。由他们传递更合适。   谢衍在托盘上展开卷轴,撩起袖,从容沾墨签名,留下笔锋奇崛的名,再用代表仙门的印章。   仪式至此,平安落定。从此,北渊与中洲就有了正规的通商渠道,也预示着最上层的关系正式构建,避免误判。   圣人公务缠身,帝尊亦是政事繁琐。本该返回处理事务的他们,却是不约而同地找了个理由,先打发走了属下,踪迹却消失了。   当夜,边境大城,流离城最奢华的赏玉楼最高层被整个包下。   大厅只能修真者进入,想要定包厢,不仅要有钱,更要有权,至于包下最顶层,非得是仙门高位者才有资格。中央层层打通,留下欣赏歌舞与斗法的擂台,让每一层的贵客都能清晰看见。   赏玉楼里多是来欣赏歌舞的仙门豪客,也有与仙门排名相关的赌局,若想打听情报,百晓生的流离城据点便设在这里,情报明码标价。   此外,还有些来自魔洲的珍奇矿石材料拍卖,同时也鼓励修真者之间交易。   当然,这里既是过了仙门明面的地盘,违反律令的勾当,这里是不做的。当初,那位不可提及名姓的前圣人弟子,可是把这里犁地三尺,清除污秽,才有今日的繁盛。   定下了整层楼的圣人,此时已备好了美酒与佳肴,正静待着客人的到来。他的神情淡漠,白衣如雪,好似误入这红尘俗世,格格不入的很。   “一掷千金,豪奢风流,不像是圣人作风啊。”   环形的阶梯之下,是拾级而上的玄袍帝尊,他的容貌被幻术遮挡着,寻常人看不穿他的身份。   听他出声,谢衍才抬眸看去,只见那踏花寻芳的帝尊走来,像是见一名老朋友似的,还未等主人开口邀请,便在他对面坐下。   殷无极端起酒盏,先为他斟酒,再为自己满上,道:“来的迟了,本座自罚三杯。”   这般风流而写意,不见半点白日时的愠色。   谢衍不确定他的态度,执起酒盏,却见他扬起白皙的颈子,温酒穿喉,蜜一样的酒润泽了他绯色的唇,在灯下光泽流转。   “别崖。”谢衍想说些什么,手指轻敲桌面,似在沉吟,却终而归于沉默。   殷无极却打断了他,温暖的眸中似有朦胧醉意,盈盈笑道:“圣人若是不肯说,本座便不问。正如您说的,不可越界。”   帝尊何等聪明机敏,谢云霁不是那种会突然下他面子的人,至于他随口扯的场面话,是为全那一时的体面,说的漂亮,他若是真信了,才是个傻子。   以谢云霁的掌控欲,他难道能够容忍北渊洲的事务,他一概不知吗?要知道,北渊还有不少属于仙门的眼线,隐藏极深,很难发现。   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仙门也有他的眼线。   一切归于缄默。   “吾也自罚三杯。”谢衍心中一释,觉得他不逼问的态度,比起往日成熟许多,像个帝尊模样了。   这一层寂静无人,灯火却是通明,置景皆是豪奢,独处其中的两位至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楼下丝竹阵阵,是仙门风格的歌舞,名为《清平乐》。   “这里豪奢繁华,唯有这乐曲,风雅。”帝尊倚着栏杆,微微侧头下去,看见水袖飘扬,不禁赞了一声,“圣人约我来此,是有政事要避开人来谈?”   “不谈政事。”谢衍挽袖,替他布菜,“墟海海眼中的凌波鱼,试一试。”   “山珍海味,圣人哪里愧对了本座,用这般重金来哄?”殷无极举著,夹起一片鱼肉,浅尝一口,“果然鲜甜。”   见谢衍又不答,殷无极心思一转,笑道,“不会您还在纠结白日的风波,担心本座心有芥蒂吧?”   谢衍的心思难猜,但帝尊最了解他,总是能叩开他的心门。见圣人眼眸一凝,本是来赴夜宴的帝尊,心里便有数了。   “今日本座赴宴,是客,客随主便。”殷无极剥着紫玉葡萄,指尖染了汁水,他又吮尽,是一股漫不经心的诱。   “本座来蹭饭,对一掷千金的主人,有什么好指点的,当然是由着您来说,本座权当附和着。”   他表面上说的是宴席,实际上说的是如今仙与魔的关系。   “实力差距摆在那里,您乐意给面子,是圣人的风度。而本座要不要据理力争,是本座为君的态度。立场不同,行事风格自然不同。”   “别崖的性子,着实沉稳不少。”圣人正襟危坐着,开口,倒是习惯性的师长口吻。   “尝一尝?”殷无极不置可否,用剥好的葡萄抵住谢衍的唇,眼眸挑起,却是流光溢彩的。“圣人呐,这种葡萄很甜的哦。”   “……嗯。”谢衍依言启唇,将他的指尖与葡萄含入,一瞬温热。“确实甜。”   “借花献佛罢了。”殷无极的指尖滚烫,他指腹轻搓一下,心里欢喜,就坦坦荡荡地走到圣人面前,单手环上去,俯身,亲吻圣人线条凌厉的唇畔,“……圣人也是甜的。”   丝竹声与歌声都在最底层,已经很渺远了。   白衣圣人盘膝而坐,眉目低垂,好似一座冰玉神像。但是他的身上却缠着玄袍的美人帝尊,昳丽倾城,是引人堕落的魔魅。   “为什么不看本座?”   “……”   殷无极自然想要在圣人面前,端稳持重雍容的帝尊模样,做他贴心体己的知交好友,同一眼界的盟友与同道者,那样显得更加知进退、明事理。   但是不见面还好,一旦与谢衍相对而坐,独处一室,他心中煎熬的情劫就会烧,烧得厉害。   这种冲动,驱使着他去靠近冰冷的寒渊,山巅的白雪,用炽热的胸膛捂化千年的冰川。百死不悔。   谁能拒绝这种热情。圣人也不行。   “别崖,莫闹。”谢衍被他正面拥住了腰身,呼吸急促了一瞬。   殷无极的长发落在他的白衣间,如蜿蜒的流水,而他容貌艳绝的情人,如同绮丽的情花勾缠上来。   “为什么不看我?只是短短一炷香内,圣人的视线,足足避开了三次。”   他佯怒,“本座不够美貌,留不住圣人的视线?”   说罢,他的情人垂眸,惩罚似的咬住他细白的颈子,看似是撕咬,其实是技巧极为高超的调情。   谢衍维持不住坐姿,向后微微仰去,所幸双手撑住了躯体,不会被身上逞凶的小狗钓到,输的一败涂地。   “帝尊甚美。”谢衍阖眸,却被他在眼睫上吹了口气,又让他呼吸一促,往昔的冷静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圣人,您怎么不敢睁眼啊?” 第313章 眼是情苗   面对这样摆在明面上的引诱, 谢衍已然不能稳坐钓鱼台。他双目阖起,头偏向一侧,有些茫然与狼狈。   坐榻的空间有限, 殷无极偏偏凑上来, 双手支在他身侧, 微微仰头靠近,若隐若现的呼吸拂在他唇畔,熏衣的佛香并不浓烈,却格外引人遐思。   他们饮宴的位置靠近栏杆,只要俯视, 就能在最顶层坐拥好风光。   楼中修真者熙攘,圣人就算设下了结界,外界窥探不了顶层, 他们却是能够听见楼下的丝竹乐舞, 竞拍斗富声,如身在闹市。   “圣人怕什么?”他含着笑,又在他耳畔吹了口气, 语气甜如蜜糖,“本座又不会吃了您, 睁开眼, 瞧瞧徒儿呀。”   “别崖, 莫要闹。”谢衍其实不想输。   照理说,千年多, 小徒弟这张惊心动魄的容貌他已经看惯,倘若他不动凡心,此时应该坦荡直视,视帝尊的绝世姿容为白骨, 眼里皆是漠然才对。   但他心不静,此时哪怕阖着眼,脑海中仍然深深刻着帝尊的模样,纤毫毕现。   他甚至能够想象出他如今的神态,眼为情苗,心为欲种,万象风情尽在其中。   只是一瞬的迟疑,便让弟子恃美行凶,侵入到不该逾越的领域。   谢衍感觉到腰身被揽住,一个吻落在白皙的脖颈上,温柔又旖旎。   这让圣人紧阖着的眼睫一颤,压低声音,不复往日清寒,甚至略带沙哑。“从为师身上下去。”   “不要。”殷无极轻嗔一声,手却不知不觉间托住了他的腰线,那是一个半揽着的霸道姿态。只是他把心思藏的好,显得温柔无害罢了。   谢衍微微睁开眼,推了推他的肩膀,坐稳了身形,像是在端着身份斥他,“陛下九五至尊,何必如此……”   “如此什么?”帝尊嗤的一声笑了,故作矜持地拂衣,在陆离的灯影中跪坐在他面前,眼眸微视,似有光影波澜。   见他高风亮节,殷无极却点了点唇畔,似笑非笑,“烟视媚行?”   “殷别崖!”一句自轻之词,便能瞬间激怒谢衍。   白衣圣人恼他,眼底清寒冷冽,“卫道士的鄙薄之语,早已歪曲了吕氏的本意,不准用。更不准自轻自贱。”   “这不君子?”殷无极在北渊混迹,耳濡目染的都是些狂放的民风,乍一见谢衍还如从前那样斯文严谨,弯起唇笑道,“好好好,不用,您这古怪性子呀……”   圣人相约,殷无极来赴这一场夜宴,所图本就不单纯。   今夜,他不但郑重其事地沐浴焚香,还换了新制的衣,佩上最琳琅的玉,连头发丝都细致打理过。情场如战场,他这是要使尽浑身解数,誓要把师尊给诓骗到怀里去。   此时,被逼到栏杆侧的谢衍,虽然还在盘膝默诵清心经,帝尊却凑近,五指扣住他的指缝,掌心贴合。   “圣人,您心不静。”殷无极的手指纤长干净,透着温热,是情人滚烫的一颗心。   “明明喜欢我这漂亮模样,您遂了本心,难道不好?您还在坚持什么?”   再看去,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他绯眸每一次流转,都是霞光灿烂,蕴着会说话的情愁。   “北渊魔宫昼短夜长,在深宫苦熬,着实寂寞,本座都特地出宫来见您了,圣人难道不可怜可怜本座?”   “……”谢衍沉默,这话他没法接。   此时,楼下丝竹声泠泠响起,原是改换了曲目,是一支缠绵悱恻的《长生殿》。兴许是因为后人新编,许多细节有所改动。   但是在伶人吟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帝尊却含着笑抬起眸,意蕴缱绻地瞟他一眼。   谢衍脑子一懵,向来冷静的他,正在寻思他句话的意涵,却见帝尊懒洋洋地支起身,虽然还一手握着他的手,却是调整了坐姿,颇有些魏晋风流的意味。“罢了,不闹您了。”   “本座虽然爱听戏,却只爱听那些江湖市井的小情小爱,不爱听这些帝王贵妃动辄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他的语气像是在抱怨,又显出几分轻快,“很没代入感的。”   “帝尊已是君王,怎么没代入感?”谢衍见他心思陆离难测,倏忽间又和他聊起风月情长了,也是顿了顿,才跟上他的思路,和他漫谈胡扯。   “您又不肯做本座的妃子,要三宫六院也是无用,索性撤了。”帝尊又饮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瞥他,却是美人醉灯下,教人魂颠梦倒。   “陛下倒是很敢想,要吾入你魔宫?”谢衍闻言,竟是笑了,俯身捏住徒弟下颌,像是薅小狼崽油光水滑的的皮毛一样,摸了摸他漂亮的脸,“胆子真大。”   “要求呢,自然要大着胆子地提,提的多了,指不定哪一条,您就答应了,是不是?”   “……吾不去魔宫,若是仙宫,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谢衍也是与他玩笑,并无当真的意思,“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你若做得到,吾也不是不能去住上一段时日。”   “真的?”   “你猜猜看。”   “好啊,谢云霁,你又骗人。”殷无极见谢衍眉目不动的温柔神态,才琢磨过来,他这是随口搪塞,不欲他多试探了。   谢衍既然不肯明说,殷无极就算心中猜测,他已经不能入魔洲,也是无法求证的。   问不出来,勾引又没能成功,殷无极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心里一边盘算着下一局,一边漫声道,“……帝王将相的故事,才是最虚无缥缈的,哪里比得上市井草根,江湖眷侣来的有趣。”   “确实如此。”谢衍赞同,也与他坐在一处,为他斟满了酒,作些风月闲谈,“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故事,更为生动诙谐,直抵人心。帝王神仙的逸闻,也不过空中楼阁。”   “我们呢,在圣人看来,也算空中楼阁?”   “……陛下,莫要拆吾的台。”   为了堵殷别崖那张利嘴,谢衍看准他酒樽见底的时候,眼疾手快地为他满上。   他家的笨蛋徒弟,他劝多少,便是饮多少,毫无戒心的样子。   他们饮酒谈天的时候,向来不用修为化去酒力,帝尊今日醉的比他更早。或者是说,酒不自醉人自醉。   “楼下人烟熙攘,圣人难道敢下去露面么。”   殷无极一歪头,便是倚在他肩头,懒洋洋道,“我们啊,怕是入不得江湖,做不得眷侣的,连登上台面都不行,一辈子,就得活在阴影里。”   “悖逆伦常,仙魔殊途,我这一生,除却用来陪伴您,就是要完成当初轻狂时许下的大宏愿,上青天,我怕是去不得的,但您还可以试试。”   他自言自语着,将手覆在灵骨处,似乎是真的哀伤了,“待您觉得时机成熟,或是我到了极限,您就把灵骨取走吧。”   “陛下说什么傻话。”谢衍觉得他今夜又显得孩子气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后脑,听他醉中低语。   谢衍叹息,“圣位的生命足够久,你我还能相伴千年又千年,想这些做什么。”   兴许底线就是用来退让,界限就是用来打破的。这是他第一次以千年为单位,许下相伴的诺言。   “千年啊,听起来长,可我们相聚难,离别久,见上一面,也得本座离宫,千里万里,来仙门见您。”他眼睛一垂,黯淡几分,比这曲中人还要痴怨哀婉。   “为求得圣人几分怜惜,还要用心邀宠,才能博得您的些许回顾。”他语气一转,带着些伤情之色吟道,“悔教夫婿觅封侯……要是当初,您不做这仙门之主,我是不是能陪您久一些,至少,没这么聚少离多。”   “……”这回又是什么剧本。   “别崖爱看戏就罢了,怎么偏爱些闺怨了。”高标如冰雪的圣人单手揽着他的腰,由着他依偎在自己的肩头,只是清浅一顾,便正对上有情人的多情眼。   “以此自比,当然是怨了。”帝尊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折磨他,“圣人难道是觉得,我这般作派,格调太低,您瞧不上眼?”   “并非。”谢衍揉揉他的手指,几乎摁不住心疼与怜惜,“以帝尊之功绩与伟略,若是你格调低,世上还有谁人曲高?”   “圣人是高标轩举的圣贤君子,自然与我这般浸透了血的魔修不同。”   “本座想要什么,都是自己去争抢。而圣人的流连与回顾,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所以,不择手段也是正常的吧。”   他倒是坦荡,弯唇笑着,“会觉得我算计您,很讨厌吗?”   殷无极眼底似乎一直灼烧着深黯的火,他已不再完全靠着皮相勾人,而是深入骨髓的帝王艳绝,只在一颦一笑间。   美人谋,刮骨刀。   只是些漫谈风月的情话,每一句都带着钩子,一刀一刀,沾着血。   他得把神像里残余的七情六欲刮透了,吞下腹中,才能浇灭喉头的干渴,慰藉烧心的情劫。   “会觉得我强求,总是逼迫您做些您不愿的事情,很面目可憎么?”   “会觉得我,贪婪,索求无度,无论您给什么,我都不满足吗?”   “……”   殷无极此时不逼近了,他反而在退,可每退一步,那张皇伤情的模样,便是教人能为他掏心剖骨也不悔。   “不会。”谢衍深深地瞥向他,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败下阵来,继而抬起他的下颌,轻轻吻过他温柔的唇角。   “别崖,想要什么,自己来取。不必问我。” 第314章 儒冠误身   殷无极听了他的首肯, 反倒矜持起来,与他言语间矫情着:“本座又非什么慕艾贪色之徒,当然是圣人先要的, 本座只是受圣人逼迫, 才……”   虽然还端着姿态, 殷无极却忍不住,揽住圣人强韧的腰,亲吻玉雕般高洁的圣贤君子。   情爱是鸩毒,只要谢衍一勾手,他就控制不住地缠上去, 深入骨髓的迷恋与偏执。   圣人容色疏寒,此时却在烛光下颇带温情。他由着帝尊握住他的腰侧,感受他落下的细碎的吻, 却是又抵上一根纤长的指, 按住帝尊丹朱色的唇,甚至还过分地摩挲着。   他淡笑道,“教吾看看, 是哪家小崽子这样嘴硬,明明使劲浑身解数勾着吾, 却又反怪吾心不静, 不像话。”   看似是斥责, 但以他带着些笑骂的语气讲出来,却是明着调情。   殷无极当然接得住, 他顺着谢衍的指骨吻着,轻嗔带笑:“当然是您家的好孩子。”   他如此自居,反倒把谢衍的话头给堵住了,没等圣人回过神来, 他又欺身,把师尊抵在最顶层的栏杆边,不动声色地把锅甩了回去,笑道:“您教他诗文剑术,儒兵墨法,帝王心术;又教他如何吻您、抱您,做您最好的情人。”   殷无极的声音已经沙哑透了,近乎唇齿间的叹息,“本座学的如何?可有学到圣人所教精髓?”   赏玉楼最顶层豪奢,专门为了仙门顶层修真者打造,但谢衍还是第一次预定,只为在此约见帝尊。   为了不留痕迹,他甚至借的是好友药王决明子的名号,当真有些瞒着天下人私会的刺激感。   “就在这里?”玄袍锦衣的万魔之魔,是天底下极致的美色,而他动情时,更是绮丽的教人百爪挠心。   殷无极把他抱到膝上,微微仰起头,若有若无地亲着他的颈,呢喃细语,“丝竹阵阵,人声鼎沸,蓬莱仙客尽豪奢。谁又能料到,此时仙门日月入我怀呢?”   谢衍此时约他来,自然是打算睡他一睡,拉扯与攻防只是些情人间的调情。如此相见,他们别有用心。   “去里间。”如今气氛正好,谢衍也不会不解风情,而是揽住他的颈,把玩着他的墨发,淡笑着拿捏他:“教吾看看,帝尊能有多不像话。”   赏玉楼下本是歌楼舞醉,软语柔情。此时不知怎的,却吵吵嚷嚷,连最顶层都能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嘶吼,突兀地打断了正常的轨迹。   “不可理喻,圣人这般豪横,是把自己当做仙门之君了吗!”听见这般冒犯之言,旁人也不敢劝,只听那声音又自顾自地道,“这赏玉楼,原先也是倚红偎翠,美人云集的地方,现在这般无聊!赌都不能下大注,有屁用!”   “是极,老祖说得对。”有晚辈附和着,旁人不敢插话。   “照我说,谢衍这厮,当这仙门之主,实乃德不配位!”   帝尊本是在专心伺候圣人,此时探进儒袍的手一顿,眉眼冷下来,低声道:“真是煞风景,他是谁?”   “仙门恨我的不计其数,籍籍无名之辈,谁还一个个记。”谢衍也烦,他正是顺毛捋小狗漂亮的皮毛,爱不释手之际,被这样败兴,难免不快。   谢衍记性极好,天下诗书过目不忘。但他偏又目下无尘,看不上眼的人物才不去用心记忆,此时光从声音,真听不出这位姓甚名谁。   “管他是谁。”圣人脾气上来,捏了捏帝尊的腰际,示意他看自己。待他漂亮的情人看向他,生性霸道的谢衍捏住他的下颌,亲了又亲,“让他骂,你专心些。”   楼下的不速之客还在大谈暴论,道:“上一次仙魔大战,我们世家损失惨重,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结果在仙门大会上出风头只有他谢衍,补偿拿的最少不说,还被谢衍这小儿平白打压,叫谁忍得下这口气!”   “在座的修真世家子弟们,想一想,我们被那姓谢的,压制了多少年了?现在更是胡乱栽赃,处处捉我们的错处,非要搞倒我们,把修真资源分给他的百家追随者——”   那不速之客显然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不好得罪,此时占了赏玉楼的地盘煽动来游乐的世家子弟与散修,哪怕有儒道弟子把这番话传入圣人耳中也无妨。   为何不在乎?因为就算他不承认,但谢衍做事,确确实实的讲究程序。他要名,有些事情就得忍。   “林老,这话可不兴说。”有人提醒道。   “怎么不兴说,就要说!”林老一瞪眼,重重地用拐杖敲击地面,“圣人不公,谢衍小儿不义!尔等难道不这样觉得?”   此时的赏玉楼上,明月在怀的帝尊轻哼,重重撞了一下,恼火道:“什么不公不义的,上次仙魔大战,要不是他们软骨病,投了前任魔尊赤喉,把魔兵放过三大湖,也不至于被屠门灭派,还好意思粉饰为自己为仙门流血流汗?”   殷无极越说越替师尊委屈,想到自己不在他身边时,仙门又多了多少背地里谩骂他的,眼睛凝血的红,动作更大了,“名义上是千年世族,实际上背地里的勾当数不胜数,只是依照仙门律法惩戒,都没动到根系,就敢这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殷别崖,你发什么疯……真要命,你弄死的是谁,嘶……”谢衍咬着牙轻喘,哪里容的下他一心二用,按着他的后脑,冷声道,“别闹了,再分心,就把你踹下去。”   说罢,他就要再布一层隔音结界,保证自己的良好体验。   可还没等谢衍动手,在他身上可劲折腾的小狼狗怔怔抬起头,眼睫微撩,凝望着他,不知怎的就落下两行泪来。   哭、哭了?   “……别崖,你哭什么?”谢衍这回真的好气又好笑,明明被谩骂的是他,他反而还得忍着酸麻,替帝尊拭泪,柔声安抚,“你这都多大了,怎么还这样敏感,动不动就哭?”   “没有。”殷无极才意识到什么,一合眼,欲盖弥彰的模样。   他声音低哑,带着些古怪的别扭,“你看,我不在你身边,敢对你出言不逊的人都变多了。”说罢,殷无极又冷笑,“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应该都杀了。”   “又不掉块肉,随他们去。”谢衍被伺候舒服了,又有魔君情动时泛着红晕的漂亮脸庞看,正是神仙也不换的春宵一刻,浑身都倦怠,完全懒得管。   那修士讲的越来越偏离事实,甚至开始宣扬对北渊魔修的仇恨,以数百年前的事情鼓励年轻的仙门修士,对北渊的行商进行孤狼式复仇,选择最靠近北渊的流离城,显然也是早有预谋。   一些年轻修士压根没经历过那些历史,又因为对方是仙门知名的老前辈,竟然有些人真的被忽悠住了。   “您真的不管管?”云收雨歇时,殷无极虽然尝了点滋味,却是怏怏不乐,跪坐在他面前,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眼角还尤带微红,显然是把他给听难受了。   谢衍倚着栏杆,随手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法,再懒洋洋地整理衣襟,把白皙的锁骨用雅致保守的雪白儒袍遮挡起来,但那姿态,颇有昔年的傲世风流。   “既然惹恼了帝尊,那吾便去管一管。”他漆眸里的朦胧很快退却,漫上几分不快,“狺狺狂吠,扰人兴致。”   说罢,圣人起身,随手把被他掷到一侧的山海剑拿起,那清傲如雪的姿容风度,与平日分毫无差。   帝尊见他拿剑,脑子是回过味了,但身体余韵还未退。   “圣人别走。”他现在极是依赖师尊身上清寒的冷香,本能不愿他走开哪怕片刻,于是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袖摆。   “教为师去出头,又扯着为师不让走。”谢衍弯下腰,摩挲着他形状漂亮的眼眸,戏谑道,“这是干什么,别崖?”   这时,楼下已经开始编排圣人与当年弟子,如今魔君的绯闻了,虽说这些桃色故事没什么根据,但最是好用。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魔君听见时愣了片刻,松了手,让雪白的广袖从他手中溜走。   那些看似是捕风捉影的谣言,却条条对上了他们的如今,这让殷无极的神色有些许狼狈。   毕竟最初对师长起了妄念的是他,如今谢衍受了这些编排,伤的是他的清白名声,反倒对远在北渊的他不会有何损伤。   谢衍反倒和没事人一样,理所当然地唤道:“来,别崖,替我梳发戴冠。”   自从谢衍想开了,既然不肯把殷别崖拱手让出去,索性自己享受,他做事就怡然的很,该怎样怎样,半点也不拘束。   “圣人想如何办?”殷无极顿了顿,一边熟练地替他梳理长发,束上儒冠,眼眸中带着冷厉之色,“今日之鼓动,是为渲染仇恨,破坏刚刚正式通商的仙魔商路,顺便破坏您的名声;煽动孤狼式袭击,更是为了闹出事端来。”   “但是,对方又很狡猾,这也不过是一家之言,是个失意者的抱怨,并未采取实质性行动——您总不能让其因言获罪。”   “煽动管不得,但是当着我的面,说了这么久的坏话,我谢云霁,难道是个好惹的?”   谢衍似笑非笑,由着他折腾自己的头发,手却放在膝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似乎是在计数,“十条罪名,有点意思,想象力真不错。”   “他指着您的名声骂了这么久,却是有恃无恐,因为您做事实在太讲道理,冷静沉稳,教天下人信服——这也意味着仙门中人都明白,将矛头指向您,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您太过大公无私了,为了广开言路,连攻讦自己之人都不惩戒,哪怕全都是捕风捉影。”   “殊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您如今光辉正盛,从不行差踏错,这些言论自然无人相信。倘若您做错了一件事,昨日之我,未必不是明日之您。”   “……”   殷无极为他戴正玉冠,柔顺的墨发从指尖流泻,他沉默良久,似是提醒,又似是怅然地道。   “圣人,儒冠多误身啊。” 第315章 圣人问答   殷无极替谢衍簪好发冠, 又拢了拢鬓角的发丝,指尖抹过他的眼眉,缓缓勾勒凤眸的形状, 只觉云翻雨覆后, 往日清寒的圣人, 宛如初雪融化,身上也有些许诱人的柔软。   他过去是最细致妥帖的弟子,如今成了最宜其室家的情人。角色的变化,也让整理衣冠的动作带上几次难言的暧昧。   “好了。”殷无极恋恋不舍,目光缠着他, 却在圣人的唇角凑上一吻,小声道,“您早点回来, 我还想要。”   谢衍失笑, 觉得他这番言语任性的可爱,偏生又这样理直气壮,摸了摸他湿润的朱唇, “你还想要?”   “要。”殷无极叼住他的指尖,半惩罚似的咬了咬, 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咬人?”谢衍笑着收回手, 不去逗弄他, 上下打量着帝尊看似矜持的姿态与风流身段,只觉他无处不美。纵情过后, 他却还未饱足,眸光流转时极纯又极欲,别有一番风情。   “独对西窗,独守空房那么久, 您又不肯来魔宫探望本座,只得本座千里迢迢来见您。”帝尊故作哀伤地垂下眼睫,半是埋怨,他若是端起腔调,能把人魂都给勾跑了。   “难道您已经厌了本座?觉得这具身子,您用过无数次,觉得没有什么惊喜之处,尽是应付——”   他偏生又记仇得很,想起师尊曾经应付式的说他活烂,心心念念着报复,绵里藏针地怼道:“还是,夫君您不行了?”   果不其然,被这般如泣如诉地指责的“夫君”哪里能忍,半是威胁地眯起眼,道:“谁不行?”   他容着帝尊翻来覆去的折腾,强悍到足以包容他所有的任性。说他冷淡可以,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不行”这种指责。   “自己去里间等一等。”谢衍俯身,揉了一把他柔软的发,在他眼睫和指尖上亲了亲,自然而然地以夫君身份自居,“别崖莫怪,为夫离去片刻,很快就回。”   清浅的呼吸拂在帝尊耳畔,他语带威胁,“别跑,回来教训陛下。”   达成了目的,又讨得便宜,帝尊才不怕他口头上的威胁,笑道:“那可就等着圣人‘教训’本座了。”   谢衍刚刚从美人榻上下来,又被贤惠的情人无微不至地伺候着,正是最心神舒畅,最懒得与人计较的时刻。   与此同时,事关谢衍的声讨声一阵接一阵,对方有备而来,安插了不少附和的势力,真的裹挟住了情绪。   “照我来说,应当查一查,北渊魔洲到底给了谢衍什么好处,教他能放下三百多年前的宿仇,非要开什么商路——”   此时,被反复提及,只存在于故事中的圣人从最顶层的环形楼梯上,一步步徐徐走下,姿态慵懒,声音悠然。   “这般热闹,既然在议论吾,不如让吾也听听?”   四下哗然。   “圣人怎么在这里?”有人开始疯狂思索,自己到底说没说圣人坏话。   “之前,仙门与魔洲不是办了个商道吗,说是要建成一条连接两洲的‘丝绸之路’,还挺重要的。”有人恍然大悟,“这样隆重的事情,指不定圣人与北边那位都参加了,在附近也很寻常吧。”   就算圣人踪迹在附近是合理的,但圣人常年居于微茫山,要么就是四处巡游,甚少出入类似赏玉楼这样的地界,更别说包下代表身份的最顶层。   “谢衍!”林老显然是心虚了,用力敲了敲拐杖,“你、你怎么在这里——”   “吾为何不能在?”谢衍当然不可能说,他订下这金碧辉煌的里屋,是为了把帝尊哄骗来交流感情,所以干脆不正面回答。   反正,以他的身份,自然多的是人为他自动找理由。   果不其然,众人纷纷议论,“圣人大抵是想亲自视察流离城的商点,难道是预料到了有人闹事?如此滴水不漏,不愧是圣人!”   林老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梗着脖子道:“老朽又没说错,圣人难道要阻拦我等的合理质疑?”   “质疑?当然可以。”谢衍也不与他对峙,拂衣走上高台,俯瞰着围观的一众,道,“有何疑问,尽可以提出,今日吾心情好,为诸位答疑。”   “赏玉楼是风雅游乐之地,不必繁文缛节,畅所欲言。”谢衍又扫了一眼赶来的赏玉楼老板,道,“准备笔墨,把今日的问答写下来,为全仙门解答诸位关心的问题。”   “一人一问,报上名号,内容登在下一期的邸报上,抄送全仙门。”   他压根不欲一条条地解释那些栽赃污蔑,自证清白,是一件最没有用处的事情,会陷在对方的话语陷阱中,纠结于“他到底与帝尊有没有私下往来”“圣人的人品道德”等话题中,无异于在对方事先布好的泥潭里挣扎,用尽全力才能保护自己不沾湿衣服,实在无聊。   所以,他压根没有把林老看在眼里,而是把提问的权力给了所有人,直接告知这些修士们,这是一场“与圣人的问答”,会被书面化抄送仙门。   中洲儒道有个特点,文风盛行,好名,要脸。   在和平的儒道,无名修士自负学识修为,想要出名,要么是参与本宗门的大比,但扬名只在宗门里。就是五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但距离第二届还差好些年。   再往后,就是“蹭”知名修士,常见手段分为一文一武。   文斗,就是各类文坛诗会,论道大会等,若有惊世之作诞生,可以一夜天下知。   武斗,自然就是斗法了。但这更要真材实料,不然挑战前辈不成,最终成为丑角,得不偿失。   籍籍无名的修士一生中,又有几次能见到圣人亲临,更别说得到向他提问的机会了,这可是能把自己的名字与观点,与圣人的回答写在同一张纸的机会。   林老刚才策动了许久,他们才有点兴趣听,如今圣人一言,他们立即跃跃欲试,林家是什么?不记得。和圣人说话才是顶级的荣耀,要“蹭”就得“蹭”最厉害的修士啊!   “圣人,在下常林,师从名家白贤。”首先被点到的是一个名家弟子,见自己得了机会,他红光满面。   “原来是白先生的高足。请上台来。”   “谢衍!”林老气不过,用力敲了敲拐杖,他哪里受得了这种无视,道,“回答老朽的问题!”   “干什么,干什么,别抢我等机会。”顿时,他就被无数双白眼淹没了。   “在下想问圣人,仙魔两道通商,看似只是经济往来,实则引起议论纷纷,您到底是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常林问道。   这是一个众人都关心的问题,甚至私底下,还有不少学派举办小型的论道,探讨其中的利与弊。   这正好是谢衍希望借此机会说明的问题。   “诸位皆是有识之士,关心仙门未来,衍,深感欣慰。”谢衍若是真的论起道来,却是半点也不倨傲的,他先是平视常林,向他淡淡一笑,“衍也知晓,诸位到底在忧虑什么。”   “诸位在担心,仙魔两道道统有别,数千年来,仙门排斥魔道,将弟子入魔道视作‘堕魔’,将与魔修有关联视作背叛。今日,却要容许魔修的商队进入仙门,甚至要从魔洲购买货物,一是觉得不安,二是畏惧资敌,可对?”   “是,圣人明察。”常林心中不好说、不敢说的,皆被谢衍点出,连声道。   “但诸位是否有分析过,仙门目前的繁荣建立在什么基础上?”谢衍话锋一转,道,“各大宗门的建设,以及诸位用于交易的‘灵石’、炼器的灵矿,以及一些珍稀的灵宝原料,仙门的储备,足够吗?”   “……这,还没有仔细算过。”   “五洲十三岛的资源不均,却又有结界阻隔。魔洲多矿,却土地贫乏,缺少粮食与药材。仙门灵草灵花俯拾皆是、土地繁茂,却恰恰缺少矿石,有何办法来解决呢?”谢衍似笑非笑。   “……”   “仙魔大战,纵然每千年都会打上一次,但是有谁明白其中的本质?诸位在书本上,学到的大概是‘仙门富庶,魔洲以掠夺为业’才导致了仙魔大战,但是书本不会写明的,为什么魔洲催生了掠夺。”   “是,想要。”谢衍看着若有所悟的众人,淡淡笑道,“因为缺少,所以想要,不然活不下去。”   “衍亦坦言,中洲虽然还有矿藏,但是相对来说稀少,这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仙门若想千年、万年地延续下去,生在当代的我等,不能将仙门后生的资源耗尽。”   “中洲仙门乃首善之地,虽然不畏战,但也不好战,不兴战。掠夺一条,伤亡无数,再起征伐,不可取。”   “再观北渊大局,魔道已然大一统,政局初定,如何互惠互利,唯有行商。”谢衍之言,没有提及任何仇恨与道统相别,而是纯粹从实务的角度。“这于仙门,于魔道,都是最好的选择。”   “圣人之眼界,超越正邪之别,道统之分,是我等狭隘。”常林听罢,感慨良多,退下了。   “我有问题。”等在后面的剑修上前两步,他是个世家子弟,道,“在下长风林原家子弟,名原放,想请教圣人——”   “如今由您主持仙门内部的陈年积案倒查……”他顿了顿,道,“是否有党争的危险?”   此话一出,全体寂静。   谢衍闻言,却是笑了。他向还在台下的原放伸手,邀他上台来辩,道:“请诸位放心,仙门并非一家之天下,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修真者的天下。”   “吾定仙门律法之前,既往不咎。而定下律法后,仍然有许多人暗中违背,自行其是,将其视为无物。”   “天下人治天下,自然要有什么能让天下人认同与遵守。仙门律令由法家草拟,各大宗门反馈意见,共同订立而成,红线就在抬头之处,若是不遵律法,乃至践踏,身为仙修,却行有伤天和之事,自此被查办,自然不是吾之过。”   “若是从未违反过,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若是践踏仙门律法,此时自然该终日惶惶,惴惴不安。”谢衍拂袖,扬扬白衣如雪,那近乎神性的睥睨的姿态,如同高山之巅。   “党争?这不是党争。”谢衍淡淡道,“认为衍是百家之党首,是否是小视了衍?觉得衍还需要攫取利益,打压异己,以稳固仙门权柄?”   当然不需要。现在的谢衍就是仙门的最高峰,连道祖、佛宗二圣都要退居一射之地。   “衍乃仙门之主,天道代行者,代表的是天道之意,洞见的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走向,吾之意即天道之意。如有不服,尽可以上前来。”   谢衍扫了一眼本想往前踏步,却惴惴迟疑的林老,微微冷笑:“天道之辩,谁敢辩上一辩,衍就敢奉陪到底。”   天生圣人,顶峰圣位。   他们怎么忘了,挑战谢衍,几乎等同于挑战天道。   “……”林老的脸色变幻莫测。与圣人辩天道,他得遭天谴,哪里敢做?于是讪讪不答。   在场之人仰望着那道白衣如雪的影子。   他们的畅所欲言,与无所拘束,不仅是因为谢衍从来不会管束这些有关于他的言论。也是因为,这些言论无法真正撼动他的地位。而他乐于见到思潮与学派的活跃,自然也不在乎些许攻击。   谢衍搭起的是一个理性、有共识、有边界的框架,将那些模糊的约定俗成,固定成了有条文的法。   他保护了初入道的弱者不会像上古时那样,被杀人夺宝,死无其所。仙门的律令凌驾于宗门与家族之上,原本受到族权、宗权压榨的少年天才,从此也有了敲响明镜堂前登闻鼓的机会。   “仙门律法,维护的是弱者,而不是为强者牟利。”有学子在台下喊道。   “除了支持圣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难道你们要去支持那些遗老遗少,教他们夺你的资源,炫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历史传统’,骑在你头上当老爷?”   “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一千多年前的仇,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流离城也有魔修商人,我也瞧见了,魔修又不是三个脑袋八个耳朵,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修炼的法门不同而已。”   “不做亏心事,又哪里怕法家敲门嘛?”   “说得对。”台下众人纷纷笑了。   记录者在那奋笔疾书,把这一段圣人对答固定在纸面上。   事已至此,那些质疑圣人私德的话题,就更是捕风捉影,谁会相信无情无欲,一心只为仙门的圣人,会有任何寻常人的感情呢。   “哼。”林老见势不对,见谢衍没有正眼瞧他一下,灰溜溜地走了。   “发生了些令人不快的插曲,但已然无事,继续吧。”   谢衍三下五除二将危机化解,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却是暗地送出一道消息,调动儒门弟子多多关注商路,以免发生袭击。   然后,他转身上楼,背影孤绝,留下背后的人声鼎沸。   门扉之内,软红与帘帐之中,还有等待他许久的帝尊。   将尘俗抛在门外,谢衍走进内室,在摇晃的烛影中走近最尽头的床帐,伸手轻轻撩起。   谢衍垂眸望去,却是烟霞灿烂,满眼的璀璨烈火。   一双手臂迅速缠了上来,把高洁如冰的圣人直接拖进了软红千丈中,好似捕获。   床帏落下,将一切都淹没。 第316章 一触山动   后半夜起了夜雨, 潺潺声不绝,楼台没入烟云。   锦绣豪奢背后是冰冷。这座赏玉楼的夜已消歇,但一切都影响不到最高层摇曳的烛火, 帷帐倒映着缠绵的影。   是孤寒大道上的相伴相携, 还是扭曲悖德的爱欲交织, 早已分不清晰。   殷无极醒来的时候,发现夜色还深,身侧被衾已冷。他用深红色的中衣遮住苍白的躯体,又松松披上玄袍,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狐皮地毯上, 从里间往外走。   他也不束墨色长发,只是将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微微舔舐薄唇, 一副慵懒餍足的模样。   观景台前, 四面窗口皆洞开,寒雨潇潇。   此处置景精巧美妙,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后的墙面上, 是一套挂画,是修真界画圣名为“人仙魔妖鬼”的组图, 笔力奇崛。   赏玉楼此举, 也是在暗示着这最顶层接待的豪客, 无论道统,来者不拒。   谢衍就斜坐在窗台之前, 一身单薄儒袍尤沾风露,听着雨声,他平展开纸面写下什么,又置入可以传信的令牌中。   殷无极凝眸, 看见他手中的令牌上,有一个小篆的“鬼”字,又转瞬间发出,消失不见。   他也不戳破,徐徐走到他面前,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像是最热情黏人的情人,在半夜苏醒时遍寻不见,急切地向他寻求温度。   “还没天明,您怎么来这里淋雨?”殷无极佯怒,手指在他腰间摩挲着,看似失落道,“还是以本座的身体,留的下圣人一夜,却留不下圣人的心?”   谢衍知道他看见了,却也不太在乎。他用纤长的手抚了抚帝尊的下颌,哄了哄依偎到他身上的小情人,温声道:“只是有件紧急事务要处理,冷待别崖了,下次不会。”   “鬼界的紧急事务?”殷无极的手穿过他的长发,吻他的耳垂,“您的手伸的这样长呀,只是去过一次,独立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鬼界,现在都有您的棋局了。”   “鬼界最近有些反叛,吾只是提供些建议,采不采纳,还要看无间阎罗王的意思。”   面对他明晃晃的套话,谢衍也不介意告诉他点消息,只是说的过于轻描淡写:“只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没有别的关系。”   他本不需要解释后面那句。但为了不让情人伤心,他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殷无极没想到他会直接告诉自己,更没料到,那个无情的圣人会解释这种有的没的,一时不答。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抱紧了圣人的腰身,靠在他的肩头,急促而渴望地喘息着。“……我还想要。”   谢衍被他闹了大半个晚上,一见他动情就头皮发麻。他微微侧身,用背后挡住夜雨与寒风,反复摩挲他的眼角,似乎在安慰他。   “怎么了,情绪这样不稳定,一见到我就失控。”谢衍无奈,又细细致致地把他护在怀中,“陛下平日里的雷厉风行去哪里了,瞧瞧,眼角还红着。这得掉了多少眼泪……”   “本座就是这么疯癫,贪得无厌,还有病的很,最是不讲道理。”他轻哼一声,压下内心的烧灼,“怎么,圣人不乐意哄?觉得本座的情绪荒唐可笑,任性妄为,又烦又作?”   情劫的反噬来的猛烈,他越是与心爱的人肢体缠绵,越像是饮鸩止渴。   但他没得选,儒道三劫,红尘劫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劫之上湮灭大道的修士,可是多如过江之鲫。   殷无极说恼了,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冷笑:“反正本座也只是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以为挣脱了您的排布,实际上反倒是顺着您的牵引走了,哪里及得上以天地为棋盘,与大道博弈的圣人……”   谢衍叹息一声,却像是永远不会对他真的生气。   他揉了揉他的后脑软发,把缠到他身上的美人帝尊顺势揽住,道:“别崖不是棋子,再说,吾也不把同盟者当做可随意舍弃的棋子。”   就算近如殷无极,对于谢衍的一些举动,也只是在雾里看花,却又不能越过仙魔的分界线开口询问,全凭谢衍想告诉他多少罢了。而天道结界边,便是谢衍给他划的线。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似怒又非怒,道:“本座在圣人眼里,原来只是同盟而已。”   “旁人是同盟,亦是外人。别崖是内人,不一样。”谢衍哪里看不出他的试探,轻笑,“怎么,帝尊都混到吾的床上侍候了,还觉得与旁人一般待遇?”   谢衍虽没有和他揭底子,但是殷无极在心底扒拉了一下谢衍可能的秘密同盟,以及整个五洲十三岛明里暗里追随他的,凡间参拜他的,数不胜数。   他心里清楚,圣人才是整个五洲十三岛的无冕之王,没有之一。   待在谢衍的身边,嗅着他身上清冷的水沉香,殷无极才觉得舒服许多。于是他也安静下来,懒洋洋地倚在他的肩头,随他一同听着后半夜的雨声。   “南边不安定。”殷无极在他肩上躺了一阵,微微阖起眼,有意无意地道,“听说圣人退敌时,仅一人一剑,坚船利炮也避其锋芒,一时间传为佳话。”   “没认清形势,这不是巫人活跃的好时机。”谢衍揉搓着他落下的墨发,在指尖拨弄着,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洲联北抗南,你我盟约正式签订,南疆回过味来,会安分好一阵子。”   原来圣人给他去信,催着他专程来办个仪式,为的是借力打力。殷无极恍然,却是笑道:“本座的出场费是很贵的。”   “陛下事务繁忙,难得向北渊借来你,多陪吾一阵。”谢衍的语气是陈述,云淡风轻的很,“有些事情还要与陛下商议。”   “从您资助本座的那一刻起,您是不是就有了今日的计划?”殷无极淡淡笑了,“联合北渊,压制南疆。此为地缘策略。以外敌南疆,勾出仙门沉疴,此为整顿内患。”   “您往日压抑隐忍,实则在使敌恣狂,再借由云端城一个小小的由头,使其皆浮出水面,好强的魄力,好冷的心肠。”   “涉及仙门要务,牵连诸多势力,不容雾失楼台。”   谢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是又抚过弟子的绯色唇畔,浅浅地亲了亲,淡淡笑道:“夫人给吾送了个好理由,只是损些名誉,却换一次肃清机会。”   殷无极明白谢衍当初助他的意图,除却师徒情谊之外,更有谢衍对于“魔”这个千年宿敌的忌惮与筹谋。   如今他天道封禅,尊位与帝冕加身,人神合一,既是他个人斗争的结果,背后恐怕少不了谢衍的暗中助推。   从谢衍口中得到确认后,殷无极对谢衍到底在做什么,理解又更深了一层。   今日,他在鬼界的布局又是为何?儒道气势太盛,与佛、道二家的微妙关系,明眼人皆看得出来,问题又会在何时引爆?殷无极暂时还猜不出来,但以他的作风,每一步都不会是闲棋。   在殷无极还在垂眸思考时,谢衍一边抚着他的脊背,一边轻描淡写地道:“第二届仙门大比,吾拟定邀请北渊魔宫一系,陛下可否愿意遴选些魔修,参与此次大比?”   “仙门大比,请北渊魔宫?”殷无极瞳孔微震,显然是被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给镇住了。“圣人啊,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无妨,南疆妖族也会邀,巫族也会去信,来不来便是随缘了。若是鬼门开,鬼修也不是不能邀请。”谢衍一脸淡然,显然没当回事,“有朋自远方来。扩大仙门大比的影响力,此举甚好。”   “……这步子迈得够大。”   殷无极虽然与他的师尊,仙门之主有着地下情,但他们皆知不能摆上明面,能通个商都花了无数功夫,他还想打破五洲十三岛的封闭传统,办一场整个修真界的盛会。   除了谢衍,也不会有人有这个魄力了。   “以现在仙魔两道的氛围,能保证是共襄盛举,而不会变成大比结仇吗?”   听出他言语里的迟疑,谢衍也不生气,道:“此事再议,陛下可以回去想想。左右仙门大比还要些年头,若是商路平安无事运行,再进一步的交流也可以进行了。”   “是该如此。”殷无极这才颔首,想想确实还有些时日,转忧为喜。“那时,北渊帝京的建设也会告一段落,第一批魔门菁英也可以遴选出来,倘若有一个代表北渊出战,向五洲十三岛扬名的机会,相信定然会让人争相参与。”   殷无极最头疼的不是建设,他的人手是够的,开了商路,短期内的粮食问题也不必操心。他担心的反倒是他初创的“魔门”,其中种种困难都是未曾遇到过的,谢衍的提议,反倒能给他解决一个大难题。   谢衍似乎是坐的久了,他起身,半阖上窗,将寒雨挡在外面。然后又转回去,看见倚靠在美人榻上,长发披散,衣袍宽松,甚至还赤/裸着双足的帝尊。   昨夜雨疏风骤,帐中春色无边。此时,枕边人陪他夤夜听雨,既可以畅谈风月,又可以纵横捭阖。这世上除却帝尊,哪里还有人能与他这般契合。   谢衍眼中微有波澜,慢慢走近。   殷无极不知他心中事,还用足弓勾住他的膝弯,催促似的磨蹭两下,埋怨道:“圣人,本座没吃饱,还想要。”   谢衍本是弯下腰,替他敛起敞开的深红里衣。此时他手中一顿,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无奈,甚至有几分想逃。   他喉结微滚,阖眸,道:“陛下莫要任性。”   殷无极似笑非笑,他直起身,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您又不敢看本座,是本座方才没让您舒服吗?”   谢衍顿了顿,实在是又恼又无奈,替他把松松的腰带系好,试图让他别再招摇美色。“陛下放浪形骸……”   “什么叫放浪形骸,明明是情不自禁。”殷无极驳斥,又正面缠到他身上,绯眸勾魂摄魄,好像是要把他的骨髓吸出来的妖魅艳鬼,攀爬着,勾上了无知无觉的白衣书生。   “您要以身饲魔,就得有些觉悟吧。喂不饱本座,您这个夫君是怎么当的?这位子,不如让给我来做。”   帝尊贪的很,不仅得寸进尺,更是盘算起了这一家之主的位子。谢衍在床上让着他,是心疼徒弟,但在名分上,以他的傲气可是半点也不肯吃亏。   “别崖,你想得美。”   双眸相接,一触山动。 第317章 天地一粟   剑门关两侧削壁中断, 最险峻处,除却伸入云霭的怪松,便是立着两个人影。玄袍与白衣。   “商路平安无事, 一些闹事的都解决了。”鹰唳一声, 飞越云海, 落在帝君的微微抬起的手腕上。   殷无极取下一枚系在鹰爪上的留影珠,用力捏碎,便有虚影投在二人面前。   “都是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白衣圣人道,“仙门戒备已经加强, 他们并没有天真到认为,仅仅如此就可成事。”   殷无极漫声道:“隐藏在仙门深水之下的,还有许多沉默之辈。他们的立场其实是不清晰的。”   谢衍道:“世上之辈, 立场鲜明者为少数, 大多数人随波逐流。吾若为尧舜,天下归心。”   “圣人不满足为周公,而是要为尧舜?”   殷无极笑着掀起眼帘, 看向难得表露一二野心的圣贤君子,悠然道:“为天道之阁首, 成天下之圣贤, 无法让圣人达成夙愿?”   “陛下难道不是?”谢衍温文尔雅, 却将话头抛回,绵里藏针, “成秦皇之功,统一北渊魔洲后,难道你如今不在学汉武,效唐宗?”   “茶马古道, 丝绸之路,如今在你我手中被打通。”谢衍负手,俯瞰剑门关道之下,淡淡笑道,“帝尊尚古。”   他们只听马蹄声平稳,飞尘扬沙,一车又一车的货物连绵不绝地通过这座曾经是兵家要道的古战场,今日却成为了一根横贯南北、重新搏动的血管。   “谢云霁。”殷无极转头笑道,指着看不见尽头的路,“你瞧好了,在青史之上,你我的名字,将会写在同一页。”   若是后人书写这修真界群星闪耀时代的史册,必然会将这一笔写的浓墨重彩。这是五洲十三岛自有历史记载以来,最繁荣昌盛,也是最接近和平的时刻。   谢衍没有回答,好似独立于史册之外,更像是穹顶之下漂泊的风,好似要融入万物之中。   殷无极见他眉眼沉静,俯瞰众生,好似一幅山水墨画,于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谢衍的衣摆。   “怎么?”圣像那俯瞰人间的漠然褪去了,人间在他身上苏醒,漆眸也像是重新活过来,瞥向他,洞悉他此时的不安。   “陛下心有忧虑?”   “关于圣人正在做的事情,给您一个忠告。”殷无极收敛眸光,看向别处,“圣人,仙门这般庞然大物,从外界来杀,永远是杀不死的。倘若有虫蚁蛀空内部,才是真正的危机。”   “只要吾在一日,就不会停止清理内部。”谢衍镇在那里,如同仙门高悬日月,照耀一切不公不义,让一切无所遁形。   “哪怕沧浪之水已浑浊?”殷无极笑着,意蕴悠长地看向他。   “沧浪之水浑浊,吾会使其重归澄清。”谢衍给出的答案也十分果断。   “只要吾在仙门一日,仙门就必须激浊扬清,正大光明,为五洲十三岛的指南针!”   殷无极从他身上窥见光阴流转的脉络,从闲云野鹤的天问先生,到如今肩负仙门,放眼天下的圣人。   师尊变了,但是有些东西,却一直没有变。   若是他未曾追上来,恐怕今日在这神坛上俯瞰世间的,唯有谢衍一人,迎风执炬者,为天下探路,却是无边孤独。   如今,殷无极追了上来,与他站在同一高度,看见的亦是同一片风景。天地辽阔。   看不见尽头的商队宛如蚂蚁,化为了一个小点,行向远方。而二人眼中,没有花,没有月,没有云,亦然没有风。一切空灵。   “身在最高层,看见的就是这些吗?”殷无极的神识外放,好似处于最玄妙的境界之中,却难得怅然,“圣人的眼中,红尘俗世,天下众生,原来是这般模样?”   “有什么感觉?”谢衍也是第一次与旁人站在最顶峰,共赏天下奇景。他昔日淡漠的心境,此时也有些许激荡。   “不觉壮志凌云,只道无边萧索。”殷无极负手,轻叹一声。   “若再上一层呢?”谢衍单手握住红尘儒卷,微微一展开,神光四射。   “再上一层?”   帝尊诧异时,白衣圣人又向身侧伸手,邀他同行:“走,吾带陛下看一看,这天上之天下!”   谢衍甚少展开红尘卷,只因为山海剑足以涤荡一切,他压根不需要动用红尘卷。   所以,人们常常认为红尘卷“非战之器”。   但殷无极在大乘期时,曾经直面过一次,知道那是多么玄妙又超脱世间的存在。   在谢衍展开时,他还怔住半晌,却被师尊握住了手腕,好似踩在了虚空之上。   “台阶?”殷无极踩了踩脚下坚实的存在,透明无物,却有着道之玄妙。   “陛下登临尊位,时间尚短,许多圣位之上的奥妙,并非生而知之,还需要时间来沉淀。”谢衍与他扣住五指,拉着徒弟,让他拎着袍角,试探地走上这一级台阶。   一切都远去,空间也仿佛剥离了,世界重归混沌,天地星辰倒悬于他们身侧。   不需要谢衍出声解释,殷无极自然而然地理解了一切。   “这便是道的运行?”殷无极抬起手,好似玩心起了,想要捞住一缕化为实质的月华,却又让它瞬息间流走,化为晶莹的流沙。   “只是剥离表象,让你看一看,这世界的本源为何。”谢衍伸出五指,却是瞬息间,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们方才目之所及的山峦,原本实体的轮廓,却化为了错乱的线条,内部的灵流轮转映在了他的眼中。   “看见了吗?天地万物的规律。”   谢衍轻轻拂手,却又好似移山填海,让二人瞬息间来到中空的山峦深处。   谢衍道:“你方才看见的,是活着的山,其中还有可以挖掘的资源,所以还会产生源源不断的灵流。”   殷无极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世界,还颇有几分新奇。   “这一座,是死去的山。”很快,谢衍拉着他的手腕,两人如漂流一叶,轻轻落在一座沉寂衰败的山上。   殷无极没有看见灵流,只见一片死寂与荒芜。他怔住,好似要去接住一枚败叶,却只触到流逝的粉灰。   谢衍:“看见了吗,这就是枯竭。”   殷无极顿了一下:“枯竭?”   “五洲十三岛的轮回,自六千年前的上古浩劫后,就开始速度变慢了。”谢衍道,“上古时圣贤行于大地,神佛降临世间,那是五洲十三岛最辉煌的时刻。”   “浩劫之后,一切都变了。这世上虽然重新诞生了人仙魔妖鬼,但是世界的资源与气运,不再产生,而是在飞速消耗。”   “或者说,资源的产生速度要以万年、十万年记,已经绝非人之寿数可及。”   “若是世上未诞生我等修真之人,世界运行的时间,还要再长一些,不至于几千年就成为忧患。”谢衍顿了顿,却是看向天穹之上,缓缓道,“六千年,轮回紊乱,天路不通。”   “轮回紊乱?”殷无极聪明绝顶,一点就透,顿时意识到谢衍向他坦诚的危机是什么。   那是只有他们这个境界的顶尖修真者,才能得知的世界真相。“是我们消耗的资源,无法再重新诞生吗?”   谢衍颔首,承认了这一点。   殷无极道:“也就是说,再过数千年,修真者将会面临资源不足的窘境,从而产生争端?”   “远远不止。”谢衍顿了顿,“仙魔大战,亦是气运之战。”   他说的含蓄,但殷无极听懂了:“是仙门与魔道,为了争夺修炼与生存资源产生的战争……”   时至今日,他才哑然,明白为何仙门也有灵矿资源,但是谢衍却限制开采,却向北渊大量购买。   这不止是利益置换,为了让存在代差的两边,有平等谈交易的空间,更是蕴藏着谢衍对后世的安排。   而如今,北渊落后仙门太多,摆在面前的是生存问题,药物和米粮是必须购买的,先进的炼器制成品更是需要,此时却是不得不消耗灵矿。   节省,也要等到生存危机解决才会考虑。   如今,谢衍向他摊牌,告知他五洲十三岛面临的最大危机,便是要将他彻底拉到自己的一方中,以更高层次的利益共同体,去弥合仙与魔本身的矛盾。   圣人洞见上下五百年,绝非作假。他看见的是更大的世界。   “也许千年之间,危机还不会暴露的很明显。但是再过千年,修真者的时代或许将会过去,大能修士的诞生,将会越来越困难,我们将会老去,而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殷无极师从谢衍,不需要说的太明白,他自然能够默契地感知到他的未尽之意。   “或许是没有修真者的时代。”谢衍眼眸微阖,语气淡漠,“你与我,或许都是承上启下的一代。”   “承上启下吗?”殷无极笑了,“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您教弟子的道理,如今,本座仍时时不敢忘。”   “至于历史如何定位你我,并不重要。”谢衍又翻手,红尘卷翻动,二人又回到了俯瞰天下的高山之巅。   一切恢复如往常,好似二人从未离开过原地。   “圣人隐藏在五洲十三岛各大势力的背后,要将点牵成线,连成面,不但是为了均势,更是为了联合?”殷无极看着红尘卷合起,那些凌乱抽象的线条被收回卷中,忽然道。   “……”谢衍一顿,没有说话。   殷无极看着圣人漆黑的眼睛,忽然生出近乎面对神灵的陌生感:“这就是您棋盘的轮廓……集结一切可集结的力量,颠覆对如今天道的信仰,与天博弈?”   谁能想到,为天道代行者、执仙门牛耳的圣人谢衍,背后却想着反天?   谢衍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微笑,甚至还亲近地抚了抚他的脸颊,温和道:“别崖向来是聪明孩子,长大了,也该知道站在师尊这一边了。”   殷无极虽心心念念地做他的情人,但在仙魔盟约中,他很难不怀有别样心思,此时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白衣圣人却在此时,轻描淡写地将他的腰身揽住,让魔君半是被迫地伏在他的肩头。   殷无极只是一抬头,温柔却霸道的吻就落在他的唇畔,轻微地摩挲片刻,温存而冰冷。   “别崖不会反对吾,对吧?”谢衍垂下眼睫,如是笑道。他的漆眸如深潭静水,此时却涌动风云。 第318章 热血未凉   九重天, 帝京。   北渊的气候恶劣多灾,苦厄从未从魔民的骨子里褪去。近年来逢旱,若是放在百年前, 又该是饿殍千里的场景。   正逢正午, 帝京最外围的一重天, 已经排满了长队,熙攘的队伍中皆是家中壮年,或是拿着瓦罐,或是背着空袋子,翘首期盼。   “放粮了, 放粮了!”排在队前的人大叫,队伍推搡起来。   “怎么不挤?谁知道拿不拿得到,俺们家米缸都要见底了, 这兑现的时间已经往后拖了一个月, 若是前面散光了,没有俺的份,婆娘和娃娃都没得吃了。”   “别挤, 别挤,岁大饥, 魔宫十日开仓放粮, 难道你们不信陛下喻令吗?”仓管声嘶力竭。   哪怕有帝京禁军维持秩序, 现场依旧乱哄哄的,民怨沸腾。   “陛下的承诺, 一个月的工钱,每人三斗米,我们自然是相信的。”有人气愤不已地说道,“我们不相信的, 是这些仓里肥头大耳的贪官污吏,谁知道他们偷偷吞了多少!”   “就是,昨日霍老三回家专门称了一下,三斗米,其中一斗半都是砂砾!”   “帝京的老爷们尽是欺负外地的农人,糊里糊涂地干了三个月,连我的名字都没登记,放粮才知晓,根本没有我的份,老天啊,这下全家要饿死了啊……”有人想要去排队,却因为没有他的名,被魔兵粗暴地撵出了队伍,强壮的汉子顿时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最近的粮价、布价、盐价,都涨得厉害。”一名瘦瘦的书生唉声叹气,“别说是老家,粮价高得离谱,根本买不起,这几日不知是谁高价扫粮,连帝京的铺面里,粮食都要断货了……”   “一天一个价,简直不让人过日子。”有人叹息,“还好我们在建造帝京时,还会发一日三餐,虽然也不多,但是饿一饿自己,全家勉强有口饭吃。就是这陛下承诺的三斗米——”   “别想了,能拿到一斗,半斗都是好的。”他们纷纷交流。“昨天领粮时,已经闹过一次了,“昨日里闹的那几个兄弟,到最后半点米也没拿到,还被抓走了……”   玄衣的俊俏少年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听着沸腾的民怨。他身量纤细挺拔,粗布短衣也盖不住他天生的秀丽。   “说到底,还是一重天太远,我们在皇城根下,陛下是处理大事的人,看不见我们的。”   “就算看见了,陛下会管吗?”   “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管我们这些人拿到的是三斗米还是一斗米?就算今日我们都没拿到,恐怕也传不到陛下耳中吧。”   “北渊这几年免了三轮赋税,魔宫恐怕也压根没什么粮,不然能管不住这轮物价?”   “所以现在那些奸商才这么哄抬价格,就算把我们全家都卖了,也买不起!”   这是有些眼界的书生,似乎也放弃了要考入魔门的念头,加入到了劳役中,叹气道:“要不是连年大旱,会有这么多人抛荒了土地,聚集到帝京来,还不是找口饭吃,哪怕是苦/役,也比饿死在绝收的土地上好。”   “老人家,站稳了。”玄衣少年微微垂下眼,轻轻扶了一把在他前面弓着脊背的老人,神色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闹腾成这样,也没人敢抗议,似乎是做好了短斤缺两的准备。在他们看来,魔宫还能开仓兑现粮食已经很好了。   哪怕延迟了一个月,哪怕少给他们一些,虽然有抱怨,他们却还是要认命的。   很快,粮食就分到了少年前面的老人那里。   仓管不过小吏,中年模样,却因为管着肥缺,吃的腰身比旁人要圆上一圈。他挺直了脊背,挑着眉梢,不屑地看了一眼弓着背的老人,阴阳怪气道:“背都直不起来,能干什么活?”   说罢,少年看着他从米袋中舀起一勺米,劣质的米中间混杂着黑色的砂土,倾入了老汉的米袋中。   “三斗。”小吏眼皮都不抬,看向那称量的青铜游标,懒洋洋道,“下一个下一个。”   少年抬起锐利的眼,看见那游标连“二”都没有到。若是再算上这掺入的泥沙,老汉真正拿到的米,恐怕不足一斗。   老汉也看见了,但他不敢闹,只得颤巍巍地系住扁扁的米袋,又有些留恋地看向那魔兵们看守着的米粮,但他知道,这个世道艰难,有就不错了,不可妄想。很快,他眼底的光芒慢慢熄灭了。   “不足三斗,给老人家重新称。”忽然,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响起,竟是排在他背后的玄衣少年。   “哦?不足?”小吏恼了,斜睨一眼老汉,道。   “足了、足了。”老汉脚步顿了一下,见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连忙道。说罢,他又使了个眼色给少年,压低声音道,“孩子,不要说了,会影响你自己……”   少年是下一个,米袋和名牌也摆在小吏面前,似乎是因为这一句话,小吏冷笑一声,在米袋里空舀了一勺,象征性地往里抖了抖,只在米袋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泥沙。   “三斗,下一个。”若说给老汉的那一袋是不足额,给少年的,简直是刻意的报复了。   少年不动,也不去拿那米袋,只是淡淡地抬起眼,问道:“开了十个仓,你是哪个仓库的?”   “大胆,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怎么和裘大人说话呢?”小吏自从得了分粮的差事,走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十分膨胀。   “你给每一个人都不足额?”少年掀起眼帘,那秀致的容颜,此时却毫无表情。他伸手,撩起米袋里那薄薄的砂土,只从中找出了一点点劣质的陈米。   “如此开仓散粮,一人一日可经手千人,你、不如说是整个魔宫仓管,昧下了多少米粮?”   “血口喷人,谁昧下了?”小吏当然不肯承认,睁着眼睛说瞎话,点检少年背后排着的人,问道,“你们,还有你们,看见了?”   纵然知道他是狐假虎威,但假的是陛下喻令,谁敢点头,不要粮了?在此逼迫下,他们都纷纷摇头,眼神却有几分痛苦。   “呵。”少年见他不承认,却是笑了,那陡然间绽放的美丽,好似夜间的幽昙,“好,好啊,我知道了。”   “杀尽了一批硕鼠,仓中仍然会长出新的,看来要都杀干净才行。”他淡淡笑了,却语带血腥,“总有人学不会教训,非要逼得我动铡刀,真没意思。”   “闹事的,给我拿下!”   为了维持秩序,现场自然有一重天的魔兵维持秩序,这些魔兵似乎也习以为常,甚至可能是已被买通,此时就和没看见任何不公似的,上来要抓人。   就在此时,却听喧哗声起,只见广安街上有玄甲铁骑开道,八匹雪麒麟在前,一辆黑金色的车驾仪仗缓缓驶过,黑旗飘扬。   为首者驾驭魔兽,银甲带刀,正是掌管魔宫禁军的统领,赫连景。   一重天外城的魔兵,品阶比中央禁军低,哪里认不出这位的模样?   魔兵深知这位顶头上司的作风,立即退下,反正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维持秩序,除此之外多做多错,俨然是不打算管这屁大点的破事,至少得等上司巡完再说。   只要不出什么有人冒死拦马的岔子,他很快就过去了……   等等,这位魔宫禁军统领怎么过来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赫连景翻身下马,身侧八名禁军整齐划一地跟上,行止间带着凛然的煞气,与一重天魔兵的军容简直不是一个位面的存在。   他们目不斜视,竟是直直朝着放粮小吏与差点被押解的少年走来。   然后,赫连景及八名禁军,竟是向身着破旧玄衣的少年单膝下跪,以手锤向心口,行礼道:“陛下,臣寻您许久了,请归魔宫。”   陛下,开玩笑吧?   排队的魔民们目瞪口呆,陛下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个灰扑扑的,还未完全建好的,聚集着贫民的外城?   “陛下万岁。”赫连景带头呼万岁,才惊破了这死寂。   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平身。”少年哪怕身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衫,此时负手而立的模样,却好似睥睨天下的君王。   “陛、陛下……”那刻意欺负过少年的小吏,此时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赫连景,你看看,本座的米袋里有没有三斗?”殷无极看都懒得看吓尿了的小吏,含着笑,指向那铺着一层浅浅砂砾的米袋。   “有人欺本座孤弱年少,指土硬说米,分粮不过称,还在度量衡上耍花招,该不该死?”   “罪该万死。”赫连景看了一眼米袋,深深皱起眉,立即道。   殷无极的少年模样,在他转身时产生了变化,鎏金帝冠,玄袍逶地,龙纹暗绣在阳光下宛如流动的光芒,是煌煌不可直视的尊贵。   “以次充好,短斤少两,欺上瞒下。”魔道的君王笑意盈盈,绯色的眼眸却是冰冷无情的。“不知从他手中短了多少斤两,那些米粮又去了哪里。”   “此时交给臣去查办。”听出君王的言下之意,身为嫡系的赫连景当即领命。   “要查缺补漏,把短了的斤两都补齐。”殷无极没忘记之前听到的消息,短斤少两是普遍情况。   他又看向发愣的众魔民,笑着问道:“如此硕鼠,贪污且矫诏,坏我信誉,毁我民心,该不该杀?”   魔民们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赶上陛下微服私访,替他们做主来了,纷纷激动道:“该杀!”   “好,本座遵循民意!”殷无极扬扬笑了一声,腰间悬着的无涯剑被他陡然抽出,指向了那瘫软的小吏,漠然地决定了他的生死。   北渊行事,不同于讲究程序的仙门,在这粗莽又放旷的地界,武斗流淌在每个人的骨血里,讲究的是个“快意恩仇”。   殷无极是血与火里杀出来的君王,此时他俯瞰着小吏,高高扬起了手中的无涯剑。   “记住了,今日杀你,是为三斗米。”   砂砾洒出,血溅三尺,小吏的头颅登时飞起,落在地上滚了三滚。   殷无极抖落剑上的血,侧眸,笑意吟吟地开口道:“赫连景,把我的话传出去,教该听的人听一听。”   “百年已过,本座的屠龙之剑,仍然未钝。” 第319章 我即天下   当日, 魔宫紫微殿中,几名肱骨重臣站在阶下,仰望正斜倚在九重尊位上的玄袍帝尊。   见陛下支颐, 正闭目养神, 姿态慵懒的模样, 好像并不把四处的混乱放在眼里。   在那些枯燥干巴的数据汇报中,他偶尔撩起流光溢彩的绯眸,神色冷然,似有赫赫神威。   这独属于万魔之魔的风流,饶是习惯了陛下的风度容色, 程潇也或多或少卡了壳。   殷无极瞥了他一眼,手指点了点黑金色尊位宝座的扶手,显然是在听, 淡淡提醒:“三日前, 北渊多地的粮价被人为拉高,涨幅在三到十倍不等,然后呢?说下去。”   从城主到帝尊, 他固然对敌人冷酷无情,喜怒不定, 待臣下却一向都是宽容的。   “中洲的粮到了吗?”殷无极挑了几个自己最关心的点询问。   “仙门已经如约将第一批粮食送到, 我已秘密地将其藏到陛下私库之中。至于数量, 来再多的商会也吞不下,只要出手, 就能直接把帝京的粮价给打下来。”   程潇目前主要掌管财政,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囤积居奇与哄抬粮价。   “只是帝京?”殷无极随手翻了翻程潇交给他的情报,嗤笑一声, 道,“除却南方启明城,东方天枢城的粮价还算稳定,只涨了两至三倍,其他城池的粮价,五倍到十倍不等。”   “整个北渊,目前是能够辟谷,正经八百的‘魔修’的,又有多少人?而这些囤积者,却在仓中囤了这么多,是等着粮食自己在仓中生蛋?”殷无极道。   “生的是金蛋,陛下。”程潇垂目,不去看陛下此时笑与怒并存的神色,“等到整个北渊的粮价被同时拉高到这个程度,魔宫却无法将其打下来,这个价格就将成为常态……”   “程爱卿,你说,他们怎么就不怕本座掀桌子呢?”殷无极微微一撩长衣,双腿交叠,支着下颌浅笑,“是本座太久没有杀人了,还是觉得自己地位很重要,本座不敢动?”   “因为他们知道,陛下要建立的,是一个可以延续千秋万岁的王朝,而不是过去列土封疆时,那些随时推翻重来的草台班子。”   程潇向他行礼:“我们魔宫行事有了章法,才会教天下信服。”   “又回到了诸子百家之辩了。”殷无极知晓程潇话里话外在暗示什么,也不避讳,只是笑吟吟地道,“爱卿,你们杂家代代流传的《吕氏春秋》,虽是采百家之长,但作为治国之策,还是不可。”   陆机闻言,顿时上前一步,扬声道:“陛下少时游学于儒宗,选择儒为治国之策,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当然不是。”万万没想到,殷无极又否认了。他看向左右二相中间微妙的古怪氛围,好整以暇,“仙门可施行外儒内法,兼采百家之长,那是中洲仙门,和北渊可不一样。”   “百家是仙门的最大共识,却不是北渊的共识。”帝君笑着将两人的争端按下,好似洞悉出了学说之争下,两人的相悖的政治倾向。   “两位爱卿,若是你们在北渊拦住一名魔民,问他百家之道,他只会告诉你,‘快走开,妨碍我干活了’。”   “在生存还没有保障的时候,你问他们是要文学还是要音乐,是会被当做有病的。”   陆机和程潇一怔,继而意识到帝尊举例的真意,原本略显紧绷的姿态也缓下来。   “陛下说的是,学说再好,还需要适合北渊才是。”   “如今,北渊不需要外来的学说,陛下即是北渊。”陆机说话的艺术相当出色,但从他激情澎湃的模样看来,他是打心底真切这样认为,“没有人比陛下更了解这片土地,我们跟随着您。”   殷无极徐徐站起身,走到他们中间,微笑道:“我们今日站在九重天之上,往天上看的时候,也要俯下身去看。这也是我时常化身凡人少年,混迹于魔民之中的原因……”   他指了指自己的绯眸,眉峰微挑,笑道:“尊位近乎半神,看到的东西变多了,被蒙蔽的,也变多了。多的是人想要塞住本座的耳,蒙住本座的目,惧怕我看见真实……”   见二人有所顿悟,殷无极又淡淡笑道:“程潇,魔宫十日放粮,后三日,作出后继不足的模样,部分抵以魔晶石与杂粮。同时放出消息,说本座为了兑现诺言,进退维谷,如今手上也无粮了。”   “是,陛下。”   “将夜。”殷无极又轻唤一声,那斜倚着殿中柱子,身影藏在阴影中的白袍刺客不情愿地站出来。   “何事?”他依旧是戴着遮挡面容的鬼面,此时微微掀起一点,露出银灰色的眼眸,声音冷然。   “风雨楼的消息,说有人打仙门这批粮的主意。我在与圣人谈的时候,特意要求仙门分成两拨运送,秘密运送第一批,大张旗鼓地运送第二批。现在,大概会有人去截这后一批的粮,想要断我命脉。”   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将情报丢给他,道:“替我走一趟,把这些人给杀了。”他顿了一下,又笑了,“杀了之后,把粮食被劫的消息放出来,让物价再疯狂最后一回。”   他说的轻快,将夜也答应的轻描淡写,“行,小事情,等我消息。”说罢,银发的刺客将面具重新戴上,转瞬消失在原地。   “陛下,为何还要放出烟雾弹?”程潇有些没反应过来。   “若是你是囤积居奇的奸商,在知道魔宫的粮已快要散尽,自仙门购买的粮又被成功劫下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帝京的粮价,魔宫都已经决定不了了,更别说全北渊各地的。”程潇恍然,“这些商人……他们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可以互通消息,在同一时间拉高价格。北渊为修商路,已经将驰道联通,各城池的物价虽有波动,却维持在相对的区间内,粮价这种硬通货,是很难存在洼地的,只要抬上去,一时半会定是压不下来。”   “适逢灾荒,本座若是想要和他们斗,要么是去求和,要么就掀桌子。”殷无极悠然笑道。“他们要的并非只是赚这一波的粮价波动,是要借此和本座提条件呐。”   “但今时不同往日,本座如今是北渊帝尊,得要脸,不能再掀桌子,做过去的土匪劫道行径。若是一时上头,挑了几个跳得高的剁了,再去抢夺他们的私产家业,无论死了几个,是谁,整体的市场必然受到打击。这样本座在商业方面做的努力,便是白费了。”   “奸商难道不该杀?”赫连景沉默了一下,锐利的眼抬起,看向陛下,“如此冒犯您的行径,陛下难道要忍下来,去求和?”   “当然不忍。”殷无极道,“当然是用他们的手段,打败他们。”说罢,他又回身,笑着道,“程潇,交给你去办。”   程潇心中已有章程,只是计划简略了些,听到殷无极种种内外联动的安排,他心中大定,道:“陛下英明。”   “虽然大张旗鼓地放粮是一条计策,但也是让民心归附的好时机,既然是好事情,可不能办坏了。”殷无极又道,“赫连景,去把魔宫上下负责放粮一事的官吏彻查一遍,是否有人暗中收受贿赂,内外联合,暗中为奸商拉高物资价格一事大开方便之门。”   “是,陛下。”赫连景向来对他的决定没有异议,此时低垂下眼,眼神中明暗交错。   见其他人茫然,殷无极又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唇,笑道:“用价格战,教他们试试看血本无归的滋味。”   “我们手上有粮,可以放,一直放。无论他们高位吃下多少,都不停手,直到撑破他们的肚皮。”   “先把利润在他们身上转回来。咱们再在原有的粮价之上,再降三成,总得让寻常人家也买得起呀。”   “……狠,太狠了。”程潇听完,又联想到这些日子朦朦胧胧的烟雾弹,才勉强拼出帝尊的思路。他不禁感叹一声,“陛下,您这是要割大户的羊毛补贴百姓,臣第一个支持。”   散朝之后,几名被紧急召见的臣子各自领了差事,走出紫微殿。   奇怪的是,本该是魔宫二号人物的萧珩,却不在刚才的小会之上,反倒是在赫连景踏出紫微殿时,迎面撞见了一身深蓝色武服的大帅,依旧跋扈地佩剑上殿,半点也不低调。   萧大元帅的神情严峻,似乎不是笑模样。他先是在殿外驻足片刻,见诸臣鱼贯而出,才勾起唇。   “陛下,这是在防着我啊。”元帅不见恼色,反倒乐了,“主君啊主君,有长进,不是个莽撞少年了。”   在魔宫放粮结束的后一日,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式打响。   旁人不知这是什么神仙打架,只知道,今日的粮价数字,变动的速度极快,从越涨越高,几乎高到让人绝望;到陡然跌入谷底,只用了不到三日的时间。   第三日,市场上开始出现低价倾销,原本高不可攀的米粮,此时竟然比灾荒来临之前还便宜三成。   抢购立即开始,饿久了的魔民们皆是疯了,纷纷冲入店铺里,但米粮却好似源源不断……   商人们顿时疯了。之前高价囤积的粮,他们是为垄断价格体系,所以用了老底扫货,赌的就是魔宫手中无粮。   随着价格越来越贱,他们不得已,只能往下跟,不然价格还会再继续往下跌,这么多的粮食总不能捂在手里,会坏的。   每卖掉一石,他们都是亏的血本无归。   在深秋的寒风中,原本高居九重天的尊贵陛下,此时却在一重天的酒肆楼阁上,与臣子饮宴。   “此处风景独好。”魔君倚着栏杆,看向料峭寒风下的秋景,却是分外的愉悦。   他轻快地拍了拍手,笑着道,“本座先前爱抄人家,挖了一个大户的家产,够魔兵上下吃上三个月的。现在有了江山,本座又得位极正,总得矜持些,最近的爱好,就是看人破产。”   街上皆是成功买到了米粮,脸上洋溢着欢悦之情的魔民。他们背后,则是捶胸顿足,如丧考妣的奸商们。   “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这样的风景,难道不教人愉悦吗?”   殷无极笑着举起酒盏,看向坐了一屋子的臣子们,开始笑吟吟地点名:“怎么不说话,诸位爱卿,今日可是喊你们出来饮宴吃酒的,怎么苦着脸?”   “……”众臣苦着脸。   从喜欢抄家杀人,到喜欢看人破产,陛下这算是改好了吗?   未必吧。 第320章 宁有种乎   帝尊早已辟谷, 偶有饮食,也多是适逢祭祀、节庆或是群臣饮宴。   今日朝会是在复盘昨日惊险刺激的粮价保卫战,刚到一半, 就见殷无极示意, 为每名臣子赐菜。   菜色平平无奇,只是一盘白水煮蘑菇,只加了少许的盐烹饪而成。   陛下行事看上去任性,实则缜密的很。众臣心中打着鼓,纷纷端着盘子,没有君王发话,谁也不敢率先动筷子。   “政事先待会再谈,诸位爱卿, 先吃饭。”殷无极淡淡一笑, 撩起衣袖,举起筷子加了一片切好的白蘑菇, 放入嘴中咀嚼。   这种蘑菇长的稀奇古怪, 肉质肥厚,无毒, 极易饱腹, 唯一的缺点就是, 难吃。   蘑菇充满苦涩的汁水,咀嚼几下, 口感粗糙, 宛如某种炼油后的残渣。咽下去时,那股苦味儿翻上来,简直让人胃中反酸。   让人对于本应当被金馔玉炊供养着的帝王来说,这样的菜色压根不该出现在魔宫的食单上。   殷无极吃的很认真, 甚至让人有种正在品鉴美食的错觉,这让有臣子以为这是什么珍馐美食,只是尝了一口,脸色就变了,想吐出来,但是又不敢。   陛下都吃了,谁敢吐出来,多不给陛下面子?   群臣看着面露菜色的臣子,沉默了半晌,纷纷动筷。   一时间整个魔宫朝堂都沉默许多,每个人一边艰难进食,一边生无可恋。   等到一盘吃光了,殷无极才放下筷子,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微微笑道:“第十年,靠着这种菌子,幽河下游沙化的土地终于清除了毒性,回归正常,今年长出的蘑菇,才是能入口的……”   说罢,殷无极又支着下颌,笑着瞥向面露难色的前大家公子陆机,以及一副老子谁也不甩的将夜,又逐一从多少动筷了的臣子脸上掠过,看出他们各异的心思。   “这样的蘑菇,虽然难吃得很,但是无毒,产量极高,最新的一批已经收了。”   殷无极端坐于帝位之上,看着空盘子,眼底有碎光掠过:“再加上这批从仙门紧急购来的粮解了燃眉之急,我们又把粮价成功打了下去……很多人都能撑过今年了。”   萧珩本来只吃了一筷就放下了,听到殷无极的话。他沉默了一下,端着盘子,将其逐一吃了干净,像是在评估什么。   无他,顶层大魔与底层魔民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很多事物都无法共情。   他们这些出入九重天的大魔,早都是辟谷了的,力量与地位让他们这些天子近臣是谓人上人,“没有食物是会死人”这样的概念,只会发生在最底层,他们见不到的地方。   他们中的大多数,虽然随着陛下起兵于草野,但是百年已过,有些艰难时刻快要淡忘了,这一盘水煮蘑菇,却是或多或少让他们想了起来。   今日的赐菜,与其说是帝王恩赐,不如说是告诫。   “诸位爱卿,有空就下九重天看一看。”殷无极站起身,玄袍擦过台阶,他步步走下,看向他们神情不定的脸,微笑道,“对了,明日有些热闹可看……”   魔道君王含着笑,越是威严越是美丽:“本座杀人的时候,可要离的远些,别让血溅到身上,弄的一身腥啊。”   *   一重天外,秋色肃杀,屋舍俨然,街道两侧围满了北渊百姓。   “驾——”飞驰的快马行过长街,骑兵高大,马匹强健。   骑兵手中勒着一根铁锁,一头拴在马上,一头却垂下,拴着罪人的脖颈。   那是之前被查出贪污魔宫米粮的大小官吏们,如今正如死狗一般被拖行在马后,游街示众。   “好、好!”定睛一看,有汉子发现是之前为难过自己的魔宫官吏,顿时鼓掌,“都是些狗东西,死,死得好!”   他们趾高气昂的模样早就不见了,蓬头垢面,浑身的皮肉都被粗糙的地面刮的血肉模糊,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却还奄奄一息着。   实施如此残酷的马后拖行,显然是不想让他们速死,而是要教所有人看清楚这等下场。   “看到了没有,这就是违背君王之命,贪污克扣,败坏魔宫名声的下场。”为首的骑兵首领手中握着马鞭,指向被接连拖行,毫无尊严可言的官吏们。   其中,也许他们的罪行有轻有重,但是大灾时节,帝尊显然选择了厉行重典,在风雨中重振魔宫权威。   前些日子的开仓放粮活人无数,今日的雷霆手段更是教人信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兼顾暴与慈的君王,口碑也越发地两极分化。   认为他仁慈者多是黔首庶民,将他视为北渊真神。   认为他残暴者多是大魔氏族与商贾,既是畏惧又是厌恶,将他视为暴君。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从街头到街尾,莫不是叩首拜君王者,连绵成一片。   化身为玄衣少年的君王抬起斗笠,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那街上的血肉泥,深红的血因为干涸而发暗,哀嚎声与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悚然的很。   “涉案者皆已重刑加身,断去经脉,拖行游街示众。”赫连景跟随在他身侧,语气没什么波澜,“陛下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不够。”殷无极淡淡道,“杀鸡儆猴,现在我只能杀鸡,还不能动猴子……他们还有用处。”   还没等这位前大魔贵族皱眉,少年君王又轻快地转身,轻快道:“赫连景,从世族到商贾,我都不信,反而会严加看管,时时警惕他们拿到权力……你是觉得我太酷厉么?”   “不。”赫连景单膝跪在地上,看向君王威势甚重的容颜,缓缓地道,“我担心陛下不够酷厉。”   “哦?”殷无极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微微一顿,颇为感兴趣地看向他的中央禁军统领,“你这样想?”   “陛下,您不会有向他们屈服的那一日,对吧?”赫连景垂眸,看向少年模样的君王飞扬的衣袂 。   比起围观叫好的魔民,也有不少刚刚大伤元气的商贾在酒楼雅座中饮闷酒,看见这游街示众的场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纷纷心有余悸。   “这、这也太严酷了。”   “有的人只是职务之便,贪了些小便宜,不至于轻的重的都这样罚吧……”   “可不地道,费老兄。花钱打点,教其中有些人把粮食数目报给你,甚至偷偷运出来的,难道不是……”   “照我说,那一位简直是暴君……”有商人忍耐不住,“设计坑了我们的钱财还不够,难道还要我们的命不成?他要收重税,我们忍了,现在这般下场……难道是我们交给魔宫的税不够多?”   “可不敢说,尊位大魔反复无常,行事任性又性情暴虐,以前连和他无冤无仇的世家贵族,他都要屠了抄家;现在魔道统一了,还不如过去列土封疆,各跟各的山头。”   “不就是为了讨好那些暴民。”有商人拍案而起,神情恨恨,“都是草芥之辈,有什么可讨好的,真正帮那一位做事的难道不是我们?”   “就是,看看这帝京的气派,也有我们的功劳,那位陛下连一点利益都不肯从手里漏出来,非得压着我们‘按规矩行事’,哪来的道理?”   “我们有境界也有钱,凭什么就不能做人上人,凭什么不能参与魔宫政事,就因为没有从龙之功吗?”   “捐官没途径,老实经商,还要被‘均贫富’,这大魔当得有什么意思……”另一人喝了杯闷酒,憋屈道,“在魔宫下讨生活,咱没得选,还不是陛下伸手,就能把我们打个大马趴——”   “好了,住口,勿谈国事,吃茶,吃茶。”   满城飘摇风雨,就在这看似圆满中结束,魔宫肃清内部,重新考察选拔贤才,维持着九重天的威严。   一百余年的稳固,这北渊的天下,早已是帝尊的天下,无可争议。   如今正逢深秋,殷无极走了一阵,发现下起了小雨。   他站定,神情微微舒缓,看向终于下雨的天,伸手接住雨丝:“终于有雨了,今年的收成定会好多了。”   赫连景跟着君王巡城,此时早已取出伞,尽职尽责地为少年君王遮挡雨幕。正是伞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对面淹没在细雨里的酒楼更添朦胧。   殷无极站定,饶有兴趣地撑着下颌,看着他的肱骨重臣程潇撩起衣摆,匆匆地从酒楼迈出,神色难看,显然是与人争吵过。   “程潇怎么在这里?他可是替我魔宫掌管财税的啊。”君王噙着笑,仰头看看赫连景,言语揶揄,“你知道吗?”   “陛下,这您得问风雨楼。”赫连景眼观鼻鼻观心,从不多问一个字,完全的模范将领。“不在末将的职权范围内。”   “没劲,赫连景,你就是这个半句不多话的性子,会让人觉得很怪的。”殷无极拢起宽袖,眉峰微微挑起,俊秀的少年模样看似无害,实则内藏锋芒。   作为唯一还活着的,随他起事的矿山元老,赫连景永远会记得那个龙隐山中揭竿而起的少年大魔,是他振臂一呼,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今日的赫连景是军人,不是昔日亡命之徒。”将领的回答依旧无懈可击。   殷无极走在一重天外,九重天帝京天色暗的快,昏暗的小雨街巷中,他看见了形形色色的,身在高楼上看不见的东西。   就算发了米粮,但是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那就是穷。街市冻死骨,路有泣儿女,哪怕这里是帝京脚下,一切都是如此。   “陛下,难道不去救一下?”赫连景跟上疾步离开的殷无极,追问,“魔宫正在招人,或许可以招一些宫人……”   “魔宫还能做什么?”殷无极的神情好似不起波澜的海,但是他再睁眼时,绯眸里却好似燃烧着,“帮一人,万人,十万人……然后呢,帮一年,十年,百年吗?”   “……”   “魔宫无法再养闲人,只要一臃肿,本座定有管不过来的地方。这一次连赈灾粮都敢贪腐,过往有多少人借着魔宫的名头,在外豪横肆意,鱼肉百姓?”   “……君王不该差别对待,若是无法救全部人,那么……”殷无极阖目,想起方才看见的,挤挤挨挨蜷缩在一起的少女们,她们皆是被家中丢弃的,像是一群探头探脑的小猫,可怜得很。   他踌躇一下,再冷的话是说不出来了,又拂衣,冷冷道:“如若要管,只有一个人不会置之不理。唤她来吧。”   赫连景见他本是冷硬心肠,却又突然改了口,顿时会意,发出一道消息,又顺口帮陛下全了面子,道:“凤楼主那里兴许还需要人手。”   “嗯。”属下就得时刻关注上司的别扭心态,殷无极满意,赫连景还是上道,可比萧重明这个揭他短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强多了。   “北渊穷,问题不在魔宫,也不在百姓。”殷无极看向遥远的北渊大地,这片初初走出蛮荒,却改变不了贫瘠的土地,轻声道,“在于天道,把我们困在了这片贫瘠的大地上……这是走不出去的魔咒。”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赫连景,你觉得北渊的子民,难道是当真不知礼节的蒙昧愚民吗?”   “不是的,只要给他们学习的机会,不拘出身,他们就能发挥出卓绝的天赋,多的是人会想向上爬……”   “本座设立魔门,不拘出身,只选天资,从全北渊挑选年轻魔修拜入魔门,并且允许魔门子弟作为天子门生,参加魔宫的人才选拔,也是为了从根子上改革,要足够多的魔修,可以为我所用。”   “仙门大比时日将近,本座已经接到了圣人的帖子,不日将会从魔门中遴选参与者组成队伍,随本座共同前往仙门。”殷无极看向远方,“该让我们的未来栋梁,看一看北渊之外的世界了。”   雨幕潺潺,晦暗的光影中,在少年君王与将领转身离去时,一名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带着几名少女,无声地出现在街巷的另一端。   她们行走时无声又优雅,不多时,就站在了那些因为自身是女子,被亲生父母与丈夫弃置的少女们面前。   她们像是幼猫挨在一处,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些突然降临的大姐姐们,对自己的命运惶然不知。   为了防止再度进入奴隶制,北渊禁止买卖人口,违反者遭受极刑,所以养不起则弃,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凤姑姑,带她们回去吗?”红衣的少女跟随在白衣女人的身侧,十分敬仰地看向她。   这白衣女人,毫无疑问便是风雨楼楼主、“雪凤凰”凤流霜。   “带回去,这是陛下的意思。”凤流霜的清冷与骄傲是在骨子里的,看上去难以相处。   “小棠。”凤流霜攥紧了腰间的软剑,手心有着细微的汗意,她轻声道:“陛下也在告诉我,我们始终在暗中收孤女入楼,他默许,但是也告诫我,不要起旁的心思。”   “旁的心思?”商小棠似乎有些不明白。   “风雨楼是陛下的耳与目,不能背叛陛下,不能使陛下闭目塞听,不能有什么事情瞒着陛下进行,也不能权势过盛,替陛下做决定。”   凤流霜的声音肃然:“我会正式向陛下提请建立只有女修的魔门,让一部分楼中女子从风雨楼中拆分出去,风雨楼已经足够庞大,没有她们的职位了……”   凤流霜曾经落入泥潭中,因为炉鼎体质饱受折磨。   她受过万般疾苦,却始终不改其志,如今已屹立在九重天上,是大魔金字塔最顶端的一批人,权势与地位煊赫无比。   雪凤凰当年也淋过雨,但她现在的羽翼足够宽广,足够替一窝小猫遮风挡雨了。   细雨落在石板地上,白衣女子踏雨无痕,走到那些少女的面前,眉眼间带着锐利。   她的声音与大雨一同响起,极为坚决,极有力量。   “妹妹们,站起来!”   “……从今往后,站起来!” 第321章 群星璀璨   五十年一度, 第二届仙门大比如期举行。   若说第一届是三圣搭的戏台子,只容得下仙门内部你方唱罢我登场,是让三圣注意到自己的通天捷径。   第二届由于圣人谢衍之邀, 北渊魔道与南疆妖族悉数到场, 连不在人间的鬼界,都特地派来一支队伍参赛,让仙门大比成了修真界最引人注目的盛事。   由于目前儒道势力最强,又是圣人提出,前三届皆会在中洲仙门举行,南来北往、络绎不绝的各路修真者,在大比前夕皆向中洲云端城赶去。   此次盛会,不同道统、不同种族皆汇聚于此, 他们卖的是同一个人的面子——圣人谢衍。   五洲拜服, 天下朝圣,这是何等的威望?   盛会开始之前, 拥有这样煊赫威信的白衣圣人, 此时正坐于最正中的雪浪石高台上,微微支颐, 看向那由远及近到来的黑金色帝车。   圣人座下, 仙道弟子无数, 皆在仰望仙门的高悬日月。   他的左侧,是同样高度的黑色高台。   “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 殷无极陛下到——”   随着一声高唱, 仙乐响起,那是仙门对待盟友的礼遇。   如今仙魔两道的关系逐步正常化,通商互市,彼此已算是关系还不错的邻居, 是互惠互利的盟友,甚至可以称一句朋友。   全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座驾上,等待着他的现身。   听说,魔道帝尊不但是位铁血帝王,更有着惊世的容貌。只是在仙门甚少有人见过,此次应当一饱眼福。   黑金色帝车由八匹蹄踏烈火的麒麟拉着,在众目睽睽中降落,随行的是数条有着魔宫纹样的云舟,极为精巧绝伦,上面载着远道而来的精英魔修们。   此次为表重视,陆机与萧珩随着陛下出行。   一旦出门在外,为帝王驭车者多是魔宫元帅,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萧珩一袭银甲红袍,肃立在洞开的帝车面前,身影高大,威压甚重,是血与火里闯出来的狼,如今却是臣服的姿态。   圣人依旧端坐高台,支着侧脸,看似不经意,实则那双漆黑的眼早已锁住了这位魔宫二号人物的一举一动。   见铁血的狼微微躬身,为帝王撩开帘子。   圣人却像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微微眯起了眼睛。   千年故人,袍泽兄弟么……   谢衍向另一侧看去,只见青衣的魔宫丞相领着遴选出来的魔门精英从云舟走下,分成两侧站好,山呼万岁,神情狂热。   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只纤白有力的手撩开帘子,继而,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微侧,暴露在仙门众人的视线之中。   魔君的绯眸如火,乌发如檀,好似永远燃烧的烈焰,那股几乎攻击性的美丽,竟然引的全场齐齐一静。   就连从前圣人弟子还在的时代走过来,与无涯君有过交集的少许人,见到如今的殷无极,也是有半晌失语。   原本的无涯君如同肃肃林下之风,清正俊美,是圣人座下的潇潇君子。   他自以为独来独往,实际上,那时他也不乏追慕者,只是圣人替他挡的够好,没有人敢去他面前说三道四罢了。   如今,万魔之魔的姿容比起过往更甚。倘若他刻意利用这魔魅,必将成妖孽祸世,无人可挡这杀人的美色。   殷无极却能够完美地驾驭这种华美与雍容,但凡窥见帝王天颜者,只会心中生出敬畏之心,却是半点遐思也不敢有。   “衣锦还乡啊……”   有认识当初无涯君的仙门前辈微微点头,看向这位一举一动尽显帝王威势的年轻魔君,感叹道:“看着今日之景,谁还能想到,当初的那一位,被全仙门围追堵截的时候有多狼狈……”   “莫欺少年穷,何况他可是圣人教出来的。”忘流老道捻须。“不过这位陛下周身魔气太盛,就算是无意放出,万魔之魔的天生魔魅,可不是人人都能挡得住的……”   除了这些心情感慨万千的修真界元老,其他年轻修士的反应就很直白了。   他们还太年轻,哪里抵得住万魔之魔这般容色的冲击,恍恍惚惚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眼珠都要黏在帝尊身上了。   还是谢衍看不过去,微微弹指,才让他们缓了过来。   “久不来中洲仙门,今日听闻圣人举办如此修真盛会,本座自然是要来凑一凑热闹的。”他的声音醇厚。   殷无极徐徐走下帝车,黑金色帝袍华美,逶迤的衣摆宛如细浪,那精美的龙纹暗绣又在阳光下流动碎金,栩栩如生。   他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圣人的方向,见他神色流离不定,嗤地轻笑一声,也不主动与他打招呼,将“我们不熟”进行到底。   纵然如今仙魔两道破冰,但是帝尊与圣人,曾是决裂师徒,中间有着背弃隔阂,并不该私交甚好。   “吾代表仙门,欢迎陛下来到云端城,享受本次盛会。”谢衍的客套也显得疏离至极。“请魔君自便。”   两人隔空的对话只有这寥寥几句,便各自不再交流。   队伍如分海,此次随他来此参赛的恐怕有上百名,显然此次并非单纯的凑一凑热闹,魔宫是花了血本挑人,打算在此次盛会上打出个好名声的。   殷无极走过那些神情狂热地追逐着他的魔修精英们,勉励几句,便让陆机去安排落座。   谢衍用余光一扫,看见萧珩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边陪着帝王走上高台,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魔君的左手边。   另一侧,显然是给丞相陆机留的位置,也挨得很近,方便观看大比时互相交流,可见三人之间既是君臣,又是极为亲密的朋友。   谢衍收回目光,虽然他明白道理,也觉得自己的不舒服没有任何道理。但圣人不讲道理,他唇边的弧度微微拉平,脸色微微沉下来,微妙的不爽。   “师尊,您心情不好?”风飘凌肃立在圣人身侧,十分迷茫地看着从来都像座神像的师尊周身冷了几度。   “妖族代表,龙族太子和凤族公主快到了,这次妖族的实力也十分强劲。”谢衍淡淡道,“巫族心有顾忌,并未派人前来,却也送上了贺礼,回头要安排一份更高规格的赐回去,显示仙门豁达。”   风飘凌懵了半晌,见师尊顾左右而言他,就被轻易地扯走了话题:“更高规格的……彰显我仙门威严,是该如此。”   “鬼界阎罗王不得现身人间界,但是有鬼门在,鬼界也有使者前来观赏比赛,不过暂无参赛者。”   “相卿也参加了这一届的大比,竞争比上一届更加激烈。”风飘凌道。   “相卿的修为,在中洲仙门同境界内是绝对的翘楚。现在他应该知道的,是自己在五洲十三岛中能排到什么位次。”谢衍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北渊的高台处。   只见青衣丞相也回归原位,将领与丞相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帝尊面前说着话,其乐融融的很。   帝尊冷着圣人谢衍,在仙魔两道相对友好的环境下,独独和圣人做两看相厌的“陌生人”,却给两名心腹一人斟了一杯酒,还赐下盘中的灵果。   说到兴起处,殷无极笑的温柔可亲,甚至带了些孩子气,他甚至没避讳,也不在乎圣人的神识是否关注,一口一个“萧大哥”“平遥先生”的,亲昵的很。   啪,谢衍不小心把精致的茶盏捏碎了。   “师尊……”   “无事,继续说仙门大比。”谢衍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的那一丝邪火,“此次,道门这里有一名值得注意的修士,名为‘叶轻舟’,是道祖的关门弟子,据说是以剑为道,颇有些天分。”   “此外,法家、墨家、兵家皆派出了得意门生,其中还有韩度之子,修为也是上等。”   “妖族参加者少,此次来参与的,更多是凑个热闹,或者说,是特地来打探北渊的战力水准情报的。魔道……此次来参加的魔修,情况还是未知,许多人都盯着,让相卿在比斗时量力而行。”   “是,师尊。”风飘凌听了师尊的分析,颇以为然。“只是师弟不听话,非要说作为圣人弟子,不得丢脸,若是输了就是丢师尊的脸。”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们是做我谢云霁的弟子,而不是别人眼中的圣人弟子。”   谢衍说到这里,心里又刺了一下,想到了当年困于儒宗首徒与圣人弟子皮囊下,殷别崖那痛苦不堪的一颗心。   他离去了,谢衍才懂得应该怎样宽容地养徒弟,让他们过得快乐些。   谢衍看向不远处道祖、佛宗的高台,分别有着蓝色与金色的光亮起,帝尊处是黑金色,龙族与凤族彼此联姻,妖气的颜色是红。代表各道统的大能,悉数到齐了。   再往下看去,只见参加者甚多,每个人的眼中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光芒,他们逐步看见的,都是更广大的世界。   这是过去孤悬的各洲,第一次不因战争或者利益坐在一起,追逐更遥远的梦想。   钟鸣三声,时辰到了,应该由谢衍宣布仙门大比开始。   白衣圣人徐徐站起身,摒弃一切长篇大论,简洁地道:“我宣布,第二届仙门大比正式开始,祝各位获得好成绩。”   例行公事的一句话说罢,谢衍又顿住,看着那一张张充满生机和希望的脸,无论是仙、魔还是妖,他都一视同仁。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   “毫无疑问,我们正处在修真界群星闪耀之时。”   “未来,属于年轻的你们。” 第322章 瓜田李下   仙门大比开幕, 赛程将会持续一个月。   从金丹期到分神期,每个境界都设有比赛,决出本境界的第一人, 保证公平, 也避免有人占修为便宜。除此之外,还有五人、十人、十五人的团体赛,在修为方面有着严格的规定。   除却最主要的斗武之外,还有论道、文斗、寻宝、炼器、炼药与御兽等多项比赛,道统不分高低,足以让修真者的才能得到最大的发挥。   首日牛刀小试,就涌现出了璀璨的群星。先有圣人弟子白相卿以一曲《汉宫秋月》名动天下,在同境界里无敌手;后有启明城主柳苍穹使得家传刀法, 十八连胜。   而传闻中的道祖弟子叶轻舟、法家少宗主韩殊等等, 都还未上场,可见本届的精彩程度。   正因承办仙门大比, 云端城天不夜, 五洲十三岛的各道统、种族踏足这片仙道核心地带,彼此交流, 建立友谊, 一切都是最欣欣向荣的模样。   但是为了避免产生太多冲突, 在安排住宿时,圣人将仙道安排在了城北的云上水榭, 魔宫一行住在云端城南的悬日阁, 妖族则是住在城西的彩云追。   是夜,魔宫一行的住处悬日阁中,里外三层守备。陛下出行,一切都要按照最高规格, 不容有失。   但这能够挡住其他人,却挡不住圣人境。   谢衍只是随手施了法术,遮掩了自己的行踪,就从正门进入悬日阁,他的术法已经化境,就算有人看见了半片白色的衣角,也会熟视无睹。   他拂衣,步履从容,一路畅行无阻。   但谢衍依旧谨慎,因为魔宫中并非没有能识别他行踪的人。   此次随帝尊出行的还有魔宫元帅萧珩,渡劫期;再勉强加一个如今已经大乘期的丞相陆机,无论被谁发现都很麻烦。   毕竟照着圣人与帝尊平日里疏离中带着些针锋相对的关系,怎么看,高高在上的圣人也不会去深夜拜访帝尊的。   “继续巡夜!如有不对,立即来报。”果不其然,那银甲红袍的将军守在悬日阁主屋的门外,魔兵披坚执锐,戒备森严。   “仙门大比时期,鱼龙混杂,陛下的安全排在第一位。”   元帅萧珩少说也有渡劫中期,圣人境虽高,但想要半点也不惊动,还是需要颇费功夫,当然不能像方才过第一道关卡时那样轻飘飘的走进来。   今日有事寻帝尊,又不是来挑场子的。谢衍没有带山海剑,只握着红尘卷。   他想要折叠空间,跳到门里不难,但为了翻进徒弟住处的墙就开红尘卷,未免有些奢侈了。   谢衍暂时隐藏在阴影中,打算等萧珩从门口离去,却见那位魔宫元帅好似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看了看四周,沉声道:“儿郎们,听令,全体前往第一道门外夜巡,此处有我。”   短短片刻,指令就如此大变。   但魔兵们令行禁止,绝不会违抗元帅命令,不多时便提着灯有序撤出悬日阁外围,前往别处巡视。   不多时,帝尊住处外的守备就被清的干干净净。   见魔兵悉数撤走,这位年长的元帅准确地看向阴影处,鹰隼般的锐目洞悉一切,笑道:“深夜来访,圣人有何要事?”   既然被发现行踪,谢衍也不欲再隐藏,撕开幻术,看似平静无波澜的空气好似陡然裂开一块,从中走出白衣墨发,宛如仙神的男人。   “圣人未负剑?”上下打量一番,萧珩见他身着白衣,只执儒卷,是个闲散模样。   “魔宫是吾的客人,何必负剑。”谢衍负手,声音清寒。   “圣人出山海,孤身入魔修聚集的悬日阁,却是不负剑……您倒是托大。”萧珩的态度十分微妙,甚至还耸了耸肩,笑了,“圣人来找陛下的啊?”   似乎是因为红尘卷幻境里,来交付殷无极遗骨的是萧珩。   圣人虽然知道那个时间线并未发生,但能够托付后事,足以说明他与殷无极是极其亲密的朋友,谢衍的心中难免有些意见。   而且,他虽然看过萧珩的生平履历,但这个被称作“狼王”的男人行事风格莫测,谢衍与他没什么交情,仅凭文字记载,看不透。这很少见。   但萧珩的态度,却像是对他有单方面的了解。   明明是替帝尊守门,见谢衍不带剑,他也不执枪,萧疏俊朗的样子,却抱着手臂,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笑道:“这大半夜的,圣人来找我们陛下,有何要事相商,白天办不成?”   谢衍:“……请萧元帅让路。”   圣人平时说话都是这个冷淡调调,那点不愉虽然敛的很好,但人精如萧珩,还是听的分明。   萧珩乐了,偏要挡在圣人的面前,道:“您先说,来找陛下何事,我回禀了陛下,才能把您放进去。萧某人职责所在,圣人见谅啊。”   谢衍来寻他,事先并未打招呼。但他并不如翻墙已经极为熟练的殷无极,又自持身份,潜入还要走正门的,极是不娴熟,倒是被唯二能察觉到他存在的萧珩给截下来了。   他皱了皱眉,打算随口编撰个理由,却听萧珩道:“你们文人说什么来着,对,‘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这是什么诡异的用典,谢衍被萧珩这看似拽文,细思却哪里都不对的话头堵住,半天没做声。   无他,他与殷无极的关系不清白。若要较真,说是“瓜田李下”,却是没错的。   萧珩随手抛着手中调动魔兵的虎符,那似金似铁的质地,却是随时能够调来大批魔兵,可他并没有,而是笑道:“圣人啊圣人,您深夜避人耳目,来寻陛下,这一看就不对劲啊。您与陛下,都是仙魔首脑,先不论别的,就是教人看见了,认为是我们两道私底下还有什么勾结,这影响多不好。”   谢衍按了按眉心,按捺住性子,反复提醒自己这是魔宫二号人物,不能出手揍,动静大还影响不好。   他负手,冷声道:“吾与帝尊曾是师徒,就算有过节,又哪里能称得上是瓜田李下……”   “这可不行,我们陛下长得美,又位高权重,性格倔,身边还没人伺候着,是整个北渊魔洲的大宝贝。”萧珩咧嘴笑了,显然是洞悉了圣人古里古怪的行为背后深藏的含义。   他的嘴上越不着调,越是不按常理出牌,却越能撬出信息。他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紧缩,在深夜的灯笼光芒下,显得格外陆离不定。   “……咱们陛下为北渊鞠躬尽瘁,受万民朝拜,是大伙儿都心悦诚服的九五至尊,能是圣人说撬走,就能撬走的?”萧珩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漠然。   虎符从半空落回他手上,萧珩却攥紧,语气中又带了几分煞气,道:“陛下爱重圣人,将圣人视为师友,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是这不代表,圣人能够自恃曾是他的师父,轻贱陛下,欺负陛下,魔宫不答应。”   “元帅何出此言?”谢衍听到这里,便是明白,萧珩对于他们的事情知道的七七八八,大概是别崖说的。   连这般极隐秘的关系,萧珩都能知道,这得关系多好啊。谢衍心里又不舒服极了,但他更在乎为何萧珩会持有这般态度。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萧珩看了一眼寂静的楼阁,殷无极知道谢衍来了,更知道他被自己自作主张截下。   只是一边是心腹将领,一边是地下情人。他若想出面,要么在对话开始时,要么在结束时,现在错失了机会,他不宜出面,只得等他们先谈完了。   萧珩是武人,不欲和他绕弯,看着凌寒傲雪的圣人,一字一顿道:“弟弟不懂事,做大哥的,怕他挨欺负,总得多说两句。”   “哪怕圣人曾是他师父,但事关情爱,总是年轻的那个多吃亏些。陛下年轻气盛,剃头挑子一头热,有时候一颗真心碰了石头,还往上碰;明知此路不通,却是不肯拐弯,硬是撞了南墙……”   “以前在北渊打天下的时候,只有他不远万里跑去找圣人的份,您虽然上心,也是不多,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冷清了,捂不热。”   谢衍欲言又止,他不能告诉萧珩与殷无极,他无法去北渊是天道的限制。这样的限制会让仙门在与北渊的谈判中处于绝对劣势,是绝不可以被知道的。   萧珩见他没什么表情,却是眼神闪动,似乎在深思。   “贸贸然把圣人截下,说些有的没的,冒犯了,圣人还请原谅则个。”萧珩看似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实则尖锐的很,“老子就是个兵痞,话说的不中听,圣人莫要往心里去。”   “无妨,萧元帅的告诫,衍收到了。”   谢衍见萧珩从容让开他挡着的门,甚至有引他进去的意思,才似笑非笑:“怎么,萧元帅又不怕我与帝尊有什么‘瓜田李下’了?”   萧珩也是厚脸皮,摸了下鼻子,坦荡地道:“我们陛下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倒也不会拦的那么死。”   “元帅确实很关心别崖。”谢衍跟随在替他引路的萧珩背后,通向帝尊的住所,心里难免微妙。   “那是。”萧珩自然而然地接话,但见谢衍的神情淡淡,气压略低,避免坑到陛下,他又极为巧妙地道,“我们魔宫的关系好,萧某不才,虚长个几岁,自是做了大哥,底下几个弟弟都是不省心的,陛下尤甚,难免多操心了些。”   他这说话的艺术,可谓是把做人做到了炉火纯青。   谢衍哪里能听不出其中的撇清,萧珩此言,既是在安抚冲着他去的醋意,又从容漂亮地解释了其中的兄弟情谊,更是直白地抱不平,体现出他对于帝尊的忠诚与关切。   板荡识诚臣,其中人品,自然是不必分说。   “萧元帅是个聪明人,吾远在仙门,有些事情鞭长莫及,别崖性子赤诚,还得元帅多多看顾。”在靠近小楼时,谢衍突然顿住脚步,不紧不慢地道。   “元帅与别崖千年相识,志同道合,共同起事,才有如今北渊政局。”谢衍看向他手中抛起又落下的虎符,想起了些摆在案台上的记载,难得多话,告诫了一句。   “君臣相得,如鱼得水。执掌军权者,最忌重蹈兵仙覆辙。”   萧珩一愣,看着白衣墨发的圣人飘然进入小楼,门扉关上,月光在夤夜中泠泠。   兵仙覆辙吗……   “圣人的告诫,我记住了。”虎符落入他的手中,萧珩琥珀色的眼中划过异光,笑了。 第323章 美人酥骨   谢衍在走进悬日阁时, 看见了渐次摇曳的烛火。   在与魔宫商讨接待时,仙门方面也曾提出,是否需要在帝尊住处缀满夜明珠?   但是魔宫拒绝了。他们表示, 九重天昼短夜长, 陛下不爱纷奢,比起夜明珠,更习惯这些微微的烛光。   走过长廊,谢衍的心莫名静下来,却不是无波的古井,而是怀有一份相见的期待。   十几年不见,虽然通信一直未断,写些温柔絮语。但是情人相处, 哪会满足于文字书信, 非要相对而坐,看见对方的眼睛, 才能感觉到舒服与平静。   谢衍走进里间, 带上门,只见殷无极已经斜倚在窗前, 披着一身烛光, 等他许久了。   听见脚步声, 一袭玄袍,长发披散的帝君才含着笑, 微微侧头, 绯色的眸里流淌着温如蜜水的情,馥郁勾人的很。   只是一回眸,就觉勾缠如丝,目光移不开了。   “圣人来啦?”帝尊的语气也甜丝丝的, 眼眸弯成了月牙,“您居然会主动来看我,好开心。”   “一时兴起,便没有通知陛下。是否是有些突兀了?”   顶级修真者的时间几乎凝固,十几年的不见,并不会让二人生疏,谢衍走近,抬手抚住殷无极向他靠近的脸,怜爱地摸了摸,才觉得心定下来。   “不妨事。”殷无极早就与他有默契,此时单手覆住谢衍的手,轻轻扣住他的五指,缠着,牵在手心。   “怕圣人事务缠身,本座本打算明日找时机向您递消息,夜半再去拜访圣人。没想到今日您就到了,倒是让本座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及时撤掉魔宫巡逻队……”   殷无极方才一直在窗边,神识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想起了什么圣人行为,笑意顿时压不住了。“不过,夜会情人,您走正门啊?”   “难道吾还要翻墙撬锁?”谢衍一脸淡然,浑然没有他们的感情应该偷偷摸摸的自觉,拂袖道,“君子坦荡荡,来见帝尊,走大门又如何?”   “……噗。”殷无极窝在师尊的颈边,笑的着实停不下来。   他翻过圣人的院墙,踩过圣人屋檐的砖,早已十分娴熟。   今日,却听圣人对于夜会情人时的茫然生涩,与他理直气壮的骄傲,只觉这份不合时宜都可爱的紧。   “您好可爱。”殷无极揽着他的腰,却是用下颌蹭了蹭他的手心,直白热烈地诉说,“好喜欢。”   “……别闹。”谢衍按着他后脑,推拒也不是,搂抱也不是,他听见帝尊说喜欢,莫名有点手足无措,有点不确定地问,“不是这样吗?或许,我做的哪里不对?”   “圣人向来行事磊落,主动来见本座,就教您翻墙,太为难您啦。”殷无极特别喜欢他这副面对情感时的无措,看了又看,还是不够,又噙着笑道。   “下回 ,您提前说一声,本座把魔宫的守卫都撤了,给您留一条通向我寝宫的道……”说着,殷无极用食指在他心口处画了个圈,还调情似的点了点,带着难言的暧昧。   殷无极虽然没提,但是过往还是他去见圣人居多。圣人的一封信,就能轻易把他唤到身边,甚至他还数次把自己送上圣人的床,求着他怜惜。   虽是得了宠,他也知足,但这份不顾一切的奔赴,用一颗真心撞冰壁的行为,多数时候是他的自说自话。   他不觉得可怜,但连萧珩都看不惯,非得把圣人截住好好说道几句,可见他们关系的扭曲之处。   谢衍没提萧珩拦他的事情,殷无极心知肚明,也没问。   殷无极语气嗔怪,却好似勾人魂魄的妖妃:“与圣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本座都快成望夫石了。”   谢衍也意识到了什么,眼波温柔了些,抚摸着帝君柔顺的墨色长发,道:“仙门大比交流频繁也是正常,吾会多多来找陛下,嗯,带你出去玩。”   久别情人之间,总是会说些无意义的小话,哪怕是至尊也不能免俗。他们在窗前落座,一轮明月照在茶案上,又跌入盏中的馥郁美酒里。   殷无极为谢衍斟酒,语气温软,道:“仙门的接待规格是极高的,问本座要不要夜明珠,是圣人的意思吗?”   “夜明珠?”谢衍蹙眉,“你小时候被那光照的睡不着觉,用那东西干什么,是谁又自作主张了?”   “这您都记得?”殷无极乐了,看着谢衍撩起袖摆,饮酒,又蹭到师尊身侧,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揽着他的腰,撒娇道,“可别揭我的短了。”   他好不容易有些帝君的威仪,没多久,在谢衍面前又娇起来了,黏人的很。   “陛下矜持些。”谢衍背后靠着软枕 ,怀里抱着倾城绝世的情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方才那端庄模样呢,这回可真是‘瓜田李下’了。”   “我们魔修,要什么矜持端庄,当然是怎么勾引人怎么来。”   他枕在师尊身上,说的理直气壮:“若是不够美,本座怎么能够勾引到您这样的圣贤君子,教您不惜夜间闯入我的寝宫,做些不该做的事情?”   谢衍失笑,低头看向怀中的魔君。   殷无极在帝位上呆的时间越长,身上这股雍容的气质越发沉淀,流露出岁月的静美。   哪怕他并不炫耀自身的风华,但这举手投足之间,那股天下尽在掌握中的君王风范,凛然而不可亵渎,也难怪只要出场,就能夺去所有人的注意。   但他又是没变的,无论百年、千年,殷无极注视着他的目光一直是热烈的,好似凤凰投火而歌,孤注一掷,毁天灭地也不肯放手。   这样孤绝的君王,独独在他面前有几分活泼放松,哪怕他再造作,说些有的没的矫情话,或是讨要的过分些,谢衍也愿意纵容着,只要他快活。   谢衍既然敢来,自然就玩得起。殷无极出什么招,他就接着,这些隐秘的刺激,也是一种独属于情人的情趣。   殷无极抬起手,微微撩起玄色的袖摆,露出苍白修长的手腕,他不甘示弱地在圣人面前晃了晃,手腕上却系着一根深红色的绸带,打了个蝴蝶结。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饶是谢衍,也给他这份操作镇住了,眸中透出几分迷茫。   “礼物,交给您来拆,是您的奖励。”殷无极微微支起身子,滑软的长发从耳侧落到肩膀处,又散了他一身,露出大片白皙的脖颈与胸膛。   他煞有其事地把自己的手腕绑住,却是在说,“我是你的礼物”,这种看似寻常的小伎俩,在此情此景下,带着几分“属于”的意味,最是撩人。   “您深夜来偷香窃玉,若是空手而归,岂不是显得本座招待不周?”他点了点手腕处的系带,只要轻轻一抽,就能把系住他的蝴蝶结给打开。   “快点拆礼物了,您还犹豫什么?”他笑的恣意。   “……”谢衍瞳孔地震。   像是中蛊了似的,他被帝尊牵引着捏住系带,只是轻轻一抽,便“拆了礼物”。   视线再相接,原本久别重逢的甜蜜温柔,现在却多了一层燎原的欲。   圣人依旧衣冠整肃,盘膝而坐,白衣如雪。而早就沐浴更衣,散着长发等他的玄袍帝尊,却是凑上去,用指尖扣住谢衍的五指,额头抵着,与他呼吸相闻。   情缠绵如丝线,他的绯眸勾魂摄魄,叹而笑道:“今晚,我是您的了。”   谢衍抚过他起伏的肩胛骨,没有半点推拒的意味,却是也靠近,与他唇畔仅有三寸距离,微微笑道:“合该是。”   现在这个局面,再谈些仙魔政事,就显得太不解风情了。而谢衍今日夜访帝尊,当然不是为了这些政事。   窗被阖上了。水沉香流动,烛光晕染了夜。   待到两人尝够了对方的滋味,才喘息着,在床榻上倚在一处,懒得动半根手指,说些有的没的,各自平复身体的余韵。   殷无极吃了个饱,浑身的皮毛都舒展开了,自然要卖卖乖,开始做最尽职尽责的情人,替谢衍按摩腰部。   “帝尊贤惠。”谢衍方才被小狗又顶又咬,浑身都酸着,此时正是倦懒的时候。但他桀骜性子不改,还不忘摸摸他漂亮的脸,笑着道,“就是这礼物,也不太听话。”   “情人不听话,是您教得不好。”殷无极接了他的话头,反而嗔怪,嗓音因为沙哑,显得有些旖旎,“您但凡多来睡一睡我,好好教教,我说不准就学会了呢。”   说到这,他似乎觉得这语气颇有些含情带怨了,兀自怔了半晌。   “别崖贪心,还扎手。”谢衍语调也慵懒,挠挠他的下颌,觉得他这性子看似甜甜的,浪起来却又辣的很,但是在反复回味时,又有一股酸涩感徘徊不去。   杂陈五味,教他更为迷人。   殷无极撩开长发,松松地披着外袍。他一手扯着快从肩上滑落的玄色外袍,一边掀起眼帘,笑吟吟道:“若是不够贪心,早就在千年前退却了,怎能在如今留下圣人一夜?”   他过往一个劲地追着谢衍跑,看着冷心冷情,不似在人间的圣人,百折不挠的样子,受了再多苦也不肯退半步。   如今,他只是走下帝车,在万人中央浅浅地瞥去一眼,那风华绝代的模样,不但征服全修真界,更是勾住圣人不放,没有多说半个字,却引得他夜半前来相会。   发生在殷无极身上的,除却修为的增长,地位的提高,还有时间的雕琢与沉淀。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种魅力,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中。   “只留一夜?”谢衍见他以退为进,分明是算计他呢,却是怎么看怎么可爱,淡淡笑道,“吾以为,陛下可不是这么知足常乐的人物。”   “明日还有大比,听闻,白师弟进了第二轮,风光无两啊。”殷无极却与他矫情,捏着他细白的指节,细细吻着,茶里茶气道,“白师弟也这样优秀,您还会想起当年的无涯君,您的首徒吗?”   “……陛下又在吃醋了。”谢衍反手抚过他的唇,湿润而朱红,引人亲吻的样子,于是顺势落下一个吻,安抚道,“乖,别崖不闹,为师最疼你。”   “圣人难道就没吃醋?”殷无极得了便宜,被反复地吻了又吻,笑吟吟地凑上去,“‘莫要重蹈兵仙覆辙’,您可不是会随意批命的人,怎么,看不惯萧重明呀?”   谢衍果不其然眯起眼 ,威胁似的捏捏他的脸,道:“不要在此时提旁人的名字,哪怕是你臣子。”   他提白相卿时,谢衍就没这般颇带敌意的反应,这点微妙的本能,足以让殷无极窥见许多不寻常。   见他这股些微的酸,魔君的绯眸却是微微发亮,非常高兴的样子。   “圣人,发现了吗,您变了。”殷无极有些克制不住地揽住他,语气轻快,“您现在,会因为我,产生这样丰富的情感波动了……”   谢衍一怔,如梦初醒。 第324章 激扬文字   这样的如梦方醒, 唤醒了谢衍的危机感,殷无极却无知无觉。   圣人之道,天下为公。倘若他生了私心, 有了偏爱, 又如何问心无愧地执掌仙门。   如今,仙魔两道逐渐走近,难道他就纯粹出自公心,不带半分偏私吗?   月光与烛光之下,与他相对而坐的对弈者抬起头,语笑盈盈。   “圣人怎么走神了?”殷无极披着玄袍,内衬是深红色的衣料,肤色却更显白皙。   魔君颇有些落拓不羁, 手腕上的佛珠滑下, 禅宗的沉静与魔修的热烈交错成复杂的气场,笑道, “该圣人落子了。”   他看似天真纯澈, 却又有别样的魔魅,不但有倾城容色, 更是眼界宽广, 谈笑间纵横捭阖, 全然的帝王风度。   他是热烈的情人,又是对弈的敌手, 更是真心的知己。   除却殷别崖, 这世上无人再与他相配。   谢衍收回思绪,他的理智在告诫他道心莫动,但是面对这蛊惑人心的绯色眼眸,平静心湖却骤然起了涟漪。   “明日的大比, 料想会更加精彩。”   在这看似寻常的月夜中,圣人收敛心思,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聚天下英才而用之,集五洲豪杰于一战,如此不朽盛事,有帝尊共赏,妙哉。”   于是帝尊报以微笑,在月光下,两人的视线交错,勾动无限情丝。随即,殷无极就双手撑着棋盘,迎上去,亲他的唇,交换了一个悱恻的吻。   他们陪伴对方超越千年,早已无比熟悉眼前人。但千年已矣,双眸相触时,里面流淌的情仍旧是缠绵如热恋。   在晨光来临之前,谢衍与帝尊惜别,返回圣人居所,等待第二日大比的开场。   他藏于袖中的红尘卷微微震动,传出红尘道道玄之又玄的声音,十分空灵:“谢云霁,你在玩火。面对他,你就这么自信,你的道不会动摇?”   “玩火吗?”圣人推开窗,看着碎金的流光落入市内,天光渐明。   他拂衣立于窗前,看着万物新绿初生,桀骜不羁地道:“就算是天下最危险的一把火,吾也有信心掌握在手中。”   “谢云霁,你总有一日会为你这份自负,付出代价。”红尘道叹息,仿佛一语成谶。   *   这场群英荟萃的大比准时开始。   一开场,道祖弟子,剑修叶轻舟以一手“轻舟一叶过重山”的漂亮剑法,力挫龙族新秀,引爆了全场的气氛。   紧接着 ,白相卿抱琴,一曲《十面埋伏》,在擂台上连退七人,这般精深的乐修造诣,让他在百晓生的排行榜上,排名飙升,不负圣人弟子盛名。   最高处的观战台上,除却仙门三圣、魔君、龙族与凤族外,还有鬼界使者。   三圣一尊还是第一次这样坐在一处,气氛颇有些凝冻。   白相卿赢下一局,抱着琴来到圣人座前,身姿挺秀的少年屈身,向着高高在上的白衣圣人遥遥一拜。   “首战告捷,不堕我儒宗威名。”谢衍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当即赐下数件法宝,以资鼓励。   “不愧是圣人弟子。”道祖捻须,看着卓然风姿的白相卿,有些揶揄,“谢小友确是会教弟子的,圣人谢衍之名,就是修真界最大的名门,你之座下,皆是风流出众的人物……”   “……帝尊怎么看?”道祖言语无忌,他也有资格评判儒宗师门。毕竟,他于谢衍都是前辈,遑论殷无极。   但立于圣人身侧的风飘凌,在台下拜谢师尊的白相卿,与那支颐闲坐,尊贵雍容的魔君,皆是一顿。   “道祖慎言。”还是尊位之上的魔君笑着开口,眼睛却是冰凉的,“魔道与仙门虽然恢复了正常交流,但本座与圣人,中间仍有芥蒂,道祖若要劝和,可没那么简单。”   “时过境迁,往昔芥蒂,解不得?”道祖看出谢衍的在意,亦然看出了殷无极的排斥。   “解不得。”殷无极淡淡地看向白相卿与风飘凌,眼里没有丝毫情绪,他甚至不会侧头看谢衍一眼,“圣人座下,儒宗师门,无论是何等名门,又与本座有何瓜葛?”   谢衍亦然没有任何表示,而是高坐云端,如同仙神漠然。   “如今,吾之门下,仅有飘凌与相卿两名弟子。”谢衍颔首,“帝尊既然不愿重提旧事,吾不置立场。”   “谁在乎。”殷无极也不去看他的态度,嗤笑一声,“本座君临北渊,何须圣人名头替本座抬轿子?”   他分毫不承认自己前圣人弟子的身份,与谢衍的言语交锋中似有凌厉之处。可见前师徒的龃龉颇深。   道祖打圆场:“唉,冤孽,还是老道不该乱提。”   “本座与圣人的仇怨,与二圣无干,有些账,得与他谢云霁慢慢清算。”殷无极支着下颌,神情冷漠倦怠,看向正在比拼的擂台中。   此时,北渊魔宫方面,风雨楼的商小棠红绫水袖,一舞动天下,艳丽中带着杀机,不仅连战连胜,更是人气极高。   胜利来的恰逢其时,魔宫面上有光,连带着帝尊也心情愉快,含着笑,随手赐下一串玛瑙灵珠。   “风雨楼的孩子做的不错,赏。”   青衣的魔宫丞相走上前,双手接过他赐下的灵珠,转交给那等在台下的红衣少女。   “谢陛下赏赐!”少女以手抚向心脏处,红裙艳烈,仰望着北渊至高无上的存在,眼里好似闪烁着星光。   圣人赏赐弟子,他便赏赐下属,分毫不让。   不但道祖、佛宗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显然是不去拉架,一心让圣人和魔君互相斗了。龙凤二族的太子与公主坐如针毡,鬼界的使者更是半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被扯进大佬们的爱恨情仇中。   “韩殊,才思敏捷,颇有先圣‘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之风,赏。”圣人金口玉言。   圣人之赐无疑是仙门至高的荣耀,今日,圣人的赏赐格外的频繁,但凡是仙门才俊为仙门争光,他的赏赐就没停过。   “柳苍穹,义薄云天,刀法出神入化,颇有豪杰之风,赏。”帝尊也不甘示弱,红唇微启,赏起来毫不手软。   此番魔宫的参赛者,皆是内部拔擢的俊杰,若是在仙门大比上大出风头,为帝尊长了脸,回到魔宫后定是会得到破格重用的,又能得到帝尊赏赐,参赛的魔修一个比一个拼命。   能够坐在高台上的人,都是代表各道统的大佬,哪能不知道圣人与魔君过往是师徒,此时见他们连赏赐都要互相斗,各自为自家道统撕扯的厉害,偶尔的交谈更是敌意锋利,绵里藏针,就差明面上给对方难堪了,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二人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圣人如此一掷千金,是在与本座斗气?”帝尊双手交叠,搭在身前,坐姿怡然,开口却是阴阳怪气,“圣人冷情寡欲,竟是会有如此竞争欲,可见圣人的道没修对路子。”   “只是正常的赏赐,激励后辈而已。”谢衍曲起手指,轻轻敲着圣位的扶手,淡淡道,“魔宫兴起不久,帝尊何必如此要面子,咬着吾不放,显得好胜心太强。”   说罢,他见紧接着上场的叶轻舟剑光灿烂,颇为欣赏,在道祖之后又加了一道封赏,是一条缀着珠玉的青色剑穗,并且开口赞赏道:“少年任侠之剑,可达出神入化之境。”   得到圣人评价,不但能让个人名气拔高一大截,更是至高的荣耀。   “小徒年轻气盛,得谢小友这般评价,还不得翘尾巴,老道回去可就难管咯。”道祖笑了,显然很受用谢衍的赞赏。   叶轻舟还是个束着高马尾的少年剑侠,被道子宋澜领着,来到高台之下,向台上的道祖与圣人折腰施礼,感谢赏赐。   “你名叶轻舟?用剑?”殷无极的目光,从神情莫辨的宋澜身上一掠而过,轻飘飘地落在少年剑客的身上,略略勾了勾手指,笑道,“上前来,让本座瞧瞧。”   叶轻舟本是青衣负剑,见玄袍帝冕的魔君召唤,脚步一顿,求助似的看向师兄宋澜和师尊道祖,踌躇片刻。   却听道祖道:“轻舟,既然是殷小友唤你,便上前来吧。”   殷无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少年身姿挺拔,如同白杨,眉宇间透着一股侠气,英俊潇洒的模样。   圣人欣赏他,帝尊偏要刻意为难叶轻舟一番,于是他支着侧脸,漫不经心道:“道祖的弟子,又是剑修,本座倒是颇感兴趣。且将你最漂亮的剑招使来,教本座瞧瞧,你配不配得上圣人这句‘出神入化’。”   这便是帝尊不满圣人的评判,把战火转移到了无辜路人身上,即兴出考题了。   帝尊要看“出神入化”的一剑,若是能够使出来,便是在仙、魔、妖、鬼四家道统面前露了脸,机遇千载难逢。   叶轻舟也极是沉得住气,抬手就挽了个剑花,侠客的青色武服干净利落,随着他的剑锋抬起,天地飞光。   他的剑迅疾而轻盈,唯快不破。   转瞬之间,清光乍起,剑风绚烂。   “有趣。”殷无极一撩眼皮,像他这般师承圣人学君子剑,又半途弃师门,修出天下霸道之剑的大家,一眼就洞穿他剑里的门道。   “其疾如风,原来是个修快剑的小子。”殷无极微微直起身,下一刻,就出现在少年的面前,两指夹住了他化为残影的剑。   兴许是因为灵力调动到极致,又被半途截下,叶轻舟一时间没收住,剑风却被帝尊轻描淡写地一袖挥散。   宋澜上前一步,眉目深锁,显然是顾忌这位反复无常的魔君对师弟做什么。道祖却是悠然饮了口茶,显然是更了解殷无极锐利又磊落的性子,并不担心对方下黑手。   “……天分倒是不错,这剑招也有模有样的,也难怪圣人会报以‘化境’之期待。”殷无极上下打量了少年一下,有些嫌弃,却又不得不承认,谢衍说的没错。   “谢陛下……”叶轻舟茫然,看着任性妄为的魔君松开他的剑。   “帝尊何故为难小辈?”谢衍饮了一口茶,却是慢条斯理地道,“少年天才,难得有自己的风格,自有其发展之路,何必打压?”   “打压?”殷无极挑了挑眉,随手从腰间抽出黑金色的无涯剑,懒洋洋笑道,“剑修之道,不受点挫折怎么行,连更高级的剑都没见过,谈什么‘出神入化’?”   “既然圣人觉得本座在打压,那么就打压到底。便宜你了,小子,你且看好,快剑是怎么使的。”殷无极手腕一转,身影转瞬间化为光芒,比残影更快。   紧接着,叶轻舟微微睁大了眼睛,眼里映出了烟霞般的剑光。   “叶轻舟,且问你,方才本座出了多少剑?”远远的,帝尊的声音清朗。   “……三千零一十七!”   仅是瞬息之间,叶轻舟极佳的视力几乎都捕捉不住,近乎仰望地看向成名已久的魔君,感受到尊位与凡俗修士的差距,宛如天渊之别。   殷无极再回到高台上时,不过短短三息功夫,而那璀璨的剑光还布满天穹,交织成绚烂的霞光。   叶轻舟抱着剑,好似进入了领悟的空灵境界,显然是见过魔君之剑,有了大收获。   道祖的法修之道极好,他偏要在道祖门下学剑,也练出了一番独有的风格,但显然,离成为剑修大家还十分遥远。   此时圣人与魔君明争暗斗,帝尊有意压圣人一头,便随手出了一招,但只是一招,瞬息之璀璨,也胜过他在山中挥剑十万次了。   殷无极也不去管他是否领悟,而是从从容容地一转手腕,甩了甩剑尖,剑锋向下,然后稳步走向圣人端坐之处。   “圣人,看久了大比,难道不会手痒吗?不如来与本座松松筋骨,活动一番。”说罢,殷无极将剑锋指向高居霜天的圣人,挑衅之意极强。“点到为止,如何?”   “帝尊好兴致。”谢衍的山海剑缠着布条,摆在一侧桌案的剑架上。面对挑衅,他依旧八风不动,语气淡漠,“今日的大比还未结束,你我就争斗起来,着实不美。”   “圣人的言下之意是?”殷无极绯眸一撩,笑了。   “今日赛程还有三场,全都结束后,吾不介意,与帝尊在擂台上斗一斗剑法。”   谢衍看似冷淡,实则也是心气极高的人物,面对殷无极如此挑衅,是在他的圣位权威上蹦迪,他若不应战,就显得太怂了,堕了仙门的颜面。   但由此可见,这一圣一尊之间的仇怨,半点不饶人,竟是要动起刀兵。可见,他们师徒决裂后两看相厌,并非是空穴来风。   帝尊与圣人要比剑?   仙门大比竟然能看到至尊对决,在场的修真者们顿时疯狂了,这样的战斗千载难逢,他们竟然有如此眼福!太值了!   赌局开启,私底下的押注数量更是飙升。   风飘凌看向随时随地撕起来的师尊和前大师兄,神情一时间颇为精彩。   他牵着少年白相卿,看着同样面露迷茫的师弟,心里完全是懵逼的:师尊和前大师兄的关系明明不错,怎会如此针尖对上麦芒,现在竟然还打起来了?   殊不知,魔道与仙门可以同盟,但是魔君与圣人的关系,却不能太好。经济可以热乎,但是政治必须冷,仙与魔就是这般矛盾的态势,不能绑死在一条船上。   无论是不是表演,有多认真,圣人和帝尊,终归还是站在了擂台的两侧。 第325章 巅峰对决   殷无极与谢衍并非第一次比剑。   在遥远的过去, 师徒千年相伴相随,谢衍曾握着他的手臂为他矫正姿势,一点点地教他君子剑。   在魔洲十年, 谢衍往昔的温柔教学, 成了最严酷的实战磨砺。   作为师父,谢衍化为磨刀石,几乎将殷无极摧毁,又使他在绝望中重生,烈火淬出赤练剑心,雷劫铸就一身剑骨。   再到如今,一圣一尊就算是试剑,也不再动真格, 因为他们一打起来就是惊天动地。   在他们的促成下, 仙魔逐步靠近的关系,正是和平的征兆。他们没有必要刀刃相向。   但是, 这就意味着他们之间, 没有再一争高下的愿望了吗?   诚然不是。   在擂台上分隔两边的一圣一尊,全然屏蔽了台下的呼声, 在遥遥对望的那一瞬, 好似有迸溅的星火自眼底燎原。   “请圣人赐教。”   殷无极玄金色帝袍飞扬, 帝冕珠玉流光,他握住腰间的无涯剑鞘, 拇指一推, 单手抽剑,锋芒指向白衣圣人。   谢衍白衣孤绝,衣袂猎猎飘扬,他单手执着山海剑, 剑尖点地,摇晃清光。   “帝尊邀战,吾怎会不应?”他的语气淡漠,却是睥睨众生,傲视天下!   圣人出山海,威名赫赫,是修真界至高的传奇。   修到谢衍那个程度,天下朝圣,万邦来朝,这世上几乎再无挑战者。   大道那么冷,圣人迎风执炬,孤身站在至高巅峰,本以为就此寂寞孤灯,直到他为天下敲开天门。   却不料,他背后追来一人。是魔道帝君,亦是昔年弟子,与他笑着相约,道一句:“同去同归。”   要与天下至圣谢衍同去同归,殷无极必须赶上他的脚步,他的剑要足够的强悍霸道。   唯有让谢衍感到锋芒刺骨的威胁,他才会将他视为大道相伴的至交,当做万军阵前的宿敌,认为帝尊足以与他相配。   只是一瞬间,二人默契而动,身影顿时化为残影。   叶轻舟的快剑,还能看见剑的影。   但饶是眼力再强悍,修为之差犹如天堑,有幸围观这一场巅峰之战的修士们,无论再怎么努力,也看不见二位至尊的踪影,只感觉到震天动地的压迫感。   唯一能够看穿战局的,唯有方才三圣一尊谈笑风生的高台上,道祖与佛宗面带微笑,对着自己与好友的亲传们评点两句。   宋澜,叶轻舟,风飘凌与白相卿四位圣人亲传,侍奉在侧,聆听圣人们的观点。   妖族大能、鬼族特使与萧珩等人,偶尔说上两句,补充些特别的视角。   陆机兼任魔宫史官,已经开始研墨,准备记入史册。   负责抄录的仙门百晓生迅速赶来,就地跪坐书案,润笔铺纸,准备将这一战印发天下。   “殷尊主之剑,果然是天下霸道。”道祖评点时,不再用前辈对后辈的“殷小友”,而是以尊主称呼他,足以体现个中区别。   “圣人之剑意,为仁德守正的君子剑。山海狂澜,他可一剑挡之,是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道祖想起当年谢衍总是带在身侧的玄衣少年,如今却成长为足以与师父匹敌的至尊,难得感慨一句:“时过经年,风云际会,那个天授帝命的少年,果然并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道子宋澜听着师父的评论,一手牵着少年叶轻舟,隐藏在道袍下的另一只手却微微攥紧,眼眸深沉如寒雪。   “师兄?”叶轻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对师兄的关心短暂地战胜了剑痴本性。他偏头看去,担忧道,“你没事吧?”   他与殷无极几乎是同时代的人。谢衍之徒殷无极已为魔道至尊,他的修为却原地踏步,如此差距,怎能让他不芒刺在背?   “无事,轻舟师弟。”宋澜缓和语气,他对师弟向来关照,“这样的巅峰对局难得一见,你多看看,莫要走神。”   佛宗向来寡言,平日都会阖着眼,装作老神常在,把佛系不问世事写在脸上。他只有在谈禅论道时会多说两句。   佛宗评点道:“帝尊之剑,却走出了与圣人截然不同的风格,完全洗去了曾经的影子。”   看到如此巅峰对局,佛宗洞若观火,拈花一笑:“二位都是至尊,比拼‘速’是分不出高下的。因为这是在等待对方出错,露出破绽。很快,他们会发现,对手非同小可,不会出错。”   剑锋互相擦过,二人位置交错,顺势换位。   谢衍被削去了半扇雪白衣袖,飘逸如流云的儒袍在风中飞扬,墨发被剑锋撩起,掠过他淡漠如冰雪的容颜,凛然孤高至极。   殷无极帝冠被剑锋掠过,有了少许破损,让鸦色的发滑落,披散在肩上,更衬得他面容昳丽艳绝,倾世风流。   在这样快剑胜负中,二人竟是没有见血,显然是未曾在纯粹的剑技比拼中找到对方的破绽。   三圣一尊所在的高台上,对战局节奏的评价一针见血,但那都是些阳春白雪了。   观看大比的修士们却没有这样的眼力,他们更好下里巴人,胜负全靠蒙,除了那极为高远的剑意与压迫性极强的灵气与魔气,他们完全看不懂门道。   但是讨论却很热烈,大多数人还是看个热闹。更有人不懂剑,索性开始盲下注,或是开始听说书人的段子了。   “这就是至尊气场,我都腿软了,站不住,谁能扶我一把?”   “说真的,老子上回看见擂台比剑打成这样还无伤的,还是合欢宫的鸳鸯蝴蝶剑,比剑的是一对道侣,那叫一个默契缠绵……”   “哈哈哈哈,圣人与帝尊这叫棋逢对手,一个削衣服,一个挑发冠,怎么不算‘情意绵绵剑’?”   “打住,道友道友,拿两位至尊开涮,当心见不着云端城明天的太阳啊。”   说书人将仙门八卦烂熟于心,通晓些剑道知识,道:“传闻,两位至尊以前还是师徒,听说决裂过,关系差得很。此时打起来,哪是什么‘情意绵绵剑’,可别瞎说。”   “你们瞧这门道,帝尊攻击的是圣人拿剑的右手,显然是要先废了他的手;圣人更狠,目标是帝尊头颅,但没有成功,才挑开了帝尊的发冠……”   “这倒是靠谱些。”众人听闻,纷纷认为他说得对,总比二位至尊调情的猜测靠谱。   擂台之上,第一轮稍歇,二人彼此对峙。   谢衍看向那飘荡落地的半扇衣袖,眉峰微挑,半晌失笑。   殷无极一摸发冠,发觉有些被剑意撩到,有些碎裂。   他将垂落的墨发撩到耳后,冲着谢衍扬扬下颌,看似是挑衅,可看在谢衍的眼中,帝尊的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衬的他容色盛若荼蘼,比倾城更倾城。   “不比剑技了,动真格的,圣人认真些。”殷无极剑锋指向他,绯眸中意气扬扬,燃着灼灼的战意。   顷刻之间,玄袍帝君将剑锋刺入擂台大地,周身升腾起烈烈如狂的黑色魔气,真龙之息吞云吐雾,光华乍现,簇拥着他飞向高空之中,竟是一时间影响到了天象。   帝王做到极致,正如殷无极这般,烟霞紫气尽东来!   殷无极以帝气护身,召出龙气,显然是打算与他从“技”的比斗中抽离,认真斗一斗“法”。   他竟是不但要挑战圣人的山海剑意,更是要试一试,这“万法之宗”的名号,如今他可否撼动!   “人间帝王吗?”圣人垂眸,儒袍广袖在龙气激起的狂风中飘扬。   他难得被激起了战意,锐利如剑的目光看向挑战者,“就让吾来试试,帝尊的剑,是否能够称得上真正的‘天下霸道’。”   谢衍是此世最巍峨的山峰,挡在一切妄图挑战天下至圣的人面前,无人可以翻越。   说罢,在飞龙盘旋与魔气缠绕的天象中,圣人的身影化为风中一叶,洁白无瑕。当他如仙神般轻飘飘地飞上天穹,就在高空中巍然屹立,是五洲十三岛的不败传奇。   他身后逐一亮起的剑光,如同日月之华,天边云霞,在那一瞬间就照彻半个苍穹,四野大亮。   云端城之上,半个天穹是升龙紫气,半个天穹是日月剑光。   这就是分庭抗礼的一圣一尊!   “本座不才,领教圣人山海剑意。”殷无极笑了,他看向那从虚空之中渐渐浮现的剑意,波纹起伏如浪,好似山海之势。   “领教帝尊的洪荒三剑。”谢衍阖眸,却复而睁开,漆黑的眼眸中有神光异彩乍现。   这样的眼神,危险而冰冷,美得惊心动魄。   他越是强大到不可撼动,殷无极越是为他这份完美而倾倒。   如今看着光华中璀璨如日月的圣人,殷无极目眩神迷,胸膛中却充满着战胜这位天下至圣的灼灼烈火。   帝尊起于草野,平生不知害怕,也从不屈服,只懂得进攻,进攻,再进攻!   于是,他笑着扬起剑,劈向天穹中的圣人。   无涯剑出,势如山崩地裂,万马齐喑,山海倾倒,日月无光。   “洪荒三剑第一式,斩山劈海——”   此世巅峰是吗?   天下至圣是吗?   五洲十三岛的不败传奇是吗?   从今天起,他要那位自以为大道孤绝的圣人知道——   他来了! 第326章 横陈君侧   圣人背后宛如漩涡的漫天剑意, 如同浩荡的秋雨,每一道剑芒都暗藏锋利的杀机。   山海剑意自苍穹倾泻时,宛如天河倒灌, 百川东到海!   帝尊的剑意自远古洪荒而来, 宛如真龙现世,衔云气,负青天,吞吐乾坤,紫气东来!   光芒碰撞,迸溅的剑意如星落。   云端城上空,穹顶无光,宛如天裂。   道祖、佛宗二圣见之, 齐齐支起结界, 将众人护住。众人却半点也不肯移开视线,哪怕耳鸣流血, 出现短暂目眇, 也要目睹这场至尊之战。   地动山摇之后,一圣一尊交战的擂台区域, 几乎被生生从地表抹去, 留下无数剑雨扫荡后的坑洞。   “到底谁赢了?”众人向擂台中央望去。   谢衍与殷无极站定, 重新立于已成废墟的擂台上,在风中遥遥对视。   白衣圣人巍峨屹立, 剑锋垂地, 剑光与风还在他周身盘旋,右手臂被染红,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   玄袍魔君踉跄一步,继而也站稳。玄袍大袖的织料几乎被剑锋撕碎, 发冠也不知所踪,大抵是早已化为齑粉。   殷无极的墨发飘动在风中,单手按住腰侧,剑意入体,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血色深红缓缓洇染。   但他意志力极强,不可能昏过去。毕竟,他现在代表北渊洲的脸面,宁死也要端住魔道帝尊的骄傲。   “帝尊之剑,当得上是天下霸道,痛快。”圣人的声音依旧如同碎玉。   灵气过盛时,他展现出远离尘世的超然与冷漠,漆黑的眼中满是冷酷的战意,只是注视他,就会由衷地觉得恐怖。   “圣人的山海剑意,确是‘一剑能当百万师’。”殷无极轻轻吐出一口气,越是接近那个境界,他越觉得恐怖。   “承让。”谢衍挽了个剑花,右手虽然受伤,但依旧能动,这样的伤势,显然比腰腹部受伤的帝尊要轻。   刚才那天崩地裂的一剑,殷无极抱有十二万分的敬意,所以并没有留手。   或者说,没有人能够面对圣人谢衍时,还会考虑“留手”这种自取灭亡的事情。   但他固然使出全力,伤到谢衍的手臂,让他流血;与废掉他手臂灵脉,让他不能握剑。这是完全两个概念。   一剑定胜负,点到为止的规则下。他与谢衍勉强能算打的有来有回。   如果他们在真正的战场上,必须要战至一人倒下。那么在第三剑的时候,胜负就会见分晓了。   殷无极必输无疑。   “胜负已分,赢帝尊半招,可有异议?”   “圣人成名之剑,本座领教了。并无异议。”   殷无极输了半招,却也输得起,向他风度翩翩地作了个执剑礼,淡淡笑道:“多谢圣人指教。”   面对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圣人谢衍,作为后进者的北渊魔君,“只输半招,有来有回”,这个结果相当体面。   面对他极好的对手,谢衍始终平视着他,也以同样的规格执剑回礼,道:“有幸与陛下交手,衍不胜欣悦。”   互相执礼完毕,今日的大比也到了尾声。   北渊魔宫那边,萧珩与陆机疾步走到帝尊身侧,簇拥住他,山呼陛下万岁。   萧珩看出殷无极脚步有些不稳,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伤势要比看上去更重,生怕他倒了。   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臂,虚扶了他一下,传音入密:“陛下,现在千万别倒。站不稳就借力,您可端住了。”   “倒不了。”殷无极口中皆是血气,他都咽了回去,不表现出半点异样。   “本座即是北渊洲,本座的剑,也是你们的尊严。好不容易能与仙门……争得一个分庭抗礼,就算只是在单对单的胜负上,断不能毁了这局面……”   陆机见他帝袍残损,更是早就备好了黑狐皮制成的大氅,疾步走来,搭在他的肩上,让帝尊雍容华贵的气质不损半分。   殷无极修长的手指搭在狐皮上,苍白莹润,执剑的手亦是杀伐果决,红唇微弯,却强行忍下喉头血气。   他还能笑出来,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完全没受伤:“本座先行一步,回头再见了,圣人。”   “三日后,第二场大比,请帝尊莅临观赛。”   白衣圣人的身侧簇拥着亲传弟子与百家名士,无数崇敬的言语,都在赞扬圣人的辉煌剑法与巅峰修为。   谢衍什么也没说,他宛如在群山之巅俯瞰红尘的仙人,身在万人中央,身影寥落,神情疏疏淡淡。   夏虫不可语冰。他们仰慕圣人,却没有人能够理解他。   谢衍回头,看向渐渐走远的殷无极,被臣子们精心护在中央的年轻陛下,身姿倾世,背影风流。   *   今夜清寒,无星无月。   谢衍在灯下闲坐,秋衣单薄,长发垂腰。   他似乎刚刚沐浴过,因为白日的交战,他的右手还缠着绷带,不宜多动用,就用左手握着一卷诗文阅读。   但显然,他今日看不进去,反复抬起眼,看向洞开的窗边。   香燃尽了三柱,白衣圣人看向烛光,黑眸微动,轻叹道:“不会来了?”   叹息声刚落,谢衍却见殷无极轻车熟路地从窗台翻进来,动作比他娴熟多了。   殷无极关上窗,略略拂去衣上尘,从容地走到谢衍身侧坐下,怡然自得地用他的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   “约了您,就自然会来。”   殷无极转了转茶盏,淡淡笑道:“圣人的山海剑意痛得很,忍着太受罪了。本座给您暗示,就是说今晚要造访,请您帮我拔剑意呢。”   “手伸出来。”谢衍也不啰嗦,伸手,掌心向上,“帝尊修为精深,但山海剑意,还是尽量不要在伤口里留太久……”   殷无极依言,将手搭在圣人掌心,由着他摸脉。   “您揍出来的伤,您自己来治。”明明伤势较重的是他,殷无极却毫不介意,甚至还笑得很开心,“白日的那一剑,您没留手,对吧?”   殷无极在仙门大比上向他邀战,他们境界相同,却是后进者挑战前辈,各自都代表了一道的脸面,他留手绝对打不过,谢衍也不可能刻意给他放水。   毕竟,现在他们同为至尊,殷无极早就不是那个谢衍用一二分力道,就能耍的团团转的小徒弟了。   谢衍搭着他的脉,觉得他的魔气稍显混乱,浅浅蹙眉,“去床上,把衣服除了,吾看看伤势……”   “圣人,您是不是太急色了。”   “……”他在说什么,圣人的神情空白片刻。   殷无极放下茶盏,作势拉扯着衣襟,绯眸流转,欲拒还迎的模样。   “本座夜晚拜访圣人,本是想与圣人参详剑法,却没料到,圣人想观摩的是本座的身子,看样子本座是自投罗网了。”   “胡闹。”谢衍见他还有劲玩笑,伸展着修长的肢体,微微一顿,眉眼无奈,“陛下又拿吾寻开心。”   “这是在提醒圣人,边界感呢。”殷无极欲语含休,“白日还与本座打的昏天黑地,夜晚私会时,您见面就要把本座推到床帐里,宽衣解带,您难道就不觉得……太着急了吗?”   殷无极今日也未穿更为繁复的帝袍,而是一件金丝暗绣的单薄玄袍秋衣,缠着松柏长青纹路的锦带,柔软的锦缎裹着修长的躯体,教他姿态更加写意。   他的玄袍下缠着绷带,敷着最昂贵的仙草灵药,但是他动作一大,伤口里嵌着的剑意就隐隐作痛,教他鬓边泛起冷汗。   圣人的帐中清寒,他向来彻夜读书,批示公文,甚少入眠。   今日,谢衍却在床榻边点着烛光,铺上最轻如云朵,质地柔软的锦缎,还备好了灵药与汤剂。   殷无极在魔宫休息了片刻,沐浴更衣,上了些药,才彻夜来访,让圣人拔剑意。   此时见师尊考虑周到,他也不推拒。   殷无极撩起床帐,就乖乖地钻进这高床软枕里,平躺下来,轻解衣袍,露出缠着绷带,苍白紧致的腰腹。   见他这般配合,毫不避讳地将这具矫健修长的躯体,置于他的控制之下。   谢衍顿了片刻,纤长的手拂过他的腰腹,轻轻按了按绷带下的伤口,感受剑意的存在。   “伤势如何?”谢衍渡入几丝灵气,似乎在牵扯自己陷在他伤口里的剑意。   “……大魔伤势恢复得快,不重。”   但这种被谢衍灵气控制的感觉太奇怪了,殷无极用手肘撑起身体,脖颈扬起,小腿应激似的微微绷紧,如同拉满的弓。   “可能有些不舒服,忍着,一下子就好。”   谢衍撩起他落在殷无极脸庞与锁骨边的长发,别到鬓边,然后轻轻揭开裹着苍白皮肉的那层绷带。   被剑风割出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只余下一点细小的伤口,最严重的,还是这条隐藏着剑意的伤,迟迟无法恢复。   殷无极白日里一句痛也不喊,笑容不变,神态自若。   重重帘帐落下来,他是圣人夜晚的秘密情人。   情人,就该耳鬓厮磨,舔舐伤口。软弱与呼痛,也是可以理解的。   “唔……好痛——”   殷无极不知何时,已经从平躺在床上的姿态,倚靠在了情郎的膝上。   “圣人的剑意太厉害,只要渗入灵脉里,就会把灵脉割的乱七八糟……若不是本座修为高,扛得住,这样硬接您的剑法,不死也是要残的……”   “剑乃百兵之君。”谢衍的手掠过他的肩胛 ,拂过臂膀,追逐着他血脉里剑意的流向,眼神平静而尖锐。   “再君子的剑,也是杀人的剑。以利刃相对,哪有不流血的呢?”谢衍顿了顿,“何况,吾面对的是帝尊。”   “您终于承认了,本座会让您有危机感,是也不是?”   他鸦羽色的长发在谢衍的儒袍白衣上披散着,宛如流淌着光晕的水波。   谢衍的掌心之下,是魔君横陈的如玉躯体。   从修长的脖颈,到流畅的锁骨,再到呼吸时,胸膛起伏的弧度,腹部因为疼痛收缩,从而紧绷的流畅线条,简直无一处不完美。   “等吾帮你把剑意逼出来,就不痛了。”   谢衍看他因为疼痛而脸色煞白,轻叹一声,低头吻他的眉心,语气爱怜。   可是,无论多少次站在擂台上,面对步步逼近,让他产生危机与战栗感的帝尊,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拿出真本事。   面对与他相同境界的魔道至尊,留手,意味着轻视与傲慢。   殷无极倚在他的膝上,微微仰头,似乎要本能地追逐他的唇。“疼,您得亲我一下……”   他心中时常有情劫在烧,此时陷于谢衍的床帐里,清寒的气息笼罩着他,伤口还扎着剑意,好似被完全标记了。   “好。”谢衍从来不拒绝他的要求,他说要亲,那他就真的亲了亲他的唇。   这种暧昧不明的关系,让殷无极浑身的骨都酥着,眼眸有些迷蒙,喃喃道:“还要……”   在他绯眸盈盈流光时,谢衍神色不变,一边低头噙住他的唇,一手却下手快准狠,拔除那道折磨他的山海剑意。   “唔……”拔除剑意时,殷无极腰肢绷紧,身体上倾,又重重落回锦缎床榻上,冷汗淋漓。   殷无极浑身一颤,深红色的里衣松散地挂在腰间,解开的绷带浸透了斑斑血渍,透着药香。   受到剑锋堵塞的魔气重新开始流动,迅速修复大魔的皮肉,白皙躯体上甚至开始浮现绯红色的魔纹,又被谢衍逐一抚平,冷汗浸透衣衫,淋漓尽致的艳色。   魔君略略侧身,面色苍白着,唯有一点唇珠被咬红。   良久平复,殷无极修长的手臂攀着圣人的脖颈,引他垂问,如同艳鬼妖魅般缠上去,贴着他的耳侧,轻声笑道:“先生为我拔除剑意,乃是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他含着笑,手臂却游弋向下,揽住了谢衍的腰,呢喃道:“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不值一钱的身子,若您不弃,就托付给先生了。”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他漫声吟着,却语气柔软,带着钩子,“……教君恣意怜。”   殷无极换起剧本来,总是怎么刺激怎么来。每日都会让他年长的情人,尝到最时兴的花样。   却不料,谢衍的脑回路与他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就该从善如流,将投怀送抱的美人揽入怀中疼爱。   可谢衍居然生气了。   谢衍每每听他放低身段,说些自厌的话,总是恼的厉害,此时却摁着他的脑袋,冷冷地教训他:“不值一钱?陛下何故如此自轻自贱?”   “……”谢云霁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殷无极被仰面按在床榻上,却见一双冷凝的眼睛,里面灼灼燃烧的不是欲望,而是冰冷的怒气。   “殷别崖,你知道吾养你有多费心,有多不容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天生地养,吾为你师父,算是你半个父亲。”   “你在吾面前自轻、自毁、挑衅、造作、受伤还若无其事……是把吾多年以来的心血置于何地?”   谢衍怒从心头起,竟然将袖里乾坤里存着的奇珍异宝一股脑全倒出来。   珍宝如流水,流淌璀璨的光,这些光却尽数倾泻在姿容绝世的魔君身上。   不多时,这些珍宝覆满了大半床,玉石琳琅,云锦绫罗,各个灵气四溢,精妙绝伦,价值连城。   这回,帝尊当真是睡在了满床绮罗之中,完全懵住了。   “圣人,您怎么了……”师尊不对劲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勾手挠了挠他的掌心,“我那句话,并没有惹恼您的意思,只是玩些花样儿……”   往日昳丽艳绝的帝尊,此时正衣衫半解,倚在床榻上,伤口还在愈合,他不能乱动,身躯上却覆了大半琉璃玉石,却让他白皙的肤色更加皎皎。   殷无极绝世的姿容,却在光华璀璨中丝毫不失色,这些奇珍异宝反而暗淡,成为了他的陪衬。   他是锦绣堆里成长起来的少年。金尊玉贵,凝练了师尊的无尽心血。   “千年红珊瑚与天山白玉磨成的珠子,采自佛家洞天的冰彩玉髓,还有海蓝珠、水寒玉与芙蓉珠。”   这些价值连城的灵玉,都被谢衍磨成了滋养他一身灵气的手串、玉牌与环佩。   谢衍看着懵了的徒弟,不知是恼火,还是别的什么,居然干脆把绫罗珍宝都覆在他身上,用璀璨的珠光,装点着这位年轻气盛的北渊魔君,尊贵的九五至尊。   “我对你哪里不好?小魔星,教你这般折磨我?”   “您是在生气呀?”殷无极回过味来了,捡起一串白玉珏,放在掌心把玩。他也有些不自信了,“……您当年养我,有这么贵吗?”   这一串玉珏,当年他佩过一阵子,又不知何时,师尊为他换了新的,他就把旧的忘在了脑后。   好像大概也许,挺贵的。   “殷别崖,你以为,你这一身的尊贵气质,是怎么养出来的?”谢衍越是见他端着,越是心里有火在烧。   当年的天问先生,一边建宗门,一边养徒弟,还纵着他这个烧钱的炼器爱好,却坚持徒弟要富养,实在是修真界模范好师父了。   但是,谢衍越想越生气,这样好的继承者,他竟然便宜了北渊洲的那群魔修。   殷无极还殚精竭虑,百般算计,甚至不惜消耗着自己来对付他,只为了给北渊洲撑住面子。   这样乖巧的好孩子,他明明是给自己养的。   谢衍冷笑:“这眼界、这风度、这容貌,还有这身炼器本领。你身上的特质,哪一点不是为师用心打磨,谆谆教诲,耗费了千年心血,才把你养成这般模样……”   “可惜,便宜了北渊洲。”谢衍越想越意难平。   “为师花了这么多的心血,教你成才,不是教你自轻自伤的……”谢衍抚弄他的后脑软发,眯起眼,“你知道错了没?”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帝尊越听,笑得越厉害,“圣人,您生气的点,好可爱。本座被您撩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还没等谢衍冷着脸,再斥两句,却见帝尊将细长金链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坠下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还笑着在他面前摇晃着,叮叮当当,撩拨心弦。   “……”   谢衍短暂地顿了顿,这叮当声让他突然忘了想说什么了。   “我知道,师尊养我花费了千年心血,更是什么好的都紧着我,从不教我吃亏……您是真心把我当儿子在养呢。”   殷无极撑起身子,覆在他身上的琳琅异宝叮当坠下,墨色长发如鸦羽,披散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却是笑倚绮罗。   “您何必意难平?不但和我的臣子,还要和北渊洲吃醋,您呀……”   殷无极歪了歪头,又伸手扣住谢衍的五指:“您是在害怕,我不再是您的所属,只属于北渊洲了,是也不是?”   “师尊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根本不需要这样自证。”殷无极洞悉了谢衍的心态,微笑道。   “殷别崖不会离开,他根本就离不开您。”   圣人亲眼看见殷无极的成长,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从权力,再到修为,再到他对北渊的责任感。   当谢衍重新检视自身时,发现他无论是从名分上、地位上还是修为上,再也不可能困住殷无极。   只要帝尊反悔了,想要离开,他只要转身,圣人就拿他毫无办法。   圣人的眼神沉黯如雨,好似压抑着疯。   帝尊却倚着美人靠,腿微微曲起,堆着沉甸甸的金丝银线,赤着的足踩在血红的玛瑙上,脚踝流转着玉润的光。   他就这样陷在璀璨的光芒中,仰起头,笑着向圣人邀请。   这是明晃晃的,放肆而赤/裸的勾搭。   “您养大的孩子,耗费了无数心血,才让他成为如今这个模样。难道您就真的这样无私,宁可将他拱手让出去,也不肯自己来享受?” 第327章 爱情战争 来撕咬我   殷无极若是愿意, 他就能成为天底下最美最热烈的情郎。   这世上,能够坐拥这等极致享受,看见他最美艳昳丽模样的, 除却圣人谢衍, 也再无他人。   殷无极跪坐在紫檀木攒芙蕖鎏金拔步床上,手臂伸展,无数玛瑙玉串成的珠玉,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他的腕子上,坠下琳琅生晕的光。   谢衍端坐在床边,白衣肃肃,墨发垂腰,天然不沾一丝尘埃, 是天下最高洁的君子。   再断情寡欲的君子, 遇到他天生的克星,也很难保持淡然。   “圣人, 您将这些珍宝摆在本座面前, 是想要做什么呀?”殷无极的眉梢眼角藏着秀气,唇畔微弯, 含着天真情态。   “这样, 您喜欢吗?”   说罢, 他将修长匀称的手臂伸到他面前,缠满青翠色的碧玉佛珠, 或是戴着沉甸甸的镂花金钏, 镶着紫金玉石。   白皙的皮肤在珠光宝气的间隙中透出来,却比白月光还明亮,艳色照人,却不带半分俗气。   殷无极多情, 为了勾搭师父,时常作出艳光照人的模样。   他将长发理了理,将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花的红色披帛盖在头上,又撩起半边,含着笑瞥他。   “还是说,您这是在我面前彰显财力,不但是过去一掷千金地养着徒儿,如今的魔君,您也有实力将我完全包下,养成您最可心的模样……”   谢衍定定地看着他,见徒弟笑靥若烟霞,像是洞穿了他的心思,却故意撩拨他,是明里暗里的勾。   圣人从不肯认输,更不欲暴露自己此时内心的想法。   谢衍将他用过与没用过的皆攒起来,混在一处,本就想找机会赠给他,也是想着他不会记的那么分明。   他抬手,轻抚帝尊面庞,淡淡笑道:“罗衣锦绣,金翠明珠,皆不足贵。这都是些为师攒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只是工艺漂亮,别崖若是喜欢,就全带去北渊用。”   谢衍轻描淡写着说不珍贵。   实际上,他能够拿到殷无极面前的,都是稀有罕见的天材地宝,聘了仙门拥有最卓绝技艺的工匠,件件都是价值连城。   仙门客,尽豪奢。遍地流金,洞天秘境,珍宝俯拾皆是。   仙门之昌盛,远远超出北渊的想象。   作为仙门之主的谢衍,是这盛世的缔造者,他指缝里漏出的些许繁华,都能让艰苦卓绝的北渊洲仰望许久。   殷无极一听当真是送他的,微微挑眉,笑意淡了几分。   谢衍心思深,说些不疼不痒的话:“例如仙门大比这等场合,你代表北渊,武力与财力必须都要展现出来,才能教各方势力信服。”   他足够温柔,不沾染欲望,甚至还将他敞开的衣襟拢了拢,克制着不去碰他线条修长的锁骨。   殷无极端着姿态,婉转地拒绝道:“您不是教导本座,既然做了君王,就要以身作则,力行俭朴,不得骄奢淫逸,透支民力;亦不得举止轻浮,仪容不端……”   君子如谢云霁,待他细腻疼宠,高洁无瑕,把他宠的无法无天。这风度,倒是显得他满脑子都是情爱,落了下乘。   殷无极矜持地笑着,敛了容,重归帝王的端然。   “在您面前,着彩衣,佩珠玉,哄您开心也就罢了。”   谢衍看他意兴阑珊,知道他是打算拒绝了。   殷无极将琳琅珠玉从颈间取下,先是看了一眼谢衍的神情,又收回目光,道:“如今,自有北渊养着本座,本座不需要您贴补,您不必介怀。”   谢衍蹙眉,不欲教殷无极心生迟疑:“都是些你的旧物,从家里带出去,也不算是收了仙门的东西。”   殷无极笑意盈盈,看似无懈可击:“您喜欢,本座今晚戴给圣人看就行了,其余的,倒是不必。”   “仙是仙,魔是魔,有些界限还得划清楚。”   “赠给情人,而非贴补。殷别崖,你非得分那么清吗?”谢衍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侧。   他隐隐有点不开心了:“北渊魔宫的东西,无论是何等物什,你都能用的开心;为师给的,比北渊的精细许多,你却半点也不肯用?”   “您是担心徒儿在北渊受苦了?”殷无极顿了顿。   作为君王,他下意识地维护:“您看不上北渊苦寒,但如今魔洲刚刚起步,正是筚路蓝缕,我不会挑拣……”   “而且,徒儿过得可好了,北渊魔宫,都是事事以我为先,奉君王如神明,您不必担心——”   谢衍想听的才不是这些,冷笑一声。   殷无极习惯了一切以师尊的感受为先,见他恼了,当然不肯破坏他的兴致。   他连忙凑过去,揽住他的腰,乖乖地蹭着他的掌心,免得惹恼圣人,道:“您别生气呀。”   但魔道的君王又有些失落,语气艰涩:“……您这样不喜欢北渊吗,是觉得那里还是蛮荒魔地,您悲悯魔民,却并不喜欢那里,所以才不肯踏足。”   “想什么呢,一口一个北渊洲,为师是把你借给魔洲,没叫你把外头当家里。”   他越是说外头好,谢衍越是介意的要命,冷笑道:“现在北渊洲侍奉君王的贡品,为师不但供得起,还更好。要不是你在魔道有了自己的路走,谁会教你在外头飘!”   “……”师尊的关注点总是与众不同,殷无极顿住。   “还有这些法宝,吾已经特地避开仙门式样,做了些北渊风格的了。怎么,就这样介意你的师门,难道觉得出自吾之门下,还是丢人不成?”   “人前划清界限也就罢了,连些物件都不肯收,非得抹去一切踪迹。还有经济方面,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那借条也是,一条条和我掰扯——”   谢衍早就恼他了,只是忍着不说,见他见外头好,心都不在了,一副插上翅膀就要飞走了的模样,哪里还忍得了。   “吾与北渊洲,谁亲谁疏?”   “……”   谢衍说罢,也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气。   反正本次仙门大比,他处处都气不顺,他成圣以来,少有这么情感波动,心态别扭的时刻。   “……哈哈哈哈哈,圣人,您也太可爱了。”殷无极一怔,继而捧腹,笑的厉害。   谢衍这是醋了,醋的还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和北渊沾点边的,他都得暗地里生一阵子闷气。   现在见他拒绝来自师尊的关爱,竟然恼到和他翻旧账。   “笑什么?”谢衍恼了,按住他的脖颈,抚摸他的后脑软发,“殷别崖,你莫要糊弄,说个明白。”   “您先前醋萧珩时,我就觉得奇怪。后来,我与您在奖赏后进上杠起来,您居然也和我比这个,非得压住我一头,更别说旁的,对陆机,对魔宫臣属,零零总总的敌意。”   “您这不是看单独某个人不顺眼,是但凡和北渊洲相关,您就偏要都比较一遍,是觉得我离了家,入了北渊,心野了,把北渊洲当归属了,是吗?”   “……”   殷无极终于抓住了些师尊陆离莫测的心思,越是品味,越觉得他这般情感波动千年一遇。   待到抓住谢衍的心思,殷无极才明了,师尊与他针锋相对,不是在看不起他如今的实力地位;不是非得压制他,教他抬不起头;亦然不是不喜北渊洲,非要把他抓回来。   谢衍端着仙门之主的架子,居高临下,是在评估与审视,亦是在排除一切可能会夺去他注意力的威胁。   “谢云霁 ,你是不是后悔当年放我去北渊洲了?”他笑了,“还是觉得,我身上与你有关的东西,正在越变越少……”   殷无极见谢衍眼神一暗,露出不悦的神情,越发乐了,笑倒在一床的白玉明珠之间,檀发白肤朱唇,比柔和的明珠更雪白明丽,比鲜艳的红绸更浓墨重彩。   他笑够了,趴在床榻上,撑起下颌,盈盈地看着他:“本座在仙门大比上,虽然输您半招,认了输,但是您感觉到芒刺在背,本座几乎不可能被您再度掌控在手上……”   “圣人觉得,不够安全。”   对于掌控欲深重的谢衍而言,风筝断线,箭已离弦,这是危险的信号。   他仍然留在原地,别崖却在往远处走,这代表着失控。   圣人最难忍受这种不安,所以为此感到焦躁,产生荒谬的嫉妒心,甚至不惜放下姿态,向他主动靠近,采取种种办法,确认殷别崖仍然将他视为最重要的存在,不会从他身边逃离。   “够了,圣人境本就没有这么多情绪,何来这等荒唐想法。”谢衍打断了他的揣测,刻意平静道,“我们维持这种关系,是因为……”   “是因为,您早就习惯了我,与我保持地下关系,距离最舒服,寿命匹配,实力相配,也最不会出事。”   “这对您来说,代表着安全,可控,不会有意外。”   殷无极支起身,早就接受了现实,淡淡然地笑道:“您虽然理性冷清,但也毕竟没有真正成为无情无欲的仙,羁留于世间,总是免不了俗,需要有一两个情感载体。”   “所以您会收徒弟,在教导弟子的时候,维持人性。”   “我跟着您许久,正好承载了您对于师徒、父子、同道、知己的记忆与希望。在您想的时候,还可以当做情人用,这身皮肉躯壳年轻美丽,您可以没有负担地宠爱我……”   殷无极灼烧的情劫,教他一见谢衍的面,连自己姓什么都忘的干净,永远也不满足,所以时时在痛苦。   但他知道,他必须得满足于现状,再多的不能奢求。   殷无极偏头笑道:“再说,您的宠爱,也是我生了妄念,苦苦求来的。让圣人感觉到这段关系不安全,让您不够舒服,是我的不是了……”   谢衍不答,黑眸里透出了些许烦躁,第一次在他重复这种论断时,打断了他,道:“不是。”   殷无极每次重复,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陷进去,但是这毫无用处,因为他早就在恨海情天中一败涂地。   见他打断,殷无极又怔了片刻,绯眸盈盈看向他,道:“谢云霁,你……”   他那些故作矫情的茶艺,变着花儿的新鲜剧本,或者是费尽心思扮演出的热烈模样,都是为了让谢衍不会在时间的长河里腻烦了他,看倦了他的容貌,或是觉得他的性子无趣。   殷无极知道,作为天生大魔,本性太寂静,或者说是虚无。   他本就是一张白纸,所有艳烈色彩,都是后天的教导抹上的。   能够他这张纸上作画的,从未有过旁人,只有谢衍。   殷无极从遇见他的十五岁开始,就很用力地把自己揉捏成谢衍喜欢的样子,去揣测他的喜好,适应他的规矩,享受他的掌控,直到成为他完美的徒弟。   如今,他又试图成为他可心的情人,但是如今虽然小有心得,但时不时仍然觉得是地狱难度。   面对无情的天,应该如何揣测他的心意呢?   只有一点点地去试,才能敲碎他的壳。失败了不打紧,挫败也很正常,只要他会给予反应,总能积少成多……   魔君这样安静地想着,却又忽然发现,冰冷的天低头,垂下眼眉,径直拽住他的手腕,略有几分强硬地把他摁在床上。   这是一个压制的动作。   谢衍的目光掠过他蕴着澎湃魔气的躯体,本该平淡无波的黑眸,此时却如同笼着暴雨。   “殷别崖,我从未说过,我需要你安全可控,百依百顺,献上一切……”   “相反,陛下越是教吾意外,惊异,烦躁,不安……”他换了称呼,却又带着强势。   谢衍随手拿起一串坠在床榻上的明月珠链。珠链垂下,近乎调情地掠过他的脖颈、腰际、小腿。不辨谁白。   “吾越是觉得,征服你,压制你,非常有趣。”他的眼眸黑的浓稠,语气越平静,越是可怕。   “你天性本就不乖巧,不必压着性子,试着,来撕咬我。”   “只要你做得到。”   说罢,谢衍垂下幽深的眸,将明月珠缠在帝尊的脚踝,绕了三圈。   “您在做什么?”殷无极感觉到芒刺在背,向后蹬了一下。   他却被师尊牢牢握住脚踝,在脖颈上咬了一口,浑身都发麻了,眸瞳却颤栗着,兴奋着,狂热着。   顺从他,臣服他,随着他的节奏起舞算什么?时间那么长,哪有与圣人搏斗到底更刺激?   “这些珍宝,吾花了不少心思,既然陛下不肯要,那就都用在陛下身上吧。”   “别崖不听话,总爱揣测吾的心思,得给个教训。”谢衍温文尔雅,手却按在他脊背的美人沟上,反复摩挲。   “可别哭出来。”   殷无极侧头,望向眼底有着寂静烈火的师尊,笑了。   完了,天崩了。 第328章 精卫填海   天也会裂开吗?想来, 是不会的。   但是谢衍并非真正的无情天。   只是时光太久,圣人的不朽传奇深入人心,他活成了世人眼中的模样, 化为神坛上白玉无瑕的神像, 也让众人视他为永不崩裂的天穹。   这样的无情天,站在至高巅峰时,他的心里也有逐渐扩大的空洞。在寒冷的神坛上,受天下朝拜,他也会感到寂寞萧索。   这些都是他身上还残留的,属于人的情绪。   圣人终究还是人,而非仙神。   当殷无极笑着伸手,抚上他的眉眼时, 他看见天的裂缝。   “圣人原来也有这样的神情。”殷无极故作惊叹。   他倾身贴上来, 笑着吻他垂下的墨发,唇在他匀称的锁骨上流连, 眸底却是深深的狂热。   虽然他只看见了一瞬间的坍塌, 却依旧窥见了白玉神像下的血肉之躯。   “为何不能有?”   谢衍阖眸,享受着情人的温柔侍候。   帝尊不仅倾城绝色, 精通风花雪月, 说起情话来热烈又动人, 还有着细腻的手段,不但照顾他的情绪和感受, 就连腰身酸痛, 都有美人殷勤揉捏,悉心照料。   他这仙门之主一心扑在公事上,待己严苛至极,不带半分个人享乐。醒掌天下权, 他游刃有余,但也实在无趣。   后来,他尝过醉卧美人膝的滋味,饶是圣人也不禁感慨,由奢入俭难。   他何必为难自己,非得把投怀送抱的美人推走,仅仅因为他是魔君,亦或是他的亲传弟子?   只要这段关系藏的够好,没有人发现,不会影响到仙魔两道。魔君怎么了?弟子又如何?宠着就宠着了,谁能说他的不是。   谢衍勾着他的脖颈,把他拉到身前,呼吸撩在他的眼睫上,笑了:“不是反复试探吾,为何要接受你做情人?今日就给陛下一个答案,以后莫要再问。”   “洗耳恭听。”殷无极很需要这个答案。   谢衍揉揉小狗的耳朵,道:“没那么复杂的理由。只是想开了,何必为难自己。”   “想开了?”殷无极眸子忽闪,明媚的很。   在软红深处,梦境颠倒。   谢衍捉住从他深红色内衬里垂下的明珠,在指尖交缠几圈,微微牵动,就控制住情人的一切,要昔日的凤凰儿在他掌中起舞。   “谢云霁若真是个在乎三纲五常,道德礼法的人,又怎么会去主动破坏先圣规矩,只为适应仙门的发展?”   帝尊抬头,盈盈目,淡淡眉,如叠春山。   “您自然不是个迂腐的人。”   谢衍按着他的后脑,珠翠点缀其间,他却拨开,抚摸那绸缎一样的长发,道:“这世上有种种束缚,我不喜欢。”   “我虽然随时可以逍遥出世,仍做回那寄情山水的天问先生,但是我不能。”他道,“因为我做出了选择,就要执行。”   “达则兼济天下。您告诉弟子的道理,弟子亦认同。”殷无极颔首,他已经不再任性,理解谢衍的身不由己。   “不是规矩约束了吾,而是吾必须要做什么,选择适应规矩,做不出格的神像,是最省力,最稳定,代价最小的选择。”   “您向来如此注重实用,不拘于道统,无有偏见狭隘。”   殷无极喜欢他的旷达与一视同仁,在目睹仙门大比的盛况后,他感叹,“这五洲十三岛,只有您能做到,这样的天下朝圣……”   “别给吾戴高帽子,小崽子。”谢衍见他眸光晶亮,知道他又抑制不住,爱欲高炽,几乎痴狂了。   帝尊只有最极端的爱与恨,让他的个性鲜明又疯狂。   但谢衍又不得不承认,他享受着这样毫无保留的恋慕,哪怕他囿于圣人境界,无法回应等同的爱意。   谢衍接着说:“至于维持这样的关系,并非如你所想,开始于你的逼迫,维系也是因为我的理性判断。事实并没有那样复杂,我不推拒,自然就是不想推拒。”   “……您不想推拒?”   如芝兰玉树的圣贤君子,凝望着他,道:“最初的时候,我一心成圣,达成许下的大宏愿。”   “所以,成圣初期,我还是太顾忌了,没能驾驭境界,也没有往身边看,忽视了很多东西。”   殷无极怔住,他不明白谢衍在说什么。   “你若是还在我门下时,向师长提要求,或是为师早些注意到你的不对劲。说不准,现在又是另外一个结局。”   谢衍轻叹一声:“罢了,都是些假设,如今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殷无极垂下的长发如瀑,发丝如墨,因为他猛然凑近的动作,微微摇晃,又被谢衍亲手用各色珠玉珍宝挽住,只要把玩他的头发,明珠就会叮当响。   “不,很有意义。”殷无极的呼吸拂在他的唇畔,紧张地问道,“您的意思是,弟子若是在您的师门下,向您诉说情爱,您权衡之余,答案也不一定是‘否’……对吗?”   殷无极每每靠近他,沐浴在师尊的气息中,或许是他肋下那块灵骨在呼唤原主,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牵动。   此时师尊好似叹息,好似遗憾地说了些真话,却让他喜悦至极,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了。   谢衍语焉不详,就让他情到深处,恨不得融进师尊的躯体里,与他合为一体。   “我的答案是‘不确定’,仅仅如此,你就这么高兴?”   谢衍见他高兴的像个孩子,窝在他的怀里。若是他身后有尾巴,定然是在乱摇的。   “高兴的,不能再高兴了。”殷无极扑到他的臂弯中,手上珠玉叮当作响,像是被拴着铃铛的小狗。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道:“您回溯往事时,是不是也不能确定,当我在您师门之下的时候,您对我,也许不止是师徒之情……”   “这很难证实。”谢衍比他理性许多,谨慎的很,所以没有给出确定的答复,“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与别崖,可能不会是师徒,自然也就无从证明当初心境。”   “在情爱上,您不肯诓骗我。”殷无极道,“您若是用确定的口吻回答我,我反而会觉得您在说假话呢。”   “没有骗你。”谢衍道。   “哪怕您对我,只有一瞬间,一点点的出格想法……”殷无极越想越快乐,抑制不住笑意,“这千年的疼宠,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记忆,对不对。”   殷无极还裹着单薄的深红色里衣,跪坐在床榻上,窝在师尊怀里,把手腕、腰际和脚踝都藏在衣衫之下。但琳琅玉石还缀在他身上,漂亮艳丽,显出极致的欲。   但此时,他却纯真的像个孩子,连笑容都明亮几分:“弟子原先以为,我追逐着您,做些无望的傻事,好似精卫填海,水中捞月,是永远不可能达成的愿望。”   “没想到,仙门的无情天,也有为我裂开一线的时候。”   “……真是傻孩子。”谢衍见小徒儿又钻进他怀里,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也习惯性地抱住他。   他身上的明珠作响,最好的珍宝点缀他的凤凰儿,昭示着可怕的占有欲,却让圣人无端又愉快几分。   谢衍延续了他的比喻,恼道:“你日复一日地撞不周山,还要怪天崩?天底下,就你最无辜了。”   “天又没崩,圣人的完美形象,只是塌了一个角。”   殷无极用双手比了一下,狡黠道,“就这么一点点,但是教我抓住了弱点,我要拿捏您了。”   “又不乖了。”谢衍眯起眼,却被帝尊咬住了喉结。   最脆弱的要害处,殷无极却慢条斯理地咬着,留下牙印,笑道:“魔性贪婪,您看上去无坚不摧,很安全的样子,若是被本座敲碎了壳子,窥见神像下的血肉之躯,您非得被我吮化了,吃尽了……”   “不会有那一天。”谢衍才不肯让他爬到头上来,五指缠着珠链,只是一勾,就让倾身的帝尊腰腹紧绷,双腕被束在身后。   殷无极很配合,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就被师尊按住脑袋,摸了摸他还空无一物的脖颈,在脖颈上挂了个沉甸甸的金锁。   殷无极忽然想起,那是小时候师尊替他打制的。   明明是祈愿平安,寓意单纯,但此时却有了些深邃的韵味。   方才被金石珠玉缠了一身,被师尊把玩时,他都镇定自若,咬着谢衍的脖子,把便宜都在他身上讨了回来,没见他脸红。   现在,一旦触及到他少时的回忆,他低头,脸却是彻底红了。   “您绑着我,还……”殷无极说不下去了,欲言又止,“这是我少时的……”   方才,他还在问谢衍回忆当年的师徒情,是否纯粹,得到他不确定,也许会接受的答案后,又被勾起少时的记忆,又被师尊这般折腾,他整个人都瞳孔地震。   “只是教陛下些东西。”谢衍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说一不二。   师徒的关系,已经扭曲成这副荒唐模样。但他们都乐在其中。   他摸过他脖颈到锁骨上一片咬痕,含着笑,也没有半分拒绝的意思,道:“吾允许你撕咬我,也会阻拦你。若是我控制你,也可以反抗。”   “教这样的坏事情?”殷无极绯眸一撩,却被谢衍按着肩膀,轻轻一推,倒在枕上,笑倚风流。   他初登尊位后,也曾进退失据。万幸的是,那是在他私底下拜访微茫山的时候。   师尊是最高标轩举的君子,不会趁人之危谋算他,反而把他拎到面前,耳提面命,认真地替他补了补帝王课。   谢衍并不提及他北渊局势,引经据典,由浅入深地教他平衡多方势力,教他如何封赏,如何收权,如何提振君王权威,是极为有用的帝王策。   但他早就不是在书案面前,正襟危坐地听他讲课的少年。当初这些补课,他都是笑着依靠在师尊的肩头学的。   现在,谢衍教他课,却都在床帏里。   情到浓时,在各自面前,就能把性格中最恶劣的一面原样展现,却又完全接纳。   “很恶劣吗?”谢衍看他,就是这样清淡无波的神情,最是高洁冰寒,却足够销魂夺魄。   “忍着。”   “好,忍着。”殷无极浊重地叹息,笑道,“由着圣人的意思。”   谢衍在外显得光风霁月,实则骨子里有着深重的控制欲。   这种控制,曾经体现在无涯君身上时,是严厉的管教。如今,却是对于情人爱欲的掌控,带他的节奏。   殷无极生而为天生大魔,就算被管束过,但魔性是他深藏的本性,哪怕极力克制,骨子里仍有暴戾的破坏欲。   所以,他总是在饿,希望把高洁的圣人污染,将他拉入堕落的深渊。但是很显然,谢衍吃软不吃硬,他选择的手段不是抢占,而是极致的引诱。   “这段关系确实偏执畸形。”在他撩起衣衫骑上来时,殷无极听谢衍说,“甚至,可以说荒唐。”   “但是时光那么长,保持陌生人的距离,你我皆受不了。”谢衍垂头,与他相视,“既然身而为人,总会去尝试一些‘明知不可以而为之’,去寻求平淡生活中的变数。至于危机,那也是在发生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诚然。”殷无极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相聚时,能得一夕,就是一夕。”   谢衍白衣微微凌乱,却遮住许多旖旎。他捧着殷无极的脸,缓缓摩挲,笑着道,“那就乱七八糟吧,我们都明白界限在哪里,只要不失控,也是无妨。”   “是啊。”殷无极扶着他的腰,含着笑,仰头等他亲吻垂怜,却又笑着阖眸,“你我都不能失控,我明白的。”   “陛下真的不会?”谢衍敢于承诺,是因为圣人境界的七情淡漠至无,但他依旧有了裂缝,却又不敢太确信。   “若是要止损,早就该分开了。”殷无极眸色深深,墨发垂腰,却被圣人缠在掌心,他笑而叹息,“不同于您,我比您危险许多倍。”   “但是得到过圣人,却又不能与您在一起……”   “……我该怎么活。” 第329章 郎骑竹马   从这场仙门大比开始, 被后人命名为“圣人时代”的仙门盛世,正式揭开序幕。   活在当下的人,当然不知千年后的修真史如何评价。这些四方来赴中洲仙门的修士, 看见的是繁华流景, 鱼龙狂舞,天不夜。   亦是辉煌璀璨,开放包容,万邦来朝,极具有号召力的鼎盛仙门。   缔造这一盛世的圣人,却在云端城偏僻巷道中,看向外边的万家灯火。   “仙门大比期间,云端城夜夜有灯市, 处处有盛会, 值得一游。”   谢衍叹息:“不过,吾寻常也不会在市井中行走, 倒是百家诸子中, 有不少经常在俗世走动,很是喜欢热闹。”   “圣人真的不能陪本座去玩……体察民情?”殷无极倚着巷口, 目光却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中流连, 跃跃欲试。   他早年压抑狠了, 现在迈入顶级大能的门槛,魔的天性释放出来, 虽然能够忍得住清苦寂寞, 但他还是更喜欢热闹与繁华。   他见圣人隐有拒绝之意,略有失落,伸手勾住他的雪白袖摆,缠绵地揉皱, 道:“哪有您这样招待人的,本座一个人去逛集市,有什么意思?”   谢衍被他这么拽住衣袖,见徒儿依恋又黏人,他目光也微微放柔,道:“风险比较高,就算用了变化神通,也可能碰见认得出你我的‘老朋友’。”   殷无极挑眉:“老朋友?”   谢衍的目光落在帝尊修长挺拔的身姿上,一触,却又移开:“据我所知,道祖喜欢化身灰衣老道,在街上算命,逢根骨惊奇的后生,就抓着忽悠人家……”   “越是危险,本座越想试试这种背着天下人的刺激。而且,我们的变化术,也只有大乘以上才能看出端倪。”   殷无极也知道,被当场抓包他与圣人同游夜市,之前装出的不对付就穿帮了。   不过两道现在毕竟还处于和平期,真的被发现二人同游,说是相约尝试缓和关系,虽然怪了些,但也不是不能解释。   “圣人不敢,觉得会被发现?”殷无极负手,笑容桀骜自信,“本座的变化术再不济,也不是寻常修士能看得破的。圣人万法之宗,难道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陛下若是想去走走,吾作为东道主,自然奉陪。”谢衍性格谨慎,但不代表他不相信自己的仙术水平。   见殷无极执着,他顺水推舟道:“陛下这次,又想以什么身份游览云端城?”   这等于答应他拿剧本方案,殷无极达成目的,看着清淡出尘的圣人,点着下颌,笑了:“圣人难道不怕,本座坑你?”   谢衍淡笑道:“无妨,陛下有什么奇思妙想,尽管说来,吾还玩得起。”   “本座还未见过,圣人少年时期的样子呢。”殷无极换了称呼,用指尖勾着黑发,语气缱绻旖旎,“遇到您的时候,我还是无名少年,您已是名满天下的天问先生……”   谢衍似乎被他触及了遥远的记忆,目光扫过他,一时沉默。   “圣人早年离家寻仙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呀?”殷无极凑近,理所当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似乎在撒娇。   “少年时期的您,您变一个给我看看,好不好。”再接再厉。   “没什么好看的。”谢衍被小徒弟缠上来一顿乱摇,好似要拒绝,手抵着他的肩膀,有些无奈地推拒,“当初年少轻狂……”   “怎么个年少,又是怎么个轻狂法?”   殷无极被他的只言片语勾起了兴趣,凑近,用他那张颠倒众生的容貌勾着他:“圣人享受了本座,却连这点小要求都不肯答应……”   “……”谢衍哪里经得住他缠,态度不免松动。   “本座也不占您的便宜,您不是自从‘谢夫人’离世,就念念不忘,时不时试探本座……”   殷无极明知那是他的马甲,却故意笑道:“凡人已走完一生,当然不可复生。但本座变化术精妙绝伦,您若是想见见‘谢夫人’,本座就勉为其难当一回替身,略作变化,教您见见那黄土幽冥下的一缕芳魂幽影……”   不得不说,这样的条件让谢衍也心动,终于颔首,道:“这样公平。”   殷无极捏诀,熟门熟路地化身谢夫人。正是少女模样,红裙白裳,含羞带怯,比当初在鬼界时的扮相,还要年少几分。   殷无极朗朗地笑,略一旋身,裙摆如飞扬的花朵。   “这样扮作结伴同游,两小无猜的少年少女,与你我原本的模样相差甚远,谁会联想到我们,除非当真迎头碰见道祖……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凡事都要谨慎。”谢衍也走出白雾,原本修长高挑的身形,也有些许变化,让殷无极看的目不转睛。   他不似群山之巅的圣人,不执儒卷,不负山海剑,那股如霜如雪的气质削减几分,风流意气,挥斥方遒的气魄,就透过冰面之下,浮现在他的身上了。   谢衍的变化仙术,不但让自己的形貌倒退回数千年前,更是为了逼真,放出几分少年时的心境。   此时一品味,他觉得新奇,又有些懊恼:“少年时的衍,难免有些……”   少年谢衍还没说完,就被他新出炉的小青梅挽住了胳膊,声音轻快娇俏,笑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谢云霁,这就是今夜的戏本子了,你可得端住了,别露馅。”   少年清俊,少女美貌,挽着手游玩夜市,乍一看去,倒是情窦初开的模样。   他又低低地笑,似乎在揶揄:“这模样要是被发现了,不光是本座,您也没法见仙友了。”   “一圣一尊的神识共同警戒,就算遇到熟人了,也能避开。”谢衍无奈,“今夜,吾就舍命陪着陛下了。”   殷无极明白,今晚陪他闹腾,谢衍承担的风险比他更大,所以也并不会真的往最危险的地方扎。   “不闹腾您,放心。”殷无极知道轻重,可看见热闹,又十分快乐地指向悬着花灯的一条街。   “从猜灯谜开始,怎么样?”   仙门大比举办期间,云端城汇聚了五洲十三岛的来客,又是不需要休息的修真者,夜市昼夜不息,灯火通明。   一整条街都挂着各色花灯,灯火天不夜。熙攘人群行走过灯下,不乏结伴而行的好友,亦然不乏道侣。   他们融入其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不见半分痕迹。   一般的修士,几乎都不会注意到这样一对寻常的少年少女,见到的,也只以为是青梅竹马,轻易略过,察觉不到半分违和。   身处人潮中,向来高居微茫山上,已经甚少踏入红尘的圣人,此时化身年少时的模样,还挽着漂亮的“小青梅”,这种千年一遇的场景,让他调试了半天心态。   “不习惯?”殷无极扮演过好多次谢夫人,进入角色很快,见谢衍可疑地沉默片刻,笑道,“您少有这般局促的时刻……”   “也不是。”谢衍白衣风流,身材如松竹挺拔,看似沉稳,但是看着灯谜和对子,眼神掠过,却有了微妙的停顿。   殷无极看去,发现珍宝阁前的下联空着,主人重金悬赏,寻找文采风流的修士对下联。   再一看去,只见一群修士围着无数花灯一顿乱猜,完全的凑热闹,答案驴唇不对马嘴。   “您不会是对这些……感兴趣了吧?”殷无极欲言又止。“您是想要冠绝云端城……”   “这些答案错的很离谱,想纠正,。”少年谢衍沉默了半晌,“之前未说明白,衍少时离家,狂傲不羁,目下无尘,自诩文采修为天下第一流,所以性格……”   “……哈哈哈哈哈。”少女模样的“谢夫人”笑得花枝乱颤。   “笑什么?”谢衍挑起眉,遏制住因为提取了少许当年心境产生的本能,将笑的直不起腰的殷无极牵住,显得十分稳重。   “只是会产生些许想法,又不代表我会这么做……”   “云霁哥哥,那个最大的灯,我想要。”殷无极眯起绯眸,立即指向那难住了最多人的七宝琉璃灯,理直气壮。   白衣少年脚步未停,直接转向那花灯方向,秒答:“等着。”   片刻,谢衍将灯直接就提了回来,在许多人艳羡的目光中,殷无极接过他塞过来的灯,轻快地旋转着灯杆,让七色飞旋。   “行动比言语诚实啊,云霁哥哥。”他故意强调。   “是卿卿想要,不是我的问题。”谢衍装作没听见,浑然没把刚才的横扫当回事。   “还想要投壶的奖品。”殷无极又向另外一个摊位指去,笑意盈盈,“竞争对手很多,但我想要那支漂亮簪子。”   平心而论,这投壶的奖品,比起谢衍攒下的奇珍异宝,简直不值一提。   但是圣人为了哄小徒弟一笑,什么都干得出来。   又被横扫了一遍的投壶摊主哭丧着脸,把最珍贵的奖品递了出去,心在滴血:“少年人,你别来了,这条街都要给你扫完了。”   少年谢衍也不在意,回到殷无极身侧,教他低下头,亲手把那一朵漂亮的红莲花簪子插在了他的鬓发间。 第330章 凤箫声动   “云霁哥哥, 好看吗?”   白衣红裙的少女丹唇素齿,目如秋水,鬓发如云, 喜滋滋地摸了摸红莲花簪子, 问道。   “好看。”白衣少年的眸似深潭,本该什么影子也映不出。可当他专注地看着少女时,却有种近似深情的专注。   月上柳梢头。在灯影与烟火中,他们虽然容色出众,却让路人极难形成记忆点,熟视无睹地走过他们身边。   就算偶有修为出众的大能修士见到这一对小情侣,顶多留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大概印象, 不会去细想与探究。   走出灯市, 就到了更加热闹的星辰街。   “还想要什么?”谢衍一手牵着殷无极,另一边提了许多东西, 琉璃的花灯、精致的瓷偶与来自五洲十三岛各地的特产点心, 都是些五彩缤纷的小玩意儿,背后是仙门的豪奢。   “我想要什么, 云霁哥哥就给吗?”殷无极尝了口仙门特产的糖果子, 甜滋滋的灵果上又撒了一层细白的糖粉, 颜值很是喜人。   师尊果然千年如一日地觉得他爱吃甜。   殷无极唇齿间弥漫着甜滋滋的味道,眉头舒缓, 也知道见好就收, 笑道:“我也任性够了,接下来就不折腾您了……”   谢衍一顿,还是觉得他要的太少,太容易满足了些。白衣少年蹙眉道:“尽管提, 只是这点要求,算不上‘折腾’。”   扮作少女模样的帝尊,拭去唇边的糖粉,故意为难他:“我若是要天上的星星,云霁哥哥也会帮我摘吗?”   “……”谢衍微僵,他这个要求,的确玄幻了一些。   殷无极见他神色,又乐了,笑道:“看吧,您身为仙门之主,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可别随便许诺。”   人群向着一个方向聚拢,殷无极看去,只见那岔道上竖着墨家的旗帜,打出了“聚天下墨学精粹于一炉”的嚣张字样。   “是墨家机关兵甲的展览。”圣人也想起来了,道,“先前,墨非申请,想摆个展,与天下炼器师交流,我允了。”   “墨家?”帝尊的炼器大师之魂顿时就摁不住了,笑道,“好生狂傲,我倒要看看,他们怎样将精粹聚于一炉。”   墨家的机关甲,驱动能源是灵石,是一项极其耗钱的技术。   仙门的灵石矿藏,更多是用于修士修炼,供给炼器师的较少。如今与北渊洲通商,大量质优的灵石矿输入仙门,极大地拉动了墨家的研究进度,一些更加烧钱的项目就能进行了。   门派制式短打玄衣的墨者们,担负着向全五洲十三岛的修士宣扬墨家之术的责任,街上参观的修士越多,技术宅们就越来劲。   “这个是‘浑天仪’。”一名墨者低头,看着那红裙少女好奇地拨弄球形的精密法宝,“可以观测天象,判断农时……”   年轻的墨者看着少女专注的侧脸,微微红了脸,道:“应用方式非常简单,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姑娘可以试试,很好玩的。”   “真的吗?”殷无极摸着这巴掌大的浑天仪,就能摸清大概的炼器思路。这与他还在仙门时,墨家的思路全然不同,太简单了,但殷无极却看的极其认真。   白衣少年背后负剑,神情冷淡地瞥他,让青年墨者背后冷飕飕的。   墨者少许有些在意,却见少年不言语,只是守着一心扑到法宝中央的少女,甚至抽时间捏诀,发出一则消息。   殷无极完全没注意到谢衍在干什么,十分感兴趣地摆弄法宝:“将法宝原本必须用灵气催动这一门槛,降低为凡人也能使用,而且还避免使用方式错误,只设置了一个开关……”   “修真者自己就能看天象,这样的法宝,是供给凡人使用的吧?”   “当然。”墨者不无自豪,“圣人说,墨家起于民间,就要回到民间。一位伟大的炼器师,评判标准并不是他能够做出破坏力多强的仙器,而是出自他之手的法宝,能够惠及多少人。”   他浑然不知,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圣人和魔君,还在侃侃而谈:“我们门派内部,每三年都会举办一次炼器大比,不但要评选出最厉害的法宝,还要评判出最有益民生的法宝。现在的俗世之中,我们墨家的名声可好了,不输给他们农家……”   原来墨家就挺卷的,现在他们觉悟了,开始卷起了民用法宝,积极推动仙门与俗世的和平相处。   殷无极按下按钮,看着那小巧的浑天仪吸收天地灵气,自主旋转着,用民间通用语报出:“晴,适宜耕作,宜嫁娶。忌游乐,可能遇到意外。”   “只有当日的天气是准确的,加上一点算命相关,不太准,但是卖得更好。”墨家弟子不好意思地道,“俗世很吃这套的。”   “还考虑到需要它的人大多不识字,很好。”殷无极笑了,“这位炼器师是真的去过俗世的。”   墨者看着那美丽少女放下浑天仪,又颇有兴致地将他负责管理的这一块看过,偶尔几句点评都精确无比,让他热血沸腾。   “灵石碎片嵌在指针上,能用三年吧?”殷无极拿起钟摆模样的小玩意儿,“这是在精确计算时辰?”   “是的是的,您是懂行的!”一谈到专业领域,技术宅连对方容貌都忘了,自豪地笑道。   “这是按照重订的仙门历法,与日月潮汐变化设计的法宝,名为‘钟’,现在时辰的误差已经很小了,仙门各派中都用上了,但是还没有大规模向俗世推广……”   墨家这条街上的法宝仅做展览,只是给来自五洲十三岛的修真者们看看仙门的繁荣。   殷无极在这条街上停留的时间,远比在灯影摇红里的多。   他看着墨者们在街上激烈地辩论,为一个齿轮的设计较真;又看着他们珍惜地擦拭着机关甲,向着来自五洲十三岛的客人们,展示墨者的骄傲。   片刻后,街上一阵骚动,竟然是韩度带着法家弟子来参观了,背后还跟了不少名家、农家、兵家长老客卿,阵仗极大。   墨非收到消息,更是带着墨家弟子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死对头的挑剔。   少年谢衍在他们踏进街道前,神识就有准备,牵着少女模样的小徒弟拐了个弯,躲到兵佣模样的机关甲背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韩宗主,可真是巧了。”墨非先声夺人,率先迎上去,皮笑肉不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这不带着仙友们,来看看墨家的成果,交流一下。”韩度笑容满面,“怎么,墨宗主不欢迎啊?”   “当然欢迎,仙友们,学术交流,墨家任何时间都奉陪!”   站在机关甲的背后,殷无极看向这条仙门百家聚集的长街,好似看见了仙门鼎盛的底色,眸中情绪复杂。   “比起过去,我曾在墨家游学时,每条炼器支线死抱着自己的绝学不放手,各系弟子之间互不交流的情况,要好上太多太多……”   “是圣人在引导吧,当年种下的因,今日已收获了果。”   殷无极不等他回答 ,继续说道:“与北渊通商获得的灵石,许多都用在了炼器领域。这还是可以展示给人看的部分,仙门,果然很强很强啊……”   谢衍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侧,不言不语,如同巍峨无言的山川。   扮作小青梅的帝尊,因为少女的身高不够,正踮着脚,穿过熙攘的人群,看向陆离光影中若影若现的云端城高阁。   “比起我当年,倾尽全力去打造的一个成功样板,一个展现给人看的启明城,这才是真正的盛世。”   殷无极笑而叹息:“……真羡慕啊。圣人真的好厉害,本座还是及不上。”   唯有站在帝尊的高度上,才能看出仙门的繁花似锦下,真正的底色是什么,又是什么铸就了这样的盛世。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   谢衍撩开他凌乱的发丝,将他发上的柳叶摘下,淡淡道:“北渊洲只是还没有走到这个阶段,如今达不到,不代表着未来不会。”   “仙门在向上走,而北渊洲,亦然是在向上走。”   白衣少年垂眸,好像要拭去他脸颊上浮动的一缕月光:“只要你确定,你走的是正确的道路。”   趁着仙门百家的宗主聚集在这条街,谢衍与殷无极从拐角处迅速离开,避免与仙友们照面。   “还好避开了,今夜的熟人可真多。”殷无极这副少女模样还是挺唬人的,只要不与人正面撞上,认出来的概率不大。   “换个地方看看。”谢衍颔首,“据说今日还举办赛诗会,如果无聊,可以去听一听。”   殷无极过去在仙门文坛就不参与这类活动,对写诗也没太大兴趣,但是碍于师尊不但是仙门圣人,更是中洲文坛领袖,才被各家邀请过去当诗会评委。   举办诗会的场地在“有间茶社”,属于杂家的产业。此时入夜,外围已经装饰好了场地,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还有不少合欢宫的女修在看热闹,评点着诗会新鲜出炉的诗句;还有些看的不是诗,而是诗人。见到中意的,甚至还从场外抛个媚眼过去。   “这位公子,当真文采风流。”鹅黄色衣裳的少女执着团扇,与身旁的姐姐道,“还长的这么俊,翩翩白衣少年郎呀。”   “妹妹,你可就不知晓了吧,这是最近名动天下的圣人弟子,白相卿。”紫衣女子眉心一点红,挽着飞仙簪,染着蔻丹的手指点了点少女的额头,“可别打坏主意,忘了我们合欢宫的规矩了吗?”   “原来是他。”少女懊恼地跺了跺脚,委委屈屈地道,“宫主说过,别轻易去碰圣人门下……好吧,我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啊?”   “宫主说了,圣人门下不好惹。”紫衣女子沉痛,“你看那边,那个蓝衣服的儒士,俊不俊?”   “这清朗如月的郎君,俊的很呢。”少女芳心大动,“我觉得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紫衣女子神情复杂,开始教育小师妹,“这是圣人弟子风飘凌,也不能碰。至于为什么,当年你师姐我啊,就是没有听师姐的劝……”   殷无极本来对诗兴致缺缺,却听到旁边合欢宫姐妹的交谈,一看诗会评委团的成员,果不其然发现了风飘凌。   “风师弟这被强行拉来当吉祥物的待遇……”殷无极看着风飘凌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坐立不安的样子,笑的厉害,“他是听了多少难以忍受的诗,才这样双目无神。”   谢衍看着两人因为顶着圣人弟子的名头,被抓来参加诗会,透露出一星两点的笑意:“磨炼一下也好,要养成那种波澜不惊的性格,什么诗都得硬着头皮听一听。”   谢衍繁忙时,每天要看许多公文,什么水平的都有。还有水平不够,却非要写的文绉绉的,错别字更是花样百出。   殷无极深以为然,笑道:“两位师弟,是该多参加一些这类诗会文会,免得像我一样,太孤傲不群,确实没什么朋友。”   少年谢衍本是简单地站在他身侧,听他这般笑着说,却是单臂一伸,半揽着他的腰,让看似柔弱的小青梅伏在自己肩头,躲开了身后拥挤的人潮。   “无妨。”谢衍把他揽在怀中,心里莫名舒服许多,“你早年性格孤直,不肯虚与委蛇,不朋不党,目下无尘,像我。”   “现在可变了太多了。”殷无极被他抱了满怀,在他怀里躲着后方拥挤的人群,道,“少时轻狂,心比天高,如今几番起落,才知人生不易。”   谢衍仙术卓绝,总有办法让路人在无形中让开。不多时,就带着他穿过人群,走到了一个僻静但不影响视线的树下,又着手设了个幻境,让其他观众自动避开此处。   诗会正酣,少年白相卿清雅温柔,却是出口成章,让前来挑战圣人弟子的仙友甘拜下风。   涉及师弟,风飘凌为表中立不打分,但周围的几名仙友,都在纷纷称赞他师弟“文采风流”“诗风清新高雅”“有圣人之风”。   听人夸师弟,作为师兄哪有不高兴的。   风飘凌正襟危坐,也露出了微笑,矜持道:“白师弟从小就养在师尊左右,受圣人之言熏陶。”   他此言,是在从旁佐证师弟的文采承继于圣人,从而抬高师弟的名声。   却不料,落在一旁角落中的帝尊耳中,这意味就大不相同了。   “自小养在师尊左右,受圣人熏陶?”扮作少女的殷无极眯起眼,看向身侧的白衣少年,冷笑。   “圣人不是日理万机吗?过去忙起来时,您还会和我吵架。怎么,到了熏陶白师弟的时候,就有空了?”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他继续阴阳怪气。   他还未说完,就被谢衍摁住了后颈,径直亲住,以吻封住嘴。   殷无极要的就是这个,反而咬住他的唇,反客为主,笑的却越发开心了。   在诗会的万众喝彩中,偏僻的角落树下,就算有人看见,也不过觉得这里是一对热恋的小情侣在私会。   风飘凌无意间抬起头,看向这处树下,却露出了些疑惑的神情。   因为角度的问题,这位严肃的圣人大弟子看不清那背对着的白衣少年,只觉得这身影莫名熟悉,却与他认识的人分毫对不上号。   这种古怪,让他再凝神望去,却见那攀着白衣少年脖子的红衣少女,唇红齿白,却有一双近乎魔魅的绯红色瞳孔。   在与风飘凌视线对上时,那红衣少女袖摆滑落,藕臂纤纤,抬着下颌,向他露出得胜的微笑。 第331章 帝尊护短   看到白相卿提前锁定了诗会魁首后, 殷无极就开始走神。   谢衍也不欲再停留,免得撞上两名可怜徒弟,让他们三观破碎。   当他们从树下离去后, 空间波动一刻, 恢复正常。   风飘凌再度看向那个方向,只见人群才后知后觉地聚集过去,那对少年少女早已不见。   “不对劲,那双绯红色的瞳孔……好像在哪里见过。”   风飘凌感觉到自己的记忆一片迷雾,对方的模样也没有丝毫记忆点。但那股违和感还是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只要细究就会头疼,显然是有修为远高于他的大能动了手脚。   可惜,他还是思维局限,不会往最大逆不道的方向联想。   不过, 谁又能想到, 那位拥有绯红色瞳孔,凛然而威严的魔君, 会化身为娇俏美丽的少女, 依偎在师尊的怀中,带着挑衅意味地向这位儒门大弟子示威呢。   “从诗会出来, 你的心情就一直很好。遇见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不告诉您。”扮作少女的魔君提着裙角, 轻哼了一段曲调, 愉悦地眯起绯眸。   谢衍提着七色琉璃灯,随他一同向前走, 不多时, 见到前方缀着一串串紫色花苞的古树,上面垂下数百条系着红绸的木牌。   来往行人,三两结伴,在此许下岁岁平安的愿望。   殷无极在周边小摊买了两条缀着红绸的空白木牌, 想要刻字,却又顿住了。“许个什么愿望呢……”   少年谢衍比起往日的他,喜怒要更加直截了当。“这又不是什么千年灵木,只是图个吉利。”   见“小青梅”不依赖他,白衣少年面露不悦:“与其向这棵树许愿,不如向吾许,还更容易实现。”   “还是算了。”殷无极勾起唇,却吐出天真而残忍的言语,“向您许了,就是在期待您去实现,我从不抱有这样的期待。”   “……”谢衍垂目,攥紧了琉璃灯杆。   他不需要去问愿望的内容,因为殷无极最终没有写下一个字,将空白的木牌挂在了树上。   “不着一字,最适合本座。”魔君站在树下,身姿挺拔如杨柳,笑着看向风中摇曳的红绸。   “本座之选择,不需要他人评判。”   “不求诸天,但求诸己。”圣人看向那花树中垂下的红绸,“这就是陛下的决意?”   夜色阑珊,灯影摇曳,树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魔尊的神识融入这浩瀚的人海中,随时警戒着,准备避开熟人。   忽然间,他仿佛听到某个名字,神识多几分注意,却听见讨论声从某个角落中传来。   “你看见了吗,陆家的那个背叛者。虽然早就知道他入了魔宫,混得还不错,但是这一次,他来到中洲仙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他居然还敢来?”   “他不但敢来,还敢出魔宫驻地。听陆老六说,在这条街上看见那家伙了,就在书铺那头……”   “老祖说了,如今魔宫是客,不能武力冲突,否则圣人要降罪的。但世家里多是看不惯那人的……”   “出什么事了?”谢衍走到他身侧,看见殷无极眉头深锁,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寒意,凌厉如出鞘霜刃。   “无事。只是在想,接下来去哪里玩。”殷无极很快收敛了神情,纤长手臂勾住少年谢衍的脖颈,若有若无地勾搭,心里却在想如何暂时支开他。   他环顾四周,瞥向远处的“第一楼”客栈,指着那空出的下联,任性地支使道:“云霁哥哥,我想要那家客栈最好的酒,老板以七百年的女儿红求一则下联,这酒,可与君痛饮一醉。”   殷无极只要甜甜地叫一声“云霁哥哥”。圣人的剑骨再怎么刚直不阿,也被唤的脊背宛如通电,什么都肯应。   “等着。”谢衍颔首,心想没什么难度,握住他的手细细揉了揉,温柔入骨的安慰。“很快就回来。”   之前几次,谢衍取奖品如探囊取物,片刻即回。回到原地时,殷无极都在乖乖等他,这次他也觉得如此。   却不料,这次白衣少年提着酒坛子,回到树下时,却发现那个总在等他的身影,不见了。   谢衍的脸色陡然一寒,还未来得及发作,却见一缕魔气在他指尖萦绕,牵着他走到花树之下,徘徊在方才殷无极刚刚挂上去的许愿牌边。   白衣少年抬手,取下原本悬挂的两枚空白木牌,却见到上面多了些龙飞凤舞的字。   一张木牌写着:“找到我。”   另一张隐蔽在红绸间,写着:“爱上我。”   谢衍翻开木牌反面,一块写着“一真一假”,另一块写着“亦真亦假”。   “连许个愿望,都真假难辨……”谢衍将两块牌子重新挂回去,手却伸入袖摆,触碰到了那沉寂的红尘卷。   “真是个难搞的小崽子。”他看似温和地笑了,唇角弯起,黑眸里却蕴着捕猎的烈光。   “看来,吾得辛苦些,把陛下抓回来了。”   他想要的,势在必得。   云端城汇聚五洲十三岛的修士,尊位大魔完全敛去气息,就算是圣人,也一时半会找不见他的踪影。   “一边和圣人躲猫猫,一边要帮臣子处理难题,真刺激。”   殷无极还化作红裙的少女模样,如同水滴藏入大海。   他不能大幅度铺开魔尊神识,因为这是向圣人暴露方位。   还好,当年他在教导将夜如何修魔时,这位天生的刺客,也曾教他一些隐匿法门,作为回馈。   他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悄无声息间追着那声音的来源,向着东方走去。   这条街道尽头是一片儒宗开设的书铺,可以买到仙门大多数开放的书册典籍,许多儒士文人视如珍宝,整夜在此流连,时不时与道友交流论道。   书铺内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文人墨客,都很安静。   唯有萧将军一身深蓝色武服,斜倚着书架,看着像是猫见了鱼,一头扎进书铺里的青衣书生,露出无奈的神情。   “陆平遥,你还要待多久?”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在寂静的书铺中很是明显。   “快了,快了。”陆机好久没有这么多书可以看,怕是把外界的所有事情全忘了。“要不然,你去外头逛逛,可以不管在下。”   萧珩嘶了一声,道:“外头都是一对对的道侣,里头都是书呆子。老子自己去逛,没劲,还得等你这小狐狸。若是能邂逅漂亮仙子,才算是不虚此行……”   他又嘴上没把门了,却不太认真。   但这直白的军中风格,在含蓄的中洲还是不受待见,又被书铺里的仙子们白了好几眼。   “白瞎了他这张俊脸。”萧珩一挑眉,听见别人小声评价,嫌他粗鲁。   几名儒士不知他的身份,抬眸怒目而视,道:“这位道友,不读书,就不要喧哗!”   “得,我出去。”萧珩早就呆腻了,拍拍武服上不存在的灰,一身轻地道,“老子去外头等你,顺便透口气。小狐狸,你买书就买书,快点挑,等回来接你。”   “好。”青衣书生头也不抬,手中握着一卷简牍,正沉迷书海中,都不知道自己在应什么。“回头见。”   在书生们的怒目而视中,深蓝色武服的萧珩施施然地跨出书铺。   他本打算去沽个酒,等会再回来接人。但他环视四周,神情有些古怪,懒洋洋的神情也不见了,琥珀瞳孔一瞬紧缩,好似锁定了什么。   萧珩那冰冷嗜血的神色,只存在片刻,转而又回归正常。   “沽酒去咯。”将军单手负在身后,悠悠然地走入熙攘人群。   这条街上皆是往来客,萧珩向前走,却见迎面走来一名身着华裳罗裙,簪着红莲花簪,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的少女。   那美丽少女身形匀称,正提着旋转的七色琉璃灯。在经过他时,甚至还侧头,让墨色长发略略挡住莹白如玉的容颜。   擦肩而过时,深蓝色武服的将军停住脚步,那万军阵前也毫不动容的俊脸上,又出现了微妙古怪的神色。   如果他是一名合格的臣子,萧珩不该回头,戳破君王的伪装,而是应当学会装傻,把偶遇君王当成一个秘密。   但萧珩不是合格的臣子,他是跋扈的权臣,手握虎符的元帅,更是一名靠谱的大哥。   “请留步。”萧珩单手负在身后,深蓝色武服飞扬,身形高大俊朗,是极为凌厉的将领风范。   当他转身时,这位平时都极为靠谱的魔宫大将,却在用极其拙劣的手段与他尬聊,道:“今夜风景不错,姑娘、仙子……呃,妹儿,一个人啊?”   “……”殷无极没想到萧珩会拦下他,也顿时尬住了。   他在搞定事情之前,暂时不能用神识,不然会把师尊招来。而萧珩又收敛了魔气,隐匿在人群之中。   在他感知到萧珩时,魔宫的一二号人物已然正面撞见,避无可避了。如果他再做出躲避的姿态,反而更违和,不符合人设了。   殷无极也有点绝望,忍不住想:就算你认出来了,将军平时的情商呢,装看不见不好吗?   “……实不相瞒,仙女儿,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萧珩摸了摸下巴,继续装傻,“啧,你一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吧。”   萧珩看见少女眼中隐藏的一抹绯红,显然也是被他尬到,内心又崩溃,又想笑。   “……”魔君陛下面无表情,萧将军这个搭讪技术,绝了。   萧珩欲言又止,觉得自己要被灭口了,但是难得抓到他这女装模样,觉得不能轻易放过,就硬着头皮,继续进行他的尬聊。   萧珩揶揄道:“好妹妹,赏个脸?”   “不了,我和同伴失散了。”殷无极坚持人设,语气天真无邪,“刚才看诗会,人太多,人家找不到竹马哥哥啦。”   “……嘶,甭笑了。”萧珩被他这甜甜的语气搞了心态,觉得他甜美的笑容都阴恻恻的。   “呵呵。”殷无极又扬起唇,露出一个冷的让人发颤的笑容。   将军甚至打了个哆嗦,摸了摸脖子背后竖起的汗毛,觉得自己可能要被陛下砍了。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笑道:“这样吧,待会我带你去找你竹马哥哥?这条街上,一个人走啊,还怪危险的。”   这样意味深长地说完,他又指了指隔壁酒楼的二层,再度邀请,道:“好妹妹,给个机会,请你喝酒?”   在旁人看来,是这位浪迹花丛,落拓不羁的魔宫元帅,就算到了仙门也不老实,不但在宴席上与合欢宫的姐姐妹妹调笑,现在出来逛夜市,又勾搭上了纯情无知的小仙子。   等到了酒楼,开了个靠窗的厢房,二人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陛下,你怎么穿成这样?”萧珩看着他敛着裙摆,正襟危坐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一口酒都喷了出来。   “要不是亲眼见着了……哈哈哈哈,这回我真是多了个好妹妹了。”他挑眉,“怎么着,急着找你家竹马哥哥,圣人啊?他怎么你了,你非得把他给甩开。”   殷无极不想回答他,闷了一口酒,声音恢复原本的清冽低沉,恼道:“萧重明,你烦不烦。”   萧珩笑得直拍大腿:“还好没给陆机那小子见着,他多崇拜你,见你穿女装,恐怕玻璃心都碎一地。”   殷无极:“……这么多话,想打一场?”   萧珩轻咳一声:“不必,不必,咱言归正传。”   殷无极倚着窗棂,也不顾忌,用醇酒润了润嗓子,淡淡道:“发现异常了吗?”   “当然。”萧珩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收了起来,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露出残虐的神色来。   “老子若不走开,蛇也出不了洞。”   萧珩又挑眉,萧疏俊朗的眉目,此时却如狼冷酷:“冲着陆机来的?那小子,在仙门有仇人,你才教我随行护着?”   “和他身世家族有关,我说,不合适。”   殷无极站起身,垂目看向人影熙攘的街道,道:“照理说,不会有人敢在仙门,对北渊使臣下手。陆机的境界不低,正常也不会选他作为目标。”   萧珩给自己倒酒,道:“如果要挑拨,对于魔宫使团里其他人下手,效果也差不离。”   殷无极:“不出手,但也有不少恶心人的办法。”   萧珩也知晓,陆机对过去三缄其口,一提到就沉下脸,或者是炸了毛,显然是心理阴影很深。   就算不是要武力对付,派人搞他心态,也是非常烦人的事情。   萧珩轻咳一声,道:“你方才说,和圣人走散,我不信。你把他支开,因为陆相这事儿?”   殷无极的确有顾忌,道:“如果是仙门的反对者,直接告诉圣人,他的风格,就是让事情不会发生,很难抓住把柄,借此让仙门让利。”   这位睥睨天下的君王,即使套着马甲,一旦摆出帝王的仪态,谁都不能抵抗这种凌驾一切的威压。   殷无极瞥向他,温言细语,道:“将军,这是个让他直面过去的好机会。”   萧珩一笑,多年共同打天下的目的,他也大致知道殷无极想做什么了,道:“行,我就去当这个英雄,救个美呗。”   “这小狐狸,回头得请我喝酒,得敲他几坛子。”   “本座喜欢一劳永逸。可惜,世家是仙门的一部分,暂时不能动,我等是客,暂时得遵守仙门的规矩。”   殷无极站起身,气度雍容华贵,走向窗边。   然后,他被裙摆绊了一下,身体前倾,差点跌倒。   萧珩神情微妙:“……”   殷无极扶着桌角,闭着眼,神情绝望:“……”   萧珩俊朗的面皮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忍耐,但是很快,他就不再顾忌,弓着腰:“哈哈哈哈哈哈——”   “陛下,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第332章 杀神萧珩   书铺之中, 只有部分典籍可以购买,其他只能观看。   难得能来一趟仙门核心城池,找到部分儒宗的收藏。陆机很珍惜机会, 徜徉在上古典籍的海洋中, 看书极快,力求先囫囵将内容背出来,装进脑子里,之后再慢慢回味。   正当他弯腰低头,去取下一格书架中的简牍时,修长的眼眸却微微眯起。他感觉到,背后有着芒刺般的敌意。   但他并未回头,甚至不给半点多余的眼神, 食指搭上书脊, 将蓝色封面的典籍抽出,我行我素地翻看。   书铺门口, 几名锦衣荣华的世家公子走来, 随扈堵了门,行事骄横。   书铺里的散修们知道这些都是世家高门的公子, 背后是错综复杂的氏族势力, 实在惹不起, 纷纷退避。   “都出去,今日, 这里包场了。”那为首的世家公子说罢, 随扈散下灵石,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似是轻蔑。   场面一时有些难看。   会来书铺这等地方的,要么是散修, 要么是小宗门弟子。他们修真也修的清贫,面对地上散落的上好灵石,与世家大族的豪横态度,他们敢怒不敢言。   不去捡,全是凭着读书的一身硬骨气。   “儒宗的书铺,是开放给所有前来云端城的修士的,你、你凭什么赶人?”有人实在看不过眼,“就凭几个臭钱?”   “敬酒不吃吃罚酒。都赶出去。”   那为首的公子只是往身侧一瞥,就有同伴放出些许灵气,直接压的那开口抱不平的书生跪倒在地。   “合体修为……”   “君、君衡,半步大乘……”   众人神色苍白,原来这上门找场子的,才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而是修真界顶尖的天才,仙门世家最出色的继承人。   世家以四姓为首,分别是君、叶、陆、谢。   家族少主是一个家族最顶尖的天才,集全族资源供养出的修真者,修为自然不可能低。甚至有几个家族,少主的修为更是超越了在任家主,改朝换代也是指日可待。   由于姻亲与结盟关系,大姓之间或多或少都有血缘关系,就算姓氏不同,按长幼排辈,多少都能叫一声兄弟姐妹。   “此地禁止喧哗。”陆机青衣朴素,不见多余的纹样,再转身,微微冷笑,“用铜臭玷污文墨,如此浅薄行径,此地不欢迎你们,滚。”   “陆二公子,数百年不见,好不容易遇见旧识,你却叫我们滚?”   那为首的世家公子君衡,身着紫衣,一身锦绣,面容俊秀斯文,“君家与陆家,可是世交,陆二,何必如此态度?”   “叙叙旧啊,陆二。”跟随在侧的男子一展折扇,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谢”字,极为显眼。“见到过去的朋友,态度也太差了吧。”   “听说你被带回家族,行了家法?”那名衣上带着叶家族徽的少年,在这群天之骄子中最年轻。   他以极为不在乎的口吻,生生揭开他的伤疤:“啧,那时我还在可惜,当年那个文采风流的陆家二少,因为心生妒忌,行差踏错,陷害同族兄弟,最后落的一个腿断了,手折了,还废了功法的下场,可真是天妒英才啊……”   “在那鸟不生蛋的蛮荒之地翻了身,抱上了大腿,就抖了起来,忘了家族的恩情与栽培?”   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的,则是同样身着青衣的年轻书生,面容冷然倨傲,态度高高在上,与陆机容貌隐有几分相似。   “陆二哥,你有什么可傲的?”他笑了,眼神带着讥诮。“哦,你已经被从族谱上除名了。我们陆家,可不能出入魔的族人。”   “不过,你去了北渊魔洲,倒是有点成就,看样子是巧言令色,有了靠山了。”   儒士们纷纷看向角落处拿着书册的书生。   他青衣白裳,木簪束发,不着锦衣绣带,垂在耳侧的发微微有些蜷曲,眼神冷漠倦怠,看上去只是个文弱的病书生。   他明明被称为“陆二”,身上却没有这些世家公子的倨傲,而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   “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陆二。”陆机的神情冷淡,像是看着一群脏东西。   “只有北渊魔宫,陆机。”   书铺中的散修儒士一时惊愕,他们看着这位清俊文弱的书生,分毫没有把他和北渊位高权重的魔宫丞相联系在一起。   前来与他“打招呼”的天才修士们,皆是陆机当年世家圈子里的“好友”。   他还是陆家二少时,他在一个极为封闭的圈子中,身边围绕着很多天之骄子。他们彼此间应酬、结盟、游乐,因为未来他们都会执掌家族,需要巩固世家间的盟约。   陆机,在他们之中却是一个异类。   陆二恃才傲物,独来独往,认为他们不把心思放在修炼正途上,反倒汲汲钻营,向来不参与这等交际。   这些人表面看着与他要好,实际上,背地里不知鄙夷了他多少遍,说他“清高”“眼高于顶”。   可是,陆二文采斐然,出色的太过,甚至提前锁定了陆家重宝“春秋判”的继承权,这样出众的天才,与他们简直不在一个位面,是在生生抽他们的脸。   陆机并不欲为自己辩解,就算他解释自己并未生出妒忌,当年的事情更是被陷害的,也不会有人听的。既然是徒费口舌,他也就不解释了。   青衣丞相的袖袍之下,攥着春秋判的手微微收紧。   今日,来的这几个世家子,侮辱的单纯是他陆机,不要紧。   倘若他们在此借着侮辱他,从而蓄意破坏北渊魔宫的名声,甚至影响到了与仙门的关系……   北渊洲的发展刚刚起步,许多地方需要依仗仙门。仙门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北渊却能以相对平等的姿态来到仙门大比,成为座上宾。   光是得到这种待遇,陛下,还有他们,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断不能因为他没忍住一时之气出手,造成不可挽回的隔阂。   可今日,他若是不出手反击,这些人只会得势更猖狂。说不定,他们更是背着任务来,要蓄意破坏仙魔之间的协议,才这般刺激他。   身负大乘修为的陆机,虽说境界不低,但毕竟是文臣。何况,他面对的还是极其熟悉他对敌手段,且境界都与他相差仿佛的四个人,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忽然,一个黑影砸来,碎裂声骤响。   那竟是一坛酒,却被暴殄天物地拿来砸人,投掷者注入了千钧魔气,教人冷不防间完全躲不开,醇香的酒液在空中爆开。   世家少主们用灵力挡住了些,修为弱些的,更是被浇的一头一脸,狼狈不堪。   其中刻意的挑衅意味,让他们神情难看,纷纷望向酒坛飞来的地方,怒道:“是谁!站出来!”   “扔歪了。”深蓝色武服的将军还保持着投掷的动作,他从容地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土,直起身躯,神情却不变。   他身形矫健,脚下带风,从外走入书铺内。有随扈尝试去拦他,他却正眼也未瞧一下,对方就被那酷厉血腥的煞气压的抬不起头。   那是真正的杀神,名副其实的“万人斩”,才会有的煞烈气场。   书铺中的书生们也受不住这种冲天的煞气,纷纷问道:“他是谁?”   世家少主们神色难看,道:“魔宫元帅,渡劫期魔修,狼王萧珩。”   “渡劫期?”他们在陆机面前可以仗势欺人,可渡劫期,于修真者来说,又是另外一个门槛了。   萧疏俊朗的男人被叫出了名号,却不在乎,他耸了耸肩,行走也带着风,笑道:“陆相,老子辛辛苦苦替你去沽酒,你不接好,浪费老子一坛酒,可不饶你。”   浓郁的酒香弥漫着,陆机看向他,神情怔忪,眼底却有隐隐碎光道:“将军,你……”   萧珩冷眼瞥去,嗜血的琥珀色瞳孔中,是沉沉的杀戮之气。见有随扈想拦他,萧珩也不动,魔气横扫,就让他们倒伏一片。   他带着笑:“不管你们什么来路,都给老子滚开。堵陆相的路,欺负文臣啊?这么没眼力见,也甭活了,用来做九重天魔宫的台阶也不错。”   说罢,萧珩径直踩上世家随扈的脊背,恶意地碾了碾,几乎踩断他们的骨头。   他像是踏过尸山血海,早就习惯了以尸骨为阶梯,神色没有动容半点,甚至旁若无人道:“小狐狸啊,书挑完了没?老子快要等你等的发霉了,挑完就喝酒去啊。”   陆机手里还拿着一本,还在头脑风暴这到底是谁的阴谋,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下意识道:“挑完了是挑完了……”   萧珩面上带着无所谓笑容的时候,心机极深,行事却更为狂放霸道,教人能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行,今天老子结账。”萧珩的右手本是背在身后,军中站姿笔直标准,显出挺拔修长的身形。   他从腰间解下乾坤袋,随手丢在桌上,“书铺老板呢?你们家的书,今日老子全包了。”   “……啊,连同,今天的损失。”萧珩咧嘴,看似在笑,眼神却冷峻至极,“先把陆相要的书收好了,回头问你要。”   “……损、损失?”老板战战兢兢。   萧珩走到陆机面前,转过身时,罡风四起,他的手中已然出现了一把红缨枪。   “你这屋顶,回头记得修,钱从里面扣!”   萧珩的枪尖划过一道半弧,毫无顾忌地指向了那些被他魔气压制,完全动不了的世家子弟。   “胆子可真大啊,敢欺负魔宫的人,当本将军死了?”   “还有,陆平遥。你现在又不是什么陆二,而是鼎鼎大名的魔宫宰相,凭什么教这群人拿刀指着?”   陆机这才从冰冷寒彻的过去中,彻底被惊醒了。   他已经不是当年被囚于陆家牢狱中,将含恨的书墨写满墙壁的陆二。也不是那个在漂泊大雨中,拖着残腿逃离家族的丧家之犬。更非一朝入魔,困于狭小棚屋间,经脉堵塞的废人。   挡在他面前的将军背影坚实,魔宫丞相下意识地伸手,去扯他深蓝色的窄袖,却触碰到冰冷的银甲。   “将军,萧大帅,冷静,陛下他……”陆机冷静了些,尝试规劝他适可而止,不要惹出更大的麻烦。   可萧珩行事作风狠戾,要做什么,心中自有章程,哪里会听他分析利弊。   罡风四起时,那名为首的君家少主,直接被枪风扫出去十米远,跌进了瓦砾之中。   这座书铺不但墙壁破了个大洞,屋顶更是承受不住罡风,直接被开了个天窗,露出漫天的星斗。   有萧珩逼视,几名世家少主纷纷后退,他们似乎也没想到,萧珩会直接动手,更不欲与他正面冲突,有了退却之意。   此次他们挑中陆机言语挑衅,是为激怒陆机,逼他出手,给仙魔关系下绊子。但是,这不代表他们会想和萧珩这个彻头彻尾的杀神对上。   所谓,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他们有道途,有家族地位,动动嘴可以,都不乐意和这等万人屠对上。   “魔宫竟然敢对仙门的人出手,我要上禀圣人,北渊魔宫骄横暴戾,不肯与我仙门修好,更是在仙门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那陆家少主在魔气中微微发抖,显然是修为不足以为敌,但他还是上前一步,厉声道:“我要上禀圣人,陆机,你等着瞧……”   他还未说完,仰起头,却见一轮圆月当空。   月明之下,屋顶之上,斜坐着一名玄袍束冠的男人。   他衣袂飘飞,广袖当风,玄袍暗绣如鎏金,游龙鳞爪飞扬,隐然如流动。   “今日,可真是热闹啊。”那人含着笑,声音低沉醇厚,“听说有谁要上禀圣人,有趣,有趣。”   “细细说来,本座说不定可以代劳。”   月被层云遮蔽时,他的面容藏在黑暗里,只有一双赤红艳烈的眼睛。   当圆月横渡,他的脸庞完全显露在明光中时,每一名看见他容貌的人,都会屏住呼吸,折服于那凛然的威严美丽。   在仙门大比上,他们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掉这等超越尘俗的姿容。   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殷无极! 第333章 道是无情   凤箫声动, 龙蛇狂舞,天不夜。   白衣儒袍的少年提着琉璃灯,不紧不慢地行于灯市天街。他逆着人流, 如同君子涉水而上, 长歌采薇。   “听说,书铺那边,那群魔修与世家公子哥们打起来了!”   “有热闹可看?同去同去。”   少年略略回眸,神情平淡,却并未转身向那引起轰动的地方走去,哪怕他早已知道,他要寻之人就在那里。   他行至小巷边缘处,却见一个无人问津的算命摊支在那里, 幡上写着“一卦十文”, 迎风招展。   摊主是一名灰衣老道,白发长须, 眉目和善。   白衣少年走到他面前, 看着微微阖目,老神常在的道者, 问道:“道祖, 今日开张了吗?”   灰衣老道盘坐着, 指了指那空空如也的钵子,示意毫无收获。说罢, 他又捻须一笑, 道:“谢小友,是今夜的第一位有缘人。”   道祖的笑容和煦,看向他的面相,语气促狭:“圣人, 红鸾星动啊。”   “……道祖说笑。”少年谢衍顿了一下,视线随着道祖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上的胭脂印上。   刻意留下的一抹红,是情人的吻,在白衣上格外显眼。   谢衍被老友抓包,难免也有些尬住,心想:那小崽子,化女相果真极为娴熟,连妆面都考虑到了,存心来坑师父了。   帝尊化身小青梅时行事不拘,恃美行凶,又爱撒娇,时不时缠着他索要亲吻,不给不依。如此肆无忌惮,好似他的心境也年少起来。   圣人化身少年时,也难免轻狂桀骜,禁不住激,沉不住气些。多数时候,他都依了小青梅的娇娇性子,遂了他的愿望。   为了维持自己高冷无情的形象,圣人缓缓阖眸,平淡道:“儒门三劫,为探索‘红尘劫’真意,吾牵涉俗世情缘,也不足为怪。”   “上一个呢?”儒道内部的蛛丝马迹瞒不过道祖,他知道“谢夫人”的存在。   “寿终。”谢衍也不避讳,坦然道,“吾保他无病无灾,无风无雨的一生。不算亏待。”   “无风无雨,亦无晴?”道祖又问。“今日亦然?”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晴。”圣人答非所问。   道祖也不深究,只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当他在灯市上有所际遇。   或许是某处开的正好的鲜花,偶然得到圣人回顾,引他流连片刻,观赏他灼灼其华的盛放,但也仅仅是片刻。   修到他们这个份上,已是极难动情,与寻常修真者,早已是天渊之别。   圣人无论如何在红尘上如何尝试,都是为了探索大道,直到踏上那向上的天梯。一二尘缘,想要撼动他的心境,还是荒唐了些。   倘若有无知少女还把他看做寻常男人,视他为世俗意义上的夫,期望他给予完整的爱与回应,恐怕是奢望。   正如那芳魂已逝的谢夫人,连大名都未留下,只有少许几人知道她的存在,根本不会记入圣人光辉的声名之中。顶多成为圣人偶尔回想过去时,记忆中掠过的一抹模糊倩影。   谢衍之名,已经承载超过了一个“人”极限,成为仙门的天。   天若有情,天亦倾塌。他不能塌下来。   平日里他是多么无懈可击。在这样的闲暇时刻,被关在神像中的血肉之躯想要获得一二喘息的余地,自然是可以允许的。   今夜的圣人不像圣人。当然,道祖也不像道祖。两位仙门至圣相视片刻,默契一笑,决定装作萍水相逢。   “少年人,要算什么?是事业,还是姻缘?”   “姻缘。”少年谢衍想了想,认真地数出了十文钱,在道祖面前排开,不多也不少。   “姻缘?”道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却见谢衍八风不动,稳若泰山,他知道撬不开嘴,开始起卦。   卦象既出,道祖摸着雪白长髯:“少年,你的姻缘,可有些麻烦啊。”   “虽然算不出来具体的方位,但是看你这有缘人的命盘,身份贵重,命格凶险,一生起伏跌宕……若只是萍水相逢,老道建议,还是不结缘。”   “不结缘?”少年谢衍垂眸,却转瞬弯起嘴角,负着手,隐隐有狂傲之气。   “吾一世纵横,还会畏惧凶险?不如说,正是如此,才更加有趣,更有挑战性。”   “小友每次都是这么说。”道祖捻须一笑。   “圣人需要在红尘寻找锚点,取悦自己,维持人性。最初许是几分利用,但到最后,再多绚丽多彩的故事,最终都是归于平淡,正如你许上一位红尘情缘‘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与圣人相交多年,老道难免多嘴几句。圣人倘若真正在乎什么,比起许下财富、地位、名分,你许下最重的承诺,莫过于……”   “平安。”   白衣少年拜别灰衣老道时,神色不再那样淡泊无波,而是带着深思。   当年,他对殷别崖那些密不透风的过度保护,精心规划的宽敞道途,殷殷切切的期盼,与圣人永远不松手的风筝线……   这些异样执着的心态,他是在希望弟子平安吗?或许吧。   若他只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没有走向第二条路,谢衍或许真的会执意,将他留在身边一辈子,做他最无忧的少年。   最后,他还是狠下心,将殷别崖放入北渊魔洲,看着金鳞从池中跃起,一遇风云便化龙。   谢衍看见他的凤凰儿拣尽寒枝,无处可栖,声声凄切,却不会在此时,教凤凰落在微茫山那棵思归树的枝头上。   他的命何其凶险,此时若是贪于安逸,就再也飞不高了。   “不,道祖想错了。”谢衍轻轻地想,却微笑起来。   “吾要的,并不是‘平安’,而是许以‘长生’。”   圣人许下过最重的承诺,莫过于“长生”。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圣人境寿数悠长,凡人的无病无灾,平安无忧,不过梦幻泡影。   他亲手扶着殷无极走上修真大道,看着他孤直的少年越走越远,见证他登临尊位,拥有与他同样悠久的寿命,可以共看日升月落,天地春秋。   大道孤灯,他已在巅峰许多年,回首往事时,已然明白一个道理。   最残忍的天罚,莫过于独自长生。   千门月淡,元宵灯近。多美好的红尘。   谢衍手中握着儒卷,走向人声鼎沸的方向。不多时,他见修真者聚拢在街前,共同仰望着那玲珑明月下的魔君。   玄色帝袍,倾城姿容,凛然威严,那是独属于帝尊的绝代容华。   少年谢衍看着他遗世独立的模样,微微一笑。   天下风流人物,唯独帝尊。   与殷别崖相伴大道,他也不算轻许长生。   圣人谢衍化身平凡少年,大隐隐于市,静观事态发展。这条文宝街上起冲突的世家子弟与魔宫势力,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存在。   “陛下,在仙魔盟约之下,世家率先发难,如何处理?”陆机身形挺拔,手执春秋判,看向那些发难者。   不但是萧珩,陛下专程来撑腰,陆机硬气的很,得意洋洋地瞥过去时,拉满了嘲讽,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这些龟儿子,不是要上禀圣人吗?报啊,老子怕个屁,技不如人,率先挑衅,又当众出丑,被老子打趴下了。”   萧珩琥珀色的瞳孔因为杀意更明亮,他横枪立在陆机面前,利落的深蓝色武服上,已经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就在方才,这位万人屠枪出游龙,那两名被推到前面,与他过招的两名世家少主,一人的膝盖被打折,一时痛的站不起来;一人肩胛被刺透,鲜血浸透半身,皆是吃了大亏。   这还是他看在仙魔盟约的份上,下手有数。   否则,以他战场上磨砺出的杀人枪法,现在他们应该都横尸当场才是。   收拾世家子弟,萧珩出手已经足够。   殷无极依旧坐在屋檐上,明月下,淡淡地看向众人,道:“陆相是本座亲封右相,出言不逊,视同挑战本座,视同与北渊魔宫为敌。”   “萧重明,以德服人。”魔君开口,笑道。   “君王有令,以德服人。”萧珩一听这命令,瞬间就笑了,红缨枪尖划过一个半弧,指向那名君家少主的眉心,罡风自平地起。   “魔修之德,就是武力!”   萧珩笑容张扬恣意,杀意却冷如刀锋。   “陛下发话,你们若是打,就一起上!”   几名世家少主互相看了看,见魔宫将相都要动手,魔君虽不言不语,但独坐房顶之上,就是无形的威慑。   围观众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率先挑衅,结果被魔宫打了回去。   如此情形下,打输了实在难看。不如现在认个错,先撤为妙。   “……仙门大比期间,不私斗。”君家少主拉住谢家子,摇了摇头,然后勉强笑道,“只是与陆相间有些误会。”   形势比人强,他试图激陆机动手,从中作梗破坏仙魔关系,给仙门大比找些不愉快,再顺便把陆机拉下水,失去魔君信任。   算盘珠子打的响,可萧珩从中横插一脚,他们估摸着不太打得过,更别提魔君压阵,今夜的挑衅定然是失败了。   “一口一个陆二,阴阳怪气的,真是不爽。”   萧珩负手,锐利瞳孔锁定了为首的君衡,冷笑道:“怎么,家族没教你们,什么叫做道歉的态度?”   世家子们神色难堪,不言不语。   他们哪知道怎么道歉?生平都是家族的香饽饽,谁又低过头?   那位与圣人分庭抗礼的魔君,宛如一尊神佛坐在高处,只是轻轻抬起手,强横的魔气就重重压在他们肩头,教他们喘不过气来,像是在对方手中苟延残喘的蝼蚁。   半步大乘的修为,在尊位面前屁都不算。殷无极如今还留着他们的命,看的是圣人的面子,而非家族。   “给陆相赔礼了。”形势比人强,他们最终还是折腰道歉。   “……”陆机正眼也不看。   早已形同陌路,他就算是恨,也是恨整个腐朽的家族。对这几个得志猖狂的同期,他从未看得上眼过,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样匆匆道歉后,他们也不期待回答,合力扶起受伤的同伴,低着头,在众人的目光下撤走了。   “事情解决了,你们慢慢闲逛。”   殷无极从屋檐上站起,绯眸扫过围观着他的人潮,神情本是漠然的。   但在玄袍帝君看到人群中白衣提灯的少年时,眼底就漫过万千流火,与他视线一触,隐秘而温柔的情就流动起来。   “本座有事,先走一步。”说罢,他的身影消失了。   陆机看着转瞬间没了踪影的陛下,捣了捣身边将军的手肘,迷茫地问道:“陛下这么着急,是去做什么?他怎么也不回魔宫的?”   萧珩心知肚明,却又打哈哈,糊弄道:“陛下家乡是仙门 ,可能起了些闲逛的兴致吧。”   陆机似乎很有和上司一起逛街的欲望,握拳,星星眼道:“将军,我等也在闲逛啊,哪能让陛下一个人,这多不合适。”   萧珩心想:“他可不是一个人。要是打扰到陛下和圣人约会,非得被陛下摁在地上揍。脑子没坏,干嘛去硬吃洪荒三剑。”   但他不能直说,只得道:“兴许陛下,红鸾星动了吧。”   另一边的小巷内,殷无极从那昳丽倾城的魔道帝尊,重新幻化为娇俏美丽的小青梅。   看着小青梅拢起袖,款款走来,谢衍却抬手抓住他的袖摆,将他拉到身前,俯身耳语。   “那两个牌子,哪个愿望是真的?”   “……您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殷无极笑意盈盈,亦然耳语,给出了似是而非的答案,“您觉得,我会许实现不了的愿望吗?”   “还有,您这样执着,非要实现我的愿望……”   小青梅弯起眼眸,促狭他:“您是什么万能的许愿星星吗?”   谢衍不答,只是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怀中。缩地成寸发动,两人消失在原地。   在云端城的最高点,钟声响起。   “陛下先前向吾许愿,想要天上的星星。”   谢衍解除了变化术,重现白衣凛然的圣人姿态,在夤夜的高空中展开手中红尘卷。   天边呈现出极为复杂的星象变化,那是圣人在拨动天时。只是一瞬间,本是月明星稀的寻常之夜,完全变了。   银河浩瀚,流星如落雨,在天空中形成盘旋的星云漩涡,光华万丈,璀璨至极。   圣人启动红尘卷,颠覆天地,却只为博情人一笑。   伴随钟声,地上天河点燃。   不知何时,云端城街巷中装饰上了星灯无数,同时点亮时,是燃烧的烽火,是燎原的光海,是天上河汉坠入红尘人间。   这天之上,是此世之巅的圣人,操纵着堪比天下之道的红尘卷,创造出的壮丽奇观。   这天之下,彰显的是仙门极致的华美与豪奢,更是仙门之主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   云端城天不夜,此时更是人声沸腾,皆为这一幕奇观而惊叹拜服,折服于仙门的大气磅礴,在繁华流景中流连忘返。   圣人将星河投射在整座城池的上空,也算是实现了,将迢迢银河从天上拉到人间。   “如此,人在星云里。”谢衍拉着他行于天际,拂袖一挥,星云流动,望帝尊的身侧而去。   殷无极伸手,摘下一捧光芒,虽然知道这是虚影,却格外真实。   “这下子,真的是手可摘星辰了……”   他绯色的眸瞳摇晃着,好像要甜的溢出蜜水,神魂都浸透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身体轻轻颤抖。   “……上古时,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今日,圣人不惜启动红尘卷,布下如此奇观盛景……只为一个荒唐的愿望。”   “勾着圣人不放,引诱您做这样出格的事情,这下,本座真要成为祸世魔君了。”   “话不能这么说。”谢衍见他笑容真切,就觉得值,心里也有几分微妙的愉悦。所以也不把启动红尘卷的灵气消耗当回事。   他把一捧星云当做珠宝,缀在魔君的鸦色鬓发间,微笑道:“给陛下摘星星,哪里荒唐了?” 第334章 北渊崛起   九重天魔宫, 又是明月夜。   见微殿正掌灯,殷无极坐在桌前,润笔磨墨, 写下一封书信。   他悬腕, 写道:“……前些年,我带去仙门大比历练后的魔修,如今已作为骨干,被我调入各地任要职,可见去仙门一趟,收获颇多。近来,北渊风平浪静,除了要批阅的文件几何倍数增多之外, 一切都很好。”   “北渊洲摆脱历史包袱, 正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近日,魔门也创立了三十余个, 虽然离本座预想的还有距离, 但邪法被废除,魔修也有了成体系的道统了。”   “上古至此的传承断代, 虽然可惜, 但也无法, 往者不可追。今日,魔修的传承在本座的手中重续, 以后也将千百代地流传, 每一代的魔修,都是‘天子门生’,这也算是圣人所言的‘为往圣继绝学’了吧……”   “上升时期的道统,许多的矛盾都可以被弥合。这大概就是您所说的‘一艘大船上, 风帆拉满,所有人的力都往一处使’的感觉,本座稍稍有感觉了。”   “自本座入魔之后,打的都是逆风局,就算在前期整合魔道,也费了无数心力,这样的安逸,倒是不寻常……”   他行笔至此,微微一顿,自语道:“接下来的话,就不能说给他听了。”   说罢,殷无极搁笔,看向书案上蕴含汹涌暗潮的折子,眸光一顿,却又笑道,“现在还不足为虑。”   通讯之法,最大的阻隔不是距离,而是天道结界。   自从仙门与北渊的驿站开通,他的信件将由启明城专人接手,送达天道结界对面的仙门驿站,再通过官方渠道,直接送往微茫山,圣人的案台。   只有少数心腹知道,他与圣人的书信往来有多频繁。   大量的私人信件,被他以公函的名义被送往仙门,只有少量是政事,多数都是些累死信鸽,占用圣人阅读时间的无意义信笺。   他兴致来时,饮酒大醉,还会径直挥毫泼墨,写些炽热熨帖的情话,他用术法封了信,就大半夜闹着要送给圣人。   当然,清醒后的他重读时,多半也会面色微红,羞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写这些,是不是显得本座太公事公办了?显得我还在生他的气?”   殷无极拿起白梅花笺轻吹,让墨迹干透,又徘徊半晌,懊恼。   “是不是应该再问候一下圣人的身体……可这又太疏离了,一看就是公事公办,体现不出本座对圣人的半分真情。哼,谁要对他有真情,本座可没想对他有好脸色……”   他身侧并无宫人侍奉,独处时,时常自言自语:“一个月前,好不容易在江州约圣人闲游。踏莎行,他却见水中有一婴孩躺在篮中,顺流而下。圣人居然亲自下水,翻开襁褓,只刺着一个姓,曰‘沈’。”   “结果,师尊掐指一算,竟然说他修道奇才,‘与他有缘’,要收这小不点做关门弟子。”   殷无极莫名其妙生气起来,折断了笔杆:“好好的相约踏青,最后却变成喂养这小崽子。动不动哭闹,不但要喂食,还要换尿布。如此繁琐活计,总不能让师尊沾手,这小崽子……”   他不想回忆那次中途变成带孩子的旅途,但是他昨日收到圣人信笺,却专程征询他的意见:“小师弟还未取名,别崖可有想法?”   照理说,圣人作为师长,替他取名理所当然。   却没成想,谢衍将婴孩带回微茫山一月有余,丢给风飘凌带,只取了个小字喊着,大名却有意教他来取,颇有让他对旧师门多些牵绊之意。   “也罢,师尊不会抱这点大的小崽子,沈师弟都是我抱了一路,仔细照料着,交给本座取名也很正常吧。”他不敢细想个中深意,自顾自地说服自己,又高兴起来。   正值盛年的帝尊,乌发如云,唇色含朱,正是最美最凛然的姿容。   陛下精心准备,正打算自信满满地向师尊展现美貌与文采,收获他的赞许,顺便再勾着师尊做些刺激的事情。   谁能想到,他被迫在大雨之中躲在山神庙下,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不点师弟,不敢施加半分力道,还要轻轻摇晃,哄他安睡。   这脆弱的小生命,受不住半点灵气,更无法用仙法赶路,飞的高一点就会吓得大哭,他们作为风雨无阻的大能,竟被一个小崽子绊住了。   师尊似乎也不着急把他带回微茫山。   他许久未涉俗务,还认真地煮好米汤,一点点地喂食,动作生涩,还时不时要替他擦拭嘴角溢出的米汤。   能让一圣一尊束手无策的,果然是幼崽这种最脆弱的生物。   谢衍到底还是清贵出身,当年带殷无极时,小狼崽已经是很能自理的年纪,从没教他操过心,此时听了帝尊指挥,教他干什么都照办,用丹青妙笔绘出幼崽紧急要用的东西。   帝尊坐在神台之下,着一身不染尘的玄色帝袍,手臂中却抱着襁褓中的小师弟,慢慢地哄睡他。   殷无极忍不住郁闷道:“您怎么这个时候收徒弟?”他精心策划的旅途,那些山水景致,都在小不点的哭声中泡汤了。   谢衍看他低头垂眸时的温柔模样,环住他的肩膀,心里有股微妙的愉快。他单手托住婴孩的背部,道:“怎么抱的,别崖教教我,我试试?”   他叼着笔杆沉吟,兀自笑着:“师尊信中还问我,最近写信语气不对,是不是压力太大,他好关心本座……也罢,帮师弟起了名,就勉强不与他冷战了。”   “仔细想来,圣人收关门弟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这是最后一个了。丢给风师弟养,又不会给师尊添麻烦……”他想着,又高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给小孩子取名,取什么好呢?”   袍角擦过见微殿黑砖石地面,脚下已经堆了好些个纸团,都是废稿。   帝尊思忖良久,提笔写下:“溯洄游之,宛在水中央。既然是在水中捡到他,不如,沈师弟大名就叫做游之吧。”   “……果然,取了名字还是不一样。”殷无极在孤灯前久久伫立,神情快活了起来,“沈游之,小师弟,这感觉似乎不错。”   这种持续不断的通信,事无巨细的分享,以及圣人时常在信中说起几分师门轶事,说起小不点到来后微茫山的鸡飞狗跳,风飘凌与白相卿轮流带小师弟时闹出了不少笑话。   谢衍与他分享这些与生活有关的琐事,看似寥寥几笔,却用语诙谐,趣味跃然纸上,让他好似也在微茫山,正处于其乐融融的师门中。   让殷无极莫名觉得,自己仍然被接纳在师门内,不是个离了微茫山后,就再也回不了家的游子。   一叠又一叠的信,堆在见微宫书房的暗格中,隐隐在告诉他——   这是你的根,你有家可以回。   每逢关起门独自处理政事时,帝尊不必应付接连不断的臣子秉奏,难得清净,可以专心写信或者炼器。一般情况下,没有臣子会在此时打扰他。   门前的宫人通报,惊破了独属于他的夜:“程相、陆相到。”   帝尊这才从师门的温柔情绪中抽离,恢复往日的淡漠清醒,道:“宣。”   魔宫设左右相,分权制衡,各司其职。陆机为左相,执掌礼乐、祭祀、吏治。程潇为右相,主管财政与工部。   二臣皆有仙门背景,殷无极知人善任,敢用就不在乎出身。   但是,今日殷无极烦躁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他桌上的奏折,弹劾的人很不寻常。   陆机看见他时,微微行礼,然后道:“陛下,臣弹劾赫连将军统领的中央禁军,将军治军不严,留有后门,已成为门阀安插子弟,卖官鬻爵的‘镀金’途径。这是绝不能容许的。”   殷无极神色不动,手指却缓缓敲击膝面。   统领禁军,威震京畿,简在帝心。赫连景身为天子近臣,自然是会被弹劾的。但他没想到会是陆机。   程潇闻言神色不定,衣摆一撩,道:“陛下,臣要弹劾的是萧大帅,魔兵固然有屯田屯兵,守卫边疆的职责,但是拥军自重,行事僭越,地方知萧大帅威名,不知陛下名讳,此乃大忌!”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就差加九锡。萧珩的权臣做派一如既往,虽然有他几分纵容,但是程潇此时递上这一封弹劾的折子,用意微妙。   他的左右相,在朝中各领一派势力,而且,他们的路线是不同的。   陆机心思莫测,擅长透视人心,管理吏治是一把好手,更适宜替他主持科考、祭天等重大事务。   他不担心陆机结党营私,却怕他极执拗,一条路走到黑。   程潇办事灵活,注重实务,效率至上。他沾手的财与工,都是极容易捞钱的项目,是油水肥差。他因为杂家出身,所学更加混杂,有时行事也不乏灰色,只要好用就行。   殷无极不担心他办不好事,却时不时会提点一句,免得他为了办事,走岔了路。   这两名特点不同的文官能臣,齐齐在今夜,各自挑了一名他的心腹武将,上书弹劾。   这是不是说明,陆机偏向萧珩,而程潇站了赫连景的队。   “两位爱卿特地半夜觐见,很奇怪的信号呀……”君王的绯眸微微眯起,含笑道,“明日朝会,你们之间,有争端?”   “怎么啦,结仇了?”殷无极在私底下时,显得有几分慵懒。他并未赐座,而是不动声色的试探。“要闹事,还来提前知会本座?”   “臣与陆相,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对方,私底下来找陛下倾吐挑拨的仇怨。”程潇眼观鼻鼻观心,“正因为是公事,臣心坦荡,才与陆相相约,前来觐见。”   “臣与程相,都是朝堂争端,不涉交情,也无有阴私。”陆机道,“陛下,如今天下太平,魔兵编制冗余,武将手中军权太盛,就算并无异心,也太过招人记恨,这北渊魔宫,背地里的涌流从未停止——”   “如今,三十三魔门已建立,这是太平盛世的基石。陛下,北渊的兵制,该动动了!”   “你们想要的是……”殷无极支着下颌,打量着这各挑了一名武将弹劾,却又用意不在弹劾的文臣。“本座来收这个军权?”   他们看上去结党,实际上又游离在之外,背后是文与武,君与臣,最深层次的矛盾。   他们觉得如今的北渊,太松散了,有力却无处使。   程潇觉得,有地头蛇在野,工程越不过地方隔阂。而陆机觉得,常年冗兵,勋贵云集,不利于吏治。   最有利于他们这等文官集团的,就是这艘大船转向——中央集权。   这至高的权力,要如数归于君王! 第335章 兵者祸也   当魔宫左右相站在他面前时, 笔如刀锋,剑指北渊军制时——   殷无极知道,北渊洲到了转向的时候了。   玄袍的帝王端坐在书房的紫檀木太师椅上, 阖着眸, 听着左右二相共同规劝。   陆机明白程潇说话迂回,他被陛下从市井草野中一手提拔,无所顾忌,于是道:   “陛下,臣对赫连将军与萧大帅的行事,并无偏见,亦不怀疑二位将军的忠诚。今日之弹劾,也并非针对两位将军, 而是指向北渊军制。”   “陛下, 仙门大比之后,如今五洲十三岛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时期, 再保有如此高的魔兵编制, 却又无战可打,每年都要消耗天量军饷, 是为冗兵!”   “此外, 还容易被近邻认为……”陆机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魔地位的尴尬与微妙之处。   “兵员要减,并非是纯粹的裁撤, 而是要淘汰一批, 遴选一批,提拔一批。”   程潇接话,显然更加实际:“现在需要的不是量,而是质。既可以减轻魔宫的财政负担, 又能确保留下的都是有战斗力的魔兵……”   殷无极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们,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沉吟。   良久,帝王才略略抬起赤眸,单手支颐,看向两名能臣,问道:“两位爱卿啊,分别说说,自北渊成立之后,本座功过如何?”   这是一个究极难题。两位丞相皆顿住。   在君王面前夸赞他的功绩,这一点他们能够说上三天三夜不重样。而君王也的确值得他们如此热情洋溢地赞美。   但是,就算帝尊私底下脾气再好,他的身份与气场摆在那里,让他不怒自威,作为臣子,谁又敢当面说他的过呢?   陆机并未沉默太久,他开口就是极为流畅的赞美。   “在魔洲统一初期,陛下并不顾忌朝中投诚的大魔势力,一力推进剿匪平叛,用十几年的时间,消灭了流窜的大魔氏族残党,将深居山林的流匪彻底剿灭。”   “那段时间,帝车黑旗所过之处,皆让流寇闻风丧胆,万民见之拜服,各地效仿上古,为陛下勒石为功,让北渊各地摆脱流寇兵祸,‘兵过如剃’的惨剧成为历史。”   程潇接着说:“政局渐渐稳定,陛下化兵为民,鼓励农耕,增强民间对魔尊的信仰,巩固了天子威严,在九重天设立魔宫,将‘帝’与‘尊’的至高无上地位,彻底确立下来。”   陆机补充:“也正是这个阶段,北渊帝京初成,人才、财富、资源向着中央集聚,繁荣初显。”   “只提功,不谈过?”殷无极见二人说完他的功绩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像是锯不开嘴的蚌壳,无奈笑道。   陆机和程潇不答。或者,他们也不觉得陛下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过。   “也罢,本座自己说。”他曲指敲击桌面,徐徐道,“为了统一北渊,本座提高了魔兵待遇,那一段时间增添了大量兵员,远远超出北渊财政供养的极限。后来,在建设时期,本座化兵为民,使其退役一批,改兵制一批,转向建设一批……”   “然而,还是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   两名丞相皆是沉默。   殷无极略略向后倚靠,轻轻叹息:“往后的十几年里,每年都有因为兵制改动,不得不回家的魔兵。这段时期,每年都有各种问题发生,粮食不够吃,天灾太频繁,本座的许多承诺无法兑现,许多这个时期离开军中的,都是些在多年从军,随本座南征北战的老兵。”   “他们为我流过血,我却无法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未来,连一个荣归故里都没有。”殷无极不再自称本座,像是自省,又是愧疚。   他伸手好似想要捞住什么,又空空:“他们本该得到英雄的待遇。”   “那段时间,本座在建造帝京,只有以工代赈,才能稳住天灾连年的局面。只有拥有一个支点,本座才能铺开商路的网。”   殷无极视线投向寂静的魔宫,似乎要看向九重天之外,那已经建设好,却饮下无数汗水的帝京。   “但我牺牲了一代人。”帝尊的语气很轻。   “他们随我征伐天下,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北渊洲。但是,在他们有生之年,却没有过上我许诺的好日子,反而还要四处为生计奔波。回到家中时,也只有减少税赋等几项很少的好处,都是些不疼不痒的补偿,比起当年为我流的血汗,根本不值一提。”   “数千年的奴隶制,留下的问题太多,太多了。我的寿命很久,可以一点点拔除这些积攒的问题,匪患、大魔氏族、土地归属、税制、叛乱、天灾……可不知不觉,倏忽百年已过。”   “后来,魔宫终于有了点钱了,再去发下当年欠下的补偿。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死了。”   “原来有些未来,人是等不到的。”殷无极看着沉默的左右相,语气温柔缓慢,却又体现出时间的残忍。   “我等修魔,百年相对,也如一秋。他们不一样,就这样,简单的在时间中凋零了。”   “陛下……”陆机向他深深一揖,规劝道,“您其实并没有对不起谁,这都是无奈之举,当初魔宫的进益本身就不足,捉襟见肘,您做不到事无巨细,也尽可能的给予荣耀与各项优待了。”   殷无极看向那摇曳的灯烛,明亮,照彻深夜。   而九重天昼短夜长,他在魔宫也甚少遇到白天,就这样一夜又一夜地熬过了。   “往后百余年,本座在九重天投鞭向南,修桥铺路,发展商贸。”   “本座终于打通了原先分裂阶段时,无法畅通的北渊商路,完成了启明城孤悬时期无法完成的愿景。说实话,迟了许多年。”   帝尊看着烛花积了满烛台,抬手剪去,叹道:“只有在全天下皆在本座掌中时,互通有无才能够实现。否则,只有无尽的猜疑与争端。”   “只能用兵甲铺路,枪戟修桥,只有自己强到一定程度,让人难以忽视,大门才会敞开。”   后来,他与仙门谈判,订立盟约,设驿站,互市,消息共通,技术交流,终而打通这条仙魔两道间的“丝绸之路”,让流通的车马为北渊洲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活力。   殷无极淡淡笑道:“两位爱卿,你们看懂了吗,为什么直到那一年,仙门才肯与我们谈判?”   程潇心如明镜,道:“人口增长,商贸繁荣,技术进步,魔兵强悍……我们走在盛世来临之前。”   “仙门与魔洲对立许久,就算有和平之意,但也只会做锦上添花之事,不会雪中送炭。若是北渊没有强到能让仙门看上一眼,他们就算需要魔晶石,也不会平等互市。”   殷无极掀起眼帘,含笑道:“要不是圣人谢衍压着,要五洲十三岛各道统互通有无。也许以仙门之强悍,更喜欢教我们纳贡呢。”   陆机坚决摇头,道:“有陛下在,仙门不敢教我们纳贡。”   殷无极却扬了扬眉:“怎么不敢,陆相随我去仙门看过,以仙门雄踞三洲,儒释道传承深厚,又遍地流金的繁荣昌盛。如今的北渊,与仙门相比,除了悍不畏死外,还有什么优势?”   陆机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优势,就连他们这边的尊位都只有一个,遇到仙门三圣合力,想来陛下也是头疼的。   “如果为了教仙门放心,就主动裁撤兵力,不可行。”殷无极说到这里,又看向程潇,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   “虽说北渊魔兵,除却悍不畏死外,并无优势。可说不定,仙门承平日久,怕的就是‘悍不畏死’呢?”   “没有魔兵镇着,我们的商路,能如此顺畅吗?”   “但是,兵制,不改的确不行。”   殷无极站起身,看向魔宫墙壁之上的挂画,那是一幅万帆渡江图,绘的是当年他一统幽河以北,以魔君身份渡河归来的恢弘场面。   他欣赏片刻,笑道:“兵不冗,冗的是派系。”   “若不整顿,何来战力。”   此话一出,陆机和程潇皆心里一跳,抬头看向君王岩岩独立的背影。   殷无极此言,兴许指的并不止是军中。   深谈之后,两名丞相得了模棱两可的回答,告退了。帝王之心术,自然不可能将一切想法都展示给他们,只得教他们回家猜。   第二日的朝会,在魔宫钟声响起时,群臣鱼贯而入,在紫微殿前觐见帝尊,向他行礼。   弹劾之事,群臣应当有风闻。   甚至萧珩和赫连景两名将领,在程潇与陆机的折子递上去后不久,应该就得到了消息。   但是殷无极全程没有提及,白皙修长的手按在那两本奏折上,漫不经心地看向朝堂之下的群臣。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他无意当庭向两名将军发难,以至于将左右相的意见置之不理,让文官集团的气势有所削减。   而领衔的陆、程二人,也装作没有这回事,沉默不言。   暗流在涌动,风云在变换。帝王心思莫测,这场风暴或许会席卷所有人。   散朝之后,魔宫的狭长宫道上,一身朱色禁军统领戎装的赫连景,面沉如水,迎面走来身着紫色蟒袍,玩世不恭的萧珩。   二名风暴最中心的将领停住脚步,看向对面的同僚。   “萧大帅。”赫连景沉肃寡言,看向萧珩时,却分毫不让。   “赫连将军。”萧珩负手,神色倨傲,鹰视狼顾。   狭路相逢。 第336章 古今君臣   “赫连将军有事?”   萧珩腰侧配着短剑, 手腕束着银色的护甲,藏在紫金色的蟒袍之下,显得并不拖沓, 反倒有些武人的利落。   但仔细想来, 除却那位只忠于陛下的刀,常年神出鬼没,戴着面具的将夜之外,他是唯一被允许佩剑入朝的朝臣。   “无事,只是看在曾为同袍的份上,提醒萧大帅。”   赫连景早已不是当年在矿场中的模样,戎装加身,朱袍凛冽, 全然是一把被磨砺的极好的剑, 看似藏锋于匣中,实则开了刃, 只待饮血。   “大帅的往昔功绩虽高, 但吾等武人,行事作风何必如此张扬?”赫连景的语气也是十分稳重。   “张扬?”萧珩笑了, 取下腰间佩刀, 用指尖弹了一下, 发出清脆的鸣金之声。   “弯弯绕绕做什么,不妨直说。本将军行事跋扈, 佩剑上殿, 你这个大统领反而不能佩刀,觉得我不敬陛下罢了。”   “陛下从未怕过功高震主,他都不怕,你怕什么?”   萧将军拉惯了仇恨, 在气人这方面很是一把好手,武服上的蟒纹华美异常,显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连左右相都无法逾越半分。   见赫连景皱眉,萧珩反而笑着背过手,鹰目如电,道:“老子就这个行事作风,当年用命换的功劳,当然要享受。你看不惯啊,忍着。”   赫连景哪怕被萧珩当着面撂面子,也显得极沉得住气。   “陛下神威赫赫,于北渊可谓‘开天辟地’,实乃旷世英主,世无其二。萧将军跟随陛下,才得以建功立业,又如何越的过陛下?”   赫连景淡淡道:“近日,文臣对我等武职颇有微词。为了避免树大招风,还请萧大帅收敛几分,莫要落人话柄,逞一时意气,却连累我等人微言轻,荣宠不如将军的同僚。”   他这话绵里藏针,刺人的很。   若是再仔细些,就会发现,他的称呼从还带少许情谊的“同袍”,变成了更冷淡的“同僚”。   萧珩看向一身戎装,下意识去握腰间长刀,却只摸到腰牌的男人,饶有兴致道:“人微言轻?这是你这样的京畿军统领,天子近臣该说的话?”   “你若人微言轻,那本将军这种常年在四方大营的家伙,岂不是被发配天边,在陛下那里连话都说不上了?”   萧珩慢慢笑了,眼神却凌厉起来:“本将军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可遮掩的?还是,赫连将军认为,九重天那一位的胸怀,连当初与他共同打天下的功臣——都容不下?”   两人还在魔宫内,也不避讳人来人往,吵的如此激烈。   赫连景哪里会由着萧珩这般蛮不讲理的猜测,平静道:“为臣之道,当然是谨言慎行,三省己身。帝京的安危,魔宫的守备,皆在我职权范围之内,今日我截下将军,也不过善意提醒——”   “本将军可没听出几分善意。”萧珩又弹剑,用清脆的声音气他,跋扈乖张至极。   他大笑道:“赫连统领,这声音好听吗?老子不但能带上殿,还能私底下佩剑入陛下的见微殿觐见,气不气?觉不觉得危险?想不想揍老子?”   “并非质疑将军忠心,但是朝野上下,皆斥将军跋扈,目无陛下,私以为,这并非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赫连景哪里会被他绕进去,“陛下的桌案上,每天都有弹劾将军的折子,成为文臣争相弹劾的日常,于将军来说,难道是一件好事?”   “啧,百无一用是书生,弹劾又如何?”   萧珩蟒袍张狂,在九重天的灯火中,显得有种幽暗冰冷:“有本事化笔为刀,割了本将军的脑袋。”   两人言语间绕着圈子,心里却和明镜一样,对方哪里是真的因为看不惯?还不是因为文武之争已经渐渐浮出水面。   但是要这两位联手对抗文官集团,却是比登天还难的。   一山不容二虎。萧珩与赫连景的关系不好,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   赫连景掌握中央禁军,但是萧珩在军职上明显压他一头,他若在外练兵还好,在魔宫一待久,赫连景的处境就显得没那么愉快了。   再加上,统一北渊的时间过了几百年,就算当初的旧氏族死绝,依托新兴魔宫的大姓,也在近年来成长了起来。   他们对于魔宫有所贡献,就得出让一部分的利益与资源,保证对方始终在魔宫这条船上。   军中仍然存在推荐制,陛下没发话,对于他们将子弟安插进禁军历练的行为,赫连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私底下怎么想,就没人知道了。   在地方军中还有当初投降的本地派阀,萧珩毕竟只有一人,直系在东部天权城一带,顶多算上当初他打下来的幽河以北,无法阻止派系丛生,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不过这些不安定因素,有萧珩压着,加上陛下威望日隆,政教合一,矛盾暂时不会爆发罢了。   当然,他未必认真阻止过这种局面的形成。   狡兔死,走狗烹。有些事情只有他萧珩能摆平,他总得为自己留一手。   赫连景似乎失去了与他继续交谈的兴趣,道:“看来,在面对这种局面,你与我是不可能利益一致的。”   萧珩抬起眼,看向赫连景沉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一致?别逗我笑。”   “萧重明为臣,只奉行一个字,‘孤’。”   他昂起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似的,笑道:“管你们搞什么花架子,朋朋党党的,本将军懒得掺和。我既然一日为孤臣,就是一世孤臣,除了陛下的话,本将军谁也不听。”   “希望将军记住。”赫连景似乎也对与他处好关系兴趣不大,转过身。   追溯到启明城时代,赫连景曾经在萧珩的狼王军待过很久,萧珩也不是没有教过他。   最初时,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差。   但是到后来,他作为嫡系被殷无极从狼王军调走,培养成心腹,独自领军,从百夫长、千夫长到将领,他走来的一路,背后都有陛下的影子。   殷无极需要的是一个独立于萧珩的将领,忠于他,最好与萧珩分庭抗礼,而非让萧珩的亲信在军中一家独大。   随着时间推移,赫连景这名曾经在他手下,如今又被殷无极调走的将领,正在逐步成长为他必须正视的威胁。   他只要存在一天,就是一根骨鲠,是权力制衡,是帝王心术,亦是防备与猜疑。   萧珩负着手,看向这把凌厉锋锐,藏于匣中的利刃。   他摸了摸鼻子,理智虽然明白这是正常的,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想:怪不得老子总是看他不顺眼呢。   这是一把最初由殷无极交给他磨砺的刀,本身就是信任的证明。后来,殷无极从他这里取走了他,开了刃,磨成了足够锋利的模样,却用来防备他。   当年,击鼓其镗的信义足够深刻,他们都是重诺之人,不会背弃这等盟誓。   但这不代表着,面对他的有所保留,君王心中没有猜疑。   是夜,左相陆机的宅邸,来了一名特殊的客人。   陆机屏退左右,正在装订史册,在月光下晒书。庭院中的各式孤本一字排开,格外有条理。   而由于丞相最爱饮酒,庭中时常备着好酒。但今日,本该一个杯盏的地方,却早早放置了两个,显然是要待客。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很有规律。   “既然来了,梨花白在那头,自己倒酒。”   陆机将许久之前的书册取出,墨迹仍然保存如新。他是爱书之人,对这些旧稿的保存,堪称苛刻。   “可别踩到我的书,这些都是陛下专程默写给我的《史记》,萧将军要是踩到,在下是要发酒疯的。”   “得,不碰你的书。”萧珩走到石桌之前,拂衣落座。   “本将军夜间秘密造访丞相府邸,这值得大书特书吧?我说小狐狸,你刚刚弹劾过赫连景那家伙,现在又与本将军夜会,难道不避个嫌,装个病什么的?”   “有什么好装病的,今早还觐见过陛下,现在就称病,陛下会信吗?”   陆机用温热的布巾擦净手中灰尘墨迹,看向满庭院中吸收月华光辉的旧稿,十分满意。   “再说,在下与将军的关系时好时坏,前些年随着陛下去仙门,回来后好了不少,陛下都看在眼里,如今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这不一定,万一信了呢?”   “这要看风雨楼,会不会把你造访之事刻入留影石了。”陆机慢悠悠地走到正襟危坐的萧珩身边,替他倒酒,“既来之则安之,喝。”   萧珩品了一口梨花白,咂舌,道:“你的丞相宅邸,难道也被盯着?”   陆机摇了摇头,道:“感觉不出来,或许?”   萧珩笑了,摇晃白瓷酒杯,道:“能让陆相说出‘或许’来,恰恰就是风雨楼的真本事。想要把一滴水隐匿在大海之中,自然是容易的。”   说罢,将军没有忘记正事,神情似有凝重,道:“陆相在魔宫,一向是以刚直闻名。你与程相的奏折,不瞒你说,我也有所耳闻。”   陆机敢做,自然不怕他上门质问,却是看了看月色,笑道:“去我书房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在文武之首一前一后走入陆机的书房时,那明月之下,屋檐之上,银发的刺客摘下面具,露出少许郁闷的神情。   “想瞒过这两人,真不是个好干的活。进了屋,可就没那么好打探了。”将夜自言自语,“那家伙,心思是越来越深了,是在担心什么呢?”   陆机青衣白裳,一身常服,长发披散在肩,显得并不太正式。   萧珩也是一身深蓝色武服,并不佩剑,发束在脑后,显得俊朗萧疏。   在共同随殷无极打天下时,陆机领了军师之名,萧珩则是主将,他们也有过彻夜在军帐中推演沙盘,昼夜不眠的日子。   陆机带着他走过深庭院连廊,走入书房。萧珩随意地看向墙面挂画,只见文墨疏狂,颇有挥毫泼墨的潇洒。   陆机回头,看着他在一副字面前久久驻足,于是提着灯向回处走。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萧珩通文墨,却不精,只读兵书,却格外爱吟上几句。   此时见陆机笔墨,萧珩笑着念出来,问:“这是什么诗?”   陆机片刻沉默,然后道:“上古新乐府,太行路。”   看着这幅字的内容,萧珩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地淡去了。   陆机看去,却见上面写着:   ……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   只在人情反覆间。   “‘朝承恩,暮赐死’吗?”   萧珩反复咀嚼,脸上没有笑容,亦然也没有愤恨,只有意料之中的平静。   良久,他笑着问道:“陆相,君臣相得,一世善终,你相信吗?”   陆机看向这位看似跋扈,实则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将领,再想起帝位之上,指点江山,洞悉一切的君王。   “我信。” 第337章 风波海上   北渊九重天, 是九五居所,巍峨魔宫。众臣府邸星罗棋布,皆不可与魔宫争辉。   此时夜静, 重天之下仍然灯火通明, 天色不夜。最高处的魔宫,却在天穹下寂静威严,好似镇在此地的神殿,敬奉着北渊唯一的真神。   天色催寒,深庭院骤闻泠泠丝竹声。   当赫连景一身朱衣戎装,应邀踏入程府时,厅堂里暖橙色的灯火摇曳,落下灯影, 台下乐师鼓瑟, 歌者轻吟,曼舞轻歌。   相府门前, 门客络绎不绝。   右相程潇掌管财政与工部大权, 在朝中朝外,总是有很多朋友。只因为他掌管的事务太重要, 牵扯无数利益。   如今的三十三魔门由陆机统领, 但是因为陆相门下没有机遇, 改投程相的魔修,也是踏破门槛。   从声音熙攘, 到客人不胜酒力, 托词告罪离去,留下一厅残羹冷炙。夜宴正到结束时。   屏风之后,程潇坐在上首的主人席位上,手中执着酒樽, 神色沉静,似乎在享受着宴会后难得的安宁。   赫连景虽然早就接到了宴请的帖子,但是他向来甚少出现在这等场合,刻意在后半夜,人走完了,他才姗姗来迟。   “程相。”赫连景看向他,停在三步之外。   “赫连将军,坐吧。”程潇指向他身侧的位置,然后轻轻拍手,让相府侍女送上一份热气腾腾的饭食酒肴。   “如此豪奢夜宴,陛下向来简朴……”赫连景入座,神色迟疑。   “陛下并不管束臣下的私生活,除非犯了忌讳。”   程潇淡淡笑道:“自从沾手财商,来往宾客多是富豪大族,皆是对我殷勤有加,指望我漏下一个皇商的名额,为魔宫供应货物。”   赫连景沉默半晌,道:“兵为尖刀,虽然冰冷锋利,但常年束之高阁,只有触时才会疼痛。财为泥水,行在岸边,除非极其谨小慎微,否则不可能纤尘不染,过了泥塘时,总会溅上一身。”   “你谨小慎微到苛刻,事事不犯错,陛下对你的信任有增加吗?”   程潇道:“将军,无欲之人,等于没有弱点。对于那一位来说,反而不好掌握。”   “但是如陛下这般尊贵的修真者,早已无欲无求,这是理所当然的。赫连将军,你把自己捏成无欲无求的模样,是在效仿陛下吗?”   “……”赫连景眼眸一暗,不再说话。   “酒色财气,我等修魔之人本就重欲,路过人间,哪能丁点不沾?大节无亏就好。”   程潇曾为商队首领时,深谙商海沉浮之道,道:“你若想要把这些豪客协调好,杯中物,该饮则饮;靡靡歌,该听得听。”   “陛下都知道,他只是从不过问,也不觉得我会生出二心……反而觉得我有缺陷,好掌握。”程潇取下放置在架上的箜篌,随意拨弄几下,乐声泠泠,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   程潇已经屏退了乐师歌女,这空荡的夜宴厅堂中,唯有他们两人相对孤灯。   赫连景放松了下来,道:“我只是不想……”   程潇似乎是醉了,这位杂家出身的丞相,私底下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   他漫不经心道:“不想被陛下认为,将军与我是一党。更不想让他觉得,这九重天的中央禁军,会为除了他之外的人所用。”   “……程潇。”赫连景被戳到痛处,厉声道。   “看见这屏风了吗?”程潇却打了个响指,让那琉璃屏风应声翻转过来,露出那熟悉的城池轮廓,那是一幅繁华的图景。   只不过,绘的是两百余年以前。   “启明城……”赫连景顿住,神色复杂。   “在朝中,我们这些从启明城出来的人,被私底下称作‘启明党人’。”   程潇身着墨绿色便装,笑着拨弄箜篌,“哪怕你我并无结党之意,只是私下有些交情,在旁人眼中,早就是一伙的了。”   “启明党人。”赫连景沉吟片刻,紧紧皱紧眉头,“但是,从启明城踏出的,并非只有你与我。萧珩、凤流霜……”   “谁不知道,陛下对凤楼主想做的事情,从来都是默许的态度。正因为如此,凤流霜对其他几乎无欲无求,监察天下,一心为陛下办事。”   “凤流霜自然不会有二心,她想要的,除了陛下之外,没有任何魔尊能给。除非……”   赫连景明白凤流霜的行事作风,与她写在明面上的愿望。而他这个除非之后,也隐藏着未尽之意。   但以他的谨言慎行,是不会将“彼可取而代之”说出口的。   “至于萧大帅……”程潇奏乐,却在提及他的名字时,箜篌绷断了弦。他意味深长地抬眼,“从启明城时期,狼王萧珩与我等,就不是一道人。”   “陛下有意在朝中,保留截然不同的两派。虽然平日里会互相扯后腿,但陛下需要兼听,故而并不禁止我等对立,反正,他压得住群臣。”   “所以,左相陆机,右相程潇。你们二人争阁首,为制衡。”赫连景将手放在膝上,声音平淡,“同理,我是陛下用来制衡萧大帅的棋子,他不会乐见,我与萧大帅的关系很好,所以……”   “但是在魔宫截下他,刻意激怒,是不是明显了点。”   “我没得选。”   “在下与陆相的关系就不错。”程潇道。   “陆相心如明镜,知晓如今朝中格局的微妙之处,也不会破坏这种平衡。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下与陆相相处却不交心,还算轻松。”   “当然,若是关系更好些,特意把财政和吏治大权分给我们二人的陛下,就要不悦了。”   “夜深了,不打扰程相。”赫连景起身,拂衣,似乎打算告辞。   程潇似乎也醉了,他盘膝坐在坐榻上,眼眸朦胧,却道:“赫连将军,你无论多么谨言慎行,但中央禁军塞了太多的朝中子弟……当初随着陛下打天下的那一批人,如今或多或少,都有后辈了。”   “你要把持住禁军,就得卖他们的面子。你要均衡利益,就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他们到底在想什么,背地里做什么,你若是管束不当,背负责任的可是你……”   他举盏对月:“只有你表演出孤直的模样,是没用的,尾大不掉,可要注意了……”   *   朝中暗流并未停歇,只不过殷无极镇着,不会闹到明面上。他也是北渊众魔的最大公约数。   又一月,殷无极收到了一封来自南疆妖族的邀请函。   在他还是仙门无涯君的时候,就曾经带着圣人令入南疆,帮助妖族打退巫族,与之修好。因为他打下的基础,妖族与仙门的关系一直不错。   如今他身为北渊魔君,妖族使者仙门大比上见到他后,就一直有意与他结盟。   此次,妖族下了正式文书,邀魔君前去做客,殷无极自然应邀前去。当然,他并不是想结盟。   想要去南疆,要么借道仙门,走陆路。   要么从北渊的不归海出发,再跨越风波海,走海路。   陛下出行,仪仗和随行自然要提前筹备。陆机、程潇都纷纷放下手中事务,操持此事,甚至还在为备礼当朝吵了一架。   随行的魔兵也很在乎均衡,从中央禁军与萧珩的狼王军亲卫中都调走许多。殷无极既没有带萧珩,也没有带赫连景,而是挑了几个修为不错的将领随行。   “陛下,您至少把将夜带着啊。”陆机见他又裁撤了一番仪仗,显然是要低调出行,连忙道。   “去一趟妖族而已,都是老朋友了,此行只是拜访,不要给对方本座是去结盟的错觉。”殷无极不以为意。   帝尊整了整衣冠,将无涯剑佩在身侧,淡淡笑道:“至于路上,大多数途径的地盘都是中洲仙门,除了风波海风浪大一些,哪有什么危险?再说,如果是能够危害到本座的危险,带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他身为魔道帝尊,除非三圣前来拦他,否则整个五洲十三岛都能横行。带多了人,真遇到问题了,反而还要他来分心照顾,还不够麻烦的。   殷无极虽然这么说,但是臣子间仍然在猜测君心。   “陛下是不信任我们吗?”   “……不似当初去仙门时,陛下毫不避讳,径直挑选随行者。这次去往妖族,竟然异常低调,陛下在想什么?”   君心难测,他们到底是猜不准的。   此次前往妖族,殷无极得到了足够隆重的礼遇,谈成了不少条款。宾主尽欢,   但是他也暗示,让北渊魔兵掺和进巫妖的争端里,妖族给的筹码还不够。   龙凤二族的首领只为与他先建立一下友谊,也不强求别的。   此时有了互市的苗头,未来可期,他们也很满意,还亲自前往码头送别帝尊车驾,以示诚意。   魔宫华美的仪仗离开南疆,飞入遥远的海。   风波海处于南疆与中洲交界处,风暴席卷,黑云压城,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中。   倘若是寻常的风雨,定然无法影响魔道帝尊的仪仗。但是,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对。   “陛下,风波海上有不明的风暴!看不清前方了!”   “帝车不听使唤,罗盘失灵,这风暴有异!”   能够跟随帝尊出行的,都是魔宫最老练的魔修,却是丝毫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正六神无主。   他们都不知道,帝车如此异常的原因,不是风雨,而是维持帝车的帝王魔气遇到了严重的阻隔。   此次负责陛下安危的首领,一身风雨,手按长剑,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入帝尊的车驾中。   帝车内部别有洞天,重重帘幕遮挡着帝王天颜,他只看见一个倚坐在美人靠上,修长挺拔的身躯,此时却魔气近乎于无。   “原来如此……”那首领听到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   “这样无色无味的毒素早就漆入帝车内部,在本座前往妖族时,吸入的量还不够,不会发作。而不动魔气时,毒素也只是潜伏,只有在本座路过风波海时,遭遇到这样猛烈的暴风,会发动魔气保护整个队伍,毒素就会发作。”   “就连刺杀,算的是本座会保护手下魔兵……多么了解本座的人啊。”   纱幔在风雨中扬起,玄袍的帝王手中按剑,眸色深绯,长发在烈风中飘舞。   哪怕全身魔气皆无,却掩盖不住他的帝王气度。   而那名刺杀者没有回答,而是吞服下烈药,刚猛的魔气携着罡风,刀刃朝向北渊至高无上的帝王。   刀如飞雪,比这风波海上的闪电更亮。   飞溅的鲜血,化为红梅,落在那风中狂舞的纱幔之上,点滴猩红。   “有刺客!保护陛下!”   没有魔气维持的帝车,被刺客自爆时掀起的魔气罡风彻底撕裂。自中间断开,残骸坠入风波海中。   如山的巨浪被风暴掀起,席卷了坠入海中的帝车。   生死不知。 第338章 剑定风波   半日前, 南疆与中洲交界的风波海上,帝尊下落不明。   随行魔兵全部折损风波海,魔宫只看见一个接一个熄灭的命灯, 谁也没有走出那片风暴席卷的海域。   魔宫只收到了来自风波海上的最后消息:“陛下遇刺!”   陛下不在魔宫, 左右相自然有权限召集魔宫群臣。   当然,陆机铁青着脸站在阶上,程潇面沉如水,俯首看向那魔宫最枢纽的圈子。   阶下大魔攒聚,那是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相,程相,为何深夜召群臣?”有大魔不满道,“如果不是紧急事务, 大可以明日再说, 何必如此火烧眉毛……”   “陛下返程途中,在风波海遇刺, 如今下落不明。”青衣白裳的丞相看向他, 语气冰冷,“这难道不够紧急?”   程潇手中握着称量天下的法宝, 审视的目光看向众臣, 神情陆离不定。   被召集的大魔只有二十余位, 闻言一时沉寂。   赫连景的唇颤抖了一下,握紧象征中央禁军守卫的腰牌, 瞳孔微微紧缩。   凤流霜闻言, 这位如冰雪的女子极是震怒,道:“海上遇刺,不可能是埋伏,随行魔兵中有刺客!”   武僧禅让闻言, 握着禅杖,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将夜来无影去无踪,唯有在涉及君王要事时才会到场。   此时他倚着大殿的柱子,微微掀起半个面具,银眸如冰冷利刃,逐一扫过群臣或是焦急,或是沉默,或是惺惺作态的脸。   萧珩本该在前些日子述职后,就回到东部天权城的魔兵大营。他停留到今日,也是为了等殷无极自南疆归来。   在魔宫这股压抑的氛围中,萧珩待的极是难受。他知道,煊赫的地位,带来的是沉重的猜疑。无论是群臣的,还是君王的。   在陆机说出“君王遇刺”的那一刻,在场大半的目光,或是明显,或是隐蔽,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魔宫不能群龙无首。”陆机当机立断,走下台阶,将手中象征君王亲临的魔君令交给萧珩。   在此时,唯有萧珩才能压住魔宫大局,最不容易出乱子。   陆机明白他的秉性,也没得选,视线掠过萧珩沉黯的眼,道:“事急从权,魔宫事务必须要迅速决断。如今,前往风波海寻找陛下,为第一优先,此事请萧大帅主持。”   “这是我与程相的一致意见。”他道。   “不错。”程潇捏着秤型的法宝,颔首。   两人表态后,众臣的目光落在了那似金似铁的魔君令上,象征政治的权力从左相的手中,极为顺利地移交给了手握军权的萧珩手上。   怪异,处处都是怪异。   权力,就这样移交给萧珩了?   倘若陛下归来,这魔君令,还收得回来吗?   萧珩的神情平静到近乎漠然,唯有琥珀色的瞳孔好似在燃烧。   那是一种找不到出口的激烈怒火,随着他阖上眼,那火也熄灭了,再睁开时,眸底尽是幽暗深邃。   魔宫权臣抽出腰间佩剑,那是当年殷无极亲手锻造,交给他的剑,名为“龙泉”。在此时,这柄剑等同魔君亲临。   萧珩手中握紧了魔君令,金铁声刺耳。   他环视四周,看着众臣或多或少都做出了防备的动作,才冷笑一声,道:“防备我有什么用,此时整个魔宫只有一件事,寻回陛下——”   “没有第二个选项。”   “程相,赫连将军,凤楼主,你三人抽调精英,组织赴风波海搜寻陛下踪迹的队伍。”   “将夜,搜查刺客踪迹,一点蛛丝马迹都别放过。要是让我知道,谁害了陛下,老子要他脑袋!”   “陆相。”萧珩负手,看向执笏的青衣丞相,沉肃道,“风波海离南疆与中洲仙门最近,但是南疆并非北渊盟友,我们能够借力的唯有……”   “……修书一份,加急送往中洲仙门,向盟友求援。”   萧珩闭上眼,道:“必要时,我们可以付出一些代价。”   此言一出,众魔愕然。   这听上去太过软弱,有大魔势力出言反对:“此事,仙修只会落井下石,让仙门知道陛下落难,万一对陛下不利……”   也有人看不惯仙门,此时本能地反感:“求援,实在是太堕北渊洲的颜面!魔宫内部问题,不宜让仙门插手。”   萧珩连理都懒得理这些满脸写着投机的家伙,手握龙泉剑,抬手就劈断了半个烛台,烛蜡融化,断面整整齐齐。   “听我的,或者死,选一个。”   *   山雨欲来风满楼。   白衣墨发的圣人立于烛台前,神色冰冷,正在烧去一封密信。火舌燎过,那些字迹化为灰烬。   可垂首立于师尊身侧的风飘凌,却切身体会到他动荡的灵力,那是如暴风雪般凛冽的气场。   无情天的震怒,没有人胆敢直视,哪怕是亲传弟子也不例外。   南疆妖族与北渊的会晤,哪怕并不是签订盟约,也是五洲十三岛的大事,自然早就呈上仙门之主的案台。   风波海,顾名思义,这片海域从来不平静。   所以,帝尊车驾何时路过,随行人员多少,甚至海上的晴雨,远在微茫山的圣人谢衍都了如指掌。   倘若换个人,要率领魔兵借道风波海,谢衍定然不会同意。君不见,哪怕是南疆的船只靠近中洲仙门,谢衍都会发圣人令驱逐。   向他开口的是殷无极,他到底还是破了例,默许他经过这片海域。   他万万没料到,这样简单的经过,却出了事。   “风暴之中,帝车坠入海里,只打捞到部分残骸?”谢衍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语气越是轻缓,越是可怖,“无人走出那片风暴区域?”   “开什么玩笑?”他语气压抑冰冷,“魔道帝君,乃是至尊修为,岂能敌不过区区风暴,此事蹊跷!”   这绝不是寻常天气,谢衍低眸,看向那随信同时送来的紊乱罗盘,攥紧了手中儒卷。   此事背后,或有天道的影子。   “圣人,北渊急信。”侍剑弟子快步走来,向圣人呈上信件。   “君王遇刺?希望吾施以援手?”谢衍展开,只看了几行字,就觉得刺眼至极,信在无声无息间碎为齑粉。   他怒极反笑,冷凝的眸里迸溅着烈火:“那群魔修,连君王都护不好,还搞出魔宫内乱来,白白辜负他的心血,当真是扶不上墙!”   风飘凌快被他暴烈的灵气压的直不起腰,心中暗暗叫苦。   他道:“是魔君在风波海遇刺?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在中洲仙门的地盘上,师尊,是否要召集仙门各宗商议?”   谢衍并未回答,当即转过身,儒袍大袖展开,抬手召剑,行止间似有寒冷的雪风:“山海剑来!”   原本置于剑架上的山海剑被主人召唤,当即飞入他的掌中。   “召集仙门各宗?都什么时候了,吾没空。”   谢衍没有片刻犹豫,将红尘卷置于袖中,疾步走出微茫山书房,雪白的儒袍大袖,迎向骤起的山风。   风飘凌迎着风走出书房,只见到圣人如孤鹤飘然离去的背影。   他知道,接下来,五洲十三岛就会为之震动。   *   帝尊遇刺,圣人独闯风波海——   天下震动。   黑云密布的风波海上,怒雷震震,蕴含着道之真意。这样的风云变动,连大能修士都要退避,不与天地争威。   可是,白衣圣人衣袂飘荡,立于虚空之上,风浪皆避他,教他如仙神俯瞰山海,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风浪。   他漆黑的眼眸,映出的已经不是寻常风景,而是这整个风波海域。   圣人的神识彻底外放,极限在哪里?   答案是,没有极限。他的神识已经完全覆盖了这片海域,却还在不断向海平面之下延伸,这已经完全超越了人可及的领域,跨入了神之境。   有残骸被风浪席卷,露出魔宫的徽章。   铁甲早已沉下海底,飘在海上的,或是细软布料,或是破碎的炼器材料,在风浪中沉浮。   谢衍本是端然如玉山的君子,但是今日,他似乎格外不同。一股难以遏制的愤然,教无情天也如同此时涌动怒雷的苍穹。   这天地下的赫赫浪涌,如同要淹没他,向高天之上的圣人席卷而来。   此时,谢衍背负的山海剑出鞘,右手执剑,剑锋指向海面。   “定风波——!”   山海一剑,定风波!   山海剑风驰骋在海面之上,搅碎了海浪,翻覆着风云。这片近乎狂暴的海域,也被圣人凛冽的剑风,衬托的温顺起来。   “这小崽子,躲哪儿去了,真得教为师捞你起来?”   谢衍抚过肋下缺失的灵骨,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微弱的联系,知晓他还存活在不知哪个角落,心中稍安。   海浪席卷漩涡 ,让整片海域幽深黑暗,落叶皆沉。   谢衍立于浪潮之上,风浪皆避他两侧,好似也在畏惧他的威能。   他白衣凌然,如驭天风,再出剑时,竟是,风波海划开一道裂隙。   巨浪如雪崩般坠落,将更深处的海水向上掀起,乱云飞瀑。   “那就把海域掀翻一遍,总能找到他的踪迹。”   谢衍又横剑,周身白衣飘动,墨发飞扬,连笼罩在这片海域上的阴云都劈开,天光乍破如流金。   如此行事,绝非无用功。   谢衍用剑意代替神识下探,终于发现了海域的问题:“……这海域之下,还有一个空间?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谢衍自从登圣后,动手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成为一个活着的传奇。到最后,再无人能够挑战他的地位。   今日,海上分外不平静,仙门勒令近海渔民返程,许多修士滞留于海边,在崖边眺望远方,看见了那震动天地,砥定风波的剑光。   “是圣人——!”前来搜寻的魔修们驾驭云舟而来,目光穿透阴云,仰望着天穹之上的白衣圣人。   那云海中负手而立的圣人回望,眸中似有金光璀璨。   紧接着,谢衍垂眸俯瞰风波海,微微一笑。   他的身影如同飘零一叶,迎着风浪,坠入风波海中。   浪花打来,再无痕迹。 第339章 洪荒沉陆   山海剑意在海面上飞掠时, 风云翻覆,巨浪排空。   剑芒如繁星坠落,海面为大地, 几乎被这密集的白光生生犁过一遍。   强者约束自身的力量, 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所以,谢衍自从成圣后,就再也没有这样毫无拘束。   倘若他出剑时是在陆地上,怕是刚才短短片刻,一城已然彻底夷平。   漆黑涌动怒雷的云端之上,乘坐云舟前来搜寻的魔宫精英先遣队,见圣人施展避水诀,随着漆黑咆哮的浪没入风波海。   天地渺茫, 那一抹白如孤鹤, 转瞬间就消失在海平面上。   “将夜大人,圣人掀起风浪后, 主动坠海, 用意不明。这是否会对陛下构成威胁?”魔兵们看向云舟上银发白袍的男人,等待指令。   将夜正抬起手臂, 接住那盘旋的机关鸟。   海域不似陆地, 没有明确的势力划分。隔绝仙魔的天道结界不起作用, 魔宫通讯可以实时收到。   他取下通讯密文,扫了一眼, 道:“仙门接到求援信, 允诺履行盟约条款。”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风骨嶙峋,是陆机写道:“……本来萧大帅是打算不惜代价,请动圣人亲自走一趟的。微茫山回信, 圣人早已出发,条件回来再谈。”   只是寥寥数语,将夜心中就有了底。   圣人谢衍此番出现,大抵有两个原因。   一是盟友在临近仙门的海域坠落,若是袖手旁观,不符合仙门海纳百川的形象。   二是无论如何撇清,帝尊曾为圣人弟子是事实,二位虽然明面上关系泛泛,针尖对上麦芒,但背地里到底是怎么相处的,谁又知道呢?   将夜看问题只看本质,多少也感觉出些许微妙的不同——殷无极每次在他面前提及谢衍的时候,眼眸含着波光,甚至还在无意识的微笑,这样柔软的神态,总有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亲近。   将夜俯瞰海平面时,鹰眼洞穿一切,越过海水之下,他发现了不对。   将夜冷峻的神色被藏在面具之下,他按住腰间匕首,淡淡道:“海面之下有一股乱流,似乎掩盖住了某个空间。”   “那我们立即潜入海中,搜寻陛下?”魔兵精锐们立即道。   “鹰眼都无法探查,非常危险。”将夜对一切涉及道之规则的东西,都十分敏感。   “圣位以下不要去,会死。”   将夜在判断出危险后,当即沉声道:“圣人之信誉,毋庸置疑。你们的忠心固然可嘉,但是修为不到位,不要贸然前往,这不是什么堆人命就能挑战的领域。”   “现在分散,搜寻海面,看看是否还有从风暴中活下来的人。”将夜摩挲着短刀讨逆的锋刃,好似观一泓秋水,眸色苍冷。   “我要知道,那家伙坠海时,魔宫的队伍到底发生了什么。”   *   圣人坠海,水波皆避。   谢衍是仰面倒入海中的,避水术法运转,身形好似与海洋融为一体,白衣与流波漂浮,阻力无法影响他的行动。   他从云层上俯瞰风波海时,目之所视,是漆黑汹涌的怒浪。从海面之下仰望时,他却见到骀荡蔚蓝的波光。   自深海而生的巨大吸力,卷起无数危险的暗流。谢衍掀起眼帘,看见漩涡连着漩涡,海深不见底,足以把坠落的一切活物卷入撕碎。   “原来如此,此处有‘道’的痕迹,非常古老。”   谢衍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高高的天穹。但天上是无尽海面,与持续坠入深海的他越来越远,他只笼住轻如无物的水流。   “从前吾探索无数遗迹,寻找上古的痕迹,只是局限于陆上。而五洲十三岛中,海笼罩的地方占据绝大多数。风波海、无尽海、不归海……这些地方,吾当初都未曾来过……”   “别崖登上尊位后,不再被天道决定生死,可以主宰自己的命格。但是,不同于吾,他曾被种下天道心魔,虽然先被吾封印,又有龙脉与紫气镇压着,寻常不会出事。但他一离北渊洲,又在风波海这等特殊地界,天道想要影响他,难度要小得多……”   “寻常遇刺,并不会让他毫无还手之力,直接坠海。”   他轻如无物,随着漩涡向深海飘去,眉目似山水,幽幽黑眸,好似有流光异彩。   圣人的黑色长发在水中散开,如同晕染的檀墨,雪白衣袂在水中飘散,是乱云碎雪,明烛天南。   直到四处越发幽暗,他已经到达了海底极深处,连鱼群也稀少,唯有他的道体外笼罩着淡淡的白色灵气,好似一缕坠下的月光。   这保持着扩散的灵气领域,终于触碰到了一个幽曲的空间屏障,无形,神秘,深邃。   谢衍本是随波而逐流。此时抵达了目的地,他转而悬立于水中,如同漂浮的云,在屏障前伸手触碰。   在谢衍感受到“道”之真意时,那双纤细洁白的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屏障。   屏障里是一个奇异的空间,没有水,海水反而成为天幕,笼罩四野。   但是此地毕竟是海底,没有日月,只有连绵无尽的礁石与珊瑚。光源只有海底的萤火,礁石上的海藻,以及些许自带光源的鱼群。   在这无水的空间中,长相奇异的鱼群游弋而过时,如同在深海中。这些深邃的礁石中,有着无数蛰伏徘徊的海兽,皆是凶残嗜血。   深海之中,危险与死亡如影随形。   谢衍落地时,背负山海剑,手握儒卷,衣袂飘飞如烟云,墨发柔顺垂落,却是不染半分水汽。   “他就在此地。”谢衍自背后抽出山海剑,剑锋点地。   他感觉到血脉的搏动,当年给出去的那颗灵骨,正在弟子的胸膛中源源不断地制造着灵气,是师父无声而温柔的守护。   灵骨仍然运作,说明殷无极仍然活在某一处。   但是那孩子毕竟是被刺杀坠海,又被激流卷入此处,现在是否受伤,是否身临险境,他一概不知。   谢衍提剑走在层叠的礁石中央,神识外放,感知着周围的环境。   礁石上面盘踞着各种深海生物,常年在幽暗的环境中生存,它们的眼睛早已退化,却早已注意到这外来者,正悄无声息地窥伺着他。   “红尘卷。”此地被封存海底,天道都无法涉足。谢衍不必顾忌破坏什么,就用神识与红尘卷对话,“你对此地,知道些什么?”   “万年以前,洪荒浩劫,洪水漫过整个世界,也灭绝了上古的修真文明。后来,部分陆地沉入海底,再也无法重现于世。有部分大陆海水褪去,又诞生了人。”   “这里,万年以前,也是陆地?”谢衍顿足,黑眸如笼烟雾,看向这些连绵不绝的山礁。   视野内一片漆黑,偶有些许海藻与鱼群的荧光路过,照不清前路。   他只能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笼罩着极为浓郁的灵气,与当今的五洲十三岛,截然不同。   “这里如果还有妖邪,那都是万年以前的老古董种族了。活到现在,也得有个几千上万岁吧。”红尘道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畔。   虽然只是陈述,不带感情波动,却总觉得祂有几分幸灾乐祸:“谢云霁,你还没到两千岁呢,它们得比你大个三四轮还多呢,打得过吗?”   谢衍眼睫掀起,看向这陌生的空间,平淡道:“可以试试。”   红尘道:“上古洪荒的平均水平,可是凶残的很。圣人遍地走,大能多如狗,可不像现在的五洲十三岛,这般落魄,能让你这样两千岁都不到的圣人,打遍天下无敌手……”   四周蛰伏的海兽藏在海草之中,身覆尖锐鳞片,满嘴利齿,见活物就咬,嗜血至极。   见谢衍灵气内敛,看上去很好欺负。它们不肯再等,如离弦之箭,自四面八方扑向谢衍,似乎要覆盖住这名不速之客的全身,撕咬他的血肉。   可就是这一瞬间,谢衍手腕微微一扬,山海剑光照亮了这片礁石丛。   猩红如浆的血刹那间迸溅,群起而攻之的海兽化为碎裂的肉块,落地之际尚且抽搐。   漂泊鲜血喷在礁石上,宛如血洗。盘踞的藻类吸饱了鲜血,根茎都浸透鲜血,才显出活物蠕动的模样。   谢衍最是洁癖,寻常不愿入南疆,就是因为反感长得丑的妖物。   但是此时事急从权,他一心想着寻徒弟,根本没想过绕开层叠礁石迷宫,随手挥剑,直接把前路的礁石山劈开,碾为齑粉。   在如星坠的光芒散去后,前方的妖物尽数在剑意中化为青烟。   “吾没时间慢慢找路。”谢衍撩起白袍,疾步走向那被生生劈出一条路的礁石山,目不斜视。   “这下就能走直线了,红尘,你方才说什么?”   为了不走迷宫,节约时间,直接在海底劈山……   谢云霁他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敬畏吧!好歹是万年前的沉陆,尊敬一手啊!   红尘道难得沉默半晌,声音诡异地卡了壳:“……挺能打的,只是没碰到厉害的妖兽,等你吃了亏……”   比巨鲸更大的海兽从被劈开的礁石中游出,浑身覆盖着坚硬的鳞甲,如同尖锐的刀刃。   被打扰了休眠,它异常震怒,带来摄人的威压。   它发声的器官早已在海底的幽静中退化,连理智都消退,只有一种本能,那就是吃。   见到在它眼里十分渺小的白衣圣人,它立即张开腥臭的巨口,如同虹吸,将周围的山石瓦砾,鱼群海藻,皆吸入嘴中。   谢衍在暴风中岿然不动,神情无喜无怒,似乎在评判什么。   红尘道幻化出的稚嫩童声天真无忌,道:“谢云霁,你可是有难了。这是上古时极为凶残的妖兽,名为‘琊蚩’,只要见到活物就会鲸吞,然后放在胃里慢慢消化,让其化为一片血水。”   “你要是感觉不到你徒弟的方位,说不准,他现在就在它胃里呢……”红尘道刺激他。   “就它?这种只会吃的妖物?”   谢衍周身笼罩着白色灵气,缓慢地抬起眼,原本沉静如山,静水流深,此时却燃起近乎锋利的战意。   红尘道有时出言是真话,是为给予提点与告诫;有时是为了激怒他,看他做出何等选择。   谢衍不会赌红尘道所言为假,只会亲自去验证。   于是,白衣圣人横剑在身前,看向那比山峰还高的海兽,眼神沉黯冰冷:“既然如此,不如剖开它的胃袋看看。”   红尘道又顿住了,道:“……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谢云霁,你可想好了,上古时候,这也是能让很多圣人翻车的妖物,皮糙肉厚很难打,但是智商低,你只要避战就好了……”   谢衍没有回答他,而是面对开始鲸吞的妖兽,斩向它口腔中的利齿,剑光四起。   谢衍悬于高空之上,雪白衣袂如浪翻涌。   他的眼底没有这好似要吃掉所有礁石山的海兽,背后的剑意从漩涡中穿出,形成如同一面闪烁着璀璨剑光的墙壁。   “吾很生气。”   谢衍左手捏诀,右手执山海剑,在鲸吞的洪流中指向海兽。如同,号令天下!   “无论是魔宫内乱,还是天道算计,敢越过吾,伤到他分毫——”   “死不足惜!”   漫天剑光坠落,如同星辰坠落天际,刹那间就将海兽庞然的身躯彻底淹没,让幽暗海底大亮。   那看似坚硬的鳞甲,在不断坠落的剑光中破碎,每一剑都能扎到血肉之中,让海兽狂乱摆尾,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剑是星落,似浪涌,像骤雨,如奔流!   当鳞甲破碎,每一剑都如同凌迟。狰狞丑陋的海兽齿落骨碎,身上血肉尽去,露出森森骨架。   海兽的内脏暴露在外,却是没有被剑意伤到半点,膨胀的胃袋黏腻着血,还连着血管,正在突突跳动。   在这样漫天的剑雨之中,只削海兽骨架上的血肉,不伤内脏分毫,说明谢衍的控制力极其精确,堪称可怖。   红尘道:“这是迁怒吧……”   削肉碎骨,人狠话不多,好、好冷酷。   不愧是祂看中的合道者!   在漫天降落的血雨之中,谢衍站在海兽面前,身形修长挺拔,依旧不染纤尘,如雪霁天晴。   他面前的海兽,已经在转瞬间,成为了一具巍峨而惨白的骨架。   谢衍走入巨兽的尸骸中,没有看向一地还在跳动的血肉,靴底甚至都不触及血泥。   他抬起不带分毫情绪波动的漆黑眼眸,扬手一劈,银光飞掠而去,将那鼓囊的胃袋表面划开!   巨兽之胃被剑光剖开,里面吞噬的残渣倾泻出来,都是些礁石的残渣,海藻与鱼骨。   还好,并无他要找的人。   巨兽的胃袋是一个异空间,此地灵流又乱,他不能探查灵骨方位,红尘道又开口举例,他宁可做无用功,也需要事无巨细地确认。   “确认过了,他不在。”谢衍左手负在身后,剑锋点地,晃落皎白的清光。   “红尘,下回不要开这样令人恼火的玩笑。”谢衍的声音清寒。   “……”红尘道闭嘴了。   这种一言不合就碾过去的合道者,就算是在上古洪荒,也是稀有物种啊!   而且,谢云霁也太能打了,他真的挖了一块灵骨给他徒弟吗?看不出来啊。   “好了,继续前进。”谢衍说罢,在血雨中转身。   他的身后,海兽最后的血肉都被他碾碎,满地残骸化为齑粉,渐渐散去,化为灵流,融入这海底的空间。   谢衍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微微敛眸,语气温柔:“别崖还在等我。” 第340章 以身相许   殷无极遇刺时, 正处于状态最差的时候。   他按住剑,只觉全身忽冷忽热,一片麻痹。“有点不妙, 毒蔓延到灵脉里了。”   寻常剧毒进入灵脉之前, 就会被天生魔体逼出。想要影响魔道帝尊,压根不可能。   但风波海上的磁场不对。殷无极不得不调动魔气,护住魔宫随行车队,却不料,压制极好的心魔在那一刻发作,催动了蛰伏在灵脉中的毒素,加速了扩散,直接带崩了他的状态。   种种问题都在那一刻爆发, 饶是殷无极也一时间应付不来。   最糟糕的是, 当他魔气停止流动时,刺客提刀入帝车, 携着血雨腥风, 逼近看似无法反抗的魔道君王。   纱幕因风雨扬起时,藏在背后的魔道帝君按着剑, 赤眸如血。   刺客近身, 刀锋掠来。   殷无极不能动用魔气, 一切只得依靠战斗本能,电光火石间向右侧身, 舍了肩胛的空门, 暴露出心脏处的弱点。   刀风直指心脏,却因为殷无极的避让,轨迹偏离,只划开了他的肩胛, 鲜血飞溅。   如此窘境下,他决定自伤一千,是为了固定刺客的刀锋轨迹,看准他杀人心切,逼迫他暴露弱点。   而后,殷无极弹剑暴起,剑锋上挑,将刺客头颅斩断,挑飞数尺之远。   他耗尽了积攒许久的魔气,只为了这一剑。   刺客无头的尸首跪下时,明明生命迹象已经断绝,身体却抽搐着。   在殷无极意识到不对时,无头躯体动了起来,双臂抱住了他的脚踝,魔气以一种诡异的形式流动起来,直接引爆。   殷无极当机立断地斩去无头刺客的臂膀,却还是被这等魔气暴风波及,随着帝车残骸坠下海面。   “是陷阱……”殷无极心里重重一沉,“刺杀失手,对方早就做好了引爆帝车的准备!有人不希望本座回到魔宫。”   帝车在爆裂的风中完全崩解,殷无极腿部被炸伤,魔气枯竭,再也护不住魔宫队伍,自高天之上坠下。   “风波海上的天象……果然,这种种异象的背后,是天道吗?”   殷无极随着残骸坠海的那一刻,看见了黑云裂开一道罅隙,风波与浪涌的背后,有着冰冷的窥伺。   那是“道”的意志。   “没有魔气护体,看样子会九死一生啊。”他心想,“风波海下的灵流极乱,若是我就这样坠下去,就得祈祷天生魔体足够强韧了……”   魔君被卷入漩涡时,本来都做好了承受剧痛的准备。却不料,他肋下的灵骨运转,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在那海底漩涡中护住了他。   殷无极肩胛依旧在流血,他伸手覆住,然后指尖滑到肋下,轻轻抚摸着,迟疑地唤了一声:“……师尊?”   灵骨平日里的作用只是维持他的灵台清明,存在感很低。   可是,当他的天生魔体被影响,魔气被截断时,处于不同修炼体系的灵骨却是他唯一的保命符,产生的灵气形成保护罩,在风浪中护住了他。   谢衍又救了他一次。   在漂流中,殷无极数次被漩涡裹挟着触到暗礁,身上多出不少零零碎碎的伤口。   这一路时间太久,灵气为了保持最低消耗,无法保证他丝毫不受伤,黑袍难免被水流反复撕裂,浸透血迹。   不知在漩涡中漂流了多久,殷无极被卷入海面之下无水的幽邃空间里,重重落在了长满了珊瑚的萤石海礁边。危险如影随形。   “这里是哪里?”   殷无极看去,只见这里处处都是山洞,鱼群躲藏更为容易,更为危险的物种蛰伏在深海中,窥探着这落入海底的外来者。   它们嗅到了血腥的气息,认定了这是一名落难者。只要确定他没有反抗能力,海兽就会群起而攻之,分食他的血肉。   殷无极当机立断,将无涯剑刺入身侧的地面,凭借凶剑本身的煞气支起结界,逼退了跃跃欲试的海兽。   “都是嗜血的兽。”殷无极扫过五彩斑斓的珊瑚礁石,那些水藻覆盖的阴影处,尽是忽明忽暗的幽光。   他毫不怀疑,只要昏迷过去,他的身上就会覆满啃噬他的海兽。   魔道尊者的天生魔体有多补?当初他还不是魔尊时,在北渊被大魔各种狩猎的过程,就可以窥见一二。   殷无极盘膝坐在无涯剑的庇护范围内,才觉得一阵脱力,知道这威慑不足以持续太久,就立即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口。   “真是狼狈啊。”殷无极撩起墨发,抬手一摸肩膀,却见到手心满是温热黏腻的血。   当初被卷入漩涡中时,连身体都麻痹着。   被海潮带着撞上尖利的礁石时,他避不开,只好微微调整姿态,保护腹部,然后不得不用脊背去撞。   这样,虽然划出长长的伤口,但至少不致命。   此外,刺客近距离引爆尸首,也多少炸到他的小腿,伤口深可见骨。这让他难以站起来躲避危险,只得画地为牢,逼出毒素,等待魔气复苏。   “这不是北渊的毒,想要逼出,至少要七天,但是……”殷无极检查完身体,心中思忖,微微咬住苍白的唇,眼眸赤红如血。   他周遭的这些海兽,在嗅到血腥味时,更是纷纷锁定了他,只是慑于无涯剑的保护,不太敢率先冲上来罢了。   “又回到了那种,随时会被人剥皮抽筋,吃肉啖骨的日子啊……”   殷无极感叹着,沾着血的手垂在膝上,看似无力,绯色眼眸冷厉如冰。   魔君华贵的帝袍破损,鸦羽似的墨发披散在赤/裸苍白的脊背上,无法遮挡大片暴露的皮肤,显出几分狼狈。   但殷无极久居帝位,气度已经刻入了骨髓里。就算在海底落难,伤痕累累,他依旧脊背挺直,也有着别样的尊贵雍容。   殷无极倚靠在刺入海底沙土中的无涯剑上,微微歪头,长发垂落肩颈上,浓墨的色泽铺在苍白的躯体上,纵横交错的血色伤痕,却显得格外刺眼。   “魔宫中出了背叛者,这是家务事,本座自会处理。但是,这些个海兽想要爬到本座头上来,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   说罢,他单手握住无涯剑,催动剑气。   无涯剑身微震,扬起的剑气余波,将第一波扑上来的小型海兽撕裂,满地血腥融入沙土,一片狼藉。   “这下,可真要与你相依为命了。”殷无极伸手,抚过无涯剑的剑柄。漆黑的剑身亮了亮,似乎在回应主人。   魔气如今不能动用,他想要启动袖里乾坤消耗太大,只能依靠天生魔体的自我修复能力。他尝试逼毒,白皙手腕上青筋乍现,黑色的细线缓慢地浮现在皮肤之下,如同灵活的游鱼。   魔君垂下脸,浑身寒凉,额边冷汗淋漓。每一次刺激灵脉,对他来说都是痛楚。   他细密的眼睫轻阖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有些脆弱。   “嘶……”四下无人,殷无极终于没忍住,从唇齿间泄出一声叹息。   他的神情不定,甚至还低笑一声,“落到这副田地,真是难堪啊……”   殷无极拢了拢玄色帝袍,金丝暗绣的法阵还能运转,除却边缘有些破损割裂,至少整体完好,能够起到基本的防御效果。   兴许是因为方才清理了海兽,帝尊拄着无涯剑鞘站起,挪到一个被剑气清空的浅浅山洞里时,并没有被攻击。   他一剑扫平礁石上奇异的植物,腾出干干净净的一片地,然后垫着帝袍躺下,舒了口气。   帝尊看着山洞顶部闪烁的萤石,蓝幽幽的光芒,好似骀荡的海波,不知此地到底是水底还是天空。   他心里盘算着余下的底牌,暗中积蓄着力量。眼底的余光却见到在天空中游动的鱼群。   他用手臂遮着眼睛,笑了。“……七天时间吗?”   “如果能够安全活过七天的话……”   现在他空有境界,在山洞里避战疗伤,压制气息,避免引来此地更强的妖兽。   在海底,并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概念,他只能默默数着数字,睁着眼睛等待天生魔体自然修复,顺便不断冲击经脉,强行促使魔气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山洞之外传来异样而沉重的呼吸声,那是一种猛兽的吐息,腥臭的妖气在此地都能闻到。   砰的一声,是那妖兽一头撞入山洞的声音。   殷无极按住剑,屏息凝神看去,只见那妖兽的眼睛早已退化,但是嗅觉十分灵敏,浑浊的白雾鼻息喷入洞口。   但是它的身子卡在外面,一时间无法完全进来,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   “……没有见过的妖兽。”殷无极冷静地想着,开始盘算自己还剩下多少能动用的力量,“这座山洞只能承受五次撞击,就会坍塌,先看它是否会持续攻击……”   “都到尊者境了,还要兽口求生。被圣人知晓 ,怕是会嘲笑本座吧……”殷无极无奈。   作为天生大魔,他的伤口未愈合,血的气味极为好闻,是妖兽极其青睐的食物,这只海兽被吸引而来也算正常。   碰、碰、碰——   “第四次。”殷无极已经感受到山洞微微摇晃,山体中央出现裂缝。   年轻的魔君依旧倚着礁石,曲起伤腿,单手按剑,神情凝重。   他积攒的一点灵气正在四肢百骸缓缓流动,竭力调动着一潭死水似的经脉,好似随时会强行挥出璀璨的一剑。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成则生,败则死。   这硕大的海兽已经把洞口撞开大半,半个身体都卡了进来,森森的獠牙张开,腥臭带着酸液的液体黏在口腔上,滴在礁石上时,将地面腐蚀出一个大洞,蒸汽飘散。   殷无极神色一厉,正待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   一把闪烁着银光的古剑自妖兽的脊背刺入,破开肠胃,搅碎胸腹,然后从它的喉头穿出。   那乍起的剑光,极其暴烈,如同掀起的海浪飓风。   妖兽发出惨烈的嚎叫,震耳欲聋,让殷无极也一时耳鸣。   让帝尊大脑空白的,不止是妖兽的嘶吼。而是这剑光实在太熟悉,与他胸腔里的灵骨共振,让他一时间连思考都忘了。   殷无极微微睁大了绯色的眼眸,看着那柄剑穿越飓风,向他而来。   剑身古朴,纤尘不染,直直刺入到他身侧的山石之中,激起水波一样的灵气波纹。   无涯剑发出欢快的剑鸣声。   “……山海剑?”殷无极迟疑了一瞬,伸手触碰到剑柄,才确定此为真实。   璀璨剑光未灭,这被一剑毙命的巨兽,卡在山洞里的躯体被剖出与山洞差不多大小的窟窿,还在弹跳的血肉滴答落在地上,飞尘扬沙。   在逆光之中,有一个白衣执伞的人影撩起衣袍,踏着妖兽的尸体,走入这血洞似的窟窿处。   白衣青年抬起手,山海剑一声鸣响,从山石中脱出,飞回那人的手中。   “畜生,你在欺负谁?”   他的声音本该很悦耳,如同清泉。但再听言语中的怒意,只觉他如料峭的雪风。   “找死。”   谢衍的衣摆因为骤起的灵气猎猎飞扬,满地横飞的海兽血肉,在他手握山海剑,灵气乍起的时候,尽数碎为齑粉。   此时,山洞中的海兽尸块涤荡一清,唯有那撑着洞口的妖兽骸骨,惨白森然,固定住了摇动的山体。   在这震天动地的杀戮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殷无极脊背靠在山石上,不顾这璀璨到让人流泪的白光,直直地看向白衣圣人,浑然不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师尊……”他原本随时准备孤注一掷,却在见到他时,挺直如利剑的脊背松懈下来,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断了弦。   “陛下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谢衍走到他面前,漆黑的眸子扫过他身上的伤与停滞的魔气,轻轻蹙眉,道:“受伤了?”   “……”殷无极懊恼地发现,他现在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身体在见到谢衍时,所有的防备都松懈下来,半点对抗意识都没有。   倘若谢衍对他有图谋,他恐怕也只能受他摆弄,被他折腾了。   白衣圣人丢下血迹斑斑的伞,看向他落魄的小徒弟。   往日华贵雍容的帝尊,此时显得过于惨了些,鸦羽色的长发遮蔽着苍白的肩,破损的玄袍下裹着纵横的伤口。   但是这样的伤痕,并不能掩去他的绝代风华,反而让他有种别样的破碎美丽。   他的神情有些坐立不安,好似要竭力端住姿态,可那漂亮的绯眸仰望他时,迸发的喜悦与依赖,让谢衍心里软成一滩水。   “惊闻陛下有难,吾受魔宫之托,前来履行盟约。”   谢衍并不等他回答,弯下腰,双手穿过他的脖颈和膝下,径直把他横抱起来,显出别样的霸道。   “啊!谢云霁——”玄袍破损的年轻魔君腾空而起,还单手抱住无涯剑,像是湿漉漉的小兽。   殷无极仓皇间,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颈,声音却柔软的像是在嗔怪,道:“……您干什么啊?”   谢衍低头,漆眸深深,看向这位千秋绝色的帝君,微微弯起唇,道:“吾救了陛下的命,难道陛下不该归吾所有?” 第341章 非吾不可   “圣人抱够了吗, 可否把本座放下来?”   殷无极双手抱着谢衍的脖颈,埋首在他颈间。在萤石淡淡的光晕下,他的墨色长发垂落, 一段白皙的后颈流动着温润的色泽, 耳根却红透了。   初见谢衍时,他意识到师尊排除万难,不惜潜入海底捞他,别提有多高兴了。   现在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被师尊一览无遗,自己辛苦树立的傲岸君王形象估摸是碎完了。   他当惯了孩子,现在又是他温柔热烈的情人,他贪了心, 还想在师尊面前展现出身为男人的可靠风度, 做他疲惫时的港湾,可以依靠的山川。   他明明已经抵达了与圣人分庭抗礼的地位, 却又一朝凤落九天, 重重摔到泥地里,还得让谢衍来捞他……实在是太丢人了。   帝尊越想越僵硬, 还不能形于色, 嘴上矜着, 身体却快要蜷起来了。   “不能。”谢衍抱着他,疾步向前, 目不斜视, 雪白衣摆掠过摇曳的水草。“陛下腿脚不便,被吾抱着,觉得难堪?”   “……”完全瞒不过师尊。   谢衍常年握剑,手上力道极稳, 抱着帝尊修长的躯体走在崎岖礁石与骸骨间,如履平地。   他把自家吃了大亏的崽子抱在怀中,本没觉得什么。   当年殷无极扮成谢夫人时,还穿着女装往他怀里钻,笑吟吟的勾搭他,伸着脖颈撒娇,也没见他羞过。   但是,当往昔雍容矜贵的帝王温热的体温传导而来,殷无极环着他的脖颈,凄惨又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身上魔气近乎于无,欲言又止时,谢衍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脚步微微停顿。   与平日的区别是,就算他为所欲为,别崖现在没办法反抗。   “不会罚你,别害怕。”谢衍以为他是怕他恼怒,缓和了语调,安抚道,“……虽然吾很生气,但是看在陛下受了伤,又不是你的错的份上,这次你不会挨骂。”   “那就,谢谢圣人了?”殷无极也是僵了一下,才领会了谢衍的脑回路,失笑,“圣人原来是打算训本座啊?”   “本来是。”身形如孤鹤的圣人抿着唇,漫声道,“陛下逞强的时候,什么都不肯教我插手,条条都算的明白,一心为你的北渊洲。”   谢衍略略低眸,看向怀中恼到阖着眼的殷无极,眼神幽幽沉沉,看不清晰。   “你遇刺坠海,是因为北渊内乱,这暂且不论。到头来,那群魔修,还要求到吾这里,请吾出手相救——”   谢衍此言,却是极为强势。   “能上天入地,把你捞回来的人,除了吾之外,还能有谁?”   圣人清寒如雪的声音近在咫尺,殷无极被他的桀骜自信勾的头晕目眩,心越发狂跳的厉害,难以抑制地轻叹一声,闷闷埋头,用下颌蹭了下他垂落两鬓的长发,圈着他脖颈的手抱的更紧了些。   谢衍见他又依偎上来,觉得他乖,心情无端愉快了几分,低头凑过去,道:“这天底下,别崖该向着谁,明白了吗?”   “向着您。”殷无极仰头看他片刻,倏然笑起来,颇带几分甜意。   他的笑太晃眼了。在这幽暗的海底,如同灼烈的凤凰花火腾起。   谢衍明显一怔,而这团火凑过来,带着盈盈的笑,朱唇在他唇畔轻轻一点,还微微摩挲着,眼眸软的能融出水来。   “圣人呀,您这样抱着本座,可防范不了本座偷偷亲您。”   殷无极用手勾着他的颈,笑着抬起脖颈,手腕滑过圣人洁白无瑕的丝缎白衣,虚虚拂过,环住他的肩胛,唇贴在了他白如冰玉的颈子上,是缠绵如细雨的勾。   “别闹。”谢衍被他勾着脖子亲了,不但停住了脚步,轻轻垂下眼睫,如同山水的眉眼被他柔柔地亲了个遍。   如同春风拂面的感觉,温柔的能杀人,谢衍抱着他的手也有些不稳。   那可是圣人执剑的手,哪有像今日这样抖过。   “此地凶险,您抱着我,实在不便拿剑。”   殷无极还环着他的脖颈,却在不断压低身体里的魔气,保持消耗相对较低的少年体态,也方便谢衍单手抱着他,“但是,弟子还想在您的怀里,赖的稍微久一些。”   谢衍也顺着他的意,调整了姿态,单手抱住体态纤细的少年帝尊,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掂了掂他,温柔道:“……这样舒服一点?会不会压到伤口?”   “不会。”少年帝尊坐在他臂弯里,依偎着他的儒袍大袖,如同躺在软绵绵的云朵里。   谢衍抱着徒弟,甚至还腾出一只手握住山海剑,眉眼不动,就斩去拦路的礁石,直直劈出一条路。   “此地卧虎藏龙,我们需要低调行事。”谢衍说罢,稳步踏入幽邃的黑暗中,目不斜视,没把遍地尸骸放在眼里。   殷无极谨慎地看过战场残骸,发现这里干净的近乎异常,四周散落的森森骸骨,都很新。除了这些大型骸骨外,就尽是断垣碎石,像是经历过一场大战。   帝尊看见还有无数纵横的山海剑气残留其上,眼里浮现出些许迷茫,道:“圣人,您这一路被攻击过这么多次?这些都是您杀的?”   他闻到腐臭的血腥味,好似这海底的沙土中好像也盈着血。   明知师尊是圣人境,还这样前赴后继,可见海兽之凶残。   谢衍顿了一下,眼神微妙地游移,并没有反驳。   谢衍:“……对,此地海兽暴戾,见到活人就会攻击,十分危险。陛下魔气未恢复,乖乖的,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殷无极伸出五指勾住他散落的发丝,缠在指尖,微笑道:“战况如此激烈吗?让您也必须使用这么多的灵气?此地妖兽竟然这样不好对付,连您都陷入苦战……”   “……是不太好对付。”   谢衍抱着他,平静地跨过碎成粉的骸骨,“这里是万年之前的沉没大陆,一切都要谨慎。面对攻击吾的妖兽,为了避免生出麻烦,还是一击毙命为好。”   “原来如此。”殷无极笑了,“为了避免麻烦,所以一击毙命。不愧是圣人,行事如此果决……不过,这就算不上低调行事了吧。”   “会吗?”   谢衍不会告诉殷无极,为人师长,面对徒弟生死不知的局面,他面上不显,心底却发了狠。   倘若那或是暗算他、或是未能护住他的北渊众魔在他面前,他高低得给这些没用的魔修一点终生难忘的教训。   但是找不见徒弟仍是事实,他寻了三座礁石群没见人,直接催动山海剑气,自天空化为流星落雨,夷平了不止一座礁石山,死在他手下的海兽更是数不胜数。   当然,这期间有不止一波的兽潮涌来,方圆百里的海兽倾巢而出,就是为了把外来者撕成碎片。   谢衍觉得他们挡路,但很快,他又觉得,与其把未知的危险留给殷无极,不如一口气引出来全杀了。   多杀一只,徒弟的处境就安全一分,就算状况再差,他的魔尊境界仍在,谢衍有信心他不会随意就死掉。   这一路上,他边走边屠,一剑一个,几乎是移动的死神,神佛都挡不住他前进的脚步,这些凶悍的海兽更是难以绊住他片刻。   “大概是海底地动,吾遇到了兽潮,不得已,杀了几只。”   谢衍轻描淡写,“解决了这些缠人的海兽,吾途径方才那片区域,见有个畜生脑袋硕大,却偏要往山洞里钻,尾巴扫来扫去,扬起的碎石都砸到吾靴面上了,一时没忍住……”   这个答案很谢云霁。   但凡是见到圣人无喜无怒的深邃黑瞳,很难认为他是在暴走。   可殷无极望去,只见这黑暗背后是几乎被杀空的海兽巢穴,三步一尸骸,五步是残骨。这哪里是自然形成的兽潮,分明是一场有规律的疯狂攻击,却被某个人一视同仁地屠灭殆尽。   最无情的君子剑,在裁断生死时,却比什么都暴戾。   “事急从权,下手稍微有点没顾忌。”谢衍踏过已经布满暗褐色的砂土中,神情淡泊。“……此地也并非五洲十三岛,上古凶兽寄居之地,破坏了也无妨,不需要太拘着。”   殷无极知道谢衍有所保留,却也不戳破他的谎言,和无尾熊似的抱着他的脖颈,又亲了一下他的漆黑的眼睛。   他笑盈盈道:“师尊神兵天降,天下无敌,弟子最喜欢您了。”   殷无极很懂得自己什么样最乖,软软地黏在师尊身上,像是一枝纠缠的花藤紧紧绞住大树,递上最妖美的花朵与醉人的芬芳。   这让人下意识忽视,他早已嵌入大树中,与根茎缠绕在一处。除非谢衍下狠心,把他魂魄撕碎,否则死也无法把他们纠缠的命分割开。   谢衍很满意,纤长白皙的手抚了抚徒弟的脊背,还小心避开了他还未愈合的伤口,尝试笨拙地安慰:“别崖,吓到了吗?”   他一怔,突然又想起,殷无极已经是魔道帝尊了。但他一变成少年模样,他总是忍不住把他当做真正的少年。   殷无极依偎在师尊肩头,站在苍白尸骨里的谢衍,秋水为神玉为骨,凛然如雪风,但这样的存在,却将周围腥烈的血气完全无视,好似这并非是出自他手的屠戮。   “没有。只是在感叹,圣人实在是太强了。”殷无极一直都窝在谢衍怀里,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圣人身上涌动的杀意才慢慢平静下来,恢复往常那般如冰如雪的理智模样。   缺不了他的,明明是谢衍。   所以,圣人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一时甚至不愿放手。殷无极善解人意,自然也不阻止他。   殷无极能够感觉到如神的玉像身上堪称暴烈的灵气,这战场里还未消退的剑风,好似在诉说着主人动怒时毁天灭地的霸道。   他毫不怀疑,谢衍动了真火,至于这火是冲着谁……   谢衍浑然不觉,还在低眉垂首,与他温柔说话:“这些地方煞意太重,方才吾经过一处,有个适宜养伤的洞窟,还有蕴满上古灵气的温泉,刚好适合陛下调养伤势。”   嗯,反正不是他。   这片无水的海底空间,海水为天,在荧光水草被漩涡带经此处时,偶然会滑过幽幽的光。   “到了。”谢衍左手执剑,随手清扫零散的海兽,右手抱着乖巧的小徒弟,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这就是我所说的洞窟。”   “洞壁上竟然都是萤石,真是亮堂。”殷无极作为炼器大师的魂又燃烧起来,他支着下颌,感叹道,“真想把整片墙壁都掰走……”   “也不是不行。”谢衍颔首,“陛下想要哪片,就直接凿下来。”   洞穴里并无活物的气息,白衣青年收剑入鞘,改为双手抱住少年帝尊,走入其中,穿越奇花异草后,来到了深潭前。   逼毒需要七日,殷无极最缺的就是一个安全区,能让他静静舔舐伤口,调整状态。而谢衍到来,一切都不成问题。   谢衍抱着腿脚受伤的他走了一路,终于抵达先前看中的养伤地点。   此时,他随手施展术法,将潭边细致铺上柔软的织料,轻轻把衣袍破损,为了节约魔气而变回少年体态的帝尊放置上去。   “您实在是太小心了,本座好歹是魔君,没有那样易碎。”   少年帝尊被搂着腰放下,细瘦的脚踝晃荡着,触碰到软如云彩的丝绸织料后,谢衍席地而坐,又捞起他受伤的腿,搁自己膝上。   “被魔气炸伤的,还是很痛?”谢衍一眼就能看出他伤在哪里,没有充足的魔气,伤势只能依靠天生魔体本身缓慢愈合。   皮肉翻卷,血肉模糊,现在结了血痂,似乎还伤到了骨头,需要割开血肉重新处理。   “是谁做的,陛下心里有数吗?”谢衍揭开他腿上浸透了血的布料,看着伤势,此时掩不住怒意,问道。   “不清楚。”殷无极答的很利落,很自然。谢衍低头时,恰好错过了他阴郁的眼神,再抬眼看他时,少年又笑意盈盈了。   谢衍按着他的脉搏,看出他目前的状态,轻轻蹙眉,道:“这种毒并非北渊所有。”   倚靠在谢衍事先垫在岸边的软枕上,殷无极眸底烟水迷蒙,好似不愿正面回答:“或许,我此次前往南疆,有人想让我回不来呢?”   他清楚帝车里的门道,却不愿对师尊和盘托出。因为那是北渊洲的事情,不宜讲的太清楚。   所以,他情愿引导圣人将刺杀者往南疆方面想。   “若是当真如你所说,天道怎么解释?”   谢衍哪里那么容易糊弄,他按了按他的小腿骨,听到徒弟嘶了一声,又无奈道,“要替你疗伤,不要再维持这个体型了,变回去,免得绷带白缠了。”   在水边疗伤,也是有助于随时清洗他的伤口。现在帝尊魔气不足,可不能随意挥霍,伤势也恢复的慢,只能用笨办法,依靠灵药。   殷无极一开始没想多,依言变回去,但是他低头时,看到自己变小时可以裹身的帝袍,如今已经撑满他的身躯,让他的修长手脚难以遮掩。   “……您让我变回去,不给我衣服穿吗?”殷无极僵住,所幸长发垂落时半遮半掩着,才不至于显得太狼狈。   “……没想起来。”谢衍无奈,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徒弟的肩膀上。“怎么,觉得很冷?陛下先将就一下。”   “不冷,您的衣物质地轻柔,不会触碰伤口。”殷无极披着谢衍的儒袍外衣,把长发撩出来,绯眸微沉,显得心事重重。   儒门制式宽松,总比繁琐的帝袍舒服。他甚少穿白,偶尔几次,也是借师尊的衣物,遮遮掩掩的,是为避免地下情曝光。   此时无所顾忌,他们的相处方式,比平日还要亲密默契三分。   殷无极伸直了小腿,本想伸下温泉清洗伤口。   谢衍却不赞同,将他修长的小腿置于膝上,用轻柔的布料沾了水,清洗之后,又取出细薄柔韧的小刀,轻轻割开翻卷的血肉。   “……嘶。”殷无极本该很能忍痛,天崩地裂也不惊呼一声。此时被谢衍处理伤口,他忐忑着,不断地去瞧圣人的脸色。   谢衍的动作很利索,帮他包完了腿部,又看向他,道:“别崖,你身上的伤……”   “会自己好的,您不必担心。”殷无极心里虚,当然不敢给他看,忙笼紧了身上披散的儒袍大袖,完全窝在师尊清寒如雪、幽冷如白梅的外袍里。   谢衍当然不肯放过他,光看着徒弟身上的伤愈合缓慢,他就觉得浑身难受,此时更是蹙起眉,道:“别崖,不要讳疾忌医,手伸出来。”   他要再探探脉搏,但是殷无极却裹紧了单薄的儒袍,纯白色的衣料衬托下,平日身着玄衣的威严魔君,面色比衣料还苍白,更为楚楚动人。   谢衍的神情一冷,也不顾他反对,径直按住他的脉搏,才发现——   “殷别崖,你的心魔为何有松动的迹象?” 第342章 水中幽昙   “什么心魔?”洞穴墙壁上嵌着的萤石, 在微微的光芒中,殷无极垂下眸,尝试收回手腕, 没抽动。   “陛下别装傻。”谢衍握着他莹白的像是泛着光的腕子, 微微用力,似是控制,又是执拗。   谢衍眼眸冰冷如寒渊,好似隐忍怒意:“吾前往风波海时,天穹异象尚未消退,天道对你做了什么,才使你坠下高空——”   殷无极不欲告诉他,碰了碰鼻尖, 小声道:“只是一时催动, 有您的灵骨镇着,本座好好的呢。再说, 您何必问那么细……”   谢衍见他顾左右而言他, 知晓自己逾越了仙魔关系,问的太深了。他蹙着眉, 紧抿着唇, 隐忍的怒火却未消退。   他分明在和自己生气。   面前裹着一层纯白儒袍的年轻魔君, 檀墨般的黑发披散着,从肩膀披散, 垂在腰间, 有少许发尾沾了潭水,湿润润地紧贴着宽松样式的儒袍,洇湿大片,勾勒出他深藏的身段。   “圣人怎么这样容易生气, 您不是一贯是泰山将崩也不形于色么?”殷无极歪歪头,狡黠地微笑着,似乎看穿了他深埋的心事。   没等谢衍回答,殷无极双手撑在身下的皮毛软垫上,又凑过去,噙住膝上衡剑,盘坐在地的圣人垂下的发丝,笑着扬起眼眸。   谢衍见徒弟还能神气活现地勾搭他,原本的恼,也慢慢地化为无奈,道:“闹什么?”   “您担心本座心魔失控,怎么不亲自来压制?”他含着笑,攀到他膝上,如同藤蔓攀着巍峨沉默的山石,蔓延而上。   殷无极占了好位置,哪里容的了法宝与他争宠,轻而易举地就把山海剑拂到一侧,让这柄战绩彪炳的古剑鸣叫着,委委屈屈地落在一侧,暗淡下来了。   倘若山海剑能说话,它这几声剑鸣,定然是控诉圣人“偏心眼”。   帝尊才不管这些,他弯起唇,好似艳丽带毒,道:“您要是做些坏事,现在的弟子,可没法反抗啊。”   “满脑子坏事的,怕是帝尊吧。”   谢衍没躲,不但由着他披着儒袍覆上来,执剑的手捧着他的昳丽动人的脸,定定看了半晌,笑了,“现在勾搭吾,陛下是想走捷径了。”   这个“捷径”两人心知肚明。就是双修。   殷无极一人逼毒需要七日,但如果师尊助他,他会更快恢复战力。面对海底的未知空间,尽快让一名魔尊级别的战力恢复状态,对两人而言是当务之急。   何况,两人保持这种各取所需的双修关系已经许久,早就过了放不开的时间。   殷无极不否认,而是侧头,含住谢衍纤长的手指,赤红的舌尖舐过他的指腹,微微凉。   “这海底灵潭,被充满灵气的萤石蕴养,少说也得几千年才能形成。”   殷无极握着师尊的手腕,舌尖顺着他手腕间的青筋舐过,眸光欲语还休:“只有本座一人享受,未免也太浪费了。”   谢衍不动声色,喉结却微微滚了一下,道:“所以,陛下之意,是要吾陪你……”   殷无极的双脚已经伸入潭水中,他天生体热,对着有点幽冷的潭水适应良好,雪白儒袍下摆全湿透了,透出些许破损的深红色里衣。   这浸透了水的衣料,更是无法遮掩他优美的身段。   “弟子没有魔气护身,会冷嘛。”殷无极说罢,撩起一捧水,弯起眸,直接往谢衍的身上浇。   圣人把外袍脱给他穿,只着雪白丝绸中衣,此时躲闪不及,胸膛处洇湿大片,勾勒出圣人劲瘦修长的道体,如玉洁白。   倘若换个人,哪里敢这样与圣人玩闹,光是看他不近人情的黑眸,就会噤若寒蝉。   殷无极却不然,不但拨拉威震天下的山海剑,浇湿了圣人的中衣,更是玩了水后,一身湿漉漉地凑上去,笑着揽他的肩膀。   他理直气壮道:“圣人身份尊贵,请您出手,可谓是天文数字。此次特地来寻本座,恩情无以为报,当然是肉偿。”   谢衍拨开他完全湿透的长发,殷无极被他把玩习惯了,下意识地扬起下颌,由着他的指尖从朱红湿润的唇畔抚到形状秀致的眼眸。   “肉偿?”谢衍品味了一下,似笑非笑,“自荐枕席这档子事,陛下怎么做的这样熟练?”   “只对圣人。”   谢衍见他绯眸流动着缱绻的光,炽热而动人,那是完全无法掩盖的爱恋。   不知为何,他寻到殷别崖后,这孩子就一直这样望着他,焚天灭地的狂热,比平日里微微带着些矜持的样子,又无端可爱几分。   殷无极浸在水里,手肘却撑在岸上,伏在水深稍浅的地方。   在泠泠的水波中,他长发在水中漂浮着,乌发如雾散开,氤氲如水墨,深红色的里衣全浸透了,遮不住什么。   他美的过分耀眼。   见谢衍有些动摇,殷无极长臂一揽,直接把他拉下水。谢衍半推半就,倒也是遂了他的意思。   谢衍修长的身躯浮在千年灵潭里,背后靠着深浅露出水面的礁石,让伤痕累累的小弟子窝在他怀中。   “怎么要睡着了?”谢衍对他的时候,一贯是有耐心的。   见殷无极没话找话,说了半天后,就开始困倦,倚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失笑。   “折腾的太久,不敢睡。在您身边的时候,安全啊……”   殷无极半阖着眼眸,看似柔软地贴着他撒娇,实际上双臂却圈紧了圣人的细腰,半点也不放,霸道的很。   谢衍在捡到帝尊时,看着他眼下的青黑,与面上的冷峻之色,就知道他在落难期间从没休息过。   “有灵骨在,灵气你也能吸收,先把亏空补起来,待会替你打通经脉逼毒。”谢衍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揉他的后颈,道,“觉得差不多吃饱就和为师说。”   殷无极一旦开始汲取灵气,就贪的很。只吸取灵泉还不够,圣人的灵气几乎取之不竭,把他一时间喂到微醺。   “还没吃饱……”殷无极眸光微暗,他在水中沉浮,环着谢衍挺拔的脊背,像是完全缠住这尊白玉神像。“还想要……”   万魔之魔的极致艳色,在他欲求不满的时候,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谢衍用指尖喂他灵力,殷无极却完全吃不够,又盯上他的唇,不但长发如海藻缠上来,湿漉漉的肢体也绞住他,追着他淡色的唇。   缠绵地吻了许久后,他被谢衍喂的越发明艳动人,这样浓墨重彩的美丽,在泠泠的寒水中如幽昙绽放,杀人的很。   “还不够?”谢衍以身饲魔许久,觉悟极高,见帝尊身体的魔气枯竭着,全靠灵骨运转灵力,滋养身体,催动伤势恢复。   所以他难得这样宽纵他,由着帝尊又亲又抱,还会轻轻抚摸他确实开始恢复的身上伤痕,好似在安抚乖巧的孩子。   “不够。”殷无极抱着他时,心里却在想,如何把圣人拖下着汹涌的狂潮。“您实在是太香了……”   他的本性还是魔,提出百般要求,他却永不满足。但凡是与谢衍有关,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追上去,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   “想和圣人做些更亲密的事情。”帝尊吸了灵气后,轻轻舔着自己的指尖,目光在谢衍布满红痕的锁骨上打转,语气缱绻,“身体,元神,还有更多的……”   谢衍的欲望其实已经很寡淡,但是他每次产生人欲,全都是被帝尊勾出来的,此时也不例外。   正如佛家的贪嗔痴,殷无极是他有形与无形欲望的化身,是来考验他的道心来的。   谢衍的目光移动到他那张欲情流转的容貌上,黑眸凝望片刻,又看向他身上湿透了的儒袍,已经起不到什么遮挡作用,矫健完美,如天地雕琢的身躯一览无余。   殷无极挑起眉,那双会说话的明眸,好似带着钩子,好似在责怪他:“本座都这样了,您怎么还这样坐怀不乱。”   “陛下在心里骂我呢。”谢衍眼底漫出一星两点的笑意,从善如流地把他揽到怀中,带到了岩石背后。   许久后,岩石背面,酡红着脸,身体发抖的帝尊散乱着长发,衣襟大敞,像是逃一样从圣人身上下来,将半张脸浸在水中,半晌不肯说话。   谢衍的唇也被小狗咬的红红的,却是气定神闲,道:“陛下可别忘了,现在与吾斗,一定吃亏。”   “……这也太过分了。”他控诉。   许久后,谢衍见他身上的伤势好了大半,面色也不再那么苍白,而是显出些健康的色泽。而这灵泉中的灵气,显然也被吸收了大半,显得不那么充裕了。   殷无极倦倦地打了个饱隔,拢着湿漉漉的衣衫,半倚在山石边。   他慵懒地掀起细密的眼睫,显然是被滋养够了,一抬眸,一低眉,皆是让人发疯的风华绝代。   “陛下吃饱了。”他的腿没那么容易好,谢衍也不欲让他双脚沾地,就把小徒弟横抱起,从水中捞起来。   殷无极腾空而起,神色凝固半晌,才觉出自己又被抱了,半点也没有帝尊的气势。   他立即开始扑腾,抗议道:“您放我下来!”   “否决。”谢衍的神色淡泊,涉水而出,衣袂从湿润到蒸干。他疾步走向先前劈下的完整萤石雕出的玉床:“接下来的话,床上说吧。” 第343章 失落文明   这久别重逢的三日夜, 堪称癫狂。   人在海天,卧冰玉,枕寒流。这深海的洞窟里, 他们到也不算幕天席地, 萤光微弱如流火,平添几分浪漫。   缠绵不知昼夜,等到殷无极支起手肘,从师尊的身上离开时,他们的元神还交缠在一起,亲密无间。   两人额头轻碰时,格外暧昧,他们注视着对方, 在识海里的存在十分清晰。   殷无极盘膝而坐, 他的伤势痊愈,全身一轻, 面上的红晕慢慢消退。限制魔气的毒被化解, 他的身上又涌动着蓬勃的力量。   “恢复了?”谢衍以身饲魔,终于把徒弟喂饱了。   虽然他习惯了, 不会太疲惫, 但是被魔修缠住这么久, 各种索要,他也不能算是道心毫不动摇, 只是面上看不出来。   他执剑, 将躯体重新遮掩在儒袍白衣下,端肃整洁,毫无瑕疵。   “多谢圣人关照,已经无碍。”   浓郁漆黑的魔气笼罩在魔君身侧, 他黑袍如浪涌,覆盖住破损的帝袍,沸腾的魔气为他披上完美无瑕的帝王装束,他又从被剥离了伪装,知冷知热知痛的人,化为天生的大魔了。   殷无极将从容下床,将长发撩到背后,向他点点头,又端起了君王的矜持腔调。   “耽误三日,不知外界是否翻天覆地,还是要早点出去。”他负手,笑盈盈地看向天上的海底,“现在,本座与圣人站在同一战壕了。”   切换到魔君的身份时,他就不会是那样热烈动人的情人,满心都是诱惑他,得到他。何况,在当前的五洲十三岛,魔君的风评还不错,不贪财,不慕色,禁欲的像个苦修者,除了圣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另一面。   北渊君王的强势与尊贵,是需要维系的,殷无极待己严苛,要求自己在圣人身边时不落下风,也存有几分教他直视的意思。   “……”谢衍有些不适应他的转变,握紧了手中的山海剑,却久久未发一言。   “结盟?首先需要找出离开此地的办法。”殷无极将发冠束好,“原路返回,有办法吗?”   “没有。”谢衍摇摇头,“吾已试过将剑气上探,无法透出外界,这里的结界是单行道。”   殷无极道:“既然有入口,就有出口。哪怕没有,找出此地的秘密,制造一个出口。”   谢衍颔首,他也是如此想的。   达成一致后,两人结伴成行。多年默契之下,殷无极三步两步,追上率先离去的谢衍。   走的时候,谢衍还没忘凿开一大片墙上的萤石,放进乾坤袋里丢给帝尊。   殷无极抬手接住,神色有些奇异,却是笑了:“……我们昨日还在洞窟里面……您现在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呀?”   谢衍完全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也尴尬起来,轻声道:“……没别的意思,上好的炼器材料。”   早年寻宝时,天问先生经常这样四处搜罗材料,丢给初学炼器的少年殷别崖。后来他成了炼器宗师,魔宫又有大量的矿石材料,仙门都没有其种类齐全,谢衍就没再提过。   “这个我就收下了,回头,打面琉璃镜给您,摆在天问阁里。”殷无极拎着袋子,笑着摇晃了一下,别在腰间。   谢衍见他不再揪着不放,神情恢复平静:“你回魔宫后,打算如何处理魔宫内乱。”   “此事,圣人不宜过问。”殷无极与他肩挨着肩膀,走过陆离莫测的幽深海底。   他似乎不愿与谢衍说太多刺杀之事,含糊道:“魔宫内务,圣人从不在明面上插手,何必如此执着。”   “吾不过问。”谢衍声音冷了几度,“但是,你得保证斩草除根,不准心慈手软。胆敢对君王动手,这等犯上之辈,留之何用!”   “不准?”殷无极听出他的恼怒,也品出这怒气背后的回护,他却不给一个明确的回答,轻轻地笑着,“圣人这句不准,是不是过了些?”   他说的含蓄,一是不惹怒气头上的圣人,但潜在却是抗拒的意思。   谢衍负着剑走在他身侧,见他笑意标准,却无端淡了些,心里知道他很不喜欢自己插手。   但谢衍心中又有股无名的郁气,道:“吾早就说过,北渊洲不值得你如此掏心掏肺,那群魔修,能有为师疼你?”   见殷无极侧过头,似乎在回避这个话题,谢衍神色暗沉,径直抓住他的手腕,道:“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下犯上,把魔君威严置于何处?陛下难道当真不打算处理?”   他还是抑郁不平,当年给自己养的继承人,现在不但被辜负,还有种死不悔改的模样。   “处理自然是会处理,但,不是时候。”殷无极终于道,“本座没有料到,有人敢在回程的时候动手……”   他看着在笑,冰冷的绯眸却没有丝毫笑意,如同深渊静海。他道:“针对本座也就罢了,还连累这么多的魔兵,本座会给背后之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谢衍顿住,从他言语的蛛丝马迹里看出了什么,转身道:“你已经心里有谱了?”   殷无极把玩着一颗萤石,然后扯了扯还余怒未消的师尊的衣袖,笑吟吟:“您猜?”   见谢衍又旋身看他,殷无极退开两步,只是淡淡道:“只能说,您猜的人,恐怕不太准。”   殷无极似乎知道他在怀疑谁。谢衍看向他,却见魔君伸手抓住一朵漂浮的萤火光芒,发现那是一只怪模怪样的小鱼。   “圣人看呀,这只鱼身上有个灯笼模样的器官,还会飞。”   殷无极抓住小鱼的软翅,用魔气捆着它,饶有兴致,“原来在这无水的空间里,鱼群也能来回穿梭,是因为长出这种小翅膀了。”   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魔宫刺客之事,谢衍能问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一圣一尊是明面上的对手,哪怕背地里是亲密无间的情人关系,但道统争端,却是要隐瞒着枕边人的。   毕竟,仙魔的利益总不会完全一致。   他们翻越连绵不绝的礁石山,看见这海底越发幽黑深邃。或许是先前谢衍杀的太猛了,现在这种强悍的气息从一道变成了两道,海底的大多数海兽都躲着这俩杀神走,倒也是和平无事。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师徒两人,合力探索遗迹的时刻。   殷无极半跪在地,用魔气燎去缠绕在一根残柱上的海贝壳,这些一呼一吸的海底寄生物转瞬就成为粉灰,被他从柱子上拍掉,没有损害半分残柱原本的模样。   “这是……”殷无极用手轻轻抚摸着柱子上的刻文,好似在感受着岁月的重量。他解读片刻,然后恍然,道,“文明的痕迹。”   “虽然在陆上也能找到些许上古失落的遗迹,但是此地的痕迹明显更重。”谢衍对此很感兴趣,当场取出画纸,用术法复刻了一份,在图卷上观看。   “在这里留下了多久?”谢衍轻轻敲击石面,好似在判断材质。但这并非已知的任何一种材料。   “少说万年。”殷无极只要一抚摸 ,就知道材质的珍惜度。他没有见过的材料,自然是万金难换,“被寄生了这么久,雕刻的纹路居然还在,没有被磨损。这是非常特殊的工艺。”   “有一根柱子,自然有别的。”谢衍向周围看去,只见此地还有些被珊瑚、贝类寄生的东西,与山石礁连在一处,像是遗落万年的废墟。   殷无极倒腾片刻,从泥沙底下翻出些许雕金的神兽像,这松软的海底泥沙只要掘开,就会有一股细沙流动。   这哪里坑的了魔君,他立即抬起无涯剑,在砂石内陷之前,身轻如羽翼,落在残柱之上,   “只要掘开,这里就会形成流沙坑。此地没有规律,或者说,这并非我们所理解的规律。”殷无极站得高,可以俯瞰着这片区域,只见排布诡谲,却又凌乱不成阵法。   谢衍手中握着的红尘卷,在此地微微发亮。谢衍的神色微微变了。   “红尘卷有动静?”殷无极对红尘卷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只以为那是师尊的法宝有灵,笑道,“红尘卷素来被称作‘非战之器’,这样的场合,或许它发亮,是探查到什么藏宝图呢。”   谢衍看着这些发掘出来的残柱,只觉这像某种毁灭的建筑,遗落的小小注脚。   “这记载的,是一场毁灭。”   谢衍听到脑海内,红尘道的声音传来,“谢云霁,你知道上古洪荒,那个大能云集的世界,是怎么毁灭的吗?”   谢衍见微知著,知道红尘卷如此提示,背后隐藏着更加宏伟的秘密。于是他侧眸,看向站在高处俯瞰的殷无极,道:“这里的流沙坑,敢下吗?”   说罢,谢衍将手臂伸出,习惯性地给那站在高处,若即若离的魔君落到他怀中的空间。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此事可能会很危险。   谢衍只是顿了一下,又下意识地想收回手臂,心中迟疑着,道:“或者,陛下在外等吾……”   殷无极的黑袍在风中猎猎,先是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道:“既然圣人敢,本座没什么不敢。”   他随即又笑,“您能为我闯风波海,现在,圣人无论要跳什么坑,本座都是要陪着您跳的。”   那随时要飞走的游龙,似乎永远都会回身。   殷无极轻轻落下,黑袍上的金色龙纹鳞爪飞扬,当初的少年又回到了他的臂弯间。   “上天入地,我都是要陪您去的。” 第344章 魔宫震荡   将夜领着魔兵, 在风波海上搜寻五日。   帝车坠海,本该隐入海波,杳无踪影。但由于材质, 金铁部分沉下海中, 但是木料碎片仍然漂浮在海上,被将夜的鹰眼一览无余,能打捞的,几乎都打捞上来了。   残损帝车在魔宫云舟上逐步成型,将夜轻轻嗅闻浸透了海水的木材,敏锐地觉得不寻常,于是调集魔宫工匠验毒。   “梭罗香。”这就是将夜写在案卷上的答案。   他还在盒中装了一截浸透梭罗香的木料,作为证据。   “此毒浸入帝车木料之中, 无色无味, 久闻会压制魔气的流动。特性奇异,魔气越充沛, 境界越高, 受到的影响越大。”   此外,将夜还在海中捞起沾染殷无极血迹的帝车帷帐, 上面残留着的除却君王魔气, 还有另一人迸溅的血, 疑似是躯体炸开时喷上去的,还残留着部分人体组织。   由此可以还原出, 在帝车坠海时, 殷无极身边还有人,数量不明,而且正在交战,最后发回魔宫的消息“君王遇刺”, 确有其事。   将夜派遣心腹魔兵在风波海上持续打捞蹲守,时刻监视是否有圣人与帝尊的踪影,自己则是带着证据返回魔宫,避免在路途中被隐藏在暗处的背叛者毁掉。   他现在不能相信任何人。   一日后,将夜抵达九重天魔宫,在魔宫召集魔宫最核心的臣子。   将夜只忠于殷无极,领“监察使”一职,管理着殷无极的直属暗卫。除了君王之外,他不对任何人负责。   将夜站在魔宫紫微殿的台阶之下,红毯铺就的台阶之上,是一座冰冷的鎏金王座,帝位空悬。   铜壶滴漏,明烛光微亮,却照出阶梯之下,聚集此处的文武重臣半面心忧君王,半面暗藏心事算计的脸。   “……证据,就是这样。”将夜摘下面具,凛然俊美的脸如同刀锋,没有任何表情,“那封信提到‘君王遇刺’,是真的。”   事急从权,他必须摘下面具,证明自己的真身,而非他人冒充。   为了把影响缩减到最小,避免君王不在朝中,人心不稳。将夜并未把核心之外的臣子召入魔宫。   “负责随行、仪仗的陆机、程潇。分别从中央禁军和地方魔兵中出人的赫连景,萧珩。几位,都有嫌疑。”   将夜的目光落在神色各异的众人身上,轻轻一顿,又扫向看似并未介入此事,但掌握魔宫情报的凤流霜,道:“以及凤楼主,你是否发现了异常,却并未上报?”   “风雨楼并未发现异常。”凤流霜姣好的容貌藏在面纱下。   她摇摇头,目光看向将夜,平静道:“将夜大人,若说情报,直属于陛下的您,也有着独立的渠道,与风雨楼的情报网有重合吧?”   将夜一顿,银灰色的眸光冷了冷,声音低哑,道:“凤楼主,是在怀疑我?”   凤流霜取下面纱,这位独立支撑起蜚声天下的风雨楼的女子,有着与她凌厉作风不一样的冰雪容貌。   她道:“并未,只是觉得,将夜大人也不该被排除在调查范围之外。南疆之行,我等都有过手的环节,谁都有嫌疑。将夜大人为了服众,也应当接受质询。”   将夜也并未反驳,点点头道:“我已将证据如数带回,假设楼主怀疑我,我也不排斥对我的调查,一视同仁即可。”   “刺杀陛下,于我等有何好处?”面对怀疑,程潇手中把玩着秤量天下的法宝,神情淡淡,“如今北渊洲正蒸蒸日上,我等简在帝心,没有动机破坏这一局面。”   “当真没有动机吗?别装傻,诸位心里都有数,陛下最近要有大动作,很可能返回魔宫后,就会开始施行。”赫连景朱衣戎装,神色冷峻,目不斜视,但是谁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假设陛下……最有可能取而代之的,是谁?”   赫连景话音刚落,群臣皆看向阶下最首位,佩剑入殿,手握魔君令与四方军营虎符的魔宫元帅,萧珩。   在尖锐到近乎实质的视线中,萧珩的神情看不清晰。短暂的沉默后,他抬起下颌,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龙泉’上,悬在腰际的虎符与魔君令一晃一晃。   “看老子做什么?”他古怪一笑,甚至不再自称“本将军”,言语间颇有些混不吝,“怎么,你们都觉得,老子会谋害陛下?”   “在场之人,实际上都有动机。”陆机慢慢抬起眼,他扫过群臣,从不忌讳得罪谁,逐一点出他们深藏的心思。   陆机看向程潇,虽然点到为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暗流:“程相府上门客遍天下,天下拜访者络绎不绝。如今,魔宫内外,不是您的学生,就是您曾经的幕僚。”   程潇看他,慢慢地笑了:“陆相难道就身正了?您与萧大帅的私联如此紧密,不但主管魔门筹备、官员迁调,难道就没有为萧大帅麾下形成地方势力 ,大开后门?而且,您更是在第一时间提出,将魔君令交给萧大帅……”   “恕在下贸然揣测。陆相在方才赫连将军提出怀疑时,立即将矛头对准在下——是否有转移视线之嫌?”   陆机冷笑:“都是正常调迁,其中部分还是陛下的意思,在下自然不会以权谋私。”   程潇阴阳:“左右陛下不在魔宫,您怎么说都是对的。”   陆机眼底没有笑意,道:“陆某知晓,几位都是随着陛下自启明城走出来的元老人物,从龙之功,患难之情,比半途加入的陆某要‘简在帝心’。但是,诸位形成了‘启明党’,难道就合陛下的意了?”   “而且,程相难道就与赫连将军没有分毫关联?”   陆机又将炮火转向赫连景,看着那神色不定的将领,道:“作为拱卫魔宫的京畿军,却成为帝京各个大魔氏族的子弟‘刷资历’‘求升迁’的地方,您却一概不管,照单全收,难道就符合规矩了?”   赫连景抿着唇,神色沉黯:“陆相,话可不能这么说,为了均衡朝中势力,这是陛下授意,本将军只是执行陛下命令,给予人才一个磨砺的机会。如有不满,陆相可以找陛下对峙。”   陆机冷笑:“人才?九品中正,叫做人才?陆某可不信,这是陛下授意——”   赫连景平静的眼神下似有涌流,他道:“京畿军归本将军掌管,陆相难道以为,我就习惯手下一堆草包废物——陛下实在是变了!”   他似乎是意识到失言,顿了顿,道:“但是,无条件执行君王命令,是本将军的责任。为人臣子,不需要个人思想。”   程潇温和地微笑着,却讥讽:“不拘一格降人才,什么是人才,由陆相规定?”   “陆相被陛下从草野市井中发掘,本该忠于陛下,您如今与地方将帅结交,形成朋党,难道就对得起陛下恩情了吗?”   陆机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神色一时间难堪起来。   左右相表面的和平被打破。可见,他们当初联合起来去殷无极面前劝谏,恐怕醉翁之意不在“动一动兵权”。   或许,是想打消君王对文臣武将暗地结党的怀疑呢?   朝中本就势同水火,君王生死不明,谁的心里都焦躁不安,憋着一团火。   此时证据摆在面前,谁都有嫌疑,更是看谁都不对付。   而被集火最多的,无疑是萧珩。   他在魔宫,修为、地位皆是无可争议的第二,待遇堪称煊赫。   当年他的确有忠肝义胆,为君王打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但是一百年忠诚,两百年,三百年呢?   人心如水,最是易变!   萧珩站在阶下,与沉默的将夜短暂地相望着,只觉神情皆是陌生。   当年在启明城里与他勾肩搭背的刺客少年,此时已经成长为冷血无情的一把刀,活在历史的背面,君王的影子里。   谁都不知道,殷无极嘱咐了将夜什么,他的刀,是向外还是向内。谁是内,谁又是外?   萧珩作为地方主帅,与中央魔宫相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萧珩除却掌控四方大营之外,也在默许些什么,以只有自己才能处理的麻烦为要挟,给自己在君王那里留后路。   萧珩负着手,心里却莫名想起在仙门时,在魔宫驻地里偶遇隐秘来访的圣人,他给出的谶语。   “莫要重蹈兵仙覆辙。”   他留了一手防君王,而君王,何尝又没有在给予他煊赫权势的同时,明面推恩,暗地戒备呢?   就在如此僵持时,作为魔宫重臣中唯一的女子,凤流霜心思缜密,精通情报,通晓的手段更多。   她提出一个建议:“将夜大人,您不是说,从海中打捞起来的帷帐上,除了沾着陛下的血,还有另一个人的血肉组织吗?”   “正好,魔宫留有所有前往南疆的魔兵的命灯,命灯制作时,会滴上三滴鲜血。逐一验过去,看看这名刺客,究竟是谁的人。”   这条建议,让各有嫌疑,开始猜忌同僚的魔宫重臣们沉默了一下,决定实施。   可君王生死不知,唯一的希望在圣人身上。只是现在的九重山龙脉并未有山陵崩的反应,让他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暴风雨的前夕,他们都异常戒备昔日同僚,无论是谁出马检验,他们都不相信。   最终,武僧禅让这名代表着当初上九重天的大魔势力,如今在魔宫领着闲职,常年不在九重天的出家人,被他们从不知哪个寺庙里挖了出来。   他是当初环绕在君王身侧的七星之中,唯一与南疆之行任何环节都无关的人,也最能服众。   禅让连夜请回魔宫,他拄着禅杖,看着杀气四溢,似乎随时都能打起来的魔宫众臣,头疼:“……”   在出行之前制作的命灯,如今全部熄灭,存放的宫室一片黯淡。   禅让带着几名大慈恩寺的僧侣走入宫室内,在众目睽睽之下,逐一检查命灯血迹,与纱幔上的残留对照。   一夜之后,结果出来了。   “刺客的身份,来自……”禅让犹豫了片刻,他知道,这个答案会引起魔宫彻底的震荡。   “来自天权城大营,校尉军衔,名为公输明。直属于魔宫元帅,萧珩。” 第345章 古今洞见   一圣一尊穿过流沙地陷, 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了海底下层空间。   那些覆盖在上层,连绵不绝的礁石山, 原来只是大陆下沉后, 泥沙万年沉积而成的山石,覆盖着真正的失落大陆。   海底沉寂,许多海兽生存于这片与水隔绝的空间里,久而久之,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它们要么相互吞噬,要么食用绵延不绝的水藻,珊瑚,贝类, 自行生灭, 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谁也不知道,这片绵延的礁石山下层, 是文明的谜底。   好似是空间的罅隙, 灵流封闭了上万年,是完全混乱的。   这股灵流时不时会卷来一些奇异的东西, 要么是尾部带着一串似铜似铁的细线;要么怪模怪样, 是有三层楼高的钢铁巨物, 在这无重力的漆黑空间里漂浮着,却毫无边际。   无数有着孔洞的熔岩洞窟, 有些泛着赤红的光芒, 有些则是暗淡着,是一个个罅隙,灵流就是从这些地方而来的。   “这里就是上古沉陆吗?万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殷无极登临尊位后, 也能从龙脉中获得一些讯息。   但是由于他的地位是与天道斗争而来,天道视他为眼中钉,他在北渊魔宫虽然造了祭天台,也懒得当真祭天,都是做做样子,与天道从不交流。他知道的不如谢衍多。   天问先生沉默了半晌,凝视着那发光的方块琉璃屏,里面无声演绎着图像,看上去像是修真界的水镜或者留影石,可以记载影像。   “这样的东西,吾曾经见过,那是在东洲的遗迹里。吾料想,那大抵是上古时普及的一种法宝,只是缺少能够启动它的能源,我试过灵石,不行,这也许需要炼器师来弄明白原理。”   谢衍一抬手,那奇异的法宝就摆脱灵流,被他握在手中。   这琉璃屏中画面里,呈现出的除却人像外,还有上古的文字。   这些文字与修真界现行文字并没有什么隔阂,谢衍可以轻松辨认。   毕竟,如今的文明都是从上古时承继而来,文字的形状与表意虽然有改变,但是只是进行了少许简化,整体变动不大。   “这是在说什么?”殷无极好奇,轻盈地飘到师尊身边,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探出头。   他指着那一行蓝标,道:“这是什么意思……新闻?”   谢衍对这个概念并不陌生:“五洲十三岛的新闻,目前还记载在邸报上,未曾通过留影石、水镜等法宝推广,并非每一名修士都有这些法宝,耗费的灵石过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   谢衍此言,显然是考虑过修真者人手一个留影法宝的问题,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墨家那边的成本降不下来,最终未能实行。   殷无极端详了一回,道:“如果能够做到将所有的法宝连起来,让消息能够实时流通,而不是传阅、拷贝影像……”   “原来上古的人族,也和我们长得差不多嘛。”   在这无重力的空间,殷无极完全挽住了师尊的手,与他一同随着流沙游弋,因为没有声音,他只能凑过去看流动的字。   谢衍端着那方琉璃屏看了一会,上面反复播放的,是一段灾难的“新闻”。   摇晃的画面里,上古的人族穿着奇装异服,奔逃在钢铁丛林之中,他们在自然面前犹如蝼蚁渺小,全然不像是后世揣测的“大能辈出”模样。   天穹之上有着灰蒙蒙的阴影。由尘土和烟灰构成的巨大柱状云团覆盖在天空中,常年不消散,一片漆黑。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   “口冬天的阴云已经到来,一场毁灭全球的灾难正在上演,战争、饥荒、一切适宜人类生存的资源,都在被污染……”   “地壳正在急速变动,海平面上涨,飓风与海啸红色警戒,S市已经完全淹没,受灾人数,不明!政府正在紧急疏散J省、Z省居民……”   “A国政府接近人士表示,口战争引起了海平面变动,洪水淹没全球的可能性继续增大……据测算,7年时间将吞没M洲……”   “这是什么字?”殷无极指了指那个空出来的字符,大体的他能看懂,但是一些缺失的信息,他很难猜测出来。   在这样的空间里,红尘卷终于在谢衍识海里开口,说道:“被抹除的字符说明,五洲十三岛,已经完全不存在这种物质了。”   在这样的空间里,殷无极也听见了道的声音,看向谢衍。   “圣人,您在和什么东西说话?”殷无极扯了扯师尊的袖子,眼底却带着些戒备,“此地奇异,如果是不知底细的东西,您不要随便回答。”   谢衍摸了摸他后脑的软发,先安抚他,然后问红尘卷,道:“为何‘不存在’?”   红尘卷的声音带着奇妙的“道”的韵律,祂说:“如果此间世界万年之前,因为人类的内部争斗而毁灭过一次。天道为了维持此世的存续,防止人类重蹈覆辙,那个会引起世界毁灭的物质,是否该从世界的本源‘抹杀’?”   “当这种物质消失了,概念,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红尘道化为无形无象的道,声音玄之又玄:“自上古至今,被抹除的概念,不止一个。”   “不如说,整个世界的‘道’,已经被完全改变。科技文明沉下海底,重新繁荣的,是人类的修真文明——”   “什么是科技文明?”殷无极问。   “炼器,本质是由天材地宝铸成,以灵石作为能源,驱动法器,产生种种奇异效果。”   红尘道:“如果,这世上再也没有灵石产生,修真文明还会存在吗?”   殷无极沉默片刻,道:“修真者越强,越是不断地消耗灵石。而其死后,灵气并不会进入到三界循环?”   他踏足过鬼界,发现鬼界与人间的封闭区隔。   红尘道并没有回答他。   谢衍心念一动,尝试凭空构想着方才瞥见,流动在空间里的物体,却发现手中多出了那砖石般的物什。   他恍然:“我们进入的这片埋藏在海底的空间,并非实体存在,而是一种‘概念’。在这里,只要想象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刚才那随着灵流飘到他们身边的琉璃屏,是在解答殷无极“万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问题。   红尘卷确认了这一答案:“概念的储存之地,或者说,一种‘文明博物馆’。”   虽然修真界没有“博物馆”的概念,但是“博物”二字的字面意义,殷无极还是能领会的。   “原来,这些密密麻麻的空间缝隙,就是存放上古人族文明的地方。”   “师尊,这回找对地方了,我们曾经走遍陆上与古战场,始终有谜团未能解决。”殷无极兴致勃勃,“上古时,圣贤行于大地,留下了《论语》《道德经》等传世之作,奠定了当前儒释道等道统的根基。”   “而我们却只找到了六千年前的修真记载,无人飞升成为了终局。至于那段最繁荣的万年之前的文明,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伏羲、女娲、东皇太一……这些仙神真的存在过吗?还只是记载在书册上的故事?”   殷无极一旦思索,就爱自己与自己说话:“可是我们按照上古遗留的书册修真,的确是修的通的啊。上古圣人,难道不是修真者?”   “想当年,师尊还提出了一种假说,是上古仙神遭遇了此世之外的敌人,人类被怪物突袭,文明才尽数毁灭,留下的记载也不成体系……”   殷无极想接近那些光芒闪烁的缝隙,此地的虚幻线条在空间里甩动着,迅速勾勒出一个不可名状的“概念”。   谢衍立即意识到不对,顿时甩袖一拂,将那还未成型的“概念”打散。那如同水墨的线条顿时散开,消弭无踪。   谢衍叹气:“在此地,不能随便说话。”   殷无极眨了眨眼,道:“哦……”   帝尊的随口揣测,竟然差点构筑出一个不可控的物体,此地不存在“真”与“幻”,他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两人短暂商量片刻,谢衍又摇了摇手中儒卷,询问红尘卷进入空间缝隙是否有危险。   “此地无法封存活物。”红尘卷解答,“但是,你们可能会遇到上古文明的照影,如果受伤,会真实反映在实体上。”   祂并未言明,此地应该如何离去,只道:“等你们解开了秘密,就会发现,出口就在这些罅隙里面。”   “选一个?”谢衍看着那些或是有光,或是暗淡的缝隙,问道,“你喜欢哪个?”   殷无极随手指了一个泛着红光的入口,道:“先去那里?如何?”   谢衍颔首,伸出左手,殷无极会意地牵上去,被他带着飘向入口,没入了幽光中央。   他们进入空间缝隙后,感觉到身上有一股被拉扯感。倘若他们修为不是圣位与尊位,这股拉扯足以让他们在撕扯中碎成齑粉。   当红色的光芒消失后,他们悬在一片遍布灰尘与烟云的天穹上,整个世界完全被冰雪覆盖,再无人迹。   “这就是那个什么‘冬天’?”   殷无极看向那宛如孤岛的一片土地,周围是冻结的汪洋,他轻轻降落在还露出一个尖尖角的塔顶上,俯瞰向属于“上古”的遗迹。   这是一片巍峨宫殿群,被完全冰封,成为了万年之前的影像。透过透明的冰雪,依稀可以看见昔年朱墙碧瓦的辉煌。   谢衍似乎看出了什么,负手立在冰层上,若有所思。   殷无极看向匾额,上面的字,他还能辨认出。   “神武门?”他念出来,恍然,“这里,是史料记载的……紫禁城?” 第346章 上古遗迹   “这片宫殿群, 进不进?”   殷无极轻巧地落在城楼最高处,环视这名为“紫禁城”陌生的上古遗迹。   宫殿所在处地势上升,许多比宫殿更高的建筑, 都完整地封存在了冰层之下, 落在低地里,显得像是一片汪洋。   “冰层下的建筑,和宫殿完全是两个模样,可以去看看。”殷无极饶有兴趣,看向冰下的孔洞,“可以潜下去吗?”   “先探索宫殿,不急着下水。此地空间错落,不太正常。”谢衍看了看阴云, 道, “这个时间里,世界已经不分昼夜, 处在永暗之中, 但你看那处……”   殷无极望去,只见到处都弥漫着掺着烟尘的云层居然也被分开, 天穹呈现着龟裂的状态。   “天裂。”谢衍依旧神情平静, 唯有眼里似有些许波澜, “这是在上古典籍中记载的异象,非常少见, 吾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殷无极拽着他的衣袖, 两人跃入被冰封的紫禁城宫殿群,上空浮现出一层透明的波纹。   刚刚落地,殷无极就看见冰封的宫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往日的威严模样, 朱墙碧瓦,飞檐画栋。   冰层里冒出气态的烟雾,奇异的幻象呈现在他们眼前,迅速构成堪称拥堵的人群。   有戴着帽子,举着小旗的人声嘶力竭:“华北旅行团的,不要走丢了,御花园是直走,直走。咱难得来燕京一次啊,租汉服拍照的,在那头,先说好,不是强制消费——”   “记得买珍宝馆的门票,30元一位。”一名身着不知哪个朝代的服饰的女孩撞撞身边的男伴,道,“线上购票,不然要抢空了。”   殷无极站在宫殿下,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人群。   “不是人族都灭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殷无极打量着,笑了,“这便是古人,与我们也没什么区别嘛。”   “看样子,是一段历史的投影。”谢衍负剑走到他身侧,微微把他拉到一侧,让他躲开这些旁若无人的幻象。“跟着走吧。”   这种突然只置于上古过去的某段历史中的感觉,谢衍习惯,但是殷无极颇有些不自在。   “红尘卷会有这种试炼……”殷无极自言自语,“如果说这种能力是天道才具备的话,红尘卷……”   “还不能定论。”谢衍不欲告诉他红尘道的事情,于是遮掩。   二人跟着那华北旅行团的“导游”走了一路,听他讲解。“自从清朝最后一名皇帝溥仪退位后,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终于画上了句号……”   “封建帝制,指的就是,从此不再有君王吗?”他道,“天人合一,君王就是最大的奴隶主,我却也不得不置身帝位之上,只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   “上古会有其他的办法吗?”   殷无极兴致来了,走得近些,隔着琉璃罩子去看那些封存的帝王用品,精美绝伦,却只是凡物,并无半分灵气可言。   他的问题,并不能影响幻象中存在的“人”。   在殷无极想要听后续接着的是什么朝代时,那导游又不说了,继续介绍皇帝与后妃的故事。   这种勾起好奇,却又中途断掉的介绍方式,让殷无极抓心挠肝,委屈的垂下眸,道:“想知道答案。”   “继续听听看。”宫殿的栏杆对他们形如无物,谢衍刚才进去看了一圈,又出来了,“这个名为‘清’朝代,在我等的时间里,记载非常之少,只是知道其存在,却不见史册传下……”   在早年的时候,天问先生也曾带着小徒弟四海为家,几乎是刚刚从一个遗迹出来,就钻进另一个,挖出了不少失落的历史。   但大多数出土的法宝记载,都是与修真史有关。与上古相关的,寥寥无几,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在海底遗迹亲眼见到数万年前的文明,他们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处于何种境地,在这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的宫殿群中闲游,几乎忘记外界笼罩的浓浓阴云。   不知何处传来钟鸣,殷无极的衣袂在风中飘动,这股气息显得阴冷而不寻常,他抬起手,道:“起风了?”   谢衍不知何时拔剑,向前一步,挡在他的面前,神色凝重:“后退。”   妖风过处,那明媚阳光转瞬间收敛,阴云密布。   那些古人的幻象就像是被摔破的琉璃,刹那间裂开无数缝隙。他们齐齐转过头,看向队伍最后跟随的他们,或老或少,他们毫无异样的脸,因为龟裂而有些狰狞。   “不过是镜花水月。”谢衍抬手,用力一握,这幻象就像虚假的布景,被他彻底撕裂,露出真正的底色。   “是海底幽浮吗?”   殷无极看向那些聚拢在一起,无光十色的海底生物,它们外表透明,拳头大小,触角密密麻麻,布满粘稠的液体。由于向来集体行动,方才是聚拢成人形的模样,又因为致幻的黏液和气味,才构成了上古的幻象。   幽浮构成的人影,发着陆离的光,齐齐在天色转暗时回望时,那些残缺的没有五官的“脸孔”,让场景颇为诡异。   “别被沾身,有毒。”谢衍道,“它们甚至没有形态,就算破碎,也能与同伴的血肉重组复生,避开。”   那朱墙碧瓦的幻象又褪去了,旧文明笼罩在冰川之中,无声无息,湮灭于历史的长河。   或许是人类曾经辉煌的纪念,文明的碎片被封存在这海底,直到万年后有人闯入,造访此地。   殷无极身形一转,就站上了屋檐,再俯瞰时,他见到这片凝冻在冰川里的宫殿群下,有着蔚蓝如海的波涛。   可定睛一看,那分明不是波涛,而是冻状的幽浮组成,像是扭曲的长蛇,时而陆离变幻,五光十色,幻化为曾经涌动的人流。   耳畔似乎还有喧嚣,他们谈论新年、生计、历史与远行。他们是时光里的蜉蝣,走在历史的长河里,又转瞬间随着洪流远去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还是极美的。”昏黑的风云之下,谢衍落在他身侧,收剑时,不染半点尘埃。   殷无极看向那淡蓝色的远行,感叹道,“万年以来,有些景象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罢了,不必打扰,我们走吧。”   “以前在遗迹里,也难免会遇见一些奇闻异事。或许是墓主人的不甘,或许是大能留下的回忆碎片。”   谢衍随他从午门离去,走向地势更低处的冰面,只见风雪漫漫。他们的脚底踏着的冰面,映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殷无极隔着冰层凝望片刻,看向那冰面下的世界,道,“要不要去看一看?”   进入冰面底下的世界,极目远眺,是间距极近的高楼。有着森然的表面,有种钢铁森林的冰冷美感。   此时,这些大楼外结着霜白,皆是没有人烟,牌子都掉了,工牌和办公椅扔了一地,然后冻成了冰雕。路边横七竖八的倒着两轮的代步工具,最后锈蚀,成为废铁。再走一段,有些门面外有着红色的涂漆,用醒目的大字写着“旺铺转让”,价格一低再低,最后没有再更新。   灰色的围墙上,悬挂着红色的横幅“不要战争,要和平”“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保卫我们美丽的家园。”都已经十分暗淡,好似人族最后的挣扎。而一些广告牌上,还贴着着“经专家测算,冰河时期到来,还剩下x年”的提示字样。   这些房子,不知何时全空了。在末日逃亡的人如潮水,撤出了钢铁的城市,不知奔向哪里,又该去往哪里寻找新的家园。   道路上已经结满冰雪,还有部分被冻结的铁疙瘩,整整齐齐地停在路的两边,像是封存的标本。   “这种倒计时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魔君得以从时间空隙中一窥上古,他摸着下颌,道,“毁灭人族的,最终还是人族。”   “在灾难面前,人无比脆弱。”圣人谢衍道。   “上古时期的人族,真的完全毁灭了吗?”殷无极看着这一切,感叹道,“这真的是一种,非常辉煌的文明啊。”   没有修真,没有无所不能的术法,只是以人之躯,就能构筑这样特别的城池,想想都值得赞叹。   在城市里还能见到许多痕迹,例如名为“公交”的大型车辆,名为“地铁”的地下交通,他们没有过多停留,研究这些封存在冰雪里的东西,而是打算去寻找藏书的地方。   既然被天道封存起来,史料可能还未腐败。还好语言是承继的,他们需要得到更多的记载。   最终,他们找到了名为“图书馆”的地方。   在没有人迹的城池里,偌大的场馆之中,只有他们两名读者。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字迹模糊,不能再看了,但是还幸存下不少书册。   早年,天问先生谢衍见到未读过的书就走不动路,此时,面对浩如烟海的古籍,他的眼神明显波动了。   “想复刻一遍?”殷无极对他很是了解,捣了一下师尊的腰侧,笑了,“全都记下来,需要的时间很长的。不如考虑带走。”   “应该是带不走的。”谢衍拿起一本旧书,尝试收到袖里乾坤,却纹丝不动。“这和我们的修真之法,已经不是同样的东西。”   “《君主论》,作者的名字好怪,但是写的蛮有趣的。”   “《资本论》,这作者姓马吗?为什么还有个后缀。”   殷无极早就开始挑选能看的书了,抱了一堆,几乎完全栽到了知识的海洋里,就差打个滚了。   谢衍则是在书架边席地而坐,他过目不忘,看书极快,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徒弟的问题。   “先从这个看起,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封建君主制结束后,会诞生什么样的社会形态。在这上古的历史里,各国都有不同的解释。”   谢衍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划过古旧的封面时,动作很是优雅。他把书推到帝尊一侧,那折页的地方,被他取到手上,顺势接上。   “原来,史册上不止唯一解。”殷无极仰躺在书册之间,长发披散在谢衍的膝上。   这是一段难得平静的时光,一圣一尊窝在这书架下的角落里,又难得回到了私塾中,师徒之间激辩的过往。   “想要让臣子的心不散,必须统一思想。”谢衍强调道,“你若让朝中的反对声音盖过你,甚至会背刺君王,你如何执行你的帝命?权威,权威,陛下,你的手段还是不够狠。”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才是遏制一切思想的来源。”殷无极反驳,“朝中若是没有反对者,君王闭目塞听……”   “重要的是财权,没有这个,一切都是虚的。”   “你得把军权收回来,没有武力,哪来的保证。”谢衍道。   “还有这个概念,自由市场……”殷无极顾左右而言他。   “……”   原本两人引经据典,现在各对着书本,辩论的范围又增加了。 第347章 师徒问答   “学海无涯”。饶是谢衍, 也不敢说自己已经抵达了彼岸。他只是在这漫无边际的海洋中,泅渡的更远而已。   但世人将他视为离天最接近的男人,将他视为全知全能的象征, “天问”之名, 无形中成为了禁锢他的枷锁。   圣人如今的座下弟子、客卿、诸子百家乃至偌大仙门,历来对他提出的说法马首是瞻。就算有人心有怨气,也只能暗地里阴阳几句,成不了气候。   谢衍办事畅行无阻,却难免没什么趣味。   所以他总是想起当年,殷无极还是他首徒时,虽然在行动上与他保持一致,但他私底下与师尊的争端从未停过, 也是唯一敢质疑他的人。   谢衍登圣后, 初为仙门之主,仙门百废待兴, 殷无极从旁辅佐。当年的无涯君, 谦谦君子外表下仍然桀骜不驯。   面对仙门山头林立的局面时,谢衍忍让, 背地温水煮青蛙, 稳步收回权柄;殷无极偏偏刺他“绥靖”, 与他吵架过,冷战过, 却对个中原因心知肚明。   所以, 这对师徒明面上有矛盾,但是当圣人左右掣肘,必须打开局面时,谢衍儒雅温和, 表现的善于倾听;殷无极却大开大阖,行事看似无章法,实则替师尊执剑扫平。就算领了罪名,他也甘心。   从最初的学术之争,到政见,最后道路背离。千年的风雨,最后落满两人双肩,道别时,一片惨淡狼藉。   但那些,都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   海底最深处的空间缝隙里,这名为“图书馆”的藏书之地,本该是冰雪覆盖,通透明净,但是此时莫名地黑了天,冰封的琉璃窗外,黑雾涌动盘踞,好似海底生物的窥视。   藏书之地的内部安静无声,唯有两个读者,将封存此地,记载着失落文明的书籍装进脑子里,殷鉴当今。   古老的馆内烛火通明,谢衍垂眸,正迅速翻看着一本书,将内容全部印在脑子里,身侧垒着堆积如山的典籍,都是刚刚看过的。   这样沉浸于学术的时间,他本该物我两忘,可他轻轻一动,却感觉到身侧挨着一个人。   殷无极也在同样快速的翻动书页,看到精彩处,他甚至还会自言自语几句,甚至靠在他的肩上,亲密地蹭一蹭,像是漂亮慵懒的小兽,正在从他的抚摸中寻求精神的同步。   谢衍一边抚摸他的后颈与墨发,一边给膝上的书翻页,动作自然而然。这并不互相打扰,殷无极看的酣畅淋漓,也会情不自禁,凑上来与他交流几句,寥寥数语,就能交换观点。   “红袖添香夜读书”是文人雅客诗文里的至高浪漫。   圣人虽然断情寡欲,但帝尊这种等级的颜如玉,进可与他激扬文字,谈论大道;退可温柔小意,举案齐眉。他自然欣然笑纳。   不知读了多久,连灯烛都快要燃尽,两人身侧未看的书籍本来像座小山,现在只剩下寥寥几本。   谢衍好久没读的这么酣畅淋漓,将手上的书合起,正是心情好的时候。   他摸摸靠在他肩上的帝尊的墨色长发,见他扬眉,微笑道:“陛下看了上古的典籍,对如今的五洲十三岛,有什么看法?”   殷无极将书倒扣在膝上,伸了个懒腰:“人族内斗,制造冲突,终而自取灭亡。在五洲十三岛,每个道统族类,都有着超越上古人族的力量,倘若斗起来,十个世界也不够灭的。”   谢衍颔首,神情舒缓,赞许道:“所以,天道将三界隔绝,又在五洲十三岛设置天道结界,让各个道统犹如孤岛,不可能连在一处,也是为了维护天下秩序。”   “但是,堵不如疏。倘若各家道统彼此畏惧,不肯接触,亦或彼此仇视,那么此世只会永远停留在一段历史中,无法向前。此间天路还不知何种模样,如果还是各自为战,哪有未来?”   在烛光下,谢衍展开红尘卷,儒卷上幻化出五洲十三岛的地图。   谢衍只是随手指点,就把他目前牵头连在一处的几个版块点亮,淡淡笑道:“要合作,而非对抗。交流,而非封闭,上古时所谓‘全球化’,如今吾以‘天下大同’注解,也并无不可。”   他主导的并非仙门,而是妄图推翻天道的旧秩序,重新制定三界的新格局。   那么,天、人、鬼三界,一界也不能少。人、仙、魔、妖、鬼,谁也不能落下。   殷无极却笑的不屑,道:“照我说,天道多此一举。隔离,这当真能阻止战争?只不过是把战争压缩在了各洲之内,时不时降下些许矛盾的种子,教所有的人,在同一片大陆争夺资源罢了。”   谢衍腰侧还悬挂着红尘卷,此时那寄居其中的“红尘道”沉默着,等待着两位至尊的答案。   于是,圣人盘膝而坐,腰身挺拔,白衣如同皑皑雪山的影,在熹微的烛火中看向正襟危坐的帝王。   “陛下有何见解,吾洗耳恭听。”   帝尊抚平衣上的褶皱,以一种论道的姿态,肃然道:“天道将道统分为三六九等。以过去的北渊洲为例,天道规定一小部分的大魔,将会永恒地奴役大部分的魔民,天令其蒙昧痴愚,永不开化,固然维持了北渊洲的千年稳定,但这是以天道的神权背书,将制度的合理性建立在‘永不流动’的基础上的。”   这位年轻的帝尊亲手结束了这段蒙昧黑暗的奴隶制历史,将历史亲手导向了封建帝制,从此洪流浩浩汤汤,大门轰然打开。   权力却并未蒙蔽他的双眼,殷无极从启明城的废墟上离开,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时,心里仍然有着遥远的理想国。   他很清楚,“帝王”不是历史的终结。   但他在踏入这座上古的藏书阁之前,对于那遥远的未来,并没有一个实质性的概念。   这样不对。但,什么是对的?   现在,他似乎有了答案。   殷无极摊开书册,指着上古的世界历史,描摹着那世界的航线,淡淡笑道:“原来上古时,已有先人给我等指引。君主制该如何革新,可以立宪,甚至可以彻底革去君主的存在,成立‘政府’。”   “如今的北渊还需要君王,或许,迟早有一日,他们会不需要本座。等我帮着北渊,走完这段路,算是不负子民了。”   殷无极的神情本是端然沉肃的,想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样的未来,有些如释重负,冲着谢衍弯起唇,笑意盈盈。   “等我的子民不需要我的那一日,我就可以退下来,回到您身边了。”他扶着膝,凑上去,眸子闪闪发光。   “圣人,您会要我的吧?”殷无极悠然神往,“到时候,我悄悄地回微茫山,隐姓埋名。您把我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就好。”   殷无极语速快,没等他回复,或许是不肯听。他的眸子又含着几分似水的柔情,凝视着他,道:“圣人啊,你与我,能善终的吧?”   他想过无数条结局,但那都是用鲜血来换的,他知道,不以尸骨铺路,以北渊魔修的尚武好斗,权力很难进行和平的更迭。   下位者对于魔尊的敬仰刻在了骨子里,将他视若神明。   但是,魔修崛起的本质,就是杀死更强者。这是道统决定的,是摆脱不了的魔性。魔尊也不例外,将会是全天下魔修敬畏又窥伺的目标。   “想那么远。”谢衍定定看他片刻,见他眸底对于权位不存贪欲与留恋,一如当年干净热忱,微微晃神。   身居高位,多么的寂寞萧索。他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心恋栈权位,将帝位当做沉重的背负,而非耀眼的荣光。   他教出了多好的帝王。   谢衍撩开他的发,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温柔道:“……想回家了?”   殷无极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又顿住,拨浪鼓似的摇起头,道:“还有责任没有完成。”   谢衍觉得心疼又懊恼。北渊政局动荡,他家小崽儿虽说被背刺了,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打算迎难而上,显然是愈战愈勇了。   见师尊漆眸深深,似乎有些不悦。殷无极很会读他的情绪,又笑着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眼睫,微笑道:“您不要怕啊,等我回家的那一天,您得迎接我,隆重一些。”   他描绘着,想起魔君的身份,却又顾忌起来,怕影响了师尊名誉,于是把待遇往后挪了挪,提要求道。   “……就算不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好歹也得给我在天问阁腾个房间出来吧。还有,您收的三个小师弟,您得带到我面前,教他们好好叫我师兄。”   “好。”谢衍见他说些天真的孩子话,哪有不应的。   “圣人要是不介意,我甚至不需要独立的房间,与您住一块也好。”殷无极见他应的干脆,连忙顺杆子往上爬,得寸进尺。   “您如今还为了保持人性,行止坐卧如常人吗?那么,您的床榻上,多加一个玉枕,一床被褥,也是可以的吧?”   都是些没有影子的未来,殷无极描绘的煞有其事,谢衍无奈笑道:“那都是多远之后了?”   “退休的事情,得早点想。”殷无极抱住他的腰,蹭了蹭他的肩膀和耳侧,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到时候,圣人可不许养其他的小情人,本座倘若更名换姓,是不是能有个名分……”   殷无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有点求着的意思。   在谢衍回答之前,他又把话头收回去,故作不在意地笑道:“骗您的,本座何等身份,怎会在意这点虚名?”   谢衍也不拆穿他,由着他在这深寒的海底时空缝隙里,露出柔软多情的一面,不似君王雍容矜贵,成了最初窝在他怀中撒娇的少年。   这样的安谧没有持续多久,烛火被妖风熄灭。这座寂静的馆内,弥漫起一股腥烈的风。   这时空的缝隙中,不乏在空隙中游走的上古妖兽。   “有不速之客围拢起来了……”殷无极一手环着谢衍的腰,另一只手,却按上了放在地面上的无涯剑,剑锋泛着冷光。   这位容貌昳丽多情的魔君,舔了舔唇角,露出致命近妖的笑容,道:“久违的并肩作战啊,圣人。”   若是曾经的谢衍,会上前一步,将他的好孩子护在身后,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如今,他怀中的帝尊已能与他分庭抗礼,他亦承认这一点,同样握住了山海剑的剑柄,剑锋点地。   “让吾看看,如今陛下的剑,能有多疯癫。” 第348章 海兽巢穴   久远之前, 在尘世凡间的寻常午后,少年殷别崖也曾赖在师尊膝上,被他的宽袍白衣覆着, 藏在他的怀中, 央着他讲些故事。   从帝王将相,传奇志怪,到英雄美人。   他想听,谢衍就讲。   在这海底幽诡的时光缝隙里,殷无极跪坐在他面前,侧过头来,他同看一册典籍,容光是静水里盛开的幽昙。   他时而蹙眉, 时而欢笑, 与他讨论着什么,眉眼昳丽如春。   这样的时刻太安谧, 谢衍的环着他的腰, 有些不情愿将他的凤凰儿放出去。   “突围?”殷无极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不愿,单手按住剑鞘, 抽出锋刃, 仰头笑着看他, 绯眸中带着疯。   “此地封闭,去楼顶 。”谢衍微微侧头, 不去看他炽热的目光, 苍白脖颈如玉秀致。   “可惜未能看完剩下的典籍。”殷无极与他笑谈。   “已然看过上古文明的核心,可以将上古乃至五洲十三岛的大部分的历史接续起来,为当下做些参考。”谢衍觉得已经够了。   就在此时,蜂拥而至的海兽破窗而入, 琉璃碎了一地。   风波海底封存着上古的文明,并无修士大能的踪迹,唯有适应环境的海兽无孔不入,在空间缝隙里游荡。   他们在此地停留太久,磨牙吮血的海兽被吸引而来,将这栋楼层层包围。   殷无极拔剑而起,余波震荡,将冲上来的奇异海兽瞬间斩杀,鲜血呈现环形迸溅,为两人圈出了一个真空地带。   谢衍下意识地拢了拢怀中,觉出其中空荡。从他的庇护中离去的少年,此时回身,凝望他时,眸是秋水的波。   殷无极拭过剑锋,面前是血雨纵横,笑颜冰冷:“不过是些孽畜,想要对圣人不敬,全杀了。”   谢衍从他背后走出,单手执剑,剑尖点地,从这片真空地带走过,衣摆轻盈,如行于天水之间。   后发而至的海兽退缩了,它们无端畏惧谢衍身上看似柔和的白色灵气,迟疑着不敢扑上来。   这一瞬来自本能的迟疑,是完全正确的。   谢衍抬剑,白光乍现,璀璨如落星。   山海剑光湮灭后,此地除却横飞的血肉与骸骨,再无其他。   殷无极踩着窗台,轻巧地跳出上古的藏书之地。方才还是冰雪世界,此时天色擦黑,霜花坠满的街道上,正游荡着无数危险的海兽,是一片片巨兽的影。   “圣人,那里是空间缝隙吗?”殷无极足踏虚空,轻盈地落在谢衍的身侧,笑容淡淡。   他们向云层之上看去,那里有一道天的裂痕,还有接连不断的黑雾从其中溢出,如同涌动的潮。   圣人站在楼顶上,衣袂当风,俯瞰着遍布街巷的海兽。   这些海兽自上古繁衍至今,常年生活在幽邃的海底,从未见过真正的阳光。没有眼睛,没有神志,攻击性极强,只有吞噬和捕食的本能。   谢衍神识纵览过全城后,眼眸闪烁异彩,道:“这些飘动的黑云,看上去像,却并不是。陛下,海底是不会有云雾的。”   殷无极看了片刻,才发现黑云被黏连的痕迹,原来是无数小型的海兽组成的巨兽,触肢如同蛛网般织在一起。   这类海兽没有固定的形态,可以在海底自如流动,受到切割攻击后能够重组血肉,化为一体。它们太多了,组合在一起的体积足以遮蔽海天,让一切陷入黑暗。   殷无极恍然:“看上去是天之裂痕,实际上,却是活着的海兽吗?”   谢衍颔首,然后指向天裂中混乱的灵流,道:“并非只有这一种海兽。”   淡蓝色的海底幽浮坠落下来,如同萤火。它们方才还在紫禁城里组成古人的幻影,海底彻底漆黑时,它们开始发光,在天上飘动,如同梦幻的泡沫。   这些带有致幻光影的幽浮,反射出海底的湛蓝,水波骀荡。越是漂亮,越是致命。   谢衍的语气平静:“这些空间缝隙里保存的遗迹,是海兽盘踞的巢穴。我们面对整个上古延续至今的海兽族群,是一场恶战。”   谢衍抚了一下腰间的红尘卷,此时,红尘道却又不示警了,祂大概有所预料。   殷无极低头,看向他们破开的琉璃窗里,挤出一堆血肉组成的海兽轮廓,是刚才他瞬间斩杀的那些。他没有把血肉烧成灰烬,才半晌功夫,它们就被其他海兽同化,成为一堆蠕动尸块组成的怪物。   殷无极不喜欢这种形态怪异,再生能力极强的海底怪物,蹙眉道:“只要留下一点痕迹,就会被吞噬吗?这生命力也太强悍了些……”   谢衍淡淡道:“看似是一个族群,或许只是一只海兽。”   殷无极笑了:“也不是不可能。”   这座被冰封的大楼已经被蔓延的红色海兽覆盖,留下了腐蚀的痕迹,只要爬过,就会出现青烟。   它们一边如瘟疫蔓延,一边与同族互相吞噬,血肉重组、鼓胀、爆裂,最后重组,融为一体,好似海藻的污染。   重组后的海兽形态各异,表皮遍布斑斓的花纹,或是触肢、血肉乱飞,形态邪异;或者长满了嘴,獠牙森森;或者是腔内满是赤红色的触须,滴着腐臭汁液。   殷无极尝试点火,半根触须烧了半天,效果不尽如人意。“看来烧光不可行……”   此地毕竟是海底,就算无水,他的天生魔火也在这片空间里被削弱了不少。   殷无极有点懊丧,看向快要蔓延到顶层的血红触肢,双足悬空漂浮,可半空中飘动的蓝色幽浮,却致幻又带毒,让他不能飞得太高,被幽浮沾身。   剑法并不是很好的攻击手段,殷无极依旧在玩笑,单手按着腰间的无涯剑,似乎随时会出鞘:“圣人,本座总有种被鬼怪围城的感觉,好新奇。”   谢衍一展红尘卷,唇瓣轻启,言出法随。   “红尘秘意·寂。”   殷无极很少见谢衍动用红尘卷,此时他悬在天穹之上,墨发飘扬,白衣凛凛。   随着复杂的古文字被念出,圣人眸似寒星,唇色更苍白几分。   谢衍暂时无法向他解释术法功效,但殷无极身为魔尊,战斗经验极为老道,正凝神看去。   以谢衍为圆心,虚空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空隙。这些空隙连成一片,折射出奇异的线条,正在构成一张极为复杂的金色罗网,遮天蔽日。   光芒穿过海兽身体,都会从中空掉一块。并非是破坏了血肉组织,更像是将部分血肉,转移到空间的缝隙里,让其自动解体。   “空间术法……”殷无极看向谢衍,若有所思。   白衣圣人两指并起,念动古音。红尘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每一次奥妙奇异的韵律响起,都会让海兽或是失去部分肢体,或是胸口出现偌大的空洞,或是干脆血肉崩解,散成一团肉泥。   谢衍眉眼不动,神情冷寂,好似这种近乎剥夺血肉的方式,是一种温柔慈悲,而非残忍的杀戮。   殷无极轻轻一顿,或许是同在至尊境界,他莫名听懂了这种蕴含“道”的复杂韵律,本能地知道应该做什么。   在谢衍念完最后一个音节时,这天地罗网完全形成,围拢的海兽几乎被完全附着在金色的网上,时间出现了大概十秒的迟滞。   “别崖。”谢衍抹去唇边的鲜血,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   似乎是心灵相通,他还未开口指点什么,玄袍的魔君旋身,单手抽剑,直接动了。   “知道了。”殷无极意气扬扬,无涯剑上燃起焚天灭地的黑火,绯眸透着疯狂。   “您给我制造这样绝妙的引线,当然是要我——烧光它们!”   黑色魔火有着毁天灭地的威能,若是在地上,殷无极一把火烧尽这些邪异的海兽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在海底,魔火无介质燃烧,很难扩散。   所以,谢衍不惜扭曲空间,让其更加紊乱,不但是给殷无极制造引火的空间,更是将每个海兽的躯体中都刺入一根引线,让殷无极点燃一根,就可以操纵魔火,将烈焰连成片。   一瞬间,满天都是连成网的黑火,顺着金色的脉络蔓延。一切陷入巨网中的海兽,都落上沾身即灭的魔焰。   毁天灭地的魔君再落地时,甚至还伸臂,将身形有些摇晃的师尊接到怀中。   他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让他倚靠在自己的怀中,是温柔的护佑。   在魔君的背后,天地燃烧,巨兽之影飞散成屑,一座城池在烈焰中焚灭殆尽。   殷无极半分也不回顾,紧紧地抱着他,神情有些紧张,道:“圣人,红尘卷的消耗这么大吗?”   谢衍并未回答,阖眸,身体忽冷忽热。   殷无极沉默片刻,道:“您不想说?至少,说一下您现在是什么状态,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吗?”   他听到一个玄妙的声音,是之前的“红尘卷”。   “扭曲全城的空间,给你制造这样的攻击环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圣人毕竟不是仙神,却贸然涉足神之领域,付出一些代价有什么稀奇的。”   “他有没有事?”殷无极怔住,连忙看向师尊,却见他按着眉心,露出困倦的神色。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别崖,天之裂痕。”谢衍扯住他的袖摆,示意他向天上看去。   那遮蔽海之天的海兽,如今已经是一团黑色的燃烧火球,在部分被烧尽,灰烬飘散时,海天终于露出了当初的罅隙。   毫无疑问,这是空间缝隙的出口,至于通往哪里,就得看运气了。   “总之,我们先出去。”殷无极不再犹豫,径直将师尊背起。正如曾经师尊背着少年时的他那样。   当他的肩膀足够坚实可靠时,殷无极惊觉,看似无所不能的师尊,背起来时,竟然这样轻。   时间窗口不多,殷无极化光飞去,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天裂之间。   沉睡的海兽巢穴,一切俱灭,归于沉寂。 第349章 爱是劫难   空间裂隙危机重重, 很不稳定。无数血红色的裂痕遍布幽暗处,像是赤红的眼。时不时还有暴风与乱流席卷。   当年他们从鬼界归来时,殷无极还没有尊位修为, 是谢衍护着他出来的。   那时他在空间方面的知识尚匮乏, 谢衍怎么说,他就乖乖地听着,左右师尊不会害他。   现在师尊消耗了大量灵气,正是虚弱时。他现在已经是尊位大魔了,自然要挡在师尊面前,做足以保护他的男人。   殷无极以魔气护体,他背着谢衍躲过陨星,正不知往哪走时。他却感觉谢衍虚虚搭在他脖颈上的手动了一下, 向他的右侧方指了指。   “不能在此地待太久, 会迷失方向。”谢衍的声音很轻,他凑近殷无极耳畔, 道, “这些空间裂缝都透着死意,不对。先向灵流最活跃的地方去。”   有帝尊护佑, 谢衍不用自己调动灵气。但现在最好的恢复方式是入定, 他不能, 还得强打精神替徒弟指路,先出去再说。   “两股盘旋在一起的灵流, 躲。被卷入会被撕裂, 就算活下来,也会被卷到非常混沌的地带。”   “遇到时空暴风,别走边缘,跳进中间的暴风眼。”   “……”   殷无极天性为魔, 长于破坏与毁灭之道。谢衍的术法与天衍造诣高出他许多,又在圣位待的更久,自然比他更了解这些三界奥秘。   在谢衍的指点下,他们终于抵达一处具有稳定形态的星云处,看见物质飘散又凝聚,没有席卷一切的流体,也不见致命的雾气。   “在这一带找找,或许有出口。”谢衍掐指算罢,声音又低了几分,有些疲倦。   谢衍被他背着,没有半分抵抗。仙门之主向来是冰冷威严的,甚少显出这样信任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甚至没有调动灵气护身,接纳了殷无极魔气的保护。   殷无极有种难言的荒谬感,是因为他太少见到圣人露出一点点的弱势了。虽然很担忧他的身体情况,但他终于有保护师尊的机会,也是竭尽全力,躲过了空间中的重重危机,很是秀了一下自己的进益。   很快,殷无极看到了一个幽蓝色的缺口,用魔气稍稍探知,缝隙外透着他很熟悉的气息。   “这个缺口,外界有魔气的痕迹。”殷无极道,“走这个吗?师尊。”   “进去吧。”谢衍的声音很平静,说。   殷无极完全信任他,就背着谢衍跃入缝隙。   就在这一刻,方才持续积蓄灵气的谢衍,就在这时脱离了殷无极的背负,却不容置疑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与肩背。   白袍将殷无极完全遮挡住,刹那间把周身灵气程度猛然拔高,完全覆盖了二人。   肆虐到近乎疯狂的灵流转瞬即至,谢衍却自背后将徒弟完全护在怀中,与灵流猛然相碰。   当然,直接对撞的是他,而非殷无极。   “师尊——”殷无极睁大了眼,脸色骤然一白,这种被保护的感觉,与这些年来的每一次,别无二致。   “闭嘴。”谢衍牢牢箍着他的腰,不让他挣扎,语气冷冽。“想活命,听我的。”   碰——又是与暴风对撞。   谢衍虽然不处于下风,但明显消耗极大,灵气保护薄弱几分。他却半点也不肯退,按着徒弟的脑袋,把他塞进自己怀里,牢牢地抱着他脆弱的小崽儿,把一切风刀霜剑挡在外面。   “谢云霁,你——”殷无极显然是气急了,却又不能贸然去打乱谢衍操纵灵气,“圣人何须如此保护本座!”   “吾与魔宫约定,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来。这东西,你挡不住,安分些。”谢衍的眼睛沉如寒水。   在这飞速下坠的时空隧道中,迎面而来的乱流与风暴与他们正面相撞,甚至还主动索敌,夹击而来。   没有一个,能够如方才风平浪静时那样规避。   殷无极这才明白,谢衍为何方才不动用灵气,由着他喜滋滋地护着了。   因为在进入这条裂隙之前的事情,他应付的来。而谢衍认为他应付不来的事情,他也根本没打算让他来受着。   这一次,殷无极的修为足够他清醒着穿过时空隧道,看着谢衍如何把他一手护在怀中,一手捏诀,不要钱似的用着灵气,用各式各样精确的术法,处理这些眼花缭乱的危机。   “还是不够强。”他心里想着,咬紧了牙关。   他从未感觉到,时间如此漫长。   *   一切尘埃落定,谢衍终于带着他踏上了一片冰冻的大地。   殷无极终于被谢衍放开,他看着荒芜大地上深埋的骸骨、耐寒的荒木与残缺的刀尖,带着魔息的风吹拂过他们身边,寒冷至极。   殷无极蓦然惊觉:“这里不是空间裂隙,而是北渊洲古战场,我们回来了。”   听了他的判断,谢衍的身躯在此时摇晃了一下,似是如释重负。   殷无极见他摇晃,心中急切,顿时什么都忘了,连忙去接他的师尊。   谢衍真的脆弱时,反而不肯显出半点弱点。他只是在殷无极的手臂上借力,试图维持站姿。但过度消耗力量,还是让他有些眼前发黑,身体沉重至极。   “师尊,您怎么样?”殷无极扶着他的肩背,却触及一片潮湿。他显然愣了一下,将手收回时,看见满手刺目的鲜血。   白衣染血,迎风肃立。圣人依旧是圣人。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紧缩。   谢衍实在是太强了,等他登临圣位后,根本无人胆敢挑战他。   除了那次主动剖骨外,这是殷无极见过他受的最重的伤,却是为保护他受的。   “死不了。”谢衍见徒弟呆住,眼底的光摇摇晃晃的,好像要掉眼泪。   他眼前发黑,却怕他又陷入自厌,连忙安抚道:“这种空间裂隙的处理方式,很难用言语解释,我教你一遍,下回你就记住了……”   他心里真没觉得有什么,上回从鬼界回来,带了个小拖油瓶,也是这个难度。   只是这次他的力量被红尘卷消耗了不少,气力不济,不慎被几个灵流破防,难免受些伤。   倘若他在全盛时,又是一个人,走起来并不会这么困难。   “谢云霁,你又骗我。”殷无极检查着他背部皮肉翻卷的伤口,喉中满是血味,艰涩道。   “你若是提前和我说会遇到什么,我也能帮你……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   谢衍完全没有要他帮的意思,甚至在制止他的举动。殷无极不了解情况,不能贸然出手打乱他的节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谢衍为保护他而受伤流血。   谢衍也不解释,他已经没什么精力解释,只是随意挑了一个避风的岩石背后,席地而坐。   他双手置于膝上,腰身挺拔孤绝,十分随意地对殷无极道:“撑不住了,入定一会。劳烦陛下护法。”   “此地为北渊古战场,别崖的地盘,想来你是游刃有余的。”   也不等殷无极点头,谢衍径直入定,沉入意识深处。这颇有些逃避的意思。   殷无极心事重重,看着他道体上凝起淡淡的白光,背后染血的伤势缓慢修复着,蕴含道之灵妙。   古战场处于北渊最北边,大魔都不敢擅入,是事实上的无人区。   当年殷无极走入古战场,寻到被天道所控的北厄,斩了他的头颅,将自己的最后一名对手彻底杀死。   古战场的危险之处,殷无极自然心知肚明。这是他能处理的危局,所以谢衍又放手给他了。   谢衍入定,他来护法,就不能离开左右。所以,他手忙脚乱地找带着的灵草,按着配方的比例,配煎些调养身体、补充灵气的药,细细地煨在火上,等谢衍入定结束后就能喝上。   “谢云霁这做派……”殷无极捣了捣火堆,火光忽明忽暗,他不知想了什么,恼的厉害,“他的掌控欲,简直没救了!”   殷无极垂下头,肩膀耸动,越想越气:“危险的事情他来做 ,有把握的事情才放手,他以为他还是教徒弟吗,给本座设计历练,他来兜底……真是自负、狂妄、教人生气——”   谢衍正在入定,无论小狗怎么对他汪汪叫,他也不会回应。   “什么都自己扛,计划也不会和我说,只会给几个命令,其他半点也不需要我管。”   殷无极抱着剑,坐在他的身侧,趁着他听不见,把满腹心事统统倒出来:“谢云霁,你这样强势霸道,这世上,除了我,谁受得了你?”   他懊恼极了:“本座明明都追上了,圣人明明可以把压力交给我分担,您偏不。”   “您还端着师长的架子,被您这么养、这么宠,多有闯劲的人,怕是都会贪于安逸,不肯离开您了。”   他说罢,凝神看向黑暗,看见远处的针棘灌木里,似乎有什么在动。   无数双幽绿色的眼睛,如同跳跃的萤火,由远及近。   殷无极很熟悉它们,这是古战场最常见的荒野狼群。   他站起身来,以谢衍入定的岩石边为圆心,随手画了个圈,升腾起燎燎的魔焰。   感受到魔尊级别的魔气,这是野兽都看得懂的威胁。荒野狼群顿时收回了扑食的爪子,在外徘徊一阵,走了。   殷无极又回到谢衍身边,看着他如冰雪神像,动也不动,俨然是还要入定很久。   他就这样跪坐在他面前,看着冰雕雪琢的圣人,痴痴念念的,眼也不眨,整个眸子里满溢着刻入骨髓的喜欢。   他仗着谢衍意识沉在识海里,听不见,就悄悄伸出手,试探着抓住他一点衣袂,小声说:“喜欢您。”   “好喜欢您。”   “您这样好,我怎么可能不爱您啊……”   这深寒的风雪中,白衣墨发的仙神低眉垂目,没有半点回音。   殷无极也不求回音,说到底,爱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劫。   他抓紧胸口,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揉在一起,那是涌动的情。他得到每一分的好,都会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殷无极爱与恨皆是极致,热烈的像是扑火的飞蛾。   情劫发动,他十分难捱,就趁着谢衍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悄悄依偎在他身侧,在接触到一点冰凉时,他才觉得舒缓许多,脊背一片冷汗淋漓。   玄袍的魔君完全靠了过去,如同缠绕的情花,攀援的藤萝。   然后,殷无极趁着他双眸紧阖时,在他唇上轻轻一点。他的容貌在幽夜中静静盛放,却是无人欣赏品味。   “圣人,您来渡化一下我吧。”他轻轻呢喃道。 第350章 圣人与花   三日夜, 圣人还在入定。   位于北渊最北的古战场是一片雪风荒原,除却上古的亡灵与大妖骸骨外,就是游荡的野兽。   殷无极守着他, 先是打退几波游荡的野兽, 又遭遇十五日一次的亡灵苏生夜。   天色沉黯,血月高悬。在令人牙酸的破土声中,方圆十里复苏的骸骨都聚拢到此地,包围了擅自闯入古战场的他们。   虽然他在周边布设了结界,但殷无极不欲让它们发出的噪声打扰到谢衍入定,特提剑地出去了一趟,将复苏的亡灵都碾成了骨头渣子。   不消片刻,玄袍魔君回到圣人入定的地方, 掸去衣上尘, 如同聆听圣人言的弟子,跪坐在他身侧, 守着高寒缄默的神像。   一颗赤心如顽石, 千年轮回不改。   自从他体内埋入谢衍的灵骨后,那融入骨髓的吸引力, 让他们没有血缘, 胜似至亲。   殷无极分辨不清那些潜滋暗长的情感, 只知道这种偏执的爱异常浓烈,被魔修道统扩大, 又被情劫扭曲, 成了极为畸形的模样。教他情难自禁,忍不住追上他的脚步,陷入病态痴狂的迷恋。   “这样不正常,但我改不了。”他心想, 却膝行靠近,微微垂头,去感受他冰寒如雪的灵气,以弟子的姿态面对神姿高彻的圣人,才觉得灵台清明几分。   这到底是药还是毒,他已经分不清楚。   谢衍的伤比想象中要重,久到殷无极把这一带彻底清空了,他还是没有醒。   玄袍的魔君只要走在北渊的大地上,龙脉就是为他所用。地表一阵动荡,自冻土下钻出表皮青灰,手持巨斧的巨人。   他以拜剑之姿立于古战场,无涯剑刺入地表,自地底腾起的升龙之气转瞬间淹没了这些复生的巨人,让他们重新化为尸骸。   古战场的凶险程度难料,殷无极时不时就要作战,将一切胆敢接近谢衍的怪物斩于剑下。雪风与灰烬漫上他的发,连同眉眼间的疲倦。   他遇刺坠入海底,又随着圣人在空间缝隙穿梭,甚至经历数场恶战。有谢衍保护,他的力量还算充裕,但精神实在疲倦,全凭着守护师尊的信念强撑着,想要自己显得更有用些。   可是,谢衍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让他有半点反抗机会。就是这种不计成本的“为你好”,才是他最沉重的负担。   他拗不过我行我素的圣人,只得闷着气,由着他安排着,老老实实地为他护法,守卫到他从入定状态中醒来。   殷无极刚刚战斗过,精神太倦怠,就心想:师尊还在入定,我悄悄在他膝上靠一会,偷会懒,他应该不会被发现。   他挪近,谢衍护身的灵力并不阻挡他,反倒接纳了他的存在。他如愿靠近,轻轻调整姿势,想沐浴在圣人的灵气里歇息片刻,抚慰自己混乱敏感的精神。   圣人惯常穿的白衣是锦缎冰丝织就,触感柔软冰凉。   殷无极刚刚靠上去,就觉得如同被流动的云裹住,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甚至,他甚至过分地覆上谢衍垂落膝上的手背,轻轻扣住五指,玄色的袖摆也与他的白衣纠葛,缠作一处。   君子佩兰芳,谢衍身上有股深雪与白梅的气息,清新幽淡。他就沐浴在这熟悉的味道里,全身的骨都酥软着,妄图抑制他涌动的情劫。   “谢云霁,云霁……”在情劫最难熬的时候,他凝望谢衍的脸,唤着他的名,露出隐忍挣扎的神情。   圣人阖眸,低眉垂目时,如仙神悲悯。   谢云霁爱众生,不可能只爱他一人。   但魔性贪婪,他偏要圣人的一切,永不餍足。   *   谢衍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化成一座木雕漆面的圣人像,手执儒卷,眉目慈悲如神灵。如此栩栩如生的雕像,却坐落在四面漏风的荒庙中。   从褪色剥落的壁画上,还能窥见供奉的圣人昔年的辉煌。如今人迹已邈,香火断绝,蛛丝与灰尘遍布,青苔漫上神台,烛台锈迹斑斑,让衰败肆虐成灾。   神像不能动,不能言。他的魂魄被困在神像中,好似被抛弃在时光的缝隙里,直到所有人都遗忘他的名字。   圣人沟通天道,做梦,从来都不是毫无理由。   他心如明镜,知晓这或许是某种未来的预兆,于是沉静地端坐在无人的神台上,一边潜心调动灵气修炼,一边等待任何可能的变化。   时岁推移,谢衍感觉神像外壳剥落,风化成灰。虽然这不影响他的魂魄,但这种感觉很奇妙。   雕像本就是木雕泥塑,尘泥在神台边积成一小堆,又夹杂些被吹进庙宇的尘土。漏雨的庙顶坠下雨露,让尘化作湿润的泥。   不知何时,风送来一颗小小的花种,掉在神像剥落的泥灰间。   一场春雨后,这颗花种居然发芽了。   谢衍知晓自己入定养伤需要很久,在修炼闲暇,最大的乐趣就成了观察这株扎在神台浅浅的泥土间的小芽。   春雨过去,它发了芽,一点稚嫩的绿尖尖,舒展出幼小的叶片,有些初生的懵懂。   夏至,它有点热蔫了,叶子蜷曲泛黄,趴在泥土上萎靡不振。   谢衍虽然在做梦,但也是在识海中。他心中想着下雨,天上很快就阴云密布,下雨了。   为了避免雨水把这幼小的生命冲垮,谢衍甚至还有意调动灵气,让圣像手中的儒卷偏移些许,为它遮挡过盛的风雨。   秋天,这株幼小的芽终于长大了些,长出细细的枝干,孕育出了第一个花苞。兴许是因为营养不良,花苞有些扁扁的,但好歹是有了点成长的迹象了。   谢衍认出,这不是一朵寻常的野花,而是凤凰花树的幼年形态。   凤凰花树说是树,实际上枝干细长如藤萝,花枝柔软,生命力顽强极了。只要有土壤可以立根,它就能活。在盛开时,火红的花朵如同凤凰的火焰,远远看去云蒸霞蔚,美丽的很。   “土壤太薄了。”谢衍用神识扫过神台,发现神台太浅,土壤太少,凤凰花树是无法扎根的。   小树苗和野草一般高,纤纤长的,零星抽出的几根枝条上,只有颤巍巍一个花骨朵,可怜又可爱。   一草一木,皆是生命。谢衍有了决定。   不多时,识海的天上降下雷电,第一道雷劈向泥胎木塑的圣像,一截木质的圣人手臂落下来,蕴着淡淡的灵气,精准地将花苗圈起,形成一个圆形的保护罩。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落雷将神台劈碎,让庙宇的砖石碎裂,露出裸露的黝黑大地。   神台倾颓,漆面剥裂,一地的神像木屑。   圣人像损了小半,面容仍然慈悲。但是圣像半边裸/露出木茬和泥胎,断裂表面不平滑,还冒着雷击的青烟。   他十分满意:“圣像不过死物,断臂亦无妨。如此,小花就可以往下扎根了。”   谢衍俯视过去,看见圣像断裂的左臂化为土灰,却成功地为凤凰花树的幼苗争到了更多的生存空间。   随后就是数九寒天,瑟瑟发抖的小花收拢着枝干,依偎在残损的圣像脚边,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寒冬。   第二年春天,谢衍再醒过来时,发现他养在脚边的幼苗又有了些变化,它的主干依靠着圣像,今年又多抽了几根枝条,缠在了残缺的圣像上。   凤凰花树的枝叶细嫩,像是藤萝,顺着圣像攀爬生长,遮挡着他雷劫的焦损和断臂的木茬。   远远看去,昔日威严冰冷的圣人像好似多了几分嫩绿的春意。柔软的叶片在风里微微晃动,沙沙作响。   “因为它孤零零的一株,风一吹就会倒下,所以需要依附在大树边吗?”谢衍笑了,“不计一切代价的活着,真是顽强。”   圣人容着这些枝条攀在他身上,如同伴生。他欣然提供庇护,然后看着它日益枝繁叶茂,直到秋天。   “一朵、两朵……”   谢衍每天都认真数一遍他养的花开出了多少个花骨朵,这一次,他看到了七七四十九朵成熟的花苞,由衷期待着它开花的一天。   等了大半个秋天,他也没有等到。   谢衍想,大概又要到明年了,也不知道外界过去了多久。   却不料,就在第二日的晨光刚刚照进庙宇时,那缠在圣人像正捏诀的完好右手上的花骨朵,怯怯地绽开了。   花朵火红灿烂,散发芬芳,让人见之心喜,难忘人间。   圣人像慈悲,好似云端仙神,不似真人。此时半身绿萝为衣,指尖拈花,才是真正生在红尘中。   谢衍低眉,静静地看着指尖的花,心境一动,似有参悟。   遗弃之地的圣人像,与这株挣扎存活的凤凰花树,皆跌下了神台。   圣像依旧不断风化剥落,凤凰花树却从根部与他长在一起,藤蔓从圣像半身蔓延到全部,固定住了即将倾倒的圣像。   暗淡褪色的漆面剥落,藤萝就长过去,垂下一朵朵的花苞,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凤凰的火。   它固定着圣像的躯壳,却又因为求生的本能,会蚕食他的养分。   当初雕琢圣像的并非凡木,灵气在一点点地被汲取走,让木胎泥塑的圣像也逐渐内部中空。倘若表面浮现裂痕,花树的枝条就会用自己去填补,绞着,缠着,直到长在一处。   但是它越来越美了,花瓣散落时,如同一场绯色的雨;含苞待放时,又缀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它看上去像是他家的别崖绯色的眼眸。   谢衍不觉得放任凤凰花树汲取圣像灵力有什么不对,他不介意为这样美丽的陪伴者付出些代价。   他甚至欣然乐见:“已经是无人参拜的圣人像,那就是一段死木。还不如用来养活一株活生生的树。”   生机从圣像上逐渐转移到花树上。如此,圣人像朽坏的速度,比起自然风化快上许多。   与此同时,扎根在破庙里的凤凰花树,顺着圣人像盘旋向上生长,顶破了屋檐,看到了真正的阳光。   它的根部,仍然与化为朽木的圣人像长在一处,除非将它拦腰砍断,否则无法将这种根须相连的关系斩断 。   “寻找生命的继承者,就是最终了吗?”谢衍看向已经被花藤完全遮蔽的天,似乎领悟到其中的寓意。   他心想,他的树已经足够高了,可以不再凭依这段朽木。   最后这座圣像的结局,应该是在花藤的包裹下化为灰烬,最后落入泥地里,成为它的养分。   谢衍心中宽慰,觉得等到朽木化尘,这场梦大概就会醒。   却不料,凤凰花树在向上生长时,留出了一个小小的空缺,让阳光与雨露落进来。   万物有灵,长成的凤凰花树用自己的花瓣作泥,以自己的躯干为支撑,搭建了一个充满阳光与雨露滋养的小天地。   它长大了,足以顶天立地了,可以保护扶着他渡过脆弱幼年期的圣人了。   春去秋来,这早已离地许多年、被雕刻为圣像接受参拜、又在岁月里风化的朽木,居然在土壤中长出了一点根须,扎在了土壤里。一切都充满了新的生机。   漂亮的绯色花朵一晃一晃的,扫过曾经是圣像的枯木那一丝绿芽,好似在欣喜。   从毁灭,到新生。一切都像是命运的轮回。   “原来如此,死与生,不止是继承,也是反哺……”谢衍终于参悟到真正的意义。   他脱出那段朽木,雪白的魂魄轻飘飘地坐在了树上,抚摸着那些凑在他身侧的凤凰花,蓦然想起那在自己的识海里固执地种满凤凰花的小家伙,笑了。   谢衍苏醒的时候,感觉到膝上睡着一个人。   正是他心里念了许久的小徒弟。   “怪不得梦到有凤凰花枝缠着我,原来是他,怪粘人的。”谢衍心里想着,莫名愉快几分,伸手轻抚他黑如檀墨的长发。   不知何时睡过去的帝尊,这才慢慢醒转,眼眸朦胧着,低低喃道:“奇怪,怎么梦见我变成了一棵凤凰花树……”   谢衍心里一动,没有作答,只是五指梳理着他的发。   殷无极这才意识到不对,他抬眸时,正好对上一双漆黑如潭的眼睛。   那样融合着冷漠与温柔,无情与慈悲的圣人,此时眼底倒映出他清晰的面庞。   “别崖。”谢衍捧着他的脸,温和唤道,“做噩梦了?”   “不,那是一个很好的梦。” 第351章 翻似烂柯   殷无极仰起头, 看向低眉垂目的谢衍,忽然觉得战栗。   极夜黑风,乱云山昏, 衣上云霭。圣贤盘膝而坐, 周身都环绕着空灵的气息,那是道的痕迹。   自海底遗迹至古战场,他似乎有所领悟。神性越是重,他越显得缥缈莫测,如同无情天。   “圣人……”张皇间,殷无极一唤,抓住他的衣摆,好似急切地需要师长的抚慰, 才能浇灭他难以自抑的煎熬。   “痴儿。”圣人骨节分明的手落在他的发顶, 轻轻摩挲。   在神性与悲悯之间,他的眸底又多了几分人性的灵动, 终而化为深沉的川流, 暗涌在如冰雪的眼中。   仙人温柔的抚顶,让刚刚从化身为凤凰花树的他从黄粱梦中苏醒。岁月翻似烂柯。   殷无极望着他, 绯眸里闪烁着碎光, 明净纯挚。   他问道:“圣人缘何这般看我?您唤我痴儿, 难道是算出了本座的天命,觉得本座梦见自己成为一棵树, 实在是朽木不可雕, 痴愚的很吗?”   “不是。”谢衍含笑,“别崖一生终于一事,这股痴劲,最是难得。”   “这是圣人批命?”   “无人可批你的命, 吾也一样。”   “何解?”   “这世上只有你能决定你的命,你这一生的大事,皆是随你的心。”谢衍抚摸着他的发尾,语气温柔和缓,“无论成为一朵花,一株树,你都会活出自己的模样,不为他人所控。”   谢衍曾经掌控他,却又逼迫自己放手,为的也是不给他设限。   他早已背弃师门,仍然如同圣人座下弟子聆听他的教诲。   他的执着,他的痴狂,他的疯魔,在无情天看来是一株绞着圣贤攀援生长的凤凰花树。他汲取着他人的生命过活,如今仍然不知满足,贪婪地向他索取更多。   殷无极想起那在他怀中渐渐破碎的圣像,五脏六腑具是血气,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请圣人为我解梦,倘若我是一株花的幼苗,仙人给予立锥之地,分我阳光,赐下雨露,我该用什么还呢?”   “还以微笑,而非泪水。”谢衍的指腹虚虚拂过他的眼角,意蕴深长地道。   殷无极不答,就这样靠在圣人的身侧,想到自他坠海后的种种,只觉内心的痴念达到一种巅峰。在幽静海底,在这渺无人迹的古战场,他的爱欲燃烧着,连自己都忘却,满脑子都是谢衍对他的好。   面对圣人的通透洞彻,游刃有余,他显得左支右绌,连往日帝王的矜持姿态都端不出来,只得忘情地凝望他,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祈求圣贤君子的一个回顾。   也许是越深的爱,会带来最痴的怨。   他恨死了谢衍的我行我素与洞察先验,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爱极了着这种被无条件护佑的滋味。   他怨他的无心无情,不肯回顾;又觉得他圣者近神,恋慕他凌驾于万物的神性。   枯树与残岩下,圣人淡漠肃立着,魔君实在忘不了他睁开眼时,轻抚他发顶的那一瞬温柔。   “走吧。”谢衍见他怅然,旋身,向他伸手,“别崖?”   殷无极这才收敛思绪,心跳却如擂鼓。他刚伸出手,就被谢衍非常自然地牵住,在风烟与冻土中行走。   此地荒莽,殷无极虽然来过,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个中危险。   “上万年前或许没有仙神,那些行于大地的圣贤终是人。但是六千年前,修真的时代已经到来,那是一段弱肉强食的历史……”   “这古战场,就是当初的遗迹。”殷无极转过身,倒退几步,看向辽阔的冻土。此地的亡灵残骸还受上古气息的影响,时不时会复生一波,运气不好,甚至能对上六千、七千年前的妖魔。   谢衍依靠入定暂时稳定了伤势,但是亏空仍在,静静看向殷无极。   在地底翻起,上古的亡灵爬出地表时,年轻的魔君执着无涯剑,站在他的面前,横剑,天地震荡。   他的剑出洪荒,一瞬间,就将其彻底碾为齑粉。   殷无极的剑还是那么疯。但是,这又不是他渡劫期时不顾一切的疯癫,而是知道要保护什么、承受什么,充满了决意的背负。   尊位不是最终,他仍然在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直到成为他理想中的真正帝王。同时,他也在追赶上来,谢衍已经可以听见脚步声了。   “您其实可以不用绷的那么紧,稍稍依赖我一会也是没问题的。”殷无极没有回头,身形挺拔如松。   他在意极了。当他意识到,真正危险的事情,谢衍压根不打算让他碰时,他就有种莫名的惶然。   好像有一天,谢云霁会独自赴一场九死一生的约,将他弃置在人间一样。   谢衍顿了一下,双指夹住他的剑尖,微微压低锋芒外露的无涯剑,似是过去纠正他的持剑之姿。   他良久才道:“陛下的剑,吾自然信的过。”   殷无极的剑,如今已经与他很不像了。他欢悦于他成长的同时,心里多少有点堵得慌。   他并不需要以剑证君子之道,说到底,那只是他的曾经。   正如他谢云霁,也是殷别崖的曾经一样。   殷无极没看出谢衍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是微微一怔,道:“圣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时岁总是让人变得陌生。”谢衍道。   “许是吧。”殷无极伸手,接住一抹金色的碎屑,那是亡灵飘散后,留在世间最后的余响。“还是过去太久了。”   古战场再危险,也不是真正的上古大妖,只是它们灭亡后残余的亡骸。一圣一尊携手,直接就能杀穿。   在打碎一名眼窝有幽火的亡骸骑兵后,殷无极又踩着白骨起跳,将自天而降的亡骸翼龙一剑拍下来。   白骨重重落在地面,激起雪沫,却半点也不染圣人的衣袂。他动也不动,却见面前闪身略过玄袍魔君的身影,他手中握着黑火,瞬息间席卷,将白骨化的翼龙完全点燃,烧成一片灰烬。   在迅速收拾完战场后,殷无极又敛袖,收剑回到谢衍身侧。姿态看似矜持,实则下颌微抬,似乎在等着夸奖。   “矫若游龙,剑破天下,别崖好剑法,好身法。”谢衍看出孩子的炫耀意味,不厌其烦地夸奖。   殷无极故作谦虚:“圣人过誉了。”   他虽然知道师尊在哄他,但还是弯起唇,洋洋得意的样子。   谢衍闲庭信步,甚至有闲暇判断方位,推演道路。而这古战场格外密集的攻势,本该让误入者疲于奔命,气力枯竭,可玄袍魔君却越打越勇,甚至有种要在古战场收集亡灵图鉴的味道。   谢衍本想偶尔活动下身法,又被殷无极摁住休息,他也只好不参战,等着欣赏徒弟在自己主场的表现。   地上跑的狼群兽群,天上飞的禽鸟龙骸,甚至地底爬出来的亡灵军团,这古战场上能雄霸一方的亡灵首领,在帝尊的剑下往往走不过三招。   显然,殷无极在此如鱼得水。遇到半个荒野的亡灵军团的围攻,他一言不合就召龙脉,自地底升腾而起的漆黑泛红的龙气,游荡在他烈烈迎风的衣袂间,帝王气场淋漓尽致地展现。   谢衍灵气消耗较大,此时就袖手在侧,观看他的战斗。   他流光溢彩的眼中自然不止帝尊战斗的身影,更有他与北渊的关联。   殷无极的命,在他成为魔尊之后,就深深地与北渊龙脉联结起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衍虽然早就明白这一点,但还是有些意气难平,沉默半晌后,他忽然道一句:“回来”。   听他召唤,刚刚还潇洒利落地消灭敌人的魔君本能地回头,像撒欢的小狗一样,回到他身边,等待下文。   他好乖,好似在等他摸摸头。谢衍想。   “圣人唤本座,有何要事?”殷无极矜着姿态,微微扬起脖颈,“圣人若是想要专程夸赞本座,大可以等会……”   谢衍见他浑身泛着战斗时的蓬勃热气,美丽的脸颊上却有一点被凌厉罡风划破的细小伤口。   谢衍不假思索,伸手覆住他的脸颊,凑近,用唇往伤口上轻轻一贴。   灵气拂过,伤口转眼就好了。   “奖励。”谢衍早就看着他脸上的这道伤口不爽,但是这对他的天生魔体来说不疼不痒的,更不影响战斗,殷无极就由着他自然好,甚至没有太注意到受伤。   谢衍本就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无暇面容上,哪怕有一道细小的伤口,他都难以忍受。   小狗懵懵地待在原地,被突然亲了一下,好似被突然喂了满满一口蜜糖。甜的他眼睛忽闪忽闪着,聪明的脑子也不会转了。   圣人的态度仍然云淡风轻,摸摸他的脑袋,道:“去吧。”   魔君顿住,连忙用右手背贴住脸颊,试图让温度降下去。他皮肤白皙,连脸上的红晕都明显得很,显然是被撩的不知所措。   “您、您干什么呀。”他慌了。   过去天天缠着他,算计他的小崽子,此时在他面前露出少年的青涩,显得可爱极了。   “怎么这么烫?”谢衍碰了碰他尖尖的下颌,触碰到颊边时,发现他皮肤滚烫。他蹙眉,“难道方才翼龙的雾气有毒……”   殷无极见谢衍没什么波动的样子,显然方才的举动对他来说压根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想,就召他来逗一下而已。   他恼道:“圣人,您又看我笑话。”   “没有。”谢衍当然不承认。   “谢云霁,你既然感情淡薄,就别乱撩了……能不能收敛点!”他控诉,“本座的道统和你差别大了去了,圣人爽完了,本座怎么办?”   “……”   一路碾平过去,他们就这样走出了古战场。   在殷无极登临尊位,成为魔道帝君后,谢衍第一次在殷无极的陪伴之下,亲眼见到北渊洲。   这是属于他的江山。 第352章 陛下回宫   原本的龙脉之上本该寂寞萧索, 自帝尊数百年前在此兴建皇城以来,此地就成为繁华、富庶、开放与包容的政治象征,天下魔道子民皆以前往九重天觐见陛下为荣, 成为北渊洲实质性的中心。   九重天脚下是平原, 呈现环形的前三重天就建造在平地上,成为拱卫皇城的外部城池,如今还在扩建中,正在不断接纳四面八方前来帝京的魔修。   中部的四至六重天是早些年兴建的,商贸很是繁荣,中间以阶梯相连,依托龙脉,环山而行。有传言说, 帝尊未来还会在城门设置传送阵法, 让人与货不必再走这城区之间相连的漫长道路,省去流通的成本。   再往上, 则是魔宫的中枢部分, 许多政令就在此制定、传达,发往北渊各地。   第九重天上, 是帝尊居所, 魔宫。   兴许是因为地势最高, 又是龙脉中枢,此地昼短夜长。   魔宫多数时候都沉在夜色中。每一个白昼基本都有朝会, 魔宫的官员也因为帝尊太卷, 被迫连轴转,整个体系比初期增大了数倍,成为君王权力的延伸。至于君王权威,在魔宫兴建之后, 就从未动摇过。   这一次针对君王的刺杀,就像是一根致命的利剑,直指北渊三百余年政通人和的美梦。   在盛世启航之前,内部的矛盾首先压不住了。   自古战场离开后,他们并未耽搁多久。使用航行天边的宝船太过招摇,二人低调御剑,在一日后抵达九重天帝京。   显然,殷无极打算瞒住所有人,直抵九重天外。无论魔宫局势如何,都要杀他个猝不及防,也能最快管控住局面。   于是,在八重天与九重天的交界处,殷无极身着华贵的玄袍,在夜色中旋身,看向白衣如雪的圣人。   送君千里,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他偏头,笑容似乎带着些离别的怅然,道:“圣人就送到这里吧。”   谢衍不答,只是微微抬眸,迎向北渊的烈风。   他上一回来九重山,还是快四百年前,亲眼见证殷无极天道封禅的时候。如今时光流逝,岁月多情,又将他雕琢成何等模样?   殷无极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也习惯了,笑着抬头看向寂静的魔宫,抬手按上青铜龙首的雕像,启动了机关。   作为城建大师,殷无极的造诣出神入化,整个九重天皇城都是他设计的,连同这些机关。   不多时,龙首轰然震动,向上抬升,龙头本来空洞的瞳孔陡然窜出两束幽明的灯火。这光芒向上折射,与每一段台阶的龙首相连,刹那间,通往魔宫的道路上灯火明如白昼,照亮了他归来的路。   原本沉在夜色中的魔兵们,如同沉默的雕像。   在看到预示君王归来的灯光时,他们登时昂起了头颅,在这一瞬间,整齐划一地踏地,转身,向着台阶之下躬身。   盔甲碰撞声、兵戈声划破夜空,彻底惊动了暗流涌动、群龙无首的魔宫。   “陛下回宫——”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座该走了。”殷无极给了群龙无首的魔宫一些小小的震撼,又一次转身,眼神眷恋不舍,落在圣人的身上。   他知道,这一次道别后,他恐怕有很久不能抽身去中洲见圣人。于是他叹息道:“可惜,魔宫还有要事,无法抽身带圣人观赏本座之江山。倘若下回圣人有意北行,本座一定会带着圣人去看一看,启明城的模样。”   “无妨,来日方长。”谢衍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场硬仗,也不欲分散他的精力。   他话语虽廖廖,却负手而立,望向迢迢的前路,道:“陛下保重,顾惜己身。”   这些带着脉脉温情的道别,本不该发生在一圣一尊之间,反倒像是情人间体己的小话。   “本座也没有那么疯。”殷无极似乎听懂其中温柔韵味,像是在对师长撒娇,小声咕哝了一句。   “记得写信。”谢衍才不信他,拂袖向前一步,似是逼近,要叮嘱他什么,却又被殷无极一把握住了手。   在这道别之际,一切都仓促。   谢衍含蓄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示意他放开。殷无极深深看向他,却反手握住,缠绵地扣紧一瞬,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魔君低头,抬起圣人纤长白皙的手指,在他的中指指节上轻轻一吻,又抬眸,那缱绻悱恻的眸光,好似蕴着千年的痴狂。   “我会处理好一切,不会让您操心的。”他言浅情深,好似谢衍是他深恋的旧林,停泊的港湾。   “这一次,您回微茫山时,埋下一坛酒。再见面时,本座再与圣人把酒言欢。”   他留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约定。谢衍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第三次,殷无极没有再回头,而是撩起衣袍,一步步走上台阶。   照彻夤夜的光芒落在他华美的玄袍上,金光流动,黑龙盘旋如雾,缠绕在他的身侧,随即载着他腾空而起,飞向魔宫的正门。   在黑色的地脉龙气掠过向上的长阶时,站岗的魔兵大片大片地跪下,用拳头垂向心口,表达着忠诚与赞美。   “九重天钟鸣,陛下归来——”   在钟声彻底响起时,谢衍的身影也如同白雾,慢慢地消失在了原地。   殷无极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而是径直回宫,就是要打一个措手不及。   倘若提前知晓他回宫,自然有人会抓紧粉饰,他就无法看到魔宫洗去表面的和平,背地里的真实模样。   从殷无极启动龙首灯宣告归来,到他进入正殿,走上帝王龙椅,发现除萧珩外的心腹臣子几乎都到齐,就连常年居于大慈恩寺,从不参与朝堂的禅让都到了。   这个时间极其短暂,可见这些大魔日夜紧绷,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与同僚抓紧玩心眼,布置棋局。他们各自都有眼线,在接到九重天外出现君王归来的消息,有些人连常服都未换下,直接抵达紫微殿觐见帝尊了。   “缺人啊,萧重明呢?没接到本座回来的消息?”   殷无极扫过列席者,见他们心思各异,精神紧绷,显然是各自枕戈待旦,就等着他回归的消息,亦或是……山陵崩的噩耗传来。   “回禀陛下,萧大帅有背主犯上的嫌疑,且无法自证。为了服众,他决定在元帅府自我禁足,等待陛下归来再做定夺。”赫连景沉默了一下,主动上前一步,道。   “原来是这样。”殷无极并不意外,单手撑着下颌,瞥向王座之下,“将夜,向本座解释一下情况。”   将夜看上去存在感不强,但谁都知道,这个男人是无法收买的。在契约未结束之前,将夜是殷无极最好用的刀,也正因为他的存在,在萧珩自我软禁时,魔宫并没有真正打起来。   但是殷无极再晚归一阵,可就不一定了。   “你遇刺了?”将夜抱臂,他向来直截了当,冷冷道,“你既然活着回来,知道是谁干的吗?”   “刺客上来就抱着本座的腿,试图带着本座自爆,真是粗暴。所幸得圣人援手,得以归来。此事,还是真得谢谢我们的同盟者。”   殷无极含着笑,也不直接说清:“至于刺客,最后都炸成灰了,连根骨头都不剩下,本座哪里分得清是谁的指派。先查查吧,这件事交给你,将夜。”   他的态度很平和,完全不像是被臣子背刺坠海,经历千辛万苦才归来的模样。   将夜见他态度平淡,就与他说了查到的细节,包括验出的刺客残骸与命灯比对的结果——刺客是萧珩的人,当然,只是明面上。   殷无极听着,不动喜悲,他早就料到了些许。   “陛下,筹划刺杀君王之事,等同谋逆,您不应如此轻描淡写。”陆机反而是最急的,态度显得有些微妙。   “臣认为,这线索太过明显,格外像是在引导我们作出这样的结论。萧大帅与陛下是过命的交情,在北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何必兵行险着——”   “陆相也说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或许就是理由。”程潇打断了他,道,“萧珩在地方拥兵自重的行径,在这个朝堂上,难道有人不知晓吗?”   青衣丞相执笏,上前一步,道:“若是证实此事与萧大帅有关,臣自然毫无异议。但目前还未有定论,亦无陛下金口玉言,只是先前陛下不在,多数人决定以‘莫须有’的罪名,逼迫萧大帅禁足在府邸,如今陛下归来,我等都是自由身,唯有魔宫元帅在证据不足时被当成了叛徒,是否太过草率?如果元帅陷在魔宫,四方大营的军心是否安稳?”   “请陛下考虑。”   “本座遇刺这件事,查自然是要查。”殷无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将双手合拢置于身前,悠悠然道,“但比起主使是谁,本座更想知道一点——他是为了什么?”   “至于萧珩,陆机说,是你们表决关起来的?”殷无极饶有兴致,看向他自主行事的各臣子。   他只是离宫一趟,却见他们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派系分化。   陆机在帮萧珩说话,积极斡旋,试图说服君王将其放出。显然他是不肯让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落定,连交上来的奏章里都在玩文字游戏。   程潇则是主张管束萧珩,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理由。   “回禀陛下,是臣提议。”程潇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呈上一本奏折,向殷无极恭恭敬敬道。   “如果与萧大帅无关,陛下归来,自然会将他放出来。若是刺杀与他有关,难道臣等要坐视一名手握兵符,掌四方大营的将帅,回归他的封地吗?”   几百年相对,君臣之间早就熟悉至极。而今日,殷无极却发现,他的臣子们,都有着陌生的一面。   那是魔性。他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獠牙。   赫连景站在一侧,如同暗影。他目视君王时,眼神清明冷静,道:“陛下可知,放虎归山是什么结果?”   “在你眼中,萧珩便是那窥伺本座地位的猛虎吗?”殷无极扬起眉梢,语气轻快,“看来是本座天真了,以为诸位与本座都是打天下的交情,却不知,百年倥偬,各位都变了些模样啊。”   “不敢。”赫连景道。   凤流霜一直没有说话,她冷如寒霜的眼眸里,印着众人各异的脸。此事本该是风雨楼的职责,但是,殷无极交给了将夜,显然是也将她归于怀疑的范畴。   她心想:陛下看出了我的私心。   但凤流霜挺直了腰背,眸光细碎,看向空缺的萧珩位置,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在很遥远的过去,她和萧珩的关系还不错,他整天妹子来妹子去,嬉笑怒骂的模样。   凤流霜甚至还记得,在她最初的落魄时,是这个男人将赤红的披风取下,裹住她被鲜血浸透的白衣。   是什么时候生疏的呢?   是启明城破后,萧珩就与他们这些旧党,渐行渐远了吧。   时光实在是太残忍,哪怕是出于王朝的权力中央,日复一日看着不变的同僚,终究还是会产生厌倦。   殷无极按着那堆积成山的奏折,道:“先让萧珩在府里待一会,他若是没有背叛本座,自然能沉得住气。若是……”他没有说下去。   “将夜继续查明此事,时限,十五日。”   “刺杀君王,等同谋逆,藐视天道,祸乱北渊。若是本座逮到那个背叛者,无论是谁,杀!”   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血腥气,无涯剑抽出,将面前桌案劈为两半,厉声道:“绝不容情。” 第353章 风波不定   帝尊归来的钟声响起时, 一身深蓝色常服的萧珩在府邸的庭院里架起碳炉,正细细炙一只肥嫩的小羊。   庭院空旷无人,唯有一轮幽冷的明月悬在高空。九重天压抑, 君王不在, 空悬的王座,镇不住魔宫的暗流。   萧珩盘膝坐在炉边,手腕灵活,锋利的匕首在他指尖一转,指向滋滋冒油的烤羊,稳稳当当地片下汁水满溢的肉片。   他用手捏起一片,嚼着烤到薄脆的带皮羊肉,浑然是在家养老, 享受生活的态度。   他端起酒盏, 有滋有味地饮着,对月相邀, 似乎在和什么人共论兵法。   钟声惊梦, 萧珩啧了一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魔宫如今风雨将至, 萧珩这名手握兵符的实权大帅在家赋闲, 当然是因为政治斗争。   没有殷无极的命令, 没人敢动他;他若是不自我约束,也人人都猜疑他。   何况, 无论是动机还是证据, 条条皆指向他,让他里外不是人。   为了不让局势更乱,萧珩不能再代替殷无极管控魔宫,在安排完赴风波海搜寻殷无极踪迹与向仙门求援两项要事后, 他面对魔宫众臣的猜疑,明智地选择回到将军府,闭门谢客,暂时给局面熄火。   萧珩当然可以不退这一步,他手里有魔君令,也有君王所赐佩剑,谁都不能逼他退回将军府。但是,等到殷无极回来,他这样的态度就会让君王更加猜忌。   萧珩在等殷无极归来,期间,无论是谁来拜访他,他都不见。   说的好听些,是萧珩主动谢客;说难听点,这就是实质性的禁足。   萧珩当然明白,将军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中央禁军,负责看管他的是赫连景,正如他们在军权上的互相制衡。   萧珩倒空了酒坛,发觉涓滴不剩。而他身侧,已经堆上了小山一样的酒坛。   他醉意上涌:“没酒了,酒来!”   听到主人醉后呼唤,一名侍女无声无息地走来,抱上两坛酒,送到将军身侧。   “大帅,魔宫消息,陛下回来了。”侍女半跪在他的身侧,为酒过三巡的萧珩倒酒。   “回来了?回来了好。”萧珩眼皮也不抬,似乎是真的醉了,抱着空酒坛仰倒在火炉边,脸上还浮动着火的光与影。   萧珩看着月亮,自言自语道:“哥就不去接你了。”   侍女的眉眼一动,倒完了酒,她本想离去,却听萧珩喊住她,道:“且慢。”   那本该醉死炉边的魔宫元帅,此时睁开冷酷的琥珀色瞳孔,嘴上却是无所谓的笑容,道:“和凤流霜说声,甭盯着老子,没劲。”   侍女身影一僵,又见萧珩侧过头,长发颇为野性地披散着,遮不住他俊逸的脸。他琥珀色的瞳孔紧缩着,下颌的弧度锋利,流露着冷厉的寒光。   嗜血的狼无论表现的有多闲散倦怠,都不容小觑。狼就是狼。   征战沙场的将帅衣襟大敞,露出肌肉紧实的蜜色胸膛,嗤笑一声:“要盯着老子,叫你们凤楼主自己来。”   他指了指地面,无所谓道:“得她自个站在这儿骂我,规格才够。”   侍女沉默着,在黑夜中退下了。   萧珩也不为难,端着侍女倒好的酒,将其浇入火堆之中。这酒,他自然涓滴没碰。   看着火苗登时窜起,萧珩的神情也忽明忽灭,沉默良久,他像是自嘲,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今夜的客人不止一位。   萧珩盘膝坐在廊下,似乎在听夜风敲竹的声音。   庭院里是他花了大价钱打造的山石竹林景观,在重臣中也是奢华的那一档,他向来会享受。   不多时,竹林里走来青衣的丞相。他步伐迅疾,似乎心事重重。   在看见盘膝而坐,似乎在等他的萧珩时,陆机半晌哑然,才道:“将军没睡?”   这几日,萧珩不问世事,不是吃就是睡。陆机无论何时拜访,有再着急的事情,都得等萧珩睡醒。   这位任性到家的元帅摆足了架子,连关系较好的陆机都晾着,可见他对其他人的态度。   “听见这钟声,我睡得着吗?”萧珩敲了敲身侧,示意他坐。“他回来了?怎么说的?”   看着萧珩表面没说期待,但实际上颇有些在意的样子,陆机也不知和他怎么讲,就如实地转述朝会上的事情,道:“陛下遇刺,具体的事情将夜在查,十五日……”   “没了?”萧珩听了一阵,没听到对他的安排,嗤笑道,“没提老子的事情?不会老子还得继续家里蹲吧?”   “呃……”   “得,我呆着。”萧珩耷拉着眼皮,语气波澜不兴,“帝王心术,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目前虽然无法直接证明刺客是由他指示,但刺客的身份是他的下属,这件事他撇不清。   “不能这样下去,将军,你得上书陈情。”陆机之前对他颇为维护,此时更是来当说客的。   “在下相信将军不会做背叛陛下的事情,但是也得积极表达,让陛下领会到你的一片赤胆忠心。将军何不写一本折子,在下会转交陛下,届时我再美言几句,你大概就能出来了。”   陆机从袖中取出纸笔,絮叨着:“总归,没有明面上的旨意逼你禁足,这事可大可小,只要不认,谁能把你怎么样……”   “不写。”萧珩懒洋洋道,摇晃着酒盏,一饮而尽。   “为了自证忠心,写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老子不干。”   “不要闹脾气,与陛下作对有什么意义?”   陆机铺平纸张,无奈:“萧将军,萧大元帅,逞一时之气,只会让别人有中伤你的机会。你与陛下都是多少年的交情了,随便提一提当年的事情,勾起陛下的回忆,哪怕你在信中请陛下来见你——陆某不信陛下不来。”   “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萧珩漫不经心。   陆机见他犟着,恨铁不成钢,恼道,“刺杀陛下是何等重罪!魔宫出了叛变者,在这个档口,你在与陛下斗什么气?”   萧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走向庭中曲水。   将领疾步而走,速度比文臣快得多。陆机不知他发什么疯,也收起卷轴跟上,似乎还要劝服他,不多时,就随他走到了水边 。   “我肯退回将军府,让出主动权,是因为我信。我信君王会还我一个清白。倘若陛下不肯给我同样的信任,那我就再也不信他了。”   萧珩负手而立,看向水中倒影的明月,风将水面吹皱,风波一圈又一圈,随风而兴,浑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琥珀色的瞳孔显得有些冰冷,道:“风波,有风,才有波。现在不肯让风波停下的,可不是我。”   “萧重明,你在用命去试帝王的心思?”陆机听出了他话中的真意,心中悚然。   “谁说不是呢。”萧珩无所谓地笑着,侧脸冷峻,唯有琥珀色的瞳孔幽光凛凛,“且看,等待我的,是不是一场清算。”   殷无极回到魔宫后,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觉。   在黎明前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支着下颌,坐在书房的桌前浅眠。   他将眼帘掀开,只见烛火还未熄灭,影影幢幢地映着他的影子。   “梦里等闲少年事……”殷无极低喃一声,凝望着积压在案前的奏折,忽然觉得寂寞萧索。   他久违地想起了很早前的事情,在仙门时,甚至在他还是凡人少年时。   时间如一把无情的锋刃,他未曾刻意去想。此时当他沉入梦境,才蓦然惊觉,他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认识萧珩了。   声名正盛的狼王萧珩前往启明城,投奔在北渊魔洲起于微末、势力还很弱小的他时,这位义薄云天的将军曾笑言:“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   他深陷九重山,也是萧珩千里驰援。那时的萧珩满身是血,他骨节尽碎,是大哥将他背出那无穷险境。   那些少年相识的过往,统一天下的凌云壮志,击鼓其镗的兄弟情义,原来也会有充满猜疑与疏离的时候。   他们的结局,会是背弃吗?   殷无极展开弹劾萧珩的折子,逐一看过那数不尽的罪名,有欺君罔上,有拥兵自重,有目无君王,还有种种。   一封密折里,还写着一桩十年前的小型叛乱的起因与结果。   这件事,殷无极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按而不发。   他心中明白,这叛乱从开始到结束,背后都有萧珩的影子。甚至,这叛乱者还是被他暗自挑动的,却又由他迅速按灭,整体的烈度与规模都在萧珩的控制之中。   连最后的表功都是如他的意,殷无极没有半点克扣,只是批了个“准”字罢了。   萧珩的真意也很简单,他需要让魔兵显得有用处。要让魔宫持续养着这些兵员,维持四方大营的魔兵编制与规模,就必须得时不时制造点乱子,让君王看见,这些混乱只有他才能解决。   所以,他暗地里纵容着北渊地方城主的不规矩,不在叛乱的苗头将起时将其扑灭,反而会养寇自重。   甚至,他本人也不能算是多清廉。麾下有大批兵员需要养的将领,拿魔宫拨下的军饷填窟窿还远远不够,他背地里,又怎么会两袖清风呢?   倘若萧珩不算是拥兵自重,何为拥兵自重呢?   对于君王而言,这样无法掌控的将帅如同骨鲠。既然离不得他,又不能过于依仗,是定国之器,也是养虎成患。   “这个局面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却很有趣。”   殷无极没有急着把萧珩放出来,并非是怀疑他要自己的命,而是因为看穿了设局者背后的意图——他要让魔宫的一号与二号人物,君王与将帅的矛盾,彻底摆上明面。   殷无极抵着下颌,若有所思,道:“那设局者已经把本座架起来了,又设好了靶子,就看本座会不会顺水推舟,除去心腹大患了啊。”   殷无极又想到那沉在烟水中的少年事,并肩作战,兄弟袍泽,生死相托。   如今他再擦拭过去,却发现铜镜上早已染满锈蚀,看不见彼此的面目了。   在这百年又百年的君臣相对中,过往的情谊仍然存在,但是君臣间的博弈,却不知不觉地占了上风。   殷无极戒备萧珩,萧珩也戒备他。   虽然,他们都不认为对方会刀剑相向,但是隔阂与裂隙,还是在寂静中产生,如同爬满岁月的青苔,让一切都斑驳。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将军啊。”玄袍的帝王站在幽微的烛火间,叹息一声,淡淡笑了,“这句诺言,如今还作数吗?” 第354章 人浮于事   九重天漫长的深夜里,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自将军府离去,陆机夤夜入宫,显然是打算做君王与将帅之间斡旋的那个人。现在, 他疾步走在魔宫外围的宫城道中, 神色颇显焦虑。   宫道中,一队提灯路过的侍女本在守夜,见青衣的魔宫丞相路过,两侧散开,恭敬行礼,为左相让行。   陆机心中有事,手中攥紧春秋判,并未注意到宫人窥探的眼。   她们的存在是和风细雨, 与环境融为一体, 向来不会有人在意。   陆机再过一个转角,黑夜在他背后盛放, 再往上就是一轮明月。   白袍刺客如同破开水波, 出现在他路过的宫殿最顶端,在盛放的月华下, 他的身形犹如并不显眼的暗影。   将夜目送陆机离去, 随后起身, 逆着他来处,向着将军府的方向轻轻一跃, 悄无声息地隐入黑夜中。   不多时, 陆机抵达了帝王起居之处,见微殿。   君王好静。殿里向来安静,无人高声语。   “容禀,陆机请求觐见陛下。”陆机向看守殿门的宫人低声说道。   游走在君王与将帅之间的丞相, 大抵是今夜明面上最繁忙的人。他见劝服不了萧珩,就打算从殷无极这里切入,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化解这场魔宫内部的信任危机。   陆机心里也打着鼓,如果君王仍然处于震怒之中,今夜来做说客的他,自然也会被君王认为是谋逆者的同党。   但他此时若是明哲保身,放任君王与将军的关系滑向深渊,不但会让魔宫政局彻底混乱,他还会失去两个很好的朋友。   必须要劝和。但是,陆机又莫名信任,殷无极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落重臣,让事态失控。   这金殿之上,最顶端的大魔已经数百年未曾挪动位置,他们的存在如吃饭喝水般理所当然,成为了北渊洲的一种秩序。   他们的寿命都太漫长,修为也不再有当年从龙时的气运加身、突飞猛进。毕竟,北渊唯一的尊位被君王占着,渡劫期就是无形的天花板,只要殷无极不死,没有人能逾越哪怕一步。   很快,陆机就看见宫人返回,向他施礼,说:“陛下请陆相进去。”   陆机撩起青袍下摆,越过门槛,进入了燃着长明烛火的见微殿,直奔御书房。   殷无极从御书房的江山雪立屏后走出,看向肃立的陆机,语气温淡,笑道:“陆平遥,来做说客?”   “陛下……”陆机秘密拜访萧珩之事,虽然没打算完全瞒过陛下,但是这么快就被知晓,他还是一噎。   “那家伙,什么态度?”殷无极似乎并不想深究,他手中执着禅香,点燃,插在博山炉中,漫不经心问。   他背后的书案上积压着他离宫后的重要奏折,已经批阅了大半,殷无极看累了,正好遇上陆机觐见,就得了些闲暇。   他不等陆机想出动听的恭维,又自言自语,笑道:“本座猜,他是拧着,不肯服软,打算等到将夜查完案子,看本座怎么选。”   说罢,殷无极又嗤的一声,笑了,眼底却波澜不惊。   “别看萧重明退了这一步,他掌着军权,攥着虎符往将军府一躲,本座能拿他怎么着?以他在魔兵中的威望,本座难道真的能把他从府邸里抓出来,丢进牢里候审?”   “萧将军,不是会背叛您的那个人。”陆机连忙说。   “陛下明鉴,倘若他会叛您,早就趁着陛下不在时设法离开魔宫,返回四方大营举兵。若是他真的想走,整个魔宫里,又有谁拦得住他?”   若非萧珩自己妥协了,回到将军府,中央禁军怎么可能围的住他的府邸,出现如今的僵局。   殷无极看着他,微微笑道:“陆平遥,本座当初启用你,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看中你的才华。但是一路扶着你登上相位,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考量,你知道是什么?”   陆机沉默片刻,道:“在北渊没有任何根基,唯一能仰仗的,就是陛下。”   殷无极颔首,道:“你虽然出身仙门世家,又叛出仙门,与家族势不两立。仙与魔,你只能选北渊这一头。在北渊这边,你在被本座启用之前,没有任何势力背景,最是干净不过。”   陆机又静了片刻。这都是不会揭在明面上的话,今日殷无极向他点明,其中警告意味更重。   “本座希望你做的是纯臣,私底下与谁都有些友谊,无妨,关系好些,办事更顺畅。但是,本座之意,并非是让你非要选一条船,然后和船一起沉。”殷无极慢悠悠地挑了挑香线,抖落炉中香灰。“本座对陆相之才颇为爱惜,陆相,可不要辜负个中关怀。”   “陛下,我并非选择……”陆机似乎想辩驳,却发现言语都苍白,在疑心病甚重的君王面前,如今他再解释什么,都显得没有必要了。   “今时不同往日,文与武之间,有些利益也不重合,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殷无极平日里对他引导多,教训少,更是对文臣轻拿轻放,关切的很。今日,他注意到了陆机仗着君臣私底下关系好,试图以感情来影响他决定,说话自然重了些。   “你作为文臣,主管魔门事务,你与程潇,门庭前的门生络绎不绝,许多新拜入魔门的魔修,或多或少都称你一声‘座师’。但是别忘了,魔门的门生,究竟是谁的门生。”   “是您的,天子门生。”   “那时,你与程潇到本座面前递折子,口口声声说要裁军,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本座就不点明了。”殷无极淡淡道,“给两位爱卿留些面子。”   殷无极并未明说,陆机多少还是被裹挟了。他在替自己管理魔门后,一个围绕着他的文臣圈子就已经形成,他们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陆机,想要完全摆脱影响,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就算是最纯粹的陆机,也会主动或被动地谋求文臣地位的提升,寻求裁军、降本、重文轻武。   而他与萧珩的关系良好,就会潜意识地让他将裁军的切入口指向中央禁军那些刷资历的新贵大魔子弟,又变成了派系攻讦。   他没有倾向吗?殷无极微微含笑,陆机的倾向,明显得很。   “陛下教训的是……”陆机才意识到魔宫的真正问题。   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他们尊殷无极为君,心中也敬仰着,但经久不动的位置与君王的宽和,让他们对于君王的权威,已经不敏感了。   陛下优待功臣,就算有一些逾越,陛下也不会与我们计较。   陛下重视我们,给我们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收走的。   陆机有时都会这么想。   殷无极在专心搞发展时,用人不忌讳。生存危机高于一切,有些事情需要自然而然的发展,他也就不横加干涉,才让北渊的一切都呈现欣欣向荣的态势。当一切都新生时,规矩从来是不多的。他若是管束太死,必然会扼制发展的速度。   殊不料,那是在前期,殷无极需要维护新生的北渊魔宫,让他们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将整个北渊带离生存危机。   殷无极强调了魔尊的神权,却将俗世君王的权力下放,好处自然是社会充满活力,坏处,如今才彻底地显现出来。   是他们太不规矩了,将如今帝尊仍然当做当年的城主,而非生杀予夺的陛下。   甚至,为达目的,连刺杀君王的主意都敢打。这显然太过火了。   “本座将权力分予诸位,是想要发挥你等各自的长处,让北渊更高效地运转,彻底走出过去的阴影,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要诸位大肆敛财、豢养门客、蓄养超额兵员。更非要魔宫的钱财空转,人浮于事。”   “这样,本座也会很为难呀。”他歪歪头,又笑了。   陆机冷汗淋漓,不敢看殷无极似笑非笑的眼,立即低头,心想:文臣养门客,武将养兵员,如今,陛下要开始收权了。   暴风雨要来了。   殷无极慢条斯理地挑落香灰,道:“本座当然知晓,萧重明不是那种用手下作棋子,谋划刺杀君王的逆臣。本座现在不放他出来的理由,并非是本座怀疑他主使了刺杀,而是……”   “本座与他之间,有着比谋逆更难解的结。”   什么结,能够比谋逆更难解?   陆机懵了片刻,见君王施施然走到他身侧,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殷无极见陆机像是惊了一跳,深深躬身行礼,唇边仍然带笑,绯眸却是冰凉的。   他微微俯身,看向往昔如狐狸般精明,现在紧张的毛都要炸开的臣子,道:“陆平遥,现在天下英才皆入魔宫,你是特殊的,是因为现在本座需要一支听话的笔,你是聪明人,知道该你该忠于谁,持有什么立场。”   “回去吧,今夜,本座可以当你没有来过。”   殷无极背过身,缓缓走入寂静中,玄袍擦过黑曜石砖的地面:“魔宫多年的积弊,今朝暴发,还是要快刀斩乱麻才是。”   “与诸位百年又百年的风雨同舟,让本座对诸臣,实在是太宽容、忍让了。以至于,诸位忘了,北渊到底是谁的天下。”   *   右相府邸,朱门绣户,酒宴散去了。   今夜宾主尽欢,酣然大醉的大魔们早已离去,留下满桌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程潇一身常服,坐在廊下。他怀中抱着一个北渊制式的胡琴,弹拨出悠扬的音符。这样或急或缓、弦声如诉的声音,比起方才绵绵的丝竹笙歌,要粗粝的多。   “程相,好兴致。”赫连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背后,随意地坐下,看向手上戴着白玉扳指的锦衣文臣。   “如今的局面,旁人都夹着尾巴做人,你还能有心思开宴会。”   “我管辖的领域不一样,有些事情,不在这种场合里办,压根没得谈。”程潇道,“魔之道统的本性,就是欲望横流。只要我办得成事,陛下对我的管束,向来是最少的。”   “真好奇,你过去是个什么样子。”   “为官之前?不过是一游商罢了,站对了队,跟对了人,自然成就就不止区区一游商了。”   “还没有问,当年为何你要跟着陛下?”赫连景与他随意聊天。   “当然是陛下有为王的才能。”程潇放下特质的乐器拨片,又漫不经心道,“说到底,程潇不过是个俗人,颇有点赌性。既然要赌,索性赌的大一些,赌国。”   “我赌赢了,北渊众魔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上神国。赌输了,也不过是散尽家财,脑袋搬家。如此高昂的回报,程某想不出不下这一注的理由。”   “但你似乎不太开心。”赫连景将头盔卸下,露出他俊美的眉目,似乎想起当年矿场起义时的种种,神色莫辨。   而那些曾经万众一心,为一个目标而努力的日子过去了,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中央禁军里聚众酗酒、斗殴、互相陷害与攀比的少爷兵,是朝中势力暗地的博弈。没有内与外的压力,沉沦与腐化,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他们总觉得,今日的一切来的理所当然,浑然不知自己践踏着的,是当年志士仁人的鲜血。   “修到我们这个地步,力量、地位、财富……这一切带来的都是空虚。”程潇轻叹一声,道,“当初我们想的,是为众魔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但真正开始做的时候,却发现,这个目标也是虚无的。”   “魔性如此,对魔修而言,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呢?”   程潇看向沉默的中央禁军统领,问道:“赫连将军,我们现在追求的,甚至乐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 第355章 阴谋之夜   青色竹影摇曳在深庭院的屏风上, 刺客的身影一闪而逝。   萧珩循着他的身影走来,深夜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响彻空庭。   他停在那里, 脊背笔直如出鞘利剑, 眼神微动,道:“出来吧,将夜。”   将夜的身法超绝,被他发现端倪,一定是刻意为之。   不多时,庭院中原本空空的位置泛起水波的纹,白袍的男人从幽夜深处走出来,脸覆鬼面, 身形挺拔修长, 衣袂在微风中飘荡。   两两相对,半晌沉默。   “你来寻我, 也是来告诫我, 还是……”萧珩右手负在背后,轻轻抽搐了一下, 又握紧。   他道:“……陛下的意思?”   将夜右手覆在面具上, 轻轻摘下, 露出银灰色的眼眸。   他的容貌俊美凛冽,如同天神之子, 只是性格过于冰冷, 再俊美的脸也掩盖不住唇锋的无情的弧度,教人一眼看去,乍生寒意。   但是,今夜很特别。当他的面容失去面具覆盖时, 将夜本该不带波动的眼眸,莫名多了一丝情绪。   他向着左侧微倾,躲开了萧珩锐利的第一眼,再抬头迎向他时,不是当年窝在启明城屋顶观察人世间的白袍少年,而是地位超然的帝尊心腹、魔宫监察使了。   “去安全的地方。”将夜刻意引他来见,是为避开萧珩府中眼线的窥视。   萧珩显然也是明白如今魔宫的暗流,虽然不知将夜上门的意图,但他心里的天平上,将夜与陆机二人的地位,远远超过魔宫其他同僚。他还是愿意与将夜说些话的。   这位魔宫二号人物紧紧盯着将夜的脸,沉默片刻,道:“跟我来。”   萧珩自从自我软禁后,一直待在府邸,不问世事。   他常年不在魔宫,将军府内的仆从也不多。此时风雨欲来,他又遣散了一批,但毕竟在魔宫地界,他无法保证没有密探。   将夜走在他身侧,身形修长,语言简练,道:“骚动从魔宫蔓延到了外部,流言四起。”   萧珩哼了一声,道:“陛下遇刺的消息只能压到这个地步,他要是再不回来,当然压不住。老子又不是神仙。”   将夜:“你出手压谣言,被人猜测为‘封锁消息,僭越尊位’。”   萧珩报以轻嗤,道:“僭越?若是陛下不默认这份僭越,这种超然于人臣的地位,谁拿了不烫手?”   陛下归来后,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批准他出府,而是定了十五日的期限。这如同一个“不信任”的信号,意味着“莫须有”的罪名,会在萧珩的身上再压至少十五日。   君心难测,萧珩心里既不知道殷无极怎么想的,也并非问心无愧,才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宁可不与他相见。   或者说,这对过去风雨同舟的君臣,如今却怕看见彼此陌生的脸。   两人走过深深的长廊,来到萧珩会客的书房,待坐定,将夜取出一壶酒,神情微顿,似乎有些挣扎。   “小猫儿,你并无物欲,不像是会带酒来看大哥的人。这酒,不会是那一位赐下的吧?”   萧珩何等敏锐,看出了将夜的不对劲。他心中一沉,嘴上却带笑,“怎么,你不高兴,难不成是酒里有毒啊?”   将夜沉默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道:“你愿不愿意喝?”   萧珩面上那无所谓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冰冷。   将夜看着那壶陈酿,他虽然领命办事,但是殷无极的深沉心思,他也猜不到几分,只是闷闷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酒有没有毒?”萧珩摇晃着密封的酒壶,翘起了腿,显得有些冷漠倦懒。   萧珩细细把玩壶身,发现上面有着君王施下的特殊的术法,只能启封一次。如果殷无极没有说明,将夜的确可能不知内情。   “他只是让我跑一趟,将酒赐给你,其他并未说明。”   将夜并不愿领这个莫名其妙的差事,他今夜来找萧珩,是为了十五日内查清案情,所以必须得到他的供词。   “我来找你,是为了当面问你,那被证实刺杀陛下、如今殒身风波海的刺客‘公输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将夜紧盯着他,目如鹰隼,显然是要捕捉他每一个神情。   “怎么,把我当罪人来审?”自从知晓酒壶是谁赐下时,萧珩的心情一下子差了几分,脾气也显得有些不好,但还是回答了。   “公输明此人,的确是我提拔的,但是,我也是按照军功任命,程序并无特别之处,更没有另眼相待。”萧珩道,“我麾下那么多将领,我不可能各个都像兄弟般知之甚详。”   “他家中并无父母,亦无兄弟姐妹。”将夜道,“孤身一人,在家乡也是籍籍无名,三十五年前加入天权城大营,积累军功,出人头地,在三年前因平叛有功,被你提拔为校尉。”   “哦,那一次啊。”   萧珩掀起眼帘,语气平淡:“只是个小叛乱,幽河以北,呼兰高地上,有个部族名为‘枭’,部族首领纠集了几百人,就打算划块地造反称王。我提前得知了消息,点好了兵,就等着他们动手,他们旗子一打出来,第二天我就带兵过河,直接灭了,收割了一波军功。”   “没有了?”将夜追问。   “还能有什么?”萧珩不快,“鸡还没生蛋呢,哪能提前杀了?讲不讲道理。”   将夜不答,他手中有消息,知道萧珩的确隐瞒了什么。至少,动机绝非如此简单。   将夜又问了几个问题,萧珩或是简练地答,或是隐瞒了些什么,摆出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了。   但无论将夜再拖长交谈的时间,也终是问无可问。他抬头,看向高悬中天的明月,只觉今夜月色带血。   萧珩拔开酒壶的塞子,凑近闻了闻,一阵异香扑鼻。他抽动了一下鼻子,咧嘴笑道:“好酒。”   这些时日,萧珩虽然独自呆在府邸吃喝玩乐,但他相当注意入口的食水,都是自己亲手烹制,来历不明的碰也不碰。   “你可以拒绝。”将夜声音清冽。   “怎么拒绝?”萧珩倒酒,神情颇为无所谓,漫不经心地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是这酒带毒,你也得盯着我喝下去吧。小猫儿,不为难你。”   “……”   “再说,陛下要我的命,合该直接提剑来见我,砍我脑袋,何必指望这一壶酒?”   萧珩一转杯盏,仰起脖颈,将陈酿饮尽,大笑道:“倘若这一壶酒,就能让老子穿肠肚烂,那老子只好认了。”   “且当……我识错了君王,白来世上走一遭。”   将夜身形笔直,坐在他对面。他沉默着,见年长的将军一杯接着一杯,将酒壶倒了个空。   陈酿烧喉,本该千杯不醉的将军,只觉头颅沉重。   待到扫空最后一杯酒时,萧珩已经意识模糊,看着面前俊美凛冽的白袍男人,只觉得一切都虚晃,如同梦境。   “人生大梦啊……”   萧珩想要站起身,却觉身体沉重,脚下虚浮,头颅如针刺般欲裂。他连思考都吃力,好似意识在渐渐流失,却依旧笑着。   “转达陛下。”   “这一辈子,萧珩背主无数,声名狼藉。但是,当年启明城中,承他一诺,必践终生。”   “萧重明,从未负君。”   酒过三巡,天地颠倒,白袍刺客俊美的容颜也在模糊。   在战场上未曾倒下的将军,在斑斓陆离的光影中向后仰倒,阖上了他宛如鹰视狼顾的眼睛。   “该去复命了。”   将夜将他平放在书房的矮榻上,看着倒下的将军,神情是不起波澜的水,分外平静。   白袍男人的背后,明月正在迅速染上血色,月华猖狂地盛放。他拉上兜帽,微微低头,自语道:“睡吧,在这个阴谋之夜。”   将夜离去后不久,书房的屏风后,站上了数个侍女的背影。   她们向两侧让开,一名雪色散花长裙,墨发垂腰的女子静静立在那里,走向平躺在矮榻上的将军。   “楼主。”侍女们唤她,向她行礼。   “退下吧,封锁将军府,如再有入侵者,杀了。”她这样淡淡地命令道。   凤流霜的性格本就如霜雪冷厉,但是目光落在萧珩身上时,出现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   窗边月色泼入书房内,光影横渡,床榻上沉睡不醒的男人面容亦是半面明,半面暗。   凤流霜似乎并不着急,她在他床边坐了一会,似乎是在欣赏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无法反抗的时刻。   从启明城时期起,萧珩就显得格格不入。他当初以大乘魔王的身份到来,名义是投靠,实则是联盟。   后来的启明城之战后,他与原先的启明城一党全然疏离,相见也不过是同僚,不再深交。   如此三百余年,争端早就磋磨了早期的情谊。或许,他与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情谊。   “有人视你为眼中钉。”女子平静地从袖中抽出匕首,寒光凛冽,锋刃在他的胸膛轻轻划过。   “在今夜睡去,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她轻启朱唇,道,“感谢我吧,将军,这是在救你一命。”   说罢,她反手,将匕首刺入男人的胸膛。   鲜血飞溅,染上她覆面的白纱。 第356章 君臣嫌隙   九重天魔宫举火时, 血月正高悬。   直属于帝尊的魔兵披坚执锐,举着火把,成队列疾步穿过宫城道, 兵戈在墙上落下狰狞的影。   见微殿内, 妄图替萧珩说情的左相陆机,今夜被帝王扣在了身侧,为他研墨拟旨。   “陛下……”听着殷无极一句句说出旨意,负责誊抄的陆机越发心惊肉跳,“这清单的牵扯范围,实在是太广了……您真的要这样做?”   陆机当然能够听见殿外穿梭的魔兵匆匆的脚步声,结合手中拟定的旨意,他就能将今夜的局面猜个七七八八了。   陛下在拉清单。   在他还未归来时, 将夜早就准备好了一份名单。   这一份名单, 涉及的并不止君王风波海遇刺案,而是向前倒查, 将与过往贪腐、越权等案件有关的群臣一并发落。   不如说, 殷无极正在拿自己遇刺为借口,借机清洗冗余臃肿的魔宫内部。刺杀是他发难的借口, 是悖逆的臣子递给君王的一把锋利的刀。   若是平时, 臣子一些不太严重的过错, 都会被心照不宣地粉饰。君王看似不知情,实则只是按而不发。如今, 殷无极不吝将刀刃对准他不够安分的臣子, 将总账一口气算清。   陆机润笔,心中戚戚:“……从中央禁军、地方将官、皇商与大魔氏族,您全要株连下狱,这样大手笔, 魔宫动荡之下,恐怕要瘫痪好一阵子……”   殷无极本是背对着陆机念旨意,听到他此言,似笑非笑道:“若是离了这些蠢货,魔宫会瘫痪,那就瘫痪吧。”   “他们怕是把自己想象的太重要了,觉得这个位置,缺了自己就无法运作。可在本座看来,谁都不是不可替代的。”   “偌大北渊,又有谁的势力大到不能倒下呢?”   年轻的帝王旋身,瞥向陆机,手臂向两侧展开,玄袍广袖上金色暗纹流动,雍容华贵。他在笑,唇边的弧度却显得血腥。   这样的意味深长,陆机禁不住想起了一个人,心中悚然。   殷无极阖上绯眸,继续道:“在本座看来,众臣得此大权,又目无君王,各行其是,可是把本座当成了周天子,把自己当做了各路诸侯王?”   “是不是觉得,本座分了权,却不分封地,不封王侯,如今还要限制臣子的权力,是亏待了功臣?”   “若是本座要改革魔宫的机制,就是对诸位手中的利益动刀子,就要想各种办法针对政敌、打断改革、甚至采取更加暴力的手段对抗……如此行事,是把本座放在眼里吗?”   他这句话中颇带针对性。陆机哪里敢接这个话,汗湿脊背。   就在这时,绘着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人。   他疾步走出屏风后,却是白袍鬼面,身形颀长,向殷无极颔首。   “将夜,事情办的如何了?”殷无极并不意外,微微含笑,问道。   “你赐下的酒,他饮尽了,没有抵抗。”   将夜拉了拉兜帽,先是看了一眼陆机,顿了一下:“鬼医留下的安神散,无论修为多深,都少说会睡上三日,不影响你的布局。”   “他留下了什么话?”殷无极接过陆机拟好的旨意,确定无误后,亲手用上君王的御印。   他的态度看似平淡,实则在意的很。   陆机小心地观察着心思莫测的君王,只觉他平静的语气中颇带涌流。   “他是这么说的——”将夜道,“这一辈子,他背主无数,声名狼藉。但是,当年启明城中,承君一诺,必践终生。他从未负君。”   殷无极转过脸,眼睫微动,昳丽面貌上有些微动容之意。   “是吗?”他语气低沉,“他从未负君,本座自然知道。但是,这世上君臣,并非是不负,就可以毫无嫌隙的。”   “萧重明防着我呢。”殷无极含着笑,“他要荣耀加身,本座赐他权臣待遇,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他要军权,本座封他为魔宫元帅,掌管四方大营,除却本座,魔兵都听他号令。如此待遇,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也不为过。”   “本座自然可以不疑他,前提是,他不要做出令本座猜疑之事。”   “有时候,自保与背叛,只差一线之隔。”   殷无极将魔君令倒扣在桌面,道:“既为君臣,亦为兄弟。我当然不愿逼反我的手足,只要他听话,我也不是不能……”他顿住,又是一声长叹。   陆机垂首立于君王身侧,看着将夜带回的空酒壶,与陛下突然惆怅几分的情绪,心中有了许多猜测。   陛下在测试萧珩的服从性。   如果萧珩听了命令,殷无极心中仍会顾念着过往的情谊,心里多偏向他几分,自然不愿对他动手。若是萧珩抵抗,等待他的,恐怕就不是简单的用药放倒了。   陛下想要动萧珩的麾下,又不能轻易动他本人,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倒他再抓人,让一切既成事实。   否则,以萧珩的脾气,收到魔兵全城抓人的消息,定然会直接披甲闯出将军府。   届时,他要是自己与陛下派出的魔兵干起来,或者干脆召集旧部违抗君命,就算他无意造反,这事一做,也是跳进幽河也洗不干净自己了。   这一壶酒,不仅是君王的猜疑,更是保护。   倘若萧珩信他,肯将其饮下,今夜的火就暂时烧不到他身上。   陆机垂衣拢袖,他拟定的旨意,自然是看到了名单的详尽内容。其中,也不乏他眼熟的名字。   殷无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又刻意在今夜将他留在身侧,已然是在说明:他还是怜惜陆机的才华,决定将他从魔宫大清洗里摘出来。   若是他再在这个关头辜负君王的意思,他就是真的不配为臣了。   一切都如殷无极预期的运行,直到将夜手下的密探急报。   “禀告陛下,中央禁军今晚有异动,本欲突袭将军府,却未能成功。半个时辰前,将军府被封住,萧大帅心腹将领急召军医——”   “萧大帅遇刺,情况很是危急!”   “什么?”殷无极错愕之余,竟是急切地向前走了一步,冷着脸道,“遇刺?是谁做的?他伤到哪里了?多重?”   “立刻、马上,派魔宫最好的医官过去!”魔君的第一反应,足以说明他的立场,“无论如何,保他的命!”   他药倒萧珩是一种保护,却不是真的要他死。   如今萧珩遇刺,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让殷无极冰冷的神情微微裂开一线,过往的情谊又占了上风,直击君王心中的柔软。   “暂时不知。”密探摇头,“将军府已经被封锁了,围成了铁桶,很难出入。萧大帅遇刺的风声是从府中放出的,我们也并未亲眼见证到,只是从进府的军医口中问到,刀刃离心口只差一寸,非常危急。”   将夜闻言,神情难辨。   毕竟,萧珩理论上最后一个见到的,是他。   陆机也微微僵住,他敏感地觉得其中不对,轻声道:“将夜刚走,就有刺客潜入将军府……这也太巧了吧?”   将夜利落地摇头,目光锐利,声音冷淡的要冻出冰渣:“不是我。”   殷无极自然信将夜,否则也不会用他。但是,这针对萧珩的一刀,直接把水搅浑了,还无端把将夜也拖下水。   倘若殷无极疑将夜,将夜身上十五日查清风波海刺杀案的任务就会被迫停滞。倘若他不疑,继续任用将夜,萧珩遇刺一事也会将局势搅浑,怎么都不亏。   殷无极立于窗下,沉默。   很快,密探又来报进度,道:“陛下,如今名单上大半已经捉拿下狱,但是由于萧元帅遇刺,他的麾下以保护将军之名,尽数驻扎将军府,搜寻刺客……”   “萧元帅还没有醒。请陛下示下,是强闯将军府捉人,还是……”   “按兵不动。”殷无极走到窗棂前,看向不详的血月。   他攥紧了拳,长叹道,“若是这种情况下,本座还是命魔兵拿人,待到萧重明醒了,本座又该如何向他解释,刺客并非是本座派的,本座其实并不想要他的命?”   君臣之间的嫌隙,只是蛛丝般的裂痕,还没有到不可弥合的程度。   君王御下,臣子越位。却是斗,而不破。谁都不会轻易突破界限。   他们或许相互防备或者算计,但是兄弟手足的情谊是真的,风雨同舟的过往,也是真的。   与此同时,被围成铁桶的将军府中,医官来回穿梭,送出染血的绷带,浓重的药味浸透了府邸,让今夜多了些许不详。   萧珩正躺在病榻上,面色惨淡,昏迷不醒。   他差点伤到心脉,又被药物药倒,在昏睡的时候被刺客乘虚而入,简直是倒霉的不能再倒霉,全凭一身精深的魔气撑着才能不死。   围绕着君王与元帅之间的博弈,魔宫各方势力正暗潮涌动。这对萧珩的一刀,直接刺破了这表面虚假的和平。   “如今,元帅遇刺,我等必须豁出性命保护元帅!”   “倘若魔宫发难,陛下下令除掉元帅……那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如果元帅不醒,就算是被逼反,我们根本没有胜算。”有人道,“难道陛下真的要杀元帅吗?”   将军府中,许多凌乱的脚步声与兵戈声不绝于耳,萧珩的麾下聚拢在将军府中,显得分外不安。   在将军府的暗道中,凤流霜将染血的匕首用冰冻结后,彻底碾成冰渣,消于无形。   “想要你的命的人,不止一个。与其让旁人来动手,不如我来。将军,绝处才能逢生。”   白衣女子的脚步不停 ,背后跟着的数名侍女亦步亦趋,跟随着她。她往日总是冷若冰霜,此时唇边却带着一丝微笑,让雪凤凰的容貌带上一分神妃仙子的缥缈美丽。   “将军,欠你的人情,今日算是还了。” 第357章 积重难返   时间拨回昨夜, 将夜离去,萧珩被君王赐酒药倒,正沉沉睡去。   但是, 他多年征战沙场, 身体的条件反射远超常人。   当尖锐利器刺破胸膛时,萧珩哪怕意识不清醒,却不知何时睁开血腥的眼,瞬息间反击,狠狠扭住凤流霜的手腕,不但依靠蛮横的体术将她撂倒在地,更是反手调动魔气护体,让匕首不能刺的再深。   同时, 凤流霜的白绫也缠住了他的四肢与脖颈, 侍女纷纷抽出峨眉刺,抵着他的咽喉。二人僵持。   萧珩眼眸轻轻一动, 这回是真的醒了。   他低头, 看向胸膛中刺着的匕首。扎的够深,却很有技巧地偏离了要害, 流血并不多。   “凤、凤楼主……”萧珩第一反应是有人要杀他, 却还陷于药性, 眼神有些涣散,连语言都很难组织。   身着深蓝色常服的将军一边控制她, 一边抵着额头, 却见女人微微转头,仍然覆着染血的面纱,露出的侧脸冷艳动人。   “……我这是……陛下他……”   “将军遇刺,还是装作昏迷为好。”凤流霜哪怕被从背后控制住, 也是用眼神安抚侍女,示意她们放下手中利器。   紧接着,这位情报出身的雪凤凰声音平静,道:“陛下要你在今夜睡过去,个中含义,将军难道不知晓?”   萧珩发出极轻的嗤笑声,没有正面回答。显然,他在饮下那壶酒的时候,就等同于做出了决定。   他固然与君王有裂隙,却从未打算叛变。被逼到极点,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遵从君王命令。   前来赐酒的是将夜。萧珩太了解他,以殷无极的性子,他不会逼迫小猫儿手刃他。   既然将夜不是为杀他而来,赌就赌了。   凤流霜道:“今夜不太平,魔宫有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你与我,或是其他人,皆有上了名单的属下。现在,该下狱的应该都抓完了,陛下握住了把柄,全看他是要发难,还是灭口。”   “什么理由?”萧珩并不意外,他垂眸,却松开她的手,大马金刀地坐回太师椅上,抬手封住了伤口处魔气的流动。   萧珩的容色苍白,眼窝深邃,下颌处还有些许淡青的胡茬,透着一股极其萧疏俊朗的男人气。但是,比起平日懒洋洋的模样,他此时显得过于冷酷了。   “叛乱?”   凤流霜理了理长发,拂过雪白裙摆,徐徐站起,道:“群臣逾越,妄图挑衅君王。自风波海遇刺后,陛下已经忍到了极限,这一次有了由头,怕是不见血不罢休了。”   “想杀陛下的,当然要死,这还用问?”萧珩说到这里,竟是捏碎了太师椅的把手。   似乎因为情绪激动,他被魔气强行封住的伤口流血,染满了他的深蓝色常服。他却反手按上伤势,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神锐利。   随着时岁过去,他与殷无极的确渐行渐远。但这不代表,他会意图反叛。   过往的习惯还维持着,萧珩依旧把心思难猜的君王当做需要保护的弟弟。   “将军遇刺,身负重伤,不得不闭关在府邸休养。”在这样进退掣肘的尴尬中,凤流霜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   “魔宫第二把交椅的你亦遇刺重伤,规避众矢之的的局面,谋反的嫌疑也会相对减轻。同时,异动者也不敢再逼迫太死,怕这个刺杀的罪名被冠到自己头上。虽然是兵行险着,但这以退为进,有用。”   凤流霜上前,看着他胸口逐渐扩大的血渍,看似柔弱无骨的手握住男人的手腕,将他强行维持的魔气打散。   萧珩一点就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现在,他不能去管控自己的伤,重一些反而是好事。   “君王赐酒,却发生意外,间接导致你身负重伤。他恐怕很快就会登门看望。”凤流霜分析利弊,“陛下倘若生出愧疚之心,这乱局之中,他会成为你最好的护身符。”   萧珩按着胸膛的伤口,呼吸中依然带血。他恍然,捉住如烟雾般飘散在他面前的白绫,笑了。   “凤楼主这一刀,确实是神来之笔。”   将军不再用魔气压制伤势,而是摇摇晃晃,向后倒去。   在眼帘再度合起前,他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抬手摘了凤流霜染血的面纱,似乎说了什么。   凤流霜清冷如雪的眼睛出现明显的波动。她看见,萧珩最后的口型是:“为什么帮我?”   将刺杀现场布置好,凤流霜重新戴上面纱,唇瓣微动,却没人知道她无声地回答了什么。   *   昨夜,魔宫这场大清洗的株连范围极广,朝中重臣属下、各大派系,几乎都被牵连进这桩要案中,数以百计的魔修下了天牢,等候提审。   第二日早朝,看着殿上看似闭目养神的帝尊,魔宫噤若寒蝉。   陆机宣读了旨意后,一句也不多说,只是站在了君王的面前,显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本该站着魔宫元帅萧珩的位置,一直是空的。   陛下支着侧脸,绯眸无喜无怒,道:“诸位爱卿,没什么要说?”   他手中捏着的名单,虽然还未株连到这些开国功臣一级。但是,他们的亲信、学生与幕僚,在昨夜被大量批捕。   想要在天牢中审出什么,供出谁,罪行是轻是重,全凭殷无极的喜怒。   殷无极的指尖轻轻敲着王座的扶手,心里却在想那惊心动魄的动荡之夜。   昨夜,元帅府外包围的中央禁军有异动,差一点,中央禁军就和萧珩的狼王军亲卫干起来。   程潇还在开宴会,比起平时,刻意多留了这些大魔三刻,将夜领人去捕人的时候收获颇丰,一网打尽。   至于风雨楼,更是配合至极,只是凤流霜没有露面。   殷无极的思绪似乎飞远了,格外心神不宁。   君王可以走神,但是底下群臣皆是精神紧绷。   赫连景抱着臂,立于阶下,竭力将自己的视线从萧珩本该在的位置移开。   昨夜,将夜带着魔君手谕前来调军,当然,仅仅是通知他。   然后,将夜反手用中央禁军围了程潇的府邸,将前来赴宴的大魔全抓了。魔兵冰冷粗暴,将刀刃横在大魔的颈上,把一个又一个醉醺醺的大魔架出去。   最后,程潇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宴会,对那些呼救声充耳不闻,饮尽葡萄美酒。   赫连景看着他将北渊通行的灵石票据向天上散去,让这些价值连城的票据如同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空庭院。   这名商贾出身的丞相,在满是飞雪般票据的空庭中,笑着向天空吟道:“金如尘,银作土。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空、空、空——”   赫连景合上眼,陛下敲山震虎,如雷迅疾,分而破之,涌动的暗流被揭到了明面上。这山已经轰然动摇。   “昨天夜里,魔宫元帅萧珩遇刺,如今重伤卧床,昏迷不醒。”殷无极双手搭在王座上,玄袍摩擦着黑曜石地面,如同浪涌。   他站起身,俯瞰,一字一顿问道:“告诉本座,谁干的?”   出奇的,今日没有人不长眼到上书,劝殷无极放过已经抓到手中的把柄,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和锯嘴葫芦似的。   他们也拿捏不准,陛下如今拿了把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要杀的北渊魔宫人头滚滚、血流漂杵吗?   殷无极最终也没有对功臣们给出只言片语的提示,而是在殿中目视着他们淋着小雨,行色匆匆,走进魔宫蒙蒙的雨幕中。   他莫名想起,当年的启明城也是这般潮湿多雨。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帝尊沉默片刻,撩起衣袍,走出魔宫。他的身影很快就如同被抹除,消失在细雨之间。   瞒着所有人,殷无极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将军府。   当年,他为了彰显萧珩煊赫的功绩,亲自挑了个最好的宅子分给他,君王的时时垂问,事无巨细,将厚待功臣的姿态做到了极致,也彻底奠定了萧珩的权臣待遇。   在最初,殷无极待他亲逾兄弟,不但予虎符,还赐予“龙泉剑”,教他可以剑履上殿。   殷无极毫不在乎他身携利器,并且自信萧珩的刀刃绝不会对准他。   谁会想到,只是三百余年,他们就连少年事都甚少提起,说话时也多有保留。   一人镇在中央,成为北渊极星,指引整个北渊魔洲前进的方向。   另一人却游荡在北渊四方,镇守边关,平定大大小小的叛乱,护佑着曾陷入深重灾难的魔洲,保持难得的稳定。   越是模范的君臣,越显的假。   殷无极的身影如同掠影,修为低微者根本看不见他。   他也不想让自己微服探望萧珩的事情暴露,于是并未叫住任何人,而是径直跟着萧珩的属下走去。   不多时,他就到了将军府内的书房门口,房门紧闭。   萧珩的属下敲了三声窗棂,沉声道:“迅捷小队,冯承,前来换班。”   殷无极耐心地等待他敲完,然后抬起手,直接用手刀敲昏。   听说萧珩昏迷不醒,他心里颇为在意,刚想扮成萧珩属下的模样混进去,亲眼确认萧珩的伤势。   却不料,他尝试推了一下门,却没推动。   殷无极怔了一下,看见雕花的紫檀木格子门边站上了一个人影,他直接就倚靠在门口,用强健的脊背抵住了门。   纸窗影影绰绰,魔君当然能分辨出,这不让他进的到底是谁。   萧珩已经醒了。   “陛下,先别见面了,就这么隔着门说吧。”抵着门的将军只着武裤,赤着上身,披头散发,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殷无极沉默。   萧珩的声音听起来极是低沉,他道:“陛下,臣现在重伤未愈,不是很想见到你的脸。” 第358章 是我负君   隔着一扇门, 殷无极静立于门扉之前,看不清萧珩的身形,也无法从他背对的抗拒姿态中, 看到当年志同道合时的情谊。   或许说, 不忍看,不肯看,不愿看。   萧珩将手心覆在伤口边缘,迫使伤口再度崩裂,延缓恢复的速度。他额有冷汗,血染红绷带,脊背却抵住门,阻拦了试图探望病情的殷无极。   这样无声的逐客令, 其实拦不住帝尊。   殷无极当真止了步, 垂眸,轻声问道:“将军, 伤势如何?”   萧珩闻言, 露出无谓的笑容,道:“陛下是来看望臣, 还是来要臣的命?”   君王的神情是不起波澜的水, 闻言, 眉眼微动,似乎被扎了一下。   他沉默良久, 先用了怀柔的称呼, 温言细语道:“萧大哥不肯见我,是觉得,我想要你的命?”   萧珩报以一声冰冷的嘲笑:“陛下身为北渊至尊,金贵得很, 这一声‘大哥’,萧某人命贱,当不得。”   曾经曾勒马并辔渡幽河、上雪山的兄弟挚友,横扫北方、共谋天下的君臣,终是在时间的磋磨与利益的纠葛中,走到了这两看相厌的一步。   这些年,北渊太平无战事。   而这太平无事的背后,是君王收剑,将军卸甲。他们彼此望着底线,从不逾越,甚至勒着自己的脖颈,才有表面的无风无波。   他们都清楚,对刚刚起步的北渊来说,一个稳定的环境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个人的考量可以无限往后推,矛盾也不宜浮出水面,这样的共识不言自明。   但顾忌大局,不代表着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们不会生出怨怼。打天下与治天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何至于此?”殷无极抬手,覆上门墙,语气似乎有些伤心的意味。   时光轮转,当年在他孱弱无依时护佑他,替他守门的大哥,最终不愿再见他了。   “这句话,难道是问老子?”萧珩不回头,轻嗤。“陛下已有决意,又何必有这多余的伤悲春秋。”   他们隔着一扇门对话,是不愿直视对方的眼睛。   因为,无论是看见痛切与失望,还是看见直白赤/裸的杀意,都如同尖锐的锥,将一切过往刺的鲜血淋漓。   他们最初面对无限江山时,只见河流山川皆是书写未来的空白纸张,殷无极在帝车上扬鞭,驶过江山的车辙滚滚向远方,背后是浩荡如江流的时代力量推着他走。   时来天地皆同力。   那时的君臣还亲密无间,他们说“天下砥定”时,眼中都是憧憬,一定想不到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最熟悉的陌生人。   遥想当年,赐给萧珩万丈荣光的是殷无极,如今要针对他、猜疑他、算计他的,亦然是殷无极。   他们自凡人时期就认识,一千又三百余年,这世上的故人实在廖廖,对方算一个。后来历经的风雨与危难,只会在生死一线时,打磨当年并肩作战的君臣,教他们背靠着背,亲如兄弟,坚信未来再难也不会背离。   海清河晏数百年,没有飘摇的风雨,只有在和平与安逸中锈蚀的人心。让君臣离心的并非是不平与危难,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时间,是一个又一个的磕绊,积累至今。   回望时,他们总觉得“何至于此”,可是再一遍遍历数,只觉积重难返,连兄弟情谊都带上些博弈与筹谋。真是累。   当年打天下的人,难道终究不能共太平吗?   门栓上的牢固,将军心硬如铁,似乎要将一切隐藏在寡淡时间下的暗流揭破。   殷无极被拒之门外,心里复杂难言。他似乎还在试图掩盖矛盾:“将军常年在地方驻守,本座或许应该经常召你回九重天,多叙旧闲话……”   “然后,把老子扣在九重天,名义是叙旧,动辄几年不放回去,怎么,笼络?还是警戒?”   萧珩性格直接,也不和他装样儿,讥诮道:“陛下这话,骗骗外人倒是可以,忽悠臣,是不是太看不起臣了一点。”   殷无极为君时,情绪远不如萧珩外放,时不时显出些难测的心思。在臣子面前,他更是端着雍容高贵的君王架子,喜悲皆不是很明显,语气也是低缓的,看上去很好说话。   但魔宫群臣从不会小觑他,认为他是太平天子,会心慈手软。   只要未曾触及陛下的底线,他们自然都是安全的,拥有着直言进谏,甚至面刺君王之过的权力。   倘若陛下当真要算账,正如昨夜的风波,他会温柔着拔剑,笑着杀人。   殷无极听他直白言明,眼眸一暗,淡淡道:“若是将军如此想本座,觉得是将你调出地方,远离魔兵大营,是便于削权制衡,又何必配合,演这样一出君臣相得的戏?”   萧珩看向室内明灭的烛光,俊朗的侧颜,有些风霜的痕迹。他觉得累,就道:“这君臣相得,到底有多少水分,陛下不清楚?”   “若是陛下能演一世,老子也能配合着。可惜,大魔的一辈子太长,还不如人间百年君臣,只要会忍,就能把这君臣之间的深恩厚义演个几十年,让臣得个好死。你若想清算,身后再清算也不迟……哈,反正老子没什么亲眷,陛下就算掘了棺材板,老子也不晓得,指不定走的时候也满心欢喜的,觉得君臣一世善终,是个好结局。这样,到了地下,记的也是陛下的恩,而不是仇。”   “当然,陛下若恨臣狂妄不逊,整天抗命,要生前清算,那就来个痛快的。真要杀我,就悄悄做,臣在军中的名声摆在这里,你一个弄不好,魔兵就给逼反了。当然,我走之后,你还得找人顶班。赫连景那小子,当禁军统领可以,地方大魔张牙舞爪的,他搞不定。”   “还有,记得让陆机在修史时,给我留个好点的谥号,嗯,忠武怕是得不了,忠烈怎么样?”   “还有,来人世间一遭,老子从南边打到北边,留下了无数兵法与经典战役,可惜一直惫懒着,还没编修成册。现在,也应该是没有编撰的时间了,在下一杯酒到来之前。”萧珩说罢,喉头有些血腥气。他咳了几声,将淤血抹去。   他似乎是精心计算过这一番话的份量,精准地刺着君王不堪言说的心事,面上却无甚表情。   “三百多年,陛下没有在初时就鸟尽弓藏,解我实职,释我兵权,反倒给了这么多年的特殊待遇,实在是优柔了些。至今,臣才招陛下厌烦,倒是有些庆幸,这杀意来的到底是太迟了些,容着臣的脑袋,在脖子上多呆了这么些年。”   萧珩作势捋了把后颈,嘴上说着感激不尽,琥珀色的眼睛却是冷的,瞳孔收缩,露出些许狼的野性。   他当然可以为君王而死,但是永远野性难驯,时不时就会反咬一口,自然也不会对君王命令,进行抛却自我式的听从。   这样主见太强,自我意识太重的臣子,在战争时代是打开局面的旷世神将,但是在和平时期,就如同骨鲠,教人食不下咽。   萧珩,乱世可用,却并不适合活到太平年。   倘若,殷无极在天下初定时,寻个机会削他的兵权,甚至安个谋反的罪名,一刀杀了他,倒也不至于让他拥兵自重,在地方留下这么深的根基。   萧珩甚至冷漠地想着:“封疆大帅,这样的煊赫地位,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   此时,他却听见门外环佩轻响,君王走近,修长的身形投下剪影,如同天穹的阴影。   殷无极语调低缓,道:“你认为,本座是要杀你?”   萧珩:“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没想杀你。”殷无极静了片刻,道,“不信?”   “……”   “也对,本座赐下那壶酒,你又遇到了刺杀,觉得是本座的授意,这再正常不过。”   殷无极道:“但是,我与将军多年知交,哪怕不提往事,你认为,本座若想要你的命,会做出这样惹人指摘、漏洞百出的局?”   “萧重明,本座的确尝试过很多种办法,将你纳入整个魔宫的体系之中。但是,都没有成功。”殷无极握住无涯剑的剑柄,只是单纯持剑而立,静静阖眸,不见杀意。   他今日似乎也无所顾忌,意外地坦诚道:“本座既要为君,自然要为北渊这座大船掌舵,若我向东而行,就无人可以提出向西。你也一样。你若不合规矩,脱出这个体系,本座就得把你拽回去。”   萧珩笑容无畏:“陛下啊,你若是觉得,驾驭臣需要在一个固定的框架里,把臣削成那个模样,怕是不成的。”   殷无极听他说的越冷峻,越是听出厌倦。他厌倦了勾心斗角了,可他们已经好久没坐下来好好地谈过这些,关于未来与结局。   在君臣的框架里,他们只能谈有关防备与博弈。   殷无极要将权柄握在手中,自然要控制萧珩,要他每一次挥动兵戈,都为他所用,所以他总是安插钉子,让君王的阴影如影随形。   萧珩天生不受控制,越是钳制,越是异动不安,拥兵自重,阳奉阴违的事情也不在少数。他除却效忠君王,还会看顾自己的兵,将他们视为自己的责任,为此,没有少与殷无极对着干。   “将军桀骜不驯,本座从未抱有幻想,能把你规训成那循规蹈矩的模样。”殷无极赤眸合起,语气轻缓,“若是事事都听话,不想着叛逆主君,萧重明,又如何做得萧重明?”   “我曾经说过,若我变了,你来杀我。”殷无极将手从剑柄上放下,再一次推动门扉。   “这些年,我变了很多,心态、境遇、时局,为了北渊洲,我必须要有刀刃向内的改革勇气。但是有一点不会变,无论你我君臣如何博弈,大哥永远是大哥。”   “无论这条路上有多少分岔,你向左,我向右,吵过多少回的架。但是,让北渊变得更好,难道不是我们最初的愿望吗?”   “只要这一点没变,我就不会用剑对准你。将军,萧大哥……你会用你的枪尖对准我吗?”   萧珩沉默半晌,随手取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衣襟大敞着,露出缠绕的绷带。他似乎情绪有些激动,胸膛起伏着,血已经浸透。   他终究背对着门框,仰天长叹,声音带着些悲慨,道:“陛下,陛下,我合该死在那场雪崩里。”   殷无极顿住了。   萧珩说的是那场发生在雪原里的战役,是平定幽河以北的大捷。自那之后,横扫北方再无阻碍。   若非当年他及时赶到,把萧珩从雪原里背出来,他恐怕,就真的无声无息地死在那覆满山河的深雪中了。   萧珩左思右想,也觉得如今的局面太惨淡,实在有负于当年的誓言。同为盛年的君王与将领,和平共处的难度实在太大,连叙话都是不疼不痒不真心。   他发出一声叹息:“若我死在那个时候,无论是在史册里,还是陛下的回忆里,都是忠贞不二的臣子,多好的结局。”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或许不该活到太平年。死在当年的雪原深处,总比如今的惨淡风雨,满眼狼藉,要好得多。   萧珩身有反骨,桀骜不驯,当不了镇守天下的基石。   “陛下,是我输了。”萧珩本该利用君王的愧疚之心,为他博得更多的利益,去抵抗君王的削权与裁军。   可是人世茫茫,忽然而已。他不想再抵抗下去,于是叹息道:“杀了我吧。”   “终究,是我负君。” 第359章 当局者迷   萧珩的悲慨, 掷地有声,让殷无极一时间骨髓冰凉。   他本想尊重萧珩的愿望,与他深谈后转身离去, 让他独自冷静。只要他想得通, 不在大方向上与他对着干,从今往后,君臣仍是君臣,兄弟还是兄弟。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当萧珩向他坦然认输,要求他杀了自己时,殷无极却按捺不住震怒,竟然当即转身,伸手轰开了那扇门。   门扉哪里能承受魔君之怒, 瞬间被碾为飞灰。   魔气还未收势, 黑焰浮动着向上腾起,倾斜的暮色间, 玄袍帝尊神情幽暗不定, 从霞光中走来,赤瞳却比霞光更炽烈。   “萧重明!”殷无极撩起下摆, 径直踏入门槛, 声音震怒, “阳奉阴违,不尊帝命。是本座容你太久, 你放肆!”   萧珩按着流血的伤猝然回望, 却见殷无极提剑而来,怒火高炽,往日无喜无悲的帝王假面也有了裂隙。   “陛下……”萧珩见这黑焰飞舞的一幕,还以为殷无极要悍然动手, 取他性命,一时间又是悲慨,又是解脱。   他惯用的枪是长兵,很少放在书房。他桌面上的剑架上,只供着君王赐下的龙泉剑。   他犹豫片刻,还是转身,手无寸铁地面对君王之怒。   殷无极黑袍擦过地面,长剑斜指,如踏霞光而来的死神。在接近萧珩时,他左脚向前一步,身形微旋,右手执着的剑向前指去,对准他的眉心。锋芒毕露,杀意腾腾。   “萧重明,本座杀不杀你,轮得到你来决定?”殷无极睨着他,冷笑出声,“住嘴,什么也不许说。”   萧珩被他的剑锋指着,却没见剑落下来,心里一时忐忑,却听殷无极语气含怒,自顾自道:   “魔宫之乱,本座最终会怎么发落,心中自有答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争着替本座做决定,反了天了,到底谁才是北渊魔君?”   殷无极冷笑着,无涯剑锋划过萧珩的脖颈。生死一线。   将军被寒光逼迫,又被魔君凌然的气势锁定,浑身都悚然紧绷着。   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哪怕反击本能再强烈,此时竟然一时无法突破境界高于他的帝尊的威慑,只得浑身僵直,任由那剑尖从他脖颈慢慢划到喉头,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只要再深一寸,剑锋就能切开他的喉管。无涯剑是凶兵,他的命,如今真的全在帝王的一念之间了。   萧珩屏息凝神,双手攥拳,危机感调动到极致,全靠死命压着本能,才没有在此时反手夺剑,对抗君王。   殷无极侧头,微微冷笑:“萧重明,本座容你、让你,默许你有如此超然的地位,甚至逼视君王,是信任,而非防备。当初,本座正是信你不会谋逆,才会抬高你,赐你荣耀与地位,让天下看看镇国之器的待遇。这是优待,你合该受着,不是什么试探与猜疑。”   “你没有安全感,曾经甚至被冠以‘背主’之名,这么多年来,本座重用你,也未曾要你改过习惯。但是,在本座看来,隐瞒,比骄纵更加难以忍受。”   “本座为何不悦,你可明白?”   “明白了……”萧珩喉结滚了滚,哑声道。   他明白,自己留后手的行为,在君王看来,是何等的芥蒂。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越是位高权重的君王,越是不可容忍他对君臣关系失去掌控。   “这些年来,本座只强调尊位的神权,隐去帝王的威权,奉行休养生息,减轻赋税,鼓励农桑、商贸,大赦天下等仁政,展现的多是慈悲一面。怎么,魔宫众卿这就忘乎所以,就认为本座是个仁义之君,却忘了,本座也曾是杀人无数,踏着尸骨登上帝位的吗?”   “……”   “很好,萧重明,如今四海升平,你这桀骜性格没地发泄,尽和本座对着干了。呵,本座若要杀你,用得着你劝谏?凭你萧重明那拥兵自重的行为,换做旁人,死一百遍也不为过!本座纵你,是看在往昔情谊的份上,给你机会收手,榆木脑袋,不点明你就真不知错?”   “陛下……”萧珩微微扬着脖颈,僵着不动,却是听他连连冷笑,将自己难明的心事揭了个底儿掉。   殷无极扬了扬唇,明明含着笑,眼神却凛然锋利,“本座是杀你还是留你,和你有没有保命符,有何干系?若是真到了必须杀你的那天,就算你手握百万魔兵,逼视九重天魔宫,本座照样杀你不误,怎么,还学会威胁本座了?”   殷无极洞若观火,早就明白,这一系列的阴谋阳谋都是有人刻意促成,逼迫他与萧珩撕破表面和平,干戈相向。   若是他如了主谋之意,以弑君犯上为借口,顺势将萧珩杀了,借此机会解决所谓“心腹大患”,才是自断臂膀,妄杀忠臣,把整个魔宫推入深渊。   “有人在风波海设局,妄图弑君;有人以‘莫须有’之名,将你逼至自我软禁。有人将矛头对准你,是把本座架起来,试探本座究竟会不会杀你。若是杀了,魔宫必然动荡,先乱的就是四方大营的魔兵!你是想让你想要保护的一切,付之一炬吗?”   殷无极显然是压抑不住怒意,索性不再那样沉默又含蓄地凝视一切,如同神灵居高临下,俯瞰北渊的种种。   他选择当头棒喝,直接打醒他。   萧珩坐立不安,他阳奉阴违,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把防备的精力用在了内耗上,他不清醒。   他是他的君王,必须要清醒。   “萧重明,你今朝逼本座动手,难道是不仅想承担这‘弑君谋逆’的不忠之名,更是要陷本座于‘枉杀忠臣’之不义吗?”   “陛下,臣并无此意。”   萧珩虽然也算计他,但也是受凤流霜提点,以苦肉计逼他来探视,寻找机会陈情,自证清白。   这也是他去修复与君王的关系的努力,但显然,他心中还有着难以言明的芥蒂。   他身为臣子,看问题的角度显然与君王不同。殷无极看的更深,更远,深谋远虑。   无涯剑从萧珩的脖颈处划过,将他染血的绷带挑开,露出他胸膛上明显崩裂的伤,血迹斑斑。   殷无极维持着持剑的姿态,直到彻底划开那浸透血迹的绷带,每一寸都十分精确,让敞怀的将军紧绷着躯体,将一切心思在君王冷厉的打量下,暴露无遗。   他的神情却沉着,强健的躯体如同巍峨高山,在剑锋下半点也不动。   信任是双向的。陛下明明什么都清楚,却不杀他,除却顾虑北渊平稳,在意过往情谊,更是信他大节无亏。   萧珩想,他曾经与陆机感叹人情翻覆的悲凉,说那些历史上渐行渐远的君臣,总是在最初的一段同路后毁于猜忌与背叛。   他或许最开始总不会想着背叛,但是当他感觉到危机的苗头后,防备仍然是本能。他不想重蹈覆辙,落到尸骨无存的境地,唯有珍惜自己的命,珍惜他能攥住的一切。   当以他为中心的势力膨胀后,走向拥兵自重,几乎是必然的结局。这世上,又有多少宽仁的君王,容许自己的麾下有他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功高震主。   君王猜疑,臣子防备。真正的心思藏在重重假面之后,甚少剖白。一切都在无声流淌的时岁中消磨。   殷无极挥剑,斩落的只有萧珩的一缕发,而不是项上人头。   萧珩侧头,看着发丝落地,忽然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殷无极问。   “笑自己蠢。”萧珩道,“这些年,我难道都是在虚空打靶……陛下一直都是陛下,而我却不是我,倒是教你烦心了。”   “当真不怕死?”殷无极凝眸看了他半晌,见过去的狼王逐渐温驯下来,肌肉也从紧绷到松弛,显然是慢慢地想透了一切。   到底,当局者迷。   “陛下既然肯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是不会杀臣,只是,给个教训。”萧珩笑够了,又道。   “教训?”殷无极眯起眼睛。   “是惩戒。”萧珩反应很快,秒速换了答案。“陛下恨臣榆木脑袋,尽把心思耗在和陛下斗气上了。”   他眉眼舒缓着,显然是明白自己死劫已过,君王哪怕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是真的不打算杀他,所以还能开玩笑。   “这么多年过去,陛下若是要斩臣,恐怕要挥泪如雨,悲痛难抑……”   他看见殷无极威胁地瞟来,又嘶了一声,把那不恭敬的腔调收了收,正色道:“魔宫中出了叛徒,陛下心里有谱了吗?”   “在风波海上可以实施刺杀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殷无极道。   “不是老子。”萧珩正色,“老子真要反你,一定是来明的,踏踏实实和你干仗,刺杀这种事,不是我的风格。”   “不需要解释。”殷无极抖落剑尖的血,淡淡道。“我知道。”   “既然如此,人就很少了。”萧珩道,见殷无极自有筹谋,他也不乱猜,笑道,“陛下既然心中有数,又为何抓了那么多人……”   提到这件事,萧珩的笑容慢慢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陛下,昨夜下狱者有数百人,你不会是打算……”   “杀鸡儆猴。”殷无极背过身,负手道。   萧珩笑容完全消失了,道:“这么多人中,就算都牵扯了叛逆之事,但是难免有错杀,罪行也有轻有重。你若是都杀了,实在是太激进,难道你宁可制造冤狱,也要清洗魔宫?”   “我意已决。”殷无极合眼,淡淡道,“不必再劝。” 第360章 囚徒困境   “冤狱?”殷无极见他不赞同, 也不意外。   他早就明白,若要对魔宫内部来一次大清洗,史册上不会好看, 他也很难做到完全不错杀。一个“暴君”的名头, 多少是跑不掉了。   倘若真的实施,势必有一部分人会被株连。株连之下,仍有株连,指不定,一整条线都会被层层牵扯,拔出萝卜带出泥。   如今,他只是将这些上了名单的成型党羽下狱,还未动更上一层的功臣联盟, 还是在查看对方的反应。若是党首不对抗到底, 依旧选择臣服于帝王权威,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将夜是他的人, 也是他向外的刀刃。他下手稳准狠, 提前将他一手提拔的陆机扣在魔宫,捏在手上, 是救在北渊没根基的他一命, 别蹚这脏水。   他稳坐钓鱼台, 俯瞰风波起,一边提铡刀, 悬在群臣头顶;一边怀柔, 借一壶酒测试萧珩的立场,看看他是否还能为他所用。   殷无极似笑非笑,道:“你是觉得本座不该整顿魔宫,还是不该大开杀戒?”   萧珩似乎有所顾忌, 好不容易剖白忠心,他既不愿意殷无极多想,让两人本就不太稳固的关系摇摇欲坠,又不愿将火烧到自己麾下,伤及太多属下。   他权衡片刻,谨慎道:“株连太广。”   殷无极悠然笑道:“有些事情,是本座不能容忍的,为此杀的人头滚滚,当然不为过。至于会被认为是冤狱,那就随意吧,本座之行事,从不需要他人置喙。”   萧珩仍然皱着眉头,道:“陛下,你这么多年经营的仁慈之名,如今……”   殷无极却直白揭破:“本座的名单中,当然包括你的属下,你想要出言保他们之前,可以先去查一查他们做了什么。”   “将军御下,仍然是那老一套规矩。将亲信当做兄弟,有些事情看不见,或者说,不愿去看见。”他言语锋利。   “将军若是闭目塞听,一心维护下属,做他们的保护伞,乃至为其与本座对抗,他们自然能借着你的信任攫取私利,甚至把你架到更高的位置,妄图再拼一个从龙。今日这般局面,你我虽然有过,却又不独你我之过。”   萧珩听出其中真意,心里明白:君王不仅要他嘴上的忠诚,更要看他能不能壮士断腕了。   那名为“公输明”的刺客,无论最后是谁收买的,明面上是他的人。既然他属下能出一个公输明,自然就能出十个、百个、千个公输明。这在君王看来,就是他萧珩治军之时,将士部卒没把陛下放在眼里,心有反意。   平叛必然要流血。至于流血是多是少,尽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殷无极更急功近利些,要在此时将弑君之名栽在他头上,借此局面杀了他,也不失为一个永绝后患的好机会。   萧珩离开四方大营,孤身在魔宫中央,只有亲卫随行,只要动作够快,他多半不会作太多反抗,即可伏诛。   此刻暮云低垂,殷无极身形肃肃,神色似带沉冷之意,道:“本座已然够慈悲了,若是为了维持魔宫政局稳定,还要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今往后,群臣是什么态度?谁都能蔑视尊位,刺杀君王,与本座的大政对着干,那魔宫要这帝尊之位还有何用?”   “不如都别干了,诸卿各回各家,拉一帮亲信,豢养一批魔兵,各自占山为王,称王称霸不好吗?何必在本座手下讨生活,还要被本座按着,有权无处使。”   他这就是在实打实的阴阳了。   在北渊走向十字路口的关键时期,殷无极对一切要从统一走向分散与动荡的行为高度敏感,只要触及逆鳞,他会要不择手段扼杀。   萧珩听出个中震怒,当即察觉此事回旋余地已然很小,他单膝下跪,看着逆光而立的君王,抱拳立誓道:“罪魁祸首该死,臣愿协助陛下,肃清魔宫内外。不论是谁,与陛下为敌者,就是臣的敌人。”   殷无极这才欣然转身,走到他面前,轻轻俯下身,将他虚虚扶起,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他莞尔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稳固的权力,连君王也不过是一段历史的选择,时机到了,自然会被人民抛在背后。”   “如今,魔道帝尊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力,合理性来源于人间紫气。这紫气并非本座天生拥有,而是天下魔民赐予,若是某一日本座失去初心,为祸人间,紫气自然会暗淡,甚至旁落、消弭。所以,本座才需要不断警醒,时刻注视人间,必要时,采取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数百年,这魔宫的上层纹丝不动,如同一潭死水,把持着朝野内外,甚至个中某些人,称一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殷无极悠然道,“如今,也到挪挪位置,让年轻的魔修们有上升空间的时候了。”   萧珩听的脊背僵硬,他知道,殷无极正指桑骂槐呢。   但殷无极争取他,却又不动他,本质是为了敲打,而非逼反,他的性命无忧,对方也把过往情谊看的比想象中更重。   他也就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道:“或许终有一日,臣也当给年轻人腾腾位置。”   “若要动你,哪会教你知道,将军小看本座了。”殷无极抬起无涯剑柄,敲了敲他的肩膀,意在警告。   “现在,你我还不至于此。”   将领常年驰骋疆场,宽肩窄腰,身形结实,见他这半带揶揄,半带忠告的态度,无奈地单手握住剑柄,还有心与他玩笑。   “不至于此……哈哈哈,也对,我们之间的问题,本与这局势无关,是差点在此时引爆,才显得分外严重了。”   “将军太聪明了,你做的事情,度拿捏的很好,踩着雷区跳舞,把平衡做到了极致。”   殷无极见他想糊弄过去,又似笑非笑,“你若能做到十成,却只做八成,上报六成。偏偏,本座还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要教魔兵有事做,所以搞钓鱼执法。这背面则是让兵员冗余,财政吃紧。”   “倘若这样下去,你哪天真的漏看了某处叛乱,没有及时平定,捅出了大篓子,本座会怎么想?会不会想……将军是心里清楚,却故意为之?”   萧珩握着君王的剑柄的手一松,这回是真的无奈苦笑,低下头颅,道:“是臣欺瞒陛下,种下了今日之祸根,罪该万死。”   “还没有到你死的时候,活着赎罪吧。”殷无极抬起剑柄,收回腰间,又状似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绯眸弯弯,“将军,配合着,演一出戏?”   “什么戏?”萧珩问。   “本座这一趟,总不能白来。把密谈的动静搞得大一些,最好显得像是谈崩了。”   萧珩闻言笑了,他手一抬,让惯用的红缨枪飞入掌中,挽了一个枪花,挑挑眉:“那么,过两招?”   殷无极握着腰间的无涯剑柄,绯眸一扫,转身,与他打在一处。将军府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   这惊动所有人的一场干戈相向,最终以萧珩伤口崩裂,跪倒在震怒的殷无极面前告终。君王留下一句“好自为之”,继而拂袖而去,留下一片狼藉。   “元帅,您没事吧!”亲信蜂拥而上,争相表达着对主帅的关切。   被亲卫下属们搀扶起来的将军,单手捂着伤口崩裂处,长发垂下,遮住他冷汗淋漓的狠戾面容。   他直勾勾地盯着君王离去的方向,声音黯哑,对亲信们道:“老实交代,你们,都瞒着我做了什么?”   第二日朝会,帝尊秘密造访将军府探病,二人大打出手,不欢而散的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朝会上,君王面沉如水,龙颜震怒,下旨停萧珩元帅实职,幽禁府中,没有命令,不得探视,不得踏出半步。这将原本模糊不清的自行禁足惩戒,直接升级。   风雨将至了。   “所以,最后是怎么样了?”   陆机自从被殷无极扣在魔宫打工,调出了漩涡中央,就一直勤勤恳恳地在魔宫替君王做事,府邸也不能回。   听闻君王秘密前往将军府,最后却与萧珩不欢而散,朝野内外猜测甚嚣尘上。   他到底还是没按捺住,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不要与萧珩那家伙一般见识,他脾气倔得很,但是心里忠诚陛下,是断然不会与他人合流,谋害陛下的……”   殷无极支着侧脸养神,顺手翻看奏折,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陆机,道:“怎么,还没学乖,替他说话?”   “陛下,臣和您说的真心话。”   陆机得了萧珩一句“小狐狸”的诨号,果真是有点狐狸性子在的,他狡猾地隐去自己的倾向,转而探问:“您是去解决问题,还是去解决他本人的,旁人不清楚,见您下了个幽禁的旨意,臣心里反倒放下了一块大石。”   “猜的出来?”殷无极挑眉,弯弯唇,看着陆机的侧脸,故意道,“贸然揣测君心,陆相该罚。”   陆机抽气,显然是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没缓过来。   “问题是无法彻底解决的,若是只一场深谈,就能推心置腹,再无疑窦,那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解不开的难题。”殷无极淡淡一笑,“但是,无所谓了。”   两人之间难解的死结仍然存在那里,除非他将萧珩的兵权彻底收回,把他解职,令他解甲归田,否则,这个矛盾会一直存在,甚至换了人后,依然会存在。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令一名正值盛年的常胜将领解甲归田,等同暴殄天物,意味着魔兵无人可掌,是自废武功。   制衡,又博弈,或许是他们需要用漫长时间去回答的命题。   他只需要确认萧珩目前没有反心,不会与他对着干,可以成为他除了将夜之外的另一把刀,这就够了。   不多时,将夜出现在他的窗边,倚着博古架,淡淡道:“将军府来了消息,叫我上门领人。”   殷无极搁笔,挑眉道:“哦?”   “据说是你走后,他在府中自查自纠,分别召见下属们,教他们互相揭发,彼此指认,果真查出了不少问题。他原本的命令只是刷些军功,结果层层向下传递时,出现执行空转,阳奉阴违,贪墨军饷,里外勾连种种问题。”将夜道。   “如今,他自请解除元帅一职,以御下不严的罪名递交了请罪书,请陛下收回他一切特权,并任凭陛下发落。”   萧珩果真是个懂眼色的,知晓殷无极要保他,却又不会让他全身而退。这样的度如何拿捏,要惩戒他几分,端看萧珩该如何让君王下得来台。   如今,他自请解除那煊赫的权臣待遇,卸下元帅一职,又将一些起了二心的属下更换,畅通了底层士卒的上升通道。   他交的这份作业,殷无极勉强满意,所以看过这份写的恭恭敬敬的请罪书,也就轻轻放下了。   “接下来,该去一趟魔宫大狱,看看收成如何了。”   殷无极拿捏住了萧珩这个刺头,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直钩钓鱼,渔网过筛,一层又一层地筛出那个操盘魔宫之乱,妄图谋害君王的阴谋家。   如今,嫌疑最大的只剩下了凤流霜、程潇、赫连景三人。   都是他的启明城旧部,随他自草野走向王座的开国功臣,无论是谁,殷无极都会难过。   他的情绪蓦地低沉下来,手轻轻地按在桌面上,那是一纸信笺。在触及那素白的纸张时,他本来酷厉的神色,瞬间温柔了几分,拿起又读了一遍。   “展信佳,吾已回微茫山,预定闭关三月,一切平安。”   谢衍风骨嶙峋的字体跃然于纸上,他先合了下纸张,又觉得没什么好掩饰的,视线又往下挪了几分。   “……若是陛下情绪不佳,可以考虑稍微打开识海通道。山中无事,闭关时,吾也想去陛下识海坐坐,看看景致。对了,凤凰花开的正盛否?”   自殷无极成尊后,他只要主动关闭识海通道,同境界的圣人就过不去了。   都是担负一道安危的至尊,殷无极不会让谢衍随便进入他的识海,这无疑是越线了。   所以,谢衍也非常默契,从来不提此事,就此将通道双向关闭,就当做未曾双修过,不曾知晓这手段。   殷无极的指尖缓缓拂过那句“凤凰花开的正盛否”,忽的感觉到圣人含蓄的温柔。这种悸动感,让他心跳的厉害,忍不住失神片刻,原本的伤感也缓解几分。   果真,师尊是拥有操控他情绪的能力吧。殷无极不免这样想。   陆机好不容易从浩如烟海的奏折中爬起身,顶着两个黑眼圈,有点萎靡不振地整理着魔宫事务。   见殷无极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陆机嘀咕:“陛下,您怎么笑的这么春光灿烂,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无事。”殷无极收敛了情绪,再度端上君王那雍容华美的风仪,颔首道,“将夜,陆机,去大狱。”   魔宫大狱阴暗湿冷,呈现环形高塔的模样。自建成起,第一次塞满这么多人。   狱卒在前方掌灯,战战兢兢地服务这几位魔宫顶端的人物,大气也不敢出。   殷无极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走过一层的环形阶梯,将那一圈监狱视如无物。   陆机跟在身后,由于脚下湿滑生绿苔,他甚至还提着衣摆,一副矫情嫌弃的模样。   将夜依旧戴着鬼面,行止时利落干净,但是这无法屏蔽这周围喊着他的名字咒骂的声音。毕竟,这场史无前例的牢狱之灾,实施者是将夜。   “审出什么结果了吗?”殷无极亲自来狱中巡视,有关的魔宫官员全来了,站在他面前,听着君王训诫。   “回陛下,诸位大人坚持自己是冤枉的,什么也不肯招。魔宫又暂时只是关着各位大人,没有上刑的命令,这……”   殷无极抓到了人却没有动,首要原因是不知萧珩立场。待到他那边明朗,甚至主动交出了他要的人,大狱这头自然就可以动了。   “按照条线来,挨个审。”   殷无极看过名单,率先圈出几个程潇那条体系中的魔宫官员,将夜给他的名单上,明确标明了关系网。   “对魔修而言,酷刑的作用不大,不如制造一个囚徒困境。”   殷无极点了点这条线中身为上峰的原恕,又圈起了几个下属官僚,“把他们分别关起来,不准互相沟通。”   “告诉他们,如果都不揭发对方,就全部抄家处死。如果有人揭发,其他人沉默,则揭发者立即因为立功获得豁免,不再清算罪名。沉默者抄没家产,夷灭三族。若是互相揭发,则证据确凿,则是抄没家产,全族流至幽河以北,守雪原边疆,不得归魔宫。”   将夜拿着名单,默默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不止风波海上的事情,其他揭发的罪行,一样有效。”殷无极双手合拢,怡然自得地坐在太师椅上,愉悦地眯起红眸,“就是要查,查个底儿掉。”   “魔宫建成逾三百年,向前倒查,上不封顶。”   “且让我瞧瞧,这一切,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化的。” 第361章 人心幽微   殷无极正翻阅着从大狱中送出的信息整合成的奏折, 这些还是精炼过的,可以让他在心里把魔宫之变的始末梳理清楚。   当然,执笔者是陆机, 看着他书案上如小山似的口供, 就知道他到底加班多严重。   看着丞相大人困到点着脑袋,抑郁不乐,手中的笔都在微微颤抖的精神状态,殷无极一笑,将奏章合起,夸奖道:“陆机,做得很好。”   这等同一个下班的讯号,天选打工人陆相终于露出解脱的神情, 本就带着些微病态惨白的脸, 直接栽到了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在五洲十三岛, 能够形成一个稳固的、长期运作的政权, 背后存在无数力量的博弈。   在殷无极之前,北渊虽然诞生了许多任魔尊, 却顶多止步于“霸主”而非“帝君”。虽然明面上无人僭越尊位, 但离将北渊大魔都整合起来, 并让其心悦诚服,共同形成新政权的基石, 保证执政的持续性, 还是差得太远。   魔宫能存在,正因为龙脉之主殷无极将北渊的各方力量引入,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在九重天魔宫,成型的势力、阶层、都能得到一个明确的晋升通道, 看得见未来与秩序。后来,才有北渊万魔簇拥殷无极登上帝尊之位。   今日,殷无极想要求变,当初引入多少力量组成魔宫,让出了多少利,如今就面临着多少阻碍。利益根基太深,形成一张大网,越发不可撼动。哪怕他是帝尊,人心难测,该不买账的还是不买账,法不责众,他难道能都杀了。   若是殷无极选择妥协,将他手中扣着的人放了,一切自然会回归和平,魔宫与他对着干的势力也会暂时妥协。毕竟,绝大多数大魔势力是不愿与尊位大魔正面对抗的。   但是,他往后想要做什么就难了。发现君王不敢杀,臣子的贪欲必然膨胀,君权也势必要受到掣肘,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陛下打算怎么办?”陆机把自己的意识从文件里扯出来,问道。   他在北渊本就没什么根基,他的一身才智绝学也得遇到英主识货,才有用武之地,除了陛下庇佑外,他根本就没得选。   实际上,如今魔宫的涌动过于复杂 ,绝大多数人未必是想弑杀君王,取而代之,而是想要借这乱局达成自己的目的。   “陆机,你认为,想要坐稳这‘魔道帝尊’之位,需要达成什么条件?”   殷无极看似漫不经心,又瞥他,含笑道:“爱卿放心,这并非试探,只是随便聊聊,但说无妨。”   有他这句话,算作是君臣间的普通聊天,陆机沉思了一会,道:“首要条件,应当是成为魔尊吧。可是天道之下,每个道统只会有一名圣或者尊,北渊洲的尊位只可能有一个,您只要居于其上,万魔只会是您的臣。”   “不错。”殷无极淡淡笑道,“这是最基本的条件,不杀了我,不可能取而代之。”   “大逆不道。”陆机果真跳起来。   他很不快,甚至冷笑:“陛下如此兢兢业业,焚膏继晷,一心带领北渊往正确的方向走,若要是臣发现到底是谁想杀陛下,臣才不管是不是同僚,一定弄死他。”   青衣丞相顿了顿,看着陛下似笑非笑的眼睛,似乎是想起自己是文臣,可能打不过,又弱弱道:“……参死他,骂死他,臣动动笔杆子,这总行了吧。”   殷无极笑着摇摇头,道:“弑君,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众卿跟随本座这么多年,心里也清楚,尊位大魔有多强悍,谁能笃定,本座坠下风波海,就回不来?”   殷无极居于尊位之上三百多年,这个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了。天真到认为抛一颗棋子就能让他陨落的人,在魔宫根本活不过十日。   陆机也不傻,明白殷无极已经理清了大概,只是需要一个能够理解他,帮他执行的听众。   殷无极把玩着手中玉印,继续道:“能够当上帝尊,要同时具备尊位的境界、龙脉之主的地位、一统天下的威信、人间帝王紫气,最后是天道的承认。想要镇住这片魔地,天、地、人的三种正统合一必不可少,除却本座,如今魔宫众卿之中,有谁能做到?”   打天下就够难的了,而且,殷无极这些年的治理天下的政绩,并非是北渊土生土长的大魔能做到的。   对他们而言,竭泽而渔,攫取利益才是现实,“霸道”才是一切,哪里懂何为“王道”呢?   “没有人。”陆机也明白了,取而代之几乎是不可能的,没人能达到这个条件。   陆机还巧妙地帮萧珩说了句话:“就算萧元帅的实力在魔宫排在第二,但他能做到的,也只是掌控魔兵,短暂控制住天下已是极限,想要保证不崩盘,需要难度太大了,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做无用功。”   “他当然不傻,不会这么做。”殷无极一笑,也没戳穿陆机从中斡旋的小心思。   “这场刺杀是一个导火索,目的并非是要本座的命,而是彻底引爆魔宫的雷。”   第一个岌岌可危的,就是殷无极和萧珩的芥蒂。   殷无极走到陆机身侧,双袖拢起,神情平静:“若是本座心存猜疑,顺水推舟,杀了萧重明。这刺客的背后主使,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个为君‘排忧解难’的忠臣呢。”   陆机立即赞美他,道:“陛下与元帅那是打江山时,从血与火里走出来的情义,哪里能这么轻易被离间?”   他当然看的明白,能够维持魔宫不散的核心,与他们这些文臣的相权关系不大,本质是君权与军权。   而且,这并不仅仅是君王与将领的私人关系,背后还有角力。   许多人都被这样的挤压夹在中间。陆机也不例外,他也曾经生出些稍稍摆脱这种依附于君王,游走在君王与将领之间的心思。过往的情谊既是禁锢,又是武器。   “这幕后主使送给本座了一个绝妙的借口,一念之差,我就能逼死萧重明,收回军权。”   “而且,他非常了解萧重明,知道他固然野性难驯,难以驾驭 ,但是看得清局势,不会贸然破坏大局。若是当真对立,他不会尝试举兵,与本座对抗。”   “甚至,不需要本座杀他。若是不介入 ,最终,他会被逼到背上所有的锅,在府邸自刎以谢天下,魔宫之乱自然平定。”   陆机虽然猜到几分,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严重,当即站了起来,焦急道:“陛下!我想去探视——”   “坐下,没轮到你去。”殷无极面容华美昳丽,看上去很好说话,但他冷下脸,声音不失威严。   “本座刚和他大打出手,禁了他的足,停了他的职,你从魔宫去探视他,旁人看了如何想?”   殷无极没有说“你是何用意”,而是“旁人看了如何想”,便是把陆机当自己人,也没把萧珩当敌对方。   陆机心彻底定下来,知晓君王的杀意是彻底消弭了,又问道:“陛下,您曾经对臣说过,你与将军之间,有比比谋逆更难解的结,这个结,到底是什么?”   “我曾对你说过,当年裁军旧事。”   殷无极此时不再向他隐瞒,而是轻叹一声,道,“他的每一个兵都是他的兄弟,他亲眼看着那么多的兄弟出生入死,退出军籍后,换来的却是潦倒,你觉得,他会如何想?”   殷无极看向那厚厚一叠弹劾萧珩的折子,似乎是笑了,轻轻道:“……想来,他是恨过我的。”   “可是那些年的天灾,魔宫的钱粮几乎都散给灾民了,就是这样还不够,不是陛下的错。”   陆机静了片刻,显然是有点难过了,他见过那连年的天灾,魔宫连自顾都不暇,竭尽全力地去救灾拨款了,还是穷,穷到守着矿山却筹不出粮。   陆机:“……在魔宫拨不出军饷和遣散费时,他想要军费,只能自己筹。”   他这还是委婉说法。   萧珩想要筹钱养兵,钱从哪里来?   答案是,地方大魔与大商人的贿赂,或者是平叛后扣下钱粮,标准的黑吃黑。   萧珩的账簿当然是经不起查的,这些灰色收入,他全投在魔兵里了,这样魔兵才从未哗变。   他把逆臣的事情做了一个遍,结果却是为了尽忠,达成了替君王稳定江山的目的。   很难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正因为这样混沌的灰,才是萧珩的本质。   殷无极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道:“陆平遥,我问你。倘若有人想要揣测本座的意思,认为萧重明是不安定因素,威胁到了本座,试图替本座除去这样一名臣子,他是忠,还是奸呢?”   如果能够除去萧珩,他的死,将会拔除一批依附他而生的将领,空出太多位子。除却阴谋主使,能够从中得益的人太多,所以才有那众人将他逼回将军府的表决。   局面越是乱,越能浑水摸鱼。而且,大多数人其实不必做什么,顺水推舟即可,清清白白,谁会不做呢?   陆机执着笔,久久无法回答。   “人心的幽微之处,可见一斑。”殷无极轻轻摇头,淡笑道,“但是无论此人如何想,是忠是奸,本座必杀。”   “臣子可以有主见,可以有缺点,也可以有野心。但是,不能妄图僭越,替本座拿主意。”   “何况,这个人,虽然并不指望杀死本座,但是,对本座未必没有恨。”   “为君王者,总是要背负一切的。连同,臣民淬血的恨意。” 第362章 凤凰花下   一场雪落之后, 等在凤凰花树下的君王,在识海深处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他玄袍华贵,墨发垂腰, 端坐时周身笼罩着不怒自威的风仪。这布满凤凰花的识海里看不见一丝疯狂, 唯有风会送来些许带着尖啸的声音。   仔细一听,又像是风声,裹挟着还未停的大雪而来,树梢上花朵违背天时怒放,雪沫还是落在他的发上,衣上,让殷无极犹如沉寂的雪像。   “来了?”忽然间,玄袍帝君的眼睫轻动, 好似美人图从沉睡中活了过来, 看向曲径通幽处。   不知何处,有人踏着花与雪而来, 脚步轻盈, 好似在悠闲赴约。   近了,白衣人执着一把绘着山水的油纸伞, 墨发如檀, 身形修长, 雪纷纷而下,却不染他的衣袂, 教来者破开这风雪, 如同从水墨与烟波中走出的仙神。   谢衍不是第一次造访他的识海。但在殷无极跨过尊位门槛时,他们没有境界差,他就不能不经主人允许前来了。如今成功赴约,是帝尊相邀, 才得以成行。   “茶与酒已经备好。”帝尊抬手,撩起衣袖,为来客斟酒。   “下雪了。”谢衍收伞,在这足以遮蔽风雪的繁花下落座,温酒暖热,正适宜这风雪。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明白识海有雪,定是主人心境的表现,于是他言语直白:“陛下不高兴?因为魔宫近日的混乱?”   殷无极斟酒的手一顿,无奈道:“圣人何必点破。”   “看样子,你已经控制住局面。”谢衍轻轻一点,“不会乱?”   “本座回了宫,哪会出乱子?”殷无极道。   听他有自信,谢衍也不问。毕竟,魔宫如今正斗到白热化,殷无极是不能对谢衍提的,而仙门的事务,谢衍也基本不与他讨论。   “此次能安全从风波海回来,还是仰赖圣人。”殷无极偏偏头,笑了,“救命之恩,魔宫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仙门想要什么?”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他谈工作。   谢衍有些微不悦,却也明白,此事确实当面商讨,定个方向比较好,也不客气:“贸易上,请北渊再开放两座城池。”   “两座太多了,一座。”殷无极讨价还价。   “那就约定贸易范围,总之要两座。”   北渊面对仙门,如今还是处于弱势,主要还是经济不行。殷无极不肯开放的那么快,也是为了避免倾销,一切都得慢慢来。   此事一但磨起来,就显得没完没了。面对公事公办的谢衍,殷无极毕竟吃人嘴短,还是率先打住,道:“此事,先慢慢商量吧。”   谢衍颔首,打算把问题丢给其他百家宗主。   “圣人身体如何?”殷无极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搭在谢衍的手背上,温柔低问,“又闭关,是之前的伤太重吗?是受我连累吗?”   “是有所领悟。”谢衍自然不会透露伤势,他眉目沉静淡然,如同打不倒的神像,至少元神不见半点瑕疵。   见殷无极不信,还是垂着眼眸,手腕微微颤抖。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道:“为护着我,师尊又那样逞强,您好专制。”   他情绪波动,似是含着怨,道:“您也是血肉之躯,难道不会痛的吗?凭什么只有您能护着我,我到底差在哪儿了!”   谢衍无奈,第一反应是解释两句,好歹哄哄他。   却见殷无极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收回手,神色有点应激,道:“又是这副慈悲模样,谢云霁,你到底在不在乎自己啊,总是这般敷衍我……”   他似乎在竭力维持这副君王姿态,却不知自己情绪越是波动激烈,越是向后缩,装出色厉内荏的模样,越显得可怜可爱。   自从海底归来后,殷无极返回魔宫,心里压着的不但是沉甸甸的石头,更有浓烈的情。这些字里行间实难透露,唯有在无法掩饰自己的识海里,他的情绪起伏才如此激烈。   “伤势真不严重。”这些年过来,和任性的帝尊相处久了,谢衍已经学会了解释一两句,当然,不一定是真的。   “闭关,是为了躲躲闲。毕竟去风波海救一趟帝尊,在仙门是件颇有争议之事。”   “……”殷无极又不说话了。   谢衍看着垂头丧气的小狗,摸摸他的头,淡淡道:“两道有同盟条约,践行约定,并非什么解释不清的事情,现在是冷处理,一阵就好了。”   他似乎永远无坚不摧,也永远是这副冷淡却可靠的模样,又难得多解释几句:“等闭关结束后,你这边魔宫事务平稳落地,届时,吾会开始东巡。”   “圣人东巡?”   谢衍也坦然,道:“目前,吾对东洲、西洲的掌握相对薄弱。”他未曾言明的是,在东巡之后,必然会有一个影响力的再提升。他当然做得到。   殷无极先颔首,又有点不解:“为什么前提是,魔宫事务平稳落地……”   “陛下,魔宫不能崩溃。这是三圣一致的判断。”谢衍道,“一个走极端的北渊洲,没有人愿意见到。”   仙门足够富饶,目前,对侵略那不适宜仙修的土地没有多大兴趣,反倒十分警惕北渊洲发疯,时不时骚扰仙门。如果北渊乱了,重回当时列土封疆的时期,大量无约束的魔修各自为战,指不定就来骚扰仙门边境了。   自从谢衍成为仙门之主后,整个仙门对外的思路,都是鼓励和平,而非战乱,才能最大程度整合五洲十三岛。   “所以,本座若是压不住,仙门会出手?”殷无极扯了一下嘴角,却没有笑。“真是一个令人不悦的答案。”   如果事态失控,让仙门出手,他这个帝尊做的就宛如同盟者的傀儡一般。感情是感情,若是在政治上也受谢衍摆布,随着他的节奏起舞,他这个尊位有什么意义?   谢衍看着他,眸色淡然,似乎有着相当的自信:“你会做到。”   谢云霁这个态度,又显得相当微妙了。殷无极从他的神情中琢磨不出他的心思,却也知道,谢衍的计谋从来都是阳谋,是教他不得不跳的坑。   在谢衍的棋局里,不止五洲十三岛,三界之中,又有几家不买仙门的账?若是看不懂大势,也就别混了。   他心思正幽暗难辨,谢衍的手却抚在他脑后,用元神的灵气与他交融,安抚着他的精神。   谢衍轻抚着他的墨发,声音平静,却让殷无极的心先一坠,又高高飘起来:“东巡什么时候开始都行,在魔宫尘埃落定之前,为师腾出手,给你撑腰。”   “……”   “没人能欺负吾的弟子。”谢衍敏锐地洞察了他的不乐,道,“与你分道扬镳者,无需手软,杀了便是。若是留了难解的心结,来找我。”   殷无极坠海后,有些微松动的心魔封印。在这识海中,只要敏锐,就能听到这凄厉的声音。他当然担心。   殷无极沉默良久,忽的倚在师尊的肩头,笑的酣畅淋漓。他慢慢止住笑,语气带点情人的嗔:“您劝导人的方式,真是教人心动。我万一爱上您怎么办?”   谢衍知道他时而爱极,时而又言恨,不能看他嘴上说什么,得看他怎么做。   他没拒绝,黑眸微微生波,温柔道:“会吃苦头。”   对谢衍来说,师徒不伦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他并不排斥。帝尊足够强,与他大道相伴,地位对等,道统相别无妨,他不介意。   他能肩负起一个师长,挚友、甚至道侣的责任,甚至,只要他有心,没有人会做的比他好。   圣人就是这样完美无缺。   但是,殷无极所求,恰恰是看见他的不完美,是他的残缺、情绪、欲望、妒忌、失控与不择手段。   人性才是爱的表征,而非一味地付出与疼爱,这更像是师长,而非伴侣。殷无极想要的爱太苛刻,情劫也越贪婪,总有一天会烧尽他自己。   谢衍又敏锐地听到风声中的尖利嘶吼。在心魔被封棺时,它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像是已经不存在了,说明殷无极的精神十分稳定。   魔宫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殷无极的心魔,成长的这般厉害?   不肯再被他糊弄,谢衍神色一变,撩起袍子站起身,径直向识海深处走去。“怎么回事?你的心魔……”   “没事的。”殷无极连忙拉扯住他的袖子,试图阻止。“心魔只是吵吵嚷嚷了点,我很好……”   谢衍拂袖,哪里肯被他糊弄,盯他片刻,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跟上,吾去看看。”   心魔封在血池中央,是重重铁链困住的棺木,上面贴着封条。看样子,殷无极这些年又加固了很多次。   但是,丝丝黑气还是从棺木的缝隙里漏出,谢衍绕着棺木走了一圈,在棺木侧壁发现了一个明显的裂痕。   白衣圣人神色骤变,转身看向殷无极,道:“什么时候裂开的?怎么不说?能不能补上?”   “没办法补的,那是一道永久的裂痕。”   玄袍帝尊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沉默良久,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道:“在,意识到被友人背叛的时候。”   当年随他起于草野的人,如今已数百年相对。在殷无极看来,每一个人都很重要,能够称为“友人”。   他控制了局面,也许心中已经有答案,但却还是选择等对方暴露。或许,他仍然在犹豫什么。   谢衍垂下手,他试图去挡这丝丝缕缕的黑气,却失败了。血池附近腥浪翻滚,还好,暂时没有造成什么重大的影响。但他的神色还是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也许,等我杀了那个人后,这道裂痕,会再扩大一些吧。”殷无极看着谢衍堪称冰冷的容色时,又止住那伤感的神色,露出稍显轻松的神态,安慰他。   “没事的。”殷无极端详他的脸,惊奇地发现,师尊难得露出了一种冰冷如锋刃,随时会杀人的神态。   殷无极垂衣连袖,神情温和沉静,笑道:“若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无法留下痕迹,说明君王不打算承担任何责任。这,才意味着我泯灭了人性,只剩下魔的本能了。”   “正因为痛苦,所以,才作为人活着。” 第363章 谁是逆臣   殷无极踏过魔宫寂静的长廊, 玄袍拂过地面,夜色幽冷。   此前一直在家中饮宴,看上去不问世事的程潇, 如今在紫宸殿长廊的尽头等他。在见到魔君的身影时, 他撩起长袍,长长拜下,神色虔诚如朝圣。   “程相。”殷无极停步,侧脸深藏在黑夜里,看不清晰,“深夜觐见,有何要事?”   “陛下。”程潇凝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君王,眸中似乎涌动着什么, 最终低头长叹, “臣来求一个恩典。”   那一夜的魔宫大狱,让整个九重天风声鹤唳。如今, 明眼人已经看出, 殷无极不仅是在追查弑君悖逆者,而是借此机会排除异己, 肃清魔宫, 谁不会担心自己的命?   “为你的学生们?”殷无极偏偏头, 笑道,“还是, 与你也有关联的商贾巨富?”   “臣的学生, 都是魔宫未来的栋梁之材,请陛下抬一抬手,放过罢。”程潇道,“至于商贾巨富, 这些大魔寄生于魔宫,得益于北渊发展,都是陛下的钱罐子,养至今日,已经都肥的流油,您想取之,砸了即可,在不能豢养私兵的如今,他们并无太多反抗之力。”   殷无极将发展商贸的事情交给程潇,就是容许他定规则。当时代变了,规则要改动的时候,杀一批开刀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总会有人心存侥幸,小看他的决心罢了。   而程潇,这位看似醉生梦死的臣子,实际上是最精明的。在殷无极动手时,风声也不寻常。   他将殷无极即将砸开的钱罐子,以共商大计的名义,尽数宴于府邸中,笼于庭院,教将夜调兵一网打尽。   听罢程潇的要求,殷无极也不意外,道:“程相为什么觉得,本座会答应?倘若程相是那个背叛本座之人,你的学生,本座如何用的放心?”   “臣,并未背叛陛下。”程潇眼眸一暗,却从容解释道,“自从当年改投您座下后,臣虽然沾染世俗铜臭,也却从未对陛下生出二心,一直尽心竭力,只希望跟随陛下的指引,让北渊强盛,万魔安居。”   这些漂亮话,谁都会说。殷无极不置可否。   程潇直起身,黑夜被遗留在他身后,浓深而幽暗,却让他的眼眸惊人的亮。   “逆臣非臣。”他声音低缓,“而在君侧。”   与此同时,魔宫东南侧火光冲天,传来嘈杂的喧哗,“走水了”。   殷无极神色微变,程潇的身形,却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程潇已是渡劫大魔,今日觐见时,他竟然利用自己在杂家术法上的高超造诣,复制了一个替身前来觐见,和真身一般无二,唯一的缺陷就是相处一炷香后,才会被人发现不对,最是适合金蝉脱壳。   连魔君的眼睛都能瞒过,这位文臣实在是藏得太深。   同时,八重天外,将军府的方向杀声四起。   往昔拱卫九重天魔宫的中央禁军哗变,从原本层层围住将军府的僵持,彻底转向进攻。在没有殷无极命令的情况下。   他们举火执戈,高喊:“清君侧!清君侧——”   自九重天魔宫抵达八重天,需要走过一段长阶。殷无极在意识到哗变时,立即心思一转,站在魔宫门前。   殷无极面前是正在崩裂的阶梯,火光映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有人在阶梯的承重柱上埋了定时崩毁的术法,又浇了火油,随着连环的爆裂声,黑色的石阶如流沙碎裂,九重天与八重天最短的一条路被截断,两侧削壁中断,成为越不过的悬崖。   为了魔宫安全,殷无极曾在建设魔宫时,设下除却魔君外无人可在魔宫用快速移动术法的禁制,本是为限制大魔,维持治安。   如今,却被人反利用了这条规则,殷无极无法及时将魔宫亲卫调度到八重天,先输了一手。   不过,如果仅仅是攻打九重山,一旦殷无极在将军府现身,亲自制止魔兵攻府,仍然有可能制止冲突。   但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殷无极冷冷地想:“一定还有后手……”   将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带来了消息。他一拉兜帽,声音低沉,语速极快,道:“大魔反了,参与者约有三十余家,真实的数目可能更多。中央禁军分裂,目前正有一支在攻打魔宫大狱,试图应外合劫狱。”   殷无极一弯唇角,眼神却冰凉,道:“这出洞的蛇,有点多啊……”   将夜:“他们宣称,是陛下被小人迷惑,才造成了冤狱,所以喊出的口号是——清君侧。”   殷无极没有再看那条被截断的道路,发现此路不通后,他毫不留恋,直接掉头回到禁宫中,显然是明白这“清君侧”针对的是谁。   “将夜,你依照计划行事。”殷无极的语气又急又快,神色阴郁,“本座先回见微殿,有人要杀陆机。”   程潇此时觐见,却又用的是幻象,不是调虎离山的可能性有多大?   “知道了。”将夜矫健如猎豹的身体支起,一拉兜帽,瞬间消失在原地。   殷无极的身影也迅速消隐,显然是使用缩地成寸返回宫中,在消失前,他看着血月,发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中央禁军的虎符,还在他手中吧。”   与此同时,一直被君王扣留在见微殿里加班的陆机,也听到了魔宫的嘈杂声。   陆机这些天整理证据与口供,风波海弑君案目前为止的所有线索都装在他的脑子里,陈列在他背后的文山中。他一直守在见微殿中,也负责看管罪魁祸首最想毁掉的东西,防备有刺客来偷取或者毁灭证据。   魔宫卧虎藏龙,这么多年过去,全北渊又诞生了数名渡劫大魔,几乎都出现在殷无极麾下,沾染龙脉气运。目前堪堪大乘期的陆机,虽然在魔宫的修为不算低,也算不上最高。比起血战沙场的萧珩,或者是十步杀一人的将夜,远远不及。   “真是奇怪。”陆机执着春秋判,放出神识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君王的见微殿。   殷无极的亲卫仍然把守着宫殿的每个门,看上去毫无异常,但他的心里却突突直跳,将放着最重要线索的信封塞到袖中,手中握着烛灯,走出书房,向空荡荡的大殿而去。他依稀听见,那里发出了些微异响。   突然,黑暗处有扩散的影,陆机立即旋身,却见原本把守宫殿的亲卫接二连三地倒下,殿门无风而闭。   整个大殿中仍然摆着无数灯烛,灯火摇曳,让黑影更加狰狞。随着燃烧,灯烛中弥散出一股浓郁的花香,让青衣的丞相脚步迟滞,眼前陡然出现无数嚎哭的幻象。   谁也不知道,常年陈列在见微殿正殿中的灯烛,到底是何时被秘密更换的。   “你是——”在被刺中的那一刻,陆机的瞳孔倒映着一个影子。   将军府坐落在八重天最中心的大道上,周边都是重臣宅邸,由于萧珩位高权重,他自然占据了最中心的那个位置开府,周边错落分布着朝中大魔的府邸。   换作往日,这个位置显现的是他的地位超然,当中央禁军与朝中大魔联合共击时,将军府的位置就极度危险了。   萧珩如今对外托词重伤在府,与陛下又大打出手,君臣几乎决裂。他平日目中无人,行事跋扈,如今失去帝心,等同落水狗,当然要痛打。   将军府当然有禁制,目前暂时还攻不破。但是,萧珩带来九重天魔宫的心腹本就不多,前些日子,还为了博取陛下信任,交出了一批生出异心的。   谁会想到,就在这关键节点有大魔联合打出“清君侧”的旗号,纠集叛军,击他将军府呢?   虽然大魔叛军暂时还攻不破,但是萧珩受伤,府中人数太少,又不是他们四方大营的地盘,又恰恰遇到中央禁军中的大魔勋贵哗变,如今各势力混在一起揍他,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元帅,如今该怎么办?”   “怎么办?”萧珩盘膝坐在府中,胸口的绷带还未拆,脸色沉沉,却握着藏于鞘中的龙泉剑,露出一个笑来。   “陛下真是混账,说是引蛇出洞,好家伙,这蛇群真他娘的多啊——”   府中的萧珩亲卫皆是披坚执锐,看向被大量魔气炮弹不断攻击的将军府禁制,神情紧绷。   禁制是萧珩全盛时设下的,虽然强度很高,但是也禁不住这种密集攻击。   本该重伤休养的萧珩将长发随手扎起,披上甲胄,系上朱红色的披风,抬手间就招来他惯用的红缨枪,腰间佩剑,疾步走向将军府的正门处。   萧珩用枪尖指向隐隐浮现裂缝的府门,腥烈的风好似要闯入这气氛压抑的将军府。   他眯起眼,听着外头“清君侧”的叫嚣声,冷冷地道:“儿郎们,外头是叛军,清楚了?”   “清楚!”   “叛军的下场是什么?”   “死——!”   萧珩咧着嘴笑了,他习惯性地往腰间一摸,本该摸到虎符的地方,却是空的。他想起了什么,也不意外,笑了笑道:“真他娘的,又被那家伙忽悠,保命符都交。”   “啧,还得出生入死,老子没病吧?” 第364章 背叛之夜   禁军反了后, 将夜立即令少量暗影卫驻守大狱附近,随时向他通报情况,然后去魔宫寻殷无极。在拿到殷无极手谕与魔君令后, 他又转而奔向下三重天的禁军驻地。   拱卫九重天帝京的中央禁军, 掌握全北渊四成兵力,构成极其复杂。   虽然禁军虎符在殷无极的亲信、禁军统领赫连景手中,但由于其中有相当多的大魔勋贵,与从全北渊抽调的底层魔兵士卒并非一类人,自然不会铁板一块。   根据势力划分,守卫上三重天的禁军番号名为“金吾”,中三重天为“神武”,下三重天名为“羽林”。   对大魔而言, 变化是基本功, 外表根本没有可信度。所以中央禁军有一个特点——认符不认人。   不多时,将夜就赶到了位于下三重天的羽林军营地, 他想起临走前殷无极对他的叮嘱, 脸色微变。   殷无极神色冷峻,道:“今夜轮值时, 驻守魔宫的是金吾右卫, 魔宫如今火光冲天, 今日轮值魔宫的金吾卫,不能信。九重天至八重天可以调兵的通路被截断, 金吾卫定是反了。中三重天的神武军也不值得信任, 其中有颇多大魔世族子弟……”   显然,他对这两支军队并没有抱太多期望。   “将夜,带上本座的魔君令,你去下三重天的羽林军处调军。那里, 都是实打实军功晋升,背景不厚的魔兵。如果赫连景在那里,勒令他带上虎符,即刻随你入宫平叛。”   “如果赫连景不在呢?”   “他若不在……”殷无极看向那断裂的八、九重天通路,绯眸冰冷寒冽,“那就是在八重天,将军府外。”   他未尽之意已经很明朗,若赫连景不在,多半是叛了。   魔兵是工具,具体如何调动全看统帅手中的虎符。众所周知,赫连景是君王亲信,又在军中深耕多年,人脉关系甚广,若是他拿着虎符矫诏,喊出清君侧的口号,中央禁军并无个人意志,当然追随统帅。   果不其然,羽林军并未出动。但是由于重天之间相隔甚远,到了下三重天几乎都是外城区,实力也较弱,不及世族子弟那般被家族用金钱供养着,拥有最精良的装备和修炼资源。   “赫连景人呢?”将夜手中握着魔君令,在紧急状态下,这等同君王本人命令,调动效力只比虎符差一级。   羽林军副将王啸似乎也接到了上头不对劲的消息,但是禁军主没有自我意识,何况他并非军中一把手,只是代管羽林军,在这样不明所以的时候,他是分毫不敢擅动,生怕被神仙斗法卷进去,战战兢兢地封锁了消息,主打一个泥菩萨过江,只求能活过今晚。   谁料,将夜这尊大佛还是找上了门,他六神无主,只得如实说:“赫连大统领今日不在,他驻守的是第六重天。”   将夜的脸色一阴,右手袖剑滑出,显露出几分杀意。   王啸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无奈地追着将夜的脚步,“将夜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您突然带着陛下的魔君令过来,要求我们立即出动。常理说,我们羽林军没有赫连将军的虎符,是不能擅自出驻守的重天的……”   “禁军叛乱,金吾叛了,神武大概也叛了。”将夜言语简练,没有一个字是废话,“羽林军立即出动,随我至九重天平叛。”   “叛乱?”王啸立即愣住,脑门的细汗更多了,这玩笑可开大了。“您、您确定是叛乱,不是什么讨薪哗变,或者闹事……”   “陛下都回宫了,怎么会有叛军,没理由啊——他老人家坐镇,谁的威望比得上陛下?”   将夜压根不和他多费口舌,如今局势不定,片刻也耽误不得,他立即抡起鼓槌敲响校场里的集结鼓,让留在三重天屯军营的魔兵集结。   可将夜见到的,并非是上六重天那般兵强马壮的魔兵,而是稀稀拉拉、散漫惫懒的士卒。他们长期在外城维持秩序,分得的好处最少,干的活又最苦,人心十分涣散。   说白了,还是北渊军制积弊已久,位子又太难动,领头的一压就是几十年,搞得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上进心,只求混个军饷,有个职位刮油水罢了。   许久未曾等到一个向上的通道,底层魔兵们抬起麻木的眼,看着九重天下来的大人物,兴致缺缺。   将夜打开手谕,念道:“……君王有命,平叛有功者,拔擢授爵,赏赐魔晶、授田!”   一个改变现状,实现阶级跨越的机遇,就这样意外到来了。   许以重利而动之,殷无极既是魔尊,又是君王,即使军权一时旁落,但是以他在北渊民间的地位声望,就算没有虎符,只凭旨意也足以叫动羽林军。   完成了初步动员,但是在营地休整的羽林军并非轮值的队伍,没有完全武装,将夜接下来必须再拿下武库,将这一支羽林军武装起来,才能往上重天攻去。   他寻了一匹漆黑的疾行魔兽骑上,单手抓住王啸的衣领,扔到魔兽上,无视这名堪称酒囊饭袋的无能将领的哀嚎,径直带着披坚执锐的羽林军向三重天武库席卷。   武库监守被策反,妄图关门阻止,将夜办这些事儿向来利索,先凭借君王手谕占了大义,然后直接一个呼哨召来雄鹰,一个借力就翻入武库高墙,在塔楼上削飞了监守的脑袋。   三千人的羽林军武装起来,战斗力翻了一番,随他上重天勤王平叛。此时,被断的直行道路只有八至九,五至六,这两条路必须迂回翻山才可抵达上重天。   将夜将机关鸟放飞,将自己已经控制住三千羽林军的消息传出,很快得到了殷无极的即时通讯。   “前往大狱支援,阻止叛军劫狱。”殷无极的命令很有针对性,既然叛乱者要他左支右绌,三路起兵,他就调兵分头堵住,等自己腾开手。“魔宫的金吾卫,本座自能处理。”   “萧珩那边呢?”将夜问。   “那家伙脑有反骨,油滑的很,向来都是两手准备。他会是孤身入帝京,分毫后手都没有的人吗?”殷无极面对此起彼伏的叛军,并未惊慌,反而十分镇静,“你且看着。”   今夜不详,当金吾左卫闯入右相府邸时,却见这里早已空空如也,连个仆从都没留,全从地道里撤了干净。   “给我搜。”为首的大魔是金吾右卫副指挥使,是中高层的将领了,见程潇脚底抹油,他怒火高涨。   “都是程潇那鳖孙,出卖我老父!邀他饮宴,又暗中通报将夜那走狗——如今我等不得不反,这都是程潇这厮的错!”   程潇的右相府没来得及搬走的豪奢古玩,金银珠宝还有许多,他全留在这里迷叛军的眼,果不其然,抢掠者甚众。有人将珠玉链子串在枪杆上,有人塞满了包裹,都要溢出。以金银玉石喂豺狼虎豹,倒是拖慢了他们一阵。   副指挥使登时知道被耍了,他出身大魔世族,世族往日被殷无极压的死死的,君王统一北渊,开魔国,威望极高,根本没什么活动的空间。   为了争取他们的拥护,殷无极又作了妥协,把他们的勋贵子弟扔进了中央禁军,给了资历、地位与官途,以一位强势君主的角度来看,算是宽厚仁爱了。   但谁料到君王失踪在风波海,如此不稳的朝局,难免让他们产生不臣之意,也暗地里密谋过,只是,今日叛变绝非用心筹谋的结果,而是赶鸭子上架。   他们在朝中多年经营笼络的人脉都被君王抢先下狱了,指不定就择日处斩,还能等什么?现在不反,等殷无极杀爽了,就真的保不住命了。   他恼羞成怒道:“儿郎们,程潇那老狐狸奸猾,今日杀不了他,就放火烧丞相府!老子烧了他的府邸基业,不信他这种贪财的家伙不心痛。”   说罢,他长臂一挥,右相府火光冲天,映亮了天际。   “第一颗棋子,放在见微宫。”   狡兔三窟,程潇坐观风雨,见自家烧起来了,他也付之一笑,似乎并不着急。他甚至还能悠闲地翻看各重天的城池地图布防,不紧不慢地排兵布阵。   他将黑子放在九重天地图中心,自言自语道:“我将陛下引到右侧偏殿相见,拖延了一点时间,这个时间差足够断了魔宫正门通路。在巨响吸引到陛下时,就能隐藏真正的目标。见微殿是中轴线第三宫,陛下去正门查看情况,一时摸不清现状,就有办法在见微殿,劫了真正的目标,陆相。”   很显然,他清楚那道在见微宫突袭陆机的埋伏,甚至,这可能就是他出的计策。   被逼急了的大魔世族想要抹去罪名,尤其是好好“指导”史册编撰工作,免得自己因为谋反篡权激怒天下,就得将亲自沾手本案,且负责史册编修的陆机杀了。   而且,陆机近日负责拟旨,想要矫诏,必然要从见微殿获得君王印章,才有说服力。   他拣出一颗放置于见微殿的棋子,“纵然陛下实力最高,以一当万,倘若多处起火,他也只能选择先灭一地之火。”   以魔君之尊,他饶是有绝强武力,也不能轻易下手灭掉那些跟随虎符“清君侧”的中下层魔兵。因为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屠了他们,只会引起连锁哗变,无异于自断臂膀。   “陆相,现在待在权力中心,负责君命的上传下达,才是最危险的。”程潇看着宫室的地图,慢条斯理地笑了。   “你数百年来负责人事调动,于多少人有知遇之恩,恐怕你自己也不清楚。在文臣之中,你这个天子宠臣甚至得了个诨名‘陆半朝’,朝野内外,乃至军中,多少都得卖你几分面子。所以,无论是谁要篡权,都会绑着你上战车……”   程潇浸淫权术甚久,最能嗅到风险的味道。此时他脚底抹油溜了的原因,从闯入他家的金吾卫的痛恨可见一斑。   “魔宫三百年,人世沉浮,有人为霸业雄途,有人只为碎银几两。警惕那些毫无人之欲望的家伙,一生步步谨慎,名声极好,他们或许埋藏着更大的野心。”   与此同时,八重天外。   将军府禁制即将告破前,萧珩抬了抬头,看向院落里出现的数道身影。   凤流霜依旧白裙素淡,面纱覆面,腰间别着细长雪亮的剑。   她的身侧,既有执着烟杆,红唇慵目的魔女林烟霞,也有英姿飒爽,身着红衣的少女商小棠,还有数名身着侍女服饰的女子,向她们行礼,面色平静。   在萧珩采纳凤流霜的计谋,以苦肉计吸引君王,与他放下芥蒂重新联盟时,他也没有封闭风雨楼留下的暗道。   他已经对凤流霜的选择有所猜测。   “风雨楼来此,有何指教?”萧珩执枪不语,他身后的心腹魔兵纷纷举起武器,向着不速之客戒备。   “风雨楼领受帝命,前来增援将军府。”凤流霜抬手,一张预先发出,印有魔君印章的手谕就展示出来。   她道,“今日叛乱的规模虽大,但陛下留了后手,将军府还需要坚持一阵,仅凭府中人员怕是不够。加上风雨楼,萧将军或可突围。”   萧珩没有反驳那声“突围”,现在固守将军府死路一条。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凤楼主,外头发生了什么,禁军怎么就突然攻打将军府了,本将军还两眼一抹黑。今日雪凤凰下凡来我这小庙里,还是带着帝命,啊呀,实在受宠若惊,陛下不杀我了?”   他在装傻,凤流霜也不和他生气,道:   “听好,我只说一次,禁军统领赫连景,联合大魔世族谋反,劫狱、封魔宫通路、同时发出‘清君侧’的檄文。将军是四方大营大元帅,他的目的是杀了你,夺了你的虎符。如果拿下地方军军权,加上他的四成兵力,等同于将天下魔兵收入囊中,届时,陛下也拿他没办法了。”   “今日,将军府决不能破,你也不能死,将军还要怀疑妾的来意?”   凤流霜的风雨楼全部由女子组成,本就是独立于朝政、也不参与政治的情报机构,地位相当于帝王之眼。   在风波海弑君之变中,风雨楼看似置身事外,明面上活动最频繁的是与之有竞争、同为帝王监察使的将夜。但是,由于风雨楼拥有超乎想象的情报网络,案子虽然不能沾手,但背地里的活动却没少过。   “楼主此时来援,实乃及时雨。”萧珩听她解释了外面的情况,心里顿时有数,也不疑窦,朗声笑道,“那我们就一同杀出去。”   就在此时,将军府的禁制破了,第一批金吾卫闯了进来,而将军府外,是乌压压的一片魔兵,令人恐惧的数目。   枪刃向前,煞气冲阵,银光照铁衣。   夺军权、杀政敌,然后就是——兵谏!   一盆冷水泼头,陆机从混沌中醒来。   他的身体还是虚的,身上的伤不轻,魔气也没有恢复。   此地不知白天黑夜,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尝试了片刻,也无法站起身,又软绵绵地倒回地上,手腕和脚腕已经扣上了无形的铁链,限制住了他的反抗。   突然,牢门开了,身形高大的将军走进牢笼,像是提溜小鸡仔似的把浑身湿淋淋的青衣书生拎起来,扛在肩上,向外走去。   陆机一阵天旋地转,只看清了他的脸,他立刻怒道:“赫连景——你这逆贼,放我下来!”   可惜他是个文臣,性子清傲,能力却以辅助控场为主,现在没了魔气,他又踢又蹬,也没法撼动往日殿上同僚。   陆机见他沉默地行于漆黑的通道,梗着脖子,疾言厉色道:“你是陛下信重的将领,他把禁军都给你管,是把身家性命交给你,你背叛陛下——你无耻小人、你不忠不义!”   赫连景人狠话不多,直接掐住他的脖颈,教他一时喘不上气来,直到脖颈格拉格拉的响,他才平静地放手,淡淡道:“不要吵,陆相,你还有用。”   “你杀了我。”陆机知道自己落入叛徒手中,一定落不了好,好容易喘过气,那佯装的刚烈才消退下去,面无表情。   他是千面书生,装出哪一面,全凭他的机敏。如今为人鱼肉,他刻意激怒赫连景,是猜到了他要拿自己做什么……   “陆半朝,今日会与我同站一车,禁军与朝臣中多有当年你提拔之人,有你在身侧,今夜的路会好走很多。”   赫连景将他从见微殿掳走,当然是因为陆机有用。人事即政治,一个掌握科举、人才选拔的丞相,将是一颗重量级的棋子。   他的政敌被他困在八重天外的将军府里,暂时出不来。或许他的人海战术杀不了萧珩,但是一个因为顾忌君王,不得带兵回京的将军,就是没牙的老虎,死是迟早的事。   “你谋反!”陆机的声音沙哑。他知道,自己要是被拎着上了战车,成了他手里挑动叛乱的棋子,这黑锅就背的死死的了。   “这不是谋反,是清君侧。”赫连景当然不会承认谋反这个罪名。   他偏了偏头,声音低沉,“有奸人在陛下身侧,以功臣自居,僭越皇权,谋夺陛下江山。而陛下误信逆臣,只是一时被迷惑,只要即刻铲除逆臣,陛下自然懂得臣之苦心。”   “唯有清君侧,魔宫才会回归正轨!” 第365章 勤王救驾   陆机被赫连景控制着, 走出昏暗的牢狱,拖上一辆战车。   中央禁军的军备里,自然有“车”, 经过多年更替, 原本的动力是魔兽,现在多改为以魔晶石驱动代替畜力,也规定了制式。为方便在各重天内快速支援,在修建之初也留下了标准驰道。   赫连景是二百年前调任禁军统领之位,掌控全北渊四成兵权的。   在这些年中,他谨言慎行,履行君令,尽忠职守, 从未出错。   由于他非常靠谱, 殷无极也放心将卧榻之侧交给这位心腹,助他制衡镇守四方的萧珩。   在其位, 谋其政, 他日复一日地巡城,对九重天的熟悉程度说不定比殷无极更甚。   后来, 北渊又提拔了许多青年将才, 但是除却剿匪与平叛, 已经没有大规模的仗可以打了,也形成不了太大的气候。能够威震三军的, 还是萧珩、赫连景这些随他打天下的宿将老臣。   其中, 又数萧珩操作最骚,在地方依靠钓鱼执法平叛,刷军功,连魔君都不好说什么。赫连景虽说早期也在狼王军混过, 但多年政敌的关系,让他俩不是第一天看不惯对方了。   “赫连将军向来谨言慎行,陛下也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叛?”陆机被他提上战车的时候,还是浑身虚软着,毫无魔气。   不知他用的是什么药物,反正北渊这么些年,针对魔修的阴招多得很,陆机审时度势,开始套话,“你我在朝堂上也是同僚,几百年,每次朝会都见面,就算不是一个阵营的,但多少还有些面子情……”   战车似乎在驶向七重天的武库,陆机看着他沉默的侧脸,想起七重天的武库监守,似乎是他提拔的人,名为明良。   “开门。”果不其然,战车停在紧闭的武库门口,列队整齐的金吾卫停下,赫连景开始叫门。   “魔宫有难,城中叛军作乱,君侧小人横行,本将军临危受命,前去勤王平叛。”   赫连景往日的人设是谨言慎行,沉默忠诚的表率,今日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又有陆机同乘,的确让人难辨真假。   不知掐了他什么穴道,陆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武库监守的角度,只能看见陆机与赫连景同乘一车。   “陆相……”武库监守明良犹豫一番,又看见赫连景拿出一份黑龙纹的绢布圣旨,上面盖的章也是明明确确。   倘若今日,赫连景没有带上陆机,明良谨慎,为避祸乱,除却陛下亲临,谁叫门都不开。正因为陆相平日的好人缘,与在陛下那里的地位,他选择了相信。   “既然赫连将军和陆相是去勤王的,开门!”   陆机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被迫当了个叫门工具人。见武库大门开了,魔兵蜂拥而入,取出了封存的火器。   砰的一声,火器启动,正中街市内设置的一座通讯石像,七重天支持术法通信,联成网络,形成信息高速传达效果的设施,被砸毁了。   看着青烟袅袅升起,陆机眼前一黑,似乎想到了被陛下吊起来打的黑暗未来,内心哀嚎:您听臣解释,陛下!   这一夜,超乎寻常的混乱。   九重天之上的消息不能立即传递到下层,出现了信息差。基层知道不寻常,却不知道是发生了叛乱。即使猜出了是有人谋反,但是却猜不出主谋是谁,局面乱成一锅粥。   因为,光是大魔世家,就有三十余姓参与进来,但他们又没打着弑君的旗号,喊的是“清君侧”。程潇不知所踪,将夜声称叛了,前往三重天调兵,将军府外打的一团乱,陆机却在赫连景的车上,两人打着“勤王”的旗号。   全九重天,明面上看全都是忠臣,各个都在积极勤王,互称对方是叛徒,然后开始积极对政敌展开打击报复。   大魔世家早就不能豢养奴隶了,只能招募家丁,不得签奴契,不得终生制,数量还要按照等级来,这对于培养忠诚很困难。   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三十多家大魔联合,将子弟、门客、家丁全部凑起来编成队伍,当即就反了。虽然不如魔兵令行禁止,但是各种偏门战斗手段多,战斗力绝对不弱。   同时,族中在中央禁军的子弟,在禁军中深耕人脉,此时刚好用得上。   当然,他们想调兵叛乱,必定越不过赫连景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但是,若赫连景也叛了呢?   要知道,中央禁军不但管的是皇城内外的安防,更是天子近臣,负责守卫魔宫。   若他生出加害魔君之心,如同君王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在殷无极每一次合眼时,猛虎就会睁开眼,盯着他每一个弱点。   如此窥伺,多么可怕。   *   将夜调兵从三重天而来,在六重天时被截住了。挡在他面前的,是驻守六重天的神武军。   神武军似乎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叛变,他们坚定不移,认为今夜是在“清君侧”,是逆臣蒙蔽陛下,必须除之以正视听。   “是逆贼萧珩要杀陛下,才让陛下坠入风波海,差点就回不来。”他们实在太过坚信,也太过忠诚,导致战斗力极强。   为首的神武军指挥使名为洪达,他厉声道:“面对如此铁证如山,陛下还只是将萧珩停职,没有动他性命,如此慈悲的陛下,如此可恨的逆臣!我们只是在兵谏,只要杀了萧珩一系,陛下就不会被威胁了。”   将夜勒住缰绳,让魔兽停在这披坚执锐的神武军面前,他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无语的神色。   “忠诚用错了地方,就是绊脚石。”他拉下兜帽,遮住已经带上些不耐烦杀意的眼。   但他现在无论解释什么,对方一旦有了必杀萧珩的理念,就是无法更改的。   既然狭路相逢,那么就只能打了。   何况,他们常年守卫中央,上升的概率就那么点。但他们这些将领明白,萧珩一系水泼不进,占着北渊最好的地盘,最多的肥缺,上升空间比他们大得多。   如果萧珩死了,是给多少人腾位置?想想就觉得这波必须拼,拼的值得!   至于刺杀陛下的到底是不是萧珩?陛下安全回来了,刺杀案本身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凶手不是萧珩,也得是!   *   “今夜真乱啊,同僚们都有自己的打算。”   程潇仍然坐在这不知名的府邸中,听着动静越来近。他恢复了许多年前墨绿色猎装的游商打扮,金秤摆在面前,他正从容地往两边加码,直到它保持稳稳的平衡。   “只要再加一块砝码,僵局就能打破。”   他的庭院里,正悄无声息地集结着一群死士,数目约有一千众,正是他暗中以金钱豢养的。   和平无事时,死士散入九重天城池里,照常生活、工作,正如水滴汇入汪洋,一点也不引人注意。   如今,他们集结在程潇的面前,等待着他的命令。   程潇将杯中酒随手泼下,看着这些跪在他面前的死士。他们并非是兵,不像禁军那样严重依赖武库的武器,每个人都有着不低于金丹的修为,此时成为了一支相当诡谲的力量。   “陛下被金吾卫困在魔宫了。”程潇拂衣,环视这阴养的一千死士,淡淡笑道,“随我进九重天救驾。”   “救驾嘛,当然是要在最危险的时刻出现。”他在腰间别上腰刀,手中握住金秤,慢条斯理道。   “陛下改革的决心很大,但是没一个位子是空的,他想要改,那么,就只能让位置被迫空出来了……”   “哪有不流血的变革?在铡刀落下来之前,就算是一只兔子,急了也会乱蹬吧,今日之变,避无可避。”   “当然,无论是谁赢了,陛下始终都是陛下,谁也替代不了。”   大魔们横流的欲望,对准的根本不是君王。至少,暂时不是。   在刚刚统一时,殷无极需要稳定人心,也需要时间将常年分裂的北渊同化,所以需要以神权将北渊的各大势力凝聚起来,使众人拜服,向一处使力。所以,他必须宽容施政,消化掉鲸吞的领域,也不能对大魔逼迫太死,让人没有活路,不然,天下又会大乱。   已经三百年了,他为何,不能当一辈子的神像呢?   程潇走出府邸,所在的原来是八重天。他带着这些暗中培养的死士,看向满是火光的将军府方向,那里已经血流成河。   “今夜,九重天里采取行动的,可全都是忠臣呐……”   程潇当然不会走将军府方向。   赫连景与萧珩不对付,他本人不能在谋反刚开始时就被拖在将军府,但除去这位政敌是必须要做的事,而且,必须要快,要拿到萧珩那枚至关重要的虎符。   所以一开始,他就派遣重兵攻打将军府,涉入战局者都得死。   毫不耽搁,程潇带着人向反方向疾步而去,除却九重天至八重天的阶梯外,还有一条暗道通向魔宫。   他要去面见陛下。   “陛下,恐怕有麻烦了。”不多时,他疾步走在偏僻的外宫城道中,背后的死士几乎没有脚步声。   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紫微殿。   往日举行朝会的紫微殿,如今却异常地站满了大臣,他们多是些文官,处理业务很行,但是很多人修为也只是个花架子,面对人均精锐的中央禁军,简直是不够看的。   紫微殿外,金吾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而且,他们围着金銮殿上抵着额头不说话的陛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是接到了陛下的指令在此等候的。   “陛下,外面都是叛军啊!”   “到底如何了?我们应当怎么办?叛军会不会杀进殿来……”   “有陛下在,他们不敢!顶多这样盯着我们……”   “到底谁叛了!现在还没弄明白,事态怎么就这样了?”   有人二丈摸不着头脑,想要踏出魔宫,却被金吾卫一枪顶了回去,踉跄两步,战战兢兢地跪在陛下脚下,不出声了。   为首的金吾卫将领道:“将军有令,不老实待在紫微殿中的臣子,一律格杀勿论。请诸位大人稍稍安静一下,我们要保护陛下。”   “保护?”殷无极没忍住,还是气笑了。   今夜太乱了,这些文臣在九重天到八重天通路塌陷之前,被虚假消息引到魔宫来,又有金吾卫一路放行,恰好成了绊住魔君的人质。   实际上,在程潇走后,殷无极在返回见微殿时,发现地上留有血迹,陆机已不知所踪。   正当他面沉如水,打算离开魔宫时,金吾卫却闯入见微殿,以文臣要面见陛下为借口,将他极为有礼有节地“邀请”到了紫微殿。   殷无极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缩地成寸离开,去其他地方制止叛乱,这群在业务上精明强干,关系甚广,却修为不济的文臣,下一刻就能成为金吾卫案板上的肉。   或者,他以一己之力,将把守魔宫的金吾卫杀了?   怎么可能那么简单,他仅是一人,分身乏术,而魔宫太大,金吾卫的位置又不是像昔年在战场上那样,成建制聚集在他面前,能让他一剑横扫。   除非他把魔宫全拆了,连这群可怜的能吏一起灭,否则,只要漏了一队金吾卫,他一离开还是白干。   总不能指望这群战五渣用笏板砸人吧。   再拖下去不行,他还有一件重要的,可以直接稳住局面的事情要去做。   坐在殿上的殷无极支着侧脸,眼眸如滴血,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道:“真是了解本座啊,只要将他们放在本座眼皮底下,就能兵不刃血,绊住本座的脚步。”   这些针对他的布置,常年跟随他身侧,将他的一切行动事无巨细看在眼里的近臣,才能算到。   就在这时,一把猎刀穿透紧闭的殿门,将一名身着铠甲的金吾卫尸首钉在了门上。   血溅三尺。   殿外,黑影攒动,杀声震天。   “是援军?有救了?”殿内文臣们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遇到了变数,显然振奋了些。   唯有殷无极玄袍逶迤地面,尊贵的陛下撩起眼,无喜无怒地看了一眼外头残忍的杀戮,冰凉地笑了。   那墨绿色猎装的右相,如今温文尔雅地从门上抽出猎刀,看着属于魔君的禁制,笑了:“陛下,臣程潇,救驾来迟。”   “请您,开门吧。” 第366章 满盘皆活   程潇带来的人以暗杀见长, 不过照面,死士就迅速将门口的金吾卫屠戮干净,未能惊动魔宫驻扎位置稍远的金吾卫。   死士熟练地将金吾卫毁尸灭迹, 然后扒了他们的盔甲, 套在自己身上,重新列队把守魔宫。   今夜沉黯,只要戴着这盔甲遮住脸,足够以假乱真。   “程相前来救驾,开门吧。”殷无极想起他在叛乱前夜以替身支开他的举动,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程潇无论打着什么主意,但毕竟挂着“救驾”的旗号前来, 可以利用一番。   不同于凡间帝王, 他是不需要救的。但魔宫的叛军没有清理干净,宫人与这些文臣都是人质, 他无法放心离开, 只得在此僵持。   金吾卫叛军为了达成这一目标,面对万人非敌的君王, 只能用精锐将他牵制在魔宫, 而不是妄图挑战他。   甚至, 金吾卫叛军的指挥使表示:如果陛下不离宫,金吾卫不会动魔宫内的无辜之人。   “陛下, 今夜不是叛乱, 而是兵谏。”指挥使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逆臣死后,北渊再无忧患,陛下仍旧是陛下。”   金吾卫的甲胄明明是北渊标准的玄,却在紫微殿的灯光中泛着金。   指挥使单膝点地, 手中却握着腰间刀柄,冷肃道:“今夜臣冒犯君王,罪该万死,待事成之后,臣愿自裁于陛下面前,向陛下谢罪。”   当然,他已经没有机会自裁谢罪了。程潇刚才一刀结果的金吾卫正是这位指挥使,现在睁着怒瞪的双眼被钉雕花门框上,血淋满门,甚至渗入了大殿中。   程潇抖去猎刀上的血,封回鞘中,望向洞开的门。   殷无极端坐于金銮殿上,支着下颌,玄袍端华尊贵。   他微微阖眸,在王座上养神,姿态随意而慵懒,似乎并未把今夜的叛乱放在心上。血色的眸再睁开,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座下欲望横流的群臣,各自露出狰狞丑陋的一面,然后勾起冰冷又嘲讽的笑。   “程相,觐见吧。”有人轻声宣布。   知道自己拖累了陛下,六神无主的文臣们,看见了直属上司之一,连忙退到殿边两侧,将铺着赤红地毯的路让出来。   程潇没有穿朝服,而是启明城时期的打扮。他已经几百年没有以游商的身份活动过了,如今带刀疾步上殿,在殷无极座下站定,当即就拜。   “陛下,臣救驾来迟。”   他似乎忘记了,他们这些肱骨重臣,在进入紫微殿前都是要卸下刀兵的。   “程相一片忠心,本座见识到了。”殷无极淡淡笑了。   他放下支着脸的手,掀眸,似笑非笑,“来,再近些,上来觐见。”   君王召见,当然必须上殿。程潇似乎没有料到,他刚刚杀了人,带着刀,殷无极竟然召他近身。   在叛乱这么敏感的时候,带刀上殿会招人误会,可若是刻意解刀,又显得太做作。   程潇是个千年的狐狸了,这种错误往常他不会犯。   如今,他却慑于君王威压,满眼都是君王瞳孔中的血色,竟然鬼使神差地向殿上踏了一步。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顿时全身紧绷,犹如冷水泼身,想要立即倒退。可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碰到腰间猎刀,一片冰凉——他没有及时解刀!   下一刻,殷无极倾身,径直握住了这位常年蛰伏于府邸,徜徉于丝竹笙歌间的名相的手腕,只是一扭,令人惊惧的压迫力瞬间袭来,让他扑通跪在了君王脚边,腰间的猎刀末端触地,发出脆响。   “程潇。”玄袍魔君低下头,语气低沉,带着微微的笑意,“你如今还忠于本座吗?”   “还是,效仿当年事,仍然在做双面间谍?”   殷无极暗示的,当然是当年程潇在旧主圣人与他之中,选择背弃圣人,投向他麾下的事情。   此事,他已经数百年缄口不言,却不代表忘记了。   程潇登时冷汗淋漓,无法面对这等看似平静,实则尖锐的质问。   他垂头,道:“臣忠于陛下,百年如一日,从未更改。”   “调虎离山,是谓忠心?”   “……臣提前得到了消息,冒死提醒陛下‘逆臣在君侧’,何来调虎离山?”程潇很快收敛思绪,解释。   “若是逆臣在君侧,难不成,程相也打算来清君侧?”殷无极似笑非笑。   “商贾重利,最怕满盘皆输,所以总喜欢两头押注。程相如此摇摆,是觉得将功折罪,能从本座这里全身而退?”   程潇背后汗湿,面上却不显,淡淡笑道:“凡事论迹不论心。此前,臣虽然行事效率至上,也是陛下默许,为陛下排忧解难,大是大非上从未出过错。”   他弯起眼眸,依旧在狡狯地辩解:“陛下,您纵然心里认为臣有不臣之心,臣却未真正做过背叛陛下之事,反而冒死前来魔宫救驾,如何称得上是不忠呢?”   程潇的行事主打一个实用,当殷无极需要提振北渊经济,鼓励商贸,程潇就聚集北渊各地的大魔,许以重利,要他们配合发展,也会酌情抛出一些饵。   此外,他还在魔宫之外养皇商,做一些魔宫不适合做的事情。   或许正因为他游走在灰色地带,才能短期内将经济拉抬上来,但贪腐问题难以避免,只是在魔宫发展早期,高速的增长仍然能掩盖这些问题。   程潇行事在北渊律法边缘反复横跳,在泥沙俱下的环境中,他当然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   他若是酒色财气一点不沾,狡诈的大魔们,谁又会把他当做自己人呢?   倘若让陆机来评价,他纵然会皱着眉,看着尤带铜臭的游商,不肯与之为伍,却也会在史册上秉笔直书,说“程潇重利轻义,但不失为治国能吏”。   “论迹不论心。”殷无极却听出了程潇藏在笑面下的真正含义。   他阖眸,浅浅地微笑了,“爱卿原来是心中怨本座的,才会带刀进谏……”   殷无极突然换了亲昵的口吻,让方才还淡定反驳的程潇也一时间看不懂。   他虽然言语间带着软刀子,但实力上是不能正面触及君王锋芒的,只能跪在君王膝下。   但他隐隐觉得,今日之局面似乎要失控了。   “程相自污多年,助本座团结北渊诸多力量,居功至伟。爱卿是担心,当本座要厉行改革时,会彻查过去的账面,杀一祸首抵罪。”   “程相该不会是在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如商君那般,被本座‘车裂于市’?”   当年,殷无极的剑下,屠过大魔公卿氏族,也杀过地方割据势力。   但他可以杀十姓,不能灭百门、千家、万户。   何况,他就算杀尽了每一个成型的魔修大族,也断不了其根,因为欲望永不灭绝。   所以,当旧时公卿死去,三百年后,与他有同样目标的臣子,也成为了权力中心,隐隐然变成了新的勋贵。   人皆有欲望,何况顶级的大魔。面对强盛的力量、泼天的富贵、滔天的权力……谁又能克制谨慎,保证自己不腐化、不堕落呢?   “让本座猜猜看,若是挑动了大魔叛乱,本座有了诛杀对象,铡刀就不会再对准你。再站对了队的程相,又会是肱骨重臣,罪名也有死人来担着,岂不妙哉?”   程潇知晓这可糊弄不了陛下了,只得向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苦笑道:“陛下圣明。”   殷无极面对着满朝大气不敢出的文臣,却是视若无物。   他温言细语地对跪在他膝下的程潇说:“……先下手为强,所以,你才暗中引导本座‘砸钱罐子’,先表忠心,再把自己摘出来,现在又来挣这个‘救驾之功’,程相一如既往的……嗯,伶俐的过分了。”   “酒色财气,无底洞啊。”   墨绿色猎装的游商抬起头,仰望着君王神威凛凛的容色,叹而笑道:“臣本来,只想在为陛下做完事后,功成身退,隐于市中,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   殷无极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些悲悯地看着他。   这等近乎神性的漠然,让程潇有种如临深渊,得见真神当面的错觉。   在这种窒息的气氛中,君王凝视他片刻,却弯起唇,笑了。   他本就风姿凛然若神,此时一笑,威严与容华让人移不开眼。   殷无极扫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猎刀,程潇忙捡起,双手捧起递给君王。   他伸手一拂,向这猎刀中注入魔气,道:“此乃本座魔气,无论是谁,此刀皆可斩。”   “程潇听旨,即刻起,代本座镇守魔宫。如见叛军,不必请示,杀无赦。”   “臣,接旨。”   魔宫有人把守,殷无极终于从被牵制的局面中脱身。   他玄袍浸入夜色中,不多时,就消失了踪影。   如今,魔宫暂时可以交给程潇。他有所谋,就会替他尽忠,将他交代的事情办到妥当。   八重天外的将军府,他先前就给过凤流霜旨意,一旦将军府有变,她就得即刻带风雨楼精英支援。   就算是叛军围城,萧珩并没有伤到要害,战力仍在,又有凤流霜从旁压阵,即使一时无法突围,也将立于不败之地。   将夜调军一事可能不会太顺利,驰援魔宫大牢,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但就算他下狱的魔被放出,也只是局面更焦灼,不至于速胜。   玄袍魔君不过几息间,就从九重天前往一重天城外。   他来到了城池边缘,站在城墙上,看向遥远平原的地平线处,奔起的旗帜,卷起的尘烟。   那是数日之前,接到萧珩命令,自天权城、天枢城两处大营悄悄开拔,随后千里疾行而来的大军。   “保命符都交了出来,将军和本座明里暗里作对多年,可从来没这么笨过。”   殷无极从袖中摸出一块虎符,隔着月色欣赏了一番,微微含笑,“……为人臣子,生死苦乐由他人。萧重明那家伙,现在还困在将军府里,是不是浑身难受,时时担心本座不救他,教他被生生熬死在那里?”   这些魔兵都是精锐,本来是萧珩入京的后手。   他若在九重天被困,君王要杀他,他自然会召亲兵入京畿,届时奔回大营,哪怕割据一方,以他的治军才能,够殷无极喝一壶的。   但是,谁料到真的深谈后,君王心伤,他亦悲慨,且道,这一生君臣如梦,到底不能无风无波亦无恨。   最终,将军为他低头俯首,后手也没有为自保动用,而是将腰间保命的虎符解下,奉于君王。   大军随后将至,轻骑快马靠近城墙的先锋将领勒马时,仰起头,看见城楼之上站着的,除了恭敬肃立的守卫之外,还有一个玄袍的身影。   他手中的虎符是极为稀有的材质铸成,全天下只有两块。如今,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璀璨至极,极有辨识度。   他们是先从秘密渠道接到元帅消息,又见虎符在陛下手中。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陛下与元帅联盟稳固,他们这些老将可以放心听宣调,不必担心陛下猜疑。   他为表忠诚,立即翻身下马,倒头便拜,大声道:“见过陛下!”   “得元帅令,九重天帝京生变,急召天权、天枢二营大军入京勤王。”   “今有十万魔兵在此,为陛下尽忠!” 第367章 背水一战   殷无极以虎符接手萧珩麾下大军, 打开一重天外城城门时,位于八重天中心区域的将军府,几乎被夷为平地。   萧珩虽然受伤, 但作为魔宫第二人, 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风雨楼与部分亲卫护佑着他,就算叛军多上百倍,光凭人海战术,也不可能杀的了他。萧珩若想突围,就首先要把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这些魔修虽不如他,但蚁多咬死象,他想要速胜也很困难。   但参与这场围杀的, 远不止普通魔兵, 还有大量精通多种手段的精英魔修,显然是下了决心要以车轮战榨干他的魔气, 把他生生耗死在这里。   天地飞白, 八重天骤冷,雪凤凰的白绫飞越天际, 冰雾腾起, 漫天冲着萧珩而去的魔气攻击也迟缓片刻。   一个停顿就足够了。   方才, 被漫天的魔气轰成废墟的将军府里,罡风乍起, 好似有猛兽自幽暗中复苏, 在最前线持着火铳的魔兵倒退两步,近乎实质的杀意刺的他们皮肤生疼。   “凤楼主,承情。”   轰然一声巨响,战袍残损的萧珩执着枪, 拖曳着血,从烟尘之中步出。他的伤势比他们预想中轻得多,披散的长发被鲜血浸透,再抬眼时,是狼的狠戾。   再一瞬,将军枪尖横扫,呈现扇形合围态势的魔兵还未等拉动火铳,顿时倒飞出去,挣扎两下,没了声息。   再望去,尸首堆满了将军府前凹凸不平的大地,萧珩的亲卫盔甲染血,不少已经倒伏在地,与敌人同归于尽。在掩护中,风雨楼也折损了数名侍女,是很早之前凤流霜安在将军府的钉子,萧珩知晓是谁的人,也算面熟,此时也是一叹。   “啊,藏在武库中的火器被翻出来了,这架势,可不简单啊。”   萧珩的视线扫过,道,“这东西被管制多年了,就是因为威力不可控,陛下好不容易建成了皇城,可不想天天修房子……”   平日封存不用,但魔兵的训练是有这一项的。能够集中到一点,依次覆盖,全面封锁的火力,才是萧珩现在无法突围的原因。   “稍稍有些不愉快了啊。”   在和平年代蹉跎许久的狼王,在此时睁开了眼睛。他银甲朱袍,银枪红缨,琥珀色的瞳孔透出暴烈的煞气,又赫然向前踏了一步。压迫感铺天盖地。   他啐了一口血,才觉眩晕好了些,但是面前还是数不尽的,黑压压的魔兵。“凤楼主,陛下……最终下了什么命令?”   “不惜代价,保护你突围。”   凤流霜立在将军府门口残缺的石狮子上,一手白绫,一手软剑,衣裙上染着猩红,教她半面雪,半面血。   她平视前方,声音依旧清如雪,不见任何动摇:“陛下说,信他。”   “行,信他。”萧珩长出一口气,他心里的不安定稳了一点,手中枪杆一转,又戏谑,“凤楼主肯替陛下走着一趟,护我这一程……”   “陛下给出的条件,是我无法拒绝的。”凤流霜知道他在刺探自己的目的,道,“不破不立,将军,合力闯过这一道关吧。”   说罢,二人身上魔气猛然提高,躲开各种致命的术法,向着火力薄弱处发难。   “不能放走萧珩!”   萧珩的单兵能力虽然强横,但上头有殷无极这个尊位压着,他并非魔宫最强,也没人试图探明他的极限在哪里。   他更加无可替代的能力,在于他的领兵才能。   当萧珩为将时,带的兵越多,他就会越强!若让他回到了以他为首的魔兵之中,他将会获得更强势的战力,并且彻底发挥出魔兵的潜能,想要在千军万马中杀他,就比登天还要难了。   所以,想要杀萧珩,唯一可以尝试的,就是将他与他的兵完全隔开。在此京畿重地,殷无极不可能放心萧珩掌控全北渊的兵权。中央禁军的统领是赫连景,九重天,没有他的兵。   萧珩天性多疑谨慎。君王遇刺,他孤身入京,当然埋了后手。北渊多山,地势复杂,他动用了早些年的堪称幽灵行军的兵法,事先调动了一个大营的魔兵,后来又觉得形势不对,补调了另一个营。倘若事变,他随时准备脱离九重天,返回他的老地盘天枢城。所以,今夜不能把他放出九重天,一旦离京,以他的狡猾,就再也没法把他骗进来了。   但萧珩的一切后手,全被他们家君王看在眼里。在那次将军府的夜探里,往日防备君王的他,好像被蛊惑了一样,做了一个极其不理智的决定——他把虎符交了出去。   这意味着,他把保命符交给了能够主宰他生死的君王,并且同意配合他的计划,当他明面上的靶子,甚至把性命交到殷无极手上,等他来救……   把性命交托给先前还在猜疑他的君王,这绝对是个昏招。   “操,真是离谱的决定,老子是疯了吗?……他这种承诺我也信,这回要是死了,算老子活该,是蠢死的。”   回想起夤夜的熹微光芒间,君王淡如幽昙的微笑,萧珩抓了把头发,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谁。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的命可就系在君王一念之间了,只得祈祷对方调兵快些,不然他就得来收尸了。   萧珩又暴起,连人带铠将阵型打散,数人直接被拦腰斩断,罡风将八重天附近摧毁为齑粉。   *   “我们去哪里?”被赫连景抓在战车上招摇过市的陆机,腰间抵着见血封喉的短刃,他已经有些自暴自弃,索性也不装三贞九烈了,尝试打开话题。   他不但中了藏在烛里的药,藏在衣袖间的手还扣着带有特殊禁制的镣铐,挣不开,显然是专门针对他打制的。这种全套的豪华待遇,说明对方早就想抓他了。   “去杀人。”赫连景的声音在幽夜中回荡,伴随车轮碾过的声音。   他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抬着头,眼里烧着暗焰,杀意凛冽:“杀一个……会影响陛下决策,给陛下、给北渊造成无穷祸患的人。”   陆机看了一眼前方,前面是战火遍地的八重天外。   赫连景的目标是将军府!青衣丞相的心中重重一沉。   “谋反的第一目标,难道不是制住陛下?”陆机需要更多的信息,在他身侧,更容易套话,于是他不经意地问道。“你却在九重天,避开了陛下,反而抓走了我……这是为什么?”   陆机知道,自己可以减少调兵的难度。但是没有他,赫连景手握兵权,大可以来横的,想想他又没那么重要。   赫连景却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道:“……谁说我想谋反?”   陆机看了一眼看不到边的魔兵,与今夜地动天摇的架势,也被他搞无语了:“这不是谋反?”   “只是兵谏。”赫连景巧妙地修饰了言语,“清君侧之后,一切都不会变,陛下仍是陛下,臣依然是臣。”   赫连景淡淡道,“萧珩谋反,欲刺杀陛下,被格杀于九重天。届时四方大营魔兵哗变,将才皆不如我,陛下没有选择,只能用我。”   陆机心里捋了一遍魔宫人事,悲哀地意识到,修为达到渡劫,资历、能力与威望能够成为魔兵统帅的,只有他们两人。赫连景说的不假。   若是死了一个,无论剩下的是谁,殷无极都不能动!   他无法同时失去两名将领。不然,魔兵失去统帅的时间会长的不可思议,魔兵一崩盘,北渊就危险了。   “和平了这么久,你为什么要破坏这样的局面,要对旧日同僚……”陆机真的难过了。   虽说和赫连景关系远,私交也淡淡。但再怎么疏远,他们也是共事了几百年,谁能想到一朝惊变,就是你死我活呢。   “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合适的。”赫连景低头,声音幽幽传来。他身边的魔兵已经去开城门了,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就在前方,他会亲手结束掉一切可能的威胁。   “陆相觉得,现在的北渊洲一切都很好吗?是啊,和平,稳步上升,看着平静如一潭死水,实际上满是病灶。在达到顶峰之前,若是什么都不变,从此将北渊的秩序固定死了……”   “以后再想要求变,需要付出的鲜血,将是不可想象的。”   “既然必须要血流成河,那这动第一刀的,不能是陛下。”   陆机忽然脊背冰凉,意识到了赫连景到底在说什么。   他触及到了赫连景性格最底层烧着的火,在电光火石间理解了这种狂信,急切地看向这个男人,想要说些什么。   赫连景却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虽然没有禁止他说话。但陆机被冰雪淋透,瞳孔微震,他读懂了这威胁。   他跟着殷无极自矿场发迹,几起几落,骨子里总是沉稳冷静的,好似从无自己的思想,一直将对陛下的狂信展现出来。   殊不料,越是藏得深的人,心思就越难以捉摸。   “陆相,无论你意识到了什么,请你闭嘴。”赫连景彬彬有礼地道,“一个字也不准多说,否则,我会直接杀了你。”   “……”   赫连景站在战车之上,看向风烟尽头,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八重天中央,满地的残肢尸首,与坑洞中央仍然巍然屹立的银铠朱袍将军。   在那个男人的面前,他将会致以最高的敬意,视线自然就不在陆机这个文臣的身上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尘烟与血迹,如同战神降世的男人,却不称他为大帅,道:“做个了断吧,萧将军。”   “英雄要有英雄的死法,你若是在三百年前就死去,功绩将会名垂千古。”   “可惜了。”赫连景看着萧珩染血的战袍,“你为什么要与陛下作对呢?”   萧珩被这种车轮战消耗了太久,本就处于劣势。方才,凤流霜又替他挡了一记暗算,伤得不轻。   他顾不得思考为什么,战斗意识让他立即挡在她的面前,抵抗住了三波极为猛烈的攻击,此时正是疲惫的时候。但就在此时,他即将面对赫连景这样难缠的对手。   “……老子什么时候死,用得着你管?”萧珩抬了一下眼皮,懒洋洋道,“当什么英雄狗熊的,重要吗?老子祸害遗千年,活的比你长多了,小子。”   看见陆机苍白着脸,被挟在战车上的样子,萧珩挑起眉毛,嘶了一声,笑道:“欺负文臣?这种一吹就倒的书生,没一点用处,你还要抓来战场上,没出息。”   陆机说不了话,眼神如刀,立即刺了他一下,显然是炸了毛。他的手拢在袖口里,唇紧紧地抿着。   赫连景压根没管陆机,他全身都在警戒那看似丧家之犬的将军,这么多年来,萧珩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他必须把握机会。   “别看不起文臣了!”   就在此时,青色的弧光划过,那看似柔弱无助的文臣,竟然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袖中掏出提前化作笏板模样的春秋判,狠狠地拍上了赫连景的后脑勺。   就这一下,把身经百战的将军打了一个趔趄。   春秋判有一个好处,就是它原本是仙道的法宝,虽然他用魔气催动,但是它本身发动是不需要魔气的。   陆机入魔太久了,却基本不怎么动手,修为提升也只是涨涨境界,常用的术法也更倾向于辅助。在魔宫里,同境界的他谁也打不过,连程潇都要强他些许。   赫连景以为封死了他的魔气就万无一失,可以拿捏他,却不料,陆机虽然是个文臣,但也是个有骨气,识时务,辅助能力极为难缠的文臣。   陆机这一击,当然被赫连景条件反射地反击了,他立即滚落战车,满身的尘灰,但由于他还是丞相,没有魔兵敢乱刀砍他,让他险险避过了刀剑,没有第一时间被挟持住。   他手中握着展开的春秋判,迅速用鲜血写字:“自现在开始的一炷香内,他会被春秋判的规则影响,随机到一个史册中的段落,至于到底是什么……”   春秋判的墨迹凝固下来,浮现在了空中。条件开始生效了。   “这场战役是——背水一战。”   在无形的江水拍岸声中,风起了。 第368章 君臣如梦   今夜的混乱超乎寻常, 在魔宫建成后属第一次。   照理说,有一名威望、功绩、力量皆是顶级的君王,臣下忌惮其威能, 不敢生乱。   但魔修兼有人性的幽微与魔的贪欲, 数百年压制后,一朝风起,所有人都想要去扳一扳,王座之上的帝尊是否真的无坚不摧。   风波海那惊天动地的一刺,竟然真的让君王坠海,消失了月余。这无疑是神像的裂缝,让朝堂之下原本大气也不敢出的臣子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神,他也会被撼动。   十万人无法直接入城, 殷无极在帝京外留了五万人围城, 以击溃军,断绝可能的支援。   自己领着三万魔兵, 余下两万由萧珩心腹带领, 带着殷无极的手谕去各重天控制中枢,保护主官、重要设施与魔民, 将交战的损失降到最低。   还好, 越接近九重天的地方, 寻常百姓越少,目前彻底撕破脸皮的是魔宫上层, 暂不波及平民。   走过六重天城外, 只见此处是神武军和羽林军交战地,两支本该是同僚的禁军互杀时,弃置了一地的刀剑盔甲,还有不少火器的痕迹。但此地风烟散去, 显然两支禁军并未打到最后,而是各有折损,分别散去。   “陛下,此地无乱军。”前去查探战场的魔兵找到几名伤者,问出大致情况。   “将夜大人领着羽林军与一支神武军狭路相逢,最终羽林军险胜,神武军被打散,将夜大人并未下令追击,而是前往魔宫大狱平叛了。”   “溃军往何处去了?”殷无极问。   “有些散入六重天城中,有些在将夜大人离去后,又集结往上头去了。”魔兵答道,“溃军无将,自然也就散去了。”   交给将夜的事情,殷无极向来不担心。就算狱中的大魔溃逃大半,只要九重天的禁制不解,将夜带着人自然能逐一抓捕,帝京外围,他又让萧珩麾下魔兵围城,谅他们插翅也难飞。   他道:“继续前进。”   殷无极已经许久没有带兵了。承平日久,他坐惯了尊位,事务繁杂,他已经很少有机会走到各地去看看,面对层层欺上瞒下的文书,他也难以逐个查验,作出判断。   再加上外部环境暂时稳定,内部也无匪可剿,无乱可平,早就没有陛下再披戎装的空间。   殷无极不取消飞行与传送禁制,在城中疾行就得依靠车马。就算部分城池的禁制标志被损毁,殷无极魔气无法覆盖到,但帝京整体还未瘫痪,各方兵马争夺的还是关键的几重天。例如,重臣与中枢聚集的八重天,魔兵扎营的三重天、六重天等。   但是,纵然这城里到处都是战火,却没有一个胆敢冲到他面前与他作对。显然,他们对君王仍有敬畏,不敢与他正面对抗。   殷无极驱策魔兽,踏过惨烈的战场,一声叹息藏在了暗夜的风里,“清君侧吗……这什么时候,成为党同伐异的借口了。”   有时候,坍塌只需要一次破窗。   殷无极的确是被架起来了。弑君之罪必须追究,改革之事不能放弃,魔宫大狱株连甚广,无人会坐以待毙,终而掀起这一夜此起彼伏的叛乱。   他不能向各有利益的功臣集团屈服,甘心被架空,只能挨个分化,拉到自己这一侧,保证基本面的稳定。可他要动的是生死利益,就再也压不住那涌动的暗流了。   “刮骨疗毒,不破不立吗?”   八重天城中燃烧的长街,震天的兵戈声,让抵达此处的君王轻叹一声,“这是一个盛衰的轮回,时间到了。”   周期。这几乎是不可违抗的规律。   当一批人站在王朝的最顶端,又由于悠久的时岁,从此百年、千年不曾流动时,每一次的仰望就会蔓延为绝望。   当年统一魔洲时向下分配的资源,又在繁荣的商贸中,近乎不可违抗地向最顶层流去,完成了一轮又一轮的大鱼吃小鱼。   依靠魔宫这个核心,彻底转动起来的北渊洲,想要养活雪片一样滚起来的人口,就要资源,许许多多的资源。   但是在这冻结了的通天之阶上,现在又有几个出身草野的人,还有资格走到八重天之上?   出身,地位,天赋,金钱、权力、修为……世上太多横流的欲望,魔洲或许从未走出压迫的诅咒。而重新成为压迫本身的,或许又是当年怀抱理想建构一个世界的君王。   屠龙者,最终也成了恶龙。   *   陆机情急之下的这一笏板,成功拖延了时间,也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他形容狼狈,青衣沾满血与灰,在地上打滚躲过刀剑戳刺。他的手腕上还锁着镣铐,魔气未恢复,只能左支右绌,最终被一刀刺在脊背上,被魔兵从地上提起来。   或许是“陆半朝”往日积累的人脉还有作用,至少抓住他的那名将领只是挟持他,夺了他攥紧的春秋判。   “陆相,劝你老实交代,这个‘背水一战’如何解除?”   “没法解除,一炷香之后会自动解除。”陆机梗着脖子,很有宁死不屈的气节,“春秋判会隔开一个单独的空间,期间只能他们单对单——砸了春秋判也没用,还给在下!”   就在这时,快成为废墟的八重天涌入无数打着黑旗的骑兵,他们簇拥着魔君的坐骑,大声道:“尔等叛军,放下刀兵,陛下已至!”   “这一世君臣如梦啊。”   帝王的身姿被火焰映出,那是一双赤红如血的绯眸。他凝神,漠漠的视线似乎洞穿了战场,看向同袍兵戈相向,昔日同伴反目,一切都惨淡。   殷无极似是伤心透了,没有锋利的杀意,只有疲惫与叹息,“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太难看了。”   这一场魔宫内乱,人人声称自己是忠臣,人人又心怀叵测,各自露出狰狞的面目。党同伐异。   当年的同历风雨,如今的满目狼藉。又该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凝望着那道身影,深渊一般的气场,让人目视就产生深深的绝望。   只是一瞬间,挟持陆机的将领就觉得怀中一空,双臂被齐齐切断,化为飞灰,剧痛顿时让他跪倒在地,发出惨烈的叫声。   殷无极单手握着无涯剑,另一只手拎着陆机,把他从乱军中直接拖了出来。   陆机抬眼,看见他飞扬的玄色帝袍,龙纹暗绣栩栩如生,好似随时会腾飞。他久违地束了轻甲,护住腰部与肩部,勾勒出修长流畅的身形,一举一动皆是雍容尊贵。   “陆相看上去吃了不少苦。”殷无极的声音依旧平淡,谁也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陆机好不容易脱险,才意识到陛下这是来救场了,浑身的骨头一松,险些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在凤流霜身上一顿,雪衣女子向他颔首,顿时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雪凤凰用白绫卷着幸存的人,浮现在殷无极的身侧。代替君王守着将军府许久,她终于归位了,将幸存者都护好了,没落下一个。   “无妨?”殷无极看向她染血的白衣,肩背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箭伤。   她只做了紧急处理,忍耐着撕裂的痛楚,权当无事,然后直面最艰险的战场。   “臣无事,不辱使命,谢陛下关心。”   凤流霜素手抬起,收回白绫时,众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被魔兵们带去治疗。   殷无极从不看轻凤流霜,事实上她也从不弱于男子,能够在强者为尊的魔宫立足,只会教人欣赏,也从来没有人会对她有特殊照顾。   既然她不提伤势,君王就知她不欲渲染自己的功劳,所以拣了要紧的问:“赫连景和萧珩呢?”   “他们在交战,已经快要一炷香了。这是春秋判的能力,细节要问陆相。”   凤流霜的语气多了一丝涟漪:“……至于萧将军,魔气耗费太多,对上同为渡劫期的赫连景,恐怕不占优势。”   陆机一路被折腾的不轻,这才缓过来,连忙道:“那是‘背水一战’,是史家的‘术’,抽取某个历史事件,将条件赋予到对战双方,可以摒弃外界的影响……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至少那家伙,不会被继续围殴吧……”   “做的不错。”殷无极抬起无涯剑,剑锋一闪,就将陆机手腕上的镣铐斩断。   他手一松,把伤痕累累的陆机丢给萧珩的心腹将领,顺便嘱咐,“轻拿轻放。”   陆机看了看雪衣化血衣,在风中傲然屹立的凤流霜,再看了看满脸血痕和灰,形容狼狈的自己,想起萧珩之前说的“一吹就倒的书生”,莫名感觉又被骂到。   陆机嘶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文臣真的是魔宫最弱鸡,无奈道:“……陛下的特殊照顾,不要啊。”   殷无极看着那笼罩战场的烟雾,知晓春秋判构建的是一个类似红尘卷的“域”,当然,比起谢衍的旷世神兵,春秋判要好破解的多。   陆机基本不与人动武,旁人对他的了解也都在他的才思上,入魔之后也很少用当年所学。赫连景完全没料到,陆机还能有这么一手,才被砸了个正着。   陆机仰头,看着煌煌如曜日的帝王,将自己查到的信息告知他:“陛下,刺杀您的人是……”   他还未说完,殷无极就打断了他,道:“不必说了。”   他走进那春秋判笼罩的区域,只是一抬手,就用更高级别的结界覆盖了这一切,大雾漫起。   “……事已至此,已经不需要再说了。” 第369章 碑林钟鸣   当殷无极领着魔兵现身, 天平就开始倾斜了。   无论风云如何变幻,魔道帝尊威信尚存,绝大多数的魔修仍然归服于秩序。只要殷无极现身, 他们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这是他作为魔宫开创者积累至今的政治资本。   可是, 如果他的威严未曾动摇过一分一毫,今夜的叛乱,压根不会发生。   在进入大雾之前,殷无极的声音响彻八重天:“逆臣赫连景矫诏叛乱,停止反抗,放下武器,本座既往不咎。”   赫连景还被绊在春秋判的笼罩里,无法得到命令的中央禁军, 本质是没有自我思想的。   听陛下把大统领定义为“逆臣”, 禁军大为震动,他们看了看至高无上的君王, 见他的脸色雪白冷厉, 好似秋风料峭。于是他们犹豫片刻,还是听从魔修道统里对尊者的服从, 暂时停下了攻击, 戒备着, 与帝王背后的魔兵对峙。   赫连景还未从雾中出现,统领不现身, 他们还是惴惴不安, 不知方向,所以并没有完全卸除武装,一时间僵持。   有将领大着胆子喊道:“陛下,我等并非叛乱, 统领说,一切都是为了对陛下效忠。我们需要统领给我们一个答案。”   “放下武器,本座再说一次。”   殷无极手中还握着剑,却并未对这些中低层的军官挥下。他忍下了这种不知来由的郁愤,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吐出。   兵是刀,握刀者为将。无论何种时期,君王都没有对参与军队哗变的底层士兵斩草除根的道理。   魔修的道统里,杀死上位者,与服从上位者,永远是对立统一的。   在殷无极的威信未能崩塌时,为了自己争名夺利的人都会矫他之名,只为争正统性。   他们明争暗斗,厮杀不见血。陛下的尊名,也逐步成为了他们攻击对方的借口。   反正陛下在意他们,他们也是为了陛下好,这些隐瞒与心计,不过是一些小事,他们只是给政敌互相使绊子,陛下就算看了不喜,还真的会杀了他们吗?   但他们都忘却了,那虚悬于他们的头顶,指引方向的北极星,并非是一个早已无情的象征。   殷无极的确对于最初的功臣有着异乎寻常的容忍,但是当他们成为阻碍,挡在他的面前呢?   他俯瞰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些从最初抱着理想与热忱跟随他,与他共同创造一个世界,最终因为权力与欲望互相厮杀的友人,再不复当年。   他也是会伤,会痛的。   但是,当殷无极已经成为至尊无上的存在,他看向正在滑向深渊的历史周期时,心中总是有警钟在鸣响。   若再不做出改变,依旧照着惯性走,重复着些不痛不痒的日常,以他一人之力,平衡还能维持多久?他还能压制群臣多久?北渊,又还能向上走多久?   此次掀起魔宫狂澜的罪魁祸首……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在魔气笼罩的大雾中,殷无极单手伸入其中,如同触及一团虚无。他敛眸,捏碎那团虚无的雾气,走了进去。   他并不长于创造,更多是擅长毁灭。他的师尊,圣人谢衍却是万法之宗。他见过谢衍发动红尘卷,也曾经尝试破解过,虽然没有成功,却也积累了许多经验。   这样的技巧,用来破解陆机仓促间发动的春秋判,并不困难。   抵达雾气之中,殷无极发现自己无法判断方位,除却那若隐若现的激流声,再无其他。   陆机方才告诉他,由于他的主观意愿,“背水之战”的加持落在了萧珩身上。可是,若他无援,就有很大可能落败,赫连景一定会不择手段杀了他。   殷无极介入时,显然被春秋判定义为援军。但是显然,这援军来的有些迟,“看来,需要修改此地的规则。”   这并非他擅长的领域,所以殷无极很难像谢衍那样,构筑出一个精细完善,不辨真假的世界。   但借助龙脉之力,他可以强行打破陆机的规则,以自己为中心,重新构筑一个场景。   他只是在模仿谢衍的术法,所以,构筑也是依据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自动形成的。   他暗暗地想着,心中也并不确定:“……这段君臣关系,我希望在何处终结呢?”   龙脉之气在他手臂上缠绕流动,又向雾气中蔓延时,他听到沉重的钟声响了。   寒风乍起,黑色的线条如同抽象的字符,狂乱地鞭挞此地,像是把空间也抽出裂缝。大地中长出碑林,每一个碑上都刻着名字,寒鸦飞舞,发出尖利的声音。   再一声钟鸣,殷无极环视四周,看见无数生锈的铜钟从雾气中生长出来,它们悬挂在各处,树木上,碑林间,或是庞大难以挪动的黄吕大钟,或是如风铃大小,只要经过时撩起风声,就会惊动,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殷无极站在碑林的正中,怔怔地看着前路,一条血红色的道路平底被铺开,好似红毯,是这黑白背景之中唯一的亮色,如同指引。   这条血路如同什么预兆,他刚刚踏上第一步时,两侧的碑林之中,就伸出干尸如同枯枝的手,猛然抓住他的脚踝。   帝尊自有魔气护身,群邪无法近身,惨叫着退去了。   殷无极腰间别着无涯剑,走在这条赤色的路上时,感觉脚底咯吱咯吱的,崎岖不平。   “……真是不详。”他低叹一声,知晓这是尸骨的触感。   因为他已经从这密密麻麻的碑林之中,看到无数苍白的肢体,腐烂的,未腐烂的,只余下森森白骨的……它们随着钟声嗡鸣,发出幽魂的悲号。   在他掀起魔宫大狱时,今日的腥风血雨,好像就已经是注定了。若是无人反抗,他毫无疑问,会用自己的名字背起血腥。   在北渊众魔的眼中,就是震怒于自己遇刺的魔君,在九重天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涉案者、株连者,数以万计。   从此之后,他对与北渊的意义,就会再也不同了。   万魔不再敬他如同神灵,而是小心地谈论他。神像在坠海时露出了第一道裂缝,接着,他就要被血泼满,露出森然狰狞的面目,再也分辨不清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我已经要杀了,还是迟了一步。”殷无极垂眸,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再看向漫山遍野,数不尽的尸首,好似看见了一个不远的未来。“是仓促被逼反吗?还是……”   他暂时不想去猜,赫连景为何策划这一场大概率会失败的谋逆,程潇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不想知道。   殷无极仰望血色的天穹,四周如同黑与白的墨画。铜钟是暗淡的,只蒙着一层晦暗的浅灰,森然的碑林隔开了所有的视线。唯有路是红色,通向他构筑的紫微殿。   多少日夜,他都是在紫微殿中接受群臣的觐见,已经成为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如今,帝王权威的象征置身于尸骨之中,很难说是何种象征。   “来觐见。”殷无极不去刻意寻找赫连景与萧珩了,在这样虚无的地方,寻找没有意义。   日升与月落。他们都将走向最初与最终。   时间的风透过他的躯体,冲刷着他,把他体内的什么带走。虚无,空洞与钝感。他自从这次回到魔宫,已经很难感觉到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了。   殷无极尝试触碰着胸膛,内脏当然还在,但他的心跳格外的平缓,像是某种预兆。   明明他早就预料到了,却牵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神情,这很难说的上是君王惯常的微笑。   “……他们,会以什么样的面目,来到我面前呢?”他沙哑的低语,融在了风中。   在碑林的一侧,钟声被风送来,连带着君王的命令。   萧珩抵着像是被绘出的枯树,如同伤重的孤狼缓慢地舔舐着伤口,琥珀色的眸瞳一片晦暗。   “……陛下来了。”他笑着喘息,却森森然,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战场。   鸣钟声追魂,如同碎玉鸣金。让他仿佛听见兵戈声。   萧珩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场仙门大比,白衣圣人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一丝不喜,看似随口批命:   “莫要重蹈兵仙覆辙。”   由于这是圣人的警告,萧珩后来回到北渊,还琢磨了许久。思来想去,他认为圣人这是在警告他行事莫要张狂,功高盖主,是那一位出于爱徒之心,给他的警告。   在鸣钟之声中,他恍然,意识到这句批命,或许在预料着一种与兵仙终末之时相近的结局。   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允诺是不能相信的。   如今他交出了虎符,魔兵皆在陛下手中,还与赫连景缠斗逃入碑林深处,如今身负重伤,正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   若是他死在此地,殷无极甚至不需要费心解释,只需要把他的死推给赫连景,谁也不敢怀疑他。现在,他终于有不依靠“莫须有”,就能顺利除掉他这个心腹大患的理由了。   萧珩看向那不远处延伸的深红色道路,通往此地的最中心,他已经能够看见那熟悉宫殿的轮廓了。   无论日升月落,这三百多年来,他都在九重天的那座宫殿觐见君王,听着那几乎成为秩序本身的君王一句句命令,然后去实现。   他有时是赞同的,有时却不赞同,甚至带着隐隐的愤恨,甚至阳奉阴违——这种郁恨之意,又是何时生成的呢?   “操。”萧珩嘶了一声,却已经按不灭那种针扎一样的刺痛了。   这种如附骨之疽的危机感,比起他和赫连景在那江畔决战之地生死撕咬的时候,更加恐怖,令人寒胆。   但萧珩又有点幸灾乐祸,他用枪支起自己的身体,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开,狼一样的琥珀色瞳孔微微发亮。   “……陛下确实动杀心了。好消息是,不是老子一个人落到这网中。”   “论迹不论心。哈,论起背叛者,比老子更接近死亡的,是赫连景那家伙。”   在钟鸣的同时,赫连景已经走上了那通往宫殿的血红色道路。他仰望着宫室,好像走过无数遍这条路似的,身体自顾自地动了。   他腰侧还佩戴着中央禁军的虎符。腰刀出鞘必见血,现在鲜血淋漓。他刚刚砍进萧珩肩膀时,甚至都觉得自己能剔出那个男人的骨碴,可惜,他骨头太硬,又太敏锐,教他逃了。   “一个叛徒。”赫连景向来都是沉默的,此时抬起眼眸时,陡然窜出一缕火。   他几乎怒不可遏,却又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道:“违背陛下意志,欺瞒陛下,在地方坐大,勾结地方大魔……如此狼子野心之人,怎可不杀!”   他隐忍了片刻,终于把脸色那近乎扭曲的神情收回,才渐渐把挡脸的手收回,露出那冰冷沉默的俊容。   当年从矿场随陛下起事的人,最终只剩下他了。   其他的人,要么死在过去的战乱里,要么已经寿终。唯有他平步青云,又有着优秀的天赋,沐浴在陛下的天命之下,他的突破也如同登天,转眼就比没有气运庇护的人,走的远多了。   不知是因为他不问缘由的狂信,还是他始终是殷无极一手提拔的嫡系,殷无极把他放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后,就不再挪动了。能够教他守卫京畿,这是君王的信任,也是对萧珩的猜忌。   钟声仍然在响,无论是否有人经过。   赫连景穿行在碑林之中,听见混杂着冤魂的哭泣声。他低下头,捡起一根人的大腿骨,敲击身侧的青铜钟。   铛的一声。钟鸣了。   赫连景再看向周围,他很谨慎,却发觉那些堆叠在一起的苍白肢体,似乎动了一动,好像被什么托举着,离他近了一步。   “……这声音,镇魂吗?”他猜测。   “这里意味着什么?是陛下制造的空间,订立的规则……不对,为何如此疯癫?”   若是殷无极不疯癫,根本造不出这么抽象又诡异的空间,像是把坟茔具象化了,塞在了血月之下。或许说,这就是他识海的投射,心境的证明?   只是片刻的耽搁,这些碑林又拔高了许多,森森的,像是一棵棵正在生长的树,影子不正常地拉长。但是这画面也更加黑白分明,连最混沌的灰色,都要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了。 第370章 神与人性   漆黑, 猩红,灰白。除却铜钟之声,寂静外还是寂静。   赫连景行走在这大雾中的碑林里, 剥去喜怒不惊的伪装, 如同直面帝王幽微的心事。   而那些浸透在岁月中,不可诉之于口的话语,他从未曾向臣子剖白。   随着时间的流逝,殷无极身上的神性越发凝练沉重,压着他的肩,教他不能再纵情做任何事,一切都得权衡利弊,斟酌得失。   苛待自己的君王, 总在极高的道德标准中压抑自我的存在, 成为魔宫无形无情的“神”,并且剥离出属于“人”的一面。   他也如同仙门三圣那般, 青春的过往, 本性与人性,已经不再重要, 而是成为道的代言, 秩序的本身。   就这样日复一日看着君王不动喜悲的神色, 臣子们习惯了,并且真的将他当做神来崇敬。   神是不会伤心的。   可殷无极会。   赫连景按住太阳穴, 握紧腰侧刀柄, 直至手背泛起青筋。这样跌宕的情绪影响着他,良久,他才将这种冲击感勉强压下。   他望向紫微殿的熹光时,心中微颤, 悲叹,“陛下,失望了吗?”   若他是狂悖逆臣,不顾惜情分,也不念殷无极的昔年知遇之恩,他或许会不在乎今日的背叛。   一朝物是人非,刀刃相向,谁会当真凉薄至此。   赫连景鬓发黏在颈侧,血与汗濡湿甲胄,警戒着四周,刀剑声沉重如长夜。在明暗难分的光影中,他走过枯藤老树,踩过尸骨嶙峋,回忆却如潮水涌来。   他随着王一路走来,看着王披荆斩棘,看着他从矿场一时意气起事,到背负一城、一地、一道。   他沉默地坚守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看着年轻张扬的殿下,成为喜怒无痕的君王。   百年又百年之前,那个龙隐山矿场中,摘下斗笠从草垛中起身的少年,身形挺拔,绯眸如星,身上有着他未曾见过的朝气。   他笑着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若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行呢?”   赫连景为那样桀骜的笑容打动,毫不犹豫地跟上去,奔向少年剑锋指向的地方。然后,他随着王屠龙伏虎,斗败了无数残忍嗜血的大魔,直至今日。   他在启明报上一点点构筑出理想国的模样,为北渊洲指点出一条不同的道路。   他确实也做到了,砸碎禁锢奴隶的镣铐,带着本就一无所有的他们从黑暗中踏出。   自此,魔道一统,天下归附。   这样的君王,北渊万年难遇。他们应该庆幸。   最初,他也是庆幸的。   再回首魔宫草创时,殷无极的确抓过一阵权柄,很快就大赦天下,鼓励生产,使民休息。   无他,连年的战争让这土地荒芜,又遇到天灾,一穷二白,实在经不起太多的折腾。   而这片被天弃置的大地蒙昧、边缘、荒芜、衰败而冰冷,它什么也没有,想要平地起高楼,哪有那么简单呢?   动员这片刚刚走出奴隶制的土地,获得最多人的认同,聚集最多的力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造神”。   从奴隶制过渡到帝制,哪有嘴上说说那么简单。殷无极之前的那一套,纯粹是战时的体制,大多数都是照搬的史书,更别说按照魔宫的现实,制定一套适宜的治国之策了。说不好听的,帝尊的朝堂里怕是连识字的都凑不齐两只手。   然后,他选择建立魔宫,塑造至尊信仰,并且着手征召天下人才,订立一个完整的、可以持续百年以上的制度。   自此,魔宫如同一座拉满风帆的大船,让众魔跟随着天空中高悬着的北极星向前。   最难的政治是人心。他必须攒起浮动的人心,集合利益各异的阶层,让地域差异极大的北渊各地听从魔宫号令。   赫连景还记得,当时殷无极召各地的大魔入京,看着南北差异极大,各有各的地盘与利益的魔修在王座阶下吵成一团,争权夺利,欲望横流。   殷无极按着眉心,什么话也没有说,任由他们吵翻了天。   在散朝后,他叹息一声,道:“拢合了破碎的山河,却凝聚不了人心。团结,竟是这么艰难的事情吗?”   最终,殷无极作出了部分妥协,选择以新党制衡旧派,将所有的利益集团都引入了魔宫。从此,魔宫不再如最初纯粹。   陛下让他们这些臣子向自己管辖的领域探索,下放了许多权力,只在越界太过的时候出手按上一按,让各种力量在魔宫保持危险的平衡。只要保证北渊是在往前走,他可以让步。   他自己,则是重点管着命脉领域经济,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仙魔盟约上,为北渊发展创造和平的外部环境。   是君王,一手缔造了北渊未来几千年的轮廓,擘画了一个王朝的模样。他们跌跌撞撞的,到底也是走起来了,才有了今日。   追溯起那段赤诚的岁月,赫连景其实并不讨厌,那时的魔宫没有太多的规矩,没有勒紧脖子的绳,只要能带来好的变化,新的希望,一切都是被允许尝试的。   也正因为创业时期的宽松氛围,黑与白的界限也不分明,北渊诞生了多少年轻俊杰,成为魔宫兴盛时期的肱骨。   但历史总是有周期,这样的探索时期总不会太长久。   倏忽百年,发展的速度降了,弊端也在逐渐显现,只是这个机制还能运转,所以没有人会去打碎并改动。   臣子的权力过大,欺上瞒下随之而生。让九重天之上的君王难以从高山之上,看见底端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时,在管辖领域势力成熟的臣子,又会以自己为中心衍生出无数利益的链条,他们无形之中掣肘着君王的改革。   满帆的船,怎么能停下呢?怎么能掉头呢?   唯有走不下去,甚至尝到衰弱的滋味,魔宫才会从幻梦中醒悟。   所谓尾大不掉,莫过于是。   赫连景穿过浓郁如血色的薄雾,神色渐渐变了,他看见前方森森碑林里掩映的紫微殿了。   葳蕤的野草间,那殿中一点等待的光格外寂静,如照寒灯。   他似乎能够幻视千百年来凝固在魔宫的玄色背影,他本该处于鲜研热烈的盛年,端坐在暗流涌动的局势之上,俯瞰着喜悲无常,然后遥遥投来失望的一眼。   “陛下。”赫连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唇齿间溢出一声感叹。   他看向风中,自言自语着,“臣曾说过,陛下不变,臣自然会忠于陛下,为您赴汤蹈火。若是陛下变了……”   站在这里说的一切话,宫殿中的那位都能听见。他单手握着刀柄,抱有十二万分的戒备,走近紫微殿。   他一字一顿道:“明明是陛下,先背叛的臣。”   “今日的局面,陛下当真毫无责任吗?”   风也凝固了,碑林表面好似渗出血来,那是镌刻的名姓,如同千百年来怨恨的眼睛。   “在最初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结束后,陛下放手让我们去干,北渊生机勃勃,也曾迎来一段不错的时光。”   “可是,不知何时,这里就慢慢地成为一潭死水,和臣想要的世界,完全是两回事。”   “为什么呢?”赫连景这番话似乎压抑了很久,稳步走入殿中,他知道殷无极在听。   “是因为寿命。”   一座修真者的王朝统领人间,会发生什么呢?   寿命的长短,凝固如同天然的秩序,数百年、数千年也不会变动的上层建筑,对于凡人而言有多么可怕?   当天堑成为绝对的力量,就意味着帝尊的意志,将永远地凌驾于一切的一切。   目之可见的魔宫上层,看似是将要步入盛世的启航,积攒的财富到达了一个量级,外部也没有战争与灾祸。平平静静的,世界如常。   可是,这些位置,已经数百年未能变动了。   前人不离去,后人如何上升?自然更替需要多久?这权力的顶端,有这么多的位置吗?   三百年如此,那么一千年呢?三千年呢?   在幽曲的紫微殿中,道路如同迷雾,全然不是往日的格局。黄吕大钟、屏风与铜鼎陈设如八卦图,处处都显得压抑。   赫连景撩开鲜红色的帘幕,钟声长鸣,他往日的神情是沉默坚忍的,此时却好似被狂信反噬,鲜明又激烈的憎恨浮在他的脸上。   “陛下,没有战争,没有外部的压力,一切的痛苦就会在北渊洲内部挤压,直到挤碎所有人的骨骼。你在九重天之上,你看不见,你听不见。”   “你创造了这样的王朝,是为了带来‘启明’,还是让自己成为亘古不变的神?”   黑暗中,没有答案。   只有一个玄袍的青年坐在王座之上,单手支颐,静静地阖起眼睛。   “臣跟随陛下至今,从龙隐山,到启明城,再到北上,西征。一路陛下之提携,于臣而言,确实恩重如山。”   赫连景的神情,似乎温和了些许,想起了最初的模样。   “那时的陛下,还是殿下。他还没有忘却理想,还会与城中的魔民在一处,会聆听他们的高兴与烦恼,他厌恶权威,对大魔杀伐果决,主持着正义与公道……我最初,跟随的是这样的殿下,真诚,激烈,璀璨,一往无前,永不服输……”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在成为了魔道帝尊之后,他就开始变了。”他自顾自的说着,好似要把殷无极的半生割裂,自以为是。   “您当惯了‘神’,就不再是‘人’了。您习惯了俯瞰,又怎样看见这横流的苍生泪。”赫连景轻笑一声,“而我在军中,在除了京畿之外的地方,总是会看见这一切。陛下您呢,看得见吗?”   “……”殷无极不答。   “仙门鄙薄北渊,认为我等卑贱,您却要与仙门同盟,用北渊的矿产和资源换取利益。”   “各地还有相当多的大魔未能在统一战争中除去,您却停下了屠刀,放弃了除恶务尽的手段,转而与他们媾和……这是何等的背叛,陛下,你对得起那些流过的血与泪?”   殷无极安静地听着,他不欲为自己辩解。   他知道,如今再说什么他的艰难与规律的不可逆转,赫连景都是听不进去的。   从盲信开始,到偏执结尾。   赫连景嘴上说着殷无极以为自己是神明,可真正在造神的,恰恰是他自己。他太相信殷无极无所不能了。   似乎是因为赫连景的固执,眼前魔宫的幻影已不是旧日光景,许多人的身影在此时闪过,如同君臣心境的照影。   殷无极看见,这些幻影里有在禁军中斗蛐蛐的还大声叫好的勋贵子弟,有一生从军却晚年潦倒的魔兵。   有从王朝庞大躯体中生长出来的满脑肠肥的蠹虫,也有遥远乡间寻常人的离散与市井小民的汲汲营营。   哪一个王朝初时不是壮怀激烈,可最磋磨人心的是时间,飞鸟般一去不回的是机遇。   几百年追逐商贸繁荣,北渊的确强盛了。但是资源却一步步地向上层倾斜,兼并时有发生,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就算九重天上的帝尊想要制止,也只能制止他看到的一桩一件,而不是潜移默化发生的一切。   初时强调公平,拔擢人才的魔门,是一条天资优秀者的上升通道,而非普通人改变命运的途径。   因为起点压根就不一样。   “你背叛本座,是因为本座变了?”遥遥的黑暗里,传来君王低沉的声音,“……你认为,本座抛弃了当初的理想?”   “难道不对?”赫连景曾经见过那样的城池,就永远不会忘记。   午夜梦回时,他总会不禁在心中追问:“如果整个北渊,都如同当年的启明城……会是什么样子?”   赫连景后来也曾回到启明城,看见这座城池又重建了一次。时间没有在已成为渡劫期大魔的他身上留下痕迹,可当年的砖瓦已不复,唯有英雄碑还在风中。   他时常回去,熟悉的名字已经被风磨蚀,可绝大多数脸孔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他、程潇、凤流霜这些元老,总是被称为“启明党人”。后来的魔宫臣子来来往往,以为他们是在魔宫里党争,是抱残守缺,彼此明争暗斗,却都不知道“启明”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段超越了历史前进规律的辉光,也曾平等的落在血腥斑驳的大地上,让一座城池承载遥远的梦。   哪怕这座城池的最鼎盛的模样,只如昙花一现,在历史长河里堪称渺小,很快又陨落于战火,恢复为再平常不过的模样。   种子种下了,他们这些从启明城走出来的家伙,是不会像后来的臣子那般汲汲营营,只为修为或者利益,谋夺那碎银几两的。   后来殷无极又回到启明城,看见物是人非时,他与等他的魔民饮下一杯凯旋的酒。   就是那时,赫连景终究发现,当初的城主已经彻底回不来了。   时间啊,时间。   他带走了殷无极的屠龙少年时,教那样炽热暴烈的一团火,成为魔宫守望黑暗的一盏寒灯。   “理想之所以是理想,是因为,那还未到实现的时候。”殷无极开口,声音却嘶哑,“你忘记了,最终启明城是如何结局的吗?”   “在群雄割据,诸侯列土封疆的北渊魔洲,创造一个理想乡似的城池,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会被战火焚毁。理想,也要建立在现实之上的。”   他想说,真正的现实根本不如赫连景所预想的那样。   不是一切他认为先进的事物,都一定会被魔民欣然而毫无障碍的接受。认知是越不过的鸿沟。   不是顶端的他们认为,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世界就可以如同面团一样,被揉捏成什么模样。   事物有上升就有下降,潮水有浩荡前进,亦有局部回流。   倘若北渊洲的发展停滞在这里,说明现存的资源与人的思维意识,早已跟不上狂飙突进的革新,他是无法强行跳过这个时代,以一己之力,将北渊洲强行拉入某个阶段的。   殷无极身为至尊,明明已经无比强悍,却有的是视野达不到的地方,绝对暴力无法生效的领域,有的是做不到的事情。   若是一意孤行,等待他的唯有崩坏。   在他渡劫期的时候,曾因为膨胀的力量,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当他迈入至尊境界之后,他却从圣人谢衍的身上,学会了何为秩序,何为克制,何为无欲无求。   倘若他身为至尊,却有着填不满的欲求,那么谁能阻拦他走向崩溃呢?   但殷无极无论说什么,在如今的赫连景眼中,都是一种为自己辩护。于是他只归于一声长叹。   君王与臣子,虽然从一条路上走来,但他们之间亦然隔着一道弥合不了的鸿沟。   “现在北渊已经统一,陛下,您还在等什么?”赫连景太过激进,他剧烈地憎恶那些盘踞的蠹虫。   “你在中央禁军,你的卧榻之侧放置那些蛀虫的子弟,总不会是觉得他们堪当大用,可以接那些个老匹夫的班吧?陛下,臣忍了太久,每一天每一天,看着那些蠢货,臣都在想——我们当初随您出生入死,闯过血与火,目睹着战友的死,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坐享其成的吗?”   “您在这个背叛之夜,觉得失望吗?哈,这样的失望,在臣的心里已经习惯了,陛下怎么会觉得,臣会不恨?”   他似乎在咬着牙关,殷无极能听到那种支离与颤抖。他的恨意如同骨鲠,咯在中间,教他们都颤抖着。   殷无极沉寂片刻,他问道:“赫连景,你当真觉得,本座去推进这件事,就可以做得成吗?”   但是赫连景未曾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想得到的是结果,却没有找出一条实现的路径。   赫连景板着脸,声音冷硬:“总比陛下放松权力,却让许多大魔在地方坐大,甚至养出了萧珩这等自行其是,勾结地方城池大魔的心腹大患来的好些。”   他对萧珩的观感是复杂的。   当年他在狼王军也曾待过一段时日,萧珩曾教过他一阵,但后来,就把他交给了他的老师。老师在启明城之战中死去后,他对狼王军的观感,又有几次起落。   但没有变的,就是对萧珩隐然的敌意。后来他明白,自己的存在就是君王掣肘狼王萧珩的证明。   殷无极并没有与他纠缠萧珩忠心与否,实际上,他也不是那种会把政权的生死存亡,仅仅系于一人之忠心的君王。   “觉得不公吗?本座将你磨砺为一把剑,无论多么看重,到最后,却是在用你防备另一个人……很不甘心吧。”   殷无极却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他凌然大义背后,那深藏的怨。   “……”   就在这样隔空的对话中,赫连景走进了魔宫那条深深的隧道,看见了在尽头的王座等待他的影子。   钟鸣声又响起了。   君王斜倚在黑金色的王座上,长发披散,玄袍逶地,膝上放置着一柄长剑,那是嗡鸣的无涯剑。   他看上去太倦怠了,似乎被一声声的恨割的遍体鳞伤,本该无喜无悲的神情被疲惫染满。   “风波海的刺客未能杀了我,你要继续完成这件事吗?赫连景。”他掀起眼眸,淡淡地笑着。   但那微笑太勉强,但是好似一碰,就会轻易地碎裂了。   他什么都知道,陆机的查证,不过是为了个证据。   时时跟随着他,明白魔宫防备的所有漏洞,甚至对他的习惯如数家珍的,除却掌管京畿的赫连景之外,还能有谁?   赫连景沉默了片刻,在他面前单膝点地,道:“臣不敢。”   “不敢。”殷无极重复了一遍,叹道,“所以,派出刺客,嫁祸萧珩,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果然,我在卧榻之侧,为自己安置了一只噬主的猛虎啊。”   “是陛下,忘记了斗争,臣只是让陛下想起来而已。”   赫连景的心中,恩与恨各占一半,才有了如此矛盾又纠结的安排。   他刺杀君王,却又不会真的认为,这会杀死他敬爱的魔君。   他发动叛乱,先除萧珩,又逼反诸多大魔,一口气点炸了魔宫所有的暗雷,却又明白,这一切殷无极处理的来。   他就像是泼入烈火的热油,激起烧尽一切的火焰,让九重天的暗夜火光冲天。   他看着一切都在沸腾,暗流从涌动变为激流,在极度的炽烈的混乱中导演着黎明,又在走向陛下的那一刻,想好了自己的终局。   赫连景的心思,正在一缕一缕地浮出水面,让殷无极凝望着他的瞳孔,出现了明显的震颤。   “安逸是正确的吗?维系这样无趣的和平,是正确的吗?一味地压制着,让魔宫不乱,就等于矛盾不存在吗?陛下如此人物,为何在时间里磨灭了杀伐果决的手段……”   九重天京畿的禁军大统领,提着他本该用于保护君王的那柄长刀,走向孤身一人坐在王座上的魔君。   他平静地笑了:“陛下啊,变的心慈手软了。”   赫连景要用这条性命,唤起他骨髓里的杀伐,把君王从安逸与平静的长夜里拖出来,把他推往斗争与血色的黎明。   若是他此时不闯入风雨,决定用血去洗去什么,才会在未来付出更多的,血的代价。 第371章 魔宫终章   在魔宫紫微殿忽明忽暗的灯影中, 将军铁器加身,甲胄冰冷,俊美的侧脸竟如此狰狞。   他单手持刀登上台阶, 身影拉长、扭曲, 最后映衬在黑石砖墙之上,手臂抬起,扬刀。   本应浑厚的钟鸣,刺耳似兵戈。长刀映衬灯烛的影,一声呼啸,好似将过往撕裂。   他没有劈下去。   赫连景再度逼视那位垂着眼眸,看不清晰容色的君王,杀意明明刺骨, 但眼底是看不懂的复杂涟漪, 他声音嘶哑:“陛下,不杀我?”   照理说, 他们存在境界天堑, 殷无极只要认真起来,他就无法对身为至尊的陛下造成任何威胁, 他甚至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   陛下却如雕塑般寂静, 眼睫也不抬起, 好似不愿看他一眼。   质问、憎恨、失望,什么也没有。他只能从寒灯之下, 窥见他面上空白疲倦的神情。   魔君玄袍逶迤如浪, 膝上置剑,却不出鞘,乌色长发披散两肩,如丝缎, 面容苍白如雪。面对杀意,他甚至连一根指尖都没有移动,犹如安静的雕塑。   黑金色的王座边,荆棘缠着王座攀爬,如同禁锢。蔓延,蔓延。   君王垂下疲倦而虚无的眼睛,好似被岁月凌迟,声音也如同被刀锋刮过,哑的厉害:   “赫连将军若是认为,本座指点的方向,不该是北渊洲的未来。那么你的刀,为什么不落下来?”   他身上的神性越发浓重了,好似他就此化作一个无情的符号。   面对这样平淡的,甚至不能称作质问的话语,赫连景执着刀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好似拿不稳这利刃。   不同于安排刺客,构陷同僚,掀起叛乱。他怎么能亲手弑杀自己保护几百年的神?   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深入思考过“弑君”这个选项。   殷无极淡淡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弑君,会让你得到这最高的权力,再去实现你的理想与正义。时过经年,魔道已经整合完成,也度过了最难的时间,本座的存在,已经可有可无。你若想做什么,忠诚或背叛,但凭本事,为什么还在犹豫?”   在赫连景执着刀接近的一瞬间,他厌倦权力到了极致,活着都是负累,他只想要永久的安息。   “弑君?我为何要弑君?”已经偏执到疯狂的信徒顿住,他似乎意识到了面对非暴力不合作的殷无极,刀刃无法威胁到他。   弑杀殷无极这样的君主,风险极大,成功率不高,他不愿,时局也不会允许。他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弑君而来的。   他缓和下声音,道:“……陛下,一切条件都齐备。您只是短暂地走错了,很快就能回到正轨……只要您愿意让步。往后,您依然是魔道的君王,这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话,对殷无极来说已经很远了。他阖上眼眸,让心底棺椁的黑烟溢满了识海——心魔快关不住了,它在叫嚣着血。   “叛臣,叛臣,杀了他——”   识海里逐渐凝固成型的心魔,发出古怪的尖啸,“你寄予厚望,却又让你无比失望的人,这些面目全非的人,杀,杀,杀。”   “北渊洲最不缺的,就是想要一步登天的魔修,杀了,再换上足够听话的人,于你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君王自毁的情绪,一声磅礴如惊雷的怒喝,自殿外响起,声震层云。   “——从陛下身侧,滚开!”   紧接着,昔年大破坚阵的红缨枪脱手,自赫连景身后飞来,枪尖斜刺入他面前的地面。   枪杆横亘,腾起的罡风,将叛臣与君王清晰地分割到两侧。   萧珩进殿后他一步,站在长阶尽头。他依旧维持着投掷的姿态,逆光时的面容看不清晰,压迫感沉沉。   他从浓稠的黑暗里走出,铠甲残损,披风染血,长发被血迹黏成一缕一缕。可见他鏖战至今,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   萧珩原本还在迟疑,重伤时贸然接近君王之所,无疑是自投罗网。面对心思幽沉,且有足够理由卸磨杀驴的君王,他的本能在报警,提醒着他逃,不能做风险这样高的事情。   但是见逆贼逼视君王,口口声声说着“憎恨”,他已经刻入骨髓的赤胆忠心又占了上风。   萧珩冷沉沉地笑,气死人不偿命:“喂,开什么玩笑?窃国之贼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开口那股傲慢的上等人味儿,都要把老子熏晕过去了。就你,嗤,什么玩意儿,还敢对陛下说什么‘恨’——你他娘的配吗?”   “萧珩!”赫连景回身视之,唤他名字时的杀意溢散,一字一顿。   他那狰狞的神情,寒意森森。这是真正的狼顾。   锋利的杀意如锥刺骨,而百战浴血后的将军不畏不惧,又往前重重踏了一步,琥珀色瞳孔近乎竖起,如同如真正的狼。   “赫连景,你算什么东西?弑君,你也配?”他张开雪白的利齿,好似随时都会咬断敌人的脖颈。令人心神震颤的威压。   两头嗜血的狼狭路相逢,结果唯有厮杀。   萧珩显然被车轮战耗尽了魔气,与全盛的赫连景对上处于劣势。   陆机那一笏板,为他争取了一炷香的喘息时间,也让他利用春秋判构造的地形风筝赫连景,等到了陛下带兵回援。   殷无极既然来了,他这样重的伤就不该现身,合该等到尘埃落定时再出现在自己麾下的魔兵面前,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   但他见殷无极表露出一二自毁的念头,萧珩还是忍不住,一步踏进紫微殿内。   “喂。”年长的将军甚至都不愿再喊赫连景的名字,满眼的轻蔑,好似看着什么脏东西。   萧珩一抬手,那枪杆震颤,再度飞回他的手中。   “知遇之恩的重量,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压根不懂。”   萧珩无论与君王有何龃龉,但遇到这种时候,他又像个真正的大哥,最是不讲道理,最是护短。   他如狼一般窥看着敌人,沉下身体重心,执着枪,好似随时都要发起惊艳的一刺。   “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信任你,你背叛他,你凭什么?”   赫连景见他摆出了杀人的预备,也登时刀势起手,浑身紧绷,与他周旋着,寻找负伤的狼王最致命的破绽。   他不肯在老对手面前说实话,冷冷道:“陛下走错了路。我不得已发动兵谏,固然会委屈陛下,但这是为了北渊洲!为了魔道……我的苦心,我的忠义,你懂什么?”   “操,你他娘的再敢逼逼一句,老子弄不死你。”   “为了北渊洲,忠义,骗鬼呢?恶心老子是吧。”萧珩啐了一口,眼神尖锐冷峻,“谁家忠义之士,是能持刀上殿,忤逆犯上,逼君王就犯的?你要是算忠臣,那老子不得把忠孝仁义的美谥都加一遍……”   都是百战之将,胜负本就在毫厘之间。   可赫连景毕竟是以全盛的姿态迎战负伤的狼王,不过金铁交接数十次,他就从萧珩凌厉的枪风中,窥见了一丝空隙。   长刀狠戾,擦着他的肩膀过去。萧珩打架时混不吝,也不顾及仪态,就地一滚,好险避过。但是侵略性极强的魔气还是从他肩头爆裂,连环撕开血肉,甚至炸开了他半身的铠甲。   萧珩也是个狠人,他用魔气直接烧灼半身,哪怕伤口被烧的血肉模糊,他也用最快的方式止了血。全程,他就没从唇角溢出半声痛字,好似支撑他的是一具钢筋铁骨。   他再执着枪时,仍然站得稳,但肩头的伤势让他暂时废了一只手,只得垂在身前。他单手持着抢,气势仍然不落下风。   “陛下,该醒醒了。”萧珩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也没有蛮干,而是提高音量,尝试唤醒王座之上明显不对劲的那个人。   殷无极自方才开始,就断绝了对外界的反应。   他咬着牙关,却是笑了:“……陛下,就算是生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心魔,也得看看场合吧。不想管这片你亲手打下来的江山了?还指望别人看顾,谁能比你行?殷老弟,殷别崖,你晃晃你那聪明的小脑瓜行不行,积水了?生锈了?掉链子了?”   君王眼睫轻动,漠漠的目光投向战场,好似给出了些许反应。   “……头好痛。”殷无极按着额头,心魔在侵体时,他几乎没有了外界的感知,直到被兵戈声唤醒。   除却紫微殿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殿外的碑林已经成为扭曲的、赤红的黑红色旋涡。   那样诡谲的景象,让人心头发寒,他果真是生出心魔了。   魔君微微倾身,长发如鸦羽垂下,遮住疯癫的血色瞳孔。他的玄袍鎏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长袖擦过,无涯剑被他握在了手中,剑光出鞘。   血浪在他宛如滚滚黑雾的袍角处翻涌,他走近。   “心魔?”赫连景顿住了。   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步,即使随行于君王两侧,殷无极也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心魔的存在。   “是啊。你小子真该死啊。你唤醒了不该唤醒的东西。”萧珩简直是要被他气笑了。   他格开他的刀,杀意四溢,“真想把你剁了。”   可惜不成。他半身浴血,能保命就不错了,实在手上没劲。   “陛下的情绪一向稳定,就如同这不变的秩序,怎么会有心魔?”赫连景嘶声,他的眼睛中好似有血丝,显然也不怎么正常。   萧珩低哑的声音响起,好似怕惊动了什么存在:“魔这条道途,往上修的,哪有不疯的。心魔,陛下原本压的好好的,你想死就自个抹脖子,找个干净的地方埋了,你逼他做什么?”   “闭嘴。”赫连景眼神一戾,显然有所动摇。   他向后疾跳,与萧珩拉开距离,一边关注那提着剑走近的玄袍身影,一边戒备着随时会攻上来的敌手。   他并不怕自己会死,不如说他策划了这一切,操盘着整场魔宫之变,想要奔赴的就是这样的终局。   于他而言,死如归程。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又犯下了背叛之罪,实在对他不起。唯有死在陛下手中,才能得到审判。   萧珩的阻挠让赫连景十分厌烦,他冷峻着脸,反噬的狂信徒我行我素,却不知自己神情有多疯狂狰狞。   他手臂紧绷,周身凝起淡蓝色如电光的魔气,重刀劈下之前,他甚至失言道:“萧珩,别碍事,只要陛下杀了我,今夜的一切都能结束。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萧珩一怔,似乎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呼吸一时粗重。   就在那短暂的三息沉默里,他想透了来路和因果,心里大骂他疯狂,额头青筋却根根暴起,当真急了:“……你逼他杀你?你有病?有病就治,发什么疯?”   若说刚才还是谨慎的周旋,意图拖延时间,现在萧珩的攻势更猛,好似发了狠,要在殷无极动手之前杀死他。   总之,不能死在殷无极手上。绝对不能。   萧珩枪风刚猛,用上了压箱底的最后一点魔气,刺透他的右肋。可赫连景皮糙血厚,他难以一击致命,只得又后撤,道:“他娘的,你不知道陛下有多重情义,逼他杀你,赫连景,你怎么不上天呢?你给老子滚过来,头伸着,老子剁不碎你——”   钟声又响起了。狼与狼撕咬相争的声音被吹起的罡风湮灭。一切都归于扭曲的寂静。   在血雾消散之前,殷无极不知何时,从王座上一步步走下来。   他玄袍临风,提着剑,苍白手背青筋暴起。很难说他如今是清醒还是疯了,他的眼中是再也抹不尽滔滔血狱。   “萧珩,退下。”   简简单单的一句命令,如同扼住了狼的咽喉。   毕竟是魔道的至尊,境界低于他的人,都很难反抗这种命令。   言出法随,银铠朱袍的将军握紧的长枪,明明快要攻破敌手右肋的破绽,此时竟然难以再往前刺半寸。   萧珩手臂和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似乎还要和他博弈:“不退。”   “……你太累了,休息吧。”他的语气略低下来,明明没什么波澜,却因为叹息,而显得温柔几分。   殷无极漆黑的身影擦过他身侧时,略略抬手,放在了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渡出一缕含着“道”的魔气。   “滚,你小子,别抢……老子人头……”萧珩似乎还想反抗,但他身体沉甸甸的,眼前被血雾模糊,勉强往前走了两步,像是坠了千斤顶。   他抹去眼帘流下来的血,一阵红一阵黑,看不清晰了。   魔气缭绕在他身侧,弥合着他的伤口,也限制了他的行动。   萧珩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只得勉强以枪撑住身体,半跪在地上,将军仰起头,看着一切不可避免地滑向最糟糕的地方,无奈地道:   “……有这样令人操心的君王,算哥倒霉。”   萧珩与赫连景,随着他从最初走向最终的两名将领,在惊变的这一日到来时,却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萧珩固然与他存在龃龉与利益冲突,两人的关系还一度僵硬到极点,哪怕在九重天见面,君臣两两相望,无话可说。   但在大是大非之上,萧珩脑子清晰,总能审时度势。在私交方面,他重情义,守承诺,肯为兄弟两肋插刀。   他哪怕心中怀着猜疑,面对死生大事,他永远挡在君王之前,守着最初的承诺。一切的矛盾皆可以搁置。   而赫连景,在九成的时候,都是实践着他绝对的忠义。   他甘心作为君王的刀刃,百分百地完成着他的愿望,如此热烈地狂信,视他为全知全能的神,并且认为只有君王才能带来黎明。   可是臣子只要有一次的不臣,过往的一切都会被推翻。忠诚会被认为是隐忍不发;服从会被认为是枕戈待旦……没有什么天衣无缝的伪装,能够披上一辈子。   在赫连景策划了风波海弑君案,哪怕他并不觉得会成功,是为了寻找魔宫的缝隙,达成撕裂魔宫、煽动叛乱的目的——但他始终是对君王,下了杀手。   凡事,论迹不论心。   除了逼反了大魔世家叛乱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呢?   中央禁军在他麾下,其叛乱也有他在其中挑动。他想要一并清除掉盘根错节的根系,毁掉全部的利益网,所以只会疯到点炸所有的暗雷,让殷无极心忧卧榻之侧,再也留不得他们。   他甚至想要除去萧珩这名对手,将地方清理一遍。可是他选择忠义,在这样危机关头仍然不背叛陛下,这件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这样,或许就能找回一个干干净净的魔宫,没有混杂着多重势力,能够再度起航,向着失落已久的梦想前进。   赫连景对外说着“清君侧”,实则清楚得很:兵谏之后,殷无极是留不得他的。他的人头,是平息这场叛乱的最佳祭品。   但他心里十分平静,因为事情,真的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殷无极现在的模样太异常了,他如同从赤练血海中捞出,又在烈火中淬过,走出无边浓深的黑暗,鸦羽色的发无风飘荡,绯眸如血,平静中带着疯癫。   他们很难分得清,他是往日那个喜怒波澜不惊的君王,还是被心魔所控,成为杀戮的代名词。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并说完吧。”君临的帝尊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叹息。   此时连伤悲都褪色。   “……唯有血才能平息这叛乱,已经,没得选了。”   “那就,请陛下自取之。”赫连景听罢,并未露出畏惧之色。   他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看着玄袍魔君扬起的剑锋,露出了“总算如此”的平静神情。   “看在为臣三百余年的份上,臣有话,想对陛下言明。”他扬起头颅,道,“臣忠于陛下,并未改变。”   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他导演了这一切之后,又要殷无极杀了他的真正目的。   “风波海一事,臣在背后谋划,今日供认不讳。”   他想说的很多,但是当他真的面对动了杀心的殷无极时,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了。   “悖逆如臣,辜负陛下期待与栽培,陛下不必留手。”   在这段短暂的空白之后,他收拾了思绪,轻声道:“魔宫大狱,将会是历史上……罄竹难书的一笔。陛下之名清清白白,不该沾染这些罪,臣死之后,修史之时,自当全部归结于臣……祸乱魔宫,意图谋反,弑君犯上,勾连党羽……”   “陛下唯有以臣的头,平今日之叛。以臣之名,肩负接下来的血债。这样,魔宫弊病皆除,哪怕死伤无数,至少……接下来的几百年,魔宫还会正常转动,前路,也没什么阻碍了。”   赫连景根本不在乎这场叛乱中会死去多少人。生为魔修,鲜血为河流,人头为舟楫,他只要结果。   “……臣殉道以后,请陛下把臣,葬在启明城。”   “碑上,不必烙下罪臣的名字。”   殷无极阖着眸,并没有说话,他在聆听。   罪臣用沉重的执念压上他的双肩,这让本就在血与火中煎熬的君王踉跄着。这生命的重量,换做旁人,足以将他摧垮。   罪臣看着他,眼里却有着热忱的星芒,那是信仰,他道:“只是希望,臣的血,能够唤醒陛下尘封的那个理想。等到实现的那一天,请陛下再去启明城的英雄碑下,告诉战友们吧。”   赫连景说到这里,也觉得其中的期待太过苛刻而沉重了。   他以最残忍的方式唤醒了君王尘封的伤痛。他近乎是把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用血强行绑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去践行,去探索,去实现。   金吾的盔甲沉重冰冷,他摘下头盔,单膝跪在地上,甲胄敲击地面。   他长叹一声,觉得没有什么没说完了,道:“陛下,请动手吧。”   殷无极听罢他的想法,沉寂了片刻,最终沙哑地开口道:“以魔道为见证,我答应你。”   见他誓言落下,化为道之禁锢,萧珩陡然变了脸色。“陛下,你疯了,这你敢答应?”   可他现在阻止,已经迟了。   无涯剑扬起,剑光一闪,罪臣头颅落地。   鲜血不规则地喷溅着,染满肃立的君王半身,烫热、猩红、炽烈,如同熔岩烈火。   臣子无头的躯干还维持着跪地的姿态,似乎是因为这一剑太快,他并未被那膨胀的力量碾为灰烬,而是保留于世。   殷无极半身染血,目光迟缓地,看向落地的那颗人头。   他屈身,抓住刚才还活生生的臣子的发,提起了他的头颅。   “好轻……”他提起那头颅上染血的长发,用手拂过他的眼帘,慈悲地合起了他不曾瞑目的眼睛。光泽再度消失了。   头颅的皮肉迅速失温,还鲜活的皮肤泛着青,滴答的鲜血从断口落下来,一捧血落在玄袍的帝尊身上。   “你,唉……”萧珩站起身,端详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然不敢近身。他分不清,杀了赫连景的那一刻,是心魔做出的决定,还是他自己。   “陛下,你现在,是心魔吗?”萧珩问道。他心里却不切实际地希望着,回答他的是暴戾疯狂的心魔了。   魔君寂静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道:“亲手杀了友人的滋味,原来是这个样子。”   “……看啊,热血未凉呢。”他五指间都是血迹,烫热的。   殷无极转过身,微笑着的倾城容色上,染着狰狞猩红的淤血,又勾勒出深刻皮肉中的鲜红魔纹,直直蔓延到他的脖颈深处,好似某种跗骨的病变。   萧珩心里一凉,心里苦笑:这下可没救了。   他想说些这位死去前同僚的坏话,可是无论是宽慰还是抹黑,都已经什么用也没有了。   他果真了解君王的性格,连死后的一切都算计到了,也是求仁得仁。   木已成舟。他死前近乎偏执的愿望,得到了殷无极的首肯。   等价交换。   赫连景早就打算好了,用自己的头重置一切,开启新的魔宫,新的时代。无人流血,他来流血,一劳永逸。   这每一滴留下的血,都是有代价的。   萧珩还站在原地,看着罪臣头颅的君王走到那无头的尸首面前,微微弯腰,好似要把他的脑袋放回脖颈上,再最后一次告别。   他或许是抱有细微的幻想,这位跟随他许久的臣子,还能再睁开眼睛,作些不夹杂冰冷算计的温情告别。   可是殷无极刚刚把断口放上去,头颅没有睁眼,依旧是惨白无生命的皮肉,他却想起了当年也是在九重天上,最初跟随他的战士们挡在他面前,骸骨森森的躯体了。   殷无极的眼瞳微微睁大,像个骤然被打开尘封记忆的孩子。永远经历着那一场噩梦。   萧珩似乎忍耐不了这种,他咬紧牙关走上前,想把他强行带出这里。   可是,他站在三步远处,身影凝固着,再也无法接近了。   那位近乎于北渊真神的存在,竟然跪倒在地。他太痛了,魔纹蔓延在苍白的皮肤上,艳绝而冰冷。他却抱着那头颅,如同失路穷途之人,又似纯真稚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悲泣着。   今夜的惊变之后,在魔宫亘古不变的相似月光下,故人的熟悉的面容,还能留下几个呢?   他的声音嘶哑,垂着头,眼睫阖起,血泪却蜿蜒着,止不住地流下来了。“萧珩,你,还有陆机、程潇他们……”   “你们,也是如此恨着我吗?” 第372章 新的开始   九重天帝京的叛乱, 最终还是在腥风血雨中平定了。   长夜将尽,寒风冷彻,黎明光芒初至时, 八重天的地面上都凝结了一层厚厚的血。   将军府这等交战中心地带, 府邸赤火绵延,又被大雨熄灭,只余下断垣残壁,尤带荒草青烟。   程潇与返回魔宫的陆机交接了事务后,没有觐见陛下,而是独身返回战火中被焚毁的丞相府。   锦绣焚灰,金银作土。空置的府邸里不但被乱军蹂/躏过,此地后来还发生了激战, 是陛下调兵平定叛乱, 压根没受降,直接将这群仓促间叛乱的大魔勋贵通通就地格杀。   程潇走过已经染成血红的池塘, 这里曾经还是一处风雅景致, 现在却是满地狼藉。他撩起墨绿色的袍角,小心地避开飞溅的血, 但脚下还是踩到硬物。   他低头打量, 是一串断了线的明珠, 成色极好,却被泛着青紫的断手紧攥着, 蒙了血雾。   “昨夜, 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程潇这样自语,面上却不带怜悯或是忧悒的神色。   “妄图反叛,却撞上陛下的铡刀,真是可怜啊。”   向来是坐于重重帘后操纵风云的一代名相, 城府极深,说出的话也未必真心,只是遮着虚情假意的画皮罢了。   程潇在相府的池塘边,找到还未被推倒或者劈开的石凳,弹指拂去血痕,撩袍而坐。   漂浮血色的池塘,如有赤霞倒映水中,丹桂初发,树冠却被横着劈开一个豁口,尤如断头。他随手折了一支垂落的丹桂,放在鼻翼下轻嗅,幽香混杂洗不尽的血腥。   “陆相,寻我?”程潇看向拐角处,笑容不变。   “程相。”陆机见他并未着朝服,身侧也未跟随死士,而是一身墨绿猎装,好似随时要远行。   他犹豫片刻,从角落走出,从袖中掏出一个玄底金纹的卷轴,道,“有一道陛下的旨意,是给你的。”   “旨意啊,陛下不亲自下令吗?”程潇叹息,“是不愿见我?”   “程相曾为魔宫立下大功。”陆机攥着卷轴,并未展开,却字斟句酌。“在陛下被困于魔宫时,义无反顾进宫勤王救驾,此乃……”   “昨夜,陆相可见到天街的景色?”程潇看向半池赤红,打断了他连篇的溢美之词。   他以桂枝指向庭院之外,道:“骑兵如风掠过长街,刀兵相接,血肉横飞,尸首成堆,烈火燎原。明明是曾经身穿一种甲胄的同袍,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但很多人都死在了阴谋之中……”   “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无比清楚。他不会原谅这样的背叛。”   陆机沉默不语,他在魔宫之中被罪臣赫连景掳走,甚至被挟持用来叫开武库大门,他差点要被归于乱党之列。   若非他当众给了赫连景后脑一笏板,拖延了宝贵的时间,等同救了萧珩一命,让他等到陛下赶到。恐怕,他也没那么容易洗干净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殷无极和他说了当日他为何会暂离见微殿——是程潇引他出去,才造成了陆机被掳的空档。   暴雨前夜,一切蛛丝马迹都可能包藏祸心。恰恰是这个时候。程潇不知情,可能吗?   与他共事许久,各司其职的右相,将手中桂枝置于臂弯间,徐徐转身,如同抱着满怀金翠。   “陆相心中在意,觉得程某这个人重利轻义,立场不明,见风使舵?”程潇唇畔有着闲适的笑意,如同锦衣华袍的曾经,“陆相传承史家,向来秉笔直书,厌恶墙头草也很正常。”   “何况,程某此时在陛下心里,恐怕等同佞臣吧。”程潇毫不讳言,“……啊,这是揣测上意了,不敢不敢。但是这道旨意,程某心里多少也有准备。”   “陛下认为,罪臣赫连景掀起叛乱,程某知情,甚至纵容。”   陆机依旧青衣白裳,在这被焚毁的丞相府里久久伫立,叹道:“程相不解释?”   “他要用自己的性命去终结一切,践行他自以为的忠诚,程某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实在劝不动,也就不劝了。”   “程某与他向来走得近,若说什么也不知道,陛下自然不会信。”程潇继续道,“倘若他仅仅是打算与那群他厌憎至深的大魔同归于尽,也是帮陛下分忧,肃清魔宫,我有什么好阻止的。”   程潇脸上的笑容敛起了,逐渐面无表情,“唯一让程某生气的……谋划刺杀陛下,难道不该死?”   陆机颔首,他看过昨夜陛下衣襟上,袖袍上,甚至眼底的的斑斑血痕,他丝毫也不同情那位已经变成一颗头颅的前同僚,反倒觉得他死的太痛快。   程潇悠悠然道:“至于程某做了什么……其实也不多,只是旁敲侧击地出出主意,在关键的节点,顺手推上一把而已。同谋,怕是算不上。”   “再说,我与他虽说都随着陛下自启明城起步,但是启明城是他的家乡,而非我的,我有什么必要参与谋反,与陛下作对,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陆机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眼神端详着他。   “富贵作尘,锦绣皆灰。换个人来看,或许能看出物伤其类,枯荣之悲。”   程潇双臂展开,好似拥抱血战后的风,他脸上甚至有着平淡的笑容,“但我偏偏不悲。”   “自取死者,我不劝。他的死,多少值这个价。”   他此言,又透着商人精明的冷酷了。   “程相精于算计,称量天平两侧的重量。”陆机道,“无怪乎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说到这里,难免带上些个人情绪,“……与程相同朝为官数百年,到底我还觉得,除却政见不合,还能说上几句话,勉强算是个朋友。没想到,该除我时,程相也是毫不手软啊。”   程潇微笑道:“当日我请陛下相见,是臣发现赫连景有异动,特地去提醒陛下。陆相,不必用猜疑的眼神看着我,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还不至于这样害你。”   他这话是真还是假,陆机猜不出来,叹道:“程相多谋,若非这些年来程相留手,陆某是玩不过程相的。”   程潇却站起身,双手拢起,向他深深一揖。   “陛下。”   他看见了陆机背后,如黑雾般出现的人影。   “陛下,您怎么来了?”反而是陆机惊了一跳,他拿着旨意前来时,以为殷无极不会来。   毕竟,昨夜是他亲自率军平的叛。那些叛乱的大魔被将夜带兵赶着往前,然后统统死在了殷无极的剑下,无一活口。   陛下杀穿了叛乱之地,以极为残酷血腥的方式。   直到最后,殷无极杀的一身玄袍浸透血色,如同从血池地狱走出的修罗,成百上千的大魔四散溃逃,又在他的剑下灰飞烟灭。   尸骨铺在他的脚下,有人身首分离,有人拦腰而断,有人更是被挫骨扬灰,九重天新鬼旧鬼齐号哭,火光艳烈,悲声震天。   背叛,这是最好的发难理由。那些他还对于杀不杀举棋不定的大魔世族,只要参与了今日的叛乱,就不需要再细细查清过往的罪行,杀尽乃至诛族的理由,已经被固定好了。   三百年太平无事,殷无极显得太过慈悲,以至于有人忘却了他的手段。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又活生生地苏醒在今夜。还活着的人,用血记住了这一课。   可是,陆机在返回魔宫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血色的因果缠绕着他的袖袍,压在他不弯折的脊背上。莫名悲恸。   “只是来送一送程相,到底,是为本座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重臣。”   陆机手忙脚乱地展开卷轴,似乎以为陛下是不满意自己磨洋工,拖到现在还没宣旨,“陛、陛下……”   “不必念了。”殷无极抬手,向下虚虚一按,陆机立即垂衣敛袖,退到一侧。“本座亲自来下旨。”   程潇静静立在殷无极面前,似乎在等待审判。   他看似贪钱财,恋权位,讲利益,染铜臭。可经手的泼天富贵多了,真实的他却显得从不在乎,谁也看不穿他在想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殷无极此时看上去很平静,不像是昨夜大开杀戒。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玄色帝袍,似乎不染任何血迹,但是走近时,程潇感觉到一股浓烈的煞气凝聚在他的身上,是洗不干净的怨恨。   “程潇,你向本座要过一个恩典。”殷无极看着他,忽然笑了,“功成身退时,做一富贵闲人。”   “是。”   “好。程相病重,无力担负右相职责,向本座乞恩典,辞官归乡。本座允之。”殷无极顿了顿,“……忘了,你在北渊洲没有乡,那就去西疆吧,你在那里做过一阵城主,熟悉环境。”   “收拾收拾,今日就走吧。秋意深了,也该启程了。”殷无极阖眸,复又睁开,“没有本座召见,此生不得再回九重天。”   陆机握着旨意,露出了明显诧异的神情。但他懂得察言观色,看着殷无极无喜无悲的脸色,知趣地没有说出半个反驳。   程潇也明白,陆机这样的反应,大概是殷无极的最终决定与旨意上写的不符。他是过来撤销上一道旨意的。   解职回乡的处理,说明是允他平安落地了。   “谢陛下恩典。”程潇松了一口气,露出释然的神情,连忙向殷无极下拜。   不过,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旨意上写的是什么了。   程潇的身影离去,陆机看向凝眸远望的陛下,又觉得他神情寥落,好似注视着一片虚无。   “陛下,为什么?”   陆机手中握着的是一份有关“流放北地,徙三千里,永不得归”的旨意,殷无极最终选择了让他“告病回乡”。   “没什么。”殷无极阖眸,“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熟悉的面孔了而已。”   *   启明城的秋风又起了,一块无名的墓碑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深蓝色常服、萧疏俊朗的将军,正提着一壶酒,用前所未有的复杂神色,看着那没有姓名的碑。   另一个,则是白衣如雪,冰肌玉骨的女子。她黑眸淡泊,戴着面纱,亭亭站在这秋风里,就如同一朵出水的雪莲。   “没想到,能在这里偶遇凤楼主。”萧珩率先搭话,与他这样情商极高的人在一块,向来是冷不了场的。   “只是来看看故人。没想到萧将军胸襟广阔,竟然愿意在政敌的头七扫墓。”凤流霜阖眸,语气清冷。   萧珩习惯她这冷淡的态度,颇为混不吝地蹲下来,在腾腾燃烧的炭盆里烧了些纸钱,道:“九重天现在空荡荡的,陛下杀空了半个朝廷,什么都瘫痪着呢,本将军可受不了那压抑的气氛,索性跑出来躲个闲。反正现在虎符在陛下手里,老子又是停职状态,自由,去哪都无所谓。”   “凤楼主,你呢,风雨楼势力那么大,这个节骨眼跑出来,陛下放心?”他又揶揄。   “陛下有意改制风雨楼。”凤流霜瞥他一眼,摘下雪白的面纱,露出姣好的容颜。“……今后,风雨楼不再作为一个独立于朝廷的组织,也不再作为女子的收容之所。”   萧珩皱眉,道:“那你楼里的姐姐妹妹,往哪里去?”   凤流霜的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微笑,道:“风雨楼一直站在陛下这边,我们楼里的姐妹,论起能力从不输给你们男人,为何非得凭依风雨楼发挥才能?如今,魔宫空出了太多实缺,正是我们女子平等参政,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是陛下向我许诺的真正条件。”凤流霜漆黑的眼眸划过笑意,“这也是我不会投向他人,最本质的原因。”   她又高傲地抬抬下颌,语气里带着些轻快揶揄,“感谢陛下吧,你活着,全靠陛下的许诺。”   萧珩坐在无名的墓碑前,感叹道:“从收容孤女的风雨楼,过渡到向天下女子开放的魔门,再到魔宫开放真正的仕途……世上从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凤楼主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恭喜了。”   说罢,他朗然大笑,道:“陛下自然是要感谢的,但无论楼主与陛下做过何等约定,在危局中数次救萧某一命的,始终是凤妹子,怎能不谢?”   “还算人话。”凤流霜也拾起几张黄纸,投入燃烧的炭盆里。火光映亮她的脸。   “今后,魔宫根本的制度将会大改,一切都会向集权走去……掌管魔宫暗面的,将夜大人一人就足够了,我与风雨楼的骨干们,或许转向明面,成为魔宫臣子,或许进入魔门,继续教导天下有志向的女子。”   她此言,又透露出几句未来的风向。   魔宫之乱不能再重演,陛下要收回权力,此时就不能再在魔宫中留下太多不安定因素。   “未来会什么样,谁知道呢?”萧珩笑容敛去了。   他饮了一口烈酒,道,“陛下收回军权后,可能暂时不会再下放了。四方大营,设征东、征西、镇南、镇北四名将领,分拆兵权,刚刚好。”   “那将军你?”   “他要我回帝京,掌禁军。”萧珩耸肩,“啊,这可是个苦差事。禁军里的刺头那么多,虽然死了一批,但是留下的,寻常将领搞不定,陛下就丢给我,叫我来保护他……他抓壮丁呢?”   “那看来,以后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凤流霜可疑地顿了一下,语气淡淡。   “咱们都认识多久了。先前你躲着我走,见面也冷冷淡淡的,我还以为楼主对我有意见,现在说开了,也没什么嘛。”   萧珩递给她一杯烈酒,“来,干一杯?”   “躲着你走?萧将军,知道为什么吗?”凤流霜见萧珩落拓地倚着墓碑,修长的腿翘着,风流不羁的模样,挑眉。   “为什么?”萧珩酒杯沾唇,漫不经心地问。   “妾年少时沦落风尘,受尽折辱。虽然在豪宴上斩杀凌虐妾与姐妹的大魔,但是到底……那个杀入深墙之中,还细心到会把朱红色披风解下,披在妾身上的男人,如何不算是年少时的盖世英雄呢?”凤流霜用平铺直叙的语气道。   “凤妹子……咳咳咳——”萧珩一口酒喷了出去。   “有那么稀奇?”凤流霜抱着臂,心情很好的样子。促狭从萧珩的脸上,成功转移到她的脸上了。   见那年长的落拓将军还一副恍惚的模样,凤流霜依旧端着她如冰雪的美人姿容,道:“放心吧,那只是年少时的事情了。几百年过去,妾又不是当年那一无所有的炉鼎少女了。”   “可、可是……”萧珩平素撩闲,从不认真,此时大为震撼,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还没等他想出一个妥当的回答,凤流霜又走近,俯下身看着那坐在墓碑前的将军,红唇微启,淡笑着道:“放心吧,我这般告诉你,只是因为心怀坦荡。”   “我是陛下之眼,魔宫肱骨,你即将掌管禁军,身负重责。我若要与你勾连,多影响仕途,简直得不偿失。”   这次魔宫内乱,之后的几百年,都会作为惨重的教训。他们都不会再让感情影响决策。   凤流霜还骄矜地扬扬脸,淡笑:“若是三百年前,我或许还会艰难取舍一番。但是如今,男人这种东西,有我的前程重要吗?有天下姐妹的未来重要吗?”   “……”萧珩嘶了一口气,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回复,就被凤流霜以旋风似的速度踹了。   雪凤凰解决了历史遗留问题,心里很是畅快,面带微笑地离开了。   旁边的树上传来枝丫断裂的声音,萧珩头也不抬,苦笑道:“小猫儿,别躲了,下来吧。”   将夜轻轻一跃,停在他身侧,然后拉了拉兜帽:“抱歉,不是故意听到你被甩的消息。”   “停停停,还没完了。”萧珩恼了,“哥哥我也是很有魅力的,这只是个意外——”   两人明显关系不错,闲聊两句后,萧珩似乎有点犹疑,问道:“陛下,现在什么情况?”   “……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将夜道。“上回仙门寄信过来,应当是询问魔宫内乱的消息,那家伙拿着信,在灯前坐了好久。听陆机说,因果已经重的要影响他心境了。”   萧珩垂下肩,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等到魔宫初步稳定了,咱们负担着点,放他出去……散散心吧。” 第373章 圣人东巡   微茫山钟鼓初鸣, 暮山烟紫。   圣人飞舟从云中纷纷而下,华盖若英;随行大小车辇紧随其后,如繁星伴月。   自微茫山登仙台, 至崖下东流水。   绯光氤氲凝于山间, 烟霞自天边四射而来,那开启一段巡游的圣人远行舟,正象征仙门最辉煌鼎盛的时光。   圣人谢衍,是朗朗天道乾坤,是日月煌煌而照。清光过处,邪祟一清,妖魔回避。   凡夫朝夕耕作,荷锄而归, 仰望天际时见到那一阵烟霞的余光, 如同拨月星移的轨迹,又似游龙摆动的长尾。   修仙者见之, 或是遥遥一拜, 以示对那位圣人发自内心的敬意;或是舒然一声长啸,和着远歌, 逐着日月, 追寻圣人行过的足迹。天地在此时骤然辽阔。   圣人东巡。   这是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长达十几年, 甚至涉及全仙门的巡游。   儒释道各自掌控的三洲,数千年来各自为政, 只在大事上打配合, 十分松散。若是后世翻开史册这一页,会惊异地发现,仙门权力收归谢衍手中的第一步,就是圣人东巡。   圣人东巡所到之处, 是或是蜚声海外,或是籍籍无名的仙道宗门,亦或是危险至极的洞天、杳无人迹的灵山。   他的足迹踏过的每一处,都被记载入仙门志。   风土人情,朝代更迭,宗门道统,功法名录,甚至妖魅鬼怪,一切杂乱无章的记载都被从头到尾梳理过,归纳于仙门统治之下。   他这样一步步丈量过大地,切实走过每一处,而非在高阁调鼎,不闻窗外风声雨声。由此,谢衍才能发现并解决无数仙门陈年弊病,调整不合理的地方。   圣人谢衍的跟随者,几乎全是仙门年轻一代的天才,听他言,观他行,受他指教,因而悟道,突破修行瓶颈,也因这次实践之行终生受益。   而后,又有无数修真者闻讯而来,远远跟随在圣人东巡队伍之后,追随那道背影。这让圣人的影响力如同根须,深深扎根在东、西、中三洲的土壤中,千百年无法抹去。   哪怕圣人坠天,他对仙门中兴时期的第二代修士的影响,依旧刻在了这些后来陆续走上掌门、长老之位的修士的骨血之中。   这些深埋的草蛇灰线,直到他回归之日才逐渐浮出水面。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初时,跟随谢衍的除却他的弟子,还有些中洲百家的年轻俊才,墨家、法家、兵家、农家等宗门自然争相报名,还有从中小宗门、家族遴选的年轻修士,更有散修各显神通,挤破了头,也要去争得一个名额。   他们被宗门长辈塞到圣人出行的队伍中时,长辈千叮咛万嘱咐,能够在圣人身侧旁听,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多观圣人言行,向圣人弟子学习。   在当时的仙门年轻一辈的修士眼中,这或许只是一趟和同辈出行踏青的旅程。他们结识同辈,或是带些竞争心,或是推心置腹,甚至还有生出好感的,玩心还未泯。   东巡第七日,东巡队伍就抵达中洲一座名为“落凤山”的山脉中。   据传,这里有个隐秘的洞天,名为“凤凰林”,至今还未被探索过。   离洞天开启还有三日有余,谢衍随手绘成一座住得下几十号修士的宅邸,须臾间化作实体,坐落云山草木之间,飞瀑落下,野花纷纷,静水流深,雅致非常。   他解决了这百十号人的住宿问题,就回到独栋的小楼之中静思。   他好静,所以与年轻修士们的住处也隔得远些。洞天开启之前,无人胆敢打扰这位好静的仙门之主。   余下,则是由随行儒门首徒风飘凌安排房间,处理杂事,等待洞天开启。   白相卿已经在仙门名声斐然,一手“琴萧双绝”的本事,让他在仙门子弟里格外吃得开。   但是他这次带了少年沈游之,就闲不下来了。   沈游之是圣人捡回来的关门弟子,年岁最小,容貌出众,性格飞扬桀骜,妥妥一个混世魔王。   大师兄风飘凌操办整个东巡队伍的大小事务,温和的二师兄白相卿不但要帮他分忧,还要围着小师弟团团转,被同辈的墨宗墨承、法家韩殊取笑了半天。   谢衍地位太高,他基本不插手管束这些年轻人的友谊或者竞争,只是致以淡漠高远的一瞥。   东巡路上,他为练练这些年轻人,教他们以后走上高位时扛得住事,性格更务实,所以选了不少未经过深入探索的洞天。这样,既可以历练他们,跟随队伍的百晓生门人又能记录洞天的资源与特征,归入仙门的统一管理之下。   有谢衍镇场子,百家宗门放心的很。情况再危急,他们的心肝后继者也不会出事。   空山新雨蒙蒙,雨打落花,满地深红浅红,苍翠浸透冷雨,幽竹空打窗棂,一切都笼罩在烟雨之中。   圣人居住的小楼前空寂无人,门扉深闭谢客。   有人踏足这浸润在雨中的小楼,在阶前停驻半晌,轻叹一声,轻轻推开那紧闭的门扉。   门没锁。但是灵力波动须臾,又如同流波隐入江海,悄无声息地洞开了。   来客是一名墨发绯瞳的昳丽青年,玄底暗纹的宽袖衣袍裹着他修长的躯体,举手投足尽显久居上位的尊贵气度。但这样的他仰望大雨的模样,却又是别样的落魄。   重重心事压着青年,教他明明身负修为,却无避雨之意,任由自己坠落在大雨之中。   他拢了拢湿漉漉的玄袍,早已紧紧贴在他的身体轮廓上,深红色的里衣浸透,勾勒出他形状好看的脖颈。   他侧头时,苍白皮肤透着冷,泛着寒,颈上青色的血管透出来,弧度很是诱人。接连不断的雨水从他高挺的鼻梁,优美的脸颊轮廓落下,又藏入衣襟之间。   显然,来者并非圣人东巡队伍中的一员,但他一路走来,路过修士云集的地方,却无人发现他的行踪。   这正是魔宫叛乱平定,魔宫改组成功后,心境动荡的魔道帝尊殷无极。   “……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推着本座出去散散心。”他低低自语着,“我实在无处可去,想着圣人东巡开始,就贸然造访,圣人不会不欢迎我吧。”   殷无极犹豫半晌,还是踏进院落中,反手阖上门扉,长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走。”   殷无极没动魔气,毕竟这周围都是仙门修士,又是圣人的小楼。小楼里亮着暖光,意味着家园、闲适与关爱,他却并未第一时间扣响门扉。   “谢云霁是不在,还是在休憩?”他心里想,“师尊好静,可不能打扰他休息了。”   殷无极不知自己是想见他,还是怯于见他。他在铺满落花的小楼之前,停驻了片刻,又徘徊。大抵是近乡情怯。   雨水蒙蒙,山间青碧,他如黑雾的身影也要融入这烟水之中。   殷无极凝眸,坐回园中的树下,纷纷扬扬的雪白梨花落在他衣袍间、墨发上,让他如同沉寂静美的雕像。   他身上好似还未散透血腥味,浓烈的檀香,遮不住他从骨子里就染上的累累血债,那种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感觉,与这雨中的幽静庭院显然格格不入。   “上回我与他分开时,还是在魔宫之前,我还对他说,自己能处理……想来,那时我还是意气风发着,浑然想不到后来……”   “我杀了……太多太多人,尸骨累累,荒魂遍野。抄家、株族都是轻了,九重天下了三天的大雨,血还没有洗刷干净,杀到最后,只要是参与了叛乱都杀了……无论罪行轻重,都是很难分辨了……他在仙门都应当听说了吧。”   “魔宫动乱的始末,怕是都逐一呈上了圣人的案台。本座就算再掩饰,或者是解释什么,也无法盖住这血腥了吧。”   这才是他想见又不敢见谢衍的根源。   殷无极怕见到,谢衍提及他那罄竹难书的杀戮罪行时,带着否定与厌恶的眼神。   “圣人会不会见到我,就斥责我不仁不慈不恤?说我这个君王当的很坏,很糟糕?”   “师尊会不会失望啊,我明明学了那么多儒家的仁德之道,在治理王朝时,却暴戾至此,他都白教我王道了……”   年轻的魔道君王越想越慌,开始后悔自己跑来找圣人,恨不得缩回去。他匆促间起身,顾不得拍开衣上的落花,撩起袍子,就要逃似的离开这圣人的小楼。   却不料,此时小楼前的门开了。   “陛下在吾门前徘徊,又要过门不入?”   “为师有那么讨厌,教别崖你来了也不肯见?”   白衣圣人披着雪色大氅,单手提灯,漆黑的眼眸如黑曜石,瞳孔被橙色的灯光镀上一层暖色。   他的面色似笑又似怒,大抵是见他在外徘徊许久,也不肯敲这个门,实在忍无可忍了。   谢衍早就发现他来了,但他发觉了殷无极徘徊时的犹豫,不差那点时间,打算体贴地尊重他的意愿。   他确信,那一叶飘摇海上的孤舟,定会驶向海上温暖明亮的灯塔,最终停泊靠岸。   所以,他发现殷无极打算过门不入时,才那么恼。   谢衍提灯一照,黑暗从殷无极身侧褪去了,让他的身影暴露在灯光之下。   他看见殷无极全身浸透雨水,衣袍发上染着落花,好似湿漉漉的落水小狗,显而易见地顿住了。   “淋雨?”   谢衍没想到,殷无极明明避风雨十分轻易,偏偏以这副狼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帝尊每次来见他的时候,都爱美极了。   他总是换上最漂亮的衣袍,熏上他喜欢的香,还要细细打理长发和配饰,哪会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   好似,他是那穷途上的失路之人,在等待着他的指引,亦或是审判。   “过来。”谢衍伸手,语气一如往日平淡,却是说一不二。   圣人好似在等他乖乖回到自己怀中,或者是用抢的。   “……”殷无极别开眼,身体没动。   他不敢看谢衍现在的眼神,藏在衣袖下的拳紧紧握着,显然是怕极了后者。   “别崖?”谢衍见他身体紧绷着,有点软弱,又有点抗拒。   浓烈的檀香弥散着,雨水也盖不住,花香也改不了,那股如影随形的血腥气好似噩梦缠在殷无极身上。   谢衍冷着脸,什么也没说,下一刻就直接把琉璃灯扔在地上,大步踏出遮风挡雨的小楼。   然后,他单手按住殷无极的后脑,把湿漉漉的小狗强硬地塞到自己怀里,用雪白的儒袍帮他遮住了雨幕。   “……师尊。”殷无极的声音闷闷的。   “傻透了。”谢衍的声音传来,带着叹息。“别崖,想求助的时候,就应该来敲我的门。”   “对你,这扇门永远不会上锁。” 第374章 小楼一夜   小楼外雨打梨花, 料峭春寒,屋内却灯光熹微,好似港湾。   他踏进清寂的小楼时, 衣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长发湿漉,藏在袖中发间的乱花坠下,留下来过的鲜明痕迹。好似一只小兽突然闯入了某个人不起波澜的生活,撒着欢,泼他的墨,咬断他的琴弦,还踩了一地的梅花脚印。   殷无极顿了顿,看着谢衍白衣上的雨水痕迹, 抿唇, 又刻意攥住他的长袖,将洁白的云丝缎揉成一团。   谢衍瞥他, 见他又别扭地转过头, 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牵着他去里间, 备好热水, 还摆好仙鹤祥云的屏风。   “别崖, 先去沐浴更衣。”   谢衍给他几件儒门制式的里衫,黑色丝缎打底, 触之滑凉。   殷无极低头一看, 初看和他年轻时穿的差不多,又有些区别,可以摸到游龙纹的暗绣。   “我留宿时用于更换的衣服,圣人时时都备着吗?”   他品出这细节里隐藏的暧昧, 懵了一下,又后知后觉地绯红了脸,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快要渗出蜜糖来。   “在外头受欺负了,你当然会回来寻我。只是备一份你的起居用品罢了,迟早用得上。”   谢衍凝了眸,又故作不经意地解释:“没有特别的含义。”这又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殷无极才不管他怎么解释,反着听就对了,笑道:“我知晓,师尊总是挂念着我的。”   谢衍把帘子放下来,点好熏香,正与他说些寻常闲话。   却听见背后窸窸窣窣一阵,殷无极把衣物悬挂在衣架上,也不避忌他,踏入浴桶中,撩水声传来。   他们做师徒时就没什么边界感。后来,在外人面前端着姿态时,以圣人或是魔君相称,像是疏离不熟那么回事。   但是他们背地里不明不白地凑在一块儿,如情人般相处时,这种界限就更模糊了。   更放肆时,他们还时常唤什么“夫君”或是“卿卿”,肉/身交叠,元神缠绵时,连距离都是负的,界限就像个笑话一样。   屏风遮蔽的空间本就不大,溢出的热气氤氲着朦胧的欲情,谢衍才觉得,温度有些升高的不正常了。   君子如谢衍,自然不会去贸然窥看。他背着身打算离去,在外间等待徒弟拾掇完自己,却听到背后唤着:   “师尊,帮我梳梳头发,缠在一起了。”他往昔低沉的声音,被水一浸,也显得柔软。   殷无极的长发鸦黑,如浓云,似丝缎,现在全泼在水中,沉沉浮浮的,好看极了。   他撩起一缕,用指尖扒拉着,似乎是梳不通。他难免有些粗暴地拉扯着长发,懊恼:“雨水湿黏,打结了,要不扯断吧。”   谢衍听他这般软着声音的撒娇语气,本想不轻不重地斥他两句:他都贵为一方帝君,还要央求师尊替他梳头发,实在长不大。   “陛下几岁了?”谢衍叹息一声,还是拿着玉梳,回身走到浴桶边,握着殷无极折腾成一团的长发,用玉梳轻柔地打理。   “疼……”他浸下水去,只露出半面脸庞,鼻翼高挺,眉飞入鬓,绯眸形状秀致好看,眼尾还泛着浅浅的像是揉碎了桃花的湿红。   谢衍专心致志替他梳头发,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不为所动。   殷无极浮上来,长发披散在修长肩颈上,湿淋淋的双臂一揽,勾住圣人看似脆弱白皙的脖颈,然后凑上去,在他喉结处噬/咬,似撒娇,又似调情,“圣人……”   魔君果真还是老样子,热烈又动人,这种他也克制不住的本能亲近,因为圣人从不阻拦,现在更加肆无忌惮。   面对衣衫整洁的圣人,他却赤/裸着半身在浴桶里,一身苍白皮肉如水妖,又是窥伺猎物最美艳又有毒的花。   很快,他强劲修长的臂如青藤,顺势缠了上去,连叶片也尖锐地刺/入猎物的身体,好似要绞死他。   这种致命的魔性,并不受殷无极本人控制,而是天生大魔的特质。   谢衍不是第一次看他的套路,顺势覆着他的手背,略略低头,两鬓发丝垂下,漆黑的眼睛始终是清明淡然的。   “咬人?”谢衍扶着他的肩背,手指慢条斯理地穿过他后脑的软发,并不介意明面上宿敌魔君的唇齿,正咬着他的喉结致命处。   “明明头发很柔顺,没有打结,陛下骗我。”他在殷无极耳畔轻笑,“……还是,在刻意勾引?”   他们聚少离多又立场相悖,每次见面,都少不了肢体间的缠绵纠葛。在坠入某些容易让人犯错的境地时,两个人都未必无辜。   谢衍知道,徒弟越是心里不安定,越会渴求温度与关爱,元神相触与温存,是最能快速安抚他的方法。   想罢,他的手指移到他的额头边,激发出一丝微弱的灵流,然后按着太阳穴,有节奏地刺激他敏感混乱的元神。   是安抚,也是控制。   殷无极又舐了一下他的喉结,吻落在他的下颌和锁骨上。   他滚烫的身躯顺势贴上来,烫热而有力,把师长完全拢在怀中,恣意亲吻,看上去霸道极了。   谁也不知道,现在他颅脑里融着烟霞似的快乐,欢情似拉丝般被无限延长,又被控制在高点,迟迟坠不下来,让他身体僵硬片刻,又猛然缩回去,激荡着水波。余韵悠长。   谢衍在用灵流接触他的元神,他控制的技巧很好,在平复他的情绪时,又顺势赐予他无尽如溺海的快乐。   待到水都要微微凉了,他才从恍惚失神中醒过来,声音黯哑着,显然是忍耐不了元神的刺激。   “……圣人这样玩弄人,也太过分了吧。”   他看似软绵绵地抱怨着,却又缠上去,在谢衍的唇边用力咬了一口,尝到了血味。   谢衍脖颈上一圈牙印,唇上泛红,衣襟被略略扯开,丝绸沾了水又被揉皱,不复往日严谨整肃。   但是他的气息还是相对平稳的,黑眸微带笑意,看上去游刃有余。   反倒是咬人的小狗倒了霉。殷无极呼吸微乱,身体烫热,眼眸里光芒摇晃,那本该冷厉晦乱的绯,现在又甜又软,像是糖浆,好似能滴出蜜来。   “我暂时出去,等着别崖。”谢衍看出了他的情动,将他柔顺的发撩起,别在他耳后,又在他额前浅浅地亲了一下,悠然道。   “……”殷无极紧绷着身体,他又输了。   待到殷无极擦净身体,换好轻薄的衣衫时出来,谢衍已经在执着一卷书,斜倚在外间的坐榻上听雨了。   雨声缠绵,灯影如豆,照着灯下君子如皎皎孤月,墨发披肩,腕白胜雪。   听到动静,谢衍抬眼,见他的薄衣外只披着件松垮垮的玄袍,长发发尾还滴着水,就这样赤着脚走来。   他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没初见那样压抑紧绷了。他依旧不提魔宫内乱,显然是此时不想说,谢衍也就不问。   殷无极凑近,低头一瞧,笑道:“师尊,您怎么在看《搜神记》啊。以前我爱看这类神仙志怪小说,您还提点我少读闲书呢。”   殷无极又揽着他的腰,往他身侧一倚,倒在他膝上。   谢衍顺势接住他,把美人拥入怀中,书卷却是倒扣下去,又推下案台,不再问津。他今夜大抵是不会再看书了。   “落凤山里又没有宗门坐落,您来这里做什么?”殷无极握着他的手,指尖勾勒他的掌心,戏谑道。   “几日后,此地的洞天‘凤凰林’会开启,这是个比较古老的洞天,资料也很少,可能会有危险。届时我会跟着仙门弟子一块进去,避免意外。”   谢衍答的也很随意,“历练我不会插手,出事了再说。”   “这样啊,您虽然要进洞天,但是不和仙门弟子一块儿走。”殷无极拖长了声音。   “有我,叫什么历练?”谢衍揉搓他微湿的长发。   殷无极身上还萦绕着些徘徊不去的血气与恶念,但是一旦靠到正气凛然的圣人道体身侧,他的眉眼都舒缓了下来,那股徘徊不去的戾气,也减轻了不少。   这些时日里,他好久没这么舒服、这么放松地躺在师尊怀里,与他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了。这多奢侈。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沉迷,如同一叶飘摇的小船,终于停泊在了安全的港湾,给人以回家的感觉。   殷无极又知道,圣人本身如深渊莫测可怕。   他如同被细密的丝线缚住翅膀的蝴蝶,百般挣扎,还是深陷在这种清冷又危险的味道里,别说是飞翔的翅膀,连骨头都能化了干净。   不用殷无极开口去请求,谢衍体贴地给了他几乎不可抗拒的选择:“据说凤凰林洞天风景不错,有一大片凤凰花树。他们历练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半年,在洞天里也不耽误事,不如陛下一起?”   洞天福地的时间流速,比外界要快上不少,他们在里面可以呆的更久一点,不想遇见仙门弟子,自然能完全不遇见。   殷无极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   “既然圣人开口了,那本座就勉强从了圣人吧。”   他矜持地点点头,假装自己是勉为其难,实际上眼睛流转间,那种期待就显露的一干二净了。 第375章 因果恶念   夜泊港湾, 风雨独避,殷无极这座时时拉满了风帆的船,终于感觉到了疲惫, 他停了下来。   死亡与血腥很近又很远。当他从阴影中踏入圣人小楼的门扉, 被谢衍带着些凉意的手握住时,安全感顿时降临,萦绕日夜的噩梦,也终于被光源拒于门外。   殷无极回身一看,那些狰狞的黑影,天道的心魔,徘徊的亡灵,都瞪着血红色的眼, 向他露出森森的齿列, 盘踞在门外的窗上,阶下, 好似随时要扑上来。   可是在圣人的小楼里, 它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圣人提着的灯照到哪里,破邪的灵光就蔓延到哪里, 妖孽鬼祟哀嚎着化为黑烟, 仓皇退去。那样的轻易。   沐浴更衣后的魔君披散着长发, 盘膝坐在青莲雕纹紫檀坐榻上。琉璃镜照出他的影。   他揽镜自照,发现这些时日里深锁的眉头不知不觉中舒缓了, 那浓重晦暗的愁绪也减轻不少。   谢衍方才去小厨房取炉上煨着的汤饮子, 才短短离开他片刻,殷无极没有沐浴在圣人的灵气中,就如同戒断反应,开始坐立不安, 骨头都难受起来。   没等多久,殷无极度日如年,忍不住下了坐榻,赤足踩着柔软的垫子,在谢衍的房间里来回逛。   他这里摸一摸,那里碰一碰。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山海剑架在剑架上,灵光古朴温润,光华内敛。从外表看,不像是什么绝世神兵。   一侧琴台上,摆着名琴“九霄环佩”。   当然不是上古遗留的法宝,而是圣人寻来天材地宝,仿照典籍的上古唐制琴身逐一复原,音色纯正,蕴藏不竭灵气,不似凡音。   不知何故,这把名琴弦断了几根,谢衍也没有修,只是随便置于琴台上罢了。   “琴坏了,怎么不去修?”   殷无极成为帝尊之后,戒除个人喜好,封炉不再探索炼器通天之道,却将一些基础的炼器技法与制品画作图册,印发天下。   墨家之术很好,但殷无极明白,他固然能够做出最顶级的法器,却是造价高昂,无人可仿制,只有寥寥数人才能买得起,用得上。   这样的炼器之术,只能让个人成名,又奢靡费钱,于天下无甚用处。   他已经许久未碰少时的爱好,但是面对名琴断弦蒙尘,他还是忍不住抱起琴身,轻轻抚过断弦之处,对其损坏的地方知晓了七七八八。   “好生奇怪,谁敢摔谢云霁的琴?”他自言自语,“……除了他自己,可是他那么风雅的人,怎么会失控摔琴呢?”   魔君若是有些边界感,就该假装未看见,把断弦之琴原样放回琴台上,不再过问。   “修琴的材料,袖里乾坤刚好有。”殷无极席地而坐,把琴置于膝上,随手捻出柔韧的冰丝,合着琴身比对长短。   “……好久没碰炼器了,这身技艺无所用,替他修修琴,也不算靡费。”   九霄环佩坏的并不严重,殷无极三两下,就将琴弦调试完毕,用鬼斧神工的炼器技巧,将残破补齐,与完好的琴没有区别。   楼外风雨声大作,魔君斜抱着琴,逐一拨过琴弦,专注地听着音色,直到手感和音色恢复到与他记忆里分毫不差。“……应该没有问题了。”   由于是谢衍所制,琴上有着圣人灵气,他明明修好了琴,也不放回琴台上,而是抱着不撒手,不一会就昏昏欲睡了。   “就合眼一会儿……”殷无极心想,放任自己沉进睡眠里。   圣人小楼里的明光护佑他,在他清醒时无法侵染。   可是当他合眼时,光怪陆离的梦又寻到了空隙,从黑暗里延伸出来,如蛛丝般攀附缠绕了上去。   谢衍并没有离开太久,殷无极心境混乱,他就去亲手制了些平心静气的汤饮,还特意放了些蜜糖与浆果调味。   待墨发白衣的圣人端着汤饮回来,却发现,魔君抱琴闲坐,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清醒时,行止笑闹与寻常无异,沉睡时却格外不安定,眉眼间萦绕黑气。那是恶念缠身的征兆。   表层的平静,无法遮挡圣人穿透命运的眼睛。   谢衍漆黑空灵的瞳孔里映出真实,黑中泛着赤光的细线从黑暗里延伸出来,只要是有影子的地方,细线就无孔不入。   那些代表因果罪业的丝线,黏连在沉睡的殷无极的肋下、肩胛、四肢甚至后脑,如同织密的漆黑网缚,是控制他命运的傀儡线。   殷无极的内心出现空隙时,当年被谢衍封印过,又因为他登临尊位,被境界、龙脉与紫气压制下来的心魔又会卷土重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控制着他,乃至毁灭他。   圣人的目光好似穿透时间的洪流,无数影子前进又倒退,唯有殷无极如黑雾的背影上,成千上万条因果的细线将他往深渊拉扯,使他疯魔,引他坠落。   谢衍站在原地,神情幽暗不定。但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气场,却鲜明地降落在这位看似冷清温雅的君子身上了。   “天道。”谢衍的声音韵律沉沉,已经几近“道”,寻常修士甚至听不见。“滚出去——”   满室灯烛明灭不定,光影幢幢,好似世界在此时一瞬断裂。   黑暗骤临,雪白的焰火顿时在那些因果丝线上燃起,一时间,小楼外雷电交加,映出圣人冰寒的脸。   好似在这一瞬间,他的怒意让天地震动,杀意如同黑洞,好似要撕裂万物,鲸吞天地。   这样的交锋发生在只属于“秩序”的空间里。   这是“万法之宗”的圣人谢衍才能应对的领域,剑道主要在“毁灭与破坏”上的殷无极未曾涉及。   别崖来求助于他,也只能找他。谢衍想,唯有自己才能保护他。   谢衍微微合眼,再睁开后,满室温暖的灯烛如常,玄袍帝尊依然抱琴端坐,他身上的因果丝线却无影无踪了。   圣人按了按眉心,那股惊涛骇浪似的愤怒刚刚褪去,他神情寒冽,身体还是冰凉的,那是后怕。   他无声地吐息,才碰到殷无极的肩膀,想要取下他抱着的琴,却惊醒了从噩梦里脱离的他。   殷无极睁开了眼睛,觉得困倦至极,头还慢慢点着,迷迷糊糊道:“……奇怪,为什么这么困?啊,谢云霁,你回来了。”   “修的很好,别崖有心了。”谢衍拿起琴,只是看了一眼,就将自己的曾经的爱物放回琴台上。“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并不关心这琴到底坏了哪里,断了几根弦,哪怕都断了、焚了、化成朽木,也只是死物,丝毫不如修琴之人的一颦一笑重要。   “不知道……突然感觉到困倦,不过在入睡之前,还好抱着这把琴。”殷无极不准备提及自己陷入的噩梦。   但他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琴在梦中至关重要。   “琴修好了,想听什么?”谢衍顺手把安神的汤饮递给他,道。   “可以点吗?那我要听您奏《长相思》。”殷无极显然精神一振,高兴起来了。   谢衍调了下琴弦,听他又点些缠绵情爱的曲调,倒是对那些名曲古曲半点兴趣也没有,也是失笑,道:“先喝点安神汤,别崖要听,待会弹给你听。”   殷无极接过谢衍准备的安神汤饮,毫无防备地用调羹舀起,入口甜蜜,果味浓郁,还略有些烫。   他吹了吹,又抿了一勺,嚼了两口炖的很软烂的梨子,露出很惊喜幸福的神情,显然是吃的开心。   “很好喝,圣人不饮不食,怎么突然会下厨了?”   殷无极噙着笑,看着谢衍膝上置琴,随意拨弦的样子,绯眸明媚,满是他的影子。   他似乎觉得不够矜持,眼睫扫过,但很快又没忍住,偷眼往他身上瞄,笑道:“当年师尊嫌弃炉灶里全是灰,碰都不爱碰一下,远着庖厨。我端来饮食,您也只是浅浅尝几口,挑剔的很,很难想象您向来执笔弹琴的手触摸案板,拿着厨刀……”   他想到这里,忽然脸色变了变,不爱笑了。   “您不擅长这个,现在做的这么好,莫不是我那三个小师弟……”   说到这里,他语气古怪,醋意滔天,“好啊,我就知道,常年不在您身侧,这第一个也轮不到我。”   “想到哪里去了?”谢衍见他思维又开始发散,无奈道,“飘凌、相卿早已辟谷,游之的饮食向来是相卿准备。再说,他们颇为怕吾,除却听课,平时不怎么来天问阁。”   谢衍寡言,心思深沉,时而有所保留。   但该说明白的事情,他从不拖沓,解释的干净利落,显然是不肯让心思敏感的帝尊多想。   殷无极也是需要他哄这么一下。他被顺毛摸了摸,心里喜不自胜,抿着甜甜的汤羹,还端着矜持的姿态道:“也就是说,是徒儿一个人有这待遇,师弟们都没有?”   他话里话外都在争宠,茶里茶气的,时不时闹腾一下,显示些存在感,让谢衍说些多余的,与仙魔关系无关的话。   若是旁人瞧见这种相处,不但会以为往日威严端肃的帝尊吃错了药,更是会为圣人这种温柔细腻的哄人技巧惊掉下巴。   “别崖是别崖,待遇自然不同。”   谢衍也不吝于给他安全感,见他吃了干净,又给他盛了一碗,还特意在碗底藏了颗青梅。   被谢衍从大雨中捡回来的小狗,漂亮的皮毛蓬松着,换了他的衣服,饮了安神的甜羹热汤,正是最放松惬意的时候。   殷无极饮了三碗,满嘴的清甜滋味,本就温度偏高的身体也暖暖热热,吐息也带着些蜜糖的馥郁甜蜜。   谢衍将修好的琴置于琴台上,席地端坐,一拂弦,曲调从他纤长的指尖流淌。   美人如花隔云端。   果真是《长相思》。   一曲罢,殷无极好像完成了什么心愿,从恍惚中抽离,长长轻叹,道:“还是师尊的琴音最动听,连失路迷途之人,也能唤回。”   谢衍从他浅浅几句中,听出了七苦的味道。   他大抵是借机提要求,希望能得到爱作为前途的指南针,哪怕是不明不白的错觉。   这样的自我开解,已经让殷无极相当习惯,他已经不去想谢衍对他的“爱”到底是对徒弟的关心爱护,对知己的在乎与敬重,还是对情人的占有、欲望与恋慕。   只要他的地位还是独一无二,其他,也就不再需要深究。   情感的纠葛已经持续千年又千年,命途绞缠又离分,最终死死打了结,缠绕着往前走,谁也离不得谁。   直到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去尝试分个对错,去厘清这份爱欲的重量与位置。相伴左右,总比踽踽独行,大道孤灯来的好些。   “既然帝尊‘长相思’,为什么不写信。”收了琴,谢衍撩起长衣,直起身,却突然问。   “写信?”殷无极怔住,他想起魔宫内乱时,他的确很少写信给谢衍,期间只在识海见过一次,还是谢衍约见。   “……或许是,不知信上该如何着墨吧。”   待到魔宫内乱结束后,他收到了好几封谢衍的信,或许是问他是否需要援手,或许是问他情况如何,他只是回了一封“一切安好”。   待到真正稳定了局势,殷无极才得以抽身,被臣子们劝出来散心,是怕他情况太糟,状态太不稳定,一不小心真的崩了。   “魔宫……发生了很多事,想来圣人也知道,不需要我再重复。”殷无极絮絮说着,“或许当时经历时,那种被背叛的痛苦会更浓烈些,在极端平静之下,我对权力……实在厌倦到了极致,甚至想过就这样算了。”   他的眸光柔软,凝视着他,道:“但是后来静下来,求生与责任还是占了上风。而且,我还要见您,听您弹琴,和您说话啊……大道那样难走,您孤独一人面对风雪,那样太惨淡了,我怎么能随意放弃诺言,走在前面。”   “所以啊,无论是命运、心魔还是天道,该扛的还是要扛,该争,还是要争的。”   殷无极矜着姿态,语气轻快之余,又有些不安了,确认道:“谢云霁,你没厌倦吧,你不讨厌和我在一起……你还是需要我的吧?”   “当然。”谢衍阖眸,轻轻答道。   闻言,殷无极松了口气,露出释然的笑容。   “没有因为这些事情惹得您不喜,这样便好。”   闻言,谢衍藏在袖摆下的手指,轻微地抽了一下。那种本能的反应,近乎神经反射,是他忍耐着出手欲望的证明。   想到那些如影随形的天道因果,谢衍轻轻地咬住牙关,面上仍然波澜不兴,却想着:   倘若他今日不克制自己……   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把殷别崖从魔宫夺回来,为他隔绝一切危险,藏在谁也找不到,唯有自己能抵达的地方,从此在世上消失。   “圣人在想什么?”殷无极似乎察觉了他的异常,过来牵他的手,盈盈笑着。   “没什么。”白衣圣人的目光平静地从他身上掠过,如同惊鸿点水,又漠漠然落在窗外的黑暗中,看上去极度寡情。 第376章 愿赌服输   三日后, 凤凰林洞天如期开启。   此次跟着圣人东巡的队伍行至此地的仙门子弟,早已在清晨就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等待探索这座少有人迹的洞天福地。   “不知道圣人会不会跟着我们进去。”有人做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有圣人在,再大的危险也不算什么……”   “儒门风飘凌要走了我们命牌上的一缕灵气,说是圣人会看着,算是一重保障。”   “想什么呢?那一位可是仙门之主,落凤山只是途经的一站,后面要拜访游学的可是墨宗,听说墨宗上下都紧张了快一年了。”   “也是。”   风飘凌、白相卿与沈游之跟随师尊出行,他们三人都是亲传, 自然在儒宗年轻一辈里地位最高。   他们神情微妙, 似乎有些诧异——谢衍误时了。   “师尊怎么还没到?”风飘凌是仙门子弟里修为最高的,已经分神后期修为, 他跟随谢衍许久, 首次见他比预定时间来迟片刻。   沈游之拧眉思索,道:“兴许是师尊还没起?”   风飘凌皱眉, 显然是不赞同:“师尊从不误事。今日试炼, 虽然只是送送我等, 鼓励几句,但他无论大事小事, 向来不会耽误……难道是师尊遇到了什么意外?”   少年沈游之对他的愁云惨淡很诧异, “师尊可是天下第一人,天道代行者,仙门哪有什么能绊住他的事情?”   风飘凌欲言又止。   沈游之又扯扯风飘凌的衣摆,仰头看着大师兄, 笑道:“再说了,师尊难道就不会睡懒觉吗?这几日春雨连绵,我都犯困呢,师尊放松些又何妨?”   “圣人境界早已接近于神,就算谢客数日,哪里会像凡人一样惫懒?妄议师长,实在是大不敬,以后不许这么说。”   风飘凌闻言,连忙教育小师弟。可惜他严肃的板着脸,沈游之少年心性,却是不吃这一套的。   “是是是,一本正经的大师兄。”色若春晓的少年抱着臂,懒洋洋撇嘴。“师尊可是圣人,我们等就等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师兄总是说,师尊行为处事是仙门表率,所以总是步步谨慎——我却觉得,他这般超然地位,大可以放松一些。并非是‘礼’让众人信服,而是让人信服的是师尊,才有‘礼’地位的上升。就算师尊某一日不愿遵守了,只要师尊还是师尊,仙门依旧会跟着转向。”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风飘凌更难受了,他的一些雷达竖了起来,“师尊这样很反常,上一次反常的时候,还是……”   他不能提起那个会惹麻烦的名字,看着无知者无畏的小师弟,只觉得更胃疼了。   “师尊只是迟来了片刻。”沈游之不乐意了,“师尊就是仙门的规矩,师兄难道是想质疑师尊行事?”   风飘凌把自己绕进去了,噎了半晌,满腹的话说不出来,说了倒是污蔑师尊名声了。   白相卿就抱着琴来拉架,无奈道:“别吵了,师尊到了。”   山间清晨,云蒸雾绕。绿意深深浅浅,从山涧溪水中沁出来。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走来白衣墨发的青年。   他不疾不徐,好似悠闲看花渐红,苍山点翠。流云缠绕衣袂,一抹雪白在山风中飘飞,气魄高远如雪山之巅。   圣人谢衍。   他的身份极高,众仙门弟子当然不会介意他迟来片刻,屏息凝神,用充满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何况,他们也并未等多久。   风飘凌时时跟随师尊,最容易发现他的异常。此时,他低声问白相卿,道:“相卿,师尊手里抱着什么?”   白相卿打量一番,看见师尊本该背在身后的山海剑,如今悬在腰间,长袖似乎护着什么,隐约是一个黑色的团子。   圣人将墨色长发撩至一侧,他们才发现,师尊窄瘦的肩膀上伏着一只皮毛漆黑的小兽,正好奇地向他们探出头来。   小兽昂起脑袋,绯色如宝石的瞳孔中,尽是明媚之色,极通人性。   见到三人看他,小兽还刻意眨眨眼,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谢衍的儒袍白衣,在不染纤尘的云锦霞缎上留下散碎的绒毛。   像是……得意的炫耀?   未来的儒门三相面面相觑:“……师尊从哪里抓来的灵兽?不对,这通体漆黑,油光水滑的皮毛,以及若隐若现的血腥气,这是一只妖兽……”   “好像,是一只魔狼的幼崽。”白相卿欲言又止,“师尊历来洁癖,养的仙鹤都是我们轮流喂食的,风师兄见过师尊对什么妖兽例外吗?”   “……没有。”风飘凌看着狼崽子红宝石一样的眼眸,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灵兽纯白无瑕,灵气蕴藉;妖兽却嗜血凶残。圣人豢养妖兽,虽然也不碍什么,但不是他的作风啊。   谢衍根本没在意徒弟们欲言又止的神情,抬手把幼崽从肩膀上抱到臂弯里,先捏了捏他的尾巴根,很是柔软。   见小狼崽恼了,谢衍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放手,把凌乱的尾巴毛梳理顺了,指尖转而灵活地抚弄他柔软的腹部。   他弹琴鼓瑟的手灵巧极了,这一通抚摸,足以把幼崽挠的舒舒服服,浑身酥麻,就差在他怀里打了个滚了。   小狼崽张开嘴,咬着他冰白的指尖,也不用力,只留下淡淡的咬痕,喉咙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似乎是在抗议。   “都到齐了?”谢衍逗够了幼崽,才漫不经心地看向集结好的仙门弟子,双手捏住小狼崽的上肢,把他轻巧地拎起来,让他乖乖窝在自己的臂弯间。   “准备好了,吾就送你们进去。”   谢衍也不啰嗦,看了一眼风飘凌,示意他解释。   风飘凌压下心中疑虑,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诸位道友,凤凰林洞天历史悠久,但是资料比较少,还需要我们带出更多的地形、天材地宝和妖兽种类信息。圣人批准,等登记信息之后,洞天里得到的所有法宝、材料都归个人所有,仙门不收回。”   “目前,仙门组织探索过凤凰林两三次,都不到半月就待不下去了,所以本次探索时间是十五日,按里面算,大概是一个月。”   “此山名为落凤坡,据说是一只上古凤凰大能的尸骸化成林海,得名凤凰林。由于是大能陨落之地,其中发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不过,只要活过一个月,师尊……圣人会打开洞天出口,把我们带出来。”   仙门弟子们颇有些不好的预感,修真者待一个月都待不下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但是没有其他信息了,需要自己搜集。这是一场历练。若是什么都知道,岂不是没有难度?   有圣人压阵,没有性命之忧。有人胆子大,率先往迷雾深处进了。不多时,集结的几十号人就走了大半。   沈游之没有跟上去,而是凑到白衣圣人身侧,眼巴巴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小狼崽,露出好奇神情。   幼兽皮毛油光水滑,优雅漂亮极了。见他探头看,小狼崽也微微扬了扬脑袋,可骄傲的模样。   沈游之凝视了片刻,正好对上狼崽儿绯红色的眼睛。   狼崽也很给他面子,伸出软软的肉垫,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这点儿特殊待遇,风飘凌和白相卿都没有,纯粹是因为当年沈游之是他从水里捡回来,又取了名字,他们有缘。   沈游之少年心性,莫名觉得小狼崽是挺喜欢自己的,高兴起来了。   “师尊,这是什么品种的幼崽,有点可爱!您要养在微茫山吗?”   “是只小狗。”谢衍捏着他的后颈皮,理所当然地指狼为小狗。   沈游之自告奋勇,“师尊若是公务繁忙,来不及喂食,弟子帮师尊照料。”   圣人对最小的关门弟子说话,会语气放低一些,显出他对小孩子的宽容:“……不养在微茫山,等一阵子,他可能就会自己走了。他喜欢自由,不会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   “既然不能养,师尊,可以把狗狗给我摸摸吗?”沈游之越看越喜欢。   小狼崽一歪头,躲开沈游之的手。然后他又凑过来威胁,似乎要张嘴哈一下,把他吓退。   当然,他是不会去咬这个他从水中捡回来的小师弟的。他可是帝尊,多大的辈分,多高的地位呀,何必欺负一个孩子。   “游之。”谢衍的声音冷清,含有拒绝之意。   他把小狼崽往怀里拢了拢,单手按住他竖起的耳朵,威胁似的捏了捏那里的敏感神经,似乎是怕他从怀里挣脱,跑到小徒弟那处。   他的语气平淡:“可能会咬人,不能摸。”   圣人对沈游之向来是纵着的,想要的东西基本都会点头。少年性子飞扬,仗着师尊纵容,没少在山上当混世魔王。   沈游之也有点懵,这类不太过分的要求,师尊基本没拒绝过他。   少年人敏感多情,居然还听出了谢衍无波无澜的语气里,掺杂着的半点不快。他到底还是有些怕谢衍,不敢了,“师尊……”   小狼崽果真是通人性的,顺着谢衍儒袍大袖向他肩头爬。   他收着爪子,柔软干净的粉色肉垫踩在他的袖摆和衣襟上,甚至还拨弄谢衍垂在两鬓的发丝,胆子大到离谱。   这很好地缓和了谢衍身上那深雪似的凛冽感,教他柔和了不少。   风飘凌和白相卿如临大敌,看着那放肆的妖兽幼崽用爪子拉扯谢衍墨色的长发,软绵绵的大尾巴圈住他的手腕。   这完全属于是死的很快,赶着投胎的配置。   但谢衍还是没生气,声音却无端柔和几分,道:“飘凌、相卿,时间到了,带游之进去吧。”   谢衍的管束来的莫名其妙,缓和的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游之与他见过最漂亮的小狼就这样失之交臂了,很遗憾,还会看着独霸小狼崽的师尊一步三回头。   白相卿连忙过来拉小师弟,才把恋恋不舍的小师弟带走。   走进凤凰林洞天之前,沈游之还在小声追问师兄:“刚才师尊是生气了吗?因为我想摸他捡到的妖兽?……师尊明明很温柔的,当时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腿脚钉在地上,僵住了,一时竟然动不了。……感觉,很可怕。”   沈游之从襁褓里就长在儒宗,没经历过任何风霜雨雪。他的两位师兄都说他命好,是圣人惯大的,从小享受的都是最好的待遇。   他不负众望,又是少年天才,天之骄子,谢衍提起他时也颇多赞赏,从没凶过他。   在儒门上下看来,这位关门弟子是极受宠的。   但是在更早跟随谢衍的七贤眼里,这样的宠爱,还是及不上当年那位名字都不能提的叛门弟子。   风飘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白相卿问他时,他还走了神,神情更微妙了。“没什么,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等到仙门弟子都走入凤凰林的入口处,谢衍才抱着小狼崽走进迷雾里。弥漫着大雾的入口消失了。   “您玩我呀……太过分了吧。”等到进了洞天福地,趴在谢衍肩头的小狼崽才恹恹地说话了。   这是幻形之术,还是极为精妙,毫无瑕疵的那种。原来,这极通人性的小狼崽,竟是披马甲已经炉火纯青的帝尊所化。   “……昨晚手谈输给了圣人,得答应您一个条件。愿赌服输,本座又不是输不起。”   殷无极有些抱怨,“但是变一天的魔狼幼崽,这种奇怪的条件,您也能说得出口!”   他既然敢赌,就玩得起,也自信谢衍不会坑他。再说赖在师尊怀里的待遇,他多少也有些馋,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事实证明,帝尊还是太天真了。   由于服了魔狼内丹,他变成的小狼崽多少带了些本能的兽性,效用持续一日。   结果,他就被谢衍当成真的小狼崽似的抱在怀里,他想事情时,还会顺手从他的后颈皮捋到尾巴尖。   圣人手指冰白无暇,明明是弹琴执剑的手,却蕴含千钧力量,抚过他后脊皮毛的时候,帝尊酥酥麻麻,浑身和过电一般,抖得不行。   直到现在,他的身体现在还是软绵绵的,如同浸在温水里,漂亮的皮毛都要展开了。   “变成小狗都要向他们几个示威,别崖不乖。”谢衍却不提他阻止沈游之的话。   “是狼,不是小狗。”   帝尊版的狼崽子跳到他的肩上,生涩地用尾巴勾住师尊修长的脖子,然后生气地用爪子踩了踩他的肩膀,“谢云霁,一路上被你摸的多少回,毛都要被薅秃了,本座哪里不乖了?”   谢衍路上的耽搁,全是为了把小狼崽抓回自己怀里。   帝尊版的狼崽子哪有那么好抓,滑不溜丢,一下子就脱手了。   加上些许变身带来的难驯野性,让身法超绝的圣人也被迫和他在山林里你追我逃了一阵。   毕竟这不是帝尊的完全体,不多时,谢衍还是把柔弱可怜的小狼牢牢抱回怀里。这回是真的用了些手段,不让他逃了。   圣人方才来回揉捏他,却也不撒手,有多少是出自报复心,也就很难破案了。   谢衍也给他了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道:“你若要随吾一起进凤凰林,多少得做些伪装。吾身侧从无他人,变成灵兽,无人会怀疑。”   殷无极想说自己可以化成黑雾,或者隐身在侧。   想跟着谢衍,办法多得很,哪里非得变成这副模样。   他终究还是没提,因为他看见谢衍淡淡地笑了,黑眸里有了些温度,如同琼花照水,惊鸿横渡寒江。   殷无极失神了片刻,差点一头从谢衍的肩上栽下去,又被捞回怀里,被师尊抱着往前走。   “圣人好像很高兴。”   殷无极见他笑了,登时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用软软的肉垫勾着谢衍垂下的长发,把发丝拍来拍去。这不是他幼稚,纯粹是身体本能在作祟。   “会吗?”谢衍敛容,又恢复了他少有波澜的模样,但是方才如同积雪消融的一笑,还是给怀里的小狼崽很大的震撼。   “好罢,就当彩衣娱亲了。圣人喜欢就好。”殷无极见他笑了,对现状登时就能接受了。   他心想:让谢云霁高兴的事情那么少,若是变成小狼崽儿能逗他开心,也就一日,忍忍就过去了。   凤凰林洞天虽说对年轻修士很有难度,但谢衍的重点,还是带魔宫内乱后的殷无极散心,顺便看看风景的。   只有他们两个,谢衍自然会说些已知的信息,“洞天内的时间流速,与四季时序是乱的,可能今日还风景如春,明日就大雪纷飞。最难的事情,此地的冷、热、饥、寒、病、都是不受修士修为影响,直接攻击精神的。”   “在此地,修士也与凡人无异,需要觅食、取暖、解热,治病,而且如果不借助外物,抵抗能力极度脆弱,也会无限削弱自身的力量,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陷入恶性循环,甚至会死。”   “同样,此地亦然有不少妖兽邪灵,在黑暗里最为危险。如果在本身就状态糟糕的情况下,再遭遇些难缠的妖兽邪灵……”   谢衍取出一本册子,打开时,上面燃起立体的灵气,下面记载着每一个修士的名字,淡淡笑道:“不知道,是谁的名字先变红。”   变红的名字,说明已经没有任何战斗力,若是平时,大抵就死在无人之地了。但是跟着圣人出来历练,谢衍当然不会让他们真的死。   “好特别的洞天。”殷无极听了,顿时笑了,“您是想让这些天之骄子们,久违地体验一下凡人的饥寒贫病?教他们更加感同身受,脚踏实地一些?”   “修炼必须炼心,不失为一个好的课题。”谢衍道,“最难的是,凤凰林的物产并不丰富,想要填饱肚子,必须去狩猎妖兽。”   “所以,想要活过一月,做独行侠是不行的,必须要组成团队。而匮乏的资源,又容易出现争端……分配,亦然是一个难题。”   谢衍合上书册,悠悠然地抚摸着膝上趴着的小狼崽,微笑道:“且让吾看看,仙门的第二代骄子,是否真的如他的前辈们那样,可以为吾所用。” 第377章 你想要我   参与试炼的仙门弟子正水深火热, 圣人抱着他的小狼崽,却在走走停停,悠闲地看风景。   曾经陨落在这片洞天的上古凤凰大能的骸骨, 据说藏在这洞天的某一处, 形成这座“凤凰林”苛刻的运行规则。   但这约束不了谢衍和殷无极,因为这位凤凰大能,死前也没有圣人境。   “师弟们自从拜入您的门下,就再也没受过什么苦,这次突然变得与凡人一样,是不是会很辛苦、很狼狈?”   殷无极化作的狼崽已经很习惯师尊的怀抱与抚摸,窝在他的臂弯里,尾巴一摇一摇, 耳朵也竖起来。   他语气古怪微妙, 好似伸出爪子,浅浅的试探:“师弟们受了罪, 您就不心疼吗?”   谢衍语气平静:“首日一般不会发生什么, 只要观察敏锐,早早注意到不对劲, 猜出哪怕部分规律, 并且及时狩猎与休息, 还是会保存下一些灵力,不至于山穷水尽的。”   “外头的食物、水源甚至丹药, 在这片洞天都不能起作用。想要祛除负面的状态, 唯有好好利用此地的资源。”   谢衍捏捏他的耳根,听出他语气里的茶味儿,却装作不知:“那三个孩子有些天分。再说,若是这点苦都熬不住, 如何当合格的圣人弟子?”   狼崽儿抬着爪子,粉嫩的肉垫轻巧地落在师尊的肩上。他甚至还克制不住地蹭蹭他的耳侧,亲昵的紧。   他酸溜溜地道:“您以前待无涯君,可是直接丢去历练,不闻不问,半点也不看着……”   “不一样,别崖有那个能力。”   谢衍捏住他粉粉的爪子,按了按肉垫中央,让小狼崽舒服的连爪子都收不住了,忍不住乱挠起来,在他手背上划出浅浅的痕迹。   圣人道体哪里会真的受伤,谢衍纯粹是由着他玩。   反倒是活泼过头的小狼嗷呜一声,紧张起来,又凑过去舔舐他划拉过的皮肤,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润泽的水痕。   似乎是受兽性影响,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登时如被雷劈似的,僵住不动了。   很快,他就四爪并用,极为狼狈地从谢衍身上跳下来,缩到草丛里藏好,只留下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简直欲盖弥彰。   “陛下怎么了?”谢衍俯身分开草丛,看着里面钻着毛茸茸的一团煤球,无奈道。   “师弟们来历练,师尊不放心,就会跟着瞧瞧,关心得很。当年,我死在北渊洲,您远在仙门,恐怕也不知晓吧。”   失去人形的束缚,殷无极总有种本体没有的活泼与脆弱。他喉咙滚了滚,发出近乎呜咽的一声,原本摇摆着的尾巴也不动了,萎靡的很。   谢衍沉默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殷无极越发觉得不公平,明明知道与师弟们争宠,吃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醋,显得他这个师兄没什么格局。   但是他修到至尊境界,拥有与他匹敌的力量,才不是为了忍气吞声,在谢衍面前端着什么大度、讲究什么格局的。   他要谢衍必须在乎他每一个感受,重视他每一句话,哪怕这无理取闹。   “本座就知道。”小狼崽明显蔫了不少。   他直着身子,刻意不去看白衣圣人,迈着步子,晃着尾巴,留给他一个傲娇的背影。“反正当时我入了魔,师尊放走我就是大恩大德了,管我,我又不是您的谁。”   换做是人形,帝尊的真心都藏在矜持端华的姿容之下,哪会说这些有的没的,也就是他仗着谢衍喜欢这副可爱小兽模样,才好意思吐露半分,向他讨一讨怜惜。   不料,殷无极下一刻腾空而起,竟是被谢衍弯腰,径直捞起前爪,抱回了怀里。   谢衍掂了掂正在和他闹脾气的小家伙,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人名。   “别崖觉得,程潇是我何时放在你身侧的?”   在魔宫叛乱平定后,殷无极忌惮右相程潇,又因为没有证据直接证明他与叛乱的关联,最终让他“告病回乡”。   魔宫的光辉与黑暗,随着这位右相的转身,一切灰色的不可被提及的部分,从此被带回了乡野之间。   “陛下认为,程潇是你之管仲,还是吕不韦?”   “他的才能,很好用,是不是?陛下还满意这个吾送予你的人才吗?”   谢衍这样淡淡的一问,让殷无极身体一震,没有回答。   “既然他已经离开魔宫中枢,以你的性子,他大抵再也不会起复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程潇,是我在你遁入北渊之后,派入魔洲的。与此同时,还有几十名探子以及其势力,共同组建情报网……当然,有些并未活到你称帝时。”   谢衍直至今日,才用这样寻常的口吻,告诉他当年的后续安排。   他道:“你的死活,为师不闻不问?你知道你的行踪与情报,隔多少日会送到吾手上一次吗?”   “三日。”   不是一年,也不是一个月,而是三日。   当时谢衍刚刚坐稳仙门之主的位子,选择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去建北渊的情报网,除却防备仙魔大战后的北渊洲,也是为了时时掌握他的行踪。   足以想象,当时如泥牛入海的仙门探子,在报告北渊各种动向之余,最常规的一项任务,就是替圣人盯着他。   而在北渊和仙门还未建驿站,没有任何官方的通信渠道时,谢衍只会从非常渠道得到他的消息,那可是三日。   殷无极脊背冰凉。   他明明很了解谢云霁的性格,但是在真正面对他近乎可怕的控制欲时,还是会感觉到一阵战栗。   “吾的确刻意不闻不问……教你从不知晓,有人在盯着你。只要你不死,你愿意去和谁打架,和谁有仇怨,受了伤,吃了苦,我知晓,但从不插手。”   谢衍看似温和,但是他黑透了的眼睛里,却有种让殷无极细想就冷汗淋漓的情绪。   谢衍语气淡漠温柔,听起来却有几分残忍:“为师若是那时候还护着你,你固然能活的稍微舒服些,少吃些苦头。但是,你身上的凶性从哪里来?在蓄养羔羊的仙门呆久了,面对着北渊诸魔的斗争,一旦真正的暴风雨来了,你怎么活下来?”   “到后来,我只需要知道你活着,活在某一处。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我已经不再去问。”   谢衍光是看着那些信中写的触目惊心的伤痕,就会由衷的后悔。但执意让他自立的师父,知晓后面等着他的是更加痛苦残忍的命运,他不得不心硬如铁。   那时,谢衍以为那是必要的成长,以为这样能让他自立,却错算了一点,殷无极根本没有活着的目标与意志力。他在自毁。   直到他被红尘卷误导,以为他死了,才失控之余闯入魔洲。当然,这些都是不堪重提的伤痕了。   “谢云霁,你……”   殷无极连自己还是小狼崽模样都忘了,好似失了神,想去伸手触碰他,却只伸出了爪子,踩在谢衍的胸前,落下小巧的梅花印。   谢衍只说到了这里,就住了口。   这些水面之下的事情不能说的太详细,光是听上一二句,就会让人由衷觉得恐怖。   何况,这还是对与自己身份等同的帝尊实施的操控,会让殷无极多想:自己身侧还有没有圣人的钉子,他得到如今的成就,圣人在背后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很讨厌这种感觉?觉得师父在操控你?擅自安排你的命运?”谢衍垂下眼帘,漆眸里倒映着不知所措的小狼崽的影子,看见他似乎处于震撼中,绯色的瞳孔正细细颤抖。   圣人的语气有些低沉,淡淡道:“害怕了,就离我远一些。”   说罢,谢衍的手指轻微抽了抽,好似一瞬紧绷,又松弛下来。他俯身,把呆呆的小狼崽重新放回到柔软的薇草中央。   “……别崖,你与那三个孩子不一样。他们可以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以在儒宗终日清谈,不问世事;也可以在仙门广交朋友,游学四方。”   “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他们的未来都要比你轻松得多。”   “所以,我谢云霁既为师父,只要活着,不说保那三个孩子大道坦途,但一生无忧,总是能保证的。”   谢衍白衣墨发,身形修长清瘦,衣袍在风中飞扬,环佩琳琅作响,如同踏着花而来,又在风中远去。   他本该是那般风流人物,在俯瞰他的时候,却如雪山之巅,那么近那么远。   “别崖,你不一样。”   最终,一切都化为轻轻的叹息,他转身离去。   “……哪里不一样?”   谢衍转身,还未走出多远,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自背后抱紧。   紧接着,青年的下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撒娇似的蹭了蹭。他刚才化身小狼崽,用粉嫩柔软的肉垫踩过,又在他的纵容下,窝在他的颈边玩闹或者浅眠。   “圣人貌似很难受、很抑郁啊。这种难以遏制的焦虑与烦躁,您是觉得控制不住本座了吗?”   魔君似乎是看穿了什么,非但没觉得可怕,反而弯起唇角,似笑非笑:“是觉得,已经完全无法左右我的意志,操控我的行为了吗?或者是,与我相处本身,就已经完全脱离了您的掌控,让您觉得意外了?”   谢衍背对着他,眼瞳紧缩的那一瞬,殷无极看不见。但是他紧绷的肩膀,还是被这位世界上最了解他的魔君捕捉到了。   殷无极笑的更厉害了,道:“您是觉得,本座是完全不知道您有多可怕,是被您温柔体贴会宠人的表象骗了,才非要和您相伴大道……本座是这般任性又天真的孩子心性?”   “……陛下哪里不天真任性了?”谢衍又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忍不住出言讽刺回来。   “谢云霁,你在说‘你不一样’的时候,不是在承认我的命运已经脱离你的掌控,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   殷无极话锋一转,看向脸色渐渐沉下来的白衣圣人,温柔又甜蜜地在他耳畔吐息。   “你给不了我像师弟们那样的,一个确定的未来,你甚至不知我这个样子……心魔缠身,到底能陪你多久,可能几百年都撑不到,你却还能再活几千年呢。”   “所以,你就要更多的力量,更高的权力,不惜一切代价……对不对?”   “谢云霁,你怕寂寞,你有欲望。”   “你想要我。” 第378章 寿与天齐   谢衍想要他, 所以他不安,焦躁,煎熬。   无所不能的圣人终于意识到, 他承受不起失去殷无极的代价。   横亘在两人中央的, 是天道的鸿沟,是冰冷的业果,是两人同样在流逝,却无法对称的寿命。   谢衍自命“天问先生”,精通天衍。   他难道算不出,他的弟子……殷无极会走在他前面吗?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受得了?   “殷别崖,你说, 吾有欲望。”谢衍颔首, 竟然毫不规避的承认了,“圣人亦是人, 如何会没有欲望?”   他转身, 声音冰寒,“存天理, 灭人欲。这固然是一种境界, 但是未必是真正结局, 只是中途经过的一站罢了。甚至,很多儒道修者, 根本不会经过这一境界。‘无情’, 并非谢云霁的本性。”   “吾出世又入世,是为炼心。‘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吾从前时时警醒自己, 倘若不能‘为公’,此道修之为何?”   “但是……”   殷无极见谢衍突然和他讲起道,有些莫名。他诧异,却也习惯性地弯起唇,想要与师尊论上几句。   然后,圣人走过他的身侧,带起长风。他发丝飞扬着,却忽的被转身的谢衍用力拽住,拉向他的方向。   殷无极踉跄一步,被谢衍拉扯到怀中,紧紧抱住。   不是小狼崽的可爱模样,谢衍真真切切地按着他的后脑,把身量相似的魔君牢牢护在了怀里,好似下了决心,替他遮风挡雨。   他听见谢衍缓声说:“……但是,若是渡得了天下苍生,独独保不住弟子。吾这个圣人,为之何用?”   殷无极被师父这样抱着,忽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朵云。   他经历的那些痛苦、疲惫、惨淡与不堪,忽的就从这具近乎于神的躯壳里,如涓涓小溪流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谢衍淡淡的白色灵力化为的暖流,灌入他每一寸的骨骼与血管。   谢衍驱散他身上牵连的罪孽因果,强行拭去加在他命途上的恶咒,成为他世界上最后与最终的港湾。   殷无极想,若他有一日终将死去,他想要死在谢衍的怀里。   谢衍按着他的腰,本该冷寂的漆眸,忽然燃烧起炽烈的暗火。   他道:“权力、力量、地位……吾等修道者,终极目标就是追求天之上,难道有错?”   “若吾为天,以帝尊之功业,怎可能坎坷薄命?”   谢衍似乎克制不住 ,快要箍痛了他的肩头。   他捏住殷无极秀致的下颌,咬着牙关,好似压抑着冷怒,一字一顿:“你光耀万古,你当寿与天齐。”   “圣人,您好疯。”玉白的手指钳着魔君的下颌,他被迫扬着脸,却笑的酣畅淋漓。   “寿与天齐……如此不臣之言,不愧是谢云霁。”   谢衍眼眸淡然,言语却狂妄,道:“吾肯为世间圣,却从不肯做天道臣。说吾狂悖,那便狂悖,帝尊当如何?”   殷无极凑过去,先与他额头相碰,用力吻过他弧度优美的唇,好似燃尽毕生最炽烈。   “你若要狂悖,那本座便跟着呀,您还用问。”   在这短暂的一瞬,他们似乎都忘却了肩上的责任,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好似会燃尽一切修为与性命,撞向那紧紧闭合的天门。   理想,追逐,道,天之道。   修真千年,他们见过上古的覆灭,也见过此世的死水一潭。   难道会有修真者甘愿困于世间,做天道困于笼中的鸟,做沙盒里相斗的蟋蟀吗?   殷无极孤注一掷地咬上谢衍的唇,与他接了个几乎燃烧的吻。   炽烈交汇,如星斗相撞,一瞬千年。   他们懂这晦暗,却又选择燃烧。在寿命与死亡的面前纠缠不清,又在梦醒时唇分。   从额头相触,到眼神交汇。   每一次的再遇,含蓄与柔软,寂静与欲言又止,如今百般欲情,俱是赤/裸/裸,再也掩盖不住。   殷无极喘息着把谢衍推搡到在石壁边,碰地一声,是山海剑撞击石块的声音。   他如凝血的赤眸,光芒还未荡起,就听谢衍把背负的剑随手掷在一侧的岩石里,入石三分。   紧接着,谢衍拎着他的衣襟,轻易地翻身,把他的脊背掼在石壁上,单手支撑,罩下无边的黑暗。   紧接着,他用膝弯钳住殷无极的腿,竟是把与自己旗鼓相当的魔君,完全摁在了阴影里。   唯有他的眼睛,比星辰更烈。   点燃一块千年玄冰是什么感觉?   殷无极下颌被钳着,身体被箍着,快要在这吞噬对方般的吻中喘不过气来了。   他问他欲望是什么?   谢衍身体力行地给予了他回答。   和他教养多年的弟子,这些禁忌悖德的情/欲,本就是十恶不赦。   圣人掰过他的下颌,看着魔君喘息着,唇色湿红润泽,像是被揉碎的花瓣,却露出无畏的笑容。   “谢云霁,我若死在你的前面……”   他凑近,如同耳语,如同魔音。   “不准。”   谢衍重重压着他,骨与骨相碰,血肉切割血肉,好似要把浑身长出荆棘与烈火的魔,生生刺进冰雕雪塑的圣人躯体。   “殷别崖若死了,还请圣人怜惜,亲手替我敛棺椁。”   “住口。”   “……敛我旧衣冠,替我刻碑铭,送我回故里。”   “殷别崖!”   墨发赤瞳的大魔笑的疯癫。   他越是被嵌入谢衍的骨血里,感受到这种在山海怒涛中的逐流,他越是要去撕咬他,刺痛他,剖他的心。   看他冷寂疯狂背后的失控与恐怖,也看他被禁锢的情/欲发出呐喊与悲鸣。   “……倘若有一日我克制不住心魔,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山海剑,会再刺穿我一次吗?”   “你杀得了我吗?谢云霁。”   殷无极看着师父颤抖的漆黑瞳孔,笑着去吻他的眼眉。   他把谢衍苍白如雅玉的手腕握紧,拉到身前。明明是被压制,他却能让激烈的碰撞,变成如春花秋月的缠绵。   “我来此人世,大概是有我该做完的事。统一魔道,我做到了……这样很好。但是,它不是我个人应当夸耀千古的功,而是一片被放弃的土地终于停止了流血。”   “一生终于一事,我做完了,您该放我走了。死在百年内,尚是明君。心魔若出世,我为世间之恶,当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圣人啊,圣人。您无情了这么久,一人与天下的抉择,换做往常,你根本不会犹豫啊。”   “如今,您怎么失控了?”   相伴千年,又本该如参商不相见的师徒。   背道而驰,又是镜中另一个自己的爱侣。   谢衍单手覆着笼罩冰寒的脸庞,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百年……”谢衍的眼睛黯如寒雨,他撤开手,背在身后,却是紧紧攥拳,“这样严重?”   “谁知道呢?”   殷无极笑了,倚着刻着古妖族文字的琅琊石壁,脊背耸动,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修长白皙的脖颈上,还有被掐着深吻的指印红痕。唇若涂朱,色若春晓,眼眸顾盼流波,总是勾着人不放。他若愿意,就是世间最美最炽烈的情郎。   “总不能,真的如您所说……寿与天齐吧。这人世,来日苦短,去日苦多。说不尽多荒唐。”   “……”   “若是有朝一日,我求到您这里,求您给我一个痛快。”他的语气实在是太温柔了,却是与他说着何日死。   “您削我脖颈,断我头颅的剑,要快一些。”   “别崖,你这是在报复我。”谢衍握住山海剑的剑柄,让剑身从碎裂成蛛网的岩石中抽出。   他压不下齿列的寒冷,更是压抑不住手腕的颤抖。   攥紧剑柄,他才稳住自己,雪白衣袂飞扬,墨发也无风自动,那暴风雪般的气场,犹如堕仙。   从仙到堕仙,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的,只有殷无极。   谢衍阖眸,又寒声道:“早知如此,吾何必放你回魔宫。还不如说你死了,把你绑回微茫山。”   “随着你实力的膨胀,吾帮你封住的心魔,本就有突破禁锢的迹象。从风波海开始,一切都不同寻常,魔宫叛乱的背后,还有天道的痕迹……”   “本座知道。”殷无极脊背沿着石壁滑下,手搁在曲起的膝弯上,坐姿风流惬意。   他笑着道,“掉下海的时候,就知道了。”   谢衍护徒弟的时候从来不讲道理,见他这副笑吟吟的模样,冷冽道:“被窥伺项上人头,你还笑得出来!”   “师尊这般在意弟子,弟子如何笑不出来?”他摆着无辜的脸,眸子盈盈,唇也弯起。   “若得圣人青眼,即使为朝生暮死的蜉蝣,我也乐意。我这一生最美的际遇,是要如泡沫般消逝在您的身侧的。”   “若您为天公,降我雷霆,予我雨露。我梦承此恩,哪怕碎为齑粉……每一片碎裂的魂魄,都有万生万世说不尽的情深。”   温柔梦,快意刀。刀刀割他家师尊的肺腑。   殷无极说着,竟然也遏制不住那魂悸魄动的战栗,笑的欢畅淋漓。   他太痛快了,见他疯,看他狂。   当他目睹谢云霁表露出这种要侵吞他也撕裂他的占有欲时,他恨不得现在就碎成粉屑,也叫他动一动情。   “……原来,无情天,也会动情啊。” 第379章 无字情书   圣人东巡在史册上, 作为儒道发展到最昌盛的代表性事件,势必是光耀千古的一笔。   谁能想到,在赫赫青史的背面, 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永夜般的魔君, 镌刻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收敛着锋芒,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如天狗蚀日,侵吞着仙门至高的太阳,直到将光明吞噬殆尽。   他永远不为人知,他与他欢愉至死。   在深黯的岩洞里,当注定永坠黑暗的魔君,抚上圣人的白衣时, 谢衍微微仰起头, 看着天空漏下一线天光,却没有丝毫拒绝。   谢衍任由殷无极覆上来, 直到浓稠的黑暗将他吞噬, 他阖上眼。   谢衍甚至还抬手,抚着殷无极的后脑, 让他咬着修长脖颈的齿列嵌的更深。   好似, 要把浑身的血与肉献祭给疯狂的大魔, 换取他短暂的灵台清明与宁静。   “圣人啊,你若当真无情, 为什么不拒绝?”   “你有仙门的改革伟业, 你有谋算千年的大计。在此闲暇间隙,你若觉得寂寞无聊,纵情享受我就好了。”   “……届时七日停灵,为我送棺, 算是全了这一生,师尊,何必如此看不开?非得留我至永久。”   “……”   “圣人,着相了。”   殷无极促狭,却被谢衍按着魔君的脖颈,制住他的反抗,把他摁在了身下。   “别崖,这种时候,不要多话。”   谢衍双臂撑在他脸颊两侧,墨发丝丝缕缕垂落,如同柔软飘荡的云。   他本该如古井深潭,又似风幡不动,唯有漆黑的眼眸,透着至死的偏执。   “怎么,您要惩罚本座啊?”殷无极笑的更厉害了。   “有何不可?”   紧接着,谢衍按着他瘦削的肩膀,顺势跨坐上去。   凤凰林峭壁岩洞的深处,是春风都吹不到的地方,更不会有历练的仙门修士靠近。   此处深埋着秘密,天地不容。   墨发赤眸的大魔被摁着脖颈,抵在石壁上,昳丽绮艳的容貌浮着淡淡的绯,是欢愉,也是狂热。   挣扎在身体的极乐与心魔的痛苦之间,殷无极喘息着,笑着,仰起头。   “吻我,谢云霁,咬死我,杀了我……”   他的呼吸浊重,快乐又痛苦,好似濒死,“……若我能死在此时,这一生,也太快乐了吧。”   谢衍被他刺激到极致,早就没有往日的稳定冷静。   无情到极致时圣贤,将一切压抑到崩裂时,雪也崩,天也裂,太阳都能炸开,溃散成无数沾之欲燃的赤红星子。   殷无极断断续续地说着,日复一日地倾诉着,他千年以来的狂悖爱语,那些癫狂的不容于世的情诗。   “谢云霁,我居然爱你,我敢爱您……我胆子好大,是不是疯了?也对,我确实是疯了,才敢对您投怀送抱,逼迫您共我沉沦罪欲,悖逆伦常……”   谢衍拥住他,吻他的唇齿,好似封缄,却听他说:   “倘若我对天下人说,殷别崖爱慕圣人,已逾千年,直至我粉身碎骨,呼吸停止……这会不会被万人唾骂,千夫所指?”   他的骨头在悲鸣,灵魂在震颤,却在笑:“罢了,我的爱,于您而言,只是青史一抹败笔。他们会揣测您与我有私,会揣测您对徒弟染指,我们不该如此。”   “……谁规定的,我们该不该如此?”   谢衍好似与他同在风浪之巅,又坠下无边深渊。他却抚过殷无极的侧脸,在他微阖的眼眸上落下一吻。   罪或者欲,管他呢。   千年清名,也不过换这一刻的相拥。   殷无极咬住他的肩头,忍受着元神绞在一起的快与痛意,说些石破天惊的妄语,凌乱,疯狂,浓墨重彩,痛苦又快意。   “……若是某日,我将我的罪状在你面前痛陈……谢云霁,你会懂吗,那是我写了一千年的情诗……”   “若我长眠于墓碑之下,你来刻我的名字。你不必写魔君,也不要写弟子,不需要凭吊怀古,甚至不需要我的名与姓,你只要写个谢氏,叫我做你的妻子。”   谢衍按着他的脊背,用力把他抱紧。   冷寂大道之巅也雪崩,面对殷无极的痴狂情思,谢衍疯的无声无息。   殷无极甚至觉得自己要在这一刻破碎了,又被师尊的怀抱拥住,教他不至于坠下深渊,如同扯着悬崖边最后一根蛛丝。   “你看着我,谢云霁,你守着我的本心,你别让我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好。”   “你若发现我已非我,你要杀我。”   “……”   颠倒,狂乱,放肆。   沉默的诺言,无字的情书。   “圣人呐,您能不能再记我一千年?”殷无极抱紧了他的脖颈,俯身凑到他耳侧,与他耳鬓厮磨。   “为什么是一千年?”   谢衍长发披散,揽着他的腰,看向天顶落下的天光,寥落,孤寂。   “我虽然坏,但也坏的有限,所以只惩罚您一千年。”   殷无极抿着唇笑,“可能没有一千年,您就会达成目标了吧。天本无情,您到时,就会自然而然忘了我。”   “以超凡入圣,再以圣登仙,那扇天门,除却您,还有谁能越过去?难道是世上碌碌庸人吗?”   谢衍眼眸一深,按着他的后脑,吻他的发。   他被说中燎原心事,没有一句能接,恨不得封住他的唇。   “师尊,不必仓促求取超越圣人的权柄。待到您收回我身体里的灵骨,万事筹备,再去吧。”   他们同行大道,已经走了不短的路途,唯有殷无极理解谢衍作为顶级修真者的执念。   “您若为天,若还能想的起我,就教我坟前……凤凰花常年盛开,好不好?”   “我还在此,别崖,你不必想后事。”谢衍缓缓道。   仅一句话,就透着执拗与坚决。   “你的担忧,害怕,不甘心……”谢衍抚了抚他凌乱的发,让昳丽艳绝的魔君窝在怀中,“我都已经知晓。”   白衣圣人冷冽如寒水的眼,落在了阴影之中。   尖锐的,锋利的,满是露骨的疯狂杀意,在这一瞬间点燃。   谢衍轻轻拍了拍徒弟颤抖的背,语气温柔低沉:“别怕,那些伤害你,吞噬你的东西……我来解决。”   这样的厮混,缠绵,湿漉,冗长,癫狂。   无论如何交叠,他们的手指紧紧扣住,好似要抓住彼此。   直到殷无极彻底平复,两人才从漆黑的岩洞里走出去,看见春花绽放,雪水融化。   今日的凤凰林,正是万物复苏的春日。   “昨日是冬季?”殷无极看着枝头迅速融化的残雪,笑着伸手,接过春雨如酥。   他回身倒退几步,促狭笑道:“昨夜缠着圣人不放,实在是误事,圣人打开册子瞧瞧,有没有仙门弟子死在昨夜了?”   殷无极字字句句,是在含沙射影,指圣人贪恋美色,差点误了正事。   可他自个就是那个缠绵蚀骨的美色,怎能怪圣人贪恋?   谢衍也听出他言语里的骄傲,无奈半晌,把他招来面前,伸出手指,点点他的额头,“莫闹。”   说罢,他才打开册子,扫了一眼。倒是没有出现死亡,但是红了名字的有好几个。   殷无极笑得停不下来:“果然,您贪恋本座身子时,仙门弟子也怪不省心呀。”   谢衍:“……”有种被看笑话的感觉。   殷无极从背后凑过来,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就要笑着去点他的名字:“……诶,小游之怎么名字颜色都要发黄啦,再变深,可是会红血的,让师兄瞧瞧发生了什么……”   谢衍的法宝除了记录他们的状态之外,还能记录战斗的片段。除了战斗外,就是该弟子个人的际遇了,法宝并不窥看。   殷无极戳开了沈游之的名字,看见昨夜组队的仙门弟子们被黑暗侵袭的场景。   沈游之似乎被什么偷袭了,身上萦绕着黑气,被白相卿背着,躲避不知来处的暗影。   “这是什么?”殷无极没来过这个秘境,凑过去,问谢衍。   “噬魂鸦。”谢衍略略看了一眼,短促道。   “这是一种生存在黑暗里,并且会在无光源的地方,攻击误入者的邪祟。”   殷无极悠悠然拢起袖,含笑道:“看来是夜里出去探索,误入黑暗了。”   谢衍又点了几个红血的名字,看到他们遇险的地方基本都在一处,看来是尝到了洞天的厉害,吃了大亏后,才组队行动。   就算是组队,在昨夜,他们仍然遭受了集体攻击。   “去看看?”   殷无极看向他,轻轻舔了下指尖残留的余味,流丽的绯眸带着缠绵的钩子,“您若请求本座出手,本座也不是不能……”   他们相伴多年,只要眼神的交换,就能懂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只要还没死,谢衍就能轻易救回来,赶过去也不过瞬息的事情。   “变化一下。”谢衍打算去救场,却不能明晃晃带着魔君,所以,近乎明示地看着他,显然是又想要他的小狼崽了。   殷无极偏不如他的意。   他的身形腾起黑雾,不多时,再穿出黑雾的成了一只火红色的成年凤凰,只是缩减了身躯的大小,能够轻易停在谢衍的肩膀上。   “既然是来凤凰林,不如入乡随俗。”   殷无极化身的凤凰,停在圣人瘦削的肩上,用尖尖的喙,啄了啄他选择的梧桐树。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圣人,我的翅膀好看吗,您会喜欢我吗?” 第380章 凤凰偕游   凤凰台上凤凰游。   当白衣圣人乘奔御风, 降临仙门弟子养伤避祸的树林时,身侧竟跟着一只羽毛金红的凤凰。   一人一凤,正如炽热灼烈的火与终年不化的冰相携而行, 如此反差, 却有着异样的和谐。   “圣人来了,有救了!”   “伤者在何处?”谢衍不多话,单刀直入。   见到仙门之主来捞人,负责看守伤者的仙门弟子忙引他去,几张草席上,躺着满身黑气萦绕,生死不知的同伴。   凤凰本待在他的肩头,冷眼瞧着众人, 高傲至极。   谢衍俯身逐一查看伤者情况。   殷无极也扑扇翅膀, 轻巧落在沈游之身侧,啄了啄昏迷不醒的小师弟, 色若春晓的红衣少年, 此时面色惨白,很是可怜。   沈游之在圣人弟子里年岁最小, 修为也最浅, 被当成软柿子捏了也是正常。看他的伤势, 恐怕还是为替众人断后时,不慎被噬魂鸦伤到, 丢了一魄。   溯洄游之, 宛在水中央。   当年被他从水里捞起来的小崽儿,现在竟然这么大了。   化为凤凰的魔君歪歪头,火红色的翅膀扫过时,隐隐用些力量护住小师弟的心脉。   “果真是‘噬魂鸦’, 他们昏迷不醒,是‘离魂症’。”谢衍语气虽然淡漠,却抬手,逐个抚顶维持他们的生命体征。   “噬魂鸦取走魂魄后,无法迅速吞噬炼化,而是会带回巢穴,待到肉身联系和魂魄已经十分微弱时,再食用。”   “只要在三日之内找回魂魄,重新归位,伤者自然会醒。”谢衍拂袖,“任务有变,你等分头行动,寻找噬魂鸦巢穴,或是有危急情况,传信告知于吾。”   说罢,他将一道白光打入每个人的手背上,那是一枚传令法术,只可使用一次。   这必然是找到关键信息,或是遇到致命危险时才可动用。   “且注意,噬魂鸦集体行动,其巢穴定然在凤凰林更深的地方,危险的妖物不止这一种,兵分两路,且小心行事。”   圣人目光淡淡,逐一扫过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伤的仙门弟子,心想:真是欠练,这般心性,真到战场上早就死了。   他又一哂,若不是知道仙门承平已久,后来的弟子都消磨了危机感与杀意,他如何需要大费周折培养仙门中坚力量。   此番圣人东巡,把仙门中流砥柱带起来,亦然是重要任务。   倘若有人不堪其用,他自然看在眼里。堪得大用的,东巡之后,当然有他的发展空间。   说罢,他也不欲与仙门弟子同路行动,随手一抬臂,让赤红凤凰落回自己的手臂上。   凤凰热烈的尾羽扫过他的白衣,仿佛与圣人纠缠一处,火与冰的交融,竟有种微妙的和谐。   风飘凌早就盯着这凤凰,心中觉得异样,却也无处问起,道:“师尊,您接下来打算……”   谢衍伸手握住凤凰火红的翅膀根,轻轻挠了挠,道:“去凤凰林深处,此地妖魔行径异常,吾前去一探。三日之内,待你们找到噬魂鸦巢穴,吾自会出现。”   凤凰啄他的手掌心,又猛叨了一下,似乎在表达不满。   谢衍捏住他的喙,似乎在和他较劲。   凤凰扑棱翅膀,仿佛恼了,谢衍顺势松手。   但他也没飞走,只是跳上他的肩膀,用鲜艳漂亮的尾巴对准他,傲娇的很。   这短短几个动作,在旁人看来,是圣人名不虚传。   他先是驯魔狼,转眼间就收了一只凤凰作灵宠,这是何等的强势,才能让万兽归服,皆在他掌心腾挪。   但风飘凌满脑子都是师尊挂在天问阁墙壁上的画,不仅低声默念:“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白相卿听他有点神经质地重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师兄,这是《诗经·大雅》里的诗,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风飘凌双目无神,他跟随谢衍最早,真的说什么都没察觉,一定是假的。   师尊私底下,似乎也没有认真掩饰过他对魔君的态度,甚至在风波海出事之后,他的勃然大怒亦是为前大师兄。   如此,他依据师尊的表现,猜测方才的魔狼,与如今的凤凰,都是前大师兄所化,似乎也不是什么捕风捉影。   这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似知晓了重大的秘密。   “相卿,留下看守。其余人分好队伍,即刻搜寻噬魂鸦巢穴。”   谢衍的声音泠泠,让人止不住凛然,服从于仙门之主的威势之下。   他们所处的山林地势较高,处于山峰上,再往东侧走,就是一个巨大的悬崖,底下是一望无际的密林。   谢衍从南方而至,见东方有异象,烟霞灿烂,好似凤凰涅槃之霞光。他不知在想什么,竟是抬步走向崖边。   崖上山风鼓荡,吹拂他的衣摆与墨发。圣人白衣临崖,有凤凰伴飞身侧,在蔓延的烟霞中一回头。   黑眸无情如清雪,只有大道三千。   澄光皆汇聚于他身上。   在场的仙门弟子屏息凝神,见他渊渟岳峙,如空谷松生;又是霁月光风,至高至明。   风起了,圣人纵身跃下山崖,如乘奔御风,飞向遥远无边的烟霞。   赤红凤凰一阵清鸣,身躯在空中变大,先是伴飞左右,与圣人好似天生一对眷侣。   而后,凤凰又俯冲下去,没入树海之间。   再冲上云霄时,圣人已坐在他的背上,白衣临风,横吹玉笛。   正是一曲《凤求凰》。   求爱之歌,却寄托无限志向。凤凰盘旋于天际,好似在随着曲调巡游天下,又载着圣人飞远了。   良久,等到凤凰已经没入云霞之间,仙门弟子才回神,不禁由衷感叹:“不愧是圣人谢衍!”   “这般可敬可畏,方才我大气都不敢出,满心皆是拜服。”   “圣人这一身风流天下的气魄,当世何人能及?皆不及也。”   在他人的盛赞中,风飘凌听到这熟悉的凤求凰,整个人都是木的。   已经不用再质疑了……   这只凤凰,就是殷无极本尊。   与此同时,飞向凤凰林东方的一对师徒,方才在众人面前不言不语,实则是在识海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本座幻化的翅膀好摸吗,您都要把本座羽毛摸秃了。”这是凤凰激烈的控诉。   “翅膀根部有些软毛,手感挺真实。”   谢衍一转玉笛,似乎还在回味,“魔狼有魔狼的滋味,凤凰有凤凰的妙处,别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挺可爱。”   “……”凤凰身体一歪,差点掉下去。   谢衍道体早就不受凡世规则影响,只要他愿意,自然就能轻若羽毛。就算殷无极牌凤凰飞不稳,坠机了,他也能轻巧地跳下去,把小凤凰重新抱在怀里。   所幸,魔君还是魔君,境界摆在那里,就算第一次幻化成凤凰用翅膀飞,也没那么容易坠机,最终平安落地。   就是他落地变回来后,还没等整理完衣袍,殷无极就看着谢衍凝眸,打量了他片刻,然后径直拨开他浓密如云的乌发,从他衣襟间拣出一片赤色的羽毛。   羽毛是魔气的幻形,正主变回来了,却留下一片凝结的魔气。   “这个,归我了。”   谢衍说罢,将凤凰羽毛作为挂饰,坠在了玉笛上。   殷无极丝发披两肩,面容昳丽,脖颈修长,玄金色长袍裹出极好的身形,却见师尊只爱那枚赤红的尾羽,气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话,恼人的很。   “您原来只喜欢您的小狼狗或者小凤凰,本座在您面前,见惯了,便不稀奇了。”   谢衍:“……”   圣人无奈叹息,看着朱唇微启,看着就要怼他的魔君,扳过他倔强又美丽的脸,轻抚魔君耳侧,道:“怎么这么爱吃醋?都是你自己幻化的,难道也能醋的起来?”   殷无极冷哼一声,作出喜怒不定、极难哄的模样。但在谢衍看来,却是十分可爱。   二人正僵持着,作些寻常拌嘴,却听见这林深处,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鸣叫。   不似凤凰的清鸣,却似成魔的执念嘶鸣。   教人一听,就神魂剧震,面色不佳。   谢衍看向殷无极,见他面色苍白一瞬,似乎也是被影响了些许,眸中血色晦暗几分。   “如何?可会引动心魔?”谢衍问。   “暂时无妨。”殷无极一合眼,再睁开时,又一切如常。“有圣人灵气帮本座压着,心魔没那么轻易扩散。”   他说着,又矜持起来,道:“若是圣人肯多说些喜爱本座的情话,本座大悦,心魔自然褪去。”   “……看来是没问题。”谢衍听他还能玩笑,才放下心。   前方是更加幽黑深邃的树林,方才,那异象就是从这片森林上层呈现,这或许说明地底埋着东西。   兴许,是凤凰大能的遗骨也说不定。   “又要去挖墓穴?”魔君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连深红的里衬也折起,露出修长洁白的腕子。   他笑道:“以前随您发掘上古遗迹时,都是本座来做脏活儿,圣人且让开些,待本座把地表撕一道口子……”   “此地乃是大能埋骨之地,不比平常。倘若暴力撕开,可能有反噬,或者是恶咒。”   谢衍不肯让他冒险,所以制止了他,看向如同迷雾的森林,道:“先进去看看。” 第381章 命定之死   凤凰林洞天虽险峻, 有一圣一尊并行,自然是畅通无阻。   密林逼仄,怪石嶙峋。殷无极拢着袖前行, 发丝飘拂腰间, 勾勒出极好的身形。   “小游之的魂魄,圣人打算从何处寻觅?”   玄袍魔君的脚步轻快,侧眸时,笑容含而不露,看似矜持,却在接触到谢衍面庞时,宛如山花烂漫。   “难道,当真在噬魂鸦的巢穴?”   谢衍看他片刻, 见他会说话的眼睛里含着明媚的欢喜, 才道:“噬魂鸦并非随意攻击,取魂魄, 也是为了主人而取。”   谢衍想要拂开遮挡在面前的藤条, 殷无极却以无涯剑柄挑起绿萝青藤,再把手伸给他, 领他走出低矮的树丛。   这般做派, 倒是魔君无微不至的体贴温柔。   殷无极赤眸凝视着他, 满是挚情,笑道:“所以说, 圣人是认为, 这位据说亡殁于此的凤凰大能,还未死去?”   “尸骸化林,未必魂魄不在。”谢衍在进入秘境之前还不确定,后来观察许久, 才逐渐证实这个猜想。   “修真者的魂魄,灵力充沛,更容易用于修补魂魄破损。噬魂鸦捕猎时无序,如此大规模出动,背后定有操纵者。”   谢衍说到此,微微蹙眉,道:“但是凤凰本是祥瑞之兽,殒命后,以此阴邪之法补全自身魂魄,怕是已经失去理智,堕向邪道,不可再留。”   “邪道吗?”殷无极看着这藏在冷雾之中的密林,不知想起什么,笑而叹息。   他自言自语:“本座会不会也如此……堕向邪道呢?”   “别崖,不准乱想。”他的伤春悲秋当即被谢衍打断。   谢衍白皙如玉的手扣住他的五指,紧紧牵着他,似是怕他走丢,薄唇却微微抿着,道:“你不一样。”   “本座有何不同?”殷无极有些诧异地睁眸,随即笑了,“凤凰是瑞兽,最后都堕了邪道,可见生死不由人时,谁都会病急乱投医的。”   “只要吾还在一刻,谁也不能让你堕向邪道。”谢衍平淡道,“别崖是好孩子,你的心性之坚,自然比这些兽性未退的妖兽要强得多。”   兴许是他俩说话明里暗里拉踩,实在太拉仇恨了,惹恼了徘徊不去的大能鬼魂。凤凰林里更阴冷几分。   殷无极听了他一通“好孩子论”,先是一怔,继而半恼半笑。   “本座都快一千五百岁了,于魔修而言正是盛年,您怎么还把本座当孩子看?”   “三千岁了,也是孩子。”谢衍一向护犊子。   “……欸,那也得等我先能活过两千岁啊。”殷无极嘀咕了一句。   殷无极没说谎,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极限。   或许,他的身体还能继续活着,化为杀人之鬼,屠世之魔。但那代替他活着的天道心魔,到底也只是一团杀戮极恶的集合,并无真正的“意识”,连人都不能算。   那样活着的,怎么能算作“殷别崖”呢。   所以,能埋骨在谢云霁的剑下,对殷无极来说,就是极好、极梦幻的终结了。   所以,他得不断地磨着师尊,兴许师尊一心软,就愿意发慈悲,给予他命定之死了呢?   指不定,杀他断情,还能助推一把谢衍破劫,大道之路走的更顺畅。倘若如此,也算他起到应有的价值了,不枉谢衍养他这么久。   在那之前,他要竭尽全力地给谢衍留下回忆,印象,甚至是欢愉。   殷别崖的生命这样浓墨重彩,来过一遭,他自诩绝代风流,天下无人出其右,怎能轻易在谢衍的记忆中褪色?   谢云霁定是要牢牢地,如同剖心挖肝似的记他一千年,视他如大道同等分量……   殷无极话音刚落,却看见迷雾深处的,眼底浮现出迷惘,道:“师尊,这是……”   却不料,他抬起手,却发现握着的是一片虚空。   当意识到谢衍不知何时消失在身侧的那一刻,殷无极如同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眼前也天旋地转。   温暖与安全感,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没有圣人灵气镇压他的魔性,无孔不入的漆黑因果,又一次自树荫里钻出,好似下一刻就会蔓延到他的影子里。   “糟了。”殷无极心神大乱时,给了心魔空隙。   他立即化为凤凰飞向高空,地下的漆黑因果线如同疯长的荆棘,向上窜去,好似要追上高飞的凤凰,缠住他的尾羽,将他扯回地底的裂隙,直到永世不得翻身。   他快被追上了,只差毫厘。   就在此时,近乎震怒的剑意,如海波倒灌而来。   一剑西来,天地涤荡。   剑意扫过之处,漆黑的因果荆棘竟然在半空中被拦腰截断,化为齑粉散落林中。   满地黑火烧灼,点燃凤凰木,竟是如一场涅槃。   “别崖,回来。”   谢衍的身影悬于高天,白衣飘飘,右手执着山海剑,低垂眼眸时,那股近乎神性的淡漠,教他好似云端仙人。   凤凰清鸣一声,在天空盘旋一圈,回到了仙人身侧,绕着他飞。   “还记得逃,不错,警惕心没有丢干净。”   谢衍白衣临风,抬手抚摸凤凰的火红的长羽,“吾见你陷入幻境,恐你心神失守,就凭借元神链接,强行闯入你的识海,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   谢衍斩去心魔后,那些东西缩回了阴影里,蛰伏着,等待着下一个机会,现在他暂时安全了。   “识海,幻境,难道这里是……”   殷无极突然想起了不对劲,他为什么会选择变成凤凰向天上飞呢,魔尊化雾化光,比凤凰飞得快多了,哪里会被追上?   “这里是你的梦。”   殷无极重新变回人身,捏了捏自己的躯体,讶异道:“本座在梦里,竟然本体是一只凤凰?”   谢衍道:“我们方才走到密林深处,发现一株凤凰木,正在探查。忽然间,你就睡着了,倒在树下,似是引动心魔,沉溺在梦里。”   “所以,您就闯了我的识海?”殷无极恍然,他若是一个人陷入这样的陷阱,不可能有另一个人入梦来救。   可他这些年来,偏偏与谢衍频繁双修,甚至最近一次双修就是昨日,他们与实质性的道侣无异。   “那师尊为什么能在我的梦里斩心魔?”殷无极又问。   “吾闯入你的梦,照理说,境界会被压制,不该能动用圣人手段。”   谢衍看他清凌凌地抬眼,满眼都是他的影子,顿了一下,道:“但是,在别崖的梦里,为师似乎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   他低沉道:“受你的对‘谢衍’形成的‘概念’影响,为师受到的压制非常低,几乎可以动用大部分力量。”   这样的待遇,对于梦境的外来者来说,可以说是极度友好了。   殷无极眨了眨眼睛,笑了:“哎呀,被发现了。”   谢衍静默,将剑重新负在背后,道:“为师也是有事情办不到的。”   “师尊在徒弟的眼里,永远是最厉害的。”   殷无极弯着唇,再度看向白衣圣人,眼里的恋慕几乎满溢出来,“荆天棘地,您就一剑破天……”   “如此冰冷风姿,不愧是圣人,我如何能不喜欢您?”   谢衍轻咳一声,牵着殷无极落回地上,看见那燃烧黑火的凤凰木,道:“我们刚才在这棵树下。”   “可惜已经烧了,不然还能看看是否有线索。”殷无极道,“结束梦境,需要梦境主人脱离梦境,我该如何离开?”   谢衍看向他。   殷无极继续分析道:“本座到底做的是什么梦?入梦之前,我曾说了……”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微妙和古怪。   谢衍不疑有他,问道:“想起来了?需要达成什么条件?”   殷无极轻瞟向山海剑。见谢衍望来,眼眸漆黑,神色在清寒中透着温柔。   他忽然凝固了,半晌不敢说一个字。   谢衍看着枯朽的凤凰木,里面露出一块石碑,他检查后,轻声说道:“凤凰涅槃之地,就在这树下,这与你的梦有何关联?”   “凤凰若要涅槃,得先死一次吧。”   殷无极站在他身后,竟是抬手,覆上了他背负的山海剑剑柄,如同抚摸情人一般温柔:“涅槃之火,一定会很好看。”   谢衍顿住,神色渐渐冷凝:“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殷无极环着他的腰,下颌搁在他的肩上,似乎在撒娇:“师尊,谢云霁,我的梦的基石,是你。”   “我们想要离开这个梦,恐怕……得由你来杀我。”   “殷别崖!”   谢衍勃然变色,他没想到,徒弟竟然能给自己整出这种荒谬的梦境来,他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只是离开这个梦,这是梦啊,师尊在梦里杀我,是不会伤害到我的。”殷无极也有一点心虚。   但他抚摸着山海剑,知晓总有一日,它将透体而出,带走他的命时,也就觉得此时的预演很不错了。   让师尊练一练手,说不定,以后杀他时会更温柔些。   “这个梦的基石,应该是您杀我断情,我得命定之死。”殷无极当然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想了什么。   没有人比梦境主人更清楚梦的由来,他又道:“等到凤凰涅槃时,凤凰火燃起,我们就能离开梦境了。”   殷无极看着谢衍颤抖的漆黑瞳孔,不知自己是狂还是癫,却还是温柔地笑着。   “怎么样,试试看吧,师尊?” 第382章 情人之吻   谢衍的握着山海剑剑柄的手紧绷着, 指骨泛着白。   “您很清楚,这里是梦境,梦是什么, 幻觉, 在此地所做的一切都伤不到我们,反而离不开这个梦会变得更麻烦,您还要在这里和本座耗下去?”   殷无极温柔的手指拂过雪白的袖摆,再到腕子,最后覆在他暴起青筋的苍白手背上,危险蚀骨。   帝尊沉沉的魔音,格外蛊惑人心。   “师尊,只要把剑往前送一下, 我们就能脱离梦境。什么都不会发生。”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引诱。   枯朽的凤凰木下, 殷无极要他结束这千年一梦。   白衣如雪的圣人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好似陷入了绵长的回忆。   谢衍想起, 他第一次用山海剑刺穿他的躯体,是在战后分配利益的仙门大会。   那个孩子自投罗网, 是求死心切, 逼他杀自己, 以此抹去圣人污点。   他若不这么傻,一心想把性命还他, 而是偷偷回来找他, 他定然能想尽办法把他留下……   罢了,罢了,始终是意难平!   最后,他一剑斩断师徒情谊, 欺瞒天下,将他纵入北渊魔洲。   但是,谢衍在逼他成长的时候,也彻底杀死了他最骄傲的弟子,那样敬爱着他的师尊的无涯君。   这些年来,他固然梦到过很多回殷无极,初入道时,入魔时,成为魔君后。从青涩到成熟,从少年到成年。   殷无极有着充满艰险、却辉煌多彩的一生,也终究成长为足够坚忍有担当的一道至尊。   代价是什么呢?谢衍想,那个肃肃林下之风的青年无涯君,那个为他而活的弟子,似乎就这样停滞在时光的尽头。   这么多年,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圣人谢衍为了替殷无极断裂的大道再铺一条路,助他暂时挣脱天道的束缚,几乎不择手段。   谢衍剖开他的胸膛,同时剖开自己的。   他剥他的灵骨,也取自己的灵骨。以圣镇魔,以骨填骨。   他逼他元神性命双修,以道途换道途。   从此,他与他的血脉相连,再也不是一句虚言。   一枚圣人灵骨换他性命与前途。值吗?谢衍当然觉得值。   他是圣人,离那扇通天之门尚且遥远。他断掉那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徒弟当下的绝处逢生,如何不值?   谢衍的手腕一转,一道伤换来一捧血,溅在谢衍的白衣上,泼在他的脸上,烫的他骨血尽融。   谢衍终究把殷无极走到尽头的生命,再度导到另一个方向,让他在山穷水尽之处,再逢柳暗花明。   他重塑他的人生,教他的天真在师父的剑下毁灭殆尽,熬出淬着恨意的鲜血,开出越发艳烈的花。   谢衍从不提这些付出,因为他明白,沉重的爱等同自私与伤害,他不该以此教他窒息,背上压力与负担。   但这不代表着,殷无极会忘却,他这条命是如何延续至今的。   “别崖,你合该憎恨为师。”谢衍心思涌动时,面上却不显。   他阖眸,道,“你为何不恨我?”   殷无极至今还爱着他。这样绝望、不计后果、从未冷却的奔赴,贯穿了殷无极的人生。   谢衍眼睫颤动,却听他笑而叹道:“我的一切都该属于圣人,包括这条性命。”   殷无极牵引着谢衍的手,覆上他尚且滚烫跳动的魔心,“我的知识、眼界、才能、大道……您是我的启蒙,亦是大道的引路者。我有今日之成就,都得益于昔年圣人为我打牢的基础,是您教我如何为王,亦是在我遇到困难时不吝相助,护佑在我的身后,成为我永远的底牌。我的无畏与勇气,皆来源于圣人的存在。只要您存在于这世上,我就会感觉到安全。”   “……”他情真意切,谢衍却莫名知晓,这虽是他的真话,却不是全部的真意。   殷无极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山海剑的锋芒,倏尔大笑道,“至于憎恨……哈哈哈哈……”   “师尊,您是我的师,亦是我的父,倘若弟子尚未背叛儒家道统,我合该说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子敬父,此乃天道有常。师尊无有不好,又那样爱着徒儿,我为何要恨我的师父?”   他凑近时,仍然微笑盈盈,昳丽美貌好似明媚的春晓,又是优昙婆罗的容华。   他似笑非笑:“本座早就叛道了,如今唤您师尊,是习惯了,改不了。但这关系是连天道都是不认的。如今,我为什么还要信您这套儒教规矩?”   殷无极扬起眼眸,那赤色的明瞳中,满是疯癫的执念。   “我与您的关系,早就在禁断与罪欲中沉沦,那越是视您为父,越是深爱您,非您不可,就越要憎恨您,挑战您,甚至是……弑父,听起来是不是不错?”   “能为师尊之道赴死的是无涯君,但是魔君殷无极不会。”他已经,不会再用全部的生命,去跟随一个人了。   “本座已为魔道帝尊,与圣人既是大道的同路人,亦是道统的竞争者,既是竞争,必然是有输有赢。”   “本座纵然知晓前途渺茫,但若是不尽力争上一争,如何服气,如何甘心?”   他叹息着,“若是再借本座时间,不必千年,五百年也好,本座未必不能超越圣人,可惜……”   “……”谢衍的眼睫轻颤,心里之思却无人知晓。   “圣人再怎么不愿意面对,这一切都是迟早要发生的。”殷无极的叹息温柔如刀,指尖从圣人如苍雪的轮廓滑下,好似抚摸着白玉铸就的神像,“仙与魔,最终难道真的能做成琴瑟和鸣的道侣吗?迟早是要互弑的。”   “您骗骗我就行了,圣人英明神武,别把自己骗了。”   说罢,殷无极牵引着谢衍执剑的手腕,把剑锋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微微一笑,“你与我,不是父杀子,就是子杀父。谢云霁,你且来试试,你杀的了我吗?”   殷无极见谢衍漆黑的瞳孔融出浓墨似的黑水,笑了。   “莫要等到那不得不为天下人除魔的时候,圣人面对着天生的宿敌,心里却没有了天下人了。”   “够了。”谢衍执剑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寂静如雪山的圣人,终于出现一丝崩裂。   神灵终于动摇,无情天又一次出现裂隙,他以爱为刀,遍体鳞伤之余,也要谢衍尝尝这七苦的滋味。   异常,太异常了。殷无极唇边的笑意悄然扩大,正欲说什么,却被谢衍捏住下颌。   山海剑落在地上。   白衣圣人凑近,浓墨似的眼睫垂落,薄唇猛地压下来,在殷无极的唇上落下锋利的吻。   谢衍的唇颜色很淡,很柔软,却毫无温度,好似冰凉的玉石。   他的吻从来不像是情人的亲昵。   殷无极满腔情/欲与爱意,谢衍却是无情寡欲,就算是回应,也并不热烈,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仅仅双唇相触,殷无极就感觉到被割伤了,很快,那割入他骨髓的凛冽剑意,与这温柔无情的吻融为一体。   谢衍给于他摧心噬魂的刺激,但是剑意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坠入无尽的雪原风暴。   这种快意淋漓的威胁,殷无极的胸膛震动,似是在笑。   “一道剑锋,哈哈哈哈……”   殷无极似乎要沉溺于这种快乐,他追逐着圣人,与他绵长地唇齿交融,“当真是无情天,公平,真是公平,本座喜欢这个死法!”   谢衍在唇上含住了一道剑锋。   与殷无极接吻的时候,这道剑意将会融入魔尊的躯体,渡入肺腑,摧毁心脉,然后直接消解他在梦境里的存在。   当然,这亦是双刃剑。   谢衍将剑意含在口中,自然要受到同等的反噬,与他尝遍同样的甘苦,同时迎来终末与死亡。   “我说过,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谢衍看着情绪稳定,但圣人若是疯起来,无人可出其右。“在这场大梦里,你向我求死,那么一起死也无妨。”   “别崖,我如何杀不了你?”   谢衍垂着漆黑的眸,眼底翻涌的暴风骤雪,化为实质的剑意,快要撕裂两个人的躯体。   “若是真的兵戈相见,那就是战场相对,剑下说话。陛下何愁,吾杀不了你?”   死亡来的很快,谢衍选的方式非常利落。毕竟,至尊的道体摧毁再修复会痛苦,他能最快断绝两人的生息,终结这个梦。   殷无极觉得剑意已经到了胸膛,环绕在他的心脏附近。   他一抬眸,也看见谢衍的脸色苍白淡然,山海剑意同样反噬自身,估计也到心脉了。   在虚幻的梦里,这道剑锋竟然一点也不疼。他甚至还能环着谢衍的腰,笑着把他抱在怀里,两人倒在焦枯的凤凰木之下。   涅槃啊。殷无极看见凤凰木附近燃起凤凰涅槃的火,围绕了两人,甚至灼烧到谢衍雪白的衣袂。   梦里的山海剑斜刺在泥土里,又被火舌吞没,艳烈又动人。   谢衍躺在他的怀里,枕着殷无极的肩膀。   他的肺腑皆被自己的剑意摧毁,尖锐的剑意正在割断他的心脉。圣人哪怕濒死也从容不迫,平静地靠着他,等待这场涅槃终结。   他又被殷无极抬起下颌,一个吻落在他唇上。   殷无极搂着他的肩膀,忘情地亲吻他。他好似浑然忘记了梦境与现实的交分,死亡对他来说并非恐惧,而是归程。   “一个吻杀一个人,圣人谢衍,谢云霁……不愧是你啊,我真的是越来越爱你了。” 第383章 生死与共   涅槃之火燃起时, 仿佛灵魂也能在残梦余火中烧灼殆尽。   殷无极如置身炼狱火焚,躯壳又被剑锋搅碎,连同魂魄与骨殖, 都好似被碾碎, 回归圣人的怀中。   魔气燃起炽烈黑火,肩胛骨处展开凤凰的双翼,以血肉为土壤,盛开秾丽鲜艳的花。   殷无极饮入山海剑锋时,好似吞入一团雪。那痛太快意,割着他破碎的喉,杀意太浓烈,让他的颅脑陷入疯狂快感。   他心满意足, 笑着道:“看来得谢谢这凤凰林主人, 真是场痛快淋漓的好梦。”   说罢,他五指曲张, 衣袖里伸出冰玉雕琢的骨节, 猩烈魔气此时却是曼妙的花藤,别样婆娑。   魔气缠绕着谢衍的躯体, 是他一生困锁, 命如天意, 摆脱不得。   殷无极的嗓音已经嘶哑破碎,却凑上去, 丹唇绮丽, 眸如流火,笑道:“先生喂我剑意,鸩酒也是蜜糖,甜得我都要化了……”   谢衍也不欲逃, 他低眉垂目,近乎悲悯,是俯瞰世间的神灵。他俯身,在他湿润的唇上,再度轻轻一吻。   “怕疼吗?”谢衍询问他时,也是极温柔的。   他越是温柔如仙神,越是要人命。“别崖若是害怕,我会轻一些。”他的声音如流波。   “不怕。”   谢云霁杀人的剑越利落,越是缠绵悱恻。   他多温柔啊,舍不得他多疼片刻,才会这样又快又好地剖他胸膛,毁他肺腑,取他性命。   “师尊真是好爱我,这么过分的要求,您都会顺着我,陪徒儿一起疯……”   殷无极含着笑,再顺着圣人淡色的唇畔,渡给谢衍一簇魔气,好似哺给他滚烫一颗心。他眼眸如火,声音炽热,“圣人,我把心剖给您,您会不会更爱我一些?”   长达千年的爱恨,在他心口煎熬,熬成一簇杀人的火。   那火种从圣人的喉管落入肺腑,再烧灼内脏,撕开腹腔,灼烧他高贵的七窍玲珑心与冰雪肝胆,再穿出他的躯壳,破开圣像的血肉,再穿透他的脊骨,长出血色的凤凰花。   他看着谢衍肩上浮现的花朵,笑得更开心了,“这种程度的污染,圣人扛得住吗?”   毫无疑问,这是攻击。殷无极肆无忌惮的用魔气侵犯谢衍的元神,妄图污染他,再他的精神深处种花。他还得逞了。   “会不会就此堕落?觉不觉得魔道也很好,打算来陪陪本座?”他弯起唇,恣意妄为地道,“本座还缺一位魔后,圣人意下如何?”   魔君早就有做他妻室的觉悟,此时的混账话,也是他轻微的挣扎,不为别的,纯粹气气他。   谢衍第一次尝到灼热的魔气沉入脏器的滋味,这种感觉很新奇,与反噬的剑意纠缠,竟然真的带给他濒死的体验。   圣人谢衍这一生,太深不可测,世上无人与他争辉。他甚少有真正与生死交错而过的时刻。   殷无极是这世上唯一有机会杀死他的人,不负他的期待,为他补全了这一课。   谢衍唇边不断溢出鲜血,他平素寡淡如同雪风,此时越是重伤,越像给玉雕的神像点上一抹朱红。   很快,魔君凑上来,优美的唇吻尽他甘甜的血,兴奋的眼瞳几乎要变成淤血的颜色。   谢衍喘息一声,还是清雅冷寂,低声道:“原来如此,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错了,这是堕落的滋味。”殷无极绯眸勾魂摄魄,他仰起脸,笑着引诱。   致命的魔在索吻,邀他去世界的尽头。   杀意赤/裸/裸,爱欲亦是赤/裸/裸。   他眼波流转,倾国倾城,好似缠着圣贤君子的艳鬼妖魔,嗔怪道:“做仙人有什么了不起的,瑶池寒宫,清都绛阕,仙舞婆娑……这些,难道会比本座更美吗?本座能给圣人更刺激的体验,更绝妙的一生逍遥……”   “天道算什么,比我重要吗?”   他会让高洁的圣人在爱欲里堕落而死,再与诡艳的魔躯体缠绵在一起,死也要死的铸在一起,拆不散,不分离。   “天道当然不算什么。”谢衍的面色比寻常苍白些许,淡色的唇染着异样的红。   谢衍弯起唇,手指从素纱薄袖中伸出,勾起殷无极的下颌。   他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亦是神仙俯瞰的从容。   “陛下如此倾世姿容,就算是一心向道的圣贤,也会忍不住回顾。”   高洁如深潭静水的圣贤,终于被大魔引诱,饮吞爱人的血肉,还甘之如饴。   他似乎把轻掷修为,当做在湖中打水漂,那般轻描淡写:   “别崖都这般献身了,吾还能怎么办,只能陪着你去一遭炼狱红尘了。”   殷无极大笑:“圣人,千年清修,您难道要弃道吗?本座有这般祸害?不值不值。”   他眼波流转,温柔带笑道:“但是,这情话是好听的,本座要好好记住,当做圣人写给本座的情诗。”   “接下来,就赌一下吧,是本座先杀了您,还是您先杀死本座?”   殷无极漫不经心,哪怕涅槃的火都烧起来了,他笑的依旧酣畅淋漓。   他们用吻互换着杀招,一吻是一剑。   他们毫不服输,不把对方彻底摧毁不罢休。   “吾会先杀了你。”谢衍吻罢,看见手指已经渐渐变淡,而殷无极的白皙脖颈也快要透明了。   他们彻底杀死对方时,梦就会结束,回到现实。   “犹未可知。”殷无极大笑,俯身凑上去,咬住他的喉结,好似要咬断他的脖子。“想看圣人流血不止。”   不愧是一圣一尊,竟是嫌互换亲吻还不够疯癫,他们很快开始噬咬对方。   他们在幻梦边缘流放,如同交颈的情人,又释放出心中压抑太久,如同野兽互噬的爱恨。   杀戮与撕咬背后,梦境的基础在坍塌。   殷无极撕去倾城美艳的画皮,哪怕血染透了玄衣,内脏几乎被山海剑锋毁灭大半,他还是笑着,舔舐着苍白指尖的血,把谢衍按在身下,再把躯体完完整整地覆上去。   被撕开高贵温顺的表皮,露出血肉的野兽,正在用森森的,泛着寒光的骨茬,刺伤着他的师尊。   弑,也是噬。   殷无极用食指递上唇,嘘了一声,笑道:“别动。”   幻象在他们身边坍塌,作为入侵者,谢衍身体已经接近透明,血污染满了他的白衣,他懒得动弹,平静地等待死亡。   殷无极舔去唇边的血,在焚天灭地的烈火中,单手捞起谢衍的腰肢,恣意妄为地品尝他。   在亲吻的时候,他单手抬起,五指一张,炽烈的魔火就焚烧着如大厦将倾的梦境,将魑魅魍魉尽数烧了出来。   “此地主人既然要给本座罗织一个梦,还要利用本座的心魔,逼迫本座与圣人刀剑相向……”   殷无极的生息都快断绝了,还浑然没当回事,环着谢衍,笑道,“请人做客,这般没礼貌,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说的甜蜜,背后凝出漆黑的魔气阴影,将本就残缺的梦境拆了个彻彻底底。   黑火沾染即烧,什么幻境都挡不住,霸道的很。   一团扭曲的凤凰火被撵的到处乱窜,欲哭无泪:“……”   后世的至尊都这么会玩的吗?又是仙魔,又是师徒的,他那个时候可没见过在仙魔至尊的关系能这么刺激的啊!   还有那个仙门圣人,怎么看起来比魔尊还疯多了?救命!   “别崖,别走神。”谢衍斜倚在他身侧,放松慵然,如同枕清泉,拥山翠。   殷无极缠绵地拥上来,墨色长发覆盖住谢衍修长的身躯,他缠着玉带的腰身清瘦,看似是随时能被摧折的玉骨冰姿。   “尊令。”殷无极含笑,“是徒儿的错,师尊在侧,还把精力分到别处,实在不该。您想要徒儿怎么伺候?”   谢衍微微侧头,露出满是咬痕的脖颈,道:“来。”   魔君会意,抬着下颌,吻着他耳侧的时候。谢衍动了。   他探出白玉雕琢的右手,山海剑鸣响一声,落到他掌中。   “死在上古,算是便宜你了。”   谢衍看也不看,随手一挥。   从容写意的剑,正如逐星追月,锋芒逼近。   不过一瞬,本凝成一团的凤凰火就被这天下无双的剑意追上,极致压迫的剑风刺入内部,先是让火焰膨胀了三四倍,在达到极致时,瞬间内爆,散成漫天赤红的落星。   “别走神。”殷无极见他在被魔气浸透侵蚀脏腑时,还能抽空小惩大诫,竟是不满了。   他道:“师尊,在梦里杀他又没什么用,回到现实,咱们再去与这死魂灵打个招呼。”   “好吧。”谢衍一击把他驱出梦境,也不追击,慵然躺在他臂弯里,“……还没死,继续。”   殷无极用快一千年追逐他,又用五百余年把他扯下神坛。   现在,他可以恣意地用吻去摧毁他,带着他堕到尘烟里,从近乎于神的存在,重新成为一个人。   冰凝神,白玉骨。   殷无极想,他若是以爱火日夜燎灼,能教谢云霁也泛出裂纹,融化在他怀里吗?   想要赢,也是个技术活。毕竟圣位与尊位太强韧,就算是他们,想要轻易杀死对方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良久,谢衍终于点头,气息微弱起来。“差不多了。”   他第一次体验这种生命走到衰败的感觉,感觉很奇妙。   他一撩眼眸,殷无极倒在他怀中,双眸阖着,也不再答话,呼吸如游丝。   他安睡时像个孩子,倾城眉目带几分纯稚之色,濒死的美丽。   谢衍的身体消逝了大半,想再拥抱他一下,也是无法了。   谢衍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停止,忽然也不想去争输赢了。   白衣圣人放松灵力,不再维持体征。他静静阖上眼。   谢衍知道,马上就能和他的弟子在梦境之外相见,心中存着似水的温柔。   “就算,打平了吧。” 第384章 庄周梦蝶   梦境坍塌了。凤凰木下, 殷无极苏醒在谢衍的臂弯里。   他仰头看去,枯木生出新芽,枝头绽出一个小小的花苞。好似从上古延续至今的余火。   谢衍白衣负剑, 在树下危坐, 脊背挺拔如雪松。   他拂去帝尊眼睫上的花瓣,垂眸淡笑道:“上古有庄周梦蝶,今有帝尊梦凤凰,说出去,倒也是一则佳话。”   “圣人,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殷无极支起身,看着圣人近乎完美的侧影。   谢衍的侧脸清雅无暇, 低垂眉目时, 漆眸是一泓深潭,玉雕般冷寂。   “庄圣是道家先祖。”谢衍轻启唇畔, 声音也是清寒的, “儒道理念不同,帝尊乱用典故。”   “圣人还与本座咬文嚼字, 今天是天下红雨吗?”殷无极一怔, 随即仰脸, 笑出了声。   “吾身负枷锁,重任在肩, 到底不能如庄圣那般‘逍遥游’。”谢衍解释。   殷无极拂衣起身, 将披在圣人膝上的长发挽起,撩在脑后,勾勒出半张昳丽容颜,“蝴蝶飞不过沧海, 圣人却涉山海,闯入梦中,来见一只蝴蝶。”   “圣人如此纵横三界,如何不能算作‘逍遥游’?”   “有纵横之能,却不得行纵横之事。”谢衍看向枯树生花,叹息一声,“君子修身,以礼匡正天下,自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您自己信几成?”殷无极不以为然。   “……”   “您觉得有些圣人言早就不适合当今,一边修道,一边弃道。圣人啊,世人多尚古求贤,您却偏要兴扬弃,谁能有您大逆不道?”   他自顾自地说,谢衍默然。   殷无极见他正如矛盾的集合体,洪流之中,他一脚踏在循古边缘,一脚又踩在革新求变上,诚然是接续上古和后世的圣中之圣。   魔君笑盈盈地拢袖,悠然道:“连天道都不信,就算诸天千万神佛,圣人只信自己。”   谢衍不置可否,反问道:“修到你我这个程度,难道还要信神佛?”   他抬手,白衣广袖轻如蝉翼,在风中飘逸。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启唇,声音浩渺而高远。   “与其求诸天千万神佛,不如破天而去,人定胜天,天随我愿,才是‘逍遥游’。”   “本座不一样。”殷无极听他一番“不求诸天,反求诸己”的高论,理直气壮,“本座还有师尊。”   谢衍瞥他,似乎是被他无语到了,无奈道:“帝尊的霸主雄心呢,怎么作稚子之语?”   “师尊是圣中之圣,心向大道,以苍生为念,修为、剑意、法术皆是天下第一,最是厉害不过。”   殷无极笑着倚过去,双手撑在他的膝上,凑近,道:“殷别崖,不过是圣人膝下稚子,依赖师尊,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吃了苦头,就来向您撒撒娇;想得到什么,就在您面前掉几颗眼泪。无论是什么要求,师尊都会满足我。”   谢衍做师父,能为弟子解决一切困难,让他庇护的孩子一生无忧。   他最不会做情人,甚至不知情爱是何种模样。   他清高,桀骜,强势,冰冷,目下无尘。身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最是超凡入圣,不涉红尘。   与他谈情说爱,如同爱上神像,与顾影自怜无异。   殷无极不肯只做被他庇护的弟子,而是非要做他的情人。只要能陪在圣人身侧,他不在乎要付出多少年。哪怕是情劫折磨,爱火燎灼,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苦痛。   他爱谢云霁,爱了漫长的一生,不知吃了多少苦。他数度遍体鳞伤,在生死边徘徊,才换得心向大道的圣人驻足,频频回顾。   谢衍待他特殊,所以圣人会尝试模仿研究那些他不擅长的情爱,关注他的情绪,答应他任何过分的要求,把他当做道侣宠着。   虽然是一段不能示人的地下情,谢衍还是认真履行着道侣职责,尝试做到事事回应,让他快乐。   谢衍开始有人情味,至少是成功被帝尊一点一滴地教成了合格的情人。   殷无极言笑晏晏,将袖摆挽起,露出一段匀称的腕骨,苍白如玉琢。   “圣人,我们也该找这位不讨喜的主人聊一聊了。”   谢衍静立树下,抬手抚上枯焦的凤凰木。   倏然间,雷鸣响起,电光自天地破云来,将凤凰木从中间劈为两半。   一条通往地下宫殿的隧道显现。   “凤凰木,凤凰墓。”殷无极沉吟,大笑道,“原来如此,圣人,咱们去掀这位前辈的棺材板?”   “是探索洞天遗迹。”谢衍纠正。   他眉目清寒,如冰雕雪琢,看不出喜怒。但是没有态度,就意味着他在不快。   谢衍在梦境里被逼着杀弟子,其用心极为险恶。哪怕这伤不到现实里的殷无极,也是触到了谢衍的逆鳞。他不高兴。   “好吧。”殷无极耸耸肩,似笑非笑道,“那位凤凰前辈,不但驱使噬魂鸦拿了仙门弟子的魂魄,惹恼了圣人,还摆了本座一道。若是轻易放过,岂不是显得我们好欺负?”   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我们”,谢衍看他一眼,没否认。   殷无极得寸进尺了些,指尖搭在谢衍臂弯上,勾勾他雪白丝滑的鲛绡衣料,偏头,向他茶里茶气地撒娇:“师尊,弟子怕黑,您牵着我。”   此时,圣人纤白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握住他的骨节,纳入掌心,再是牵着他,自己却微微挡上前一个身位。这是本能的回护。   “跟着。”谢衍道,“别崖心神不稳,不擅长应对精神术法,觉得不对,及时告诉我。”   他站在雕刻着凤凰图样的石门前,寥寥几句话,却蕴着冷怒,“侵入梦境,挑动心魔,简直毫不知礼。”   谢衍伸手,也不接触石门,平淡道:“开门。”   凤凰图腾明灭闪烁,似乎是怕圣人当场拆了这墓室,石门向两边隆隆而开,前方漆黑空洞。   殷无极乐得吃软饭,躲在师尊背后,茶味儿都要溢出来了,“师尊,这只凤凰还挺好客。”   他袖手在侧,随即看向谢衍,软软地要求道:“不知道上古凤凰有什么宝贝,听闻,大乘以上的凤凰尾羽,纵使身死,也不腐不灭,本座好久没炼器了,这样好的材料……”   谢衍颔首,当场允诺,“可以。”   藏在墓深处瑟瑟发抖的墓主阴灵:“……”   他是倒了什么大霉,才惹这两个人啊。   谢衍想起,千余年以前,二人还未在微茫山落脚时,还是大乘期的天问先生谢衍曾经带着殷无极走遍天下。   天问先生热爱考古,带着一个小拖油瓶也不忘往遗迹里钻。他一边指点他术法,一边沉迷于发掘故纸堆里的史料,全然是研究狂。   到后来,谢衍成圣后,不能再兴之所至,做他真正喜欢的事情,要担负起济世重责了。   人是在责任中越走越远的。   殷无极在指尖点燃一簇火,吹进琉璃灯里,然后提灯,把这凤凰林下的墓地照的明亮。   “师尊,走这边。”他抬脚,踩中那明显不一样的石板,看见断了通路的两侧悬崖上,凭空出现幻象。   星河倒悬,无数喜鹊飞来,在他们面前搭成鹊桥。   “果真是百鸟朝凤,凤凰已死,百鸟依然守墓,真是忠心耿耿。”   殷无极笑吟吟,指尖抬起,身上似乎浮现出些许漆黑的龙气,“北渊的地脉龙气,不知道能不能吓死这只凤凰……”   谢衍轻身一跃,稳稳地踏在鹊桥上,周身清气让喜鹊们瑟瑟发抖。他淡淡道:“别崖,先过去。”   殷无极忙追着他的脚步,也踏上鹊桥,甚至还玩起了踩格子,轻快道:“您等等,别走那么快。”   “噬魂鸦的巢穴,应当就在这片地下墓地。”谢衍稳稳地踏在鹊桥上,道,“如果是为了墓主寻找魂魄,他们就在……”   谢衍掐指一算,不多时,心中就有答案。“他们丢失的魂魄,藏在有许多贴着封条的罐子的墓室。”   “看来还不能随便拆墓地,万一石头压下来,把罐子砸碎了,这可就不妙了。”   殷无极遗憾地收回盘旋的龙气,那些黑雾缠绕着他的手臂,然后钻回他的袖中。   就在此时,谢衍停步,似乎听见风中传来一些声音。   “咱们是追着一只乌鸦的标记走到这里的,好暗的地方,噬魂鸦的巢穴真的在这里吗?”   “要不要通知圣人?”   “如果不是,劳烦圣人白跑一趟,这多不好。我们先确定一下,再联系圣人报告情况。”   殷无极也听见了,拢着袖,笑着道:“圣人,要不要本座再幻化一下,免得您暗地里与魔尊私会的事情暴露?”   谢衍扫他一眼,道:“暂时不必,他们没有走这个入口,离我们还远着,逐个墓室探索吧。”   他又说了一句“我们”。   殷无极矜持地颔首。   他们走在鹊桥上,却置身于星河中央,虚幻如闪烁星汉的河流泛出波纹,浅蓝、深蓝、黛紫……幻象的浪花拍打着鹊桥,似乎也要沾染他们飘逸的衣袂。   殷无极走到鹊桥正中心,谢衍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在他前一个身位。   却不料,谢衍被魔君自背后抱住了。   “别崖?”谢衍侧头,声音里有着疑问。   “圣人,我想走一条,不寻常的路。”   说罢,殷无极抱住他的腰,旋转半身,径直带着他向侧面倒下。两人双双坠下鹊桥,向星河暗流底部落去。 第385章 半魔半佛   殷无极抱着谢衍自鹊桥坠下, 两侧却没有风声,更没有坠落的实感。他们如同飘零一叶,洪流从两侧飞速倒退, 他们扎进陆离的光影里, 正如穿过浩瀚星河。   “圣人,时间混乱了。”   殷无极周身时寒时热,四季在此时交错。他附耳在谢衍身边笑,“果然,本座的判断没错,就该不走寻常路。”   谢衍纤长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肩膀上,并非推开他,反倒是懒懒地抬起指尖, 好似在凌空拨动线条。   白色的灵力如水流淌, 世界从多彩变成黑白两色。   在谢衍圈点勾画下,星河抽象成了许多线条, 凌乱地排布出轨迹, 展现世界的本质。那些凌乱的线条被他理顺后,形成波纹, 颜色由浅至深, 然后组成极为奥妙的、唯有大能才能理解的图景。   殷无极只要一“看”, 就能理解:“这是……六千年前的片段……”   殷无极长于毁灭,并不长于涉及空间、时间的术法, 最接近神的谢衍却对此钻研颇深。   谢衍将事物的最本质抽象出来, 旁人看来如天书的凌乱线条,在殷无极的眼中,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许多上古记忆的片段。   “原来如此。”   殷无极还揽着谢衍的腰,把下颌搁在师尊的肩上, 蹭着他的脖颈,似是与他耳语。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又是天道的把戏,祂想要毁灭一切生灵。”   他好似是询问师长的好奇宝宝:“六千年前的灵气充沛,大能辈出,圣人行于大地,明明挺好的,天道若是为了世界的延续,为什么要毁灭一切?”   “凤凰一族若有答案,就不至于一族圣者全部陨落了。”谢衍被他缠着,也不拒绝,只是顺手摸了摸他凑过来的下颌,弯起唇。“帝尊最近是妖兽变多了吗,怎么这么黏人?”   “本座哪有。”殷无极反驳,“明明是师尊的错。”   “为师怎么又错了?”谢衍又接了个锅,已经习惯了,随口反问他蛮不讲理的徒弟。   殷无极理直气壮:“您若不喜欢,本座没事干,怎么偏要变些有的没的,还不是为了讨圣人的欢心,求着圣人给点甜头尝尝。”   “飞升失败、失败……还是失败。”殷无极一眼望过去,就没几个成功的。   谢衍扫过那些抽象的线条,讲故事一般,徐徐道来:“大椿八千岁,毁于雷劫。彭祖久寿,死于老病。大鹏展翅万里,却葬于海涯。真龙欲求通天,天将惩罚,斩龙首,除龙鳞,拔龙爪,封于龙首山下。凤凰欲登仙,被打落墓中,骸骨化林,再难见天日。”   师尊讲故事,殷无极听的津津有味。   墓穴最深处已经不分东南西北,他们降落在一处河流,就当这是河流吧。   殷无极随手捏诀,变化出一叶扁舟,让小舟随波逐流。   谢衍则是斜卧在小舟上,伸手向“河流”中捞起一点碎片,将其化为可以解读的记忆。   “上古巫妖最后一次联合,神鸟辰明逐日。”谢衍将其徐徐铺展开,那是一幅神鸟逐日的场景。   “可惜,失败了。”殷无极撑着船,漫溯过流淌的光。   再仰望天际时,他看见鹊桥之下皆是星河,蓝的、紫的、赤的、光怪陆离,美丽至极。   若这些星星不是一名上古大能的意识碎片的话,他兴许还会更欣赏几分。   谢衍白衣卧船,姿态慵懒又不驯,更有帝尊撑船,他自然能专心地捞感兴趣的碎片。   他袖一拂,指向凭空出现的线条勾勒出的高塔:“那是穷尽当时圣人境之力,造的通天塔。”   这只是一种“概念”,但他知道殷无极听得懂。   “人妖仙魔的大联合吗?”殷无极先是一晒,又道,“不、不对,哪有那么简单。”   谢衍淡淡道:“辰明鸟固然最有希望,但是,毕竟非我族类,当时的人族圣人如何忍得?”   “表面联合,背地拆台的,怕是有不少。”   殷无极似笑非笑:“对圣人而言,魔修,是那个‘非我族类’吗?”   “魔修只是道统。”谢衍阖目,再睁眼时,凛然若神,“人心入魔,才是邪魔。”   “哈哈哈,不愧是谢云霁的答案。”   殷无极似乎也没把答案放在心上,一边听着盘膝而坐的师尊随手拈来故事,与他讲连环画。   “咱们这样,像不像是在别人的意识里划船观景?”殷无极促狭,“多少有点不道德,也不知道这凤凰前辈有没有意见……”   “都死了,能有什么意见。”谢衍冷声道,“吾还没忘了梦中之仇。此番,吾是来翻他的墓,抄他的家的。”   “您好在意啊,不都退出梦境了吗?”殷无极失笑,“我没听错吧,谢云霁也会‘寻仇’?”   “还有游之他们的魂魄。”   “您还把弟子们如常放出去历练,就说明早有后手。”殷无极盘膝坐在他身侧,懒洋洋地托着下颌。   “本座可不觉得,圣人束手无策,比如小游之,您在他身上留了什么术法?”   “聚魂阵,只要没有拘魂术法,一定范围内,身体会主动吸引离体魂魄。”   谢衍语气平稳道:“吾给他们留了三天历练,找不回同伴的魂魄,这届都打不及格,回宗门重修。”   这是由圣人书写的阵法,那个吸力,绝对是杠杠的。   殷无极关心的重点竟不是在这里。他蹙起眉,酸溜溜道:“法阵画哪里了?您又偷偷布置,本座怎么没发现?”   “用朱砂点了一颗痣,化为法阵,就在游之手腕内侧。”谢衍没想到他还能关注这个,解释道。   “本座也要。”殷无极闻言,顿时来了兴致。   他开始说瞎话,“本座是很脆弱的,心魔随时都会出现,精神也不稳定,万一心神不稳,不小心弄丢点魂魄什么的,也好有备无患。”   能让魔尊丢魂魄的情况,那必然是他的身体或者自我意识其中一个行将就木了。   谢衍看他信誓旦旦的咒自己,也是无奈:“持续时间也不久,法阵灵力耗尽,自然就消退了。”   “限时的也要,哪有游之有,我没有?这不公平。”   殷无极控诉,“不能因为游之入门时间最短,就给他独一份的,我这个做大师兄的还没有呢。师弟们有的,我合该都有一份才对。当然,我有的,还是得我有独一份的。”   “……好,别闹,给你也画一笔。”谢衍受不住他缠,只得随手幻化出蘸着朱砂的笔。   “画哪儿呢?”殷无极捋开左袖,看了看手腕,上面戴着一串紫檀木佛珠。   他摇头:“不行,手腕的位置不够特殊,也常年被佛珠遮着,不好看。”   他先前是为了表示自己包容,特意建了大慈恩寺。但兴许是杀戮过盛,他时不时去佛前坐坐,还挑了一串佛珠戴上,用檀香熏衣,免得血腥味太重,叫人不喜。   重点是,不能叫谢云霁皱眉不喜。   谢衍端详着眉目含情,面容如画的帝尊,只觉得他家别崖完美无瑕,在哪里添一笔都显得多余。   “别崖,低头。”谢衍思量再三,终于敲定,放低声音。   “您决定画哪里?”   殷无极依言低头。   谢衍撩起他的额发,朱笔落,在他的额头点上一颗朱砂痣。   帝尊本就面容昳丽,如今眉间一点朱砂。   在他抬起脸时,那带有侵略性的夺人风华,此时却被一笔收敛,含蓄隽永的期许。   帝尊玄袍广袖,垂衣而坐,身上檀香幽清,腕上的一串佛珠从袖间垂落。   他这般坐观枯荣的模样,不像是以杀证道的万魔之魔,倒是比许多真佛修都有禅意几分。   “这一笔非是‘聚魂’,而是‘定魂’。”   谢衍看向与他同乘一舟,跪坐在他身前的魔君,声音低缓沉静。   “定魂?”   “七日时间,这是极限。”谢衍道。   就算帝尊心里愿意,但是在同为至尊的殷无极魔体上施加术法,能成功就不错了。   “七日就消失,好快啊。”殷无极先是探头,似乎想用这无形无质的河流照一照额头。   很快,他就发现这长河里没有倒影,只有过去的洪流。   他又觉得,随身掏出一把镜子会显得自己很在意容貌。他踯躅着,轻轻摸了摸额头,问道:“好看的吧?”   谢衍定定看他片刻,然后颔首,“好看。”   殷无极转忧为喜,道:“圣人喜欢就行。”   谢衍看着他执着佛珠,微微垂首,身影好似一株盛开的莲花。   魔君身上昔日的影子已经快要褪尽了。明明是儒道塑造他的君子骨,但是他最痛苦时,却向极乐往生寻求解脱。   有一些阶段的人生,无论有何等念想,终究是无法回还的。   正如圣人谢衍做不回闲云野鹤,桀骜疏狂的天问先生;殷无极也做不回守正清俊,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儒风君子了。   “别崖是魔,还是佛?”谢衍这么想,亦这么问了,“或是半面魔,半面佛?”   “……圣人,您清醒一些,本座是魔道帝尊,又不是佛宗他老人家。”殷无极的神情有一瞬微妙的古怪。   “本座可从未修过佛道,您也知晓,本座不信神佛,只是禅道安定,有益于镇定心绪……”   “你于谁是魔,又于谁是佛?”   “……”   “于你的敌人是魔,于你的臣民是佛。一念成魔,一念成佛。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谢衍说话暗藏玄机,如同谶语。   殷无极先是一震,再抬头时,揶揄道:“听上去像是被师尊上课。奇怪的是,您反而和我打起禅宗的哑谜。说不准,佛宗听说了,会两眼发光,来找您论道七七四十九天……”   谢衍听他啰嗦了一大串,又是揶揄,又是扯闲话。他心里知晓:殷别崖回避了最重要的问题。   就在此时,他们的舟楫到达了这段河流的终点。   他们看见的,并非是凤凰的骸骨,也并非是满巢穴的乌鸦,而是…… 第386章 河中石佛   他们的舟楫停下, 小舟飘飘荡荡,在星河断流处徘徊。   “没法再向前了。”撑船的帝尊将化为竹篙的无涯剑变回来,握在手中, 似是感慨。   他叹息道:“明明这星河湍急, 却如同被拦腰斩断,绝了前路,长歌当哭。”   “行至水穷处罢了,为何当哭?”谢衍却不赞同。   “困在河当中,进退不得。行至穷途路,难道不值得一哭?”殷无极言语间,似有人生嗟叹。   “一只小舟,两盏酒, 坐观星河起落, 云卷云舒,多好的红尘。此情此景, 当得一首大梦狂歌。”   谢衍即使身在墓道的暗流中, 亦像是高坐云端,处处皆是仙人心性, 豁达超脱。   “比起圣人, 本座倒是渡河的凡夫了。”   殷无极叹而笑道, “肉/身魂魄,没有圣人这般豁达潇洒。即使身埋地下, 也可作云中歌。”   他望向前方, 那断流处本是一片漆黑混沌。   如今,随着他们不同的选择,呈现出不同的支流。   一条汹涌奔流,一条沉寂无波。   “走哪条?”殷无极抬眼望去, 读懂了其中隐喻。   他似是笑了,“渡河狂夫,却困于河道中央。公无渡河……这是来自六千年前的提醒吗?”   “……公竟渡河。”谢衍轻声一叹,“这或许是警告。”   “警告?”殷无极一顿。   “警告后世,不要飞升。”   谢衍背后的山海剑忽明忽灭,最终归于沉寂。他轻轻合起眼,似乎是深深叹息,再睁开,轻声道:“走罢。”   “走哪条路?”殷无极扭头,看向前方,问。   “你想走哪条大道,便走哪条。”谢衍指向前方。   他的指骨苍白,指尖纤细,如同指南针,“一条风波不定,波涛汹涌,却又因为江流不断冲刷,河道宽阔。小舟入江流,可能风浪打来,舟会翻覆,但是不会搁浅于途中,激流会推着你不断向前。身不由己,亦不由人。”   旋即,他指向另一条支流,“这一条,看似风平浪静,但不知水面下有多少暗礁。不会翻覆,没有激流冲刷,风浪考验。但是可能搁浅于半途,停滞不前。”   殷无极很快做出了选择,驱使小舟驶向支流,毫不犹豫道:“选风急浪高的那条河!”   谢衍淡淡笑了,颇以此为傲,道:“好志气。”   他们进入那风波不定的璀璨星河,天上落下凤凰的火,坠入星河中,半河皆赤,好似在燃烧。   小舟掠过燃烧的火,他们毫发无损地穿过黑暗,穿过幻象。   “真难想象,我们是在墓道之下,而非星河之上。”   殷无极看见无数大能的尸骨在虚幻的光之河中流过。河中好似记载着六千年前无数大能的粉身碎骨。   一颗穷奇的头骨被风浪裹挟,经过他们身边,瞳孔里还有烧不尽的幽火。   谢衍随手捏诀,让小舟攀上浪尖,避开那横冲直撞的凶兽遗骸。   “天道之下,圣仙佛皆埋骨,无人例外。”谢衍垂目看去,“叩天门如此九死一生,难怪。”   “古今埋骨者何其多,圣人何必做其中一个?”殷无极似乎是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总是悲观过分,甚至在隐隐规劝他的师尊。   “圣人已是人极,寿数就有五千年,您的上限可能还要再高,大可不必着急叩天门。”   帝尊如同规劝那渡河狂夫的妻,低语:“对您而言,追求比圣人之位更高的权力,地位与力量,并非是当下最紧急的事情。您六百岁登圣,是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圣人,大可以做到比道祖、佛宗,还有我……更多的事情。”   殷无极始终坦然承认,他无论如何追逐,与谢衍的起点就是不一样的。   他困于仙门,蹉跎过岁月,走过无穷弯路,跌跌撞撞才至如今,已是九死一生。   活着,他比常人难得多。登临尊位,更是赌上了一切。如此的他,光是追着谢衍走到现在都已经竭尽全力,还何谈未来?   他至多两千年就到大限,如此算来,剩余寿命也不多。超越谢衍,更多的是他一个终难实现的憾恨。   “……”谢衍没有多言,心里却在想:若别崖不是时时说,自己活不过两千岁,他哪里会这么急迫?   随着河流动荡,小舟已经不听驱使,殷无极索性放手,让它随波逐流。   “河中央是什么?”殷无极执着手中佛珠看去,却哑然发现,那是一尊卧倒的石佛。   幻象的激流冲刷显露出河流的石佛,让其显露真颜。   大佛半身残损,慈悲眉目被砂石与水流冲刷,早已被侵蚀的看不出旧容颜,却依然垂首拈花,姿态是禅宗奥妙。   “佛陀渡江,却自身难保,终搁浅江中。明明是石头雕刻,却不沉底,奇哉怪哉。”殷无极让小舟环绕石佛,饶有兴致。   谢衍淡淡道,“石佛说:不可向前。再往前走,怕不是就要抵达极乐往生了。”   “禅宗的往生,我是不信的。”殷无极不信佛道,满身的杀戮戾气,浑然是魔中之魔。   但此时,他心中似有不平,道:“若当真能极乐往生,凭什么佛不渡我?是嫌本座罪孽太重,还仅是因本座生而为魔?”   “……”谢衍不答,只是握紧了腰间环佩。   殷无极寄于禅宗,佩戴佛珠,沾染檀香,是为遮掩身上血气,仅作平心静气之用。   “本座曾问过武僧禅让,他为何选择由佛入魔。”魔君依旧执着手中紫檀木佛珠,身形如一株亭亭火莲。   “禅让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殷无极看向河中石佛,笑着道:“他倒是会和本座说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理,本座也就是听听罢了。”   “本座不信佛。所以,无来世,不往生。”   在燃烧的河中,墨发赤瞳的大魔朝向佛陀,面带平缓的笑意,亦拈花一指,一声佛偈。   “……无来世,不往生。”谢衍阖目,重复着他的话,声音里似有着无名的隐痛。   “难道,你甘心如此,屈服?”谢衍说的很慢,却句句淬血。   “别崖不是规划好了回家?这一切的梦,你都不去实现了?”   “不是屈服,是灵犀一悟。”殷无极弯着唇,促狭道。   “成魔者还有什么回头路啊?就算是半面魔半面佛,也是魔罗,不是佛陀。既走上了这条河,渡不过,就中途沉底,死于渡河。总归,是无法回船寻归路的。”   “我对您许的愿,终究只是愿望罢了。”   “吾若不愿,偏要渡魔成圣呢?”谢衍固执,偏偏放不下。   殷无极看向石佛,微微一笑,眼中澄明,如同也含着一支清明莲花。   “圣人,若要渡魔,必先成魔。”   “地狱不空,成魔太苦。圣人啊,您别成魔了,且去成仙吧。”   他们行舟,直到这虚幻的百川流至凤凰木的根须处,环绕这巨大的凤凰木,接入灵气的来源。   凤凰木上停着一只凤凰阴灵,正在警戒地打量着这两名不速之客。   它身形虚幻,火焰也不烫,而是幽冷的冰蓝。   “圣人,魔尊。”那凤凰阴灵开口,“吾安眠于此数千年,为何你等擅入凤凰林,破坏此地宁静?”   “凤凰林既然遗留仙门地界,自有吾管束,无论是何等地界,必服从于仙门,哪有游离在外的道理。”   谢衍拂袖,上前一步,冷冷道,“若是尔不肯配合,自然由衍来教你——何为配合。”   他说的冷漠无情,隐有震怒之色。   凤凰阴灵也是羽毛一抖,知晓自己已死之身,断然无法和两名至尊对抗。   “那你,魔尊,你又要做什么?”   殷无极袖手在侧,懒洋洋地笑道:“本座听圣人的,他指哪里,本座打哪里。若是凤凰前辈不吝赐教,本座也不介意在您坟头点火,这多热闹。”   凤凰阴灵:“……”裂开。   思来想去,识时务者为俊杰。凤凰阴灵最终还是垂下翅膀,停到二人面前,示意自己的服从。   凤凰扑腾翅膀,道:“既然仙门想要将凤凰林纳入势力范围,吾作为守墓人,也很难有什么意见,只是希望,可以见一见凤凰一族的后嗣,凤凰林的传承,其他人学不来,唯有凤凰后嗣才能传承……”   他提了个要求,眼巴巴地看着圣人。   谢衍扫他一眼,淡淡道:“妖族与仙门虽是盟友,但是关系还未好到吾会拱手把仙门地界的传承交出去。”   “若是不能为吾所用,那就把凤凰林推平了。”   谢衍此时说话相当不圣人,听的殷无极微微睁大眼睛,饶有兴致的模样。   他似乎是在想:“原来师尊也能这么威胁人”。   凤凰阴灵不情不愿:“那么凤凰墓中,其他上古传承,君可自取。”   “你还要与吾签契约,不可伤害仙门弟子,若有洞天历练,必将全力配合。”   “喂喂喂,过分了吧!”凤凰阴灵果不其然炸毛了。   谢衍本就厌他在梦中作祟,害他必须得亲手杀弟子,此时冷然威慑的一瞥,让凤凰卡了壳。   “吾没有在与你商量。”他清清冷冷,威压却铺天盖地,“是,或否,回答吾!”   “……这、这是……最接近天道的感觉,你到底……”凤凰阴灵感觉自己动也动不了,失声道。   谢衍走上前,微微弯身,伸手去捉阴灵的翅膀,清霁容貌上扬着一缕淡淡的笑。   “接近而已,吾并非天道。天道亦非吾。”   明明是仙门圣人,他身上莫名有种难知如阴的恐怖。   殷无极抱着剑,在侧看着他,似乎也有些错愕。   谢衍的墨色长发垂下,脖颈白皙,喉结微滚,轻缓道:“……六千年前,关于天道的一切事情。”   “你还记得多少?” 第387章 天道傀儡   “天道?”凤凰阴灵死时才大乘期, 是没有摸过天门的。   不过,他生活的那个混乱蛮荒的时代里,强者为尊是最高的法则。   其中, 诸多大能又以登天门为至高梦想, 他即使自己未曾经历过,也多半知道些大概。   凤凰阴灵顾左右而言他:“我等修真者,难道可以妄议天道吗?”   “妄议就妄议了。”殷无极似笑非笑,就算被种下天道心魔,也不见他半分言行谨慎。   他的肩靠着谢衍的肩,懒洋洋笑道:“怕天道做什么,人终有一死。何况,你都已经死了, 只剩下这一点残魂, 连转世都无法,还怕天道再杀你一遍?”   凤凰阴灵:“……”太不礼貌了。   纠结半晌, 凤凰阴灵破罐子破摔, 道:“既然后世问起,能够帮到后来者, 吾自然知无不言。”   “若问六千年前是否有登天门成功的, 典籍上记载的, 大抵都是没有吧。”   谢衍颔首:“从遗迹中寻到的古籍来看,在先法时代, 的确没有成功的记载。”   五洲十三岛的上古时代, 分为万年之前的上古,与六千年前的先法时代两个节点。   谢衍在海底曾找到万年以前的线索,此时却没必要告知这只早已死去许久的凤凰,转而向他套话。   “难道, 在先法时代,的确有成功飞升者?”谢衍问道。   “先法时代,原来后人是如此称呼那个时代的。”   凤凰顿了顿,道,“至于飞升成功,其实还是有的。不,也不尽然,那到底算不算成功……实际上,很难定论。”   “在我们的年代里,的确有过灵气充沛,人人修仙的盛况。那时,圣贤行走于大地,渡劫、大乘数不胜数,人仙魔妖鬼,道道皆可通行。不过,当初修到至尊境界的也不多,各自称霸一方,招兵买马,到处都不安宁。”   “那时根本没有制衡的道理,只要把上位者翻下来,下一个至尊就可能是你。所以,修真者战争的烈度极高,对于灵石、仙山、洞天、灵脉等资源的占据瓜分就十分自然了。人人皆陷入一种狂热……对,那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狂热,每个触摸到至尊境界的人,毫无疑问,都会被大道吸引,忍不住地想成仙。”   “大道狭窄,天路难行。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都失败了?”殷无极听出他话里的自相矛盾之处。   谢衍身影颀长,脊背挺的笔直,看向陷入回忆的凤凰阴灵,沉默了许久。   他作为此世最接近于天道的地上代行者,仅仅触碰到天道的边缘,接触到部分奥秘,他就明白个中幽暗之处。   谢衍是不知道天路艰险吗,他知道的。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天路上。   凤凰阴灵:“……有些人是当场成了灰烬,元神不知所踪。有些甚至连血肉之躯都消失在天的尽头,在天雷中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成仙是何等显耀之事,若是成功了,怎么从未见过有人锦衣还乡呢?”   “除非是仙界太好,他们再没有回来的欲望,或者干脆是……回不来了。总之,没有人知道仙界是什么模样。”   凤凰阴灵收拢羽翼,发出一声长叹:“我坠于此地化林,只是陨落于渡劫天雷,才能留下一点魂魄残片。恰巧此地灵气充沛,数千年后,凤凰残躯化林,我守着墓地的些许元神残片,才得以苏醒于未来。”   “而吾族族长登天坠落时,凤凰火烧了半边天,销尽骸骨神魂。百凤其悲,叹其身死魂消,有去无回……”   殷无极敏锐地捕捉到异常,问道:“那你所说,那些不知是否该定义为成功的例子,又是什么情况?”   “见过天道傀儡吗?”凤凰阴灵一拢翅膀,反问道。   “……”殷无极的脸色骤然一白,舌尖艰涩,久久无话。   “看样子,是见过的。”凤凰阴灵看向他,神情戒备了几分。   “曾杀过一个。”殷无极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神情迅速恢复自然,淡淡道,“当年本座成尊的对手中,就有一个天道傀儡,那情形,令人终生难忘。”   凤凰阴灵见状,不疑有他,继续道:“那些所谓‘成功’的例子,身体里其实种着天道心魔。原本,他们还有自己的意识,以为这心魔只是每个修真者的必经之路,却不知其来源于天道。但是,当他们经历一场登仙雷劫,回来的只是一具相似的躯壳,已经不是原本的他们了。”   “无论生前是慈悲的圣人,还是从不杀生的佛修。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为了血屠万里的大魔。”   “只有躯壳成为‘仙’,意识却消失殆尽,见到生灵就屠,甚至对于过往的爱人、好友、同族痛下杀手,宛如一台永不停息的战争机器。”   “这样回来的人被统一称为‘天道傀儡’,天下共击之。”   那时的大能多如狗,围杀一两个天道傀儡总是做得到的,何况,天道傀儡的存在就是破坏规则,没人能允许他们活着。若是这种状态,称其为“活着”的话。   如今资源渐少,顶层的修真者万年不变。倘若殷无极真的成为天道傀儡,连谢衍的封印也不能长期压制天道心魔。届时有能力杀了他的,只有一个谢衍。   殷无极清楚,天道正在间接地蚕食他。他坠入风波海,甚至是后来的魔宫之变,背后亦有天道的推手。   他冷静地算自己的寿命,如同烈火焚身,煎熬至极,是因为他曾经直面过成为天道傀儡的大魔。   他宁可焚尽自己的骸骨,也不愿成为战争机器。   谢衍的神色也称不上好看,他先是抬手,按住有些恍惚的殷无极的肩膀,再转向凤凰阴灵,道:“倘若不去渡天劫,也会成为天道傀儡吗?”   “那要看心魔发展的程度,如果膨胀到极致,原主的元神斗不过,自然就会魂消魄散了。”   “……无解?”谢衍又问。   “无解,当然无解。所以在我们那时,遇到身负天道心魔却还未成为傀儡者,都是必杀。”   凤凰阴灵说:“曾经有个大能的道侣身负心魔,大能曾经试图让道侣放弃躯壳,把身体让给心魔,从此转为鬼修。”   “但是,心魔心魔,它是跟着心走的,躯壳算什么,哪怕成为鬼修,心魔也是阴魂不散。反而因为没有躯壳牵引,心魔的发展速度更快,不过百年,他就成了天道傀儡。”   “听说,异变的那一日,天道傀儡仍装成大能道侣,却在对方毫无防备地背对的那一刻,一爪掏了对方的心,摧毁了他的元神,以所爱之人的鲜血宣告诞生……”   听到这里时,殷无极眼睫一颤,说不出的悲凉。   他生而为棋子,却想要跳出这局棋盘,与天抗争。   却不料,棋子始终是棋子。他想要从天道的碾压之下苟活,都要用尽全部气力,流尽血泪,才能残喘。   他却还妄想做到更多的事情,成就不世的功业,但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若他的存在可能会威胁到师尊,威胁到整个五洲十三岛……   他不如自刎以谢天下,把自己扼杀在天道心魔降临之前,也好过成为一台杀人盛野的战争兵器。   正在他低垂着眼,压抑的喘不过气来时,他收到谢衍的传音入密,声音淡漠温柔:“莫怕,我在。”   殷无极出奇地平静下来,然后悄悄伸手,扯住谢衍雪白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谢衍反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无声的安抚。   凤凰阴灵不小心看到这一幕,大写的无语:“……您两位,秀恩爱能不能分下场合。”   “只是在交流情报。”谢衍平淡道:“等仙门接管凤凰林后,吾可以解除你的地缚禁锢,带你出去,见识一下如今的修真界。”   “当真?”凤凰阴灵显然心动,急切地问道,“那能不能送我回凤凰一族?”   “暂时不能。”谢衍看向他,道,“不过,若你提供了足够多的先法时代的消息,也不是不可以。”   “一言为定。”凤凰阴灵团团转,卖身的十分干脆利落,“快点,整个契约出来签,既然是仙门圣人,吾也不怕你说假话。”   与此同时,凤凰墓一阵震荡,有什么被释放出来。   殷无极神情早就恢复正常,他拢袖,抱着剑,悠悠然道:“看来是仙门弟子们找到了噬魂鸦的巢穴,释放了被夺取的魂魄了。”   “噬魂鸦也是很难对付的妖兽,何况是成群出动,这次圣人给他们的历练打几分?”   “勉强及格。”谢衍收起签好的契约卷轴,然后随手展开红尘卷,把凤凰阴灵收入其中。   “你且在红尘卷中待上一阵,待到时机成熟,吾会把你送回凤凰一族。”   此次历练,谢衍不但为仙门取得了凤凰林洞天的控制权,还得了一只来自先法时代的凤凰,算是收获颇丰。   殷无极跟随身侧,得到了关于天道傀儡的情报后,他一直心事重重。   “杀死所爱”,这如同一个致命的诅咒。   “怎么了?”谢衍捏诀,本欲带他直接出去,却见他停住脚步,看着枯朽的凤凰木根须,神情怅然若失。   “师尊,我只是……”   殷无极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不想变成天道傀儡,还不如现在就死在他手上。   可他太贪婪,想要在谢衍身侧多待一阵子,多享受一点宠爱,才迟迟开不了口。   如此六欲煎熬,反复纠结,他有点低落,道:“您也听到了,殷别崖早就没救了,您别白费力气了。”   他惶惶然,轻声道:“我不知还能陪您几个百年,若是期间还有什么事情促生心魔,我、我……”   谢衍猛地捉住他的手腕,强行把殷无极拉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眼眸紧紧攫住他仓皇的赤瞳。   殷无极清晰地从谢衍如古井深潭的眸中,看见了他完整的倒影。   “谁说你救不得?”谢衍偏执至极点,几乎听不得任何与死有关的字眼。   他执拗到不容任何反驳,一字一顿:“吾若是一日未说你救不得,就会尝试一切手段。殷别崖,你不准放弃。”   “当初是你说的要同去同归,半途离去,为师不饶你。” 第388章 前世姻缘   凤凰林的试炼顺利结束。在洞天里经历了各种情况的仙门弟子们叫苦不迭, 但好歹还是完成了圣人布置的任务,继续跟在东巡队伍中。   圣人依旧神情冰冷,怀里还是抱着睡着的小狼崽, 对前来接管凤凰林的仙门修士交代几句, 径直离开了。   下一站,就是墨家势力范围,长临城。   圣人东巡是仙门的大事。听闻谢衍要来长临城,墨家宗主墨非早早就开始筹备,上下弟子齐心,一定要在圣人面前博一个出彩。   据说,长临城有仙门最先进的炼器技术。墨家弟子甚至将全城都用墨家机关术装备,实现了许多玄乎功能。当然仙门也有人认为, 用仙法更简便, 琳琅满目的机关术不过是炫技,并不实用。   墨家上下却认为:“就算机关术今日无用, 来日必定有用武之地。”   这个“来日”究竟是何时, 他们也说不明白,只是道:“圣人说, 终有来日。”   长临城第一场秋雨来临时, 东巡队伍抵达城中, 住在尚贤山庄。   不日后,百家论道将会在这里举行。这是仙门诸多盛会之一, 在作为众道统中心的中州仙门, 此类大会作为交流的载体,时常迎接八方来客。   殷无极在仙门时,谢衍的影响力还有局限,百家论道仅仅在几个宗门之间小范围举行。   如今, 不但是道门、佛门会派人专程来参加,甚至还有鬼修、妖修的身影。   尚贤山庄,圣人住在清风轩,盖因身份最高,庄内无人靠近打扰。   三相问安后,随即离开。   待师弟们走后,圣人怀中始终抱着的小狼崽挠着他的白衣,口吐人言:“众道朝圣,光耀万年。如此盛会,可惜本座不能以真身参加。”   谢衍没有明面上邀请魔修,一是因为魔宫适逢剧变,帝尊闭关谢客;二是因为仙魔两道毕竟曾是宿敌,就算现在关系缓和,仍保持距离,没有到事事相邀的程度。   “不喜欢伪装成这模样?”谢衍坐在窗前,澄光透入室内,他纤长的手指却抚摸着他的脊背。   “圣人观百家论道,总不能时时抱着一只妖兽。”殷无极道,“本座还是得寻个身份,正大光明些。”   “那别崖打算如何?”   “道祖、佛宗是否会来?”小狼崽矜持地一昂脑袋。   “道祖闭关了,来的是道祖弟子,宋澜与叶轻舟。佛宗接了帖子,但会在最后一日到。”   谢衍不以为意,“除却二圣,你随便变化,无人可揭破你的身份。”   “无人揭破?风师弟的神情不太对劲。”   殷无极刚才一直赖在师尊怀里,看着师弟青了又赤的脸色,他顿时明白大概,心里忐忑。   “飘凌就算有猜测,性格谨慎,也不敢乱言。”谢衍也没有刻意在他面前避嫌。   “他作风尚古,纵然不能理解,却向来不会反对为师。”   “师弟们不胡思乱想,给师尊带来麻烦,本座就放心了。”殷无极轻盈地跃下,“本座自会变化。过几日,就会以别的身份来寻圣人。”   说罢,小狼崽迈着优雅的步伐,无声无息地越过窗台,一眨眼就消失了。   谢衍这几日一直与殷无极相处,知道他是向往机关术,跑出去浪了。   他知道归知道,手稍一纵,帝尊就没影了。现在他怀里空空,没有软绵绵热乎乎的小狼崽,很有些不习惯。   谢衍掩袖饮茶,心里却止不住去想:“别崖又打算给我出难题了。”   说是难题,还是在小觑帝尊的作大死能力。   想罢,日常如一潭死水的谢衍烦恼之余,也不免有些期待:他会以何种身份回到他身边呢?   隔日,谢衍带着三相走在长临城中,要他们仔细观察墨家机关术,理解其中之道。   他已有登天门的打算,就得多带着三名亲传弟子接触仙门各大宗门。如此未雨绸缪,是为儒宗传承延续,也是为仙门计,保留火种。   “这机关纸鸢,真的能助凡人飞起来?师尊,我想要一个。”   沈游之年纪最小,对什么都新奇,此时这红衣少年手里抱着纸鸢不放,还眼巴巴地看向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显然很是喜欢。   “不但是凡人,货物也可以借助此物转运。只不过是一次性的。”   谢衍在带徒弟时,比平日缓和许多,低头轻拂他的头顶,哄道:“城中修士总是用这种手段,短途寄送些不那么着急或是昂贵的货品,游之若是喜欢,就买几个玩着。”   “也会寄丢?”沈游之得了首肯,开开心心地挑选几个喜欢的纹样,闻言道,“那我要珍惜着用。”   “被其他修士打下来,自然就丢了。”白相卿入世时,去仙门执法堂待过一阵。   他温和笑道,“仙门最基层的执法堂经常遇到这种纠纷。乱放的术法打掉机关纸鸢,或是御剑时撞到,总是掰扯不清楚。”   现在仙门并不提倡因为小事大打出手,因为一时意气折损修真者实没必要。当然,如果遇到杀人夺宝,或者是深仇大恨除外。   墨家出品,除却这纸鸢,还有许多简便的小东西,有传声、引路、代步等作用。不但东西便宜,消耗的灵力也不多,最适宜推广到整个修真界。   但是,当前仙门修士还过于依赖术法,认为机关是小道,这都是些观念上的问题了。   圣人白衣墨发,容貌清霁,气质高远,身侧跟着三名出众的弟子。他哪怕低调出行,也极好辨认身份。   不多时,谢衍身侧就聚拢着好些仙门修士,连墨宗少宗主都闻讯赶来,铆足劲为圣人介绍城中新奇的事物。   圣人在此,就是最好的展示舞台,更能让各地道友们看到墨宗的辉煌。   少宗主墨承卷起袖子,信心满满,正打算将更多令人骄傲的机关术推介出去,“圣人且看,这是我们非常自豪的……”   就在此时,一名容色殊丽的红衣少女为了躲避追兵,仓促间从人群里挤出来,却因为身躯娇弱,刚巧跌倒在圣人面前,红裙裙摆散如花瓣。   “求仙人救我!”   少女微微抬头,眉若春山远黛,看似娇艳美丽,却有种若隐若现的魅惑。   仙门少年们刚看了一眼,立即面红耳赤:少女也长得太好看,太勾人的保护欲了。   “姑娘,没事吧?”以为少女无依无靠,在众人的聚焦与打量之下,白相卿走出一步,为少女解围,“如有冤情,可以在师尊面前说明,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那少女还跪坐在地上,微微仰头直视谢衍,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凄惨身世:“我年方十六,家贫无依靠,父兄要把我嫁给村头的老鳏夫。我不肯,只愿寻到梦里的良人,良人定会救我于水火中。于是我夜里翻墙,孤身逃出家中,来到长临城。可恨那城东的王家少爷,见色起意,看我初来乍到,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就派遣家丁,意图抓我进府里玩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谢衍垂眸,看着热衷扮演,甚至为了演戏,很形象地表演了一个平地摔的帝尊,内心:“……”   那赶上来的家丁大怒,抡着木棍,道:“胡说,那放火烧园的难道不是你这贱人!少爷被石头砸了脑袋,差点就烧死在房中!”   随即,家丁看着聚拢在此的大人物,知趣地赔笑道:“小人抓一名逃跑的家婢,回去家法处置,扰着各位仙家的雅兴了。”   “梦里的良人,这如何靠谱?”有人嘀咕,“这姑娘美则美矣,是不是天真了些?年方十六,就一人离家,无益于稚子抱金过闹市,怎能免遭觊觎?”   还没等人感叹完,那少女一矮身,先是灵巧地躲开家丁的抓捕,然后娇弱嘤咛,提着红如石榴花的衣裙,小蝴蝶般向着被人群簇拥的白衣圣人扑去。   “良人,救我——”少女声音甜软,给了在场的仙门众人一点小小的魔尊震撼。   等、等会,这姑娘喊谁良人呢?   众人整齐划一地看向高高在上,面色淡漠的白衣圣人,目瞪口呆:“目标是圣人?这姑娘也胆子太大了吧。”   谢衍:“……”   他就知道是这个剧情。   三相纷纷大惊失色,忙想去拦,却奇异地未能拦住,正当他们讶异时,却见少女眨眼间就奔到圣人面前了。   风飘凌急忙想阻止,道:“等等,姑娘,这位可是……”   却不料,他们向来静若深雪,高寒孤傲的师尊,却不闪不避,等在原地,竟真的让这绝色少女一头创上来,小蝴蝶一般栽在他的怀中。   更令人讶异的是,谢衍竟然也有怜香惜玉的一天。   高冷无情的圣人甚至还护了一下,免得他撞痛了,用雪白的衣袖遮挡住少女,看向那几个前来捉拿的家丁,声音淡淡道:“还不滚?”   家丁们虽然不知他的身份,但看着墨少宗主殷勤地引路,这么多城中有头有脸的修士陪着,定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他们也是有眼色的,再大的官威,也不敢在仙家面前发作,忙道:“这就滚、这就滚!”   说罢,家丁们一溜烟地跑了,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少女见追杀的人走了,顾盼流波间,他拉着谢衍的衣袖,道:“良人!您一定是我梦中的良人吧。”   “啊?”起猛了,看见有不要命的凡人往圣人身上扑,还向圣人告白。   少女信誓旦旦:“我总是在梦里见到一个人影,我唤他夫君,他长得和您一模一样,我们前世一定是认识的!”   谢衍:“……”   前世,夫君,他似乎明白了帝尊拿的是什么剧本了。   变化为少女模样的帝尊楚楚可怜地睁大眼睛,像是可怜小狗耷拉下耳朵,泫然泪泣道:“不是吗?”   谢衍被他拉扯着袖摆喊夫君,最终还是没抗住,叹息着,应了一声:“……嗯。”   “我找到良人啦,他果然在等我去寻他,梦果然不是假的。”少女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   仙门众人:“……”这红裙少女看上去脑子缺根弦吧。   帝尊从圣人宽袍长袖间抬起头来,看着三相各自露出半是不解半是崩溃的神情,又看向满头雾水的仙门众人。   “对了,您是谁啊。”扮作少女的帝尊终于想起来问身份了。他歪歪头,看上去很是天真,“我还不知道我要嫁给谁诶。”   “……不知道是谁,就敢往上冲?”仙门众人前面觉得少女脑子有病,倒还绷得住,现在却是真的破防了。   主要还是不近人情的圣人被凡人靠近,不但没有表现出反感的神情,居然还配合着被借势。   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为什么不敢?”披着马甲的帝尊理直气壮,双臂缠着谢衍的左手臂,满满的恋爱脑,“良人那么好看,脾气也好,一定不会欺负我。”   圣人脾气好?破防的声音更重了。   谢衍即使被又扑又蹭的,也是好脾气地配合着,哄道:“嗯。吾性情确实不错。”   有人是圣人的脑残粉,咬牙切齿道:“凡人,快放开圣人!圣人谢衍可是仙门之主,修真界多少美人,圣人都不为所动,区区一名凡人怎配近身……”   “无妨。”谢衍抬手,摸了摸帝尊扮演的少女的墨色发旋,“既然你坚称我是你的良人,那么,就如此认为罢。”   “啊?”三相也发出灵魂质问。   谢衍万年不变的孤寒神情,此时显露出些许浅淡的温柔,他看向帝尊,微笑道:“他说的没错,我的确认识他的前世。”   圣人仅有的一段风流往事,是帝尊披着马甲做他的“谢夫人”,为修真界上层所知。   他本以为,帝尊让“谢夫人”寿终,从他身边淡化,是欲与他撇清关系,不必如此暧昧的夫妻相称。   却不料,经历大变之后,帝尊心思多变,竟然又恣情起来,追求他想要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尝不能配合?   谢衍道:“吾与前世的他,有一段曾经断了的红尘缘分。”   圣人亲口承认,他曾与一名凡人有情缘。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谢衍说罢,也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径直抚过少女模样的帝尊的头顶,温柔道:“既然有缘,你且随我走罢。既然魂魄已寻到吾,这前世缘分是解是结,且由你来选择。”   “走罢,卿卿。”   殷无极没想到师尊能配合到这个地步。   反正他是为了有个嚣张又合理的身份混进仙门里,仙门之主能这么开后门,他当然乐意,甜甜地笑道:“嗯!最喜欢夫君了。”   “啊?”留下仙门弟子与儒门三相风中凌乱。 第389章 他生结缘   谢衍不遮不掩, 把披着马甲的帝尊以“前世情缘”的身份,带回了暂时落脚的尚贤山庄。   一时间,仙门哗然。   如今初有名声的儒门三相, 哪里料到他们无情无欲的圣人师尊, 还能有给他们带回准师娘的一天,完全惊掉了下巴。   这位凡人师娘,看上去怎么有点疯疯癫癫的?   风飘凌刚去打探了情况,三人蹲在正厅苦闷喝茶,纷纷感觉准师娘完全不像是个小可怜孤女,而是一朵娇艳明媚的霸王花。   风飘凌把事情拼凑了个大概:“那王家少爷确实在城中欺男霸女,名声极差,但家里世代为官, 是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   “师娘……呃, 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见到一对被王家少爷拆散的青梅竹马正在挥别哭泣, 在得知青梅即将被强行掳走做小妾时,她站了出来, 顶替青梅进了王宅, 不但把王家少爷砸了个头破血流, 还把王宅给烧了逃出来。在即将被捉住时,正巧师尊路过, 她看出师尊是个大人物, 情急之下,就以梦中良人的借口攀上师尊,借势逼退王家家丁……我已遣人收拾善后,把这一段隐去, 免得破坏准……呃,名声。”   “所以,师尊是看穿了这一切,却因为怜香惜玉,替她解围,所以随口认下?”   沈游之还抱有希冀,“总之,是师尊另有深意,不是我们真的有师娘了吧?”   白相卿无情地打破了小师弟的幻想:“游之,师尊是何等身份,什么时候给过人面子?他想要救下一名女子,有无数种不引人误会的方式。他开口说一句话,谁敢不从?何必用名声替她周全?”   “也就是说,这前世情缘是真的了?”沈游之蹭地跳起来,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师尊就算要找一名道侣,以他的地位,修真界的美貌仙子,谁不愿嫁给仙门之主?怎会偏爱一名凡间少女,这也差距太大了。”   “师尊向来清高孤傲,从不沾染风流轶事。”风飘凌迟疑,“我也曾听墨宗主说,师尊为红尘历练,的确有过一名凡间情缘,结为夫妻,琴瑟和鸣。不过凡人终究是凡人,早就故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游之讶然,他入门后从未听说,也从未听人提起。   “已经几百年了吧。”风飘凌不确定,“痕迹太淡,师尊藏得深,直至故去,也无人见过这位‘谢夫人’当面。”   白相卿拢袖,苦笑道:“师尊行事,我们从不置喙。何况,圣人境界感情淡漠,连我等也极难察觉师尊的情绪,平素,也不见他提起这段情,想来是过眼云烟,风过不留痕吧。”   “我本以为,师尊偏爱的是……”风飘凌欲言又止,握着茶盏的手一直在颤抖。“难道,一直是我想错了?师尊对他只是格外好些……”   三相正讨论的投入至极,却见他们话题中心的少女猫着腰,从窗前探出头,好似在偷听。   “怎么没声音?”风飘凌也一愣,照理说凡人偷听,他们早该察觉了。   红裙少女眨巴着眼睛,活泼可爱:“啊,我只是刚刚路过,不是故意偷听的,仙长们继续。”   风飘凌仔细打量,少女也只是一名毫无灵气的凡人,大抵是刚刚来,没听到几句就被发现了,也算解释的通。   清风轩僻静,清雅幽趣,是专门准备的圣人住所。   谢衍把他直接带回此处,而非另行安置,显然是要把少女放在自己身侧护着,避免这令全修真界哗然的前世情缘成为软肋,被人捉去,威胁于他。   这名少女丹唇素齿,原本料子普通的红衣布裙,如今换作仙裙绸缎,光艳耀目。   他抚摸鬓边,鸦羽似的墨发用玉钗挽起,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颈,胸前纵然有些平,也不影响少□□雅纤细的身段。如此盛装打扮,他秾丽的容貌更添几分明丽。   帝尊披着凡人马甲,对着三名师弟歪歪头,笑意盈盈:“我只是想来问问,良人在哪里呢,我想夫君了。”   “……”杀伤力太强,三相被会心一击。   “师尊喜静,尽量不要去打扰。”白相卿最先调试好心态,道,“若无要事寻师尊,不妨等等……”   “是很重要的事情。”帝尊披着马甲,开口即是石破惊天,“良人那么俊,我要去睡他。”   “……啊?”这话过于离谱,三相风中凌乱,半天没缓过劲来。   “知道夫君身份高啦,我会努力追的!既然喜欢了,哪有不努力的道理。”   红裙少女先是碎碎念,再一回首,明眸善睐,正是四月盛开的灼灼桃夭,他拍着胸脯承诺道:“你们放心,我会对夫君好的。”   “……”这是追的问题吗?脑子搭错线了吧。   殷无极作为魔道帝尊时,身份太高,不能与师弟们一般见识。见三人伴在师尊左右,他就算再嫉妒,只得端着高贵的帝王姿态,心里暗暗内伤,面上还得强行微笑。   此时,披着这脑子缺根弦的凡人少女马甲,他反倒毫无顾忌,可以尽情发疯了。   比起几百年前的步步谨慎,事事撇清,不给圣人惹麻烦。他自知时日无多,心态早已大变,懂得何为及时行乐了。   三相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蹦蹦跳跳地走到师尊门前,连门也不敲,径直推开,然后合门反锁。   他们像三个蘑菇蹲在院子里,眼睛瞪如铜铃,半天也没见喜静的师尊把人赶出去。   很快,房里还支起了圣人结界,不给半点窥踪的可能。   “啊?”三相面面相觑,开始恐慌了,“师尊不会是真的被这朵霸王花给睡了吧!”   帝尊这回不必委屈自己变成小狼崽,而是堂堂正正地走进圣人的房间,霸占着他的圣人夫君。   这种虚幻的名正言顺,依旧给了他无与伦比的舒爽,如同泡在温水里,他皮毛都要舒服的展开了。   殷无极刚一进门,就见圣人站在窗边,白衣如云似雾,神情淡漠,好似云中仙人。   他提着裙子哒哒哒跑到师尊面前,一个起跳,就揽住他的脖颈。   谢衍无奈,揽着他的腰,把他纤细的身体凌空抱起,然后让他坐在台前,背靠着雕花窗,与自己平视。   一瞬间,云端仙人就坠回到凡间了。   “我回来了。”帝尊笑的促狭,“圣人呐,‘前世情缘’念念不忘,回来找您。前生缘,结在他生里,您什么感觉?”   “故人久违。”谢衍揉揉他后脑的鬓发,声音温柔道,“陛下玩的挺开心?”   殷无极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他想做什么,谢衍都纵着他,只怕他郁郁寡欢,心向死亡。   “自是开心的,无论本座想要什么,圣人都会允,如此盛宠,本座为何不开心?”   帝尊晃荡着小腿,软底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他笑道:“圣人千年清名,唯一的风流轶事,就是有一早已故去的凡间情缘。既然如此,再添几笔,续一段来生缘也无妨吧。”   “是无妨,无论再添几笔,到底都是帝尊一人。”   谢衍看他眉目如画,眉心一点朱砂,还是先前他在凤凰林中替他点下的。他用指腹抚摸那定魂的记号,再勾勒他的明丽眉目,颇有几分流连。   谢衍正走着神,身着裙装的帝尊就笑盈盈地凑上来,温热的吐息拂在他的苍白脖颈上,轻啄慢咬,留下一枚枚胭脂唇印。   “我是来睡您的。”殷无极在他耳畔低语,指尖却灵巧地攀上他的玉冠,解开他的长发。   泼墨似的长发垂肩,谢衍没拒绝,而是抚着他的脊背,似是在鼓励他更进一步。   疏疏淡淡的圣人君子,本就是玉雕神像,如今却艳鬼缠身,被魔气入侵。   魔君非要把侵蚀圣人神像,让最完美泛出裂纹,直到穿透坚硬的外壳,噬他金身下的血肉,嚼了他的骨髓,融为一体,才算完满。   殷无极吻谢衍鸦色的长发和冰白如雪的颈侧,笑声喑哑:“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得您一世宠爱已是极限,今生居然也敢纠缠,不自量力地向圣人荐枕席。”   “圣人,难道不教训教训这痴心妄想的凡人情缘?”   云消雨歇,绯红的衣裙如同揉皱的花瓣,散落在高洁的白衣上。如同花汁染白雪,直白的视觉刺激。   幔帐拢着的床榻上,倾城美貌的魔君攀着洁白无瑕的圣人,丹颜带红晕,墨发垂落如云,覆在猎物的肢体上,与之纠葛着,极是吸人精魄。   “及时行乐。”殷无极自背后覆上,语调低哑缠绵,“圣人,与尊夫人生死别离数百年,却被夫人睡的魂颠梦倒的感觉如何?”   谢衍见他还在提那本被他尘封,如今又如救命稻草般拿住的身份,大抵也懂了他的心境。   殷无极初登尊位,当时漫不经心地一句寿终,埋藏了“谢夫人”这个身份作为凡人的一生。   他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不必在意这戏谑似的身份,认为他们还有很多可能。   但当殷别崖站在生与死的节点回望,却发现事到如今,他与谢衍的关系深埋地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没有,竟是还不如凡人少女,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唤一句“良人”。   他对过去的回望与流连,他编织出来的转世情缘,难道不是他的呼救吗?   “别崖,你当真如此释然,不眷恋这人间?”   谢衍被美艳绝伦的魔君环在怀中,却能穿透他扑朔迷离的行事作风,看到他的最本源。   殷无极如蝶翼的睫羽颤了一下,“圣人,浮生如梦,你我何不沉溺于这温存,别去揭破。”   “圣人光耀万年的履历中,这是我仅有的,能在您的人生里留下一笔痕迹的机会了。” 第390章 圣人偏私   人言可畏。   但是比起与魔有染, 与一名凡人有前世姻缘不过轶事,对于圣人清名无甚妨碍。   殷无极环住谢衍温凉的躯体,下颌搁在他肩头, 却冷静道:“自风波海一事后, 仙门对圣人颇有质疑,甚至开始怀疑您与魔道结盟的动机。”   收拾过魔宫残局,来仙门求助之前,他自然听说了些许风言风语,关于圣人的,关于他的。   连盲信师尊的风飘凌都开始怀疑他们的关系,可见圣人在风波海一事上做的有多不遮掩,个中连锁反应, 直到今日仍未消退。   谢衍不在意, 他不能不在意。   殷无极轻轻提起,是在解释自己看似疯癫行径背后的逻辑, 却又促狭:   “等到流言平息, 凡人身份自然随时可以抛却。不过,圣人不免像几百年前那样, 背上无心无情的名声, 被芳华夫人再骂几句渣男了。”   谢衍知他玲珑心思, 敏感多情,极怕自己的存在辱他清名, 叹道:“若只为此事, 吾会解决,不必帝尊委屈。”   “怎算委屈?”殷无极凑近,笑的明丽。   “本就是本座惹出的麻烦,自然要本座来平息。再者, 本座只是扮个凡人,却能堂堂正正地黏在圣人身侧,闹着您,见您露出不一样的神情,这多么好玩。”   说罢,殷无极拢了拢衣襟,深红里衣衬着苍白肤色。越是反差,越教他绮丽多情。   魔君伸手,把墨色长发撩到背后,少许滑入衣襟间,黏在脖颈处。他修长的颈侧还浮现着隐隐魔纹。很淡,他竟然没有发觉。   谢衍眼眸微深,拽住他的一缕长发,迫他低头。继而,他的手指从殷无极脖颈处的魔纹勾勒,覆上侧脸,沉声道:“这魔纹是怎么回事?”   殷无极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热。他垂着头,眼眸映着师尊身影,道:“不知道,兴许是昨夜双修时太激动……”   他惯性找个理由糊弄,却被谢衍看穿。   “你不对劲。”谢衍目光锐利,唇畔淡红,却逼视他,“自从知道天道傀儡一事后,你时常恍惚,心不定。难道,帝尊竟是有自戕的念头?”   “……”殷无极不答。   “别崖只想着及时行乐,却不曾解释何为‘及时’。”谢衍冷声道,“再无他时,就是你的及时?”   殷无极沉默良久,道:“圣人也知晓,本座是个无底洞,无论圣人投注多少筹码,也无法改变结局,只是徒劳延命而已。”   “延命怎算徒劳?”谢衍不赞同。   殷无极坐在榻边,明明是纵情过的魔魅,却在垂眸敛容时,不免显露赫赫帝王姿态。   他尚且冷静,沉吟道:“魔宫之变后,本座彻底明白,如今的北渊已经不需要一个象征性的‘神’。政与教,也到了分离的时刻。但本座尚不知晓,余下的寿数还够不够走完这段过度时期……”   风波海后,殷无极的头顶始终有一柄高悬利刃,随时会落下来,将他的残命斩杀。   魔宫之变看似人祸,种种巧合背后,却有着天的推手,否则,一切不至于此。   命就是这样不公。他成为魔尊之后,也曾天真地以为摆脱了天道的影响,不再为人傀儡,从此海阔天空。   随着他对道的理解越来越深,与天道的联系却逐渐紧密。百年倥偬,直到心魔汹涌反噬,他才知觉大厦将倾。   若是北渊魔尊以政教集权之身,化作天道傀儡,会带来什么样的悲剧?他完全无法想象。   但是,如今的魔宫不能缺了帝尊的威势。他终是要回北渊做完剩下的事情,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终焉到来前,他会回来寻谢衍,求圣人给予一场永眠。   在殷无极离开身侧的几日中,谢衍曾问过红尘道,天道傀儡之事可有解决之法。   答案是无药可救。   “谢云霁,与你拉锯的另一端,是此间之天。人如何与天争命?你等的挣扎,不过蚍蜉撼树。”   道的悲悯残酷而天真,“你若是为他好,且帮他选个不受苦的死法吧,总比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来的强些。”   谢衍固执,最是听不得这些。他大抵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殷无极还有救的人。   “还有哪里痛?”谢衍抬眸,抚摸他脸上越发鲜红艳绝的魔纹时,无端听见死亡逼近的足音。   天道的侵蚀,在弟子尚且年轻的至尊躯体上留下痕迹。   他的容色越是盛如荼蘼,生命越是转瞬即逝。这一生如扑火,他活的残酷又凄美。   “不疼。”殷无极望着他,秋水凝眸,波澜乍起。他笑道,“有师尊保护我,我哪里会疼?”   他跟在谢衍身侧,始终没有告诉他丝毫痛苦。   前几日离开,殷无极说着是去看些新奇的机关术,实则是去长临城外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他设下结界,硬是熬过三日魔气倒行,心魔幻象,再捱过情劫反噬的苦楚,洗去一身淋漓血色,才如常归来,化作恃宠生娇,无法无天的转世情缘。   谢衍身边是他的安全区。师尊会帮他驱逐黑暗与心魔的侵袭,只要他捱着情劫的燎灼,而这些他已经习惯。   情劫无解,要么熬到痴狂,大道无救,疯癫至死;要么为求解脱杀死情人,斩断尘缘。古往今来,除却一方死亡,情劫也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法。   殷无极痴恋千年,是断然杀不了谢衍的,只想死在他的手上。   两人皆知晓对方未说真话,气氛一时僵住。   最终还是殷无极笑着岔开话题,道:“时候不早,师弟们见本座在圣人房中呆了一宿,玷污了他们心里高洁的师尊,心态怕是崩了,圣人还得多安慰几分。”   谢衍嗤笑,披着雪白儒袍慵懒起身,单薄衣衫却难遮掩他清瘦身躯上疯癫的痕迹。   他也不兴得遮掩,被发跣足,径直下榻。他理也不理藏了一堆心事的帝尊,竟是疾步欲走。   “圣人,生气了?”殷无极见他露出几分愠色,忙跟过去,“您等等我。”   “知道还问。”谢衍驻足,墨发披散,侧眸看他。   他往日冰冷容颜也透着几分薄红慵色,分不清是恼还是怒:“殷别崖,我待你还不够纵容?陛下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全然随着性子。上一刻吾妻还唤着夫君;下一刻吾的夫人说没就没,吾还得承受‘丧妻’之痛,在旁人眼中白白做一回鳏夫。”   “圣人这般在意?”殷无极几百年前把刻好的谢夫人牌位递给他时,也没见谢衍脸色有几分变化,只是斥他两句,就轻轻放过了。   殊不料,这旧账至今师尊还记着。   “在意?吾当然不在意,帝尊做过的任性事情,哪止这一件两件?若是一件件在意过来,吾非得被你气死。”   谢衍冷笑,握住放置在剑架上的山海剑。刹那间,剑锋出鞘,直直指着殷无极的喉咙。   殷无极掀起绯眸,示弱似的举起双手,停步,笑道:“都拔剑了,您还说不在意。”   谢衍一抬下颌,剑如白虹,杀意凛然如雪。   他压了许久的恼意,全倾泻在自家任性情人身上,“殷别崖,你想活时,来我身侧寻求庇护。你想死时,亦是求我予你一死。这荒唐要求倒是多。”   “难道,我谢云霁竟是个毫无脾气的面人,予取予求,你向我求了,我什么都得答应你?”   殷无极眼睫一颤,没答。他微微抬头,让剑进一步抵着他的喉头,把弱点尽数暴露给枕边人。   那一点锋芒如星,在他喉间留下如朱砂的血痕。   “师尊……”他轻唤,却是因这极美的杀意,恐惧中亦带着兴奋的战栗。   “吾若不首肯,殷别崖,在你这次心魔动荡平息之前,不准离开吾的视线范围半步。”谢衍用剑指着他,灵气如芒如网,将猎物彻底笼罩。   谢衍没有逼问他这几日去哪里了,他定是会说谎。   但见殷无极魔纹都浮现出来了,谢衍容不得他再离开片刻,非得把他拴在身边,直到他的心魔再度稳定下来。   “不准隐瞒身体异常,不准胡思乱想,不准自伤自毁,不准单独行动……”他说了一连串禁令,事无巨细,几乎恐怖的控制欲。   这密不透风的捕获,教人难以喘息。殷无极这般送上门来,却是一头扎进了天罗地网。   “这么严格?”殷无极非但不怕,反而笑了。   “别崖,你若擅离一步,就怪不得我捉你回来。”谢衍冷笑,“从前容你让你,是你还懂点事,知晓回来求助。现在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魔洲事务若是只会消耗你的生命,减损你的寿数,为师凭什么把你放去魔洲?”   他情急之下,竟是偏袒的紧,在世人中也分了亲疏远近。殷无极独划一档。   “真是荒谬,吾的千年心血,难道合该为北渊魔洲做柴薪?”   他明白殷无极能救万万人,能保一道安宁稳定,但是这不能以牺牲他的弟子为代价。何况他这么痛苦,凭什么这代价是他?   谢衍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求长生,千年已成执念。他求的是这大道不孤,谁也不走在谁之前。   这难道不是圣人偏私?   “圣人,天下为公。”殷无极一怔,“您忘了您的大道吗?”   “……”谢衍阖眸,心中却纷杂。   这些年,他无数次送殷无极离开他身边,哪怕他心里想要留下他,甚至几欲拔剑强留,终究忍下,见他远走。   如今,他不忍了。   相伴千年的情人,他最骄傲的弟子,心神相通的知己,他凭什么将他拱手让出去?   殷无极明明一身伤痕,身缠因果,像是湿漉漉的小狗叩他的门扉求救,心中竟还想着残余寿数怎么烧才最划算。   真是,不知所谓。   “过来。”谢衍威胁完他,再弃了剑,把他召到身边。   殷无极依言靠近。   圣人一反常态,拽着他的衣襟,淡色的唇吻上殷无极受伤的喉结,温柔又悚然地吮去他的鲜血。   铁锈的滋味。   谢衍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暗潮:“别崖,你既然当初选择做我的情人。那么,这就不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想逃离便能逃离的关系。”   “我纵容你,也是有限度的。”他淡淡道,“倘若你某一日触及底线,就不要怪为师使出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   “你不会想看到那一天。”   殷无极毫无防备,他此时尚且不明白,他的师尊未来会疯癫到何种地步。 第391章 圣人禁制   谢衍说到做到, 把作死的帝尊管束在了身边。   圣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这位“前世情缘”,俨然是把他牢牢拴在身侧, 全然把仙门侧目视为无物。   圣人与仙门宗主们议事的时候, 一墙之隔,殷无极化作的少女马甲却被三个师弟守着,半步也不能离。   花鸟水墨立屏下,红裙少女穿着谢衍为他备下的仙裙披帛,双腿并拢,乖乖坐在八仙桌前喝茶吃点心。   看似是圣人无上恩宠,实则他佩戴的每一串首饰中都刻着圣人禁制,锦绣华衣里却是写满复杂术式的法袍。   殷无极伸手抚过纤细手腕上的玉钏。圣人禁制有清心效果, 首饰法袍组合成一整套时, 效果绝佳。   他手腕一晃,珠玉作响, 就能告诉谢衍他身在何处;绯色法袍裹身, 魔气的流向都被谢衍掌控。   只要他心绪动荡,谢衍就能立即出现在他面前, 替他斩去缠身因果, 摁下倒行的魔气。   如此严防死守, 既是疼宠,亦是囚笼。   殷无极心想:师尊作为万法之宗, 这禁制可没那么容易解除。既是谢衍亲手替他戴上, 也只能他亲手一件件取下。   如果他胆敢擅自摘下……   恐怕,谢衍再给他戴上的可就不是无害的首饰,而是囚魔的锁链了。   他抬眼,看着三名师弟与他共处一室, 轮番站岗,严阵以待。   殷无极百无聊赖,捏着清脆的少女嗓音,装模作样道:“几位仙长,怎么这般看着人家?人家又不会跑掉。”   “在下当不得姑娘一句‘仙长’。师尊吩咐,不得掉以轻心,定要时时看守,不能让姑娘离开我们视线。”   风飘凌也不知师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若是放跑了姑娘,师尊问责起来,我们担不起。”   殷无极心想,果真是风师弟,循规蹈矩到有点迂了。但这样的榆木脑袋,最是难以糊弄。   “仙长们这么盯着,我当然跑不掉。”殷无极道。   风飘凌的修为最高,离大乘只有一步之遥,想必不日就能迎来雷劫。白相卿入师门时间不如他,修行速度不快不慢,但修为也在合体巅峰。沈游之更小,但天赋极佳,现在年纪轻轻,已有半步化神。   殷无极想要糊弄人,只需要一个障眼法。他们压根窥不破魔尊踪迹。   谢衍安排儒门三相与他相处,不是指望他们盯着他,而是让他多了解一下师门,即便对方压根不清楚他的身份。   殷无极对占了他儒门大师兄之位的风飘凌,过去曾有点难言的竞争之感。现在观他修为已有他离开仙门时的程度,不知是欣慰还是失落。   他思来想去,打算稍稍放过这最容易起疑心的师弟,免得魔尊的身份暴露了,得不偿失。   于是,殷无极起身,凑到抚琴的白相卿面前,试图寻二师弟开心。   他凑近,眼眸忽闪着,笑盈盈道:“白仙长,你弹的这是什么曲子呀?”   却不料,白相卿像是个炸了毛的猫,嘶了一声,连忙抱着琴倒退两步,连声道:“请止步,男女授受不亲。”   “啊?”殷无极满头问号。   “您是师尊的人,不宜靠的这么近,师尊会追究我的。”白相卿一身儒门白袍,这位温雅君子抱着琴,欲哭无泪。   白相卿的修为不算高,只要对方靠近到他五步距离,圣人的灵气就会如寒芒般无差别威慑周遭。   这是巅峰大能的标记,是绝不可染指的禁令。   被圣人灵气完全笼罩住的殷无极,因为境界与谢衍在同一层,所以压根不会有这种上位者实力倾轧下位者的自觉。   殷无极曲指,抵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向慌的连滚带爬的白相卿,笑的意味深长:“怕什么,小白,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这样亲昵地唤了声“小白”,让白相卿脊背一凉的同时,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是谁也这么唤过他。白相卿抱琴,有些发愣。   殷无极煞有其事地模仿娇俏少女情态,双手合拢,羞红着脸作向往状:“还是夫君更厉害,哪怕是教训我,也让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说的太做作,用词却暧昧,引人遐想。   白相卿:“……”   准师娘冲到脸上秀恩爱怎么破,感觉听和不听都是一个死。   很快,殷无极笑着转身,盯准了贴着墙根站着,随时要逃的红衣少年,轻快道:“沈小仙君,你怎么站的这么远呀?”   这种被洪水猛兽盯上的感觉,沈游之头皮发麻,一时失言,竟是把平时他们私底下唤的称呼喊出来:“师、师娘……”   “咦?”殷无极听了果真大为高兴,心想:不愧是他捡回来的小游之,就是上道,嘴甜。   “……喊错了。”沈游之想起,谢衍还没有明确说明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顿时有点后悔嘴上不把门。   殷无极也不恼他的反复,快快乐乐地折磨小师弟,道:“我待着好无聊,沈小仙君,陪我玩嘛。”   沈游之快被他身上的圣人灵气给闪瞎了,抑郁道:“我倒是想,但是我修为低微……”   殷无极奇道:“这和修为有什么关系?”   沈游之心直口快:“你感觉不到?你身上的圣人灵气……哦,你是个凡人,没修为的。”   殷无极抬起袖子,嗅了嗅,无知道:“除了染上点夫君身上的水沉香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啊。”   沈游之:“……”这话太秀恩爱了,他没法接。   师弟们被他折磨的痛苦不已,好不容易盼来师尊议事结束。   却不料,听闻谢衍寻回前世情缘,百家宗主们大感兴趣,纷纷道:“圣人,前世那位‘谢夫人’您藏的紧。直至过世,我等也未能见到当面。如今,您可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今时不同往日,殷无极早已不是初登至尊之位时。他的变化术只有同为至尊级别才能看穿。   墨非想起几百年前的圣人轶事,感慨道:“过了这么久,谢夫人经历轮回,饮过忘川水,居然也能凭着一个梦回来寻您,当真是爱您至深了。”   “可某个人无情无爱,这位可怜的夫人痴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芳华夫人婷婷袅袅走来,指尖蔻丹如流火,她抚着唇,阴阳怪气道。   围拢在圣人身侧的约莫六七名大能,既是他的簇拥,又是他的好友。   他们正行在走廊上,听着芳华夫人辛辣毒舌,拼命忍笑。   谢衍被她讥讽,也不恼,只是淡淡道:“那都是往事了。”   “往事?”芳华夫人裙摆摇曳,笑了,“难道谢夫人死过一回,你懂了失去的滋味,就学会珍惜了不成?”   “不会吧,‘天下为公’的圣人,也有偏爱某人的一日?”   她话音刚落,一行人行至会客厅内,一眼就看到了那周身环绕的圣人灵气浓郁到闪瞎人眼的少女。   都是大能,谁看不出圣人花了多少心思打造法器,又投注多少灵气,就为了护转世情缘一个周全。   若是修为稍微弱些,又带有敌意攻击,怕是刚接近少女周身,就能被圣人灵气碾碎成灰烬。   这是大能“动他者死”的标记。   “……”起猛了,见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芳华夫人用团扇遮掩红唇,瞪大美目,震惊不已,良久才发出一声:“啊?”   “这是圣人干出来的事情?”墨非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圣人有这般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再往前追溯,恐怕要到……”   直到韩度从边上踩了他一脚,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危险的东西,识趣地闭嘴了。   谢衍视线平淡扫过这些好友,也不置可否,径直走入厅内。   他墨发白衣,背影孤直,冷淡如高山寒雪。照理说,这样孤冷的男人,从不会为特定的某人动容。   那红裙少女见他,先是露齿而笑,灼灼桃夭的明媚。继而他站起身,像是小蝴蝶似的欢快扑过来,被谢衍顺手接住。   “夫君回来啦。”   “嗯。”谢衍颔首。   “想你啦。”殷无极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浑然没把跟在后面的大能当回事,嚣张至极地宣誓主权。   “下次会快些,不让你等这么久。”   难以置信,谢衍竟然是会哄人的。   “这是那个冷淡的圣人,不像啊,难道是被夺舍了?不对,谁敢夺舍他啊?”   芳华夫人怀疑地打量着这一幕,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女人的第六感在莫名攻击她。   “他这是多少年,没这么宠过人了?”   她说罢,也是一愣,想起了墨非未尽之言。   圣人在登圣之前,也不是孤冷到毫无感情的存在。   本是来凑热闹的大能们,看着谢衍自然而然地伸手,替转世情缘擦去唇角晕染的胭脂,再牵着他,问他今日都在做什么。   “和三位仙长玩得很开心。”殷无极茶里茶气,捏出娇柔的声线,眼也不眨地开始给三位师弟上强度。   三相的脸色一下就异彩纷呈起来,试图解释:“我、我们没有靠近……”   “哦?”谢衍瞥去一眼,眼眸幽黑,看不出喜怒。   “……还聊得很开心呢!”   “挺好。”谢衍的声音不带起伏,吓人得很。   三相面面相觑,绝望脸。   救命,准师娘的性格好混邪,师尊这种性格应该不会吃醋的吧?应该不会吧? 第392章 幽暗之天   百家宗主们为满足好奇心而来, 自然不会讨嫌。   见小美人与他们甜甜地说几句话,就睡眼惺忪地倚在谢衍身侧,一副茫然困倦模样。   再打扰就是不解风情了。没等圣人开口送客, 他们各找借口, 纷纷告辞。   人走完了,只留下找不到理由跑路的三相和单手环着他,让他靠的更舒服的谢衍。   殷无极这才睁开眼,不见半点睡意,话里有话地揶揄:“夫君真威风呀,这么多厉害的人都听你的话,哪里都缺不得你。”   “长临城近日有场盛会,有些事务要交代下去……”谢衍主动解释。   “所以会很忙?”殷无极矜着姿态, 还没端坐多久, 又贪他身上灵气,依偎过来, 语气软软的。   “墨宗的主场, 不必喧宾夺主。不是必须出席的场合,吾会推掉。”谢衍剥开新橙, 喂他一瓣饱满的果肉。   一圣一尊相隔万里, 仙魔避嫌, 每次见面都很珍贵。事情只要不是火烧眉毛,谢衍都是以帝尊最优先。   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的三相见之, 露出震撼的神情:师尊竟然主动推掉仙门事务陪夫人, 这是天上下红雨了?   帝尊向来都是这个待遇,他也没觉得不对,就着谢衍的手咬了一口果肉,清新香甜, 口舌生津。   他看似矜持,舌尖却故意舐过谢衍的手指,纯真中带着勾引。“知道了。”   “想去哪里玩?”谢衍似乎也忘了三个弟子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说话。   他抚过他松散滑软的鬓发,把歪斜的白玉发簪扶正。   “有什么好玩的,夫君就在房里陪我不好吗?”帝尊的声音先是柔软,随即含蓄地停顿,尾音缠绵。   殷无极保持着跪坐姿态,从背后环住谢衍,纤细双臂缠绕在他的脖颈上,软绵绵地撒娇:   “……先前的,完全不够嘛,还想要夫君多疼疼人家。”   满分暴击,这绿茶程度逆天了。   儒门三相头皮发麻,差点一口气没顶上来:   这是哪来的妖精,这般不知廉耻,魅惑仙主,败坏圣人声名!   不过还好,师尊断情寡欲,从来都是不解风情的代名词,也没见他正眼看过修真界的美貌仙子们,这般风月纠缠最是无用,师尊定不会上这妖女的套……   “依你。”却不料,谢衍温柔拢过他的长发,淡淡应道。   别崖不乱跑,正合他的意。   “……”三相放弃治疗。   谢衍像是此时才想起他们,瞥过一眼,道:“不必拘谨,当他是吾的夫人即可。”   “师、师娘?”   “也可以这么叫。”谢衍见殷无极非但没有反感,眼眸里还冒出小星星,显然是喜欢的意思。   “仙君们也叫不了多久,毕竟我都十六了。”殷无极拽着谢衍的长袖摇了摇,却漫不经心地勾唇。   “师娘是什么意思?”沈游之迷惑道。   “等十八了,我就不在了呀。”帝尊扮作的少女眉眼弯弯,促狭道,“我都要死了,且让让我吧。”   帝尊随口编撰的剧本,照出的是他及时行乐,视死如归的心态。他是真的打算陪他再走一段路,待到走不下去,就从此迈入死亡深渊的。   不同于这个转世情缘的故事,殷无极将要迎来的死亡,是永远的寂静。   他会魂飞魄散,没有来生。   一瞬间,谢衍的气压又低了几分。   “啊?”沈游之没想过是这个答案,顿时手足无措地看向师尊,见他神色冰冷,却无错愕之意。   难道是真的,他们这位凡人师娘,活不过十八岁?   殷无极:“……夫君是大气运之人,与他这般人物在一起,享受了本不属于我的优待,当然得付出些代价。阎罗王说,上一世圣人用天材地宝替我延命,就是逆天而为,今生得还上辈子的账了,运气不好,可能得多还几世吧。”   他心思深,面上盈盈带笑,实则是借着编撰的故事委婉地提醒圣人:延命一事,终有代价。   “这一世,陪您到十八岁,您就放手吧。”   两年,圣人东巡进度应该也大半了,这凡人身份自然不必再留,以死亡终结即可。   这短暂的插曲,对寿数五千余年的圣人来说,只是沧海微尘罢了。   那时若他心境稳定下来,就能回魔宫,让魔君出关了。若是出什么岔子,谢衍也能及时杀他。   殷无极意味深长道:“若要改我的命,强留我在人世间,夫君如此,难道就不自私吗?”   谢衍好似冰雕雪塑,静默在那里,久久不语。   三相方才喊起师娘时还毫无实感,此时听闻两年这个时限,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师尊的神色。   几百年别离,师尊这些年从未提起。若是相遇后还要别离,师尊又会作何感想呢?   “你们先出去。”谢衍声音冰冷,眼也不抬,这句显然是对三相说的。   三相带上门前回望,看见他们无情无欲的师尊攥着师娘的手腕,把他强行拖到膝上,再用宽袖儒袍遮住他大半身形,将他彻底笼罩。   圣人低头,阴影扩散,如同幽暗无边的天。   殷无极还维持着少女形貌,被他强行拖来,按在膝上,刻有圣人禁制法器限制着他的魔气流向,绘着法阵的衣裙更是让他笼罩在温水一般的灵气里。   他像是茧房里被丝线缠绕的蝴蝶,越是挣扎,缠的越紧。直到他筋疲力尽,再难反抗。   “放弃?”谢衍声音清寒,“别崖觉得,只要去死,就能逃离了?”   谢衍不常露出这么幽暗的神情。他是清寒冷寂的山巅白雪,情绪波动不明显,心思也难以捉摸。   他却会在帝尊面前被逼到极限,圣像的外壳龟裂,露出一二分真意。铭心刻骨。   谢衍握住他腕上白玉,圣人禁制启动,足以让同为至尊的殷无极被禁锢在他怀中。   “您还真的用禁制啊……”殷无极感觉到灵气灌入经脉内,锁住灵窍,让他一时不能动。   “我还以为,圣人不会动用这禁制。”他笑着喘气,半点也没有危机感,反倒在品味圣人的异常与怒火。   “一个谎言,就能让您恼成这样,就这样怕我的死吗?”   首饰承受不了过多灵气,很快就碎为齑粉。   殷无极被禁制强行控制,亦维持不住变化,法衣松散,露出真身强劲完美的躯体。   殷无极的手肘撑在他膝上,笑着抬起身,揽上谢衍的脖颈,在他淡色的唇上咬了一口。   血的滋味。   “禁制碎了。”殷无极凑近,与他耳鬓厮磨。   他若有若无的魔音里带着引诱,“本座还不能如常调动魔气,圣人若要乘人之危,就赶紧。”   ……   秋雨纷纷落下,尚贤山庄凉意透骨。   “您的卿卿想的是,把陪着您的每一日,都当做自己的最后一日来活。”   “所以,他循着梦来寻夫君,有一年是一年,有一日是一日。只要与夫君在一起,他总是高兴的,哪怕见不得光。就算轮回转世,无论夫君爱或是不爱他,认或是不认他,他始终都是要往南墙上撞的,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他受过您的疼宠,是再也接受不了旁人,只得不受控制地走向您,一次又一次。”   “他等圣人回顾,等了多久,有千年吗?大抵是有的。”   “圣人终于肯为一朵旧日的花驻足,流连,甚至是占有。”殷无极淡淡笑道,“但他还能盛放多久,圣人又能保他多久不凋谢?”   殷无极把垂腰的湿润长发撩到玄袍后,双手拢在袖中,微微倾身,长发如帘,疏疏淡淡,垂在坐在窗前观花的白衣圣人面前。   “如果凝固住时间……”谢衍眼睫一动,素白指尖点在花瓣上,试图停住时间的流逝。   他是万法之宗,即便是世上没有这种法术,给他时间,他也大抵能创造出来。   从枝头折下的一支凤凰花养在花瓶里,哪怕用灵露浇灌滋养,也是无根之木。   谢衍试过几种办法,却只能掐住时间片刻。他一松手,时间就会加速流失,花朵难逃衰败命运。   最是人间留不住。   “您无论给我下什么禁制,严防死守,时时看顾,甚至把我养在圣人如温水般的灵气中……”   殷无极抚摸着腕间的琳琅金链,缠绕了几圈,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圣人禁制。   甚至,他这身玄袍内里,都被圣人叠加了重重阵法,也的确为他抵挡因果恶念,减缓心魔的发展。   这依旧治标不治本,解不了他困顿的命运。   “但是,您能挽住逝去的时间吗?”殷无极比谁都明白命运的无解之处,轻声道。   “天生大魔这一身血肉魔骨,本就是为天道掌控魔洲而生,天然是天道心魔的载体。”   殷无极看着与一朵花较劲的师尊,无奈笑道:“受天命,终是要还之血肉性命,虽然此时明白这些,显得我这一生虚无的可笑。但到底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得了圣人的看顾,这一路来时,有亲人,有好友,亦有臣民,已是很好。”   他想打消师尊登天门的念头,至少在从凤凰阴灵口中知晓那些后,他一点也不想让谢衍去。   “这如何能算很好?”谢衍侧头看他,漆眸冷冽,面色凛然,唯有一点唇珠透着丹朱色。   “对你很好,对我不好。”   谢衍负手,站在委顿的花瓣面前,眼眸里深深浅浅的光晕,此时尽数化为暗雨,“别崖,这些年来,你求死过多少次?当真是视死如归啊,好,很好。”   “连丧妻,都要教我连着两次,我太宠你了是不是?”   “……师尊一生顺遂,何必在意殷别崖这个过客。”   “我一生顺遂?”谢衍拂袖,冷笑道,“两千岁不到,仙门之主,正是盛年,你教我丧妻又丧子?” 第393章 不梦闲人   盛会在即, 来自五洲十三岛的修士不远万里,奔赴长临城。   墨家作为东道主,整个宗门忙得脚不沾地。为此, 墨非特地请来东巡途中的圣人, 为百家论道压阵。   明日是百家论道的首战,谢衍似乎并无过多干涉之意,除了初时开了几个小会,把事情布置下去,余下时间全都在尚贤山庄闭门不出,陪着帝尊。   城中太平无事,传到他这里的消息,都是一切有条不紊在进行, 谢衍信任墨家的守备, 也就不去插手。   殷无极近日有些嗜睡,大抵是觉得最近长临城有些闷得慌, 无端压抑。   正是晚间清风吹拂时候, 清风轩四下无人。魔君恢复真身,玄袍闲散, 美人如秋海棠眠于红木软榻上, 满头青丝散落, 如同烟云流水。   幽暗的夜色扩张着,他梦的也不甚安稳。   陆离的梦境呼啸而过, 殷无极玄袍逶迤于地, 端然跪坐于蒲团上,在早已焚于大火中的见微私塾里,独对深秋寒月。   他捧着满怀的信纸,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情诗, 这思念却无从寄出。   白衣先生提着一盏琉璃灯,如同幽影走过廊下。   殷无极抬头,梦中的谢衍同样也投来漠漠的目光。   他的容貌依旧年轻,白衣如雪飘飞,如闲云野鹤孤绝。他垂在脸庞两侧的长发,却染上丝缕霜白。   这如同一个不祥的预言。   “别崖,为师来看看你。”谢衍的声音有些温柔缥缈,像是捉不住的风。   殷无极的呼吸都迟滞了,他尚且惶然:   谢云霁怎么会老呢?   他明明是圣中之圣,他不会老的!   “……我忘了,于你而言,为师不过闲人而已。”   白衣圣人伸出一指,点在他眉心,留下朱砂的痕迹,垂眸道:“莫思,勿念,不梦闲人。”   殷无极陡然惊醒,他起身,才发现自己在袖里乾坤藏了许久的信纸,竟是不知何时解除了术法,层层叠叠覆在他的身上。   这是以他人生为蓝本,写下的千年长诗。   谢衍不知何时坐在他的身侧,正一张张翻看他的诗文与长信。   “原来,帝尊非是不写信,而是写了不寄出。”   谢衍展开一封烫金纸笺,上面写着他痴狂的爱语,狂妄,悖乱,痴念,几度删减,又折痕几道,作为废稿藏在了袖中,此时才意外呈现在他面前。   殷无极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百口莫辩。   他垂眸,轻声埋怨:“这只是意外,明明藏的好,袖里乾坤……怎么失效了?”   魔宫里,他为了青史避嫌,所以不留半点与谢衍有关的字迹,所以时时带在身边,藏的极深。   他本以为袖里乾坤足够安全了,谢衍又不会贸然翻动他随身的东西。   谁料到,这术法不知何时在梦中解除了,无数信纸差点把他给埋在里面,更是把心思全部卖给了师尊。一点也没剩下。   谢衍抬眸,想起禁制波动时的情形,似笑非笑:“你在梦里魔气波动异常,吾自然要陪伴身侧,防止你出现意外。”   谢衍性子霸道,并没有不能看信的自觉。   何况,这些信的落款,写的都是他的名字,既是他的,为何不能看?   “还有你成尊之前的信……这是什么,遗书?”   谢衍恼了,“当初,快要渡天劫了,却不写信给我,是早就备好了遗书?帝尊可真是任性,反复无常……”   殷无极久违地找回了挨训的感觉,讷讷不语。   谢衍又翻出一张,还没来得及细看,殷无极却凑上去,撩起他一缕鬓边的长发,细细揉搓着,确认没有一根白发。   梦里谢衍两鬓霜白的样子,好似确实是个梦。   “真的是个梦啊。”他才松了口气。   殷无极的思绪从那看不见出口的漆黑巷道里走出来。流离不定的魂魄依偎在尚且年轻的师尊身边。   他终于寻到几分实感,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尖,试图用手遮掩那些信笺,无奈道:“圣人不要再看了,丢人。这等黑历史,且让本座烧了吧。”   “帝尊明明是魔道至尊,怎么自比思妇,还作些怨词,用些相思红豆的典故。”   谢衍搁下纸笺,唇角微弯,笑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帝尊是思乡,还是思我?”   殷无极没回谢衍,只是唇覆上去,哀求似的碰了碰他凛然的唇线,好似封缄。   百家论道的盛会拉开帷幕,首日,谢衍必须列席。   盛会忙碌,尚贤山庄里的墨家弟子被抽调许多,奔赴盛会现场维持秩序。   殷无极的身份是凡人,不涉仙门事务。他化身少女姿容,身着绯红金丝碎花彩凤长裙,披着月白色的外裳,像是往常一样走在空荡的山庄里。   忽然,他敏锐地察觉出了些许异样,神识无声地外放,好似在找寻哪里不对劲。   越是无风无波,背后却是惊涛骇浪。   殷无极转身,看向尚贤山庄四壁浮现出的厉鬼踪迹,神情冷峻,笑容不达眼底。   还披着少女伪装的殷无极轻盈地落在假山石上,看着地面化为赤红泥沼,如同俯瞰着血池地狱。   魔君好似找回了当年在鬼界山庄里扮猪吃老虎的过去,他甚至还拎着裙角,轻抚着长发,微笑道:“你们,是来找本座索命的吗?”   尚贤山庄好似被笼罩在奇异的颠倒空间里,天际不断开出旋涡似的门扉,接连不断地钻出厉鬼。   好似融在一处的厉鬼们发出嘶吼,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血池泥淖中沉浮。   同时,正在百家论道现场的谢衍,也在同时抬头望着变化的天色,神色微微沉下。   他轻拂袖摆,落在他手中的法宝“鬼门关”一阵炽热,那是来自鬼界阎罗王无间的急信。   “方才,轮回异动,枉死城鬼门大开!本王发觉不对,立即封住枉死城,但这次鬼门开的不寻常,仅吾一人,从鬼界这边只能缩小缺口,无法彻底封住鬼门,还需圣人从人间协助。”   “另外,这次鬼门开启的地点,就在近日举办百家论道的长临城内!”   这世上的确有通过献祭打开鬼门的邪法。但这种术法只能把生人拖到鬼界,而非把万鬼放到人间。   就在这个节骨眼,鬼界枉死城的鬼门突然失控,甚至还把通道开在了长临城内。   但凡是“巧合”,背后必有天命的操纵。   谢衍拂衣起身,冷笑一声,看向不知何时漆黑的天穹,神情幽暗冰冷。   “圣人,这是?”墨非本是用心筹备许久,此时见到突然出现异象,他心里颇为打鼓,忙问道。   “出了些小问题。”谢衍执着山海剑,平淡道,“枉死城鬼门失控,把厉鬼放进人间了而已。”   “啊?”墨非一哆嗦,这难道是小问题?   百家论道时,在这个时节来到长临城的修士数不胜数,要是因为鬼门失控,长临城被一锅端,盛会变血腥惨案……   这可是百死难辞其咎的大问题!   “鬼门开之前,城中或多或少会有预兆。或是生灵暴死,或是有邪法痕迹。墨非,你报给吾的是一切如常?”   谢衍先平淡地提了一句,墨非神情难看,承认道:“是我之疏忽。”   谢衍心中知道,天道行事怎会教他看出征兆,如此灾厄,选的就是这个中州仙门全部都在的时机降临。   “鬼门开启且在初期,发现及时,开口尚窄。”   谢衍道,“如此,百家论道的第一场,不如更改为‘守卫长临城’。”   谢衍当机立断:“鬼界一道门,城中不知多少个传送出口,释放恶鬼,需要逐一封印。现在改为四人一组,目标是保护百姓,封印鬼门出口。”   “立即执行。”   圣人一下命令,原本的赛程是一组四人,此时直接原地转为封印鬼门的小队,半点也不质疑。   对于中洲仙门而言,圣人的命令就是绝对的,在危急时刻,压根不需要自己思考,只要听从圣人,一切都能化险为夷。   此时,他们仰起头,却见白衣圣人轻飘飘飞上天穹,双手平展开红尘卷。   “红尘三千里,尽在一卷中。”他展卷,声音传遍全城。   浩瀚的山川日月星辰在他掌心流泻,正如仙人倾倒银河。玄妙的“域”扩散,直到笼罩全城,将浩渺红尘人间攫于斛中。   此时,被笼罩在红尘卷的“域”中的修士,能够明显感觉到城中与城外的不同之处,好似此处临时被塞入了一个异空间。   他们甚至感觉到,身上泛起柔和的灵光,那是圣人的庇护。暖洋洋的,助他们邪祟不侵。   叶轻舟站在宋澜身侧,他抱着剑,仰望着天穹上的圣人,“师兄,这是什么感觉?我感觉我进入了一个很奇怪的空间,这是……”   “是红尘卷的‘域’。”宋澜也紧紧盯着那个近乎无所不能的青年,说不出是向往还是嫉恨。   他复杂至极,终而道,“幻世神兵,儒门圣物,红尘卷。”   这样恐怖的力量,这样绝世的异宝,却被谢衍掌握。   凭什么?就凭他是天生圣人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谢衍当机立断开启红尘卷,直接封了长临城。   “截断鬼门与外界的关联,鬼门只会开在城中,即刻起,全体仙门弟子以封印鬼门为最高任务。”   “红尘卷范围内,生灵皆受吾之庇护,若有危及生死时,吾之域会协助诸位。”   “谨遵圣人之命。”   大能们见到谢衍打开红尘卷,心里就安稳了许多,有条不紊地下派任务,组织仙门弟子。   “临危受命,不封鬼门,誓不离城。”   “誓不离城!”   宋澜看向周遭,心中恻然:中洲仙门的可怖之处,在于他们的灵魂人物——圣人谢衍。   如此的号召力与向心力,让全仙门整齐划一地跟随他行动,向着同一个目标,不加任何异议。   他是多么传奇的存在,才会让人如此交托身家性命?   尚贤山庄里抽调走了不少人,但是风飘凌随着师尊出席盛会,白相卿和沈游之却留在此处。   他们有着更重要的任务——保护他们的小师娘。   此时,白相卿抱着他的琴,昔日幽静美丽的尚贤山庄,瞬间沦陷为百鬼的斗兽场。   他方才还在山庄里弹琴,此时却被困在迷宫里,迟迟无法抵达小师弟和师娘所在的清风轩。   自从鬼门开后,这里充满了幻象。想要完全破除,以白相卿的修为也得颇费功夫。   “小师弟,师娘……你们在哪里?”   他拨弦,逼退即将扑上来噬咬他的倒吊鬼,似乎想要找出一条路。   幽咽的玉笛声传来,大抵是小师弟的求救。   “游之师弟!”白相卿精神一振,打算先去把才是化神期的小师弟捞出来,却顿住。   他们的小师娘,只是个凡人啊。   师尊那么在意小师娘的安危。若是师尊发现师娘在百鬼横行中枉死,会不会影响师尊道心?   白相卿正在奋力赶往清风轩,他却不知道,他口中的凡人师娘不仅没事,反而在优哉游哉,向着被蜘蛛鬼缠缚在网上的昏迷小师弟走去。   “一个凡人?”厉鬼人面蛛身,八足行走,怨气织网,将猎物牢牢缠在网上,留作储备粮。   她的蛛网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数十名尚贤山庄的墨家弟子,包括他的小师弟,沈游之。   一名画皮鬼长发如瀑,正在树下梳发。   她像是穿脱人皮似的,把脸皮剥下一片,娇笑道:“你长得美。我如果脱下你的皮囊,穿在自己身上,我也会像你一样美。”   “等等,他的身上,有很浓厚的灵气。”   蜘蛛女陶醉地吸了一口,“浓郁,醇厚,令人震撼的凛然美丽……啊,凡人,这个保护着你的男人是你的姘头?他在哪里?我要吃了他!”   “这样凛然的男人,多想尝尝他的血肉啊……”   圣人的禁制正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起作用,殷无极没有第一时间陷入疯狂,而是能自由活动。   他弯起唇,淡淡笑道:“对啊,是人家的夫君,可疼我了。”   殷无极转动手腕上的白玉环,墨色长发猎猎飘扬,红裙如同赤莲业火,在地狱里绽放。   他笑着走向前,步履悠然,随意地摘下了刻着禁制的白玉环。   突兀间,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完全被圣人灵光笼罩的少女,手中突兀地托住一簇焚天灭地的黑火。   他的声音倏尔低哑,显的妖异又冷酷:   “他是我的猎物。旁人,不准染指。” 第394章 无上大道   与此同时, 鬼界枉死城怨气缭绕,赤地千里。   “鬼门开了。”   在森然寒幽的城池之间,无间阎罗身披黑色裘袍, 云鬓青丝, 足不沾地,漂浮在被结界笼罩的枉死城中,看向万鬼嚎哭的场景。   鬼门上降临的“意志”,并非来自鬼界掌管者,而是来源于九天之上。   天道影响世界的方式有局限,但是当灾厄降临时,无间即便是鬼界唯一的大阎罗王,也难以从源头掐灭这等突发灾厄。   “阎君。”鬼侍跪在她身侧, 声音嘶哑。   “枉死城的局面暂时控制住了, 但人界的门不关上,始终无法彻底制止厉鬼通过鬼门罅隙前往人间。”   “那就要看我们的人界盟友, 何时封住人界的鬼门本体了。面对天道的降罪, 那位名动天下的圣人到底会如何做呢?”   无间阎罗手执烟斗吸了一口,丹唇微张, 吐出一缕浓郁的苍白鬼气, 将试图隐蔽着穿过阎罗的结界, 闯入鬼门的厉鬼困在一团烟雾中,任凭其凄厉哀嚎。   “又是个妄图越狱的。”这位名副其实的鬼界女王媚眼如丝, 实则心狠手辣。   她赤足往前走了一步, 平地起罡风,万鬼震慑。   “本王不喜欢多管闲事……啧,罢了,谁叫本王欠着人情呢。”   “带下去, 既然没耐心在枉死城消磨戾气,就直接投入第四狱,也省的本王亲手碾碎他。”   无间执着烟斗,衣袍摇曳,旋即转身,看向蛰伏在鬼门周围,却碍于她的存在不敢靠近的厉鬼。   禁制只管一时,随着人间的诱惑逐步增强,万鬼迟早会失去理智,试图突破防线,前往人间。   难得一次的鬼门失控,还是发生在遍布厉鬼的枉死城,怎么会是巧合?   她丹唇微启,再度向人界传出一道讯息:“圣人,本王只替你拦上十二时辰,期间必须从人间关上鬼门。若是得知鬼门失控的厉鬼蜂拥闯入枉死城,本王拦不住,可就不管你了。”   届时,鬼界恐怕会空置大半。   此时,长临城内。   百家论道定期举办,中洲仙门的有生力量皆聚集于此,偏就在这般盛会之际,鬼门出了大乱子。   放眼近百年,灾厄越来越频繁。山崩、地裂、洪水、妖邪……异常的背后,是天道越发不稳定。   未至千年一战的节点,天道虽有异常,但烈度较低。近年来,不知为何灾变兴起极为暴烈。不过,有谢衍压阵,整个五洲十三岛倒是没出什么大事。   人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谢衍总是能把灾厄在源头掐灭,他几乎从未动用全力,久而久之,自然就没有人理解真正的他到底有多强。   红尘卷的域展开时,谢衍双手捧着展开的红尘卷,漆眸一凛,白衣凌风,看向面前腥风阵阵,不断涌出鬼气的鬼门。   圣人并非第一次穿越人界与鬼界边缘。   当年从鬼门捞回殷无极时,他与野心勃勃的无间阎罗结盟,离去前曾助她合力杀死其余阎罗,让她也得到想要的,成为鬼界主宰大阎罗王。   鬼界女王与圣人的盟约从此延续下来。仙门凡有盛会,无间麾下的鬼修也必不缺席,彰显着鬼界的存在感。   “要在十二时辰内封印鬼门吗?”谢衍阖眼,神识几乎覆盖全城,瞬息间消息传达给城中每一名仙门修士。   红尘卷覆盖的领域,他就是主宰。   只一瞬间,所有城中修士皆抬起头,得到来自圣人的指示,甘愿成为他棋局里的一枚棋子。   这并非是纯粹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凌驾,而是一种耳濡目染,深入人心的威信。   听到圣人真言,仙门修士几乎会下意识地从心底产生服从感,由衷相信他无所不能。   “有什么好惊慌的,和上次妖祸入侵一样,全体出动,扫平城中厉鬼,这是我们的城池!”   墨非正在号令墨家弟子,在接到圣人的命令后,所有宗主没有任何异议,各归其位:“有圣人压阵,小崽子们,你们怕什么。”   没有任何一句话的魔力,比得上“圣人压阵”。这就是仙门的最强动员令。   长临城中的墨家弟子最多,他们身着宗门制式的黑色短打,如同烟云散入城中各地。   “法家弟子听令,协助墨家弟子,封印城中各地的传送门。”韩度也紧随其后。   “医宗弟子,搜寻伤员,进行救治。”医宗白术再道。   “这可是我们阴阳家的主场,可别输了。”   此次圣人为客,跟随的儒宗弟子不多,却各个是精英。   “儒宗弟子从旁策应。”风飘凌作为儒门大师兄,此时有条不紊地指挥,“我们的目标是驱逐厉鬼,为道友开路。”   中洲仙门平日里看似互怼,但是危难前的凝聚力与组织性,在出身道门的宋澜看来,几乎不可思议。   他心中暗暗想道:“道门崇尚无为,师尊也从来不管事,道门总是各自为政。中洲仙门长此以往,定是要把我等道门远远甩在身后,届时再追逐,哪里赶得上儒道这种世俗道统半根指头……”   宋澜已是半步渡劫修为,在城中是修为第一梯队。他作为道祖亲传,出门在外代表道门。   他见儒道都行动起来,为了不违背血盟的誓约,才点了头,让来参加百家论道的道门弟子协助盟友。   道、佛两道统,在封印与驱鬼上别有心得,此时事关拯救长临城甚至人间,他们就算各怀心思,在此时也得以盟友为先。   谢衍主导下的仙门,总归是血盟铁誓,多过门第之别。   他承担了最重的责任,应对鬼门本体。散落在城中各地的小型封印门,需要仙门弟子们逐一封印。   此时,他们眼中如同高悬日月的圣人,正在天穹上与那最大的鬼门对峙。   谢衍面对的,是“天”的意志。但他作为天道代行者,从不服天。   圣人灵力彻底外放时,天边放出万千澄清的明光,本该阴云笼罩的天,迷雾驱散,寰宇为之清明。   他是仙门日月,是无上大道。   “这就是圣人谢衍。”每一个抬头凝望着他的修士,连憧憬都显得浅薄。他们几乎都不会有自己能追上他的幻想,因为个中差距令人绝望。   他们大抵会这样想:   此间之天,若有人之形态,大抵就是圣人这般模样。   此时,圣人身侧寒芒凛凛,万千光华化为剑芒,又整齐划一地指向鬼门。   “山海剑,归。”   山海剑意如风起,随后似雨落,再后如山崩海啸,向着鬼气四溢的鬼门倾泻而去。   天若流瀑,万剑刺穿天幕,几乎将鬼门撕裂。   一时间,长临城的高空遍布千万万剑芒,全是山海剑的虚影,彻底封锁了整座城池。   在这样的压制之下,鬼门中一旦探出半个厉鬼的脑袋,连嘶吼都来不及,即刻间就能化为齑粉。   这是来自上位者的全面碾压,没有剑修还能在他的面前站立。   叶轻舟踉跄几步,按着怀中躁动的剑,背部抵着墙壁,才能勉强承受住这种被近乎压迫的剑意笼罩的感觉。   他喘出一口气,只觉这比起当初观圣人与帝尊比试时,还要更加恐怖,更加压抑。   “师兄,这就是圣人的剑意……”他感叹,“这是何等的威能,连天都为之颤抖。”   宋澜面若深雪,他捏诀封住面前的传送门,抬脚顺便踩碎厉鬼凝实的头颅,让其再度化为黑气散去。   “师弟,别忘了我们的道统。别说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   “师尊亲口说过,你有才能。你精研剑道,假以时日,如何不能打败谢衍?”   “打败,圣人?”痴迷剑道的天才少年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他严厉的师兄,苦笑道。   “师兄,你也太看得起师弟了。”   谢衍露的这一手太震撼,只有修剑道者,才能知晓其中近乎绝望的差距。   此时的尚贤山庄里,扮作少女的帝尊却轻盈地踩在已经被魔焰烧成一具空壳的蜘蛛女身上,微勾指尖,就无声无息地把蛛网烧成灰。   其他人横七竖八地掉下来,殷无极独独单手拎着昏迷的小师弟的衣领,懒洋洋地笑道:“小游之别睡了,这次出门,你怎么这么倒霉?”   他的语气轻松诙谐,看着天际上近乎绞杀一切的山海剑意,依然我行我素,行止自如。   同为至尊,他最明白谢衍有多强。仅是封住全城的剑意,还不是他的极限。   “谢云霁但凡想做什么,总是没有做不成的。”   殷无极笑着说罢,再把白玉环乖乖地套回去,压住少许动荡的魔气,免得师尊后来检查时生气。   他甚至心里盘算:“不能动太多魔气,要给谢云霁一些保护我的机会,乖乖当他的小娇妻,他那副骄傲执拗的性子,才会满意几分嘛。”   继而,他理了理衣服,甚至撕烂了裙摆的布料,扯乱了长发,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   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打了个响指,唤醒沈游之。   “醒了?沈仙君。”绯裙少女泫然泪泣,推一推他的肩膀,“好多鬼,人家好怕,你终于醒了。”   “师娘,这里是……我记得,我被一只人面蜘蛛袭击了,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可怜沈游之年纪尚轻,哪里看得穿前大师兄的套路,忙把他护在身后,“师娘莫怕,我一定保护好你。”   “也不知道白师兄去哪里了?”他迷茫片刻,又看着只剩下一具空壳的蜘蛛女与连骨头都化成灰的画皮鬼,迟疑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殷无极眼睛乱瞟,捏着娇娇嗓音:“也许是分赃不均,内讧,打起来了吧。总之,不用在意这么多。”   沈游之被轻易地欺骗了:“他们内部还挺不团结的,不像我们师门……嗯,还有师娘。”他忙补充。   殷无极假笑一声:“呵呵,仙君真是说笑了。”   尚贤山庄的沦陷速度很异常。   照理说,鬼门开后,将此地化为鬼域需要时间。   但是殷无极方才用神识探过周遭,长临城其他地方未曾有太多改变,偏偏是尚贤山庄出了岔子,连鬼界植物都开始长出来了。   “难道是想围猎本座?”   殷无极走过湖边,看见了芦苇枯萎的地方,竟然长出了幽冥花。   娇艳的花盘垂下,却是捕获猎物的最佳时机。   帝尊看向迷雾中央,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那是被困在迷障中,似乎在和虚空对峙的白相卿。   “让路,我要去找小师弟和师娘,这是我的责任。”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中了招。   就在白相卿与虚空划拉的时候,背后升腾起一株巨大的血色藤蔓,无数海葵般的软体触肢同时展开,好似要从背后将他捕获,吞入布满粘液的体内。   “师兄,我来救你!”   鬼面葵,那不是他打得过的厉鬼。   殷无极看着小师弟莽撞,无知无觉地往前送,微微眯起了暗红色的眸。   “真是让人操心。”说罢,他们美貌的小师娘徐徐走上前,拔下发间的一根白玉簪。 第395章 蝴蝶之吻   殷无极拔下玉簪代剑, 在指尖灵活一转,柔软丝发随风拂,如氤氲的墨散落双肩, 美艳杀人。   帝尊扮成看似脑子缺根弦的小美人, 多数时候都是娇气又绿茶,总是折腾的师门鸡飞狗跳。   有时,他还故作无辜,在师尊面前撒娇卖萌告小状,让儒门三相时常血压拉满。   他一点也没有儒门宗主夫人的端庄,更不具备做仙门之主道侣的从容大度。   他毫无修为、骄纵、不识大体,甚至蛊惑仙主。减分项太多,狗见了都摇头。   这么多的缺点, 敌不过一句圣人偏爱。   “师娘, 不能靠近!”沈游之急了,想要伸手去拦这无知无畏的凡人师娘。   “那只大鬼看上去很厉害!就算您身上有师尊设下的禁制, 也会很危险——”   他话还未说完, 却见师娘抬手,把玉簪投掷出去。白玉簪一脱手, 就化为一道新月似的山海剑意。   在剑意没入浓雾时, 魔君带着些恶意地曲起指尖, 魔气压缩到最极致,埋在厉鬼体内, 再陡然炸开。他竟然凌空捏爆了厉鬼的触肢。   不消片刻, 再至的剑意似镰刀割草,把那早已没有反抗能力的厉鬼海葵似的触手剃了干净。   浓郁如浆的鬼气爆裂喷溅,差点被厉鬼吞进去的白相卿中途被吐了出来,漆黑的鬼气淋了他一身。   白相卿还有些恍惚, 他抱着琴跪在地上,茫然看着被剃秃了的厉鬼,懵了一瞬:“游之……咳咳咳,这是你干的吗?”   沈游之扶着额头,伸手颤巍巍指向扔了根簪子的凡人师娘,道:“不,是师娘。”   白相卿:“啊?”   殷无极捂着马甲,掩饰他随手捏爆厉鬼的事实。他故作无辜道:“看人家做什么,是夫君说,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脱个首饰丢出去,看上去效果还挺好的嘛。”   白相卿抖抖身上残留的鬼气,用术法清理干净,狐疑地看着他:“就算是师尊的禁制,但是一击就把合体期境界的厉鬼净化,这也太……”   殷无极睁着眼说瞎话:“夫君那样无所不能,又那样宠人家。他给我戴的首饰,能是什么便宜货嘛?看样子,这还蛮好用的呀。”   他声音娇滴滴的,一个劲往谢衍身上推,顺利糊弄过去。还好厉鬼死掉后就会消失,不然白相卿定能看出些端倪。   师娘是师尊的宝贝,白相卿和沈游之一左一右,把他护在了中间。   “我们先出尚贤山庄,去找风师兄,他今日跟随师尊出去,现在应当在指挥儒门弟子。只要到仙门大能聚集的地方,师娘就不会有危险了。”   白相卿明面上是他们之中最能打的。他横抱瑶琴,在前方开路,如临大敌:   “现在的尚贤山庄,不知为何变得很异常,连我都中了招……游之师弟,你一定要保护好师娘,她是凡人,就算有师尊的禁制傍身,也是很柔弱的。”   少年沈游之一脸认真:“知道,我来殿后,要保护师娘。”   殷无极见师弟们这般上心,抚摸着腕间的白玉环,惋惜道:“可惜了我的簪子,回头向夫君再要一支,方才那支多好看,是盛开的梨花呢。”   白相卿听闻,也是失笑,觉得女孩儿爱鲜亮,大抵是巧合。他行礼:“多谢师娘割爱,救在下一命。”   “不客气啦。”殷无极听出他这声师娘叫的挺正经,忽然恶劣地扬起红唇,软绵绵地补了一句,“小白也算是我徒弟嘛,要好好疼爱。”   白相卿:“……”怎么觉得怪怪的,好像被占便宜了。   殷无极明面上是被两人护着,实际上暗地里捏死了不少来找茬的厉鬼,只放了师弟们能处理的货色过来,稍微替师尊带带徒弟。   即使是这样,总是在和平的仙门历练的白相卿与还没怎么下过山的沈游之还是左支右绌。   “笨,戳他们眼睛啊。”这是观战的殷无极凉凉的声音。   “没有形态,小白,你用琴音弹死他。”   “……”   殷无极为救白相卿失了一根簪子,圣人禁制削弱不少。他得主动将魔气压制在极低的水平,自封修为,才能勉强维持正常,所以一直动口不动手。   按照师娘的指点屡屡成功斩杀厉鬼的白相卿陷入思考,与这位小师娘相处的感觉,怎么越来越接近……   不,不可能。那个人的身份何等尊贵,姿容风仪都是顶尖,怎会屈尊在师尊身侧扮作他的夫人……   鬼界对殷无极来说很危险,扩大的七情六欲,对他的心魔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养分。   殷无极一路走来,小心地避着各种小型的传送门,避免被鬼气沾身,再去一趟黄泉道。   要知道,唯一能把他捞回来的圣人,现在正控制着城中最大的那一扇鬼门,镇着仙门,实在抽不开身。   殷无极仰头,看向天穹上光辉璀璨的圣人,分出一缕神识。   谢衍意识到了什么,也没阻拦,从天穹处投来遥遥的一瞥。   殷无极微微阖眸,外放出一丝触角的神识,突然间加入了圣人意志驾驭整个仙门的频道中。那一丝神识化形,成为振翅的纤弱蝴蝶,融入这浩渺烟波的沧海。   谢衍对一切的掌握精细入微。   殷无极停在圣人展开的神识之网中,看见红尘卷覆盖的领域中,谢衍的神识正在指引着城中动员起来的修士,掌握着每一条线的进度。   有人找不到鬼界传送门,一抬头,甚至还能看见灵气凝成的箭头,如同指引方向的明灯。   谢衍布满了天穹的山海剑意,如天河倾倒,却控制的极为精细,没有一道剑意伤到这只脆弱的蝴蝶,让其轻易地掠过剑意汹涌,飞到谢衍的身侧。   白衣圣人高悬于天际,一手执着山海剑,身前漂浮着红尘卷,如此居高临下,凛然如仙神。   可是最凛然的男人,却有着低眸一瞬的温柔。他伸出左手,让轻盈的蝴蝶停在他如凝玉的指尖。   “二百七十一道门。”谢衍垂眸,不动声色,却能与他神识交流。   “在十二时辰里关上,吾才能封印鬼门本体。”   “这么多,看样子您还不能离开鬼门附近。”   殷无极掀动五彩斑斓的翅膀,轻盈地从他指尖飞起,盘旋片刻,然后这缕神识幻化的蝴蝶,竟然停在谢衍的唇上。   “……”谢衍错愕,却没有躲开。   “本座见圣人这般威严凛然的风姿,心生倾慕敬仰,所以忍不住,前来亲亲您。”   殷无极化作的少女提着裙摆,如常行走在已成鬼蜮的尚贤山庄,身侧还带着两名严阵以待的师弟。   谁也不知,化作蝴蝶的神识,正与圣人的唇一触即分。   当着全天下的面,他隐秘又浪漫地送去一个吻,入骨缠绵。   没成想,谢衍也没拒绝,默认了这个大不韪的吻。   只属于他们的神识网络中,隐隐传来帝尊温柔醇厚的声音:“圣人放心,本座无事,但是尚贤山庄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小白和游之都在本座这里,平安,勿念。”   “尚贤山庄那边可能有异,且拜托陛下了。”谢衍眼睫轻颤,凌厉神情也有微妙的松动。   随即,他又淡淡道:“别崖,少了一个禁制,注意身体,小心行事。还有,回去教训你。”   走在前面的白相卿一回头,看向不知为何绯红了脸,用手背靠着脸颊的师娘,奇怪道:“怎么了,师娘是感觉热吗?”   先是被谢衍温和却不失强势地问禁制,再被师弟撞破他隐秘的小心思。   小师娘脸上的热度还没散,提着散如菱花的绯色裙子,抿着唇道:“别问了,你们师尊真的好坏啊。哪有那么教训人的。”   白相卿:“?”   借助那只蝴蝶,殷无极明明身处尚贤山庄,却拥有了与圣人同样的视野。   他看见,长临城各地的鬼界传送门正在被陆续封印。   在红尘卷的域中,圣人神识完全笼罩,仙门封印进度纤毫毕现,尽在掌握之中。   谢衍不但压制鬼门本体,灭尽所有从鬼门里闯出的大鬼,更是在不断给仙门大能实时下达命令,不断调度着城中的仙门修士,让其各司其职,各归其位。   他执着棋子,以城池为棋盘,以人为棋,与这幕后之天悍然博弈。   竟是在上风。   “谢云霁这种精微到极致的操纵能力,在战场上,不但没人打得过他,还没人算的过他。”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大概就是与他为敌吧。”   殷无极踩过才探出一个脑袋的鬼界蘑菇,刚走过,蘑菇孢子就原地自燃,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接下来,就是看看这座山庄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了。”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还披在身后,如风拂帘,衬得他看似娇美的容貌多了几分魔魅。   他们终于来到鬼气最浓郁的湖边,看见那湖心亭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洞开的门。   “这里也有鬼门,而且,很不寻常。”   “师娘,您在说什么?”这一路上,沈游之也看出不对劲了,他们的小师娘不简单,无论何等厉鬼,他都能极快看出弱点,并且指点他们战斗。   这样的战斗经验,绝非寻常修士可比,他们只在师尊身上见到过这样的洞察力。   殷无极看向已经变成赤色的湖水,湖中蛰伏的厉鬼实在太多,几乎塞满。   若是放厉鬼顺着活水离开尚贤山庄,恐怕城中就危险了。   仙门如何,于他的关系不大。但这会给谢衍造成很大的麻烦。   殷无极看了一眼师弟们,眸色陡然转为深绯。他伸出食指,摆在唇畔,淡淡笑道:“嘘,要替我保密,可别告状。”   白相卿抱着琴,看见娇美的小师娘脱下双腕上的白玉环,随手丢给他。   “帮我保管,待会还要戴回去,否则师尊会生气的哦。”   美貌少女弯着唇,笑着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玉臂,纤纤五指上不知何时托起了一簇魔焰。   “全藏在湖里,正好省事了,一把火全烧了吧。”   凛冽的风吹过绯色衣裙,倾国倾城的祸世魔君撕开娇柔无害的少女外皮,从黑色的烈火中走出,玄色鎏金帝袍裹着他修长的身躯,当真是风华绝代。   “大变活人?”沈游之懵住,“白师兄,他是谁?我见过他吗?”   白相卿虽有些大胆的猜测,但是真的看见这一幕,他还是瞳孔地震,忍不住捂着脸,道:“殷师兄……”   他居然叫了魔君一路的师娘,简直是不要命了!   “真不礼貌。”殷无极负手,淡淡笑道,“游之师弟,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第396章 山海横剑   他们真情实感叫了半天的师娘, 真实身份是魔道帝尊是什么感觉?   白相卿已经麻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帝尊随手立了个结界,再轻描淡写地往蛰伏厉鬼的湖心丢了一缕漆黑的火种。   随着魔火融入湖中,先是沉寂, 继而发出刺耳爆裂声, 噼里啪啦。那是鬼气被引燃,随之炸成烟花的声音。   “挺悦耳的,对吧?”   魔君的指尖跳跃着一簇魔焰:“鬼气,说白了是鬼修浓缩的力量,只要给本座一个引线,结果就是——”   说罢,殷无极顺势打了个响指,“啪——”   魔焰登时窜高, 吞噬一切, 摧枯拉朽。厉鬼连影子都未曾浮出水面,就接连消失在湖底。   “问题解决了, 真是轻松的让人有些讶异。”   殷无极站在岸边, 五指收拢,将一切烧灼殆尽的魔火收回, 留下黑洞洞的湖底。   魔君笑倚着湖边一棵枯萎的树, 玄袍广袖随风飘动, 端的是威势重重。他却不束帝冕,慵懒随意, 任由墨发散落双肩。   白相卿才想起, 殷无极化身小师娘时,为了在厉鬼口下救他性命,才将发簪化为剑意随手轻掷,一去不回。   “那可是师尊送给魔君的簪子, 想必是意义重大。”   白相卿莫名有种糟蹋定情信物的愧疚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道:“殷师兄,你为何……”   “嘘,今日你未曾见过魔道帝尊,亦然未曾见过‘殷师兄’。”   殷无极用食指抵在唇边,作噤声状。   他这些天观察师弟们的行事作风,确定他们可靠,才不怕脱马甲。   殷无极双手拢袖,悠然道:“若是仙门知晓,谢云霁的前世情缘竟是魔君化身,恐怕会引起滔天风波。师尊的一世英名保不保得住,可就要看师弟们的嘴巴牢不牢靠了。”   白相卿:“……”   师尊到底在玩什么很新的东西?   “等等,殷师兄?”沈游之懵了。   红衣少年急的跳脚,道:“我不是只有两名师兄吗,魔君怎么成了我的师兄?师尊与魔君,还是师娘……啊,这是什么情况!”   沈游之听过北渊至尊踏着血与火成尊的故事。   从旁观者角度,他还挺欣赏这位魔君的行事作风,却没想过对方会变成师娘。他尚年少,师兄们为了避嫌,甚至从未给他讲过魔君与师门的渊源。   红衣少年仰起头,看着威仪甚重的魔道至尊走到他面前,倾身,戏弄似的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小游之,本座与师门的渊源,你不如去问问风师弟。”   殷无极笑了,带了些促狭:“他知道的最多。”   还在城中调度儒宗弟子的风飘凌,忽然寒意刺背,无端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殷无极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一池的隐患,才捋起广袖,露出苍白修长的手臂,向着白相卿伸手:   “好了,小白,先把簪子给本座,若是圣人禁制离身太久,恐有意外……”   他话音刚落,忽觉阴影笼罩。这股惊悚感令他瞳孔微缩,背后竟浮现出一道鬼门。   腥风乍起,黄泉血气透体,万鬼好似要爬出黄泉道,向他索命。   殷无极陡觉不对,厉声道:“快扔给我!”   白相卿见这一幕,不敢耽搁,顿时用灵气护着,向殷无极掷出白玉环。   却不料,成千上万的新生厉鬼从鬼门关中爬出,向殷无极袭去。   它们堆叠纠缠,成为灾厄,柔软无骨的苍白腕足缠住魔君的小腿,侵蚀他的修长魔躯,黑烟缭绕,甚至还在牵扯着他,试图把他拉进鬼门之中,送他再进一次黄泉道。   一对救命的玉环,殷无极却只接住了一只。   另一只被狰狞舞动的鬼影骤然打落,转瞬就沉入黄泉道中,消失了踪迹。   厉鬼不成人形,是一团团的恶念,是追上魔君的罪孽。   他们的嘶吼声自黄泉传来,殷无极全听清楚了:   “陛下,为何杀我?为何杀我?为何杀我?”   “我为北渊洲立过赫赫功劳,我为君王流过血流过汗,为何株我全族,亡我姓氏?”   “君王刻薄寡恩,杀人如麻,人屠成狂,枉为至尊!”   殷无极的神情幽暗不明。   面对这浓稠如血的憎恨,他低着头,把仅存的一枚白玉环戴在手腕上。   发簪、一双玉环、额间朱砂与禁制法衣组成的圣人禁制,现在已有两个缺口,他的灵台已有些许混沌。   良久,混乱魔气平息几分,殷无极眸底晦暗如血,才勾起唇,平静道:“杀了又怎样?”   语气薄凉,他并未后悔。   缠绕在他身上的厉鬼由因果恶念化成,极是邪异。   他身负圣人护佑,这法阵禁制,既是禁魔,又是驱邪,保他一线清明。   殷无极肃立,双膝以下被厉鬼束缚,暂时无法移动。   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摘下全部禁制,他自然能恢复至尊修为,别说是这点阻碍,就算鬼门本体,也拦不住他去留。   可摘下禁制后,他有心魔侵体的风险。   万一失控,伤到师弟们,或是毁去整个尚贤山庄,乃至长临城,后果都不堪设想。   容不得他思考,鬼门虚影还在向他逼近。上一刻还在三步之外,这一刻,已经紧贴着他的背部。   他身后就是黄泉道,再坠下去一次,他还出不出得来?   “殷师兄!”白相卿按弦,弹拨琴曲,试图帮他驱邪。但那些恶鬼目标不是他,只从他身侧穿过,他的努力皆是徒劳。   见师弟有向前靠的迹象,殷无极厉声道:“白相卿!呆在那里别动。”   “退下,祂的目标是本座,不是你能处理的局面。”   白相卿的腿登时扎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和沈游之被排斥在魔君结界之外,眼睁睁看殷无极半身陷在扩散的血色中,侧脸浮现赤如滴血的魔纹,绮丽诡谲。   万魔之魔,越是魔性重,越是美丽不可方物。   却不见他扮作师娘时,戏耍他们时的诙谐有趣。个中痛楚晦暗,难以言说。   殷无极脊背冷汗涔涔,面上却风波不动,道:“原来如此,独独是尚贤山庄百鬼横行,是因为此地亦有一扇真正的鬼门。”   “这是一场针对本座的围猎。”   他甚至能听出那些厉鬼嘶吼,分别属于他亲手砍下头颅的谁人。他们都恨他。   殷无极略微垂下赤眸,却负手而笑,“如此激烈的恨意,你等在黄泉道上,也在诅咒本座吧?”   他的声音倏尔柔和几分,恻恻然,“诅咒本座什么,千刀万剐,还是魂飞魄散?说来听听?”   被狩猎,被逼迫,直至如此境地,殷无极还在笑。   他连命都如悬丝一线,青史诟病,他早就不在乎。   但是鬼门越逼越紧,殷无极亦不打算轻掷性命,不得已抽回放出的神识,做好了再解放禁制的打算。   他心道:这下师尊真的要生气了。   此时,魔君额心的一抹朱砂浮现,这是圣人戏谑时为他点下的定魂印记,隐隐发亮。   在殷无极动了这等心思时,在天穹之上与鬼门本体拉锯的圣人察觉不对。   他凝眸,停在他指尖的蝴蝶如烟云消散,转瞬无踪。   “敢碰他,找死。”圣人陡然意识到什么,神情寒幽如渊。   尚贤山庄,危在旦夕之间。   “师娘……那、那位殷师兄,他没事吧?”   沈游之踢开向他扑去的小鬼,却破不开魔君屏障,登时有点着急:“殷师兄看上去脸色不太对,我们有办法帮他吗?”   白相卿咬着泛白的唇,挫败道:“我们不够强。”   千钧一发时,圣人的凛然清光乍现,照亮已成鬼蜮的幽暗之地。   缠绕在殷无极膝下到足踝的苍白触肢陡然炸开,鬼哭幽厉,转瞬化为齑粉。   白相卿定神一看,在鬼门彻底触到魔君脊背之前,竟是一柄剑,横在了他与鬼门中央。   本该在圣人手中的山海剑,不知何时从苍穹之上飞往尚贤山庄,径直冲破重重结界,抵达战场中央。   再迟片刻,殷无极就会坠入黄泉道。   随后,圣人虚影在他背后凝实,似是护在他背后,是亘古不变的山川。   虚影仅有苍白的线条轮廓,连衣袂的飘动,都复刻正在天穹之上的圣人本体。如此飘逸超群。   “师尊!”白相卿登时失声唤道。   谁料到,主要心思在封住鬼门本体的谢衍,还有余力分出虚影,在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了魔君。   天穹上,高悬如日月的圣人阖眸,他的神识之网中,偌大一座长临城发生的种种,竟是纤毫毕现。   “围猎……”谢衍再睁眼,冷笑道。   他的五指曲张,杀意尖锐至极,“什么东西,也敢在吾的领域围猎他?”   心随意动。   圣人虚影忠实地履行了本体的命令,当即旋身,为他抵挡血腥冰冷的永恒黑暗,再按着殷无极的的脊背,在万鬼侵袭的中央,拥他入怀。   白昼驱散了黑暗。   他的光明来了。   圣人虚影右手抬起,握住飞来的山海剑。随即,他行云流水地挡住那些猛烈反扑而来,妄图侵吞魔君的因果恶念。   “圣人……”殷无极望着他,舌尖涩然,眉心朱砂如血。   被圣人虚影的白光笼罩时,殷无极是被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庇佑的凤凰儿,收拢翅膀,从此依偎在名为谢云霁的枝头。   无论森罗十殿如何召唤,天道幽影如何盘旋在他背后……   圣人哪怕逆天而行,也要把他强留在人间。   谢衍的虚影没有回答,侧身,径直向那鬼门横剑。   山海倾波,清光乍起,载着圣人的盛怒。   只是一剑,定乾坤!   当铺天盖地的圣人剑意散去时,鬼门颤动了片刻,终于从门扉寸寸龟裂。   黄泉道的通路先消失,随后散为黑烟的,是那些将要进入凡间的催命厉鬼。不多时,那些从鬼门里伸出的因果触角也被光明逼退,重新缩回暗影之间。   不多时,这道专程埋伏在尚贤山庄,围猎魔君的鬼门,在圣人的剑下完全碎为齑粉。   殷无极脊背冷汗淋漓,抵抗心魔太耗心神,他滑坐在地上,尚在喘息。   圣人虚影微微倾身,从背后无声地抱住他,发出莹莹的白光。   殷无极从血肉到经脉都沾染他的灵力,连骨髓也浸透他的气息。   师长的保护,既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也是令人窒息的禁锢。   “谢云霁,你可真是……”魔君单手覆住侧脸的绯红魔纹,轻喘几声,幽幽地嗔怪。   他向后撑着身躯,墨发蜿蜒如流水,披散在玄袍上,却是仰头,看向天穹上的明光,笑的酣畅淋漓。   “……太霸道了吧。”   明明圣人虚影没有说一个字,但这无言的一幕,足以让白相卿和沈游之,都明白了魔君在师尊心中的分量。 第397章 天地棋盘   仙门动员效果极好, 不过五个时辰,鬼门封印进度已过半。   但是,随着尚贤山庄鬼门崩裂, 尚未完全打开的鬼门异动, 不多时就彻底洞开,黄泉气息倒灌人间。   若再持续,仙门弟子尚能抵抗,长临城百姓却迟早受不了鬼气侵袭。   届时,生人化为厉鬼,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长临城的一间低矮民房后院中,周边几乎早已疏散。   宋澜和叶轻舟这对道门师兄弟结伴, 宋澜擅道术, 封印鬼门;叶轻舟使剑,斩鬼平乱, 是强力的外援。   “师兄, 这道鬼门要失控了。”叶轻舟用名剑“千里”穿透厉鬼的胸膛,顺势将其钉在鬼门上, 转头对师兄道。   他看出宋澜的消极怠工, 提醒道:“师弟还能撑一炷香, 师兄,你别看风景了, 帮师弟一把。”   “急什么, 圣人都没着急,时间还早。”宋澜看他一眼,看着师弟龇牙咧嘴,一副坚持不住的样子, 才可有可无抬手,作出了封印姿态。   宋澜似乎感觉到什么,仰头凝望天穹片刻,将拂尘搭在臂弯上,径直向后退了一步。   “师弟,松手罢,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宋澜神情不定,幽幽道,“圣人谢衍的能耐,比想象中还要大的多。”   与此同时,焦头烂额的墨非正在指挥墨家弟子。   因为是墨家地盘,他们扛着重大责任,时不时弟子传来负伤的消息。若是平日里,独他一家遭遇此等灾厄,非得付出惨重代价。   万幸,今日不但有圣人压阵,随着各方盟友的努力,残余鬼门的数量更降至八十余扇。   但是,余下鬼门的力量增强许多,不是初期仙门低阶弟子依靠封印法诀就能处理的了。   “这是……”作为宗主的墨非都出动了。   墨非看见一扇即将崩溃的鬼门面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威仪甚重的白色虚影。   虚影执剑,形貌虽不分明,但见过他的人,一定能唤出他的名字。   墨非登时失声:“圣人!”   此时,谢衍的本体还悬停在天穹上,衣袂飘飞,“余下八十扇鬼门。”   灵气铸成的楔子足足九十九根,钉入这扇黄铜刻铭文、雕镂十大森罗域、饰有九十九鬼面的门扉之中。   血色的异变正在形成,铜浇铁铸的门似乎也要化为血肉活物……   霎那间,圣人捏诀,禁咒流转,璀璨耀目。   他正与天道角力,制止这场天定的万鬼灾厄。   与此同时,在长临城中,圣人虚影也逐一出现在城中残存的鬼门面前,   “鬼门异变,所有人,退下!”   红尘卷漂浮在谢衍的面前,助他神识散如流星,化为雪白虚影,逐一行走在这张纤毫毕现的城池图中。   展卷之际,城中的每个异动,谢衍都了如指掌。   哪怕是一只飞鸟坠落,连羽毛的颤动,都能印入他的识海。   这样海量的信息,完全超过了“人”能承载的极限。   就算是相同境界的殷无极,或是其余二圣,也难以从同一时间袭来的纷繁信息中瞬间提取出有效部分,在识海里形成图影,在控制圣人虚影同时,处理地点、异变阶段与程度完全不同的鬼门。   这对于识海的广度、精度与神魂的强度要求极高。   谢云霁能做到这种层次,大抵已经是“非人”,接近于天了。   他今日控住的是全长临城的盘,此时来看,尚游刃有余。   若是来日,他的“域”彻底延展开,极限在哪里,尽头在哪里?   倘若与他为敌,日行万里,就能翻出他的五指山吗?   “每一次看见圣人神通,都会感慨,圣人的存在简直是非人。我等得修到什么程度,才能触碰到圣人的脚背?”   仙门驻地边,韩度收回法印,听过法家弟子的汇报后,当即就明白了这种术法背后的艰难程度。   韩度:“我曾听说,上古洪荒时有大能‘斩三尸’,但圣人这般分神,这得有多少?听弟子回报,八十余扇鬼门前,都有一个圣人虚影。他本体还封着最大的那扇鬼门呢,分出的虚影得有八十多吧,还是更多?”   “能拜入圣人门下,可是天大的造化。”药王决明子捋着胡须,笑眯眯道。   “谢小友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我们这些老东西都不知道呢,飘凌啊,你可不得好好学啊。”   风飘凌心悦诚服:“……师尊的神通,我等只学到皮毛,至今仍在上下求索。”   就在刚刚,风飘凌派出的儒宗弟子回报:“圣人已经控制住局面,教他们退下”。   此次,仙门弟子及盟友的任务到此完成,接下来就看圣人的了。   “也不错了,不如说,最好就是学个皮毛。”   决明子感慨:“如果学了他的道,可不就得像那个谁一样,成尊后也折磨的很,要死要活的。”   “谢小友的道,那可真不是人走的。如果要继承他的衣钵,迟早要成为这天地一炉的柴薪。唉,人有多少条命,能禁得住这么烧?”   风飘凌似有所悟,道:“药王前辈,您说的是……”   药王决明子拄着拐杖,似是教导,也是叮咛:“圣人谢衍维持的仙门,可是几千年来,前所未有的盛世。”   芳华夫人带着一干合欢宫女修莲步轻移,款款走来,悠然道:“再往上追溯一千五百年,我们经历的那个时代,哪有什么秩序可言。”   “有人比你强,杀人夺宝都是寻常事,各家大能只管优秀后辈,师门也分三六九等,只有家法,没有仙门律令。区区外门弟子失踪或是被杀,都和吃饭喝水似的,每天都在发生。还指望有仙门寻公道,省省吧,做梦都比这块。”   谢衍为仙门之主时,制定规则,匡正仙门,扶危济困,构筑了一个永远风平浪静,和平稳定的仙门。   兴许是太久了,秩序像是一直都存在着,如同山川恒久不变,又似松柏万古长青。   仙门的年轻一代,似乎永远生活在没有灾厄、纷争与战争的环境中,一切目之所及的混乱,都被隔绝在触及范围之外,湮灭于微末之间。   他们只偶尔在前来仙门朝圣的魔修、鬼修、妖族口中听到,何为“赤地千里”“荒魂鬼哭”,何为“妖相噬,人相食”,才惊觉五洲十三岛也不是处处和平。   他们所经历的,永远是交流、切磋与盛会。   这段盛世,久到让人忘却了修真界的弱肉强食,大道至艰;亦然忘却了仙魔大战的残忍无情,气运之争的酷烈。   尚贤山庄中,魔君再度幻化为少女模样,两名师弟心情复杂地跟在他身后,神情快要纠结成麻花了。   殷无极将仅剩的玉环乖乖戴好,不欲让谢衍在关键时候分心,嘀咕道:“真的不作死了,不然谢云霁要恼我。”   “魔君……呃,帝尊、陛、陛下……”白相卿想不出该怎么叫他,总不能继续叫师娘吧。   “方才唤‘殷师兄’不是挺好听的。小白,你咬着舌头了?”   殷无极漫不经心:“魔君是在正式场合的身份,在师门里,本座到底算作你们的师兄,乖乖叫一声,不教你们吃亏。”   沈游之跟在白相卿背后,脑海里还盘旋着那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整个人都是晕头转向的。   白相卿还未宽慰他几句,少女模样的帝尊旋身,笑眯眯地对他道:“也不止是你,小游之。在小白的小时候,我还把他抱在膝上喂点心呢。”   沈游之听到,精神一振,登时开朗起来:“白师兄,你原来也是啊!”   白相卿:“……”别提了,求求。   “呀,圣人这次,还挺认真的嘛。”   殷无极负着手,身形纤长,绯色撒花裙摆在风中飘荡,似繁花吹乱。   他话音刚落,全城修士都在仰望天穹,圣人所在处乍现璀璨灵光,城中鬼门边的圣人虚影与本体顷刻间同步,成为一个个节点,联入神识网络,将长临城都笼罩在巨大的灵气屏障中。   以圣人本体为起始,城中每一道圣人虚影同时将剑意刺入鬼门,满溢的灵光连成一片,形成天罗地网。   殷无极绯瞳中映照的,已经不是真实的景色,而是谢衍数次带他去看过的,以抽象线条组成的须臾空间。   他道:“剩下的鬼门,必须要同时封印,才不会遗漏。”   殷无极说罢,城中的鬼门腾起黑气,似乎要往高空逃窜,但是每一道都被剑意钉的死死的,固定在原本的坐标上,再难腾挪。   “谢云霁,他用山海剑意为坐标,把所有鬼门都连在一起。”殷无极解释,“在红尘卷中,神识分魂可以即时安排到任意一处,成为他的‘棋’。”   说罢,殷无极随手勾勒,长临城的俯瞰图浮现在他的面前,如同一座方正的棋盘。   他顺势替师尊教起了师弟:“若是每一道鬼门都是一颗黑棋,他的分魂就是白子,不但每颗黑棋边有一颗白子,还在其他地方有布置,堵死了鬼门所有的退路。你们看,白子呈现出什么态势?”   “……攻守易型。”白相卿失声道。   “看似是封印鬼门的争夺战,实际上,背后是师尊与天博弈的棋盘。”   “长临城为棋盘,仙门弟子,乃至本座,都是他的白棋。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精密演算,腾挪棋子……”   殷无极轻巧地跳到尚贤山庄的大门之上,看向遥远天边的白衣圣人祭出山海剑,就此落下最后一子。   刹那间,明光笼罩了整座长临城,最耀眼的白昼,驱散了天边的阴云。   全城的鬼门,连同天穹之上的那一扇鬼门本体,在第七个时辰到来时,从人间彻底退去。   殷无极轻声自语:“最可怕的是,这一局,天道没能下过他。” 第398章 坚冰融雪   人间的鬼门被封印后, 枉死城这一侧,鬼门也消失无踪,万鬼归于平静。   无间阎罗执着烟杆, 幽幽地在断垣残壁上敲了敲, 道:“还挺行的嘛,盟友。”   “能赢天道一局,确是不错。”   “但这是一场不公的对弈。你若输一次,就是满盘皆输。”   “盟友,你能不能一直赢下去呢?”   长临城上空盘旋的阴云散去,众仙友疾步走向城中的仙门议事厅,参与商讨鬼门封印后续事宜。   当圣人从天穹上归来时,人已经到齐了。   一见到谢衍白衣如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与他较亲近的宗主尚稳得住, 但对圣人如今的实力又有更新的认知;   许多小宗宗主、长老完全被镇住,纷纷失态站起, 满眼崇敬, “拜见圣人。”   墨非起身,忙迎圣人上座, 道:“多亏圣人, 否则长临城惊逢此难, 某还不知如何收场。”   “与你墨宗无涉,是天道降下的灾厄, 吾都未曾算到。”谢衍平淡道, 给了墨非一个台阶下。   是天道的意思,非他墨宗失察。   墨非狠狠松了一口气,盛会被搅了就罢了,不至于被仙友责备, 影响墨宗利益就好。   万幸的是,这一场鬼门入侵后,各家点检损失,伤亡人数在三十人左右。在这种程度的灾厄面前,算是损失极小,是场令人振奋的大胜了。   谢衍坐在最上首处,支着侧脸,看似随意,却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太阳穴。   听罢纷杂讨论,他浅浅蹙眉,觉得头隐隐作痛,还是一切如常道:“后续处理,由东道主墨宗主持,医宗配合。接下来……对了,佛宗到了吗?”   “还没有,佛宗收到鬼门降临的消息,遂传信,打算先动身去检查六道轮回是否有疏漏,加固鬼门封印,再与圣人单独一晤。”   “考虑周详。”谢衍道,“替吾回信,多谢佛宗援手。”   “是。”   仙门事务千头万绪,谢衍又提了几件善后处理,还要再吩咐什么。   白相卿突然悄悄从侧门进堂内,走到谢衍身边,悄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去办吧。”   这位威严赫赫的仙门之主突然垂眸,略直起身,虽不露疲倦之色,语速却快了几分。   “千年一战时间虽还未到,但是天道明显动荡,灾厄频发。各宗回去练兵,吾要看到仙门时刻保持状态,高度警惕,修士不会在安逸中废弛修行。”   “忘战必危。望诸君知悉。”   “是,圣人。”   谢衍说罢,随口扔下一句散会,就随着白相卿走出仙门议事厅。   圣人可没开过这么短的战后议事会议,这才坐下说几句话来着?   众宗主迷茫片刻,刷刷看向几名更接近圣人的大能,似乎在用眼神询问。   芳华夫人瞥去,指了指门口,没好气道:“没眼睛吗,自己不会看?”   众人看去,只见墨色长发披散,绯色衣裙也凌乱的美丽少女被沈游之带来议事厅,翘首等在门外。   少女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垂着头,娇娇怯怯的,在威严冷肃的仙门之主刚跨出门槛时,小蝴蝶就飞扑到圣人怀中,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谢衍微微倾身,顺势接住他,扶着他的肩,温声问道:“怎么了?”   “呜呜呜好可怕啊。”少女抬眸,泪眼汪汪,“夫君,人家好怕鬼,一个人睡不着。”   众宗主:“……”原来是谢夫人来了。   他们自以为明白内情,却不知,化身少女的殷无极环着他的脖颈,还在谢衍耳畔悄无声息地说了一句话:   “圣人耗费灵气太多,此时不该劳累,先去调息片刻。本座陪着您。”   与他同境界的殷无极,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从谢衍垂眸倦怠,兴致不高的样子,就能看出他消耗不小,急需休息,而不是被善后琐事消耗精神。   圣人就算最接近仙神,但他终究还是人。   他为之鞠躬尽瘁的仙门,将圣人捧上神坛;   殷无极却要让圣人能在他的身边,做回最纯粹的谢云霁。   “所以,哄我睡觉嘛!”殷无极蹦蹦跳跳,拉着圣人的衣袖摇了摇,实则暗暗扶了他一把。   谢衍察觉,脊背僵了一下,微微摇头,示意不必。   殷无极蹙眉,似乎恼他逞强,嘴上却故作绿茶娇气:“您一直不在,只有仙君们陪着我,好害怕呀。”   沈游之扶额,露出崩溃的神情。   他的神情兴许是过于扭曲了,还被小师娘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沈游之一激灵,登时立正站好,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殷无极一个眼神解决了小师弟,又转头,半是嗔半是笑:“好不好嘛~”   谢衍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脸颊,沉寂片刻,淡淡笑了:“好。”   他随即主动解释,“要吩咐几句的,才不到半柱香,不妨事。”   扒在门上十分八卦的仙门各宗主,闻言瞪圆了眼睛:“……那个寡言少语的圣人也会解释这么多?他不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吗?”   “他也会哄夫人,就那个,圣人谢衍?今天太阳打哪边出来的?哦,出的鬼门,没出太阳啊……”   “太可怕了,我要静静。大白天遇鬼了都。”   “别说,今天还真遇鬼了。”   谢衍无视这些过于吵嚷的八卦声,径直牵着帝尊的手,走出仙门议事堂。   他道:“尚贤山庄百鬼横行,暂时不能住,先去城中儒门驻地吧。”   说罢,谢衍传音入密,和帝尊道:“佛宗行程暂缓,可与我等错开。”   殷无极心里有数了,却当着跟随身后的两名师弟的面,笑道:“圣人就不怕本座再惹出事端来?”   “不怕。”儒门驻地就在前方,谢衍与他说些琐事,道,“看样子,你与相卿、游之相处不错?”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白相卿和沈游之一听,毛都要炸开了。   应付魔道帝尊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还会被他摁着头喊师兄,太可怕了,师尊还被魔君蛊惑,这算哪门子的相处不错?   “是啊,师弟们很可爱。”殷无极意味深长。   风飘凌早就在儒门驻地准备迎接大胜归来的师尊。   此时,他尚不知晓小师娘的真实身份,怜他命不久矣,鬼门惊变之后难免会害怕,很体贴地没单独安排住处,而是打算助攻,增进师尊师娘的感情。   等到风飘凌带着宽慰的微笑,目送师尊师娘相携走进房中,白相卿欲言又止,戳了戳师兄的腰,示意他附耳过来。   “干什么?”风飘凌严肃,“师弟,我等修君子之道,行事光明正大,有什么不能坦坦荡荡说的!”   白相卿无奈,向他使眼色。   风飘凌一无所知:“师弟,你怎么眼睛一直抽搐,方才鬼门入侵时被揍了?”   白相卿面无表情:“你师娘叫的挺开心的啊,知道他是谁吗?”   风飘凌:“师娘难道不是师娘?”   白相卿大写的呵呵,微笑道:“不,只是告诉你,我们还可以叫他师兄。”   “等等,师兄,那不就是……”   风飘凌脚下一滑,差点直接跪倒在师尊住所前。   常年的隐秘担忧和最坏的结果反复冲击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脑子还在嗡嗡的,下意识道:“啊?”   沈游之蹲下身,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补了一刀:“你刚才欢欣鼓舞送进房的师娘,是北渊那位魔君哦。”   “……”这个消息太刺激了,风飘凌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两位师弟凑过来,一个猛摇他,一个掐他人中,“风师兄,你醒醒!别昏倒啊!”   房门刚刚关上时,殷无极随手设下结界,化为魔君原身。   他顺势扶着师尊的肩膀,魔音沉沉,带着致命的蛊惑:   “……门关上了,就算袒露些脆弱,除我之外,没有人看的见,您且放松些吧。”   谢衍掀起漆眸,瞥他一眼,似是看穿他的用意。   殷无极抵着他的肩膀,握住他已经有些暴出青筋的手背,做好了接他入怀的准备,才微微笑道:“别诓我了,师尊。”   “您与天道正面交锋,如何全身而退?而后,分神封印鬼门之前,还不忘抽身来救本座……如此劳神耗力,您支持到现在不露疲态,是否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殷无极轻轻环住他,满怀敬慕与狂热。心中忐忑,让他寒热煎熬,患得患失道:“还是,本座如今还不够强,不配看见您的另一面?”   “并非如此。”谢衍阖眸,现在确实没有强撑的必要了。   身为魔君的他已经够强,他早就不是孩子,而是与他平等的至尊。在他面前,早就不需要端着师长无坚不摧的姿态。   心防卸下,谢衍的倦怠感如潮水袭来,眼前也有点发黑。   与天道对弈太耗心神,他身上确有隐伤,急需休养。   圣人太无坚不摧了,其他人压根都没有意识到,行止自如,游刃有余的圣人,原来也是血肉之躯。   谢衍放松躯体,向他怀中微倚,终于教他承力。   殷无极环着的身体本是锋利如剑刃,渐渐的,坚冰融雪,圣人的神像终于在他怀中化开一点。   仅仅这一点,殷无极就透过神像的裂隙,伸出手,惊奇地触碰到作为人的柔软一面。   “这样才对。”殷无极垂下赤眸,笑吟吟道。   他继续设下圈套,附耳低语,幽幽地蛊惑他:“圣人呀,您现在灵气消耗过多,不如用本座补魔。正巧,本座的魔气动荡,水满则溢,难以控制,您尽取之无妨,也算徒儿尽些孝心。”   殷无极如此诚心地装做孝顺徒弟,向他献出自己,给他补充缺失力量,谢衍没有理由拒绝。   谢衍解下玉冠,墨色长发散在殷无极的肩上,随后,手臂从他脖颈处圈上来,唇贴上他脖颈。   明明是致命冰冷,殷无极却微笑,将其当做化骨温柔。   “好孩子。”谢衍捏着他的下颌,猎取的黑眸盯住了他的丹朱色的唇,说不尽的侵略欲。   他声音略低,强扯着他的衣襟,迫他低头:“让师父尝尝味道。” 第399章 无忧无怖   他在这里多久了, 一个时辰,一天,还是十年?   殷无极很难分清现实与幻象。为此, 谢衍不惜以禁制压制他动荡的魔气, 把他留在现实,而非迷失幻梦。   但他还是走失了。   城池即是荒诞本身。殷无极漫游城中,来往者行色匆匆,漆黑或是赤红,不辨面目。   他们的心声接连浮现:   “城主宴尔新婚,听说他娶的夫人竟是一名凡人,城主试图为她延寿,正在四处求医问药……常言道, 仙家薄情, 如此痴情的修仙者实在不多见。”   “最近城里好像有些奇怪的事情,人也变少了……”   “不管了, 城主的修为那么高, 怎么会害我们呢?”   殷无极循着絮絮的心声向前走去,拱门层叠, 似犬牙交错;曲径通幽, 前方将明未明的红光, 把他引入奇崛陆离的幻境里。   他走过弯月似的拱门,绞起红绳如细长辫发, 根根垂落在他面前, 系着一串串铜锈色喜钱,随风摇落阴戾的光。   殷无极赤眸掀起,似乎从刻着“喜”字的铜钱上看见笑或哭的脸。   他轻声自语:“本座方才还在圣人东巡的队伍里,目的地是……什么来着?”   他记不得了。   不详的城池里, 四处都是怪声,尖利的、哀哭的、诱惑的。   墙壁从四面压来,殷无极退远两步,围墙如狰狞的巨网,在他背身时捕猎,又在他回头时恢复正常。   “是心魔搞的鬼吗?”殷无极驻足沉思,“只有本座在这个世界里,当真是梦境?还是……”   映照在墙上的黑影似是凶兽,却有三身八头。殷无极凝神看去,凶兽正用腹部的裂口吞吃类人的肢体,刺耳的嚼骨声。   他饶有兴致地看去,明明知道这很怪诞,却莫名觉得这些景象司空见惯。污染,或许如此。   是冷静还是癫狂,他分辨不清:“奇怪,这里当真是仙门吗?中洲怎么会有这等地方,还是说,我身处过去的夹缝里……”   殷无极见多识广,他猜测着,循着墙壁向前走,眼眸陡然一缩。   他看到了一个半身黑雾笼罩,半身显出人形的“东西”。   殷无极神识一直笼罩附近,他很确信,面前的东西非人非兽,甚至不算活着的生灵。   或许,那可以称之为祂。   祂低着头,从一个人形黑影的腹腔中拽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如果那漆黑的剪影也算得上是“心”的话。   祂无视了殷无极的存在,埋头吞吃那缠绕黑气的混沌肉块。   殷无极凝神观察片刻,祂只会发出野兽的嘶吼声,与灵魂共振,却非任何鬼物。   这种令人疯狂的声音,他只从识海中闭锁的棺木中听过!   “天道……心魔!”   殷无极当即咬紧牙关,右手按上腰边,却意识到什么,蓦然顿住。   如果这个东西是心魔,那么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很快,祂抬起头,露出布满血红魔纹的脸庞。   殷无极看到,祂与自己的容貌宛如复刻,但那蒙昧混沌的眼中,只存在着破坏一切的癫狂。   殷无极完全确信,祂是一种混沌中诞生,或许说,是堕落的“道”。   心魔是他逃不过的宿命,但他确实厌恶极了这种寄生的病变,第一反应就是用魔气攻击天道心魔。   可在他手中凝出魔焰的同时,“祂”的手中也浮现出一簇魔火,只是更为黑暗冰冷。   祂作出的攻击态势,甚至是他动作的一比一复刻。   殷无极向前平伸手臂,对方亦然如此,动作不差一厘,宛如镜面照影。   “……原来如此,如果攻击祂,就等同对镜子挥拳,所有的伤害会反到我的身上吗?”   殷无极攥拳按灭火焰,自语道:“不,我无法彻底消灭‘祂’。心魔寄生在魔欲之上,汲取养分共生,已经和我的识海长在了一起。攻击也是徒劳而已……”   所以,这些年谢衍想过无数种办法,助他压制心魔,让他在与天道的斗争中处于上风。   事实上,天道心魔也偃旗息鼓了几百年,让身在魔尊之位的他,有种挣脱了命运的错觉。   但是,自风波海后,天道的间接干涉浮出水面,祂正在无形中操纵着五洲十三岛,无论是圣是魔,都无法完全摒弃这种影响。   殷无极正在走向疯狂,只要他的内心有一丝缝隙,心魔就会逼近。   他将无涯剑抽出一寸,同样看着那如镜面的影子,作出同样的拔剑姿态,只是手中没有无涯剑。   “本座与心魔拉锯多年,除却在笼中困住他的虚影,就是与化成鸟的心魔对话,真是聒噪……”   随着天道心魔的种子长成,殷无极吃过渡劫天劫的苦头,得了谢衍的一根灵骨,才勉强压制。待他步入至尊境界后,他得以站在不同的高度,走过五洲十三岛,才对天道有更深的了解。   这是附骨之疽,是他逃不过的梦魇,亦是逼近死亡的足音。   腥烈的风吹起,拱门上缠绕的红绳摇曳如水草,活物似的从阴影中爬出来。   咚咚咚,城主府方向的钟声响了。阴风阵阵。   殷无极的赤色眼眸如同淤血,无涯剑脱手,当啷落在地上。   伴随传来的鞭炮声,他垂下了手,双眸空洞,浮在空中,任由红绳爬满他的玄袍,长发四散垂落。   不知何时,殷无极的手肘、足踝与腰背,竟被红绳缠成傀儡娃娃模样,一串串刻着“囍”字的铜钱坠在他的玄袍上,叮铃铃地响。   随着傀儡线附身而上,魔君本该失去神智垂下的头颅,此时却抬起,冲着心魔淡淡一笑,道不尽的疯癫。   “攻击你是没有用的,那么……”   无涯剑此时飞来,在主人的召唤下,从背后穿透主人的腰腹,悍然将他的躯体贯穿。   同时,那天道心魔发出凄厉的哀嚎,黑烟似的躯体也从中间分开。祂也在同样的位置受到贯穿伤害!   “……既然是镜子,那就意味着,我流血就是你流血……谁怕谁,殷别崖今天就算是死,也会把一切烧成灰烬,一分不留!”   “天道想要控制本座,夺本座的北渊洲……做春秋大梦去吧!”   “本座的北渊,绝不会向天道称臣!”   殷无极双足触地,纠缠的红线浸透着魔君的赤血,线如游丝,垂在地面,连同玄袍逶迤。   他步步踏血,鲜血浸透衣袍流在地上,面色苍白如厉鬼,滴血的剑挥舞,却比起游荡的厉鬼更狠戾。   那些铁锈的铜钱上爬满了小鬼,坠在他的衣袍上,撕咬着他的魔躯,试图阻拦他前行。   殷无极却置若罔闻,任凭身上燃烧起漆黑的火焰。   “心魔,是你先烧尽,还是本座先成灰,要不要来试试?”   *   “圣人,这是一座废弃了好久的城池,名为……”   “无忧。”   荒漠风沙漫漫,谢衍站在风化的城池碑铭前,看着那久远之前的刻痕,自语道:“两千年前的城池,为何会笼罩在结界中,今日才被发现?”   长临城百家论道结束后,圣人再东行。   虽然论道中途遇到了鬼门入侵,但是有圣人压阵,损失不大,在收拾过残局后,圣人做主,将论道的辩题改了。   辩题为:是“天行有常”,还是“天道无常”。   百家学风浓郁,在危机之后,各自亦有新的认知,比起每年例行举办的百家论道,倒是从实践中收获颇丰。   所以,自长临城再向东时,跟随圣人脚步的队伍又在壮大了不少,不但是许多小宗派,更有许多散修、来自道门、佛门修士,与他踏遍千山。   他们接近中洲与东洲边界的荒漠。此地是三不管地带,又古战场林立,并非普通修士可以涉足的地方,所以向来人烟稀少。   荒漠里有许多古战场徘徊的妖兽,他们在荒漠行走时没少组队猎杀,精进修为。   在第三日夜里,圣人经过荒漠,突然发现空间异常波动,他正思忖时,却见篝火边蜷缩着睡觉的红衣少女消失无踪。   儒门三相皆不知,纷纷回忆,他刚才还在此处,才半柱香,人就没了影子。   谢衍敛眸,当即开始探索周围的空间异常。当他神识尽数放出,什么踪迹也瞒不过他,片刻后就找到结界的破绽。   圣人毫不犹疑,直接打碎了那持续了两千余年的结界。   一座在荒漠里伫立两千余年的废弃城池,就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无忧城,有点耳熟。师尊,历史上有记载吗?”白相卿问道。   谢衍不回答,神情紧绷,嘴唇紧抿,径直踏入城池中。   他回身,神情略显幽暗冰冷,道:“在城外等,不要擅自行动,吾七日必归。”   “经历鬼门一战,合该有所成长。如遇紧急情况,你等,也需要独当一面了。”   说罢,谢衍的身影消失在废墟之中。   他为搜寻殷无极踪迹,神识外放时,显然看出了其中伎俩。   谢衍走到一处墙壁面前,明明有路障遮挡。他向前平伸五指,一个璀璨的法阵在他掌心盘旋。   随后,谢衍撩起白袍,径直走入墙中,这面坚硬的石墙,却如同消融,让他的身影没入其中。   “城中有城,表面看是座千年废墟。实际上,还有半座城遗失在空间夹缝……”   谢衍知道,以殷无极现在的体质,哪怕放他独处片刻,就能有因果找上门来,给他戴上禁制也是不得已之举。   连禁制的方位都消失了,这说明,殷无极已经和他不在同一空间。   按照顺序穿过废墟的墙壁,谢衍一边掐算,一边毫无犹疑地向前,直到他踩在黑与赤的空间交界处,看见那座遗失在时间缝隙里的赤红不详的城池。   挡在他面前的是守城的两只石像鬼,十层楼高,巍然屹立两侧,正在褪去石肤,化出狰狞本相。   “生人勿近!”石像鬼声如洪钟。   谢衍从背后抽出缠着封印布条的山海剑,苍白的手握住剑柄,剑尖盛着一点清光,指向紧闭的城门。   “让开。”他阖目,语气近乎森然,“夫人迷路了,吾得把他带回来。” 第400章 心魔之城   血红残月悬天。当谢衍收剑, 站在石像鬼轰然倒塌的残骸上遥望城门时,沉寂许久的红尘道突然有了动静。   红尘道:“谢云霁,你知道无忧城的由来吗?这是一个长生者与蜉蝣的故事。”   “传闻中, 两千余年前,无忧城主爱上了一名毫无修行天分的凡人。就算他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能, 用尽天材地宝为她延命,顶多三百年, 凡人就会寿终。”   “这个故事, 是不是很耳熟?”   红尘道问,“谢云霁, 换做是你, 会如何做呢?”   谢衍知道这又是来自道的测试。   他思忖片刻,“他也许以为,我会选择‘平安’。在他编撰的戏文中,总是以‘圣人无情’为蓝本,写凡人化身经历生与死的轮回, 最终回到我的身边。”   “这是他的愿望, 而非我的选择。”   谢衍不必提他的名字, 指代唯有一人。   他们各有各的自以为是, 却至今不肯更改。   遥想数百年前,那个仙门不夜天,道祖与圣人在街市上曾有过一段对话, 关于“圣人一诺重几何”。   “时至今日,我的答案始终如一。”   谢衍拂袖,身轻如鹤,飘然飞下石像鬼坍塌的碎石之山。偌大城门本是铁锈森森,在残红月光下向他轰然洞开。   城池上的牌匾刻“无忧城”, 笼罩在不详的红光中。   圣人执剑,看向城池,语气坚决:“长生。”   红尘道:“偏执。”   “偏执又如何。”他不改。   “谢云霁,你怕是要生出心魔了。”   红尘道提醒,“若是你从未生出心魔,就算察觉城中还有城,你也会迷失在遥遥道路上,如何能轻易抵达这座心魔之城呢?”   “心魔之城?”   红尘道又沉寂下去,不再给他提示了。   谢衍凌空向前一推,藏在沙海里沉寂两千年的城中之城,城门就在他的面前洞开。   如同谢衍深埋的内心,第一次向他本人敞开。   谢衍走进这座血色城池时,第一印象是“混乱”。   行人没有面目,城池线条歪斜,一切都扭曲。古怪的事情多了,就成为常识。   谢衍负剑走过东城,尽头是一间赤色的砖瓦房。大门敞开,从门口看去,里面四梁八柱交错,外骨架如人的肋骨,血肉垒成砖瓦,看似井井有条,一切如常。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乌鸦,被石子砸中,衔着的稻草落在房顶。   一根稻草的重量,却压垮一切。   稻草飘落烟囱上,烟囱打了个喷嚏,房屋发出轰然巨响。随即坍塌,掉落的砖瓦被肋骨压成肉泥,横流的血溢满窄巷,肉泥碎成瓦片,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谢衍肃立窄巷的灰瓦墙壁前,凝眸看去,墙上影影绰绰照着心魔狰狞的影。   “原来如此,这就是心魔之城。”   凡人一生奔忙劳碌,却无立锥之地。几十年如常生活,一根稻草却能毁去一切。   是喜是悲,是生是死,都是尘世微茫而已。如此周而复始,如何不生心魔?   谢衍正垂目,不知想什么。   却不料,那蔓延到他脚下的血中,突然伸出一只裸/露血肉的的手掌,陡然抓住了他雪白飘荡的衣袂。   血发出层叠的凄厉嚎叫,谢衍如身处回音壁,声音碰到街巷的尽头又折回,如魔音钻进他的耳中,徘徊低语。   “圣人高阁调鼎,看的见苍生吗?”   “……”   “你看见的是盛世,目睹的是歌舞升平,看见倾塌了吗?你看见禁锢了吗,你看见不平了吗?”   “你所追求的仙门稳定,代价是什么?代价是什么?”   “为何不顺从天命,为何不顺从天命!”   那摊血泥发出凄厉的尖啸,原是谢衍解剑,剑锋向下,直直刺穿了那攥着他衣袂的血手。   心魔很快崩散成血肉,融入赤红的地面。   “若不追求稳定,所有人都会是代价。”谢衍不动不念不移,越是理性越冰冷。   他只要活着一日,就会从天灾与战乱中庇护仙门一日。风泼不进来,雨打不进来,让仙门得到长长久久的和平。   但是,仙门的庞大结构延伸下去,每一个人都按部就班,化为这座桃花源的一部分。   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犹疑。只要圣人还在,他们就能安度每一场风雨,在和平的美梦里酣然入眠。   如此人浮于事,千年不变,直到大厦将倾。   “仙道涉入世俗,岂能久存。你之儒道,一千年不变,难道能一万年不变吗?”   “若修真者在天道之下如蝼蚁求存,那么,仙门之下的凡人,于圣人而言,又是什么呢?”   “若说天道是禁锢,儒道带来的所谓‘稳定’,难道就不是禁锢了吗?”   谢衍是生而知之者,他数千年向着既定的目标走去,甚少生出惘然,仙途纵有艰难险阻,却无一阻拦他的脚步。   但是,当他走过街巷里的那些回音,刺耳的声音化为实质,血淋淋地穿刺白衣圣贤,点燃他的迷惘。   人生在世,如何无忧愁。   有爱憎,有忧怨,自生心魔。   “圣人谢衍,你是圣贤,还是邪魔?”   “儒道至此繁盛,已是庞然大物,是善是恶?”   “千年了,你掌控仙门太久,已经成为仙门本身。若是一个人化作一个制度,你之决策就会成为唯一的声音……谢云霁,难道你永远都会是对的吗?”   “你说着看顾茫茫众生,你却有人的偏爱,有人的独断,有人的自私。你是仙门的无情天,还是你自己?”   “你是谁?”   对待这些耳畔低语,谢衍本是一字不回,毫无迷惘地向前走去。   若想摒除心魔的影响,就不能回哪怕一个字。但是,还差最后一步就离开时,他忽然顿足。   那声音低徊,化为缭绕的魔咒:“你是师,你是父,你是夫,你是权力本身。”   “……对你的狂热是罪恶的根源,对你的崇拜是噩梦的来由,对你的一切的依赖终会化为怨怼……”   “你既是善,也是恶。你披着圣人的外皮,说着仁义与道德,你让天下太平,你也将天下握在你的掌心。自此,你的定义才是定义,你的野心才是野心,没有人能越出圣人订立的规则,连同他,与你,也成为了规则的牺牲品。”   “你太强了,你无所不能,你战无不胜。正因如此,构筑了如此坚固的信仰,你才得以号令天下。你若是输一次,一切神话都会破灭。人们会想起你的种种过错,而非你的累累功绩。”   “他们会推倒你的神像,抹去你的成就,剥夺你的名声,摧毁你的心血。没有人想要你归来,你是禁锢的代名词。没有人会感谢你,憎恨要比敬仰更长久。”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无情天,你该死了。”   最恶毒的诅咒,又是一个遥远的预言。   谢衍还染着血的白衣在风中飘荡。从血腥中走过,自离乱中跋涉,他如何能自诩白璧无瑕?   “当世上再也不需要圣人时,圣人,自然就会死了。”   在声音渐熄后,谢衍背影孤绝冰冷,却如是回答。   谢衍走出小巷,进入了无忧东城,寻找他迷失的弟子。   本该无忧无怖,但是谢衍的漆眸却动荡了片刻,似乎那些话,终于在他千年未曾迷失的心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痕迹。   “……我是他痛苦的根源吗?”   谢衍走过桥上,看着过往面目模糊的行人,最终视线移向湖面。   从他接手仙门时的欣欣向荣,到后来的海纳百川,再至如今,刻意卡在这个时期的圣人东巡。   为何开始东巡,难道他心中不甚明白吗?   “中洲,还不够。”谢衍看着血色的湖面,眼底是燎原的火。   那种激烈磅礴,好似靠近他十尺之内,就会被实质性的灵气点燃。   “吾要的是全天下,三界、六道……”   “还有,天本身。”   谢衍平时七情淡漠,好似一座神像,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唯有在心魔之城中,他才能稍稍面对那些实质化的幽暗欲望。   仙门无情天,不够。近似仙神,不够。   圣中之圣,亦然不够。做不成他想做的事情。   当年还是大乘期的天问先生,可以卸下重担,放浪山水之中。   如今的圣人谢衍,只有一条大道通天。在亲眼见到弟子的催命符时,他就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得走一遭天路。   谢衍若是想要他,势必某天要和天道抢人。再艰难险阻,再九死一生,他都得去。   “权力,欲望,野心,还有……”谢衍的眼底,漆黑中涌动着暴风。“……他。”   那并非是作为“圣人”应当说出口的道德。事实上,世人对圣人的定义大抵是过分苍白刻板的。   道统,是他的底色,亦是他的保护色。   殷无极看得最准。谢衍嘴上说着儒道正统,事实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他固然以此辩论经义,以礼仪正统匡正天下,心里又有几分相信这仁义道德?   真正光风霁月的君子,当不了五洲十三岛幕后的操纵者。   “偏执又如何。千余年来,我独在他身上偏执过,不改。”   谢衍看着湖中的倒影,白衣君子潇潇,风骨傲然。但这份云淡风轻的背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刻骨执念。   这执念极为自我,疯癫到极致,最终化为深重权力的本身,将命里早就该魂飞魄散的少年强留世间,只为成全师长的死不放手。   或许他过去尚有几分理智道德,不愿让他走上师徒悖伦的道路。师长的爱子之心,亦然让他数度放手,让雏鹰远走高飞。   可时过经年,他的少年这样伤痕累累地回到他身边,依偎着他,笑着说他时日无多时,哪个师长会不癫狂?   一道又一道的圣人禁制,是控制,也是恐慌。   他怕得很。   谢衍最怕的,就是那个许诺要与他同去同归的少年,大道半途魂飞魄散,消逝在他面前。 第401章 卧冰求鲤   心有忧怖, 所以渐生魔障。   谢衍单手撑着桥边栏杆,俯瞰着寒水泛起的血色纹路,眼中微澜乍起。   一对情人在桥上诉衷情, 胜却人间无数。   谢衍从湖中看见他们的倒影,忽的想起曾经一句戏谑, “曾与美人桥上别”。   如今,他却在心魔之城看见隐喻的果, 颇有种宿命的荒谬感。   那声音从背后传来, 充满重逢的缠绵喜悦,“牛郎织女还能一期一会呢。我们离别的日子, 快要比相守的时日长了。”   “若是能与夫君如凡人相守, 哪怕只是十年,教我下一刻就死去,亦是心甘情愿。”   “与君生别离,已是太久,不知岁月催。”   谢衍起初听了几句溜到他耳边的情话, 听到最后, 那声音进入他的耳畔时, 与殷无极本音一般无二。   他灵犀洞彻, “……无来世,不往生。”   谢衍听罢这熟悉的谶语,却如蒙重击, 忍不住身体微倾,双手攥紧了栏杆。   他不回头,心魔的声音继续回荡,深埋他的脑海,如同尖锐锥刺, 让他耳鸣目眩:   “圣人,您要杀我。我若疯了,你要杀我。”   “谢云霁,你杀的了我吗?”   “你拿剑的手,可还稳吗?”   谢衍忍无可忍,蓦然回身,却见那演绎情人的一对影子消失无踪,留下的是诡谲的天道心魔。   心魔产生的黑影,双手捧着一颗心,好似刚从人的胸膛生生剖出,还是温热鲜活的。   那心魔古怪地笑了,带着恶意向他展示,说道:“他把心捧给你,任你冷落、逃避甚至弃如敝履。他甚至痴狂到敞开胸膛等你去剖,却独独不敢向你索求同样的一颗心。”   “连一句爱,无论真的假的,只要你说,他都当真。”   “这是天真痴愚,还是飞蛾扑火?”   心魔的影子逐渐褪去模糊,如镜照出魔君的昳丽容色,面上却布满赤红魔纹,诡谲至极。   这是天的警告。   “圣人谢衍,你在骗自己能爱人时,占据着他的一切,让他毫无保留地当你的情人时,不如先摸一摸自己的胸膛里还有没有‘心’这种东西。”   谢衍默念经义,心神动摇时,他不能再回心魔一个字。   可圣人却想起这条越走越错的路。一次默认,后面就有无数次的无法拒绝。   他默认了少年的跟随,从此山海跋涉,他有了徒儿相伴。   当无涯君炙热的血泼在他身上,染红半身白衣,捧出全部亦然不恨,师父难道不会融化在这滚烫的情中吗?   他在流离谷临别时,赌上了一条命,献出颤抖决绝的吻,他躲的开吗?   入魔的徒儿像是委顿的花,伏在他怀中,身负天道的诅咒,被卡在肋下的魔骨折磨的生不如死时……   谢衍环着他,快要静水无波的心痛的无以复加。   他是师长,难道忍心看他本该前途光明的爱徒……在天劫中魂飞魄散?   一步错,步步错。   谢衍割破圣人道体的手腕,用还未耗尽的血喂养他;   他把元神敞开,悖逆伦常地容下他的放肆;   他把胸膛扒开,掏出骨,融进爱徒的肋下,再拭去他痛楚的泪水,咽下他压抑的哭喊。   直到两个人融为一个人,骨肉不分离。   相连相融的血肉怎么割开?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情丝怎么斩断?   做不到的。谢衍尚且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心,却心知:   他就算自己骨上的肉寸寸撕开,根根剔去,也撕扯不开纠缠在一处的筋。   就算他狠心舍下这身虚骸形,他与他融过无数次的元神,总不能碾碎再重组;相连的识海,总不能完全割开。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殷无极每每望向他,总是肺腑煎熬,烈火焚身,也不怨不逃。他向他祈求天的垂怜,给予雨露或是雷霆。   万幸,他的师长就算情感压抑到极致,也对他有着惯性的疼宠,他得到的,多半都是醉人的雨露,让他可以骗自己,师尊爱他。   谢衍也一度认为,这种盛宠,能够安慰他的动荡,抚平他的不安,让他快乐一些。   但是,殷无极一直都知道,师尊迁就着他,他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炽热与不堪,再公平地给他合适的反馈。   他假装不明白,还在试图从细枝末节里,找出自己是被爱的证明,用以说服自己,师尊还是师尊。   天道心魔残忍地戳穿了真相,撕开他的伪装:   “圣人谢衍,你在踏上这条圣贤之道时,曾立誓‘天下为公’。为了求道,你不是早就将凡人的七情六欲摒弃了吗?”   “你早就不是什么‘天问先生’。现在,活着的是‘圣人谢衍’,而非身为人的‘谢云霁’。”   “铸就了圣人金身,你还想做回人,还想去爱一个人?哈哈哈哈……春秋大梦啊,这大道之路上,哪有这样既要又要的好事?”   “你想爱他?无情天,那你就得去死啊。”   心魔的诅咒徘徊着。   “圣人死了,你就能动情了。”   谢衍阖目,不去看复刻弟子面容的心魔,心里却想:   殷无极就算是一滴水,千年如一日,他也能滴穿石刻玉塑的神像,让他产生裂隙,然后长出殷红的凤凰花来。   心魔说的不错。   圣人死了,金身碎了,神像塌了。   待他有了大觉悟,勘破这大道的虚无,世间的无常,舍去世俗的一切——权位、野心、几千年修为甚至圣人虚骸。   临死的时候,他就能作为一个人,真正动情了。   缭绕回声中,天道心魔观察着他的神色,知晓已经让坚定不催的圣人动摇。   祂大笑三声,将那颗赤红还在跳动的心丢下了桥,没入血色的湖水中。   “你既然不要他的心,我就帮你丢了吧……圣人谢衍早就是没心的怪物,他却非得用自己滚烫的心去填补你的,用浑身的血肉去温暖一块冰,被世俗与命运碾成飞灰也是活该。”   “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啊,他真的以为谢云霁还活着吗?死了,早就死了。”   “圣人无情,谢云霁死了。圣人有情,圣人也该死了。”   “代行者,你不肯破道,失去一切——就不要违抗天命!”   “天生圣人命,你的寿数在五千年以上,为何要为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赌博,断情,绝欲,杀魔君证道!还来得及!”   “……反正他,都要死了。”   这句话,却是喃喃的低语,如锥刺向师长的心脏。   谢衍的瞳孔一缩,露出幽暗锋利的神情。   他连执剑威逼心魔都顾不得,径直跃过栏杆,向后一倒,身体向血湖坠去。   赤血涨潮,湖水如天向他压来,没过他的白衣,再淹没他的头顶。他完全潜入湖面之下。   吞下圣人后,沸腾的湖水终于安静了。   圣人神识疯狂向湖下延伸,谢衍顾不得血浪染身,点起无限灵光,散入湖中,寻找那颗坠入湖中的心。   在心魔的城池中,一切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往昔征服山海的圣人却一点都不敢赌。   也许这颗心只是一个饵,但他怕这是真的。   那颗赤心在坠下湖后,如泥牛入海,消失了踪影。圣人神识也寻不到它。   忽然,本该毫无活物的湖中,多了一尾赤红的锦鲤。   “过来。”谢衍忽然凝神,伸手召唤他。   锦鲤却通灵似的,游到他的身边,啄着他纤长的手指,眷恋徘徊一阵,又向远方游去。   谢衍随锦鲤而行,在湖水中漂流。先是在赤红血湖中,越过几个旋涡,湖水越发清澈,也越发冰寒,浸透肌骨。   不知游了多久,他看到湖上结了冰,冰面上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锦鲤向上游去,谢衍捏诀,随即跟上。   殷无极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长发如水藻铺在冰面上,如同散入水中的墨。越美越是凋零。   谢衍难以抑制下,竟然隔着冰面,好似要抚摸冰上倒卧,静静沉睡的魔君。   刚刚接触到,谢衍就明白,这冰面极为坚硬,加了一层道的禁锢。   除却殷无极伏着的一片冰面有数道裂痕,其他地方连山海剑也破不开。   鲤鱼在他身侧绕了一圈。   谢衍立即就懂了:“你是他放出的神识?”   鲤鱼不答,只是游入他的怀中。谢衍像是与他心灵相通,抬手,用衣袖笼住他,予他圣人的灵气。   赤红锦鲤身上融着圣人的灵光,向上一跃。   锦鲤撞击冰面,如以卵击石,冰面再度裂开一隙。   谢衍忙伸手笼住他,不用启唇,他就能与锦鲤对话:“让我来,别崖。”   锦鲤在水中蹭了蹭他的手指,似乎是拒绝。然后,他再度往上撞击。唯有他才能唤醒自己。   圣人的灵光替他抵挡大半冲击,但他还是掉了许多鳞片,每一片都反射着盈盈的光,像是散落冰湖里的星星。   谢衍伸手,将那些掉落的鳞片收拢到手中,融成一点点光芒。   圣人将这点星火温柔地捧在掌心,看向那撞破冰面的鲤鱼回到殷无极伤痕累累的身上。   谢衍从那一人宽的裂隙上浮,接住了将要坠入冰洞的弟子,然后,珍重地把他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   卧冰求鲤的执念,终究还是将他的至亲,带回了他的身边。 第402章 逆流而上   殷无极的一生始终在悲苦命运里挣扎。   最初的锁链是师恩深重, 再后镣铐是君王重责,最终催命的是天道。   百年千年,无论走出多远, 他从未获得真正的自由。   殷无极能主宰的并非是生,而是死。所以他一度灰心, 想要向死依归,却求死不得。   殷无极来寻谢衍, 既是求生, 又是求死。   悬命线连在他的肋骨之下,他离悬崖一步之遥。他既想让谢衍在危崖边拉住他的手, 又在期待他慈悲地赐他一死。   “别崖。”谢衍跪在冰面上, 似乎克制不住灵魂的颤抖。   他白衣披散,如霜凝华,遏制不住地抱住他的少年,却蓦然发现他身上满是伤痕。   谢衍抬手,从颤抖指缝里濡染的血, 察觉出他玉石俱焚的决意。   心魔之城是针对他的猎场。   殷无极的意志被不断磋磨, 唯有自伤才能保住神魂不被侵蚀。   倘若无法维持, 他哪怕永远迷失在时间的罅隙里, 如行尸走肉徘徊,也好过作为战争兵器降临于世。   多么执着,又多么纯粹的一颗赤心。   天道非要定他的命数, 把他炼作兵器,反噬于他深爱的人与世,简直是荒唐可笑,无耻至极!   谢衍探入他的识海,才意识到天地命三魂, 殷无极的躯体里只有命魂归位。   他垂目想:“原来如此,三魂不全。这是为师曾教他的‘梦魂牵引之法’。化被动为主动,假性离魂,实则将七魄拘于身中不散。三魂并未真正消磨,心魔不能夺取控制权。可心魔之城处于夹缝中,他主动离魂,如此胆大,难道真的不想活着回去……”   与心魔对峙,既无主场优势,又是精神侵袭。   殷无极令天魂与地魂及时逃脱,命魂却不及逃脱,被心魔所夺。   他被化作一颗血肉赤心,投下血河。入水之时,他化为一尾锦鲤,在绝处与师尊相逢。   “代表‘人性’的命魂归位,却不肯看一看为师吗?”谢衍抚摸着他的脸庞,懂了他的逃避。   天生大魔的爱与恨极为浓烈,总是在黑白两个极端摇摆。如此大起大落,情绪鲜明,让他与谢衍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他在尊位之上未曾被剥夺“人”的一面。哪怕他身上的神性越来越重,这种激烈绝望的爱恨,让他保持了极为纯粹的人性。   谢衍的人性,唯有在强烈刺激下才会显露出一二征兆。圣位固然通天彻地,但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谢衍垂眸,凝望他的孩子。走过数千年的时光,他明白求道之路上,他付出的真正代价。   往日绝代风华的魔君,如今阖着眸,出奇的脆弱。他蜷缩在谢衍的怀中,骨骼缩小,渐渐化为昔日少年的形貌。   千年前的少年别崖身量纤细,总是被他的宽袍大袖藏在怀中,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   他是敏感的新生小兽,睁着眼睛,蒙昧又天真,在师尊讲述的故事中渐渐被点化,不断地认识这个浩瀚广袤的世界。   “必须尽快把天、地二魂寻回,否则命魂拘不住七魄。”谢衍给他输了些灵气稳固神魂。再将少年别崖背起,双手轻轻托着他的腿弯,让他睡得更好些。   “别崖,睡吧,师尊带你去找魂魄。”他很温柔,好似在哄他入睡。   沉睡的少年挨着他的肩,气息绵长,睡颜静美,好似在做梦。   水在时间之上。谢衍背着他的少年逆流而上,走过他这一生的汹涌长河。   谢衍双足跋涉过冰面,冰下冻结着许多时间的碎片,又在暗流中被冲刷着。   他走到了殷别崖的少年时。   那时候,少年别崖总是用那样湿漉漉的眼,仰慕着高天明月般的师尊。   对天生地养,无父无母的孩子而言,“师父”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师尊是云中仙人。他稳定、强大、可靠、无所不能。   师尊将他从泥泞滩涂中拉出来,为他开蒙,教他诗书礼易,从此他从泥地里打滚的流浪儿,一步登天,成为师尊的弟子。   师尊点化了他的情根,开了他的七窍,让如顽石一样的天生大魔感受到世间情动的震颤。   少年深藏于心的恋慕,不该宣之于口。谢衍站在时间的河流上,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才真正看见他的眼神。   当年的无涯君站在他背后,眼底的敬慕与痛苦并存。他想靠近却又缩回的手,逼近却又撤回的三步距离。无数次顺从后,他微微攥紧又松开的拳。   魔天生的占有欲与野性,经过诗书立道基,化为含蓄隽永的情。   无涯君这样凝望他,百转千回,好似万语千言难诉诸于口。   “师徒是禁忌,是大逆不道。你就算发现了,也只能假装不知道……你当时,是看出来了,还是未曾呢?”   他是否察觉出弟子的恋慕?谢衍幽微的情绪,早就随着时间的流过,成为了一道无法被证明的难题。   无涯君的服从与叛逆,这两种欲望的对立由来已久。   他既产生了大逆不道的欲望,但是礼法勒紧了他,伦常束缚着他,教他始终在痛苦。   他不愿挣脱师徒关系的囚笼,沉默地让身体中长出叛逆的骨刺,压抑着恶欲,只为在他身边多呆个十年百年,最终一切不可挽回。   随着谢衍往川上走,无处不在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蛊惑他给出答案:   “谢衍,你待他不亲密吗?你发现并阻止过他的爱恋吗?你明确地与他保持过距离吗?你如何能假惺惺地说,你作为师父,从未对他有逾越师徒关系的引导?”   “你所谓的爱,难道真的只是对待一个孩子?”   “……”   “你作为师长,徒弟生出妄念,你难道没有责任吗?”   谢衍背着他继续往前,平视前方,却道:“吾不否认。”   他明知道,这些萦绕耳边的低语是他最幽暗的一面。置身于此,他第一次不以道德礼法为由,巧妙避讳自己的欲望。   当年的圣人谢衍刚刚踏入圣位的门槛,付出了七情六欲淡漠的代价。或许,他将这种代价,当作了一种践行“天下为公”之道的必经之路。   他眼里有仙门,有圣位,有大道。这亦然是一名想要触碰天门的顶级修真者,不断扩张的野心与欲望。   谢衍的心思如此透彻,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的不正常吗?   不,兴许他潜意识里是知晓的,但身为圣人的他,已经无法分辨感情的模样。   他只有把殷别崖当做孩子,当做继任者,当做最宠爱的弟子。仅仅是弟子。   他没得选。圣人没得选。   他放过一次手,割过一次肉。这代价惨痛至极,他至今仍在疼。   “现在,吾选择遵从欲望。”谢衍轻声自语道。   “谢云霁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宽容的性格。圣人做得还不够多?还不够鞠躬尽瘁?凭什么,还要他丧妻亡子失友……凭什么剥夺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东西。绝无可能。”   谢衍走在逆流的时间中,看着往事冲刷他的脚背。他背负着弟子的生命向前,仅有沉睡的一魂七魄,很轻,连呼吸都低下来,如游丝的生命压在师尊的肩上,无形中为他引路。   他继续往川上走,看见殷别崖离开仙门,去往北渊洲。他真正成年了。   不是修为上的飞跃,也不是时间上的煎熬。雏鹰真正飞出了师父的庇护,飞向广袤的天空时,也在与故乡与故人渐行渐远。   冰面之下的记忆中,殷无极的肋骨下连出了三根线,与万里之外的谢衍系在一处。   “第一条线,是经济。”   刚刚成年的殷无极建造了自己的城邦,拥有了自己的臣民。他起步时,尚且离不开来源于师尊的操控。   圣人既是师,又是父,凌驾于还是渡劫大魔的殷无极之上,源源不断的经济输血,让他在初时获得了救命的钱与粮。   殷无极写下一纸借条,硬是咬着牙,还了。   他已有为王的觉悟,所以那丝丝缕缕的依附,他要逐一斩断。   “第二条线,是政治。”   谢衍看着成尊的殷无极开始戴上身为魔君的假面,从不成熟地求助于他,再到独立解决事务,不再在他面前袒露身为君王的烦恼与纠结。   哪怕经历阴谋与背叛,他依旧笑着,不与他谈起魔洲,只谈风花雪月。   仙是仙,魔是魔。他不刺探谢衍,亦如谢衍不过问他。   偶有失控下的逾越,竟是谢衍几分多情,怀有对他维护魔洲的执念的不解,或是看不惯他狼子野心的重臣。   无论是冤是孽,结局是好是坏,这终是他自己的路。   作为明主或是暴君而死,都是他自己选的。   谢衍往前走,看见那足以独当一面的魔君,在斩断第三根线的时候,罕见的犹豫了。   殷无极肋下延伸的第三根线,是情感。   “情感是斩不断的。”谢衍听见殷无极自言自语。   “我身体里还藏着他的灵骨,从血缘上斩断这一切……可能吗?”   不可能的。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他无论飞走了多久,翅膀有多俊健,在提起“故乡”二字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微茫山。   他一闭眼,脑海里就是天问阁的烟波,梅花林的寒香,冰火洞里的日夜,舍昼夜下的川流。   还有,圣人白衣的背影。   家乡是什么?是师尊在的地方。   殷无极放下匕首,笑而叹息。他斩不断这份血肉联系,亦被他的威权与温柔征服,最终以妻的身份回到他身边。   这是他仅存的情感依附,却意味着忍耐。   他要忍耐谢衍的淡漠无情,服从他时而的压迫与霸道,洗脑自己他爱欲尚存,亦要无条件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痛楚、占有与操控。   这是来自于无情天的凌驾与压迫,唯有最接近圣人的位置,才能感受到这种无形的笼罩。   是温水,也是囚笼。   殷无极品味个中的悲哀与痛楚,却骗自己,谢衍是爱着道侣般爱着他,他是他的挚爱与唯一。   什么才是圣人之爱呢?占有,期待,欲望,还是奉献?   他无法证明爱的存在。   所以,无解才是情劫。 第403章 杀妻证道   “最无解是情劫吗……”   谢衍本是锋芒出鞘的利剑, 世情频摧,百折不断。   当他即将盛年夭亡的徒儿,如同被风雪撕裂的花, 凄凄委顿在他背上时,圣人道心哪里还能如白玉无暇?   倘若踏遍千山, 上穷碧落下黄泉,能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通天彻地如圣人, 亦是凡俗痴人怨侣,尝尽焦灼煎熬。   谢衍选择不去听道心裂开的声音。   他在时间的河流中跋涉搜寻, 满心都是寻到殷无极的天、地二魂, 再把他拼起来。   在人生的支流上,谢衍背负的少年躯体动了动,喉底发出沉闷的呻/吟。   “别崖醒了?仅有一魂,难道也能够清醒?”   谢衍顿足,忽然感觉徒儿的身躯皮肉寸寸绽裂, 好似他身上凝固的时间开始流动, 鲜血温热涌流, 霎时间洇湿了谢衍的腰背, 教他彻底僵住。   赤血泼满他半身,正如猩红恶欲浇筑圣人神像。   谢衍再也不能纤尘不染,如霁月清风, 而是在孽海情天的深潭泥足深陷。   “别崖,你怎么了?”他当即问道,想要回头,却倏尔后心一冷。   皮肉穿透的声音。   圣人的身躯被利器洞开,刺骨锥心。   事发突然, 谢衍眼前好似有大片昏黑,口舌腥甜,却咬住唇,硬是忍了下来。   他的黑眸雾蒙蒙一片,低头,看见那透体而过的无涯剑上蒙着锈色,沉沉暗暗,后心贯穿胸膛,差点将他生生撕裂。   “……谢云霁,我真的恨你。”少年的眼眸没有光芒,如蒙着暗红锈色。好似多年的浓烈不甘。   “我有多恨你,恨你的权威,恨你的控制,恨你的自以为是。恨你义无反顾的‘为我好’……”   少年的眼睫颤抖,如同蝶翼,花苞般柔软雪白的两颊,浮现出浅浅的红晕。   蒙昧、野性、痴愚又天真。   殷无极说着恨,却偏执的像是爱语:“……圣人啊,我恨你像一面镜子,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照出最顽愚的我自己。”   他幼时的憧憬,少年时的惶乱,青年时的隐忍,成年后激烈的爱恨与离苦。   他如尾生抱柱,痴心不改;千年独对寒潭,他顾影自怜。   他给自己造梦,编撰出属于“谢夫人”的完整一生,再从梦里寻找师尊爱他的证据,傻傻地骗着自己,圣人还会爱。他是圣人唯一的爱人。   “……我好贪婪,内心深处,原是想和您一起死的。”   殷无极的肋下血肉模糊,翻卷皮肉如同绽开的红莲花,包裹着似金似铁的剑身,如同吐露温柔的花蕊。   剑从他被剖开的胸膛穿出,亦然刺透他的师尊,将两人躯体牢牢钉起,倒映在冰面上的剪影连为一体。   血肉的缠绵,千丝万缕纠葛的并蒂莲。   剑伤也是情人的私语。   “很好的愿望。”谢衍阖目,却静静微笑,认可道。   与心魔争斗时,殷无极为了不被夺走天生魔体的控制权,不惜自伤,以无涯剑刺入腹部,强行封住魔体,是豁出性命的自伤自毁。   毁天灭地的剑被他深藏血肉之下,生生遏制住了心魔的扩散,企图在这座天道的猎场中争取一线生机。   可是,如今这本该藏在他腹中的无涯剑,竟然如同他疯长的恶念与憎恨,不受控制了。   “……不能这样,您并不是只属于我的‘夫君’,当不得真的。您是全天下的圣人啊,我……”   圣人之爱太沉重,他不敢真的要,只肯骗骗自己。   殷无极如幽昙,伶仃盛开在师尊的脊背上。剑锋穿出他的血肉,带着他滚烫的血,再贯入他最爱之人的躯体。   少年大魔面色骤然惨白,垂下头颅,躯体被傀儡线勒紧,肢体上浮现出层层缠绕的红线,坠着累累锈色的铜钱。   恶紫夺朱。   “别崖,醒一醒。”   “……唔。”   长在圣人玉像缝隙里的花藤,终于要开花了。从最初的无害,到如今的疯长,刺破他的骨茬,撕开他的五脏,穿透他的肺腑,再将两人无解的命数连在一起。   谢衍明白他不清醒。哪怕被如此重伤,他也没有一句责备,温柔问道:“别崖,你还清醒着吗?”   “……师尊。”   谢衍不欲把任何压力置于他的双肩,一如平常,带着淡淡的关切。“……好孩子,你疼不疼?”   “不疼。”阴霾驱散些许,眸底血狱滔滔的大魔好似回神。   他垂着头,牙齿轻颤着,却舐去谢衍脊上的血。他的身体簌簌颤抖,伸手环住谢衍的脖颈,敞开血肉模糊的胸膛,乖乖伏在他的脊背上,横贯的伤口似乎也要长在一起。   殷无极唇边不断溢出血,眼眸忽明忽暗,混乱道:“……这么锋利的剑,疼的应该是师尊才是,我伤到了您……奇怪……我明明不想的……”   “我不该恨您,我爱您……”少年的声线带着哭腔,惶惶然,似乎在祈求。   “快杀了我啊,师尊……”   命魂里锁着复杂的人性。化为人间七苦饮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天似囚笼,这是他逃不过的宿命。   “不要睡着,别崖,和师父说话,什么都行。”谢衍纵使被长剑贯穿胸膛,却稳住了脚步,背负着伤痛向前。   “见过的人、美景,或者是今日的天气……这座城里没有天气,那就说说见闻吧。”   他是师长,绝不可以倒下。   “不想说吗,那就说些关于师父的。”谢衍的语调依然轻缓温和,“告诉为师……在我身边,觉得窒息吗?”   “……”   “不想回答,那就听我说。”   谢衍眼前又是大片浓重的色块了,是心魔。他无法驱散幻象,索性阖目向前走去。   白衣的血污渐染,在他的心脏处绽开恶欲之花。   圣人道体不可侵夺。   谢衍毫无弱点,情绪稳定到可怕,如同摧撼不得的山岳。谁也无法从无懈可击的他身上,寻到那条能杀死他的裂隙。   除却他的爱徒。   殷别崖的一滴泪,能够在他的圣人道体烫出一个偌大的空洞;他的一滴血,能够轻易腐蚀他无坚不摧的冰雪道心。   他的爱与恨,根根都是尖锐的荆棘。冰雕雪琢的神像,哪里经得起这样长年累月的磨蚀。   “你向我寻求一死,是想要斩断与我的缘。还是,想要向我索求哪怕一丝关联……”   原本的师徒之缘,本该至善,如今已经扭曲为钉入骨髓的一段恶缘。   “师尊,师尊……”回答他的,是伏在他背后的少年拨开他染血的发,在他颈后一吻。   谢衍承受着殷无极载满憎恨与恶欲的剑锋,胸膛的血濡染,他只是点了灵脉大穴止血,就不再去管;   少年花瓣似的唇覆在他白皙的颈后,温柔如春日的繁花绿柳,教最文采风流的君子也骨酥心动。   冰与火的爱憎,在他魂魄离体,仅有命魂锁在躯壳里时,显的极为赤/裸/裸。   血肉的黏连,骸骨的对碰。   “谢云霁,你不疼吗?”殷无极抱紧他,静静地听他的心跳。   代表人性的命魂淋了血,从混沌中苏醒。他伸手抚摸穿透谢衍胸膛的剑尖,似乎能够透过伤口,抚摸到谢衍掩藏在重重枷锁里的心。他从未离谢衍这么近过。   “不疼,反而高兴。”   谢衍笔直的身躯,因背负着他而微微弯折。他却笑了,“别崖醒了,就可以给为师指路了,带我去找你的魂。”   生命的重量很轻,但世情折磨,生死离别之苦,竟好似要压垮他的师尊。   谢衍伤的这样重,第一反应不是责备,而是在为他的命魂苏醒由衷的喜悦。   殷无极感觉自己浑身灼烫,快要融化在他的身上,然后透过伤口渗入他的心里。   他压抑不住哽咽:“谢云霁。你别找了,就把我丢在这里吧。心魔之城影响不到外界,化为杀人兵器也没有关系,就让我徘徊在这里……”   “别崖,这不可能。”谢衍看着温和,实际毫无商量余地。   殷无极的眼泪簌簌落下,温热的,落在他的颈项间。   “……还不明白吗,殷别崖已经疯了……他潜意识里,一直想要拉你一起毁灭。这样恩将仇报的恶徒,你还要救他?他值得吗?”   谢衍背着他走,没有回答这个值不值的问题,微微笑道:“我是你的师父。”   他近乎偏执的拯救,只需要一个理由。   他是师父。   “我恨你。”殷无极在他耳畔道,吐息凌乱,“谢云霁,你就是这点固执最讨厌……”   为人师长,他就要什么都为他扛。   窒息的控制,无言的守望,师长的保护,却不是真正的爱侣。   “我知道。”谢衍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前方,道,“恨亦长久,你且恨我。”   “……但是,我好爱您啊。”   殷无极将幽微的心事尽数说出,混乱的,不堪的,痛苦的一切。   殷无极亲吻他染血的发,干涸的血眸氤氲痛苦,他轻声道:“……您是师父,我是弟子,一开始就是错的。我若不是您的弟子,或者不是魔修,仅仅是一介凡人,倘若今后相遇相知相爱,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您身边,用最美的年华……陪您走上一段人生路。”   “离去时,您也能在我墓碑上留下一段话,为我生平作注脚。”   他潜意识里,竟然认为做一个凡人,远胜过做那九重天上威势赫赫的魔道帝尊。   但是,当初的凡人少年,已经是他回不去的过往了。   他笑着哭:“……歧路穷途,仙魔道别。圣人啊,我要走到尽头了,您与我之间微末的那一点缘,也要断了……”   似乎是正合他的欲望,穿透血肉的剑化为荆棘,将一圣一尊的躯体钉在一起。   最是人间留不住。   恶缘的荆棘在舒展,是从绝望中喂养出的幽冥花束,鲜血一簇簇地开花,开在心上,艳烈怒放。   淋漓尽致的美。   谢衍忍受了这一切,万剑穿身也好,只要这把剑能把他们贯在一处,穿身就穿身。死得好。   他听见心魔的残响:   “圣人没有弱点。如果你此时丢弃这个包袱,收回灵骨,独身涉江渡河,你依旧是圣人,是天道代行者,未来还能登天求道,什么也不会改变。”   “……他要死了,他是你的累赘,拖累了你千年,难道你还要一直带着他往前走吗?圣人谢衍,你为什么不放手?”   “他想做你的妻,就合该教他如愿以偿。魔君最后的用处,便是供你证道,尸骨成为你最后一级天阶。”   “登上这一级,你就能与天对弈,多大的诱惑,你不想吗?”   “……”   心魔的低语响起,代表着相同的恶欲从他的心中疯涨。   “你若执意不肯杀妻证道,就必定要死于‘情’之一字了。”   谢衍回答:“死又如何。”   “千年又千年的清修,难道你要舍去吗?”   “……清修。”谢衍重复了一遍,无声嗤笑。   “修为是用来达成目标的,本末倒置。”   “若是非要以别崖的尸骨为天阶,这天,不登也罢。”   面对心魔的引诱,谢衍依然冷静理性的不可思议。   或许他曾经还有所犹豫。如今的谢衍,已经是一个完全明白自己要什么的男人。   圣人也有“圣”与“人”两面,并非真的无欲则刚,恰恰相反,人的一切追求都是欲求的外化,正是欲望才让人刚强。   名为“谢云霁”的男人,深藏在冰面下的欲望是……   殷无极听不见他的心魔,只听见他说生死,惶乱地环着他的肩背,对与虚空对话的师尊道:   “您怎么了,怎么突然说死不死的事情……”   艳绝天下的魔君重伤濒死,魂魄不全时,越是残缺越是美,越是疯癫不稳定,越是慑人心魂。   他流云似的墨发披散在谢衍的肩头,红线与铜钱垂落,连同飘荡的玄色衣摆,似是鲜红的枝枝蔓蔓,流苏般摇曳。   面前浓重的怨气已经布满长街,殷无极看见,那些残肢断臂组成的因果恶念,那是追着他不放的血债。   “地魂。”入骨的绝望也传导到了命魂中,殷无极克制不住轻颤,“师尊,不要往前,前面是阿修罗道……”   面对炼狱景象,谢衍无声轻笑,在美人苍白的手臂缠绵地圈住他时,偏偏头,与他刚好蹭过来的唇相隔半寸。   暧昧的距离。不止是师与弟子。   谢衍向来压抑幽深的眼眸好似活了,蕴着飞扬的神采,淡淡笑道:“卿卿莫怕。”   谢衍用无涯剑化身的荆棘,将两人捆在一处,不至失散。山海剑在他的右手中浮现。   他傲然一笑,风流绝代。   “卿卿吻我一下,夫君带着你,杀过去。” 第404章 阿修罗道   如此近的距离, 殷无极轻轻侧头,就能亲吻谢衍看似无情的薄唇,他也如此做了。   谢衍的唇不似他平日的凛冽, 而是柔软的一段春风。   殷无极抿唇,先是蜻蜓点水, 舌尖微微勾勒他看似凉薄的唇畔弧度,宛如飞过沧海的蝴蝶, 静静停在伶仃的枝头。   “愿您战无不胜。”他连声音都是甜丝丝的缠绵, 满怀敬慕与多情。   得到一个来自情人的吻,谢衍笑了, 白衣风流写意, “自当战无不胜。”   说罢,他抬手,轻轻按过美人柔软的发旋,目光却平视前方。   圣人一念生杀,此时竟抱有杀穿六道轮回的觉悟。   谢衍温柔地哄他, 像是多年前牵着他的手逛庙会, “不要害怕, 别崖。”   他若不许, 修罗道收不了殷别崖。   圣人命中的缘伏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颈。渺如轻烟的一段命数缠着他的指尖。   殷无极道:“我不怕,师尊。”   此时, 挡在谢衍面前的,是由漆黑因果恶念组成的阿修罗像。   阿修罗本善,却心怀嗔怒,以争斗为道。一面三眼,三首六臂, 手托日月,身越须弥山。   缠绕的恶念因果,化为层层茧衣,让神像深陷混沌不明。漆黑魔性自凶神体内的某处生长出来,仍然在不断扩大范围,直至侵吞天地日月。   因果化为狰狞鬼怪,向谢衍背上的魔君扑来,又被清冽的白光挡在三步之外,不断哀嚎着,化为齑粉。   谢衍漆眸一挑,哪怕面对好似无止尽的扑袭,他眉宇间的傲慢不羁,亦作绝强自信。   他谈笑间许下诺言:“别崖,只要为师还活着一天,没有什么能越过我,伤你分毫。”   越是魔性,越是倾城色。殷无极伤痕累累的身体被谢衍灵气滋养着,衰败边缘,却淋漓绝色,他笑了:“您好霸道。”   “你信,为师就会证明给你看。”   圣人向来清高,目下无尘,此时毫不忌讳罪孽。   神像内涌动的因果宛如蛛网密布,向四面分叉,显得修罗内里尽是流不尽的血。   圣人持剑,收剑,一地骸骨,非生非死。   谢衍也不在乎白骨是否会复活,眼皮也不抬,就算尸首再起身,他索性再除一次。   他为弟子的命途而忧虑,道:“地魂代表魔性。别崖,你的地魂怕是就在这神像内部……”   殷无极的唇上仍然含着师尊哺给他的清正灵气,保他灵台清明一念。   魔君仰望着恶念化成的魔罗,轻声道:“生而为魔,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地魂膨胀的魔性,是他心魔的一部分。天生大魔,魔性是他的本源,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救了。   “无妨。”谢衍背负着他,缓慢而坚决,“我带你走,路是靠人走出来的。”   “一条绝路。”殷无极叹息。   “前方是绝路,那就劈山。”   “倘若江水汹涌?”   “死亦渡河。”谢衍淡淡笑道。   说罢,谢衍扬起山海剑,剑锋荡出一段凛然的清光,直直破开因果。   萦绕的恶念裂开一隙,露出魔罗狰狞的面目。   “何为阿修罗?”沉郁的声音响起。   “非天。”谢衍平视六道之一,批命。   “果报似天而非天。”   儒圣常与佛宗论道。佛宗拈花而笑,一念莲华;圣人却醉卧禅山,放浪形骸。   谢衍与人清谈时,亦会话虚谈玄,说空空泛泛。但他本质实用,嗤笑对天命,不信往生来世与彼岸。   他握住的是当下,踏足的是红尘。   面对修罗逆命,圣人朗声而笑,纵情桀骜:“佛家向彼岸寻找答案,儒道不然。当世显学,答案自在心中,何必将希望寄托来世?”   “儒道所求,不是来生来世,而是今生今世。”   “君子之道,俯仰无愧。”   谢衍心无迷惘,最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徒儿现在就伏在他的脊背上,若此时不救他,难道要等到他死了,再去彼岸寻他吗?   谢衍背着丢了天地二魂的少年,如轻舟一叶,飘然向神像内部坠去。   “师尊,行路难,莫前行。”少年的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脊背上,融入血肉翻卷处,好似要把两人熔铸一处。   谢衍毫无敬畏,面对道之威能,天地横陈,他却笑道:“大道如青天。”   “你与我,归去来!”   说罢,谢衍执剑拂袖,涉入血色氤氲的前方,走进阿修罗像内部。   白衣染血亦洁净,好似风雪盈满身。   阿修罗像内,他置身六道轮回,四处皆是混沌,分不清方向。再看去,竟是尸骨堆叠而成。   谢衍凝眸,脚下踩着森森的白骨,登时意识到这些是什么,“这是业力……”   圣人极目望去,看见一座亡骸堆叠的山。山巅处,是一座白骨铸就的王座。   王座上铁锁纵横,牢牢锁着一片魔气涌动的漆黑魂魄。   帝王威严赫赫,身披玄金帝袍,头戴冠冕,双手握着天子剑的剑柄,玄铁剑身刺入骸骨山中。   是镇压亡灵,亦是枷锁。   沉默的阿修罗王,亦在白骨成堆上,高处不胜寒。   谢衍道:“六道轮回,分为天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在这半虚半实的心魔之城里,竟是能直面道的形态,倒出乎意料之外。”   天道修到极致,无情无欲,万物如一,譬如圣人。   修罗道修到极致,凶性难抑,杀戮如枷,血海沉沦,譬如帝尊。   “帝王业力……既已踏上修罗之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殷无极的命魂似乎也受其感召,看向那无上帝王的身影。那是他散落的地魂,亦是魔性。   往昔,他种种复杂极端的情绪都集于一身,如今三魂分离时,他才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真正看见自己所承受的帝业。   命魂即是人魂,他承载着无数情绪与回忆,极端的情感造就他丰富的人性,让神魂残缺的殷无极显得敏感而灵动,温柔又多情。   仅有命魂锁在躯体中,他虽然神智清醒,却无法操纵身体,只得由师尊背着走。   地魂却是真正无情帝王,他身负枷锁,却俯瞰众生,眼底赤红如淤血,映照着炼狱的模样。   “……仙门叛徒,你为何灭掉我们的城邦,将我们的领土归于你的魔国?只因为你要统一魔道,成就你的千秋万世名?”   “王,你为何不去实现那个名为‘启明’的理想,您还要再等多久,碑上的英魂白死了吗?您辜负了我们!”   “陛下,您变了,您变得优柔寡断,开始与现实媾和。”   “……陛下疯了,他要杀死我们,全部!”   “这是清算功臣!是大清洗!如此残暴不仁,怎可做魔道帝尊!”   “无血无泪,无爱无恨,天道傀儡,战争兵器,这是你无解的宿命!”   白骨王座上的帝王,眼底依旧没有丝毫光明,只有累累的血。   他的剑锋,正贯穿着跪在他脚下的一具无头尸首,从脖颈的断口穿透,将其钉在白骨山丘上。   尸首生前大抵是个将军,俊健高大,穿着甲胄,配金错刀,头颅却不翼而飞。   “……只要能通向那个未来,本座不在乎杀多少人。”帝王合起眼眸,淡淡的疲惫。   “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青史不必记得我。”   帝王维持坐姿,竟一动不动,双足被尸骨掩埋,森森骨节扎入他的小腿,淋漓的鲜血。   帝王的血,既是慈悲,又是恶咒。豢养出无数狰狞的恶鬼,反噬于他。   那些冤魂厉鬼发出似哭非哭的音,“陛下、陛下……”   很快,陆离的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口吻。   “别崖。”   帝王的眼睫轻轻一动,被修长有力的手强行抬起下颌,再与谢衍幽暗如深潭的眼眸对视。   圣人白衣临风,背着他的躯壳,浴血而来。   “等着,别崖,为师把你身上的枷锁砍断。”   谢衍看着被困的魂魄,抬起山海剑,试着斩向把他囚禁在王座上的锁链。   当啷,纹丝不动。   山海剑竟然有斩不断的东西。   “放弃吧。”承载帝王业力的地魂,此时气若游丝,“即便是圣人,也斩不断这因果恶念。”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谢衍看出,地魂不承载记忆,却是恶欲、业力和魔性的集合。   这些负面的集合,照理说,会轻易打造出真正的修罗。   但是,殷无极的地魂依然把自己束缚在了王座之上,哪怕伴在身侧的,只有白骨与风声。   帝王静静地垂着红眸,没有任何情感的涟漪,“圣人慈悲,何必来救一个修罗恶鬼。”   他是天生的魔罗。修罗道从他的魂魄上生长出来,寄宿的因果膨胀,反而将他囚困于此。   谢衍再度用剑斩锁链,又一次失败。   这并非是天下至锐能破开的诅咒,缠绕他的因果恶念从他的记忆里长出来。   这些年的一切,他历历在目,从未忘却。   殷无极的躯壳里只寄宿命魂与七魄。不过,只有命魂会浑身虚软,难以控制身体。   殷无极拦不住谢衍,他眼睁睁的看着师尊将他从背上放下,将链接两人身体的荆棘扯出伤口,重新化为无涯剑的本体。   “……唔。”深埋躯体里的剑被扯出,殷无极再能忍,也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谢衍却面不改色,浑然不顾他胸腔处的一处窟窿。圣人的冰雪塑像破开,可以看到鲜活的血肉。   无涯剑和山海剑并立,刺入骸骨之中,形成了一方小小的结界,暂时阻挡了因果恶念成型。   谢衍让殷无极的躯体靠在剑边,然后赤手再度走向白骨王座,走向他的地魂。   “……连剑都不用,师尊想做什么?”   殷无极的命魂想要控制身体,可连刺穿血肉的剑都控制不好。他费劲至极,哪怕身体起伏了一下,很快就摔在骸骨上,半晌也爬不起来。   这些尸骨给他熟悉的感觉。一路艰难走来的帝王,伶仃躺在骸骨山上,回忆涌入他的脑海。   不知何时,魔君苍白的面庞上血泪蜿蜒,“……原来如此,你们,是在九重山上替我挡过剑的士兵。”   “没有用的。”地魂无法解脱,淡淡劝他放弃。   “这帝王之位,亦是业力的集合。在走上这条阿修罗道时,本座就是祭品了。”   谢衍将殷无极命魂的人性脆弱、地魂的灰暗冰冷尽收眼底,忽的笑了。   他毫不犹豫地把右手刺入自己尚因为剑伤敞开的胸膛,取出一根圣人的骨,化为长剑。   地魂与命魂同时错愕,继而瞳孔缩小,“圣人/师尊,您干什么?”   谢衍待自己狠极。他取肋骨化剑,甚至不顾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用沾染鲜血的手握紧苍白的剑柄,生生将肋骨塑成剑骨,炼化!   圣人骨最接近于神,可以净化一切阴霾。   谢衍抬起剑,面色雪白,眼如寒星,目中只有那些困住他弟子的锁链。   他不可能让殷别崖呆在这白骨堆成的祭台上,化为阿修罗,成为天道的祭品。   谢衍平淡一笑,好似伤痛与血与他无关,哪怕他身上濡染的血都要将白衣化为血衣,也不见他有半分后退。   他道:“既然山海剑斩不断这因果,那么,就换一把能斩断的剑。”   剑起沧澜! 第405章 普渡万魔   圣人以骨化剑, 斩杀因果之恶。   白骨王座上的锁链被截断,殷无极被困于王座的地魂仰起头,凝视着至高至明的圣人。   逆着微弱的光芒, 谢衍的神情分辨不清,却低身, 伸手扶住那流着血泪的君王的后颈,把他单手揽在肩头。   无声的拥抱。   “修罗恶鬼, 屠遍万魔是魔性。”帝王将下颌搁在圣人肩上, 好似寻到心灵的依归。   他轻声道:“当初本座越过幽河时,以为那是杀戮的终结, 这片土地终于停止了流血。却未曾想过, 那只是开始而已。”   魔道的君王轻抚华贵的玄袍,十指无暇,看似干净,却是恶债累累。他不去触碰谢衍,却静静地把手缩回袖中。   圣人以骨劈开铁锁, 血却是天下最高洁, 净化在他身上蜿蜒的因果, 逼退赤红的魔纹。   他的血却是累累血污, 不可沾染他。   谢衍窥见帝王的重重心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扣住指缝。“怕什么?”   帝王叹息:“恶欲是从人心中长出来的, 不会因为披上了和平的画皮,恶就会停止生长。圣人啊,我们当初的争论——性善还是性恶,如今,您的答案是什么?”   谢衍随手将剑骨重新融回胸膛, 敞开的伤口还在缓慢复原,那是圣人难得露出血肉的时候。   倘若殷无极将手刺入他的伤口,甚至能真正触碰他柔软的内脏,抚摸他的血与骨。   他没有,而是在圣人染血的手指上落下一吻,笑着化为面目模糊的魂魄形态。   “给我一个答案吧。”殷无极魔性一面的迷惘与困顿,向他的师尊寻求答案。   他的声音徘徊,这是滞留此地的执念:“……‘我’在哪里。”   谢衍半揽着他,等待他化为魂魄本相,像是师长在为孩童解惑,道:“吾的答案与当年一样。人之初,性本善。别崖亦不例外。”   他问道:“为什么?本座为天生大魔,诞于混沌,天命就是恶徒,难道也符合圣人这‘性善论’?”   “本座却是认可荀圣的‘性恶论’,正是性本恶,为了压制恶欲,人才需要教化。”   魔性的一面说道:“圣人教化了我,我才会去选择善而非恶,选择守护,而非毁灭。可我心里明白,魔依旧是魔,心如深渊,神仙难救。……哪怕再严厉地压抑心魔,短暂地表现出正常模样,我也心中知晓——那恶的天性,迟早有一日会占据善的那一面。”   “良知、约束与教化后的自我,最终,还是会回归‘性本恶’的本我。”   “如此,在本座尚有一丝慈悲善念时,将我的生命终结在此时此刻……如此,就可算是不变了么?”   帝王笑而叹息:“把魔罗困锁于体内,连同天道的干涉,就此一并带走……圣人啊,这般死法,像个英雄吗?”   高洁无暇的死,他求而不可得。   如今,他只想对得起自己。   谢衍终于知道了,殷无极这些时日在他身边的徘徊不去,这是他生命里难得的闲暇,又是心存怎样一段执念。   关于求死与往生的探讨,藏在绝望背后的求救与呼喊,反复渴望的爱语,肆意释放的天真任性……   神性、魔性与人性的三魂,皆有追求与执念,种种矛盾构成了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自言自语:“本座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无欲无求’的仙人境界。殷别崖,他执迷、惘然、瞻前顾后、爱憎激烈……千年的饮冰卧雪,也改不了他这偏执的性子。圣人啊,我很麻烦,是不是?”   “我总是对圣人有所求,向您求爱,言恨,或是求死。您慈悲,怜悯我,总是会给我些许回应。至今,我依旧在向您提要求,很自私、很过分吧?”   殷无极刻意模糊着死亡的边界,似真似假地与他订下约定,是早已有了大觉悟。   他想要完成自己的遗愿。   殷无极想要无忧无虑地呆在他身边,哪怕一刻一分一秒也好,恶紫夺朱,他会把一生终结在堕落之前。   “陛下难道是认为,恶的一面才是‘本我’?”   谢衍看向山海剑与无涯剑构筑的结界,那些反噬的因果攀爬上结界,支持不了太久。   地魂如果得不到答案,始终执念未消,无法从这祭台似的白骨王座上解脱,回到只有一魂七魄的躯体之中。   谢衍见他迷惘,在因果反扑的修罗道内,他居然也能与他论起道来:“所以,问我‘性善’与‘性恶’,陛下是已经从自己的一生中,得到了一个答案,所以,并不认同我的观点。”   “……请圣人指教。”地魂轻轻说,他已经归于魂魄的混沌形态了。   谢衍俯身,把一片魂魄轻柔地拢在怀中,用染血的长袖遮起,无言的保护。   白骨王座再度动荡,生出荆棘般的骨刺,似乎要扎穿那妄图离开的祭品。   “惩罚吗,冲着我来。”   谢衍明白这以一换一的本质,径直撩起长袍,毫不犹豫地坐上白骨王座,用背后生生替殷无极的地魂受了这荆棘之刑。   他像是不会痛似的,不出声,只在血肉撕裂时,有些许沉重的喘息。   谢衍轻声道:“倘若这王座上必须要有一个祭品,那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   “倘若登天必须要一个人做另一个人的台阶……”   那么那个做最后一级台阶的,为什么是徒弟,而不是师父?   师长为弟子铺路,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若是用别崖的尸骨为天阶,才能在阶上与天对弈……   这局棋局,他宁可掀了。   圣人的血肉被穿透,恶缘在生长。他的灵气却凛然清正,教一切因果恶念褪去。   苦海慈航,他不吝以身渡魔,也要让殷无极解脱。   “师尊!”命魂与地魂同时唤道,“您怎么样!”   镇压着白骨王座的地魂,完全变成混沌漆黑的魂魄模样,轻的像是一片云,眷恋地窝在师尊的怀里。   他不再是帝王,而是回归本相,是饱受折磨的孩子,安睡在师长的怀中,听他讲帝王将相的故事。   谢衍心想,他合该被温柔地拥抱,而非独自面对白骨荆棘。   谢衍再度安抚这片伤痕累累的魂魄,长袖濡染,他一身鲜血尽数喂养大魔。“不要害怕,别崖。”   圣人静静的,倏尔露出一丝笑意,像是深潭梅边的积雪融化,“魔性并非是不可化解的,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别崖。你的本性是善的。”   他把殷无极承载命魂的躯体扶起,半环着他,让如荼蘼盛放的魔君枕在他的膝边。   “此言何解?”美人眉眼忧悒,眼眸微阖,睫羽细细颤抖,泼墨似的发散落满膝,宛如天下绝唱。   命魂代表人性,他的情感丰富许多,甚至在师尊膝下,他忍不住显露出些许持宠生娇的姿态。   “我教化你时,早已知道你命盘有入魔之相。”   殷无极一僵,再用脸颊轻轻蹭过他的手。他明显紧张了,甚至还有些许乞怜:“师尊,我并非骗您,我只是……”他当年生于混沌,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命数?   谢衍梳理着他的长发,见他不知所措,淡淡笑了:“那又如何,我还不是收你为徒?”   他是精通天衍的天问先生,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他肯收殷无极,当初就是做好了替他周全一生的准备。   谢衍抚摸着他绮丽的眉眼,道:“那时我在想,这么一个玲珑通透的孩子,又与我有缘,入魔实在是可惜了。再说,天命入魔,难道你真的非得入魔,难道这命不可改吗?”   他的声音里隐隐带这些狂傲,“若是我谢云霁的徒弟,这一生,我定要保他平安顺遂。”   “既然你拜师那日,对我三叩拜,你往后的所有一切,既是我的责任,亦是我的缘分。”   谢衍含着笑,洞悉一切的漆眸,此时流光溢彩,道:“再者……你若当真心有恶欲,满心污秽,为师当年会收你?”   “师尊……”殷无极伏在他的膝上,被他轻轻抚摸了下颌与脖颈。两人的血都融在一处。   谢衍说是替他周全,就从来身体力行。他一边用灵气与这白骨王座对抗,逼退这荆棘骨刺,稳稳的不落下风,一边还在给膝下承欢的弟子讲道。   圣人弟子,理所当然地在他座下聆听教诲。   他只要听着就好。始终挡在弟子面前的,是师父。   谢衍镇着白骨,却如端坐霜天,含笑道:“若要追溯前尘往事,以圣人之名起誓,我当时见到的你并非恶欲所化之魔,亦没有天生邪性。”   “……而是一块纯粹,无暇,未经雕琢的璞玉。”   “那时的你,善恶之念已经初发,需要细细引导,谆谆教诲。教得好,你会成为当世神佛;教得不好,你会化为邪魔。”   谢衍似是有凌绝天下的自信,笑道:“你之天分,谁来教都是作践,唯有我,堪当你的师父。”   殷无极眼睫轻轻颤了颤,地魂正在回归,与他的躯体交融在一起,“师尊竟是这般认为的吗?您并不后悔收我为徒,一直被我这样麻烦着,拖累着,甚至还自断道途……”   谢衍看他的血泪止不住地流,伸手拭去他的泪,“别崖,你并非只有魔性,亦不是注定了为魔中之魔。”   “荆棘载途而不退,万剑穿身而不悔,普渡万魔的大宏愿。如此慈悲愿,谁说你是邪魔?” 第406章 师长之道   “慈悲愿吗……”   殷无极的地魂听罢, 笑而叹息,终于融入魔君躯壳之中,与命魂合一。   殷无极魂魄不全, 命魂多情激烈,爱恨分明, 总是展现出少年的天真偏执。   此番再苏醒,迷惘扫去, 帝王的本相重归, 他的赤眸中徒留下一片清平。   修罗道走的越远,殷无极越是理解杀戮的本质。烈火焚身, 也无半点后悔。   以杀止杀, 修罗之道。当年他跨山填海的孤勇,如今已是满肩风雨,一地寥落。   帝尊回头望去,来时路杨柳凄凄,竟是面目全非。他依然要走下去, 直到尽头。   “圣人, 何为慈悲愿?”   殷无极被他揽着背脊, 他似是倦怠极了, 从伤痕累累的圣人怀中抬起头,苍白的唇擦过他的耳畔,喁喁的私语。   哪怕是深陷泥淖, 身为最顶级的修真者,在接触到道的时候,他们总是抓住这灵犀一念,不惜代价的求真。   能剖开对方的胸膛的时刻,不多, 此时刚刚好。   “大仁不仁。”谢衍垂目,如深深静水,却在抬眸时决然。   他道:“‘仁’之一字,并非悲悯一事一物。帝尊之慈悲,在于天命造化。”   “大仁不仁吗?哈哈哈哈哈,原来本座,早就与圣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殷无极纵然浑身染血,却倾身,环住端坐于白骨王座上的圣人,恣狂不羁道:“世人庸碌百态,人间万事炎凉。此生,唯有圣人知我。”   论道至此,已是剖开肺腑,触及灵魂的底层。   圣人为天道代行者,自然有释经的权力,所以他开口阐释:   “列土封疆的时代,你终结了它,你为天命,杀亦是仁。若有人挡在你面前,无论对方是何身份,有何理由,阻挡你,皆是违背天命。杀之。”   若是按照圣人的说法,修罗亦是慈悲。多好的诡辩。   谢衍奉行的绝对实用,在殷无极困于道德规训时,他亦能跳出窠臼,为他指点迷津。   或许,他在论道时,仍存有隐秘的私心:一切让别崖痛苦的事情,都没有存在的理由。   若有朝一日,他为天道,自然不会将这般残忍天命,压在他的双肩。   殷无极心中早有答案,听到圣人这般劝解,只是笑笑,“圣人执迷了,不必曲解‘道’,天道追魂索命,天命如何在我呢?”   谢衍心想,这如何是曲解,嘴上却说,“若某一日,天命以你的道为基呢?”   “若是人成为道,那可真是……太悲伤的事情了。”   殷无极不赞同,“本座没有那样的天分,可以剥离思维、道德、情感与灵魂,成为‘道’。”   “我以人为傲,不愿成仙。”   殷无极两魂归位,唯有代表神性的天魂还未回来。不过,对于他们这般境界,缺少一魂已不影响行动。   殷无极的魔躯霸道,若无承载修为最多的天魂压制,地魂酷烈嗜杀,命魂多情紊乱,他极容易失控。   如此,还得向前走,寻回天魂才是。   谢衍以肉身镇在白骨王座上,为弟子抵挡了太多因果,失血比想象中多。   圣人两鬓鸦黑,面色冰白,双眸清寒幽深,唯有唇上有一点朱红,教如玉雕的圣人,却留有一丝人的柔软。   “圣人,我最恨您的一点,就是逞强。”   殷无极俯身,噙住他唇上那一点朱红。他说着恨,眼底却蕴着无限情意,款款渡来魔气。   “说着恨,身体却诚实。帝尊嘴硬,但尝起来竟是软的。”谢衍淡淡笑了。   他顺势抬起头,扯下他微低的脖颈,与献吻的美人魔君交换一段气息。   “……饶是再无坚不摧,在您怀里,谁不会化掉啊,都怪您才对。”   他刻意埋怨着,眼睛却多情如水,光芒潋滟,“圣人,您真是坏透了。”   殷无极在他面前,向来是温柔可爱的模样。   谢衍无声笑了,揉揉他一段雪白的颈,觉得他这般矜持又鲜活的情态,才更接近往昔的帝尊几分。   片刻调息后,两人呼吸沉重些许,伤势好了不少,缠绵的唇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殷无极伸手擦拭唇边朱红,将血晕开,好似一笔婉约的胭脂。   他腕骨上缠着红绳,铜钱的锈色更重了。他轻笑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在铜钱锈死之前,得找到天魂啊。”   说罢,他将回归本相的无涯剑取下,别再腰间,再伸手去拉谢衍。   谢衍也不拒绝,顺势借力,握着他递来的手,重新站起来。   圣人剑骨笔直,卧时如倦松,立时如雪竹。其中钢铁意志,巍巍然,教人见之怖畏。   “天地二魂拼了起来,你也该知晓,天魂到底在哪里了。”   他转过身,肩背绷紧,穿透血肉的伤口正在复原,深深浅浅,大片沾染白衣,如同雪地红梅。   再看帝尊,亦是满身血污,胸腹狰狞的剑伤血痕,被他用玄袍轻描淡写盖住,遮掩道,“您别看了,且顾顾自己吧。”   “您是为我伤成这样的……”帝尊的威仪端住没多久,眼神却追着他走,潋滟的眸缠绵眷恋,蕴含无限柔情。   他矜持了没多久,又三步并作两步,从背后轻轻揽住他,小心地吻他脊背正在愈合的伤痕。   “我哪怕陷在心魔之城,您都会闯进来救我,硬是把我拼了起来……千年师恩重如斯,我该如何回报……”   圣人步履稳健,将山海剑拔出,“别崖。”   结界彻底消弭。   谢衍平视前方,淡淡道:“弟子陷入危险,却自怨自艾,说什么救不得,从而放任自流,是为懦弱;或是纠结于正邪仙魔,或是顾忌那所谓师道颜面,瞻前顾后,心中有衡量盘算,是为虚伪。”   他振袖出剑,剑锋如一道当空白练,气贯长虹。   “那些是废物,不配为师。”   殷无极凝望他的背影,如同看着一座巍峨的高山。   谢衍冷冽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师长有教导之责,却非意味着弟子未来成就会低于师长。”   “我来救你,并非是指望你未来有何种回报,仅仅是因为——你传承我的道,自会走的比我远。”   “走的比您远?”哪怕身为帝尊,依旧在道途上跌跌撞撞,他迷惘片刻,谢衍却不给他回答了。   就在结界消失的瞬间,因果恶念如瀑布倾泻,向两人席卷而来,几乎要以大浪之势,将他们打下白骨之山。   圣人负手,白衣凌云,站在迎接风浪的最前线。   “拔剑。”   帝尊无言一笑,继而旋身抽剑,与他背对背。   两人的脊背相贴,如同严丝合缝的一对玉蝶,各自交托一半视野,共同面对滔天风浪。   一圣一尊的默契,压根不用言语表示。   阿修罗道的内部充塞因果,化为漆黑风浪,似乎要倒灌注满这虚无的神像,将站在白骨之山上的两人彻底掩埋。   “山海剑来——”   “洪荒三剑——斩山劈海!”   谢衍捏诀使起山海剑,殷无极故意用起了那名为“斩山劈海”的剑法,气势更为刚猛暴烈,好似在挑战师尊的威严。   谢衍也不生气,侧眸看去,饶有兴致道:“且让为师见识见识,何为‘斩山劈海’。”   神光起处,他如山海浪涛的剑法,几乎将那漆黑的逆浪彻底逼退。   帝尊魔气倾泻之处,无涯剑气好似从宇宙洪荒而来,浩荡无垠,摧枯拉朽。   师徒剑道本就承继,双修过,神魂贯通。所以,二人双剑合璧,竟是逆势将天道倾泻的因果破开一处窟窿。   谢衍毫不犹豫,先挑剑,剑指向唯一的通路,道:“别崖,你先去。”   这道空隙的存在时间不会太长。   殷无极轻身跳上他的剑尖,足尖轻盈,谢衍顺势向上斜挑,无言的默契。   谢衍敛眸,继而沉声道:“用你最自豪的一剑。”   山海剑为跳板,殷无极旋身,无涯剑划出一道漆黑的半弧,他再双手握紧剑柄,向着那裂缝处十字旋刺而去。   “天地同悲!”   澎湃的魔气完全注入剑锋,攻其一点的剑势,自内部刺入那阿修罗像的咽喉之处。   谢衍染血的衣摆随着风浪飘飞,宽袍大袖正遮天蔽日。在他旋身出剑时,连天河倒灌,也要为之退避三舍。   无涯剑的剑锋破开神像后,殷无极玄袍与墨发皆猎猎飘扬,他的身形如沧海蝴蝶,轻灵地避开无穷无尽的风浪。   再回身,他伸手抓住同样如一片流云飘来的师尊。   两人的手在半空交握,无声对视,皆是一笑,继而借助剑气,逆着狂乱的风浪向外飞去。   在他们重新回到心魔之城时,背后那阿修罗的虚像如同银瓶乍破,被漆黑的因果肆虐其中,即将四分五裂。   “怨鬼合该呆在鬼门里,既然跑出来,就别怪吾把你们碾至彻底魂消魄散。”   谢衍转身,眉宇间蕴着的冰冷怒气,近乎实质化。他雪白双袖平展,山海剑祭出时,正莹莹横在他面前。   他的背后,如同天地漫光的万万道山海剑意,竟是在同一时间对准了那阿修罗的虚像。   谢衍声音清冷,如无情之天。   “黄泉路遥,吾送尔等一程!” 第407章 菩提无尘   剑如雨落, 阿修罗像轰然倒下,连同承载的因果恶念,共同回流鬼门, 归于黄泉。   谢衍波澜不惊,背后是那山崩地裂的场景, 他却转身,满眼只是帝尊眉间的轻愁。   “业力、恩怨、因果……你若是无法从旧日中解脱, 如何抵达未来?”   谢衍将祭出的剑重新背负在身后, 冷冽道:“别崖,那些对你有期待的人, 就算死去, 也不会成为包袱,拖累你往前走的脚步。你且往前走,一直走,不要回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殷无极沉默片刻, 继而笑了, “忘却历史, 我存在的根基又在何处呢?忘却来时路, 当真是对的吗?”   谢衍知道言语无法说服他。   他的少年内心柔软,容易被世情牵绊,不顾惜自己, 将一切荣光与罪孽肩负。   纵使他成为魔道帝王,也始终学不会真正残忍冷酷的作派,情与义化为两把尖刀,至今仍插在他的肋下,痛彻心扉。   “先去找天魂吧。”谢衍转头不去看黑气弥散的场景。   因果就算一时散去, 往后还会聚集。唯有解决了天道心魔这个根源,他的别崖才能真正解脱。   殷无极抬起手臂,看着苍白腕上系着的红线,青绿锈色的铜钱缀满,随风摇晃,红线尾端无风自动,似在寻找恶缘的方向。   他身上垂落的红绳与铜钱,如附骨之疽,深深压在他华贵的玄袍上。他走动时,铜钱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锈色却越来越深,这是被污染的证明。   “这是我欠的债。”殷无极轻声道。   “每一枚铜钱上都刻着我的杀孽。锈色为因果,恶念今日找上门来,向我索命,不过是一饮一啄,定数罢了。”   谢衍伸手,似乎想要拨开这些垂落的红绳,却扯不下来,“就没有办法除去吗?”   “在这座‘无忧城’里,它们是恶念的具象化,除不下来的。”   殷无极终于肯提及一点魔宫之变,淡淡笑道:“一次改朝换代级别的杀戮,能够担得起罪孽的,唯有君王。即使在圣人身侧,隐姓埋名,百般躲藏,本座也终究是被这因果追上……”   “本座无意为自己辩解,无论理由,杀了就是杀了。”   他赤眸血腥散去,化为淡淡的悲意,自语道:“我在白骨王座之上,看着那具无头的尸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些年来,我向现实低头,与世情和解,再也不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少年。”   “本座开始接受灰色地带的存在,默许一些利益的交换,对曾经无法容忍的逾越,开始睁只眼闭只眼……为了北渊江山稳固,或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安定。”   “这些娴熟的政治操弄,到底是让当初拥立我的人失望了。”   殷无极始终没有走出来,轻声道:“我是不是变成了,我当年最讨厌的那种样子?”   谢衍却不赞同,道:“乱世需要砸毁一切的革命者,盛世需要的是修修补补的改革家。太平无事,就是最好的政治。”   “别崖,你不必怀疑你做的事。在你即位之后,北渊洲的和平,已经长达近四百年了。”谢衍似是在提点,亦有无名郁愤。   他语气急促些许,不似圣人往日的冷静:“那些对你倒戈相向者想过吗,若非你四处奔走,外部与各势力修好,向内平衡利益,维持这么久的清平盛世,难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圣人是这条路上的先行者,他最了解个中不易。   谢衍说罢,亦是感同身受,殷无极却回避了这个话题。   他转过身,挂上寻常的笑意,指向右侧,“圣人,寻找天魂,该去那个方向了。”   他们向右侧走去,先是漫无边际的迷雾,待到拨云见日时,映入眼帘的是莽莽无尽荒原。   白骨成灰,残碑无数,无数剑柄斜刺入荒原地表。   残阳斜照,竟是如血。   “原来是这里。”殷无极似乎不意外,他的识海中亦有这样的场景。   沿着残碑分部的轨迹,他们向荒原深处走去。不多时,谢衍看见了一棵孤零零的菩提树。   菩提树下,似有一人盘膝而坐,垂下慈悲目,神情如莲,似在与什么对话。   谢衍负剑,停在三步之外。   殷无极停驻,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被分离出的神性。   天魂似乎处于一个空灵的境地,不见外物,眼中无他,亦无我。   他的容貌比起帝尊如今的疯癫模样,显得静美许多。   天魂双指拈花,似有禅意蕴藉。   佛偈一声,虚空有声音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施主本不信佛,魔性深重,身渡万魔,却非如来。施主为何要向佛家寻求答案?”   天魂面上浮现慈悲神色,他伸手接住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道:“向佛家求禅问道,是问往生。”   “施主想要往生?”   “我不往生。”天魂道,“本座问的是,万魔之往生,在何处?”   他声音落地,那声音寂静片刻,似乎无法回答。   魔道非仙道,在道统之中属于异类,或许说,低贱。他向道、向佛,皆是问不出答案。   诸天神佛,皆不愿渡魔。   “这世上没有渡魔的桥。”   他自语,“魔修在当今天道里,总是被放弃,被牺牲,被杀戮……为什么总是魔呢?从来如此,难道就是对的吗?”   “天不渡我,唯有自渡。可是,那座通向彼岸的桥在哪里?”   天魂拂衣起身,他披发跣足,帝袍松散,一段淋漓尽致的绝色。   他垂眸看着这荒原中央的菩提树。   它所笼罩的地方,光明,佛性,纤尘不染,宛然一片极乐之地,救赎之所。   这血海泱泱,难道只有能抵达这里的他,能得以往生?   他若离去,那些留在被天弃置的北渊,在最贫瘠的荒野中挣扎求存的魔,又该去往何处呢?   天魂的玄袍逶迤在沙地,身形寂寞,神色始终带着淡淡的悲悯。   那并非禅宗宣扬的佛法无边,世事皆苦;而是一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洞彻。   “我若离去,何人能接替我,将万魔渡往彼岸……”   天魂走过菩提树下,看向无尽荒原的残阳,听见血海涨潮的声音。“时候到了。”   天魂想罢,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檀木佛珠。   那是他常年供在大慈恩寺,用以镇压心魔的法器。   天魂纤细的睫羽如蝶翼掀起,赤眸无垢,本该无喜无悲的面容上,泛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若是抵达此处的只有我,不染纤尘的只有我,那伐了这菩提树,又如何?”   说罢,佛珠在天魂手中化为金刚钺刀,威严赫赫。   黑袍凌风的年轻君王神情慈悲,他执着法器,步履沉稳,走向这棵金光璀璨的菩提树。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挥刀,对着菩提树拦腰斩下。   大树倾倒,金光暗淡,唯一的救赎被他亲手毁灭。   正是斩去一切执妄。   “道家有斩三尸,禅宗有破执妄,唯有儒道,教我入世。”   他道:“师尊曾教我,为万世开太平。世道浇漓,我不能独善其身,兼济天下,才是执念。”   谢衍静静站在一侧,亲眼看着天魂将菩提树砍断,斩下枝条,再将树干劈成木板,堆叠起来,用恶念的红绳系住,负在背上。   “菩提木的年轮吗……”   天魂弯腰,看向那树墩之上,轻轻抚摸那断裂的伤口,微笑道:“真是漫长的千年岁月。”   “寿命如树中年轮,可惜,就斩断在此时了。我也再难有更长的寿数了……实在对他不起。”   那棵代表光明与救赎的菩提树倒下后,这足以他一人独善其身的极乐之地迅速漫上血水,与荒原别无二致。他没后路了。   血水染至他们的脚踝,谢衍攥紧了拳。   天魂阖眸,复又睁开,玄袍微微飘荡在风中。   他不去看周身缠绕的恶鬼,而是背负木板往前走去。   谢衍牵着承载地魂和命魂的帝尊的手,不知何时,像是怕他走失似的,用力攥紧了他的手腕。   殷无极本尊不发一言,眼眸亦是空灵,循着魂魄之间的本能牵引,跟随在天魂身后。   不多时,他们穿过荒原,抵达一条浩荡的血河前,似乎可以望见彼岸的风景。   血河中满是沉浮的恶鬼,天魂停住脚步,他的背后亦然有无数魔的亡灵从残碑之中爬了出来。   无论是善是恶,是感恩或是寻仇,他们都追随在君王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   天魂的声音清冽悦耳,道:“昔年天道封禅时,万魔曾赠我一段紫气东来,渡我一生。”   殷无极是炼器大师,天赋的能工巧匠。不多时,天魂就凝起魔气,将木板一一钉起。   他竟然开始搭桥了。   “今日,我以菩提木为桥板,为万魔搭桥,能够教他们渡过这条河,抵达往生彼岸吗?”   他不知道,但是愿意试。   谢衍看着他赤足走上自己搭建的桥,每每向前探索一步,他就向前铺一块木板,然后踩实。   他走在菩提木上,竟然风浪不侵,如履平地。   有着帝尊在前探路,困守在荒原残碑里的万魔,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踏上了这座血河上唯一的桥。   桥上挤满了魔,殷切地看向前方逆着光的帝尊背影。   菩提木为桥面,风浪无法侵袭这座桥,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万魔,在这条渡不过的河上,走得更远了一些。   在原本的命数中,他们原本不该有这条路,但如今有了。   谢衍肃立在桥边,目不转睛,看着那毫不犹豫地走向血河,躬身为万魔搭桥的瘦削青年。   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谢衍听见的叹息:“……在面临决断之时,宁可断绝自己的生路,背负所有的罪孽,也要为臣民,再搭上一段渡河的桥吗?”   天魂边走边搭桥,行至河中央时,本想再取下菩提木,却蓦然发现,背上早已空空如也。   他停滞在河中央,凝望着不远处的彼岸,倏尔叹息:“明明,已经看得见未来了……”   魔道统一之后,万魔归服,泰平盛世。   三百年如一个轮回。殷无极本以为,一切都将平静地发展下去。   即便魔宫内部存在矛盾,只要他还在,还有足够的时间,就将渐渐地弥合这些裂隙,抚平那些伤痕。   谁料到,中央失权,地方膨胀,党羽集团,欺上瞒下……看似稳定,实则臃肿不堪的王朝,正在和平中渐渐溃烂。他还是太轻视这种权欲的侵蚀。   船大难掉头,直到帝尊仪仗坠下风波海,天道的操纵浮出水面,预示着某些事情将不可逆转地发生。   随后就是魔宫之乱。   这场逆臣主导之下,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的迷局,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殷无极想要彻底清洗劫后的魔宫,让一切回归最初奋发进取的风貌,岂能那么简单?   一场兵谏之后,留下来的,唯有满目狼藉。   “人心如水,最是易变。”天魂无喜无悲,“可惜了,当年追随我的人,终究还是无法走到最后。”   他说罢,血河中伸出无数苍白的肢体,如同水草摇曳。最终一根根缠住了他的脚踝,阻挠他前进。   帝尊天魂一身玄色帝袍,披发跣足,盘膝坐在了半截桥上,似乎在和血河对话。   “我若要渡万魔过河,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以此身为桥,就可以渡万魔过河了吗?”   他笑意朗朗,“竟是如此简单啊。”   说罢,神性的天魂双足浸入血河之中,然后血水没过小腿。   他垂目看着倒影,魂魄的部分正在变成桥梁,向前不断延伸,于是他笑着,整个身体没入河中,过了头顶,血河吞噬了他本身。   他感觉自己正在化作一座桥,连接着历史与当今,过往与未来。   而后,他的身上走过万万魔修,他们向彼岸奔去。   直到,一个身影走到桥面上,盘膝而坐,伸手轻轻抚摸着桥面,道:“修桥补路的感觉如何?”   是圣人谢衍。   在他的抚摸下,桥面轻轻颤抖着,好似要在他的掌中化为魂魄的混沌形态。   “帝尊身上的神性,已经触碰到无上大道的内核之一。你与我,早就行走在这条路上了。”   谢衍白衣逶迤于桥面,他伸手,将一簇灵力融入血河之中。   “破执迷,承业障,渡万魔……帝尊如此大公无私,亦是大道之行。”   这一瞬间,那些万魔的虚影消失了,血河里的水鬼消失了,甚至连罪孽的河水都重归清澈透明。   天公在此低眉,唯余圣人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风过,又化为层层涟漪。   那是一张清寂如雪的容颜,不死不灭不老,宛如无情天。   前方的桥消失了,漂浮在水面之下的美人帝尊从水面之下渐渐浮起。   他的黑发如瀑,黑袍如流云,双手并拢置于胸前,眼眸安静地合着,好似在永远的安眠。   这是殷无极的躯壳,宛如天地雕琢,美到令人屏息。   “别崖,且回到你的身体里。”   谢衍伸出食指,向水面灵犀一点,清澈的河水荡漾碧波,随即,长出接天莲叶。   经过谢衍点化,这些莲花根茎,竟是殷无极身上的红绳所化。   含苞待放的艳红莲花,则是快要锈死的铜钱,每一枚,化一朵,层层叠叠地簇拥着他。   这些艳绝的红莲从水中伸出花苞,迅速抽条,盛放。   殷无极的身体被莲花簇拥,轻轻托举出水面。禅意的花朵,此时亦然带着慈悲之愿,竟是被净化了。   水波寂静时,美人如芙蕖,盛开在藕花深处。   谢衍足踏凌波,轻盈地倚靠在莲叶间,潇洒桀骜。他屈身,托起藕花上沉睡的美人,将他揽在自己的臂弯里。   “该醒了,别崖。”   谢衍毫不迟疑,径直吻在了帝尊苍白的唇上。 第408章 莲花相送   映日红莲, 遮天蔽日。   他们藏在莲叶田田之间,暂时听不见心魔的引诱。无休止的围猎中,二人终于有了一方喘息之地。   谢衍端坐在莲台间, 让殷无极枕在膝上,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擦拭他湿漉的眼眉。   他单手托着殷无极的脊背,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贴着唇畔渡一缕灵息, “别崖,该醒了。”   圣人向来身披三重雪, 此时血染白衣, 低眉垂眸,却比往日淡漠寡情的模样更鲜活,明光曜曜。   美人魔君安睡在他的臂弯里,莹白面庞倒映红莲艳色,浓密睫羽阖着, 玄色的宽袍大袖垂落在澹澹碧波。涟漪一圈一圈, 吻着他湿漉的漆黑发尾。   芙蕖青碧之间, 他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难得的闲暇, 谢衍指尖缠住他的一缕发,将三千青丝从碧波中撩起,一圈圈绕在自己苍白的腕骨上。   看似随意, 甚至有些玩心不泯,却是无声的契阔。   世事跌宕,红尘难渡。   谢衍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想让他再度坠落红尘里。   不多时,殷无极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继而,游丝般的呼吸逐渐绵长,面容泛起一丝红润。   散魂濒死的魔君,此时正逢枯木回春。   “……师尊。”   殷无极醒过来时,眼前只有黑白红三色。视线尚涣散时,他有些惶然失措,伸手向身侧探索,五指虚张,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在。”谢衍立即握住他纤长手指,温声回应。   掌心的温度传来,殷无极心定了,笑着阖眸,魔气再度活在他的经脉里。   这点指尖相触的温热,教他心跳如鼓,面上也浮现微红。“师尊竟然真的把我拼起来了……”   他歇了片刻,五感恢复正常,才意识到自己枕在谢衍的膝上,不知多久了。   殷无极仰起头,见到谢衍平视前方,宽袍大袖,侧脸如玉雕无暇。   白衣墨发的圣人,似乎永远这样存在着,是皑皑的雪山,亘古的青天。   他千年的饮冰卧雪,跋涉过时间的长河,终于换得枕在圣人膝上,得片刻安稳。   “魂魄稳住了吗?”谢衍凝玉般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   他蹙眉,“这般自伤一千的术法容易伤根基,帝尊以后警醒着些,莫要不把自己当回事,否则……”   “否则,圣人要惩罚本座?”他无所谓地笑着。   “罚你也不长记性,小崽子,尽教我操心。”谢衍骂他一句,语气忍不住染上亲昵。   他对这般变化还无知无觉,却见殷无极连眼眸都弯起,赤眸流淌甜蜜如浆的情感,嘴上却非得矫情两句。   他笑道:“圣人嘴上再骂我,亲我的时候也不耽误,怎么,本座是甜的么,您都把本座的唇咬出血了……”   “痛就对了。”谢衍后知后觉地尝到铁锈味,又觉得这血的味道甜蜜。他扫他一眼,见他微微支起身,腹部濡染的血已经干涸。   他毕竟在散魂边缘转了一圈,元气大伤,依偎在谢衍身侧时,他依旧像是徘徊濒死边缘的蝴蝶,连振翅的力气都没有。   殷无极也不在乎,任凭魔气修复伤势,喘息沉重些许。   谢衍背着满身是血的他走到这里,才终于想起自己的洁癖习惯。他开始用术法有条不紊地清理白衣上的血。   殷无极瞧着他,圣人肤色越发苍白,连修长的手指都没有半点血色,好似一折就断,浑然看不出他动手拆阿修罗像时,漫天星落如雨的霸道。   他们皆伤痕累累,一身赤血,两肩风雨。目视对方时,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着。   “圣人,好疼啊,您亲亲我。”殷无极凑上来,眼眸缱绻,意在勾引,“这样我就不疼了。”   美人投怀送抱,谢衍自然笑纳。   “帝尊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撒娇。”他顺势扳过殷无极的下颌,低头,含住他的唇畔细细碾磨。   谢衍将这些超出寻常的亲密视为寻常,一丝拒绝的意思都没有,这已经行走在危险的边缘。   悖伦的情爱,圣人的偏私。他不该如此,却一次又一次越轨。   “圣人多少年没这般狼狈了。”殷无极拾掇好玄袍,盘膝坐在他身侧,矜着姿态,红眸流转着粼粼波光。   “您战无不胜,身上的伤,竟是都是为我承担的。”   “些许皮肉伤,很快就好了。”谢衍没把这贯穿道体的伤势当回事,随手在伤口附上一层灵气,就不去管了。   他可以流血,独独不流泪。   圣人至尊,这千年又千年,向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殷无极知晓他不肯露出伤势,是要师长的面子,却无端想起他用手触碰圣人血肉脏腑的感觉。那般接近。   所以,帝尊伸臂从背后抱他,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促狭道:“本座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谢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帝尊这句‘以身相许’都喊了多少年了,心虚时说,贪欲时也说,尝了无数便宜,百试不爽。也都是我平素惯你,教你恃宠生娇,才那这些话来促狭我。”   师尊往日都是默许的,怎么还和他对着呛。   殷无极似乎察觉出他的些许改变,心里轻轻一动,又与他诙谐打趣:   “师尊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徒儿合该嫁给师尊,做师尊的新娘。不过,本座现在的身份可不一般了,您若想要娶走魔道君王,至少也要三书六礼,把聘礼下到魔宫去才行,若是轻了,可不给您进九重天的大门。”   谢衍听他说罢一顿浑话,还没矜持片刻,就牵引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秀丽的面庞。   “您瞧瞧徒儿的容貌身段,可还喜欢?您讨回来,给那三个小家伙做师娘,怎么着都不输给旁人吧。”   谢衍:“……”   大战后的闲暇,情人间说的都是些没意义的小话,左促狭一句,又呛声两下,却能你来我往,毫不厌烦。   谢衍轻点莲叶,叶片舒展,化作一叶扁舟,逆流而上。   他们对坐扁舟之上,身侧掠过的是一簇簇莲花,好似送别。   小舟不知前往何方。   “这是去哪?”殷无极问道。   “去江河湖海。”谢衍玄之又玄地回答他。   殷无极支着下颌,看不够似的端详他,笑了,“好吧,既然圣人心中有答案,那么本座跟着圣人走,您总不会害我。”   谢衍见他一副全然信任的样子,无奈道:“走到莲叶尽处,我们就从无忧城出去了。”   他早就看出,这些莲花分开的水路,是出城的唯一通路,所以才选择沿着莲花行舟。   “这些红莲是……”   殷无极从魂魄里系着的红绳与铜钱,随着玄袍垂落,坠入碧波,落而生莲。   他微微睁大红眸,看向周边向他垂首致意的莲花。熟悉又陌生。   倏然间,他听见迷雾之中传来一句句声音:   “城主待俺们好,俺们心里有数。要是启明城一直这样下去,那该多好。”   “志士仁人,该做出决断了。上重天,上重天!”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愿陛下长生!”   殷无极盘膝坐在小舟上,伸手抚摸过那些原本是因果恶念,此时却是自莲池生长出来的莲花。   赤红的,雪白的,嫩黄的,一朵又一朵,在风中摇曳,与他唱送别。   殷无极阖眸,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谢衍手中执一支玉笛,放在唇边,悠扬的旋律响起,亦是镇魂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殷无极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随着乐曲,唱起婉转的小调,与他们告别。   过去的,未来的。死去的,活着的。   水在时间之上,小舟在波光中浮动,走过他漫漫的人生路。   他来时的方向,血池恶念,万魔厉鬼皆化为映日荷塘,恬静地沉在雾霭与暮光中。   殷无极侧眸,与吹笛的白衣圣人对视,笑了,“多年未闻,师尊的乐曲造诣,已然步入仙人境界了。”   若非真仙,如何能教血河化莲池,恶念化芙蕖,将这些追魂索命的因果恶念净化呢?   谢衍却摇头否认,道:“这并非归功于我,而是你。”   “是我?”殷无极有些诧异。   谢衍道:“你以身化桥,将他们渡向彼岸。他们的恶念消退,留下的是对帝尊的敬仰与追随,真正渡了万魔的,是你。”   “我所做的,只是最后一步点化而已。至于化莲将你托举出血河,或是此时的十里送别……”   谢衍转眸,似有异彩连连。   “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殷无极片刻哑然,静默地看向这些安静的莲花。千人千面,他已经分不清名字,留下的唯有高歌。   谢衍执着玉笛,墨发垂腰,淡淡道:“正是这一池莲花,隔断了天道的影响,教你我得以离开此地……你看。”   他用玉笛一圈,殷无极向迷雾对岸看去。   赤地千里,业火灼烧。那些他曾杀死的敌人化为血肉傀儡,徘徊地狱,皆用血红的眼瞪着他,却无法越过这重重莲池。   但凡涉入水中,就会被融化一身血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莲池之中。这是护佑。   “你这璀璨辉煌的一生,留下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谢衍此时目睹这一幕,心中亦有激荡,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别崖,你一生逆水行舟,纵与天违背,也不肯退让半步,你破开藩篱,劈开一个新世界,才有后来的万民皆拜东来紫。唯有你,堪为魔道帝尊。”   谢衍深深地看着他的弟子,一字一顿,道:“就算天道催命,就算心魔深重,但是哪怕还有一丝可能,你凭什么放弃自己?”   殷无极怔住,凝眸看向圣人,瞳孔微微颤抖着。   谢衍拽过他的衣领,似乎已经难以忍耐:“你想死,我允许了吗?”   灼灼的心火正在千年寒冰的内部燃起,烧光他的五脏六腑,烧尽他的骸骨血肉。   即使现在还没有融化圣人冰雪的躯壳,但是他的两肋已经生出裂隙。   迟早有一日,什么暴烈的东西会透体而出,圣人将不再是圣人。   等到那一天,他光耀万年的圣像会风化,悠久流传的神话会破灭,人们的敬仰来的轻易,走时也轻浮。他毁尽大道,散尽修为,连身前生后名也风流云散。   那时,真正的他能如何活着。活成墓碑上的名字,或者是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吗?   莲叶遮蔽了他们交叠的身影,谢衍在花下吻住他的唇,彻骨的缠绵。   殷无极被师尊拎着领子,强行按在了莲叶舟上。谢衍目如寒星,墨色长发却垂落如帘,遮下一片阴影。   “有人看着……”殷无极抱着谢衍纤瘦的脊背,无法从幽暗之中挣脱,他也不欲离开师尊的影子,身体发软,连反抗都不努力。   他小声提醒,却笑着勾起眼,丝丝缕缕地撩他,“您可别做太过分的事情……”   小舟穿梭过低垂莲花,谢衍冷笑一声,道:“怎么,帝尊既然做出引诱仙首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怎么又畏惧人看。何况,你之因果牵绊合该去彼岸往生了,留不了记忆,要看便看,怕他们作甚。”   谢衍只打算给不断作死的徒弟一个教训,结果殷无极这么哀哀戚戚一叫唤,反倒显的他这个做师父的看着衣冠楚楚,却不为人师表似的。   若是过去,他或许会顾忌些师道颜面,摆出正人君子作派,甚至还会替他拢好衣襟,斥几句胡闹。   现在,殷无极恼时唤他大名“谢云霁”,高兴时又挽着他的手腕唤“夫君”。   月有阴晴圆缺,他的心思却和月亮似的,时圆时缺,难辨的很。   谢衍还没想到该怎么教训他,却不料殷无极揽上他的脖颈,故作惊讶,“啊,师尊,背后……”   “哪里?”谢衍抬眸看去,却不料被徒弟翻身摁在身下,愣是输了一筹。   “您怎么这么好骗啊,我一诓骗,您就中招。”   殷无极笑着亲他朱色的唇珠,这是如水墨画的圣人身上,难得的一缕艳色。   “因为是我说的,所以您就不分辨了吗?魔可是很坏的哦。”   随即,软玉温香的美人躯体就覆上来,臂膀缠着他的腰,小腿勾着他的脚踝。   丝缕墨发蜿蜒在他的白衣上,旖旎绝色,连圣人刚硬的剑骨都发软,又被魔君笑着吻住脖颈。   “别闹的太过。”谢衍也没见愠色,默许了他的亲吻。   他看见莲叶的尽头,“别崖,待会出去,你还得变化掩饰一番。”   殷无极乐了,他想起自己假扮的身份,笑倒在圣人膝上,又仰头,促狭道:“圣人千里寻妻,不失为一段佳话啊。”   谢衍似笑非笑,把他按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旋,道:“反正圣人的传闻够多了,不在乎多这一条。”   在相拥中,他终于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活着的,还会呼吸,有温度,会笑闹,会和他矫情或者诓骗他,鲜活又明丽的小徒弟。   他的魂魄没有散成拼不起来的样子,他的身体还完好无缺,他身上的因果恶念,没有把他吞噬,或是让他堕入看不见的黑暗里……   他的少年,至今还存在于他看得见的地方,还能欢笑,还未变成冷冰冰的一片骨殖。   如此寻常,就好。   谢云霁会为了这样的寻常,付出任何代价。 第409章 百舸争流   无忧城遗址, 七日夜。   此前,圣人离去后,这座沙漠中的废城中浮现出海市蜃楼般的景象。   许多仙门弟子产生幻觉, 错以为自己是两千年前的城民,在此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风飘凌踏入半步大乘,心性坚忍, 很快就脱离了幻象。   他一丁点也不想承认, 他在幻象里看见的是师尊和前大师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场景。   看到往日冰霜般的师尊握着魔君的手, 露出柔情似水的笑, 含情脉脉地说情话。   他虎躯一震,好像看见了世界末日,直接吓醒。   “……太可怕了。”   风飘凌以头磕墙,试图把那些奇怪的画面从脑子里撞掉,一脸绝望, “还是毁灭吧。”   他再怎么不能接受, 也得担起大师兄的责任, 收拾好思绪就开始寻找师弟们。   在风飘凌寻到白相卿时, 温润如水的青年正抱着一截断木默默流泪,边哭边道:“琴、我的琴断了,这可是师尊替我斫的‘太古遗音’……”   “琴在人在, 琴断了,我闯大祸了,没法和师尊交代,呜呜呜呜……我也不活了……”   说罢,白相卿抹抹眼泪, 就要一头撞柱子。   他还没撞出去,就被师兄的剑鞘给拦了回去。   风飘凌忍无可忍,剑鞘一转,对着他的后脑拍去:“白师弟,你清醒一点!乐修最擅幻境,你功法不精进,怎么抱着一截断木,就糊里糊涂要殉本命琴?”   白相卿被他拍了个趔趄,蒙在眼前的心魔幻境终于散去。他清醒些许,怔怔道:“……师兄,我怎么了?你为什么揍我?好疼啊。”   风飘凌闭目,嫌他丢人,“揍死你得了。”   待他们两人找到沈游之时,他正捏着一把碎石子,坐在二层楼高的废墟上。   他以石子作千金乱洒,扬声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沈游之最年轻,身上总有些鲜衣怒马的少年气。他单脚踩上石块,挥袖举盏,意气风发道,“今天小爷我包场了!在座的道友们,满饮一杯!”   风飘凌看不惯他这纨绔作态,拎起少年衣领,愣是把这倒霉孩子拖走了,“沈师弟,你可是圣人弟子!总是这般张扬,实在是丢人现眼。”   红衣少年被他拖行,拼命蹬腿,手里还举着“酒盏”,大怒道:“风飘凌!你怎么老是管这管那的!整天端着个死人脸,一点都不懂豪侠之道,放开小爷!”   风飘凌冷笑:“师弟,你要不再看看你手里的是什么?”   沈游之再看向“酒盏”,却见那是个早就风化的头盖骨。   “什么东西!”沈游之汗毛都竖起来,一哆嗦扔了。   “心魔幻象。”风飘凌面无表情,“沈师弟,你六根未尽,迷恋红尘浮华,修行不够啊。”   血月当空,正是无忧城幻象最盛时。入城的前几日,陷入其中的仙门弟子几乎无人醒来。   后来,幻象似乎在逐渐减弱。直到第六日,多半城中的仙门弟子都清醒了,呼朋引伴,集结在无忧城中心的空地处。   城中心曾立过一座雕像,历经千年,早已风化。   石像卧倒城中,埋葬于时光,断面被风沙侵蚀出坑洼,唯余莲花基座还完整地保留着。   有仙门弟子忧心忡忡,“圣人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在遗址里了。我们怎么都找不到出城的路……难道圣人不回来,我们就从此困死在这里了?”   沈游之怒道:“师尊怎么可能不回来?七日必归,这才第六日,净说些丧气话。”他的桃花目扫过,方才质疑者纷纷避开他的眼神。   有人开始追究责任,“圣人离去时,我们还没入城呢,到底是谁说要进来探索的?”   他们面面相觑,皆是记不得:“不晓得,走着走着就进来了。”   阴阳家弟子诸葛明蹲在城中心,正在观察卦象,郁闷道:“这里磁针乱转,疑似有‘道’的痕迹,我和师父去过一个类似的地方,差点困死在里面……一切与‘道’相关的地点,磁针都是这个模样。现在只能等圣人,道友们,凭咱们压根出不去啊。”   跟随圣人东巡的队伍总能遇见千奇百怪的危机。   从凤凰林试炼、鬼门入侵到现在与“道”相关的幻境,随行的仙门弟子从各不熟识,到放下戒心合作,到底也算是风雨同舟一程。   第七日,黎明时分,无忧城遗址内雾霭渐起,似有死生一隙洞开。   茫茫的大雾中,似乎有一盏摇晃的风灯,照亮归程。   少女外披玄色罩衣,雪色内襦,朱红描金的褶裙随着行走摇曳,像是黑暗长夜中静静的一朵昙花。   “这大雾辨不清方向。”   少女正护着风灯,守着那微弱一线的明光,又抬眸,笑着看向身侧,“圣人,方向对吗?”   “对,继续前行。”将长剑反手背在身后的儒袍青年微顿,刻意放慢步速。   青年向左侧挡住黄泉吹来的大风,绝对保护的姿态。他垂眸,问道:“风大么?”   少女笑弯了眉眼,仰头瞧他,声音清冽:“纵然寒风凛冽,有圣人挡着,这灯不会灭的。”   “好,跟紧我。”   说罢,白衣青年抬袖,轻描淡写挥开前方雾气,两人相携而立,似从千古走来。   短促的一问一答中,众人竟是听出清冷背后的一线温柔。   云消雾散,晨曦的第一缕微光降临时,海市蜃楼般的奇景消弭殆尽,一切回归正常。   此地的罅隙已经弥合,空间不会再紊乱。   待到天边白昼时,谢衍捏诀,让这座尘封在沙漠的城池重见天日。   东巡队伍离城,千年前的碑铭从流沙中浮现。   谢衍挽了个剑花,再沿着上古的痕迹,剑尖为笔,银钩铁画,重新写下锋芒毕露的“无忧”二字。   他似是亦承载了当年无忧城主的决意,要倾尽所有,护一人“无忧”。   无忧城静静地伫立在沙漠中,是东巡的必经之路。谢衍希望它成为一座链接中临洲和东桓洲的沙漠绿地。   圣人的势力想要蔓延至东桓洲和西佛洲,产生如中洲这般的号召力,首先要打通前路。唯有把道、佛的势力都织入这座细密的网络,才有天下朝圣之时。   看着背剑在后,决然向前走去的白衣圣人,伪装成少女的帝尊藏在师弟们身后,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却悠然拢袖,笑弯了眉眼。   他似是最懂他不言自明的野心:   众道朝圣,天下拜服。   谢云霁所求,绝非为天道之臣,而是……   殷无极的视线落在谢衍反手背在身后,却始终剑锋朝天的山海剑,轻声自语道:“……逆天。”   剑指苍天。   谢云霁之图谋,他心有灵犀。   自无忧城离开,圣人东巡的队伍越过东洲边界,已有三日。   云舟杳杳,穿过云海,从天际平滑降落寒江之上时,天水正一色。   随后,无数自云端落下的小舟,顺势在云舟身后滑入水中,不知何时,形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扬起千里烟波。   楚天横碧,山水浓绿。随着天光穿透,云中君纷纷而下,华彩兮若英。   仙人横舟江中,又闻远处玉笛声,穿过平卢穹天,惊起白鹭一片。   “已经进入东桓洲地界,渡了江,就到白帝城了。”   风飘凌撩开云舟内室的帘子,先是礼貌性避开,不去看恢复帝尊形貌的前大师兄,语气僵硬。   越过此地曲折的水路,不远处就是清江崖,再往前百余里就是白帝城。   白帝城是道门长清宗的下属城池。近日,道祖亲传弟子、被人称为“小剑神”的叶轻舟正在城中静候圣人,也是代表道门,探问圣人东巡来意。   可饶是道门也料想不到,此番圣人东巡队伍中,竟是还有一位北渊帝尊。   “到了白帝城后,师尊自有要事。”风飘凌端来师尊吩咐的药,再摆上一叠蜜饯,抿着唇道,“陛下既是来向圣人求医,与仙门相关的事情……”   画舫的珠帘内,正点着清幽的水沉香。斜倚在美人靠上的帝尊本在看外面江上的景色,此时支着侧脸,懒懒地瞄了一眼风飘凌,矜持又华贵。   他似笑非笑道:“本座有求于圣人,自不会让圣人为难。风师弟,你这般,是在教本座规矩?”   “不敢。”风飘凌硬邦邦地道,“陛下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可没见得让师尊省心到哪里去。”   殷无极笑了,“师弟真是没礼貌。依照师门长幼次序,风师弟该唤本座什么?”   风飘凌快被他这在师尊面前装绿茶,背后却阴阳怪气的性格折磨死了,又不敢赌气摔了师尊备的药,只得受着他这性子。   “大师兄,师尊嘱咐您按时喝药。”风飘凌忍气吞声,将药碗递到这尊大佛面前。   “这才对。”殷无极坐正,单手抬碗,将药一饮而尽。   虽然,因果恶念在心魔之城内被殷无极超度大半,缓解了越发严重的心魔。但他身上有不轻的伤,谢衍留他在身侧观察,暂时还不会放他独自一人回北渊。   现在的帝尊被迫赋闲,虽然对外总是披着少女的马甲,但是在仅有师门几人的船舱里,他时不时会变回原身,缠着谢衍不放,毫不避讳快要疯掉的儒门三相。   白相卿正在对着窗户弹棉花,显然是在伺候大师兄时已经生无可恋。   他眼神死,喃喃自语:“殷师兄,我真的下不过你,已经看到棋盘就想吐了。”   “要多练练。”帝尊清了清嗓子,放过了可怜的白相卿,矜持地用黑子敲敲棋盘。   “风师弟,来一局吗?圣人可喜欢和本座手谈了,一旦下起来,那可是昼夜不眠……”   风飘凌登时退后三步远,怒瞪他:“陛下不要太过分。”   在儒门三相听来,帝尊这嚣张作风,不仅把他们忽悠的团团转,还对师尊意图不轨,言语间必牵扯师尊清誉,实在是用心险恶。   殷无极正打算继续忽悠风飘凌,却听窗外传来一声悠扬的琴音。   白相卿顿时停弦,闭目聆听一阵,笑道:“琴,君子之器。这是师尊在弹琴!”   帝尊披着玄色大氅,绛红里衣宽松,襟袍不束,赤足行于窗前,行止似有流光。   他微微撩帘,看见船头有一白衣身影,焚龙脑香,挥手拂弦,肃肃如江上清风。   乐声传来,一时万籁俱寂,唯有江上清风。   为首的圣人云舟之后,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无数仙门弟子都登上船头,翘首远望前方,聆听圣人的琴音。   独属于仙门盛世的华彩,尽在乐章之间流淌。   促弦,弦声泠泠。   谢衍垂眸,如高山之巅,清寒神色不动,眼底唯有一台修好的九霄环佩。   殷无极倚门,端详片刻,笑了,“高山流水。这首曲,若是无人相对静听,岂不是可惜?”   他用真身走出船舱时,仗着圣人云舟不可窥探,眉宇间尽是飞扬华彩。   他在谢衍身侧端然坐定,伸出手,轻挑香炉中的线香。   谢衍听见脚步,就知道他来了。他拂弦,抬眼与他对视,默许了帝尊随他坐在船首。   圣人无情无欲的瞳孔里,除了照出琴之外,亦然照出了他的影子。   殷无极亦然从这对视中,看见了清晰的他自己。   他似有释然,坐落船头,笑意朗朗,吟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儒门三相听罢,似有所悟,随后也跟出船舱,席地坐在二人身后,忽的在这种奇异的交流中得到了答案。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谢衍抬起头,微微一笑。   青山埋入黄昏暮色,天穹上,一轮秋月高。   殷无极似是在琴音中魂颠梦倒。他坐在圣人身侧,枕着江上清风,与秋月同归。   他倾酒入江中,看着水波中的明月,淡淡笑道:“这一杯酒,与天下共饮!” 第410章 天问先生   白帝城, 四月春。   江上迎晚风,湖畔绿杨阴。漫步城中烟柳,处处可见道家清幽, 香火绵延。   中临洲繁华富庶之地,儒家作为世俗道统, 时常入世,甚至与凡人混居, 并无受香火的习俗。许多庙宇也在逐步没落、拆除, 唯有圣人庙的香火鼎盛。   凡人求仙为的是功利,他们拜儒家圣贤, 自然多求科举仕途。   来自中洲的仙门修士一踏入道门地界, 登时觉出几分东桓洲独有的道家气质。   “道家城池多有典故,各自信仰神君。”白相卿看向庙中的白帝像,威严端庄,不怒自威。   庙里的香火味重的让沈游之掩鼻,甚至教他觉得有些奇怪。“师尊去办事了, 其他人也都去玩了, 咱们为什么要来白帝庙?”   “师尊嘱咐我们跟着‘那一位’, 教他别离开视线范围。”风飘凌看向混迹在香客之中的玄袍青年, 时时紧绷,如临大敌。   “就算仙魔仍维持盟约,但是魔君踏入仙门地界, 这还是太超过了……”   白相卿抱琴走来,安抚炸了毛的师兄,“照我看,陛下不过是回师门求医,倒也没这么严重。”   “不严重?”风飘凌提高了音量, “我们喊了多久的师娘才晓得真相,相卿,你道不严重?”   魔道帝尊微拢广袖,风仪绝代,他似乎听见后方的争论,嘴角微挑,“真是有活力的孩子们。”   他有如此不流于俗的美姿容,踏在庙宇之中,如真君临世,来往香客却熟视无睹,从他身侧穿过。   殷无极眸一敛,心中思忖,香客多的有些异常。   他拢起广袖,先瞧了眼旁人求签,“道人,你这白帝庙里,求什么最灵?”   轮到他时,他玩心大起,丢一块灵石,俨然是打算试试:“财运?权势?……”   小道士修为低微,只觉他面目模糊,也不觉有异,道:“白帝当然是什么都能保佑,最近城中有疫病,还不晓得是什么情况,不少居士心里不安定,都来为全家人求个平安。”   “原来如此。”殷无极记在心里,又拿起签筒,打算随大流摇个签,“那我就求个姻缘吧。”   出乎意料的,他抽出一根“大凶”。   “天主孤煞,盗名窃运。”殷无极念出那泛着金光的字,语气平淡,眼神却冷了,“这签何解?”   小道士欲哭无泪:“……不对,我明明把大凶全抽出来了,最差也是小吉啊。师父说,为了咱们庙里的香火,咱们得有觉悟,所以签筒里压根没这根签啊!不行,居士,您再抽一根,这次一定行。”   竹签落地,还是大凶,签文都泛红了。   沈游之见殷无极唇角的笑意淡了,“写的什么?”   签文上好似滴着血,烫着殷无极的手。   他捏紧,一字一顿念出。“恶缘情债,逆天替命。”   “……何解?”   小道士眼睛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谁放的签?这是害我。呜呜呜……居士,我不会解,我找师父来吧。”   “不劳烦小道长。”殷无极语气温和,这等不详与他无关,多半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他反手捏碎了签筒,签子落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做过手脚的签筒,明明全装着清一色的吉。   殷无极拿起一根大吉,那上上签转瞬改变,形成血红的“大凶”。   那行字烫着他的眼眸:“悖伦逆乱,天将诛之。”   诛之!   他用力一握,立即把这根罪证似的签烧成灰,再看了一眼沈游之,淡淡问道:“师弟看见什么?”   沈游之立即摇头:“没看见。”   殷无极不再去看那些签,将那两根“大凶”收入袖中,道:“不必劳烦小道长,本座自能找到解签人。”   说罢,魔君再看向白帝道君的像,扬声大笑,“木胎泥塑,沽名钓誉,怎配为本座批命!”   他拂袖,转身走出庙门。   求佛问道,无一人能给他答案。   他之命运,何须由天来定义?   白帝庙外香客熙攘,他面无迷惘,向着那不知何时升腾的雾气走去,隐隐有些预感。   山寺桃花始盛开。不多时,他抵达一棵桃花树下。   树下有一老道,身着灰色道袍,手执拂尘,面目慈悲祥和,正静静等他许久了。   三相追了出去,却停在他身后。他们认出了道祖本尊,接下来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会面了。   魔君境界与道祖仿佛,他懒洋洋地踱到道祖面前,背着手,执着两根血色的签文,笑道:“什么风把道祖吹来了?”   道祖念了一句道法自然,“殷小友造访东洲,老道自然要来看看。”   仙门三洲各有各的道统,儒释道三家圣人因果与自家道统的势力范围相连,是为根基。   魔君一踏入东洲,一身因果罪孽,像个黑暗里明晃晃的大灯笼,自然瞒不过道祖。   他在中洲畅行无阻,因为他身侧就是儒家圣人。有圣人允许,中洲哪有地方能拦得住他。   道祖平和地一笑,道:“殷小友想要知天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解的……”   “道祖是来多管闲事的?”   道祖也不恼,意有所指地往天上看去,雷云动荡。   “殷小友身为魔君,即便是随手抽一根签文,也与因果缘法挂钩,自然会牵动天道,哪能从庙中轻易求得答案?”   殷无极的脸色一阴,随即舒展眉头,“原来道祖是来替本座解签的。既然道祖有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他将两根签文排在半空中,又随手一指,签文浮在道祖面前。   殷无极不屑轻笑,“天道如此批命,难不成在说本座是欺世盗名之辈,真是有趣。”   道祖浏览过这两根签文,神情凝重片刻,指向那“天主孤煞,盗名窃运”的签文,道,“这是过去谶。”   老道的视线落在另一根“恶缘情债,逆天替命”上,道:“此为未来谶。”   殷无极的脸色骤然一白。   “殷尊主,这签文,你抽了几根?”   道祖说,“……奇怪,看这签文,当时‘过去、现在、未来’,合该有三根才对。”   “没有。”殷无极矢口否认。   他欲隐瞒那些悖德情/欲的罪证,将手中木屑碾成粉灰,血色的签文却印入他的掌心,将罪孽烙印至骨髓中。   销尽血肉,都抹不去的印记。   道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和蔼笑道:“圣人此来白帝城,曾给老道来信,说有一要事相商。”   “圣人,欲窥天意。”   城里有一座白帝塔,俯瞰全城。塔落成于三千年前,是为镇压天下邪祟而建,其中空间混沌,凶险异常,并非人可踏足之地。   谢衍此来白帝城,除却面见本地道门修士外,还有登塔之意。   在白帝城澜殿,他逐一见过前来拜会圣人的道家大能,寒暄片刻,在他们的试探戒备中,坦然说明来意。   “白帝塔上有一座天道日晷,吾欲借来一用。”   “欲登白帝塔?”常在白帝城修行的道家大能面面相觑。   “白帝塔历来是道门镇压邪祟的圣地,原则上只进不出。圣人欲登塔,开启日晷,虽说用一用无甚妨碍,但开塔之事……我等实在做不了主,还请圣人询问道祖。”   谢衍道:“吾已去信道祖说明,道祖并不反对。”   他与道祖交流过,本可自行其是,但专程与白帝城道修说明,是极有君子之礼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人反对。   三日后,宜登高。   圣人登白帝塔前,屏退无关人等,先焚香祝祷,三祭拜。   “师尊为何登塔?”风飘凌看着他的背影。   “问天意。”谢衍将线香插在香炉里。   他并未回头,语气平和,带着些循循善诱,“你等在白帝城中,难道未曾见到异常?”   “……香客很多?”沈游之道。   殷无极眉头深锁,似乎有些忧悒,他的赤眸迷蒙片刻,视线落在谢衍的背后,道:“祂的影响,变强了。”   “疫病。”殷无极道,“这大抵也是一种灾祸的先兆。”   谢衍转身看他,视线胶着片刻,颔首道:“陛下所说不错。过一阵,天边如有异象,还请陛下替吾观测。”   白帝塔虽危机重重,殷无极却不认为会难住谢衍,所以神色是最淡然的。   他先垂起眼眸,看着恹恹,却弯唇道:“如果圣人呼救,本座勉为其难入塔,搭救圣人去。”   谢衍见他披着一袭华袍,玄色大氅逶地,似是因为重伤未愈,脸上缺少血色。   殷无极却还不服输,顶着和他叫板,“圣人号称‘天问先生’,可别问着问着,把自己绕进去了。天之言,不足听。天之意,不可问。圣人牢记。”   “知道了,别崖若在塔下,见到不同寻常的轨迹,记得画给我看。”谢衍与他寥寥数语,旁人却是插不上话的,甚至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报酬?”帝尊又与他矫情两句,撩起眼眸,懒懒地勾他一勾。   见谢衍当真欲开口,他又莞尔,以指尖抵住唇,“玩笑之语,如此举手之劳,本座还不至于和圣人过不去。”   谢衍的几句嘱咐,皆是给了帝尊,说罢便转身踏入白帝塔内,身影融入封印之中。   塔中三千年未有生人进入,沉寂多年的邪祟被灵气一冲,好似从沉睡中活过来,发出异常的吼声。   三相的脸色苍白,殷无极却八风不动,道:“慌什么,以圣人的能耐,里头的都是杂碎。”   说罢,他飘飘然飞上白帝塔相对的山崖边,玄袍广袖,立于流云之上,视线与塔顶齐平。   白帝塔是一个独立的封闭空间,只有从塔底往上走,从外部是无法接近的。   殷无极在此盘膝而坐,日升与月落都在他身侧。   “听到圣人所说了吗?疫病该如何处理?”   殷无极从白帝庙得到线索时,就随意放出些神识,探查过白帝城中的疫病。   三相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我们入城时,明明白帝城一切正常……”   “修真者无灾无病,可是凡人呢?疫病初发之时,城中反应迟钝,或与风寒混淆,才影响不大。圣人已发觉此事不对,自然要灭于萌芽之际。”   殷无极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圣人东巡,本就是四处救火。在灾厄还未扩大之时,将其消灭于摇篮里,一向是他的惯常做法。很多事情,唯有走到此地,目之所及,才能真正看见,而不是靠一纸文书。”   “仙门如此风平浪静,谢云霁到底有多么鞠躬尽瘁,你们难道不知?”   殷无极盘膝而坐,微微仰望东方天际,瞳孔中映出了一道天的裂隙。   旁人看不见,唯有圣人与尊者境界才能接触到的,大道的真意。   “他已经登上塔顶,启动了日晷。”殷无极道,“只用了一个时辰,谢云霁果然很强啊。”   “……不过,他到底想问什么,非得大费周章用这座天道日晷。寻常问题,他自己起卦不就好了吗?”   站在白帝塔顶端的谢衍,看着光芒落在日晷之上。   他虽然从心魔之城中走出,但是他深埋的疑问,终究还是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教他时时不能释怀。   谢衍白衣临风,走到白帝塔的最边缘,看向天穹的裂隙 ,问道:“……此间世界之出路,究竟在哪里?”   这样满世界的救火,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千年又近了,他始终有力不从心的一日。   他维持着仙门的盛世,如同小心地维护一座琉璃的造景。   “天似囚笼,世人向何处求解脱?”   风起了,残云挡住了他的视线。   圣人的眸光漠漠,再凝聚之时,那道天的裂隙越发清晰,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幻象,刻在问天者的脑海里。   隐喻,谶言,或是命运。   他看见天际的裂缝中,垂落下一根绳索的幻影。   浑浊,混乱,摇晃的绳索,好似在欢迎谁引颈就戮。飘摇的雪白在空中飞扬,好似要将谁凌空悬吊起,以此昭示天下,悖逆者的结局。   “请圣人赴死。”   “请圣人赴死。”   “——请圣人赴死!”   谢衍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双袖从拢起,转为张开,似乎在拥抱着白帝塔上腥烈的风。   仙人俯瞰天下,哪怕面对如此威胁,依旧青眼高歌,笑了:“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天命啊。”   殷无极的赤眸一缩,看向那问天者问出的答案,当即失控站起,向悬崖边踏了一步。   “师尊——”   他忽的想起那未来谶。   逆天替命。 第411章 人前显圣   谢衍孤身站在白帝塔上, 高塔镇压着千万万的妖邪。   金光煌煌地照,照尽一切肮脏漆黑污秽,也照着他雪白无暇的衣袂。   以日晷倒影天意, 谢衍分明从那显形的幻象中,看见天意如刀。   “圣人之力终有尽头, 不可违抗苍天。”   倘若他一意孤行,非要逆天而为……   这高悬天际的绞索, 就是圣人的终焉。   但是, 谢衍破祟而出,鼎立于此, 作那仙门的高悬日月, 并非是为了屈从天意。   他布局千年,高阁调鼎,亦不是在等沧海兀自横流。   谢衍拂袖,慨然笑道:“吾之生死,只会由吾所愿, 从不由天所愿!”   “宿命, 何须天来定义。”   面对请他赴死的召唤, 谢衍的第一反应, 并非向天道下跪称臣,而是持剑。   他握住山海剑的剑柄,从身前一荡。剑意如白练, 如蛟龙,遁入天宫,直斩虚空!   顷刻间,九天雷鸣。   白帝城外的江水浩浩,竟是浪涛翻卷, 波谲云诡。   “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同时,天穹蔓延蛇形的天雷,正对城中逐步蔓延的疫病无计可施的修士们,见到这一异象,正在踌躇是否疏散城中百姓,外出避难。   很快有人道:“是圣人登了白帝塔。”   不明所以的东洲修士:“圣人?这一位来东洲做什么?”   “难道,是中洲唯他独尊还不够,他要将东洲也彻底纳入麾下吗?”   在白帝塔旁的山崖上,殷无极本想循日而去,协助谢衍将天幕的虚影破开。   却不料,师尊先他一步斩破天道幻象。   殷无极思忖,眉宇似有忧色:“若要断绝这疫病源头,首先要斩断天道降下的灾厄。他未曾将计划说与任何人听,只是自顾自做了。这灾厄根本等不到肆虐的那日,就被掐灭在襁褓里,这就是‘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吧。”   “仙门再次平静地度过一次灾劫。可是,谁又知道他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呢?”   谢衍不为自己表功,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可胜计。殷无极不知为何,为他觉得不值。   谢衍径直踏上这贯穿白虹的剑意,乘风而起,宛如临江仙。   殷无极望向天穹,圣人如一片飞雪,宽袍广袖携着烈烈狂风,身影化为煌煌曜曜的利剑,在空中肆意而斩。   谢衍敛眸,眼眸再睁开时,漆黑深潭映着炽烈的金光,好似古今圣贤皆以他为媒。   挂在虚空中的天道倒影,正在借助日晷窥视此间。   祂竟是幻化成一颗浑浊的眼球,瞳孔中充满了黑与白的混乱线条,似乎正在组成混乱邪异的一幕。   这绝非常人可目视之物。殷无极心中悚然,登时回头,以魔气结界遮住三相的视线,厉声道:“闭眼,不能直视!”   此时,足踏虚空的谢衍旋身,躲过那些肆意舞动的黑白线条。   他单手并成剑诀,言出法随:“退!”   顷刻间,山海剑意穿透天的裂隙,剑影高悬,如潮高涨,再回潮打落,逼退从天幕后妄图染指此方世界的天意。   “山海剑——”   顷刻间,谢衍再执剑飞掠而上,好似每一步都踏着实质的登仙之阶。   谢衍的身影与那虚影之眼靠的极近,并不怕被那邪祟同化,以他为圆心迸发出万千剑辉。   无数山海剑的虚影,将那瞳孔刺的千疮百孔。   天空中徘徊在成型边缘的虚空之眼陷入混乱,祂本就受到重创,在撕裂边缘。   谢衍还嫌不够,在瞳孔中央划出一道长长的裂隙,如同剖开天隙。   在这近乎疯狂的穿透性剑意下,那虚像就从内部迸裂,化为破碎的阴影,散如浆液,半个天幕黑暗尽染。   人前显圣。   在扩散的黑暗面前,谢衍的存在,比日月还要光耀。   谢衍拂袖,昂首,向苍天挥动长剑。   浩瀚如天河的剑意再度铺陈整个天际,挡住了那倾倒如雨的黑暗,形成了一道维护世间的“壳”。   山海剑璀璨的光芒挡住了那散落的残影,避免凡人或是修士直视,或是化为灾厄之雨降落世间。   天幕后的阴影见到这一次无法向此世投注影响,只得不甘不愿地缩回了天的背面。   乌云散去,天雷也停了。在天道最后一丝触角退回时,异象就此消失在天际。   “谢云霁,你真是乱来!”   殷无极身形一晃,转瞬就从山崖上跃下,向着充当了另一层天幕的剑意中央飞去。   这时,三相眼前的黑暗才被帝尊撤去。   他们极目望去,却见殷无极的玄袍大氅在山风中掠过,如同蝴蝶振翅,又似一叶飘零。   殷无极借着圣人剑意轻身而上,腾挪间,他如履平地,好似在攀登绝顶高峰。   这条通向谢衍的路,唯有他能走过去。   当年,他初登尊位时,谢衍曾带他亲眼看过世界的本质。   这些年来,他正在对抗天道与自我质询中渐渐地明白“道”的真意,亦只有他,才能与谢衍大道同行。   天穹上,谢衍似乎力竭了。白衣如雪的身影,似乎在向后倾倒,他的眼里还酝酿着惊澜怒涛。   当他身化长剑破天,双瞳直视天裂时,那股徘徊于他身旁的磅礴怒意,几乎贯穿那苍穹的裂隙,竟是一瞬震慑了背后的天道。   “下落的时候,要稳。”谢衍阖眸,心中有数。   谢衍现在承载的力量堪比陨星,不能轻易落在地面,否则这片山林云海就全完了。他必须在收割完残影后,收回放出的无限剑意。   为此,圣人儒袍凌风,广袖飘散,他开始卸去过分磅礴的灵力。   谢衍抬手,无数剑光齐齐倒转,化为雪白的灵力激流,重新回到掌心,这等反作用力,更是加速了他的坠落。   “……是别崖吗。”坠落的那一刻,谢衍看见了帝尊的身影,无声地笑了。   在谢衍如流星坠至林海中央前,帝尊的身影如雾又如风,穿过剑意与风声的轨迹,伸臂去接从暴风眼向下坠落的圣人。   殷无极并未往外释放魔气,他将力量凝于一点,在揽住圣人的腰时,以手抵住他的脊背,为他梳理一瞬间被拉至巅峰的灵气。   “无事?”殷无极的声音醇厚,夹杂着耳畔的风声。   殷无极化风时,刻意虚掩身形,藏身于山海剑意之间。除却三圣,没人能窥探魔君帝踪。   “平安。”帝尊来了,谢衍就不担心自己坠落引起的连锁反应,淡淡一笑。   他卸了全身的力道,将神识凝聚于右手掌心,教天穹上盘旋寻不到出口的剑意回到他的身体里。   不多时,风烟扬起。殷无极带着谢衍降落在密林掩映处,漫漫林海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还没等谢衍点头示意,殷无极有点恼,凑上前去。   他的长睫垂下,显出几分多情,“谢云霁,你真是乱来,登白帝塔,用日晷照出天道的阴影,然后把其直接打回天幕后……”   谢衍往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在止不住地笑,“乱来吗?吾怎么觉得恰逢其时?”   “别崖,你也看见了,天道欲借吾性命,那吾如何不能斩祂一臂?”   他扶着帝尊的臂膀,到底是站稳了。   谢衍长至腰部的墨发披拂,发冠早已碎成齑粉。他再抬起冷冽凤眸时,拭去唇边的血,几分恣意,几分疯狂。   “千年在即,天道正在见缝插针施加影响力。来犯一次,吾就退治一次,绝不让祂染指……”   “无论是五洲十三岛,还是你。”   “绝不。”   儒袍白雪红梅,圣人苍白的唇弯起弧度,染上妖异的一抹红。   “圣人,您好疯啊。”   殷无极凝望他片刻,倾身吻去他唇畔的艳烈,尝到了圣人心血的滋味。   谢衍浑身灵气激荡,情绪波动异常,正没法平息。交战后的情人之吻,他自然笑纳。   他甚至还按着殷无极优美雪白的后颈,勾勒着他的下颌,把他咚地一声摁在了旁边的树上,噬咬他弧度优美的薄唇,直到咬出了血。   帝尊喘息一声,又被圣人失控按住,揪着衣领,吻的喘不过气来。   “这么厉害,您是要吃了我么……”   殷无极笑着拂过他的腰际,品味着其中令人怖畏的占有欲。   他似乎觉得,圣人这泓冰寒的深潭,都快要变成一团痴狂的火了。   到底是师徒,他们谁都不比谁正常。谁又比谁疯魔。   谢衍在齿列中嚼着他隽永的爱,再配以战意佐酒,饮下魔君如痴如狂的一颗心。   殷无极环着他强劲瘦削的脊背,反身将喘息不稳的圣人按在树荫里。   “您不要害怕,我暂时……还不会离开。”   他将谢衍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吐息温柔,“师尊摸摸看,还是热的,活着的,我还在您身边。”   赤眸墨发,他是妖异绽放的红莲。   谢衍漆黑的瞳孔微动,动荡的灵气忽然稳定下来。   他摸到了他,温热的,鲜活的,他的肩膀渐渐停止颤抖,他不怕了。   怕。真是微妙又独特的感觉。   他已经很多年不晓得怕的感觉,独独在弟子的身上尝够了这滋味。   “师尊,您方才真是天下无敌,教弟子心里怦怦跳着,和头活鹿似的,你瞧,都要跳出来了。”   殷无极凑上去,舐去他唇边的血,渡去精纯的魔气,说着缠绵的情话。   “不过,在看顾这茫茫众生的时候,您也要顾惜您自己,不要再这样……”   殷无极垂着眼眸,吻过谢衍伤痕累累的掌心,他带伤染血的肩膀,他如暗室白玉的锁骨。伤痕亦是勋章。   “……后面会怎么样呢?”殷无极问,“天道下一步会做什么?”   谢衍坦然道:“不知道。”   殷无极诧异,继而笑了,“天问先生也会说不知道。”   谢衍:“你方才揍过祂一顿,你占卦,祂会摒弃前嫌地告诉你下面会发生什么吗?”   “好像是这样。”   谢衍似乎真的觉得疲惫了,他环着帝尊,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在战后静静地拥抱一阵。   殷无极很安静。用吻抚平谢衍的伤口后,他乖乖地被师尊抱着,或是被梳理头发,或是被抚摸脊背。他感受圣人难得的、像个活人的一面。   谢衍动了动,山海剑嗡鸣一声,返回他掌中。   “那个天道的预言,圣人小心。”殷无极道。   谢衍阖目,淡淡笑道:“请我谢云霁赴死,还早着呢。”   “若是吾不得不殉道,那么死法,也得由我来决定。”   他就算是死,也合该死在逆天的路上。   他不会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第412章 君子逾墙   天象回归正常, 儒门三相在林海之外,迎回归来的一圣一尊。   谢衍负剑徐行,身侧苍翠向后倒退, 他却好似漫步云中。云纱流锦的雪白儒袍染着大片血色,似雪里红梅。   他将墨发随意拢在背后, 青丝披散及腰,随风飘荡。晚风偶尔撩起一缕, 遮住他如星如月的眼睛。   他顺势阖眸, 神情不似寻常淡漠冰冷,唇畔的弧度也温柔几分。   殷无极跟在他身侧, 腰间悬剑, 玄金色锦袍常服,腰束玉带,束着庄重帝冠,端得是姿容赫赫,威仪不凡。   魔君与圣人距离一步之遥。   殷无极随意伸手, 将谢衍乱飘的长发撩到身后, 促狭道:“风有点大, 圣人不束冠, 仪容不整。”   他方才逼退天道影响,玉冠早就碎成齑粉。   殷无极打趣他,显然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了。   谢衍顿足, 看着帝尊意气扬扬的模样,随即旋身探手,从帝尊冠里抽出发簪。   帝尊猝不及防,头颈微微后仰,却未躲过。   “诶。”他侧头, 三千青丝落下,柔柔披在双肩,遮住半张昳丽容颜,神情有些发懵。   谢衍取走帝尊的发簪,随手挽发,将披拂长发松松束起。   “谢云霁!”殷无极发质滑软如丝缎,被他偷袭,绯眸埋怨似的瞧他,恼道,“你好记仇。”   谢衍侧眸,淡淡笑道:“这下仪容整洁了,陛下说不得什么了吧。”   殷无极拢着发,气得跺脚,恼道:“那是圣人窃走本座的玉簪。”   “读书人的事情,怎么算窃。”平原上风起云动,谢衍拢袖,白衣随风,仙气缥缈,“是借。”   “那你什么时候还。”殷无极撇头,看着青山点翠。   “……嗯,还要还?”   三相垂手肃立,等待师尊归来。此时见到这一幕,三人登时欲言又止。   有人污蔑圣人清名,他从来不放在心上,连解释都懒得。   魔君促狭他一句,师尊怎么就这么在意,还要当场报复回来?   而且,这毫不避讳的亲昵,对话时的从容,眼神的交汇,甚至是肢体相触……   可见,两人既不是单纯的决裂师徒,亦不是明面上那般水火不容。   风飘凌不敢妄加揣测,哪怕他们白叫了许久的师娘。   在魔君对身份不加掩饰后,师尊仍旧没有解释过他们的关系,魔君教他们继续喊大师兄,也未曾当面澄清。就这么不清不楚着。   “回去吧。”谢衍看着三相时,神情恢复寻常的淡漠。   “白帝城疫病源头已经斩断,不会再向外扩散。你们几个带人去协助东洲道友治病救人,平息疫灾。”   “是,师尊。”白相卿担忧地看着谢衍身上的血红,问道,“您的伤势……”   “小伤而已,休息一阵就无妨了。”   圣人无论到哪里,都是贵客临门。他在白帝城的住所,自然由当地最豪奢的世族安排。   他们低调回城。儒门师徒皆住在城东的临安小苑,可以看见依山的白帝塔。   殷无极披拂长发,听着一路上谢衍对三相的安排,好似在生闷气。   谢衍继续道:“……最近天道不稳,灾祸频频。此地又非中洲,我等作为盟友,应当履行……”   殷无极抱着臂,站在门前,开口就是阴阳怪气:“人家又不记着圣人的好,只觉得圣人要把手伸到东洲来,正在盘算着怎么合力遮掩灾情,塑造歌舞升平之世,把圣人好生忽悠走呢。”   毕竟隔着道统,儒道又是世俗道统,与道、佛路径相异。   就算道门表面与儒道一团和气,背地里的小动作却没少过,也有不少宗门世族与圣人面和心不和,对他阳奉阴违。   就连这次登白帝塔,他就算与道祖商议过,也把借用姿态做足,还是替东洲祛除天道影响,也不见得会有人记他好,多半觉得他多管闲事,盛气凌人,压了他们一头。   若是平常时期,谢衍也没必要干涉道门,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即可。   下一个千年在即,天道的影响力逐渐加深,灾祸更加频繁,人心各异,涌动也更激烈,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谢衍见他不忿,停了停,似要开口。   风飘凌听着大为不满,话语里带着些质疑:“儒释道是为血盟,帝尊此言,莫不是要离间仙门?”   殷无极见他木头脑袋一根筋,略略挑眉,不吝点拨他几句:“风师弟常年在微茫山上修行,却少了下山入世。师弟先前陪本座去白帝庙,难道没听到这白帝城中的风言风语?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都是些小人之语,不懂师尊深意。”风飘凌沉默了一下。   “三人成虎。”殷无极冷笑一声,看向儒门三相。   谢衍关注实用,刚萌芽的灾厄容易处理,以他的能力,自然很快就平息了,当然不在乎这些。   但弟子不能不在乎。   帝尊似是在训斥,“做弟子的,不维护师尊名誉,竟是束手一旁在看,收你何用。圣人阻止你,是因为对此不上心,难道你就没点主动性,就这样干看着?怎么当大师兄?还不如……”   他顿了顿,把那句“还不如我来”给咽下去。   殷无极现在的身份,早就没法做儒门大师兄了,不得已,才这样教着风飘凌这个榆木脑袋,却心里顶得慌,很不好受。   风飘凌好似领悟了什么。他垂首不语,良久道:“受教。”   维护师尊名誉,为儒门争光添彩,谢衍辈分太高,不能出面,只有他们这些做弟子的来。   不过,谢衍似乎有意让他们专注修行问道,不怎么在意名望得失,也从未这样要求过他们。   见帝尊恼火,谢衍扯住他的玄色袖摆,耐心解释道:“吾此次是斩断源头,举手之劳而已,知道的人心中自然有数,不必大肆宣扬。强龙不压地头蛇,在道门地界,低调即可,陛下不必为吾不平。”   殷无极拂袖,冷哼道:“你倒是晓得利害,又公平过了头,凡事因循法度,不会随意惩戒,才教有些猖狂蠢物觉得能爬到你头上来。”   谢衍也明白,自己东巡至此,许多事情都是强行干涉,不得已为之。   若是他风光太盛,势力划分复杂的道门各家,颜面上显然会很难看。   但碍于他仙门之主的身份,他们又得好生迎接着、捧着、伺候着,再悄悄收拾自己家的污糟事,摆一个花团锦簇的舞台给他看。如此,接着奏乐接着舞。   白帝城看似寻常无事,怕不是在圣人仪仗到来前,染疫的平民都被藏起来,声音都传不出几分,才有他们进城时的一切如常。   殷无极:“对圣人而言,逼退天道,反而是这些事中最简单的一项了。这道门山头林立,旁支复杂,世族大姓不比中洲少,各个都是土皇帝。您这仙门之主,虽然高高在上,却远在天边,鞭长莫及,若不是东巡至此,谁把您当回事?”   殷无极撩起墨色长发,别在耳后,露出半张容颜极盛的脸庞,红唇却微挑,讥讽冷笑。   “也罢,本座不多问了。圣人的事,心中自有筹谋,本座也配管吗?本座是您的谁啊?”   谢衍欲言,却被殷无极抢白。   殷无极赤眸凝血,拂袖就走,“哪怕停战结盟,仙门也是时时防着我们魔道,哪有儒释道来的亲近?是本座自作多情,说话难听了,刺耳了,圣人不想听,那就听那些奉承去。您这脾气,也就本座忍得了。”   说罢,殷无极也不理他的反应,径直推开房门,进去就带门落锁,当啷一声,把谢衍关在了门外。   谢衍:“……”   谢衍伸手覆在门上,却不敢下手推,怕惹恼了时阴时晴的帝尊,显得有些踌躇不定。   沈游之看着他们敬重的师尊被晾在门外,登时跳脚。   “岂有此理!殷师兄就算叛门了,也不能这么对待恩师!而且,这是师尊的房间,他怎么可以自己占了,却把师尊关在门外晾着……”   白相卿忙拉住年轻气盛的红衣少年,不顾他的挣扎,捂住他的嘴,道:“游之,小声点,祸从口出。”   这小祖宗,可别提醒师尊他是被帝尊晾在门外了啊。   风飘凌立即为师尊分忧,道:“师尊,无妨,就算帝尊占了主屋,苑中还有空房,弟子马上去收拾。”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输给魔道,哪有来求医的魔修占了仙门之主的房间,他们还得忍气吞声的,又开始卷袖子,誓要维护师尊。   “放着弟子来,弟子一定去劝服魔君陛下,师尊放心……”   帝尊也没设结界,只是关门落锁而已,谢衍若想进,有一百种方法。   谢衍敲了门,不应,怔了片刻。   “他真怠慢。”沈游之和白相卿咬耳朵,委屈极了,问道,“殷师兄以前也是脾气这么坏的嘛?”   谢衍很快有了主意,在弟子们的注视中,来到了还未落锁的窗前。   在他们眼里光风霁月、君子风度的圣人,竟然轻而易举地推开窗户。   紧接着,他踩上窗台,转瞬就翻了进去。   这动作,有够行云流水的。   三相:“……啊?”   窗户推开,再看屋内,殷无极玄袍宽松,长发披散,露出里衬的绛红,衬得他肤色白皙。他慵懒倦怠地抱着个手炉,似笑非笑地看着圣人翻窗的一幕。   “哪家君子会越墙?”殷无极歪歪头,怒意早就散去。   他乐了,“圣人,这是偷香窃玉。”   谢衍理了理衣袍,负手而立,理所当然道:“心中坦荡,即是君子,与越不越墙有何关系?”   圣人也没关窗,只是背身而立,窗外是暮色渐沉,圆月高升。   “师尊!”他的窗前趴着三个弟子,看着圣人不顾体面地翻墙,看上去三观尽碎,快崩溃了。   谢衍没觉得有什么。以前帝尊来仙门出席大比时,他私会都走的大门,那时还顾着些矜持体面,执意不肯翻墙。   现在哄徒弟是大事,翻墙就翻墙。   谢衍向来都是很会哄孩子的,他家的漂亮别崖也好哄的很,一点甜头就能眉开眼笑,分毫不记仇。   圣人站定,在袖里乾坤掏了掏,指尖摸到上次做的簪子。   他本是打算攒着,此时刚好拿出来哄帝尊。   三相看着师尊拉过魔君的袖子,递出一根精致华美的簪子,温言细语道:“借了帝尊的簪子,自是要还的,方才是吾冒昧了。……别崖瞧瞧,这根怎么样?”   殷无极转了转,发现是凤凰的尾羽所作,显然是圣人手笔,顿时爱不释手。   他的神情多云转晴,眼睛早就没了怒意,嘴上偏还矫情两句,道:“您这想起来道歉了。”   三相:“……”   他们看见了什么啊?   “师尊,殷师兄,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少年沈游之心直口快,发出灵魂质问。   “师徒。”殷无极开口打断谢衍,似乎不想听他的定义,或者是怯于听。   谢衍沉默,或许是默认了。   “哪有师徒是这样的?”沈游之不解,也有点委屈,似乎在控诉师尊的偏心。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谢衍这样的一面。   殷无极俯身,敲了敲趴在窗台上的沈游之额头,似笑非笑道:“我只是在师尊的身侧,呆的比你们久……”   “因为,那时间足够长。”他的神情淡淡。   “一千年,罢了。” 第413章 耳鬓厮磨   魔道帝尊的身份高一截, 只是拿个乔,就在师门里成功卷赢,将试图膝前尽孝的三个师弟赶出师尊的门。   不对, 他们压根没被允许进屋。   殷无极斜倚在窗前坐榻的软枕上,将玄色外袍覆在膝上, 随意慵懒。   他的衣襟敞开,露出半边锁骨, 青丝如流淌的烟墨, 从绛色里衣外侧滑落。浓墨重彩的美。   殷无极笑着,红唇弯起, 脸色却苍白恹恹。   “本座替圣人掠阵, 魔气消耗太多,现在旧疾复发,圣人得负起责任来,替本座调养才是。”   说罢,他以手背抵着额头, 当场开始装病。   “哪里不舒服?”谢衍纤长的手指搭在他的脉上。   向来明察秋毫的圣人, 明明身上还有干涸的血, 却很容易被帝尊的茶言茶语骗到。   三相快崩溃了。   沈游之扒着窗户, 哀嚎道:“师尊,殷师兄是装的!不要被骗啦!怎么看您的伤都更重一点吧。”   谢衍淡淡道:“这等程度的小伤,休息几日就好了。”他对此不以为然。   “本座就是病体沉疴了, 你待如何?”殷无极似笑非笑,向他勾勾手指,“小师弟,你看不惯,进来咬本座啊。”   这模样, 简直让人几欲呕血。   风飘凌如鲠在喉,正想说话,却看谢衍站起身,在装病的绿茶帝尊和一心尽孝伺候他的三个弟子之间,很快就做了选择。   师尊不但没把殷无极赶出来,甚至还在三相眼巴巴的张望中,将唯一的窗户半阖,俨然打算关窗落锁。   谢衍觉得弟子们会体谅,甚至还温和解释:“别崖的身体虽然有些好转,但事关重大,还是不能轻忽大意。为师得替他梳理魔气,至于你们的孝心,为师心领,但是暂时不需要,且去歇着吧。”   师尊一碗水端不平。三相有小情绪了。   谢衍却不觉得这是偏心,简短吩咐道:“疫病之事的后续,你们协助道门处理。飘凌去找叶轻舟,你等配合道祖弟子,事情办的漂亮些。”   “这几日,无论有谁求见,不见。对外一律说为师正在闭关。白帝塔天道显迹一事,低调、淡化处理,儒门不得作任何评价。”   谢衍说罢,就毫不犹豫地关窗,设下结界。   咔嚓。   这是三相心碎的声音。   夜凉如水。关了窗,谢衍回身,却见帝尊支起身,那装出的病歪歪模样一扫而空。   他盘膝而坐,托着下颌瞧他,喜滋滋地道:“圣人,本座病了。”   殷无极嘴上矫情着,声调婉转多情,会说话的眼睛却带钩子:“您想好怎么替本座调养身体了吗?”   “魔气通畅,脉搏平稳……”谢衍走近,俯身,食指在他脉上一搭,无情揭穿了他的装病。   “从无忧城回来后,帝尊的心魔好转许多。虽说暂时还不能离去,但也不至于需要专门‘调养’。”   “哼。”殷无极撇头。   谢衍把他披在身上的玄色外袍往上拉,将他半遮半掩的锁骨挡住,无奈笑道:“别崖都几岁了,和这些孩子置什么气?”   “孩子?”殷无极转脸看他,挑眉,“也就沈师弟算是孩子,风师弟都是独当一面的年龄了……”   说罢,他垂着眼,委屈巴巴道:“圣人眼里,他们是孩子,弟子就不是?”   “……”谢衍半晌失笑,不觉得他茶,反觉得可爱。   当圣人看着魔君,笑时可爱,怒亦可爱。   在别人眼里,他多半是偏心的。但谢衍从来不会察觉。   谢衍理所当然地认为,殷无极压根就没缺点。世人责难,皆是对他的污蔑与诽谤。   殷别崖性子好,温柔又可爱;长得漂亮,最是绝代倾城;不但实力强,还慈悲仁爱,是天下独一份的君王。   他作为圣人,都未曾说别崖一个字不好,旁人怎配?   “圣人,回神了。”殷无极咬了咬他的耳垂,促狭道,“您在想什么,怎么这么专心?”   “不,没什么。”谢衍这才抽回思绪,应他一句。   这温情脉脉的时刻,魔君一向是最美最体贴的情人。   殷无极知分寸,懂风月,从背后揽着谢衍削薄的背,挽着他的臂膀,让谢衍顺势坐在他的身侧。   一盏温暖的明灯旁,他的指尖轻轻掠过他带伤的肩膀。   “伤势,怎么样了?”殷无极的唇轻碰谢衍的颈后,呢喃细语。   被他的温热呼吸拂过,再亲吻,圣人玉骨冰肌的道体紧绷片刻,随即松弛下来。   谢衍伸手覆上左肩,搭住殷无极修长的手骨,轻轻摩挲,与他开了个玩笑。   “帝尊问的再慢点,伤就好了。”   他早就给出一块灵骨,现在并非真正的巅峰。但是谢衍依旧幽暗如渊,深不可测。   就连与天道数次对弈,目前为止,谢衍没有一次落于下风。   他既是代行者,又是守界人。   他不能败,败即是死。   他若是身死道消,谁来替他拒天道于门外,谁又能来替他看顾这茫茫众生?   谢衍突然攥住殷无极搭在他肩上,正在轻轻揭开他染血白衣的手背,用力到几乎捏碎骨骼。   好似压在他肩上的并非情人的手,而是来自无形天外的影响。   “师尊?”   殷无极没挣扎,而是由着谢衍紧握,轻轻唤他,“您怎么突然这么紧张,是我碰的疼了?”   谢衍目光从涣散到聚焦,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体的钝痛。   这么久过去,他脊背的伤,竟然没有完全好透。   他仗着灵力强盛,伤势恢复得快,但天道的冲击毕竟不比寻常伤口。他带着殷无极从无忧城出来,伤势刚好一些,又紧锣密鼓地预备下一场对弈,纯粹是在靠极强的底子耗。   殷无极也是看出他的异样,轻叹一声,小心剥下他的白衣,见到了还未愈合的血肉,在圣人脊背上留下几乎透骨的伤痕。   他的坐姿端正孤直,有一副白玉锻造的剑骨。   雪衣从圣人双肩落下,料子是最柔软的云,如花瓣层叠从肩头垂落,露出他的纤薄不失强韧的白皙背部。   谢衍嫌长发麻烦,随意撩到一侧的肩上,将背部的伤完全呈现在魔君的面前,似乎不曾畏惧是否会遭遇背刺。   “您之前的伤才恢复不久,又这样乱来!”殷无极也没料到这么严重,眉峰蹙起,“我去寻些伤药。”   说罢,他就要翻身下榻,足弓刚落地,却被谢衍一把抓住手腕,制止了。   “寻常伤药没用。”谢衍侧头,平静地问他,“能感觉到‘道’的痕迹吗?”   殷无极咬着牙关,垂眸仔细看向伤势,像是被扎痛了,道:“能。”   谢衍道:“现在,撕开这些伤口,把道的痕迹剜出来。”   殷无极抽了口气,道:“谢云霁!”   谢衍不知何时取来一把炼制过的银刀,在火上燎了燎,微微笑道:“吾总不能指望那几个孩子来,陛下知晓利害,这东西不能留,你来下刀,动手快些。”   殷无极看着谢衍转过头来,瞳孔微颤,随即凝聚出他如雪的容颜。   谢衍的神情锋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剑。那如寒霜冻雪的容颜,在灯下竟是极美、极凛冽的。   “用背后对着您的宿敌,圣人当真不怕。”   殷无极先是判断过他的伤,并未有过多的儿女情长,而是很快就冷静下来,甚至还故作轻松地道。   “照这么说,吾把陛下留在枕边,岂不是更危险。”   谢衍将簪子取下,随意用殷无极递来的发绳缠住长发,免得影响他下刀,叮嘱:“手稳住,你平时怎么拿剑,就怎么割。”   “剜去之后,新的血肉自然会长出来。”他甚至还轻描淡写地安抚他,“不是多大的事情。”   “不需要圣人指点。”殷无极嘴硬了一句,神情却沉静下来,他变得更专注了。   “本座明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圣人的牺牲、受难与不得不,我都明白。”   谢衍眼睫一动,没说话。   殷无极比任何人都明白谢衍的责任。哪怕他再恼怒。   换做他在谢衍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他们是一类人。   当刀锋割开圣人皮肉的时候,殷无极的眼眸一颤,手腕端平,如平日雕刻炼器时那样稳。   一切有条不紊,无声无息。   沾染“道”的血肉被又快又好地剜去,落在托盘中。谢衍的脊背血肉模糊,几处深可见骨。   殷无极的掌心燃起漆黑的天生火,极为精细地燎过他脊背的伤口,确保不会残留一点。   在无忧城里,他几乎能伸手触碰谢衍的内脏。如今,他又可以这样接近地抚摸他的脊椎。   这种越过表象皮囊,直接接触对方血肉的感觉,极是赤/裸/裸。   谢衍始终挺直脊背,没有出一句声。   殷无极根本没问他疼不疼,这当然是疼的。但是此时问了,他总觉得浅薄,侮辱了圣人的决意。   “好了。”许久之后,殷无极的声音低沉。银刀落在托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声。   沾了“道”的血肉,即使离开躯体,也似乎还活着。   待到告一段落,圣人白色的灵气渡上脊背,覆盖了那层燎灼。   殷无极看向谢衍的后背,祛除了天道影响,新生的血肉,终于可以正常地长出。   “结束了?”   “嗯。”殷无极颔首。   谢衍动了动肩膀,似乎是牵扯到伤口,轻轻抽了一口气。这是疗伤过程中,除却微微沉重的呼吸,他发出的唯一声响。   银刀放下后,殷无极将他微湿的发拨开,跪在他身侧,在他后颈吻了吻,舌尖温柔地舐去血迹。   魔君的唇沾着赤红,艳的不可思议。   他扬着眼睫,赤眸映着着他几乎被剜出空洞的躯体,甚至是森森骸骨,却依旧满眼偏执与痴狂。   殷无极指尖轻抚他的肋骨,想起他掰断骨头化剑,斩去他身上锁链的那一刻。   “师尊,我好痛。”他垂着眼眸,像是软绵绵的小狗,弯下头颈,让发旋轻轻地蹭到谢衍抬起的掌心下。   谢衍摸摸他的头,动作有点滞涩。   他温声道,“哪里痛?”   谢衍太强韧了,他能忍,亦不肯表露一点痛楚。   即便圣人躯壳破碎,露出柔软的血肉,他也不肯承认他有任何弱点。什么也打不垮他。   哪怕殷无极伸手碰到他滚烫的心脏,谢衍还能端着一副如冰如雪的样子,神色不动分毫。   殷无极也不告诉他,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住他素白的指尖,亲了亲他的指骨,   他有点哽着声:“……就是好痛,痛的我都要哭了。”   谢衍也懂了他的未尽之意,先是拭去他唇边的血,觉得那像是温软的胭脂。   他勾了一笔,满意地点点头,想道:帝尊甚美。   谢衍如此想,亦如此做了。他声音清冽,“若是觉得疼,就靠过来些。”   殷无极挪过去,与他正面对坐,双眸相触。   灯光柔和,他看着谢衍披散墨发,面容温雅,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此时也有着一缕光芒。   再怎样的端方君子,在与爱侣关起门来时,谢衍也不免肆意几分。   他竟是托着殷无极的下颌,唇触上去,先是轻轻碰了碰,再吮去血的滋味。   或是大战后的温情,或是暴露出圣贤清冷躯壳下,流露的一丝欲情。   殷无极托着他的后颈,送上这个吻。他动作很轻,怕碰到师尊的伤口,舌头却凶得很,扫过他唇舌的每一寸,直到缠绵入骨。   “不问?”良久,谢衍忽然低头,与他鼻尖轻触,声音很低,呼吸也有点不稳。   他温柔地问道,“也不恼了?”   殷无极方才恼的是他不顾惜己身,非伸手去管道门的事,甚至还阴阳他,与他置气。   但他同时明白,面对苍生劫难,谢衍绝不可能隔岸观火,什么也不做的。   “有什么必要?”殷无极敛眸,在他清寒眉目上再轻吻。倒是耳鬓厮磨,缠绵的紧。   他声音也有点嘶哑:“难道,本座还要现在问圣人,道门值不值得您如此做吗?”   “你谢云霁心怀苍生,心无外物,所以不肯袖手旁观。难道本座会这么不长眼,非得否了圣人之道?”   谢衍无声笑了,道:“别崖知我。”   说罢,谢衍将干净的白衣取出,轻轻披在肩头,宽袍松散,也不束腰系带,遮住血肉模糊的可怖伤口,尽是萧疏狷狂。   几息间,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圣人。 第414章 礼乐大同   私下相处时, 谢衍行事作风没有对外那般肃穆,此时他儒袍不系带,飘逸出尘, 一派贤士隐客的风流。   圣人高寒冰冷,或是狷狂不羁, 殷无极都不以为怪。   帝尊亦有正反两面,在臣民面前的肃肃威仪, 或是师尊面前的痴缠情态, 都是他。   不如说,他们在彼此面前, 才会剥离给世人参拜的表象, 显露真实的自己。   谢衍沉默遮掩伤势,等同不要询问。   殷无极在他面前向来知进退,明事理。他打了个响指,将带着道之残余的血肉烧尽。   他率先打破沉默,笑道:“师尊考虑周详, 师弟们也该历练历练了。”   圣人东巡这一路, 虽然也有些突发事件, 师弟们应对不错, 但毕竟都有师尊兜底,不算真正的独当一面。   这次谢衍低调处理,就是不打算出面的意思, 到底如何办,全凭三个师弟拿主意。   谢衍见他开始慢慢接纳师门,欣然道:“游之选了医毒双修这条路,多经历些,对他没有坏处。”   殷无极曾是儒门大师兄, 虽说早就离家远行,但心里还是在意儒门未来。他忧心忡忡,“风师弟耿直有余,变通不足。白师弟温润不争,性子太软和。沈师弟年轻气盛,行事恣狂……”   他话锋一转,竟是有几分试探,“关于儒宗,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如果他还在仙道,圣人心里的继任者,非他莫属。这点自信,殷无极还是有的。   但现在说这些,也都没什么意思了。   谢衍也不着急,只顾着灯下看美人一颦一笑。见他神色忧悒,谢衍轻抚他的手背。   “难道现在必须要选一个继承儒宗吗?吾现在还能撑一撑门楣,且不忙,让他们潜心修道,精研学术罢。”   “……当年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谢衍倏尔叹息。   他的眼眸似乎染着一点熹微的灯光,证实了殷无极的猜测,“当年,儒宗……我原是想让别崖……”   殷无极心里想“果真如此”,却回避了他的视线,轻巧地道,“师尊哪里有错?错的是弟子,辜负了您的心血,违背了您的教诲……叛师入魔,您还能原谅我,甚至总是应我的无理要求……我该感激。”   谢衍默然。   谢衍并没有错。殷无极想,千年前,他们最终的僵局,难道是师尊想要让他当儒宗继任者造成的吗?   事随时移。师尊的处境变了,他的心境亦变了。   原有的道路早就走不通,他们却刻意忽视了这些,像是过家家似的扮演着师慈徒孝。   越到后来,他们争吵越烈,冷战越多,越难直视对方的眼睛。   他们问心有愧,最怕惊破这个岌岌可危的梦境,才假装什么也不知晓地去维护这大厦将倾的师徒关系,直到倾塌的那一日到来。   师徒当到尽头,是两个人的削足适履,相顾无言。   殷无极的眼底晦暗,再回神时,他拉住身侧谢衍的手,用力扣紧,直到骨节泛白。   “抱歉。”他意识到冒犯,忙松开手,谢衍却反手捉住他,一时拉扯住。   半晌,殷无极都没松开交握的五指,他用拇指摩挲谢衍掌心的纹路,恋恋不舍的模样。   谢衍失笑,掌心亦迎上去,最连心的地方熨帖在一起,两人皆触碰到对方的体温。白皙匀称的手握在一处,指尖纠缠时,竟是奇异的缠绵。   “……不必道歉。”   从过去千年飞来的流光,越过沧海,掠过巫山,在此时正中圣人的眉心。   他终于道:“不是别崖的错。当年师徒……当不下去,也就当不下去吧。一段人生,总会被下一段取代。对帝尊而言,师徒,不过是一段曾经,你却在不断前进。”   最无常是变化。即使通天彻地如圣人,也不得不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被无形的命运推着走。   直到在人群中,他与他最爱的弟子失散,各自走向殊异的尽头。   师徒关系早就终结了。当年,谢衍对着天道起誓,斩断他们的师徒缘分,昭昭白日。   师门里早就没了殷无极这号人。圣人座下弟子,也不会有“无涯君”的名字。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永远地死在了千年前的风雪里。出走的少年,再也找不到一条同样的河流。   也偏是他们多情,还会念旧,才口口声声唤着“师尊”“爱徒”。或是殷无极自称大师兄,或是谢衍的几分偏爱,不过徒生情恨罢了。   静室无声,唯有灯光摇曳。   今夜,圣人变得有些不像圣人了。殷无极躲闪着,不敢看师尊深邃的眼,里面蕴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忽然觉得,现在的气氛过于黏稠,他快呼吸不过来了。   唇是湿润的,呼吸是温热的。直到他们鼻尖相碰的时候,殷无极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个吻发生的太过自然。忘情忘我。   谢衍不知何时抚上殷无极的后颈,手指穿过柔软的墨发,专注地接吻。   他们终究不再躲避。   一切规避、隐忍与克制,都在罪欲中分崩离析,连同早就崩坏的师徒日常。师不像师,徒不似徒,各怀心事,难以言表。他们最终以身体与魂魄的结合,将一切伦理纲常的虚像全部击溃。   无从解释,无从愧悔。一切都付诸于吻。   良久唇分后,谁都没有立刻说话,都在平复喘息。   “我离开师门,时间有这么久了?”殷无极靠着窗边的坐榻,将谢衍正面拥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几日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回归师门,说不准也是帮师尊带师弟的命。”   他笑着道,“见师弟们犯蠢,总想着欺负两下,当然,我欺负就行了。总不能给外人欺负了去。不过,在继任者方面,师尊还是考虑考虑吧。儒宗担子太重,您已经做到极致,对后人是何等的压力。”   谢衍却道:“兴亡百代,潮起潮落。儒门的未来,难道一定要有过于强势的继任者吗?”   殷无极蹙眉:“师尊创下儒门如此基业,若是后继者不够强势,怕是要被扑上来的狼撕了……”   却不料,谢衍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政治化的儒教,结束在吾这一任,才是最好的。”   他话音刚落,殷无极半阖的赤眸陡然睁开,如刀锋刺向凝望他的谢衍。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一点就明。   “圣人春秋鼎盛,哪里到了‘结束’的时候……您到底在说什么?”   谢衍环着殷无极,倚靠在他温热的怀中,顺势避开背后的伤势。“陛下认为,儒是什么?”   他今日与天道对弈,在天之上的对抗中,旁人无法意识到的角落里,他似乎又从洞察中有了新的认知。   殷无极曾修儒道,深知这种道统塑造人格,又禁锢人心。   虽然他早已叛道,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的来处。他道:“约束,或者是……秩序。”   谢衍话锋一转,说起从前故旧,“当初,吾自号‘天问先生’时,曾走过无数废墟遗迹,寻出上古失落的典籍,并且整理修订,提炼出一整套儒道的修真体系,才有了儒门草创。”   “后来,百家归儒。”殷无极道。   谢衍赞许地点点头,“各家的道统皆是残缺不全,想要更进一步,必须拧成一股绳。道统殊途同归,吾建立的修真体系,举一反三,自然可以成为整个儒道的体系。”   殷无极经历过那一段时期,谢衍风云奔走,他亦伴随左右,陪他慢慢将一盘散沙的道统凝聚在一起。   谢衍仙门之主的位置是天命所归。   中兴时代,百家归心。先有圣人,才有儒道鼎盛的雏形。   殷无极琢磨一阵,竟是大胆猜测道:“或许,只要能建立修真界的秩序,好用就行。您不在乎您的道统,是道、佛还是儒?”   殷无极的揣测,实在犯了天下之大不韪。哪有一道至圣会否定他建立的道统呢?   可他与谢衍说话向来百无禁忌,圣人自然不会生气。   “为什么不行呢?”谢衍笑了。   他反问,“儒是什么?是四书五经,是三纲五常,还是自上古传承至今的学问……”他竟是开始和帝尊掰扯起定义来了。   “这都是表象,不是内核。”殷无极来了兴致,他直起身,欲和圣人谈一谈其中的道了。   他随即颔首,淡淡笑道:“圣人与本座,不过是披着这一层儒教学说的皮,在自顾自做事罢了。若说我们所做的事情,有多么的‘儒’,恐怕也未必。”   谢衍当年教导他的时候,多半都是脱离经义的。他从没有用陈旧的知识与迂腐的道德来禁锢他,反而,教导的帝王之术占了上风。   最终,他选道基都选了《诗经》,浪漫不死。   而他身为北渊帝尊时,结合实际,才深切明白儒道的好用与禁锢之处。   天人合一、忠君爱国甚至是尊卑礼乐,都是有限经济条件下维护统治权威与秩序的良策。此外,魔尊身份还有一层天然存在的神权。北渊的稳定,多半依托于此。   当年,北渊洲实行政教合一体系,构建了初步的秩序,比沉疴弊病的奴隶制来的要先进许多。   但在如今,却未必能如此说了。   “陛下构建的‘帝制’,是依托魔修的等级制度,形成来自世俗地位的约束。看似与世俗朝代无二,实则差别甚大。”   谢衍结合当年他们在海底时阅读的典籍,指尖点中帝尊的手背,轻轻一划,就与他心有灵犀。   殷无极一笑,道:“或许说,是阶级。”   不容否认的是,修真秩序下,当然有阶级存在。   圣人尊者,宗派大能、都是最顶层的修真者,长期盘踞最顶层,享用最多的资源与供奉。   倘若修真大能攫取资源,让一切集中于上层,截断通天之路。那么,大量走投无路的修真者就会依附宗门,逢迎讨好,以祈求可怜的一点资源。如此世界,更不存在凡人翻身的机遇。   “魔宫的存在,成为了北渊之上盘踞的‘秩序’。”殷无极轻叹一声,“我们的寿命太长了,稳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无望。”   “没有赶上魔宫草创的时代,搭上时代的东风。后来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公平。”   “如此看来,本座反倒是屠龙者成恶龙了。”他浅浅地摇了摇头,似是在揶揄,又似是表明心迹。   “如此,本座实在不愿‘长生’。”   他现在还不能死,可未来,他也不该活得太久。他若是活成一个象征,一个代名词,才是真正的禁锢。   “以宗门、家族、血缘、故旧维系的修真界,始终是少数人的世界。”   在最初的小国寡民时期,修真者太少了,所以不入世,不干涉红尘,自顾自地修仙,或许还好些。   等到圣人诞生的时代,一切都在激流中走向不如人意。大能与宗门对资源的集成能力极强,稍微弱些,或是输了,就合该被杀人夺宝,死无其所。   强者的狂欢,弱者为案板鱼肉。   谢衍当年要改变的,无非就是这种情况。   他反对修真界早年的“弱肉强食”,主张订立秩序,修订仙门法规,合理地分配资源,畅通人才拔擢的渠道,共建一个“礼乐大同”的仙门。   有了法度与约束,修真者看对方才是道友,而非敌人。   不同的道统才有和谈的空间,而非以争斗增加罅隙。   他不但放殷无极入魔洲,又在三界间合纵连横,在幕后作执棋之人。   谢衍想要的,从未是一人得道。   “不拘于门户偏见,不囿于道统之别。求的是‘大同’,自然能容的下‘异见’。”   谢衍支起身,曲起一条腿,单手搭在膝上,白衣飘逸不群。   殷无极看向他,道:“师尊以为,儒教的政治化,合该在一段时间起到应有的作用之后……退场?”   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何谢衍选择这样教导儒门三相,教他们走遍天下,潜心治学,脚踏实地了。   殷无极道:“最终的最终,您希望看到的儒宗,是一个寻常的、与百家同样的,研究先贤学说的普通宗门?”   谢衍颔首,看向帝尊,眼中有着万千神采:“吾并非否定儒宗,或者是儒道。如果吾只在乎一宗之得失,一道之兴衰,那么吾尽可以为儒宗攫取利益,甚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如此,吾可以让儒宗千秋万代,永世不衰……”   谢衍摇了摇头,道:“可如果吾如此做了,圣人,怎么算是圣人?” 第415章 情不可藏   圣人的心思藏的深。世人理解的他, 不过是一个圣贤君子的模版,与真正的谢云霁相去甚远。   谢衍修儒道,却不师古, 不法常可。   他执仙门牛耳,儒宗鼎盛之时, 旁人以为其千秋万古,他却想到下一代如何激流勇退。   谢衍披衣而坐, 伤势未愈, 他的仪容却显得惫懒许多,阖目养神。   “圣人何其大公无私, 可惜想得太简单了。”   殷无极起身, 衣摆垂地,长发松松挽着,青丝散落如烟云,勾勒他修长挺拔的身形。   他抬手解下挂在悬钩上的纱帘,回眸一视, 当真是锋利无双, “仙门暗流隐于水面之下。圣人若是卸任, 儒宗当真能退下来, 成为一个寻常学派?”   “圣人在其位,谋其政。但在旁人看来,却是成仇。怕不是儒门在退下的那一刻, 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届时,若是圣人不亲自看顾着些徒子徒孙,可别指望本座帮衬……”   他嘀咕一声,“等您退下来那日,都多久了, 指不定我都不在了。”   “胡说什么?都是很多年后的事情。”谢衍先斥他一句。   他模棱两可,“正如陛下设想过禅让帝位后如何闲云野鹤,悠游天下,吾为何不能把宗门丢给弟子,泛舟五湖,寄情于山水呢?”   谢衍斟茶,以袖掩唇,却见美人双眸莹莹,凝望来。他一笑,“届时,别崖与我同行否?”   殷无极毫不介意这虚无缥缈的画饼,喜滋滋地拢袖,矜持几句,“既然师尊都这么相邀了,弟子若说不肯,岂不是不解风情?”   他似乎觉得自己答应的太快了,一点也不得体,忙给自己澄清:“这可是圣人金口玉言,并非本座上赶着求来的。”却是越描越黑了。   玉山雪松般的圣贤君子定定看他半晌,向那卷帘的美人伸出手,淡声道:“来。”   殷无极不情愿,甚至埋怨着,“被您一喊,就凑到您身边,岂不是很不值钱。”   一转眼,魔君嘴上说着不要,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动了。挪挪蹭蹭,站在离他三尺外,矜着这一点距离,偏头不瞧他,好生别扭。   谢衍盘膝端坐,本是如圭如璧,清雅绝尘。   此时他见山久久不来,径直拂衣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竟是执住他的手,温雅宽慰,“陛下千金之子,哪里不值?”   “圣人惯会哄人。”殷无极被他拉着手腕,温柔小意地哄着,他自觉有了台阶下,是谢衍主动,不算他掉价,才转恼为笑,促狭道,“这可不像圣人。”   他似乎从早已成为无情天的男人身上,看到昔年笑傲天下的天问先生的影子。   殷无极说不上是怀念还是惆怅,只道过往的影子已经风飘云散。   如今些许流露,也不过是偶然所至,转瞬即逝。   却不知,他窥见了封闭七情六欲的圣像裂开一隙,谢衍抛却已久的人性一面,正渐渐跋涉千年的时光,回归这早就剥离情感的圣人之躯,再度回到他面前。   谢衍揉过他的手骨,格外强势,把与自己身量仿佛的情人拥在怀里,温声道:“别崖能开心,这有何不好。还是,我说几句体己话,难道就不是圣人了?”   “圣人不徇私情。”   殷无极半推半就从了,指尖在他心口画圈,“这私情,足够天地不容。您这圣人,当的可心虚么?”   谢衍轻咳一声:“陛下取笑。圣人也是人,不是苦行者。几分懈怠,几分逾越,几分情不自禁,都是情理之中。”   “大节无亏,俯仰无愧,难道还不够?”   他辩解,“上古时‘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实在违背本性……”   圣人应当践行的道德标准,反倒成了情人相处时的枷锁。   他纵情忘情时,这不伦之恋刺骨锥心;难掩多情时,又得端着姿态。越压抑越受罪,越禁忌越刺激。   殷无极看着谢衍低低地说情话时起伏的喉结,觉得性感,于是大着胆子凑近吮咬。   他掰过谢衍的脸,迫使他正视自己,轻声低喃,“既然圣人有懈怠,有逾越,有情不自禁……那么,圣人且看着我,眼中映的出我的影子么?”   谢衍觉得喉上温热湿润,不觉得这是被控制命门,反而顺势屈从于这引诱。   他抚摸他的脑后鬓发,手指缓慢梳理长发,让小狗啃的更肆无忌惮些,   谢衍叹息一声,低眉垂目,与攀着他身体的魔四目相对。   好似有一簇星火从冻土破开,在此燎原。   “我究竟是不是两眼空空,别崖,你看的见。”   “是,我看的见。”   性命双修过的修士,做不到斩情丝。强说是师徒或是知己,竟是欲盖弥彰。   情到浓处,他们连指尖偶尔相碰,都会魂悸魄动。   殷无极的手臂不知何时绕住他的腰,谢衍也不知何时扶住了他的背。   如此,从师徒的距离,变成情人的缠绕。   灯烛摇曳,疏影横斜。相拥的身影映在山水立屏上,揉皱了衣摆,纠葛了长发。抵死缠绵。   光影如同水波横渡,在屏风上勾勒出摇晃的弧;又是漫涌的海浪,冲刷过交叠的身形。   丝履长衣弃置,腰封环佩滚落。真是多情。   殷无极触碰谢衍时,未曾将他的雪色外袍完全褪下,只因那遮住他带伤的肩背。   相拥时,他们或许会彼此舔舐伤口,却不会向对方真的示弱唤痛。   圣人有他的骄傲,殷无极也有。他不会触及禁区,正如谢衍不会逾越雷池。   “陛下,当真过火。”谢衍抚过他的耳廓。他似乎在笑,凑近,又有些鼻音,“满意了?”   “圣人简直坏透了。”   殷无极咬着朱唇,鬓边汗湿,两颊微醺泛红,连垂下的眼睫都是湿漉漉的。   他吞下谢衍细碎的喘息,眼眉蕴着欢情,却半恼半笑,“我都要被您折磨哭了。”   谢衍扳过殷无极的脸,抚摸他满是咬痕的红唇,怜爱,又不乏掠取之意。   在帝尊还因为元神刺激双眼迷蒙时,谢衍轻笑,俯身给了他一个近乎刮骨吸髓的吻。   ……   双修后,殷无极懒得挪动自己,心满意足地抱着师尊,合衣慵睡在榻上,好似一束含愁带露的花枝。   他伸手环住躺在他肩上的师尊,闻到些许血腥味,“伤裂开了?”   方才,他温柔缱绻,小心避开了他的伤,此时忧悒地蹙眉,“我弄疼您了?”   谢衍也在享受如水波翻涌的绵长余韵,闻言,嫌他不解风情,“在愈合,不妨事。”   美人在怀,吃他家漂亮徒弟才是要紧事,这点伤碍不着半点。   相拥片刻,谢衍支起身,才觉不适。他随手捏了个清洁术,圣人无暇的道体再度不染纤尘,疲倦一扫而空。就连他松散披在肩上的白衣,本来浸染了血痕,此时也无影无踪。   殷无极见他情动时欢愉,与他悱恻缠绵;抽身时还是一身清冷高洁,好似不沾染半分欲情,实在不爽。   魔君修长的身体藏在或白或玄的布料间,隐隐绰绰,在灯下看不分明。   他曲起一条腿,脚踝勾住谢衍的膝弯,把他引到身边,言语间促狭道:   “圣人光风霁月,是皎皎君子。倒是本座,被圣人采补了魔气,百般折磨,您吃干抹净了,倒是负一负责呀。”   谢衍披着外袍,半敞着胸膛,被帝尊勾着转过身,似笑非笑,“陛下真是嘴上不饶人。”   他也不恼,看着占了便宜还卖乖的魔修,修长合度的手如弹拨琴弦般落下,轻拂过他的弱处,竟是掌控力满满。张扬着表现美貌的帝尊登时惊了一跳,紧绷着身体,像是小兽般蜷缩起来,不敢闹腾了。   谢衍哼了一声,转身笑道:“你倒是学不乖。”   殷无极唇边蕴着着笑,眸底流横波,轻快地撩他一眼,又状似无辜地垂着眼睫,委委屈屈,“难道我表现的不好,教您不快乐?”   他又开始翻旧账,说起谢衍当年斥他这等功夫“一塌糊涂”“再回去练练”的事儿来。   谢衍不肯听那些臊人的,揉了下他的唇,道:“我是亏待别崖了?”   殷无极咬着他的食指,竟还用舌尖勾了勾,得寸进尺,“好嘛,不说了,圣人恼了。”   他着实磨人又多情,谢衍看了又看,觉得不够,随意笑道:“真该画下来,教陛下时时回顾,你这折磨人的情状。”   他本是随口一言,殷无极却来了兴致。   他道:“圣人要摆在天问阁里?如果这样,本座也不是不能认真作些姿势,给圣人画上一画。”   殷无极笑着挽谢衍的手,从身侧凑上去,与他鼻尖相碰,眼波迷离,声调也低下来。   “您若是想我了,就展开画卷,瞧上一瞧,也可聊解相思。”   “……”   长夜消磨,殷无极登时拿出几分认真,竟是在窗边找了一处景致静美、背景和谐的地方,敛起襟袍,施施然落座,试图让自己更端正些。   却未料,魔君容颜秾丽,眼眸流波,正是余韵未销的模样。   哪怕他摆出端然的姿态,却别带一种独属于情人的风姿。   “圣人,这样可以么?”殷无极撩过一缕发,瞧过来,看着磨墨的圣人,笑意盈盈。   “侧些脸,向左。”   谢衍用笔蘸取檀墨,平铺纸张。   他善丹青,风雅妙笔,自是知道美人以何种角度作画,最是风情万种。   虽然,帝尊的美是没有死角的。   他们难得这样闲暇无事,又不欲再提仙魔政事,那风花雪月就是消磨长夜最好的手段。   一切都归于安静。   画中人微微笑着,似秋水凝睇,看着画外人。   画外人的墨笔,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与眉眼,落笔都是温柔。   “不知圣人笔下,本座是个什么模样。”   殷无极点检回忆,却发现了不对,登时不高兴了,“当年,师尊画过山川市井,草木花鸟,却是独独没有画过我,这算是个什么事。”   谢衍正在用心描摹他的轮廓,还未绘上他的面容,此时提笔一顿,道:“还翻旧账?”   殷无极果真耐不住寂寞,虽然还维持着仪表风姿,眼眸却流转。   “翻肯定是要翻的,圣人作画时也是能一心二用的,不如与本座聊聊,当年您怎么就不画人像?难道,是因为不擅长?”   “不对呀,圣人在画艺上亦是大家。在工笔描绘市井风物时,寥寥几笔,就能将人物画的极为传神,怎会不擅人物呢?”   谢衍沉默片刻,没答。   他并非没有画过别崖。   相反,在红尘卷的试炼里,他凭借记忆,绘过他的工笔画像,简直纤毫毕现。   只不过,这都是用于塑造躯体的禁术而已。   面对帝尊毫无戒心,满心欢喜的容颜,他将一切冰冷阴暗藏回心底。   谢衍垂眸,淡淡地道:“先前觉得别崖不会离开,看着真人就好,何必看着画像呢。”   殷无极的笑容微僵,然后渐渐消退了。   “……以后,可能就要看画像了。”   魔君静静呆坐在那里,良久,他轻声细语,“也对,现在赶紧留下画像,教圣人还能记得我的脸。”   谢衍落笔,才渐渐地发现,他当真画起别崖时,与往常绘画时的不同。   藏不住。完全藏不住。   或许他可以敛去神情,伪装心硬如铁,但是他落下的每一笔勾画,都蕴着无限的温柔情丝。   丝丝缕缕的线条,极为流丽地勾勒着昳丽多情的魔君。   他落笔至情,用心至深,好似在描摹着一朵盛开的、极为灿烂的花,永远地凝固在这一刻。   帝尊藏在他的阴影里,是他不见天日的情人。但他坐于暗室,点着幽幽的烛灯。   在谢衍的笔下,他的风姿,却是这无限的春光。   “……画完了?”   看着圣人静静肃立,搁笔。殷无极以为他画好了,拢着袖凑过来,玩心不减,似乎想看看自己在他笔下的模样,却在看到的那一刻,忽然屏住了呼吸。   他是谢衍教出来的儒门君子,琴棋书画都是必修课。   只要他不瞎,他就能轻易看出,这幅画与谢衍往昔作品的不同。   每一道笔触,都好似情丝织成,绵绵如细雨,勾勒出宛如春花秋月的美人。   殷无极展开画卷,看着阖眸叹息的圣人,忽的笑了。   “谢云霁,在你的眼中,我竟是这般漂亮么?” 第416章 圣人忘情   谢衍若不动笔作画, 竟是不知自己心中蔓生春草,竟已经肆虐成灾。   他似是初次认识自己,视线描摹过纸上美人。却觉得, 哪怕笔墨已经用到极致,他还是未能绘出别崖全部的风姿。   “不过拙劣笔墨, 不及别崖本人半分灵动。”谢衍此言并非自谦。   他情难自禁,伸手抚过美人朱颜, 眼底盈着一簇滚烫的火, 漫声吟道,“一片真心画不成。”   殷无极似是被他指尖烫到, 被抚过的面容泛起浅浅的绯色, 一时间忘了言语。   良久,他别开眼,似乎在逃避什么,“圣人着相,一具漂亮的皮相, 也值的圣人如此描摹?”   “表象声色, 很重要吗?”   谢衍漆眸望来, 殷无极分明看见, 他的眼里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装进了比画更胜三分的春光。   红尘里的多情客,是天底下最美的情人。   殷无极微顿, 含辞未吐,气息如幽兰,“若表象声色不重要。圣人现在,眼里为何不是空空?”   谢衍却笑了,淡色的唇微启:“重要的并非表象声色。”   “谁的表象声色, 很重要。”   如他这般无情天,说起情话来,却比任何人都动听三分。   他淡淡笑着,似是替他勾勒胭脂,细细描画过他的唇线,声音温润如淙淙流水。   “我若唤一声卿卿。别崖,你道我,唤的是阿谁?”   “圣人,忘情了。”殷无极忽然不敢细问,问他是否真的动了情。   谢衍身体猛然一震,他才意识到,他方才忘情之余,究竟说了什么。   “……失态了。”谢衍阖目,将不经意流出的失控藏回心里,神情恢复如常 。   “无妨。”殷无极望着他,眼中好似有星辰。   良久,他弯起眼眉,好似藏了蜜似的,又抿着唇,轻声道,“……无妨。”   殷无极怕自己太认真,所以不问。   谢衍看不清自己的心,于是沉默不答。   最终,不过一句模棱两可的“忘情”。   “这幅画?”殷无极拉扯着谢衍的袖摆。   谢衍垂眸,将美人画像卷起,收回乾坤空间。他道:“虽然并未描绘出别崖十分神髓,但如你所言,带回去,聊以慰藉相思。”   殷无极好哄的很,一想到师尊想他时会看他的画像,他就高兴起来了。   “慰藉相思……本座也想有一副圣人画像。本座丹青不如圣人,画不了您这么好,但在天工墨学上,本座自诩无人出其右……有了,替圣人雕刻一尊小像,这样如何?”   谢衍收起画卷,将挽起的儒袍广袖放下,无声微笑,“都好。”   殷无极猛然意识到,他面前的可是举世无双的圣人,他哪里缺这些呢?   他的声音一缓,没方才那么快乐了,轻声道:“谢云霁,你的画像有无数版本流传,替你塑金身的是世上万万人,刻一尊小像,对你来说,也是不稀奇的事情……”   殷无极想起两人身份之差,不可为圣人招惹麻烦,兴致也低了几分。   “罢了,魔宫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瞧见,编排成流言传出去……”   他此时还未想过以后,他会在怎样无声的崩溃中,盈着血泪,用力从记忆中翻检谢云霁的容颜,试图雕琢出圣人神髓。   但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次日清晨,在师尊门外蹲了一夜的三相,纷纷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谢衍开了门。   “师尊!”三相十分紧张,在他面前排排站好。   “您没被大师兄……欺、欺负吧?”   谢衍看他一眼,雪白的儒袍不染纤尘,似笑非笑,“怎么算欺负?”   “大清早的,师弟们听墙角呢?真可惜,没什么好玩的能让你们听。”   殷无极玄袍墨发,慵懒随意地模样。昨日乱山昏明,此时他衣上流云,青丝如瀑,眼尾带着淡淡的绯,笑着瞥去,“……圣人可真是妙手回春,本座的身子骨松快许多。”   谢衍见他施施然走到庭院里,落座在青松下的石桌前,在晨光中支着下颌,浅笑着瞥来,明眸好像会说话。   圣人顺势看向赋闲的徒弟们,负手肃立,淡淡道:“无事可做?为师昨日的交代,都当耳旁风?”   白相卿一个激灵,立正站好,忙道:“这就去。”   殷无极漫不经心,“道门的地界,圣人不打算出面,白帝塔一事就足够得罪人了,若是再以救世的姿态来道门平息疫病,这叫道门修士如何想?有些事情,只能你们几个小辈去做,师兄说到这个份上,难道还听不懂?”   “……好像很有道理。”   “照我说,道门这些牛鼻子……”殷无极讥讽一笑,似乎还想教训两句。   谢衍却俯身,给他塞了块栗子甜糕,堵住他的嘴,道:“陛下这张利嘴。”   他吃了满嘴的糖粉,被迫停止了谴责,眼眸却流转着,好似在控诉他。   “……如帝尊所说,吾不适宜出面。对外,就说吾闭关推演天命,其余事情,你等自行琢磨,不必问我。”   这是教他们做主呢。三相面面相觑,很是不适应,但师父有心让他们独立,他们只好从命。   待到三相离去,这一方院落里,只剩下他们对坐石案前,案上摆着一方棋盘。   殷无极也不欲下,就是拣了颗棋子,在指尖灵活腾挪,眉眼俱是笑,“圣人东巡,所谋甚多啊。”   谢衍替他斟茶,悠悠然道:“圣人东巡,是为了威慑。帝尊白龙鱼服,是为了看见。”   “看见?”   “庙堂之上,总有看不见的东西。”谢衍意味深长,“回北渊后,不如去走走看?”   殷无极朗声一笑,显然与他心照不宣,道:“北渊的问题,与仙门的可不一样。”   他说罢,又噙着笑,偏头望向圣人。   “不如,我们交换着说。本座来说仙门的,看看和圣人心底的答案是否一样?”   谢衍颔首,应承这一提议,“可。”   殷无极将半盏茶泼向青石板地,懒洋洋地笑道:“水泼不进。”   谢衍弯起唇,与他眼神交汇,一碰即是心灵相通,他道:“准确。”   殷无极将黑子落在棋盘上,沉吟道,“在东洲边缘,您就遇阻。前路还不知有多少个山头,多少个封闭的大族世家,他们嘴上认您这位圣人,实则不把您当回事。遇到难题了,他们叫支援时比谁都急;一到要履行责任时,却各有各的‘为难之处’。如此自扫门前雪,又各自守着地盘与利益不放……”   “仙门太松散,有好处,亦有坏处。”谢衍在棋盘上跟了白子,将这个话题截断。   “北渊如何,请教圣人答案。”殷无极知道后面的不必再说,谢衍心里有数,于是笑道。   圣人随手取了一根筷子,随手向石板地里掷去,入石三分,尾部还在微颤。   “一根筷子插不到底。”谢衍抿了口茶水,平静道。   殷无极一愣,随即抚掌大笑,道:“对,不愧是圣人。”   “北渊各城的城主,虽然由陛下任免,对陛下负责,但仅到城主一级。”   谢衍说话一针见血,“陛下管不到,也没法管束城主级别以下的官吏。就算频繁调动城主,让城主无法在地方坐大,但这也只是更换一人,无法动摇百年形成的地方体系。就算陛下用的不是一根筷子,而是一把尖刀,也无法触到底部。”   当年殷无极根除的地方世族势力,如今却凭依在魔宫的体系中复活了。   甚至,更加枝繁叶茂,盘根错节。   徘徊不去的幽灵啊。只要有权力存在,他永远不会消失。   “圣人知我心忧。”殷无极叹息。   庭院松下,两人一边对弈,一边漫无边际的聊着仙魔的格局。   他们并不问,对方打算怎么做。指出问题,却不坦诚思路,是他们交流政事的边界。   谢衍的身份,不该给帝尊支招。帝尊亦然。   “追随圣人东巡的脚步,本座的收获颇多。”   殷无极闲聊似的,与他笑着提及,“儒释道之间,虽是血盟,也是利益链接。当年,我还在仙门时就看透了,和这些谈玄说法的道修佛修讲什么仙门共同体,就和对牛弹琴似的……”   “求同存异。”谢衍却不这么认为。   他解释道:“儒释道的道统不同,就用更大的概念去包裹住他们,这就是‘仙门’。”   “没有共同的道统,那就建立文化的,政治的,情感的认同。”   谢衍轻敲棋子,漫声道,“仙门大比也好,入世历练也好,讲道论法也好,都是润物无声间构建链接。通过蛮力打不开的门,交流却能叩开。”   “这很松散。”殷无极构建的修真帝制,让他天然避免了谢衍遭遇的问题,如今颇有些隔岸观火的悠然感,“您费力的很呐。”   谢衍无奈,轻声道:“谁叫仙门没有‘君’呢。”   殷无极猛然凑近,在他脸侧亲了一记,再从容抽身,看着偏头凝望他的谢衍。   他笑意盈盈,“在仙门,圣人难道不是无冕之君?”   谢衍用手背轻触帝尊亲过的地方,竟是怔了半晌,才轻声道:“没有帝冕,是不算‘君’的。”   “仙门之君,当了也是受气。这么多山头和道统,怎么都叫不动,一个虚君,没什么意思。”   殷无极垂眸,明明言语带笑,笑容却达不到眼底。   “君王的罪责,圣人还是不要去背负了。” 第417章 少年初识   白帝城位于江边, 占据交通要道,四方来客向此地汇聚。   城中有三大楼,胡玉楼是其中之一, 往来多豪客,自古就是繁华之地。   今日, 胡玉楼只有寥寥修士往来,门可罗雀。   一场来势汹汹的恶疫, 让城中风声鹤唳。   凡人不知这是怪病还是诅咒, 只能归因于鬼神,户户闭门不出;或是寄托仙神, 希望仙人布施, 所以城中道观香火尤其鼎盛。   白帝城本土的宗门世家联手封锁消息,试图将疫病捂一阵,至少把东巡的圣人伺候走了,再另想办法解决。   本地道宗世族一是怕事,二是排外。   听闻圣人东巡的消息, 他们一开始还挺高兴, 欢宴都准备好了, 意图圣人面前献宝。没成想出这桩意外, 他们改了主意,想着赶紧把谢衍伺候走,可别揭穿他们的老底。   他们在本地呼风唤雨, 在三圣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道家崇尚清静无为,向来不管太多凡间事务。若非圣人东巡至此,他们有所顾忌,需要维持表面花团锦簇, 指不定还会处理的更潦草些。   圣人何等锐利,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   儒门三相被师尊打发出来,如何安排东巡队伍,如何说服当地道宗让他们协助,更甚者是如何扫除疫病。一桩桩,都是棘手事。   中午刚过,他们在胡玉楼中要了个包厢,凑在一处开了个小会。   沈游之少年天才,医毒双修,还被谢衍送去药王谷给药王打过下手。   他方才伪装成医修去城里医馆看过,外边不排队,是为保持表面的平静祥和。   医馆内躺满了病人,沈游之逐一俯身查看,揭开粗布麻衣后,他们的皮肤有黑斑似的疫患,更严重的,患处如蜂窝,抓破处流着恶臭脓水。   整个医馆里烧着艾草,坐诊的医修忙得脚不沾地,病人在痛苦哀嚎。   不过据他从医馆里打听,这病症虽然看着可怖,但城里死亡人数不多。   大抵还在早期,多半人都未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沈游之医者仁心,很是不满,道:“他们胆敢如此拖延,也是因为这病致死需要半月左右,传播方式也不明,所以道宗修士才大意轻忽,以为可以等圣人走后再处理,却把人都聚在一处,压着消息。”   “强龙不压地头蛇。”   风飘凌跟随谢衍最久,揣测他的心思也很准:“师尊碍于道统之别,无法当面申饬道宗盟友,亦不好越俎代庖,驳了道祖的面子。”   “所以,师尊先以个人名义借用白帝塔,截断疫病来源,对外却推说是为推算命数。与天道有关的事情,该懂得人自然知晓,不懂也就不懂了。至于后续斡旋一事,师尊就不能直接出面了。”   沈游之年纪尚轻,对儒释道之间微妙的关系理解不深,诧异道:“我听不明白,师尊为何不能出面?师尊不是仙门之主,大家都要听他的吗?”   风飘凌解释:“道祖长居清静山,向来奉行‘无为而治’,从不管事。东洲道门,向来是以山头宗派划分领地,各自封闭,一家一姓,如同一座小国。”   风飘凌如此了解,也是因为身世。他出身东洲某个已覆灭的王朝皇家,最了解东洲作风。   “东洲修士,向来奉行‘孤’,自扫门前雪。”   “因为道祖的缘故,他们尊长清宗为道门第一宗。但是,他们虽然听从师尊,也只是听从‘仙门之主’而不是‘儒家圣人’。这是为了依附在‘仙门’体系中,心里未必如何认同我们儒道。”   白相卿一合折扇,“也就是说,师尊注意到天道的异常,才去借的白帝塔。此事虽然道祖应下,但是他若是对外说‘帮道门解决疫病根源’,等同于道门修士百无一用,连这都无法解决,还要师尊兜底。岂不是很得罪人?”   谢衍当然不怕得罪人。   但是要把事情做到妥帖,既点醒对方,又要大家都有台阶下,硬来是不成的。   如果谢衍强行揭破表面和气,只会让当地道宗与他撕破脸,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他不熟悉城中情况,地头蛇联合起来给他使绊子,只会把他架起来,什么也办不成。   他并非要动道门的根,与之相反,要将对方往仙门的体系里拢。   无论是贤士仁人,还是土皇帝地头蛇,只要能团结到一处,认同“仙门”的理念,有些私心他可以容忍。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谢衍向来是明白的。   “圣人东巡,既是‘恩’,亦是‘威’。”   三相跟随圣人东巡,听其言,观其行,终于真正理解了谢衍的目标。   “东巡,既是为仙门除弊病,治沉疴,发掘洞天遗迹;也是为了教导后辈,聚拢人心,让圣人之威种在每个人的心底。”   “东洲的作风,我比你们了解,我去拜访当地道宗,一定说动他们。”风飘凌坐起身,率先说道。   白相卿随即颔首,接下了任务,“我去城中探查,找疫病的传染源头,游之师弟,等我消息。”   沈游之医术最好,他义不容辞:“城里的医馆交给我,再多看几个病人,我就能配出特效药方。”   风飘凌和白相卿即刻动身,沈游之倚着窗口,从胡玉楼的二层看向隔壁大门紧闭的医馆。   他看得出来,医馆里面已经爆满,还有许多求医者围在门外,或是哭号,或是叫门,皆是求救命的声音。尽是人间百态。   若是医术靠不上,他们只能祈求拜神或是巫术。   胡玉楼一侧,来往的修士渐多。   在部分道门修士眼里,生老病死是凡人命数,他们已经脱离了其中局限,不宜插手太多。   沈游之在窗口坐了一阵,见到有妇人抱着孩子跪在修士脚下,祈求仙君赐丹。   凡人不知,修道者也并非每一个都擅长医术。   脾气好的,或能好心解释一句,‘贫道不会,且去医馆排队吧’,脾气不好的,径直起身离去,凡人也不敢多言。   医馆前,有使役开了门,张贴一则告示。   上面分明写着:“本馆铺位已经不足,余下三十席,一席十金。”   重金买命。   这无疑是说,如果付不起钱,就得不到治疗,只能回家等死了。   在萧瑟的秋风里,富贵人家的轿子停在医馆前,竟是有大夫提着药箱钻出来,转眼就欲上了轿子。   这是被豪族重金所诱,去给人专程看诊去了。人家并不需要来医馆,更有甚者,还能请到城中修者。   许多贫病者,却是裹着草席,披散头发,试图遮住脸上蜂窝似的黑斑,在医馆外打地铺。   这天气乍寒,他们冻的瑟瑟发抖,拿不出这十金,又不肯放弃生的希望,有家人在侧的,更是哭成一片,格外惨淡。   “让开,别传染我,你们这些穷鬼,看什么病!拿不出钱就走开。”   那上轿大夫护着药箱,撅着两撮小胡子,一脸不耐烦。   他甚至还踹了一脚那抱他腿的病患,“腌臜玩意儿,放开老夫的靴子,别把脓水蹭上来。”   红衣少年坐在二层观察情况,此时凤眸一眯,冷笑道:“嫌贫爱富,算什么医者仁心。”   他游学时,经常在药王谷和医宗来回跑,药王决明子与医宗宗主白术都赞他医术出众,假以时日,定能修成大家。   他不挑病患,专捡疑难杂症治,此时见这医馆闭门,心里顿时有了章程。   “不就是几个臭钱,至于绝人生路么?”   沈游之倚在胡玉楼二层栏杆侧,嗤笑一声,刚好夺过所有人的眼球。   戴着一顶斗笠的青衣少年剑客,本是坐在茶肆边。   看到这一幕,他的手已经按上了剑柄,正欲出手,却被绯衣少年出声截断。   沈游之手中握着一把金豆子,笑着往下洒去,却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   “——还复来!”   此地寥落,除了求告无门的病人外,没多少闲人路过。   他们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意识到这位财神爷撒的是救命钱,纷纷在地上捡,口称“恩人”。   青衣剑客抬起斗笠,容色清俊,他饶有兴趣地看向那轻巧地从二楼跃下的绯衣少年。   少年有一张桃花春风面,笑与怒皆风流,性格却烈的很,当即就踩住那顶权贵派来的轿子,夺走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想要做什么?”   叶轻舟心里想,将剑背回身上,随着涌出茶肆的人流,向着那众人中央走去。   沈游之先是轻巧地踢倒了那人高马大的轿夫,一脚踩在了那吓坏了的大夫脊背上。   “见死不救,谄媚权贵。就你,也配称医者?”   沈游之先撒金施恩,又展示一手武力,最快的方式夺得了话语权。   如此,旁人在轻视他少年容貌前,会先高看他三分,他就更好踢医馆的场子了。   叶轻舟青衣斗笠,长剑别在腰间,静静打量着他,在围观的凡人中,格外鹤立鸡群。   “你,还有你,来搭把手,帮我把摊子支起来。”   沈游之不认得他,虽然瞧了一眼,却轻描淡写地掠过,再对两名拿了金的病患家属道:   “医馆不治的病,我来治。小爷最爱看疑难杂症,这有助于我修行,你们拿了我的金,就来给我诊脉。待小爷看完,你们不信,随后爱去哪里求医,我才不管。”   他这一番说辞,更加贴合人性。   众人纷纷想: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若是这不差钱的小仙君如此撒金,是想多看些疑难杂症提升医术,那不如试试,也不算是白拿贵人的金,万一他有真本事呢?   再者,就算看不好,还可以用金去医馆看。怎么算都是不亏的。   不多时,医馆对面的摊子就支了起来,沈游之坐诊,他面前的病人大排长龙。   他搞的如此轰轰烈烈,当然是做给当地道宗世族看的,还把理由宣扬了出去:“花钱买病人看诊,用以修炼医术。”   管他们信不信,总之算作他个人行为,和儒宗无关。   叶轻舟无声地笑了笑,他压低斗笠,站在了绯衣少年的身侧。   沈游之见这无名剑客不知趣,非得凑上来,先是眉毛一挑,道:“道友,你作甚么?难道也染了疫,想找小爷看病?”   “并非如此。”青衣剑客声音温吞,他道,“小仙君一人怕是忙不过来,我辈行侠,遇事当然搭把手。”   “你会看病?”沈游之用镊取下一块黑色的痂,放置到药水里保存。   他颇为怀疑,“你就杵在这里,能有什么用处?”   叶轻舟是道祖弟子,若是风飘凌在此,定能认出这位道门的少年剑神。   他的名声在东洲一向很大,甚至有时,风头都要盖过他的师兄,在东洲行走直接刷脸。   有他杵在这里,和定海神针似的,本该来找沈游之麻烦的本地修士,哪里还敢妄动?   道门剑神没想到还要证明自己的用处,他看着有条不紊施针的绯衣少年,沉吟片刻,竟然老老实实地说:“我剑法好。”   “剑法能治病吗?”沈游之笑了。   叶轻舟沉默一下,道:“不能。”   “那你就打打杂吧。”   沈游之也没想着为难他,难得有道友一腔热忱,虽然看上去呆了些,除了剑法啥也不会,“道友,去帮我维持下秩序。”   “好。”叶轻舟笑了笑,视线平静地扫过藏在街巷的眼线,很听话地去维持队伍秩序了。   青衣剑客执着剑,脊背挺直修长,像个少年游侠,衣袍上却有道家的太极游鱼。   在城中居住久的凡人多半都知道,这个纹路是惹不得的。   觉得他惹不起的,还有藏在暗处的眼线们。他们纷纷哭丧。   “怎么回事,不是要看着圣人弟子的行踪吗?为什么那位道门剑神会在这里?”   沈游之摸起脉来又快又准,沉浸进去时,向来是不管外物的,不多时,他摸清了这疫病的来路。   “你们喝的是什么水?”   “喝、喝了,我们家都是喝的无根水……”   “雨水?……可有什么不舒服?”   “腹痛?”   “还有想干呕,大概是太凉了,毕竟现在天寒,柴火也很贵,都是用水缸收集,舀起来就喝。”   沈游之问了几个病人,看向便宜劳动力叶轻舟,也不客气,直接道:“道友,帮忙弄点雨水来,我要验一验。” 第418章 世外之人   白帝城暗流汹涌, 唯有圣人居住的一方小院独避风雨之外,最是清净。   谢衍端坐树下,似是难得赋闲, 正调试琴弦。   他一边调音,一边抬首, 看向靠在树边闲坐的殷无极,淡淡问道:“宫音如何?”   “准。”殷无极琴艺不及谢衍, 音感却很好。他单手抚膝, 似在打节拍,模拟着琴音的旋律。   音乐从圣人双手间流淌, 他却从音律中猜出圣人心思, 漫不经心道,“担心那三个孩子?”   “修为不错,心眼却少了点。”谢衍一顿,坦然承认,“虽然为师不欲把重担过早压上去, 但至少得抛却天真, 立得住才行。”   仙门看似和平, 背地里却暗潮汹涌。也就是他们在圣人门第, 才能潜心治学,与明争暗斗绝缘。   殷无极也是一哂,“毕竟不是在中洲, 圣人威望如日月高悬,人人都得卖圣人弟子的面子。在道门那群牛鼻子眼里,圣人都不算什么,何况儒门三相?”   他笑着抬手,落在他手背上的百灵鸟有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 叽叽喳喳,很不怕生。   他随手把活泼的小鸟放在肩上,当了他的树枝。不多时,百灵鸟呼朋引伴,竟是接二连三落在他肩上,探头探脑,招人的很。   殷无极这下不动了,他半恼半笑,“……圣人怎么奏起了《凤凰引》。好啊,本座就说,哪里来的这么多鸟儿,竟是圣人引来的。”   谢衍当然不承认,瞧着他,轻笑,“是帝尊招惹生灵喜爱,可不是吾的错。”   殷无极哑然:“真不明白这些小东西,本座身上这么重的煞气,竟是不怕?”   “生灵敏锐,看的是本质。”   谢衍此言,又是在说本善论。殷无极付之一笑。   琴乃正声。   谢衍往日弹琴时都焚香更衣,正襟危坐,君子不言。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唱和。   “只有琴音,未免太寂寞。”殷无极索性盘膝,背倚在树下,衣袂自然垂落百花丛中。   圣人弹拨古琴,似是奏天外之音,虽呼龙引凤,却似空谷绝响,弦音中是空空的寂寥。   殷无极静听片刻,不知何时,他取出一把箜篌,拢在怀中。   他轻拂,箜篌的弦音,无缝衔接住瑶琴心事。他朗声笑道:“圣人此时在想,‘高歌谁和余’。”   又被猜中心思,圣人抬眸,神情有些无奈,“陛下促狭。”   殷无极说破他的思绪,又不肯教他舒服,笑道:“比一场?”   寂寥的空谷清音,不知何时,多出几分低昂激越。   殷无极促音,谢衍拨弦,两人以音律争短长。   谢衍勾弦,主导这音律的走向。《凤凰引》刚刚奏完,帝尊身上停驻的百鸟随之惊醒,纷纷飞走。   他起的调原来是《十面埋伏》,如此杀伐之音,难怪吓跑了百鸟。   “真是吓人。”殷无极迎战,一边打趣。   “若是此时有来客,听见圣人之音这般杀气腾腾,怕是得在门外就跌个趔趄。”   “跟不上,帝尊就认输。”谢衍轻描淡写。   “谁要认输?”   “输给你的师父,不冤枉。”   “又搬出师父的架子。”殷无极刺他,“圣人怎得如此幼稚,非得和弟子争短长。”   谢衍主导旋律,时不时会被帝尊的魔音所慑,连音律间都有绵长的拉扯与暗战。两种不同的弦乐器混杂在一起,交锋亦是融合,斗争也是合作,浑然天成。   “有歌相和,也不至于寂寥,圣人应当感谢本座。”殷无极视线转到小院门前,乐了。   殷无极拨了最后一个音,谢衍的琴弦余响不绝,师徒间的比斗暂停。   “谁赢谁输,不如叫那位来客评价,如何?”   谢衍也注意到了来客,随手扫去音波,小院门前的结界泛起透明的波纹,可以通过。   若是寻常来客,当然不值得谢衍相见。   鹤发白须,一身灰色道袍的老道拄杖走入院中,见到一圣一尊同时望向他,也不意外。   他朗声笑道:“老道来的不是时候?”   “道祖。”谢衍起身,垂衣拢袖,向道祖微微颔首。   殷无极先前在白帝庙前见到道祖,此时也不意外他的出现,拂衣起身,却不相迎。   他神情平淡,负手笑道:“怎么,道祖是来做裁判的吗?”   道祖捻须,笑眯眯地道:“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殷无极挑眉:“真是个谁都不得罪的作派。”   他少年时,谢衍与道祖、佛宗会面时,多半会带着他去。两位圣人观他,久而久之,也算半个小辈。   但是,毕竟隔着道统,他们不算亲厚,也不算见面即成仇。遇到正式场合,坐下说几句话是没问题的。   至于当年他叛出仙门,道祖与佛宗秉持仙门立场,劝圣人杀他。在其位,谋其政,也是情理之中。   时隔千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到他们的境界,情绪尤其稳定,不会轻易因为旧事而冲动,凡事多思多虑,才是成熟的上位者。   道祖也未曾因为魔君在此而发难。他早就看穿,师徒二人虽然断了师徒之缘,但亲缘上却断的不干净。   再观魔君满身因果,恶兆缠绕。曾为师父,圣人疼极了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当然,圣人有把柄,道祖也有弱点。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不如坐下谈。”圣人率先道。   仙魔两道的三位巨头也不做些无用寒暄,极有默契地落座,各自斟茶倒酒,倒是闲谈模样。   不欲纠缠这些仙魔之分,道祖将拂尘搭在臂弯,灰袍上的阴阳两极似在流动。   他抚须笑道:“关于最近白帝城中疫病,圣人如何想?”   “无根水。”谢衍端坐,如凌霄端云,气魄巍然。   他双眸洞彻,早已看穿了恶疫从雨而来,“劫不在此世,而在天外。”   “圣人看见了什么?”道祖紧接着询问。他今日来访,意在追问天外天。   “道祖想知道什么?”谢衍淡笑着,却将话题抛回给了他。   道祖顿住。   殷无极支颐,倦懒地瞥来,“道祖怕是想问,又是天降灾劫,这天路之上,我等还有希望么?”   道祖超脱世俗,醉心问道,他所关心的事情,殷无极自然一猜即中。   没有修道者不想登天,圣人寿数在五千余岁,道祖已经四千有余。他想要更进一步,自然要向上走,他要做世外之人,哪里有闲工夫管道门的俗务。   至于听闻谢衍要借白帝塔,道祖立即答应。既然儒家圣人肯先探天道究竟,何乐而不为呢?   道祖笑了,坦然道:“正是。”   谢衍握着茶盏的手抚了下杯壁,沉吟,“不知。”   道祖紧接着问:“圣人不知?”   三圣道统各有侧重,如今的谢衍,确实是最接近天道的圣人。   他若说不知,就是如此浅显的探查,压根不能窥见真相。   “天降恶疫,固然不错。但是,对天道而言,何为善恶?”   谢衍平淡道,“只有人有善恶之别,以此来判断天路是否容人通行,不成立。”   道祖叹息:“果真如此。”   天外天到底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但是上古时期大能皆殒命,足以看出这条天路的险恶。   但是,谁也不甘心困死在此界,让圣人境界成为真正的终极。   所以,除非真正看见,他们总会抱有希望,万一这天路虽然难走,却还有一线生机呢?   谢衍阖眸,透露了一个关键情报,“但是,吾观之,不止我等欲前往天外,天外亦有意入侵此世。”   “怎讲?”道祖抚须,眉头却深锁,“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照理说,天道应该不干涉此间世界……”   谢衍:“先有鬼门入侵,再有天外恶疫,道祖以为?”   道祖无言片刻,从而长叹,“风云将起啊。”   殷无极托着腮,幽幽道:“有圣人压阵,天外天暂时退却。但是,如今城中恶疫,道祖打算如何处置?”   道祖笑了笑,意在言外,道:“谢小友家的那三个孩子,不是已经放出去了吗?”   谢衍向三相表示不可越俎代庖,最大的原因,自然是道祖在城中。   殷无极向他随口提过一嘴,以谢衍之谨慎,没有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情,他自会周全礼节,迂回处理。   道祖此时直言,是不介意默认了三相在其中的周旋。   “老道家里也有个好孩子,圣人与尊主也见过,那个喜欢剑的少年——”   殷无极挑眉,想起当年那前无古人的仙门大比,指尖划过唇畔,眼眸带笑,悠悠然,“本座记得名字,叶轻舟,对吧?”   道祖颔首,微笑道:“入了尊主的眼,是轻舟的荣幸。”   殷无极抵着下颌,心想:果然,道祖派来叶轻舟,也是为了处理白帝城的恶疫。   道祖超然于道门,弟子代他处理事务。道祖虽在世外,长清宗却不然,是道宗各派的领头羊。   这么说来,道祖也有意培养亲传弟子,成为下一代道门魁首,至于是哪个……   比起修为更高,拜师更早的宋澜。道祖似乎,更属意叶轻舟?   谢衍依旧不适宜亲自出面。   不过,有道祖亲传弟子在,白帝城中的道门修士的态度,也没那么重要了。   “小辈们能不能好好相处啊……”魔君支着下颌,看向四方院落之外,饶有兴味。   道祖临走前,白帝城又下了濛濛细雨,有残留的恶疫裹挟而下,污染着一切。   灰衣老道将斗笠戴上,细雨却避开他身侧。圣人境界,污染自然不能侵体,但是道祖却从清净山上下来了。   “圣人尊主,自然可以避这场雨,凡夫俗子却避无可避。”   “我等修行之人,既然已经修到这等境界,在往上即是通天,又何必拘泥于一家一姓一门一道,将精力花在无谓的内耗之上?”   “道祖大度。”谢衍微微笑了,“是衍心存顾忌。”   殷无极挑眉,道:“你们仙门,到底是能折腾,本座看着都累。”   “殷尊主说笑了。”道祖依旧乐呵呵的。   说罢,道祖蓑衣拄杖,笑道:“佛宗先前去了六道轮回,如今,老道也该去加固妖塔封印了。”   “圣人东巡,这一路上的灾劫,就拜托谢小友了。”   圣人贤者,本可以独避风雨外。但是如此,就不能称作“圣人”了。   谢衍垂衣拢袖,向道祖深揖,“道祖高义。”   道祖向他颔首,捻须,淡淡笑道:“世外人,既然入了世,就为世中人了。” 第419章 风花雪月   白帝城医馆门口, 沈游之闹出的动静极大。   他以为很快就会被喝止,或是上门寻衅。却不料,待他看完了这些排队的病人, 也没见到半个寻衅者的影子。   青衫剑客方才去巡了一遍队伍,不知他做了什么, 病人们居然不吵也不闹,乖乖等沈游之给他们看病。   沈游之一忙起来, 就顺手使唤起这便宜劳动力。他把药包随手丢给剑客, “道友,去熬药。”   叶轻舟单手接住, 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该怎么熬?”   “三碗水煎成一碗水,灵气过滤一遍煮沸的井水。”   沈游之又往他臂弯里堆了好几个捆好的药包,也不管他能不能搂得住。   沈游之也不客套,只说最有效的医嘱:“这一副是内服的汤药,镇痛, 也可以缓解患处的麻痒。这一副是续命的, 遇到重症快死的病人, 给他灌下去就能醒过来。还有这个……总之, 道友记住了没?”   叶轻舟不会看病,但听着这位意气飞扬的小神医唠唠叨叨,他忍不住轻松起来, 应道:“好。”   很快,率先服药的病人惊喜地说:“哎,我的手不痛了,感觉身体又是我自个的了。真是药到病除,药到病除!”   “只是缓解。”沈游之卷袖, 用发绳绑住。他利索地施针,愣是把一名快要昏厥的病人给救醒了。   “……这恶疫来路不明,想要根治,还缺一味药引。但这药引到底是什么——”   沈游之诊断疑难杂症的经验丰富,所以从药王谷往昔案例里迅速忆起相似的病例,决定先保守治疗,稳住病情再说。   有人饮下汤药后,觉得麻痒的地方缓解许多,忍不住感激道:“仙君的药方,比起我在医馆里开到的千金方好多了,唉,不瞒您说,我差一点就去观里求香灰了。”   叶轻舟将千里剑摆在桌上,剑锋藏于鞘中,含而不露,却极有威慑力。   看到他腰带上的阴阳游鱼纹,领取汤药的队伍意外的安静,施药之事也稳步推进。   求仙氛围更浓厚的东临洲,道门修士在外行走,等同于地上真仙。   长清宗纹路更是人人尽知,在此地是神一般的存在。   沈游之当然看见这门派标志,却没问他的名字。正如这位道友,并未过问他名讳一般。   施药差不多,天已擦黑,宵禁时间已至。   “明日,同样时间,我还会在此处支起摊子施药。”   沈游之收拾好药箱,对着明里暗里注视着他的人抱着臂,坦然冷笑道:“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儒宗沈游之,诸位寻衅,可别走错门。”   那名道门修士将剑系在腰间,心里虽然猜出大半,但也失笑:果然是他。   听闻,儒门三相中,沈游之擅医。   叶轻舟见过几次风飘凌和白相卿,独独未曾见过这位圣人的关门弟子,今日一见,他行事果真桀骜不羁,路见不平必拔刀,颇有侠义之风。   沈游之背过身,考虑到儒与道的关系,他捏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   “道友今日若是不便显露姓名,那小爷就当从未见过道友。来日再会,你我再算相识。”   沈游之先报出儒门身份,再出此言,显然是不欲让他这个长清宗弟子为难,暗示他今日作陌路人最好。   叶轻舟本欲通报姓名,但听出了沈游之言下之意,不欲给他招来祸患。   他虽身为道祖弟子,没有这个烦恼,但也领情。   “道友,来日再会。”   青衫斗笠的剑客少年对他作揖道别,沈游之回以一礼,清淡如水的交情。   继而,少年人各自转身,消失在白帝城的夜色里。   与此同时,白帝城外清江崖边,白相卿盛出一碗水,启动天工仪器,竟是见到澄明江水中缭绕的黑气。   “这条江水,是多少城池的命脉……”他忧心忡忡,“必须要告知师尊,这问题越来越大了。”   白帝城中,被风飘凌堵了个正着的本地道宗与世族掌门人,皆是因为这位圣人弟子严厉的作风冷汗直流。   “诸位明明知道师尊东巡经过,却试图掩盖城中恶疫,混淆是非,蒙蔽圣人视听……”   风飘凌一拍桌案,神情出奇的冷厉,道:“在下是不是可以认为,诸位是想把拖延疫病的恶名推到圣人身上,不怪尔等,要怪都怪‘圣人东巡’,是也不是?”   “难道你等觉得,圣人不经过此地,你们就不必掩盖……所以,一切都是师尊的错了?”   风飘凌声音冰冷,“今日掩盖城中疫病,罔顾凡人性命,明日,尔等还要掩盖什么?”   他如此发问,谁敢作答?   厅堂中,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认这个罪名。   忽的,一名世家家主背后站着的子弟忍耐不了身上的冷汗,他头晕目眩,倒了下去,失声道:“好疼,我忍不住了——”   众人惊愕之余,纷纷看去。风飘凌疾步走上前,拉开那倒地的年轻修士的袖摆,露出小臂。   一片蔓延的黑斑。   众人悚然,“怎么可能,难道不是只影响凡人吗?修真者无病无灾,早已超脱世俗——”   “这疫病,已经能影响修士了!”风飘凌厉声道,“尔等还不明白,这是何等严重的事态?”   “不分高低贵贱,不分财富多寡,甚至不分仙凡,甚至刚开始时还极具欺骗性,只在凡人中传播,也不会迅速致死……”   “若是这疫病会从白帝城传到整个东洲,整个东洲哗然之际,你等就是罪人,届时还想活命吗?”   此时,在庭院中赋闲的圣人,终于在棋盘上落下了砥定乾坤的一子。   “时候到了?”殷无极笑着掀起眼帘,看向神情淡漠无波的圣贤,说中了他的心事。   “游之传信,说此疫极为棘手,需要惊动药王、医宗等老友。”   “相卿说,江水里也掺了染有恶疫的雨水,还很稀薄,其他城池也需要警戒,最好早些找出根治的药方,给临近城池施下去。”   谢衍看着棋盘,漆眸中倒映着棋局的全部轮廓,淡淡道:“飘凌回话,恩威并施之下,本土道宗与世家本是不以为然,现在见到修士亦不能幸免,着实怕了,想来很快就会来求吾。”   “修士也会被影响?”殷无极不通药石,但他知道,天道布下的恶疫并非那么简单就能驱逐的。   “当然会。”谢衍阖目,淡淡笑道,“你亲手替为师剔除了沾染‘道’的血肉,为何觉得,这恶疫沾染不了修士?”   殷无极怔了怔,忙抓住他的手腕,逼近,询问道:“是那个东西?”   “连圣人都能影响,此疫简直是——”   谢衍见他心忧至极,微微笑道:“看见当日那个瞳孔的虚影吗,我背后染上的,是那浑浊瞳孔迸裂时飞溅的汁液。这等浓度的‘道’,才足以依附圣人道体。”   “跟随雨水降落到地面的,都是稀释至极的疫。”   谢衍道,“看似是一种东西,其实对修士而言,远没有直面天外天那样凶险。”   殷无极亲手烧掉那些染着“道”的圣人血肉,他下手利落,确信没有残留一点,此时却被他吓怕了。   “圣人,不如您除下外袍,教我再看看……”   “已经好了。”谢衍无奈地看他。   “总之,本座得看了才放心。”殷无极才不信他,径直坐在他身侧,动手就要为他宽衣。   谢衍和他拉扯了一番,见他执着,也就背过身,由着殷无极小心地扯下他肩背上的雪白衣袍。   圣人脊背挺直,无暇如白玉,不见半点伤痕。   殷无极放心了,从背后抱着他的腰,下颌搁在他肩上,委屈撒娇道:“圣人真是会吓人,什么也不说明白。”   谢衍的心思深沉,涉及仙门的事情,他们各自不打探,只有该说的时候谢衍才会开口。   在殷无极吻他后颈时,谢衍感觉到些微酥痒,他轻阖眼睫,“天外天的影响已经驱逐了,接下来的收尾,需要两道合作。”   他将这疫病称作“收尾”,显然是心中有了章程。   “如何处理白帝城的后续?”殷无极自问。   随即,他又替圣人回答,“圣人客居,借白帝塔已是多事,寻常不该管太多道门内务。”   “此时,既有道祖托付在先,再有弟子彰显能耐,最后由白帝城各家掌门登门请愿,圣人出手,是被‘请’出来稳定乾坤的,可不是主动逾越,觊觎他们道门势力,阻力就小得多。”   仙门事务复杂得多。很多事情,就算三圣商议过,圣人也不能不考虑影响。   毕竟,圣人威望虽隆,但是圣人令的强制性,却不如帝尊一道敕令的效力高,这是由仙门体系决定的。   他想要做成事情,就平白多了许多牵绊掣肘。   谢衍含笑,揉揉殷无极的耳廓,“陛下心思转得快,此话不错。”   “药王那边?”殷无极想起决明子,颇为感慨,“许久未见到他老人家了。”   “吾早已寄去‘无根水’,药王谷上下,近期都在忙于配制特效药。”   谢衍似乎看穿他的怀念,“后日,药王会抵达白帝城,若是要见……”   “罢了。”殷无极似乎是想起那“悖伦逆乱,天将诛之”的谶语,摇了摇头。   他执起谢衍的一只手,覆在自己的侧脸上,温声笑道,“本座的身份见不得光,圣人私藏就好。”   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有人齐声道:“白帝城诸派,求见圣人,此事十万火急,万望圣人援手!”   谢衍支颐,墨发白袍,尽显矜傲风雅。   “该来的人,这不就上门了吗?”   他抚过倚靠他肩上的魔君的脸庞,温声道:“别崖,先去里间,我去去就来。”   殷无极也回过味了。   这些时日谢衍看似与他风花雪月,不问世事的模样,不是作壁上观,而是成竹在胸,就等着今日呢。   他似笑非笑,“好啊,怀里搂着本座,又等着江山送上门来。圣人,您可真是悠哉的很呢。”   谢衍一笑,漆眸泛着波。   还未等他开口解释,或是说一两句哄孩子的情话,殷无极的食指就抵着他的唇。   “嘘,别说话。”   殷无极撩起他的黑发,看着他白璧无瑕的修长颈项,与他那副清霁如雪的容貌,绯眸凝视片刻,却笑了。   他取出袖中谢衍为“谢夫人”画唇的胭脂纸,在唇上抿了一下。   然后,魔君低头,在圣人的脖颈与衣襟上,坦坦荡荡地印了两个吻痕。   “……别崖?”谢衍猝不及防,被他偷袭成功。   殷无极抚过他褪过一次看伤的白衣,往日儒袍不见一丝褶皱的圣人,是最高雅的君子。   此时,他支颐闲坐,衣袍宽松慵懒,雪白颈上带着胭脂唇印,莫名多了几分天纵风流。   殷无极攀在圣贤的颈间,幽幽吹了口气,笑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圣人,不问世事,只问风花雪月,唯有这样才算真呢。” 第420章 圣人临江   圣人议事, 殷无极向来回避。   他掩起门,转身回到书房中。机关鸟衔着一封绝密信件,停在桌上, 正是陆机从魔宫定期传来的。   他此次出门,对外说是闭关, 但陆机、萧珩、将夜等人都明白他真正的去向——仙门。   殷无极离宫之前,处理完一切后续, 情绪压抑到极致。他看似行止如常, 满身因果恶念却出卖了他。   魔宫近臣却一致认为,他几乎到极限了。   陛下是何等重情之人。经历如此巨变, 他还强撑着将魔宫重新带回正轨, 才隐隐有崩溃之兆。   拿定主意的是萧珩。他清楚,天底下唯有一个人救得了他。   萧珩说:“圣人正东巡,陛下的心魔,唯有求医于那一位。既然是盟友,圣人慈悲, 多半不会拒绝援手。依老子看, 不如劝陛下去仙门散散心, 总比闷在魔宫强, 这样迟早出问题。”   明明是商议他的事情,殷无极当时坐在帝位之上,眼神毫无焦点, 除却政事,他对什么都不关心。   但是,听见“圣人”一词,他突然有了些反应,向提议的萧珩看了一眼。   好似濒死的鸟雀, 突然振翅,透出一丝求生的渴望。   “……北渊一切如常,如此甚好。”   殷无极迅速看完政事密折,对需要他拿主意的几件事写下批示,让陆机去办。   他写下敕令,嘱咐群臣:“近日,天道异动,你等务必留意天灾,例如疫病、虫害、妖祸、河道泛滥乃至地动,提早备粮备荒。各地的古老封印,派专人去巡查一遍,尤其是古战场一带,加强看守。继续打击邪祟淫祀,破除腐朽愚昧习俗,对于妄图动用禁术召唤神降的,杀一儆百……”   “如察觉不对,不许隐瞒不报。第一时间传信,本座必然赶到。”   他折起信,塞回机关鸟腹部,施法,让其消失在原地。   不日,这封密折将秘密送回魔宫。   殷无极处理好政务,窝在书房里发呆。   他倚坐在太师椅上,玄袍逶迤于地,静静垂着眼。他多变活泼、爱笑爱闹的表象渐渐褪去,化作一座冰冷的雕塑。   帝君那一面,美则美矣,却过分神性,没有什么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终于推门进屋。   他一进门,就看见殷无极孤身斜坐,夕阳泼在他的身上,却无法为他带来丝毫暖意。   永夜的寂寥冰冷,几乎把他淹没。   缠身的因果已经被超度大半,殷无极暂时脱离了那险象环生的局面,却依旧未能从过往中彻底解脱。或许永远也不会解脱。   此时,他如在静息模式,连情绪的开关都关上了。   那个喜欢鲜亮,活泼快乐、任性撒娇的漂亮情人,宛如阳光下融化的泡沫,似乎只在谢衍的面前存在过。   “别崖。”谢衍疾步走上前,强行打破了这种孤寂。   他把处在待机状态的小徒弟揽在怀里,轻抚着他柔顺的墨发,“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和为师说说?”   殷无极埋在他怀里,动了动,眼睫轻颤,“师尊回来了?”   他伸手揪住谢衍染着胭脂的衣襟。那股属于红尘的香,硬是搅散了清冷的水沉香,也把高高在上的圣人带回人间。   生机在渐渐被点亮,殷无极放松着紧绷的身躯,也在圣人圈着他的温暖臂弯里,重新变回正常的模样。   好似他一半的人格,都寄托在谢衍身上。   师尊若归来,他就开心快乐。他若离去,他就冰冷残缺。   如此离不开,他多么无药可救。   圣人忽的克制不住疼惜之情,低头,抵着他的额头,温言细语:“下回,我议事会再快一些,不让别崖一个人呆太久。”   殷无极对自己的异常没什么知觉,他奇怪于谢衍的突然焦虑,甚至还噗嗤一声乐了。   他笑着抬头,迎上半环着他的圣人,快乐地与他耳鬓厮磨,“本座又不是祸水,怎么教圣人连议事都不听了?恶疫临门,圣人肩上担着苍生呢,本座只是来逛逛,做个客而已,好得很呢,不必把精力都耗在本座身上……”   谢衍深深地望着他,箍着腰,死也不肯放手的模样。   “师尊?”殷无极又唤他一声。   “在我身边,你永远是安全的。”   谢衍掩住他的耳,漆眸决然,好似要把天外的阵阵雷鸣阻挡在外。   “别崖莫怕,师父会保护你。”白衣圣人安抚着他,言语温和,“一直,直到永远。”   殷无极忽的沉默了,他不知师尊为何提永远,却知道自己离永远差的远。   但是,圣人的承诺,总是会兑现的。   初期的掩盖与猜疑暂且揭过。谢衍布置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办着。   先前,白帝城中的消息封锁,变成了每日通报。修真家族与各大门派驻地开放,用以接纳病人。如果有修真者不慎染上,也不得隐瞒,须上报。   城中医馆由远道而来的药王谷一行接管,药王亲自主持会诊,联合道门中擅长医术的太素九针一脉,共同寻找解决之法。   疫病来自天外,化为雨落入水源与土壤。寻常生水不能再饮用了,水源需要净化。   种种要事,自然由圣人定夺。   谢衍看过传信,对着来听他命令的三相道:“白帝城外的江水,是沿途多座城池的命脉,已经有被污染的迹象,就会滋生不妙的东西。”   白帝城内的地下水,可以从井中投下净化的药剂,一遍又一遍地过筛,或许影响还会小些。   清江水的体量,若是被这恶疫侵染滋生,种下来自天外天的种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帝尊恹恹地坐在一侧,当个闲人,听谢衍陆续把任务布置给三相。   听说谢衍要去清江畔,他抬起眼眸,淡淡道:“圣人既然要动手,本座勉为其难,也跟去一趟。”   他看见三相瞥过来,似乎很诧异,于是底气不足地解释:“可不要误会,仙门和本座有什么关系?本座只是想去见识圣人手段,研究他的弱点……”   这只是欲盖弥彰。   先前在白帝塔下,三相亲眼见到这位前大师兄表面一副“圣人关我何事”的模样,实际从旁掠阵,保护师尊时,比谁都积极。   “帝尊浑身上下,就嘴最硬。”谢衍分派好任务,闻言,也是笑了。   “谁嘴硬了。”殷无极撇过头,不和他视线相对,“圣人尽拿本座开玩笑,本座要恼了。”   “可以和我去,不过,不能以魔君身份。”   谢衍也不避忌,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发旋,“为师在,用不着别崖出手。”   在这不对劲的气氛中,风飘凌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忽的想起那天。   几名道门修士散会后拦下他,战战兢兢问:“圣人是不是和夫人关系很好,蜜里调油?”   风飘凌问:“此话怎讲?”   那道友尴尬极了,支支吾吾道:“我似乎见到,圣人衣襟上有胭脂印子。”   风飘凌闻言,差点当场厥过去。   此时,他见师尊不避讳,不但整天把魔君带在身边,还用这样亲昵语气唤着“别崖”,哪里是纯洁的师徒了?   偌大修真界,哪家师徒会成双入对,甚至演戏时还戏称“前世情缘”的,这完全是怼着脸秀恩爱啊!   “风师兄,醒醒,别晕过去了。”白相卿忙接住摇摇晃晃的师兄。   他猛掐师兄人中,“现在人手不足,你现在不能晕倒!师弟可不帮你干活啊。”   沈游之听着师尊的叮嘱,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时隔一日,他再次见到了那位萍水相逢的道友。   只不过,不是在市井茶肆,而是在白帝城的议事厅。   “原来是道祖弟子。”绯衣少年抚摸着茶盏的杯口,心中却想,“道门剑神,叶轻舟……竟然是他。”   圣人东巡的船队自清江崖来,其下清江水。   来时,清江水澄清,千帆竞发,万里无云。   却不料,今日谢衍站在清江崖之上时,这江水却浑浊如泥沙,掀起汹涌的浪涛。   黑云压城,白日昏昏。   风飘凌与药王守在白帝城处理沾染人身的恶疫。   追随圣人脚步的中洲修士与道门中战力出众的修士,则是为了保卫白帝城,跟随圣人来到江边。   他们亲眼看见,江水之下徘徊着无数幽影。   当初随着雨水坠入江中的恶疫之种,不知催生出了何等妖物,在这昏然大雾中看不清晰。   唯有这江水中的嘶吼声,震慑着他们的心神。   “圣人,有妖物盘踞江中?”叶轻舟握住腰间长剑,他已经提起十二万分的戒备,“也是来自天外?”   “诚然。”谢衍白衣负剑,唯有长风掠过他的身侧。   叶轻舟还是传统修真的观念,问道:“我有一事不明,天道为何要播下恶疫之种,伤害生灵……”   “天道并没有‘伤害生灵’的概念。”谢衍平淡道,“不要用人的思维去揣测天。”   他声音清冽,“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语出《道德经》,道门之人,应当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叶轻舟及道门修士闻道,皆是默然。   “来了。”谢衍站在如同拱门的清江崖上,看向昏黑的江水中,呈现出巨兽的影。   “那是什么东西?”有修士踉跄一步,似乎为那气息所慑,“十日,不,五日之前,我经过此地,分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里到底长出了什么?”   谢衍拂袖,将年轻修士们挡在身后,淡淡道:“来自天外的种子,怎可用常理揣测?”   “若要成气候,莫说十日,三日、甚至一日就足以。”   “小白,你退后些。”白相卿身侧,存在感极低的“师娘”拉扯着他的袖子,低声叮嘱。   “谢云霁要认真了。”殷无极轻声道,“你知道,为何圣人曲水临江之时,最是可怕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泥涛似的江水翻涌。   极目所见处,无数漆黑混沌的妖物钻出浪涛,触肢遍及江中,表皮黑斑腐烂腥臭,污染着一切。   谢衍却笑了,足尖一点,就轻身浮起,飞到江水之上,儒袍白衣在风中烈烈,如同飘荡的流云。   昏黑天幕中,乌云蒙蔽光明,他却宛如高悬日月。   无数修士屏息凝神,看着白衣圣人手执长剑,从天穹上缓缓降落,独身面对这风浪。   圣人临江! 第421章 波滔天下   清江翻涌起巨浪, 哪怕仙门众站在两侧崖边俯瞰,这越来越高的浪似乎也能随时淹没此地。   黑云裂开缝隙,一束天光垂落。   白衣圣人缓缓降落在漆黑江面之上, 直到成为苍穹暗幕下,唯一的雪色光源。   来自天外的妖物也在上浮, 集结后登陆岸上。有修真者的气息降落,它们受本能指引, 蜂拥而去, 搅动浑浊江水,暗影格外可怖。   “我们就这样看着?”   年轻的道门修士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十分紧张, 忍不住道,“就算是圣人,孤身面对这么多妖物,也实在是……”   跟着圣人东巡至此,经历过鬼门一役的中洲修士, 则是用一副“没见过世面吧”“道友多心了”的表情看着他。   道门修士恼了:“白帝城有我们宗门驻地, 难道就这样干看着?”   白相卿拍拍他的肩膀, “道友, 不用急,你且看着。”   极目望去,徘徊在周边水域的妖物都往谢衍身侧聚拢, 它们体型或是硕大,或是有坚硬外壳,或是喷吐毒雾,或是腕足缠绕,遮天蔽日, 正在围猎这名不知死活的修真者。   谢衍微微振袖,山海剑余波一荡,将剑意融入到天地万物中。   江面上,突然起风了。   “嘁。”殷无极站在崖边,伸出手,风带来锐利的刺痛感。   他弯起唇,轻声道,“这场游戏已经结束了。”   圣人无处不在的山海剑意,已经融入这方圆百里的江风中。   叶轻舟是天才剑修,此时他也皱眉,道:“风中有不寻常的气息,似乎是——剑意?”   这似乎带给他极大的震撼,叶轻舟自言自语:“剑就是剑,是怎么融入风中的?无所遁形……”   “圣人,究竟想做什么?”   魔君神识延展,殷无极看见谢衍飘在江心之上,好似也融入风中,白衣在狂风中猎猎。   披着伪装的魔君抚过唇畔,细碎的发挡住眼帘,也遮住他泛出猩红战意的眼睛。   就在这风席卷江面时,圣人近乎完美的侧脸上,浮现出一个桀骜又锋利的笑容。   殷无极:“……原来如此,一个个斩杀总会有遗漏,若是让这些妖物返回水面之下,就会很难办了,所以在聚拢它们吗?”   此时一声激浪破空,彻底打破了暴风雨前的寂静。   白相卿忙转身,映入眼帘的,是震撼人心的一幕。   风云乍起,天地悍然变色。   无数水柱同时从江面腾起,好似锋锐长剑,先是穿透浑浊的水面,势不可挡地横贯妖物身躯,余波不歇,直刺苍穹!   极目之处,不断破水而出的激流,每一道都掀起狂澜,浊浪滔天。   谢衍就在江心悬停。   面对这暴风骤雨,他墨发白衣,傲岸如故,周遭却是天地颠倒,江水倒悬。   那些被山海剑意搅碎的妖物血肉尸块,随着余波喷出,纷纷扬扬地坠下,融入腥浪之中,化为泼天的血雨。   圣人临江,波滔天下,腥浪如麻!   “剑修,万物自可化剑。”   叶轻舟发出心悦诚服的感叹,“风融水势,江水,自然也成了圣人的剑。”   崖上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有人哑声问道:“这些通天的水柱,有多少个,几百个,几千个?”   “不止。”叶轻舟似乎找回了当年在仙门大比上,双目聚焦到几乎滴血,也数不清一圣一尊剑意的时候。   融着剑意的水柱此起彼伏,有些化为水龙卷,随着狂风中变换方位,收割藏匿水中的妖物。时不时还有新的水柱破江而出,将随水波聚拢的妖物一网打尽,甚至每一道上都卷着妖物尸首,直到绞为残渣泥屑。   圣人的剑,碰之即死,触之皆碎。   没有妖物能够成功从江中孵化,登上陆地。   浪涛在疯狂翻涌,直到妖物被彻底碾碎,浑浊血色浸透的水柱,才会消弭,化为漫漫血雨落下。   圣人在血色滔天之中负手,微微笑着。   腥浪不可沾染他的白衣,独避他而落。   寒江怒浪,唯他立潮头,滔滔满江血。   “还不够快。”谢衍声音清冽,杀戮并未让他有片刻动摇,越残酷越冰冷,他越坚定不移。   他抬手,风萦绕在他的指尖。圣人漆眸深寒,却道:“山海剑,去。”   大风起了,好似这奔流的江水也逆流回潮,将一切沉底的渣滓通通翻了上来。   有法术降低存在感,殷无极走上前,眼也不眨地欣赏着解放出本相的师尊。   他心想:“谢云霁好久不动用这么疯的招式了,仙门那么和平,平时也没有机会让他认真,这次难得活动筋骨,如此手段,也能达到他立威的目的。”   再说,谢云霁这般暴烈又狂傲,宛如一场暴风雪,他的心脏砰砰跳的厉害,快被他白衣赫赫身姿迷死了,眼里哪还有别人。   “这就是……圣人谢衍?”   “令人绝望的差距。这就是,五洲十三岛,不可逾越的高峰吗……”   在殷无极看来是激赏,在旁人看来,却是令人窒息的战栗与恐惧。   毕竟,比起圣人平时的温润雅正,今日在江上,他的手段更接近一场残酷的屠杀。   他的剑,对准的是妄图入侵此世的天外之物,但观摩之人无不寒胆。   既是退敌,也是立威。   若是圣人的影响不足以到达东洲,那么就用退敌的剑,教他们何谓“圣人”!   即使是旁观,这铺天盖地的威势,远远凌驾于境界低于他的修真者。   “谁敢去对抗这等人物?谁又是他一合之敌?”他们对视,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惧。   “当时,我们居然觉得圣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真是可笑啊。”   面对圣人,别无选择,唯有服从。   “还好圣人,是我们这一边的。”叶轻舟低声说。   沈游之看了他一眼,先前两人装不熟,并未说过一句话。   此时他开口,语气生疏:“叶剑神,此话怎讲?”   叶轻舟难得听他搭话,想从剑修的角度解释谢衍此招的可怕之处,却听到江上传来轰然一声。   天穹上的黑云露出缝隙,天光落下,聚集在谢衍举起的长剑上。   叶轻舟目睹这一幕,呼吸都轻了片刻,他拿剑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微微睁大眼,满目都是剑的光芒。   “圣人,想劈开江水。”   分江。这并非是常理可以揣度的力量。   唯有魔君一笑,压低声音,轻声道:“山海剑嘛,斩山劈海,犹未可知。”   谢衍的计划很简单。   江中无论诞生了什么怪物,不要让他们登陆,困在江中,全杀了。   若是还有遗漏,他就借助剑光劈到江底,翻出所有隐患。   剑意融入到奔腾的江水中,将流经之地彻底净化。   殷无极看着他的侧影,却想:“净化一江,不是一剑就能结束的。江水一直在奔流,想要让灵力遍布沿岸每一个角落,将残余种子彻底清剿,他需要持续不断地劈下去……”   他淡淡道:“很暴力的手段。但是,这样最干净。”   谢衍手腕极稳,再出冰冷悍然的一剑。   劈江之剑将砂石翻出,还卷上无数妖物飘荡的横尸骸骨,一江赤练猩红。   蔓延的灵力在水中扩散,速度远超于在空气中。原本漆黑腥臭的江水被净化,肉眼可见的澄清许多。   “确实没有我们出手的空间。”道门修士们叹息,“恐怕只需要处理后续了。”   一切偃旗息鼓后,孵化许多妖物的江水重归平静。   再降下濛濛细雨时,江水化为的雨水,已经重归洁净,不染恶疫。   当日,圣人行舟过江,曾与弟子饮酒高歌。   众人来到江边,看见白衣纤尘不染的圣人执着伞,墨发飘荡,从臣服于他的清江水中走来,如履平地。   “相卿,派人安排船只,在江中播撒净化灵药。”   谢衍微微抬起伞面,露出冰冷寒冽的容颜。   他的漆眸不见半点波动,是说给白帝城众道修听的,“清江上游下游,沿途各城,接连十日都得出航播撒,不得有误。”   圣人说罢,吩咐弟子留下收拾后续,检查沿途有没有跑上岸的妖物,务必彻底除掉。   “……这就完了?”众人面面相觑。   经历过鬼门入侵的中洲弟子沉重点头:“结束了。”   隐藏在人群之中的魔君,见他执着伞,孤身离去的背影,与他抬眸时,向他望来的那一眼。   不过瞬息,他存在感极低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   没什么人察觉到。除却对波动敏感的叶轻舟。   他正与沈游之说话,殷无极如浮光消失后,他诧异道:“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细雨微微,降落的却是涤荡干净的水。   谢衍的伞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他也不意外,只是把伞面往右侧偏移,为化身少女的帝尊遮蔽风雨。   前方依傍山边的白帝城上,漫出一道色彩明丽的垂虹,雨过天晴了。   “经过此次立威,圣人的前方应该再无阻碍了。”殷无极牵着谢衍的衣袖,漫声道。   他似笑非笑,既是试探,又是挑拨:“修真者虽然谁也不服谁,时时勾心斗角,但从来不是傻子。唯有实力,才是最好的说服手段。看来,儒释道之间,也是谁拳头大说了算啊。”   谢衍握剑的手,此时却握着伞柄,带他走在朦胧的山间小道里。   “是会轻松一些,但是,没那么简单。”   他垂眸,似有心忧,道:“佛宗在加固六道轮回的封印,道祖去了妖塔。千年时未至,却灾劫频繁,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忽的,一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竟是帝尊化作少女模样,攀上他的背,笑吟吟道:“要师尊背着走。”   谢衍无奈,“这就走不动了?”   “人家弱柳扶风,走不动嘛。”   殷无极乐了,甚至捏着嗓子撒娇,“见到圣人方才那般寒冽慑人,人家看的目不转睛,都腿软了。”   出剑时宛如暴风雪的圣人,被他这般痴缠着,心里温软着,身上的清雪寒意也削减几分。   他叹了口气,先活动过有些麻痹的手腕,再微微倾身,试图再用些力道,把少女纤弱的身体抱起。   他总是无条件地满足别崖每一个任性的要求。   却不料,帝尊虚晃一枪,却是直接恢复本相。   圣人这般温柔宠溺,反倒让他猝不及防地坠入帝尊怀抱,从单方面的背负,变成了温柔缠绵的相拥。   “圣人若是累,就睡一觉吧。”   殷无极轻抚过他的脊骨,把他拥在怀中,声音温柔,“您选择走回去,是不欲再动用灵力了,对吧?”   “……”谢衍看他,瞳孔的颜色在光线下,似乎有些浅淡。   殷无极的语气虽淡,却是笃定:“圣人表面的伤确实好了,实际上,灵气亏空仍然未缓过来。”   他蹙眉,“先是驱逐天外天,再净化一江水,受了伤,时隔又那么短。谢云霁,你就算是金铁做的,此时也得休息了。你都做到这个程度了,道门有道门的造化,余下的事情,教他们自己去收拾去。”   旁人皆敬仰他的无坚不摧时,他只关心师尊的灵力是否亏空,身体是否无恙。   其他人眼里看见的是圣人,唯有他,永远只注视着谢云霁。 第422章 背阴之月   天道阴云笼罩, 皆须仰仗圣人。白帝城危机解除后,圣人载誉东行,前方再无障碍。   道祖前往东桓洲北, 其中有三处妖塔需要加固封印。佛宗因为鬼门一时,暂时被绊在六道轮回处。   偌大仙门, 能够调动仙门有生力量的,唯有圣人。   一张布满阴云的序幕, 正随着他东行的轨迹, 渐渐从五洲十三岛拉开。   北沧城位于东桓洲西南侧,通向佛洲的必经之路上, 道门负责封印的妖塔之一沧澜塔正坐落此地。   与此同时, 道祖首徒宋澜也赶到了北沧城。   北沧城长清宗驻地正堂,聚集在此的道门同侪,皆沉默着看向上首处。   身着道袍的宋澜,站在黑蓝色旗帜的背阴处,脸色看不清晰。   沉默许久, 且听他转身, 幽幽询问:“圣人东巡, 声势浩大……诸位道友如何想?”   在座皆是不满儒道为仙门首座的道修, 闻言顿时你一言我一语。   “沽名钓誉。”   “繁花着锦,烈火烹油!”   “圣人谢衍,泛泛之辈而已, 哪里比得上道祖德高望重。当年道祖让出仙门首位,是他年事已高,无心仙门政事,才有他的机遇。若非我们道门……怎么轮得到他谢衍?”   “儒道百家本是一盘散沙,现在事随时移, 中洲出了圣人,现在都抖起来了。从上古论来,我们道门传承悠久,如何不如那传承数度断绝的儒道?”   修真界的蛋糕就这么大,资源就这么多。儒道不断上升,道门、佛门就会被这光辉衬托的暗淡几分。   高悬日月的背阴面,少不了暗流。三清像前,照出每个人物欲横流的脸。   修真路狭,道门看上去超脱世俗,却无人能在大道面前免俗。   道门内外,多半将宋澜视为道祖的继任者,在座被他召集的,皆是押注者。   “白帝城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唉,实在是没脸,教那些个儒门的看了笑话。”   “谁知道天道在这个时候降下灾难,若是事先知道是天道的缘故,也不会……”   道门天师观的耿长老看向这位身份煊赫的道祖之徒,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试探道:“宋仙君,听说您的师弟也在白帝城。”   人群中有人议论,“圣人这么快摆平白帝城,也多少有叶仙君的助力吧。作为东洲修者,哪有在中洲的人骑到我们脸上时,还胳膊肘往外拐的?叶剑神此举,怪不地道。”   宋澜忽然转过身,静静看着他,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他淡淡道:“叶师弟年纪小,崇尚任侠之道,秉性直爽,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并非协助圣人。教诸位见笑了,贫道代师弟赔个不是。”   耿长老听不出宋澜此言是维护还是厌恶,只得讷讷道,“叶仙君在乎我东洲百姓安危……”   宋澜坐下,端起一盏茶,拇指摩挲着茶盏,“诸位宗主长老,也是喜欢叶师弟这般的少年天才的吧?”   众人心里一跳。   作为道门继任者,宋澜各方面都挑不出错,唯有这性格复杂难辨,教人不知是否得罪了他,心里打鼓。   “圣人来到北沧城后,诸位不必设障,自然应对。”   宋澜阖目,阴恻恻道,“仙门之主莅临,北沧城蓬荜生辉,得贫道亲自去相迎。”   离开召集地点后,有几名道门长老走在一处,似乎在议论什么。   “道祖有两个徒弟,宋仙君入门极早,修为又出众。道祖自从禅让以来,四海云游,不怎么出面管事,他早已是独当一面的话事人。”   “至于叶轻舟……少年天才,剑法出众,前途不可限量啊。”有人感叹道。   “是啊,他拜入道祖门下,这才多少年?”有人说,“他在第二届仙门大比成名。现在,他竟就有了‘小剑神’之称,甚至还有人省略这个‘小’字,直呼‘道门剑神’……这可是冠以‘道门’之名,非同小可。”   修真界服从于威望与力量,却会偏爱天才。   天才搅动风云,天才打破规则,天才会轻易达到普通人不可达到的高度。   比起积累深厚,名望更高,看似无可争议的宋澜,叶轻舟的每一次进阶,总是打破常规,令人忍不住侧目。   有人无意中说出最隐秘而禁忌的话题:“说不定,叶轻舟,会比在半步渡劫停滞几百年的宋仙君,更早达到渡劫期呢?”   “甚至,比这更高,圣位也可以去争一争。”   “若当如此,那就是我们道门的时代了。”   他们说到这里,皆是识趣地闭上嘴,掩袖遮面,各自离开。   道祖门下两名弟子,本该互相扶持。   若是师弟的成长,成为了师兄的威胁,该怎么办?   虽然无人宣之于口,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裂隙即将随之而生。   圣人东巡的队伍已经抵达北沧城外,从重山掩映中,依稀可以看见高耸巍峨的沧澜塔。   当然,队伍中不乏新加入的道门修士。叶轻舟就在其中。   他牵着一头枣红色的骏马,微微压低斗笠,身形修长挺拔,腰佩长剑,格外俊逸。   沈游之拢袖,一身轻飘飘的绯衣春衫,斜坐在他隔壁的马车上,怡然吹着山风。   今天轮到他为师尊驱车,他终于可以不用应付那位“前大师兄”,着实松了口气,连心情都明媚不少。   他向身边那青衣剑客搭话:“喂。”   “在下叶轻舟。”青衣侠客无奈,“游之,我不叫喂。”   “我们还没熟到直呼名字。”沈游之撇嘴,“别套近乎啊,叶轻舟你占我便宜呢?”   “沈道友。”叶轻舟微微一笑,“听着怪怪的,还是小游之顺耳。再说,你我颇为投缘,如何不能直呼其名。”   “啧,随便你。”   他们又说了些天南海北的,沈游之是个思维跳脱的,看着前方已经显现出轮廓的北沧城,突然问道:“喂,叶轻舟,你老提你师兄宋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兄他……”叶轻舟似乎陷入回忆,轻轻道,“师兄对我很好,我少年时,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半都是师兄抚养我长大,照顾我,教我道法。”   “在不违背心中道义的前提下,我不欲教他为难。”   沈游之听的似懂非懂。   “相较而言,儒门三相的关系,看上去单纯许多。”叶轻舟微微笑了,“很难想象,圣人门下的三名亲传弟子,会如此兄友弟恭,毫无芥蒂……”   “这有什么奇怪的?”沈游之拢袖,依靠马车摇晃着双腿,意气扬扬地道。   “我在风师兄脸上画乌龟,用白师兄珍藏的琴弹棉花,他们追着我打了半个微茫山,可没见他们顾忌师兄弟情,对小爷留手过。”   白相卿本是在享受山道的晚风,听到小师弟抱怨,打马过来,笑骂道:“游之师弟,偷了我的‘大圣遗音’弹棉花,你难道不是找打?再说,师兄又没教你跪琴弦,帮我抄一百本乐谱就饶过你,还要怎样?”   “一百本,我手都抄麻了。”沈游之道。   “活该。”   叶轻舟压下斗笠,眼底带着些遗憾和伤感,却故作轻松道:“关系真好啊。”   儒门师兄弟,竟是能以“三相”合称,却彼此不存芥蒂。   教导他们的师尊,定是关爱且不偏颇,教他们内心富足,淡泊名利,不慕权位,才有如此纯粹的道心。   与此同时,马车之中。   “……真热闹啊。”   殷无极不能用真身露面,在白帝城中,他用术法将自身存在感压到最低。   人们视线都会从他身上划过,认为他的存在理所当然,却不会产生任何好奇心。   他是圣人光辉背面的影子。   他听着车外传来年轻人的笑闹,绯眸眨了眨,有些惋惜:“可惜,我不能与师门光明正大的出游,只得藏匿在圣人的座驾之中,见不得旁人。”   “委屈了?还是醋了?”谢衍本是在读一卷书。   见倚在他膝上的帝尊抱怨,谢衍握住他的肩,转而舒展手掌,在他脊背上像是顺毛似的捋了捋。   “圣人说笑了。”殷无极支起身,将垂落长发梳理整齐,故作矜持道,“本座都多大岁数了,哪里会和师弟们争这个,本座大度的很。”   “别崖最大度。”谢衍在他面前向来耳根子软,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道门那对师兄弟啊,啧啧啧。”殷无极面色稍霁,又开始和他聊天南地北。   “想当年,叶轻舟少年时候,宋澜那家伙对他的态度还不错,总是介绍着‘这是我师弟’,谁能想到,他们道门光是一个争权夺利,就够喝一壶的。”   谢衍轻声道:“宋东明不必争,叶轻舟未必想争。”   殷无极觉得他有些语焉不详,奇道:“什么?”   谢衍随即住了口,平淡道:“道祖多半还是属意宋澜。”   “我怎么觉得,道祖那小老儿,有点看好叶轻舟?”殷无极不赞同。   “其中有缘法。”   殷无极看不出他的喜怒,随即笑道:“但无论是谁,涉及到继任者之争,道门之行,看来是不会平静了。” 第423章 无眠之夜   “我可不见宋东明。”   在北沧城休整时, 儒门三相垂首,立在两侧,殷无极歪在太师椅里, 颇有几分怡然。   殷无极道:“宋澜那家伙,过去就对本座有敌意, 当年他与本座同为三圣门徒,却在修为、才能与成就上, 皆不如本座。”   “如今, 本座早已到了尊者境,与圣人平起平坐。他几百年原地踏步, 本座何必与弱者计较。”他如此说, 显然是不太看得上宋澜了。   谢衍不做更多评价,负手而立,道:“毕竟是道祖首徒,吾得露一面。此外,根据道门的规矩, 若要前往沧澜塔, 还须与他同行。”   “随你的便。”殷无极闭目养神, 姿态慵然, 也不搭理他。   谢衍弯身,替他理了理衣襟和袖摆,却不斥他坐姿不正, 仪态不矜。   圣人吩咐弟子,“快要入冬了,炉火烧的旺些。”   三相:“……”尊者境寒暑不侵欸,师尊到底在说什么。   待到谢衍稳步离去,殷无极睁开毫无睡意的眼, 看着一脸憋屈地帮他烧炉火的师弟们,悠悠然道:“打个赌吧,宋澜定会怀疑本座的身份。”   “此话怎讲?”风飘凌给他备好手炉,神情微妙。   殷无极接过,把雕金龙首铜炉揣在袖中,似笑非笑,“有种冷,叫做师尊怕你冷。本座属火,只是最近在养伤而已,谢云霁小题大做。”   风飘凌:“……”他还嘚瑟上了。   不过,殷无极无论是地位还是师门辈分都比他高,这位严谨到有些刻板的圣人弟子只能忍气吞声,给这位“假师娘”端茶倒水,捏着鼻子忍着。   殷无极才不管风师弟心里的别扭,“本座混在东巡队伍里,有术法掩盖,寻常弟子不会太在意我的存在。就算察觉异样,多半也会忽视过去,本座就能当个透明人。也就道祖那习剑的小徒弟敏感,才会察觉有些不对,但碍于境界,他也极难发现真相。”   “这些小伎俩,瞒不过距离渡劫期只一步之遥的宋澜。”   他说罢,又看向沈游之,道:“游之师弟,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来刺探圣人内院情况,可要把门守好了。本座若是暴露,圣人少不得染上一个‘与魔有私’的罪名。”   沈游之被他唬住,如临大敌道:“我会好好看住那个姓叶的。”   身在中洲,都在圣人势力范围,基本没什么人针对他。入了东洲却不一样了。   殷无极失笑,谢衍的“前世情缘”一事,仙门知情者多半认为这位是圣人历劫时的遗留问题。   区区一名凡人,重要,也没有那么重要。   若与圣人谢衍没有关系,这凡人就什么也不是。   若是得了圣人一分怜悯,二分情谊,说是白日登天也不为过。   “离宫多日,本座身体也该大好了。”   殷无极心中已有成算,看着满脸懵逼的师弟们,“不过,得找个契机,就是谢云霁可能会有点不高兴……”   宋澜先谢衍一步抵达北沧城,先见了些簇拥者,再与叶轻舟汇合。   他眼眸幽幽,看向身侧抱剑斜倚墙壁的年轻剑客,语气不温不淡:“师弟,圣人谢衍的身侧带了一个凡人,是他那什么‘前世情缘’?”   叶轻舟顿了一下,言语模糊:“似乎有这么回事。”   “似乎?”宋澜敏感地捕捉了他的字眼,反问。   “我不记得。”叶轻舟坦诚,“是个凡人女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人妻子,我没直视过。”   剑客的敏锐度摆在那里,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察觉,竟然能把一个大活人彻底忽视,甚至连面貌都记不清楚,这很反常。   宋澜笑了:“这倒是有趣了。宛如透明人,甚至教你也忽视,却混入仙门队伍中,这是什么伎俩?”   他来了兴致,将拂尘搭在臂弯间,道:“看来,是得派个钉子去打探打探。不过,眼下还有正事,师弟先随我去查看妖塔封印。”   “这些年,仙门拨来了不少加固封印的封条和维持大阵的灵石,沧澜塔封印应当还算牢固。我方才见过谢衍,他既然非要查看,明日总不能出了纰漏。”   夜色深沉,叶轻舟默默跟在他身后,却听师兄与他闲聊。   宋澜不经意间问道:“轻舟师弟,听说你与儒门三相结识了。”   叶轻舟心里一凛,忙压低斗笠,遮住眼帘,“曾经见过,却不熟识,只是共同处理白帝城疫灾而已。”   “沈游之也是?”宋澜轻轻一提。   “有人告到我这里,说你当街协助三相,教他们不敢上前,认为这是长清宗的意思。”   叶轻舟低低道:“他会医术,总不能可以帮,却眼睁睁见着凡人受苦。”   “因为大义?师弟心怀侠义之心,师兄为你骄傲。”宋澜听到了满意的回答,脚步顿住,夸了他一句。   “不愧是师弟,许多宗主长老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以后是圣人之材呢。”   叶轻舟感觉背后有点冒凉气,只觉越来越摸不清师兄心思。在权力面前,他们到底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无意道门权柄,也不欲与师兄竞争,道:“师兄才是圣人之材,师弟只想做云游一闲人,远不及师兄。”   听到叶轻舟这谨慎小心的回答,宋澜神情晦暗,似乎很不愉快,他道:“罢了。”   道门师兄弟并肩而行,却显的疏离。他们前方打着灯笼的长清宗弟子引路,不多时,就靠近了沧澜塔附近。   在北沧城中,划出专门一块禁区,设置妖塔和大阵的复杂阵法,寻常时期无人可以靠近。   今夜,就在宋澜即将前往时,那夜色中的妖塔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随即,烈焰冲天。   巨响惊破了幻梦中的人们,纷纷往高塔方向看去,只见那疯狂的烈火充斥禁地,几乎将半边黑暗的天也焚成昏昏赤红。   “沧澜塔着火了,怎么回事!”   “那里可封印着许多穷凶极恶的妖物,就在今夜,怎么会烧起来,难道是封印已经破了?”   在目之所及的烈焰之中,宋澜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他看着妖气弥漫的塔,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现在没有人知道,这妖塔的封印到底有没有加固了。”   他轻声自语,“仙门的灵石,应该也无法核准数量了吧。但是,我还得不得不把这一切给平下来,给那些个老狐狸擦屁股。”   妖塔必然要破,这把火必须要烧,因为这样才能平账。   别说仙门的灵石账本经不经得起查,让他们拿出库房的剩余,怕是都左右推脱,因为里面是空的。   这才是那群老狐狸忙不迭来见他的原因,目的就是把宋澜架上战船,要他顶上去直面圣人。   他为了得到道门的权力,就不可能出卖任何一人。   这就是利益共同体。   圣人居住的小筑内,今夜也无一人成眠。   谢衍站在屋顶之上,白衣飘逸,看向妖塔的方向。   在观测到第一缕妖气浮现时,他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是一袭玄袍的帝尊。   “这一出,着实是精彩。”魔君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神情凝重。   “谢云霁,你今日派去了几名儒门弟子,跟随北沧城主的人,先行去取打开禁地的钥匙,预备明日检查加固妖塔封印……”   “飘凌去救了,但是,怕是凶多吉少。”谢衍的神色冷峻,漆黑的眼睫垂动。   “这么大的火,若是在其中,早就灰烬都不剩下了。”   “连同证据?”   “不错。”谢衍颔首。   殷无极看向夜色,知晓只要出门,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圣人的去向。   正因为他在城中,才会有人胆敢直接炸了妖塔的封印,因为圣人能够为他们补锅。   至于为什么封印必须毁一次,就要问这些年来,仙门特意拨下来,用于加固封印的灵石,被挪用到哪里去了。   “圣人心中有数吗,是谁干的?”殷无极看着谢衍跃下屋檐,敛起袖摆,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不能出门,于是传音问他:“宋东明?”   “不是,道祖之徒,不至于做这等满手腥的事情。”谢衍去妖塔一探究竟的路上,也在回帝尊的猜测。   “捏着一只金母鸡,每年都有拨下来的大笔灵石,岂不是一桩钱生钱的好事?”   殷无极见得多了,不以为怪,道:“至于查账的那一日,一把火烧掉就好。站在残骸之上,谁能拿出证据证明——封印从来没加固过?”   “有时候,封印还要多封几次,实在不行,破坏之后再重新封,又是一大笔维护的灵石。”   魔君站在屋檐之上,看着青烟徐徐上升,妖塔不可逆转地破裂,似乎是讥讽地笑道:“这样的好事,只要过手,就是一手油。何况,千年多了,沧澜塔都没出过事,这些灵石,谁能忍住不扣下来?”   “赌圣人不能干涉,还是法不责众?”   殷无极传音来的言语越发犀利,谢衍赶去沧澜塔时,神色就越凝重。   冲天烈焰覆盖高塔,本该严丝合缝的砖石间,贴着的封条在燃烧,让高塔的砖体岩壁几乎裸/露。   这是不祥之兆。   “师尊,全死了,没有人活着……”从火场中离开的风飘凌掸去身上的灰尘,神情凝重。   他道:“什么都不剩下,这把火根本不是自然起火,我无论用什么法术,召云唤雨,却怎么灭都灭不掉,只能等着它烧干净。”   在漆黑幽影中,谢衍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高山。他思虑再三,最终取下了腰间的红尘卷。   他长叹息一声,道:“恐怕,在那之前,得先把妖物除干净了。” 第424章 长夜之火   沧澜塔下的一把大火, 将城中大能尽数汇集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冒着黑烟的封印裂缝上,生怕有大妖破开封印,攻击城池, 造成惨剧。   门外喧嚷,圣人落脚的小苑却一片寂静。   殷无极作为魔君, 莫说北沧城,就是整个天下, 与他战力相当的也不过一手之数。   他轻易把师弟们忽悠走, 盘算过时间空隙,转身化作少女形貌。此外, 他还刻意把结界敲开缝隙, 静静在小院里等着不速之客,主打一个钓鱼执法。   不知过了多久,结界发出一声清脆的龟裂声,缝隙中伸出尖锐的利爪。   那是一只死灵妖物,枯瘦爪尖甚至还有着陈年的血痕, 腐蚀的黑气侵染清正的圣人结界, 继而将其撕裂。   身着奇异南疆服饰的巫族祭司浮现在透明的结界背后。   他们戴着鬼面遮挡大半张脸, 或是兽形, 或是鸟形,手中执铜杖或是银环,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侵入小苑。   巫族祭司铜杖落地, 圣人藏的极好的“前世情缘”,终于彻底暴露人前。   红裙白裳,佩戴琳琅珠玉的少女微微仰起脸,看着陌生人鱼贯而入,懵懂茫然地道:“你们是谁?”   铜杖泛出透明的波纹, 是巫族的催眠术式。   披着画皮的魔君以手按着额头,眼皮沉重,不多时就身形一歪,陷入沉睡,倒在亭台边。   “带走。”粗嘎刺耳的声音响起,来自祭司。   那死灵妖物用爪提起沉睡的猎物,扔到背上,用骨牢囚住。   巫族行事有条不紊,他们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具毁去脸部,身量相仿的女尸,再将殷无极佩戴的首饰粗暴取下,原样装扮好,就将尸首扔进了赤红的火焰中。   祭司下令:“放火把痕迹烧干净,不留活口。”   圣人还在封印沧澜塔,定然分身乏术,不能回身看顾他的历劫时的遗留问题。   威胁圣人,只有寻找他的弱点。三相不仅修为出众,向来一起行动,很难找到空隙。   这位被圣人刻意隐藏保护的“前世情缘”,与他历劫息息相关,定是重要角色,可以带回去,从她的脑海中搜寻信息,找出圣人劫难的详情。   至于为何要隐藏抓捕痕迹,伪造死亡……   当今世上,没有势力敢明面上惹怒圣人,更无法承受圣人不死不休的报复。将其伪造成无名悬案,甚至以此挑动仙门矛盾才是最优选。   巫族来得快也去得快,得手之后,此地化为火海,他们就在妖雾的遮掩中消失无踪。   妖物有翼,出城后,他们就飞在夜空之上。   隐身的魔君端坐在那死灵妖物的头顶,看着骨牢囚禁的美人,轻巧地动了动食指。   透明的傀儡丝缠在他五指上,足以操纵“少女”的身形举止,只要不剖开身体血肉,定然看不出,他们抓的是一具炼器大宗师制作的傀儡。   “正好不必想,之后该如何脱身了。”殷无极听着巫族祭司们的交谈,心里却饶有兴致地想,“这次假死可不是本座的安排,谢云霁应当不会怪本座吧。”   “真想看看他的反应。不过,也得等本座教训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子。”   与此同时,城中数处也燃起大火。逃逸的妖物窜入城中,惊叫与哀哭声此起彼伏。   长清宗派来打探情况的修士姗姗来迟,远远地,他们只看见那冲天的烈火,着实惴惴不安。   “不对劲,总觉得进入了某个圈套……”   为首的长清宗弟子看着前来围观的修士聚拢,猛然意识到什么,“快救火,救人!不然我们就变成纵火的凶手了。”   沧澜塔上风起云涌,塔身贴着重重封印,缠着铁链,此时却因为火焰泛着烧至极限的赤红。   很快,抵不住这热浪的灼烤,塔上蛛丝般的缝隙遇热膨胀,破坏随之蔓延,很快就变成一道道的狭长裂痕,千年的妖塔摇摇欲坠。   无数黑烟从塔中冒了出来,落地化形,落子成兵。   不多时就形成了密密麻麻的妖物大军。   漆黑妖雾中,铁骑黑马的暗夜将军逐步成型,沉重盔甲遮挡着面容,森森然的长枪,竟是龙脊骸骨打造而成。   白骨握长枪,挥动时似乎带着幽冥的气息。大军向暗夜将军身后聚拢,发出无意义的战吼。   圣人墨发白衣,手执一卷红尘,站在最前方,巍峨如仙门亘古不变的高山。   他身后是严阵以待的仙门修士,大风起时,肃杀万分 ,他们唯独凝望着圣人的背影。   儒卷展开,宛如水墨书。   谢衍阖目,看不清喜怒,吟道:“红尘秘意。”   话音刚落,漫天的光华,几乎将天幕映白。   宋澜赶到时,看向泛白的东方,妖塔几乎淹没在这弧光中,连夜晚都被驱赶。   有人摘下星辰日月,将太阳悬挂高空。   紧接着,光芒猛然向妖塔下方长坠,如同金乌射落。   “红尘卷,圣人谢衍打开了红尘卷!”   不知何处,似乎传来人声,又辽远似在万里之外。   宋澜置身其中,如同沧海一粟,几乎无法反抗。   他身茫茫大海中,是不知方向的小舟,飘摇着,看不清前路,连自我都淹没在远超于他的境界之中。   他汲汲营营,潜心修炼多年,第一次与“道”这样接近,近的如此战栗。   宋澜的牙关咬紧,忽然心底蔓延起愤怒,好似周遭是一座玻璃牢笼,他需要去打碎。   于是他执起拂尘,向这白光的边界鞭打而去。   “凭什么,凭什么!”   他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漫涌,“凭什么,只有儒道,只有谢衍才能——”   “这至高的道,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东西!”   宋澜还没有发泄出心中压抑的愤懑,忽然,这足以吞噬一切的光芒淡去,那股扰乱人心的感觉不见了。   宋澜汗流浃背,仰望高塔之上,却看见虚虚铺展的红尘卷,宛如流动的天之水。   原来,那泛白的天幕是一幅画,画上是天星,是日月,那些坠下的星落之光,也是圣人的墨笔。   这超越认知的荒谬一切,竟然未曾离开某人的掌中。   红尘卷不断铺展,那些逃窜的黑雾形成逆向的龙卷风,从地上向天上,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到卷中。   城中的群妖乱舞,却在圣人的卷中化作漫生春草,百花拂晓,一切都归于虚无。   久久的沉寂后,天边浮现圣人的虚像。   他的侧脸清寒冷静,伸手握住这铺满天际的红尘卷,将其徐徐卷起。   这一瞬间,世界都在他的指尖腾挪辗转。好似这天下,无论圣仙佛杰,在他眼中皆为蝼蚁。   咚,又是一声钟鸣。   裂开的古老高塔沉默巍峨地伫立在那里。它抵抗了几千年妖物的冲击,忠实地坚守了使命,未曾让妖物越塔一步,祸乱世间。   却不料,它没有毁在战争中,却毁在了阴谋里。千年的坚守,敌不过人心的叵测。   正如巍峨恢弘的仙门,从外部是摧不毁的,内部却有着蛛丝般的裂痕,华美的外袍之下爬满了蚤子。   倘若那股强行弥合仙门的外力骤然离去,仙门的垮塌,同样也会在一夜之间,轻易地如同推倒积木。   红尘卷收起,沉沉夜色又回归城池中。   “师兄,你醒一醒,师兄。”   叶轻舟半跪着,摇晃倒在地上,几乎在“道”中迷失的宋澜,神色忧悒:“怎么了?刚才师兄一直在攻击虚空之中,陷入幻觉了吗?”   “无事……”宋澜支起身,这才察觉自己冷汗淋漓。   他时常听说红尘卷的鼎鼎大名,听得久了,就不屑一顾。但是近距离直面冲击,他还是第一次。   道子想起那自己远不可及的“道”,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灰败几分,勉强道:“不愧是‘半部天书’,红尘卷的力量,实在让人着迷……”   如果红尘卷就是接近道的关键……   那么,为什么红尘卷,不能成为他的呢?   这在宋澜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总有一日,这种窥视与贪婪将会生根发芽,成为野心与欲望的温床。   沧澜塔下,目睹着圣人展开红尘卷的修士,几乎此时都不能站立。   待到一切砥定,谢衍伸手,从天幕上摘下红尘卷,将其合起,重新放回衣袖中。   摇摇欲坠的沧澜塔,龟裂停止了,烈火也无影无踪,只因为塔中已经空无一物。   唯有先前坠下的瓦砾与烧至漆黑的封印,在塔下堆成小山,地表坑坑洼洼,一片惨淡狼藉。   谢衍转身,雪白的儒袍丝毫不乱,轻拂的墨色长发在夜风中飘扬。   他淡淡道:“收拾残局。”   这些后续的事宜,自然不必仙门之主插手,两名跟随他身侧的道宗宗主忙示意弟子上前。   原本尽是集结的妖物大军的空地上,除却一个大坑之外,空无一物。   谢衍转身时,不少修士下意识地跟随上去。   却见圣人的神情极为不快,黑眸幽沉如寒雨,让人见之寒胆。   “谁动了沧澜塔的封印?”谢衍顿足,先是俯视着看向那聚拢熙攘的人群,微微冷笑。   自然没有人应答。   谢衍合起眼眸,感受着不远处小苑的结界被撕裂,连他赠送的首饰都被摘下,魔君本人早已无影无踪。   白衣圣人的情绪低到极致,幽微的暗影,迅速聚集到他的眼下,即将化为摧撼整个仙门的震怒。   “你们之中,谁动了吾的结界?” 第425章 灵位之前   长夜余火烈烈, 被烧毁的圣人小苑还处于封锁中。   白相卿抱琴匆匆抵达时,先到一步收拾残局的长清宗弟子面面相觑,神色颇为不安。   “发生了什么?”白相卿抬眼, 见到人去楼毁的小苑,瞳孔顿时一缩。   他顿时意识到, 他和小师弟是被那位殷师兄支走了。   也不怪他们离开,殷无极待在圣人结界里, 整个仙门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不过一掌之数。不是他们护着“师娘”, 倒是魔君保护他们了。   外面妖影重重,烈火此起彼伏, 城池危在旦夕。   殷无极瞥来一眼, 似笑非笑道:“面临严峻事态,作为圣人弟子、本座的师弟,你们难道分不清轻重缓急,不知何人更需要救助?本座这边没什么要紧的,你等在本座身侧耽误一刻, 就少救一人, 如何对得起圣人的殷殷嘱托。君子藏器于身, 待时而动。师弟, 此时不动,留待何时?”   魔君这一番慷慨陈词,实在深明大义, 好似他们哪怕在结界里龟缩片刻,就十恶不赦了。   白相卿收回回忆,抚着琴首,忧心忡忡地想:“看丢了,这怎么和师尊交代……”   见三相现身, 为首的长清宗弟子走过来。   他们本是肩负着打探圣人内院的任务,正好路过此地,还没见到目标本尊,就目睹了这片让人心惊胆战的大火,忙呼朋引伴地用道术灭火,这火却邪异的很,直到将此地烧的半点不剩才停止。   长清宗弟子行礼,声音微微颤抖:“白仙君,您还好来了。您且去认一认,那废墟中的尸首……可是圣人的那位……”   白相卿先是一懵,下意识道:“尸首,哪里来的尸首?”   他被推着往前,见到断垣残壁中一具被火烧毁的焦尸。不,那已经不成人形,只能称之为残骸了。   白相卿:“……谁死了?”   长清宗弟子见他这般迟钝,还以为他是抗拒接受现实,委婉道:“料想是个凡人,但是圣人庭院里,向来没有凡人出入,唯有那位……”   白相卿低头看着熟悉的首饰,心里戚戚。   糟糕,殷师兄金蝉脱壳了,这是什么发展。怎么办,师尊的心情一定坏透了,不要这么坑师弟啊!   白相卿还没忘记,魔君对外的身份是圣人的“前世情缘”。   为了维护师尊名誉,是考验他演技的时候了。   白相卿一掐自己大腿,想起古琴谱被游之师弟泡水的事情,忍不住悲从中来,对着残骸悲愤道:“师娘!是谁对你下的毒手,此仇必报!”   他这情真意切的一声“师娘”,把在场的道门修士吓得一哆嗦,差点抱头痛哭。   连三相都认的师娘,八九不离十了吧。圣人在乎的存在,却在他们北沧城的地界凄惨被害,谁受得了圣人的盛怒与降罪?   从废墟里好不容易挖出凡人全家,又施展绝学除灭妖物的沈游之,也在凡人一声声的仙君中迷失了自我,轻飘飘地回来了。   夜色深处,烟云弥漫。覆盖圣人结界的小苑被夷为平地,聚拢着许多人。   沈游之迷茫地看了看左右,以为自己走错了,刚想抬腿离去,却被分开人群的白相卿喊住。   “游之师弟。”白相卿把他拎了回来,传音解释几句。   “那一位金蝉脱壳了,现在废墟里是一具不知道是谁的尸首,现在不能穿帮。”   沈游之仰起脸,迷茫道:“啊?”   白相卿摁着他的脑袋,严肃道:“师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就现在,快哭。”   “不然,等师尊回来,得知我们把那一位看丢了……”   沈游之一个激灵,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了。   他用袖子揩着眼眶,泪眼朦胧,哭的打嗝:“呜、呜呜呜,师娘,你死得好惨啊,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青春,师娘——”   谢衍处理完沧澜塔的封印,即刻赶回小苑附近。   他身影刚至,就有人道一句“圣人来了”。随即,聚拢的人群哗的一声散开,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很不对劲。   畏惧,同情,叹息,或是都有。   谢衍:“……”他总觉得猜到了什么。   长夜未明,旁人执着火把,照耀道路两侧。   白衣圣人疾步走去,人潮宛如分海,纷纷向两侧退去,让出一条直通深处的小径。   仙门众修士屏息凝神,眼睁睁地看着谢衍走进废墟。   谢衍虽然猜中些许,但当他垂眸,看见被漆黑的布包裹起来的残骸时,还是觉得心中一刺。   残骸化为焦炭,辨认不清任何特征,甚至连个人形都拼不出来,只能用黑布包裹着,不至于散落一地,与尘灰瓦砾混在一处。   一副被取下的珍贵首饰压在黑布上。   圣人亲手打制的灵器,哪怕经历过焚灭一切的大火,只要拂去灰尘,首饰依旧光华流转,完好无损。   这长久的沉默中,需要有人出来为圣人解释情况。   长清宗弟子必须要把宗门从嫌疑中摘出来,为首的清了清嗓子,“还没有确定遇难者的身份,圣人,这……我们不敢擅专,请您来定夺。”   仙门自然有查验身份的术法。必要时候还能唤魂,让死者开口说话。   可是见过那位夫人当面的修真者极少,即便见过,也回忆不起太多特征,就排除了绝大多数手段。   倘若受害者是一名寻常凡人或是后台不大的修士,必然事急从权,从亡者身上下手,冒犯就冒犯了。   但那是圣人的人,谁敢贸然施展神通?   甚至他们生怕圣人看出留下谁的灵气印记,纷纷离得远远的,连最后的敛骨都是三相所为。   谢衍俯身,揭开黑布看去,心里就明白了大概。   亡者是一名未曾修炼的凡人,体态特征不明,气息在被焚烧前就断送了,俨然是一具早已备好,用于偷天换日的尸首。   别崖不会戕害无辜,此事并非他的手笔,多半是有第三方势力趁火打劫,妄图绑走他的“夫人”,目的不明朗。   谢衍的视线凝住,想起仙门的风声鹤唳,沉默片刻。   如果一切编撰的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凡人情缘无疑是圣人的最致命弱点,又是软柿子,最是好捏。   但这前提,是这位“情缘”的本体,不是帝尊本人。   他们识海相连,谢衍调出他赠予的魔种去信,却迟迟不应,不知在何方作什么死。帝尊刻意切断联系,大抵是打定主意金蝉脱壳,怕他恼了。   谢衍不愿再亵渎亡者,轻轻敛起黑布,郑重地遮住亡者的骸骨,不再惊扰安眠。   谢衍不知自己凝望尸骸,神游天外时到底有多低气压,多么令人怖惧。   他低声说:“设个灵位,安葬吧。生死轮回,命数注定……只可惜……”   仙门众人拿不准他的心思,总觉他的气场宛如暴风骤雪,又目睹圣人举手摘星辰日月的那一幕,恐惧还未散去,却见他如此沉默的敛骨,实在教人不敢直视。   “以、以什么名义?”   这等待答案的数息,几乎漫长。   谢衍顿住,知晓自己又被迫丧妻了一次,却还得帮任性妄为的帝尊全着谎言,实在是不愉快至极,眼底的暴风雪快要无差别地席卷了。   他咬着牙关,才克制住那股把帝尊逮回来的战栗。他微微攥拳,道:“吾的夫人。”   仙门众人悚然:“……谢、谢夫人?”   “总要有个名义。”   谢衍敛过那可怜的凡人的遗骸,再将坠在地上的首饰拾起收好,白衣随着他转身,孤独地飞扬着。   白相卿将遗骸放入准备好的檀木盒中,跟上了师尊的脚步。   “如此血仇,来日必将报复。”   谢衍的侧脸沉在阴影之中,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极为可怖的压力。   “若是吾查出今日祸首,必将追杀到底。”   “不死不休。”   圣人亲口吩咐,丧葬之事办的很快,灵堂准备好了。   枉死凡人的无名遗骨,谢衍超度之后,让白相卿另行安葬。   第二日清晨,“谢夫人”的灵堂中缀满了白绫,金丝楠木棺里只有衣冠与首饰,其他皆是空的。   堂上刻着写有“谢氏夫人”的牌位,却没有留下名姓,就这样轻飘飘地消逝了。   好似这缕芳魂存在的意义,只是他的“谢夫人”。没有自我,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   但在圣人面前,没有人会为一名凡人觉得不值。   似乎,冠以“谢氏”之名,成为圣人的附庸,哪怕结果是死,也是凡人一辈子无上的荣耀。   吊唁者鱼贯而入,故作悲伤,却各有打探之意。   他们偷眼看去,见三相披麻戴孝,神色奇异,却是不太真心的模样,自以为懂了什么。   “儒门三相何等心高气傲,若非师父有命,他们多半是不认这位凡人师娘的吧。”   “是极,我就说这三相的反应有点假过头了。大概是伺候那凡人女子太久,终于不用伏低做小,解脱了,又不敢教圣人知道心思,触怒于他。”   如此这般窃窃私语,三相虽然听到,也无可反驳,只得装作没听见,竭力捂着儒门密辛的盖子。   怎么澄清,总不能说这位“师娘”压根不是什么凡人,是魔君本尊吧?   他们师门已经够混乱了,师尊还为那位魔君不告而别心情不快呢,可不能这时候给师尊加把柴,还活不活了?   谢衍的白衣不加修饰,在耳房的静思堂中席地打坐。   他不知帝尊去向,识海的深潭对面,对方的元神活蹦乱跳的,识海也风平浪静的,就是传信没有回音。   显然是在搞大事,不想理他。   谢衍睁开漆黑的眼,双手置于膝上,却握住了摆在上面的山海剑。   他抽剑,剑锋一段寒光。   谢衍从容敛眸,心里明白殷无极为何没有制止旁人掳走“谢夫人”,甚至安排假死一事。   这是一个最好的发难理由。   “在吾东巡之际,仙门尽心竭力封印沧澜塔时,不但设计炸毁封印,还背刺于吾,对吾妻痛下杀手,甚至害其尸骨无存……”   山海剑的明光,照出圣人如霜雪的眉眼,此时却比剑更凌厉无情。   他淡淡笑了,越是温柔,越是让人毛骨悚然。   “如此恶徒,如何不该死?” 第426章 巫族树海   从东洲到南疆, 需要横渡瀛洲海。   海上风帆如一个白点儿,好似要融入苍茫大海。一艘轮渡斩开波涛,天蒙蒙亮时离开东桓洲, 向着隔海相望的南疆而去。   从这艘轮船外观来看,不过是寻常商船。   南疆巫族封闭, 隐于山林。但是龙凤二族统治的妖族与人族时有往来,有官方度牒的商队载着物资, 穿越在两地之间。   海上风波动, 朱袍祭司紧皱眉头:“大祭司要见那个与圣人有关的凡人。今天的饭送了吗,还是没吃?”   在南疆巫族, 颜色代表等级, 身着绿袍的不过是底层的随扈,朱袍祭司的态度自然轻慢。   绿袍巫人正守在贴着封条的船舱中,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吃了几口,但是那凡人晕船,又吐出来了, 现在搁那哭呢, 烦死老子了。”   朱袍祭司:“那就给她弄点药治治, 不吃就灌进去, 别饿死了。”   他继续补充,“大祭司要的是活人,可不是死人。只有活着, 才能从她口中掏出圣人的喜好、劫难的详情、来历,找到圣人谢衍的弱点。这是我族大兴之关键。”   “巫族复兴,回归中洲,圣人谢衍无疑是最大的障碍。可惜圣人境界太高,我等无法正面对抗, 也只有迂回行事,你且警醒着些。”   祭司吩咐两句,随即又走了,没发现这名绿袍巫人遮掩在面具之下的眼睛早已无神,显然是被控制了。   帝尊站在门口,门扉上倒映出他颀长的身形。   殷无极牵动食指上无形的魔气丝线,穿过门扉,连接在杵在门口的绿袍巫人身上,将其化为掌中提线傀儡。   “原来如此,巫族居于瘴气幽厉之地,向来觊觎中洲富饶。近来天生异象,仙门妖塔频频出事,南疆巫人认为是个好机会,纷纷坐不住,想来仙门趁火打劫,看看有没有偏门可以捞。”   自然而然的,他们会向圣人身侧所谓的凡人投注目光。   却不料,他们以为自己是捕鱼,结果钓上来的是条鲸。   殷无极看向还躺在床上“昏睡”的少女模样傀儡,施施然走出门,打探情况,顺势混入巫族老巢看一看。   或许是境界过低,船上巫族皆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如入无人之境。   “快要抵达千秋渡了。”   海上闲来无事,他们闲聊起来,“只要能完成巫族的复兴伟业,无论百年,千年,我们都得为此奔波,直到巫祖大人回归——”   “听说,隔壁妖族与圣人交易,得到了六千年前失落的凤凰传承,如何让人不急迫?”   “哪里来的凤凰传承?”   “仙门有座凤凰林,常年闭锁着,被那群可恶的仙修占着。我们也不是没有试图挖洞,看看能不能通往那座小洞天……这不是没成功过吗。”   “也就是说,圣人东巡的路上,顺便帮妖族把他们先祖的墓掘了,哈哈哈哈……”   “笑啥,都六千年了,谁在乎先祖的墓不墓的,当然是传承重要,不过,我不相信凤凰一族在拿回传承时,没有付出代价……”   闲谈中,巫族祭司摇了摇头,说:“以那位圣人的作风,很快咱们巫族就得被强盛起来的妖族咬下一块肉了。”   “圣人谢衍为了控制南疆,从前就派那位‘无涯君’前去妖族修好。‘无涯君’后来在魔洲称帝,这份关系还维持在了魔与妖之间,上次魔君返程时坠入风波海,回去之后,竟是将魔宫大清洗了一遍,最终也并未追究妖族。”   祭司这一番话实在语重心长:“我们巫族本就处于劣势,这些年圣人持续联妖抗巫,蚕食我们的地盘,我们面对的,已经不止复兴大业,甚至攸关生死。”   殷无极面色平淡,心里却不屑,“巫族戕害凡人乃至仙修,手段险恶,认为巫族身处南蛮之地,实乃流放,一心想着‘光复巫族,回归中洲’,哪有什么梦中的中洲可堪回去,难道要从神话里寻找踪迹,以教义背书么?”   他们捕来圣人家的“金丝雀”,正志得意满,却不知深渊正在凝望他们,还在吹着海风眺望地平线,看着南疆之地隐约的轮廓。   “等等,船漏了个大洞,进水了!”   “怎么会,船在往下沉,这明明是我族工匠打造的宝船,如何会沉!”   “还有没有飞行法宝?”   “这一段海域靠近我族腹地,灵气紊乱,是禁区亦是天然屏障,不能飞行!”   在一片混乱之中,玄袍魔君微笑着,伸手从背后掐住了那红袍祭司的喉咙。   簇拥着祭司的几名绿袍巫人早就倒在甲板上,黑火窜起,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船底进水,风帆燃起,引擎也彻底罢工。   “杀掉尔等,倘若在陆地上,多少会留下痕迹。猜猜看,最好的动手地点在哪里?”   魔君的姿态矜贵优雅,单手把红袍巫族祭司的脑袋卡在船头的栏杆处,笑意盈盈。   殷无极不等他回答,道:“当然是海上禁区。只要船沉了,什么痕迹也不会有。”   朱袍祭司的脸色逐步变得惊恐。   他显然认出了,这位无声无息出现在他面前的死神,究竟是什么人。   “魔、魔君——”   “本座的杀人手段很特别,这个锅就交给圣人背吧。左右是在替他清除隐患,嗯……不过,本座还需要你的记忆,就这样决定了,化作你的模样,去会一会巫族当代的‘大祭司’吧。”   一条返回南疆的商船沉没了,没有离岸记载,甚至没有通关的痕迹,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半日后,南疆巫族领地,千秋渡边。   海上常年弥漫大雾,商船卸货的关口,一名墨发赤瞳的少年从渡口离去。   他在路边摊摘下鹿角面具,随手丢下灵石,再覆上自己秀致的脸上,遮住容貌,迅速融入到熙熙攘攘往来的南疆巫人之中。杳无痕迹。   殷无极上次与龙凤二族首领会面时,得知巫族异动,新一任的巫族大祭司上位。   新任巫族大祭司继承了老祭司的作妖能力,和年轻大能的勃勃野心,正在仙门的底线边缘试探。   盗窃仙门资源都是小事了,据说前些年他们还时不时抹去巫族标志,化为海上盗匪,让人不辨来处,方便骚扰仙门之南的海岸。   对于这群宗教狂信者,龙凤二族不堪其扰,请他去议事。   不过当时魔君顾忌北渊政局,也暂看不出巫族动向,只联络了一下感情,更实在的东西却没有应承。   后来他直接卷入魔宫动荡,心魔急转直下,巫妖之事也就搁置了。   南疆巫族虽然隐于山林树海,瘴气笼罩,却也在险恶的环境中诞生了自己的文明,以神权与宗教统治部落,形成了以颜色划分巫族身份的等级制度。   大祭司,也别称大巫祝。   其中,在大祭司的神权之下,紫为最尊贵的颜色,其次为赤、蓝、青、绿等,学徒巫人是白色祭司服,以示白身。   被巫族祭司统治的巫族子民,不可着祭司服装,根据部落传统穿衣着服,佩戴受过祝福的首饰、象牙或者是翡翠石,辨认部落身份。   除此之外,南疆巫蛊之术也分为许多流派,巫医擅医毒,也是很受欢迎的选择。   殷无极以前了解过巫族的组织架构,但那也都是大几百年前了。   仔细观察之后,他选择变化为一名穿白色祭司服饰的学徒,得知自己所在的地方名叫“巫珠部落”,从这里向北,穿过迷雾树海,就能抵达巫族神殿。   南疆的飞行术法传承远不如仙门御剑完整,所以,巫族驯服野兽,在笼罩瘴气的树海中穿行,速度也很快。   少年模样的魔君熟门熟路地坐上狼车,拨弄着从朱红衣袍的祭司身上搜来的信物。   他心想:“承载一艘船的巫人失联,神殿必然知晓。作为修为最高的红袍祭司,带着任务去仙门,作为唯一‘活下来’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殷无极的袖里乾坤放着傀儡,低语道:“那就带着所谓‘圣人前世情缘’,去拜会一番那位大祭司吧。”   这位可怜的新任大祭司还不知道,他捕的鲸很快就要敲他的门了,还在因为消失的船只大发雷霆。   就在魔道帝尊披上朱袍,化作那被他杀死在海上的祭司模样,给大祭司带见面礼的时候,仙门也不平静。   无他,圣人的怒气席卷了整个仙门,定要清查到底,将仙门内奸全揪出来。   谢夫人的“灵堂”还在那摆着,白绸素缎,棺木要停灵七日才能下葬。   一行人没事就诚心诚意地去拜拜那个没名没姓,却命好到成为圣人天命的女子,祈求夫人赶紧显显灵,把圣人给劝住。   道门的老狐狸们面面相觑,一开始,他们谁都没想搞得这么大。   圣人东巡经过此地时,他们选择一把火烧了妖塔,既可以掩盖封印的松动,把灵石的帐平了,让圣人重新封一遍,塔还更坚固,何乐而不为?   就算引起了什么严重的事态,也可以推诿到别的势力上,什么南疆、妖族,魔修,都是很方便的背锅对象。   再不济,道门那积极做话事人的道祖弟子,只要想上位,也不得不帮他们兜底。   圣人一袭白衣不染尘,坐在灵堂里,他面上无喜无怒,真如同一座皑皑的雪山。   “查出来了?”他低声问,声音寒冷,“有南疆的痕迹?”   “有。”白相卿垂手,呈上一片妖物的爪子碎片。   “这是在废墟中找到的,这种妖物非自然所生,而是炼化的‘妖祸’,由先天不足的妖种孕育孵化,亡骸也能用巫术驱使,是独属于南疆的物种。”   “北沧城可是圣人东巡必经之地,还常年有许多道门修士来往,沧澜南疆巫人居然来去自如,背后真的没有勾结吗?”   “怕是不然。”谢衍将置于膝上的剑握在手中,漆眸扫过呈上的名单,微微冷笑。   “倚老卖老而已,只会坏事,于仙门何用?”   “无用之人,如何杀不得?” 第427章 敲山震虎   听闻此言, 儒门三相皆是一停,问道:“我们身在东洲,师尊打算如何做?”   谢衍摩挲着剑柄, 淡淡道:“宋澜要求见吾?”   风飘凌垂目:“是,他说, 是来代表道门向圣人致歉,希望能够弥补。”   谢衍一眼洞穿他的目的, 微微冷笑, 道:“是来捞人的吧?也罢,吾且去会会他。”   当时宋澜派来打探圣人内院的长清宗弟子知道被阴了, 临时参与救火, 甚至十分拼命,当时才没有被发落。   但是,他们出现在那里本就不正常,也对来意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被羁押在牢中候审。   拿住了人, 长清宗自然摘不干净。   宋澜要么就弃卒保车, 把自己摘出去;要么就得向圣人坦白, 甚至作出让步, 圣人才会给他体面。   谢衍拂衣起身,灵堂烛光照着牌位,香火浓烈。   牌上不写真正名讳, 仅是冠以谢氏之姓,避免影响活人气运。   圣人师门都知道内情,三相谁也不当真。私底下议事时,面上并无悲痛之意。   沈游之环视四周,小声问:“殷师兄把我们支开, 到底跑哪里去了?师尊应该知道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衍扫他一眼,没答,神色逐渐不快。   风飘凌自动接话:“师尊当然知道,应该是事关重大,不能说,师弟别问了。我们应当商议,最好的发难借口有了,该如何这些发落这些挟沧澜妖塔威胁师尊的刺头?”   谢衍:“……”   被徒弟圆场的感觉,感觉又气不打一处来了呢。   “此事错综复杂,涉及儒、道两方的关系,我等虽然占据道义高地,也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别崖离去一事,并非是我授意,他怕是自有成算,借机做些事。”   谢衍缓了缓,才把那股不明郁气压下去。“我等保持自己的节奏即可,不必去管他。”   谢衍所说的“道义高地”,自然是妖塔封印一事。   前脚圣人在帮他们封印被炸毁的妖塔,后脚就有人在戒备森严的道门腹地城池杀害他重视之人。   这等同背刺,倘若轻轻放过,才不符合谢衍的作风。   实际上,谢衍作为仙门之主,对内调配仙门资源,甚至是分配天下宗门的利益,调停争端;   对外则代表仙门,主导仙门发展战略,指明方向,在仙门已经是超越历任的实权人物了。   但是,比起南疆完全的神权体系,妖族的血脉宗族秩序,甚至是北渊的集权帝制,权力的集中度完全不够。   圣人东巡,背后是仙门之主谢衍将影响力向外辐射的过程,其他道统的非暴力不合作,甚至是公开抵抗,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儒道道统的中洲百家,常年处于圣人庇护中,有同源的文化、修真体系和追求,自然对他归附向往。   作为世俗道统,追求天下大同的儒道与隔壁一心求仙的道门,向往彼岸西天的佛道,就没什么共同点了。   几千年来,这也是仙门之主不好干的原因:底下山头林立,强者云集,各有各的地盘。   正如中洲有百家,彼此之间联系紧密,相互游学。道门也有青城道、长清道、茅山道等流派,彼此抱团很紧。   甚至,他们之中实力强盛的,更会私自收税、铸造灵石、为城池提供保护,如何服众就成为最大的难题。   倘若手段不够高明,仙门之主甚至会被架空,当个空有修为的吉祥物,谁也叫不动,遇到坏事背锅却得第一个顶在前面,很不好当。   谢衍坐稳了仙门之主的位子,自然有他的能耐之处。   宋澜等在偏厅,看着香一点点熄灭,化为灰烬,神情难免不复方才稳定。   他在道门呼风唤雨,表面上众人都捧着他,推举他为道门的代表,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挟持的滋味。   “都是一群老东西。”宋澜重重地将茶盏搁在桌上,咬牙切齿。   “嘴上和我说得好好的,一边用师弟威胁我,暗示我还有其他选择;一边背地里搞大事,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衅东巡的圣人。”   “真是有恃无恐,师尊早已不管事多年,还有谁会护着他们?”   他联想了最近儒门办丧事的种种:虽然,那过世的凡人女子被冠以“谢”之名,但也是有名无份,三相的表现也没有太悲痛。   身着黑白游鱼纹路道袍的男人咬牙发狠,心想:“此事之上,道门实在不占优,但是轻易就出卖也不行,我固然全了一时体面,但是好不容易获取了这么多内部支持,岂不是付诸东流?”   屏风映出颀长的身躯,来者宛如一阵冰原上的寒风。   宋澜敛容,立即起身行礼:“圣人。”   谢衍在上首落座,睨他一眼,漫声道:“希望道祖之徒,是来给吾一个满意答复的。”   他没耐心全颜面,单刀直入,威势极强,俨然是非此即彼的威慑。   宋澜在这等压迫下,不自觉地汗湿重衣,低头道:“师尊吩咐我来迎接圣人,我初来乍到,经验不足,只看了些表面文章,就以为无事了。是我……是小子失察之过,还请圣人降罪。”   他看似是在道歉,字里行间却把自己摘出来,失察之罪,显然比抱团取暖背刺圣人轻得多。   至于祸首,他怕是打算扔出几枚弃子,周全此事,保住大多数人的位置。弃子的命运,可想而知。   谢衍显然洞穿了宋澜的心思,“仙门有仙门的规矩,哪有一道魁首只肯得到好处,却不肯承担责任的道理?”   白衣圣人也不和他兜圈子,意味深长道:“你固有狼顾之心,窥视你师尊的位置,却还是太年轻,只想着自顾,殊不知,断尾求生时,活下来的人会不会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那个‘尾’。”   宋澜低头不言,他莫名想起,当年被道祖带到还未成圣的天问先生面前时,那个聪明近妖的男人,是如何一眼看穿他的本质的。   宋澜闭目,在这等沉重的压迫之下,被迫吐露一二心声,“小子当真不知情,却无端被架在此处,还请圣人指点一二,为小子周全。”   谢衍却笑了,温和道:“你一心周全,交付代价,让此事轻轻放过,吾又岂是你能随便周全之人。”   “倘若仙门之主不因循仙门律法行事,而是挟私报复,或是同意以一二人顶罪摆平此事,吾往后如何服众?”   谢衍言下之意,无疑是要依照律法,从重处置,甚至不排除诛杀手段。   果不其然,谢衍道:“毕竟,烧毁沧澜塔一事,等同于危害仙门,罔顾凡人性命,其罪当诛。”   “圣人,修真者生命何其可贵,何况凡人……此事也并未造成严重伤害,‘诛杀’也罚的太重了,而且,会让旁人觉得圣人徇私,发泄愤怒……”   宋澜还是有些修士的傲慢,在他的观点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甚至还捅破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道:“培养一名修士,需要好的根骨,至少百年的时光,许多天材地宝,宗门的重视和培养,怎能等同凡人性命,甚至随意消耗……”   谢衍也不欲与小辈争论,道:“天地众生,万物平等。仙凡、等级、种族、贫富,不过是后天赋予的概念。倘若道祖之徒今日认为,修士不应为危害凡人付出代价,来日就会支持修士踩着凡人的骸骨得道。”   “倘若汝终得此道,此道,是道耶,非道耶?”   一盆冷水浇在宋澜的头顶,他不敢答了。   这千余年里,支持着仙门延续发展的是共同的价值观,最广泛的道德认同。   残杀凡人是绝对的禁忌,有圣人压着,谁都不能表示异议。   “今日吾东巡至此,并不意味是儒家道统要压倒道门传承,让道门向吾称臣。”   “……”宋澜阖目,心里却想:不是逼迫上门,让道门称臣,还能是什么?   当年,仙魔大战之后,谢衍在儒道范围内画了个圈,将整个中洲框定。   儒道体系之外的门派家族,势必往外迁移,而归附儒道的宗门,也在向中洲靠拢,依附于圣人麾下。   倘若仙门只有一名圣人,中洲自然会是绝对中心。   但是仙门三圣的存在,即意味着仙门有三个圣人席位。   儒释道各据一洲,选出一名仙门之主,联盟松散的格局,自然是最合理的。   “千年已矣,仙门这样自扫门前雪的松散联盟,已经不合时宜了。”   谢衍看宋澜面色变换,显然还有不服,却是语气一缓,用教导老友徒孙辈的态度,温和道:“南疆服从大祭司,大祭司代‘巫祖’行事,等级森严,令行禁止。”   “妖族的龙凤族群,则是依靠血脉延续,无益于妖中之‘皇室’,在妖族中有绝对的威严。”   “北渊之制,在于大一统。帝尊之命就是绝对的,其动员能力远超仙门,虽然魔兵已经从百万级别的编制削下来,但也常年维持三、四十万魔兵的数目。”   “倘若仙门与一南一北两个邻居起了摩擦。仙门虽强,但各自为政,一团散沙,也不过是他人案上鱼肉罢了。”   谢衍话锋一转,又缓缓道:“近日天道异动,鬼门开,妖塔封印松动,更有天外来客,灾劫频繁。东洲自己的土地上,灾劫一会靠捂,一会靠盖,你若还为了些许支持,当这个出头鸟,替人周全,才是害了道门。”   宋澜知道自己哪怕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未能强过圣人谢衍,长叹一声,道:“听凭圣人。师尊若不出面阻止,小子不敢有异议。”   道门时无英雄,全在汲汲营营。宋澜既寄望于叶轻舟能快点成长起来,又担心他强势后会抢了自己的位置,心绪复杂,暂时按下不表。   但是,没有宋澜的维护,一切牵连进沧澜塔封印纵火案中的道门之人,到底是下狱了。   与此同时,谢衍将长清宗被扣押的弟子送了回来,完好无损的。   明明宋澜没有开口要人,但圣人竟如此手段,告诉这批长清宗弟子,是宋澜向圣人据理力争,将他们换回,不仅让他们痛哭流涕,向着宋仙君表忠心,更是涨了一波他在宗门中的声望。   “……原来如此,双刃剑。”宋澜安抚过他暗中派出去的弟子,让他们下去之后,才意识到此举的背后含义。   “我去了一趟圣人面前,下狱的是我原本的支持者,但是回来的,却是长清宗弟子。”   但是,宋澜又不能说要牺牲长清宗弟子,毕竟亲疏远近,更别说他们是宋澜派去的,只得吞了这哑巴亏。   “这是敲山震虎。”   叶轻舟看着师兄懊恼的样子,心中虽然明白圣人手段如何,只是这么轻巧地就让师兄一败涂地,也是长叹。   “师兄,你是被裹挟进去的,本不是你的错。”叶轻舟安慰道,“何况,烧毁沧澜塔封印一事十恶不赦,让主使者得到应有的代价,才是正义,师兄不必耿耿于怀,用他人的错误惩戒自己……”   “师弟,不止如此。”宋澜按着眉心,他觉得头又痛了起来。   “开了明镜堂,圣人亲自主审。办事效率真是快,我方才听闻,已经有数人被定了首恶,由圣人亲手诛杀。其余人等或是废除修为,或是罚没家财,或是直接摘除了一整个门派的资格……”   “本是以为法不责众……却不料,圣人谢衍本就抱着一锅端的想法,当然不肯轻轻放过。那死去的凡人,连死亡都被利用的如此彻底。呵,谢衍这种没血没泪的男人,果真是圣位之上,没有一个有七情六欲的……”   “……”叶轻舟无法反驳。   在生死面前,他看到的那些纵容疼爱,或许是高高在上的圣人,给予小宠物的几分宠爱,排遣寂寞,而非真正的动情。   喜爱的宠物死去,位高权重者或许会不快一阵,但在其过世时给一个体面,投注几分怀念,时过经年,也就过去了。   “他再度强调了仙门律法的威严,达成目的,再往前,整个东洲,无一人敢质疑他的威严了。”   在旁人猜测中被妖魔化,或是被赋予绝对权威的圣人谢衍,刚刚结束了明镜堂的审理。   他亲手弑杀胆敢焚烧妖塔的祸首,衣袂飘飘,袖摆染了半扇血,血腥中带着雪山般的凛然。   谢衍踏入房内,蹙着眉头,不知多少次开始试图联系帝尊。   但是似乎是地域太远,魔种的传音无效,识海里的喊话也没人回,他堂堂仙门之主,竟是被徒弟晾着了。   “……这也不回,吾不要面子的吗?”谢衍走到屏风后,沐浴更衣,刚刚换下染血的白衣,却听到一句回话,小心翼翼的。   “师尊,我若是做了些小事,您会替我背锅的吧?”   “……”谢衍轻轻抽气,第一句话就是叫他背锅,徒弟到底干什么了? 第428章 罪恶之证   “所以, 你做了什么,才这样忙不迭地找我来坦白?”   帝尊的识海终于有了反应,圣人这几天被他晾着, 自然心情不太美丽。   谢衍渡过寒潭,缓缓涉过水泽, 鲛绡白衣下摆沾染氤氲绯烟,最终来到赤红艳烈的凤凰花树下, 落座。   殷无极早就等他许久了, 他备好茶酒,先观察他不动喜悲的脸色, 在圣人底线边缘反复横跳, 试探道:“您先保证不责备我。”   他连平时的“本座”自称都不带了,显然是心虚。   “那要看陛下做了什么。”谢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压压火气,“吾考虑考虑。”   他的底线在帝尊面前,总是低上很多。就算他踩上去, 谢衍寻思, 大不了再往后挪一点。   殷无极双手绞缠轻点, 抬头看他一眼, 又迅速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像个犯错误的学生。   “我把南疆那位大祭司杀了。”   “……什么?”谢衍啪的一声捏碎了杯子, 声音微微提高。他难得这么不淡定,“谁?”   殷无极抿抿唇,心虚的不行:“这个篓子捅大了,本座也心里知道,就是知会圣人一声, 我自然会承担责任……”   谢衍按着太阳穴,只觉得青筋在直跳,“陛下不过离开了半个月,吾还以为你借此金蝉脱壳,回北渊闭关了。”   “谁想到,你竟是嫌这五洲十三岛风云不够多,孤身深入南疆,还杀了南疆大祭司?别崖啊别崖,你就算求到为师这里,为师如何替你兜底?”   南疆在此事中掺了一脚,帝尊哪怕是套着马甲,但是“谢夫人”身份被觊觎,他也不是面人,自然会回敬。   谢衍是料到了,但是殷无极天生就是来破他的天衍之术的,总会给他惊吓。   殷无极做好了乖乖挨训的准备,耷拉下脑袋,才听了两句斥责,却没声了。   谢衍深知徒弟虽然荒谬,但毕竟已是一道至尊,不能责备太过,叹息一声。   殷无极听不见他拐弯抹角的讽刺,反倒浑身不适应:“圣人,您不骂了?不是应该说我做事荒唐么……”   “别崖并非无知幼童,知晓其中利害。既然你决定要杀,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吾现在不该责备你,而是细细听你的解释。”   谢衍伸手抚过他流丽的长发,观察他元神,见他神情清明,没有心魔加重的迹象,也不似受伤或者中毒,才缓了缓气息。   他温声问道:“南疆巫人手段邪异,很难对付,别崖伤着哪里了么?疼不疼?”   谢衍并未怀疑胜负结局。在南疆上古传说中,大祭司是巫祖的地上化身,以大祭司的口舌,说出巫祖的箴言。   但是,南疆大祭司修为再高,也高不过尊位。   帝尊绯眸明亮,露出少年般的快活神色,笑着蹭到师尊怀里,尾巴都摇成桨了。   “本座就知道,圣人是关心我的。”   殷无极好快乐,原本矜持雍容的君王姿态也端不住了,很快就黏到圣人身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我犯了什么错,您都会给我解释自己的机会。就算我倔着不肯说,您还是会帮我平事,再慢慢等我开口。弟子料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圣人更好的师父了。”   谢衍被他双臂扒着不放,白衣凌乱,温雅君子也显的疏放几分。   “您剩下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解释自己了。”殷无极控诉,“圣人心思缜密,洞彻五百年。有时候,您不说给我听,我如何明白您的心思?”   他无奈,“一会说师父坏,教你伤心;一会又把为师夸到天上去,陛下的心思可真是变幻莫测。”   谢衍心知肚明,帝尊跑到他面前又是频频提师徒情分,又是小心翼翼认错,也是明白此事重要。   当然,没到圣位的大能,在圣人和帝尊眼里,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   谢衍伸手环着小狗,说道:“好了,别撒娇,说说情况吧。”   殷无极从他进入南疆时说起。   “本座那日在结界里,就感觉到有人在盯梢。既然不知其来意,于是本座故意把结界敲开一个口子,支开师弟们,打算卖个破绽,引蛇出洞。”   “他们也不在东洲停留,直接上了船,试图把本座的化身送回南疆,给大祭司施法,寻找圣人的弱点。”   “本座在海上,反手黑吃黑,弄沉了船,还把一名红袍祭司的记忆提取出来,化作他的样貌,提着制好的傀儡,打算去南疆神殿中会一会这位新上任的‘大祭司’。”   殷无极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我最终决定杀他,也是有原因的。”   “此话怎讲?”谢衍看着他面上多余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雪的冷静。   “此人必须死。”   殷无极唇角压平,他丝毫笑意也没有,“本座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历任南疆大祭司,是同一个人。”   谢衍:“……此话当真?”   殷无极的修为高于南疆大祭司,他并未看出这名前来复命的红袍祭司早已非他派出的那个。   南疆大祭司得知他抓来了与谢衍有姻缘牵绊的凡人,十分满意,要殷无极背着那凡人随他去一个地方。   殷无极手上提着以假乱真的傀儡,抹上些圣人灵气的痕迹,不用术法验证,就与真人无异。   “本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跟了上去,能得到些情报也是好的。南疆向来封闭,若不是有这项任务,就算是本座也没办法靠近这南疆神殿,能探明一些是一些,就算真的暴露,也无所谓,本座自然出的来。”   当然,殷无极隐瞒了一些事实。   他当初虽然在谢衍的命令下与巫族对着干,个人也比较倾向与妖族建立友谊,但他实际上是没有站队的。   南疆巫族是仙门的敌人,却并非魔洲的,更是与北渊魔洲毫不接壤,素来无冤仇。   他不能轻易对巫族动手,这意味着选边站。同时,巫族也忌惮他,不敢将他彻底推往妖族一侧。   就算他这个不速之客造访,除非有信心把他坑杀在南疆,否则南疆大祭司不能碰他一根汗毛。   殷无极:“师尊见过蛇蜕皮吗,褪下死皮,长出新皮。南疆大祭司的传承,恐怕也是依靠这种方式。”   他的眼底似乎还蒙着血气,冷冷道:“上一任大祭司,根本不是老死,我在六欲浮屠塔中,看到了他的皮……还有很多的皮。”   殷无极一进六欲浮屠塔,浓烈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宛如身在墓道之中。   他随着那披着年轻男子皮囊的大祭司走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上,一盏灯照着两侧的壁画,那是南疆的神话传说。   进入六欲浮屠塔的地下一层,两侧的刑架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人皮,腐朽发皱的老人皮,还有青年男子、女子,甚至还有幼童的皮囊,触目惊心。   殷无极阖起眼,想起那戴着鬼面遮脸,身披紫袍巫服的大祭司。   修为深厚,却陈腐,透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他是如何恢复年轻的,到了大限之年,先褪下老旧发皱的死皮,露出腐烂发臭的身体,再套上年轻漂亮新皮囊……如此,就算做下一任‘大祭司’了。”   “南疆邪术血腥残虐,本座早就知晓。但是将活人的皮从头皮生生剥下,套在自己身上,还是让人厌恶至极。”   谢衍突然猜到了殷无极动手的原因,他看着徒弟垂着眼眸,眼里却透着铁一样冰冷的杀意。   “南疆既然无法从这种人周而复始的统治中解脱,就由本座来亲手终结。本座……我,做不到见到这么多尸骨,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离去。”   谢衍已经不难猜出,那位南疆大祭司为什么听说他宠爱一名凡人,就非得派人去掳来,还要的是活人了。   “……他不介意换一张少女的皮囊,博取我的信任,或者是引我露出破绽后,实施刺杀。”   谢衍注视着情绪明显波动的殷无极,缓缓道:“南疆夺取中洲最大的阻碍,是我。”   他要活的,自然是要读取记忆,找出弱点,然后剥了那凡人少女的皮。   谁能料到,他眼中的那凡人本就不存在,不过是帝尊的一重身份。   当那紫袍的南疆大祭司持着银铃,背对着看似谨小慎微地走在他身后的红袍祭司时,大计得逞的自满微笑,浮现在他覆盖面具的脸上。   “啊,我们巫族迟早会在巫祖的带领下光复,回归中洲,回归我们的沃土。”   “巫祖啊,巫祖,我们在这阴暗潮湿的雨林里已隐忍千年又千年了。您的荣光,保佑我们追逐烈日,奔赴太阳。”   本只是打算探听情报的帝尊,听到狂信者的自语,又看着两侧立着带着斑斑血迹的长刀时,在电光火石之间做了决定。   殷无极的瞳孔微微缩小,他的杀意凝练,却又充斥在识海的风里,连水泽也荡起血色的波光。   “如此辱没圣人,本座怎么会让他活着?”   殷无极的声音倏然缓下来,缓缓抬起绯色的艳烈眼眸,嗓音柔和,“如此污秽浑浊的存在,合该碾为肉泥,烧为尘灰,才算干净。”   六欲浮屠塔中,腐朽之物留在这里,谁也不知他来过。   在焚灭骨骼的烈火歌唱中,殷无极丢下沾血的黑炎长刀,站在塔中最高的祭台上,仰头往上看。   随着塔顶结构绘出的壁画上,绘着飞天舞阕,天宫瑶池。   六千年前,神鸟逐日的场景,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栩栩如生,好似随时都能飞出来。   昔日的璀璨在上空,无尽的黑暗在下面。   终落不了地。 第429章 金石盟约 圣人东巡   谢衍从他轻缓的叙述中, 无端品到了他的心境。   魔君自登位以来,灭乡野淫祀,取缔邪道术法, 让北渊洲血腥残酷的传承在时间里慢慢绝迹。   或许殷无极先前在巫妖两族的恩怨中,还有些许摇摆不定。   自他对南疆大祭司动手, 已经一条路走绝,必须要与圣人保持一致了。   “既然杀了, 本座就没什么好解释的。”殷无极双手平放在膝上, 神情逐渐淡泊。   若问巫与妖二族,谁更适合统领南疆。殷无极宁可选择龙凤二族领导之下的妖族, 而非更接近人族的巫。   这样的选择, 不是基于情绪,而是基于道义。   在政治上,殷无极看似道统是“魔”,却显的过于正人君子了。   这在政治上不成熟,谢衍却极为欣赏, 并且深感自豪。   “今后, 北渊会襄助妖族, 与南疆巫族敌对。届时, 如涉及巫妖制衡一事,若有什么决定,烦请圣人, 务必通报盟友。”   谢衍白衣垂落,如端坐烟云之间,微微颔首,“明智之举。”   但在涉及南疆的话题上,圣人更为谨慎周全, 侧眸询问:“陛下悍然出手,确信已经让对方神魂寂灭?”   “本座确实亲手杀了南疆大祭司。”   殷无极蹙眉,有些不快,“圣人此话何意?这种明摆着的事情,本座总不至于看错。”   “不是怀疑陛下说谎。”   谢衍先解释一句,继而沉吟,“据我判断,南疆大祭司的真正修为应当在渡劫期上下,虽然境界也低于你,你又是抢了先手,也不至于如此轻松解决,恐怕有别的后手。”   殷无极定了神,缓缓道:“圣人是怀疑,那并非是南疆大祭司本体,而是一缕分神?”   他此时回忆交战场景,抽丝剥茧,发现些许端倪:“这么说来,他虽然是仓促间反抗,但是显露的水平甚至不足大乘,此等修为,不足以凌驾南疆全域。”   “本座当时以为是因为反复‘换皮’,不在全盛时期,才教本座打在七寸,也并未深究。检查完六欲浮屠塔后,本座时间紧迫,不能在南疆停留,旋即动身返回北渊。如此回想,怕是留下疏漏之处,圣人认为……”   谢衍撩起素色衣摆,为他斟茶,“南疆邪术甚多,陛下消灭的说不定是他的某个分神。比起本尊,分神境界认不出陛下本尊,妄自尊大,才在突如其来的接战中被击杀,未能返回本体。但换句话说,他以半数修为换得性命苟全,让陛下未再怀疑,也是划算的买卖。”   “狡兔三窟的老东西。”殷无极叹气,“是本座欠缺考虑了,若真如圣人猜测这般,恐怕夜长梦多。”   他不觉惧怕,反而弯起唇:“不过,北渊并不怕事,南疆妖人想要找本座麻烦,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能不能越过中洲天然屏障,遥击与他并不接壤的北渊洲。”   “别崖要为师背的锅,原来是等在这里。”   谢衍失笑,苍白指骨覆在他的手背上,拢进掌心揉搓,热度渐渐升腾。   虽然各自端坐矜持,不知何时,他们的膝挨在了一起,些微的触碰。   殷无极被师尊牵着手,心神飘荡着,又不知觉地靠近些许。   他促狭道:“南疆是中洲仙门的邻居,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先打败圣人,才能威胁的到北渊洲。打败圣人,这怎么可能,本座难道不是高枕无忧?”   在座的一圣一尊,皆是五洲十三岛的翻云覆雨手。当他们牵起手时,一切危难困局,皆灰飞烟灭。   殷无极与谢衍对坐棋盘前,落子无悔,谈笑间决定前路。   殷无极指尖黑子翻飞,紧接着,黑色的蝴蝶落在棋盘上,砥定如磐石。   他敛容,缓缓启唇:“上古时代已远,祛除邪道,剿灭淫祀,断绝传承。蛮荒愚昧的时期,早就该结束,也永远不该回来。”   谢衍落下白子,随即接上一句:“吾辈修行之人,应当秉持‘正大光明’之道,以苍生为念,不得践踏凡人,欺凌弱者。”   圣人谢衍在仙门施行外儒内法,以律法约束超凡脱俗的修真者,以道义匡正他们的行为,才有凡人与修真者的和谐共生。   谢衍让明镜高悬仙门之上,恰似凌驾于凡人的修仙者头顶之上,还有昭昭白日。   随着圣人东行的轨迹,圣人的理念,也会成为当世的显学,天下的思想。   殷无极注视着他,谢衍漆黑如深潭的眼底没有任何动摇,映出的亦是白日青天。   圣人就是这般,笃信自己的道,并且付诸于实践,永不停止求索脚步的男人。   “圣人啊,您的道,本座并不完全认同。”   殷无极话锋一转,“但是,本座会选择最符合北渊实际的方法,去试一试。”   魔君的道发源自圣人之道,结合北渊魔洲的实际,又有着延展与思考。   或许在实现路径方面,二者路长而歧。   但师徒二人都相信,他们最终抵达的,定是相同的彼岸。   正是这样坚韧的信念,构成了一圣一尊的盟约,无坚不摧,堪比金石。   观照如今,似乎没有什么矛盾可以分开他们交握的手,打破这牢不可破的盟约。   中临、北渊、东桓三洲交界地,曜日坡。   返回北渊途中的帝尊车驾在此歇脚,浩浩风沙拂面,漠漠斜阳照耀着黑金色的马车。   与此同时,圣人结束了在东洲的行程,向西佛洲继续前行,终点大抵是六道轮回。   “真是蔚为壮观。”殷无极站在曜日坡上,观赏着落日的霞光铺在银沙上的场景。   极目望去,四处都散落着沙丘堡垒,荒漠中的城市隐隐绰绰,绿洲在天幕下格外显眼。   曜日坡附近笼罩着很不稳定的天道结界,这一带星罗棋布着不少城池或者家族驻地。   得益于多年来的仙魔结盟,此地过往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安宁许久,未起争端。   此地为何是兵家必争?观其地缘便知晓。   向西北行一程,穿过流离谷,去往北渊启明城的路上,除却龙隐山脉,几乎无甚天险。往东北则是天枢城,更是辽阔平原。其南边,更是接壤中洲世家聚集的三大湖地带,和东洲的许多大族与宗门,是第一道防线的前哨。   这片三不管的交界地,混居者,有仙有魔,都是道统边缘人物。   他们不被圣人或者魔君重用,行走黑白,在夹缝中搵食,也生存至今。   当然,这三不管区域的政治生态不太稳定,是因为最初的边界划分是以天道结界为基准。   近百年来,天道结界时常有偏移,原本是仙的驻地,总不能划进魔洲。一个魔修的聚落,总不能因为结界变动划入仙门,所以边界争端长期存在,并且一直难以解决。   何况,此地族群十分散乱,甚至有妖族和南疆踪迹,连圣人的手都无法触及此地。虽然这些家族聚落分布散乱,各自圈地,形成不了大患,却是一块陈年的心病。   玄袍帝尊站在坡上,俯瞰古往今来的战争陈迹。   “当年,魔尊赤喉曾经挥戈此地,南下东洲、中洲,兵祸四起,杀人盛野。”   “再往前追溯,历任魔尊皆征战过此地。三洲交界,边界不明,永无宁日。”   他沉吟,继而道:“若是本座与圣人、仙与魔的盟约可以长达千年,此地久久混居,促成融合,再无仙魔道统、种族的隔阂,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目视之处,四野茫茫,殷无极深感兴亡注定,依旧发出感叹:“圣人的中兴时代,一个契机,一场盟约。这样的理想,是否能在本座与圣人的携手下,真正实现呢?”   魔君徐行两步,看见坡上有一石碑,本刻有“曜日坡”三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刻文早已磨灭。   兴之所至,殷无极当即拔出无涯剑,在落日西斜时,光芒落在他的肩背上,折出长长的影子。   一束光凝聚在剑锋上,他以剑为笔。   殷无极把曜日写在天之上,正如圣人于他,比此间天道更加高远。   “青天之上,白日高悬。”   “曜日坡。”   待到日暮昏昏,帝车启程,悄无声息地穿过结界,返回北渊洲。   西临佛首,禅宗之地。   千重寺,万重山。圣人疾步徐行,携着许许多多的仙门弟子,向着遥远西洲而去。   期间,禅宗大会,慈航寺、苦海寺主持与圣人论道;后又遇到高僧舍利子失窃,大光明寺僧人修佛成狂,立地成魔,如是种种,皆是处理得当。   圣人的名声越播越远。   他的终点是六道轮回,佛宗已经在此,检查鬼界的异样。   “圣人,天道结界开始偏移了。”佛宗慈眉善目,双耳如弥勒,向他念了句佛号。   “千年期还未至,天道的干涉,已经如此明显。”   在鬼界与人界的夹缝前,六道轮回的不稳定,映入了白衣圣人如苍雪的眼眸。   谢衍负剑,看着混沌的鬼门,微微冷笑。   “此间生灵不再内斗,彼此消耗,反而试图走出自己的道路。在天的眼中,这条路竟是如此十恶不赦吗?” 第430章 通天之途   以圣人东巡为界, 仙门权力前所未有地向中洲收拢,仙门进入了新的阶段。   不服从圣人谢衍的门派或是家族,随后被排挤出权力中心。   他们在资源的争夺中处于下风, 不得不渐渐向与北渊接壤的边境聚集或是移居,隐隐作出听调不听宣的姿态。   毕竟没有明着反, 只是偶尔冒出来恶心人,不成大患, 圣人很忙, 暂且搁置不理。   与此同时,在天道异动下, 鬼门被三位圣人合力封锁, 鬼界暂时与人界中断联系。   一向总是喜欢火中取栗的南疆反常地安静,好像受了什么重创,在五洲十三岛说话声都小了不少。   据说,圣人东巡之后,在魔宫动乱后大开杀戒、闭关已久的魔道帝尊殷无极, 最近出关了。   北渊魔宫, 紫微殿中, 群臣垂首肃立, 恭迎帝尊归位。   玄袍的君王高居王座,背后是北斗星盘。   原本明亮的七星,如今已有几颗暗淡, 正如阶下再也聚不齐的人。   “……动乱之后,魔宫需要补缺。”   原本百年不变、死气沉沉的魔宫里,熟悉的影子几乎去了半,空出来了许多实缺。   这是出关后他第一次视朝,殷无极翻看名册时并未抬头, 他明白自己杀了多少人,却不肯去看血淋淋的现实。哪怕他们死于不忠君王。   殷无极静静垂下眼眸,问群臣:“如今北渊青黄不接,需要重新选拔人才……诸位怎么看?”   “臣以为,可以举办魔门遴选考试。”   宛如清冷冰雪的凤流霜向前一步,她等待这一天已经许久了,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凤流霜向高高在上,仿佛一座象征的君王拜下,道:“当年,陛下初创魔门时,不问出身贵贱,不问男女老少,只要有天赋,皆可选择修魔之道,做‘天子门生’。”   “臣以为,原本的魔门选拔制度,已经不适宜如今的发展。最初的魔门蒸蒸日上,的确使得魔修之法可以公平地普及到中下层的魔民,让普通魔修也能接触到更精妙的修行途径。”   “但是,几百年下来,选拔的中间关节被层层设卡,大魔们把持上升通道。有渠道的魔修通过拜座师、送礼、饮宴等方式升了上来,最终聚拢到了大魔麾下,成为前些日子魔宫动乱的根源。许多有才能却出身卑下的魔修,只能长期沉沦,一生籍籍无名。”   “在此制度下,魔门固然是魔宫选官来源之一,却很少诞生能惊天动地的天才,多是些热衷到处活动,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凤流霜此言,俨然是针对已经不在魔宫列席,被流放出九重天的前右相程潇,就连陆机也觉得芒刺在背。   她可不管男人们的看法,实缺在前,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臣斗胆举荐,风雨楼中亦有才情、修为与智谋皆不输于男子的女修,她们亦愿意进入魔宫,为陛下效力。”   殷无极垂眸看去,凤流霜眼中的勃勃野心,璀璨至极。   “善。”在一片寂静之中,这是魔君的首肯。   继而,殷无极拂过凤流霜早就呈上的奏折,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女子参政议政”。   实际上,北渊的女修公平进入魔门、接受魔修教育早就实现了,出类拔萃者甚多。   无奈,她们有了修为,却没有匹配的地位。这既是因为北渊整体意识上始终落后于仙门,也有魔宫始终没有空出位置的缘故。   大魔的寿命太长了,没有合理的退出制度,魔宫上层只会固化为一块铁板,坚守当初的结构,连魔君本人都动不得。   没有合适的理由,他的刀无论落到哪里,都显得苍白无力。   魔宫内乱,是一场失败的颠覆,又是一次重置的契机。   虽然有大魔欲反驳,但是见陆机紧接着接话,无形中暗示着魔君的倾向,“臣以为,此举大善。”   萧珩看似大大咧咧,把自己摘出去,实则帮她说话,“臣也觉得不错,不如就这么办。魔宫也是时候举办个热热闹闹的比赛,教小子们活跃活跃。”   “既然是举办比赛,哪有把女人排除在外的道理,能不能行,真刀真枪打一架就知道了。”   “是这个道理。”帮腔的也渐渐多了。   陛下发话后,这两位也都无条件拥护,明眼人难道还看不出风向?   “魔门也该改制了,本座不再以名义上的魔门领袖自居,既是‘天子门生’,本座将负起‘师长’之责,亲自选拔人才,将有才能者纳入麾下。”   比照仙门,这是一条更为确定的“通天之途”。   殷无极合起奏折,不再孤坐于高天,而是拂衣走下长阶,看着零落的群臣。   他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道:“仙门的权力,正在不断集中到仙门之主的身上,这种情况是空前的。”   他跟随圣人走过一段东巡路,心如明镜,沿途发生的种种,谢衍的野心不言自明。   仙门正在剧烈变动中,北渊,难道不可变吗?   散朝之后,九重天的夜色仍旧寥落。   殷无极站在紫微殿前,看着鱼贯而出的魔宫臣子,背后却是隐藏在幽暗之中的将夜。   将夜向来沉默寡言,殷无极也不回头,仿佛自言自语道:“本座与圣人,虽然实现的方式并不一致,但到底走向了同一条路。”   “中央集权。”   昨日之日不可留,造神的时代过去了。   那个充满澎湃激情与梦想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   正如谢衍面对着水泼不进的仙门,他亦然无法将天子剑刺到底部,哪怕他们身为至尊,个人实力无比强横。   何况,天道还在频频异动,前路难以预料。   倘若要面对的是动荡的时代,作为北渊的帝王,他不能再呆在神坛之上,而是要牢牢攥住世俗的权力,让“魔道帝尊”的“帝”,变为至高无上的“尊”。   哪怕他并不喜欢这样,甚至有些本能地畏惧这样的结果。   陆机和萧珩并未走,而是见他在此,也从两侧拾级而上,分立在他的左右侧。   “陛下。”陆机拢袖,向他微微一揖,笑道。   “纵然星辰一时暗淡,但启明不是孤星。”   “星辰向您聚拢,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您在怕什么呢?”   殷无极沉默了一会,轻抚腰间悬着的长剑,道:“我当然怕。”   他没有自称本座,而是用有些彷徨的语气,向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们说:   “我怕最后,被权力腐蚀和异化的,会是我自己。”   中临洲,仙门。   平息的灾祸,封印的鬼门,一剑定妖塔,清江平风波。   圣人东巡的传说,早就播传千里,家喻户晓。   一名白衣书生孤身跋涉在山水间,牵着的小毛驴上挂着书箱,天高云淡,正是好天气。   “书生,你往哪里走?”老汉打猎归来,见他一人在山间行走,好心说道。   “最近山间不太平,有妖物横行,夜间尤其猖狂。乘着太阳没下山,快快回去吧。”   “……多谢。”白衣书生微微颔首,神态温和,但他并无折返之意。   老汉叹了口气,为他遥遥指路,道:“书生,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山中有圣人庙,诺,就在那里,最适合夜宿。”   “咱们凡人,只要进了圣人庙,妖物自会退避。”   书生一怔,似乎也没料到,沉默片刻才道:“真有这么灵验?”   “圣人东巡都不知道,书生,你落伍啦。”老汉哈哈大笑,“圣人的名声摆在那里,他的庙宇,妖魔鬼怪退避,最是安全不过。”   与山间老汉辞别,白衣书生走到山间庙宇前,看着庙宇柱子上贴着一幅楹联,不知是谁写的。   “圣人东巡百邪寂灭,山海剑出千锋辟易。”   谢衍踏进庙内,看着一幅凡人想象中的儒圣雕像,大抵是照着儒家先贤的形象改造的,与他简直两模两样。   这无疑意味着,不止仙门,东巡之后,俗世的信仰正在大幅向他集中。   夜色降临,谢衍幻化的书生在这所修建不久的山间庙宇栖身。   “我果然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谢衍盘膝坐在蒲团上,与这所木雕泥塑静静对视。   圣人并未为这份供奉与信仰微笑,而是轻轻叹息。   “集中权力与信仰,就意味着要把一切都背负在身上,如此责任,只要行差踏错哪怕一步,反噬就会随之而来。”   “权力,固然使人心醉,却也是对自身的禁锢。倘若迷失于此,会疯狂吗?或许会吧。”   “偌大仙门,若是想以一己之力控制,吾就要赌上更多,名誉,尊严,修为,责任,因果……”   “可惜,时间已经不多了,吾早已别无选择。”   谢衍在圣人雕像前静坐,仿佛深雪,风轻云淡,心中却想:“今日新修的庙宇,再过百年,千年,就会风化腐朽,届时的我,该是何种面目,还会在吗?”   无论如何,他都踏出了这一步,再也不能回头了。   在夜色阑珊中,谢衍点起蜡烛,忽然在静思中想起了他的脸,内心忽然就不那么平静了。   “……在权力的诱惑面前,真正令我迷失的,原来另有其人吗?” 第431章 风雪归人   魔宫乍现新气象, 仙门亦然。   五洲十三岛,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转动。圣仙佛杰辈出,不乏站在顶端的风云人物。   不知何时起, 人们经常提起、将其并称的唯有“一圣一尊”。   微茫山冬雪,满山飞白, 灯光熹微。   “北渊的书信呢?”圣人步履轻快,白衣飘逸, 在夜色中步入天问阁, “相卿,今天没有?”   白相卿抱着一叠信笺, 道:“……师尊, 最近虽然有很多涉及魔宫的事务,例如边境问题、往来互通等等。但是,这些事情,是不是见个面,一口气谈了效率高些……”   白相卿负责帮师尊收信。这可是个苦活儿。   谢衍要求高, 非要当天读到, 他时常东奔西跑, 专门去催促信使, 每封都当急件。   最近事务繁多,来自北边的信函甚至会到一天三封,教人觉得那位帝尊每天尽写信了。   或许是磋商频繁, 微茫山顶和北渊早就开通了一圣一尊书信往来的驿站,拨出专门的机关鸟负责书信传递,走秘密通道,才勉强处理掉积压的信笺。   锦书长信,穿山越水, 寄托相思。   寒冷冬岁中融着暖意,连微茫山也缀上红灯笼,在雪中微微摇曳,正是山下的年关时节。   雪不停,夜未明。天问阁的灯火通明,通向楼阁的栈桥上积雪皑皑。   谢衍踏雪无痕,从白相卿手中抽走他的信,拆开漆封,淡淡道:“相卿,你可以先走了,飘凌、游之还等着你。”   白相卿欲言又止,心里凉凉的,快要哭了。   拿了信就赶人,今天是年关呀!   他不敢当面吐槽师尊的双标行为,想着师兄的叮咛,一定要试着把师尊请来。   白相卿紧张地拢袖,轻声试探道:“师尊,今天真是年关,师兄准备了团圆宴,还备下佳酿仙果,您要不要也去和我们一起聚聚……”   谢衍没答。他拆了信,逐一扫过帝尊谈及那些看似端正紧要的事务。   直到落款处,他写道:   “晚来天欲雪。适逢年关,本座欲拜访圣人,还望圣人备好菜,温好酒,扫榻相迎。”   谢衍将信纸一折,心里顿时有事了。   他看着盛情邀请,面露期盼的二徒弟,道:“……为师有要事,抽不开身,无法与你们守夜。你们三个玩得开心些。”   谢衍向来不拘着弟子游玩嬉戏。   在圣人门下游学,三相足够努力勤奋。作为师父,谢衍当然是鼓励为主。   谢衍想的是天问阁的存货还有多少,得赶紧准备着。   但是,徒弟的玻璃心也是要照顾的。谢衍思及此,温和道:“年节将至,明日吾会去你们那处瞧瞧,看看你等进益。今夜别玩太疯,饮酒适度,凡事过犹不及。”   白相卿满脸茫然,眼睁睁地看着师尊踏入天问阁,然后合门,将他这个亲传弟子关在了门外。   “……最近也没有什么事情,紧急到让师尊非得夜里处理啊。”   有师尊的孩子怎么也像根草啊。   “还有,等等,师尊明天要查我们功课?”白相卿蹲在门前,忽然反应过来,发出灵魂一问。“……啊?”   殷无极并非爽约之人。既然他寄出信件,只是通知圣人,而不是征求意见。他一定会来。   谢衍将酒温好,亲手备下仙果和茶点,再过一炷香,他本斜坐小憩,忽然听到天问阁外更遥远处,隐约有魔气在接近。   圣人不再像往常那样严谨端肃,他拂衣披发,倚窗而坐,难得的慵懒浸透他的神髓。   他掀起眼帘,唇边一弯,循声走向门前。   天问阁的门,此时为他敞开。   微茫山的雪还未停,玄袍的魔君头戴斗笠,披着一山风雪,竟也是踏着无痕之雪,从满山飞白里走来。   栈桥两侧的烟水凝冻成冰。   殷无极停步,一肩雪未化,看向斜倚着门的白衣圣人,微微笑道:“微茫山雪大,圣人怎在这里等本座?”   说罢,年轻的魔君握住他苍雪般的手指,放在掌中温暖,“您道体不畏冰雪……等等,怎么手这么凉。”他蹙眉,“您怎么不会照顾自己。”   谢衍替他拂去发上残雪,问道:“信今日送到,别崖何时启程的。”   “三日前。”殷无极看向他,轻笑。   “最近的事情确实多,本座偏又和圣人的想法相左,在书信里一定会吵起来,写再多信件也无意义。”   “刚好本座在启明城巡视,索性直接拜访,当面与圣人解释,也省下书信往来的功夫。”   谢衍端详,他的漆发如墨,细碎雪沫落在发上,像是丝缕的梨花白。   在素淡的雪天,魔君那天地雕琢的容貌,与热烈如火的眼眸,更是倾城。   这样的情人踏过千山万水,一步步向他走来,谁能不动容。   谢衍自然不能免俗,执着他的手腕,说道:“美酒佳酿已温下,进来吧,边饮边聊,去去寒气。”   “本座本命属火,不冷。”   殷无极促狭着凑近,却被谢衍按着脑袋,在后脑揉了两下,很无理地道:“师父觉得你冷。”   “好吧,那本座是冷的。”他说些玲珑小话,“师尊怎么不好好穿衣,您的外袍呢,不会方才正在小憩吧?”   “……您在阁中小憩,莫不是本座叩门,打扰了您的睡眠。”   他故作矫情着,明眸善睐,“这倒是本座之过了,还请圣人责罚——啊。”   谢衍伸手抚过他的发,五指穿插进他浓墨似的发根,梳理帝尊半湿漉的长发,却被小狗凑上来亲了一记。   缠绵的吻顺着向下,含住他的喉结,微微舔舐。   谢衍被亲着脖子和下颌线条,微微的麻痒。   “自己不躲雪,偏在我面前,闹着要师父怜爱几分……别崖难道不狡猾?”   殷无极进天问阁,就和回自己家似的。   也不等谢衍开口,他向后一仰,身体倒在圣人平时休憩的牙床边,腰身陷在温暖的织锦之中。   谢衍看他抱着锦绣枕头,神情迷迷离离的,完全不想动,先是失笑,道:“累了?”   “也没有吧。”殷无极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一想到他在家里,犯懒,还是蹬掉靴子,把自己塞到小窝里,拱了拱不动了。   殷无极浑身都充满了摆烂的快活之意,抱着靠枕滚了滚,道:“这个地方归本座了,圣人另找地方坐去。”   他甚至还在点菜:“本座要吃栗子糕、甜果子、再来杯雨前龙井。”   谢衍推了推他的背,教他腾地儿,“挪窝。”   殷无极往里侧滚了半圈,不情不愿地挪挪,却变成了扭动。这很没形象,但他回家,哪里需要形象呢。   “信里教我备酒和吃食,刚进门就往床上躺,还在这里点菜,帝尊到底几岁……”   “一千多岁吧,年龄这种东西,圣人不要问的这么细。”   殷无极说罢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期盼的眼亮晶晶,“师尊……”这偏是带上些娇气了。   谢衍好气又好笑,俯下身,认命地开始剥小狗那看上去就很华贵的玄色外袍,让他睡的更舒服点。   殷无极又不是真的困,他勾着谢衍的腰,引着他也上来,与他厮混一处,甚至还扬着极美的容貌,红唇微启:   “圣人还在矜持什么,见了本座,您该脱的不是本座的外袍,而是……”   说着,殷无极面庞姣好,引他的手摸到腰带,充满了隐晦暧昧的暗示。   “胡闹。”   在谢衍微恼的神情里,他笑的乐不可支。“哈哈哈哈……”   他双眸盈盈,满是促狭:“圣人怎么这样瞧着本座,难道是不饮天地精华,改吃本座了不成?”   谢衍撩开他披在双肩的丝发,灵活的手扳过他的秀致下颌,毫不犹豫地咬住他的唇。   “怎么不能?”谢衍与他唇分,容貌清霁如雪,神情依旧淡定。   他温文尔雅道:“信里写那么些气人的东西,偏生送到为师面前,往怀里滚,就算被教训了,也是陛下活该,不是吾之过。”   殷无极的身躯僵住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面前的可是掌控欲极强的圣人,作死哪有好结果呢?   他忙蹬着腿,往里面拱,却被谢衍捉住手腕,拖回来,捏着后颈,压着唇,慢条斯理地尝了个遍。   雪夜里的亲吻,欲情粘稠,热气腾腾。   殷无极抱着师尊的腰,把同样慵懒的他扯到锦被里,他们胸膛相对,肢体交缠。   雪气的冰冷在被里化开,融入两人相闻的呼吸声中。一同化开的,还有久别重逢的情丝。   他们对视,轻缓的鼻息,到急促,再到全然紊乱。   “……别崖。”谢衍扣住情人的肩膀,鬓发微湿,轻轻喘息。“……不要闹。”   他不似往日冰雪威严,这细微的柔软之处,正适合被反复回味。每一分神情,也被情人含在眉间眼底。   个中意味,真是旖旎至极。   绽放在枕上的美人,容貌是幽昙的美丽,此时眉眼盈盈含露,双颊红润,鼻息更是凌乱细碎。   “……圣人太坏了。”他斥责着,声音却渐渐低缓。   一支含露的花枝,又带着蜜似的粘稠。   “我还想着回家来陪您过年节,本座多好啊。”   他身形完美无暇,不吝于展示风姿,嘴上却振振有词,“你看,师弟们都不来找您。还得是本座,才时时把圣人放在心上,怕师尊孤身寂寞,……”   谢衍身体一颤,快服了他了,“别崖果真不饶人。”   殷无极抱着谢衍不放,死活也不肯出来,占尽了便宜,却在很争气地开始徒弟竞。   “……怕师尊枕边无人,觉得寂寞,特地来献身,等您临幸疼爱……”   “你的师弟们确实来找过我。”谢衍觉得,还是得澄清一下,“那三个孩子,孝心确实是很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接到陛下来访的信,旁的安排,自然要往旁边靠一靠。”   谢衍低叹一声,“明天去看看他们修为进步,勉励一番,也就足够了。”   “……诶呀,也就是说,师弟们现在是一边在团聚,一边在熬夜修炼了?”   “听起来有点惨。”他难得好心,替师弟们说两句好话。   “大过年的,师尊今夜陪着我,明天过去,随便给他们个通过,教他们高兴高兴,也就罢了。”   谢衍觉得确实有道理,颔首道,“也是,不必为难他们,修炼不急于一时。”   殷无极趴在师尊枕边,腿却缠着他,不肯让他起来。   “……他们的修炼不急。”   殷无极眼眸顾盼之间,绯色流转,极是绮丽多姿。   他勾住谢衍的脖颈,似笑非笑道:“……我们的,是不是多多益善?” 第432章 别赋高唐   微茫山雪覆苍山的季节, 唯有天问阁,余一室温暖。   殷无极十分放松地阖着眼,绛色里衣包裹修长的身躯, 倚在谢衍的肩上,吹着他柔滑的长发。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 圣人得多陪陪我,不许去忙别的。”他连声音都软黏, “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好不好。”   谢衍抚摸他的后脑,几近怜爱, “别崖当然是第一位。”   在这凡人的团圆时节, 殷无极不辞万里地赶回微茫山,不过是因为一个驱动力——“回家”。   情感从血脉里生长出来,又在漫长绵密的时光里,化作尖锐的骨刺,刺着那离家已久的少年。   时过经年, 依旧隐隐作痛。   他当年天下皆敌, 甚至对仙门沉疴深恶痛绝, 甚至立誓一刀两断, 来日报复。   直到他离开越久,越是从骨髓里抽出丝线,乡情、乡音、故里, 故人,皆会迢迢入梦来。   谢衍在微茫山。师尊在的地方就是家,他始终会跨山越水,奔赴而来。   弟子的胸膛里藏着师父的灵骨,谢衍亦视他如血缘本身。越是亲密, 越背德。   “这些日子,与您书信频繁,我心里高兴极了,却也总是提心吊胆。最近忧思多梦,又梦见师尊转身离开,我找啊找,没找到回家的路。”   他轻声道,“年岁越久,我似乎越是软弱了,有时却会很想家。我是不是在您这里,永远也长不大?”   谢衍抬手抚着他的后脑,声音也有些低哑:“旁人一夕之间长大,是因为不再有师父。没有人会再无条件护着他、疼爱他,自然而然,就要被迫长大了。”   殷无极沉默片刻,道:“那我宁可不要长大,永远在师尊膝下,做个少年人。”   谢衍无声地看着他,听他妄语。   他在政治上成熟了,经济上独立了,他功成名就,早就不是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但这股病态的恋慕,成为他们最后的联系。   “唯独是情感的丝线,始终斩不断。”   魔君抚面,轻声道:“我也不想断……故乡,亲人,师门……若是断了,我回到哪里去呢?”   殷无极把玩着他的指尖,总是说些无端的忧愁。   “我也知道,我早就不是孩子。”他坦然,“我永远不能与您厮守在一处。谨慎、克制、保持距离……我知道,就是克制不住,只能拉扯着您,在深渊越堕越深……您陪着我么?”   谢衍向来纵着他,当即颔首,“只要你想。”   殷无极支起身体,与情人亲密地交颈,唇吻着谢衍细白的耳垂,湿润的吐息。   “我有时候也会想,您与我,师父与徒弟,这样扭曲的关系,不说旁人,就算师弟们猜出端倪,恐怕也接受不了……”   情劫灼灼燃烧,殷无极珍惜着这样的相守,又会畏惧自己成为他的污点。   他忧悒道:“是不是我得掩盖着点,不能写这么多信了。可我若是很久听不到您的消息,总会坐立不安,我果然是病了。”   “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别崖。”谢衍的鼻尖轻碰情人的面庞,呼吸相闻。   他向来冷静的眼神也不复平静,眸底藏着温柔的丝,“就算是错了,也是为师的错。”   谢衍很少在床笫之间再提师徒关系。后来不管不顾地与他做起夫妻,却掩盖不了这份关系的底色。   他也曾把殷别崖当做倾注心血的徒弟,甚至是亲子,才显得此时的缠绵厮混尤为堕落。   他读过四书五经,深谙清规戒律。如今却与徒弟鱼水交颈,元神结合,如何不堕落?   甚至,他们隐秘相合时,在灭顶的快感中仍有钝痛。   血缘、同道、同源。越悖德越刺激,越撕扯越痛楚。渴望在他们的身体里共同生长。   他们的默契与温情里藏着同样的回忆,回忆又本该属于师徒。澄澈的过往被搅上欲望与情爱的酸楚,面对这扭曲的情,谁都会问心有愧。   殷无极感觉钝痛,谢衍亦然。他深知自己在逐渐背叛他设下的规矩,圣人不再是圣人。   当年,别崖也曾千求万恨,青春错付,恨他冷血无情不回头。   谢衍品尝过苦果,蹉跎过时岁,错过了流年,付出过心血,才终于与他在顶端重逢。   时至今日,他的眼前依旧时不时虚晃,浮现他少年时簪花回眸的模样。   岁月,岁月啊。   “师尊,您怎么又晃神了?”   殷无极扣住他的五指,如花如雾的容貌,在摇红烛影中分外朦胧。   谢衍倾身过来,把他环在怀中,温声说:“……倘若某一日,天下人攻讦于我,也定是师父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为世人所恶,乃是咎由自取。”   “届时,别崖若恨我,我亦无异议。 ”   一夜过去,天地凝冻,微茫山的雪不化。   殷无极端坐在琉璃镜前,面前摆着玉冠饰物,却不肯好好打理仪容。   他看着镜子,只见由远及近,走来一个缥缈的身影。   谢衍雪白中衣上披着外袍,垂至腰际的墨色长发也未束起,露出的锁骨上印着红痕,格外放纵慵懒。   他手执玉梳,捞起一缕松散的发,细细梳理,道:“别崖回家一趟,这么惫懒,连梳头都要等着我来。”   殷无极揽镜自照,矜持美貌,嘴上不饶人:“圣人身份贵重,哪里要做这等伺候人的事情,快快放下,您的手,拿笔执剑才是正经。”   镜面如鉴,映照着谢衍修长的身形。   他俯身,将手中一握长发梳到底,微微笑道:“在别崖面前,我既是情人,替情人梳发,自然是情之所至,分内之事。”   殷无极的长发挽起,师父替他束起玉冠。他问道:“今天得去查师弟们的功课?”   谢衍垂眸,道:“早间我已经去过,勉励了几句,顺便给他们放假。那几个孩子倒是松了口气。余下清闲的时间,还是陪着别崖。”   帝尊每次回家的时间都很短暂,但他们总是不会非得要做些什么,只是这般消磨。   “雪化了的那日,本座就要回去了。”   殷无极看向窗外,天问阁前的湖泊结着一层薄冰,残荷也被封存。   “嗯。”谢衍应了一声。   “师尊不许作弊。”他侧头,狡黠地笑道。   “……不能吗?”谢衍也知道,他百忙抽身回家,长留不现实。   可是,他的指尖却背在身后,轻轻一勾,是某种时令术法的起手式。   他随时都能让微茫山上雪,终年不化。   “不能。”殷无极发冠束好,衣裳却散漫着,领口敞到腰际,露出美丽修长的躯体。   魔君的手臂一勾谢衍的脖颈,把他的修长身躯抵在镜面上,凑近他的耳畔,吐息微微。   “圣人,别离的时日,您会思念我吗?”   谢衍的背部靠着琉璃镜,无端退无可退,“……”   “‘对婵娟、醉里唤卿卿,不应’。瞧瞧,您信里写的情话,明明很动听,怎么亲口说,却说不出来了呢?”   谢衍:“……”他竟然还会背。   美人俯身,绯眸缱绻,眉梢眼角藏着秀气,面庞胜似鲜妍的三春桃李。   他唇边浮起笑意,“本座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您说说看,您在醉里唤卿卿,是想说些什么?”   晨间光芒流转,他用艳绝的容颜恣意勾引圣人,丹唇素齿,凤眼半弯,仿佛有绯色的凝光。   殷无极说着,手指却滑进青年的儒袍内里,抚过他中衣裹着的腰,个中用意,可不像他的脸庞那样纯。   谢衍纤长的指节抚过他的侧脸,却是反客为主,低声耳语,“吾梦见……朝行云,暮行雨,会合巫山之阳,高天之垂。”   殷无极明显一顿,双颊好似敷了胭脂,慢慢地红透了。   谢衍挑起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难道,陛下还要吾也赋尽高唐?”   殷无极被反撩了一顿,脸上的热度迟迟退不下来,虽然还维持着压制谢衍的姿态,手却不自觉地放松了。   他小声道:“您怎么好意思说这些。”   “怎么不好意思。”谢衍坦然道,“既然做了,直面欲望,无有不好。”   殷无极睁大了眼睛,有些开心,也有些不安,他的眼睫微颤,“师尊似乎变了许多。”   “事随时移,人终究是会变的。”   谢衍眉目清寒如昔,但是从他凌然的侧颜上,似乎能窥见属于“人欲”的轨迹,正在漫度冰雪之巅。   他在神性之外,淡漠已久的人性,正在慢慢地浓烈。只是,他们当时还不知这是何等征兆。   虽说是亲传师徒相对,雪化之前的这段短暂的日子,他们却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殷无极有一堆大事要办,来年开春将举办的,正是北渊史无前例的人才拔擢。   仙门格局变化后,谢衍也有许多繁杂事务,但他统一推开,一切等年后再说。   “梅花落了。”殷无极坐在岩上,看着溪水潺潺,不见凝冻,偏有梅花顺流而下,传来春讯。   帝尊玄袍垂衣,看着落花,一时怔住,“雪化了。”   谢衍在溪边弹琴,见满溪落花,琴声淙淙如流水,他亦发出一声长叹。   “原是春天来了。” 第433章 圣人情劫   试问诸天圣仙佛杰, 面对天道降下的灾厄,谁能抵御诸天?   站在此世之巅的人,唯一能够带领他们抵御天外天的人, 代行者亦是守界人……   东巡路上,整个仙门都亲眼目睹了圣人谢衍的全盛实力, 没有人敢公然对这个答案表达异议。   众道皆朝圣。   圣人谢衍。   新颁布的仙门律法,在圣人右手中, 如同天道之鞭, 笞向泥古不化的传统。   圣人的左手,道德的尺度始终稳持。   他以最普世的度量衡, 凝练精髓的仙门公义, 统一了偌大仙门的思想,形成了进一步的共识——“天下为公”。   中洲仙门的鼎盛学风,在圣人东巡后越发传扬,绵延至迢迢大洲之外,乃至海外。   与此同时, 伴随着五洲十三岛的互通有无, 资源的交换效率提升, 农家耕种、水利技术、墨家天工、灵材增产、矿石贸易、甚至是仙门所有的经济实体逐渐增多, 实权正在从散乱的各宗各派,收归仙门的中心。   谢衍提出了仙门公产的概念,认为仙门主体应当不止拥有洞天的管理权, 而是应当把无主矿脉、灵山等等,统一纳入到仙门的经营之中,委派专人管理,并且使用其经营获利,扶持弱小或是成长中的宗门, 资助仙门后进,修缮城防与设施等。   此外,从今往后,为了应对可能的天道灾厄,各家将常态化抽调精锐修士,加入仙门共同的防卫之中,不拘泥道统之限,三年一轮换。   这是为了保证紧急事态之下,大能以下的修士,人人皆可适应不同情况下的集体合作,不至于各自为政。   定期组织仙门新秀探索仙门各大洞天的事情,也在有条不紊的推进。   与此同时,仙门的徽记伴随东行的车辙,向远方,带去新一代的天工灵器,成为焕发的星星火种。   器的作用,终于在仙门得到广泛的讨论,并且推广。   一切都如谢衍所料想的那样。   四月天,杨柳岸,惠风畅,春日宴。   阳光横渡柳叶,落在岸边白衣书生的影子上。   书生的玉冠高束,墨发丝毫不乱,背影如青松修竹,却是在吹笛送别这浩荡的东流水。   春日宴半酣,佛、道、儒三家修士虽道统殊异,看模样却是好友,正在长亭惜别。   妖修的度牒挂在天真少女的脖颈下,她正在和妖修同伴说话,眉飞色舞间,度牒正微微摇晃。   魔修刀客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向一名修士打听:“离这里最近的仙门商会在哪里,能买到上品的仙门灵器吗?”   “马上就是魔宫的拔擢试了,这一次,可是成为‘天子门生’的机会,我不远万里来到仙门,是要买到一把最好的刀,助我上青云!”   桥洞之下,印着仙门徽记的乌篷船徐徐游弋,划出碧色的水波,却已可以自行摇桨,不须船夫摆渡。   玉笛声声如水,正是一首“长相思”。   一曲毕,白衣青年一转玉笛,收回袖中,再撩起衣袂,缓步走上拱桥。   桥边青苔深,桥下碧波泛涟漪,正是广陵春好。   圣人化身凡人,不带任何弟子,独身下山行走。   如此,正好可以看见逐步落地的改革长出新生的绿苗。   谢衍的身后,修士与凡人相错落。   传入他耳畔的,有俗士的生计琐碎,亦有修士的进阶遥想。看着平淡,听着平凡,却是生机勃勃。   谢衍眉目清寒,容貌雅致,薄唇看似无情,落在玉笛上,却吹出独属于情人的温柔曲调。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他想起,这正是别崖喜欢听的曲子,正好适合广陵城的柳色,“……长相思,摧心肝。”   上千年的历史渡过这座初遇的城,名字未改。   人潮从他背后走过,澄澈空灵的乐声幽幽响起,谢衍忽然被什么人叫住。   “谢先生。”少年的声音,还很稚嫩,带着些怯怯。   谢衍蓦然睁眼,看向碧水清波,眼底一片幽暗。   “……先生,先生。”   声音又来了。   许多年前的流觞曲水,白衣圣人执盏,在百家宗主的簇拥与打趣之下,曾漫不经心地吟道:“……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这一瞬,微风停,波澜凝,柳枝静止。   “站出来。”谢衍的白衣却无风自动,声音不怒自威。   圣人隐入红尘,白龙鱼服,又有谁能看破他的境界,叫破他的身份,甚至窥探他的回忆。   他负手立在桥上,白衣端肃,却缓缓转过身,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桥面。   谢衍伸出修长素白的手,穿透无边扭曲的幻象,从此世与彼世的间隙之中,用力抽出凌乱的黑色线条。   天地颠倒。   霎那间,周遭的一切都陷入混沌,唯有谢衍脚下的拱桥分为泾渭分明的两边。   谢衍左脚踩在清风绿柳的红尘,右脚却踏在唯有黑白赤三色线条的夹缝中。   此世与彼世,此岸与彼岸。   谢衍站在交界线上,看着彼岸的混乱世界之中,黑色的轮廓从桥上浮起,缓缓地构筑成初遇时的少年。   “谢先生。”   他有着少年别崖的嗓音,混沌的影子,只会重复一句话,却在这空间中传播、共振、再回音。   直到谢衍的耳畔,全然充斥着这句称呼。   “……情劫,已经开始影响我了吗?”   谢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每当他想起别崖时,他就能听到这股心里的回音。   幻象时而唤他“谢先生”,时而唤他“师尊”,又或是“圣人”“夫君”云云,以各种黑影轮廓的模样出现,试图摧撼圣人的心境。   这些不同阶段的称呼,成为了情劫混淆谢衍的武器。   圣人岂是这些小伎俩就能撼动的存在?   谢衍身为万法之宗,根本不需要动用山海剑,不过抬起白衣广袖,携一道清风拂去。   诡谲幻象就此无影无踪。   谢衍静静立在桥边,周边又是人来人往,声音鼎沸。   他伸手握住腰间儒卷,神识与红尘卷对话,道:“情劫初萌,还只涉及最表层的记忆,只会机械地重复一些称呼、模仿声音,形貌却还没有解读。”   “谢云霁,这欺骗不了你。”红尘卷的声音在他脑海直接响起。   谢衍垂眸,淡淡道:“是,这骗不了我。”   仅是称呼和声音,瞒不过洞彻世情的谢衍。他意识清醒,冷眼以待。   “倘若情劫只是这个程度,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但儒门三劫降临时,随着爱之深,情劫亦会越来越重,重到压垮他本身。   倘若某天,幻象将他记忆中的爱憎与离别皆读了个通透,在他的眼前模仿着情人的旧日形貌,时时演绎着逝去的千年时。   他该如何去不看,不听,不想,不念……   也不悔?   随着时间的推移,圣人的积威愈重,实力越盛,从他身上离去的影子,也就越多。   当年的谢衍,尚未挣脱境界影响、还在为天道限制、道统匡正,走不过自己心里的道德规矩,亦没有足够的权力面对天下之非议。   他有不得不,有伤离别,有留不住,有无限的憾恨。   现在的谢云霁,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白衣墨发,身形如寒渊本身,剑的冷光迤逦过桥的阴影。   没有人意识到,这个白衣影子就是名动天下的圣人,而是纷纷越过他的身侧,却熟视无睹。   人潮如分海。   “是我控制规则,而不是规则控制我。”   “是我制定三纲五常,而不是三纲五常框死我。”   他的神情泠泠,有着幽暗的寒水似逆天河倾倒而来,倾入他的眸底,化作漆黑的涌浪。   越偏执,谢衍越笃信自己,“吾只想挽住一段即将流逝的春光,有什么错?”   一段飞逝的春日,从柳稍头离开,再穿梭过无形的彼岸,却被桥上的白衣青年生生攥住。   谢衍苍白的手背陡然泛起青筋。   他仰起头,看着波谲云诡的天穹,如霜雪的容颜上,露出了一个宛如刀锋的微笑。   “天道?”   就在这一刻,桥上的凡人与修士,步伐定格,宛如凝冻。   天地如对峙。   “……试试看罢了,没想到真的能行。”   在这近乎漫长的一瞬中,圣人轻笑,微微松手,放走了那时间的尾巴。   春光从他手中惊慌失措地逃窜,岸边绿荫垂柳,也似乎衰败几分。   “时间,空间,造化……以人之身,涉足神的领域,吾还没有那么疯狂。”   不过三息之间,步履落地,露滴入水,风在流动。   世界如常。   圣人又恢复了孤高淡漠的神情,就好像前一刻疯的直接攥住时间的他,并非是那位天下为公的圣人,而是隐藏在背阴面的暗影。   半晌,红尘卷这才出声,“谢云霁,你疯了吗?”   “不,我没疯。”谢衍且行且观景,长风渡过他的衣袂,教他素衣流云,飘逸不群。   “疯子才会尝试停住时间,何况,那一瞬间……”   红尘卷未尽的话,已经渐渐消弭在空中。   在方才那一瞬间,北渊。   玄袍帝尊愕然,他发现无端心慌时掉落的茶盏,并没有当即发出碎裂声,而是宛如凝固。   滚烫的茶水在空中纹丝不动,三息后,才骤然泼洒在魔宫的黑曜石砖上。   那股悚然感,让殷无极心悸,冷汗涔涔,“……方才,是怎么了?”   “……谁留住了时间?” 第434章 太微殿试   北渊的拔擢考试将至。   在魔宫盘根错节的时期, 魔门向任何有才之人开放,但是修得文武艺,却无法货与帝王家。   九重天帝京偌大, 却令寒门举步维艰。向上遴选的通道名存实亡,大量有志之士无法叩响大魔权贵门扉, 只得沉沦下僚,碌碌一生。   魔宫动乱后, 大魔氏族血洗, 株连无数。如今,魔宫大半朝堂空出, 急需补缺。   魔君殷无极亲自主持平时走过场的拔擢考试, 甚至将其更名为“太微殿试”。   最终试的举办地点,就是在魔宫里专司祭礼、加冕、大宴的太微殿前广场。   醒目拍案,折扇合上,茶馆的说书人滔滔不绝,“太微殿是什么地方, 帝王之所!这一届为什么是特殊的, 其中的政治含义, 不需要言明了吧?”   “若能亲眼面见陛下, 在陛下面前展示毕生所学,甚至……得到陛下赞赏,简直是无上的光荣!”   北渊并非仙门这样文风儒学盛行的地方, 许多人终生不识字都很正常。   所以,魔宫的许多政令都是通过说书人之口,上传下达,为魔民百姓所知。   有茶客听罢,心中澎湃激昂, 擦拭生锈的刀,人至中年的沧桑面孔,陡然泛起少年时的鲜亮。   他感叹:“当然要去,哪怕只是试一试,这可能是我们毕生唯一一次,离通天阶这么近。”   魔门散学的少年呼朋引伴,正打算前往武馆练练拳脚,他们笑着讨论:   “万一能去太微殿,我可要摸一摸殿前的龙首,据说有陛下的紫气笼罩,人都会变幸运——”   “真没出息,要我能去太微殿,我就要让陛下给我封个官当当,这多光耀门楣,娘亲一定高兴极了。”   有人来自偏远村落,一副土包子进城的模样,兴奋畅想着:“在太微殿试混到哪怕最后一名,在俺们家,都能族谱单开一页了。”   无疑,“太微殿试”已经成为了当下北渊最热门的话题。   茶馆里,一名腰悬唐刀的年轻少女抬起斗笠,用澄澈的眼睛看着茶博士,道:“‘太微殿试’……这个考试,在哪报名?”   “既然是殿试,自然要经过初选。”茶博士看着少女不谙世事,好心指点。   “九重天帝京里有许多魔门,魔门弟子只要向门内报名,就能拥有初选资格。如果是散修,也有途径,实力足够,就上门自荐,选一个魔门挂靠,也能参加。”   九重天魔宫,太微殿。   刚刚从紫微殿下朝,殷无极身着繁复广袖帝袍,徐行在通往太微殿的路上。   他的背后,不远不近地跟了个身披金色鳞甲,武袍红披,腰佩龙泉剑的年长大将军。   萧珩平时能偷懒就不上朝,能躺着就不坐着,但此时却灼灼盯着君王背后,行走间金属盔甲碰撞。他将手随意搭在剑柄上,警戒拉满,好像生怕他开溜跑路。   殷无极浑身一僵,拂袖回头,冷笑道:“萧重明,你闲着无聊?别跟着我。”   “陛下,这可就不妥了。”萧珩也和他混不吝,“臣这是在上班。”   他声音散漫,“臣犯了错,从元帅降到大将军,才调任京畿军统领没多久,椅子都没焐热,当然得老实干活,行走在御前,把陛下给看住、啊不,保护住了。”   殷无极气笑了,他从腰间连着剑鞘拔出无涯剑,用剑柄点了点他覆着铠甲的肩头。   他矜傲冷漠的帝王威仪,此时有点绷不住,带着点恼意:“萧重明!本座容你剑履上殿,带刀御前,不是教你平时跟着本座闲逛。再说了,论武力,你一对一打得过本座么,好意思说保护?”   “陛下在魔宫的外围来回绕了三圈了,是看臣不耐烦,还是为了甩掉臣出宫?出宫干嘛,想去玩了?”   萧珩依着栏杆,魔宫难得的白昼,明晃晃的光坠在他的盔甲上。   他今天难得刮了胡茬,萧疏俊逸的容貌,俊健高大的身材,让他挺有威风凛凛那么回事,可惜开口就破功。   “陆相托我带话,你宫里堆着一堆要批阅的奏折呢,敢跑出去,他下回告病假,不帮你批折子。”   殷无极头皮一麻,“别听陆机瞎说!”   随即,他轻咳,端着姿态,反将一军,“没事就去忙你的,京畿军整顿完了?”   萧珩哪里是轻易忽悠得了的,索性整个人摆了,单剑不出鞘,却是手腕一转,剑柄一横,愣是挡在君王必经的出宫回廊上。   他懒洋洋道:“陛下想跑路出宫,也行,把臣带着,臣的职责可是‘保护’您的安危,在哪上班不是一样上。”   “京畿军那里也一个头两个大,臣先放放,等‘太微殿试’结束后,陛下给我调几个人,要背景干净的,老子这里正缺中层将领。”   他甚至还开始预定人了,开口真是不讲道理的。   萧珩在背叛之夜向他一边倒,主动上交兵权后,殷无极把他调至京畿军里,做大统领。名义上是降了一级,实际上却是天子近臣,御前行走。   他若是简在帝心,迟早官复原职,这一级的升降,区别不大。反正,他不当元帅,现在北渊也没有元帅了。   实际上,原先的心腹都是萧珩的亲卫,为了防止围绕萧珩再形成狼王军党羽,肯定是不能让他把心腹如数被带进京畿军。   但是,他手下能人将领颇多,殷无极也要用,就打散了去各地轮职,拆散了原本颇为紧密的联系。   殷无极既要借助他的能力整顿京畿军,也是把他放在身边测试;修复君臣关系的同时,也要削弱四方大营里萧珩的影响力,让北渊不再过度依赖某个军头,而是向帝尊本人臣服。   这是阳谋,摆在明面上的帝王心术。   萧珩既然没有反心,殷无极也不会把他逼上绝路。这条路,看似是收权,亦是君恩浩荡,保他体面。   将军不傻,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自然得受着。   萧珩失了实际的兵权,也得占点无关痛痒的便宜,例如杵在殷无极面前,损他几句,找点乐子。   这教一对在时光里两看相厌的君臣,一但开始重新磨合,也得不得不重新习惯这种,对方既是损友,又如骨鲠的感觉。   “你怎么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给陆机那小子告状,他一哭二闹,本座头疼。”   殷无极也不在他面前摆架子,用剑鞘挑过他手中龙泉剑,两人暗自过了一招。   萧珩一咧嘴:“很简单,陛下要翘班,臣要上班。微服私访啊,带着老子去。”   殷无极是利落的人,端详他片刻,当即道:“成交。”   说罢,君臣二人默契掉头,互相打掩护,同时往出宫方向走去。   萧珩佯装无事,甚至还和迎面走来的羽林军打招呼,“哟,巡逻呢,忙你们的去,我陪陛下散散步呢,哎呀,不是出宫,就逛逛,看看风景。”   将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倒是一绝。殷无极无声笑了笑。   刚一出宫,殷无极略作变化,化作少年身形,腰间悬剑,繁复帝袍变作剑客的黑色武袍,勾勒出他修长矫健的身材。   披挂戎装的将领挑起眉,抱着臂,一副作壁上观模样,“老子可不擅长这些术法。”   殷无极顿了下,知晓怎么刺激他的好胜心,淡淡道:“赫连以前总是陪我微服巡视,体察民情。”   “操。”萧珩捂着脸,骂了一声,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啧,也不是不行。”他顿时就好说话了。   他反正是不会输给那个一条路走到绝的家伙。   殷无极直奔主题,“先去附近的魔门看看,初试报名的,都是些什么水平。”   萧珩跟他低调出来,自然也是打算提前掌掌眼,看有没有好苗子能搂到军中,当然不会有异议。   上三重天的魔门多半都是熟脸孔,没什么好看的。他们一路往下,到了三重天。   他们刚走进魔门“刀阁”,就见到那门前设着比武的擂台,一侧有人负责登记名姓。   “合格。”   “不合格。”   魔道散修想要参加初试,就得先挂在某个魔门之下。魔门的修行方式也天差地别,一般散修会选择与自己擅长功法搭边的魔门。   “刀阁”,就是九重天帝京里所有修习刀术的魔修的最好选择,所以来往者络绎不绝。   突然间,人群传来哗然声,“是柳城主,柳城主竟然也来了?”   “启明城主,柳苍穹。”   踏入刀阁的柳苍穹,自魔洲之南而来,他未带随扈,亦身着武袍,佩刀,俨然是一副前来比斗的模样。   殷无极和萧珩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的实力,足以像水一样融入环境,不惊动任何人。   “那小子也来了。”萧珩倚着墙壁,懒洋洋道,“都到他这个位置了,怎么还想着参加太微殿试,这不是闹吗?”   殷无极脊背挺直如松,锐利的绯眸看过去,道:“他递过折子,向本座解释:修刀之极意,遇到瓶颈,想要和全魔洲的才俊比一比刀术。”   “准了?”   “嗯。”   萧珩笑了,“他家传渊源,修为虽然不错,但放在整个北渊来看,比他强的还有许多。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可不要被哪个老妖怪打哭啊。”   柳苍穹不用验证实力,他习家传刀法,没有入魔门。   如今想要挂在刀阁门下,以他的身份地位,刀阁当然十分欢迎。   他在名册上签下字,还未搁笔,门口又走入一名戴着斗笠的高挑少女。   “刀阁,是这里吗?”她随手抓了个弟子,问道。   “散修?”那弟子忙得不可开交,扫她一眼,没见过这号人,登时不耐烦道,“去去去,那里排队,等着上擂台。”   少女武服修身朴素,头戴破旧斗笠,微微仰起脸时,露出素净姣好的面容,腰间的黑金唐刀算是她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队伍排的老长了,少女抬起澄澈的眼,她性格直来直去,道:“这都要等到黄昏了,为什么他能直接登记,我就不能?”   她不解,纤细的指尖指着柳苍穹的方向。   登记完打算离去的柳苍穹循声望来,似乎注意到了角落里小小的冲突。   “柳城主声名在外,又是城主之尊。”   那弟子打量她,看不出她到底境界如何,只以为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离家少女。   他的眼神略带轻视,“你是谁家的女儿?怎么来这里凑热闹,刀剑可不长眼,快快回去吧。”   少女直面着那刀阁弟子,扬了扬下颌,骄傲地道:   “我不是谁家的女儿,我是我自己。”   柳苍穹性格亲和,他本想走来调解一番,却听到这一句意气扬扬的宣言,一时怔住。   少女看向柳苍穹腰间同样别着的刀,握住刀柄,认真道:“喂,要不要比试一下,我不太想排很长的队。”   “我赢了的话,就让我也像你一样登记。” 第435章 青云直上   柳苍穹秉性宽和, 他失笑一声,开口堵住刀阁弟子的斥责,朗声道:“我和你比。”   “刀阁今日忙碌, 无法匀出擂台,我们一招定胜负。”   柳苍穹将魔兽皮毛制成的斗篷取下, 被人双手接过,捧到一侧, 腰间的长刀寒光凛凛。   他是英烈之后, 是铁杆的魔宫嫡系。魔君殷无极将他提拔为城主,镇守启明城。   他讲解规则:“姑娘出刀, 我来防守。这一刀倘若够漂亮, 不用旁人言语,你自然能像我一样,得到刀阁特殊待遇。”   腰佩唐刀的少女挑起眉,打量着身形高大的刀客。   在北渊用刀的魔修里,柳苍穹也是一流高手。当然, 不能和站在全北渊顶点的将夜比。   柳苍穹此言不算托大, 颇带指点后进之意, “如果姑娘没有强到让人为你破例, 还请遵守规则,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落日时分也就差不多轮到你了。”   “会错过饭点。”   唐刀少女思索片刻, 率直地道:“是不能破坏别人的地盘啦,师父说我赔不起。嗯……再确定一下,出一刀就可以了吗?”   “不错。”柳苍穹并不轻敌,抽刀戒备,刀如秋水。   少女看着身量纤细, 手腕一转,黑金唐刀出鞘半寸。寒光乍现时,她的气质陡然变了。   她抚过刀刃,眼眸灿似星芒,“这把刀的名字,‘蔑王侯’。”   “此刀不迎无名客,报上名来。”   柳苍穹在少女抽刀时,原本随意的神情就渐渐变了。那是刀客的敏锐。   “在下柳苍穹,刀名‘朔风’,请赐教。”   殷无极袖手在侧,看见少女内敛到极致、甚至与刀化为一体的气息,唇畔微微扬起。   “……有趣。”   寒光一闪,少女的身形快到仅剩残影。   少女凌空越起,身形遮蔽住柳苍穹眼前的日光,唯有刀光如雪。   柳苍穹凭借战斗经验,下意识横刀格挡,却被她悍然一刀劈面而来,径直逼退,力道惊人的可怖。   磅礴魔气平地而起,柳苍穹卸不掉余力,快速调动魔气护体,却被这千钧力道逼退数步,他不得不将左脚踏碎石板地面,陷入半寸,才堪堪站住,不至于被囫囵撞进刀阁的墙壁中。   一刀结束,他大汗淋漓,如同相隔一生。   倘若这是在战场上,她再出一刀,他一定会站不住。   “天生的武者,真是年轻。”殷无极轻叹。   “柳苍穹天赋纵然不错,但是遇到真正的天才时,磨炼、理解、武道直觉,还有天生魔气……哪一样都不够看。”   他继续道:“柳苍穹有分神后期修为,本座指点过,他很勤勉。这个女孩儿,嗯……比他境界低一点,分神前期,但是骨龄却小得多,全身的魔气收敛极好,人刀基本合一,让人看不清虚实。”   当然,也仅是同境界。以他和萧珩的修为,当然是能一眼能看穿的。   靛蓝武袍的将军倚在墙边,腰身紧绷,在少女出刀时,他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   “老子第一眼看去,还以为这小姑娘主修速度,行走时和小猫似的,轻盈。却没想到,不仅速度,她这力量也相当不错,简直是老天赏饭吃。”   殷无极淡淡道:“谁说女人只能修速度,不能修力量?连你也看错眼,认为她擅长快刀。看来,多半有很多敌人,在与她照面时,就会大意轻敌,最终白白送了性命。”   越是战斗时,越要有缜密心机。   殷无极的目光落在交击的刀身上,虚虚抬手一指,道:“将军,你看她手中的刀。”   萧珩登时抽了口气,道:“用的刀背啊?”   “不错。”殷无极冷静道:“这是切磋,不是私斗,刀客不以利刃示人,不斩无谓之首。绝对的自信。”   “倘若方才那一刀,用的利刃一端,指不定柳苍穹那小子就被劈成两半了。”   “果然是‘蔑王侯’。”   萧珩嘶了声,随即大笑道:“足够沉着克制,率军的料子。陛下,让给我吧。”   “嗤。”殷无极抱臂,斜睨他,“急什么,还没到殿试。再说,本座还没发话,你就挑上了。”   “看来,这一届颇有看头,本座越发期待了。”   “我可以登记吗?”在另一边,少女轻描淡写地将唐刀归位,声音轻快道。   “赶快些,我还要去二重天东头吃汤饼,去晚了就没有座了。”   “当然可以。”柳苍穹既是佩服,亦是后怕不已,登时一抱拳,敬重问道:“不知女侠名姓?”   少女背过身,随便扬了扬手:“池非鱼。”   殷无极与萧珩又逛了几个魔门,见到好些不错的苗子,却没有再遇到像这名少女般惊艳的武者。   回宫路上,君臣并肩缓行,聊些寻常事。   萧珩:“凤妹子这些年可真没白干,只要给予公平的教育,相等的修炼途径,女子的表现亦不输给男子。”   “女修在术法天赋上高于男修,这是不争的事实。”殷无极淡声接话,看向夕阳摇落的余晖。   萧珩不愧是老辣的将领,已经想到未来的方向:“如果有大量擅长此道的女修肯从军,臣可以编组一支专精术法的队伍。有这么一支队伍,用得好,会对战局产生决定性影响。”   接近九重天,殷无极恢复了颀长的成年身形,行步甚稳,失笑:“太微殿试还没开始。”   “想法不嫌多。”萧珩摸摸鼻子,理直气壮。   殷无极道:“如今仙魔和平,北渊常备军力不宜越过临界线,否则多的是人说我们尚武好斗,磨牙吮血。”   萧珩却蹙眉,直言不讳道:“陛下,话可不是这么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等你要用的时候再训练,哪里来得及?再说,备战是为不战,兵在手,总是心不慌。”   殷无极:“此话倒也不错。”   将军纵横沙场多年,早就窥见战争的本质,开始游说他的君王:“兵员,即是威慑,陛下想要在与其他势力的谈判中获取优势,唯有魔兵铁骑握在手中,随时可以挥戈万里,踏平一切,我们……北渊洲才能受人尊敬。”   “错了,是受人畏惧。”   殷无极摇头,绯眸沉静,却说出残酷的真相:“我们无论如何表现出向善的一面,我们的盟友……仙门,也会觉得魔修性格暴烈,尚武,嗜杀,好斗,且地位卑下。”   “这是根深蒂固的歧视。”萧珩皱眉。   他很不满意这一点。   殷无极不否认,唇角渐渐拉平,神情淡漠道:“等我们彻底超越仙门时,观念才会渐渐改变。这需要多少时间?快则是一场胜利的功夫,慢却能千年再千年。”   萧珩皱眉,双手负在身后,道出一句真谛:“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这件事,当年在九重山上,本座就知道了。”殷无极阖眸,黑袍逶迤,剑悬腰间。   他向着夕阳笼罩的魔宫走去。   “不过,将军,你说得对。”   “现在不需要的是冗余、腐败又效率低下的兵力,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裁撤精英。”   “相反,我们还要选贤任能,真正完成魔兵的改革和换代……那些尘封的火器,当年没有条件推广,是因为兵员的修为始终跟不上,效率不及人力。如今,如果魔兵的整体水平能够再提升一截,它们就能被从库房中拿出来了,工坊也可以大规模地修建了。”   “战争是原罪,亦是经济利益的延伸。”   殷无极拂过玄袍,踏入九重天魔宫的那一刻,他的身影渐渐拉长,重新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   地脉龙气悠久,在他身上栖息。但哪怕有龙气守护,因果亦然从君王的影子里生长出来。   他没有回头,唯有声音轻缓坚决,道:“……对战争保持敬畏,却不可畏惧决断。”   “替众生承担性命、仇恨、原罪,这才是帝王。”   如火如荼的初试,在全北渊各地举行。   经过二十余天的筛选,最终进入“太微殿试”名单的魔修将会有资格面见魔君。   他们将会在北渊真神的面前,展示绝学,谋求大好前程。   太微殿试当日,阳光舒朗,惠风和畅。   殿前广场上搭起高台,魔君亲自设下结界,保证无论何种程度的战斗,都不会殃及魔宫建筑。   初试中仅诞生了一百名魔修,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有资格站在魔道帝尊面前,向他展现实力。   “名单已经确定,请陛下过目。”青衣白裳的陆相站在他身侧,将名单递上来。   殷无极翻看名单,也不意外,道:“一共要打七日。魔宫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也请朝臣们来观摩。”   陛下不爱繁琐的流程,在例行勉励后,漫长的赛程就此热热闹闹地拉开序幕。   名利、地位、财富、前途、声望……   太微殿试能够给予生于草莽的魔修一切,这是一条确定的通天之路。   端坐在太微殿最高处,王座上的魔君俯瞰下方的擂台,看着雪亮的刀光映入他的眼帘。   出身风雨楼的红衣少女商小棠,承自凤流霜的绝学,两条红绫水袖舞动时,场上杀机遍布。   不多时,她如轻灵的飞燕在场中腾挪,红绫编织出天罗地网,将对手逼入角落,再无翻盘可能。   “胜者,商小棠。”   凤流霜作为魔宫高官列席,见她轻松胜下,平素清冷的眼里也流露出骄傲的笑意。   柳苍穹常年镇守边境,他轻易胜下一局,正听到隔壁刀光交错声,循声望去。   那名为池非鱼的少女刀客,正一脚把她的对手,一名男性魔修踹下擂台,摔了个狗吃屎。   “你说谁年纪小,提不动刀,不如回去嫁人生子?”   她单脚踏在擂台边,俯瞰那摔下去的男人,说道:   “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回。他们说,女子不该修以力量见长的刀法;他们说女子不需要太强,修为差不多够用就行;他们还说,女子不需要有太高的地位,相夫教子才是立身之本。”   她扬起头,直率道:“我偏不。”   “我有凌云志,不肯为凡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响彻太微殿前。   走到这里的魔修皆是过关斩将,皆心怀梦想,对此深深触动。   他们皆望向太微殿上,那位坐在最上首处的魔道君王。   殷无极双手置于王座两侧,玄袍肃穆,端坐高天,背后是星盘之辉。   这样绝世的风姿,竟是煊赫华美到令人不可直视。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蕴含帝王的无限威严。   “你若为最终胜利者,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王座之前,本座,允你青云直上,大道无阻。”   “现在,殿试继续。” 第436章 他的影子   他年, 我若青云直上……   年轻的刀客少女裹挟罡风的一刀劈下,她仿佛站在万人中央,看着四方投来的视线, 耳畔是宣告胜者的擂鼓声,她忽然一阵恍惚。   池非鱼向太微殿的最顶端望去, 王座上的北渊之神,此时亦向她看去, 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赞许的目光。   “池非鱼, 上前来,陛下要见你。”陆相的声音响起。他是个青色锦袍的文官, 面容俊俏。   他咬文嚼字, 对她说:“池中非鱼,可化龙矣。真是不错的名字。”   “是吗?有这么多寓意?”池非鱼面容清秀,她想了想,笑道,“师父给我取的, 他老人家原来这么有文化啊。”   王座上, 帝尊轻轻掀动眼睫, 听着走向阶下的两人谈话。   “……师父说, 他天年已到,不能再陪我出人头地了。我把他埋在龙隐山下了。”   “师父还说,这辈子最想见到的不是我嫁个好人家, 而是看到我做天下第一流的刀客。这样,他死也瞑目了。”   “我是来实现他的愿望的。”   说罢,少女眼眸熠熠生辉,仰头看着端坐高天的玄袍帝尊。   “汝追求武道的目的,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殷无极赤眸抬起, 静静望去,“或是为了青云直上?”   一场出人意料的问答。   “你的武道,为他人而存在吗?”   池非鱼并未觉得畏惧,盖因帝尊身上的压迫感虽高,却并未以凌驾的姿态压来。   “不,我追求武道,是为了我自己。”   池非鱼低头思考了一阵,说道:“或许,最初是师父领进门,是他给予了我刀意。后来,刀与我一同成长,我已经从我走过的路上,领略了不同的风景。渐渐地,我成为了我自己,而不是师父眼中的徒弟。”   “从我摆脱师父影子的那天起,我就成为了我自己。”   “我的武道为我自己存在,我亦为我自己而活。”   忽然,殷无极唇角微弯,他笑了起来,朗然而开怀。   他笑着问:“你如此急切地想要脱离师父的影子,就不怕他在泉下伤心?”   “我记得我的来处。”池非鱼眼睛澄清,不畏不惧地说,“但我不会活成他的样子,永远不会。”   “天下没有第二个独孤刀客。”   “天下亦只有一个池非鱼。”   听罢,殷无极背后残缺不全的星盘,也随着他神情的舒展而渐渐点亮。   虽然星盘亦有星芒暗淡,但是无数不知名的群星辉映着,启明早就并非孤星。   “很好的回答。”殷无极微笑了,“作为太微殿试第一名,我会给你一条通天之路。”   他说着,将视线投向萧珩,淡淡道:“此人可领一支金吾卫,御前行走。萧大统领,就交给你了。”   众人顿时抽气,陛下竟然直接让她领一支亲卫军,这是多么泼天的富贵?   何况,她还是一名女子。天底下,知名的将领都是男人,哪有让女人来领军的?   哪怕只是一支,也是破了规矩。   但是看着陛下瞥来不冷不热的目光,哪怕有人心有反驳,也终究是咽了回去。   人皆散去后,凤流霜看着商小棠回到她身边,咬着唇,很是不甘地小声道,“只夺了第三名,给凤姑姑丢脸了。”   凤流霜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太微殿试前三,竟是有两名女子,小棠没有为我丢脸,反而为天下女人长脸,我该感谢你。”   柳苍穹不巧又撞见池非鱼,最后只排在第六,他也不难过,却对身边人道:“我本就有实职在身,肩负重任,陛下允我来参赛,已是为我格外开恩,我没有抢夺他人机缘的道理,这个名次刚刚好。”   池非鱼被萧珩领走的时候,那位目前肩负魔宫守备职责的将领,很随意地丢给她一块令牌。   池非鱼还有点懵,手忙脚乱接住,满脸问号。   萧珩抱着臂瞧着她,道:“喂,想做将军吗?”   “啊?”小鱼迷惑。   “当个会领兵打仗的女将军,怎么样,想不想干,老子教你。”   “听起来,好像不错。”她笑了,双手捧住金吾令,说道,“教我吧,陛下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除却当场被钦点去处的池非鱼外,殷无极还将许多中层的魔宫实缺分了出去,魔宫缺少的人手终究是填补了些。   “这次筛选,主要标准是实力,但是文官又是另一套标准,这点由陆相安排。”   殷无极督促陆机出卷子,这位文臣忙得脚不沾地,忍不住抱怨:“不是原来的也能用吗?”   “脑子里都是陈旧的东西,不好用,只是白白浪费供奉。”殷无极想起他们在魔宫动乱里的到处添乱的废物表现,忍无可忍。   他阖着眼眸道,“都分派下去,该降的降,该贬的贬,尸位素餐的,全清出去。”   陆机捧着卷子,颤巍巍:“陛下想要以什么标准筛选?”   殷无极提起笔,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下一道题目。   “藏富于民。”   在北渊的人才拔擢正如火如荼时,仙门正在经历一场思想的涌流。   又是一年春,云端城。   百家在圣人面前立了擂台,吵起中洲仙门未来发展时,革新和守旧吵翻了天。   “圣人,他俩吵得真是聒噪,很快就抄家伙了吧?”   医宗白术是个和事老,忍不住到作壁上观的谢衍身侧,悄声说,“韩宗主和墨宗主是老对头了,怎么这还互怼。”   “如此,怎么不算‘争鸣’。”   谢衍坐在正中央,轻轻地用杯盖在茶盏边缘抹了抹,浅品香茗,看上去很是悠然自得。   “争着滋儿哇,也算百家争鸣啊?”白术哭笑不得。   谢衍却很看得开,白衣端正,孤坐着,眼眸沉静。   他道:“既然能吵起来,就说明有辩的空间,真理越辩越明。”   再望去,只见二人围着“器的出现,是否令修真者依赖外物,而非提升自己”这一道题,快要打起来了。   墨门自然持“器是进步”的论点,法家非得反着说。   谢衍也不是来当和事老的,他杵在这里,什么话也不必说,只要做个见证,百家的想法就千奇百怪地涌了出来。   除此之外,百家相持不下的问题里,还有诸如“过去是门派代替了家族进行传承,未来,门派的存在会恒久稳定,永续存在吗?”   谢衍当然觉得不能,但是也不排除有奉行“祖宗之法不可变”的人。   “倘若,能够建立真正的‘大学’……”   谢衍的手放在经史典籍上,摩挲那古老的字迹,忽然一顿,为自己的心思微微一笑。   “那一日,定是没有门派的存在了。”   门派的制度,好在它能者居之,比起以血缘为唯一判定标准的家族继承先进。   但是,随着门派的发展,很快其本身就会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强盛煊赫,站在最顶端。   百年,千年,宗门的门生故吏,将会遍布四野,成为其影响力的延伸。   最典型的例子,如今圣人治下的儒宗。   正道第一宗,因为圣人谢衍,声名远播,煊赫显耀。   可光辉之下仍有危机,再鼎盛的王朝也总会湮灭,何况只是一宗、一门、一道而已。   谢衍思及此,轻轻瞥向跟在他身侧的三相。   他们纵然修为高超,但是在圣人身侧做弟子,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少,教他们追求道的心思更加纯粹。   谢衍的拇指轻抚杯壁,想道:“倘若某一日,儒宗也会不再鼎盛,成为平凡宗门的一员……”   “儒学之思想,自然该从当时的世界中退场。至于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呢?”   回山之后,谢衍照例返回天问阁,处理未完成的事务。   红尘道从儒卷中现身,虽然还是孩童模样,却在打量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白衣圣人,神情颇为凝重。   谢衍并不会时时发现自己的异常。   不如说,他因为道的原因,在步入圣人境之后感情起伏极小,几乎微不可见。   但是,红尘卷看着他执着笔,转身,对某个地方,蓦然开口说话,声音温柔:“别崖,莫要在那里睡,要睡就去窗下的榻上。”   他视线的落点,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谢衍忙完后,有一段惯常的写信时间。私函不涉及仙门事务,他就写些寻常小事。   “窗外的荷花开了。别崖常说,思念家乡的滋味,等到莲子熟了,我给你寄去一些,尝尝微茫山的鲜货。”   又或者是:“花落满庭,我确实觉得,阁中有些空了。”   这股萧索的滋味落笔时,让人读出几分落寞寂寥。   谢衍随即又写信,问道:“阁中空了,该置办些什么,显的充实一些,温暖一些。”   帝尊会回信,说道:“本座最近打制了些木制家具,随手做的,不值钱,一点也不稀奇。本座没地方放,回头送予圣人,摆在天问阁里罢。”   简直是欲盖弥彰。   不多时,北渊的节礼准时来到,空间芥子囊里,打开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在北渊魔宫,炼器室难得敞开了,灯火通明。   玄袍的帝尊蹲在炉子前,认真地烧着什么。炼器大宗师不轻易开炉,但是师尊可是向他讨礼物了。 第437章 此乃天命   天底下的炼器大宗师本就不多, 帝尊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不长眼睛,觉得能够求到北渊帝尊开炉炼器。刻有小篆“殷”字纹章的炼器作品,除却闲置魔宫外, 就是摆在圣人的天问阁了。   其他炼器作品,要么是被大能珍藏, 口耳相传,用过的都说好。少有几件流入市场的作品, 更是能拍出天价, 给修真者带来无与伦比的增益。   但是帝尊的作品太珍稀,墨家多半包揽了定制的活计, 出了许多大师之作, 在修真界也是闻名遐迩。   魔宫昼短夜长。漫漫寒夜里,殷无极批完当日的奏折,就会关在炼器室内,独自一人琢磨应该如何炼器。   殷无极在手记上写:“炼器有两个大方向。一是用稀有昂贵的材料,锻造能够提升修真者上限的神器。另一个, 则是如何用最便宜最寻常的材料, 锻造最广泛最实用的器。”   炼器师为了最快出名, 把作品卖出高价, 往往会走第一条路,甚至有意限制产量,十年磨一剑那是打底。如果遇到更难驾驭的材料, 百年一剑也不过寻常事。   殷无极早已不需要考虑名与利,他需要最快制作出能够快速推广到魔洲上下、使最普通的魔民也能使用,大幅提高生产力的灵器。   这些时日,他不但自己尝试,还专门招来民间炼器师, 在魔宫的工坊里研究,尝试改良现有的器物。   当年他从仙门带来的技术,放在当时还算先进,至少能让刚刚从奴隶制解脱出来的北渊提高生产力,但是放眼现在,这些技术已经迟滞落后了。   想要把几百年前的基础设施都升级一遍,远远不是一道中央政令下去就能完成的。   魔君炼器时,向来闭门谢客,不允许旁人打扰。   “劳烦通报一声,我有要事面见陛下。”陆机站在炼器室外,向守卫强调,“事关仙门。”   他很快就被引入炼器室,在偏室等待。不多时,主厅轰然一声巨响,陆机探头看了片刻,见殷无极呛咳几声,拍了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从冒着浓烟的室内退了出来,手上还握着一卷手札。   他还没等收拾仪容,就埋头用炭笔记录:“在炼器后期,尝试优化掉魔晶石,不可行。”   “这样成本降不下来啊……”他很苦恼。   陆机一脸惶恐,忙迎上去:“陛下,您这是发生什么了?”   殷无极迅速将本子揣回袖中,“没事,就是炸炉了。”   “炸炉为什么连天花板也没了?”陆机指了指炼器室。   “……咳,这次用的材料,本座也不知道具体性质。”殷无极颇为尴尬,小声道,“这不是在试吗?”   “最近先遣队正在探索古战场边缘,内部仍然进不去,却也有不少收获。许多存在于上古的材料,现在还埋在古战场里,本座没忍住,就往里丢了一块。”   陆机看着他从袖里乾坤取出一枚形状奇异、颜色透明的石块,很激情地介绍这种材料的特性。   他滔滔不绝:“这种材料质地非常坚硬,而且通过魔力探查,本座发现,这比魔晶石的能量密度要高,只是太珍贵了,才发现几块,本座也就掰了一小块丢进炉子里,试图代替魔晶石,没想到炸了……”   “要是能够发现新的能量来源,或是将其分解……不用都烧魔晶石,北渊才能真正提高……”   陆机按着眉心,竟然没有先捧一下还在兴奋的上司,快速道:“先不说这个,陛下,出事了。”   殷无极看他神情不对,迅速从这种求知的快乐状中抽离,恢复寻常的威仪,问道:“什么事?”   “天道结界,发生偏移了。”   殷无极蹙眉,拂过玄袍上的龙形绣纹,问道:“怎么回事?”   天道结界常年笼罩五洲十三岛,隔绝仙魔两洲,同样也在无形中划分领土。   适宜魔修生存的,唯有北渊这片贫瘠之地。   魔修常年被困死在这片土地上,进入仙道的地盘就会承受不同程度的削弱。   对更加古老时代的魔修而言,他们时常会对仙门边境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劫掠,却对完全占据仙道三洲兴致缺缺,也是因为仙门的地盘充斥灵气,没有魔气可供修炼。   两项权衡,掠夺仙门的资源更划算,土地却是负资产,打的下来,却守不住,用来置换利益更有效率。   “结界发生偏移的地方,在北渊南部、东部,正是与中洲、东洲接壤的地带,这一片向来是三不管的地方,就算结界越过界碑,所以我们也很少去勘定,说白了,这种模糊地带,如果没有利益,也不会去管。”   “但是,这次不一样。”   陆机的神情不甚好看,“我们有一片矿场,约莫有四分之一的地方,被天道结界划入仙门了。”   北渊的魔晶石,在仙门名为灵石。那可是矿脉,能够开采出修真者通行货币和修行材料,在哪里不是最一等一的资源,哪里容的下旁人伸手。   殷无极顿时知道了陆机的来意,他道:“是仙门有人向我们主张矿场的所有权?”   “毕竟仙魔还是盟友,暂时还没有闹到明面上,但圣人那边大抵也知悉了。”   陆机收到线报时,立即知道这其中暗藏的危险,才这么急切地深夜入宫,向帝尊报告。   “从来是我们的东西,哪里容的下仙门主张。”   殷无极神情一沉,“天道结界偏移,那是天灾,难道盟友要罔顾事实,下手来夺不成?”   陆机愁眉不展:“可是,那一带……就算是仙门,恐怕也没有强制管辖的能力,您也知道,仙门山头林立,散装的很,三圣威望虽高,也不能一个个申饬底下的‘土皇帝’啊,所以这类争端,多半是和稀泥。”   中洲仙门由圣人实控,虽然在东巡后,对东洲、西洲的控制有所加强,但也没那么快。   随即,他建议道:“不如陛下去找圣人谈谈,如果他承认了我们的所有权,即使他未必管得到那里,就教他作壁上观。我们出手教训胡搅蛮缠者,也就不至于与仙门整体闹不愉快。”   随即,陆机又压低声音,“此事最好不要让朝中知道,否则……”   “嗯,北渊正在一心发展,不必树敌,但是仙门对我们大刀阔斧地改革军制,颇有微词……”   殷无极负手,突然想起了最近仙门里甚嚣尘上的一股言论,他望向半遮半掩的月,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最近,仙门似乎有人在大肆渲染‘仙魔宿敌论’‘北渊威胁论’……”   没等到殷无极约到谢衍,很快,那天道结界偏移的边陲地带,又生了事端。   “……因为越界问题打起来了?谁先动的手?”   帝尊神色不愉,疾行在魔宫的回廊里,他身后,文臣一路小跑,追着他的步伐,向他报告:   “仙门那边说,是魔修先动的手。而我们这边回报,是他们先越的界,甚至还言语挑衅,魔修道统受不得激将,就直接动手了,一死三伤!”   “死的是谁?”   “死的是一个在矿场工作的魔民,没什么修为傍身,是被倾塌的矿山波及的……压在底下了。”   殷无极攥紧了拳,他有预感,随着天道结界的异常,这类的小型摩擦会越来越多。   他缓缓道:“先抚恤,余下的事情,本座来处理。”   与此同时,来自仙门边陲的书函联合递上微茫山,圣人书案。   他们盘踞在仙门最外围,平素想不起来朝圣,现在伤了三名仙修,且不是动手的那个,他们自然要来找圣人诉诉苦,顺便把自己摘出去,把问题丢给圣人解决。   边境散修不受门派制约,但仙门却不能不把他们当回事,该出头时仍然要出头。   这次来见谢衍的,是边境曜日城的城主。   仙门的城主,多半是在某个宗门挂个虚职,都是有依傍在身。   随着圣人收拢权力,与他不对付的势力自然会向中洲外围迁移。   几百年的微妙变动之下,与北渊接壤的地方,许多都是一些世家大族的领地,比起当年煊赫极盛时,已经衰落许多。   无他,这也是自然规律。仙门更核心的地方,是三位圣人的影响辐射之地,是没有他们的腾挪空间的。人总得学会退而求其次。   “圣人,我此时登门,前来陈情,也是万般无奈。”   曜日城城主名为君飞卿,是君家的一名大能级人物,修为大乘,却迟迟不得寸进。   他固然在自己的城池呼风唤雨,但是在微茫山,他还是得收敛往日傲慢,登问天阶,朝圣。   谢衍越过屏风,缓缓走入待客的静室。   那坐立不安的男子起,向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行礼,声音沉稳:“拜见圣人,圣人今日安好?”   谢衍走出山水立屏背后,身姿挺拔,漠漠看着他,眼底是浓郁的漆黑。   白衣圣人落座时,指尖在紫檀木座椅的扶手上慢慢敲打,哪怕他气势并未外放,也给人以深沉的压迫感。   “吾记得,曜日城并没有矿场,那本属于北渊。”   谢衍的声音清寒,漫声道:“城主原是向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却来登吾的门,所为何事?”   君飞卿面容俊朗,看上去像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实际上,他年逾一千七百岁,却迟迟未能突破大乘,难免会缓慢衰老,甚至显出几分暮气。   但是,比他年岁稍长的谢衍,修为在圣人境巅峰,容貌也是青年模样,儒雅清寒,风姿如霜雪。   在他身上,似乎永远没有镌刻分毫岁月的痕迹。   君飞卿为代表的世家大族,与圣人早已面和心不和。他们在第一次仙门大比之后,就不朝圣已久,所以许久没见到圣人当面。   此时他抬眼,见到圣人如旧的容颜,他还是忍不住震撼片刻,心中想:这个男人,难道从来不会老吗?   无形的灵流充斥静室,让他生不出一丝反抗的意识。   君飞卿忍不住又想道:糊涂了,到底是久无进境,无情天怎会老去呢?   “君城主?”谢衍见他恍惚失神,蹙眉不愉。   君飞卿这才抽回思绪,向着这位声名遐迩的圣人低头,道:“此次事端,只是个意外。族中少年是为了寻找走丢的好友,误入了魔修的领地。他们年轻气盛,又不知天道结界偏移一事,就以为误入的地方,合该是仙门的地盘,才动手开采灵石……”   “圣人,天道结界的事情并没有公开。如此,就算生出事端,不慎闯入了他魔修的地方,难道不算不知者无罪?”   君飞卿递上一折信,说道:“这是族中小辈的说法,请圣人一观。”   他的解释的确合情合理。谢衍按着眉心,这样的小型摩擦,以后定然会很多。   君飞卿开口,意味深长道:“圣人声名显赫,儒道亦如日中天。我们家族已经尽量往中洲边缘迁移,不碍着圣人的眼睛。还请圣人手下宽容则个,莫要逼人太甚。”   “仙门明明强于北渊,但是在两道事务上,我们却要平白让他们一头,圣人也不怕胳膊肘往外拐,不能服众?”   谢衍抬眼看他,却见那名大能修士作了一揖,率先把好话孬话都说了,扬着笑脸,说道:“圣人贵人事忙,在下告辞。”   如此,确实骑虎难下。   谢衍按住书信,心想:看来,得约见别崖,当面商议了。   这种隐然的争端,正在暗处不断扩大。   “很明显,天道欲通过制造矛盾,来挑拨两道关系。简直是怕仙魔大战打不起来。”   红尘卷的声音响起:“人与人的争端,本来就一直在发生,根本不用挑拨。”   祂甚至有些奇怪,说道:“当初就是以天道结界划分的疆界。如今结界变动了,难道还要坚持原来的边界不放吗,仙修过不去,魔修也过不来的,既然迟早要变动,为什么现在却不行?”   谢衍无法和他解释其中的微妙之处,“没有那么简单。”   他收到殷无极的一份急件,上面写到:“见上一面。”   同时,圣人案头摆着的书函,皆是对于此事的看法。   “我等无错。”   仙门江山半壁,皆是如此态度。   “天道结界证明,此乃天命。” 第438章 别崖知我   看似是一件边境的小范围摩擦, 背后却是天道结界异动。   此事最终惊动了一圣一尊,十五日后,仙魔至尊在辰天峰寻仙宫会面。   上次来时, 还是殷无极初登尊位时。   当时三圣居上,向他威慑而来, 俨然有压制魔道之意。   如今北渊崛起,他也能与至高至明的圣人平起平坐了。   没有重大契机时, 两人书信往来频繁, 能够见面的时间却不多。   等到见了面,他们又是坐在谈判桌的两侧, 各自代表道统利益, 不得向对方屈服半分,唯有两相沉默。   重要场合下,有从属、臣子在场,没人会轻忽大意,或是向对方一味忍让。   当然, 牌桌上的对决, 和局下的交易, 始终是得分开来看的。   一圣一尊没说话, 没人敢插嘴,哪怕接触开始了,也只得怒瞪着对方。   仙门的审视里带着谨慎, 魔宫的神色含怒,显得锋芒毕露。   不多时,谢衍率先打破沉默,道:“……此次天道结界偏移,陛下的看法是?”   “并非是单纯的变动。”殷无极阖着目, 似乎在闭目养神。   等到圣人发出明显的征询之意,他才视线轻扫,神情冷淡,“天道真是怕仙魔大战打不起来,破了传统。”   他戳破了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为什么一圣一尊对一桩看似微小的边境摩擦那么重视?   无他,仙门和魔道都不想打仗。倘若因怒生战,在座的每个人多半都会做仙魔大战均衡气运的牺牲品。   他依旧保持着独属于一名帝王的冷静,谢衍的眉目微释,神情也放缓,“陛下洞若观火。”   殷无极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笑意,他重申了边境的划线:“仙魔的边境线,自上次仙魔大战就划分明确。我们的地盘常年住着魔民,已经成为数千、乃至数万魔民的故地。难道天道结界变动了,他们就得抛却故土,集体迁移,把家园白白让给仙门不成?”   谢衍本不想那么快谈起最敏感的话题。   但是,殷无极没有给他片刻缓释的空间,开口就是最尖锐的质疑。   想来也是,魔修本就好端端地住在祖宗故地,也没招谁惹谁,突然某一天被人告知:“你家以后就不是你的了”。   这种晴天霹雳,换谁受得了。   殷无极轻嗤一声,冷笑道:“仙门难道作风如此骄横霸道,旁人的地盘,说占就占;旁人的资源,说挖就挖。真是不把北渊魔宫放在眼里。”   他固然盛怒,言语间却并未把战争作为选项,是留了息事宁人的口子。   殷无极明白,一旦和强势的仙门硬碰硬,以北渊现在的实力,恐怕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不但会被打断正在向好的发展,更是会失去一代人。   他尽心竭力、用心呵护的一代人,不能还未成长起来,就毁在仙魔战争的深渊里。   跟在他身侧的副手是陆机。魔君带来的是文臣,而非武将,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萧珩镇守九重天,在君王临行前,极为慎重地送了他一句话: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那位百战纵横的老辣将领,看向晨曦中还在整备中的魔兵,道:“陛下,你无论心中如何愤怒或是不甘,也要摒除所有情绪,从‘利’字出发。”   “陛下,您心里也明白,哪怕是动用武力,如今的魔道,也是无法从我们的强邻身上讨到便宜的,代价会很惨重。”   萧珩十分清醒,“陛下赴约的本意,是为了争取北渊的利益,而不是葬送大好的局势。”   殷无极忽然想起这一段对话,心想:“萧珩都说打不过了,那我们的筹码,就不是真正地动武力这柄刀,而是让它悬于头顶,作为威慑。”   “仙门也不欲为天道结界异变轻易与强邻动干戈。这个理由没必要,而且他们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被战争这艘战车拖下水,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仙门固然强盛富饶,但是这建立在三圣的威慑之上。当年的战争能力,放在如今,犹未可知。   何况,现在的仙门背地里还十分不和。谢衍也不想在此时去尝试,纸面实力是否能百分百地转化为战争潜力。   在无言的博弈中,谢衍很快就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关于这次仙门弟子误闯魔宫矿场一事,吾代表仙门,向帝尊及北渊魔民诚挚致歉。”   “天道结界的问题,是天定,并非仙门刻意为之。”   他解释道,“因为天道结界多年不变动,寻常修士皆是以结界划分边界,而非是拿着地图核对法理边界。最后,几名年轻修士出门历练时误闯,虽然行为不对,但是也情有可原。”   谢衍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不会非得和他颠倒逻辑关系,或是找理由狡辩,他只会……   “圣人的意思是,这件冲突就这么轻易地被定性为误闯,不作太深入的追究了?”   不愧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亲传弟子,殷无极在抓师父的言下之意时,最是一针见血。   魔君随即冷笑一声,“误闯……呵,一句误闯就结束了?难道就没人站出来,担个责任?”   “曜日城会择日把赔偿送到北渊。”谢衍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   “这就结了?以后天道结界再变动,仙魔起了摩擦就这么处理,难道仙门以后杀了魔修,最后赔点钱就算了?”   殷无极话锋一转,讥讽笑道:“那么,魔修若是不慎杀了仙修,也可以赔钱了结?我以为,仙门弟子的命,会更值钱一点。”   谢衍闻言,神情明显淡了下来,言语间似有愠色,“帝尊如此不依不饶,意思是,要向仙门要人?”   圣人这个态度,显然就是要钱好商量,要人没得谈。   殷无极也知道谢衍不会交人。   谢衍是仙门之首,天下第一。仙门的纸面实力,甚至还远远强于北渊魔洲。   倘若在对外交涉之中把仙门弟子交出去,这是何等的失态,何等的颜面尽失。   而且……   “整个仙门,恐怕没有把杀伤魔修当一回事吧,自然谈不上什么以命偿命。”   殷无极面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冷厉而森然。   “圣人,别忘了,本座也是在仙门呆过的。许多年前,仙门视魔修道统为卑贱,唯仙道是上等。就算几百年盟友做下来,仙修这骨子里的傲慢始终没有变。”   “……让本座猜猜,尔等在想什么呢?”   他扫过圣人,再扫过其他列席的世族、宗门长老,越是笑意盈盈,越是脾性莫测,“莫不是,区区堕魔之辈,也配与我等同席?”   许多仙门修者的神情,陡然难看几分。   “魔君慎言!”   殷无极的攻击性极强,冷笑地戳破他们的虚伪,“魔修的命卑贱,自然可以用钱财赎买。仙修生而高贵,前途坦荡,怎可轻易损伤。”   如此,殷无极的直白,又是刺穿一层隔着盟约的假笑,暴露出根深蒂固的歧视。   对,歧视。   魔修过去曾是不被仙门看做“人”的,甚至在并不久远的过去,他们也不被高位大魔看做“人”,只是奴隶罢了。   北渊的根系被他斩断了,仙门不然。   几百年的岁月,多的是仙修活到现在,纵使忌惮魔尊的存在,但遥远至今的认知也从未改变。   这股刺入骨髓的凉薄与倨傲,才是殷无极在仙门时畏惧入魔,无立锥之地,甚至想一死了之的源头。   “魔君,你——”有人勃然变色,“你是尊位大魔又如何,别欺人太甚,仙门的尊严,可不是你能侮辱的,难道你要战——”   “王长老,慎言。”谢衍打断了他的话,转而看向魔君,竟是扮了那个唱红脸的人物。   他安抚同样激动的魔修,道:“吾无意争夺本属于北渊的资产,亦不欲与北渊交恶。”   他无意,却不代表生活在边境的那些宗门大族无意。   仙门之主的位置,是权力,也是束缚。   就算同属仙门,谢衍也不能按着他们的头去教他们做事,更不可能为了避免得罪盟友,先开罪同为仙门的道友。这才是他此次左右为难的地方。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情绪,差点喊出了战争,顿时一身冷汗,敬重又畏惧地看向毫无波澜的谢衍。   仙门能与北渊那群魔修坐在同一张桌前谈,就是不想、甚至是不太敢和他们交恶。   面对过去割据的北渊魔洲,他们尚能付出较小的代价获胜。   但是面对崛起中的大一统魔国,他们也不愿走向战争。这也是共识。   谢衍回归到本质问题,声音低缓,道:“如果十年、百年,这结界的边界也始终没有退回去,魔修当然可以继续主张旧时的领地,但是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一直生活魔修不易生存的地方。”   他轻描淡写,“仙门地界当然对仙修更好,排斥魔修。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帝尊打算把哪些魔修发配至此?”   这个问题太扎心了,殷无极没法回答,只是暗自咬牙。   圣人不愧是最了解他的对手,太明白他心软的毛病。   天道的划界,或许本来是为了固定仙修与魔修的活动空间,让世界保持长久的宛如一潭死水的稳定。   时间久了,他们就像笼中的蟋蟀,离开自己的土地,就是客居。时间不长还好,长居基本是不可能的。   不但会被结界限制实力,还难以汲取魔气,修行困难,无疑自断前途,怎能不算是“流放”?   “长远看来,魔修仍旧会迁居。这并非是仙门要占这片疆域,而是出于生存考量,魔修或许可以在这里再居住一年,但十年、百年后,一定会渐渐空心化,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谢衍看着面色微沉,绯眸翻涌的魔君,又抛出了一个现实问题。   “吾并无得罪盟友之意,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烦请帝尊考量。”   “就算人走了,土地也不可能让给仙门分毫。本座可以派驻魔兵镇守巡查。”   殷无极声音也冷了冷,“别忘了,圣人,我们之间还有盟约,可别逼人太甚。”   谢衍也毫不相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和耐心,和他慢慢磨此事。   “正是因为盟约,吾才会直言不讳,请帝尊考虑。”   “千年在即,今后,这样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   谢衍当然是有备而来,他提出了一个看似折中的方案。   “既然我们双方都认这个盟友关系,不愿轻易兴师,就要考虑如何处理这类矛盾了。”   谢衍按着早已草拟好的文书,向对面的帝尊推去,殷无极顺手接住,扫了一眼。   “仙魔交界地共治方略?”   “一年勘定一次结界边界线,如果发现有边界变动的区域,都划入交界地,仙魔双方各自派遣人员实行共治。”   这看上去,确实是一个折中的方案。   “如果两道疆域划入的面积不均呢?”殷无极颇有些冷淡地询问。“仙门想要用这种方式,分得我们的矿脉资源?”   “那么就按照份额,而非管辖权。而且,这只是大方向,具体当然还要再谈。”谢衍扫他一眼,不软不硬地回怼,“在帝尊眼里,只有北渊的灵矿是资源?”   圣人提出折中方案,能让两边不至于动手,或者是因为一系列的后续问题矛盾扩大。   看上去能够解决边界问题,但是魔君神情却很不愉快。   “本座还要再想想,今日先到这里。”殷无极随意翻了一下方略,心里就大致有数了。   他和他这位心机深沉的师尊,有的掰扯。   殷无极拂衣起身,冷淡道:“本座见到圣人实在头疼,先失陪了。陆机,我们走。”   见魔君起身离席,陆机及魔宫使团纷纷站起,用眼刀狠狠剜了下隔壁强邻,追着帝尊的步伐离开寻仙宫主殿。   “谈崩了啊。”谢衍指尖轻点那拟好的文书,漫声道,“罢了,也是意料之中。”   “圣人,他们会同意吗?”   “有的磨。”谢衍也施施然起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不急,吾也没想过能这么轻易谈成。”   留下满座仙门高客心里犯嘀咕,纷纷交头接耳:“两位至尊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啊?”   “看着觉得要打起来了。”   “但总觉得,圣人也太了解对面那位了……”   “废话,也不想想魔君曾是谁门下的弟子。”   墨非这次是跟着圣人来的嫡系,此时也嘀咕,“你们是没见过圣人当年那作派……”   无论带着无涯君去哪里,圣人都把他护的死死的,那一位至尊,当年还会和圣人闹别扭呢……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又想起场合,顿时把嘴闭上了。这些话说出去,可是要命的。   寻仙宫向来是谈正事的地方,自然是有住处的。不多时,他们各自安置,预备明日的持久战。   这次的矛盾极难处理,想要把仙魔大战的火苗按在刚窜起来的时候,让五洲十三岛的和平持续下去,两边都得保持克制。   寻仙宫月色下,花园里,长乐亭。   殷无极正坐在亭间小憩,却见白衣圣人缓缓路过石板路,踏着夜露和晚风,走向花园更幽深处。   他想起白天的冲突,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圣人怎么深夜还在外面闲逛?不去想个主意,逼本座就犯?”   “不至于用‘逼人就范’的说法。”谢衍神情怡然,随手接了一朵飘散的花,“是协商。”   “仙门强势,虽说是协商,也那么盛气凌人,真是教人不快。”   “帝尊若是不肯答应,仙门又有什么办法呢?”   殊不料,他拿谢衍没办法,谢衍亦如此。   殷无极冷笑一声,“说给本座听,合适吗?谢云霁,你在告诉你明日的对手,你畏惧与之开战,甚至愿意让步。”   “只是不愿,而非畏惧。”   谢衍走上前,轻轻抚过美人帝尊的鬓边,像是变戏法似的,把花簪在他的发间。   “名花赠美人。”圣人的指尖掠过他的侧脸,声音清雅柔和,“别崖莫气。”   白日把他气的不行,晚上又来安抚他,到底是谢云霁。   白日谢衍是以仙门之首的身份坐在他对面,就得针锋相对。哪怕让了一步,都是不敬,亦是不负责。   夜晚,作为情人的谢云霁,自然会白衣飘拂,轻袍缓带,走入他的梦境。   “圣人的立场决定了你该说的话。”   殷无极摸了下鬓边的花,蝴蝶般盛开的绯色兰花,与他的绯眸交相辉映。   他固然有气,但是换他在谢衍那个位置,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会为了利益说出几乎相同的话。   若是谢衍背后是强大的仙门,他还是交了人,不等他回微茫山,仙门就能喷他一百遍软弱无能。   更有甚者,定会拿他和谢衍曾经的师徒关系说事,认为他媾和魔道,不代表仙门利益。   “别崖知我。”谢衍叹息。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分毫不能让。”殷无极道,“换你,你也不会让。”   “当然不会。”   殷无极与他一个抬头,一个望地,俨然是闹了些别扭。   奇怪的是,他们还能挨着坐,正常交流。   两人沉默了片刻,谢衍犹豫片刻,伸手搭上情人置于膝上的手,用掌心握住他的手背。   见他没反抗,谢衍似乎松了口气,指尖穿进指缝,与他五指相扣。   “……谢云霁,你做什么?”殷无极显然紧张了几分。   谢衍很淡定,扣紧了手指,温热的体温传来。   “今晚,就这么吵。我和你握着手,总不至于气急败坏,动手拆房子,闹出动静来。”   “……”这怎么吵的起来。 第439章 此夜月色   谢衍夜里在花园“偶遇”帝尊, 自然也不是来吵架的。   他们白日火药味极其浓郁,甚至不欢而散。徒弟阴阳怪气他几句,谢衍也得受着。   “圣人平白来找本座, 难道就是为了听本座骂你的吗?”   殷无极顿了一下,他搜刮光了腹中词汇, 也没找到几句能骂出口的话。   军旅或是北渊俗语,都太难听。他听得多, 以他的涵养却说不出口。何况是对着他名为宿敌的恩师。   最终, 殷无极负气道:“傲慢,霸道, 目中无人。迂腐又讨厌的仙门作派……”   “嗯。”谢衍看他, 竟颔首承认。   “圣人这唯我独尊的风格,再过三千年恐怕也改不掉。”殷无极又刺他一句。   “是我与你。”谢衍竟然巧妙地转了个弯,当做字面意思理解,“我们都是至尊,不是吗?”   “……”   殷无极很快就没词了, 他忙着垂头思索, 试图在这场单方面的控诉中占据上风。   但是他们掌心紧紧交握着, 亲密无间。这种举动, 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哪怕是天道的异变,也无法打碎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盟约。   还没等殷无极思考出个一二, 谢衍却俯身,唇贴在他的唇畔,轻轻一触,既分。   “还恼不恼,有没有出气?还有多少句词没骂出口, 我听着。”他的声音轻缓温和。   “……谢云霁!”殷无极先是一愣,脑子足足空白了三秒,随即摸着下唇,“你这是在犯规!”   不料,谢衍呼吸拂在他脸上,黑眸微带笑意,“我听别崖控诉的正起兴,心里也有些不平,想还嘴,替自己辩解两句。但是一想,今夜不能打起来,别崖听我找些站不住脚的理由,怕是会不高兴,让你心里更加恼恨,所以还是换种方式来解决。”   “就这么还嘴?”殷无极抿了抿唇,还有温热的触感。   圣人看似无情的薄唇,竟然不是凉的。温度,不但体现在了他的唇上,更是举动中,话语里。   “就这么还。”谢衍颔首,很确定,“陛下现在也不想动手了吧?”   “……”这谁能动得了手啊。   谢衍的吻打断了他无端胀满的情绪,此时满腹恼恨泄了劲儿,无力感占了上风,殷无极反而不想和他动手了。   他打算看看圣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要对我说,圣人只是路过花园。”   殷无极终于不僵着神情,缓缓舒了一口气。他挪动右手,依旧被谢衍扣着指缝,抽不出来,索性就不管了。   他掌心有些汗湿,却还是板着看不出情绪的脸,试探他的深浅:“私底下来找本座,有什么话,不能摆上台面,非得单独说?”   “在那之前,我想请别崖做一件小事。”   谢衍的指尖微凉,本是缠绵的紧绕,此时缓缓松开。   “什么事?”   不多时,谢衍袖摆轻拂,在殷无极掌心放了一枚灵石。   “这是……”殷无极一握,能够感知出灵石的尖锐棱角,这是一块上品的灵石。   他再看去,谢衍手上亦握着一块灵石,与他相差仿佛。   谢衍淡淡笑道:“我想给别崖看的是,两枚同样坚硬的灵石互相碰撞,会发生什么?”   说罢,谢衍握住灵石,与殷无极那枚电光火石间相碰。   他那枚灵石最尖锐的棱角,重重地擦过另一枚的锋刃,好似要剖开对面。   一触即分。   两枚灵石互相切割的地方,各自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殷无极看着灵石上不可逆的深深伤痕,静了片刻,他立刻懂了谢衍的意思。   “两败俱伤……”   他低声道,“圣人是想告诫本座,以北渊和仙门当前的实力,倘若起了摩擦,互相消耗,最终没有谁是赢家。”   “战争,何种时候可以作为有效筹码?”   谢衍道:“一是战争仅用于威慑,没有真正发生时。二是实力数倍于对方,可以极快地碾压战局时。”   “这是基于理性,而非基于情绪的判断。”谢衍的声音如流水,稳定而平静。   “天道结界偏移,是仙门的错吗?不是。是北渊的错吗?亦不是。既然不是我等的错,为什么要崇尚争斗,彼此消耗,为这种突然而来的矛盾买单?”   “事端乍起,我们都措手不及,但能坐下来谈,就说明我们当下没有开战的欲望。仙魔已经平静了许多年,是盟友,而非敌对。”   月光如水,谢衍的漆眸里盛着一轮满月,凝视他同样幽深的绯红色眼眸。   “事情没有变得更坏,别崖,我们还有更多空间与时间来腾挪。”   殷无极此时能耐心地听完谢衍的陈述,不将个人喜悲置于利益至上,说明他早就是个成熟的君王。   “圣人真正的态度,本座知悉了。”他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   在五洲十三岛的牌桌上,这对师徒,演绎的都是“至尊”的角色。   既然是别人眼中的至尊,台面上一圣一尊,当然谁都不是真正的自己。   “但是,圣人现在还没有领会,本座最恼怒的点在哪里。”   殷无极话锋一转,将还被握着的手缓缓收回,收拢至广袖中,他学聪明了,不让谢衍有以情动人的空间。   “请陛下赐教。”谢衍见他肯开口,当然愿意聆听他的看法。   却不料,殷无极向他讲述的,并非是仙魔的争端,利益的权衡或是魔宫的条件。   “被卷入那场争斗的死难者,是一名没有修为的普通魔民。他叫做张崇明,四十二岁,住在启明城外围的张家村,家中有结发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   月色像是流萤倾倒,缓缓地浇在繁花之中。   此时万籁俱寂。   仙魔两道的至尊共坐亭间,一人讲述,一人倾听,听一个很不起眼的凡人蜉蝣般朝生暮死的一生。   “由于是启明城下辖,我吩咐了柳苍穹,要将他的白事办的足够体面,还要亲自送去魔宫的抚恤,保证遗孀和孩子的生活。”   “在来与圣人会面之前,我变化成路过的少年,去了一趟张家村。我很想知道,被无辜卷入的张崇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的谈判桌上,仙魔两道的精英彼此对峙,冷嘲热讽,死咬着利益不放。   所有人的眼里只有数字。   伤亡也是一种数字。   零或是一,或许是成千上万,那都是一串数字。   或许,在修真者的眼里,虽然都建成了足够稳定的秩序,在其约束下,他们要保护凡人性命,却潜意识地将凡人的一生当做易逝之物,不值一顾。   能够代表仙魔两道的修真者,也都是站在顶端的天之骄子。没有人去听一听死难者的名字和故事。   “我从张夫人口中听说,张崇明是个务实顾家的汉子,北渊的水土不好,务农不是个好活计,启明城周边产矿,要矿工,他就去封闭式的边远矿场谋生,大概三四个月才会回一次家,就定期将工钱寄回家中,让妻子抚养儿女。再过不久入秋,今年的收成好,魔门也要开始招新,一双儿女也到了测试根骨的年纪,万一天分好呢,说不定就走出村子,出人头地了…… ”   “……张夫人对我说,今年年关,矿上放假,他回家了一趟,黑了不少,人更壮实,背回来了腊肉和蹄髈,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顿团圆饭。她还给我展示了一条铜链子,上面串着他亲手打的平安锁。手艺不好,但是胜在真心,平安如意……还有一束干花,他的夫君走前花了一整天,在山坡上采的,还很完好,最终被张夫人流着眼泪,和缝制的寒衣与布鞋一同烧在火盆里了。”   谢衍听他絮絮说着,也在心里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形象,而非是文书上的单纯的数字了。   “我表明身份后,张夫人听说我欲向仙门讨个说法,顿时泪流满面,在我面前长跪不起。”   殷无极顿了一下,说道:“我原以为,她是悲痛于丈夫死于引发的山崩,要我替他夫君报仇,或者是教仙门擅闯者偿命,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却不料,张夫人长于山村,此生未曾见过启明城以外的风景,却有凌然大义,道:‘农妇虽无见识,但也知晓,不能将私人恩仇置于北渊之上。亡夫若泉下有知,恐怕也不想成为灾祸的源头’。”   “……深明大义。”谢衍叹息一声。   “连我的人民都知道,现在的北渊不能一怒而兴师,我又怎会轻启战端?”   殷无极倚着栏杆,神情似乎有些疲倦,当一切激烈褪去,留下的是平静。   “圣人啊,当久了上位者,是什么感觉呢?”   他自言自语,“看那些白纸黑字的文书太久了,就觉得什么都是数字,经济是,人命亦是。什么都是能用来交换利益的东西,底线是,尊严是,人亦是。”   “……”   谢衍在这个位置比他还要久的多,此时的他,固然知道标准答案是否定,但他一时竟说不出口。   或许,这种麻木的感觉,他与他皆感同身受。   殷无极见他久久不答,又道:“圣人啊,我来之前想,如果真的起冲突,可能是北渊无法承受之重。不知道有多少魔兵,要在长夜之前提前写遗书,也不知道我会送多少人去战场,只为填一道战线……倘若真到了不得不的那一天,我不会等在后方魔宫,至少要站在最前面。他们的最前面。”   “但是,现在明明没有到那个地步,那一天。”他顿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地看着谢衍,“……是吧?”   谢衍阖上眼眸,叹息。   他今夜根本没必要劝说,也不必讲任何道理。殷无极什么都明白。   他早就是个成熟的上位者了,他如何能再把他看做孩子,试图再以师父的身份,教他应对之策呢。   恐怕,再过些日子,他就什么也教不了帝尊了。   谢衍收敛翻涌的思绪,掩去那一丝不甘,叹息道:“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陛下的期待恐怕是,仙门摒弃傲慢与偏见,真正地致歉,与北渊真正达成一个足以管控今后类似争端的可行之策,让类似的事情,就此画上句号。”   谢衍明白,这对于山头林立的仙门是很难的。但是,再难他也不能说半个难字,先做了才是。   殷无极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放松的笑容,他端起一盏置于桌上的酒,为谢衍满上。   他们执盏,在长夜熹微中对望。   酒杯相碰。   “致此夜月色。”   “致和平。” 第440章 一封剑帖   经过漫长的磋商, 这件发生在边境的摩擦,最终被定义为事故,以两边各退一步的方式, 告一段落。   为了应对天道结界的偏移,共治成了必要的选项。   结界仍在变动, 未来尚未可知,他们只能竭力维持当下的和平。   如此, 相安无事渡过七十年。   在北渊埋头发展, 蒸蒸日上时,迈入天元历415年。   与此同时, 仙门东桓洲发生了一场隐晦又牵连甚广的斗争。   紧随着步入渡劫期, 一跃成为道门佼佼者的宋澜,叶轻舟后发而至,一脚踩在了渡劫期的边缘。   就差一个契机,“道门剑神”将会实至名归。   伴随着谁是道祖接任者的争议,一场暗面的交锋开始了, 足以裹挟两名关系要好的师兄弟。   宋澜根基深厚, 修为更高, 在东洲有着许多簇拥者。   但天才的号召力, 亦是光辉夺目。更有甚者,认为叶轻舟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比宋澜更有登圣的可能。   站队正在静静开始, 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他们小心地谈论道祖门下的两位天骄,说他们师兄弟终有阋墙之日。   面对涌动的暗流,三圣出奇的一致。   他们作壁上观。   听闻长清宗近日的变动,谢衍不置看法,将儒卷收起, 对着儒门三相叹道:“道祖老了。”   “圣人也会老吗?”沈游之不知为何而忧心。   他问道,“师尊为何这么说?”   谢衍道:“圣人之暮年,并非是容貌、体态或是寿数的老去,而是心的衰败。”   “当野心如潮水褪去,与世无争的那一刻,圣人就在渐渐变老。”   “身在圣位之上,固然十分高远,教人崇敬仰慕。但是我们分明知道,天外仍有天。圣人之老去,就是满足于如今的地位与声名,放弃了仰望天门的梦想,只想安然渡过天命的寿数……”   “彭祖虽高寿,也犹有尽时。如此,安能与天齐平?”   谢衍抚过摆在剑架上的山海剑身,光明与阴影在圣人的背后交错,张牙舞爪。   “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其乐无穷。”   “时至今日,吾尚能感到个中乐趣,而……”   他的声音淡如深水,观剑锋蒙尘,徒留一声叹息。   “道祖、佛宗,二位圣人,如今还有与天道相争的勇气吗?”   这场道门内部的权力斗争,前后历时十年。   最后,以叶轻舟离宗游历,追寻剑道真谛告终。   他向道心起誓,永不与师兄相争。宗门有召,他无论身在何处,必归来襄助,以报师门养育之恩。   从此,宋澜成为实质上的道门掌权人,呼风唤雨。道祖不再过问长清宗事务,从此长居清净山。   “老道也算是卸任了,未来,还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哪怕是权力更替,道祖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如常来微茫山蹭茶喝,“圣人,你如何看?”   “道门也是仙门的一部分,还得问过圣人的意思。”   随着谢衍年岁渐长,步入圣人的盛年,声名煊赫如日月高悬。   道祖也越来越老,已经不再戏谑地称他为“小友”。   “道祖觉得这样好,那么就如此办,衍无异议。”谢衍无意插手道门内部的新老交替。   道祖是否有偏向,是否有私心,他不知道,也不必去问。   正如道祖知道,圣人的逆鳞是远在北渊的那位帝尊一样。不点破的默契,他们还是有的。   他思及此,撩起袖摆,为道祖斟茶。   “若是再年轻个一千岁,老道还有心争一争。现在,我是真的老了,管不动了。”   道祖叹息,“轻舟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不适合做道门的魁首。那一个个老狐狸,心眼比蜂窝煤还多,他若是坐了那位子,还不得被欺负死。”   “如此看来,倒是宋澜适合得多。”   谢衍颔首,“叶轻舟在剑道上颇有天分,且去修剑吧。”   “是吧,圣人也这么认为。”道祖见他认可,笑眯了眼,“天生一副侠骨柔肠,他得去江湖啊。”   谢衍低眸看着舒展的茶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叶轻舟最近,向吾递了一封剑帖。”   谢衍天下无敌太久了,久到这至高的巅峰之上,早就堆满了皑皑积雪,少有人迹。   除却偶尔与他交手、却总是点到为止的帝尊,他还是第一次接到后生的挑战书。他有些新奇。   道祖闻言,似乎有些哑然。   很快,他慈和的眉目舒展开,竟是抚掌笑道:   “那孩子,和师父说要去游历名山大川,找寻对手,用毕生去参悟剑意。怎么,他莽莽撞撞的,竟是把剑帖发到圣人这里来了吗?”   灰袍道人似乎为少年意气所感,明显老态的脸上也泛起了几丝红光。   “圣人如今的实力,连老道观之,都不会生出一较高下的意思,轻舟那孩子,到底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他很为徒弟骄傲,谢衍听得出来。   到了道祖这个年岁,他更像个颐养天年的老人,欣慰地看着膝下儿孙成长。   “道祖认为,这一帖,吾接还是不接?”   谢衍无论是身份还是辈分,都比叶轻舟高的多。他接下剑帖,无疑是欺负后生,胜之不武。   谢衍固然有心提点,还得先问问叶轻舟师长的意见。   道祖抚着长须,笑道:“时过经年,轻舟在剑道上也算是小有成就。可惜,他没遇到过更好的对手,见过更大的天地……既然他都求上了微茫山,老道就豁出老脸,劳烦圣人,让那孩子见一见山海剑意吧。”   十日之后,圣人接下叶轻舟的剑帖,与之约战九华山。   日头正好,洒在牛车铺满的稻草上。叶轻舟用斗笠微微压着脸午睡,遮挡住过盛的阳光。随着老牛抬蹄,他悠然过南山。   红衣少年循着术法指示寻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叶轻舟,你起来!”他的声音清冽。   “唔,做梦吗,怎么听到游之的声音了?”叶轻舟睡得迷迷糊糊。   “……你疯了,居然想起来挑战师尊,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啊。叶轻舟,我得说你什么好?”   沈游之跳上牛车,揭开他的斗笠,让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皮上,急急道:“快别睡了,十日之后,九华山,师尊应战了!”   叶轻舟昨夜和几名萍水相逢的侠客畅饮通宵,黎明才分别。   他本来昏昏欲睡的,忽然听到这句话,酒全醒了。   “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叶轻舟坐起身来,高兴的像个孩子,不断抚着战栗的名剑“千里”。   沈游之嘴上毒,心肠却软,横他一眼,最终还是别别扭扭道:“……你别逞强,该认输就认输,不要太拧巴了。我多少还能抢救一下你。”   他主动包揽离山送信的活儿,还向师尊旁敲侧击,生怕师尊会不小心把友人劈死,他救都救不过来。   谢衍说,只是指导战,他才松一口气。   叶轻舟眼眸发亮,道:“我还给北渊魔宫发了一封,果不其然,被北方那位帝尊拒绝了,理由是控制不好,会杀了我。”   “我刚才还在想,圣人是不是也会拒绝我,毕竟他日理万机嘛。”   他跳下牛车,青衣斗笠,轩朗俊逸,好似清风。   “……连北渊也没放过,非得挑战那位剑中帝君,你赶着投胎啊!”沈游之闻言,登时目瞪口呆。   他本想说“你和我师门是杠上了吗”,但想了想,那位前大师兄名义上早就不算师门中人了,才住了口。   叶轻舟遗憾道:“帝尊的剑法天下霸道,当年仙门大比,我有幸见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少年时我就想,等到我剑法小有所成,定要向他请教。”   “可惜,我的境界还没有到能挑战帝尊的程度,败即是死。帝尊不愿应战,并非是怕了我,而是怕错手杀了我,他现在不想与道门起冲突。”   沈游之听罢,拍着胸脯顺气,恼火的直跺脚,“姓叶的,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专门挑比自己强的多的人发剑帖,你再作死,我不管你了啊!”   “好了好了,小游之,饶我一次吧。”   十日后的九华山,听说圣人破天荒地应战,许多大能都纷纷围拢至此,把山脚挤了个水泄不通。   “道门那位新出炉的剑神?”众人议论纷纷。   “近日,突破渡劫期大关了吧,刚出关就来挑战圣人,真是不怕死。”   “圣人心中有数,碍于道门的面子,不会怎么样的。但是,就算圣人点到为止,这场较量依旧值得一观。”   “圣人的实力毋庸置疑,叶轻舟是深是浅,这个剑神之名立不立得住,全看他能够接下圣人几招了。”   九华山奇崛险峻,为了今日之战,圣人甚至还提前设了结界,避免引起山崩,遭殃山脚的村庄农田。   御剑和御器显然是禁止的,唯有大能修士,才能在圣人设下结界的山峰自如行走。   如此千载难逢的热闹,五洲十三岛久未遇到,其他势力自然也隐姓埋名,前往观战。   “陛下,咱们不打招呼就过来观战,真的好吗?”陆机嘀嘀咕咕,“圣人不会恼吗?”   陆机很久没有深入仙门腹地了,此时放下手中事务,和上司一道凑这场全修真界都在凑的热闹。   “本座向圣人打过招呼了。”殷无极声音清冽,“再说,谢云霁有什么好不同意的,怕本座见他输给小辈?”   帝尊化身少年,黑色武服,腰悬长剑,头戴斗笠,遮住过盛的容貌,隐于泱泱人海间。   殷无极嘴角一勾,话里有话道:“陆平遥,你不是前几日就坐立不安,一副想请假的样子嘛。原来不是想来凑这个趣?本座记得,你可是很推崇圣人的……”   “谁推崇了,没有!臣推崇的肯定是陛下!”陆机当即矢口否认。   圣人结界笼罩山峰,雾气缭绕。许多大能已经沿着山壁而上,步若清风,如履平地。   “走,混进去。”殷无极轻身提气,转瞬间就消失在原地。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今日各家道统都来了人,仙门也不以为怪,宽容地忽视了那些妖气、魔气和鬼气。   九华山顶是一座巨大的试剑台。   试剑台通体洁白,寒冰白玉铸就。传闻中,唯有剑道大成者,才能在试剑台上留下剑痕。   几千年来,此地约战者多,但留下痕迹者寥寥无几。   修真大道残忍无情,此间多是身与名俱灭之人。   不包括今日站在九华山巅的两个人。   面对一袭白衣如霜的圣人,青衣剑客向他执剑行礼,声音朗朗。   “圣人出山海,剑意动五洲。山海剑,当为当世之顶峰。”   “叶轻舟不才,愿请教圣人山海剑意。” 第441章 天地偌大   九华山之巅的这一战, 不是什么人都配旁观的。   叶轻舟行过执剑礼,向他请战。他们约定不比拼境界,只看两人所悟剑道之高下。   谢衍执着山海剑, 随手一划,竟是降下圣人结界。   高远缥缈的声音在九华山响起, 却道:“圣人之下,此地禁行。”   令行禁止。   大乘境界的修士停在了半山腰, 就不能再接近。   渡劫境, 例如前来观战的宋澜,则是驻足在快要抵达山顶的地方, 徘徊往复, 如陷迷雾,却永远到不了顶端。   “你的剑,不必为他人观感而出,只从心所欲。”   谢衍有意指教叶轻舟,自然不会让外界因素影响今日之战。   “这一战的胜负, 亦不必为他人利用。”谢衍知道叶轻舟当前在道门的尴尬之处, “剑修, 只需要考虑如何出剑。吾会点到为止, 你不必顾虑。”   谢衍为当世第一人,无论是名声、修为还是剑道成就,都比叶轻舟高得多。   就算圣人不以境界压人, 他的赢面也微乎其微。   但他若是输的很惨,这一战势必会被人作筏子,踩他迄今为止凭借努力获得的成就。   “多谢圣人照顾。”叶轻舟也知道他的考量,心中更添几分敬重。   白衣儒袍的圣人在落下结界时,微抬起眼, 看向缥缈的云海之间。   道祖的身形隐藏在云海中央,天地逍遥游。叶轻舟尚察觉不了,他却心如明镜。   为人师长,总有放不下。他对这种感觉感同身受。   谢衍又瞥向论剑台之外奇崛的怪石孤松,哪怕来者魔气收敛极好,他还是发现了殷无极。   黑袍魔君抱臂倚在松边,向他眨下眼睛,绯眸笑意满溢,似乎在暗送秋波。   他作出口型,“可别让小辈比下去,圣人。”   叶轻舟握着正在颤抖的“千里”剑柄,神情凝重,打量着成名已久的天下第一人。   谢衍的气息收敛尽无,与天地融为一体。若是没有目视到他,叶轻舟说不定会认为他并不存在,只是幻影。   他不知,圣人看似沉稳,实际上在神游。   谢衍垂眸,兀自在想:“别崖先前来信,说要来凑个热闹。那场谈判后,与他相见次数不算多,或许该想点办法,多留他几日,用什么办法呢……”   他还一心二用着,随手扬起山海剑,却不率先出招,淡淡道:“出剑。”   “请赐教。”叶轻舟抹过剑锋,率先进攻。他先以疾风似的快剑试探,身影亦如风。   谢衍自我限制,不能用境界压人。他成名多年,早就甚少出剑,动用山海剑时,也多是御剑意,而非亲身上阵,剑与剑过招。   挂剑封鞘太久,圣人之剑,是否还如他当年,天衣无缝?   叶轻舟精研剑技多年,自以为,他每一剑都打磨的极为精湛。出剑够快够多,他多少能逼出谢衍一个破绽。哪怕一个呢?   在疾光飞羽般的剑影里,谢衍横剑,左手抵着剑身,在万影之中准确地挡住那唯一的真剑。   绚丽的光芒落在他漆黑如潭的眼眸里,纵然有千般虚无,但他眼底倒影的,唯有真实。   当啷,剑锋交错。   叶轻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眸,见谢衍轻描淡写地向上一抵,格开千里剑的攻势,再一挑,锋刃顺着他本能后仰的下颌擦过,剑风硬生生将他倒卷出去。   叶轻舟向后疾退,却收不住势,平衡不稳,被迫单膝跪地。他的冷汗浸透衣衫,瞳孔忍不住缩小,喘息深深。   他在剑道上也是顶尖的天才,没人比身临其境的他更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圣人,您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一切。”   他开始复盘,甚至自我质疑,“无论我出多少剑,您都能判断出轨迹吗?不,您看到的,只有真的那一剑,其余的幻影,甚至不能让您动摇片刻……是这样吗?”   谢衍从容转动手腕,将剑背在身后,他面前是单膝跪地的年轻天才。   他用温和的、教导一名后生的目光俯瞰着剑道的后进者,说道:“初窥剑道,见真是真。再往后,见假是假。若你再剑道上更进一步,假亦是真,真亦是假。”   叶轻舟的理解就是如此,他微微愣住,急切仰头,问着那逆着光肃立的圣人:   “再往后、还有再高一层的境界吗?”   “圣人看到的,又是怎样的风景?”   谢衍眼底空明,外物无法影响他的洞彻。   他含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问,吾当时见到了什么,实际上,真与假已经不再重要。”   “吾根本不需要分辨何为真,何为假。真假由吾来定义。”   “吾所思所想,就是真。”他随手挥剑,无数剑光指着他,光芒璀璨。   “亦是假。”谢衍合拢五指,无数剑芒熄灭于空中,就像从未存在过。   “心之所驰,神之所往。”   “道就在此间。”   这样收放自如,可见他的控制能力近乎恐怖,他亦身在心随意动的境界中,远非现在的叶轻舟可以企及。   “你明白么?”   叶轻舟被这样的答案震撼了,久久怔在原地。   谢衍知道这一时难以消化,也就耐心地等他细思。   这场是指导战,不是真的要将道门天才斩落马下。   反之,谢衍还并不藏私。毕竟,他虽修剑,但万法之宗的称号也并非浪得虚名,他并非纯粹的剑修。   一名将此生献祭给剑道的后辈,又有极强的天赋,或许能走出与他不同的道路。他乐见其成。   “受教。”叶轻舟终而深深一叹,抱剑向他行礼,“多谢圣人指点,后生受益匪浅。”   “再容你试两剑。”谢衍旋腕,身如玉山颀长。   “且让吾见一见,你压箱底的本事。”   ……   天地真大啊。   真是好,他活在这个世上,能够探索如此精妙的剑道,能与圣人一战,实在是太幸运了!   三剑之后,叶轻舟在试剑台上仰面一倒,浑身气力都被这耗尽心血的三剑抽尽,却无法动摇高山之巅的圣人。   年轻的道门剑神伸出手,挡住眼帘。   他想要仰望苍穹,却又被光芒刺伤。不,那不是太阳,而是高悬于天穹的剑芒——多么耀眼的剑!   谢衍走到他的身侧,停步。他没有脚步声。   “服输么?”仙门之主俯瞰着仰倒的剑客。   叶轻舟的余光看见他纤尘不染的靴面,与洁白似雪的丝绸袍角,随着微风席卷。   “……服输了。”他笑着阖起眼眸,脱力后的痛楚漫涌上来,“剑道这座山峰,可真高啊。”   谢衍将山海剑归鞘,看着昏厥过去,却还挂着微笑的叶轻舟,似乎在细思什么。   灰色道袍的道祖从云端现身,看着倒在地上的徒弟,用拂尘一扫,就让他卧在牵着的青牛背上。   他朗声笑道:“多谢圣人。”   “不必言谢。”谢衍的目光落在另一处,无奈道,“别躲了,还指望瞒过道祖吗?”   道祖发出爽朗的笑声,道:“殷尊主,老道本没想点破,是圣人唤你出来,可不是老道多管闲事。”   “圣人欺负小辈时,倒是不留情面。”殷无极也索性不伪装,从一片虚无中踏出,好似来云端观花。   他非得阴阳他两句,“多好的资质,怎么偏偏想不开,要挑战谢云霁呢?心脏脆弱一点,可能毕生都拿不了剑了吧。”   “没那么脆弱。”谢衍出奇地否认了,他似乎也很欣赏胆敢挑战他的叶轻舟,“此子今后必有所成,或能以剑入道,证道圣人。”   谢衍对道祖两名徒弟,评判是完全不同的。   道祖听闻这段圣人批命,摇了摇头,叹息道:“圣人,轻舟资质虽高,但他的秉性注定了……他在情与义之中难以周全,恐怕,成就不了圣人。”   “剑修证道,最忌优柔寡断。”   道祖更了解徒弟,最终才在两名亲传弟子之中做出了选择。当然,谁来掌舵,这也是道门选择的方向。   道祖带着叶轻舟离去了,这山顶上唯有谢衍和殷无极,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道祖把他带走了,显然,是不想让有心人利用这场挑战,在道门尚未稳固时挑拨是非。”   殷无极打破了沉寂,很轻松自然地与他搭话,“圣人打算如何收场?”   “我会去露一面,赞赏他几句,说些‘自古英雄出少年’云云。”   谢衍衣袍纤尘不染,看似毫发无损,他这般下山,定然会让人联想到叶轻舟惨败。   虽然惨败是注定的,但是总得给血盟留面子,不能太打道门的脸。   谢衍走向他,却被殷无极捉住手腕。帝尊凑近,然后挽起他的一段衣袍下摆,微微笑了。   叶轻舟的剑,并非真的没有沾染圣人分毫。   他雪白的衣袂残损了一截。   “圣人,没有完全躲开啊。”殷无极闷笑一声,言语间颇有技巧地挑拨着他。   “挂剑已久,敏感度已经不强了吗?嗯?”   谢衍凝望他的脸片刻,这才恍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真的殷无极,而不是情劫幻影。   他阖目,将杂乱纷繁的声音摒弃脑后。双眸再注视殷无极时,天底下就只有唯一的、真实的他。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他还是他。   “嗯,或许是许久未动剑,有点退步了。”他承认。   殷无极听闻,登时乐了,“若是出这一剑的是本座,而非叶轻舟,圣人可不止是毁了一件衣服那么简单了。”   “不过嘛,本座倒是不欲与圣人争锋,且饶过您一回吧。”   殷无极也心知肚明,他若要与谢衍真正分出胜负,那势必更加激烈,你死我活。   所以,他不会去执着叩问,他与谢衍到底谁能杀了谁。   且让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吧。 第442章 山鬼精魅   九华山论剑落幕之后, 山道细雨微。   陆机化身青袍白裳的修士,轻摇羽扇,在树荫下等待公布结果。   不多时, 一名身穿长清宗道袍的道人,面容如深雪, 手执拂尘,也在树下稍歇。   两人虽无交流, 目不斜视, 陆机心里却隐隐出现了他的名字——长清宗代宗主,宋澜。   这样的风云人物, 为何会来旁观云游在外的师弟一场注定会输的约战。   他们明明近乎决裂, 道门争权夺利时,宋澜可没顾及到所谓兄友弟恭。   道人静静等了一阵。雨停不久,圣人威严的声音在山中响彻。   谢衍先是盛赞叶轻舟出众的剑法:“假以时日,或将剑道大成”。   他又道,“吾与叶剑神的剑痕, 已留在试剑台上, 欢迎诸位前往山顶一观。”   围观众修士虽被圣人阻拦在结界之外, 没有看成约战, 不过,能看到还未散去的剑意,参悟一番, 也不亏。   谢衍话里话外给足了道门面子,也没有留下大做文章的空隙。   如此态度,无疑是对天才的维护。   “谢衍为人处世,当真是滴水不漏,是在防着谁呢?”宋澜知道, 今日等不到师弟下山,也拦截不下圣人了。   “也罢,如今见到师弟,我恐怕也无话可说。”   他神情幽明不定,旋即折返,无人知道他来过。   陆机随便听了一耳朵,也不深究,继续等人。   不多时,他见到魔道君王执着一柄油纸伞,返回山道上。   “陛下,这场约战结果如何?”陆机好奇极了。   “结果当然是圣人赢,这还用问。”殷无极拢起广袖,懒洋洋地道。   “那位道门剑神,自然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看着吧,很快,他就会在剑道上更进一步了。”   “陛下的评价竟然不错。”   陆机想起那封送到魔宫的剑帖,“他也向您挑战,您为什么不应?”   “圣人不会杀他,本座却未必。”   殷无极握着腰间悬着的剑柄,黑金色凶剑在他掌心,剑意激荡,如律动的心脏。   “圣人之剑,精微处见奥妙,收放自如。本座的剑,长于毁灭,出鞘时,多半是天地同伤。”   “我比不了剑法。”他轻声叹息,“若不伤人,就要伤己了。”   “也对,陛下出剑时,连萧珩那家伙的第一反应,都是脚底抹油。”陆机不禁嘀咕,“臣反正不和您作对。”   “那家伙狡猾着呢,和他比做什么。再说,陆平遥,你是文臣,本座自会轻拿轻放。”   殷无极看向山林雾霭深处,目光倏然遥远起来:“唯一能与我一较高下的那人,我却不能轻易与他动手。何时能追上他呢……我有生之年,能办到么?”   没等陆机回答,殷无极敛眸,随口撂下一句话:“本座在仙门还有些事要做,陆平遥,你先自行返回北渊。”   “哎,陛下!”   说罢,殷无极旋身离去,竟是把带出门的陆相丢下,独自返回烟雨朦胧的九华山中了。   孤山空响,细雨霏霏。一切喧闹都与之无关。   白衣书生的雨露沾染衣袂,他坐在寒潭高处的巨岩上,右手稳执一根钓竿,鱼线垂落,深藏潭水中。   “圣人钓得到鱼吗?”   殷无极将纸伞收起,缓步徐行,两肩盈着水雾,好似雾霭浓深处走出的山鬼精魅。   “随缘。”谢衍淡淡道。   “您根本没认真。”殷无极出现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指尖一勾,把他的鱼线从水中扯上来。   他晃了晃鱼线,看钩子,哑然失笑:“直钩钓鱼,您钓的上来才怪。”   “这不是钓上来了?”   谢衍随意支着下颌,漆黑的眼扫来,里面唯有他真实的倒影。   “……愿者上钩,你说对吧,别崖。”他明显带着笑意。   他是圣人难知的深潭心事中,唯一养着的鱼儿。也独是他,好骗,连直钩也咬。   殷无极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被取笑了。他恼了,忙拽着他的手腕,倾身逼近。   “好啊,您当我是鱼,在这钓我呢。”   魔君的唇畔淡红,弧线极美,越是凑在近处,越像是柔软湿润的花瓣。他抱怨时,形状姣好的唇在谢衍眼前一张一合,润泽诱人的很。   “既然您有这等闲情逸致,本座是不是也该配合着点,做一条乖乖的鱼儿,咬您的钩。”   殷无极的呼吸轻拂着他的面颊,距离太近,他甚至能感受到掀动眼睫的风。   “鱼儿打算怎么咬钩?”   谢衍将鱼竿置于一侧,垂着涌动暗流的眼眸,伸手抚上他的脖颈,缓缓摩挲。   殷无极不老实,咬着谢衍薄而凌厉的唇,反复沾染碾磨,直到两人都呼吸紊乱,情动不已。   “……这么咬。”   殷无极顶着绮丽艳绝的美貌,扮作青雾中现身的山鬼,勾住书生的颈项,眼眸潋滟,吐息微微。   他笑着,抱着谢衍的腰身,向寒潭中央倒去。   随着绵绵细雨,他们落入潭水。   冰冷的潭,蚀骨的寒,浇灭不了这如火的痴狂。   圣人身如飘荡的一叶,鲛绡白衫随墨发浸透寒水,是一片轻柔的云。   他仰望如天穹的水底,忽觉看见无尽银河。   无数绮丽幻象蔓延在他眼前,回忆浓墨重彩的底色上,描绘的都是徒弟的模样,那样鲜活。   “都是假的。”他分得清。   谢衍反复提醒自己,“假的变不成真的。”   梦境太美,他还是下意识地揽住眼前涌动的漆黑薄雾。   握入掌心时,他才惊觉,那飘荡的黑,竟是殷无极烟云般柔软的墨发,在水中是恣意漫延的烟萝。   这丝缕烟雾凝练,在落下一束天光的深潭中渐渐幻化出实体,瑰丽艳绝的美人在水波中绽放。   山鬼能够迷惑逆旅者的心神。无人知晓这深山寒潭里的真相。一场奇幻的际遇。   碧波微漾的水中,他如水中游鱼般轻灵,又似水中荇藻蜿蜒,绞缠住白衣圣人,渡来温柔的气息。   他透过元神,似乎在问:“在圣人眼中,我是真的么?”   谢衍的黑眸微微震颤,脑髓都在麻痹。   “真的。”   谢衍轻声叹息,其他绚丽的幻象在此一瞬湮灭无痕。万种风情,也比不得本尊分毫。   他终于败了,接纳了殷无极覆上来的吻。   此时,真与假的边界混淆了。   ……   寒潭深处的洞窟中,谢衍衣衫湿透,长发披散,盘膝静坐,似乎在不合时宜地修炼。   他阖眸时,看上去实在心无旁骛,连殷无极唤他都不肯应了。   “圣人怎么生气了,您的性格真古怪。这哪是修炼的时候,这么久没见,您好煞风景啊,不该好好看着我么?”   殷无极随手用魔气蒸干衣物水迹,让繁复尊贵的帝袍更妥帖些,衬托出他静美的风姿。   他俯身,长发垂似珠帘,从背后柔柔抱住他,哄道:“跟您开个玩笑啦……还不理人呀……好吧,徒儿错啦,您且瞧瞧我?嗯?”   “圣人气量宽宏,风度翩翩,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儿吧?”   谢衍不理,殷无极蹙眉,就更过分了。   他伸手在他衣襟、发尾、腰际处抚摸,说是替圣人“整理仪容”,实际上碰的都是敏感处。   再后来,他整个人都快缠上来,化作蚀骨的精魅,好似要把他在这深黯洞窟的岩石边吮吸殆尽了。   “……好了。”谢衍忽然叹息,握住他的手,制止这些放肆行为。   他心里默默懊恼:圣人境的五感实在是太敏锐了,实在受不得作弄,他的心压根静不下来。   他先前居然还在烦恼区区情劫,现在看来,这些个一眼就假的幻影,哪有帝尊本人难缠。   殷无极可不知他的烦恼,照例阴阳怪气他几句:“哼,圣人百忙中还能抽身指导小辈,却没空和本座叙叙旧,左右也不耽误您多久。好不容易独处,您却非要修炼,什么时候修炼不好,连眼神都不给本座一个。可恶,本座这么漂亮,在您面前讨怜,您却置之不理,果然是厌了本座……”   “……”谢衍每到徒弟作天作地时,都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他不能和帝尊解释他深陷情劫,只会让他徒然担忧焦虑,平添压力罢了。   “没有厌烦。”谢衍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温柔地接住向他靠近的帝尊。   一个久违的,亲密无间的拥抱。   相拥之时,殷无极终于静了下来。敏感多情的帝尊,终于被安抚住了。   他们身处的洞窟位于深潭边,外边就是升山道,前来观摩剑意的修士络绎不绝。   他们都不知道,那些垂落的绿萝掩映的洞窟内,一圣一尊正在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私会。   他们虽然时常写信,但真身相见的次数并没有很多。   更何况,仙魔之间又发生了不少事,他们碍于身份之别,有些话不好说开,在信中难免有所保留,措辞也无端疏离几分。   殷无极也曾捧着信纸,满怀心事地揣测圣人公事公办的措辞,猛猛揪花瓣:   “他爱我,他生气了。他爱我,他恼我了……我还不能直接问,这多丢人,本座总不能太掉价吧,保持仪态和风度,可是圣人教我的……可是他要是真的不理我怎么办……”   这些纷繁的心事,乍生的疏离,在二人见面时,就如雪融,消弭无踪了。   洞窟之外,时不时有修士经过的声音,御剑声,呼朋引伴声,探讨剑道声,声声入耳。   绿萝遮掩了濛濛细雨,亦隔绝了日光。   一片暗影的遮掩里,情人肢体相缠,陷在凌乱的衣物之间。   突然间,谢衍五指抓紧垫在身下的白衣,身体蓦然紧绷,失控之余,溢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圣人受不了?”殷无极赤身拥着他,他似乎也格外难耐,面颊生晕,丹唇艳丽欲滴,喘息愈发浓重。   他们的五感敏锐,外界的声音犹在耳畔,殷无极低笑一声,蹭蹭他的耳垂,声音呢喃,似乎带着糖丝。   “他们都是来观摩圣人剑意的,谁会知道,您战后却在与本座荒唐呢……”   仙魔私通。背德的欲望,快乐的源头。   谢衍鬓发汗湿,却把弟子的脖颈勾下来,声音低哑:“陛下带臣子出游仙门,却把重臣晾在山道上,转身上了吾的床,难道这就不算厮混?”   “圣人文质彬彬,怎么说起话来……越来越混账了?”殷无极笑着,吻他的眼睛。   绿萝遮掩洞穴的入口,他们甚至还听到潭边的脚步声。   有修士道:“这里似乎掉了东西,嗯,好像是一枚玉钩,成色真好,是谁落下的么?”   “奇怪,这个制式,我是不是见到哪位前辈戴过?”   “落在着山野之间,还是贴身的配饰,我胡乱猜一下啊,说不定是某位前辈在山中邂逅一位美貌仙子,花前月下,春风一度,才遗失在此处。”   “……呃,风花雪月,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既然是旁人遗失,不宜擅动,还是放在显眼处吧。九华山近来人来人往,万一拿到某位大能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岂不是得罪于他,得不偿失?”   “说的对,不过,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他们渐渐走远了。   巫山云雨暂销歇,谢衍平复呼吸,下意识摸向垫在身下的玉带,发现确实少了一块玉钩。   他顿时有点绝望,想:和徒弟私通不说,仓促间还遗失了配饰,简直失态。   殷无极似乎看穿他心如止水的表情下隐藏的情绪,依偎着他的肩膀,笑得停不下来:“圣人,您好可爱啊。”   很奇怪的是,旁人总是敬他,怕他,甚至恨他。别崖却总能发现他可爱的一面。   殷无极略施小计,就隔空取回谢衍遗失的玉钩。   他笑意盈盈地递过去,“这可是圣人与本座私通的罪证,您要继续佩戴么?”   谢衍反手就捏成粉尘,仍然维持无喜无怒的神情。只有殷无极知道,他恼羞成怒了。   殷无极笑的花枝乱颤,待到笑够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把挂在苍白躯体上的玄袍拉上肩头。   “咱们现在也算半个宿敌,您用直钩来钓本座,个中暗示,确实是太暧昧了呀。”   他含着笑,划过唇畔,“您说本座不矜持,您又矜持到哪里去了,还不是想方设法地把本座骗到身边,尝了又尝。照本座来说,您也得克制克制,一个巴掌拍不响。”   谢衍衣襟松散,黑发披拂,外袍松松搭在肩上。   情事后的惫懒和慵色,很好地软化了他平素不近人情的冰冷。   沉默了良久,一向以无情无欲的形象示人的谢衍,似乎已经摆烂了,已经懒得去维持所谓矜持或者是节制。   他理所当然地道:“克制不住。”   殷无极:“……?”   天上下红雨了? 第443章 圣人动情   初春, 山间巨木纵横,云雾萦绕,在雨中渐渐显露出山的深邃。   绵长的铁索木桥深入云海, 连接着两侧山崖的高大榉木,成为峭壁之间的唯一的通路。   前往山顶的修士都御剑上行, 少有人在半山腰徘徊。唯有一圣一尊,在峭壁间相携, 如履平地。   “多年不见, 只有书信往来……”殷无极遮住眼帘,偶尔滴答的落雨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他轻巧地落在木桥上, 继而旋身, 道:“圣人竟是有些变了。”   “哪里变了?”   谢衍身轻如鹤羽,根本不必御剑。他在山间云海中漂浮,甚至还和玩心大起、非要在木桥上行走的帝尊搭话。   殷无极略眨了下绯眸,身倚铁索,笑道:“从上次开始, 本座就觉得有些不对。圣人境本该情绪稀薄, 您居然对我说‘克制不住’这种话, 真是千年等一回……”   谢衍睫羽一动, 眼底闪过浮光掠影,“怎么,只许别崖撩我, 不准我反击?”   他喉间微滚,声音低沉轻缓:“还是别崖不爱听情话,与为师疏离了?”   “才没有!”殷无极闻言脚下一滑,差点从铁索上跌下去。   他忙道:“您这样很好,我好喜欢, 千万别改。”   “激动什么?别跌跤了。”   谢衍见他犯低级错误,失笑着拉住他的手腕,隔着横亘的铁索,把帝尊修长的躯体揽在怀里,轻轻安抚:“既然别崖喜欢,我怎样都无妨。”   殷无极想:时隔多年再见,谢云霁似乎更有人性了。   自谢衍成圣开始就停滞的时光,重新在他的身上流动。   殷无极说不清这种感觉,只觉得他提着剑时如苍雪冰冷,但是与他独处时,却是一阵久违的温柔春风。   春风唤醒结冰的寒潭,吹开凝冻的冬雪,让时间如同奔腾不息的江流,飞逝过数千年的光影。   “别崖在想什么?”谢衍又主动向他搭话了。   他想,这很反常。   殷无极心脏砰砰跳起来,有些开心,也有些不知所措。   谢衍的声音响起,妥帖地向他介绍山川风物:“九华山脉绵长,前面是独照峰,山峰下是无边无际的苍茫野。”   谢衍给他讲故事:“独照峰得名于三千年前,一位剑圣在九华山证道,他志得意满时,自感自己的剑道已独照巅峰,就将此地命名为‘独照’。”   “后来,这位剑圣惨败于他人之手,不得不仓皇向北,从此湮没于世间。”   殷无极听完后,不禁付之一笑:“独照,真是个顾影自怜的故事。”   “小心前面,有块木板不稳定。”谢衍见他漫不经心,顿时蹙眉。   “您好操心啊,本座早就不是孩子了。”   殷无极走在咯吱作响的桥面上,环绕在他身侧的有云,也有师尊无形的灵力。   他好似在护佑他,让他行过危崖时,永远不会坠下去。   “……习惯了。”   在谢衍这边,无论他的角色如何变换,“徒弟”的身份永远都是重要的一部分。   徒弟命途多舛,行于危崖,师父若是力之所及,就永远不会缺席。   不多时,他们抵达独照峰,身影湮没山间。   “在山中看原野无垠,也是不错的体验。”   当年的天问先生喜欢游山玩水,周游名胜,自然造访过此地。   谢衍特地捡回千年前的记忆,带着难得能停留数日的情人游玩时,才惊觉出几分不同。   “师尊当年带我游山玩水,都是催我修炼,促我奋进。”殷无极乐了,“现在您总不会一心劝学了。”   谢衍也颔首,“心境不同。”   “不止是心境,角色亦不同。”殷无极指尖勾住他的雪白衣袖,将顺滑的丝缎握在掌中,极尽缠绵。   见谢衍回头,殷无极忽闪绯眸,春花秋月的美人展露笑靥,“您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情人了。”   谢衍一怔,随即笑道:“极高的评价。”   谢衍用漫长的时光去模仿着情爱的表象,学着做一名合格的情人,哪怕他已经忘却了爱的模样。   可是,无论是精妙还是拙劣,那都是一种模仿。圣人境界太可怖,几乎无法产生情绪的共鸣。   谢衍只能凭借理性,去逐渐分析爱的形状,努力作出回应,通过对情人反应的分析判断自己做得好或是糟。   可是,情到深处越失控,膨胀的占有欲,漆黑的恶念,甚至是克制不住的情/欲,一切都变了模样。   直到情劫按不住,真正在他的心底萌发时。   圣人本该空空如也的眼底,从此长出了情爱的丝线,根根都缠绕在了帝尊身上。   殷无极此时尚无知无觉。   谢衍漆黑的眼眸凝视他片刻,一种浓墨似的情绪,在他瞳仁深处晕染。   “真实的模样。”   幻象被他留在身后,定格在瞳孔深处的身影,成为承载这种可怖执念的唯一答案。   雨后的山似洗碧,长天无垠。前方的山崖截断,他们能看到浩瀚的原野了。   殷无极黑袍如墨,金丝银线绣着飞扬的龙影,张扬华美的容貌,更是教人移不开眼。   他俯身看浩渺的原野,很有仙门的风格,是绿草如茵,生机盎然的模样,与北渊的茫茫肃杀截然不同。   “的确壮阔,教人心中畅快。”殷无极笑道。他无比享受着与师尊游历的感觉,并且全情投入。   他却不知,谢衍的视线根本不在原野上,而在他细微的神态表情上。   换做过去,这般热烈又隐忍地注视着谢衍的,一直是他。   扰乱他心神的杂音又来了。   谢衍蹙眉,听见浩渺四野的回声。   圣人的情劫不动则已,一动,则是后果难料。这种劫难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让他心神紧绷。   谢衍忽的看向天空,雨后的天穹上迅速积累起灰色的层云,一道惊雷向空旷的原野陡然劈下。   雷霆击落,天地苍白一瞬。   野火燎原。   殷无极也是一怔,他感受到了那种道的气息,顿时蹙眉,“怎么回事?”   “天道没事劈道雷做什么,这好好的原上草,都被这雷火点燃了……”   殷无极思索着:“天道好莫名其妙啊,本座最近心魔挺平静的,也没惹祂啊。”   谢衍的呼吸依旧平稳,思绪纷繁,视线落在那落雷激起的野火上,却心知肚明。   这是对他的警告。   不可动情。   ……这怎么由的了他。   “或许是巧合。”谢衍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周边也许有道友在渡劫呢?”   殷无极太相信他的判断了,就很轻易地被糊弄过去。“原来如此,是本座多想了。”   春风穿过原野,奔袭的野火,灼烧着离离原上草,雷云仍在翻滚。   “就放任着?”殷无极似乎觉得蔓延的速度快的反常。   他转头问谢衍,却见他俯瞰着原野,神情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就会烧尽,然后就下雨了。”   谢衍眼眸深邃,看向天穹,淡淡道,“雷击原野,再由雨扑灭野火。本就是自然轮转的规律,你我何必插手。”   “我实在阻止不了……由着去吧。”圣人很少发出这种近乎无奈的叹息。   “顺其自然么?”殷无极若有所思。   他不知谢衍言下之意,随即笑道:“也是,你我想要灭火,得抽调周遭水流,反倒使其他地方的水源枯竭,还不如等这场雨落下,荒草灼烧殆尽,催肥土壤,再在春日长出新芽,如此,才完成一场自然更迭。”   谢衍阖眸,心想:或是这场情劫之火,将一切都烧尽时。   “虽然是毁灭之景,但是……真美啊。”殷无极不再纠结,转而看向原野,眼底映照着纷飞的火。   天上落下的些许雨露,还是细雨,淅淅沥沥的,尚且浇不灭这大火。   他们哪怕身在半山腰,也感觉到了这灼烫。   谢衍没有望向猖狂的火焰,却在赤红的遮掩之中,阴影之下,默默凝望着殷无极的侧脸。   他好似深陷梦境,又似乎清醒。   尘烟与往事纠缠着他,哪怕执剑时,他的心依旧不够澄明,心里总会浮现出情人的脸。   火烧原野的声音,好似圣人情动的声响。   他不肯承认又如何?   天道的警告,亦是沉沦的讯号。   “……侵略如火。”谢衍负着手,漠漠目光忽然凝聚,没头没脑地对他说。   “别崖天生属火,可能感受得到烈火烧灼时的煎熬?”   “无时无刻。”殷无极叹息一声,“想要遏制住这种侵略,正如置身于火中,被烈火焚烧。”   他抬眸,浅笑着,“怎么,圣人突然有此一问?”   殷无极或许感觉到这些年谢衍书信里措辞的疏离,但此时,他却觉得,师尊待他并非是疏离。   至于是什么,他拿不准。   谢衍想,信里疏离又如何,于他不过扬汤止沸。   “或许,我也得体验一下这种感觉了。”谢衍叹息,意在言外,“天道在这方面,确实公平的很。”   殷无极抬眸看他,很敏锐地察觉了他的不对,迟疑道:“圣人心台不稳,为什么?”   “错觉吧。”   谢衍略略侧身,上前一步,挡住向殷无极劈面而来的风。   凛冽的风从他身侧掠过,被如剑伫立的圣人劈为两半,落在殷无极身上时,倏然成为春的温柔。   师长总是会下意识地替他挡着一切。   “……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别崖,不必知道。”   谢衍的声音低哑,喉间翻滚着什么,像是涌动的春雷,又未曾吐露分毫。   “雨落下了,这场火,也快熄灭了。”   谢衍微微仰起头,看着大雨如注,雨水顺流而下,落在他脸庞的轮廓上。   “一切如常。” 第444章 下山的神   帝尊返回北渊后不久, 道门内部的权力更迭平稳落地,没有再起波澜。   道祖退居二线,宋澜如日中天, 叶轻舟长年在外云游,寻找剑道真谛, 也与曾经关系甚好的师兄形如陌路。   天元历443年,南疆异动, 巫族和妖族开战, 揭开了动荡历年的序幕。   谁也不知道,这会发展成一场百年战争。   在时下, 五洲十三岛的其他势力, 尚在隔岸观火。   得到消息不久,墨宗宗主墨非拜访微茫山。他此来,是为了墨家铸造的灵器。   “圣人下山了?”墨非喝了口茶,正是心浮气躁时,忙问道, “巫妖刚刚发生了摩擦, 两家都有使者来接触我们墨家, 希望订购一批灵器……我正要询问圣人的意见。”   “师尊近日时常下山, 行踪不定。”   风飘凌告知:“用师尊的原话来说,‘从高处俯瞰,看不见真正的风景’。您可以七日后再来微茫山。”   “罢了, 我也在考虑,急的也不是我们,且等圣人归山吧。”墨非也不是火烧眉毛,所以与风飘凌寒暄。   墨非听闻圣人下山,只觉他变了许多, 露出微笑:“圣人过去总是登临云端,高瞻远瞩,公正无私,令我辈信服。不过,久而久之,我等难免会感觉到几分畏惧。”   “最近,圣人似乎又走进了红尘里,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做法?”   风飘凌明显一顿,似乎不肯正视原因。   白相卿笑着接话,“倘若这五洲十三岛,圣人一枝独秀,没有另一条途径,师尊未必会受到外界影响,在行事作风上作出太多的改变。”   墨非顿时就懂了这言下之意,抚掌笑道:“北渊那一位,近来倒是风头正盛。”   仙门的消息并不闭塞,北渊帝君正在微服私访,整顿北渊吏治,一时间天下风闻。   “竞争。”墨非笑道,“仙魔之间的关系,既有斗争,也有合作。但能让圣人改变惯常的做法,看来,北渊那位帝尊的政绩,是有目共睹了。”   帝尊出了宫,圣人随即就下了山。   虽是良性竞争,也多少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春风徐来,万物生发。谢衍化身布衣书生,行走在田埂与城池之间。   书生白衣朴素,撩起衣袍,不顾泥泞下了田,问仙门治下的百姓蚕桑事,墨家农器可有推广到实处。   他或是问行商从何来,去何处,经济如何,在各地行走的关节可有打通。   他行走在仙门城池,问治下的升斗小民,可有名目不清的盘剥克扣,仙门可有私征钱粮重税。   “在山上看不见全貌,唯有亲自探底,一寸寸去摸,才知道真实的模样吗?”   谢衍在灯下展开图卷,沾了笔墨,迅速在图志上写下实地调研的心得。   “我若是大张旗鼓地巡视,呈现在我眼前的,必然是经过粉饰的结论。东巡虽有益处,但是还是探不到最底处。”   他自言自语:“但是,仅以我的行踪为锚点,还是太局限,别崖是怎么做的呢?”   谢衍思及此,才倏然意识到,他作为师长,竟也有需要向徒弟学习的事情了。   “圣人下山了。”   随着他的行踪不定,走入红尘,仙门议论纷纷。   道祖隐居,圣人下山,许多人将其统一归于:“仙门三圣,正在陆续走下神坛。”   背景也极耐人寻味:随着天道结界的持续异常,灵气开始逐渐衰弱,资源短缺成为常态。   现在或许还不显山露水,但是未来的修真者,天花板会比当代更低,想要修炼到大能的高度,也会更加困难。   灵气总量的减少,或许不影响少部分天资卓越者的未来,却会将中庸者限制在金丹至元婴。   越往上提境界,越是困难,从此拉大上限和下限的差距,所以不得不借助外物,才能维持当前的平衡。   炼器的流行,背后或许是对于灵气衰退的焦虑。   无论是觉得他在与帝尊竞争也好,觉得他今不如昔也罢。   谢衍依旧是仙门的高山之巅。   只不过,他正在渐渐地走下神坛,观察世界的视角,从俯瞰变为平视。   下山的神,从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   殷无极微服归来魔宫,照例先看圣人有关的消息。   当陆机将传闻中谢衍的踪迹在地图上标明,将其交给帝尊时,殷无极却当着重臣的面笑出声来。   “陛下,您看出什么了吗?”   陆机如临大敌,“圣人此举必定大有深意,仙门那边甚至在说,圣人是对北渊有竞争之意,正在对标您……”   殷无极先是错愕一下,随即笑了,“圣人对标本座?这可当不上,他当然有他的意图。”   “圣人在重走来时路。”   帝尊想起千年前的天问先生,微微支颐,绯色的眼眸里难免露出些许怀念。   “……有些地名,早就消失了,也有些全然变了模样。但是,谢云霁真的在走当年他走过的路。”   殷无极的指尖划过地图,似乎又追忆起当年谢衍在微茫山顶发下大宏愿的模样,熠熠生辉。   “他没有忘,他是如何成圣的。”他微微弯起唇,眸似星辰,“我也没有忘。”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巫妖两族常年处于战争状态,这种紧张感,到底还是会扩散外溢的。   墨非最终在谢衍的授意之下,回绝了巫妖双方的订单,并且宣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墨家崇尚‘兼爱、非攻’,所以不贩卖战争。”   但是,在明面的禁令之下,仙门里仍有保守派在暗通巫族,进行利益输送,深潭之水正在缓缓涌动。   “水至清则无鱼。”谢衍明白,这些背地里的小动作,他抓不到,也抓不完。   仙门维持住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宋澜太年轻,就算做了道门的话事人,也不得不听从于圣人。   至于佛门那边,修真者的人更少,也更松散,看似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直到天元历年500年,佛魔之变。   为了统一思想,殷无极连同正教与邪神一起罢黜,无一幸免。   标志是推倒了建造在九重天的大慈恩寺,驱逐僧人信众,捣毁乡野淫祀。   史书上记载为短短四字:帝尊灭佛。   从此,北渊魔君殷无极就是唯一的真神。   仙门议论,魔君是想禁锢北渊思想,行唯我独尊之道,是谓乾纲独断。   西洲佛门抗议作为盟友的北渊魔道迫害僧人,甚至连不问世事的佛宗,也有意垂问。   佛宗措辞看似柔和,实际上十分不愉,“禅宗与世无争,帝尊就算是有意加强统治,也不该将禅宗树成靶子,帝尊此举,未免有些不顾体面。”   迫于压力,谢衍不得不去信询问,旁敲侧击。   殷无极很快回信,他当然也会顾忌仙门的观感,但是,写给谢衍的信,措辞难免无所顾忌了些。   他洋洋洒洒地写道:“佛渡不了魔,那么就由我来渡。佛不下山,我就上山。如今的北渊,系于我身,也当以我为尊。”   “北渊的禅宗尚审时度势,都没意见,仙门何故指手画脚?”   “干涉北渊内政?”   隐隐的锋芒,字句像是一柄长剑。   谢衍气笑了,忍不住写信警告他:“如今仙门,早就有魔修威胁之论甚嚣尘上,别崖难道想坐实这猜测?”   圣人久未等到回信,只觉身边陆离光影,皆是回忆在盘旋。   他不自觉地抵着额头,微微阖眸不语。   是温顺,或是叛逆,或许都不是。   殷无极早就从他这里独立,他的行为处事,一切都以北渊的利益为先,不需要他允许。   那根斩不断的情感丝线,只在他的情信里缠绵纠葛。   “青出于蓝胜于蓝。”谢衍将狼毫在水中一荡,看见群青色缓缓从靛蓝中渗出,凝望片刻。   与他分离的青,早已有了他自己的模样。   他的主见,他的思维,他的决断与冷酷。   一切的一切,皆勾勒出魔君鲜明的眉目,他正在有条不紊地布局,将北渊的权力逐步收回掌中。   “集权。”谢衍一叹,他当然明白殷无极在做什么。   北渊正在上行,他需要强而有力的中枢,所以容不得半点偏离轨道。   北渊内部早就没有模糊的空间了,要么归附于他,要么被消灭,就是这样简单。   谢衍不该为此动摇,但是心上奔腾的野火,亦在炙烤煎熬着他,让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红尘卷似乎又感觉到了他心绪的动荡,探出脑袋,声音玄妙:“你的心不静。”   “……”   “怎么样了,体会过情劫的滋味了吗?”   红尘卷全知全能,自然知道看似正常的谢衍,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谢衍的眼眸漆黑如浓墨,身形修长如松竹。他虽然在夤夜中坐在书房的灯下,神情却幽暗如冰。   “真是糟糕的感觉。”谢衍按揉眉心,低声说道,“……幻觉越来越严重了,我总觉得,他就站在我面前……”   哪怕他明知自己分得清,但是,长年累月地活在回忆里,始终会侵蚀他的理智。   一毫一厘,一点一滴。   最终可摧城。   即使圣人如冰如雪,难以撼动,也禁不起这样的磨蚀。   谢衍微微抬头,看着面前站着与真人分毫无二的幻影,用极为陌生的神情看着他。   他说道:“仙魔道别。”   “师尊,道路要开始分岔了。” 第445章 何以共存   五洲十三岛足够大, 容的下相异的族类与道统;   却又不够大,甚至容不下毗邻的仙与魔。   拥有足够充沛的资源时,仙门固然可以保持从容风度;   当北渊魔洲崛起, 感受到威胁的仙门,简直如芒刺在背, 自然会心生不满甚至恐慌。   虽然明面上两道还有盟约,但背地里, 一些风声也在慢慢传向北方, 煽动着情绪。   “如果当年没有扶持魔修,是不是仙门仍然能俯瞰众生, 站在最顶端?”   “圣人当年促成和解, 不过无用的慈悲。现在好了,养虎为患!”   “照我说,魔修的侵略性是在骨子里的,就算跻身修真界的第一梯队,那劣根性始终没改变, 比仙修更粗暴、野蛮、卑贱……早知如此, 当初我们就不该扶持魔修, 教他们继续未开化着, 做茹毛饮血的蛮族,也好过威胁我们。”   更多不可宣之于口的观点,亦足以体现人性的幽微与自私。   当然, 毕竟有圣人,他遵循的“天下大同”观念,依旧还是仙门的主流思想。   随着天道结界的动荡,区隔正在慢慢减弱,原本仅有几个漏洞可以互通, 现在却是千疮百孔,难分边界。   环境的改变,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谢衍也在头疼这件事,他对弟子们道:“……最近,有些宗门开始向吾抗议,希望更加清晰地划分魔修可以活动的领域。或者是干脆关闭城门,限制魔修出入。虽然没有公然反对过往盟约,但这种声音确实存在,吾亦得多加考虑……”   他这些年时常下山,化身寻常凡人,步入世俗之中,无比清楚这些声音是从何等土壤中滋生的。   焦虑。   自圣人谢衍执仙门牛耳以来,从来都是修真界最富饶强悍的仙门,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背后传来脚步声。   仙门还是那个仙门,但是北渊,却不是昔日的北渊。   他们不是南疆那种时常滋扰边境,胡搅蛮缠,却不成气候的麻烦。   如今的北渊洲,在帝尊的统治下,拥有成建制的魔兵,大一统的体制,不断增长的人口,还有足以供养魔修、甚至让仙门都感到眼红的矿石。   最令人寒胆的,当属那位北渊帝君。   “佛魔之变后,北渊那一位收拢权势开始大兴土木、扩张军备、发展炼器。甚至,不是关着门自己造,还动员了北渊民间,这难道是在积极备战吗?”   几名宗门在仙门边缘的宗主不远万里,登上微茫山,求见圣人。   “圣人,北渊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他们在谢衍的书房里争相斥责,群情激奋。   谢衍知道,殷无极并非是会重复前任魔尊的抢掠之行的君王,但是他个人的信任,不能作为理由说服旁人。   “吾会考虑。”   谢衍双手合拢,心想:若要维持仙门的稳定,他势必要采取措施了。   至少,要稳下这些流言。   现在,两道原本打通的商道,正在渐渐收紧。关于资源争夺的声音甚嚣尘上。   又是一年,在寻仙宫。   两位至尊各不相让,最终无法达成妥协,就根据当前的态势,废止了一些过去的协定。   “要服从于当下的形势。”殷无极坐在谈判桌前,指尖点着厚厚一叠过往的文书,注视谢衍看不出喜怒的脸。   圣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正襟危坐,问他:“形势改变了,你与我,会变吗?”   殷无极的脸色一瞬笼上阴云,他起身,不冷不热地道:“圣人不都有答案了吗?”   “面对北渊的发展,仙门选择了防备与限制。”   殷无极淡淡笑了:“难道,圣人的‘天下大同’理念,唯有仙门是特例么?”   “难道,普天之下,就魔修不配?”   谢衍听他这样绵里藏针,语气也微沉,道:“若是北渊不采取令人误会的举动,自然也就没有猜疑。”   “圣人都明说了,是猜疑。”   殷无极背对着他,神情幽暗不定,“难道,为了打消仙门的猜疑,圣人要本座自废武功,彻底跪下来,才能让仙门满意?”   谢衍也被他这带刺的语气惹恼了,当即拂袖,厉声道:“帝尊慎言。”   殷无极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的火气并非是针对圣人,而是整个仙门的。   并且,早就在他心底盘旋许久。   仙门永远高高在上,压着北渊一头,无论是垂怜或是鄙夷,弱势方的魔修得照单全收。   他本意也不是让北渊反过来压过仙门,实力相当,平起平坐,难道真的很难吗?   天下那么大,非得分出一个高与低,尊与卑?   “五洲十三岛,难道秩序就是如此一成不变?”殷无极首次向他提出质疑,直直看向寡淡的像是一抹虚无的圣人。   “天命仙尊魔卑,难道,天命不可改吗?”   谢衍却凝望着他的背影,声音淡而冰冷,道:“陛下的愿望,想要达成,可不仅限于嘴上说说而已。”   地位,要通过战争去争夺。   这才是仙门最顾忌之处。   当天下第一的位置不再那样遥不可及,他们难道不担心,北渊有朝一日,想要踮起脚,伸手够一够么?   今日盟友,数百年前也曾是仇敌。   当年经历仙魔大战的修士可都没死完呢,甚至还各自步上要职,暗中推波助澜。   越是喜欢搅混水的人,越是在想:“仙魔若是斗起来,中间越是产生罅隙,越有向上的空间。”   “说不准,陨落几位大能,也能匀出些气运呢。”   谢衍一边在内部极力压着这种投机主义,一边还要维持整个五洲十三岛的稳定,很难不心力交瘁。   听闻殷无极这般反应,显然是把仙门对北渊的排斥看在眼里,甚至也存有几分逆反心理。   谢衍也不是面人,看着殷无极绯红的眼睛,难免也动了真火,道:“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质疑,帝尊不如代换一下处境,就知道为何仙门为何产生不满了。”   他说道:“在卧榻之侧酣睡的猛虎,正在睁开眼睛。如今的北渊,看上去尚温顺,但爪牙一日日锋锐……仙门得多心大,才会将这一切置之不理?”   殷无极顿了片刻,慢慢地笑了:“仙门当惯了第一了,所以,受不了有人追上来,何况还是魔修。”   历史上,仙门受魔修的威胁,可比其他势力的次数,多得多。   “看来,这个矛盾是无解了。”   正如殷无极不会放弃继续发展北渊,谢衍也不会停止防备他,针尖对麦芒已是必然。   命运钦定的宿敌,终究要在前方的不远处,达到无限接近的那个临界点。   “陛下,您真的不去找圣人私下说说?”   这次跟来的是陆机,帮他忙前忙后,此时正是心力交瘁时,又听说自家陛下和圣人吵架了。   这些年来,他们虽然也有矛盾争端,但多半过一阵子就和好如初,甚少有这样两边都拧着不低头的时刻。   魔道帝君玄袍凛冽,看着河对岸窗边的圣人之影,面庞紧绷,道:“本座可不道歉。”   “我又没错。”   陆机半晌无语,道:“您也说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您和圣人的关系多少也有缓和,不至于像多年前那样喊打喊杀,此时保持冷静才是上策。”   殷无极摸过腰间环佩,下颌绷成优美的弧线,他冷着脸,“要道歉,也得他来找本座,本座可不主动去。”   “圣人自己提的‘天下大同’,本座信了他规划的蓝图,他却不信任本座。”   “谁不生气?”   陆机也是醉了,按着额头,道:“您不是来之前看过情报,知晓圣人内外都面临着压力了吗,说要尽量压着火气,多体谅圣人一些,维持良好的盟友关系……怎么,全都作废了不成?”   “……我不能去看他的眼睛。”殷无极坐在灯下,阖上眸。   一些陈年的伤口,他本来以为愈合了,可现在还在痛。   “我憎恨的,自始至终都不是谢云霁,而是他背后代表的那个秩序。”   “……杀死当初的我的,不是他的剑锋,而是当初的那个仙门。”   殷无极克制不住的情绪,他的逆反与锋利,皆是冲着他维持的那个旧秩序。   谢衍这些年的修修补补,只能让仙门这艘大船,缓慢稳定地往“天下大同”的方向开去,却没有从底层重构。   当然,在其位的谢衍始终做不到这点。   但是,他能做到,做到师尊做不到的事情。   殷无极的声音徐徐响起,他看的透彻:“北渊亦有声音认为,本座灭佛,是为了让整个北渊唯有一种思想。虽然目的不对,但确实形成了这种结果,被暗地里骂几句独断,也是本座应得的。”   不在北渊洲,殷无极终于能无所顾忌地和臣子说些敞亮话,陆机认真听着,一时间心中悚然。   他依着忽明忽暗的窗,月光为他镀上冷色的边,他的影子逐渐拉长。   “最初,我想要的是一个新世界,所以,当年的我砸毁了旧的那个,想要带领北渊洲走向未来。”   “后来,本座发现,新世界与旧世界,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本座若信任旧臣,赋予权力。那么,旧臣的身边势必会攒起一股庞大的势力,形成新的镣铐,甚至,蒙蔽我的耳与目,让我与真正的北渊隔离开。”   “本座若信任新贵,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堕落腐化的速度更快,更容易抱团联合。甚至为谋利益,反咬本座一口。”   “本座若利用宗教,自然也有教义润物无声地取代本座的地位,让魔民只知有神佛,不知有本座。”   “什么都不会永久正确。当年做的对的事情,百年后,或许就是错。但是,以本座为中心的魔宫,早就丧失了自我迭代和革新的能力。”   “大魔的生命太漫长了,莫说三代,一代、两代就会固化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陆平遥,你说,除了杀之外,本座还有别的方法吗?” 第446章 镜中的我   陆机久久没有回答, 身为人臣,他是极难抛却所有顾虑,与魔道君王推心置腹的。   殷无极也不强求, 转身道:“罢了,不为难你。今夜月色不错, 随本座出去走走吧。”   陆机心里吐槽,陛下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却是忙跟上去, “陛下,等等臣。”   至尊例行会晤, 殷无极没有带太多闲杂人等出行。所以, 万籁俱寂时,花园也是空荡荡的。   殷无极似乎心事重重,陆机见他不说话,很低落的样子,有意为他排解, 笑道:“陛下何故烦闷, 不如说说看, 臣或许能为陛下出谋划策……”   “无解。”殷无极道。   “何事无解?”   “本座与圣人的关系。”   陆机也是一时语塞, 内心挣扎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您与圣人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殷无极转身,看着拢袖下拜的魔宫丞相,似是在笑,道:“陆相觉得,是好, 还是不好?”   陆机当然不是个蠢人,揣摩圣意是基本的职业素养了。他大着胆子道,“臣猜测,姑且还不错?”   殷无极朗然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无论好还是坏,该见面时,始终都是要见面的。不能见时,想见也不能见,谁都怕输,所以不见。”   打什么哑谜呢,陆机一头雾水,只得道:“臣愚钝。”   花园深处似乎有疏影摇曳,殷无极笑着掀起眼帘,绯眸漫不经心瞥去,又收回视线,假装没有发现。   “本座与圣人,也曾为亲传师徒,当然,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看似说给陆机,实际上却意蕴深长。   五洲十三岛对这对前师徒的关系,也有过许多猜测。陆机听过很多版本,却没有一版能够清晰地概括两人之间的微妙感。   今夜,正主之一,竟然有意在他面前多言一二,陆机的史官本能开始动了,恨不得现在就拿出纸笔记录。   “事随时移,本座自然不会避讳师承。出自一人的师门,经过多久,无论出走多远,身上始终会带有那人的痕迹。”   “……而且,本座出身儒家门第,固然修习多年,内心却并不如何认同儒道之法。甚至,当年在圣人门下时,还多次与他争执……当初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的我认为,他走的那条路,将一切系于一人,看似理想,实则孤独,我不认同。”   殷无极走走停停,月光落在影子里,勾勒出他颀长的背影。他身上亦有相同的孤独。   “当人离开家乡,想要融入别的环境,第一反应就是抹去这道痕迹。我遁入北渊后,为了抹去他给我留下的痕迹,我也曾穷尽所有办法。但是,都失败了。我无法忘却他迄今为止的教导,哪怕百年、千年,哪怕本座有朝一日会与圣人反目,也改变不了……”   陆机没有听清他的喟叹,道:“改变什么?”   殷无极回身,月光渡过他半面轮廓,陆机看不清晰他的神情,唯有眸底浓郁的绯红。   “总有一天,本座也会成为世界上另一个他。”   他的代词永远指的是那个特定的人。   陆机听的有些发懵,往日聪明的脑子都有点不转了:“陛下就是陛下,独一无二的,怎么会成为别人?”   殷无极阖眸,从服从到叛逆,再从叛逆到理解,他真正懂得谢衍处境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独立的时刻。   “……本座今日与他对坐时,就像是在照镜子。”殷无极轻轻喟叹。   在提及谢衍时,殷无极时不时会以“我”自居,“我是很多年前的他,他是未来的我。或许,我也会走向那条路,正如我那位‘师尊’正在做的那样。”   “所以,哪怕本座与圣人闹僵,也与个人恩怨毫无关系。本座又不是小孩,难道会因为言辞而恼怒吗?……只是因为,本座无法直面世界上另一个‘我’,陆相,你遇到镜中的自己,难道不会感觉棘手吗?”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的、最无法面对的、明明不愿又不得不成为的……那样的‘我’,自然也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想见不敢见的存在。”   殷无极话音刚落,藏在幽深树影背后的圣人,背对着月下交谈的君臣,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眼睛。   这一番话,并非是说给陆机的,而是说给他的。   圣人境的行踪瞒得过半步渡劫的陆机,却瞒不过魔道至尊。殷无极早就发现他在此处。   陆机一身青衫,听闻此言,以为终于逐渐理解了一切,激昂地道:“不愧是陛下,真是深入浅出,臣懂了,完全懂了。”   “陆相懂什么了?”   “想见不敢见,这就是您冷着脸给圣人写信的原因?”   殷无极:“……”   陆机顿时联想到许多情况:“所以,您把圣人送的礼物扔到花丛里,后来后悔了,又半夜去找,好不容易才捡回来。还有,您一边引用圣人的集子里的句子,用罢,又故作抨击几句,臣当时还没懂您的意思,原来是下意识的啊……”   魔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下属在圣人面前揭他老底,他偏还不能点破谢衍藏身之处。   他只得阴阳怪气道:“陆相可真聪明,知道的可真多。”   聪明的陆相以为是夸赞,继续拍陛下马屁,道:“……其实陛下也理解圣人的处境,碍于立场与过往龃龉,您又得和前师尊针锋相对。但是陛下心胸宽广,气量大度,不和仙门一般见识,所以与圣人公是公,私是私,所以才关系不好也不坏,其实未必有多讨厌圣人,臣说的对吧?”   树影之后的谢衍:“……”似乎听到了不得的东西。   殷无极沉默了一会,骤然冷笑,磨了磨后槽牙,道:“陆机,你可真是个天才。”   陆机平日察言观色,兴奋劲儿过了,他此时看见黑着脸的陛下,缩缩脑袋,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不、不对,他哪怕领悟到陛下的意思,也不该直说的,这多刺激他。   这可是低级错误,他枉为人臣!陆机顿时意识到顶头上司这是恼羞成怒了啊。   “臣惶恐。”陆机半天憋出了一句,深感懊悔,忙低下脑袋,不和陛下沉沉的脸色相对。   “行了,你走罢。”殷无极也不和臣子一般见识,没好气地摆摆手。   “本座在外面再散散心,陆平遥,和你一块儿散步,怕是还没舒口气,就能被气出病来。”   陆机应了声,垂头丧气道:“臣诚惶诚恐。”   待到一头雾水的臣子离开了视野,殷无极也不回头,微微冷笑,道:“他走了,圣人还要藏多久?偷听别人说话,不是君子作风吧?”   谢衍被叫破藏身处。   他拂衣,披着一身星月,从夜色之下缓缓走来。   “陛下既然有话要说给吾听,何必假借他人之名?”   这些年,他们时不时冷战一场,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关系时好时坏的,随着仙魔关系的曲折而波动。   有时候,谢衍那股冷清模样真的教人眼前一黑,殷无极气的半死,不想理他,自顾自的生闷气。   谢衍也有被他那张尖牙利嘴堵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又拿他没辙,多半是恼的厉害,这倒是扯平了。   没有人真的断了联系,事实上,两道的时不时的龃龉,还得他们两个出面调停,谁都不能扩大化。   这就会出现极为微妙的场面。例如,前几日还冷言冷语吵过一架,隔日又得捏着鼻子坐在一处,看着对方讨厌的唇张合,说出锋利的言辞。   当然,这也不影响他们散场后默契地给对方递一个眼神,避开所有人幽会。   先前相见时吵的越厉害,幽会时,他们咬起对方的皮肉都会用力几分,直到咬出血来。   正如现在。   两人各自都没带兵刃,但不妨碍照面就过招。   谢衍并起二指为剑,抵在帝尊喉间时;殷无极的指骨,也正在他心口一叩,像是在挑衅。   “……事先声明,还在冷战。”殷无极声音冷冽。   谢衍自然没有让他的意思,指腹在他颈上滑动,似在磨拭,“没说不在。”   “本座可不低头。”殷无极恼他,“仙门作风蛮横,北渊没有道理要讨仙门的欢心。”   “宿怨已久,仙门防备也是正常,本就无错。”谢衍也坚持己见。   从各自的立场出发时,本就难分错对。他们作为至尊,坚持的都是必须要主张的事情。   月光公平地落在他们身上,两人互相睨着,谁都没有先移开扣住对方命脉的手。   视线胶着时,两人却不由自主,越靠越近,似乎是为对方身上那股致命又诱人的气味吸引。   谢衍爱他的热烈如火,三寸距离之间,他的瞳孔清晰地倒影出魔君的影子,烈火滔天焚灭。   殷无极爱他的锋利如冰,近在咫尺,他都要被谢衍身上凌厉的锋芒刺伤,让人陷在这股清冷的味道中。   他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本座当年,跟着圣人东巡时,也曾试过圣人唇上剑锋的滋味。”   “现在,这个吻……”双唇相覆的时候,亦如野兽在互相撕咬。死亦不休。   “您是要杀了本座吗?” 第447章 露水夫妻   这些年来, 不见面时,他们或多或少会恼恨对方,也时不时冷战, 言辞间夹杂着锋芒。   唇枪舌剑,也是割人肺腑的利刃。他们不脆弱, 也不让步,愣是这么僵着。   殷无极认为师长冷血无情, 有意无意地压制北渊发展, 有从“天下大同”倒向“仙门孤立”的嫌疑。   谢衍则是觉得弟子野心勃勃。过分的进取,在仙门看来就是“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仙门无法容忍曾经扶持的盟友觊觎首位, 也是理所当然。   政治上的斡旋, 情感上的刺伤,一刀一剑,刺着他们的心。固然有一时灰心,有止不住的恼恨,一旦相见时, 龃龉却化作燎灼的火焰, 点燃了他们的胸腔。   异于师徒之谊的激情如野草疯长, 连亲吻都像撕咬。   “为什么反抗为师?”   一吻毕, 谢衍眼眸深深,手掌反复抚弄他垂在颈后的长发,好似在侍弄他最爱的思归树的枝叶。   圣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越是温雅,越毛骨悚然:   “我的徒弟,想要反抗我的主张……别崖,你是我教出来的,偏在质疑我, 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生气?”   “您生气,也觉得骄傲。”殷无极吻完他冰冷的唇锋,唇珠上还有绯红一点。   “面对后进者,您哪里会觉得惧怕?怕是只觉得刺激,等本座更逼近些,您又会正面迎上我的锋芒。圣人的傲慢?或许是。”   “你谢云霁,看似稳定,其实是个疯子。”   殷无极掸了掸他雪白衣襟上的褶皱,笑着拂过师长的眼帘,又被握住手,他也不挣脱,“圣人之治,对仙门而言是德政,对魔修未必。”   “当圣人的矛头对准本座,迫使北渊归化。您此时让本座束手?天大的笑话。”   基于师徒的控制,早就失效了。   倘若他还是圣人弟子,有严苛的弟子规约束,他或许还会如三相那般,畏惧冒犯他的威严,受他规训,服从于他。   此时的殷无极,早就斩断缠绕的因果,只剩下情感的丝线织成细密的网。他愿意维系,那就相伴相守;他若转身离去,谢衍也拿他没有办法。   主动权早在殷无极这里,是他选择不离去。   他们不曾磨圆棱角,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对方的存在,彼此切割血肉,也教对方如鲠在喉。   谢衍静静瞥他,虽然唇边的弧线紧绷着,不言喜怒,但眼底流露出的赞许之意十分明显。   “吾动用非暴力的手段压制北渊,你若能在逆境中带领魔修崛起,五洲十三岛,当然有魔道一席之地。”   他温文尔雅道:“别崖,世上没有不经历斗争就能轻易得到的成功。为师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甚至还会成为你前进的阻碍。”   谢衍迫于立场,此时必须采取措施,仙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忌惮的强邻逐渐成为威胁。   “本座早就知道了,仙门若是肯让步,今日本座与圣人,也不会坐在这里。”   殷无极也不能让步,北渊好不容易迎来了爬坡期,现在对仙门跪下来,他的骨头还没那么软。   “那就耗着。”殷无极对此心平气和。   “吾不介意,与陛下比一比耐心。”谢衍亦是神情冷峻。   “这些年的债,本座可都记着。来日,且到本座超越圣人时,您可是要还的。”   “那也得等你超越我,别崖。”   “圣人,我们尚是盟友,本座可没和您撕破脸。当然,本座崇尚和平,非必要也不欲与圣人起干戈。在暴力之外,还有许多一争高下的常规手段……”   殷无极刺激他,似乎乐于看他神情变幻。   “在最初,我们早就定了规矩。”   谢衍作为掌权者,此时表情也不变分毫,“在红线以内的摩擦,自然有固定的处理方法。”   红线就在他们目之所及处,谁都不会真正去触碰,至少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   “……不过,这都是些老一套的话术,无用功的谈判,互相搪塞罢了。”   殷无极话锋一转,“圣人还没有听腻?”   谢衍纤长的五指在他浓密的长发中游走,悄无声息地控制住凶兽的颈项。   他附耳淡笑,“无用功也要做。”   “明明知道不可能,人还是会去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不断接触本身,仍然是一种意义。”   谢衍意味深长,“至少,关系没有断。”   殷无极也懂他言下之意,“五洲十三岛需要知道这一点,仙门和北渊,始终没有撕破脸。”   哪怕敌意已经在双方内部甚嚣尘上,只要至尊之间的交流仍然保持着,就如同激流之中最稳定的基石。   在动荡与激流之中的稳定吗……   哪怕他们这些年经历的摩擦不断,落日城边境、商队遇袭、仙修失踪,屡禁不止的走私,魔兵扩军……   矛盾积累下来,最终化为对强邻的怨言。   但他们谁都没有打破这局面的意图。   “斗而不破,以后会成为日常。”谢衍道,“别崖,我们或许都要慢慢习惯。”   殷无极静了片刻,忽然道:“当年本座随圣人游历仙门,也曾希望能修一条来仙门的路。”   他似在嗟叹,“路修好了,大门却关上了。”   殷无极直视着他的眼睛,“当年,圣人曾许诺下天下大同的誓言,向我描绘了光辉的蓝图。但如今,这样的愿景正在慢慢崩解。”   “或许,很快我们就会重回孤立和封闭,也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压制不住内部的矛盾,转而向外扩张,寻求解决方法。”   谢衍默默无言。他知道,殷无极的判断与顾虑是准确的。没人能逆势而为。   “圣人的道,变了吗?”   殷无极需要确定他的心思,他看似平淡的质问,正如最尖锐的一根刺,让谢衍如鲠在喉。   谢衍久久不答,最终道:“我们只能顺应时代,无论这股激流把我们推向何方。”   殷无极见他回避,也不追问,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没有人能逆流而上,包括你,也包括我。”   在漫长时光里,纵然他们的心不变又如何?   世情如潮,奔流向前,没有人能一直停在某个节点上,并且天真地认为这就是永恒。   短暂的温情结束了。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们也应该转身,各自返回神坛之上。   殷无极转身,寂静如幽谷的心,虽然因为短暂的温情回暖些许,又在交锋中重重坠在地上。   晨曦到来,幻梦就会成为泡沫,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立场上,视对方如对手。   谢衍没有当即转身,骤然拉住他帝袍的袖摆。   殷无极尝试抽袖,却不动。   “圣人阻止本座离去,是为何意?”殷无极没有回头看他,他怕见到谢衍深邃的眼睛。   哪怕冷枪冷箭已是日常,但这不代表,在炽热的爱燃烧之后,他能自如地面对一地灰烬。   白衣圣人久久不动。   殷无极感觉到晨曦的光渡过云层,乍然露出些许,照在他的眼帘上。他慌了,声音微微颤抖,“谢云霁,你放手!”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抿紧了唇,良久才低哑地问道:“最近,身体如何,心魔可有作乱?”   “一切正常。”殷无极当然不会说真话。   “之前说过,最低三年见一次,现在改一改。”谢衍停顿,似乎经历了许多斗争。   “……还要改,那什么频率?”   “一年。”谢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一年?”殷无极觉得今天的师尊有点不正常了,声音微微扬了些许。   谢衍阖眸,他如同晨曦中最寂静冰冷的雕塑,此时却因为光的到来,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   “改一下双修的频率。”谢衍一但说出来,也就不太矫情了。“别拒绝,对你没有坏处。”   他粗略估算过自己情劫的烈度,与殷无极需要见他的时间段,大致得出了这个时间点。   真是稀奇。   他们明明斗的厉害,明眼人看来,一圣一尊的关系是在渐趋恶劣,走向滑坡的。   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定期约见双修,厮混在一处。或许幕天席地,或许是在隐秘的客栈,在庄重的寻仙殿,仙魔的边境地带,甚至是遍地仙门弟子的微茫山。   殷无极微微睁大眼睛,他的喉头干涩,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谢云霁主动要求与他双修,今天太阳从哪边升起的?   说罢,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象,“是从东边升起的啊……”   谢衍见他一副梦游似的场景,沉默了很久。   但是,很快圣人调试好了心态,抱着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崖的心理。   他抢先堵住了情人的话头,道:“冷战又不影响双修,定期压制心魔,对你而言,不是坏事。”   “……”殷无极说不出话,脸却迅速红了。很快,他的耳根子都染上绯色。   “圣、圣人怎么突然……”殷无极下意识地摸了下耳根,觉得滚烫,也笨嘴拙舌了起来。   “我、本座得想想,想想。”   谢衍挑了挑眉,端详着他绷不住冷静的侧脸,心情蓦然好了几分。   他甚至在想,倘若能一年见一次别崖,总归比熬着心里无名的火,算着下一次谈判的日子,来的好过些。   他身侧还是微风和繁花,无数陆离的光影,在晨光中如泡沫消散,连同那些低低的私语和诱惑。   圣人不会为这些虚假而动摇。他只会主动出击,掠取自己想要的。   煎熬与忍耐,已经足够折磨。   “好吧,勉为其难,就这么定了。”殷无极觉得自己不亏,甚至还占了便宜。   何况他确实需要时不时见一面师尊。   心在撕扯,但是身体与元神早已离不开对方。   “明日之后,哪里见?”   “山脚下有个小镇,名为云龙 。”   殷无极用惊奇的目光瞧着他,直到把师尊看到不自在,他才慢悠悠地笑道:“那就如圣人所愿,做完宿敌之后,就再做几日夫妻吧。”   真是怪异的关系。   谁也没见过这么扭曲的情人。   待到仙魔众人走完了,明明各自离去的一圣一尊,却默契地化身凡人,在山脚下的小镇碰面。   殷无极盘膝坐在桥边打水漂,柳叶依依,落在落着微雨的小河边。   白衣书生不知何时立在他身侧,道:“该吵的架,在山上都吵完了,现在什么也不谈。”   “只谈床笫之事?”   “是双修。”谢衍非得安上一个公事公办的逻辑,纠正道。   “好吧,双修。”   殷无极也不回头,只顾着看水中倒映出的身影,“与本座这样私通,您就不觉得荒唐?”   谢衍苍白如雪的容貌印在碧波之中,丢入一块石头,则化为涟漪散开。   殷无极看着水中的他,只觉得自己又摸不清圣人的心思了。   “荒唐就荒唐了。”谢衍把坐在河边的帝尊拉起来,温文尔雅,“不被发现就行。”   “做露水夫妻的事情,怎么算私通?”   “这叫做温存。”   “……”好,重新定义温存。   殷无极沉默片刻,谢云霁真的吃错药了吧。 第448章 他的目光   云龙镇上以农耕、采茶为业,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镇民时常见仙人访仙山,对于来往旅客不以为怪。   一间空置许久的民宅被两位青年暂时租下。   主人收了金, 喜不自胜,连连谦称条件简陋。   玄袍青年调侃:“就看谢先生愿不愿意屈尊了。”   白衣书生却道:“陋室, 自然有陋室的乐趣。”   两人容貌出众,谈吐不俗, 不乏有人猜测他们同居一室, 关系匪浅,多半是契兄弟或是小情人。   暗室内, 光芒从一扇窄窗透出。   谢衍盘膝而坐, 除却竹编蒲团外,别无他物。   昨夜的荒唐之后,他独自占着这昏暗的屋子修炼,已有约莫半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 浓稠的晦暗在他眼底动荡。双瞳凝着薄薄的冰, 连眼睫都染了霜冻。   “还是不行吗?”谢衍微微仰起头, 看着那一线天光落在他额上, 坠入最深的眼底。   圣人的心不静。   谢衍与爱人抵死缠绵时,那些记忆构筑的幻象不与本尊争辉,纷纷如泡沫消融在他身边。   一旦他独处, 幻象又从光影中生长,阴魂不散。   例如此时,“幻象”少年别崖跪坐在他面前,如同跪在荆棘上,赤瞳流泪, 双膝氤氲着血色。   “师尊为何不看我?”   “幻象”的声音已与当初的殷无极别无二致,哭着道:“师尊,救救我,您不是最喜欢我了吗?为什么不救我。”   “幻象”双膝挪移,似乎要靠近他。膝盖血肉模糊,双腿好像是被刺破的花苞,又被刀锋揉碎,膝行至他面前时,暗室的地面上擦出条条惨淡的血痕。   “弟子跪下了,您为什么不放过我……”“幻象”哽咽。   圣人冷冷地看着他,幽暗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因为你,不是真的。”   谢衍拂衣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毫无瑕疵的“幻象”。   他恨透了这种读他心事的劫难。   别崖是他的逆鳞,哪怕是他的劫难幻化出的像,他亦觉得亵渎。   青年面无表情,单手捏住“幻象”的脖颈,重重撂倒在地面。   “幻象”如同被撕扯碎了翅膀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这带着禁制的灵气中脱离。   谢衍神态异动,喷薄的怒火在他双瞳里凝聚,伴随格拉一声脆响,他徒手捏碎了“幻象”的脖子。   “幻象”惨叫,很快就抽搐着不动了,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他的面前。   谢衍拂衣起身,白衣无暇,俯瞰着空无一物的暗室。   虚假的血痕褪去,流转的光芒微弱、暗淡,照着他的背影,勾勒出他的绝代孤独。   “别崖,不会下跪,也不会求饶。”   他曲张手指,这双手修长、白皙、稳定。   杀人不见血,只会灰飞烟灭。   谢衍停顿片刻,似是想到什么,微微笑道:“他骄傲着呢,定是不容许我眼中还有旁的事物。情劫的幻象也不行。”   时至今日,情劫还只会变作别崖少年时的模样,作出虚假的模仿。   可是,这“幻象”越是拙劣,越教人生气,他越想见到真正的别崖。   听他说话,欢笑,哪怕是争吵,只要在他身边。   所以,他从无视幻象,到杀死虚影。   谢衍每一次将幻象捏碎,都感受到难以遏制的杀意,从他早就如同冰雪的道心中生长出来。   剔除眼中一切与真正的别崖无关的事物。   圣人秉持着超乎寻常的稳定,谁也不知道,他的本质有多疯癫。   暗室之中,封闭的幽黑双瞳,无法通往圣人难知如阴的心事。   他如此遮蔽情劫对他记忆的读取,当然有代价。   “圣人的修炼结束了吗?猜猜我带回来了什么。”   殷无极早上就跑出去闲逛了,见师尊要修炼,他也只是感慨,师尊“天下第一”的地位,却是时时不懈怠,活该他举世无敌。   此时,他刚刚采茶归来,竹编的簸箕里装着的,正是他天不亮就出门采摘的成果。   他的速度可比茶农快多了,不多时就集了许多。   他打算亲手炒制新茶,作为此次道别的礼物。   殷无极双袖挽起,露出莹润的小臂,正在拣着簸箕里明显的坏叶,满心的欢喜。   谢衍撩起衣摆,从原本紧闭的暗室中走出。   他如圭如璧,从花树下经过时,宽袍大袖,衣带飘飘,正是君子行于陌上,足风流。   昨夜的露水从花枝上坠落,在澄澈的微光中消隐。   殷无极抬手,拂开飘落的花瓣,恍然意识到:“啊,不该在树下挑选的,风一吹,花瓣都混进去了。”   “那就一块炒制。”谢衍走到他身边,抬袖,为他挡住昨夜的风露。   他的双眸原本空空如也,是完全闭锁的心门。   直到,他的视线移到殷无极的脸庞上时。   他的眼睫轻颤,眸底忽然就泛起溪水的涟漪。   似蒙蒙的雨雾,似安静的山泉。   冰雪消融,在涌流。   殷无极也凝视着他的眼睛。   此时,对视也仿佛接吻,胶着也是缠绵的欢爱。   “谢云霁,你今天,有点不一样。”殷无极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口热热的,百味杂陈。   师尊待他一向这样温和妥帖,有些时候,甚至会给他一种圣人也会爱人的错觉。   殷无极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处,想不清楚,他就假装没发现,甚至开始使唤师尊,“谢云霁,帮我看着点。”   说罢,他依次摆好生锅、二青锅、熟锅,精准地控着微火,开始炒青。   谢衍没有看着锅,却侧眸看向他,见他侧脸清隽,见他鬓发被热气蒸腾,他抿起不点而朱的唇……   “师尊。”   ……他在说什么,好遥远,听不明白。   视线如同缠绵的丝线,轻滑过帝尊脸庞的每一寸,然后落在正在唤他的唇上。   “谢云霁!”   圣人这才恍然惊醒似的,视线微微凝聚,容纳了情人完整的轮廓。   “什么?”谢衍下意识地应了一句,他按了下眉心,有些烦恼地蹙起眉,“我走神了。”   “……走神?”   殷无极若不是看到他那副发怔的样子,真以为谢衍在和他开个荒谬的玩笑。   他无奈道:“圣人方才那状态,本座若是对你有恶意,百分百能给你来一刀,这都没察觉?”   “谢云霁,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哪里不对?”   谢衍的眼神迅速恢复平静,他又把那浓稠的暗火藏回心门之后,淡淡道:“错觉。”   殷无极平日里喜欢笑闹着说些暧昧的情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唇舌含着一颗真心。   要不要赌一把,交出去,去换?   一滴露水落在他的额头,滑落到侧脸,冰凉让他回过神,惊觉方才潜藏的危险。   开什么玩笑,他们之前吵的有多厉害。   等到断了青,晾晒的时候,谢衍仍不走,呆在他身边,用那种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他。   这种视线的触碰,已经让魔君敏感极了。他几乎能察觉谢衍的视线到底落在了哪些地方,如何勾勒轮廓,又在何处流连忘返。   殷无极忍无可忍,“谢云霁,你怎么老盯着我看。”   谢衍克制幻象的方法,就是剔除一切虚假。   让眼底占满本尊的影子,自然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谢衍不能直说情劫相关,只是看着要炸了毛的小狗,抚摸他为行动方便,认真挽起的高马尾。   “帝尊甚美。”他道,“更甚春光三分。”   “又讲些动听的话,本座被圣人骗多了,早就免疫……”   又被他的视线笼罩了,谢云霁这人,真的是……   他不知道,这样的眼神,比情|欲还要放纵么?   谢衍浑然不知这种举动有多缠绵悱恻。   他把眼底填满了帝尊艳绝的容貌时,果然,幻象就不来骚扰他了。   “很困扰?”谢衍的声音温和,但是不知为何,殷无极听出了一丝阴影。   “也不能算是困扰,只是……”   殷无极觉得自己近乎在师尊的视线下赤|裸,好似要被剥开心脏的每一瓣,点检审视,任人宰割。   直到殷无极忍耐不住,落荒而逃时。   谢衍才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失落的模样,“吓到他了?”   “我,看上去,很不正常?”他看着手掌,依旧纤长稳定,“明明没有变化。”   他不知道,人的血肉在神像内部突然挣动时,到底意味着什么。   欢愉总是持续许久,仙魔两道的至尊背着人搞地下情,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背德,点燃激情。   又是一夜的露水情人,激流的力量填满彼此身体里的灵脉,让每一根力量源泉,都充满丰沛的活力。   临时的纱帐遮掩着情事的痕迹,烛台摇曳,也将纵情忘情藏进背面。   殷无极像是被喂饱了似的,身躯修长柔韧,困倦地蹭到他怀里,闻到梅花的雪香,他安心的很,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他枕着师尊的手臂,看着简朴的天花板,作些离谱的担忧,他道:“谢先生明明那么洁癖……我是不是选的地方不够好,您不喜欢,果然,下次要去找个条件好的地方双修。”   谢衍声音清冽:“有别崖在,其他的不重要。”   又是一句似是而非的情话。   不知真假。   殷无极完全不知道的是,在这简朴的帐中,圣人拥着他,像是要把所有风雨都拒之门外。   暗影逼近了,疯狂的低语接踵而至。   但是谢衍不给任何一个眼神,视之无物,只顾着抱住他的爱徒。   前路无光,他驻足时,殷别崖是他的世界唯一的坐标。 第449章 七情复苏   第二日清晨, 谢衍又在静室闭关修炼。   殷无极纵然不过问,却感到奇怪:以圣人的境界,早就脱离了“形”与“象”, 而是踏入了修“心”与“意”的领域。   他们这种境界,平素不需要闭关修行, 吐纳时就浸润天地灵气。只要他们还在呼吸,就时刻在修炼。   所以, 谢衍对上叶轻舟时, 才是那样近乎碾压的局面:剑技与剑意,一是修“形”, 二是修“心”, 自然后者超然。   “奇怪,谢云霁身上,怎么处处透着奇怪。”他开始思考这几日谢衍的不寻常之处。   昨夜,抵死缠绵时,殷无极甚至有意抚摸过圣人每一寸肌骨, 光滑莹润如白玉, 触之微凉, 不见半点伤痕。   魔君独立门扉之外, 茫然看着爬满藤萝的简陋院墙,幽香浮动,他却无意欣赏。   殷无极自顾自想:“谢云霁一反常态, 主动提出双修,莫不是遇到了勘破境界的关键时刻,遇到瓶颈,才尝试以双修之法辅助破境……”   “可是,如果遇到修行瓶颈, 谢云霁的第一选择必是依靠自身,他的秉性,基本不会考虑借助双修这等外力。”   “而且,我们还在冷战。”殷无极满腹委屈,垂下眼眸,“师尊不会向我认输。”   小镇寂静,寒雨淅沥,天地都是灰蒙蒙的蓝调。   破旧小屋有结界笼罩,殷无极等的久了,拢着衣袖,背倚着粗糙陈旧的木门,慢慢进入静息状态。   这些年高居魔宫,谢衍不在身边时,他也逐渐形成了压制心魔的有效方法:   将一切情绪、欲望、魔气等降到极低,遏制情绪波动,将沸腾的火封在寒冰之下。   识海中,横江铁索封心棺,他压制的很好。   殷无极看似面对一面斑驳的墙壁,实则眼底空空,什么也没有。   或许,唯有这扇门开启,他等的人映在眼瞳里时,静止苍白的美人,才会如雨后的虹霄,绽放出明媚的颜色。   殷无极却不知,一门之隔的谢衍,此时也抵着门扉,心神动荡,与他脊背相对。   有结界隔绝,他们虽然后心相贴,却并未心神相通,反倒状况南辕北辙。   谢衍现在说好也不好。   每一次双修后,圣人对于真假的感觉会更敏锐。   这可以暂时加固他的心神,眼前反噬的劫难幻象会稍微缓解。   颜色减淡,频率减少,也更容易分辨。   当然,这也有副作用。   谢衍攥紧心口,在调动元神的瞬间,顿时汗湿重衣。   对于“另一半”的感知,更清晰了。   殷别崖在他的身体、灵脉、发肤、脏腑、识海、甚至是元神里的存在,正在迅速提高。   刚刚双修过,对方的魔气仍在他灵脉游荡,还未完全转化为灵气,化为己用。   哪怕道体记得相融的经验,但存在感的超拔提升,正如春草从血管里生长出来,在他体内恣意蔓延。   与初次双修时的异样感,竟然是伯仲之间。   甚至有一瞬,让谢衍怀疑,他毫无瑕疵的神像,要被殷无极从内部掏空了。   “……错觉么?”谢衍调息吐纳后,这种被“侵蚀”的感觉,才缓下许多。   冷汗浸透衣衫,他好久没有这样狼狈过,涣散的神光凝聚时,仍有失控感,“危险……”   这种浸透,绝非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而是千年的滴水穿石!   圣人的神像太坚不可摧,常年供在高阁上,任凭世人仰望,没有人妄图融化千年的寒冰。   唯有一人,执拗了千年,哪怕效仿尾生抱柱而死,也要与他纠缠到底。   他的爱徒永远在勇往直前,直到踏入无人触及的神殿,登上高不可攀的台阶,走到他的身边。   当年,殷无极成尊时,他登上半截寻仙殿的长阶。   另一半,是谢衍主动走下的台阶,才与他平视。   时间如白驹,当年被压制的帝尊,如今与他分庭抗礼,坐在谈判桌的两侧,刺骨的锋芒竟教他忌惮!   他们并肩而立,却是背向而行。   仙与魔,分岔的道路,让他们站在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不过,幻象暂时消散了,这是件好事。”谢衍现在急需解决的是这件事。   他已经无比厌恶“假”,只要不是模仿别崖的“幻象”,让他厌烦到几欲作呕。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相较而言,别崖的存在感在他的元神中快速提升,虽然更加危险,但是谢衍并不排斥。   因为,这是属于“真”的范畴。   他若有朝一日将就死。杀他的,应当是本真的情人,而不是这虚妄的情劫!   “玩火自焚么……”白衣圣人撩过汗湿的黑发,眼眸却是极其明亮慑人。   “红尘卷的警告,最终还是成真了。”   情劫来势汹汹,他痛苦之余,竟然有些甘之如饴。   “不过,还有些迹象需要注意。”情劫虽热烈汹涌,但谢衍的理智未曾减退,自顾自分析。   “这些虚假的‘幻象’,会勾起我止不住的杀意,这种暴怒极难克制,我甚至徒手杀死了好几个‘幻象’。”   “杀死之后,我本该七情淡漠,无波无澜,但是心中竟短暂生出了极为扭曲的快意,还是意识到不对,迅速念‘清心咒’和‘意藏诀’才得以缓和。”   “‘情劫’会让人想要杀死情人,这种饮血的渴望,才是这道劫难里最折磨的东西。”   “自古大能修士动情劫,最终的结局,多半是杀道侣证道。他们最后多半销声匿迹。”   谢衍握着剑柄的手抬起,指尖痉挛,竟强行取消了即将并指化剑,打破结界的手势。   陡然间,他的指缝溢出鲜血,落在暗室的地面上。   滴答,滴答。   谢衍微微笑着,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看来,这劫难,还不能攻破我的心境。”   他待别崖固然偏执。   但这份偏执,恰恰是让他活,而非让他死。   想要把他往另一个极端上引导,以目前情劫的烈度,恐怕是做不到的。   谢衍抵着门扉慢慢坐下,盘膝运功,藉由这儒门道统最高的劫难,参悟奥妙的法门。   幻象没有了,他本该心境空明。   忽然间,谢衍从识海深处听到了一个声音,空空泛泛,没有实体。   那声音道:“圣人,请回答,情从何处起?”   谢衍猛然睁开眼睛,在幽影里,他的神情忽明忽暗。   下一刻,他竟是握住了山海剑的锋,用剑的割伤来镇定精神,才不至于迷失在如同潮水般蜂拥而来的记忆。   “……情从何处起?”   谢衍似乎困在了这个问题里,也困在了他时至今日的人生里。   这勾起了他千年的回忆,那些本该褪色淡去的画面,那些他观之不起波澜的日常……   陡然间,变得浓墨重彩了起来。   人间坊市,琉璃灯幻彩的光芒,亮起了。   小楼冬雪时,师徒的围炉闲话,有声音了。   梅花林“苦寒来”里,他闻见幽幽的清香。   一碗端到他面前的热汤,蕴含着无数烹调者的巧思。真是美味……   谢衍伸出手,似乎触碰到多年之前,沉默立在他半步之外的孤傲青年“无涯君”。   他的脸庞,微微冰凉。他死在他的记忆里。   “情自何处起,这么多年了,怎么能说得清。”   或许正是不知何处起,谢衍如今的反噬才这般猛烈。   圣人之道太过“存天理、灭人欲”,所以“感觉”回来的太晚,也太迟钝了。   直到崩溃开始时,他才惊觉,“爱”到底是何种模样。   他叹息:“我竟然觉得,模仿出‘爱’,就是‘爱’的本真,也能让他体会到‘爱’的回应。”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爱’的一种表现形态。”   “……不过是,一面镜子而已。”他叹息着,在剖析内心中,感受到了久违的激荡。   情爱,是要主动去掠取的。   谢衍会焦虑,不安,患得患失,甚至无差别地嫉妒还能守护在别崖身侧的任意魔宫臣子甚至魔民。   他会在脉脉温情的背后,感受到吞噬他理智的阴影正在扩散。   私心啃噬公义。他开始偏颇,摇摆,放纵欲望,失去平衡。   桩桩件件,都不是圣人应该有的心思。   直到某日,春风奔向野火,烧尽原上草。   谢衍才意识到,这些年来,他一直身处大火之中。   殷无极蹙眉,虽然结界表面仍然平静,但他们识海相连,就算彼此封闭入口,但也不是完全封锁。   他方才,感受到了另一端传来的震动,谢衍的心境出现了激荡。   “这种转变,是好还是坏?”殷无极辨认不清,因为师尊的识海,他压根没进去过。   起初,是他的境界差谢衍太多,承受不住。   到后来,他登临尊位,成为魔道帝尊后,他也关闭了识海通道。   除却压制心魔需要,谢衍基本不来他的识海了。   只分享欢愉,不分享秘密,这是两人的共识。   正在殷无极打算破坏结界进门时,结界消融了。   门开了,谢衍独立于门前,白衣如雪,神情不变:“别崖,你在等我?”   殷无极观之,着实琢磨不透他越发完美无瑕的情绪,犹豫片刻,试探道:“圣人修行可还顺利?”   所幸,谢衍一如既往地为他解答:“是圣人境界中的日常‘悟道’,吾最近为仙门烦忧,诸事纷扰,才没有时间闭关。这几日……灵气充沛,条件正好,适宜顺势而为。”   他看着殷无极尚有些狐疑的脸色,知晓他不太信,也是一笑,不再多做解释,只问道:“别崖,等我许久了?”   “都日上三竿了。”殷无极见他不多说,知道无论是他在修什么,都不适宜对魔尊讲,所以也不追问。   “许久没吃别崖做的吃食了。”谢衍一顿,突发奇想,“不如我们出去采买一些食材……”   谢衍早年就淡漠的七情六欲正在慢慢复苏。   他想起当年小徒弟为他洗手作羹汤,那滋味美妙的很,于是也有了几分主动尝试的欲望。   殷无极莫名地打量他,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良久才道:“谢云霁,你说,你想尝些吃食?”   谢衍这才意识到不对。   往日的他,是从不会提出这样具有人间烟火气的要求的。   “……虽然不知道圣人是有什么奇思妙想,但是,既然您提了,做些吃食……倒也不是不行。”   殷无极在魔宫基本辟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他是被北渊供奉的地上真神,没有魔宫臣子会让陛下动手做吃食,多半是他提一嘴,就应有尽有。   以前关系好时,魔君唯一下厨的时候,就是为了给圣人做些小点心,见面时赠送,或是干脆寄去仙门。   除此之外,他的花艺,茶艺,还有香道,种种都极为精通,大师水准,很拿得出手。   圣人喜欢风雅事,他也喜欢。   如此,意趣相投,心灵相通,怎么不算知己。   只不过,这些年来,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冷战的时候比和好的时候多,殷无极也不再准备这类礼物了。   谢衍向奉行“君子远庖厨”,从不接近厨房。毕竟,他完全辟谷,根本没有口腹之欲。   就算在赴宴时礼貌性地食用一些,也都是些仙草灵果等简单烹调后的素食。   午时,一圣一尊挤在了这件逼仄民宅的厨房里。   比起精通白案的帝尊,圣人在厨房之道上,简直是什么都不会,纯粹的吉祥物。   “想吃什么?”殷无极换了身简便的衣衫,利落地挽起袖子,准备从须弥空间里掏出些最顶级的灵材,让突然抽风的师尊知晓他的手艺有多厉害。   谢衍想了一下,回忆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他觉得都好,“都行,只要是别崖做的。”   “……”没见过这么点菜的。   谢衍见徒弟处理食材十分利落,觉得自己像个饭来张口的不合格夫君,明显一顿。   他似乎试图挽救形象,从一干食材中拿起一把菜叶,慎重地观察后,问道:“别崖,应该怎么处理?”   圣人谢衍通晓世间几乎所有药材的形状和药性,但是,他对于这种看上去长得都一样的野菜实在是……   分不清楚。   殷无极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圣人在发懵,用学术研究的劲儿查阅书籍中,顿时就笑了,“择菜……算了,您应该不会,我来吧。”   “……吾应该行。”   “真的吗?”   谢衍沉默片刻,最终交出了不知名的菜,看着徒弟娴熟的择菜、焯水、控火,继续杵着当他的吉祥物。   看来,想当个好道侣,他未来还有好多东西要学。 第450章 新的时代   天元历年550年, 北渊洲的常备魔兵扩张一倍,四海升平,经济繁荣程度首次望仙门项背。   仙门涌动的暗流, 逐渐泛上明面。   船大难掉头。仙门盘踞三洲,地大物博, 却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巨人,各地有各地的主见, 沸反盈天。   作为仙门之首, 圣人谢衍不堪其扰。   这样的迟滞与怠惰,终究成为跗骨的毒, 沉积在巨人的骨髓深处。此时不显, 但终有一日会化作流血的伤口。   这百年来,帝尊剪除地方豪族羽翼,笼络将领,提拔人才,盘查地方贪腐, 甚至悍然灭佛……   雷霆手段下, 中央集权的好处, 正在尽数彰显。   君王一道命令, 即刻就能传出魔宫,下达乡野。   北渊魔洲这座庞大的机器,曾因为奴隶制锈死了千年, 经过百年的平稳迭代,终于从分散化为聚集,紧紧团结在帝王麾下,甚至以为这将是极目可见的永远。   新一代的魔民听着他征伐北渊的故事长大,在已经和平稳定的北渊安居乐业。   他们没有体会过饥馑、兵祸、灾害和盘剥, 身上亦没有耻辱为奴的印记。他们生来就活在盛世里。   从上个世代活下来的魔修寿元终有尽时,正在陆续辞世,帝王的长生碑却成为祖训,在家中被代代供奉。   第一代离世的人,阖眼之前,仍然在向上苍祈祷:   “北渊得陛下,是魔道之幸。望陛下寿与天齐。”   “永不至天年。”   同时代的仙门,依旧是强大富饶的。倘若不和北渊比,没有人会认为仙门是在倒退,只会认为仙门执五洲十三岛牛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稷下学宫举办的百家论道刚散场,正是百家各贤士聚集在一处,互相交流的时刻。   作为中洲儒道一派,百家宗主齐聚微茫山,当然是有意应对仙门内外越发复杂的形势。   “太快了。”法家宗主韩度不禁感叹。   “同为修真道统,仙门的改变,总是平稳而迟缓的,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在慢慢改变,修真者有的是耐心。”   “但是北渊的‘那一位’尊者不然,他今日所做的一切,像是积蓄了许多年,终于喷薄而出的洪流,不断地冲刷着北渊洲每一个未曾触及的地方,革除他看见的每一处弊病。”   韩度甚至觉得诧异。他知道法的修订有多艰难。   即便是他派出所有的法家弟子,想要制定一部适合当下仙门规则的法规,也是需要十分慎重。   想要让一部法律成文并通过,被所有仙门认可遵守,需要经历的时间,怕是得以十年为期计算。   还好,修真界对于时间总是没有概念的,十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这位赭色法袍的法家大能抚着掌,似乎在忧悒:“北渊的政令颁布的很频繁,就好像他不需要休息,也好像已经准备了许久。”   药王本不爱参与政治,见他们自顾自探讨起来,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他想道:“如此激进的作风,正像是,那孩子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年了似的。”   圣人本在整理书稿,耽搁些许,才从上首处的坐席走下,身着标志性的白衣儒袍,清贵静雅,不似人间客。   “诸位先生,在谈论什么?”   谢衍在稷下学宫,向来用最平等的姿态论道。   所以口称“先生”,彼此尊敬,也成为学宫里独有的默契。   “我们在谈论北渊魔道。”墨非随即接话。   时间在修士身上的轮转虽然缓慢,但也是在流逝的。如今的墨非身着黑色长衫,束着布巾,比多年前沉稳许多。   “比起我们在这里胡乱揣测,不如让圣人谈一谈,定有真知灼见。”杂家当代的宗主名为吕宋,是八面玲珑的性格,“哎呀,错了,在学宫,吕某该称您为谢先生,实在失礼。”   这是避不开的话题,在座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魔君的师承?都在竖起耳朵听谢衍的答案。   “不是急功近利。”谢衍似乎知道他们要问什么,双眼好似有不知名的情绪掠过。   但在众人想要追究其根本时,他又恢复冷清如雪的神情,将情绪深藏。   “……而是北渊洲终于抵达了这一刻,没有人会在此时自断前途,为了仙门的要求而放弃机遇。魔君,当然不会退一步,即使是与仙门关系破裂。”   机遇千载难逢,尤其是一个长期沉沦的道统向上的机遇。   可以称之为“气运”。   天道的气运,降临在北渊的时候,太少太少了。   不公平吗,确实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样的不公持续了几千年,自然就被当做理所当然。   魔道更加野蛮卑微,所以是“堕入”,仙修理所当然地排斥这一切,持有积年的敌意。   哪怕现在的魔修,已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在现在还掌控仙门绝大多数高层席位的宗主长老眼里:“魔”,只不过是从四肢着地爬行的牲畜,成为双足站立能使用工具的猿猴,怎能算人呢?   之前,仙门的确扶持过尚且孱弱的北渊,但那是仙门的老爷们厌倦了斗争,想着:投喂一些食物,如同驯养一头蛮横的野兽,只是让魔修不要妄图劫掠滋扰罢了。   谢衍执着儒卷,声音清冽道:   “诸君,请试想,倘若各位先生是常年挣扎在泥地里的魔修,难得能挺起腰板做一回‘人’,还会重新跪下去吗?”   “……不会。”   温暖而不灼烈的日光透过稷下学宫洞开的窗,照在他们的侧脸上。或是忧悒,或是警惕,或是理解,又或是不解与深思。   “我知诸位皆是文质彬彬的君子。”谢衍的声音轻而缓。   他似乎洞悉了百家宗主心中最幽暗处,“诸位,难道属意不择手段地打压魔道,让其永远无法超越仙门吗?”   这句“不择手段”太直白,终于让学宫陷入沉默。   良久后,韩度摇头否认:“不思锐意进取,但求打压对手,此非君子所为。”   “小人之行,不可取。”   各宗主都是诗书礼乐出身,践行己道多年,实在接受不了突破下限。此时他们对视一眼,纷纷摆手:“我等求的是大道,而非小道,圣人,万万不可。”   谢衍似乎预料到了他们的选择,淡淡笑道:“诸位君子当然不肯。但是,仙门却不只有君子。”   他此言意蕴深长,刚一落地,百家宗主们脸色变换,化为凝重。   韩度代谢衍说了不能说的话。他压低声音道:“道门自从换了掌事人,内部的变动颇多。”   风飘凌在三相中最先有列席的修为。作为圣人弟子,他参加宗主层级的探讨也是当仁不让。   他更加孤直,看不惯的事情就直言不讳,冷笑道:“岂止变动颇多,差点都把上个世代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老尸给掘出来了。”   墨非叹道:“本来都被淘汰到仙门边缘或是末席的那些世家大族,又成为了那位新‘道子’的座上宾。”   名家宗主好辩,名公孙辩,极是牙尖嘴利:“那些各本就是惯作‘土皇帝’的,只讲血脉尊卑、宗族传承的货色。”   “虽然过去也不乏举族举宗供出大能修士。但近些年来,已经没落许多,眼看着气息奄奄,要被淘汰出修真界了。却没成想,道门换了个掌事人,这些半个身子进土的老货,就纷纷闻见了味儿,簇拥他上位,也向他靠拢了。”   他们皆不点名,但句句都在抨击宋澜玩弄权术的行为。   谢衍才是仙门之主,宋澜接替道祖管理道门,无论从修为还是从地位、辈分上,皆是得向谢衍低头。   但此子疑心病重,又觉得圣人东行时笼络他道宗势力,非得自己拉出个自己的圈子,不管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势力范围笼,也是急功近利的很。   儒门七贤之一、孤松先生林越思及此,不满道:“倘若道祖他老人家没去云游……唉,多少也得管着些后继者吧?要不是面斥不雅,在下就……”   面斥自然不雅,但道门话事人,身份权力摆在哪里,哪是能轻易面斥的。   谢衍并未显露情绪,只是静静陈述:“帝尊灭佛之后,佛门那边也有变动。继道祖之后,佛宗也于近年声称年事已高,不再过问佛门事务……”   “其实,近五百年来,佛宗已经过问俗务极少了,都是苦海寺和慈航寺的当代主持在掌舵。只有在历年佛门大会上,佛宗会定期露面,诵经论佛而已。”   谢衍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   两位圣人听到了天年的声音。   圣人寿数约五千余岁,道祖、佛宗两位圣人,已经近四千五百岁了。   倘若天门始终不开,延寿就无从谈起。或许五、六百年后,就会听到道祖羽化、佛宗圆寂的讣告。   这是众人心知肚明,却莫敢言说的真相:“仙门三圣中,除却儒家圣人,其余二圣,皆在快速老去。”   韩度先扫了眼圣人无喜无怒的脸,轻声补充:“至于隔壁的魔道帝尊,更是正值盛年。魔君殷无极,比起圣人,还要小五百多岁呢。”   “一圣一尊的时代,真的来了。”   众人却忍不住心生恐惧,兀自心想:可是,这未必是一个和平的时代。 第451章 枕边杀意   无忧城遗址曾经是沙漠中的废墟, 圣人东行时,曾路过此地,承诺:“复现昔日繁荣。”   这些年天道边陲的动荡中, 无忧城偏远,隶属关系开始模糊。在仙魔形式上的共治中, 无忧城立场微妙,城中势力达成平衡, 最终成为三教九流的聚集地。   仙门和魔道都态度暧昧, 所以管束越来越少。从曜日坡到无忧城,再至更远处, 法纪照不到的地方, 灰色就会成为新的秩序。   这里的“繁荣”,已然背离了圣人的初衷。   这也是制衡的结果。   沙漠绿洲的夜晚祭典,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大抵是无忧城地处曾经大兴土木修建,又因仙魔关系恶劣而搁浅的商道上,极度依赖外部环境, 呈现出文化交错杂糅的特征, 多元又包容。   上百年间, 伴随驼铃的声响迁移此地的, 有沙漠住民,有游商、有被排挤出权力中心、郁郁不得志的仙门宗族,亦有被帝尊放逐出北渊的异教徒。   他们都能在这座城池, 获得真正的“无忧”。   夜幕降临,祭典开始,一声激昂的鼓点宣告开场。舞女身上、腰间、脚踝佩戴着铃铛,随着舞步旋转作响。   泼天的酒水、炙肉的香气、绚丽的花火……豪宴开场,人们欢聚, 交着四方的朋友。不乏围着城池中央的大篝火跳舞、饮酒、狂欢的旅人。到底有多少修真者隐藏其中,就仁者见仁了。   南来北往的商旅叫卖特产,三教九流混迹谋生。无论画匠、傀儡师、木偶戏、戏班子、流浪者、游商还是匪徒,或者是左道术法、奇闻异事,黑白交易。一切都能在法外之城被包容。   善与恶没有明确的边界,无人会问你来自何处。   热情又冷漠的环境里,即使是昔日的情人,戴着假面在人海中重逢时,也能佯装初见。   不多时,戴着狼面具的玄袍青年拂开嘈杂人群,穿过腾腾燃烧的篝火,明确地走向灯影阑珊处,途中不免被路过之人嬉笑着挂上彩色的丝带。   不拘颜色,这是无忧城象征“抛却身份和过往”的习俗。   “初次见面。”青年声线慵懒,压低时,带着些笑。   白衣负剑的书生戴着遮了上半张脸的狐狸面具,绚烂的红纹也显出莫名神性。光影渡过,他的下颌轮廓优美,皎如白玉,却是气质冷清。   即使遮面,他也无分毫融入俗世的感觉。好似不是身处闹市,而是在神降临雪山,洁净无垢。   殷无极一时看的怔住,拂了拂面具边的穗子,触碰到冰凉的外壳,确信他摇晃的瞳孔被遮住,不会暴露出他的真实情绪。   他调整情绪,执起白衣书生修长的手,道:“今宵良夜,虚度实在可惜。若先生不弃,跟我走?”   他装作搭讪的陌生人,谢衍自然不会戳穿。   谢衍伸手,漫不经心地抚过他狼面具上的油彩,随意颔首,“那就走吧。”   正如这场狂宴上最寻常的陌生人。   人海擦肩的一瞬,他们看对了眼,在黑与白模糊的地带追寻刺激与欢情,醒来却如露水无痕,甚至不会知道对方的名姓。   在陌生的环境里,重逢也像是初遇。   谁都不知道,早就水火不容的一圣一尊,还暗地里保持了一年一度的密会。   甚至,这种行为丝毫没有为正道苍生、为仙魔大局考虑的大义初衷。   双修、不,有时候就是单纯地做/爱而已。   他们倘若当年关系恶劣,甚至近期闹了不愉快,也会照常做。不过是在床上不说话,只接吻,堵着对方的嘴,避免听到讥讽的言辞而已。   “先去城楼看会星星?”殷无极装模作样征询,却显然心不在焉,“……大漠最漂亮的就是星空。”   谢衍似乎是笑了,嘲他多此一举,“不必,直接去客栈,明日还有事。”   “好吧,直奔主题。”殷无极颔首。   谢衍拂过纤尘不染的白衣,似乎很看不惯这里帐篷、防风土瓦矮房和地窖的城建特色。洁癖惯了的圣人,倘若有的挑,还是极为讲究的。   “别告诉我,今天订不到上房,你准备了一间帐篷。”   “当然不会。”   受限于城中条件,砖瓦房不多,只有固定的大型帐篷。风沙停歇时,很多游商和三教九流付不起钱,都租赁最便宜的简陋帐篷露宿,搭在城东空地,风沙来时躲入地下,还算安全。   沙漠城池民风开放,百无禁忌。在纵情的氛围里,甚至有些看对眼的情人钻进帐篷就能胡天胡地。   很快,他们就路过商旅休憩的空地,左侧一座帐篷似乎在抖动,似乎有声音传出。   不多时,又伸出一只脚趾蜷曲的足,很快又被捉了回去,显然是搞的热火朝天。   谢衍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目不斜视路过。   他到底还是正经刻板的儒家君子出身,此时贯彻了“非礼勿视”的优良传统,竭力让视线落在前方。   “怎么选在这里?”   他微恼,“一年换个地方,虽然是为了掩盖行踪,避着些‘眼睛’,但是这也……”   “无忧城是沙漠中的枢纽之一。”   殷无极面具下的脸也红了,自以为没被发现,但是微粉的耳根从长发间露出,他害羞了。   “我也没想到,这里,民风这么开放……”   他轻声咳嗽:“就是约好在此地相聚,停留一晚上而已。明早就出发去找‘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是一种沙漠中的幻象,本不该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涉及到天道就不一样了。   此地有情报,声称“海市蜃楼”成了真。   还有幸存者惊恐声称,闻所未闻的妖群从“海市蜃楼”中跑了出来,在大漠深处肆虐、攻击过路的旅人。   天道结界的偏移,他们都很在乎,也从未停下过调查。   可受限于仙魔逐渐恶化的关系,别说是组成联合调查队伍,连信息公开都受限。   至于瞒着对方独自调查?毫无疑问,对面这位难缠的宿敌会直接插手干预。   “正好一年之期将至,我们可以彼此监视,共同把事情解决。”   “涉及天道,魔君想撇下盟友,独占情报?”谢衍本来没有波澜的唇,忽的微微扬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当然没有。”殷无极神情藏在面具后,但想来,并不会太愉快。   “盟友一词,在圣人口中,怎么有些虚情假意?”他当即回敬。   他们这些年的关系,并不算好。   不是大闹一场的决裂,而是无数事件堆积出的细小裂痕,矛盾的烈度不足以上升,却足够膈应。   理性上他们都知道对方的立场,但感性上却忍不住针锋相对,谁都不愿意低头。   如今戴着面具,不露真颜,或许是遮掩身份,又有几分,是暂时不想看见对方的脸?   更不必模仿热恋,去看什么大漠里的星星。   这样沉默地相携,来到无忧城里条件最好、价格也最昂贵的客栈,要了一间天字上房。   他们也不交谈,甚至未有肢体交流。进屋后,殷无极熟门熟路地设下结界,避开窥探。   谢衍卸下面具,率先解剑,置于剑架上。   殷无极也效仿,将无涯剑放好,“没带其他武器。”   这个规矩是上次他们定下的。   那次,他们在床上动了真火,各自摸向放在床头的剑,差点把提前设下的结界拆了个稀巴烂。   后来冷静下来,才发现没做完,床塌了。   第二天,向客栈掌柜赔钱时,掌柜那一言难尽的精彩表情,谢衍现在还记得。   “一年见一次,别崖,先不吵了。”   谢衍把灯烛挑亮,未解衣时,身形如松鹤,唯有长发放下来,披至腰间。   “那就多谢圣人,大人有大量?”殷无极笑了,他这么说话,约莫就是在轻讽了。   这就要追溯到上次的不欢而散,上上次的大打出手,再上上次隔着两洲在公开的通告上彼此针对……   总之,细小的矛盾太多了,都想不起来哪桩对哪件了。   但是谁都没提出废止这项一年之约,甚至还轮流决定地点,每年都不一样。   不过近些年,帝尊不肯入仙门腹地了,多半都是在边境地带。圣人更是从来不踏足魔洲。   殷无极轻解外袍,坐在微硬的床上,让出半个位置。   待到谢衍也坐下,他解玉钩,放落红纱制的帘子,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谢衍才轻叹,道:“难得无话可说。”   “我是有话的,却不知如何说起。”殷无极细长的眼睫垂下,轻轻颤动。   他们的喉咙都像是被哽住,爱是爱的,恋是恋的,但是接踵而来的,是同样的疲惫与消磨。   他们面对不同的情况,各自肩负责任够累了。与对方交锋,更是要绷紧情绪,不能落于下风。   就像是用钝刀子不断割着情人的血肉,伤口细小,日复一日,却是漫长的流血。   “那就不用说。”   “先接吻?”殷无极询问。   “嗯。”   原本相互舔舐伤口,现在却要互相捅刀子。可悲的是,他们寸步都不能让,否则对道统就是背叛。   殷无极以为自己理解谢衍,他最多有点怨师尊,一点而已,他是不恨的。   当他俯身按着谢衍的肩膀,咬着圣人修长白皙的脖颈时,几乎要把情人碾碎在狂潮中时。   他才觉得快感和快意的感觉如此相似。   “谢云霁,你还不认输——”   殷无极还没得意地翘尾巴,就听还处于快感旋涡里的圣人喘息一声,眼眸从混乱到凝聚,快速清明。   以前谢衍冷清无情,从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徒弟想要什么,给就给了,甚至还有意让着他几分,是无条件地在床上宠着徒弟罢了。   随着七情六欲的逐渐浓烈,谢衍作为“人”的本能开始作祟。   好胜心、报复欲、破坏、征服……   这些堪称负面的情感,无法宣泄,唯有向情人露出獠牙。   还好,别崖已经足够强,能够承受几乎有“神格”的,圣人谢衍的负面。   最后,谢衍把他掀翻在枕上,径直跨坐。   反过来单手掐着殷无极喉咙的,反倒是方才的承受者了。   “谁输了?”   殷无极带着报复心,非要在床上报私仇。   谢衍就能把挣扎的凶兽绑在床头。   谁折磨谁,还没个定论呢。   “别动,再弄坏床,你去赔。”谢衍忍无可忍,非得给他一个教训。   上次胡闹拆了床的是殷无极,第二天他非要叫师尊替他去背锅,谢衍已经背了一次了。   谢衍偏偏脸皮薄,要面子,心理阴影面积极大。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化身凡人行走,丢的不是自己真身的脸。   “这里的床不稳定,钉子都没钉牢。”   殷无极被摁着脖颈和爪子,老实了几分,“徒儿错了。”   帝尊倒是不怕被师尊报复,就怕去顶着别人怪异的眼神赔钱。   刚才他特意瞄了一眼,现在开始后悔没有专门钉结实一些了。   “这些年,师尊变坏了好多。”   殷无极绯红的眼眸弯起,佯装抱怨,“很久以前,教我初次的您多温柔啊。后来做装作我夫君的时候,也好会宠人……哪像现在,您都要弄死我了。”   “谁弄死谁?”   谢衍鬓发汗湿,披在修长苍白的脊背上,他冷静道,“安置前,我们可是特意解剑了。”   他们又清楚,无论解不解剑,都不妨碍对方动手。   倘若枕边人有真的杀意的话。   有吗?   殷无极勾下情人的脖颈,温热的吐息拂在他耳边。   “那就来试一试,杀了我。”   “谢云霁。”   在昏黑的灯光中,他看见师长凛冽如剑锋的笑容。 第452章 天涯海角   夜深人静, 云消雨歇。   他们惯例闹腾到后半夜,互相擦拭后,没有像过去那样再做一次, 而是各自换衣安寝。   殷无极睡在狭窄木床的里侧,呼吸清浅, 簇雪般皎白的背部朝着他,肌骨舒展, 未消退的红印与指尖的划痕一起一伏, 如同莹润瓷器的裂纹。   暗淡烛光透过绯纱,笼下影子, 如同水波游荡在他随呼吸舒展的肩胛上。   正如一张纯洁的白纸, 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铺展。   谢衍心里不静,侧眸,极力避免注视他的躯体,转而凝视黑暗中纱帐的破洞,默默反省。   他们今晚做之前, 殷无极着手换了套丝缎的床褥, 谢衍才勉强满意。   中途, 殷无极还无奈对他说:“床实在狭窄, 还没钉牢,一动就咯吱响。”   殷无极抵着他不好做,肢体舒展不开;谢衍跨上去也不好动, 摇床声在深夜里太明显。   客栈的隔音差得很,若非提前设下了结界,多半会被人半夜锤墙谩骂。   挑拣、局促、尴尬,种种细小纷乱的情绪,是多年未曾出现的“好恶”。   圣人压抑到极致, 等于以身代“秩序”与“公义”,这种分明属于人的情绪,他不应该有。   谢衍思维游荡,想起,当年的他还是天问先生,也是这样有读书人的坏毛病,讲究、注重体面。   他不喜欢闷热和风沙,亦不适应边陲的狭窄局促,甚至说过,“终老于山水之间”,亦希望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成圣之后,圣人谢衍的七情六欲压抑,物欲极低,甚至有段时间连“人格”也模糊。   这是典型的圣位初期,暂时无法驾驭境界的征兆。   直到殷无极以惨烈的方式背离仙门,谢衍才从一场噩梦里清醒过来,作出决断。   圣人以身饲魔,是大慈悲。   只要能救回别崖的性命,他不介意被徒弟侵夺、利用,所以他会主动放弃反抗,任他施为。   他不介意时,在什么地点,不重要;怎么做,亦然无所谓。   破坏、暴力、侮/辱,犯上,圣人不在乎。   他足够强,足够包容。别崖那点道行,是弄不坏他的。   圣人不畏天道,不惧神佛,唯独怕那个孩子,抱着他哭红眼睛。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杂念甚至是欲望的?不记得了。   或许是鬼界重逢那一次,或者更早,他不敢承认。   不同的是,比起单方面的布施,谢衍开始在乎自己得到的“体验”,亦然过分地要求他献上全部。这并非为人师长之道。   他教养徒弟,塑造他的知识、人格和方向。   他调/教情人,独占他的爱恋、情/欲与痛苦。   他费尽心血地养了他千年,既然别崖爱他,凭什么为了所谓道德与伦理放手?   谢衍的内心深处生长出最幽暗的低语:   攫取、掠夺、征服。别崖不是期待这些吗?   他成长到足够强了,或许能接受全部的你。   敢不敢试一试?   ……   “停下,不能再想。”谢衍猛然支起身体,黑眸冰冷可怖。   良久,他那森然的神情才渐渐缓和,以手扶额,强行抹去这一段明显错乱的思维。   那不是谢云霁的想法,而是被情劫诱导出的“魔性”,是代表“神性”的天魂的对立面,地魂。   不想被“道”反噬和污染,就不能去思考“情从何处起”。   “魔性”如何产生?那是欲望最赤/裸本真的表现。   假如某天,圣人放弃所有道德,破坏自己亲手订立的秩序,只余下本能时,说不准,真的会克制不住去将今日所想变成真实。   谢衍分明知道红线在哪里,也知道他的异常,却无法可解。   心上那股灼燎的野火不灭,他始终会被殷别崖吸引,最终控制不住地走入这场大火。   情人似乎困倦得很,谢衍没吵醒他,拂开披散的长发,轻若无声地躺了回去。   “若非明日有要事,无忧城又是最近的中转枢纽,我们本该约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镇或村落,隐姓埋名。……每年只有这段时间,我和他约好不争吵。”   “无论有什么矛盾,碍于君子之约,每年定期双修,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不会闹得太过火……”   定期见面,虽然能稳定情劫,助他分辨虚幻与真实。但是离别的日子里,谢衍也并非毫无困扰。   光是维持冷静,他就要消耗大量的精神,别说再忍受逐步攀升的思念、仙魔双方的压力和情人如刀的言辞。   但再难忍受,还是要见。   清净的山林也好,无名的镇子也罢。他们甚至有次约在海边,住在废弃的渔家水上聚落。   古老的礁石山上镌刻着天涯海角,他们住在孤悬的水上聚落里,不分白天黑夜,始终在撕咬与交缠。   直到别崖逮住一只搁浅在海岸上的鲛人。   海岸光炽烈,鲛人都被曝晒成鱼干,扑腾不动,珠玉般的鱼尾也黯淡几分,垂垂欲死。   “真是可怜。”殷无极俯身,微微叹息。   谢衍悲悯生灵,随手捏诀,激起临岸的海潮,巨浪转瞬间打上岸边,将海的子民卷回海底。   “喜欢鲛人的模样吗?”殷无极捡起一片暗淡的鱼鳞,对还不知事态严重的谢衍,眨了眨绯色的眼眸。   “谢云霁,鲛人,本座给您变一个?”他无辜又绮丽的笑容,带着海妖的暗示。   余下的记忆有多晦乱颠倒,他们又尝试了多少种刺激,谢衍决定藏在海岸线里,根本就不想回忆。   所以,再难受也要见。   痛苦么,那就熬着。   哪怕是冷语相向,言辞逼人,总比见不到要好。   只要还能拥抱、亲吻,缠绵,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哪怕今夜,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像样的情话,只是沉默无言地例行公事,背对背入眠。   “您真的睡不着吗?”突然间,本该沉睡的殷无极动了动,他维持一个姿势,已经有些酸麻。   “谢云霁,你的呼吸声不协调。”   殷无极转身,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碰,却触及他摆在一侧的冰冷手指。   “……无事,确实是睡不着。”   “环境太差?”殷无极不讲究,他甚至还贴心地侧身睡,把绝大多数位置让给师尊。   他也有点懊悔,难得的见面,居然这样局促不堪,甚至没说上几句温柔的话,连双修都没尽兴。   他们之间的交流,身体都比言辞有效了。   人是会说谎的,尤其是立场不同的他们。警戒和防备无处不在,除非身体与元神共攀巅峰的那一刻。   见谢衍撇头,沉默不答,殷无极又猜测:“在思考如何应对‘海市蜃楼’?”   谢衍实在睡不着,捡起床边挂着的外袍,披在雪白中衣上,随手一挽长发,翻身欲下地。   “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别崖,我出去走走。”他心烦意乱,必须去收拾下心情。   忽然,殷无极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颌靠在他肩膀上,抱了好一阵子。   “不想,和我待在一处么?”   殷无极忍耐不住,哑着声音问:“与我同寝,就这么不适应,辗转难成眠?”   这语气,显然是委屈坏了。   殷无极这些年,已经很少在谢衍面前撒娇讨怜,或是扮些天真情态。   他逐步成为知情趣,懂进退的完美情人。   “没有,只是……”   “上次也是,除了做之外,都不怎么和我说话。谢云霁!你和我双修,除了履约,还是为了压制我那劳什子心魔吧。我维持正常,不会发疯,对你、对仙门来说才是正事,我的心情,你问都不问一句的!”   殷无极紧紧抱着他的腰,愣是不撒手,微微磨牙道:“你呆在我身边,还一副恨不得早点走开的样子,好,好,圣人到底是厌倦了本座的身子,觉得本座不年轻了,用本座用的太熟了,所以两看相厌……”   他看着温柔缱绻,正常得很,实际上像个雷,一点就着。   谢衍也把情绪积的太久,打算去调试好,免得牵连好不容易见面的情人,却没想到是殷无极先炸了锅。   “把难得的见面和正事混在一处,摆出若非约定,根本懒得相见的态度的,难道不是陛下?”他也恼了。   “拒绝本座去看星星提议的,难道不是圣人?”殷无极继续磨牙,他记仇死了。   “吾提出早点来客栈,陛下不是也没拒绝。”   “谢云霁,你分明就是嫌弃这里环境太糟糕。”殷无极咬他耳垂,耳语抱怨,“挑剔。”   “不是事实吗?”谢衍冷冽。   圣人系好衣衫,又恢复了白衣凛冽的模样,居高临下地俯瞰袍服散乱,长发披拂的美丽魔君。   “走不走?”   “去哪里?”   “看星星。”谢衍很快拿起了剑架上的山海剑,随手把房资丢在桌上。   还好这次没压坏床,不用赔钱。   殷无极顿时脸色阴转晴,把手伸出帐子,摸索几番,勾到外衫,然后隔着绯色纱帘的遮掩,专心穿衣。   “腰带哪去了……”殷无极迷茫,没摸见。   谢衍剑柄一挑,从歪斜的凳子上勾下玉带,将那华贵的玉带递过去,“别摸了,在这。”   “圣人的风度呢,转身,本座更衣呢。”殷无极系好腰带,把优美动人的身躯裹缠住,才伸下双腿穿靴。   谢衍哪里惯着他矫情,似笑非笑道:“有什么不能看的?快些,动作再磨蹭,天就亮了。”   “圣人好烦。”   殷无极随手拿起剑,解开结界,就直接翻窗出了客栈,环视着曾经来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他上回在这里走失到心魔之城,还是谢云霁把他捞回来的呢。   矛盾的确消磨亲密关系,制造间隙、孔洞,猜疑。但他们之间,又不止是亲密关系。   难得回到旧地,不去好好看星星,亲吻,拥抱,为什么要冷战。   “走,去东方,大漠银沙中的绿洲,我们去找海市蜃楼。”   在夜空中,殷无极衣袂翻飞,真是意气风发。   谢衍孤立于月下,持着长剑,不知何时双袖鼓荡,竟是冯虚御风。   “去大漠和星空的尽头,去天涯与海角。” 第453章 飞天舞阕   谢衍平生做过最疯狂、最离经叛道的事情, 多半都是与殷无极一道。   在他还是“天问先生”时,想一出是一出,动辄就往危机重重的无人区里钻。   唯一肯跟着他的, 是他的徒弟。正如现在,跟着他的是帝尊。   永远是同一人。   银沙大漠之夜, 显的冷冷清清。此时看似风沙平静,但是大漠气象变幻莫测, 随时会起暴风。   倘若没两把刷子, 无人会这个时候走出城市,挑战自然的威能。   “再过几个时辰, 就天亮了, 您非得这个时候要去找沙漠绿洲看星星……”   殷无极嘴上抱怨他两句,身体却很诚实,跟着师尊疾行。   师尊要做什么,他从不扫兴。正如师尊从不扫他的兴致一样。   “怎么,不乐意?”谢衍没回头, 白袍如云飘扬, 微弯唇角。   “那得追星逐月了。”殷无极拢起袖摆, 身法迅捷, 轻越过绵延的沙丘。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连繁星都被他们抛在身后。两人兴之所至,甚至开始比起了脚程。   随着他们深入大漠, 星辰正在向他们靠近,璀璨坠满天际,如同棋盘。   陆离奇幻的星环在荒漠里升起,渐变的光与影,在天空擘画最壮丽的奇观。   他们乘奔御风, 未曾停下脚步。   “奇怪,绿洲应该是这个方向,早就应该到了。”   不多时,殷无极停驻脚步,站在风化的岩石上,向着四面都是银沙的大漠眺望。   谢衍迎着星环的方向,立于枯朽的胡杨树顶端,身姿是一片翩然惊鸿。   他随手掐诀,似乎在测算方位。   谢衍蹙起眉,“不对,此地方位紊乱。”   “不应该啊。”   殷无极话音还未落,看着那星环的光影逐渐扩大,大漠的上弦月下,虚幻透明的亭台楼阁在他们面前浮现。   楼阁内,似乎有虚影浮动,似仙宫,非仙宫,虚幻如泡沫,却又无端吸引着人向楼阁中走去。   原来如此。   “海市蜃楼,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约在此处,本就是要顺手查明“海市蜃楼”与袭击修士的妖物有何关联。   殷无极没想到他们兴之所至,非得在今夜看星星,却瞎猫撞见死耗子,正好碰见他们要寻的地方。   夜色如泼下的浓墨,两人披星戴月。   楼阁极尽奢华,飞檐雕栏,朱楼紫阙,看似在眼前,又似乎在云端。   谢衍拾阶而上,脚下台阶宛如透明冰晶,甚至没有踩到实物的感觉。   “像是在‘概念’上行走。”   殷无极按着眉心,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圣人可还记得,当初在风波海底时,我们遇见了什么?”   “这是‘天外天’的幻影。”谢衍道。   两人站在楼宇面前时,对视一眼,朱门向他们洞开。   浓雾弥散,耳畔似有仙乐鸣响。门扉中陡然飞出或执弦乐器,或执长笛、或是鼓瑟弹琴的“飞天”。   “飞天”的衣衫带着宗教色彩,舞衣暴露出柔曼的腰肢,纤细的脚踝上悬着铃铛,五彩绫罗飘散,伴随银铃般的歌声,“飞天”围绕着客人盘旋,衣袖飘飘,好似在欢迎着难得造访的客人。   “是仙人,还是妖物?”殷无极面对如此花容月貌,却面色不变,含着笑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谢衍主动牵住殷无极的手,带着他径直走入正门。   美人如云,飞天舞阙。   这等让凡夫俗子流连忘返的顶级景色,在谢衍眼中,不过是一具具皮囊白骨,观之空空。   殷无极见他这般不旁视的态度,心里无端高兴几分。   两人走在白玉雕栏的连廊里,廊下是水波,波光中是亭亭风荷举,伴随缭绕的云烟,宛如身处瑶池仙境。   连廊的彩绘中有着无数美人的画像,甚至还从壁画中钻出,拨弄发钗,或是整理长发,又看到外人时飞回到画像中,尽态极妍,活色生香。   殷无极下意识地看向圣人,嘴上也不闲着,总得打趣几句:“圣人就这般不解风情?”   “风情?”谢衍目不斜视,眼底空净无物,显然是视红颜为白骨。   “如此仙境瑶池,美人在侧,您就没什么看法?”殷无极说的漫不经心,心里却在意极了,绯眸频频相顾。   “我应该有什么看法?”   谢衍无情无心无念,哪怕是美人柔曼的肢体在他面前交缠纠葛,向他邀宠献媚,他怕是也会视为污秽,漠然拂衣离去。   他淡淡道:“下三流的妖物而已,倘若沉湎美色,心神动摇,就会走不出这里。”   “美色啊……”殷无极怏怏不乐。   他本该空无一物的黑眸,在移向帝尊容颜时,微微一颤,眼底泛起情绪的波澜。   谢衍见他隐约的烦躁,忽然福至心灵,了悟他不知来由的情绪。   白衣圣人倾身,陡然抚过帝尊的容颜,目光缓缓勾勒过他蹙起如远山的眉峰,挺秀的鼻梁,凝脂的面容,自带三分笑的丹朱色薄唇。   殷无极被他宛如实质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耳根发烫,感觉自己要烧化了。   他言语多了三分局促,“怎、怎么……本座脸上有东西?”   他甚至抬手一拭,难得茫然失措。   谢衍倾身,按着他的后脑,径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这不是观赏一朵昙花时的置身事外,而是身置熔炉时的情不自禁。   “世上或许有千般姿态,万种风情……”   “……无有一人,及得上别崖绝色。”   就在这一瞬间,仙乐突然安静了。   回廊里起舞的飞天本该微笑含而不露,姿容丰美,此时却动作凝滞片刻,连绫罗都僵硬在风里。   随后,她们面色青白可怖,登时露出狰狞鬼相。   “心外红尘、执迷色相——”   殷无极顾不得听她们再说什么,心思被窥透,还被师尊哄的找不着北,脑子登时就不转了。   一吻结束,他还像初次恋爱的少年似的,抚着红润的唇,呆呆地站在原地,露出几分纯真。   “别崖,莫回头。”他在殷无极唇上留了一缕灵气,有助他平息心火的功效。   他早已看出,这些惑乱人心的幻象,真正的本象不是仙佛,而是妖鬼。   谢衍从背后抽出山海剑,指尖弹剑,铮然一声。   剑意如声波鼓荡,将即将化为妖鬼的虚无幻象,尽数弹为齑粉。   仙境虚像消失了,留下空白的连廊壁画,枯萎的残荷,还有一望无际的浓雾。   殷无极见此状,下意识地念了一句《心经》。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殷无极看他行云流水地破除幻象,心里像被猫挠了似的,忙追上去,问道:   “谢云霁,你是为了激怒这些‘飞天’才哄我,还是真心觉得我最好看啊?”   谢衍疾步往前开路,听到这么幼稚的问题,只得颇为好笑地回首。   “嗯,别崖猜猜看?”谢衍不正面回答他。   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那微妙又炽热的火苗,又在他瞳孔深处静静燃烧着了,是苍雪中的白日焰火。   殷无极又被烫到了,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缓缓眨了下眼眸。   他似乎品出点什么了。   谢衍牵着他的手,带着他梦游仙宫。或许不是仙宫吧,管他呢。   这一幕,是他久远的梦境,是他被点化的灵窍,是无情无心的天生大魔,第一次生出“心”的轮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   清都绛阕,紫霄天门。他们很快踏足了这座虚无仙境之中的楼阁。   殷无极微微仰起头,注视着那近乎浩渺的仙宫时,竟然一时无法用言语描述心中所感。   “……无法解释,无法描述,世上存在这样的东西吗?”   那是一座悬空城,却难以称之为“城”。因为这并非是凡俗定义中的“建筑”,无数星子错落地分布,又形成完整的城池,但城亦是空相,不生不灭。   方才走过的回廊,也不过是通向此地的轮回之路。   最顶级的修真者,在面对可能是“天外天”之物时,难免也会有几分心潮澎湃。   “天门之后,会有仙宫吗?”殷无极的视线被完全攫住,不知来由的狂热,令他几乎无法思考多余的事,极致的诱惑。   登天门,得道,成仙,成仙!   成仙——!   殷无极心中的棺木发出砰砰的响声,与他的心跳共振。来自天外的召唤,令他几乎被成仙的念头冲昏头脑。   直到谢衍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他向仙宫飞去的动作。   “殷别崖,你仔细看,那究竟是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一声炸雷,在殷无极识海响彻。   殷无极抚着面,神情清明一瞬,再看去时,却看见了……   一座活物组成的宫殿。   对,活物。   好似白玉的砖瓦,实际上是雪白的触肢编织而成。可是这种编织太工整、太有美感了,甚至还组成了繁复华美的图案。   乍一看美轮美奂,只要细看去,就会发现每一个花纹都在蠕动变幻,森然可怖。   白雾之中的宫殿中还流出透明如胶质的黏稠物体,覆盖在雪白的建筑外围。   从无到有生长出的建筑,像是雨后生长的菌群,华盖透着琉璃的缤纷色泽。   “这是什么东西?”殷无极登时毛骨悚然。   “别忘了,这里是哪里。”谢衍道。   “海市蜃楼。”殷无极恍然,“这就是,蜃楼?”   谢衍看着蜃楼打开柔软苍白的门扉,宫殿内部足够剔透,甚至堪称“清澈”。   这样的清澈见底,令他们看见这座蜃楼的墙壁里,封存着无数妖物的标本。   不,它们还活着,还在呼吸。很快,他们或许会随着这栋楼诞生、孕育、瓜熟蒂落。   “这里不是仙宫,而是一只来自‘天外天’的妖物。”   谢衍执起剑,难得犹疑,道:“倘若劈开这栋‘蜃楼’,却未杀死所有妖物,后果不堪设想。”   殷无极不笑了,神情凝重,“原来,那些恣意横行,袭击修真者的妖物,都是从这座蜃楼上落地的‘果实’。”   “封印?”谢衍垂下剑。   这并非此世之物,封印到底能不能起效? 第454章 守界之人   殷无极神色古怪, 凝望面前的华美“楼阁”。   他扯过谢衍的衣摆,“谢云霁,倘若我们面前这座才是‘蜃楼’的话……那么, 我们刚刚进来的那扇门,是什么?”   话音刚落, 谢衍的脸色陡然一变,当即抬袖, 半掩着面, “别崖,不要提醒我。”   穿过九曲十八弯的白石回廊, 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本该是坚硬质地。   不知何时, 竟然随着妖物的呼吸搏动,开始变得柔软湿滑。   “在踏入大门时,我们早就在‘蜃楼’之中了。”   谢衍立即掐诀,用灵气护罩将二人包裹,“刚才遇到的妖物, 大抵有迷惑人心的作用, 我们大意了。”   谢衍攥住殷无极的手腕, 下意识把他拉到身后护着。   浓雾被他隔绝屏障之外, 多少还是有些沾染。   几个清洁术法丢下去,谢衍才长舒口气,问他:“别崖, 你心魔如何,未有异样吧?”   殷无极怔住片刻,“我可没那么脆弱。”   自他成圣后,殷无极甚少见谢衍这般嫌弃模样。哪怕是当年风波海底,他面对污秽海兽都没抱怨一句。   不形于色, 不动哀怒,成了他完美的神像金身。   现在,圣人却不再自持“神格”,反而开始像一个“人”了。很不寻常。   不多时,“蜃楼”的本体活过来了。   铺天盖地袭来的触肢连同保护两人的灵气罩子,一同吞噬进了“蜃楼”内部。   这座本身就是妖物的琼楼玉宇,重新恢复平静。   “……被吞进去了,怎么办?”殷无极还有心情与他谈笑。   他们其实是刻意为之。环绕金色铭文的护体光球在谢衍的操纵下,载着他们轻盈漂浮在蜃楼内部。   微弱的光亮照出内壁的形态。   从外部看去,祂或许是仙境楼宇本身。即使敏锐如一圣一尊,也没有立即察觉异样。   谢衍施法靠近。殷无极提着一盏灯,移过去,照着触肢内部布满血管、类似凸起的瘤状组织。   这竟然不是肉瘤,而是半融化的人面。   五官错位,经络横飞。时而是笑面,时而是惊惧,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恐怖。   这些人面上的五官蠕动如活物,好似随时都能从瘤状物上融化成浆,缓缓流出似的。   “师尊若是受不了,就莫要看。”殷无极难得哑然,也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微微偏过身,似乎想挡住他的视线。   “被妖物‘吃掉’的人,竟然都在这里。”谢衍蹙着眉,大抵也猜出他们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倘若有人迷失沙漠,遇到瑶池玉殿的“仙境”,其间无数舞姿翩然、窈窕丰美的“仙子”,摆出珍馐玉馔,殷勤招待,是很难不沦陷的。   唯有寥寥修真者,在还未踏入“蜃楼”时,意识到不对;或是目睹“飞天”现鬼相,才得清醒过来,死里逃生。   “封印的了?”殷无极举灯望去,这绵延的血肉,不知延续到何方。   “没有把握。”谢衍判断之后,无奈放弃了这一选项。   他们甚至不知这是否是“蜃楼”本体,更是投鼠忌器,不敢随意出手消灭。   乘坐的光球继续往前飞,像是通过“蜃楼”的某条血管。   他们方才在宫殿上看见的“飞天”幻象,在内部,却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它们平时半身融在妖物躯体中,好似沉睡。   唯有在本体苏醒时,会受到召唤,从黏连的血肉里拔出身躯,就像是除去茧衣,化为妖娆的美人,在蜃楼内壁上留下一个枯萎的“壳”。   “这哪里是仙境,分明是炼狱。”殷无极嗤笑。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曾与先生梦游仙宫,奇幻陆离的经历令人终生难忘,也与这等血肉地狱相差甚远。   殷无极道:“‘天外天’上,到底有什么?海底也是,这里也是,为什么总是这些妖物?”   谢衍不惧说出令五洲十三岛震动的判断,他此言,无益于亵渎最高的信仰。   “天道有问题。”   在谢衍意识到情劫的存在,不,是更久之前,他就再也没有起卦问天了。   正是如此,他才感觉到寂静已久的人格逐步挣脱“道”的禁锢,圣人境界对情感的压制也日益减弱。   谢衍甚至怀疑,“天问”本身,就是错误。   倘若每一次起卦问天,与天沟通,都是“天道”对他施加污染的过程呢?   天道试图操纵他,让他相信圣人合该无情无欲,“无情天”才是唯一的正确。   唯有这样,谢衍这般存在,才能心甘情愿地担任“天道代行者”,如祂所愿地维持世间秩序,让一切都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行。   那么,什么才是正确?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正确的吗?   焦躁、质疑、否定……   无情,有情,有情……   “圣人?”殷无极放下灯,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似乎在唤回他的神智。   他无暇的容貌在谢衍面前放大,眸忽闪着,忧虑道:“谢云霁,你最近有些不对,在这种地方都能走神?”   谢衍阖眸,将涌流压在深潭底,淡声道:“无事,继续往前。”   倘若他原本坚定不移的认知动摇,就等同否认践行至今的道基,无疑是自毁长城。   冰雪的道心分崩离析,千年的清修毁于一旦,最终向天赴死。这样的风险,他暂时还不能冒。   在一路往前时,殷无极向身侧的师尊发问:“天道到底是什么?是善还是恶,是仙,还是魔?”   殷无极断绝天门与轮回,违背天命成就至尊,比起谢衍,他知道的要少得多。   或许知道的越少,他受到的污染就越小。   谢衍轻叹一声:“不知道。”   虽然仙魔时常有龃龉,但在共享天道情报这件事上,一圣一尊有着独到的默契。   关于“道”,不分门户与道统,是属于所有修真者、属于天下人的“终极意义”。   “圣人不是会沟通天命吗?”   殷无极过去从未细问,只知道,谢衍作为天道代行者,掌握独特的天衍之术。   他沐浴焚香,每每独登观星台,总要闭关七七四十九天,最终能够听到“天命”,并且将其执行下去。   道统的正确性。这是圣人权柄的重要组成。   “……过去我未曾让你在推演时靠近过观星台。”谢衍轻声道,“别崖,你不适合离‘天道’太近。”   “不适合?”   “在收你为徒之前,我早就推演过你的命数。”谢衍道,“我命中,本无你这般弟子。”   殷无极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了,他沉默片刻,声音沙哑,道:“圣人后悔了?”   不等谢衍回答,他随手曲指,隔空捏碎了前路涌出的妖鬼,煞意从猩红的眼中流淌出来。   “本座就知道,当初千求万求,甚至追随您走过千山万水,效仿先人求学时门前立雪,您才终于松口,就是不想收我,平白惹出个大麻烦。”   “就算是做弟子,徒儿也不如三相,不配在圣人登观星台时侍候左右——可恶,我哪点不好?”   “别崖,并非如此。”谢衍当即打断了他的炸毛,温和而坚决道,“不让你去,是为了保护你。”   殷无极一顿,他还未反应出来,何为“保护”时。   他们穿过幽曲如血管的通道,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   他们抵达“海市蜃楼”真正的核心。   一个漆黑幽暗的巨大旋涡。   更应该说,那是一个传送门。   无数妖物随着旋涡单向传送过来,还是缥缈的虚影,形态各异。   它们并非生活在南疆的妖族,都是有明确的族群、繁衍和文明。   这些来自“天外天”的妖,光凭借肉眼观看,根本不知道其种群、演化方式甚至是来源,更像是血肉拼贴组合而成的单纯鬼怪。   他们被传出后,就会迅速被更加强悍的妖物吞噬,成为燃料或是能量,融入还在搏动的躯壳内壁之中。   殷无极现在足够强了,谢衍终于可以告诉他,每一次推演天命时,他看到的景象。   “……在观星台上,吾看见的,就是这样的黑色旋涡。”   此界与彼界的端口。   谢衍是人,所以踏不过去。即使对面是“道”,是修真者的终极。   同样,天道也无法直接对五洲十三岛造成影响,唯有借助于外力,或者是降下天雷,以示天罚。   “别崖,我必须站在天道的最前面。唯有如此,其他人、此方世界……还有你,才会在我身后。”   “谢云霁……”殷无极看着他,一时失声。   谢衍微微仰头,双眸直视“天”的象征,音色近乎缥缈:   “别崖,或许在你眼中,为师是为天道执剑,为天道代行者。或许说,圣人之权威,是向天称臣换来的。”   “但是,当你真正看见这种存在,就会明白……”   “面对‘道’的倾轧,除却吾,无人能抵挡这种怖惧。”   “圣人亦是守界人。”   谢衍已经习惯了孤独一人挡在“道”的面前,所以,早已不会流下血与泪。   世人诟病他弄权也好,矫天道之诏也罢。   或认为他披着仁义的外皮,却行仙门之君的威权专制,是压制反对者,是愚民以治民……   谢衍从来不会解释,只会稳步执行,修修补补,将这段早已平淡如水的盛世维持下去。   君子如斯,已是做到极致。   “谢云霁,你一直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存在吗?”殷无极站在师尊的身侧,凝望他冰冷凛冽的眼睛。   爱与恨皆滔天,化为炽烈的火。殷无极这样灼灼地望着他,如同将他深藏在眼睛的最深层。   一如既往的,谢衍气息沉稳,风雨不动。   好像他是湍流中唯一稳定的基石。   “既然找到了源头,就能封印。你与我,没什么做不到的。”   谢衍将山海剑指向那旋涡,如同指向虚无投影背后,与他博弈许多年的“道”之本身。   “别崖,拔剑。” 第455章 遥远绿洲   原先谢衍认为不能封印, 是不确定妖物的来路,怕无法斩草除根,留下后患。   找到“天外天”的传送门, 问题就简单许多。   圣人本就是万法之宗。他为承担“守界”之责,自然四处救火, 封印过许多天道的传送门。此次亦不例外。   谢衍双手捏出复杂术法,徒手绘阵。   殷无极配合他过许多次, 自然知道谢衍要他拔剑的用意:   这样复杂的封印需要时间, 谢衍身处阵中,无暇他顾。   为避免施术者受到妖物袭击, 打断封印, 有一名可以交托后背的可信之人自然最好。   无人比殷无极更适合交付性命。   无涯剑悍然出鞘,殷无极走到谢衍身侧,袍角飞扬暗火,将奇异躁动的妖邪尽数涤荡。   “本座,就替圣人掠阵了。”   ……   一圣一尊联手, 自然所向披靡。   随着天道传送门的闭合, “海市蜃楼”的本体失去源源不断的力量供给, 被殷无极一打响指, 燃起的魔焰将妖物焚灭,灰烬都化在风里。   他们仰望天穹,看见第二日的璀璨星河。   “一天一夜, 最终还是没有看成昨日的繁星。”殷无极掸去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他有些懊恼。   谢衍虽然耗费不少灵气。但片刻调息后,他的呼吸平稳,回应道:“今日的繁星,亦然很好。”   殷无极向不远处眺望, 引入眼帘的是一抹葱茏绿意,无端让人心情大好。   他指向远方,声音轻快,道:“谢云霁,你看,是遥远绿洲。”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多时,他们抵达这片绿洲。郁郁葱葱的耐旱树木环绕一泓清澈灵湖,倒映着沙漠的群星。   今夜无人,静谧的绿洲刚好适合歇脚。   谢衍道体不染纤尘,即使反复用过清洁术法,他心理上还是极难忍受去过蜃楼内部,总觉得沾染上腥臭难闻的气息,浑身不舒服。   正好途径绿洲,他来到湖边,俯下身,打算擦拭身体。   从他冷淡的态度中,殷无极的确读出了不悦,顿时乐了:“您忍不了回城,现在就想沐浴更衣?”   他说罢,还嗅了嗅衣襟,只有浓烈的檀香味,无奈道:“我有护体魔气,寻常污染根本无法近身。您的洁癖比我更甚,护体灵气那么厚一层,哪里会有污秽沾染,心理作用吧?”   “总之,不太舒服。”谢衍也清楚,就是忍耐不了。   他欲除下外袍,刚刚触碰到衣襟,却意识到帝尊毫无回避之意,反而笑盈盈地凝望他。   虽然和徒弟都是老夫老妻了,谢衍到底还是要几分薄面,抿着唇,低声说:“转过身去。”   “不要,我要看星星。”殷无极不但不转身,还在岩石边盘膝坐下,支着下颌瞧他。   “都老夫老妻了,您羞什么,当我不存在就好。”   “我又不是星星。”谢衍无奈。   “您是明月。”殷无极不假思索。   谢衍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顿时一怔:“明月?”   蒲草摇曳,湖畔倒映着的星芒,比起夜空上的繁星更璀璨明亮。   殷无极看他神情从微恼到发怔,确实比过去精彩许多,乐够了,转而看向湖中。   “……好像落了满湖的星星。”   谢衍也效仿殷无极坐在湖边。   水面倒映出他清霁的容貌,波澜漾起,很好地化开了他周身的凛冽。   他涤净了双手,看着湖中微澜,“在别崖心里,我竟可以比拟‘明月’这样的意象吗?”   “……您猜呀。”殷无极弯起唇,单手撑着岩石,倾身,陡然靠近还在发懵的谢衍。   扑通,两人顿时没入湖水之中,惊破了满池的星星。   被水波搅碎的繁星之影,化作流丽的青蓝色微芒,在湖中沉浮。   流萤从银色的荒草穿行,低飞湖面。   不多时,殷无极再从水面浮起时,微微仰起头,皎白明艳的面容沾染水汽,双眸仿佛剔透的红宝石,眸光流转时,竟是神秘莫测。鸦羽似的长发化在水面中,沉浮的浓墨丝丝缕缕地散开……   倘若在沙漠绿洲的水泽中,遇到如帝尊这般美人,或许当真会让人有种身在仙境的错觉。   谢衍环住他的肩,白衣勾勒出他优雅的身形。   可惜他现在浑身湿透,面庞苍白如雪,平日的冷静也失了几分,颇有些君子落魄的韵味。   “胡闹,暗算师父。”谢衍好气又好笑。   及腰的浅水里,圣人撩起长袖,露出莹润纤长的手臂,没入湖中,倾身捞起帝尊的长发。   殷无极湿漉漉地凑近,握住他的手腕,用薄唇勾勒他脉搏处的青色血管,“师尊不和我生气了?”   谢衍抚摸他的脸庞,“与我生气的,难道不是别崖?”   重逢时那点别扭,从海市蜃楼出来后就几乎不见了。他们彼此佯装无事,就差一个揭过不提的契机。   今夜的绿洲刚好适合看星星。即使,并非昨夜星辰。   “师尊,你说,天之上真的会有仙宫吗?”殷无极索性将碍事的外袍丢回岸上。   谢衍直到浸润在水中时,才感觉不适感减轻,随口应道:“也许有吧。”   “‘海市蜃楼’的幻象,一点都没有仙宫的样子。”殷无极怏怏不乐,“‘天上白玉京’,若只是这个程度,有什么必要登天门啊。”   他这话里话外的含义,谢衍听得清楚,停下擦拭的动作,笑道:“劝我别飞升?”   殷无极当然不会承认,扯开话题,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能够修出比天上更好的宫阙,师、圣人会乐意去住上一段时日么?”   谢衍看着他,似乎洞穿了殷无极的心事,道:“或许会吧。”   殷无极撩起长发时,谢衍从他背后的肩胛处,发现了一个很淡的痕迹。   “‘叁日’,一个期限?”对着淡淡的星光,谢衍看清楚了图案,顿时蹙眉。   “倘若再晚点发现,大概就消退了。”   殷无极也很诧异,他方才居然一直没感觉。   “天道的印记。”   谢衍很不悦,他不喜欢有关天道的印记刻在别崖身上,一点也不。   他不断用手背擦拭他的皮肤,甚至动用了灵气,似乎要强行抹去这个记号。   他的声音也低了些:“这是‘海市蜃楼’对于进入祂领域的猎物的追踪的记号,或许,这并非是在放过他们,而是通过放走单个的诱饵,让他慌不择路时回到族群的聚集地,从而猎食。”   “我们已经封印传送入口,这个痕迹很快就会消失,不会起作用。”   “竟是追索猎物的标志。”   殷无极略一思忖,就知晓其中凶险:“倘若来此地的并非我们,即使逃出海市蜃楼,也会在相应的日期被妖物追上吧?说不定,还会把天外天的妖物带到人群聚集的城池中,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天道异变频繁,违背规律的事情也会发生。   倘若真的驱使妖物袭击城池……他们虽然不想如此猜测,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谢衍随意应了一声,沾了水,似乎不把殷无极身上的印记擦拭干净不罢休。   “很快就掉了。”   殷无极舒展肌骨,觉得被谢衍触碰的地方都要磨红了,发烫发疼。   他侧身睨他,奇道:“您好在意的样子。”   “不能留,天道的印记。”谢衍异样偏执,薄唇紧抿,漆黑的眼眸浓如点墨。   他看着很冷静,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疯狂的韵味。   殷无极背后一凉,有种在被幽暗未明的存在窥视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可他的背后唯有谢衍。   圣人向来崇尚秩序,冷静理智,怎会做出格的事情呢?   殷无极浮在水中,湖水温凉,他乐观地想着:“他可是谢云霁,他的身边,怎么会危险呢?”   对他而言,谢云霁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   他哪怕睡在谢衍的身侧,也不会怀疑,枕边人会趁人之危,那不符合君子的品性。   可他还没想完,谢衍扯着他的衣襟,把他按在了岩石的背面。   谢衍背对着星光时,神情莫辨。   明月也会笼下难言的阴影吗?   殷无极被迫仰望着本该皎洁的明月,看见的,却是一双沉黯如子夜的眼睛。   “陛下最好注意一些。”   谢衍慢条斯理地抚摸着他磨红的那块皮肉,他竟是用灵气,去强行覆盖天道的痕迹。   正如他和天道抢人的决心。   “除了我亲自来,否则,你身上不准留下别的痕迹。伤痕也好,天道的印记也罢,全都不准。”   这会让冷静的圣人,也感到焦躁不安。   殷无极嘶了一声,似乎是觉得痛,又觉得被灵气侵染皮肉,有种难言的舒服。   他笑了:“真霸道啊,谢云霁。”   克制不住的侵略欲。   排他的占有欲。   他又发现了圣人身上的特别之处。   “别崖,为师下手,当然知晓轻重,总不会害你。但以你的命格,倘若被天道暗算……”   谢衍说的很温柔妥帖,浑然看不出他的异样。   但殷无极越觉得危险,越是笑的厉害。   师尊真是会怀柔手段,明明是要做坏事……却还是这样正义凛然。看,谢云霁真是坏透了。   殷无极越发玩味,甚至还懒洋洋地勾住谢衍的腰。   “那就,请圣人为本座留下印记吧。”   说罢,他微微低头,顺从地拨开长发,暴露出颈后白皙的皮肤,像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又是莹润剔透的玉器。   似乎在引诱他犯下大错。   谢衍久久不动,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但是那股冷酷残忍的气息漫上心头,让他心里的魔潜滋暗长。   他想留下印记,是吻痕也好,勒痕也罢。   他要给予情人什么,爱也好,死也罢。   倘若就此杀了他,他不会再日复一日地承受情劫的折磨,甚至还能勘破红尘,飞升成仙……   别崖甚至能从天道中解脱……   那多好?   “……呵,怎么可能。”谢衍抵着额头,微微冷笑一声,似是自嘲,又似是愤怒。   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念头的异常,这不是他真正的欲望,而是被情劫生造的恶念,是在引导他走向深渊。   这份情感,他压抑了多少年?   百年,还是千年?   爱欲有多浓烈,此时反噬而来的占有欲与杀欲就有多恐怖。   他必须忍耐。   谢衍动了动五指,从钳制弟子的脖颈的动作,到轻轻落在他的肩侧,温柔地扶住他的脊背。   面对殷无极带着试探与玩笑的意味,暴露在他面前的修长脖颈。   最终,他落下的是带着温度的吻,而不是残忍的伤痕。   “哈哈哈哈哈……”殷无极似乎完全窥透了他的心事,弯着唇,笑的酣畅淋漓。   面对吻他脖颈的圣人,殷无极绯色的眼眸炽烈而温柔,抚摸着谢衍的喉结,胸腔愉悦地震动着。   “谢云霁,杀我还是爱我,选一个吧。” 第456章 风雨将至   天元历592年, 北渊洲。   沉寂千年的古战场发生了异变。   北渊洲广袤,有约莫三分之一的疆域,都是杳无人烟的禁区。   有些地带充斥酷寒冰雪, 常人难以在其中生存;   有些则是残存着上古时代留下的遗迹,磁场紊乱, 风暴频频,成为妖物的聚集地, 人不可往。   即使是修为顶尖的大魔涉入, 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帝尊为了魔民安全,在禁区的边缘修建标识, 并调度魔兵戍守。   近日, 边陲巡逻的魔兵回禀,死去的兽骨遗骸在原地成为路标多年,现在却大批失踪。   亦有途径魔修声称,曾见到大雾中游荡的兽群。暴烈嘶吼穿透禁区,浓雾中透出无数幽幽的赤色兽瞳。   在魔修惊恐跌坐的时候, 明瞳消弭, 如同灭灯。   这位死里逃生的魔修口述这段经历的时候, 还感叹:“我都不知道, 这是在做梦,还是现实。”   本该是地方异闻级别。虽然传到魔君案前,却并未作为重点, 而是夹杂在边防魔兵的例行汇报中。   但是,君王向来重视一切与天道有关的情报。   寒夜更重雪,九重天笼罩在一片茫茫中。   室内暖意融融,燃着炭盆。殷无极读完奏折,起身时, 眼前一瞬漆黑。   他双手抵着桌案,脊背弓着,平复喘息,才强撑着不适,将油灯挑亮了些。   “又闹腾了。”这类因为心魔作乱而瞬间漫上的不适,他已经习惯。   殷无极处理政务时从来屏退左右,随手摇铃,唤来宫人,吩咐道:“让陆相进宫一趟。不,不必叫陆机,让将夜来。”   宫人应是,旋即退下。   寒夜铜壶滴漏,蜡烛的幽火摇晃在他绯红的瞳孔中,好似诡谲狰狞的影。   殷无极根据戍边魔兵口述,铺展纸张,蘸取笔墨,将魔兵陈述中提及的几种兽影绘出。   再与他们当年在海底遇到的海兽、前些日子海市蜃楼孕育的妖物比对。   他惊觉,其违背了正常的生理特征。   这些妖物的外形没有特定规律,特征违背生物本能,例如嘴开在腹部、有鳍的同时有翼等,通通违反常理。   “没有种族、血脉、繁衍特征,甚至不像是有魂魄的生灵。”殷无极下了判断。   比起像龙凤及其附生族群那样,依靠正常繁衍发展壮大、血统纯正的“妖族”。   这些妖物,更接近于“熔炉”里随机拼接后“炼成”的。   类似于“海市蜃楼”这样的妖物,是巢穴,亦是熔炉。   “这些东西,什么会出现在北渊古战场?”殷无极思忖。   当年,他返回北渊时,仪仗在风波海坠落。   圣人把他从风波海底捞出来后,两人抵达的陆地,亦是北渊古战场。   当时还以为是巧合。现在细思,或许是海底与古战场之间本就存在空间通道。   “事关重大,要提醒圣人。”殷无极第一反应,就是把有关天道的情报共享。   “还要派遣专人去调查……这个人选,将夜更合适。”   忽的,一阵风吹过窗棂。月色与雪色之下,银发鬼面、披着白袍斗篷的男人从黑暗里走出,驻足,停在他的三步之外。   “找我?”将夜把面具掀起半边,在雪光中显露近乎锋利的容貌。   “替我去调查一件事。”殷无极转身,将折子递给他,看似是公事公办的上下级。   将夜匆匆浏览一遍,大抵掌握了情况,低声道:“你担心,倘若兽潮异动,涌出古战场,会杀伤魔民?”   “现在,五洲十三岛的多方势力正在博弈的关键时刻。”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北渊内部,不能乱。”   “所以,排除不安定的因素。”   “暗影阁优先出动。”殷无极将奏折倒扣,负手立于窗前,他看着一片莹白的魔宫,面色笼罩在阴云里。   “暂时不要声张,低调处理。倘若,数量已经多到无法暗中处理,本座会让萧重明调遣几支魔兵,扫除兽患。”   “但在这个关口,调遣魔兵的动静太大,本就是敌不动我不动的时刻,谁先有大动作,极易引起不必要的事端。我们不怕事,但也不必挑事,现在的北渊,最优先的是‘稳’。”   帝尊似乎颇为精力不济,他按着眉心,自言自语道:“南疆乱了……巫族与妖族的战争,已经断断续续地打了快一个甲子了。”   六十年,这并非是孤立的一场战争的持续时长。   而是撕破脸之后,南疆土地上的两个族群“巫”与“妖”,誓要灭绝对方传承和道统的血海深仇。   以最开始的烈度,两方皆是死伤惨重。陆续几十年,打打停停,休养生息伴随着各式冲突,他们无法从肉/体上彻底消灭对方,也不议和停战,就是在丛林里耗着。   仇恨、异族、资源、宗教……随着时间积攒的仇恨,足以让他们各自失去和解的理由。   北渊底子薄,即使近百年正在走向强盛,但是轻易不能掺和进事端。他们还耗不起。   “有一件事情,是手下人传来的线报,还未证实。”将夜压低兜帽的边缘,“有消息称,巫族正在筹备大船,入侵仙门海疆。”   将夜补充了一句,“南洲大陆向北,最近的是中临洲仙门的南域,就算通过陆路,也是中洲最近。”   “什么?”   殷无极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冷笑:“巫妖之战旷日持久,五洲十三岛的其他势力都盯着呢,这些年也没少站队。在这个关口,还要树敌,还是中洲仙门……圣人谢衍的领域,那巫族大祭司看来是活够了。”   将夜道:“所以,我刚收到情报时,也不确定真假。后续,我会去验证,但探查古战场一事,看来更紧要些。”   这位向来寡言少语的刺客,在潜行之前,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话:“等我去验证,比你的速度慢。”   此言俨然是暗示,殷无极纵然明面上与仙门关系处于冰点,背地里,仍然在和圣人谢衍保持定期联系。   雷打不动。   殷无极也不心虚,淡淡笑道:“本座心里有数了。”   *   北渊西部,天玑城领地。   幽河裹挟滚滚的怒涛,奔流向前。   岸边,魔道帝尊投鞭之处,曾立碑载功,名曰:“饮马界”。   “程先生,您为什么总是来这条河边?”少年好奇地问道。   “这是北渊的命脉。”墨绿色猎装的青年佩着猎刀,立于江边远望,气质儒雅随和。   “河水会流经天玑城,然后到九重天……”   青年俯瞰河水,难得停顿了片刻,微笑着:“哎,在下忘了,我都被驱逐出九重天很多年了。”   这位隐于草野的前魔宫丞相,依旧发挥当年的游商作风,来去如风,从未在一处停留太久。   或许是这位前杂家出身的归隐右相太闲散,一心当个商人,看上去无心王事。   几年后,殷无极监视他的眼睛也撤走了。   程潇轻叹一声:“此生永不还帝京,这是慈悲,也是罪孽。”   他抚着少年的头顶,颇有当年只手遮天的“程相”之风,仿佛预见什么,道:“狄飞惊,以后就由你替我入帝京,辅佐王事了。”   “现在的陛下还不需要你。但是,他很快就会需要了。”   少年点点头,忽然间,河中浮现阴影,笼罩在了观潮的二人身上。   程潇转身,看着无端横涨的幽河水,以及河底妖兽的幽影。   封印已久的法宝,陡然出现在他的手中,是一杆秤。   天秤倾斜。   程潇逆着风,墨绿色衣袍烈烈,幽如静海的魔气本被压制极好,此时全数腾起,聚集在这秤的一旁。   他弹指施法,将目之所及的妖兽,以天秤裁算价值。   “价值是,零。”一瞬间,被他裁定毫无价值的妖兽,还未爬上岸边,就哀嚎一声,瞬间灰飞烟灭。   他看着河中漂浮晕染的黑血,与又涨了一节的水位,叹息:“看来,北渊近期也不太平啊。”   蒙蒙的冷雨夹杂雪沫,一视同仁地落在土地上。   程潇学的杂,判断了一下这异常的天象,难免露出几分疑窦,他低声道:“北渊西北部,并不是潮湿多雨的气候啊。就算冬日快要过去,这幽河的水位……”   “来年春,大抵是要经历汛期了。”   *   仙门南方海域   楼船遮天蔽日,载着千余名巫人,浩浩荡荡地入侵仙门海疆。   最微妙的时间,率先四处攀咬的是巫族。这种作风,与他们平日骚扰仙门的小打小闹,俨然不同。   也不怪殷无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巫族的实力与最强盛的中洲仙门,实在差的太远了。   他们撞上圣人谢衍怎么办?   胡乱树敌,被仙门痛打回老家,又该如何收场?   一时间,五洲十三岛众说纷纭。   很快,殷无极就从谢衍的信件中,得到了最真实的消息:“什么?巫族这次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海疆,他们根本没打算登陆?”   谢衍的信仅到这里。他不会再多说了。   殷无极合理猜测:“巫族的船就在门口徘徊,既不是明确宣战,也不打算踏上仙门领土,但是……没有人会放着他们不管。”   “万一在放松警惕时,他们登陆了呢?巫人手段残暴,又擅长劫掠,窥视仙门富饶已久。若是让他们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殷无极看向仙门地图,随手圈点勾画,就知道大致的情况:“会有为数不少的仙门弟子甚至大能,会被牵制在南域。”   “就好像,他们预料到,仙门后续会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冬去春来,九重天的春日,甚少有今年这般潮湿多雨。   “……下雨了?” 第457章 我的挚爱   仙门的汛期, 持续的比想象中久。   已至暮春,微茫山的细雨还未停歇。万林浓碧,繁花零落, 环境潮湿,连山中灵兽都不怎么出来活动。   黄昏时分, 白相卿路过圣人庙时,看见师尊一袭白衣, 伫立在思归树前。漫天的雨幕如同天河倾倒。   白日昏昏, 他执着一把青竹油纸伞,幽如暗影, 好似融入水墨深处。   “师尊。”白相卿匆匆把刚借阅的藏书包裹在怀中, 忙上前见礼。   风吹雨打,思归树叶铺了一地,好似青碧的绒毯。落叶沾衣时,染上尘缘,这才将好似要消隐在大雨中的师尊唤回此世。   谢衍的身影微动, 阖上眼眸, 道:“是相卿啊。”   “雨大, 怎么不回去?”   他转身时, 巧妙地收敛了幽暗未明的一面,摆出寻常师长的温和态度。   白相卿受宠若惊,拂衣肃立, 答道:“从黄金屋借阅了几本典籍,打算参详,马上就回了。”   谢衍勉励弟子进学:“最近,你等修炼上可有瓶颈?如果有不清楚之处,且来天问阁, 为师讲与你听。”   乍一看,他格外正常,白相卿却不知为何心惊肉跳。   他总觉得,师尊身边似有重重暗影。但定睛一看,他依旧清如雪夜,那些漆黑缠绕的影,不过是婆娑树影。   辞别师尊后,白相卿忽然忆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远远观去,师尊那一瞬的神情幽暗如渊,很陌生,与平日的清霁形象截然不同。   甚至,还有冰冷杀意如芒刺,即使是旁观,也会为之所摄。   “奇怪,起了一身冷汗……”白相卿摸了摸后脊,这才意识到背部汗湿冷透,却不是雨水。   他对危险无知无觉,身体的本能,却因为直面恐惧而给出答案。   待到白相卿离去,谢衍重新置身于巨木的暗影中,大雨向他倾斜,不染衣袍,好似他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走了。”谢衍阖眸,似乎在压抑涌动的灵力。   圣人常年冷静稳定,心境澄明,甚少有这种灵气暴动的时刻。   当他对天道产生质疑时,道基就会动摇。基石动摇的可怕之处,修士都心知肚明。   “红尘道,这场至今未停的雨,到底有何意义。”   他似乎有所猜测,可是这样的猜测,才是他灵气暴动的根源。   圣人在愤怒,在质疑,在不甘。   红尘道常年寄身于法宝中,跟随圣人行走世间,平素不干涉万物轮转的规律。   祂的声音在谢衍的识海响起:“谢云霁,你精通天衍,明明看出是天道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卜算一卦,问问天道呢?”   “……不可问天。”谢衍否认。   “还是你已经意识到,问天本身,就是污染的源头?”   谢衍抗拒问天的仪式,是为拒绝天道的影响。   他不确信,圣人可以沟通天道的权力,会不会是个陷阱。   他要维持思想的独立性,绝不肯被潜移默化地塑造与改变,那么就必须杜绝一切可能。   但这无异是在动摇他天道代行者的正当性。   红尘道的声音透着虚无:“谢云霁,你过去不过是暗着反,作些阳奉阴违之事。如今,你连天的意思都不问了,在天道看来,多半是明着反,你为何觉得,天道会继续容忍你?”   “明着反又如何?”   “求道,不是亦步亦趋。”   谢衍言语之间,是昭然若揭逆反之意。正如他如星辰的寒眸,“倘若道不遂吾愿,为何要听之任之?”   “天道有常。”红尘道说。   “人会选择道。”谢衍笃定。   红尘道咯咯一笑:“过去,天道是没有更好的人选。此间世界选不出下一个正值盛年的圣人,你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时代选择了你。”   “不过,在你最鼎盛的时期,天道甚至难以操控你,无法在你身上施加影响。你认为,祂下一步会做什么?”   谢衍并未立即回答,随手接住一片落叶。   湿漉漉的,显然是浸泡大雨中太久,隐隐有些腐烂的迹象。   谢衍无端说起旧事,自顾自道:“千年前,仙魔大战前夕,中洲也曾有一场水患。不过当时规模较小,吾安排百家各宗协助,迁移难民,使河流改道,最终平息了水患。”   “史料记载,上古时期,也曾有过许多洪水灭世的神话传说。”   谢衍阖眸,心中已有猜测:“《淮南子》有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上古时期,诸神行于大地;而后,神祇消隐,圣仙佛杰引领了一个时代;再后来,人族鼎盛,再因战争与灾难走向灭亡……”   “不愧是谢云霁,即便不问天意,猜的也八九不离十。”   红尘道的声音清澈又玄妙,“上古时期的人族内斗不休,最终湮灭于天灾。”   “天道远在天外,有天门相隔,影响此界的手段不多,依靠天象就成为了最重要的手段。所以,祂才需要一个在此界有足够影响力,也足够听话的天道代行者,譬如——你。”   红尘道意味深长:“天道发现,你,不够听话。”   这些年来,谢衍挡在天道与五洲十三岛之间,却是唯一的屏障。他孤身挡住天之罅隙渗透的恶,治祸患于未起之时,世人对此毫无察觉。   他说着追寻道之终极,又对终极充满警戒与怀疑。   “圣人也是会死的。”谢衍叹息一声,似乎预料到了宿命的尽头。   树叶碎为齑粉,他随手将其散入风中,“何况,我做了太多违背天道之意的事情。”   “首当其冲的,就是主导仙魔联盟,试图平息千年一战。”他叹息,“从收下别崖时,我或许就在期待这一日到来。”   他不知道别崖是天生帝命,甚至有入魔之相吗?他知道,却还是一意孤行。   从收殷无极为徒时,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打乱天道的棋盘,即使那时的他尚不知晓天道的真意。   本该是天生大魔的少年,本该活在蒙昧之中,浑浑噩噩地成为天道傀儡,替天道操控混乱分裂的北渊洲。   别崖被他教导了千年,寻找到了自己的道,甚至阶段性地挣脱天道的掌控,成为足以改变北渊洲的帝尊。   世界的轨迹,自少年别崖跪在谢衍面前拜师时,开始渐渐偏移。   “他对你,仅是如此吗?”   红尘道似乎意在言外,“你的情劫总不是平白出现的。”   谢衍一滞,面对内心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即便是圣人,也是同样。   他审视过往:“至少,当年收他为徒的我,想的仅仅是打乱天道的棋盘。却未能料到,往后他会成为我的……”   他停顿片刻,似乎开口想要说出“弱点”二字。但话到嘴边,却化为温柔的一声叹息。   他改口道:“……挚爱。”   无形之中,什么烧的更炽烈了。   思归树的影子里,谢衍抬起眼眸,苍然的焰火跳跃在他的瞳孔中,安静而浓烈地灼烧,噬咬着他的根源。   他亲口承认时,暗影再度逼近。   “你想死吗?”红尘道听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承认,也难得噎住了,“谢云霁,你不要你的道基了?”   “天下为公,自然不可有偏私。你若发自内心地承认,爱上了一个人,你就不再公平。”   “那你如何做到‘天下为公’?”   圣人断情绝爱,将一切祭献给道,履行匡扶天下的职责。也因他大公无私,才有人信服圣人,跟随他的脚步。   倘若他因生出情爱而毁去这个前提,圣人的威信有多坚韧,道基有多稳固,会让他彻底崩塌吗?   “是啊,圣人偏私,是从根子上掘我的道基。”   涉及自己的道基与生死,谢衍却不畏惧,甚至笑对苍茫风雨。   “……那有什么办法,三言两语,或是权衡利弊,就能教我的情劫熄灭么?”   红尘道:“那是不可能。”   压抑越久越炽烈,红尘道虽冷眼旁观,却也是唯一知晓,谢衍这反噬而来的情劫,究竟有多严重。   灵气暴动还算小事。   最可怕的是,随着情劫的幻象越来越逼真,他每一次都亲手杀死殷无极的幻影,即使知道是假象,他的精神依旧在被迅速消磨。   不能容忍假象存在,他只承认世界上唯一的真。可是杀死虚假本身,也如同一场证道的训练。   他甚至,开始渐渐对杀死情人脱敏了。   “情劫或许不致命,只会让你渐渐疯癫。”红尘道难得犹疑了,“但是,倘若你的道也同时出了问题,随之而来的,就不止是情劫了……”   儒门三劫,道劫,情劫,红尘劫。   倘若他破了道,动了情,堕入了红尘,就算是大罗金仙在世也难救。   谢衍没有回答,而是拂衣,登上水洗过的石阶,走近圣人庙宇。   他走入正门,两侧墙壁上布满彩绘,尽是上古圣贤的身影。   孔圣、孟亚圣、荀圣、阳明先生……皆是儒道中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圣贤。   谢衍目不斜视,穿过幽曲的回廊,庭中草木已华盖。他行过草木之间,衣摆好似流动清辉。   “人族,之所以区别于草木,是因为人不会屈服于现状。劫难又如何,现在就为我定生死,怕是还为时过早。”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现在还死不得。   “鬼门异动、疫灾之雨,孕育妖物的蜃楼……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人族之悲叹,可没有诸神谛听。”   在孔圣峨冠博带的塑像面前,谢衍停驻片刻,先向先圣告罪,再拿取了封印在此的红尘卷本体。   儒门圣物的封印闪烁金光,似乎在与他的决意辉映。   谢衍微微笑了。   “洪流临近,天罚将至,我不服天道,偏要去试一试,究竟人能不能胜过天!” 第458章 儒门开山   春雷骤响, 淫雨连绵,四十余日未歇。   山色幽暝,天穹灰蒙蒙的。微茫山依傍江边, 虽处于中洲核心区域,但地势偏低, 历来是蓄水之地。   连绵的暴雨成灾,一座临近山边的偏僻镇子, 镇里留下的都是腿脚不便、无法上山的老人。   老妇和孙女被困多日了。祖孙俩对着缸内渐少的发霉米粮, 与越涨越高的水位唉声叹气。   “天公不作美啊。”祖母道。   “祖母,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啊?”孙女身上的衣服反着潮, 春日亦寒透。   她才十三岁, 长身体的年纪,两三天只吃米汤了,饿得前胸贴后背。   孙女见老妇有些溃烂的腿脚,吧嗒吧嗒掉眼泪:“祖母,要是我背得动您……前几日, 水位还没有涨这么高的时候, 说不定早就和镇里其他人一样逃出去了。”   “仙人会有办法的。”老妇安慰。   暴雨如注, 在这浩渺天地之间, 凡人亦如蜉蝣。朝生暮死。   家里没有青壮年。这年头,旁人指望不上。她们多半是出不去了,“小荷, 不用管祖母,你这娃娃还有些水性,说不定还能……”   小荷有些悲观地想:“仙人真的会来拯救我们吗?”   “还有人吗——”   骤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伴随春雷响起。   是个年轻的男声。   “祥云镇还有人吗!我来自微茫山儒宗,得圣人之命, 前来助附近百姓脱困。倘若家中还有人,请尽力发出声响,或是挥动醒目的标识——”   小荷和祖母住在地势偏高处,还没有被彻底淹没,才得以撑到现在。环顾镇中偏低矮处,有些屋子只剩下屋顶了,时不时,还有肿胀的尸体漂浮过来,是不幸罹难者。   小荷终于有了求生的希望,她探出头去,白衣儒袍的仙君驾驭漂浮水上的云舟,凌水摆渡而来。   “啊,祖母,我们有救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荷看见,舟上坐了三四名已至天年,无法动身避祸的老人。她认出是镇子里的老人,要么是孤寡无依,甚至还有被儿孙扔在此地的。   几日之前,他们都对命运十分悲观。耗尽的柴薪不能拖累青壮,只好被遗弃在家乡,守着老宅等死,也算是安土重迁。   “仙君,在这里——”小荷忙将红染布系在竹竿上,伸出窗,奋力摇动。   来者名为周子部,很快将祖孙二人救到云舟上。待他搜寻完镇中的幸存者,就施法让云舟飞起,启程返回微茫山。   小荷从他口中知道,不止是他们镇,这场暴雨覆盖面甚广,许多地方都受灾了。   周子部抹了把汗,看着很疲倦,却还在安抚灾民情绪,看着很平易近人。   他道:“中洲现在水患很严重。一月之前,圣人决定开山,收容周边无处可去的灾民。我们儒宗弟子,多半都被圣人派遣往各地了。”   “各位老人家不用担心,山上备有充足的米粮。因为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没有那么多住处,条件有限。但我们也尽力腾出了屋子,还请各位老人家担待。”   “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老人颤巍巍,俯身就拜,“中洲向来供奉圣人,圣人与他的门人,果真救我们于水火。”   周子部忙扶起老人,道:“愧不敢当。圣人说,达则兼济天下。我等踏上仙途,责任在肩,自然不可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遭难,生民离乱。”   说话之间,笼罩着雨幕的微茫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小荷扶着祖母走下云舟,被门人领入外山新搭建的房屋。   留守宗门的有不少学医术的仙子,正在分米粥和药品,小荷小心地扯住一位仙子的袖摆,天真地问道:“姐姐,雨什么时候停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仙子姐姐搭过祖母的脉,取出备好的药剂,说道,“老人家的腿脚受了冻,腿上的溃烂有感染迹象,药剂按时服用,近期要注意保持干燥温暖。”   小荷感激地点点头,双手接过药剂。   她又问道:“圣人那么厉害,能让雨停下来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沈游之正在巡视安置灾民的区域,刚巧听见这段对话。   一月之前,师尊离山。随即,两位师兄也被调遣到其他地方,儒宗的七贤与十二名士也各自下山。   开山之后,沈游之作为圣人弟子,临时代管宗门。   听到小荷这么问,他走近,看着情绪不佳的灾民们,借此机会安抚人心,扬声道:“圣人有言,‘人定胜天’。师尊离山,正是为了召集仙门各宗,解决中洲水患。”   沈游之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师尊离山前,召集全宗弟子时,掷地有声的一席话。   大雨滂沱之中,白衣圣人负剑,暴雨沾染了他的轮廓,浸透白衣。正如此时,全宗弟子都如他一般,置身大雨之中。   他们都在专注地倾听他的决定。   儒门三相就在最接近他的地方,仰望着师尊的身影。   谢衍声音冷静,俨然是早已作出决定 ,道:“我等修仙之人,平素受尽凡间香火供奉。倘若在危难之时,我等畏惧天理因果,置生民于水火,选择明哲保身……”   “那么,君子气节何在?仁义何在?”   “儒者之道,何在?”   “危难当前,我辈不可置身事外。吾欲毁家纾难,济世人于水火,解民生于倒悬。”   “即日起,微茫山不再对外封闭,接纳灾民。儒宗门人,修为金丹及以上者,随吾离山济世。”   入世难吗?   难。   儒门三相被唤到身前,看着即将启程离山的师尊。   他们尚不知将面临什么,即使修为出类拔萃,在天道面前仍惶惑。   “飘凌、相卿,你们随我一同离山。”谢衍很快点了他们的名,“游之,你擅长医术,留守宗门,救济灾民。”   “师尊,我们该做些什么?”白相卿抱着琴,尚有迷茫,“为什么您判断这场雨不会停,难道天道,就不给人活路的吗?”   “活路也是要靠自己去争的。”谢衍叹息。   白衣圣人昂首,看向笼罩着阴云的天幕,已经数十日未散了。   他缓缓道:“吾几乎抽调了宗门中全部金丹以上的修士离山,你们如今惶惑,大抵是不知,我此举究竟是何意?”   “请师尊示下。”风飘凌道。   “大水之后,必有灾殃。”   他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转身离开山门。   后来,沈游之终于知道,谢衍所说的“毁家纾难”,并非一句虚言。   微茫山近处,仙门枢纽之一的云端城里,城池的疏水系统也快要接近极限了。   这座仙门大城,可不是寻常小镇那般容易救助,唯有尽力保全。   为了避免蓄积的雨水淹没重要设施,殃及百姓。墨家弟子从四面八方赶来,正在集中抢修。   墨家少宗主墨承,带着一众弟子涉水而过,齐膝的积水沾染他们的黑色短打。   “快些,疏导水患,抢修机关,云端城不能淹了。”   机关甲人跟在他们身后,背负着许多专门的零件和工具。即便有涂上防水的油脂,它的关节处也进了水,涉水时有些不灵光。   轰隆隆的春雷追着他们,他们不敢御物低飞。   先前有名弟子刚拿出剑,就差点被雷劈中,只得采用笨办法。   一名年轻的墨家弟子跌倒在水中,他连续工作十余日了,眼前发黑,连声道:“我走不动了,少宗主,歇、歇一歇……”   墨承道:“仙门弟子都被动员起来了,我们墨门子弟,向来侠义为先,岂能置百姓于不顾?”   墨承一行是刚刚从墨门下辖的城池赶来,连轴转了许久,现在才有抱怨声,已经很能吃苦了。   也有人抱怨:“云端城是他们儒宗的附属吧,儒宗门人呢?怎么都是我们在做事?”   墨承听他们这般没出息,也是分外恼怒,厉声道:“云端城的水患还不是最严重的。儒宗门人,多半被抽调到三大湖与临江下游去了。别的仙友在前线搏命,我们在后方做保障,已经是很好的差事了,十三,你连这点道义都不懂?”   “……”   “现在,还不知道这场暴雨何时停下来,许多地方已经泛滥,宗主们都在商讨该往何处引导水流。这是逆天的事情,毫无疑问,是要背因果的。”   “这还不算完,水患中还有妖物作祟,许多仙友已经上前线,抵抗肆虐的妖物了,许多道友都在抵抗中牺牲……”   “……灾劫之中,也没有葬身之地,战死的道友多半都被洪水冲走了。能够收回尸骨,已然万幸。更多的是失踪者、葬身妖兽口腹者……”   暗无天日的阴云中,墨承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不知是雨还是泪。   “我们百家宗门,历来受中洲百姓供奉。”   “圣人问我等,倘若此时袖手避世,待到灾劫过去后,再出来食尽万民供养,面对牺牲道友的灵位时,不会觉得羞惭吗?”   方才抱怨的墨宗弟子满脸愧色,“少宗主说的是,如此,我会耻于见师长,见好友。”   “时间不多了,分头行动。”   他们此番抢修的,是云端城的疏导系统。   当时在城建时,本就是墨家设计,惊雷劈开了城池的保护结界,云端城几乎完全暴露在大雨之中。   忽然间,一名在队伍最后的墨宗弟子哀鸣一声,道:“我被咬了,好疼,是什么东西!”   墨承回头看去,只见那弟子被水中不知名的黑影咬住腿脚。他忙捏诀,试图营救,却见那弟子被黑影扬到空中。   血如瀑雨,纷纷扬扬落在这个墨家小队的身上,那弟子膝盖以下被齐齐切断,转瞬没入妖物腹中。   唯有半截躯干浮在水上,那墨家弟子脸上残存的,仍然是惊惧和痛苦扭曲的神情。   墨承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   云端城也不安全了!   不、不如说是,只要水患蔓延的地方,妖物就无处不在。 第459章 栉风沐雨   这场宛如天罚的倾盆大雨, 波及的远不止中洲。   不过迄今为止,江河通达、水网密布的中临洲受灾最重。   短时间内的降水量,让洪峰逼近五千年难遇的临界点, 连仙山灵峰也不能独避风雨外。   旬日前,圣人谢衍离山后, 迅速召集了中洲百家。应召赶到长临城尚贤山庄的百家宗主们,也感受到了这场风雨的不寻常之处。   暴雨如注, 惊雷阵阵, 好似不详的征兆。   韩度拂去衣上风尘,撩起赭色袍角, 踏入门槛内。他扫视一圈, 见到百家宗主们基本到齐了。   他们或站或坐,交头接耳,商讨着近日的暴雨。   “已经十日未曾放晴了。”忧心忡忡的是齐禾。   这位质朴的农家宗主以手遮面,似乎在隐忍低泣,“春耕时节末尾, 还未到真正的汛期, 倘若现在不播种, 来年得饿死多少百姓……”   承蒙圣人倡导后, 农家弟子时常混迹在凡人之中,教授育种之法,栽培灵材作物, 是仙门丰富物产的主要贡献者。   他们常年穿着方便劳作的布衫短打,裤腿沾泥,与农民在田埂间共同劳作,记载农业生产的经验。   他们不爱参与仙门的斗法,倒是常年挥舞锄头, 和黔首走的最近,也没人看不起他们,都敬重三分。   临到天灾之际,齐禾也是最能与黎民百姓感同身受的修仙者,“我们身负修为,或许还可以抽身于天灾,退守仙山。可是凡人,没有可以退守的地方,脚下的那片土地,就是家园……他们没有别的可依傍了。”   齐禾叹息:“我门下的弟子都在黑土平原上耕耘已久,那是中临洲的重要粮仓。万亩良田啊……撞上这千年难遇的大雨,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也是我们修行不精,影响不了天象,只好抢救良种和粮食,能保一点是一点。”   “大水之后,必有饥荒。”   墨非似乎也很悲观,道:“如果洪水来了,田亩都成为一片泽国,就算按时播种了,又能怎样?”   “圣人令已下,儒门弟子已经出动了。”韩度走到他们身侧。   “听闻,几乎九成的儒门弟子皆已下山,前往受灾最重的地区,协助迁移百姓。”   “已经到了要迁移百姓的程度了吗?”墨非叹息。   “防患于未然。”韩度说,“各位,难道不是收到了圣人令,才聚集在此处的吗?”   圣人。百家宗主恍然,他们交谈至此,还没见到圣人呢。   又是一声雷暴,照的天地苍雪般大亮。   众人循声看向窗外,只见惊雷与暴雨的深处,走出白衣负剑的青年。他不避风雨,漆黑的眸比星辰还亮。   仙门的定海神针来了。他们的心无端定了。   谢衍抵达之前,安排过儒门三相与七贤,让他们先带着儒宗门人行动起来。   以儒宗入世行走多年的威望,如今世俗政权就算生出弃民之心,也被圣人的名望强压着,无条件配合完成他们的疏散与迁移行动。   谢衍走进内室,于最上首处落座。他扫视一圈,大致对那些即使接到圣人令,也并未应召到来的修士心里有数。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没有时间去管避世胆怯之辈。   “圣人。”百家宗主们见礼。   “诸位,等很久了?”谢衍也没有避讳这一身风雨,将山海剑置于桌上。   入世之人,亦栉风沐雨。   哪有他例外的道理。   “圣人,今日之风雨,天道可曾有指示……”   众人如此发问,也是不安,想要从号称“天问先生”的圣人这里求得宽慰。他们还在期待天道宽仁吗,或许吧。   谢衍却微微冷笑:“问天?不曾。”   他答的简洁利落,众人一时沉默。   “倘若诸位面临狂风骤雨,仍在祈求天道宽仁,放过世间生灵。那么今日,衍与诸君,或许不该在此地会面。”   谢衍难得这样凌厉,毫不留情面,“……不如各自回山,对着天道祈祷,求这场雨早日停止,才是正道。”   百家宗主们为先前的犹疑而羞惭不已,纷纷以袖遮面。   谢衍淡淡道:“上古时,人族从不缺少对抗天命者。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上古仙神遗风,今安在?”   “中洲百姓供奉我等百年千年,仙门难道已堕落到食尽万民供养,却在天灾时推三阻四,满口道德文章,将一切寄望于天命?”   “与天道对抗,敢问今日诸君,有没有这个觉悟?”   一席话,掷地有声。   “我等前来赴约,就是不肯独避风雨。”   墨非率先道,“圣人请示下,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入世还是避世,自古就是个难题。”药王决明子朗然一笑,“但是,圣人啊,我们都站在这里了,还需要问这个答案吗?”   谢衍见他们不退缩,也笑了:“自然不用。”   千年的风雨同舟,百家的心到底是齐的。   他开始快速简略地说明情况:“吾已经派遣儒宗门人前往各地,说服俗世政权,着手将中洲平原腹地的百姓向南方高地迁移。”   谢衍此番晚到,也是在受灾最重的区域御剑疾行,研判过这场水患的规模。他早已知道,这不同于平常的汛期,而是天道主导之下,六千年难遇的大洪水。   最先受影响的是中洲,因为中洲地势最低,平原最多。   倘若暴雨一直不停,迟早东洲、西洲甚至北渊,都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昭昭天命,仅凭人族奋起反抗,能战胜吗?   试试才知道。   谢衍转头,声音泠泠,“十日,最多十日,清江、怒江和沧澜江主干附近的村落城镇,必须清空。这是最底线。”   “倘若俗世政权迟滞不动,仅凭儒宗无法完成这一要务。百家宗门,可有多余人手,能及时顶上?”   “百姓安土重迁,怕是不肯背井离乡,更何况这等同于弃下家产、田亩甚至是祖地。”   韩度见他毫不动摇,忧虑道:“……何况,就算是俗世政权,想要主导这么多百姓迁移,而不产生动乱,实在艰难。”   向来不怎么参与百家商讨,只是杵在那里等着安排的兵家宗主,“奇谋”李重景难得开口,问道:“十天?是暂时迁移吗?”   “是。”谢衍道。   “兵家接手。”他毫不多言,当即接了这个任务。   谢衍展开手中长卷,上面用精细的工笔画法绘成中洲水网图。   从北方的三大湖,到中部地区三江交汇,河道水网密布,再到汇入大海,丰富的水源既滋养了富饶的中临洲,也成为了泛滥的隐患。   墨非最懂水利,也曾在千年前随圣人治过一次水。不过只是短暂的江水泛滥,危害性远比现在小得多。他忽然就懂了谢衍的思路了。   “圣人,难道您想要让河水……”墨非失声道。   “我要利用中部的水网,疏导洪峰。”   谢衍眼眸一敛,将情绪彻底收拢,平静道:“三江汇集的地点,在这里。”他在地图上圈了一个点,“……以现在的雨势,三江流量大增,洪水说不定会提前汇聚。”   “……现在的沧澜江堤坝拦截不住这洪峰。至多五日之后,会逼近最高水位。倘若决堤,势必会影响到来不及转移的沿岸百姓。这块土地富饶,数万万人的性命,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众人默然,都知道其中因果,长长叹息。   谢衍此时可不管什么因果,下起命令时口吻强硬:“所以,除却兵家负责护送百姓离开,沿途,各宗还需要投入大量弟子,以术法筑成屏障,连成人墙……至少,在百姓完全离去之前,沧澜江水不能决口!”   这是极高的要求。   “做得到吗?”他环视,询问道。“儒宗门人也会加入。”   墨非咬了咬牙,道:“很难,每个门派的传承不同,功法相左,我们该如何配合?何况,墨家门人已经被您派遣去修缮仙门大城的疏水系统……”   他此言,显然是有点犹豫了。   “吾希望,所有擅长术法的仙门弟子,能够共同构筑一条能够暂时缚住这条汹涌水龙的结界,争取时间……让沿岸百姓离开危险区域的时间。”   芳华夫人一直在听,合欢宫地势高,并不是水患最先影响的宗门。但是她咬了咬未来得及涂口脂的嘴唇,道:“做不到也要做。”   她道:“圣人的意思,妾也是知晓了。事先声明,要做到这一切,因果是背定了的,多和少的问题,怕的话趁早退出吧。”   “至于合欢宫,当然会参与。我们法修占多数,加入的话,可以提升成功率。”她深吸一口气,“时间上,会尽力争取。但是圣人,拖延出的时间,你要用来做什么?”   她说的不错,谢衍还未说他的全盘计划,不足以让人有为之拼命的理由。   “至于治水,因势利导。这段时间,我会尝试驾驭沧澜江水。”   谢衍的指尖顺着图上绘着的沧澜江水线条,一路向东方划去,直到那江水抵达一处所有人都熟悉的地点。   “等等,圣人,这里是……”   谢衍的神情冷静,甚至还有几分残酷。   “百川东入海。微茫山一带近海,而且有入海口,是最合适的地方。从地势上,从沧澜江把洪峰导向微茫山一侧,还能保住云端城。”   谢衍看着他们的神情,慢慢笑了,有些苍然决绝的意味。   “怎么?都这副表情。”   “良田与城池可毁得,微茫山就毁不得?” 第460章 逆天而行   暴雨倾盆, 沧澜江畔泛滥成一片泽国,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水患不等人。圣人令既出, 仙门立即集结人手,准备奔赴江畔。   待到真正看见浩荡回旋的滔滔怒浪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   何为,逆天而行。   以严苛律令闻名的法家,多半是言出法随的法修。他们在与人对战时,唇枪舌剑,术法精妙,甚少落于下风。   “因为接了圣人令,就压上法家多年的积淀, 值得吗?”他们中不乏这样的质疑。   也不怪他们生出这种惊惧之感。他们站在宗主韩度的背后,亲眼目睹席卷的狂流时, 一名法家弟子瞳孔紧缩, 腿脚不自觉地发颤, 好似要彻底淹没在这自然的伟力之中……   水利万物。但是当江流喜怒无常时, 无人胆敢正面其狰狞怒吼的面貌。   “我们要对抗的, 是这样的存在吗?”   人身处这怒涛洪流之中, 如同蚍蜉之于大树, 蜉蝣之于万物, 滴水之于大海。   “……我们要阻挡、要征服的,竟是这浩荡的江流吗?”   修真的第一课, 讲的永远是顺应天命。   天命不可违, 这是一道牢固的思想钢印。   几乎没有人去质疑, 更别提对抗天命了。   若非圣人提出要介入这场水患,他们之中的更多人,或许会倾向等大水自然退却。   反正凭借修仙者之力, 也难以违抗天道。做不到的事情,何必开始呢,人们总是这样趋利避害。   韩度猛然在那动摇弟子的背上一拍,赭色衣袍的文士此时也被瓢泼大雨浸透,目中精光慑人。   他厉声喝问:“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谁?”   在无言中,韩度指了指云舟之下。   他们的脚下是泛滥的洪流,房屋没顶,早已没了踪迹,大水如江天茫茫。偶有树梢露出一小段,可见这洪水之下曾是人的遗迹。   断木在漩涡中席卷回旋,浩渺天地之下,再无人烟。   他的声音沙哑,“你们来过这里吗?我来过。这曾是水江镇,沧澜江边最繁荣富饶的一座城镇。莫说百户,千户、万户都有,你们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在天命之下,人何其渺小。他们也何其渺小。   韩度捏诀,让云舟缓缓落在水面之上。不远处,就是江畔,曾经的堤坝大半都在江水之下,洪流关不住,向四方侵略。   “宗主……”   韩度看见远处飘来拴着绳子的浮木,他沉默片刻,拉起绳索,却见到一串尸体,已经肿胀不堪,有大人也有孩子。   他们生似飘萍,死亦淹没江水之中。   “我们挡不住这江水,洪流就会继续淹没下游的良田城镇……到时候,中洲成为万里泽国,我们即使避在灵山之上,生命无虞,又能怎样?”   弟子们沉默。   韩度在此时,真正理解了何为“天地不仁”。   他环视无边的江水,缓缓道:“我们修仙,是修的什么?是修的视生灵涂炭为无物的‘大道无情’,还是只顾着一人得道,哪管洪水滔天的‘顺其自然’?”   没有人再质疑了。   所有人冒着狂风暴雨,来到被洪流冲击的千疮百孔的堤坝上,嘴里死咬着灵丹,抵着下颚,开始施法。   “先构筑屏障!”   在无边无际的江流冲击中,即使是大能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地貌。使用土系秘法也会因为没有地基,被江水快速淹没。   韩度加固他们的立足点,他即使修为至渡劫,但是改变地形级别的术法,依旧需要消耗大量灵力。就算短时间能做到,他也无法坚持太久。   在自然的威能面前,再强的修士,也不敢说能够完全拦下肆虐的洪流,只能疏导或是延缓。   但是今日来到此地的,不止是一个人,还有百人、千人,甚至万人。   中洲仙门的半壁江山,皆在江畔。   妄图以人之身,与天抗衡!   “勠力同心!”   “这不是纠结于门户之别,道之偏见的时刻。”法家弟子们平素性格狂傲,以道统自豪。   此时的他们,依旧秉持着这种骄傲,心想,“毕竟,我们都是‘中洲仙门’!”   没有人去深思这个概念的来历。   但今日在江畔的仙门弟子,却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着,没有人往后退哪怕一步。   不多时,他们在江边撑起屏障。   按照圣人的计划,沿途的仙门弟子打算把奔腾的洪流限制在水道之中,为圣人争取时间。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屏障只有十几尺,能承受的力量也有限。   几十人,上百人,乃至上千人呢?   韩度是阵法的正中心,正在出手均衡屏障的灵气,避免洪流从薄弱处冲破灵气屏障。   “下一波洪峰,什么时候?”韩度用墨家的传音法器,问还在他们前方的风飘凌。   彼时,这位儒宗首徒已经召请了九歌剑阵,面前是滔天洪流。   风飘凌的声音沉在大雨中,断断续续传来:“快到了,你们准备接。”   天河从苍穹的窟窿里倾泻,公平地浇在他们身上。举步维艰。   风飘凌尝试招来上古仙神,可是自然的伟力哪里这么容易抵抗。   九歌剑阵的消耗太大了。他举步维艰,甚至觉得灵气在快速流逝,但他到底是抵住了最狂暴的洪峰。   “大师兄——”有弟子在叫他,声音淹没大水之中。   他听不清晰,风飘凌的意识模糊,他顶在阵法最中央,千钧的力道硬是压在他的身上,全身的灵脉都紧绷着,与极限对抗。   修真者寿命绵延,高高在上,那也要看与什么比较。   在天地的面前,修士亦是凡人。   “师兄,我来助你。”白相卿见事不对,立即伸手,抵住了风飘凌的脊背,“千万不能倒下去。”   水是堵不住的,他们的任务是拖延时间,让其尽量奔流在预定的轨道,不要那样快地淹没还未撤走的百姓。   人的迁徙速度,怎么能抵得上水流呢。   何况,那不是百人千人,而是数十万人啊。   “圣人有言,天道不仁,水患还会持续。不能寄望于大水自然退去,已经淹没了沿途近十座城镇了……”   兵家不善法术,只适合战场。但是在世俗朝堂里,不乏兵家的后生门徒。   当代宗主李重景的面子,莫说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连皇帝都会给。   仙门入世,修士的存在凌驾于世俗政权之上。   “照我说的做。”李重景行事毫不拖泥带水,先去找了当今皇帝,逼视龙椅上战战兢兢的少年君王,背后则是数个兵家出身的封疆大将。   他的话有多大的威慑力,不言而喻。   “圣人下了死命令,我若做不到,提头去见。”   扫清朝堂的障碍是必走的流程,在他办事的时候,兵家弟子也在行动。他们每个人拎出来,都是以一敌百的强者。   很快,迁移灾民的任务开始了。   一场灾难,数十万人的流离。生与死皆在此一举。   兵家宗主调来大量军需的车马,投鞭指向北方高地,头顶的阴云中酝酿雷暴,正击中城池最高处的白鹭塔。   天地苍白。   “因果吗?现在谁还管这个。”李重景也没在意,着轻铠,倚在塔边,看着出城时百姓发出骚动。但是很快就被压制。   临时的决定,混乱肯定是混乱的,但是他必须得维持住秩序,不能延误。   他想着:“圣人说的没错,修真百年千年,太漫长了。我们高坐云端太久,却不能忘记,我们是谁。”   每一名修士,也都是生于斯,长于斯。   血肉的联系,教他们无人可以抛家去国。   许多迁徙的百姓走在泥泞的大路上,车马难行,唯有双腿被泥泞包裹。后方追着他们的是云和雨,是名为洪水的巨龙。   在这阴翳与绝望之中,忽然有百姓指向天际,他惊呼:“天上,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李重景亦看向天空。   流星吗?不,那是……   一道划过天际的光芒背后,跟着无数道泛着光芒的细线,与他们的路线刚好反过来,好似将阴翳的天空照亮。   那不是什么流星。   而是无数个御剑逆向而行的仙门修士。   “是仙君,是仙君们——”   疲惫与麻木中的百姓,经历着饥寒和流离。   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阴云,除却淹没在大水之下的家园,还有往后可能的饥荒之年。可当下毕竟还活着,谁都不敢去想。   但此刻,他们争相仰望天际,磕头跪拜,泪流不止。   “仙人啊——”   孤身站在临江崖上的白衣圣人,白衣猎猎,正俯瞰着奔流的江水。   他的神识延展到广阔天地中。他从前谨慎,未曾尝试过自己的极限,也不需要如此。   此时,谢衍的脑海里印出江流之上的图景。   超载的信息量极容易让人迷失,但圣人的锚点极稳固,不会轻易淹没在浩瀚之海中。   “流向、风速、降水……”   他还在延展边界,不断计算着。   他需要时机,让江流交汇,要击破天穹的阴云,要驾驭着暴烈的洪流奔向大海……   借助神识之眼,谢衍看见迁徙的百姓,看见江流上下,中洲仙门半壁为束缚水龙的努力。   不似平时衣不染尘,足不触地。今日的他们,双腿牢牢扎在泥泞里,连巨浪盖过头顶都不敢停。   怎么敢征服浩荡的自然,凭借宛如蝼蚁的人族吗?   唯有人族。   谢衍仰头看向天穹,好似在天之上对话:“上古时期,百家争鸣时,那些奔赴各国间的义人,难道就不懂,这是自取杀身之道吗?”   圣人站在与天对抗的顶峰,胸膛中氤氲着一股滚烫的热气。   他的眼底也燃起漆黑的流火,安静又炽烈地烧着。   烧尽血肉,焚灭骨骼,哪怕只剩下伶仃残骨,他也不退。   当他们传唱后世时,没有见过圣人谢衍的人,或许从字里行间中,根本理解不了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   圣人代表的是仙门最为辉煌绚烂的时代,亦是一股昂扬向上的精神气。   有他在,仙门的傲骨不会折。   脊梁不会断。   “后世之人或许读不懂今日的中洲仙门。”   谢衍道:“他们或许会问,修仙之人超脱凡尘,为何要干涉天地运行,平白沾染红尘因果……”   圣人临江,将全身的灵气向江水灌注,手背青筋毕露,用力到极致,好似在勒住天命的缰绳。   “不理解?那有什么要紧。”   谢衍面容如雪,唇畔划出决绝的笑。   “吾此刻无比确信一点——真正的道在何方!”   “就在这里。” 第461章 窥窃神器   圣人临江之际。   千百年之后, 谁会窥见这惊世骇俗的跌宕。   “圣人谢衍,你要将红尘卷彻底展开吗?”   道之真意悠悠传来, “你若动用此卷,忤逆天道降灾之意。这意味着曾经是天道之臣的圣人,彻底反天。”   “反了又如何?”   冷清无欲的假面,谢衍维持了千年,甚至让人以为,他天生就是这样克己奉公、循规蹈矩的圣贤君子。   这千年来,他知道的最多,对天道有不满,也有妥协。   说他顺从天道, 他这些年合纵连横,教万邦朝圣, 实在逆反;   说他心存反意, 他表面功夫又做的无可挑剔, 是完美的圣贤君子。   他明面上奉天道为尊, 实际行事却矫天道之诏, 却牢牢把持着正统与道义的高地。   以人之身与天对抗, 无疑以卵击石。   只要能达成目的, 他不在乎隐忍多少年。   毕竟, 千年都忍下来了,他沉寂、冰冷、蛰伏, 连面目与性情都改换。   他对天道假意恭顺, 可时间太久了, 他或许早就忘记了最初的自己是何等模样。真的甘为天臣吗,真的循规蹈矩吗,不知道。   被供在圣坛上、封在神像里的那个人已经近乎于神。   好似没有什么能够毁坏他冰雪般道心, 或许再持续千年,以他的修为,迟早有一日也会白日飞升……   直到某年某月,苍天野火击中荒野,天外潮水奔涌而来。   神像层层龟裂,枷锁寸寸断开,沉寂的血肉突然挣动……死去多年的自己,在幽暗深渊里陡然睁开双眼。   谢衍忽然能明白了。   七情的甘苦,六欲的煎熬。   生老病死的痛不欲生,爱别离的癫狂,求不得的滋味!   他尝到了生而为人的愤懑、不甘、痛苦、两难……   正因为野心,正因为欲望,正因为偏私,他才成不了人们眼中完美无缺的圣贤。   何必把自己揉成那种模样!   谢衍在狂浪之中,依旧遥望着天之上。   总有一天,他要破开这天之囚笼,卸下这金玉枷锁——   登仙!   他要做一切忤逆天命之事,实现前人从未实现的那场绚烂大梦,渡人终其一生渡不过的那条河……   得道!   红尘道古怪地沉默,化身浮现,端详着谢衍剥除冰冷假面后的神情,决绝、清醒、冷静、却又疯狂。   祂问:“圣人谢衍,你当真甘愿为这天地熔炉的燃料吗?”   狂潮汹涌拍着崖边,谢衍不动,唯有白衣随着江潮飞舞,好似孤鹤飞过江天。   “天之熔炉?”谢衍淡淡笑了。   他手中的红尘卷展开大半,灵力澎湃到极致,连双眸都燃着璀璨的火。   “我若投身熔炉,定要将一切天命天理牢笼枷锁烧尽!”   他背对摩崖苍壁,杀意纤毫毕现。   正是剑,剑指苍天。   “凭什么天之囚笼,要困住世间万物,断绝生机?要让人如蝼蚁,挣扎求生?要规定所有生灵的宿命,不得越轨半步?”   “凭什么天道随意降下一场洪流,就能教世情如沸,生民如煎?”   谢衍站在狂浪与长风之中,脊背挺直,好似背负着无数奔赴天命的义人名士的重量。   千秋百代,唯有精魄永存。   “吾要让人族,不,是让全部生灵,自己决定自己的宿命。”   “是生是死,不由命数,不由天!”   他飞身跃入浪潮之中,白衣凌狂风,眸中金光璀璨。   灵气如鞭,笞过狂浪。   快意淋漓!   “哈哈哈哈哈……”   道的真意似乎融入狂风,又似乎在谢衍的耳边响起。   “这是何等的野望——倾覆九鼎,窥窃神器!”   “谢云霁,你不是想成仙,而是想成为道啊。”   沿江上下,怒涛席卷。   红尘卷中凝聚的灵气,早已突破了灵器承载的极限。谢衍接下来驱使的,无疑是“道”本身。   红尘卷中的山河万里彻底铺陈时,即使是祂名义上的主人谢衍,强行控制的双手也在颤抖。   谢衍妄图以人之身,驾驭这远古奔流而来的洪流。   他明白,想要使这奔流的洪水臣服,并非是要控制住一瞬,而是一场与天角力的持久战。   天阶之上,与他对弈的那个存在,终于浮出水面。   在这浩瀚山河展开之际,谢衍听到一个声音:“似乎忘记告诉你了,谢云霁,红尘道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人道。”   ……   江潮之下,多少离合。   “该我去堵大堤了。”   青袍的师兄在离行时,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他的小师妹。他抚过少女头上的梨花簪子,似乎隐忍着什么,终而还是没有说。   他低声道:“宁宁别哭,都要成小花猫了。”   “是雨水,宁宁才没哭。”师妹仰起头,素面姣好,泪水、雨水和泥水混杂在一起。   “等到雨停的时候……不,还是不说了,这样不吉利。”少女将簪子拔下,赠予心上人,“师兄,簪子送你,你要好好保管。”   说罢,两人在堤上匆匆分别,各自奔向不同的战场。   亦有人再未见到同门友人。   一个浪涛席卷,在漫长的阻挡洪流中耗尽灵气的年长修士,本该退下最前线。他走在堤上,感觉眼前漆黑,忽的一个趔趄,坠入江中。   “老陶——”   一个浪花打来,除却旁边人捉住的半扇撕碎的衣袖,他再也没了踪影。   ……   阴云遮蔽天穹,好似遮住人心的光明。   倏然间,无数道流光穿过雷电,抵达沿江的前线。   白相卿持琴勾弦,与洪流僵持。七天七夜,他的五指都溢出血来,眼前忽明忽暗,仍不放太古遗音的琴弦。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乐声在浩渺烟涛中,依旧如金石铮铮。   “……”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只要能够鼓舞在前线的道友,他就会一直弹下去。   忽然间,他听到旁人惊呼一声,“看,快看天边——”   琴声与歌吹,仍在江畔响起,白相卿抬起头,双眸凝视着天际线。   无数御器而来的道友,衣袍鼓风,从天而降。   中洲有仙人。   入世而来。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他的琴声悲怆之中,竟有铮铮金石声。   这是仙门折不断的骨。   ……   北渊洲,幽河沿岸。   彼时重装持刃的魔兵,此时正沐浴着冰冷的雨,肃立在幽河下游一带。   他们最前方,黑金色的帝车沉默巍峨,上面走下披轻甲、执天子剑的玄袍帝君。   北渊干涸,即使是暴雨,面前的母亲河也没有如仙门那样泛滥严重。   但是让帝尊亲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陛下,兽潮将至——”   萧珩勒马在侧,作为护卫帝王的主帅,他的神情格外冷峻。   他身侧,殷无极的声音响起:   “兽潮不止在古战场,而是从河中、从荒原里钻出,滋扰魔民,屠灭生灵,已然成患!”   “更有甚者,污染幽河这条关系北渊命脉的水源,甚至在此兴风作浪!”   殷无极双手持剑,刺入地面。   “北渊的好儿郎,举起兵刃,随本座诛灭妖兽,保家卫国!”   澎湃的赤红魔气攀升不断,没入他背后无数魔兵的身上。   独属于至尊的加持,是军心所向,让魔兵充满远超平日的战力。他们是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仰着这位地上真神。   他们永远的启明星。   幽河之中,有黑影在徘徊。嗅闻到生灵的气息,兽潮纷纷上岸,有鳞、有鳍,形态不一,见之可怖。   伴随兵戈声,这场魔修与兽潮的对抗,自此拉开序幕。   兽潮好似无穷无尽,殷无极在战场穿梭,杀戮近乎机械,却丝毫不见其减少。但他早就挥剑到麻木,怎么杀都杀不完。   有些死去的妖兽,还会和其他尸首融合,异变成更加怪异的模样,再度攻击起面前的魔兵。   不怕死,不怕痛,不知恐惧。唯有攻击的本能。   殷无极的黑火已经充斥了周围,由于每个魔兵身上都得到了他的魔气,黑火绕开魔兵,一簇簇地涌向妖兽,试图将他们连带尸首都烧尽。   复生遏制了,数量还是无穷无尽。   “必须想个办法。”萧珩刚刚一穿十,打着打着,也不自觉地返回了殷无极身边,与他商讨对策。   萧珩银铠红袍,微微屈弓脊背,枪头向下倾斜,像是蛰伏等待暴起的狼。   他舔舔干裂的唇,却打着这幽河的主意,提议道:“陛下,这么打不是个事儿,魔兵可禁不起这么消耗。要不然,我钻到水底下看看?”   他话音刚落,却僵住不动了。   在前一瞬,身为渡劫期大魔的萧珩,甚至还露出了几乎惊诧的神情,好像他没有想到这一切……   他的身边,成千上万正在与异形的妖兽拼杀的魔兵,也好似被时光凝固在了这一刻,保持着不屈战斗的姿态。   殷无极拿剑的手微微颤抖,后来,近乎痉挛,他握不住剑,让无涯剑当啷落地。   “时间……停止了。”   这位年轻的帝尊踉跄一步,周身是狰狞可怖的妖兽,他死死咬紧牙关,绯眸几欲滴血。   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到这件事的……   有谁?还能有谁!   整个世界都停止了。他被孤身留在时光的罅隙里,遥望着中洲仙门的方向,几乎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停了多久了?三息?五息?还是一炷香?   他在干什么?   代价是什么,是什么?   “谢、云、霁——”   “你疯了吗!” 第462章 公竟渡河   天地凝冻, 殷无极孤身面对化为苍白线条的幽河,好似身处时间的罅隙。   望向来路, 是幽暗无光的一片;望向归途,更是杳无人迹。   倏忽间,幽河上起了大雾,影影幢幢。   烟水与浪涛中,圣人临江,泠泠白衣好似融入江风。   玄袍帝尊执剑,悍然劈开挡在他面前的妖兽,神情似狂似癫。他跌跌撞撞地涉入水中,遥望浓雾中的那个背影。   识海在共感。   元神在惊悸。   时间失去了概念。   殷无极死死凝望着前方, 喉头黯哑,连风都在共他悲鸣:“谢云霁——”   “师尊!不要、不要渡河!”   幻影。这是幻影!   他明知道, 谢衍的真身不在此处。   从中洲到北渊, 何止万里。穿山越水弥补不了的迢迢距离。他明明什么也阻止不了。   殷无极却伸手, 妄图隔着幻影, 拉住正走向风浪的圣人, 嘶声也托悲风:   “……不要去试, 谢云霁, 你明明都知道, 不要去——”   圣人将尘世弃在身后。   茫茫水天之中,谢衍单手提剑, 走向河中央。   巨浪沾染他的衣袂, 至清至浊。这都无妨。   他轻袍缓带, 持剑踏江,歌而别这沧浪之水。   诗歌,总是以歌的形式被诠释。   他吟道:“黄河西来决昆仑, 咆哮万里触龙门。”   “波滔天,尧咨嗟。”   殷无极听出这长调,正是师尊收集散佚的上古乐府诗时,即兴择出一首,为词谱曲,古音顿挫如金石。   谢衍最初的用意,无非是借上古诗仙之口,安抚他化魔后迷茫困顿的徒弟。   师尊劝他:莫要渡河,回头是岸。   渡河。殷无极最懂他们之间的隐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好似追着歌咏而去,也半身浸没在浑浊的幽河。   “别再往前,师尊——你明知道,这是渡不过的河!”   那些悲怆、嗟叹与愿景,都化作难解的谜面,书写在信笺上。   若天下尽无知音。旁人纵然得到散佚的信笺,却看不懂一圣一尊的默契,高山流水,世间唯有他们同频,谜底藏在他们心底。   “……上古仙神或人皇,也都曾缚水龙。”   殷无极想起谢衍千年之前的教导,他说:“人族的历史,是半部与水抗争的史书。”   “……圣人尚古。”   此言几乎托予悲风。   殷无极曾饮过仙门之水,懂他的君子意,他的圣人心,无可指摘,也无有转圜。   越是理解这一刻,他的唇齿间也泛起千年的苦味。   公无渡河!   纵然身处湍急的流水之中,白衣圣人昂首向天,却迎向风急浪高。   穹顶如倾,倒灌天外天的水。   公竟渡河!   殷无极穿过巨兽的暗面,追寻着他逆流而上的身影。   照在时间之中,水在时间之下。   本该布满幽河的巨兽,各有狰狞的面目,露出河面的却是白森森的亡骸。好似他们已经枯竭了,在千秋万年前。   步入水中央,被浓雾吞噬之前,白衣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   “别崖?”他陡然回过身。   幻影与真实的边界,陡然重叠。   中洲仙门,沧澜江断崖之下。   圣人乘奔御风,轻盈地落在水面上。他回身,持剑挡下向他奔来的浪潮时,一切骤然暂停一瞬。   江与天的界限,似乎不再分明了。   红尘卷彻底展开,他短时间内拥有了与天对弈的资格。   不过,方才的识海共感……是幻觉吗?   他好像看见雾中出现了别崖的身影,是在劝他回头吗?   还是情劫的幻象,又变得更加真实了?   他阖眸,将纷乱的情丝敛回心底,却汲取了些许坚定意志:“倘若前方进展顺利。不多时,江流会在此处汇聚。”   谢衍仰望天穹,这好似破了个窟窿的天,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天命却教众生刀刃相向,争夺这虚无缥缈的气运,如摇尾乞怜。   可是,碌碌凡人除却祈求垂怜,又能如何。   纵然再悲慨,剑能够破天吗?   人之血肉,能补上天的裂痕吗?   天边而来的仙友们,似乎想要协助他。   可是,当他们看见以圣人为中心,贯通天地,形成的暴风眼时,几乎被这撼动天地的灵气震的耳鼻流血,无法踏出一步。   “是圣人,他在做什么?”   众人不可靠近,只能在遥远的江边悬停,勉力支起护身的结界。   他们望去,却见圣人如一尊定风波的石雕,风波不动,镇在最中央。   暴风眼越是寂静,越象征着外围的乱流越狂暴。不断翻卷而来、泥沙俱下的水浪,还在被迫缠绕在暴风边缘。   不受控的浪,本该肆虐横行,泛滥乡里。   一刻钟前,崩毁的南淮大堤是如此;   半日前,决口的防风坝亦是如此。   下游的村落镇子,水位暴涨,全数没顶。   还好村人已经被提前撤走。人与地,谢衍优先保住的是人。   “圣人究竟做了什么!浪居然能被裹挟席卷,甚至人为引导方向!”有人问道。   墨非神情严肃,“治水,堵不如疏。圣人利用的是水本身就存在的势,巧妙地令其改换方向,这亦是因势利导。”   “可是,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能够把所有最凶猛的江流,都集中到自己身边……”   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风眼中的谢衍,承受的是人之身难以承受之重。   能够站在此处的修士,修为都已是人中龙凤。他们可以清晰地目视这一刻,谢衍对于水流的操纵与驾驭,堪称神乎其技。   名家的大能修士遥望江心,忽然道:“古时候,有村民为祈求风调雨顺,会将祭品扔下水中,砥定风暴,拜祭河神。”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下来,“……倘若要停下这样席卷中洲的洪灾,祭品是什么?”   虚无和真实的边界线模糊了,谢衍挑战的是时间和空间的规则。   他站在暴风的最中央,莫说是势能,就连重力都紊乱了。   天穹倒悬,白日流星,连风也自旋涡向天上飞去。有形与无形,皆在他掌中。   这一瞬,谢衍以人之身,堪比神明。   谢衍镇在江心,汇集着共同奔流而来的洪流。时间都恰好,每个沿岸的修士,都奋不顾身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仙门风骨,他欣慰。   谢衍微笑了,他仰望天,却透过天外天的裂痕,看见倾倒的天河。   如同镜像,与他相对的天河中央,亦有一尊眉目慈悲的石佛。   佛。   江流石不转。   石佛倒卧,背身向他,倒着坐。   佛不回头,是对万千世界感到失望,还是不忍见苍生倒悬。   “佛不回头,我亦不回头。”他心想。   背后除却人言与赞颂,还有遥远北方传来的悲风。   他微微侧头,听见风的吟咏。   谢衍轻轻一叹,回答这风裹挟而来的问题,“我若不渡河,谁来渡呢?”   “……”   “别崖,天塌下来,是我们去撑的。”   别崖一定明白他。因为他们是同道者。   何为大道之行?   ——天下为公!   水面如沸,无数怒浪在江中翻腾。   水龙吟,鱼龙惨!   说罢,谢衍轻拂衣摆,驰骋山海的长剑在他掌中,澎湃灵力骤起,好似风浪也化作他身边的长龙,环绕着他的身影。   谢衍以风为缰,以浪为马,带着最疯狂的洪流,向着微茫山的方向而去。   在天地轰然一声奔雷后,排空巨浪穿行过紫电清霜,撼然不可阻挡之势。   骤然间,风波中闯出一个孤绝的影子,驰骋在江风之间,如御奔马南行。   惊心动魄!   “那正是微茫山的方向——”   无法插手这种级别的天灾的修士们面面相觑,迟疑道:“圣人,难道真的有毁家纾难的打算?”   “那可是微茫山啊。”   在中洲仙门眼中,微茫山是拜谒圣人的天阶。   圣人高坐云端,公平地执掌着仙门,维护着、恪守着他订立的规则,维持了仙门千年的和平稳定。   能够疏导洪水的地方,即使不是微茫山,即使还要牺牲其他地方,城镇农田水利……那也没有办法。   毕竟,与之相较的可是微茫山,中洲仙门的象征啊。   微茫山上,早先得到圣人传书的沈游之,正在加紧保护藏书,将徘徊在山腰的凡人向山最高处带。   在洪流到来时,地势越高,越安全。   “圣人信中说了什么?”   沈游之忙得脚不沾地,道:“师尊说,他现在全部的精力都在与天灾搏斗,已经没有多余力量维持微茫山护山结界。”   “微茫山地势有高低,必须要在限定时间,将珍贵的藏书和灾民,往那几个最高峰转移。山腰是危险的,还可能引发山洪……会垮塌建筑吗?”   “不清楚,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构筑足以保护全山的大阵。”   “……待到那时,我们会放弃宗门的一部分地界,以保全人为最要紧。”沈游之道,“这也是师尊的命令。”   毁家纾难。   圣人谢衍,这位复兴上古儒道的开山宗主,在做出这样决定的时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大抵,是将微茫山的重要性,与凡人的村庄城镇等同吧。   无贵无贱。   仙,贵重吗?人,卑贱吗?不。都不。   世上没有天生卑贱的族群,没有合该任人鱼肉的顺民。   沈游之背着药箱,站在儒宗大门的牌匾之下,看向漫上问天阶的沧浪水。   他轻声道:“师尊是想说,我们也曾是凡人。”   所以,不要忘却来时路。 第463章 砥定天元   殷无极被冷雨打在营帐上的声音惊醒。   “什么时辰了?”   帝王的战袍轻铠卸在一侧, 沾染斑斑兽血。殷无极支起身,拂开遮蔽面庞的墨发, 望着烛光发怔,神色在昏黄幽烛下格外惨淡。   他昏迷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   “最后的记忆是,在战场上……我看见了……圣人?”   无涯剑藏在枕边,殷无极伸手触碰,才寻回些许真实感。   那种惊悚与战栗,令他此时抵着面庞,微微垂头,无意识的泪顺着指尖的缝隙流出,滑过指缝, 滴落在深色床襦上。   帐外雨声,如兵戈和战吼。   他走出帐子, 见魔兵在幽河上游高处安营扎寨, 处处秩序井然。王帐就被拱卫在中央, 打出篆体的“殷”字旗号, 下方是湍急的河流。他听得见这平静流淌的水声。   狂暴的猛兽, 间歇性地蛰伏了下去。危机暂时解除了。   “醒了?”萧珩正在安排魔兵巡逻, 加强王帐附近的戒备。   被副将提醒, 他回身一瞧, 见到君王倚在王帐边,黑袍散发, 露出有些发懵的纯粹神情。   萧珩擦拭干净护腕上的鲜血, 疾步走来。   他银铠朱袍, 一身血气,显然是经历一场恶战。   “本座昏过去了?”殷无极微微仰头,看着浑身浴血的将军, 与两侧面露疲惫的魔兵亲卫。   萧珩一顿:“你不记得?”   “……不记得了。”   他最后的记忆,是看见了圣人的幻象。   他似乎、追到河中央去了。被淹没了吗?大概是吧。   这种无从解释的事情,叫他如何说呢?   “你也不记得,自己屠了多少妖兽?”萧珩端详他的神情。   殷无极神情淡淡,没什么波澜,“有吗?”   “祖宗,就那儿,你去瞧瞧幽河两岸。”   萧珩扶额,他简直一点也看不下去陛下这副无辜的神情了。   他指了指崖边,“看看你的丰功伟绩——到处都是妖兽的尸体,满河飘着的、搁浅在两岸的,光是收尸都是个大工程。祖宗,下次大杀四方之前,你且说一声,还好我让先锋队退的快……”   殷无极快步过去,低头瞧了一眼。   魔兵后勤小队正在拖走妖兽的骸骨,还有精英游走在战场中,专门为没有死透的妖兽补刀。   极目所至之处,两岸浅滩上,河水退去,尽是尸骸。   “是我?”殷无极伸手,感受了一下残留的气息。的确是他的魔气。   他像是断片了似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时他还未感觉到严重性,问道:“萧重明,你瞧见了吗,本座当时做了什么?”   “你真的不记得?”萧珩的神情却凝重了几分,静了片刻,随即岔开话题,“谁知道你那时候发什么疯。外头风大,回头去王帐里和你说。”   他又开启了新的话题,“不过,那时候,时间出了问题。”   狼的敏锐值得相信,萧珩似乎也猜到了什么,“能够做到这个程度的,除了天道之外,或许只有……”   殷无极面色苍白,态度异乎寻常的激烈:“他要做什么,本座管得着吗!”   萧珩忙侧身,遮掩他的神情。他随手丢给他一壶烈酒,再对一头雾水的副将笑道:“得,陛下发脾气呢,你们各忙各的去,别磨磨唧唧的,叫陛下不快,你们几个就去喂马。”   众将行礼离去。   殷无极也意识到自己激动了。他一顿,“教将军担心了。”然后接过烈酒,旋开盖子,饮下几口,镇定心情。   走回扎营的区域,殷无极一撩王帐,侧身让开,“进去说。”   君王替他打帘,虽然是随手之为。   萧珩得到君王如此庄重的对待,也很受用,步履轻快地走进去。   落座后,朱袍将领指着桌上铺陈的地图,为他讲解情况:   “陛下大概昏迷了三日,现在大军驻扎的位置在幽河上游的高地,这里营帐至少不会被河流冲走。第一波兽潮被你打退后,陛下就昏了过去,臣组织魔兵进行小规模的扫荡,打扫战场,捕捉与杀死漏网之鱼。当然,收获颇丰,待会带你去看看。”   殷无极听他说着当日发生的事情,脑海里却没有一丝印象。   好似这些,是另一个自己做的,他才全然不知情。   这种猜测,让他下意识地握住小臂,遏制这种颤抖。   殷无极忽然毛骨悚然,“萧珩,当时的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如今,他身负心魔之事,世界上知道的人不到只手。萧珩就是其中之一。   他只能信萧珩的话。   “嘶,陛下,你给臣出了个难题。”萧珩倒吸一口凉气。   他犹豫片刻,“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凭感觉来说……”   “当时你的剑脱手了。”   “无涯剑拒绝被你使用,这很奇怪。”   “你没有在意,而是激起漫天剑影,在众目睽睽之下贯穿了这些妖兽,甚至差点伤到先锋小队。还好我早有防备,令他们退的及时……倘若是平日,你会格外在意他们的方位,压制力量,防止伤到麾下魔兵。”   “至于魔气,比平时疯癫许多。直到你昏倒之前,连我都感觉到危险,等你彻底倒下去才敢靠近。”   殷无极的脸色逐渐煞白,握着小臂的手也开始朔朔颤抖。   他立即内窥识海,检查关押心魔的棺椁,越是观察,越是胆战心惊。   棺木上铁索横江,牢牢绑缚,可是却多了几条新的裂痕。   些微黑气从缝隙流出,融入血雾之中。   在他心神动摇时,心魔,已然能短暂地操控这具躯体了吗?   他离成为天道傀儡,还有多久的时间?   “陛下?”   萧珩谨慎地观察他的神色,见他瞳孔也在颤抖,不像是威严的帝王,反倒像是个发抖的少年。他分明是知道畏惧的。   是被沉重的帝冠与华服镇着的,一个痛楚的魂灵。   萧珩仿佛被什么击中了。   他重重吐出浊气,握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陛下……弟,冷静一点!没有事,哥在呢,别自己吓自己。”   殷无极这才恍然回神,略略勾起唇角,惨然道:“心魔状态的本座,是不是比平时更强、更无解?”   “萧珩,倘若面对当时的我,你有办法……”   “杀掉我吗?”   萧珩瞳孔一缩,没有回答。   “不择手段呢?”殷无极盯着他,又问。   萧珩显然明白他是在认真发问,他沉默片刻,也认真回答:“我不行。我擅长正面对决,打不过你。如果不择手段的话,暗杀……让将夜来,或许能有机会。”   “好,那就调将夜来前线。”   殷无极当机立断,他铺展纸张,研墨写信。   “如果真的有意外。萧重明,彼可取而代之,我不怪你。”他折起密信,用帝尊的火漆封好,用专门的渠道送出。   他总是这样冷静。   营帐内,气氛正凝重。倏然又是一声兽吼,殷无极抬头,问道:“……不是幻觉,怎么有兽吼?”   “陛下,我们成功捕获一只妖兽,先去瞧瞧战利品?”萧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还不一定呢。”   两人走出王帐,循声走去,只见空地上有一头被铁链缚住的硕大妖兽,铁链扎在岩壁里,身上贴着各种咒文封条,保证其绝无可能脱困。   它正在嘶吼咆哮,殷无极刚才听见的兽吼就是它发出的。   魔兵围拢,用长刀割下妖兽的血肉,削去它的四肢、甚至头颅。   不多时,妖兽的血肉就堆出一座肉山。   如此活剖的举动,十分残忍。   但是,妖兽的再生速度更为惊人。无论割除哪里,妖兽的断口处都会缓慢地生长重组。   即使是头颅落地,妖兽的身体还是会去寻找头颅的方向,还可以维持约莫半刻的活动。   不多时,血就染满了湿润的草地,处处都是血腥味。   萧珩抱着臂,神情惊人的冷酷,“老子已经依照陛下的意思,抓住了几只活的,现在正在试它们的弱点。初步验证了你的猜测,这种妖兽,并没有真正的‘生命’,而是融合产生的怪物。”   “我们也试过异种的血肉是否能相融,答案是,可以。把还未失去活性的妖兽血肉混合放在一处,不多时,就会诞生一只新的妖兽。这样的再生速度,是天生的兵器,绝不是此界的生物。”   殷无极想起海底的遭遇,心中也有数:这兽潮随着天河倒灌而下,当然也来自天外天。   倘若依据如此特性,即使他在心魔状态杀戮了一批涌来的兽潮,实际上也构不成威慑。   真正让兽潮退去的,并不是北渊洲的种种。   而是,仙门。   “情报来了吗?仙门现在的治水行动到了哪一步?圣人在做什么?百家前段时间异乎寻常的集结,目的打听出来了吗?”   细雨纷纷,殷无极拂衣佩剑,疾步向前,巡视着军营。   信使一路小跑,跟随在侧,“陛下,圣人已抵达微茫山附近,将中洲的洪水,全部引向微茫山附近的入海口……”   “微茫山……”他瞳孔猛然一缩,顿时理解了谢衍的选择。   还用问吗。北渊这里的压力骤然减小,是因为中洲正在极端承压。   毁了中临洲,等同毁了半壁仙门。   仙门若是败北,五洲十三岛还能有多少有组织的势力,能够面对这种程度的灾劫?   谢衍绝不会坐视不理。   “兽潮暂时不会来了。”   在众将士的注目中,殷无极望向南边,道:“有人,在替我们……替整个五洲十三岛,挡在最前面。我们应当感谢。”   与此同时,中洲仙门。   微茫山侧的河流被长剑劈出新的河道,足够宽阔,能让被引导的河水奔流在其中,不至于泛滥。   好似有人在用剑在地表划出纵横有法的棋盘,处处遵循着山河的起伏。   以身引导洪流的圣人,正踏着水浪,与天对弈。   河道水网为棋盘。   中州仙门为棋子。   他此身,定在天元。   封锁的天穹,如楚河汉界,将天道与人道隔断在两侧。   红尘卷在他面前彻底展开,世人的精魄使祂逐渐成长。   或许,从前的“红尘道”还困顿、脆弱、渺无方向。   但是,当“人道”,彻底作为一个概念成型时,在众志成城的这一刻,祂亦能得到与天分庭抗礼的力量。   人定胜天,就不再是一个缥缈的理想。   谢衍足踏巨浪,却如在凌霄,他笑道:“吾要试试,以人之身,能做到什么程度?”   滔天的水势,不断涌向正中央的白衣圣人,好似要将他击落九天。   而他还在不断以剑为笔,在地表精确无比地凿出新的河道。涌向此地的激流,也在被人驯服。   劈山,裂地,奔向大海。   追随圣人脚步的修士,看见了这镇百川,劈江流的剑。   “这就是,圣人出山海——” 第464章 煌煌明日   雨一直下, 直到所有人眼中皆是蒙蒙。   上游、中游、下游……   每一段,每一程。   还坚守在沿途的仙门弟子, 大多都经历了数十日以上的疲惫。时至今日,亦有不少牺牲者出现,多半都是灵力枯竭而死。   他们紧绷到极致,眼神暗淡,可天却还没有放晴。   如此煎熬的灾难,难道天道,真的不肯放凡人一条生路吗?   倏然间,修士尽望。   千载烟霾,宛如烽火台。   有潮水自北, 奔涌而来。   “是圣人!”这好似一个号令,教疲惫不堪的仙门弟子们顿时振奋不已, 望向白衣圣人行过的轨迹。   “圣人来了——”   “天不生圣人, 万古如长夜!”   圣人取道微茫山入海口, 沿途硬生生辟出一条河道。这样引导, 就不至于波及中洲最富饶的万亩良田。   代价, 则是微茫山儒宗, 会面临洪水漫山的风险。   还留守宗门的弟子们, 护着灾民去山顶, 避开山洪与泥石流。   仓促之下,他们来不及转移许多东西, 优先保护的是收集至今的古籍书册。   很快江潮就到了,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冲刷山林, 淹没山道,直到没过学子监,直到半山以下的建筑被大水浸没。   沈游之在“舍昼夜”的崖上俯瞰, 微茫山儒宗正在面临灭顶之灾,圣人却乘着江潮行过川流。   好似仙神,乘奔御风。   瀚海百丈冰向他奔涌而来。他凝神看去,却见川流上翻飞的白衣。   作为开山宗主,谢衍或许应该遵循“儒门优先”。没有人会说他什么。   但他选择,亲手将灾劫引到宗门附近,保全中洲更重要的粮仓与城池。   这一刻,更加崇高的利益,凌驾在一切之上。   沈游之执弟子礼,目送了他这一程。   待到川流奔涌而去,他才向着师尊驱使江流而去的地方,俯首,深深拜别。   而后,约莫十余日,水才慢慢退到微茫山山脚,露出斑驳泥泞的地面和断裂的树。   万幸,洪水没有淹没主宗最核心的区域。否则连“黄金屋”和“稷下学宫”都会不保。   “毁家纾难……”   他们回到洪水退去的宗门,看见裸露的大地,忽然想起圣人离山之时,留下这四个字的千钧分量。   微茫山儒宗地位超然,是中洲仙门的风向标。   那又如何。   毁不得吗?   暴雨连绵不绝,但是有了足够纾解压力的新河道。一时间,泛滥的风险小了许多。   危机却远远没有解除。   洪水之中,仍藏着许多自天外倒灌而来的妖兽,正在不断尝试袭击参与治水的修士。   有些修士奋战太久,灵气疲敝。经常被妖兽衔住拖入水中,不一会就血染江面。   这场搏斗,是极为消耗资源与人力的持久战。   圣人还在入海口引导川流,已经镇在那处海眼半个多月,也不见灵气枯竭的迹象。   这场拉锯,还未停止。   百家宗门的宗主在归墟海边碰了个面。   圣人所在处,雷暴掠海而过,让那里几乎成为圣位以下禁行的禁区。   墨非越是行家里手,越知道圣人此举几乎登天的难度:“圣人此次等同划开了半个中洲的地表,甚至还精确计算了河床、风向、流速、地势的高低差,确保能顺势将水流引往低处……”   “要做到这一步,何等艰难!”   “我们能帮到圣人吗?”他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夸下海口。   “只能等,等雨势减小,洪水的流量自然降低……”   韩度叹息一声,看向海平面,“但是,这要等多久?”   光。光芒。   圣人如煌煌明日,高悬海上。   在雷暴降临的时候,连时常在海上徘徊游荡的南疆巫人都退了回去,在此天地角力中,没有人敢直逼谢衍锋芒。   唯有等着、盼着他气力不支,黯然坠海。   他依旧意气凌霄。   又十日,暴雨初歇。   海上生出朦胧雾色,山海之间,圣人踏浪归来。   他白衣皆浸透,长剑紧握掌中,红尘卷环绕在他身侧。灵气散发的光还未消歇。   众人上前迎去,向圣人行礼,齐声道:“我等不辱使命,圣人放心,中洲山河无恙。”   谢衍抬起眼眸,眼底盛着日与月。   他仰望着雨过天晴,微微一笑,同样执剑向百家宗主还礼。   “衍,拜谢诸公。”   *   谢衍刚从入海口返回,消耗极大。后面的除妖兽之事,他人亦可安排。   百家宗主们一致决定,让圣人休息着,暂时别操劳后续了。   微茫山洪水还未完全退去,不能回。三相也不欲让师尊看到宗门一片狼藉,操劳伤心。   白相卿护送师尊,另寻灵气充沛的宝地暂且修养,最终把谢衍载去了辰天峰,三圣经常会面的中立地点。   由于常年在此会晤其他二圣和帝尊,谢衍在此地有居所,是灵气充沛的洞府。   在微茫山回不得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个休养的好地点。   他太累了。   白相卿此次从前线撤下来,也是为了保护师尊。   他忧心忡忡,备好了大量的灵石和天材地宝,“师尊,您要闭关吗?真的不让药王看一下?”   “嗯,无妨。”谢衍神情如常,没忘记安抚一下弟子,免得他担忧。   白相卿合门离开,守在谢衍的住处外。辰天峰没有会面的时候,一向是无人踏足的。   谢衍没有动用灵气布结界。他现在,大抵是没这样的精力了。   待到四下无人时,他撤去护体的灵气,尝试放松紧绷神经的那一刻。   疼痛刺着他的灵脉,青年眼前发黑,几乎要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还是迅速用手撑住床沿,才未能跌下去。   不妙。   他很多年没有这样接近极限过了。   谢衍的灵气是在十天前见底的。后来他操纵红尘卷,为强撑时间,不得不“借用”了太多的天地灵气。   这些灵气,都要从他灵脉里走,才能转化为力量。极其损伤道体的疯狂之举。   谢衍用最后的理智,把自己扔到床上,陷入昏迷。   与此同时,白相卿早就打发走了闲杂人等,守在寻仙宫外。以他目前的修为,想要瞒过他还是很困难的。   何况,此地从来是各方势力会晤的地方,级别不够根本不得踏足。知道寻仙殿方位和格局的人,在这偌大修真界都不算多。   除非……   寻仙殿的侧门,正是黄昏向晚。   黑袍的魔君沉默如一尊塑像,淅淅沥沥的雨沾染他的衣袍,他却恍然未闻。   正殿外守着白相卿,还特地立了结界。修真界知道谢衍一定操劳过度,却几乎无人知道谢衍到底去何处闭关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魔君。   他并没有得到消息,却猜出了他的一举一动。或许是他足够了解他的师尊,与宿敌。   “小白专程来守着,看来圣人确实是在此地。”殷无极穿过结界,却未惊动立下结界的白相卿。   他强过白相卿许多,这等结界,当然拦不住他。   仙门的人手确实不足了,连仙门之主秘密休养的地方,都没有第二个高阶修士。   或许,是下意识觉得,圣人谢衍并不需要保护。   雨疏风骤,吹动窗棂,簌簌的响。   殷无极的影子落在寻仙殿偏殿内,他拂衣,湿漉漉的雨气漫在他的发丝间,他却心事重重,绯眸轻微摇晃。   “渡河……”殷无极想起那不详的幻象,轻声一叹,几乎带着恼,“圣人疯起来,本座拦得住么?”   偏殿空旷,他不一会就找到了谢衍灵气的方位。   情人千年,就算互相防备又如何,他们也是互相舔舐伤口的情人。殷无极在门口静了片刻,径直推开门。   斜倚着床榻的白衣圣人,灵力虽然还在运转,但是滞涩至极。殷无极只一眼就看出,他的灵脉一定受伤颇重。   照理说,这样的伤势,他本该陷入深度的沉眠。   但是,谢衍在殷无极刚刚踏入殿门时,就已经醒了。   “别崖。”   殷无极走近,衣袍雍容尊贵,停在他的三步之外,冷凝着声线,道:“圣人一意孤行,本座,是来看圣人有多狼狈的。”   “……别崖关心师父?”   谢衍松散儒袍宽衣,墨发如丝绸垂落,盘膝赤足坐在床榻上。   即使面色苍白如雪,他身上那种潇洒风流之感,不似是圣人谢衍,倒是颇像早年的天问先生。   谢衍似乎不意外殷无极的出现,将手置于膝上,微微摊开,慵懒地向他召唤,“来,别崖。”   殷无极望着他,神情阴戾,信誓旦旦道:“谢云霁,本座可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对象。”   谢衍含笑,倚着软枕,似乎一步也不想动。   实际上,他也不太动得了,在足够充沛的灵气回到道体中之前,他现在的灵脉还是伤痕累累的,动一下肢体就痛。   殷无极犹豫了一下,向前又挪动几步。   谢衍的手还摊着,骨节苍白,清瘦纤长,是执笔的文人之手。   谁知道,他还用剑,绝世的剑。   殷无极微微俯身,将手掌置于圣人的掌心。   他等了一阵,没见谢衍握紧,如寻常般把他拉到身侧,忽然就懂了什么。   “谢云霁,你伤的多重?”魔君赤色的瞳孔微微颤抖,捧着他的手,抚过自己的面颊,却触及两行清泪。   圣人一贯流血不流泪。   那么,今日就他替他流吧。   他们最近的关系不好不坏,带些敌意。但是今日,独属于情人的时间,他们谁也不想吵架。   “别崖,来。”   谢衍的声音很轻,很倦怠,“让师父抱抱你。”   魔君拂过衣袍,放下帘子,小心地躺在他身侧。他很细心,保持了不至于压到他的肢体,又能被他半拢在怀中的姿态。   自从做了帝尊,他就少有以这么完全驯服的姿态在他面前。   谢衍倦极了,怀里多了一只温热的大型抱枕,他就随手拢在怀里。   两人身体相贴时,谢衍身体无意识放开的灵窍,正在从情人身上汲取温暖与力量。   “……抱着别崖,的确舒服很多。”   谢衍轻叹一声,忽的觉得有温热的水迹滴在他的脸上。   他掀起眼帘,看见双臂撑在他枕侧的魔君,幽红的眼眸水雾蒙蒙。   好似,在哭。   “别崖,为什么哭了?”谢衍抬起疲惫的手臂,拇指擦过他的眼角。   “是下雨了。”殷无极阖起眼眸。   心在下雨。 第465章 相濡以沫   暗淡的光影落入寥落大殿, 水沉香。   帷幕之后,除却交叠的身影, 唯有寂静。   谢衍好静,遑论重伤时。他此时平躺在枕上,睫羽笼下细密阴影。   殷无极也不去吵他,伸手扣住他纤瘦的五指,缓缓渡去魔气,藉由双修功法助他修复灵脉。   数息交换之后,圣人睁开眼,视线流过他的面庞,声音很轻:“别崖, 怎么突然来寻我?”   他明知故问。殷无极想起那渡河的幻象,喉头像被堵住, 滞涩的很。   他沉默片刻, 声音没什么起伏, “谢云霁, 你自己做了什么, 还问本座?”   谢衍身体懒得动, 脑子却没闲着, 琢磨情人的口吻。   他倘若气冲冲的, 反倒是好事。   偏是这种无喜无怒的模样,最是难哄。   “别崖。”   “做什么?”殷无极横他一眼。   见他鼻息轻微, 唇上毫无血色, 心疼道, “少说些话,谢云霁,你内脏不疼么?”   谢衍低笑, 胸腔震动,差点涌出血气。   他似笑非笑,“别崖,师父难得这么狼狈,你若想做些坏事,为师可反抗不了。”   殷无极翻身坐起,绯眸睁大,有些惊异地看着他:“谢云霁,你说什么呢!现、现在?”   他随即又嘲他,“圣人都伤成这样,不想着静养,还满脑子风花雪月?”   就算手把手教他去做,他也学不会真正的欺师犯上。   谢衍既是无奈,又是好笑,“等你这么握着我的手,把魔气慢慢渡到灵脉里,我得吃多少苦头。”   殷无极的确还握着他的手腕,帮他疏通淤塞之处。当然,收效甚微。   越是地位颠倒时,他越显出孤直君子的本色。谢衍开口前,他压根没想过主动提双修一事。   殷无极观他千年难得一次虚弱,却还记得逗徒弟。   他恼极,冷笑道:“本座以为,圣人毁家纾难,如此高尚,连性命都可以弃之不顾;怎么现在闲暇时,却想着情情爱爱了。”   谢衍动了动肢体,酸痛。   他索性摆了,墨发落在枕上,随意道,“谁规定,圣人非得时时心系天下,不能想着情爱风月?”   “于公,吾治理水患,与天抗衡,保佑凡人,已竭尽所能,履行圣人职责。”   他视线扫去,看着帝尊幽静华美的容貌。在灯烛下,晃眼的美丽。   谢衍也不移开眼,眸光深邃,“于私,谢云霁还不能死。”   殷无极最怕听他这句“死”字,顿时炸了毛,横他一眼,道:“谢云霁!”   圣人莞尔,意有所指:“若是陛下这般美人在侧,都不能碰,我这走一遭天河里,岂不是亏大了?”   “圣人心中也分公私?”殷无极被他似是而非地哄着,心神不定。   他目光游移半晌,“您尽说些哄孩子的话,我……”   “圣人之私是什么,别崖难道不清楚?”   谢衍不等他说完,径直戳破这谜面。   殷无极:“……”   或许用灵气可以强行驱动身体,但是谢衍倦懒的很,见殷无极兀自沉浸在这多情中,开始理所当然地唤徒弟。   “别崖,抱我起来。”他抬了抬手,冰冷失温。   他镇定看去,向徒弟提要求时,却格外理直气壮,“动不了。”   殷无极沉默片刻,虽然满心混乱,还是把难得露出伤病疲态的师尊抱起,轻托腰背,克制不住叹息:“圣人的身体好冷。”   他任由师尊的手臂覆上来,一边懊恼想“我怎么这么好哄”,一边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大号抱枕。   谢衍伸手,捋过枕着的美人魔君滑软的墨色长发。他熏衣的檀香浓烈,禅意十足,很好地遮掩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对于仙魔至尊来说,这太亲密了。   “别崖,渡些魔息给我……”他的态度坦然至极,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殷无极目光落在他苍白的唇上,踌躇片刻。   “……真是霸道的要求。”   谢衍捏着他的下颌,慢条斯理地品尝,汲取魔息,舒缓灵脉。   比起天地灵气,早就融合多年的帝尊魔息,更适合他治疗伤病。   殷无极垂头,被师长抿开红润的唇齿,叩开牙关,柔软的口腔尽数被掠取。   他甚至在深吻中喘着气,喉头滚动,唇畔被吮咬出鲜艳的血色。这等程度的掠取,与平日的撕咬都不一样。   好似神髓也要被吮化了。   “圣人,您克制些……”   不多时,帝尊竟以手背拂面,露出受不住的情态。   “……”谢衍一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头了。   想要填补圣人的灵脉,哪那么容易。   一个吻,他竟把送上门的帝尊当了道甜点,差点吞下腹去。   “伤的重,克制不住。”谢衍道歉。   往日清冷无欲的圣人,此时竟单手按住他的手腕,把魔君抵在床榻边。   薄唇覆盖在他的脖颈上,好像要咬开这具美人躯,吞咽情人的血肉,饮他魔气丰沛的精血。   黑发如丝绸,尽数落在他的肩背上,又扫在殷无极的脸庞上,微微痒。   殷无极茫然地仰头,面色鲜妍薄红,“圣人?”   圣人拨开浓如烟墨的长发,微恼。   他明显意识到异常。   情/欲。   他的情劫险恶,灵气枯竭时,本就比平日更容易走火入魔。此时没有大量清明灵气压抑灵台,他潜藏的本性更加放肆。   破除师徒藩篱,撕裂仙魔相隔。无关伦理,无关道德。   唯有七情六欲,那样分明。   雪白中衣逶迤,覆在他身上,谢衍的视线掠过美人魔君无端艳丽的容颜,停顿片刻。   他抚摸后腰,觉得那片肌肤匀净,合该烙印些什么,让他彻底成为自己的。真是危险。   “师尊?”殷无极顺势仰面躺在枕上,衣襟松散,躯体横陈。   他不敢挣扎,生怕把师尊推下去会伤到他,就竭力舒展四肢,由着明显不对劲的师尊作弄。   他仓促拢起布料,脸色泛红,忍不住又蹦出敬称:“您、您受伤了,倘若要双修相合,我贸然进去,会伤到您……”   谢衍不介意痛感,何况他真的倦的很,懒得动,无奈掀起眼眸:“我身体没气力,难道,陛下这还教我自取?”   “……”   “元神。”   被命令了。   殷无极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远万里前来探望,就是送上门来,被状态异常的圣人吃干抹净。   谢衍额头抵着他,鼻尖相碰,平淡又毋庸置疑。   “元神,缠上来。”   他一步一个命令,教他,分明是要享用情人的一切。   神念相交。   两人躯体相覆,元神皆在识海间。   或许是再无力量设置障碍。   殷无极第一次进入了谢衍的识海,一片碧色的竹林。   殷无极化作赤色的光团飘进来,茫然无措地跪坐在水边,圣人识海中的深潭,照着他的倒影。   因为是谢衍的领域,由他心神而动。   不多时,殷无极惊异地发现,他的元神好像变成了一枝凤凰花,绯色的花缀满枝头,明媚灿烂地开在水边。   “谢云霁在哪里……”   他第一次来,处处都新鲜,可惜根长在水边,他不能动,只得在微风中摇晃花朵,结果抖落一水的花瓣。   倏然间,凤凰花的花苞被一只纤长的手捏住了。   被揉捏了。殷无极花枝轻颤,元神一阵酥麻。   “找到了,别崖。”   谢衍白衣湛然如神,抚摸着绯红的花瓣,在深潭边盘膝而坐。   这般华光四射的模样,正如当年的天问先生。   他也曾许天下第一流。   殷无极看着他。   谢衍元神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宛如皎洁无暇的明月。但明月也知情爱吗,至少,此时他的影子坠入深潭,怎不算入凡尘。   白衣圣人伸臂,将一株凤凰花揽在怀中,如抱倾城美人。   一时间,绯红与苍白交错,光芒缓慢相融。   殷无极的元神还是花枝的模样,却忍不住在情潮中轻轻颤抖。   元神与他丝缕交合,水乳相融,真是抵死缠绵。   直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谢衍用雪白的衣袂包裹住凤凰花的枝头,合起眼眸。缭乱的元神绞缠,教他身形微震,苍白的面颊也染上绯红。   绯红花苞里蕴含的清露,滋养他枯竭的元神。   他无奈叹息,低头,亲着艳丽的凤凰花苞,好似在与情人的唇接吻。   “古人梅妻鹤子,万万没想到……吾也有这一天。”他戏谑。   谢衍此人看着无情,其实最是浪漫不羁。   倘若他认为殷无极是什么样,殷无极的元神在进入识海时,就会呈现出何等模样。   魔君化作的花枝震了震,似乎在恼怒。   “以花为伴,果然是卿卿吾妻。”   谢衍揉捏着他的叶片,闷笑一声,才道,“好了,不闹,把别崖变回来。”   花枝在他怀中,渐渐幻化为美人魔君的形貌。   但是元神的状态,还是亲密融合着的。   他们保持着相拥的姿态,也只是元神的拟态,真实的自己黏着在一处,半晌分不开。   “谢云霁,你这人——”   殷无极与他肉/体相合,元神也进了谢衍的识海。   照理说,以圣人挪动都倦怠的姿态,他有多的是机会可以报复他。甚至,谢衍都允他放肆了,说再痛也无妨。   但是,他越是君子,越做不到乘虚而入,放肆而为。   他半跪着,如绯红花枝攀上圣人的元神,渡去最精纯的力量。   正如当年,谢衍为拼凑他破碎的元神时,不惜以身祭献的模样。相濡以沫的两条鱼。   乌鸦反哺。鸟雀尚如此,人何以堪。   “别崖。”谢衍也感受到这股细流,滋养着他枯竭的元神。他兀自唤着他的名。   圣人轻抚着魔君元神幻化的脸庞,半晌迷蒙失神,才弯唇,“……别崖,别崖……”   殷无极凝望着他,似乎再也无法忽视。   无情天的裂隙。   这是圣人难言的情动。 第466章 堕入红尘   “圣人, 这样不可。”   “为何不可?”   “……”   彼时谢衍与他相拥,品味着枯竭灵脉里重新充盈的气息, 好似浸透在温水中。情潮并不尖锐,而是灵魂共振的音律,意乱情迷。元神的交缠更胜于肉/体。   颠倒的日夜里,谁都无法从狂潮里脱身。   谢衍战后心绪动荡,所以不介意他更粗暴,暴露凶性也无妨。   但殷无极就算魔性失控,也是一摸就乖。他是不敢对重伤的师尊肆意妄为的。   明明他也是尊贵的一道君王,却硬是收敛了利爪,舒展修长的肢体, 由着师长揉捏抚摸。   情到深处,殷无极甚至还止不住淌泪, 滴滴答答地落在师长脸庞上。   还得是处于下位的谢衍, 忍着快感, 替他委屈坏了的宝贝情人拭泪。甚至还教他别拘着温柔情态, 忽视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待到欲情消歇, 谢衍斜倚在窗口, 忽然又听到了未绝的雨声。   休养的这短暂时日, 他很厌烦听雨。   谢衍在海眼里孤身坚持的时间, 每分每秒都漫长至极。   他耳畔响起的声音,唯有水, 无穷无尽的水。天河水浸透他的骨髓, 让身体宛如坠入雪窟, 他甚至不知还要坚持多久,连感官都蒙昧,思维都停滞, 唯有记住自己的名字,才不会忘却身在何处。   此时谢衍披散长发,枕着魔君的肩膀听雨时,却倏然惊觉,越鼓噪越安静,岁月并非白白流过。   他和别崖走过漫长纠葛的千年,才抵达得以短暂相拥的此时此地。   “仙门危机解除了吗?”   “还没有。”   殷无极揽着他,听他重归稳定的心跳,心才安定下来。   师尊还没有消失在彼岸。一切还来得及,只要他的魔息能够为他治疗伤口,让他舒服些。他无论给出什么,都不介意。   谢衍新辟了一条疏水的河道,此时中洲才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他阖眸,“还有些跟随天河水倒灌下来的妖兽,肆虐成患……和我们在蜃楼里见到的模样仿佛。北渊也有?”   殷无极应了一声,把下颌搁在他肩上,轻声道:“水患没有仙门严重,但妖兽之患教人头疼。来之前,本座已经打退过数波。随着圣人入海眼,情况好转,北渊的压力也减轻许多。”   所以,他才能抽身暂离,前来探望圣人。   殷无极笑了笑,却不深,“圣人高义。”   这股浅浅的疏离,让谢衍蹙眉。   此时的他们,身体分开了,却依旧保持着元神结合。   两心化为一心,两人并做一人。不用付诸语言,随便想一想,对方就能领会,自然也无从欺骗和保留。   谢衍的声音清冽如碎玉,只唤了他的名字:“别崖。”   “我明白。”殷无极不等他解释,垂头,前额轻碰他的眉心。   灵犀在此一瞬,他低声:“师尊,您的愿景……您想跋涉而过的那条河。我看得见,我亦如此。”   高山流水,本就不必言语。   殷无极俯身,亲吻师长的鸦黑的鬓发,“本座当年俯瞰九重山时,亦许下大宏愿。所以,不必解释。”   谢衍抬起手,抚过他的脸颊,眼里好似有星辰余烬:“别崖知我。”   殷无极回应,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们的言语,本该在此点到为止。   殷无极以为,谢衍会如往常那般敛着感情,秉持冷静,是他们之中叫停的那一个。   谢衍抚着他的脸庞,双手捧起,额头又抵着他,笑着问:“我若是真的效仿渡河的狂夫,非要涉足这天河,别崖会如何?”   “……”   “我若是失败了,半途坠河而死,别崖会为我哭么?”   殷无极瞳孔微微凝聚,他们本不该谈论超越立场的情深。   他知分寸,明事理,知道不可越线,才能长年累月地做他的情人。   师尊明明最懂其中道理,为什么迫他回答呢?   他们哪点有立场谈论这些?   他却不知道,圣人情动如山崩,早就叫不了停,只能与情人跌入更漫长的大梦。   “……为什么,偏要这么问?”   他不该答的,怎样答都像成谶,他怎么答?   谢衍却不顾他的激烈抗拒,兀自揽着他的肩膀,缓慢而坚决道:“我若是要去走一遭,别崖,会等我吗?”   “谢云霁!你是天生圣人,没人能逼你去做任何事。”   魔君咬住唇,声音隐忍着颤抖,“师尊又不是不知道,倘若你离去——以我的命,我又还能活多久?我独活不了的……”   谢衍抚摸着他的脊背,好似在平复他的颤抖。   “别崖,你要记住一点。”   “无论某天,我去了哪里,走了多远……”谢衍似乎克制不住情的流淌,将其注满殷无极绯色的瞳。   他温声道:“你且等等师父,我会回来渡你。”   殷无极后来总是想,他最恨谢衍的,就是这句话。   他听见冬雷,窥见夏雪。   他亲眼见到沧海化桑田。   却死不能,活不成。随无所,殉无棺。   他守着空城,冷寂了热血,枯竭了魂魄,等一个找不到归处的人。   待到天色又昏黑,谢衍才披衣下榻,将垂下的帘子挂回玉钩上,预示着这场漫长的悖乱厮混暂消歇。   他不复往日冰冷,一身慵懒风流,好似当年花前酌酒、月下对饮的君子。   圣人灵脉里填补着帝尊的魔气转化为的精纯灵气,舒服许多,不至于时时都针刺似的痛楚。   但是从枯竭到丰盈,圣人到底对徒弟做了什么,有多疯狂放肆,这种事情就不能深究了。   谢衍开始收拾仪容,冷茶漱口,布巾洁面,将荒唐的痕迹擦拭干净。   铜镜里照出颀长君子的身形。谢衍随手将长发拢到一侧,眉目本应清冷无欲,但是照出的却是情劫的影。   陌生。但是比一尊冰冷的神像,要生动鲜活的多。   有情,才知生之绚烂。有欲,才知求而不得。圣人看似光风霁月,背地里晕染了浓重的负面情绪,越残缺,越像一个人。   “……真是堕落。”谢衍叹息一声,似自嘲,却不见后悔。   他未羽化登仙,却堕入红尘,陷在美人的温柔乡中。   所谓正道,或许是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   谢云霁合该效仿诗书中那标准的“圣人”,道德高尚,遵循礼法,心怀天下,不沾染半分私欲。   “看来我当不成圣人了。”他失笑,转身不再以鉴自照。   镜中照出的他,有多偏执,有多疯狂。他不必去看,自在心中。   谢衍点了灯,幽黑的夜也被照亮。   如豆灯影一晃,随着他蹁跹的身影而去,摇曳出一段温柔的光,照着还赖在床边,试图把被子拉扯到肩膀,遮住躯体的小徒弟。   殷无极把自己裹的像个蚕宝宝,墨色长发却披在外边,像是恣意蔓延的烟萝青藤。   他见谢衍,也回过味来,眉眼含怒地瞧他。   谢衍失笑:“遮的这么严实,还怕为师看?”   说罢,他伸手,扯扯他盖着的绣着祥云纹的被衾。   帝尊慌忙敛的更紧些,得师长一句揶揄,“帝尊又不是初次双修,何必做些处子娇态,倒像是师长逼迫弟子了。”   他提起他们的悖乱关系。圣人竟觉得理所应当,浑然不知耻了。   殷无极无端羞恼几分,把头发拨拉到胸前,遮住锁骨,盛如夏花的容貌即使藏在鸦黑浓密的鬓发间,也无端晃眼得很。   他恼道:“您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不清楚么?”   谢衍立于床边,雪白宽袍风流,也不系带。圣人容貌清霁倜傥,这副萧疏狂放的姿态,颇有魏晋遗风。   这等见之难忘的魅力,也教床榻上拢衣披发的帝尊一时失了神。   “半点都不负责任的。”殷无极面容艳似桃李,似怒非怒,像是在恼自己被白睡了一通,师长还取笑他。   “那,为夫负责。”谢衍含着笑。   “谁要你负责。”殷无极气的蹬腿,被衾滑落,露出他锁骨上深深浅浅的痕迹。   谢衍提灯看去。   殷无极仓促遮掩,却见一行醒目的情诗,明晃晃在灯下呈现。   那是昨夜,谢衍兴之所至时,指尖沾着化开的灵气,调匀了胭脂,在他洁白修长的身躯上写了阕小词。   从锁骨到胸口,再到腰背处,勾勒圣人的指尖字迹。   谢衍甚至把“谢云霁”三个字写在他身上,作了藏头诗谜。   那笔迹,宛如罪证。   谢衍也难得轻咳一声,他忽然就想起来了。   殷无极遮不住,索性也不遮掩了,道:“圣人千杯不醉,却醉灵力。您要面子,做了什么坏事,第二日惯常都不认的……”   “这倒不会。”谢衍兴致盎然地抚过他腰上的落款,无不惋惜,“可惜一擦就掉。”   “您还想写擦不掉的?”   殷无极恼的厉害,竟是赤着上身,翻身下床,气冲冲地道:“本座昨夜被您要求侍候,想着您伤重,不宜动气,也就忍了。今天非得教您尝尝‘犯上’的厉害……”   谢衍到底是重伤未愈,很轻易地就被小狗冲过来,揽着腰,圈在臂弯里。   “好,别崖终于学会‘犯上’了。你且来试试。”谢衍也半点不反抗,只是笑,畅快淋漓。   殷无极本该报复回去,但是在察觉他的身体依旧冰凉时,顿时犹豫了:“您昨夜,肌骨几乎寒透。”   他声音很低,很温柔,“海眼里,冷么?”   “有点。”谢衍本想说不冷,但话出口,却坦诚了真话。   大抵是元神相交的感觉还没消弭。他骗不了别崖。   “……果然很冷。”殷无极默默运起魔功,让本就温热的身躯更滚烫,让如冷玉似的师长靠的更舒心些。   如此行事,圣人就能够更好地从他身上汲取什么。无论是情/欲,还是温暖。   倘若师父需要他做一回炉鼎,他为还他恩情,有什么不能做呢?   温情正好时,谢衍忽然听见屋外,白相卿敲门。   “师尊,您的伤势可好些了?”   他们此行如此秘密,照理说连风声都透不出去。   白相卿又如何能料到,那位本该身在北渊的师门叛徒,此时正登堂入室,正和他们光风霁月的圣人师尊缠绵厮混呢?   殷无极的身体一僵,他们疯的太超过了。倘若白相卿要进门一探,现在收拾压根来不及。   他匆匆望去,只见衣架上挂着他的玄色衣带,地上扔着他的配饰和裹腰,华贵的外袍更是垫在床榻上,至于无涯剑……   魔君愣了半晌,才从床底找到了躺了一夜,此时正安静装死的剑,简直是哭笑不得。   “相卿,为师无妨。”谢衍立即开口,把徒弟挡在门外。   “……休息两日,灵气已有所恢复,完全恢复还需要些时日。”   谢衍倚在枕上,他现在衣衫松散,风流恣意,脖颈到锁骨满是痕迹的模样,也是压根不能见人的。   更遑论,空气中还若有若无地透着情事的味道,只要进门,就不可能闻不出来。   “师尊,您没事就好。”白相卿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徒儿为您准备了滋补的灵药,您若是有吩咐,随时唤弟子。”   殷无极刚刚捡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忙着收拾,却突然想起什么:白相卿最规矩,哪里会闯师长的寝殿呢?   他再转头看谢衍,比他稳重多了。   谢衍果真没动,还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随口诓骗徒弟,“放在门口,为师调息后,会去取用。相卿有心了。”   窗户纸映出圣人修长的身影,孤直如松,浑然是端方君子。   谁知道,这样白璧无瑕的圣人,屋里竟藏了个大美人魔君,与之昼夜双修,笙歌不止。   白相卿不疑有他,在门外行了个弟子礼,崇敬道:“那就不扰师尊清修,弟子告退。”   殷无极抱着剑,倚在帷幕之后,半晌才道:“您就这么骗小白?”   “不然呢,说他们师娘在此,教他进来拜见?”谢衍调整坐姿,小臂搁在曲起的膝上,似笑非笑,“别崖若是不介意,我亦无妨。”   “……”   殷无极被他戏谑的下不来台,还未和他算起账,就忽然神色一变,侧眸看向窗外。   灯影如豆,照出窗外的影子。   一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蛊虫,趴在了窗户纸上。   南疆蛊虫!   魔君的脸色阴云密布。   他猜到了大概,却被这种猜测气的浑身颤抖:“南疆巫人,难道是妄图在圣人灵气干涸之际,乘虚而入,对您实行暗杀……”   “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谢衍正在为帝尊点茶,他笑了,看上去从容不迫,“若是我灵气耗尽时,遭遇南疆蛊术暗算,确实是个麻烦。”   “可饶是千算万算,谁又算得出——今夜,陛下在此呢?” 第467章 不速之客   “倘若今日本座不在, 圣人打算如何应对?”   殷无极侧目,看着沙沙作响, 爬在窗边噬咬结界的蛊虫,咬牙切齿。   谢衍却不急,还在悠哉地斟茶。帝尊那一份,他用手背试过杯沿,温度正好,才邀他坐下饮茶。   殷无极拂袖,踱了几步,猛然顿住步伐,恼道:“以小白的修为, 想要看透南疆蛊术为时尚早。您伤成这样,怎么不多带些高阶修士在身边, 就带了小白一人……”   “难道, 仙门之主的安全, 不是仙门最重要的事?”他忍不住轻哼, “倘若是我还在圣人座下……”定不会如此怠慢。   他失言, 顿时僵住, 澄清:“没别的意思。”   谢衍看穿他的别扭, 笑了, 善意地揭过不提。但他心情莫名好了几分,声音温和, “大抵是没想过, 吾有朝一日也会需要他人看顾。”   圣人天下无敌, 向来只有他护着旁人的份。   即使他透支灵气,竭尽修为,做成常人难以想象之事, 他也不会为此多言半句,旁人亦不会多想。   赢才是常态,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他们看到的,永远是圣人举重若轻的模样。   又有多少人意识得到,圣人的传说背后,也藏着一个人。   他也会衰弱、会受伤,会质疑己道,会有偏私无奈……   殷无极以手扶额,哑然半晌,突然骂道,“都是混账。”   他似乎对仙门满腹怨言:“……平日里给圣人惹麻烦,非得对着干,教他们团结付出就各自装不在;遇到摆不平的祸事时,一个两个的都想起哭着喊着找圣人了。”   “您为仙门鞠躬尽瘁,他们不想着感恩;临到用得上的时候,现在一个个都不知道在哪里……”   “您背地里替仙门平了多少事,挡了多少灾,才有现在的太平盛世。好像您做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样。等到做不到的那一日,他们反而会骂圣人渎职,真是混账!”   殷无极越是在其位,越对此感同身受,冷笑道:“也不想想,这盛世太平,合该是唾手可得的吗?”   “不至如此。”   谢衍听罢他的抱不平,心平气和地道:“是吾把仙门百家分派到各地。还有大量妖兽横行在中洲,若是吾为了保全性命,动用特权,令高阶修士的时间白白耗在我这里,反倒坏事。人命不等人。”   “百家身有任务,不来,还说得过去。”殷无极余怒未消,甚至开始迁怒,“怎么就小白在,还有沈师弟医术卓绝,怎么不来照顾师父?”   谢衍不厌其烦地解释:“飘凌去南方海岸了。南疆船队近年来时常徘徊不靠岸。为了防范南疆登陆,我在那里安插了一支战力不错的仙门守备,常年戒严巡逻。如今仙门横遭祸事,我力主救灾的同时,也得保证外部势力不会趁虚而入。飘凌所做之事,本就是我授意。”   “游之擅医,正是负责后勤的最佳人选。儒门其余先生,更是在与百家合力铲除妖物,确实抽不出身。”   道理都说得通,圣人确实深明大义的很。   殷无极却冷笑,双手撑在茶案上,逼近圣人,灼灼逼视,眼睫都快扫到他脸庞上了。   “到底是堂堂仙门之主,将身边得力之人全数派遣出去,只留一名弟子在侧,空门大开。圣人是妄自尊大,还是置生死于度外?”   “陛下不是在么。”谢衍覆手搭在他的腕子上,温声哄着,一副心安理得吃徒弟软饭的姿态。   “消消火,别崖,为师就指着你保护了。”   殷无极唇畔抿着,恼道:“圣人落魄了,竟然指着本座。”   性命双修时,他也触碰过圣人道体,入目皆是灵气撕裂的隐伤,灵脉还断了数根,淤积着,阻塞灵气通行。   唯有他知道,圣人看似恢复了些精神,但是真实状态十分衰弱。在道体修复之前,他现在最好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或许是神魂传来的共感太痛,他一边拥着师尊,一边在无意识地哭,泪水止不住。   在身体的快感达到最巅峰时,他脑中混沌一片,心里想的不是欲情,而是将全部奉献给他。以帝君之尊,做炉鼎都甘心。   “指着别崖,有什么不行。”   徒弟还未触及尊位时,谢衍总是不会松懈,只因为他是主心骨。   现在别崖出息了,可以独当一面,谢衍没必要端着,当然放得下身段。   “若我不在呢?”殷无极余怒未消。   “那就看相卿的本事了。”   谢衍居然真的没给自己留后路,轻描淡写道:“山海剑的结界还能撑一阵子,墨家的好手在周边活动,真的出事了,回援也来得及,我不至于这点时间都撑不住。”   殷无极被他气的倒仰,“精通天衍的圣人,竟然没有算到南疆会暗地里攻山?”   “精通?”谢衍闻言,竟是一反常态地仰头笑着,黑眸透着惊人的亮,“如果说,我没算任何天衍呢?”   “再精于计算,也猜不透瞬息万变的时局。演算天命本身就是陷阱,只会让命按照原有的轨道不断进行罢了。”   “没算?”殷无极怔住。   他顿时意识到其中意涵,脸色雪白:“也就是说,你劈开河道,引导洪水,甚至在海眼里对抗天灾,都是在赌命!你根本没有算过是否能成功……谢云霁!”   “好、好,圣人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狂徒!”   他怒道,“这都敢硬上,谢云霁,你疯了不成?   谢衍默认了他的猜测,指尖点着桌面,似乎在敲击棋盘格。   他淡淡笑道:“想要与天命对着干,没有破釜沉舟的觉悟,而是对成功的可能斤斤计较,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此瞻前顾后,又何谈与天命对抗,不过是输不起的胆小鬼罢了。”   “万事成不成,也得先做了再说。不敢赌,如何能做成吾想做之事?”   “倘若死在渡河途中,也是吾之所求,不怨不悔。”   谢衍的意志太坚韧,殷无极竟是没找到半分破绽。   最可怕的是,此时的魔君完全理解师长之决意,他用着悲恸的,宛如照镜子似的目光,凝视着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徒儿该怨恨您这一点的。”   良久,他发出一声叹息,“但是本座,无法否定圣人之道。”   否定他的道,如同否定自己的路。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也合该是这通天之径上的伴侣,而非敌人。   谢衍也凝视着他,好似以他为镜,看见了水面的倒影。   一圣一尊,看似仙魔道别,路长而歧。   可他们竟然如此相似。像到,无论斥责对方什么,都像是在恨自己。   谢衍叹息:“为师执拗,别崖孤直,总要碰的头破血流。也是为师之错,不该如此教徒弟。”   殷无极唯有沉默。   一圣一尊正交谈,蛊虫终于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外部的结界。密密麻麻,成了另一张窗户纸,遮住了本就暗淡的月影。   窸窸窣窣的虫声,令人牙酸耳鸣。   无数复眼窥伺灯火尚朦胧的殿中。再过不久,这层结界也会撑不住,成千上万的蛊虫就会爬满圣人所居的殿内。   “小白若是这都没发现,就合该回山重修了。”殷无极本就是打算引蛇出洞,等来者先以全力破坏结界,将其后手一同处理掉。   他拂袖,站起身,睨向门外:“有不速之客来了。”   北渊魔君此时正在伤重休养的圣人房中,这是绝密,不可泄露,否则会万劫不复。   殷无极出手,就等同他势必将今日攻山偷袭圣人的敌人,全部灭口。   临到被合围的烽火燃起时,谢衍竟然还能视烽烟如良辰。   他随意支颐,墨发披散,白袍垂落,倒是从容不迫,随手招他,笑道:“别崖,来。”   殷无极正拿起无涯剑,听他召唤,顺势回身,冷冰冰道:“圣人有事?若无要事,就暂缓说,本座马上去杀人了。”   这番煞气腾腾的模样,俨然是他一股子闷气不会对师尊发泄,尽发泄在敌人身上了。   殷无极向来是君子,随着他年纪渐长,君王风度浸透骨髓,他已不会像少年时那样敏感尖锐,也分得清敌友。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他的轻重缓急拿捏得很好,情绪的矛头不会指向圣人。   这样知进退,明是非,也能冷静处理事情的君子,却被圣人一把拽回身侧。   谢衍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就这么拉下脖颈,在他眉心亲了一下。   意气风发的君王,此时秒变被揉捏的小狗,慌里慌张道:“谢云霁,你干什么!”   谢衍在茶案边支颐闲坐的姿态,本是慵懒,此时沉下黑眸时,竟是宛如与天命对弈的仙人。   他淡淡笑道:“南疆之辈,手段邪性的很,若要全歼,当然是我陪帝尊去。”   殷无极摸了摸额心,似乎多了一点朱砂。   “元神还连着?”殷无极愣住,他眨了眨眼睛,无措。   “借你的视角,有什么遗漏,我会告诉你。”谢衍也懒得动,而是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勾勾手指。   “身体不动,就放在这,别崖给我设个结界。”   这无疑是把身体托付给他,殷无极顿时精神紧绷起来,“这怎么行。”   谢衍不以为意,“有什么不行?别崖是君子,怎会加害于我?”   “当然不会。”殷无极拗不过他,还是从了。 第468章 仙魔有染   夜黑风高, 正是适合干架。何况殷无极是去灭口的。   设置结界保护圣人道体时,殷无极特地用圣人灵骨中的灵气。他托住师长的后腰, 将好似沉睡的他轻轻置于床榻上。   他必须模仿圣人行事,才能隐藏仙魔有染的真相。模仿的极致,自然是圣人暂且栖居他的身体,与他本人行事别无二致。   “结界立好了,嘶,您呆在我识海里的感觉,好奇怪……”殷无极谨慎地在面部覆上一层虚幻的雾气,防止掉马。   渡劫以下,无人能穿透迷雾, 识破他的身份。   谢衍的元神未回到身体,而是依附在他的识海, 为他指引方向。   “哪里奇怪?”谢衍适应着殷无极的视野, 这种与他共用瞳孔的感觉很清晰, 也很新奇。   自从他进入圣人境, 看世界的目光总是隔着一层。即使花仍是花, 水还是水, 却有无形的距离感。但殷无极不然。   谢衍以帝尊的视野注视自己时, 与对镜自照的感觉完全不同。   情人的目光, 好似会为他勾勒一层淡淡的光芒。   殷无极不觉奇怪,俯身, 替师长盖好被衾, 细致地整理他的长发, 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他再将无涯剑置于他枕边,保证他醒来时,能够立即召剑。   至于他自己, 则是交换来了谢衍的山海剑,以此掩藏身份。   当谢衍抽离出来,以这等玄妙的视角观察时,忽然明白了徒弟每每望着他的专注眼神,到底承载了何等分量的情爱。   “谢云霁,你还问哪里奇怪……嘶,克制着点。”   殷无极感觉有一半的眼睛都不属于自己了,这种被入侵的感觉很是奇妙。   平时双修通感时还好,现在的感觉,无限接近于身体里有第二个魂魄,对方的境界还很高,充满压迫感,仿佛随时有被夺舍的威胁。   他甚至毫不怀疑,倘若谢衍愿意,能随时操控他的肢体。   即使是真正的道侣,也有明确的界限。还好他是尊位大魔,不然,身体强度是万万支撑不住谢衍的存在。   谢衍的元神微微抽离些许,雪白的灵气丝线从他躯体上荡开,元神的轮廓刹那现身后,又转眼没入魔尊身体内,安静不动了。   “我也是第一次以元神状态附着他人身体,弄痛别崖了吗?抱歉。”他发现殷无极身体微微颤抖,顿时温声道歉。   “……也不是痛苦。”魔君对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启齿。   像是颅脑被异质的存在侵入的感觉,但是知道是谢衍,他不排斥。   圣人元神存在感太强,殷无极的识海如同容纳一轮清冷的明月。看似幽寒不灼人,唯有他才知道,月亮也是在燃烧的。   谢衍也不会擅自去用他的身体执剑施法,只是在他脑海里说话,回响共振:“巫人已经聚集,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圣人虽然身体灵气不济,伤势颇重,但俯瞰整个辰天峰的概况还是没问题的。   也是因为要全灭巫人,不能遗漏,他才主动提出来辅助帝尊。   殷无极长于破坏,攻击力比他有过之无不及。但在细微操作方面,还是不如师长的。   “知道了。”殷无极反手将无涯剑回鞘,转身,融入一片黑雾。   消息不知是从何泄露的,辰天峰上聚集的巫人数以百计,藏匿极好,俨然是冲着重伤休养的圣人而来。   方才,白相卿辞别师尊,离去后不久,就发现了山上的异常。   今夜无星无月,夜幕笼罩,山间影影绰绰,好似有阴寒雾气反常弥漫。   白相卿的职责是保护师尊,即使觉得事情不对,他也不能离开,只是抱琴守着殿门。   一但蛊虫攒聚盈门,他就拨弦,立即除灭。   “太多了……”白相卿支持许久,被困在此地,迟迟无法脱身。   倘若他离开报信,蛊虫立即会窥见破绽,如潮水涌入内殿,危及师尊。   他左右为难,唯有以音律警示师尊。可他频繁尝试,师尊像是伤重沉睡,未能给他反应。   忽然间,白相卿感觉脊背一冷,刚想回头看看,却听到清冽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畔。是传音入密。   “小白,别回头,且听师兄说。”   师尊视他如小辈,称呼他相卿。师门更是以师兄弟互称。   唯一会用这漫不经心的语调称他为“小白”的,只有……   白相卿顿时冷汗直流,连琴曲都瞬间走音了。   “……师尊的安危,你暂时不必操心。接下来,你全力守门,装作急切模样,让巫人将注意力放在你处即可。”   那声音淡淡道:“漏过去一些蛊虫,也不必在意。圣人居所我新设了结界,没那么容易打破。”   “……”白相卿已经四大皆空了。   殷师兄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居然没发现,难道是师尊伤重时就在殿内了……停,打住,不能再想。   “不要叫破我的身份,就当我不存在。”殷无极补了一句。   白相卿余光瞥去,背后压根没有人影,甚至这声音都像是幻觉。   但他纵有忧虑,心中也安定几分,至少知道不必去传信呼救了。   毕竟,他摇一圈的人,把仙门大能都从战场中摇回来,还不如殷师兄境界高,又孝心满满呢。   至于到底是不是孝心,白相卿选择性忽视。   巫族精心准备许久,就是为了在此山劫杀圣人。   即使杀不得,也要让他伤的更重些,最好落下无法修复的伤痛,永久性地削弱他。   谢衍如此空门大开的时刻,或许千年也未必有一次。巫族大祭司更想不到,除却圣人,还有谁会有一人屠山的能力。   化作黑雾掩盖身形,殷无极在山中游弋,每次擦过巫人身侧,对方都会剑意穿身,连惨叫都不及,就瞬间倒下。   他如入无人之境。   “你左侧的洞穴内,潜伏着二十九人。”谢衍的声音响起。   “都以象形之术藏匿,或与洞穴化为一色,或是幻化草木,捕捉呼吸即可。”   殷无极不动背着的山海剑,剑是正面对敌时使用的,不适合伪装身份清剿时使用。   他无声无息潜入洞穴,并指,模仿圣人剑意。   刹那间,白光大起,一瞬映亮了洞窟。   还未与来者照面,殷无极就杀人如割草,敌人纷纷倒下,血色喷溅在洞壁。   在满洞窟的生息湮灭时,化作黑雾的帝君才睁开眼睛。   幽幽的萤火升腾而起,照出满地被剑意穿透的南疆巫人尸首。   殷无极巡视一圈,确认都死透了,再走向洞窟边码的整整齐齐的瓷罐。他挨个投入正常的灵火,烧毁瓷坛中的蛊虫,让其瞬息化为灰烬。   “这是最后一坛吗?”他都处理完,问道。   谢衍感知了一下,微微颔首:“没了。”   殷无极肢体不由自主,被迫点头,忙用手背拭过脸颊,“知道了。”   谢衍这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身体,“越界了,是我之过。”他道歉。   殷无极现在与圣人元神共用躯体,算他半个容器。这种不分你我的感觉,更是让他微红脸颊,道:“那去下个地方吧。”   殷无极侧目看了一眼满地尸首,确认都是山海剑意的痕迹,连谢衍都如此认为。   他确实模仿挺像,非是真正的剑意大家,看不出区别。   “没有活物。”谢衍也确认。   殷无极这才放心,转身离开,他笑道:“今日之后,圣人伤重,还能杀尽来犯之敌的传说,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吧。”   在他离去后,满地巫人的尸首中,一只没了声息的蛊虫从巫人的衣袖中跌落。   它的复眼之中,短暂地映出死前的一幕:   黑雾中不辨面目的青年,俯身,在装满蛊虫的瓷坛中投下一簇火。毫无疑问,投下的火焰是灵火。   但是,这簇灵火在青年的指尖点燃时,焰心却有一簇黑,好似翻涌的魔气。   不过数息,黑白混杂的火焰逐渐澄清。   雪白清透,没有丝毫魔的特征。   一个时辰后,披着一副少年皮囊、身着紫色南疆大祭司服饰的傀儡,出现在满是血腥味的洞窟中。   “全死光了么?”大祭司叹息,“也没想过这样能杀死谢衍,先行探路而已。”   他俯身,拾起了这枚毫不起眼的蛊虫,读取了信息。   “原来如此……”傀儡的声音,不似少年,而是透着年老的沙哑。   他看着十分震惊,又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嗓子发出磨砂的声音:   “有染……”   “仙魔有染——!”   信息汇回南疆的本体时,这傀儡身形一震,顿时化为纷飞的草木。一具枯朽的人皮落在地上。   ……   在黎明到来之前,将攻山之敌屠尽。这本是个极难完成的任务。   可是有帝尊执剑,圣人引路,如砍瓜切菜。   “东南方向,别崖,有三人欲逃亡下山。”   谢衍的神识笼罩整座山峰,他寄身帝尊识海,信息来得比巫人传信的速度还要快。   “杀了。”殷无极身形都未显出,掩在雾中纵情收割。   流淌的黑雾竟如此幽厉,遍布山中,夺人性命在瞬息之间。   神鬼莫测的剑意,不知从何而来,自然无从去防守。雾气可以渗透的地方,无处不在魔君的猎杀范围之内。   “……接下来是藏在树林里的巫人,数量很多。”谢衍提醒。   殷无极笑了,又在树下凝聚成人影。他拂袖,黑雾中盈着血色,道:“聚在一处?正好,省得本座去一个个找了。”   攒聚起来的巫人,为了对抗这几近疯狂的收割,已经摆好了阵型。   他们戒备四周,将力量聚在阵中,试图缚住这游荡的黑雾,将雾中死神捕获在诛仙阵中,看看他的真面目。   黑雾确实如驻守阵边的祭司所愿,踏入阵中。   今夜漆黑的天穹,在诛仙阵光大盛之时……   云破、月来!   漫漫无暇之月下,有莹白的仙人之影,徐徐降落在阵中人的双肩。   月光凝聚成人形,看不清面容轮廓,全身却散发着温柔的灵光,绚烂夺目。   “祂”轻轻伏在玄袍青年的脊背上,环住他的脖颈,轻如无物。   洁净如雪的衣袍在风中飞扬,杳无实体,幻化成四射的光芒。   光明曜曜,皎如月色,却是暗藏的剑光。   玄袍的青年似乎侧耳聆听仙人指路,他面容亦不清晰,却从背后抽出剑。   古朴,锋利,大巧不工,是山海剑!   在看清那破开黑雾阴影的剑是什么的时候,巫人们忽然朔朔颤抖。   是圣人吗?   诛仙阵,传闻可诛仙,但是圣人可诛吗?   谢衍将灵气注入山海剑,如同朦胧月光的元神,在此时幻化出右手,覆在殷无极的手腕处,好似在与他共用一柄长剑。   本尊用剑,本就天下无敌。   遑论帝尊本人,亦是剑中帝君。   “杀。”谢衍的话,简短有力。   明明圣人无甚杀意,却是视来犯者如无物。或许在他眼中,他们早就是一具具尸体。   帝尊拂衣旋身,踩着脆的和纸一样的诛仙阵,右脚用力,轻描淡写地将其踏碎。   “如您所愿,杀。”   一夜血色未尽,直至东方白。 第469章 一曲离歌   歌未尽, 杀声绝。晨光将至。   寻仙殿前门,白相卿抱琴而守, 曲声坚持一夜,早就快顶不住了。   直到最后一批攻山的巫人倒下,他的指尖都快被琴弦勒出血。他回望血满山道,终于支持不住,腿脚一软重重跌坐在地。   “结束了吗?”白相卿心急如焚,想去看看师尊的情况。   他撩起染血的衣摆,小心绕过成堆的蛊虫尸首,直奔师尊住处。   长夜将明未明,殷无极抖落山海剑上的血, 撩起衣衫,踏着尸骨与血铺满的葳蕤山路, 折回寻仙宫近处。   殷无极师从万法之宗谢衍, 亦是阵法大师。结界是他设立的, 本体隐蔽, 外有幻象屏障, 进入者皆会陷入阵法。   结界拦不住主人, 殷无极步履不自觉轻快些许。   早些时候, 圣人元神回归本体, 谢衍尚不适应这种游离感。   他披发赤足,翻身坐起, 忍耐疼痛时, 还在分心思考南疆攻山, 消息从何处泄露,有何用意。   忽然间,无涯剑跌落在他床榻边, 微震。   帝尊将至。   “这么快就结束了?”谢衍心思深重,总是紧绷着,不适宜调养。   确认山上再无巫人气息后,他就被徒弟硬是赶回来休息了。   谢衍轻轻活动滞涩的肢体,稍歇片刻,觉得能动了,才披了件素纱白袍,遮挡穿堂风。   站起来时,他却天旋地转,险些一踉跄。缓了许久,他才扶着墙壁往外慢慢走。   快两千年了,谢衍着实没这么狼狈过。   行到一半,谢衍实在精神不济,索性放弃了去正门口迎他,就近背倚在庭间用于观赏的山石边,阖眸稍歇。   最后的晚风吹在谢衍身上,发带与衣袂飘拂,皎洁风雅。   他端得是潇潇君子。   “圣人。”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多时,殷无极抬手,拂开幻象,犹如春风卷起珠帘。   见他等在前方,殷无极莫名加快了步伐。   “夜寒露重,您还伤重未愈,不必特地来等我。”   “呆久了,出来吹吹风。”谢衍脊背靠着假山,坐在略微平坦的岩石上,膝上置着帝尊留下的无涯剑。   他轻轻抚摸,眼睛凝望帝尊,温柔如待情人。   昏与晓相分割时,圣人心事,些微暴露在此刻。   殷无极行至山石边,扶住他的背。   清露湿润,沁凉一片,他明显急了:“您需要静养!为什么非得等在外头,春衫太薄,都湿透了……”   “无妨,倒春寒。”谢衍拒绝了他的搀扶,手肘撑着岩石,站稳。   “谢云霁!”他恼了,“你还伤重!”   白衣圣人敛袖垂衣,双手握着无涯剑的剑柄和鞘,向前平举,奉至他身前,郑重其事地归还帝尊。   “完璧归赵。”   谢衍奉剑时,躬身一拜,道:“多谢帝尊。”   这般庄重姿态,透出圣人身上尚未逝去的上古遗风。   时人早已不这样隆重地答谢,何况他是师长。师长不必如此敬奉徒弟。   圣人却如此待帝尊。   此非师长谢弟子,只是敬他平生知己。   同是儒道传承,有着同频共振思想,同出一脉的精粹骨血,殷无极一瞬明了个中含蓄婉约的情谊。   殷无极双手接过剑,重悬腰间,再擦拭过山海剑上流淌的血,澄清的剑光照亮圣人的双眼。   他抬手,托举着剑,郑重归还圣人。   “千年师恩,不必言谢。”   无声间,剑的交换。   他将用胸腔里的心,换对方的一颗心。   谢衍望着他,眉眼微释,忽然笑道:“别崖是君子。”   到此就好。什么也不必说。   君子,此时合该不言。   “圣人可别取笑本座。”殷无极右手握在唇边,轻咳,算是揭过。   微烫的温度还是漫上他的耳垂,他侧头避开:“……既然探望过圣人,见您无恙,本座就安心了。”   谢衍知道他的下文,他要走了。   果不其然,殷无极道:“三日了,兽潮始终是隐患,北渊也不能长时间离开本座……该是返程时候了。”   谢衍却不太愿意面对离别。   实在是这些年,他们也受时局影响,矛盾频繁,关系经历数次跌宕。   即使爱仍不熄灭,但对方的存在,从原本的合作渐渐转为对立。偶有的几次相携,也是有所保留。   让他们望着彼此,亦如鲠在喉。   今夜温情时刻,难得的很。   “就要走了吗?”谢衍叹息,“此时,或应有一曲离别歌。”   殷无极摸摸袖里乾坤,忽觉怅然若失,道:“出来的急,没带琴。”   谢衍看向天边,道:“也罢,那就共观第一缕晨光后,陛下再启程吧。”   殷无极忽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微怔。   师尊想要再留他一首乐曲的时间。   曲不终,则人不散。   殷无极刚意识到,忽的将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   他方才踏过满地尸首残肢,此时袍服还染着腥气。   他确是修罗魔君,帝王玄袍贵重深暗,不规则的血迹很好地被遮掩住,还是不复平日整洁。   殷无极用手抚了抚,试图抹平褶皱,又匆匆再搜寻袖里乾坤。   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一枚乐器,是一枚北渊制式的陶埙。   殷无极有些哑然,却还是将其取出,放置唇边,试了试音色。   古朴、醇厚、隐有悲声。   他道:“此间无雅乐,本座为圣人吹埙。”   谢衍颔首:“善。”   埙声低沉悠长,朴拙沉肃,奏着离别歌。   谢衍坐在岩石上,双手置膝,打着节拍。他不觉乐声悲凉,反而觉得这最接近天籁。   他细品,叹道:“竟是古乐府声。”   殷无极垂眸,专注吹埙。   他不欲打断这首曲,既然圣人想留他至黎明,这首歌,合该响至第一缕晨曦破开云层。   死生师友。   一世知己。   此情此景,何必言语。   白相卿从前殿走来时,亦听到这低徊的乐声。   近了,他看见园中有两人。   帝尊玄袍染血,背对着他,在为师长吹奏。   圣人端坐着,高洁寂静,似沉浸在乐曲之中,浑然不知今夜血色。   根本不必言语,白相卿忙藏在树后,竟是无声流下两行泪。   被乐曲打动吗?或许吧。   以乐入道的乐修,哪里听不出曲中蕴藏的离愁。   连他都能听出曲中意,教导他琴艺的师尊,又如何不懂?   阴云散去,太阳照常升起。   不多时,光芒穿透云层,照耀在经历血色一夜的辰天峰。   在光芒落下的一瞬间,白相卿望去,仅有师尊还端坐原地,帝尊已经如山间雾散,悄然离去了。   “出来吧,相卿。”   片刻后,谢衍像是知道他躲在哪里似的,视线移过来,淡淡地唤他。   态度虽然温和,但是与面对帝尊时,却有着极为明显的不同。   “师尊,他……”白相卿竟不知如何问。   “什么都别问,为师不想答。”谢衍神情微冷,拇指磨拭着他留下的那枚埙,这大概是今夜殷无极来过的唯一痕迹。   他还是起了故园情,将其留下,作个念想。   白相卿很少见谢衍以“想与不想”作为回答,多半是“能与不能”。这显的他太情绪化,太不像圣人了。   收敛情绪后,谢衍又恢复寻常模样,道:“今夜,南疆欲突袭辰天峰,对仙门实行斩首行动……如此,吾倒是担心起仙门海疆。”   “相卿,你替我去联系飘凌,在吾治水之时,可有大批巫人寻得时机,偷渡上岸了?”   白相卿抵抗了南疆巫人的蛊虫一整夜,作了明面上吸引火力的那人,实在累得半死,难免带着情绪道:“巫人竟然趁人之危——还有,对仙门之主执行刺杀,何等狂妄,难道他们不怕付出代价吗?”   “代价。”谢衍轻笑一声,“百倍的利益之前,代价一钱不值。”   “在杀死圣人的利益面前,代价算什么?吾是唯一盛年的圣人,只要死去,仙门定会陷入动荡,届时介入仙门,将比吾活着时容易得多……”   “相卿,吾挡了太多人的路,恨我的人,恨不得饮我的血,吃我的肉……这还不够,还要毁去我千年的声名,推倒我的一切象征,直到圣人所代表的概念彻底死去。”   “这偌大的五洲十三岛,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昼夜都在盼着圣人去死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谢衍起身,抱着剑走向殿中,神情平淡:“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白相卿忽觉不妙,忙追上去:“师尊,此话何解?”   “自己去悟。”谢衍没有答,转身,回去殿中继续闭关。   圣人这段休养时间,没有持续多久,就重新回到了仙门之主的位置上。   无他,因为没有他,百家总是谁也不服谁的,就算要合作,但是细微之处还是容易出差错。   更何况,佛、道还需要他统筹,谢衍不得一日闲暇。   风飘凌对此十分焦虑,复命时,他对坐在上首处闭目养神的圣人道:“南疆果真犯边了,在我们都腾不出手的时候,有不知数量的南疆巫人上岸,藏匿在了中洲仙门境内。”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功夫去管他们了,妖兽实在是太多了。”接话的是一名百家宗主,显出几分疲态。   “中洲的中坚弟子,上了前线抵抗妖兽入侵的,已有七成左右。还有撤下来的,都在迁移百姓,或是疏导洪水……”   兵家宗主李重景道:“剩下的都是紧要岗位的,不得抽调。例如海疆、道门边界巡视,还有防备北渊的……”   农家宗主齐禾也等候着,他必须得见圣人一面,急切道:   “圣人,中洲的储粮,毁在洪水之中的,十有七八。倘若我们袖手不管,今年怕是中洲遍地都是饿殍……”   “这该怎么办?”   坐在上首处的圣人,面色如雪,看不出伤势如何。他一向都是这样神威莫测,教人拿捏不透。   听说,妄图对仙门实施“斩首”的巫人,一夜全灭,是山海剑所为。   巫人的血浸透了辰天峰,让洞天福地差点沦为修罗赤地。   也打消了那些妄图趁着圣人虚弱时搞事的小人心思。   “粮食一事,吾会想办法。”   面对这样的难题,谢衍沉默片刻,道。   “昔年,北渊政权新生之时,也遇到连年大灾,仙门曾借粮帮扶,建立友谊。”   他道:“吾会面见帝尊,向北渊借粮救急。”   即使这位“盟友”,早就离开了最初的和平友好时期,不仅乘势崛起,还与仙门不睦多年,时有摩擦。   偌大五洲十三岛,谁都能自扫门前雪。   躲不过,避不开的,唯有一圣一尊。 第470章 圣人借粮   自春至夏, 又盈秋。   除灭妖兽,成为五洲十三岛的当务之急, 北渊也不例外。   北渊早就成建制地组织魔兵,把守古战场出口,不断扫除随着雨水落地生根的妖兽之种,正是无暇他顾之时。   数月前,帝尊来辰天峰探望伤重的圣人时,也不过一日即折返,可见时局动荡,早已不复当年。   再见面时,又约在仙魔边界附近。   近些年边界大变动, 流离古道边发现了矿脉,经历勘验开采一系列工程, 早就与当年殷无极叛入魔洲时的地形截然不同。   天险不再是天险, 为了灵石资源, 仙门不惜连流离山谷都推平, 附近矿脉早被挖空, 充斥巨大的空洞。   若在烟雨朦胧里远望, 甚至能看到通向启明城的遥远通路。   流离谷不存, 当年兴盛的商道, 也因为仙魔关系的僵硬而逐步废弛。边境重镇流离城自然也就慢慢衰落了。   衰败与兴盛,总是跟随人的流动轨迹。   旧时曾极尽豪奢的赏玉楼, 现在也生意寥寥。不过因为是仙门的产业, 不指望赚灵石, 只是这般开着罢了。   谢衍撩起儒袍,踩着吱嘎吱嘎的楼梯,登上顶层, 忽觉时光留下痕迹。   他倚着栏杆往下望去,大堂空荡荡,再无丝竹管弦,燕舞莺歌。   偶有路过流离城的行商,在此喝酒啖肉,又匆匆踏上行程。   不仅是人,城也会衰老。   唯有圣人不老,他还拿着旧时的地图,试图找到新大陆。   “圣人。”忽听一声唤,谢衍循声看去。   城池荒废,楼宇衰败。唯有帝尊依旧朱颜华服,还噙着盈盈的笑,坐在曾经的位置上。   珠帘微卷,风送来阵阵檀香,美人为他试手斟茶。   “圣人,坐。”殷无极邀他落座,不过一月有余,圣人松姿鹤骨,行止如常,伤势看上去在渐渐恢复。   他不见有异,却还是温声询问:“圣人贵体安康?”   谢衍颔首,道:“劳帝尊过问,尚且不错。”   如此,寒暄几句,好似两人以至尊身份交往时,向来如此紧绷陌生。但他们分明知道不是。   时间尚短,谢衍还在调养身体,并未完全恢复全盛时的实力。   殷无极事先得到谢衍一封亲笔信,写了仙门借粮之意。此事,谢衍约他当面商榷。   北渊大举囤粮,一是因为气候,二是因为军需。   虽说库存尚有富余,但这种攸关命脉的资源,借是不能轻易借的。   他此行也是看在当年仙门借过北渊粮草的恩情份上,且看谢衍开出什么条件。   谢衍迟迟不进入正题,凝望帝尊如旧的容颜。   殷无极也不急,随口试探:“待到与本座会晤完毕,圣人还有事要忙吧?”   “北渊尚无事,南疆犯海疆,甚至趁机刺杀圣人,无疑是与仙门撕破脸。”   “仙门水患妖祸未绝,难道打算在内忧未平时,开战?”   殷无极亲手制作了茶点,放在袖里乾坤,拿出来摆盘时,还是温热的,他往前推了推盘子,道:“圣人试试?”   谢衍听出他在试探自己的行踪,也不拂美意,取了块茶点,尝他久违的手艺,淡声笑道:“陛下此言,是在试探吾?”   “怎么算?”   殷无极托着下颌,一双幽红的眸瞧着他,笑道:“仙门水患,南疆犯边,即使有东、西二洲帮衬,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两件事足以让圣人无暇北顾。北部不能再出事,当然得和本座修好,何况……圣人有求于本座,不是吗?”   圣人平生不低头,但此刻的他,却难得放下惯持的骄傲,向曾经的弟子请求。   “……帝尊说的不错,我是来开口求援的,仙门欲向北渊借粮,以解黎民饥馑。”   “还望北渊,看在仙门往昔襄助的份上,不吝支援盟友。”   殷无极久久凝视他,知他不为自己的地位,而是为中洲百姓。   为此,圣人这等实用主义者,根本不会顾忌自身颜面,向弟子求援又有什么大不了,只要能救生民于离乱。   何况,别崖是君子。   君子有大仁,他和他本就互相理解,此时亦然。   殷无极容似荼蘼之盛,倾城的形貌,在他敛眉垂眸时,透出难掩的心忧,他轻声叹息:“圣人亦知晓,本座倘若要向仙门出借粮食,会面临何种政治压力。”   “我知晓。”   倘若谢衍有其他办法,自然不会向殷无极开口,他也叹息,“只是暂借,仙门会付给北渊补偿,也会按时归还。”   “或者说,帝尊还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来,仙门会多加考虑。”   他没想过借粮会轻易。如此与他私下磋商,也是不欲大张旗鼓,引起内外反对。   “本座会被认为,此举是在向仙门示弱。北渊内部也分派系,民间势力崛起,对仙门的排斥,尤为厉害。”   殷无极道:“仙门内部的分裂,圣人可要警醒了。”   这些年仙魔关系不佳,不仅是被仙魔边境之事挑动,是个微不足道的导火索,背后还是存在无形的推手。   仙门的保守势力一如既往地厌恶魔修,甚至在宋澜掌控道门后,又在仙门的背阴面重新复活。   他们认为唯修仙者是黄金上等,凡人皆下等,魔更卑劣;认为强者理所应当地占据更多资源,淘汰弱者;越是传承久远的门派与门阀更高贵;法术更优越,普及到凡人之中的机关墨学是小道……   这种想法,在北渊的实力越逼近仙门时,越是大行其道。   除却是与圣人唱反调之外,也是仙门过往的传统余毒,始终有基本盘,烧不尽,杀不死。一旦得到机会,立即疯涨。   在圣人东巡时,谢衍也曾意图将其气焰打压下去,厉行改革,恩威并施,也确实管用了一阵子。   但是不到百年,这些成果也都随着道祖的退居二线,宋澜的掌权上位,逐步废弛,直到无人提起。   越是对抗,越产生仇恨。   殷无极的确铭记着当年圣人襄助的恩惠,但是政治并非如此纯粹,他还要考虑到北渊内部的反对。   他双手拢住,握住泛白的骨节,声音却冷淡,道:“当初,本座造访微茫山时,也曾年轻气盛,自恃得君宠爱,想以私人感情打动圣人,甚至提出条件……”   “是圣人教本座公私分明。”   殷无极站起身,鸦羽似的鬓发束在帝冠内,在窗外俯瞰衰败的城池。晦暗的光透过卷起的竹帘,照在他身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亦会有一日,像这座城池般衰败下去。   毕竟,心魔都能短暂破除封印,夺他魔身。他还有多少时日?   殷无极负手,背对着谢衍,意蕴深长道:“如今,圣人拿着旧时的地图,如何寻到去新世界的船?”   “所以,陛下是不愿借?”   谢衍抬眸,凝望他孤绝的背影。此时,他看不见他的神情。   在公事层面上,谢衍与殷无极向来分得很开,点到为止。   前些日子,帝尊探病,甚至助伤重的圣人打退南疆攻山。   承蒙此恩,圣人欠了个人情,没有把握拿捏住殷无极。倘若殷无极选择不借,也是优先北渊政局和民生,他不会觉得有错。   毕竟,圣人今日开这个口,多少也算是挟恩图报。   却不料,殷无极开口道:“本座信圣人的信誉,您若开口求援,一定是事态紧急,攸关万千生灵。倘若一口回绝,本座岂不是违背人道,忘恩负义?”   殷无极竟然没为难他,甚至没问他打算如何借,何日还。   他与谢衍同心同道,从骨子里,他仍相信那“天下大同”的概念。   或许这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但作为一道至尊,将思想贯彻到行动里,亦是圣人之举。不过是魔君从不以圣人自居罢了。   “本座愿为圣人承担政治上的风险,暂且按下北渊的异议。”   帝王敛起凌厉的眉目,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希望仙门付出的报酬,匹配的上北渊的雪中送炭之情。”   事急从权,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谢衍也如释重负,笑道:“仙门会有诚意。”   如此就算大致谈妥了。后续细节敲定,书面条款,自然由专人去拟定。   两人如此匆匆面见,也是南来北往,各有去处。来不及叙温情。   谢衍绕道来见他,但很快,他就得奔赴仙门海疆处救火,不得一时闲暇。   巫人登岸,南疆犯边。百家此时皆在四处扫荡妖兽侵袭,谢衍有预料,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被死死拖在南方海疆处。   以南疆之诡术,中洲仙门更是没有能代他前行之人。他有段时间会分身乏术。   他已经,有些讨厌倾听海潮的声音了。   荒凉的边城里,他们在旧地分别。   他们双肩沐着细雨,在晦暗阴云中望着对方,双瞳莹莹。临别前,他们连个吻都仓促。   殷无极踏上玄金色帝车前,转身向他行一礼,问道:“圣人,本座且问你,一年、十年,天道尚如此,你待如何?”   “试手补天裂。”   谢衍微抬起伞沿,露出如墨如渊的眸。   “何物可补天?”殷无极又问。   谢衍不答。   殷无极的帝冠束着乌发,露出修长的颈项。   他似乎早就猜到了,面目苍白惨淡,叹息:“圣人,当真心如铁石。”   他知道,圣人还是会去走一趟天之上,怀着这满腔的愤怒与不甘。   只是现在天下一团乱,离不得他。圣人还需要镇在仙门,作为五洲十三岛的象征。   所以,尚不能死罢了。   圣人会何日赴约呢,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还未等心思不定的帝尊面露悲色,想出大概,谢衍将手负在身后,见他忧悒,却是陡然笑了。   “以身补天裂。”   殷无极攥紧帝车边缘,眸光一深。   谢衍执伞,玉冠束发,披拂在如孤鹤的脊背上。似行在水墨画之中,是一段风流潇洒的剪影。   “吾不能容忍的,除却天道无情,困锁我辈,践踏苍生之外……”   “亦是天命,对你不仁。”   在临行的绵绵小雨之中,谢衍白衣如霜雪,眸光比星辰还亮。   “凭什么?”   “为师,要替你去讨个公平。” 第471章 海疆拒敌   前往仙门海疆拒敌的途中, 谢衍身在云舟的船舷上,俯身望向茫茫赤地, 雨仍未完全停歇,天灾并未完全过去。   退潮的大地,正裸露着沉沉的淤泥。   还未回还的乡人,或许再也没有机会活着回还。   生民流徙,一去千里又千里。   即使免于在此时遭难,恐怕也会有许多因为贫病客死异乡者。   谢衍作为决策者,亦要为此决定承担因果,付出应有的代价。   “若要成担当有为的仙门之主,就做不得白璧无瑕的圣人。有因我之决定得以保全者, 就有为之而死之人。”   谢衍并非不慈,他只是冷静地选择了代价最小的选项。   即使代价是微茫山。   或是他自己。   云舟抵达南方临海时, 正是深夜。仙门弟子早对巫人频繁扰边应付不暇, 士气低落。   有生力量多半被抽调去灭除妖兽, 仙门许久无人来替换他们了, 甚至还疲于奔命, 阵法堵了这里漏那里, 漫长而绝望。   先前, 谢衍令风飘凌前支援, 送来物资,缓解了颓势。   但是人力还是不足。   海平面何其宽广, 在巫族船队的猛烈进攻之下, 阵法被捣毁许多, 防线岌岌可危。即使及时补上阵法缺口,也难免会放巫人上岸。   何况,他们现在左支右绌, 只是在麻木机械地防守,甚至都不知道有多少巫人趁机上岸,潜入仙门腹地了。   不过,这样的形势将要改变了。   圣人来了。   “圣人!您亲自来此督战,不胜惶恐!这几日,巫人的攻势稍歇,我们前几日击沉了一支船队……”   夜色中,负责此地巡防的兵家修士执着火炬,一路跟着疾步向前的圣人,介绍战况:   “巫人战法奇诡,虚实不定,有时候黑船压境,有时候只是游弋滋扰,不欲强攻,却每次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还有一次,表面上将船队驶离,实际上换了小船暗渡,破坏阵法。我们不胜其扰,情况越来越糟……”   此时,风飘凌正在守哨塔,他刚从治水前线退下来,就马不停蹄地来此处支援,此时也是疲态尽显。   这位儒门首徒按着眉心,思考还有谁能远去三十里,支援缺口,把被轰开的阵法补起来,却左思右想没想到人选,“只能我自己去,可是此地戍守……”   “飘凌。”哨塔上,威严冷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奇怪,怎么听到师尊喊我?”   风飘凌还以为自己做梦,双手搭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海雾与灯光。   黑压压的船队虚实难辨,又有幻象遮掩。真与假的攻势融在一处,教人疲于奔命,时有伤亡。   “飘凌,你去补缺口,此地交给为师。”谢衍道。   风飘凌恍惚中回头,看见谢衍站在他面前,神情沉在夜色里,幽明不定,登时手足无措,道:“师尊!您来了!原来不是梦啊。”   谢衍颔首,“我此行秘密,为攻巫族一个措手不及。”   圣人来了,这无疑是一记强心针。   临近哨塔燃起烽火,传递迎敌的信号。   风飘凌下令打出振奋的旗号,大手一挥,示意:“圣人已至!迎敌!”   谢衍没有多言,看着远处藏在海雾之中的黑船,单手握住山海剑,从哨塔顶端轻飘飘地落入海中。   黑沉沉的海面看不见影子,或者全都是暗影。   哨塔上的琉璃镜反射灯火,几束光交叉着落在海中,虚虚实实的阵法启动,配合圣人的行动扰乱对面。   极目望去,唯有一抹雪白掠过海潮之中,如同惊鸿掠水,孤身向遥远海平面处的船队而去。   山海剑意藏在海面之下,比暗流还平静,却蓄势待发。   只待圣人心念一动!   不过数息,风飘凌遥望远方,他突然感觉到了剑意出鞘。   可他能够看到剑光的时刻,已经是谢衍的剑落下之后。   正如电与雷声,谢衍的动作,比声音还要再快许多。   远处的目标船队大而迟钝,掉头不及,早已避无可避。   “是山海剑——”   “圣人谢衍已至!”   在排山倒海似的剑光之中,这是巫族船队沉没之前,最后留下的讯号。   岸上的哨塔处,戍守的仙门弟子欢呼:“灭了!灭了——”   他们毫不怀疑,这是圣人可以手拿把掐的小场面。   只要圣人坐镇,无论巫族来多少人,都不能破开这层无坚不摧的防线。   从海上折返的谢衍,身形却清瘦孤直,仿佛从天外走来。   白衣青年将山海剑重新系回背上,黑发在海风里狂舞,在此时微微侧头,看着沿岸的烽火。   谢衍分明知道,他的手腕、灵脉、甚至是脊骨,都陷入漫长的钝痛。这种痛早就陷入骨髓里,他总是在忍受,却已经慢慢习惯。   “圣人,您在看什么?”来迎接他的兵家修士问道。   海中泛起波澜,倏然间,谢衍回望,看见海平面浮现一道静美的影。   墨发,绯眸,绮丽艳绝的青年。   他半身被海雾掩藏,光耀的美貌,却独照月下。   海风送来歌声。海妖在唱歌,梦幻泡影。   他在夜色之中向谢衍遥望,甚至伸出了双手,好似要邀他步入海中,不顾风急浪高,往渡天河。   “没什么。”谢衍平淡地抽回目光,转过身,凛冽的白衣不染纤尘,飞扬在海风中。   “今夜的月色,确是极美的。”   在他身后,樯橹灰飞烟灭。   唯有血月照耀海面,莹莹残光。   返回仙门驻扎地,营帐中,谢衍拒绝了所有人的打扰。   他虽然伤势还没有痊愈,也不是全盛的实力,却没有急着休息,而是点起烛台,在灯下写着什么。   “情劫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清晰了。我好似有一瞬,竟是分不清是真是幻。”   谢衍在出剑的那一刹那,也曾仓促俯视海面。   他甚至出手迟了一瞬。   只因为,谢衍看见殷无极的幻影在海面之下,和他隐藏着的所有剑光融在一处,无比清晰。   “看来,得早做计划。”   他刻意不去想,继续写着什么,笔力虬劲。   在来此地之前,谢衍和百家宗主们会晤。   微茫山稷下学宫还未清理出来,在别处见面,也显得仓促潦草。   每个人都面色庄肃,两肩风霜。   谢衍彼时已有预料,在散场之前,他嘱托道:“待吾从南方海疆归来后,吾有一件事,历时极长,任务艰巨,将分别交予各位宗主。”   至于何事,谢衍并没有当场说起,只道:“来日,诸君自会知晓。”   在夤夜的残灯下,谢衍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   “……墨家长期精研技术,此事甚好。倘若未来灵气枯竭,不再诞生大能修士,术的改进,将会引领仙门走向另一种方向。”   “届时,法家重订规则……农家、杂家……”   如此种种,谢衍边想边写,落笔审慎。   不为当下,而是圣人瞰望未来五百年的视野。   先知先觉。   亦如同遗命。   *   与此同时,南疆深处的巫族神殿。   巫祖的雕像之下,祭司披着新的外皮,原本苍老的声音,也因为更换皮囊显的年轻几分。   他背对着无数跪在阶下的红衣祭司,似笑非笑道:“圣人谢衍这样的存在,正面去杀,无论码上多少人命,也是杀不死的。”   “攻其所必救。”   “他只有一个人,只能权衡,只能取舍。他即使修为超越仙神,可堪登天,又能怎样?”   “只要他还是‘圣人’,就不会放弃为仙门、为苍生鞠躬尽瘁。长此以往,他再强又能怎样,也终会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若要巫族大兴,我等必要重返中洲,那才是我族的应许之地。”   南疆大祭司转过身,双臂展开,象征最尊贵的祭司衣袍是重紫色。   他戴着遮掩面目的半扇面具,唇畔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何况,能够杀死圣人的,并非只有消耗他的力量,还有这堪比风刀霜剑的流言。”   “圣人金身塑造艰难,毁去却很容易。当不信任的种子种下,自有人将他赶下至高之位。再强的武力又如何,若他与魔有染……”   “圣人谢衍,还会白璧无瑕吗?”   *   中临洲受灾最重,东桓洲地势高些,但也蒙受阴影。   长清宗里,宋澜作为新任的道门话事人,自然得安排道者跟随圣人的意志,救济灾民,入世除妖。   他难免有些不平,面色不定,道:“真是麻烦,中洲仙门已经是修真界表率,甚至他还在海眼处引导洪水,甚至将微茫山作为弃子,已是博得整个五洲十三岛的赞誉。”   “圣人谢衍此举,已经把我等架了起来。若是道门没有行动,只会惹人指摘,斥责我等德不配位……”   因此,宋澜也在积极派人响应,他实在是不想输给圣人,更需要在此时极力博得声望,才能站稳脚跟。   但聚拢在他身侧的世家宗族则不然,他们纷纷劝道:   “宋宗主,照我等来看,其实糊弄一番就可以了。现在就码上我们手中的道门弟子,若是损耗过多,这天灾持续的再久一些,未来该如何办,还是得保留力量,谨慎处置才行。”   说是谨慎处置,实际上,他们的言下之意就是做做样子,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去救什么凡人不凡人的。   在他们看来,唯有修仙者才高贵,凡人不过牲畜草木。   为救凡人消耗修真者,愚蠢至极。   “如果真的遇到处理不来的……圣人谢衍才是仙门之主,我们尽让中洲修士先出头,至于我们,完全可以拖延拖延。”   宋澜有些不愉,他正需要声望,去摆脱这些老不修对他的控制,此时勉强道:“但是中洲遭劫,我们也得派些人马去支援,师尊云游之前叮嘱,要重视与儒道的血盟关系……”   他说到此处时,忽然想起一人,他大概知道最佳人选了。   叶轻舟急公好义,豪侠心肠,是支援的最佳的人选。   他也最需要此时将师弟调离道门,避免他在东洲营造太高的声望,反而教他们不使全力表露的那么明显。   宋澜袖手,意味深长地道:“给叶师弟送信,告诉他,点些长清宗弟子,去一趟中洲,支援儒道血盟。”   *   百家之中,墨家和法家素来不合,是老对头了。   若说源头,这得追溯到圣人还是散修,道祖还是仙门之主时。   彼时修真者不像今日这么多,都在避世修行。   中洲也根本没有“儒道”的概念,即使传承了上古的学说,百家宗门的势力还是打不过中洲林立的各种世家宗族,又不曾出现过“团结”的概念。   墨非和韩度,尚年轻气盛。他们自少时就被作为继承人培养,是“别人家的孩子”,典型的对照组,向来不对付。   但是学说继承自上古,他们自傲于先贤,又彼此不服,甚至放出豪言壮语,道:“让我们服气某个人,皈依于某一道,开玩笑,怎么可能?”   “中洲百家各有傲气,学说又截然不同,注定是一盘散沙。”   继承了宗门的他们,在百家之乱中趁势而起,寻找宗门发展的机遇,昔日死对头,越发的看对方不顺眼,甚至发展到势同水火的程度。   直到他们,在百家之乱的末尾,见到那位刚刚建立儒宗的年轻圣人。   彼时的谢衍,登上圣位时日不久,连他一手创立的微茫山儒宗也异常年轻。   “听说,又有名士归于儒宗了。”   “冲着圣位去的吧?”   “圣人谢衍还放出话来,要在中洲建立‘儒道’呢。”   “建立道统,这可比开辟宗门难多了。”   众人纷纷看笑话,“不说别的,中洲百家与世家大族,他搞得定吗?”   韩度自然听到流言,看似感兴趣,实际内心却不屑一顾。   “上古时,法家自成一派,与儒者又不算和睦。教我去跟着那位‘圣人’建立儒道,还以他儒门命名,嗤,怎么可能?”   在与老友墨非对骂时,韩度也从这位一心沉迷墨学的死对头口中,听到他对儒的反感。   “上古时的儒,强调什么礼乐尊卑,还是把人分三六九等,真是无聊。”   墨非拧着机关甲的零件,道:“我们墨家以‘兼爱非攻’为道,可不兴他这一套。若是圣人谢衍上门做说客,我若是听的不高兴,连圣人的面子都不会给,非得把他赶出去。”   他们想的很好,直到圣人,真的登门的那一日。   仙鹤盘旋,白衣纷飞。   那人乘风而来,飘逸不群,宛如临江仙。   “树欲静而风不止,中洲仙门将变,我欲与诸君重现——”   “上古时期,诸子百家的辉煌!” 第472章 墨法抉择   当年的圣人谢衍, 究竟是何等模样?   才能以一己之力成立儒门,收服百家, 组建儒道,将一盘散沙的中洲仙门收拢于掌心。   听到这个问题时,墨非正冒着寒风骤雨,带着后继者墨承与一众墨家门徒,奔波在除灭妖兽的前线。   从三大湖到长临城原野。   墨者布衣裘褐,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宗主,我们还要坚持多久?”   “这场灾难,自春及秋。等到坚持到入冬, 雨水就不会那么多了,妖兽之种也会少很多。但圣人担心会有雪灾。”   墨非十指系着无形的灵气丝线, 在他的操纵下, 高逾城墙的机关甲人缓缓抬起双臂, 对着从河道里爬上岸的妖兽先行扫荡。   在灵火铳的硝烟弥散后, 墨家弟子开始着手除灭这一带的妖兽。   迁徙之民何其多, 水患过境时, 无数房屋家财都毁于一旦。   更何况, 还有接踵而至的寒冬。   多少人能够活到第二年春?不清楚。   但墨非似乎从圣人的态度中猜出, 这样的灾厄,大概还会有第二年、第三年。   墨承见墨家这般精锐尽出, 甚至作为宗主都上了前线, 虽然无条件服从, 心中却是有不解。   在抗击妖兽的闲暇,他找准机会,问道:“爹……宗主, 上古时候,我们墨家不是和儒宗势如水火么。既然‘儒墨’同为显学,您当年又是为什么选择‘百家归儒’?”   墨非拍了下墨承的后脑勺,笑骂:“未雨绸缪罢了。半大小子,还质疑上了,听圣人的话,总是没错的。”   “等你长大了,继承这墨家钜子的位置,你就知道了。”   上古时,墨家领袖称“钜子”。如今他们多称领袖为宗主,“钜子”之称,代表的是墨家承继上古的骄傲。   在钜子的位置传至墨非时,作为机关术的奇才,墨非从此撑起门楣。天才是张扬不羁的,他也不例外。   他成为墨宗宗主的时间,还在天问先生登圣之前。   一滩浑水的仙门百家里,时常有大能异军突起。   或是结盟,或是敌对,彼此之间为争夺资源、弟子和地盘。时常彼此攻讦,甚至发展为武斗冲突。今日你欺我门楣,明日我就杀上你山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每个人披着衣袍,文质彬彬,在道统斗争时,却无一不做了豺狼,露出沾血的獠牙。   无他,仙门秩序就是强者为尊。   弱小的宗门会受到践踏,孱弱的学说甚至无法发展起来,就迅速消失在修真界。就算暂时苟活于当世,也朝不保夕。   道统倾轧之下,总有输家。在仙门混不出明堂的修士堕入邪道,转而去俗世装神弄鬼,博得利益,迫害凡人,甚至时常闹出血祭的丑恶罪行。   彼时,还是道家“无为而治”的时代。修真界还处于“小国寡民”时,这种思想尚行得通。   修真界的体量膨胀的太快了,修士不断增加,门派也不断涌现。仅凭几家几姓联合起来,割据而治,行私刑私法,难以涵盖整个仙门。   “紫微星东现,天将降圣人于斯地。”   道祖早些年的批命,预示着下一个时代的到来。   墨非大抵知道这位“天命圣人”是何人。   那位立志于复原上古时失传的儒术的散修,别号“天问先生”谢衍,虽然无师承,无门派,修行速度却快的惊人。   能够仅凭在故纸堆和遗迹里钻研,就无师自通儒家学说,甚至提炼出修炼法门的修者,甚至已经跳过了“天才”的阶段,径直步入了常人不可企及的“宗师”之境。   与他同时代的修士,或许也曾想过与谢衍争辉。   毕竟他常年行踪不定,即使有事迹流传,也总会让人觉得书生酸儒,言过其实。   年轻的墨非也曾这么想过,毕竟他那时认为“儒墨,为当世显学”,墨家之法是不输给儒的,就算不会压上一头,也合该平起平坐才是。   他甚少向徒子徒孙提起当年,直到儒道百家不再坐而论道,而是各自显露出铮铮风骨的今日。   墨非叙述道:“当年,我认为自己也是当世少有的奇才,就算那位‘天问先生’惊才艳绝,也不过是天命气运加身而已,有什么稀奇。”   “即使他渡过登圣天劫,成就圣人之尊,向百家提出‘归儒’一事。仙门平时都互相撕扯,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他,那就算是圣人,也受不了吧?我当时确实这样想。”   “那一日,仙鹤飞到我的门前,圣人谢衍来了。”   墨非的衣袍短打沾染雨水,他十指收拢,豪迈的机关兵甲却在精细地修补倾倒的房屋,他的眼底熠熠生辉。   “在我这一生中,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当年的圣人,刚刚渡劫不久,微茫山儒宗也成立时日不久。   就算复兴了最古老的道统之一,从前一向是散修的谢衍势力新,地位新,还根基不稳,是实打实的仙门新贵。空中楼阁的那种。   在墨非先入为主的轻视之中,这位年轻的圣人白衣乌发,在山风跌宕中降落,天许一段风流。   圣人气质如冰雪,怀瑾握瑜。   墨非却忽觉,有一簇天降的火种,自九天谪落在他的面前。   谢衍挥别云霞,拂衣见流云,长风掠过他的衣袍,一身冰雕雪塑的剑骨,好似天下再无他这般人。   他道:“上古,墨子曰:‘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吾尝听闻,墨家钜子立誓,将坚守墨者之道。可中洲仙门各扫门前雪,彼此攻讦对抗,永无宁日。君可知,我等修仙之人,不过抖去身上尘埃,人间就是一场灾劫。”   “或许这样强者生,弱者死的世界,在诸公眼中,正如日月升起般寻常;凡人之于仙者,亦如朝生暮死的蜉蝣。”   “即使这是现实,但是吾不愿诸公将其视为寻常,却忘记诸子百家的来处——我们的学说,诞生于世道浇漓之中,执着救世的那颗赤心。”   他的声音如渠中之水,泠泠常清净:   “吾不欲王天下,使四海如沸,生民如煎;吾欲圣天下,以仁义匡扶仙门,重订五洲十三岛秩序。”   “儒者之仁义,正如墨者之兼爱,本就不冲突,何以拘泥门户之别,学说之异,却放弃携手追求更终极的道义?”   谢衍与他不过初见,在山门前这一席话的最终,圣人问他:   “钜子愿从王者,还是圣者?”   从此,墨家向他俯首,拥他为儒道之圣,再无异心。   “时至今日,我仍然未曾后悔,那一日从向圣人。”   墨非道,“那时的仙门,呼唤的是一个可以订立规则、执行公正道义,仁者爱人,将五洲十三岛从混乱与无秩序中带出来的人。圣人谢衍,就是天命所归的那个人。”   “从私利走向公义,从少数人的仙门,走向如今天下人的仙门……”   “这千年的改革,何等之难!”墨非叹息。   墨承先前满口大义,以仙门自豪自居,实际上还心存迷茫,他不知道何为“仙门”。   此时,他却恍然明白,他为之自豪的“仙门”,正是诸子百家面对天命时勠力同心、百战不退的风骨。   所以他自称“仙门弟子”时,才会昂首挺胸,感到由衷的自豪。   后人以“仙门”自称的时候,会因为他今日所为感到骄傲吗?   墨承忽然想,他觉得会。   *   “当年,我等诸子百家跟随圣人,于川上行舟,也曾斗酒吟诗,风流笑傲。”   韩度离山之前,也曾拥着妻女,享过天伦。   他人至中年,作为儒道中的中流砥柱,圣人的左膀右臂,他早已不是当年桀骜不驯的少年。   需要他们上阵的时候不多,因为很多时候,圣人都会将灾厄掐灭在萌芽之初,维持着仙门的盛世模样。   韩度乘坐行舟顺流而下时,途径峡谷,当年盛况仍在耳畔回响。   而今,良辰美景不复,各自奔赴前程,韩度忽然发出叹息,“如今,却是千帆已过……不复当年。”   他如此明白,盛世的造景一旦被打破,就不复重来。   正如伤痛过的土地,不会很快忘却记忆。   死去的人,也不回还。   在法家的战线上,向来是文士的这位宗主,终于靠近了长川之中蛰伏的庞大妖气。   正因为天道异变,被妖兽祸害的大地已经不能住人,他们必须一寸一寸地夺回这些土地、城池、水源……   “看来是不好对付啊。”韩度乘坐的小舟动荡,他轻身飞起,看着小船四分五裂,也不意外,俯瞰着川流之下的庞大旋涡。   更幽暗的东西蛰伏在此地,才让方圆百里瘴气流毒,几乎成为死地。   评估过这妖气的来源时,韩度明白,今日绝不可能善了。   韩度道:“罢了,不得不上。再顾惜己身又如何,正如圣人所说,此时若是退了,我哪好意思再去享受凡人供养,还不如找个不错的横梁,悬根白绫,把自己吊死得了。”   就在此时,那川流下的妖兽翻身。   忽然间水龙翻涌,天地变色。   韩度的瞳孔收缩,看着那遍布河网的黑气。   他双手捏诀时,这些黑气忽然翻涌,向着天的残缺处涌去,盘旋,分裂,重组……   最终,成为一条遮天蔽日的黑龙。   “圣人呐,和这样的‘存在’正面对决,在下可没有心理准备……”   韩度苦笑,一世权衡利弊、理智冷静的法家修者,此时却没有因为敌我差距而撤退。   毕竟,他已经是仙门中修为的佼佼者了,此时他若是畏战退去,又有谁来顶住这片沉沉坠下的天呢?   是他远在宗门的妻女,还是他宗门中年轻蓬勃的弟子?   下定决心时,韩度双目凌厉,双手相合,掌中突然多出一本法典。   秦律——! 第473章 送葬的船   冬日料峭, 天地雪白。幽河上冻,妖兽也蛰伏下去。   即使来年春再作祟, 也总有个缓冲期。   万物休眠,萧珩仍戍守前线,殷无极却必须返回魔宫,坐镇九重天中央。这种程度的灾难,定然会引起动荡。   启程回宫之前,令使送来急信:   “陛下,来自仙门的讣告。”   黑金色的帝车备好,魔宫近卫披坚执锐,打理帝车上的落雪。他们正待护送陛下返回九重天。   “谁的讣告?”殷无极眼睫轻动。   他拂衣, 暂缓上车,拆开信件的蜡封。匆匆观看后, 他的脚步骤然一顿, 声音微哑:“……怎么会?”   萧珩执着帝车的雪麒麟缰绳, 向后一望, 见魔君神情沉郁凝重, 知晓这必然关系到五洲十三岛格局。   他问道:“陛下, 脸色这么难看, 是谁的讣告?”   “是墨、法二宗的宗主, 为抗击妖兽侵袭,陨落了。”   殷无极攥紧了纸张, 低声道:“本座当年也曾在墨家游学, 与墨家宗主有故旧。法家宗主韩度, 精于法理,亦曾指点过本座。后来,事随时移, 本座离开仙门故地,已六百余年……”   “二位都是真君子,如此,实在可惜了。”   他与二人交情不深,回忆起来还难免伤怀,何况圣人?   殷无极不敢想,圣人在听闻此事时,会是什么心情。   冰凉的雪飘到的脸上,殷无极恍然惊醒,道:“儒道大能一连陨落两位,都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正逢中洲仙门大难,再遭噩耗,儒道虽然鼎盛,也会一时大乱……”   “圣人往日凭借威信和声势,尚能压得住的暗流,怕是要压不住了。”   殷无极的判断是正确的。   讣告传到仙门海疆的时候,正逢圣人打退了一波巫人登陆的攻势。   谢衍刚刚出战过一趟,他提着剑出海,将来犯战船击溃。   但对方知道圣人驻守时,就改变了战法,频繁小股滋扰,穿梭游弋,却不会倾巢而出,教他有千钧力道都打在棉花上。   巫人如此行事,正因为南疆大祭司笃定仙门水患严重,圣人谢衍不会贸然调动仙门弟子远征南疆,再开启一线战局。   中洲仙门此时疲敝,只会防守,不会贸然扩大战端。   但谢衍不能赌巫人攻不破防线,只能全勤出席。一次两次还好,一月有十五六次,果真把他死死地拖在这方战局。   风飘凌就在刚刚接到了墨、法二宗的讣告传讯。   他在驻地整理情报,尚未擦干眼泪,见师尊回来,却犹豫了。   “飘凌,为师先休息一下。”谢衍将剑放在剑架上,声音低沉,“寻常战报,你自行处理,紧急事态再来寻我。”   圣人还是圣人。   风飘凌敏锐,还是察觉出师尊看似冷清的神情下,深藏的疲态。   他心惊:仙门看似鼎盛,实际各自为战,全靠圣人弥合仙门共识,力挽狂澜,才能在这般天灾中呈现出团结一致的姿态。   因为仙门之主是圣人谢衍,中洲仙门才有如此凝聚力,肯彼此守望互助,为更广阔的理想而奉献。   可是圣人,难道永远如此光辉,永远不会疲惫吗?   风飘凌攥紧了战报,他不知如何说起。   师尊看上去冷清,实际却是重情重义之人。   墨非和韩度,无疑是百家宗主中与师尊关系最好的几人之一,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他的友人。师尊乍一知晓,多半会难过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中洲仙门一连失去两位重要大能,现在的局势……   “师尊,有急报。”   谢衍刚刚坐下,单手撑着额,他听了半宿海潮声,还被情劫幻象所扰,正是最难受的时刻。   “嗯。”他闭目养神,应了一声,“放在那里吧。”   “您注意身体,莫要忧思过度。”他行了一礼,退下。   风飘凌知道内情,师尊若是为此失态,他是最不想被他们几个徒弟见到的。此时,他不会多留。   在门口守卫时,风飘凌忽然听到里面的茶盏摔碎声。   “飘凌,备船。”   谢衍的声音沙哑几分,蕴着寂静的悲恸,静静传来。   很快,他听到匆促的脚步声,有些不稳。   金铁声响起,大抵是师尊拿起了剑,重新负回身上,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就道:   “边防,你先驻守着,吾回去一趟,为两位友人……吊唁。”   他的声音极慢,好似淬血:“友人为仙门道义战死时,吾不在场。若是吊唁也迟到,不能送二位君子一程,愧对千年风雨同舟,吾纵死也难安。”   闻言,风飘凌也红了眼眶,他没有敢回头。   师尊定不想让他看见现在的神情。   在仙门,大能若是逝去,要么是死于雷劫,要么是亡于寿终。   绝大多数时候,是与天地融为一体,没有尸身。若有尸身留下,定然是一种情况——战死。   冬日初雪,天地飞白,墨非和韩度的灵堂已经设下。   白底黑字,白幡匆匆挂起。   伴着寒风飞雪,一切皆茫茫,平生终究归于沉寂。   两位生前既是对头,又是损友,最终连灵堂也是邻居。这对友人,在轮回里一前一后也能搭个伴,不至于孤身来去。   谢衍亦是雪白素衣,不带半点纹饰,静静站在灵堂前面。   战时治丧仓促,办的堪称简陋,完全不符合大能的身份。   法家弟子匆促赶来,为首的是韩殊,也是韩度生前指定的少宗主。   他是韩度义子,正护送韩度妻女来此守灵。   夫人已经在灵堂哭昏过数次,其余弟子在照顾。韩殊正强忍着悲痛,向其余法家弟子询问:“宗主是如何牺牲的?”   “与宗主对敌的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存在。我们亲眼瞧见,还活着的妖兽都昂首望向天,不多时就化为漆黑的雾气飘去,直到在水面上凝聚,诞生出一条可怖的黑龙形态的怪物,可以搅动风云,横扫天地,我们从未见过这等强悍的压迫感……”   那弟子浑身颤抖,连声道:“无法战胜的存在……最终,宗主叫我们这些在外围等待的弟子逃,逃得远远的,千万别回到这里,他会保护我们。我们依照宗主之命逃了,还未出十里,就见到天地变色,原来是宗主用出了早已束之高阁的禁术‘秦律’。”   韩殊闻言,顿时脸色苍白:“秦律……”他也意识到其中代价,宗主大抵是死无全尸了。   “宗主的尸身,最终可有收敛?”他似乎不忍再问。   那弟子悲恸不已,看向灵位处,道:“宗主最终与那妖物同归于尽了,我们折返时,除却敛到水上的这件残破染血的衣袍……再无痕迹,大抵是……”   谢衍听着,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不真实。   他上次与韩度交谈时,还是百家共同商议的会议。转眼间,一个活生生的友人就离去了,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   他也曾是天之骄子,又是一方大能。他的死亡竟然如此潦草。   在天道的面前,无常才是修真的常态。   谢衍不再遮掩踪迹,解剑,走入灵堂。   法家弟子们才意识到仙门之主前来吊唁了,忙行礼道:“圣人。”   他点了一炷香,走到韩度的灵前,躬身敬拜。   “吾友。”   谢衍眸底跳跃着两簇火,漆黑浓郁,却能将一切灼为灰烬。   “君舍命证道,吾以圣人之名立誓,必不负君之托付。”   ……   “父亲无愧于墨家之训,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我们一路除灭妖兽,想要让百姓来年春能搬回家中。一路见到的,尽是水患退去后的淤泥和七零八落的房屋。父亲说,若不是圣人当机立断,可能如今半壁中洲都会是这番模样。我们作为墨者,秉持侠义之道,怎能袖手旁观……   “爹说了,天道如果要毁灭万物,我们墨者的任务,就是要帮助他们重建。他还说,难道天命如此,我们就得听从吗?”墨承看着面前的白衣圣人,声音沙哑,说着他们的经历。   “如此想法,错了吗?”   谢衍看着他,缓慢而坚决地道:“没有错。”   “错的是天命。”   墨承要听的,就是这个答案。他向圣人行了一礼,缓缓道:“父亲死前,亦是如此教导我……圣人,妖邪出世,中洲地动。父亲知晓韩宗主正与出世妖邪以命相搏,又见无数妖兽昂首,向天空汇去,没有多加考虑,父亲当即决定燃命相抗,短时间提高至假圣位,也得将妖兽斩杀于未曾汇聚之时……”   “那时,宗主操纵着墨家几乎所有可用的机关兵甲,扫荡地面,只为将妖兽活生生地困入甲胄中,避免其汇聚成一处,化身撼天动地的妖邪出世。”   “……这样短时间的消耗,让父亲迅速衰败老去。不足半日,他听闻韩宗主殁了,那可怖妖物最终没有降世,他忽然从病榻上撑起身体,道,‘韩度那小子来接我了’,又问我,‘圣人来了吗?’”   “彼时,药王还在路上,给您的急信刚刚发出去,我正不知如何答,却见父亲披头抚面,鹤发枯朽,发出释然一叹,道:‘好,好啊,能触及墨者至道,哪怕只有一瞬,此生也是无愧了’。”   墨承抬起眼,神情庄重,向圣人转述墨非最后的遗言,他道:“慷慨赴道者,不止有圣人。”   “我辈依然。”   墨者节丧,所以按照传统,也不会繁文缛节,大操大办。   谢衍点了香,拜过墨非的灵位时,眼底仿佛有刺痛。他明白墨非死前的那句慨叹是什么。   一生能触及一次“圣”的境界,足以让人有种大道无愧之感。墨非死前不觉有悔,但觉无愧,是何等慷慨豪杰啊。   “……吾友,我来迟了。”他轻声一叹。   这些年过去,谢衍见过无数生死,送别过友人,吊唁过同道,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大道狭窄,通行者寥寥。寿数将尽,为了拼死一搏的老友,可能转眼间就殁于天劫。   走火入魔的,死于争端的,寿尽善终的……形形色色的死,或是惊天动地,或是寂寂无名。   可这样的离别,太仓促了。   谢衍转身,看向还茫然四顾的墨承。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墨家的门楣,从此就由他来继承了。   墨承尚是青年人,几日之前还被父亲庇护着。他的修为当然及不上渡劫期的父亲,又如何完成父亲遗志,撑起宗门呢?   他孤苦伶仃地站在灵位面前,好似失去了方向。可是,在看到圣人向他走来时,墨承的眼眸突然稳定下来。   他也不知这种安全感从何而来,在他面前稽首一拜,道:“圣人,父亲在逝世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听您的话。圣人、圣人……我……”   “吾友的孩子,吾自然会照顾。”   时光的船,匆匆送走了故人。   谢衍还是圣人,千年已过,他忽然就迎来了一代人的更迭。   直到最后,他面对无数松柏青青的坟茔,可还记得,当年跟随他的那些人?   当他孤身行于江上时,会不会蓦然回首,看见诸子百家随他于江上行舟,在青山绿水中游弋。   白日放歌须纵酒……   当年青春作伴的人,最终,能与他同归理想乡吗? 第474章 倒反天罡   九重天, 北渊魔宫。   永夜的落雨笼罩禁宫,飞檐朱瓦, 黑曜砖墙,在夜色中冷寂。盈盈灯火被囚在宫室里,与君独照。   天的惩罚还在继续。   殷无极身披玄色裘袍,身形修长,帝冠束着软如绸缎的长发,唯有几缕垂落,轻拂在黑狐皮上。   鸦黑的绒毛簇拥着他苍白的脸,无甚表情,衬的他更清减几分。惟有唇上丹朱, 是漆夜中最浓烈的一笔色彩。   雨水砸在地面,涟漪一圈圈漾起。   宛如生命的年轮。   “陛下!”   不远处, 陆机穿着朝服, 双手端执笏板, 在雨幕中匆匆赶来。   “陆相。”殷无极伫立于檐下。   他微掀起眼眸, 赤光如焰, “前朝还在反对?”   “陛下, 您也知道, 魔修比驴都倔。”陆机步履一顿, 局促答话。   殷无极此时心情不佳,独自避出来, 八成是因为魔宫内部的不和。   方才在朝堂上, 帝君支颐坐在最高处, 虽说教臣子畅所欲言,大魔们都快上演全武行了。无论鹤纹还是蟒袍,都纷纷卷起袖子, 抄起笏板,闹的紫微殿一时间和菜市口似的。   “威胁本座?本座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撞柱子。”殷无极忍无可忍,一拍扶手,不怒自威。   他话音未落,还真撞了一个。可惜魔修头铁,差点把柱子撞出一个坑,连个皮都没擦破。   行,行,真是倒反天罡!   殷无极冷笑一声,拂袖离朝:“本座不耐烦听这些有的没的。诸位卿家,且慢慢地吵,没吵出名堂,今日就别出紫微殿的门。”   帝君这般说话,朝臣也反应过来了。所以一夜过去,陛下不回金銮殿,他们愣是在那耗着,没一个敢走。   陆机擦拭脸上的雨水,袖中揣着数本奏折,都是劝谏陛下的。陆相是陛下心腹,他此时一脸苦相,也是肩负重任,来试探陛下心思的。   这位文臣之首向他一拜,朗声道:“陛下,随着仙魔常年不睦,北渊魔宫内外,主战声音日益响亮,甚至容不下对仙门软弱。若是在此时提出与仙门和缓关系,皆会被认为是出卖魔宫利益,即使是您也不例外——”   这也是殷无极容他们慢慢吵,而不是悍然推进的原因。   即使他贵为帝尊,在面对这种争议极强的问题时,也不可强行推进。   陆机说:“朝中换新血后,军功上位的激进派大魔占据优势。听闻中洲仙门接连陨落两位大能,又饱受南疆犯边困扰,都认为‘时不我待’,正是适宜攻打仙门的时候……”   在魔宫之变后,殷无极改革魔兵军制,也时日已久。内部无匪可剿,无仗可打,倘若不对外敌发泄,这股情绪势必就会向内挤压,造成政治隐患。   此次除灭古战场妖兽,帝尊亲自披挂出征,也有不能全然压制,要缓缓疏导的原因。   但毫无疑问,需要军功改命的人,现在都渴盼着一场战争。   殷无极眼眸淤血,冷笑道:“都是投机主义,本座还没疯。”   “臣子胆大冒进不假,您总是北渊的基石,向来是掌舵的那个人。”   陆机跟随他许久,在劝谏上,更是直言不讳:“陛下,魔宫冒进盲动,您纠偏时,总不能右满舵吧。”   “陆相是来做说客的?”殷无极蹙眉,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黑狐裘服下是玄金色帝袍,挡风遮雨,越是让他脸上毫无血色。他的腕上压着青檀菩提珠,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面对血压拉满的魔宫政局,殷无极别说是魔尊了,就算是真正的圣人佛子,这口气都难平下来。   魔修这股尚武的莽劲儿,实在是太难带了。尤其是太容易被情绪牵着走,他只能竭力去压着,还不知道能压到几时。   陆机惯做群臣和君王之间的和事佬,从来都是两头劝。   他道:“陛下,主战派闹的这么凶,甚至冒犯陛下,确实该治罪。但您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应下仙门借粮的要求,也是有些逆着魔宫乃至民间的情绪了。”   殷无极不答话。   陆机处处为他考虑,“我们常年备粮备荒,国库确实有相当的富余。您说仙门借粮,甚至愿意付出三分利,只希望北渊能够救急。救急不救穷,对方富饶,又向来信誉极佳,付得起这个息。若是在商业上,臣定会觉得您这笔生意做的高明。”   “但是在政治上……实不相瞒,若是换个势力,哪怕是妖族,臣都支持您做这笔生意。但偏偏是仙门,您的压力不在国库库存,而是在沸反盈天的舆论。”   魔修尚武,这是骨子里的天性,也是千年前仙门忌惮看似一盘散沙的北渊的原因。   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年那个实打实的“北渊魔洲”都要烂到骨子里了,没有资源、没有粮食,活都活不下来,可不就是得对外抢?   若非殷无极异军突起,在九重山封禅,硬是把北渊洲带离了黑暗的年代,让魔修也能“仓廪实而知礼节”。恐怕现在,北渊还陷在周而复始的循环里。   这些年,仙魔确实也有一段友好和平的过往,仙门也展示出宽广的胸襟,对于尚是羸弱的魔道在商贸往来上颇有扶持。   但是,随着上一代人的过世,黄金年代也随之消逝。   此时的新生代,多是在仙门与北渊关系冰点的时候成长起来的。   他们想象不出仙魔那段和平时期是什么模样,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旧日恩,只记得现世仇。   唯有那位活过六百余年北渊风雨的帝尊,还如同一尊记载历史的活化石,伫立在那里。   殷无极还记得,当年彼此交握在一起的手,与曾许诺的“天下大同”之愿。   他还记得黄金时代互通有无的商道,与不拘种族道统,旷古绝响的那届仙门大比。   “或许是本座固执。”殷无极忽然道,“拿着旧地图,去寻找去往新世界的船的,或许不止圣人。”   陆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忽然明白,他此时不合时宜的固执是为何。   风雨声更鼓噪,他们站在见微殿的檐下,廊灯光芒熹微。除却君臣二人外,唯有悬挂的风铃微响。   殷无极的视线滑过风铃,那是四百年前谢衍赠他的灵器。灵气早就耗尽了,此时久久悬挂在廊下,不过是他怀念仙门风物。不过是,思乡而已。   “仙门的凡人与北渊又没什么仇怨。就算有矛盾,修真界的问题不波及凡人,这不是共识吗?”   殷无极开口,终于将他的恻隐与慈悲诉诸于口,“莫说我们和仙门的关系,明面上仍然未断。就算真的断了盟约,难道眼看着数百万人因天灾饥馑流离,本座却要作壁上观……”   “修真者都辟谷了,粮食这种物资只利凡人,于仙门而言不是军需,不算资敌,却能使无辜凡人免受饥馑。何况我们也收取利息,本座此举符合道义,也不出卖北渊核心利益。”   陆机心下了然,笑道:“陛下……您心慈如神佛,怜悯弱小,不持道统偏见,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是时下这批武夫,实在不懂圣贤之君的境界,理解不了您。”   “自从天道结界变动后,仙魔之间就时有摩擦。”但是陆机话锋一转,不再和他讲道理,而是与他讲情绪。   “说到底,关系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也逆势而起,今非昔比。仙门待我们的态度自然与过去不同。就算圣人并未刻意打压针对,但是仙门各方面逐步收紧,民间的反应是最剧烈的。”   “您或许认为借出数目不多的粮食,是人道之举,或许还会缓和仙魔之间锋芒相对的关系,是高瞻远瞩。”   陆机察言观色,立即捧了捧君王,再话锋一转,道:“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在您的位置上,考虑不了那么远。”   殷无极也清楚,陆机说的是对的。   陆机见他神情缓和,叹息道:“他们只知道,您曾经求学于仙门,后来在北渊封禅称帝,甚至一力促成了与仙门联盟;后来北渊与仙门产生龃龉,关系遇冷时,您也保持了克制,没有采取更激烈的措施反制;在仙门遭难时,甚至还要借粮给仙门。在魔修看来,这样的柔和手段,并非是为和平着想,反而是向仙门一味求和。”   简而言之,殷无极在鹰派满地走的北渊,反而是鸽派中的鸽派,温和的不像个魔修,更别说合该是武德充沛的北渊帝尊了。   “本座若是不忍着,哪有北渊今日?”殷无极冷声道,“韬光养晦,藏锋于匣中,才有未来可言!”   陆机轻叹一声,他掏出折子,双手托到他面前,“陛下,魔门学子闻讯,联名上书,反对您向仙门借粮一事。”   “魔门的联名信?”殷无极蹙眉,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他接过折子,一目十行,看完了学子们的诉求,一时好笑:“用‘宋襄之仁’的典故来劝谏本座,是该夸他们读书用功,还是该生气他们讽谏君王呢?”   魔门主要还是储备人才,没什么政治功能。   殷无极也没当回事,温和笑道:“那本座就回信一封,告诉学子们本座的真意吧……”   殷无极倒是不紧不慢的。   雨声宛如白噪,陆机见他还执意如此,也实在有些憋不住了,道:“陛下,先去书房里说。”   见微宫书房,雨声渐渐远了。大概是书房隔音很好,铜壶滴漏的微末声响,都如在耳畔。   亦或是君王本就生活在寂静的空棺里,帝王之座,亦然是囚牢。   殷无极褪下厚重的黑狐皮大氅,坐在灯下,轻轻敲击着书案:“陆相,有什么话不好在外面讲?见微宫巡逻的魔兵又不多,算不得人多眼杂。”   陆机实难言明,道:“最近,有人传播流言蜚语,涉及陛下。臣斗胆,先前未上报,已经让将夜先去封禁了。”   殷无极神情一敛,道:“什么流言?”   陆机欲言又止。   “说您和圣人……师徒不伦,您受圣人控制,才与仙门数度媾和……此次借粮也是,宣称圣人与您……仙魔有染。”   炸雷在窗外响彻,电光照的帝王面色雪白,神情如鬼魅。   “说下去。”   “不知道谣言从何而来,但是就选在这个时候,在北渊民间大肆传扬,不但把您的主张与仙魔私情联系在一起,还翻出您过往面对仙魔关系的一些言论和做法,声称您要向仙门出卖北渊……”   陆机忙补了一句,“当然,这些诋毁,臣是完全不信的。陛下心怀坦荡,圣人光风霁月,皆是五洲十三岛的至尊大能,哪里容的下小人如此猜忌揣测……”   殷无极毫无表情,唯有唇上丹朱。他支颐闲坐,赤眸冰凉地看着陆机,淡淡道:“陆相倒是拎得清。”   “……”陆机被他不冷不热的一句话,搞得后背汗毛都竖起来。   “本座与圣人曾是师徒,陆平遥,你也知道,师徒乱/伦是何等重罪。如此谣言,波及本座与圣人的名誉,何不立即告知本座?”   他沉沉的怒意,让陆机坐如针毡,当即跳起来,向君王下拜行礼。   “是臣之过。”陆机俯身的那一刻,却没看到君王的神情。   虽然用疾言厉色掩饰了情绪,但是魔君赤色的瞳孔在微微颤抖。   他在怕。   他到底在怕什么呢?   ……   “折中的方式,不限制北渊民间向仙门出售粮食,不走魔宫的渠道了。当然,供货的还是魔宫,只是低调、淡化处理,不会让人看得清账面……”   陆机从中斡旋的结果,这样已是不错。   “但是,涉及陛下的谣言,一定要快速封禁。”陆机查看收缴上来的北渊民间小册子,越看越是心惊胆战。   操纵此事的背后之人,堪称个中高手,最擅长把政治异见藏在绯闻流言中,以桃色艳/情的方式流传。   看似八卦无害,实际攻击私德,致命至极。   “什么,还有雇佣枪手、戏班、说书人编排两位至尊师徒情事的……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全部封了!”   陆机这般正史出身的,清高的很,认为稗官野史,乡野艳情实在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涉及君王和圣人。他都很尊敬。   将夜站在他面前,微微拉下兜帽。看着丞相急得跳脚,他垂眸,道:“陆机,你是觉得……这当真不堪入目?”   “当然了。”陆机不疑有他。   “这种对陛下的攻击,明明是有组织的,短时间、大批量地编造这些流言……陛下怎么会和圣人师徒不伦呢!”他震声。   将夜半晌不答,道:“我去查封。”   说罢,他消失在原地。   陆机本想把这些话本丢进火堆里,犹豫半晌,他看四下无人,悄悄打开了小册子的第一章 。   “我要探查敌情,看看敌人是如何编排陛下的,才能有针对性地撰写文章,为陛下洗清名誉!”他义正言辞。   三个时辰后,陆机惊恐不已地合上册子。   作为天子近臣,他怎么觉得这些册子编排的东西……   很像真的? 第475章 浩劫前夜   “逃、快逃!”   “……救救我!”   最近风声鹤唳。在魔君明令封锁下, 魔兵戍守古战场边缘,如有异变, 必须即刻上报。   今夜,血红迷雾笼罩的古战场,异变突如其来。   如果有生灵暴露其中,其皮肉会泛出溃烂的玫瑰色,黏稠的黑疮在皮肤之下蠕动,好似某种活物。   倘若沾染上,不消片刻就会倒毙道中。再站起来,虽然表面筋肉纠缠,血如流动, 不知道是什么怪物了。   这是属于“道”范畴的侵蚀。   一支在边缘巡逻的魔兵小队全灭,没有来得及送出消息, 死亡不过数息而已。   蒙蒙血雾, 与天上血月两相映, 像是灾难的预兆。   就在此时, 古战场深处, 忽有一声尖利的长啸。   渺无人烟的荒漠里, 在血雾的侵染中, 一尊早已风化为干尸, 在此站着死去六百余年的无头尸首,好似微微动了动。   尘灰坠落, 暴露出风沙底下碎裂的铠甲。   血雾几乎化为实质, 潮湿黏稠, 流动的血覆盖在陈年的尸首表面,将断裂风化的肌腱重续,风化发脆的骨头重新坚硬。   伴随阴寒的煞气, 缝合肢体的傀儡线从天穹的裂隙中降临。大魔被斩断的脖颈断面也有漆黑的血肉蠕动,透出可怖的威压。   仔细一看,那或许不是血肉,而是魔纹。   断裂的苗刀本是斜插在一侧的岩石中。   忽然间,蒙尘的苗刀表面莹莹发亮。   一只血肉暴露在外的手,抓住刀柄,陡然将其从岩石中拔出。岩石崩裂,时序与历史在此坍塌。   “道”降临的那一刻,天道傀儡重回世间。   随着灾厄之雨降临在世间的妖兽,虽然也孵化出了不少,却被萧珩带着魔兵扫荡,赶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在被“道”感召的那一刻,冬日蛰伏的妖兽纷纷抬起头颅,望向血月,瞳孔赤红。   不祥之兆。   *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世人皆知,那位镇在五洲十三岛的圣人,因为疏导中洲洪水而身受重伤,又被南疆扰边一事被缠在仙门南境,没有时间闭关养伤,所以只能拖着。   圣人千年难得一见的衰弱。   因为妖祸盛行,中洲儒道近日又损失两位中流砥柱,正沉浸在壮烈与悲痛中。   力量的天平,此消彼长。   往日被圣人压下来的仙门异见,又如波涛翻上明面,隐隐有起复之势。在圣人无心管控时,暗地里的往来与利益交换变得更频繁,异心已生。   世上有多少人仰慕追捧谢衍的强势与理想,就有多少人夜以继日地憎恨他,盼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谢衍此人,怎么从海眼归来后,还能在海域附近抵御南疆?那群巫人不是说,圣人并非不死之身,只要削弱他,疲劳他,一定有办法寻到他的空隙,杀死他也不是不可能吗?”   “想要动摇如今五洲十三岛的格局,只有一个办法,杀死圣人谢衍!他一日不死,我们世家宗族就一日被压着,动弹不得,更遑论回到我们原有的地位……”   这是一场发生在暗处的密谋。   参与者有过去的四家大姓,君、叶、陆、谢。除却他们,也只有二三家族族长受邀,可见此事之绝密。   君家家主名为君飞卿,这些年君家势力萎缩的厉害,已经被挤出了权力中心,只得向仙门边缘搬迁族地。   叶家出了个叶剑神,但是与家族关系极淡,指望不上。   至于陆家的两条分支,一条是百晓生,早已被圣人收编;另一条则是史官途径,却因为至宝春秋判还在如今的魔宫丞相陆机手中,族中蒙羞,又无人支撑门楣,实难启齿。   谢家作为末尾,其实许多家族都看不上。他们当时还因为“谢”姓妄图和圣人扯上关系,却被无视的干净。这番摇尾乞怜的作派,被其他家族不齿,但也能凑个数。   这千年来,已经有许多世族在大浪淘沙中衰落。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们大抵是故步自封,拘泥于姓氏与特权,依靠联姻和权力构成庞大的网络。就算家主还是大能,子孙纨绔平庸,他们只能黯然退出残酷的修真界。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密谋中,陆家家主心怀愤懑,道。   “圣人衰弱的时刻,千年难得一遇!更别说,此时天道动荡,灾难频频。乱世出英雄,天命都预示此事,我们何不藉由这场东风,把这池水彻底搅乱。”   “诸位,在和平时期,最难的就是出人头地。我们被谢衍那厮压制了快千年了,仙门薄待我们,我们又何必顾忌仙门脸面?”   “百家夺走我们的资源,新兴宗门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谢衍更是不喜我们,又哪里能称得上是‘大公无私’,我看他自私自利,只想着为向他摇尾巴的百家谋利,却要刮我们的脂膏。我们难道就这样认输,被这种阴损手段慢慢打压,最终彻底被修真界淘汰?”   他们如此冠冕堂皇地说着,浑然不提他们为提升自身修为,迫害天才,戕害炉鼎,党同伐异,暗算仙门同道的过往。   诸位家主本是愁云惨淡的,此时闻言,看向为首的君飞卿。   君飞卿颔首,认同了陆家主的说法:“唯有乱世,才能博得最多的利益。”   乱世,怎样才算乱世?   众人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陆家家主与他对视一眼,“各位,我向大家引见。”   说罢,他站起身,从屏风后迎出一名戴着遮掩半张脸面具、身着紫色祭袍的男子,笑道:“这位是南疆大祭司阁下。今日,我们正团聚在天道的旗帜之下,商讨千年气运之战,我们这些被圣人戕害的受害者,该如何在乱中取胜。”   “……我们该如何,杀死圣人谢衍。”   南疆大祭司列席后,双手明明枯瘦,但是露出的半张脸却是年轻的。他不紧不慢,道:“我们若想杀死圣人谢衍,不太可能。”   “何出此言,我们虽然达不到圣位,可他难道就不会变弱吗?”谢家主露出自负与自卑的神情,显然想起当年被圣人无视时的羞辱感。   南疆大祭司笑道:“谢家主不急,我们杀不死谢衍,但是这世上,一定有人能够杀死他。”   “某认为,可采用驱虎逐狼之计。”   “引此攻彼也。”   *   冬日寒彻,妖兽又开始蠢蠢欲动。   狂躁的妖兽闯入村落,虽然造成的伤亡不大,但关系魔民安危,必须引起重视。   作为启明城主,柳苍穹接到帝尊的旨意,令他开城门,接收周边村落来避难的魔民,让他们在城中度过严冬。   作为一座边境要塞,即使当年帝尊留下的机关已经废弃,后面兴修的机关,也足以让启明城面对妖兽时,成为攻不破的堡垒。   附近守备较弱、受灾严重的灾民被驻守的魔兵护送到启明城,城门守备查验过度牒后,将他们放行城中。   “陛下慈悲,给人活路啊。”   “最近妖兽可能是肚子饿了,下山时杀伤人命,实在可怕。”进城后,灾民喝着免费的粥水,彼此交流。   “是啊,俺们村被袭击了,好几次呢。又不是下来觅食的野猪,这群妖兽,是真的吃人,被咬到就是肠子散一地的那种。咱们躲到地窖里避难,等到妖兽走了,通知附近的魔兵哨塔,自然会有人来讨伐……”   如是种种,他们聊得开心,却没注意到旁边披着斗篷的孩子,看似冻的瑟瑟发抖,给他粥也不喝一口,性情古怪。   水滴融入大海之中,确实是很不明显的。   孩子的斗篷遮蔽的脖颈处,赫然印着数字“壹”。   若是殷无极在场,看见这邪异的花纹,定然能认出这是“道”的痕迹。上面的数字正预示着猎物残余的时日。   那“孩子”的身份,并非魔修。   他是被家族选出的弃子,像他这样的孩子,被喂食蛊虫后失去自我,化为傀儡,再被家族投入与妖兽接触的战场里。   只要能侥幸活下来,就会被家主救走。兽口逃生后,他们的身上留有择日追杀的猎物印记。   再制成适合引诱妖兽的饵料,投放到目标城池。   柳苍穹作为启明城主,接到安置灾民的任务之后,从建设安置点到开仓放粮,他亲力亲为,十分负责。   毕竟,他作为忠烈后人,父母亲朋在他儿时都为这座城牺牲。他被任命为城主,也是寄托着陛下的厚望。   巡视至此,他锦袍貂裘,腰佩长刀,时时关切地询问灾民需求。   在看到那蜷缩着的孩子时,柳苍穹想问,旁边的灾民道:“那孩子一路上都不说话,也不见父母,不知道是不是父母遭了妖兽,有阴影了。”   柳苍穹闻言,顿时多上心几分,递去一碗粥,“孩子,先吃些东西吧。如果避灾之后没处可去,启明城有孤儿的收容所。”   那孩子沉默不言,身躯颤了颤。斗篷下的皮肉里,好似有蠕动的黑。   他僵硬地抬起头,无机质的瞳孔望向柳苍穹,露出一个与正常无异的笑容。   夜晚到来了。   从天外降诞在此界的妖兽,被魔兵持续剿灭着。   或许是因为群龙无首,虽然妖兽成群结队,已然成患,但是杀起没有脑子的战争兵器,总比对付人来得容易。   魔兵形成了一整套的剿灭战法。即使入夜,他们也有条不紊地巡视启明城附近。   龙隐山脉广阔,不知蛰伏着多少游荡到此的妖兽。   还好平民被陆续集中到城中保护,这样他们巡视的范围可以缩小,力量也能集中在一处,防守压力没那么大。   “等等,那是什么?灯笼?”   雪夜之中,守在启明城外的魔兵举起火把,看见远处一盏盏红色的灯笼亮起,幽幽的,无端有些惊悚。   很快,身经百战的魔兵小队长就反应过来,浑身颤抖,道:“快放信号,敌袭——”   “那是什么狗屁灯笼,是眼睛!妖兽的眼睛!”   “有妖兽攻城了!其他巡逻的魔兵呢,为什么没有信号?”   幽幽的血雾之中,天魔的无头尸首胯/下骑着妖兽,背后是无数血瞳如灯笼的妖兽。   无数操纵着这一幕的傀儡丝,正从天穹中垂落。 第476章 启明之殇   今夜, 身处九重天的殷无极,莫名心神不宁。   见微宫四下无人, 他阅读过战报后,又批了会奏折。他支颐浅眠,不敢深睡,却不知不觉被噩梦纠缠。   梦里不详的血月,化作面目狰狞的冤魂,向他扑来。   识海之中,他握着剑,跋涉过血池,路过没过树腰、盛开到有些萎靡的凤凰花。   困锁心魔的棺椁, 正在微微颤动。   近些年不断溢出的黑色魔息,在棺内翻腾。血池涨潮。棺木底部浸没在池中, 被血水持续腐蚀。   “天道心魔在恶化。”   迟早有一日, 会完全夺取他的身体。   殷无极先前从不和人谈论寿命, 连萧珩、陆机、将夜也不。在北渊洲渡过动荡的时日前, 他还不能死, 于是强撑着, 缄口不言。   他能做的, 就是让大限晚一点到来。   殷无极例行检查。他每过一段时日, 都会加固心魔的封印,从不松懈。今日摸索棺椁, 他又发觉两道新的伤痕, “又裂开两道缝隙。”   他不假思索, 凝出玄冰钉,反手刺入棺椁中。   镇魔的长钉钉死棺椁中的心魔,也同时贯穿他的元神。繁复的封印在棺木上流动, 如同密密匝匝的锁链。   他习惯了这种撕裂的痛,甚至有些麻木,此时也没什么表情,对棺木低声自语:   “还不是本座该死的时候,安静些。”   不多时,封印起效,棺木外溢的魔气慢慢平静下来。   殷无极撑着棺椁,脊背处血肉翻卷,血顺着身躯滴落,在池中溅起虚幻的血雾。他的元神竟是多了两道新伤。   他自言自语:“情况更糟了。萧重明上次说,在我半梦半醒时,心魔曾出来过一次……这是个不祥的讯号。我能不能活到预计的寿数……很难说。”   “现在的五洲十三岛,满是暗流涌动。此时,北渊不能有权力真空,否则……”   沉寂的血海中,唯有他压抑的喘息。   在圣人东巡那段时间,他从心魔之城归来后,也曾冷静地为自己预估过寿命:   至多三、四百年。   他或许能活到一千八百余岁,这很乐观了。   多出的每一年,都是他本人进阶到尊位,与圣人竭力为他延命的成果。他活得不容易,他很珍惜。   作为魔尊,他本该有五千年以上的自然寿命。两千岁,也不过是他踏入盛年的标志性节点。   按理说,他最强的时候,应该在两千岁至三千五百岁。   再多修炼一些,多些时间,他对道的理解会更加深邃。   可惜,天命不饶。   殷无极拂过汗湿的玄袍,抵着棺木,滑坐在浸没膝盖的水池中,开始漫无目的地想:“我若有一天死去,师尊会如何呢?”   他有些茫然,像个孩子似的抱紧了自己的膝弯,天真地想道:“他会用一生想念我,还是会遗忘呢?”   殷无极不怀疑,师尊爱重他,拯救他,试图把他挽留于世。   他们也相伴走过了这么多年。   有争吵,有冷战,有交融,也有温情,既是宿敌,又如夫妻。   “倘若我不在了,他会用多长时间戒断我的存在?”殷无极这样想着,本来想微笑,却凝住,化为一声叹息。   “罢了。”   殷无极对于活着本身,其实没什么执念。   毕竟活着对他来说,就等同要随时紧绷神经,防范心魔侵体,忍耐疼痛、不安与情劫;   他畏惧自己某一日性情大变,失去自我,甚至伤害到他所爱、所保护的一切。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他宁愿在此之前,得到永恒的安眠。   若是能够死在圣人怀中,那就是他最梦幻的终局了。   他依偎着棺木,思维开始发散:“就当没触碰过尊位,活到两千岁,对修真者来说也是够本了。我尘世走一遭,也触碰过一道至尊的权位,没什么可惜的。”   “等到这段难熬的时候结束了,北渊没有出大的动荡,我就会安排好后事……届时,求一求师尊,他会执起剑,为我圆梦吗?”   殷无极又笑了,“圣人那性子,怕是刚听完,就会怒不可遏吧。”   他停了停,又道:“我曾许下誓言,要让人活得像人。”   “为了这个梦想,我走出了太远。磋磨了锐气,蹉跎了时光。”   “浑浑噩噩走到此,我甚至有时也会想,足够了吧,倘若我一直做北渊的君王,不忘却初心,公平分配,就能让他们过上还不错的生活,保持着四海升平的样子。但这样,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而不是跌落到陷阱之中吗?”   正如赫连景死前的追问。   “是您背叛了臣。”   “是陛下,背叛了启明城!”   背叛,多么锥心的字眼。   “启明”,代表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理想国,人人平等,人人为公,强者不凌弱,弱者不畏强。无有等级、修为、财富的差距。   是他在圣人提倡的“大同世界”基础上,构想出的终极梦想。   赫连景当初为这光芒吸引,才会追随他的脚步。又在他无法实现这种理想时感到失望。   他无从反驳,叛臣死后,他的辩解更是无人说。   因为,最初跟随他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身边的廖廖数位老友,也都臣服于他,会无条件纵容他,却不会再去听他讲陈年往事了。   殷无极抚摸着识海里的英雄碑文,上面刻着故人的名字。   魔尊的寿命何等悠长,凡人不及。   时光易逝,岁月亦老。血与仇终结了,仇人也早已死去,唯一还活着的罪人,唯有自己。   他愧疚的,错过的,却从未忘记。他也将终其一生还债。   “我死之前,还是回去一趟看看吧。”   思量再三,殷无极终于下定了决心。   “回启明城。”   “看看最初的梦想。”   噩梦终有醒来时。殷无极睁开眼,看见烧尽的烛台。烛泪如同他瞳孔中的淤血。   他依旧是君王,是尊者,是北渊的神。   神不会痛。   他不该恐惧死亡,不该畏惧离别。他不该有逃避,不该有爱恨。   即使是日复一日的痛楚,痛的久了,他就变得波澜不兴,活着也终会成为习惯。   门外传来魔兵拦门的声音,惊破长夜。   那令使一路闯入,还未涉足殿门,就被尽职尽责的魔兵用刀剑拦下。金铁声交错,他的声音几乎嘶吼:“让我见陛下!……紧急军情——陛下,启明城,启明城!”   启明城一词,当即就触动了他的神髓。   殷无极拂袖,身影立刻出现在见微宫的殿门前,俯首看向那擅闯帝王寝宫的令使。   “放开他。”殷无极扫去一眼,魔兵立即收回压制擅闯者的刀剑。他们也本见他蛮力闯关,害怕是刺客而已。   殷无极改革过北渊的通讯体系后,为保证消息畅通无阻,每个城池都有数个联络渠道,保证战时也不瘫痪,并且设有专职的令使,司军情传递。   城池之间的传讯,也缩短到几个时辰到半日之间。   令使这么十万火急,定是紧急军情。殷无极心生不妙的预感,当即询问:“发生了什么?”   “陛下,兵临城下了!”那令使忙不迭说,声音嘶哑。   殷无极展开军情,是柳苍穹亲笔书写,因为事发突然,写的潦草,他一目十行扫过,把情报在心底过了一遍:   “身份不详的亡灵,持长刀,有统率妖兽的能力……”   “腐蚀的血雾,只要被侵蚀,就会倒毙。”   “城中,有仙门奸细?!”   妖兽兵临城下的时候,城中恰好发现了仙门奸细,这样巧合?   殷无极扫完几行字,没看到对奸细的详细记载,大概是事发仓促,柳苍穹要把信及时送出来,没有写的很详细。   “陛下?”   殷无极将军情收到袖中。夤夜中,他的侧脸苍白冷厉,道:“萧珩在哪里,什么时候能领兵支援启明城?罢了,不等他,本座先去,教将夜点中央禁军驰援,能多快就多快。”   “备战车……不、不备了。本座先行一步。”   魔兵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尊位。他若是等调兵完成,再跟随笨重的魔兵大团行动,又怎么谈得上是救援。   殷无极当即折回宫中,换掉繁琐宽大的帝袍,披上劲装轻铠,取了剑架上的无涯剑。久违的出征姿态。   他自九重天化作黑雾,向启明城赶去。   凛冽的风吹拂在帝王的侧面,他似乎略有耳鸣,听不清地脉的呼唤,唯有亘古的风声。   故人,故城。   那些惨痛的、悲伤的回忆……   他心底的血,经年的逃避,折戟的理想,未全的誓言……   他已经是北渊魔尊了,是五洲十三岛的佼佼者。不再是那被大魔围杀,筋骨尽断,唯有靠龙脉才惨烈反杀的年轻城主。   一定,不能重复当年的宿命!   快,更快!   只要及时赶到,现在的他,可以颠覆一切不利战局。   无论来犯者是谁,他都可以将敌人斩于马下,可以将一城的臣民护在身后,不让他们再任人欺凌……   似乎是因为决意太强烈,龙脉也从大地中钻出,漆黑龙影在他背后呈现虚像,为他乘风护一程。   在这长夜的末尾,他穿越过呼啸的狂风,时间在他身旁飞驰。   迟到的百年又百年,不再是启明城主的殷无极,妄图抵达他当年未曾及时赶到的战场。   人总是会困在年少时的阴影中,任凭遗憾,兜兜转转。   他好像奔跑在交错的光影里,想起的并非九重天上的王座与权柄。   而是启明城的一个寻常午后,惠风和畅,他走在街上,忽然听见摊贩叫卖的声音。   一座围城,故地与旧人。   他在迷雾与迷局里乱撞,亡灵与识海的墓碑,背叛与血色之夜,与骤然响起的钟鸣。   王道、龙脉与紫气,化作为他加冕的荆棘王冠。十二冕旒遮掩他的面容,人们看不清他形容疲惫,唯有威严。   他合该如此威严,宛如神明。   当殷无极终于穿过过往的罅隙,到达他梦中的城池时。   他携龙脉之气降落在城门前,瞳孔中倒映着血月的影子,几欲滴血,身形摇摇欲坠。   他看见城门残破,城墙坍塌。   站在废墟之中的亡灵,也穿过了古战场久远的时间,践踏着这片土地。   长刀穿透战士残破的躯体,将无头的亡骸串在上面,战士碎裂的长刀还握在僵冷的掌心。   血与火疯狂蔓延。   四处是撕咬进食的妖兽,是被血雾风化的骸骨。   忽然有东西滚落,触碰他的靴面。   殷无极近乎茫然地低下头,看着一颗头颅滚到他的脚边,怒目圆睁,双瞳血丝尽染,宁死也未曾屈服。   是数个时辰前,还在向他写信求援的现任启明城主。   柳苍穹。 第477章 滑向深渊   猩烈的风吹过残缺的城墙, 长夜月下,天地在旋转。殷无极听不见呼啸的风。   五感失灵, 瞳孔微散,血色在眼前化为交错的无意义光圈。咚、咚、咚,这是心跳声与血脉共振。   心魔从灵魂深处化作怖畏本源,向他露出狰狞的面目。   “罪人——”   妖兽犬牙撕扯着断肢,在森然月色下向殷无极抬起头,咧开沾满血肉的利齿。   魔兵精铁制的盔甲,在利爪下如树枝易碎,被践踏的不成样子。   碎肢与骸骨,化作铺满地上的血痕, 死亡变得稀松平常。他甚至分不清,被碾入土壤的血肉, 曾经是不是人形。   殷无极提着剑, 往前走去, 他茫然四顾。   若非硝烟弥漫的城池上方, 写着他当年留下的“启明”二字, 他还以为身处最深的梦魇里, 是心魔在编织幻境, 要击破他的内心防线。   高大健壮, 刀锋悍烈的大魔亡灵旋身,动作有些许僵硬, 大抵是关节处尚存漆黑的缝合痕迹。   殷无极目视, 大魔颈上的盔甲里, 除却混沌外,并无真正的头颅。   当年,北厄的头被他作为战利品割去, 带离了古战场。亡灵基于躯体苏生,总不能再长出一颗头颅,就这样戴着空盔。   不像是复活,倒是尸变。   不生不死、血肉合成的战争兵器。   天道傀儡,无疑是其中最强。   亡灵扬起长刀,一甩,刀尖上穿刺的破碎躯干被重重摔在地上。随即收刀,转身,面朝充满压迫感的现任魔尊,刀面如秋水,划过凌冽的半弧。   挑衅的姿态。   “死后,彻底成为天道的傀儡了吗……”   殷无极没有理会傀儡的挑衅,而是俯身,捧起那滚落的头颅。   他注视着刀客失去光泽的瞳孔,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轻声道:“柳苍穹,他的父母,柳云天和白蕊,都死于保卫启明城。他是英烈之子。”   他的声音嘶哑,也如风,“当年,本座任命他为启明城主时,他还年轻。若论修为,魔宫比他强的大魔,比比皆是。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这座城最有感情——他是启明城的儿子。”   英烈之后,故人之子。   殷无极选择柳苍穹做启明城主,是他对故城难言的愧疚与珍视。   他相信柳苍穹与启明城会带给他不一样的答案,他也在这百余年来,不断回顾、注视着这个答案逐渐萌生。   无论如何,都不再是他强加的,而是人民的选择。   柳苍穹,真正爱这座城的城主,才会救济灾民,体察民情,做到他力之所及的最好。   直到最后,他身为城主,并未在面临大魔时龟缩城中,而是出城迎敌,为了守卫百姓,英勇战死……   宿命竟是如此相似。英烈的后人,也会在某天踏上与前人同样的结局。   殷无极连悲伤与愤怒的能力都失却,情绪膨胀到极致,让他的表情难以控制,脸庞没有丝毫血色。   唯有瞳孔里,蕴着绝强的杀意。   在念出大魔名姓时,他发出一声怒音:“北厄——!”   骤然间,前所未有狂暴魔气从帝君身上升腾,地脉龙气感知到他的愤怒,剪影中浮现真龙的虚像。   月色收敛光芒,转而暗淡。属于帝尊的天命之火,化作黑色的流星,缀在天穹上,一如浩瀚的银河,向城池倾落。宛然如同一场洗练的秋雨。   极端的暴怒点燃的焰火,既是毁灭之景,又出奇地美丽。   玄袍持剑的魔君仰着面,容色凛然,双眸微合,沐浴在腾腾的火光中。   魔君的神识不断蔓延,直到悍然覆盖一城,海量的信息充塞识海,直到城池的纵横走向都映照在脑海之中。   作为一道至尊,谢衍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   但殷无极的元神不稳定,隐藏着随时会爆的雷。这般极端扩张神识的手段,他不需要用,也不怎么敢用。   不过,当他抱有必杀之愤怒时,谁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魔宫之主踏着惨淡鲜血向前,脚步一旋,长剑抬起,剑锋指向那着古老铠甲的大魔亡灵。   他的瞳孔宛如燃烧着,“亡灵,本座会让你——回到永恒的死亡里去!”   天道傀儡没有头颅,唯有身为兵器的躯干和兵刃。他本该不发声,也不思考。这样行尸走肉的存在,或许预兆着什么。   就在此时,那无面的混沌中,超出认知的奥妙声音好似在殷无极的颅脑中响起,是浑厚如金铁的,上古的钟鸣。   祂说:“瑕疵。”   或许是这两个字吧,毕竟那种声音无法被常人理解,更难用文字表述。光是听到,殷无极就觉得鼓膜洞穿,耳鸣流血。   直面天道的这一刻,殷无极忽然明白,行尸走肉,战争兵器——这也将是他的终极。   玄袍魔君用袖口擦拭着耳畔流下的血,他面如苍雪,什么也不顾,却执意,运起千钧力道,向着“天道”悍然挥剑。   殷无极此时抛却了理智,放任杀意控制身体。   他实在没有办法冷静,在此情此景之下,他无法再冷酷地衡量什么,性命、声誉、观感或者利益,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心跳的太快,胸腔如同撕裂一般疼,好似被重锤砸中,又如同山崩,天裂,洪流迸发,悲痛的情绪径直冲垮他的一切。   大水褪去,唯留下仇恨,淬血的仇恨。   “杀。”殷无极拂袖,一切化为悲恸的怒火。   随着殷无极指尖的指向,天穹上飘散的魔气化火,向着被傀儡线束缚的大魔轰杀而去,在地表轰出一连串的陨坑。   在城中肆意妄为、践踏房屋楼阁的妖兽,也被这覆盖全程的魔焰锁定,沾身即死,瞬息化灰。   还在城中东躲西藏的启明城百姓,窥见天火降临时,仿佛受到了帝王的感召。   “陛下来了!是陛下来了——!”   可这样的声音太微末了,殷无极听不见。   魔气扭曲他的神智,城池上空浮现一双血色的瞳孔。   这是他凌驾于城池之上,形成领域的表征。   狂暴的烈焰精准地将城中肆虐的妖物杀戮一空时,城外的战场中,殷无极祭出洪荒三剑,顶着“道”的威慑,一身逆反的骨,悍然逼近了那天道傀儡。   一剑,断其傀儡丝。   再一剑,断其一臂。   被殷无极削掉右臂的亡灵早已死去,感受不到痛苦。   断肢离体时,活性尚存的血肉慢慢枯萎,断面处浮现混沌的黑暗,像是在阻止生机流逝。   藕断丝连着的傀儡线微微挣动,好像弃置的肢体还能接回到大魔的断肢上。   甚至,那断肢刚刚抽动了一下——   殷无极一脚踩在断肢上,手起剑落,将其钉在染血的土地上。   断肢并无血肉,魔君眼瞳晃动,如遭重击,他意识到,满地消融的血肉到底从何而来。   “不准……”他用力碾过那断肢,好似踩着虫豸。   暴戾的神情染上他的容颜,“不准伤害我的臣民——”   手臂彻底失活,血肉迅速腐烂成灰,化为森森骸骨。   与“道”正面相抗时,殷无极的双眸完全不能直视这种幽暗。   多看一眼,他心底封着的心魔就越发强盛,理智正在迅速消散。   他合起眼眸,双眸不再通向内心深处。凭借神识与其对抗。   长剑贯穿。   死去多年的大魔,哪里能对抗已是至尊的魔君。即使有道的操纵,这具承载的躯体毕竟也只是一具亡骸而已。   殷无极如同黑雾幽影,出现在大魔的背后时,从膝盖将他的左腿截断,再用长剑贯穿其身体,把他钉在墙砖上。   正如当时,他穿透启明城主胸膛,将他串在长刀上时。   报应不爽。   在焚尽生机的烈焰中,殷无极未曾向身后看一眼。他知道,傀儡线从亡骸身上脱离的时候,傀儡也等同弃子。在他的魔火里化为灰烬,也是不出人意料的结局。   天道的目的已经达到。   启明城正门的城墙塌了一半,这是大魔悍然攻城的结果。   殷无极站在还未坍塌的城楼上,俯瞰着一片烈火的城中。   肆虐的妖物被他焚烧殆尽,但是迟了,妖兽攻城的烈度,远超他从遥远的九重天赶来的速度,更何况还有天道在幕后。   在这种极端不利下,东城和南城几乎坍塌了一片,内城还稍微好些,一片黑暗和寂静。   一时间,魔道的君王也有些思维混沌,甚至还抬手,扶住额头,越发痛苦不堪。   人去哪了,人都去哪了?   殷无极再度扩张神识,试图找到还活着的百姓。   不多时,他探寻到生机,顿时捏碎了一旁的城砖,牙齿轻颤。他险些没克制住这种颤抖,阖眸,瞬身消失在原地。   启明内城。   萧瑟的风吹过广场,殷无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提着的长剑在地上划过痕迹。   空旷与绝望。   “还有人吗?”他的嗓音黯哑,魔焰熄灭的时候,城中唯余空旷的风   不多时,他抵达了启明城的英雄碑前,看着高高的碑文上溅着鲜血。   最高处,一根长矛将一名戴着斗篷的少年钉死在上面。   他已经死去很久了,胸膛被完全剖开,露出骸骨,身体膨胀到极致又暴烈,几乎成为一张挂着肉沫的人皮风筝。   殷无极凝神看去,那几乎透明的人皮上,印着一个数字。   “零。”   零天。   死亡的倒计时,天道的印记。   殷无极曾经见过这样的印记,那是在海市蜃楼之后,圣人注意到这图案,甚至为之不悦,亲手将其拭去。   如今,他再看到这个印记,却双瞳染血,连发声都力竭。   不知何时,零零散散的北渊城民聚拢到他身后,压抑着哭声,向他下跪,群情激奋道:   “陛下,英雄碑上挂着的,就是仙门细作!好几个仙门细作混了进来,是他们出卖了城中的防守薄弱处,城主甚至被迫得出城拖延时间,可恨,可恨——!”   知晓前后原委的小队长眼睛赤红,恨到淬血:“他们甚至,还用身体携带妖兽的种子,隐藏在灾民中,出卖了我们两个藏身地,害死了许多人!”   每个人都被悲愤和仇恨夺去了理智,没有谁能在这惨烈的一幕中独善其身。   对方用的是灵气,是仙修。至于是谁派来的,仙门中又有多少派别,他们分不清,也不重要。   殷无极立在英雄碑下,血一滴滴落在他脚边。他忽然从这战栗中回过神,看着那钉在碑上的尸首,好似在看一辆失速的战车。   滑向深渊。   此时,他听见风吹来连绵的声音,是彻骨的仇恨:   “是仙门,把妖兽引来屠城!我们还不计过往仇怨,从启明城的收成里拨出富余支援……恩将仇报,仙门何其可恨——”   至此一役,血海深仇。 第478章 战争兵器   黄昏日暮, 荒芜的城池中,一切都是惨淡的灰白。   将夜率领魔兵抵达时, 启明城已不复边境大城的繁华。半城倾塌,半城萧索,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充斥着悲郁的城。   “陛下在哪?”在古老的城池废墟中,将夜随着苍鹰降落。   一群守卫的魔兵刚经历过大战,见有人自天穹入侵,即使疲惫不堪,也纷纷持枪戒备。   白袍刺客落地,率先拉下兜帽,露出魔宫监察使标志性的鬼面。   魔兵小队长认出那鬼面后, 随即红了眼圈,道:“将夜大人, 陛下安顿好幸存者后就返回城里了。陛下说, 还要再找找有没有幸存者。俺们劝不动, 陛下也不让人跟着……”   将夜点了点头, 再看着满面血迹与风霜的守城将士们, 声音微缓, 道:“事发突然, 现在魔宫中央已经驰援。禁军已经开始剿灭启明城周边的妖兽……我去找陛下, 你们,先休息下, 辛苦了。”   他少有说这么一长串的话, 随即, 驰援魔兵和军医赶到。   启明城将士们鏖战许久,确实伤痕累累,见到援军到达, 再回首看看保护的百姓,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纷纷瘫坐在地。   将夜一扯白袍披风,拉下兜帽,随即如雾消失在原地。   身为魔宫监察使,他来无影去无踪,历来藏在君王的暗面,史册的影子里。   他的存在感低,是刺客的本能,却不代表他的实力是魔宫最末。   相反,虽然明面上的魔宫二把手是萧珩,但若论单挑,萧珩不一定比得过他。   萧珩何等老辣,他知趣地不会与他比斗,嘴上说是怕丢人,实则是因为就算是修罗如他,也不会想招惹真正的刺客。   更何况,殷无极前些日子交托给他一项绝密任务。   将夜伸手触摸腰间的短刃,手背轻拂过,他的心里就微微一沉,好似藏着沉甸甸的重量。   “小猫儿,你敢弑神吗?”   他这样问。   沉默寡言的青年没有即刻回答。   见微宫的书房里,魔君在烛光中转身,又问:   “将夜,若本座也有朝一日,化作天道傀儡,血屠万里,杀人盛野……你能弑君吗?”   将夜听出殷无极语气里的期盼,他低声道:“能。”   “好。”玄袍的魔君正对着他,面容平静,似在微笑。   “时日不多了,将夜。我若召你,就是我心境有缺,横生暴戾时,你必排除万难,来见我。”   “一旦确认我疯了……杀了我。”   这是唯有将夜才能一搏的,弑神的任务。   天地阴沉,刺客行于断垣残壁之中。不知何时,袖箭与短刃滑入他的双手掌心,他攥紧。   越是往前走,看到越多的死难者,狼藉的残肢,摧毁的城池,他越是浑身紧绷,做好遇到平生最可怖之敌的准备。   他知道启明城于殷无极的分量,是千钧之重。   殷无极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政令颁布越来越频繁,强行推进的事情,也比上一个百年要多得多。   自从三百年前,殷无极都在以“死亡”为前提,陆续推动着魔宫的改革。   君王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明天,但每一天都来之不易。他于是焚膏继晷,昼夜不歇,以强横的姿态将前路扫平。   旁人说他太激进,说他疲敝民力,或是斥他暴戾独断。这都是表象,他只是时间不多,比不得正常寿命的魔尊而已。   殷无极对萧珩和陆机都未曾明言,唯有将夜沉默寡言,嘴巴牢靠,静静呆在魔宫,冷眼旁观。   将夜为他做事,却难以拘束,也谈不上效忠,是最好的托付对象。   “启明城再度逢灭城大难,遭受这样的打击,他会不会疯?”将夜不清楚他的情况,但是不敢冒险去赌。   殷无极平日里不动真格的。   即使是亲征时,萧珩也会注意不让陛下开大招,让他坐镇三军,当好吉祥物。   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动手,亦象征着民心所向。   所以他收敛的很,被北渊魔民们簇拥敬奉着,当好一尊美丽无暇、受人朝拜的神像。   不多时,刺客在废墟深处,看到了君王。   其实也很好寻找,殷无极所经过之处,废墟与碎石都违反重力,向上浮起,让他走过的路常人几乎不能踏足。   黑火还未烧尽,城池地表上有着凹凸不平的大坑。   妖兽尸骨好似被暴力重压过,嵌入其中,变成了一张扁平的皮,怎么也抠不下来。   将夜扫去,银灰色的眸凌厉几分。   他知道这种连同血肉骨头都碾碎的手法有多血腥。   越是寂静,越是骇人。   刺客穿过那好似在空中静止不动的残骸,短刀“讨逆”微微一亮,又被他的白袍遮住,敛去光华。   藏刃于身,自然要待时而动。他脚步轻如无物,影子都不存,很快就近身。   他要确认,殷无极是不是真的疯了。   倘若真的无法挽回,他可能就要面临决断之时了。   殷无极似乎对此无知无觉。   他跪在废墟中央,背对着,不知在做什么,唯有在空中漂浮的碎石与魔焰,笼出常人无法涉足的领域。   玄袍魔君浑身浴血,不是他的血,或许尽是妖兽的,或是死去魔民的。   他微微垂头,双手扒拉,似乎在废墟中摸索什么。身边的瓦砾还在不断往上飞去。   忽然间,玄袍魔君的动作一滞,视线凝聚。   在清出来的废墟横梁之下,他看到巨兽被砸成两段的尸首,利齿间还叼着一截孩童的手臂,似乎还在微微抽搐。   他忽然发了疯似的,双手按在废墟上,轰然一声,竟是把废墟翻了个。   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无涯剑猛然敲断妖兽的牙齿,殷无极疾步上前,把还有一口气的孩童从巨兽的口中抱出来。   “还活着吗?”君王的眼底有着抹不去的淤血,看着是疯了,却在颤抖着去试鼻息。   孩童才不到十岁,大抵是天资聪颖,早早修炼过,还活着。殷无极才能在这一带感觉到微弱的魔息。   “活着……还活着。”他似乎这样做了很多遍,忙取出一颗药丸,塞在孩童舌下,然后抱着小小的孩子摇摇晃晃站起身。   将夜隐藏在黑暗里,步履一顿。   他忽然明白殷无极在做什么了。   确定再无声息后,破碎的废墟这次被整个抬起。   殷无极转身时,巨石废墟垂直落体,死去的妖兽被重重击入地面,尸首从立体变为扁平,一切散为尘埃,留下裂地的陨坑。   泄恨。   无处宣泄的怒火,难以找到的情绪出口,在压抑中爆发的无穷悲愤,教他的理智在疯狂边缘徘徊。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脆弱的孩子。   他的手臂被妖兽咬断坏死,断面上只有些微血肉黏连。   殷无极不敢贸然截断他的手臂,在他舌下塞上止血的药丸,撕下一段玄金锦袍的衣摆,扎住他的上肢,免得失血过多晕厥,再去寻救治的军医。   魔君不会一切与治愈有关的术法,也对此道十分笨拙,他的魔气,注定了属性是破坏与毁灭。   将夜短刀回鞘,不再在幽暗的阴影中接近他。   殷无极很反常,他还未察觉到将夜泄露一息的存在,本来在奔向军医聚集的地方,可陡然,他停住了脚步。   那孩子渐渐冷下来,还在模糊地唤,“娘、娘亲,我疼,我疼……我好疼……”   呼吸衰微,心跳在减弱。   生命衰败的速度,不过瞬息而已。那孩子在看到第一缕天光的时候,那口坚持活着的气,就已经散了。   殷无极久久不动。   将夜从黑暗里走出来,站在他身边,静静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孩子,道:“他死了。”   “……”   君王染着淤血的眼睛微微抬起,凝视着他,其中的茫然与混乱,让将夜也心里重重一沉。   他的声音沙哑,几乎消逝在风里,却问道:“为什么?”   将夜不答,此时的他也不需要回答。   “是魔修得罪谁了吗?”   他道,“还是本座做错了事?”   “自北渊统一之后,我们并未向外欺凌他人,只是好好过日子,用心发展,与仙门交好,与五洲十三岛往来……”   “……为什么,会落得这种下场?”   待到魔君把孩子的尸首抱回去时,城中敛骨的进度已经大半。亲友爱人认尸的场景,哭声震天,悲痛至极。   城中已经停战,城外也到了收尾阶段。   殷无极状态不好,将夜不敢让他独自行动,见他往中央人群簇拥的地方自顾自地走,也就立即跟上。   原来,那片草席之上,医官正在拼凑柳苍穹残缺的肢体。头颅已经缝合好了,断口处有密密麻麻的黑线。   妇人寻来脂粉,一边哭,一边涂抹那丑陋的疤痕处,试图让战死的城主走的体面。   “他可是启明城的儿子啊。”   池非鱼抱着断裂的刀鞘,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刚才从城外回来,杀死的妖兽血溅在铠甲上,尚风尘仆仆。   她跟随将夜前来支援,现在已是金吾卫的统领。当年的太微殿试里,她也曾与柳苍穹一战。   都是魔宫里用刀的修士,因缘际会,他们后来又有数度交手。算不上朋友,也谈不上敌对,互相欣赏,切磋进步而已。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无名的雪白花朵,俯身,放在草席上,低声道:“冬日没什么花,我只找到了这一朵。”   “……愿你安眠,柳城主。”   殷无极停在三步之外,看着这一幕,忽然攥紧了拳。   “将夜。”   他的声音淬血,眼睛里蕴着疯狂,是绵长的恨,道:“你说,如此血债,难道不该用血偿还?”   “查,搜魂。”   他下定了决心。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这样的仇,本座必报。”   将夜忠实于他的决定,此时也不劝阻,道:“那便搜魂。”   仙门奸细的尸首被从碑上放下,还晾在那里。若不是魔兵守着,怕是人人都要路过时吐口唾沫。   搜魂对死者不敬,向来在仙门也是禁术,不能明面上用。魔君在很多年前就连同邪法一起禁了。   殷无极坐在临时搭起的帐篷内,他此时情绪翻涌失控,不适合用搜魂,就在一侧等着搜魂结果。   将夜也不离去,就在他三步之内呆着,握着短刀的刀鞘。   “将夜,本座疯了吗?”   等待的过程中,殷无极沉默片刻,问道。   “疯了。”将夜实话实说。   殷无极也认同地点点头,他阖目,似乎在头疼往后的一切,道:“主战派,再也压不住了。”   毕竟,他在仇恨的驱动之下,亦然倒向了主战的那一方,怎么可能压得住呢。   “那就不用压制了。”将夜道。   殷无极当然知道,启明城遇袭一事,与天道脱不开关系。他最憎恨的向来也都是天道。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仙门全然无辜。   无论幕后者是仙门的哪一派,安插进启明城的奸细铁板钉钉地来自于仙门。   既然是仙门实施与策划的这一切,整个仙门就必须为血债买单。   是仙门奸细隐瞒了身上的印记,将妖兽带入启明城,还出卖了地下掩体,把城中妖兽引来,害死了许多人……   这些都是幸存者亲眼目睹的!   铁证如山。   或许背后之人务必殷切地想要开战,他若是要怒而举兵,正好踏入了天道的局。   可他避无可避。   屠城的血仇摆在这里,殷无极满心叫嚣着复仇,他要让仙门也尝一尝,这种痛彻心扉的滋味。   将夜将鬼面掀开,露出他凛冽的俊美容貌。青年银灰色的眼眸倒映着君王逐渐显出疯狂狰狞的神情。   “殷无极。”四下无人时,将夜对他向来不敬,直呼姓名。   “……何事?”君王似乎被这声音唤回了些理智,覆手遮住扭曲的面庞,竭力放缓语调,问道。   他越是装的正常,越是不寻常。   将夜问:“你打算如何安顿启明城的遗民?”   君王静了片刻。   启明城作为守边之城,在流离谷地形大改之后,其实已经无险可守,迄今屹立在此,还是因为启明城民的安土重迁。   废墟一样的城池,就算再重建,也只是军事堡垒而已。   他理想中的城池,早就不在了。亦然,也没有人再去期待。   “……将遗民迁移到九重天,本座会重建启明城。”他阖目,决定把希望的种子种在未来。   重建的启明城,哪怕人如故,名如故,也终非那座城。   将夜却知道,将边境的普通魔民迁移,取而代之的是建造军事堡垒,这是一个战火将起的预兆。   这些年来,魔洲与仙门的冲突不断,新仇旧恨不断积累。   那么多人见证,仙门奸细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转瞬就会像飞鸟般传遍北渊洲,引起偌大北渊的燎原怒火。   沉睡多年、拥有极强战争潜力的兵器……   终于要露出獠牙了。 第479章 出师有名   后三日, 遗民迁徙,北渊大丧。   白幡缀满城池, 悲声不断。车马滚滚驰入九重天帝京,他们望着遗民的泪与血,仇恨燎原。   君王自启明城归来前,噩耗早就传遍北渊。妖兽袭城的压力与恐慌,让其他各城加强戒备,并排查城中仙门奸细,一时间人心惶惶。   敌意之中,通过正常渠道来北渊的仙门修士也被扣押不放。   学子实在无法静心读书,于是纷纷罢了早课, 拾起白幡。相约行在重天之上,汇聚成潮水之势, 声震寰宇。   在没接到魔宫强制遣散命令之前, 中央禁军也不制止, 反而有意放开城门关卡, 让罢课的学子通行在九重天内。   沉默亦表达了军界的态度。   魔君的帝车回京时, 车前亦悬挂白幡。满城萧萧。   沉重的车辙行过重天的驰道, 在雪麒麟踏入城门时, 为帝王驱车的魔兵持鞭的手一顿, 帝车停驻。   驰道两侧,魔民们见到帝王车驾, 头上皆手执白麻, 也不向君王谏言或是哭喊, 唯有沉默无言。   停止的这片刻里,玄金色帝车的帘被撩起,露出君王的侧颜。   殷无极未束帝冕, 白绸将墨发随意绑起,苍颜如雪。   漫天飞舞的纸钱飘落下来,洒满了帝王向前的路。每一笔,都是血债。   在这无言之中,车行一路,人跪一路。   这样的迎接,既是请愿,亦是民意的压迫。   仙魔积怨已久,又添一笔新的血仇。   无论仙门内部有何真相,不重要了,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   没有人能在一座城池的硝烟与废墟前,强逼着受害者一方顾全大局,为虚无缥缈的和平让步。   就算仙门交人,并且给出说辞,哪怕是真相,在北渊君民面前,所谓真相如何,也不过仙门一张嘴的说辞罢了。   战!   君王与臣民的心,此时空前一致。   复仇!   “回宫。”殷无极再深深望去一眼,放下帘子。   他阖眸,身上披着肃穆无纹饰的黑袍,双手自然垂落在膝上,又攥紧。   “把萧珩、陆机召来,本座有要事相商。”   国丧之时,魔宫也撤去带有鲜艳色泽的装饰,一切都萧索。   萧珩被殷无极遣去斩杀古战场附近外溢的妖兽,驰援启明城的速度没有从九重天出发的将夜快,最终事情被殷无极解决,用不到他。   他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安排军中事务后,就快马加鞭返回九重天述职,正好先殷无极一步抵达。   在听闻帝车踏入九重天时,他正与陆机在魔宫汇合,等待召见。   果不其然,君王的召见到了。   “陆相,你说,我们陛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萧珩还穿着朱红色披甲,头盔卸在一侧,坐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   他前脚到达九重天,连将军府也没回,满身风尘与血气,就这样来了。   “……愤怒,痛苦,还是悲伤?”陆机揣测。   萧珩手中把玩着虎符令牌,神情未明,“不,大概都不是。”   “理想破灭的滋味,你明白吗?”   “正如大厦倾塌。”   在数九寒冬,见微宫里冰冷,炭盆的热度还没起来。   刚刚步入正殿,陆机就看见殷无极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   他背后的北极星盘幽明不定,荧惑星异常闪烁。   烛光下,殷无极低垂眉目,流光在他的面上勾勒深邃的轮廓,越是如天神威严,越是心思难辨。   面前摆着沙盘,是北渊与毗邻的东西二洲的地图。   君王披着长发,单手支颐,一身无甚修饰的肃穆黑袍,好似更清减了些,面上也毫无血色,像是地狱里苍白的厉鬼,唯有眼眸是绯红,不熄灭的火。   “来了?”殷无极扫他们一眼,声音清淡。   听不出喜怒。萧珩扫过他披散的长发和低垂的头颈线条,就知道他这副态度,并非毫不在意,而是深受刺激。   他越是压抑,越是疯的厉害。过去他就是这样了,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让人觉得他寡淡或是无情。   这不过是帝尊之位的重压,迫他必须以神性的一面示人罢了。   若不是认识千年以上,谁会知道,魔君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呢。   殷无极指着沙盘,看向萧珩,声音无甚波澜,“萧将军,你且过来,本座有事问你。”   萧珩疾步上前,踏上几级台阶,看向帝王面前的沙盘。随即,陆机也走到他右侧,两人一左一右簇拥君王,隐隐在支撑他们的陛下。   “若是仙魔交战,北渊胜率几何?”殷无极缓和声音,问。   殷无极见陆机欲言又止,平静道:“只是推演沙盘,陆相不必担忧。”   但他的态度,俨然不止是为了推演。陆机本就愁眉不展,此时更露出苦笑。   萧珩扫过沙盘,作为专业的将领,他并没有干涉殷无极的战争意图,他的任务是评估这一战可不可打,能不能赢。   将领执起旗子,在指尖翻飞片刻,落在沙盘上,沉声道:“若是之前,臣会劝阻陛下三思而行。虽然前些日子仙门深受水患所苦,战力疲敝,但其组织与行动力绝不可小视。尤其是圣人的威望……比想象中更高,辐射更广。”   若非圣人倡议,中洲仙门大抵是无法如此广泛调动的。说他是绝对核心,的确无错。   萧珩南征北战多年,知晓倘若敌阵中有这样集战力、道义、名望与威信于一体的领袖,与之对抗的难度有多大。   何况,圣人是五洲十三岛的第一人。他可以直接排除斩首行动的选项。   萧珩先观察了一下殷无极的脸色。即使提起圣人时,君王淤血似的眼眸也没有分毫波动,他或许是做好觉悟了。   萧珩也不避讳,道:“从中洲水患来看,圣人谢衍是仙门精神的核心。臣不讳言,仙门若无圣人,当即溃为流沙。”   殷无极不否认:“诚然。”   萧珩也曾在中洲征战,他深知中洲仙门丘峦叠嶂,并非平原,纵深长,集聚仙门多如牛毛。他道:“中洲现在水患影响未散,尚自顾不暇。同时,南疆还屡犯海疆,倘若从北击之,照常理来看,圣人或要在这南北两方中选一方支援。”   这个方法非常阴损,攻其不备。   随即,萧珩双手撑着案面,环视沙盘,蹙起眉说:“但是,陛下,臣不认为,进攻中洲仙门会是首选。”   殷无极问:“何以见得?”   “陛下,北渊许多年没有向外扩张了。自从陛下天道封禅之后,北渊一直在对内平叛、剿匪、救灾、除灭兽潮……虽然魔兵常年保持编制,战力稳定,但换做是陛下,您会把这磨砺剑锋的首战对手,定为中洲仙门吗?”   萧珩果真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明白理论上能打和真的打过之间,到底有什么差距。   他是将,真正去执行的人,为北渊魔兵负责,最知道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殷无极缓慢摇头,道:“圣人不会拘囿于南北战线,倘若北部有战事,他会优先来北方。毗邻的魔修,比隔海相望的南疆巫人,威胁要大得多。”   速战速决。   殷无极了解他,谢衍一定会这么选。   对他而言,先打退北渊,再去慢慢料理巫人,损失虽然大些,但也是必然的取舍。   对北渊来说,替南疆巫人引走圣人,是解巫人之患,他们可没必要为人做嫁衣。   萧珩曲指敲了敲桌案,引他去看战线,道:“陛下心里有数,倘若我们把首要目标定为中洲,圣人,定然会在第一波的时候,回援北方,甚至组织极为强悍的战力,击我等于半途。即使陛下上阵……您有办法赢过圣人,或是让圣人失去战斗力吗?”   殷无极也知道此言荒谬了:“没有。”   萧珩用兵时是绝对冷酷的,逐步兵推时,也在引导帝王冷静地观察战局,他道:“这么难的选项,一开始就别考虑。我们需要一场首战大捷,去发泄北渊民间无处可去的情绪,北渊需要的是快意的复仇,不是焦灼的战场与没有进展的战线。”   “如果第一战不能速胜,反而陷入泥淖,一定会让人小视北渊,认为我们可欺。届时未能打出一拳开,反而百拳来,得不偿失。陛下,既然心意已决,必须要战,我们在战局上得到和考量的,就远不止复仇。”   “胜,用什么方法都好,哪怕打没那么像样的对手,第一战必须要胜。”萧珩扯过朱红的披甲,俯身,砰地拍在案上,看着激愤不已,“……启明城、启明城——!”   萧珩也是意难平。   故人早离散。他却没忘记,当初是那座城代表的理想,将他们聚在一处。   时过经年,无论最后收场时如何不堪,但是当初他们这些从启明城走出来的人,无法将那怀激烈湮灭在时光里。   可最终,连怀想和回忆的载体也失却。   正如在精神上失却故乡。最终,谁也回不去了。   “打仗,要的是那股子气。”萧珩道,“无论是争霸,还是复仇,基础都是信心。”   当前的北渊,矛盾已经挤压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唯有这口气泄出去,复仇,有了信心,才能形成正向循环。   一城血债,难道还要隐忍不发?那魔还有什么血性!   此时正是“哀兵必胜”时。   “不必拘泥,本座很清醒,要的是赢。”殷无极眼睫轻颤,他今日召来将相,就是已下定决心。   荧惑守心。身后的星盘忽明忽灭,君王却颔首,“哪怕为此,我要在战场与圣人分出个你死我活……我必不负我的臣民。”   萧珩看着他决绝的眼睛,知道君王看似冷静,实则已经抱有觉悟。   必胜,或是必死的觉悟。   “在这之前,该走的程序还要走完。”殷无极的手指抚过沙盘边缘,开口道。   “陆相,拟旨,擢萧珩为北渊兵马大元帅,统领天下魔兵。同时向北渊发布征兵令,召回老兵。”   “向中洲、东洲仙门边境陈兵。先按而不发,操练演习,保持战备,待本座旨意。”   “向仙门发檄文,斥仙门背叛仙魔联盟,悍然撕毁盟约,引妖兽袭城。启明城主柳苍穹殉城,一城军民牵连惨死。仙门忘恩负义,此仇必报。”   出师有名。 第480章 同态复仇   战争的阴影, 盘旋在北渊上空,如同黑鸦掠过的羽翼。   三日前, 魔门学子游行越演越烈,甚至派出代表上书,声称要直谏君王,向仙门复仇。   他们推出的这位代表,名为狄飞惊。在魔门,以才思敏捷、行事不拘小节著称。   殷无极观之,他身上似有故人遗风。   在魔宫阶下长跪,狄飞惊递上万名学子按过手印的文书,谏言道:“陛下, 北渊在五洲十三岛多年,虽然实力雄厚, 矿产丰厚, 亦有文明稳定的政治环境。但在仙者眼里, 我等始终是蛮荒魔地的愚民, 不可教化, 自然也不被当做人看。被人杀戮, 屠灭, 固然可怜, 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数字而已。高贵与低贱,难道是以道统来分的吗?”   “我等北渊之民, 不欲兴战, 但也不怕战。何况是屠城之仇。难道被仙修欺到头上, 陛下还希望魔修再跪下来吗?”   殷无极听他尖锐的质问,并未恼怒,而是略略抬手, 允他起身。   狄飞惊依旧坚持跪在金殿之下,却昂首,道:“陛下可知,外界传言如何?”   “如何?”他问。   “外界流言,称陛下向仙门一味求和,并非为魔道计,而是与圣人有私。”狄飞惊道。   “……”殷无极阖眸,不答。   他先捧了捧君王,“我等都知晓,陛下殚心竭虑,从中调停,一切都是为北渊。陛下不欲怒而兴师,也无有对外扩张的野心,更不欲破坏和平,让北渊跌入狂热的战争陷阱。”   “可倘若复仇之事,我们还思虑再三,权衡利弊,那么失去的只会更多。这偌大五洲十三岛皆知,北渊魔修毫无血性,被仙门打了左脸,又将右脸伸过去,仍由对方掌掴——陛下,倘若到了那个时候,人人都会想从我们身上割走一块肉,反正魔修不会反抗。”   此子能言善辩,处处都戳他痛处。   他大胆得很,就好像曾有人告诉他,即使是直言讽谏,也不会被君王拖出去砍了似的。   殷无极听完他的一席话,越来越觉得,故人挥不散的影子又回到了魔宫里。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支着侧脸,问道:“……程潇,是你什么人?”   狄飞惊突然卡了壳。   仅是片刻沉默,就让殷无极确定了什么。   他那位被流放出九重天,永不得归的前右相,即使在草野之中隐逸,也执掌着帝京的棋。   他不碰政事,看似隐逸,可他的学生遍北渊。   “……也罢,三百年了。”殷无极覆着眼帘,他已经有些忘却程潇的模样。   许久未见到故人,或许在死之前,也可以再见一次。   思及此,帝王开口,淡淡道:“宣,程潇回京。”   “这些话,不需要他教学生说给本座听。他若是非说不可,就来本座面前,亲自讲给本座听。”   在筹备战事时,君王还有许多事要做。   殷无极见完闹腾的学子,将他们安抚下来,又马不停蹄地面见了几位入京的将领,调兵遣将已经稳步开始。   萧珩也被派遣出京,禁军由被火线拔擢为金吾卫统领的池非鱼代管。   临走前,殷无极登台,赐萧珩元帅令,拜他为兵马大元帅。   萧珩银铠朱袍,喉头微滚,忙单膝跪谢,双手接过君王所赐。   “萧元帅,此去必定大胜。”殷无极俯身,漠漠的眸凝聚着血色,又似毫无焦距。   交付令牌时,君王触碰到老将掌心的茧。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望着萧珩的鬓边,确认将军没有在安逸和蹉跎中生出白发。   几经跌宕,他曾视萧珩为肱骨,为兄弟手足,又心怀戒备。   调回京中,在两看相厌中彼此忍受,在无聊岁月里怀想当年,终究习惯了不好不坏做君臣。   此时,殷无极将他放出京,委以重任,却再也不怀疑他的忠义。   “臣,得令。”萧珩似乎懂了君王的未尽之意,笑了。   他重重锤向胸膛,心脏之处,向他低头起誓:“……报君黄金台上意。”   仙门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卧虎藏龙,还有三圣压阵。他此去,也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回来。   若是问他萧重明,能不能“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能。   车辚辚,马萧萧。君王送别了将领,银枪背负,弓箭在腰。   马蹄急,尘埃不见桥。   殷无极孤身一人,拂衣,在魔宫的阶前,遥望极夜中的九重天。   “……战争的车轮,碾压过的是什么呢。”他安静地想着,忽然斜月照在地上,一片莹莹,像是银色的霜。   不是月光。他后知后觉地仰起脸,看着大雪飘落,盈在他双肩。   下雪了。   启明之殇已过半月,在北渊集结魔兵时,仙门一方,仍然坚称对奸细一事毫不知情。   殷无极也听闻,圣人震怒。   即使仙门数度丧事,外加南疆渡海,谢衍战事缠身,还百忙中抽出时间,亲自督查启明城变的真相。   谢衍甚至还连发三封书函,言辞恳切,希望与魔君一见,承诺会彻查此事,还北渊公道。   殷无极的确收到了书函,却回绝了与圣人会面。   仙门就算查出了所谓“真相”,北渊就能得到公道了吗?   不,不然。这早已不是谈判桌上能解决的问题。   北渊朝堂的情绪已经在内爆边缘,民间的压力还在持续上升,继而演变成烧遍北渊的一把烈火。   没有人能去恨天灾,那太虚无缥缈。人的仇恨总要有一个落点。   仙魔的积怨太深,以至于,只要此事与仙门有关,那么无论真相如何,仙门必然就是首位寻仇对象,容不下解释和弥补的空间。或许从一开始就从未有过空间。   好像怕他们打不起来,那陈词滥调的帝尊与圣人的私情,又被翻出来大肆指摘。   甚至别有用心者还煽风点火,结合过往阴谋论与前些日子的借粮之举,杜撰君王背叛北渊,有意向仙门投诚云云。   倘若殷无极对仙门的态度不够强硬,连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都会被撼动。   他满心仇恨时,又被民意裹挟着向前,早已别无选择。   陆机已经把宣战文书拟好了。   殷无极读过,字字带血。   “陛下,又是仙门的信。”令使送来信件。   谢衍的信他收到过几封,都是以仙门的名义寄来。   谢衍在北渊大抵是有钉子吧,知道他被民意裹挟,被流言所困,进退维谷,不能接受他个人的信件,所以信中只说公事。   可这一封,殷无极例行拆开看过,忽然觉得字里行间有异。   他遮住几个字,按照独有的顺序看去,却见谢衍将他的问题拆开融入信中,是在问他。   “别崖,你恨我吗?”   谢衍对此不知情,从一开始,殷无极就没怀疑过。   即使他也知晓那个印记的事情,但曾为他的弟子,殷无极从未质疑过圣人的品格,更不认为他会祸水东引,残害北渊百姓。   这些年来,谢衍维护与北渊的关系,对道统一视同仁,是真心实意地要去避免这场争夺气运的千年之战。   他想要的,是那个大同世界,而非唯有仙门得利的世界。   殷无极正是那样相信着他的愿景,并且愿意配合他,共同带着这残缺的世界,走到那个理想中的未来。可惜,事与愿违。   如今,圣人在弥补,在百般煎熬的。   是他身为仙门之主,却力所不及,终究没有管控住偌大仙门,让仙门共同体的内部产生了分裂。   是他未压制住暗流,是他未曾察觉……   他是仙门之主,他做的不够好,他得担责任。   谢衍也知道言语的苍白,启明城对殷无极有多重要。   但他依然在徒然做尝试,试图在战争的边缘勒住缰绳。不能失控,不能开始,那是不可开启的深渊。   一旦真正开战,仙与魔的战争必定把整个五洲十三岛牵连进来。   届时想要停止战争,要付出的,就远不止一座城的血。要死多少人,埋多少骨呢,不知道。   殷无极本想着,他不该恨谢衍,他怎么能恨他,明明此事与他无关,他合该恨的是天道,是始作俑者才对。   但当他揉皱了信纸时,眼底浓郁的血色,快要灵台失去清明。   恨,怎能不恨!   殷无极咬紧了牙关,踉跄一步,却蓦然抬手,轰塌了魔宫的一面墙壁,在夤夜中发出巨响。   负责守卫的魔兵纷乱嘈杂,脚步声匆忙响起,“有人入侵?陛下呢,保护陛下!”   君王低着头,像是一片幽灵游荡在御园中,斜月将他的影子拉长。   “退下!”他的声音里,压抑着痛楚。   “别靠近本座——”   魔兵噤若寒蝉,纷纷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甚少这样异常,甚至还出手破坏魔宫。可他是陛下,难道他们还能阻止吗?   池非鱼赶来,执着未出鞘的长刀挡住下属。   她拧着眉观察一番,忽然感觉异常的魔气,顿时神情凝重,道:“别靠近,陛下现在不对劲。小六,把将夜大人寻来。”   “陛下说过,一旦他不对劲,就立即召将夜大人。”   “可、可是……”   黑暗之中,游荡的大魔黑袍飘荡,缓缓抬起了赤红的眼眸,暴戾恣睢。   “凭什么?”   “是仙门背叛,凭什么要我不恨?”   他如黑雾消失在原地,徒留大雪。   他意识似乎有些模糊了,似乎听到心中心魔的笑声。混沌不清。   殷无极在跌入心里的黑暗时,陡然想:   “谢云霁,那个天下大同的理想,你勾勒出来,我是真的愿意相信,也愿意去执行。我本以为,我的敌人是天道,是天道逼迫人仙魔妖走上对立之路,是天地不仁……”   “破灭之日,我才察觉,玩弄一切的不止天道。欺骗、仇恨、杀戮、争夺,总有人从中渔利,饮人血,吃人肉,杀人命……我不负天下又如何,总有人负我。”   “原来纷争和混乱才是历史本身,一切的天下大同的愿景,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当不得真。”   “最是无常,是人心。”   将夜赶到时,看着在断垣处消失的魔君,蹙起了眉,“怎么回事?”   “将夜大人,陛下的状态不对。”   池非鱼已经令魔兵退下,把宫室附近团团围住,但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最好现在不要接近陛下。   “你们按兵不动,我去看看。”   银发白袍的青年隐没在黑暗里,悄无声息接近帝王,他在冷静观察殷无极的状态。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释放出心魔了。   听萧珩说,幽河边有一次。前阵子,在启明城也是,所幸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没伤到臣民。   可他的状态越来越糟,还能保持清明几时?   大魔游荡时,黑袍逶迤于地,擦过青石砖,好似失魂的厉鬼。他出来前未佩剑,无涯剑还供在宫室里。不幸中的万幸。   将夜无声出现在他背后,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上。   将夜单臂接住失去意识的君王,半搀扶着他,微微叹息,“睡一觉吧。”   方才,殷无极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他甚至凝聚着磅礴的魔气,却在手中握灭,眼眸黯淡无光着,却任由将夜的手刀落下,顺势陷入沉眠。   这一次,他在心魔状态时还存有一线清明。   未来呢?   在血色的识海里,恨意在心境之中回荡着,蕴着悲愿和痛楚。   谢衍站在早已封锁的识海通道边缘,他听到另一面传来的回音,那样狠戾,疯狂,字字泣血。   无可挽回,无有转圜。   他静默地肃立在识海里,听到竹林风起,听到血海涨潮,听到殷无极的心在无声滴血。   声音回荡。   “复仇——”   “同态复仇!” 第481章 镜花水月   无论殷无极的识海回响如何惨烈, 谢衍都该待在水面另一端。他没有立场越过这道区隔识海的天堑。   倘若相见两不言,他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崩溃边缘的情人?   是以这名不存实也亡的师徒名义, 还是以这遭人憎恶的仙门之主身份?   “我无颜见他。”谢衍连发声都哑然,唯有低眸,看向镜鉴的倒影。   波光粼粼,水面照出他如沉寂雪光的容颜。   他甚少这样审视自我,才忽然觉得陌生。   修道之途狭窄,人生亦不是旷野。   谢衍多是目视前方,执炬迎风,直面霜雪与寒冬,甚少回头望。   他总是很忙碌, 或是观照未来,或是俯瞰人间。他需要抉择的事情很多, 五洲十三岛, 多半依赖他, 他也几乎从不停下来。   谢衍是天下至圣, 是仙门之主。   在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时, 他也得担负起仙门的一切, 无论荣光或罪责。   此次北渊横遭妖兽屠城惨祸, 仙门的影子挥之不去。根据北渊的证据, 谢衍已有推测。   仙门内部矛盾外溢,有人妄图挑起仙魔大战。   仙门组织偏松散, 修仙强者更难制约, 谢衍管不住所有人, 只能用道德与法律约束,最大程度地限制。   仙门太大了,纵然他再如日月齐光, 也终有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这样不满仙门现状的修仙者亦有许多,或是不服他的决策,甚至意图从战乱中博取私利。   在和平时代,他们或许还有所顾忌,虽有不忿,但对圣人还算听从。   既是怕圣人惩戒,又怕在仙门陷入声名尽毁,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是在战火与灾祸降临时,圣人先力主治水,又逢墨、法两家宗主因天灾陨落,中洲权力真空扩大。   随即,南疆又驰船扰边,唯圣人坚守战线,不及休养,竟是一肩挑。这有多辛苦,全仙门都看在眼里。   同时处理这样的困境,已非人力可及,但谢衍依旧扛住了局面。   在有人感慨圣人是何等无所不能时,也有人注视到,饶是圣人,在这等高压之下,也露出疲态了。   一寸的裂缝,就足以撼动坚不可摧的神话。   这千载难逢的时刻,他们虽心怀畏惧,亦有野望滋生。   他们望着谢衍的背影,觉得也不是不可撼动,心想着:还不够。   离真正杀死圣人谢衍,还差一场战争。   身在识海之中,耳畔的风声已经不清晰,谢衍如今不能依靠卜算天机,却还是冷静推测着阴谋的轮廓:   “仙门和北渊关系转差,摩擦不断,但盟约并未真正取缔,尚有正常通行交流的渠道。因此,也未真正把对方列为敌人。”   “所以,有人利用魔修与仙门之间尚存的惯性,幕后者将内奸埋伏入启明城,引来北渊兽潮袭城,意图点燃仙魔的导火索。”   仙魔这个时候还未曾打起来,靠的全是一圣一尊的克制和情面。   可是局面依旧十分危险。北渊内部武力膨胀,仙门待魔修亦有鄙薄积怨。   只要添一笔血债,北线的战火,就会瞬间燎原。   至于北渊兽潮为何被引动,天道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谢衍虽然封印了天衍之术,心却如明镜:   “天道只是一把刀,但是借刀杀人者,在仙门内部。”   倘若仙魔大战能带来黄金万两,就永远有火中取栗者。   谢衍的改革尝试了千年,固然有些成效,但他修补的也只是仙门这座华美宫殿的表面,却更换不了横梁砥柱。   正是什么都掣肘,什么都困难重重,圣人这个厉行改革者才这样遭人憎恨。   他若不死,无人可以攻陷仙门;他若不死,也无人可以从他的光芒下出人头地。   他若不死……   谢衍轻轻一叹,最无法推算的就是自己的命运,“仙门矛盾外溢,有人借此离间仙魔盟约,挑动战争。此为阳谋……吾作为仙门之主,亦有失察失职之过。”   谢衍没想过、也根本不兴得为自己找理由。   他若是说几句不知情,不堪重负,或是未能及时察觉仙门内乱的倾向云云。   固然也是句句真话,却显得器量狭小,怕事畏难,担待不起圣人赫赫之名。   何况,仅是如此推说,他就能博得殷无极的理解,教他忍气吞声地揭过北渊承受的血与泪,继续配合他维持仙魔脆弱的和平吗?   不可能。   人非草木,有血性,有脾性,也有爱恨。   复仇是人性使然,何况是民风尚武的魔修。   殷无极现在彻底被北渊内部迸发的仇怨架了起来。而且因为波及凡人,他心中必然有对仙门的恨意,也会倒向战争一边。   谢衍静静料想,他不日就会宣战。   是时局在推动帝尊点燃战火,挥师向南,复仇之剑指向仙门。   圣人亦如是。   他若不卸职,就是仙门本身,仙门不会允许仙门之主向魔修低头。   谢衍就算查出了真相,告知了殷无极是何人挑拨仙魔盟约,那又能如何呢?   能彻底改变局面吗?或是,能阻止这场战争吗?   不,阻止不了,没有英雄或是领袖能够完全主宰历史的走向,他们顺着时间往前走,逆流而上的人,终究会被吞噬。   北渊想要崛起,合该有一战;   想要复仇雪恨,也合该有一战。   谢衍明知道殷无极是怎样的君王,他不可能阻止他的决定,也无力阻拦浩浩汤汤的浪潮,却仍然想要见一面他,当面向他陈情。   他没有指望博得理解或是原谅,仅是说一番话而已。   谢衍这样安静地想着,犹如沉默的雕塑,观照着识海的镜鉴。   忽然间,他透过水面看见了另一人的面庞。   明明是双修道侣,识海都连着,却无人敢逾越一步。   看见对方的身影,却沉默。   忽然间,殷无极打破沉寂,“圣人在识海观照,举棋不定,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淡漠:“……是想要与本座当面谈判吗?可惜,已经不存在这样的空间了,所以本座拒了圣人的信件,以此明志。”   他在水面倒影的美丽面庞,神情堪称空白,或许不知该用何种面目与旧情人相对的,亦有帝尊一个。   谢衍久未听到他的声音,一时怔住。   他往日沉稳执剑的腕负在背后,此时一颤,好似想要隔着水面,触碰抚摸情人的脸。   可这样太缱绻,不该发生在即将对抗的宿敌之间。   “圣人不是想找本座当面叙话吗,怎么,又无话可说了?”殷无极收敛情绪,停了停,望向他。   谢衍本不该做多余的解释,那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做了无用功。   “不是我。”谢衍垂眸望着水面,执着向他解释。   殷无极露出哑然神色,似乎未料到谢衍开口,不是与他谈判或是说服,仅是解释。   他随即颔首,“我知道,这种卑劣阴谋,不是圣人的作风。”   谢衍固然用谋略,但都是坦荡荡的阳谋,教人避无可避。殷无极出自他的门下,所以根本未曾怀疑,这必然不是圣人手笔。   “本座从未质疑圣人的道德与品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殷无极绯眸如焰,深深看去,似乎在克制着向他迁怒的情绪,道:“这样的信任,我与圣人之间,还是有的。”   好板正好疏离的语气。   谢衍听的心头如针刺,却还是强行忍着,轻声道:“我若是向帝尊承诺,定会查明始作俑者,还北渊百姓一个交代……如今,还有用处吗?”   殷无极无言。   谢衍从窒息的沉默中得到答案。   殷无极了解仙门的顽固与傲慢之处,赤眸宛如凝血,道:“圣人此言,着实天真的不像你。哈,真是好笑,就算圣人查出挑起仙魔大战的始作俑者,仙门难道就能真正刀刃向内,整治内部,向北渊交出罪人吗?”   “……”谢衍确实无法回答他。   “不如说,仙门根本不会承认,这是仙门的过错。”殷无极嗤笑着,笑容里有着对这等所谓“次序”淬血般的厌恶。   仙尊魔卑,这样根深蒂固的阶级之分,让道统也分了三六九等。和平时期尚不会这么明显,但此时……   若不是魔君兵临城下时,没有仙修会允许“仙门”这个共同体低下高贵的头颅。   就算主张者是圣人,也会被打上与魔有染的污名,推下神坛。   谢衍却不是怕事者,在大局之外,他亦有着坚持,道:“即使陛下觉得于事无补,我还是会去查。并非为了阻拦陛下的决意,而是枉死之人需要一个真相。”   谢衍此言不是作为一名掌权者,而是对公义的最后坚守。若他不肯做,在殷无极的对等报复中,掩在幕后的人,或许在乱局中再难浮出水面。   无意义也要做。何况真相怎么可能无用,总有人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这回,殷无极动容了,他道:“搜魂的结果,本座会通过隐蔽渠道转交圣人。望圣人守诺。”   即使如此难看的收场,他们还在竭力保持着君子的不言之约。至少,没人在识海中动手。   好似仙魔大战的裂痕还没有将他们隔开天堑。   可谁也不越过这道识海的屏障,两人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这场照面之后,很快就会成为敌人。帝尊若是向仙门宣战,必定会彻底封锁识海,圣人亦会。   这样短暂的对话窗口,或许是情绪失控中的殷无极刻意留下的。   “别崖。”在帝尊转身之前,谢衍唤住他。   殷无极微微侧眸,明知不该迁怒圣人,但他快克制不住心魔的狰狞面目,绮丽的魔纹漫上眉眼,仅是回眸,就是杀戮的邪魔之相。   他用手抚过面庞,掩藏这无差别的恨意,让神情逐渐回归冷淡,“圣人何事?”   谢衍今日的种种表现,很不理智,甚至还问了很多无意义的问题。他本不是这样多情的人,又何必……   在与圣人剑锋对决,暴露修罗杀相之前。   他们师徒,最好不见。   枕边人改换面目,生了仇怨,乃至相杀至死。这狼藉的千年又该如何撰写。   他要挥师南下,但是他的授业恩师,绝不会放他过去。   要杀他吗,还是技不如人,被他杀死?   对他挥剑吗?   他的神智消磨着,头顶亦然悬着随时落下的剑,他还能撑到何时?   还是,待到他完成复仇后,他会在谢衍公正无私的剑下,寻得他夙愿的终结?   在他思绪纷乱时,白衣墨发的圣人伸出右手,穿过识海的水面。   空间在此倒错,照他们毕生如镜鉴,那样相似。   “别崖。”谢衍的声音很温柔。   他甚至还隔着水面,轻抚他覆盖魔纹的脸庞,好似要克制不住地拥抱他。   却是镜花水月。   “谢云霁,你……”殷无极的牙关也在轻颤,他实在遏制不住这股灵魂的颤抖与悲鸣了。   似乎察觉殷无极赤红瞳孔的动摇,谢衍白若簇雪的指尖,勾勒过他的眼睫,缓缓摩挲。   这样隔着水面的相望不闻,谢衍的唇畔溢出一声叹息。   这股悲叹,是对命运的吗,还是他已经预见的未来?   他们明明那样痛,师徒相杀之时,也要杀至一人寂灭吗。   “别崖,若你毕生寻求巅峰一战,我亦会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   “倘若你恨我,执起你的剑,穷尽毕生所学,来挑战我。”   谢衍已有决意,他甚至在无意识地微笑。   作为师长,即使到了相杀之时,他还在教他的徒弟毕生最极致的一课。   “超越我。”谢衍倾身,用力握住殷无极还在颤抖的腕。   目光穿透他的表象,他的心魔,他最隐秘的不堪的欲望。   “……你来杀我!” 第482章 深恩负尽   水面重归混沌, 殷无极久久伫立,目送识海通道彻底封闭。   五洲十三岛时局瞬息万变, 他们不得不向枕边人操戈相向。旦夕生仇怨。   一圣一尊本该是无话不谈的大道同行者,最终这一面,却相顾无言,徒留叹息。   折返时,殷无极右手紧紧按着剑柄,保持着对心魔的警戒,徐行在涨潮的识海里。   道路两侧,碑铭底部没入血池,镌刻的名姓闪烁不详血光。迷雾重重, 照出他内心的彷徨。   近来心魔发动频繁,他时常意识不到自己被困于识海, 梦与现实的边界越发模糊。   “……心魔吗?”殷无极在迷雾中看见幻影。   恍惚间, 他回到了启明城停灵处, 城池暗淡, 望不尽的尸首被白布盖住, 无处不弥散着哀哭。   他在其中穿行, 视线越过亲人伏在尸首边的肩膀, 看向白布被揭开露出遗体, 妄图记住每个人的脸。   可惜,有很多张脸已经残缺不全。   他记住的, 也都是残缺。   这场惨战之后, 启明城没有多余的人手处理后事, 倘若要埋入黄土,又不知该挖多少新坟。于是主张请来陛下,求他燃起一把烈火, 送在妖兽袭城中罹难者一程。   幸存者们说:“如果是陛下来护送最后一程的话,也算不枉此生了。”   北渊帝尊至高无上,能请动他,来世也会受王气庇护。他们这样认为。   启明城外的原野,尸首皆卧在草席上,连绵布满偌大旷野。   殷无极主持祭拜,念过祭文,再弹指燃起冲天烈火,照亮黄泉之路。   炽烈的火焰也在他眼底跳跃,灼在他心的深处。后来他睁眼闭眼,总在那日的烈火中彷徨。   此时,识海里血雾的流动仿佛停滞,殷无极忽然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雾色里,凤凰花枝垂落。   繁花深处,有美人兮着罗衣,身形纤薄,墨发垂如丝绦,提着灯站在道路尽头,超越性别的美丽。   殷无极安静地凝望这位容貌绮艳的美人,形貌与他七分肖似,却美的无害,美的灼灼照人。   “见到夫君了吗?”那美人声音柔婉,绯眸凝望着他,好似一片华美的梦魇,   他纤长的手指抚过灯罩,臻首低垂,“……我明明那样热烈地爱着夫君,你为什么要封锁识海?你难道不知道,若是没有夫君的看顾,我定是活不下去,会枯萎死掉的……”   殷无极淡淡看去,神韵相似的脸庞,纤长的体态,是他惯用的化身“谢夫人”形貌。   这一个,无疑是他的心魔幻化而成。   当年殷无极变出这个化身,不过随性而为。“谢夫人”亦没有名姓,唯有谢衍唤他“卿卿”。   后来,他与师尊保持悖德关系,尤爱以此体验有名分的滋味,更爱见师尊露出别样的神情,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冠了谢衍的姓,留在他身侧,对外坚称,是他之妻子。好像说出口就成了真。   魔尤为狡猾,用漂亮的假面藏着心事,说些真真假假的情话,精心罗织着欺瞒天下的谎言,凭空捏造了一个深爱圣人的柔弱笼中鸟,温柔地骗着谢衍,讨他的宠,得他的怜。   说是骗了谢衍,实则,他连自己也一起骗。   不该存在的身份,藏着他作为魔君时永远说不出口的愿望。戏文话本真真假假,编织他的疯与梦。   倘若他未曾投注真挚与热忱,未曾这样以圣人的伴侣自居,这样象征着“情爱”与“软弱”的心魔,为何从他灵魂深处诞生?   殷无极冷眼看着,那“谢夫人”形貌的心魔,时而泫然泪泣,时而巧笑倩兮,疯癫而美,美也教人发疯。   心魔笑着哭,说破他心里隐秘的欲望:“……有时候,真想一生与夫君浪游于山海,放舟于五湖,每日渔樵耕读。或是大隐隐于市,夫君读书,我就侍弄笔墨。夫君弹琴,我就为他唱和……这样无忧无虑地相伴着,哪怕渡过凡人的一生……”   殷无极不与心魔多言。   倘若与之对话,恶欲就会顺着他的弱点,攻击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内心防线。他刚下定决心与师尊刀剑相向,这样的决意太残忍。   见他表面无动于衷,心魔覆上面庞,露出泪水涟涟的眉目,含愁带怨:“为什么要打碎这样的幻梦?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殷别崖,你在乎的到底是什么,江山,还是大义?可笑,这世上又有什么比得上夫君重要,你的至尊魔君之位,值得用与他生死相斗的代价来换得?”   殷无极一袭玄金帝袍握剑,垂眸看着那内心深处的软弱时,忽然觉得讽刺又好笑,“呵……”   心魔不解他在笑什么,尚顶着这张美人面目,字字怨怼:“夫君对你那么好,那样恩重如山……”   “圣人这一生,正人君子,俯仰无愧,即使是方才那般决裂情景,他也待你至诚,何曾负过你一分一毫?”   “……你有多无血无泪,刻薄寡恩,才会亲手点燃战火,用剑去伤害师尊——”   “你说对了。”殷无极拔剑,剑尖点地,就这样走向怨望的美人,含笑道:“本座确实无血无泪,刻薄寡恩。”   他手起剑落,将象征他之情爱的心魔当场斩为两半。   殷无极与心魔之间有着无数细密的红色丝线相连,心魔亦是他自己。杀死心魔,亦是否定自我,抹杀人生的一部分。   对心魔挥剑,等同自伤元神。他没有分毫犹疑。   美人躯体如同委顿凋零的残花,鲜血泼出一捧,染了殷无极的半边衣袖。   “仙与魔,真的能做夫妻?我与圣人,真能殊途同归?别开玩笑了,那些戏本子里的情话,怎么能当真呢。”   殷无极乐不可支,眼瞳是冷的,唇色却艳丽如血,“哈哈哈哈哈……本座又不是顽愚稚子,会信这种谎言。”   千丝万缕,依旧连在他与“谢夫人”的心魔化身之间。   殷无极却宁可被自己的鲜血淋透,承受劈开魂魄之痛,也要将这部分情思从灵魂里剖出去。   他兀自俯瞰心魔,大笑片刻后,使起无涯剑,手腕用力,剑锋朝上,逐一将那如血管般相连的丝线斩断。   每一根红线似的血管断裂时,都有血从其中迸溅,泼在他身上,将他的元神烫的斑驳。   殷无极忍着这锥心的痛楚,眼前迷蒙,却笑道:“挡在本座面前的,即使是自我,本座也会杀死。区区一个象征情爱的心魔化身,本座为何会斩不得?”   魔道帝王积年的威势,此时神光赫赫,俯瞰时亦有凛然神性。   殷无极斩罢情丝,才伸手抚摸横贯胸膛的剑伤,不觉得痛,却还在笑,笑岁月荒唐:   “不错,本座确实有过这般无甚出息的愿望,待在师尊身边,依附他、仰赖他的垂怜。就算他把我带回去,关起来,只要不离开他的身边,当年的我宁可被他养在深庭之中,做一株被他私有的花,只为他一人盛开。只要他肯在追逐大道时肯回顾,想起我,予我些许阳光与雨露,我就心满意足。”   “但那也是,快七百年前的愿望了。”殷无极审视着过去软弱的自我,幻梦里的浮光掠影。   他微笑着说:“……人是会成长的,本座为人君多年,事随时移,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变?”   “少年时,我只有师尊,将对他的思慕当做生命的全部意义,若是教我为他奉献一切,我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可少年已经出走太久了。”   他叹息,“久到本座与圣人地位齐平,看见当年未曾见到的风景,担上必须要用一生背负的责任,就再也做不了他的庭中花。”   他与谢衍,总有一段兜兜转转走不出的过去,名为师徒。   可他们从师徒出发,百年千秋,他们为知己,为伴侣,最终还是逃不过成为死生仇雠的命。   “我与谢云霁,明明谁也不负谁……最终,却是深恩负尽。”   殷无极掷下长剑,当啷一声,钉在蠕动的血雾上。他单手挡住唇畔。不住的黑血溢出他的唇齿。   他年少的轮廓,似乎随着他识海的波动,即将从血雾之中站起。   少年无涯君的容貌珠玉生光,将将从血雾中幻化出半截躯体……   未等其形成,殷无极攥住剑柄,向上一挑。   少年的他自己,被身为魔君的他一剑砍断头颅,无头躯体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脑袋飞了三步远。   殷无极俯身,拎着被枭首的少年的高马尾,将自己年少时的头颅拎起,与之对视。   少年青白僵冷的脸上,忽然唇齿含笑,睁眼说话:“殷别崖,你杀不死我的。”   殷无极眼眸似淤血,“住嘴!”   “你杀不死我的。”这会从血雾中站起的是“谢夫人”,声音婉转。   “谢夫人”的绯色罗裙染血,素白的双手轻柔地梳理着长发,向着身为魔君的真身靠近。   “你只要不停止爱谢云霁,我作为你的‘情爱’,就会不断重生。我并非是你能够从灵魂里剖去的多余部分,我从一开始就与你生长在一起,是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骨、你的内脏、你的头脑,是你的全部灵魂与力量……”   “住口!”殷无极仓促回顾,看着美人轻拂罗裙,执着花枝向他走来,笑容如同在审判他的死刑。   他脚下踉跄,似乎被什么绊到,却发现斩不断的情爱丝线依旧连在他的身上。   心魔的养分是他的欲望,爱火不灭,他即使杀死心魔一百回、一千回,又能怎样呢?   殷无极握剑的手开始颤抖,他如同看见什么惊怖的东西,直直望向血雾深处。   “你杀不死我。”   “无涯君”从血雾中走出,青年的手中执着为师长打制的簪子,静静地停在三步之外。   “无涯君”此时,刚好与魔道帝君殷无极对视。   人是不能和年少的自己对视的。   殷无极忽然呼吸一促,他看见青年时的自己,眼中隐忍又真挚的爱火,那温柔又濡慕的情愫,那孤注一掷的决绝……   情太浓烈,如同漫漶的潮水,向他奔涌而来。   可殷无极早在漫长的时光里,将自己雕琢成看似坚不可摧的模样。   他学会用谎言武装自己,学会进退有度,学会点到为止,学会将自己分割成不同的模样,用化身承载着多余的情绪。然后将其封存,或是掩藏,以此保证在谢衍面前的游刃有余。   他学着当年的圣人,强行把自己雕琢成一尊神像。   无爱无恨,大慈悲,大圆满,妄图做带领万魔泅渡苦海的佛。   但当殷无极也活成了另外一个他,他如何将师长的影子,从他的灵魂里割去呢?   心魔的化身们在他面前站定,即使被他斩杀,变成跌落在地上的头颅,被斩断的躯干,或是残损的肢体。   他们也在血雾里笑着,说:“你杀不死我。”   “你还爱着他,你瞧瞧你,早就活成了他的样子。你照着镜子,他也是镜中的你。你的影子里,也有他的影子……”   “你若弑杀师父,犹如杀过去的你,现在的你和未来的你。你杀死谢云霁,等同杀死自己。”   “还是说,当你弑杀师长的那一刻……”   “你就终于能从他的影子里走出来,断绝你的亲缘、情缘、仇怨……从此,真正成为他本身。” 第483章 仙门战乱   红日薄西山, 暮鼓声响起。   余晖之下,大雄宝殿的佛像端坐莲台, 宝相庄严,俯瞰众生,正是往世佛。   西洲并不与北渊毗邻,亦不和南疆接壤。   圣人踏足西洲时,才觉挥之不去的战争阴影稍稍褪去。   谢衍解剑,撩起衣袍,进入佛堂。   待他跨越寺庙门槛,站在庄严的佛像金身前。宝殿佛陀亦然垂首俯瞰他。   他听到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身披袈裟的老僧孤身坐在蒲团上,拨弄菩提子, 眉目慈和,在檀香缭绕中颂念经文。正是一位现世佛。   谢衍不信神佛, 不敬天道。无人可教他甘心折腰。   即使远道而来, 他也不是来参禅的施主, 而是有要事相商。   “谢施主。”佛宗背对着他, 双掌抵合。   谢衍向他致意, 片刻后, 他亦盘膝坐于蒲团上, 双眸如星, 单刀直入:“吾拜访西洲,正是有一事不决, 请佛宗解惑。”   “谢施主心中无惑。”   不料, 佛宗打量着他, 却语出惊人。   “何出此言。”谢衍问。   “谢施主的眼神,已有决意。”佛宗垂目。   谢衍眉峰一挑,他听出了佛宗的言下之意。   佛宗已是世外之人, 若是仙门与北渊相争,二圣不愿出山,沾染俗世因果。仙门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位高权重,肩负重责,惩奸除魔……他作为仙门唯一执牛耳者,许多事等着他做,也只有他能做。   圣人不应有惑。   “衍亦是俗人,心中生惑,何足为奇。”   谢衍锐利的眼望向看似如婆娑莲花的佛宗,笑了:“佛宗常年参禅,与青灯古佛为伴,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比肩大日如来?”   “……谢施主说笑了。”   “吾想过。”   谢衍与佛宗对坐,青灯暗淡下,阴影处是脊背略显佝偻的佛宗。   他却身在光明里,一袭白衣如霜,身影如利剑朝天,鲜明的对比。   他毫不忌讳地在佛像金身面前,说出亵渎言辞:“吾想过,有朝一日比肩天道。”   佛宗睁开眼,凝望着他。   “天道之下,仙魔必定相争,格局固定,生息湮灭……这样的世界,看不见希望。”   他微微仰头,光影落在他的睫羽上,道,“我们都是碌碌蝼蚁,生活在既定的轨道里,如此苟且活过百年、千年,直到大厦将倾。”   “他们说,此乃天命。衍对此有异议。”   谢衍转眼,唇畔微带笑意,却如剑锋。   “如今,衍已知晓,此非天命。”   佛宗默然。   “吾去拜访道祖,道祖避而不见。”谢衍静静道,“东洲边境,已有魔兵压境。在道祖眼里,东洲已是第二代的天下……”   “可一千余年前,二位圣人是如何劝服吾的……难道时间,真的会消磨圣人心性?”   “……”   “难道寿数将尽,二位圣人亦屈服于天人五衰?”   谢衍单手抵在膝上,观照沉默不言的圣人,有些言辞已经再无用处,他叹息,于是拂衣起身。   他白衣负手,站在佛像前,嗓音微寒:“若吾是佛宗,定不是‘我不负如来’,而是‘我为如来’。”   “圣人欲与天试比高。”佛宗叹息,“老衲不如也。”   谢衍这趟拜访,不需多言,就从佛宗的沉默与衰老中,知道了其孑然避世之愿。   在岁月里心气殆尽,连箭在弦上的战争也极力规避,一心清修的圣人,已是真正老了。   二圣早已服老。他们畏惧死亡,躲避争斗,实则是不愿对抗天道。   他们心里清楚,这场仙魔大战已是既定事实。   谢衍想:不必与之共谋。   时间不早,谢衍离开佛堂,拒绝了小沙弥的引路,将解下的剑从剑架上拾起。   这趟西洲之行,也要到此终结了。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恐怕是暴风骤雨。   平生知己少,他能够倚仗的人,自他成圣后就再也不存。   若世上无高山,他就成为屹立天地间的高山。   在登上云舟,谢衍回眸一望,情劫的幻影仍在凝望他,好似万般深情。   “‘不负如来不负卿’吗?”   谢衍淡淡地想,“若有朝一日,我为如来,定不负卿。”   可这惨淡的时局之中,死生师友,谁又能不负谁?   *   萧珩已在三洲边境陈兵已久。   在这风起云涌的局势里,他这个手握刀兵者,偏偏沉得住气,陈兵就是陈兵,从不轻举妄动。   大军存在,即是威慑。何况随时能进入战争状态,变防守为进攻,更是可怕。   仙魔盟约破裂后,两边彻底断绝往来。   启明城之殇后,北渊各城将未来得及离开北渊的仙门修士扣押不放,仙门抗议。北渊不应,又陆续断绝了商道、经济等往来,对话的窗口彻底封死。   这也激怒了仙门方面,也不认启明城遇袭是仙门手笔,坚称有他人挑拨,甚至还质疑这是“苦肉计”。无他,这种罪名是不能稀里糊涂的认下的。   在此局势下,圣人保持了沉默。在其位,谋其政。仙门之主的位置注定了他不能低头,连清查真相都只能暗中为之。   同时,南疆的滋扰也更频繁。倘若北边真的开战,中洲仙门就是两线作战,腹背受敌。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结束前,萧珩见到将夜在黎明前带来魔君的旨意。   “时机已到。”将夜向他转交魔君令,声音沉肃。   “宣战诏书已拟定,就在刚刚发去仙门,你该出发了,萧珩。”   在清晨蒙蒙的雾色中,将军披甲执锐,点兵沙场。   前往仙门有两条线,一条通往东洲,另一条则是通往中洲。   陈兵此处,可虎踞边关,随时可以拔营向前,向两线进发。   离他们向东大约三十里,是一座仙门的边境城池。出师必捷,先下一城,这是君王的死命令。   萧珩要的是一支精锐,一支悍不畏死的精锐。   仙门术法精妙,在守城上造诣非凡。想要快速夺城,免不了流血牺牲,何况此战必定要赢。   若是出师不利,就会让人觉得北渊魔兵“不过尔尔”。若是魔兵武力威慑是伪命题,北渊的矿场就是怀璧其罪了。   萧珩扫过各个修为精深,军功卓著的魔兵,沉声道:“上有七旬高堂的,下有未足岁婴孩的,出列。”   夜色昏昏,没有人出列。   回答他的是整个军营校场的寂静。   萧珩皱起了眉,他抱着臂,锐利如狼的眸光扫过阵列,道:“是家中独子的,出列!”   回答他的是肃杀的风,与魔兵沉默而坚忍的目光。   其中包含的意义,就连他这样的沙场宿将也哑然。   忽然间,不知是哪里爆发出一声大喝,道:“元帅,我愿请战!”   随即,千人来和:“我请战!”   “好小子们。”萧珩端起酒碗,迟迟饮不下这盏壮行酒。   最终,他还是一饮而尽,将酒碗摔在地面上,“出征!”   在黎明之前,铁蹄踏过,飞尘扬沙。   殷无极站在曜日坡前,看着夜色中幽灵般的精锐铁骑悍然越过天道结界边境,目送一程。   月的光晕中,他看见天道结界彻底打开了。   就好像在等这场战争,等了许多年。   *   天元历606年,仙魔大战开始。魔道元帅萧珩率军悍然越过仙门边境,速攻仙门东侧门户,连下三城。   王于兴师。   疾驰入九重天帝京的传令官,传来捷报。   “大胜,大胜!”   往来魔民纷纷侧目,见疾驰的马扬起尘沙,似乎也被这战胜的气息感染。   无人阻拦捷报传,报捷者径直越过宫门,在欢呼声中脚步不停,直抵帝尊天听。   殷无极与朝中臣子议事未毕,共同走下宫前楼梯,前来相迎。   殷无极双手扶住他,请他站起,“前方战况如何?”   传令官道:“禀陛下,仙门内部管理混乱,边境城防空虚,我等连下三城,大胜!   “萧元帅在边境陈兵许久,虽然一开始仙门还有防备,但后来见我们迟迟不动,以为我们没胆子动,后期守备懈怠。元帅得到您的旨意后,立即组织敢死精锐作先锋,星夜兼程,先下一城,攻其薄弱,切断情报和物资运输。后面的城池迟迟收不到战报,成了瞎子聋子,见魔兵压境还反应不过来,只得仓促应战,攻上城门时,元帅悍然一击,直接斩了城主……”   “仙门这‘第一’的位置坐的太久了。”   殷无极得知大胜的消息,心头石头落了地,终于面露微笑,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传令官扶起。   他转身,对群臣道:“一旦失去了危机感,就会怠惰。即使仙门幅员辽阔,能人辈出,那又如何?”   “倘若仙门人心浮动,不愿为了‘仙门’而战,再强的战力,再充足的资源,再辽阔的土地……怎能敌过我北渊上下一心?”   “天下无敌,也是一种诅咒啊。”   人心浮动,这的确是仙门最大的弊病。   儒释道三教道统相异,即使被捏合为仙门,也不过是谢衍名望如日中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仙门之主罢了。   谢衍对于仙门的控制程度,已经极好。   但是之前的水灾堪称千年难遇的浩劫,圣人动用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去挽救凡人生命,在与天灾的争斗中,中洲仙门牺牲惨重。   倘若那时他下令关闭山门,保存战力,此时面对仙魔大战也不会如此被动。   微茫山上,儒门三相被召集起来,他们刚刚看着七贤几位先生离去,显然是带着任务。   先前水灾时损毁的宗门建筑,此时还未修缮完毕,很快,战报又至。   风飘凌心事重重:“师尊刚刚从西洲回来,禅宗表明意向,此次大战,佛门不欲参战,只要北渊不打到西洲去,他们就是要作壁上观了。”   “那启明城遇袭,到底是谁从中挑拨……”白相卿迟疑,“北渊魔修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仙门这里也是未听风声。说到底,仙门那么大,我们虽然有些积怨,但实际上没有加害魔修,总不能教我们也为他人罪行买单吧。”   白相卿的看法,也是仙门其他修士的心声。   仙门修士有着相似的认同,召集他们的是大义或是救世之类,他们会不惜己身,在圣人的带领下奔赴战场,死而后已。   可是,这次他们莫名背上了加害者的名号,这让以正道自称的仙门众人也难免产生自我怀疑,甚至战意也没那么强。   “……事发仓促,面对这股汹涌的仇恨,我甚至都对我是否该拿起武器对抗魔修,产生了怀疑……这场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错的是他们,还是我们?”   天问阁之外,白相卿的疑问,也入了刚刚回来的谢衍之耳。   谢衍随手放飞白鹤,旋身,轻轻拍了拍两位弟子的肩膀,道:“战争没有意义,只有利益。”   就在边境三城被攻破时,收到败北消息的“道子”宋澜,也迎来了意外的拜访者。   “世家想要离开中洲,投靠我们道门?”   无事不登三宝殿,宋澜正焦头烂额着,忽然听闻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愿意背离圣人谢衍,加入他的麾下,当然会见上一面。   主客相谈甚欢,但在送其离开后,宋澜固然再自负,也不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圣人谢衍更强,值得强者来投靠。   何况是家族搬迁于东洲,强者尽数改弦易辙。   他心中有疑虑:“听闻东洲战况吃紧,就往来投靠,看似是雪中送炭……此事蹊跷。”   “君家家主说,与谢衍不睦已久,此番是见东洲遭到魔修威胁,欲献上绵薄之力,投诚道门……”   他的理由很完美,宋澜徘徊片刻,着实没想出答案。   宋澜也有私心,若是能充实道门力量,得到重要战力的加持,他又并非谢衍那边的,当然选择隐瞒不报。   毕竟挖墙脚一事,摆在明面上,实在难看。   宋澜面临仙魔大战时,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与仙友守望相助。   他想:等到世家投靠既成事实,只要道门少在仙魔大战出力,保存力量,战后东洲的势力还能加强……   届时,中洲儒道削弱,东洲道门势强,或许谢衍就能将仙门第一的次序让出来了。   “战争也是一场博弈。”他想,“战后,五洲十三岛的势力格局,或将大变。说不定,谢衍维持千余年的太平盛世,要结束了。” 第484章 战争阴影   萧珩领命出征, 早就做好了打逆风局的准备。   沿着东线一连打下三城,虽然也遇到抵抗, 但比预估的小太多。   旁人或许会庆幸仙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萧珩驰骋沙场多年,不妙的预感让他心里打鼓:不对劲。   三日围城,又拿下了一座边境要塞。城门洞开,北渊魔兵披坚执锐,分开两侧。   萧珩正一手握着那仙门城主的头颅,大步流星,踏入硝烟散尽的城门。   除却分神修为的城主外, 负责镇守边境仙门大城的,竟然只有一些修为普通的仙门弟子。   萧珩是渡劫大魔, 这可是北渊主力, 何必与其相争。残余仙门修士并无死战之意, 在城主败亡时纷纷缴械投降。   “把城楼上的仙门旗帜降下, 换成陛下的旗。”他扬起手, 命令道。   两名魔兵双手捧起玄金色的“殷”字王旗, 登上城门, 一拉, 更换旗帜,再向风中一扬。   城头变换大王旗。   篆体的“殷”字, 在天穹下展开。风起了。   仙魔大战的硝烟实在过去太久了。久到再度燃起时, 北渊魔洲早已换了人间。   城中势力皆卸甲投兵, 城池肃杀,萧珩走到被魔兵押解的仙门修士前,有些是投降, 有些是被俘虏,露出或憎恨或畏惧的眼神。   一名脾气爆的修士见萧珩接近,梗着脖颈,大声啐了一口:“魔修!滚出去!滚出东洲!”   萧珩压根没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与亲卫道:“投降了?去每个宗门的驻地都看过了吗,都挂着白旗?”   “遭遇了一些抵抗,按照元帅的吩咐,都镇压了。”亲卫道:“要不要杀?”   “很好。”萧珩颔首,“仙门以怨报德,我们也该给点颜色看看,点几个人,随我走。”   那些被俘虏的修士闻言,纷纷怀疑:“魔修卑劣残虐,难道要屠城?”   萧珩在阴影里回眸,冷冷道:“谁要屠城?别把魔兵看的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仙者一般。”   “若是老子要屠城报复,早就在进城时下令魔兵不封兵刃,先杀个三天再停。现在连你们这群孬种的脑袋,都好端端地在脖子上,先跪着叩谢陛下隆恩吧。”   “陛下有言,仙门牵连凡人在先,可恨可诛。但如果我们为了复仇,也将屠刀挥向更弱者,这和仙门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萧珩居高临下地看着牢笼里的俘虏,嗤笑道:“记住了,魔不屑与尔等为伍。”说罢,他转身离开。   俘虏们气的吐出一口血,竟然被魔修轻蔑鄙薄,还是有生之年第一次。   白日昏昏,萧珩大步走向魔兽,翻身登上,一扯缰绳,露出嗜血的笑容,道:“走,将士们,先去镇压反抗者!”   慢慢吃下一座城的时间成本极高,他没功夫。   萧珩并不是为了治理而夺城,需要取得人心;而是要借此为跳板,取得资源,以战养战,去打通下一个关口。   太激烈的手段会激化矛盾,只要能短时间内消灭其反抗能力,使得后方战线不会成为负担就够了。   暂时的驻地里,沙盘上勾勒仙门的复杂地形,上面摆着密密麻麻的旗帜,萧珩看的专注。   “继续向东,可以深入东洲腹地,要不要剑指长清宗?道祖会不会出手?不、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他分析。   “……中洲看似疲弱,不过据说,圣人谢衍已离开南方战线,他到底在哪里?这还没有确切情报。倘若贸然踏入中洲,遭遇圣人,老子可打不过……”   仙魔都是老熟人了,萧珩又不是没见过圣人的剑,他很确定自己无法与之对抗,百分百会死。   他这样的聪明人,虽不畏死,也不会毫无意义地送死。最适合他的战法,当然是田忌赛马。   只要不遇上圣人,是谁都行,他都有一战之力。   圣人虽强,拥有决定胜负的能力,也仅是一人。他无法出现在每一条战线上,守住每一座城,只能去调动仙门的部署。   萧珩随即思忖:“仙门注定无法统一调兵,宗门各有各的利益,平时游刃有余时还好,一旦面临危机,谁会贸然来援?就算接到圣人令前往守城,也是将仙门精锐调动到最关键的城池,其他城池,多半是放了的。”   萧珩研墨写信,是给帝尊的绝密军情:“东洲看似势力强大,但是道祖退隐,‘道子’宋澜上位,内部尚且不稳,又对师弟叶轻舟颇多猜疑防备。这一路打来,臣料想,是东洲道门还没有拿出根本的决心来对抗北渊,与中洲儒道有隙,未能第一时间配合圣人的步调,就想着先牺牲外围城池拖延时间,再去找盟友驰援,以此保存自身实力……如此,还是太小看我们的决心。”   “……陛下,臣判断,只要一鼓作气贯穿这条中枢,就能打到长清宗。虽然最后大概率吃不下这些城池,但也能拿到足够多的筹码进行谈判。陛下,您出手的时候到了。”   这边是君臣最终商议的结果:先不把魔兵全部开进仙门,萧珩带先锋探路,倘若顺畅地夺得据点,有了支点,后续殷无极带着兵马将会陆续进入仙门领地,全面开战。   魔道帝尊殷无极压阵,就是为了防范三圣出手。   与其说是三圣,不如说,最难缠的对手还是他的师长,圣人谢衍。   殷无极将九重天的政事交接给陆相,令凤流霜留守帝京,随后踏上帝车,向边境驶去。   他先前在帝京频频露面,与大臣高调议事,也是为了麻痹仙门,不走漏风声,让仙门在北渊的钉子做出错误的判断——仙魔大战不会这么快开始。   在萧珩星夜越过仙魔边境时,铁骑如狂风掠过,斩杀第一名仙门修士时,战争就已经真正开始了。   血债,要以血来偿还。   启明城之殇并非开始,亦不是终结。这亦不是偶发性的悲剧,即使没有此事,战争未来或许也会因为另外一件冲突而爆发,根源在于长久以来的隔阂。   北渊魔修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踏着仙门的血,突破那条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高低尊卑的分界,向上奋力一跃。   殷无极站在仙魔的边境处,迈步越过,疆土分界的两边已经没有差异。   他在仙门本该被削弱些许的实力,此时却无限接近于站在北渊大地上的感觉。   “结界已经消失了……”殷无极讽刺地勾起唇,轻笑一声,“就好像时候到了,天道打开了笼子,放出了两只蟋蟀,看着它们角斗一样。”   明知如此,他还是被命运推向此处。   不得不打,不得不战。   弥合不了的天堑,难以化解的仇怨,坐二望一的关键节点……他为君王,代表北渊,北渊亦需要他站在这里,非人力可扭转,而是人心向背。   君王的背后,是黑压压的魔兵,皆是披玄甲,挂黑旗,向着近在咫尺的仙门望去。   魔兽怒号,铁甲凛冽,壮声未歇:“复仇——!”   与此同时,中洲仙门,流离城故道附近。   圣人的部署正在陆续成型。作为儒道的圣人,他首先顾及的是中洲的安危,中洲也的确最危险。   毕竟,中洲在水灾中受损最严重,南方还在频频受到外敌骚扰。许多修士是刚下了治水的前线,就投身到战备中,没有片刻闲暇,自然容易被乘虚而入。   “魔宫元帅萧珩,带着先锋往东去了?”谢衍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是一怔,“没有来中洲?”   谢衍不动用天衍之术时,最头疼的大概就是和萧珩这种老将玩战术。   从战略上,他大概能推测出萧珩的目的;但是从战术执行上,萧珩成名于战场,虚虚实实,声东击西,或是明修暗度,这些手段奇诡多变,难以预测。   毕竟,谢衍是儒者,不是将领。术业有专攻,带兵一时确实也不该他来。   “没来。”兵家宗主李重景拧着眉,说道,“圣人,或许我们都想错了。”   “如果北渊欲进攻中洲,自然要走流离故道,在此布置的确是必要的。”   “但是北渊打的是仙门,未必要直指中洲。他们这第一战的思路,并非是要取得关键一胜,而仅仅是‘胜’而已。”   谢衍又看了一遍地图,叹息道:“我们都认为,北渊速攻,是打算迅速拿下关键的城池,却不料,北渊更注重的是首战的政治意义,要的是士气。”   旗开得胜的效果,远比首战就是苦战强得多。   “不过,吾也将圣人令发往东洲,令宋澜布置战备,为何东洲边境的防备如此疲弱……”   谢衍冷笑一声:“道门并非积弱,在边境拖住魔兵的效果,远比等着魔兵打开缺口,深入东洲好得多。战线不会骗人,被连下三城,只可能是边境防守空虚,宋澜此子,压根没如我所说,向边境大城派遣战力出众的大能。”   “都是些虾兵蟹将,被魔宫元帅带着魔兵精锐一锅端,又有什么稀奇?”   “若是进攻东洲的仅是魔宫元帅萧珩,以道门的实力,就算无法杀了他,也能将其阻在半途。现在呈现这般兵败如山倒的局势,无非一点,短视避战,不愿死自己人罢了。”   谢衍的漆眸,在焰火中却是冰冷的:“……在这等危急时刻,也要将个人私利置于仙门大义之上吗?”   “圣人要前往东洲阻击魔兵先锋吗?”油灯下,李重景敲击桌面,问道。   谢衍展开地图,垂目观看片刻,无奈道:“若是吾被调离中洲,谁挡得住魔道帝君?”   李重景也是重重叹息。   圣人与魔君,是公认的一对宿敌。   何况,近些日子,圣人与魔君有私的流言又甚嚣尘上。圣人在部署的时候,也顶着异常的压力。   倘若谢衍主动选择避战帝尊,或是未能在遭遇中占据上风,要么是流言坐实,身败名裂,仙门之主自请下野;要么就是圣人神话不再,金身打破,天下第一让贤。   对于现在风雨飘摇的仙门来说,谢衍就是定海神针。   毁了他,等同毁去仙门最后一个能够镇住仙门的领袖。   若是一个不慎,仙门分崩离析之日,就不远了。 第485章 何为战争   天元历607年4月, 魔道帝君殷无极挥师南下。东洲避战多年,不敌魔道大军, 节节败退。血流漂杵。   就算后方再粉饰太平,也无法掩饰战线的告急。宋澜作为道门当前的话事人,自然是最坐立不安的那个。   他刚刚结束了议事,问过满座长老宗主,有谁肯自告奋勇,去前线阻挡魔修,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最终还是没商议出个结果。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尊修闭口禅的大佛。   甚至是最新投诚而来,主动要求参与议事的几名世家大能, 也都像是个撬不开的蚌壳。   “看来诸位并没有为我道门奉献的担当!”宋澜见实在叫不动人,在不快中拂袖离去。   他不得不承认, 平日里他们愿意捧着他这位“道子”, 是看他是道祖之徒、是名正言顺的道门继任者的份上。   目前以他的资历和威望, 想要让这群老不修压上家底儿为他出生入死, 基本等同痴人说梦。   宋澜兀自恼怒:“就算是因为启明城一事报复, 也该有限度。掀起仙魔大战?怕不是那魔头还记着千年前的仇怨, 得了一个借口, 就迫不及待地挥师东进, 拿平时不睦的道门开刀。笑话,怎么不见他对他那位道貌岸然的师尊喊打喊杀?”   当然, 这也就是几句气话。   宋澜知道, 且不说谢衍本人就在边境线上镇着, 中洲仙门本就因为先前的灾难动员起来,此时圣人令尚未撤销,又长期面对南疆方面的进攻, 早就做好了全面战争准备。   魔君与仙门打交道多年,彼此之间谁不知道谁。   此时反目为仇,一边是刚刚打退天道灾劫的圣人,一边是道祖退下来,他这个刚上位的二代地位还未稳固,底下一群论资排辈的老祖宗,谁是软柿子,谁外强中干,难道还不明白吗?   殷无极看着疯,却不傻。无论外界炒作的有多热,他才不肯刚开始就打仙门主力,与圣人真刀真枪地干上,那只会让他人渔利。   说直白点,他捏的就是软柿子,谁叫他道门换代,实力不行呢?   都到了战火燃起时,可不是什么点到为止的比拼。扑上来撕咬的是虎狼,道理就是弱肉强食的道理,难道还得先说上几句道德经?   刚刚从中洲抽身回来的叶轻舟抱着剑,疾步走入偏厅。   叶轻舟见师兄愁眉不展,唤住他,“师兄,我愿出战。”   “师弟?”宋澜抬首,见到师弟,也是一怔,他没料到叶轻舟会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返回东洲。   比起感动师弟愿解燃眉之急,他最先产生的是师弟违背自己命令的不悦。“叫你去支援盟友,你怎么此时回来了?”   “东洲更需要支援。”叶轻舟道。   他清楚,师兄不想让他靠近道门的权力中心,更不欲让他在此时大放异彩。所以,师兄把他支去中洲,表面上说是支援盟友,可只是派遣他和一些边缘弟子去中洲,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发配无异。   叶轻舟领命去了中洲后,发现中洲仙门各司其职,合力挽救凡人。   虽然仙门同侪待他颇为礼貌,但谁也没时间去管他这位隔壁来的大少爷。即使叶轻舟自请领任务帮忙,也就是分配他一些轻松的活计,主打一个不让金贵的道门剑神受伤。   他坐了一阵的冷板凳,就听闻仙魔大战开打了,目标就是东洲。   圣人诸事缠身,自然是没空见他的。叶轻舟识趣,没等中洲仙门赶人,他向圣人留书一封,回来了。   “……师弟回来的正好,为兄现在正犯难着。”宋澜很快转变了态度,热络地前往相迎,“若是师弟愿意出战阻截魔兵,危局可解!”   真的可解吗?道门偌大,隐世大能众多,平时分利益的时候人来的比谁都齐,宋澜为坐稳道门之首的位置,笼络的时候也很舍得,也的确借此建立了初步的声望。   关键时刻,他平日里好处没少给,但竟然一个都喊不动!   宋澜心下恼怒,咬着牙关思考对策时,却蓦然想起当年圣人东巡时的盛况。   这些动不动给他甩脸子的老家伙,在东巡的圣人面前多么的卑躬屈膝!   圣人若是和颜悦色,他们个个恨不得腆着脸贴上去,单方面声称是其多年老友。   真是可恨。   道祖不再出手庇护,宋澜才体会到何为人情冷暖,此时也顾不得防备师弟,执手向他托付道:“师弟,你只需在白云关附近阻挠魔宫元帅三日。”   叶轻舟历练云游后,身上轻狂的游侠气息散去,在去过灾劫前的中洲时,他似乎又变了不少,沉稳许多。   “……虽然并不在萧珩那厮的方向,毕竟魔君在东征的魔兵之中,轻舟师弟,倘若你判断不敌萧珩,或是与那魔头照面,即刻撤走,其他人……不必管其死活。只要师弟安全归来,师兄半句不怪你。”   宋澜此言护短,确实也是发自内心。   毫无疑问,他忌惮叶轻舟。作为天才光芒下暗淡的一员,宋澜面对叶轻舟时,总有种当年面对如日中天的圣人时,那股被骄阳遮蔽的愤懑与不甘。   最矛盾的是,这份师兄弟情谊是真的。宋澜虽警惕师弟威胁自己地位,但也是后来的事了。他在道祖常年云游时,是真正做了长兄,手把手将师弟从个半大少年抚养至今。   经历的时间是真的,师兄弟的罅隙也是真的。   宋澜或许会边缘化叶轻舟,却不会真的想他去死。他身居高位,却保着兄弟的闲散游侠生活,实在难说他是好还是坏,是顾念手足亲情还是薄情寡恩。   或许在淡泊名利的叶轻舟眼里,师兄愿做道门的继任者,他不必承担过重的责任,束缚自己的剑,或许还是件好事。   叶轻舟攥紧剑柄的手终于松开,紧绷感消减了点,神情随之舒展:“嗯,师兄放心。”   宋澜为了当好这道门话事人付出许多,如今解了燃眉之急,他终于有心思寒暄,“师弟此次前往中洲,可有什么收获?”   叶轻舟顿住,陷入深思,“……中洲儒门,似乎和道门很不一样。”   比起道门各派孤傲不群,各扫门前雪的作风,儒道的宗门,有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气质。   “他们,中洲的修士,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仙门的一份子。”   叶轻舟回忆起他看到的种种,“到了后来,不必圣人指派,每个人都自发地去救灾,或是奔赴战场。他们……悍不畏死,甚至死在拯救生民于水火的过程中,是殉道殉节,是毕生追求的光荣。”   “我听闻,法家先宗主,死时甚至不曾保有尸身。墨家钜子,死不旋踵。到了二位的境界,活着很容易,死却不容易。但他们依旧牺牲了,为对抗天灾,殉道而亡。”   “师兄,我们,合该顺应天命吗?天总是对的吗?”   宋澜也愣住了,在他听来,这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儒释道三家各据一洲,他们除却同为仙门,传统截然不同。圣人是仙门之主,从地位上有号令他们的权力,但是平日里圣人也不怎么号令他们,都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   宋澜光凭借情报,实在难以理解中洲仙门所作所为。   他们为了谁?   为了圣人吗?难道是被他威慑,或者是逼迫?   悍不畏死?殉道殉节?   千百年的清修,崇高的地位,追求的飞升梦想……   死了就成为一抔土,什么也没有了,这样也不悔?   叶轻舟从师兄难掩波澜的眼神中,看穿了他的疑惑与恐惧。他比起魔修临近的威胁,更加恐惧着这样的仙门,越理解不了越恐惧。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师兄此时的觉悟,还及不上圣人。”   被师弟变相的指责时,宋澜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那种被亲近之人否定的羞恼,让宋澜一口气顶不上来。他甚至想说:“毛头小子,你懂什么?”   要知道,那些恶心人的老东西都是他挡着,无论是存心拉拢,还是虚伪应承,到底没碍着师弟的眼睛,扰他修剑。师弟长年在外云游,又怎知他肩负道门重责的苦?   但他现在无法对为他解决难题的师弟发泄,只得咽回去,化作一句:“请师弟指教。”   言语森森。   叶轻舟越是修剑,越是心境澄明,黑眸温润。他虽然避免与师兄争锋,但话里藏着剑意:“师兄,你站的太高了。山高雪冷,等到你走下清净山,看一看所谓战场,才会真正明白……”   “明白,何为战争。”   战争,修真界已有六百余年,没有真正的战争了。   上一场仙魔大战,来的匆匆,结束的也很匆促。   圣人谢衍在剑门关伏击魔尊,一战封神,从而奠定了他作为仙门之主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时的魔尊赤喉,虽然修为是魔尊,却没有完成统一,不过只是魔洲一方诸侯,临时纠集军事联盟,前来仙门掠夺罢了。   列土封疆、深陷奴隶制沉疴弊病的北渊没什么威胁。   传承断绝,资源匮乏,好勇斗狠,仅靠着一股蛮力掠夺,仅是个草台班子。   现在的东洲,面对帝尊麾下魔兵,却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支成建制的,有最高统帅,经历过统一训练的正规军,其背后更是生产力大发展后,矿产资源丰富的一整片大洲。   黑云压城,白云关。   白云关附近是白云观,在道门也是历史悠久的道观。观主叶轻舟识得,当年道祖护着他们时,观主一口一个道祖弟子,热络的不行。   此时魔兵已至,白云观却让他吃了闭门羹。   “观主在闭关参悟。”这样敷衍的理由,白云观恨不得将“勿扰飞升”四字贴在门上。   叶轻舟青袍斗笠,佩剑站在城楼上,远望着飞尘扬沙,沙尘中挥起了黑旗,再近些,尽是黑旗。   剑客擦拭着名剑千里,沉着地对着宛如热锅上的蚂蚁的城主道:“遭遇这样的敌人,我们偏安多年,总想着保全自身,却不理会道门的、仙门的利益,一触即溃,难道不正常吗?”   这一路上,他布衣走来,看见种种世情。   魔兵没有攻击凡人居住的城池,这一路南下,作为先锋探路的魔宫元帅甚至没有碰沿途村镇,都在定点打击道门灵山大观。   即使是仙门先坏了规矩,对启明城下手屠城。这条“修界事,修界毕”的底线,却是魔修坚持下来了。   叶轻舟从战场路过时,看到的也都是道门弟子与魔兵的遗骸。后北渊魔兵来人收敛,道门却没有人来,于是魔兵在打扫过战场,回收遗物后,也就一并把敌人埋葬。   也曾都是体面的修真者,暴尸野外,未免难看。   萧珩作为魔宫元帅,尸山血海走出来,战场上更是万人屠,恨他的人自然无数,但那都是立场之别。   但他对敌不屠城,不杀俘,治军严厉,不奸/淫,不掳掠,不偷盗。   这样的严格要求,在北渊统一之前就将其写进魔兵军纪,至此已成铁律,违者斩首,夺去从军荣耀。受此人所累,其家族姓氏永远抬不起头。   即使从敌对角度来说,叶轻舟认为,他也是一名可敬的将军。   “来了。”叶轻舟看着魔兵由远及近,铁蹄席卷狂沙,顿时神情一肃,“准备应战!” 第486章 是非曲直   “在下寻访过世间最精妙的剑意, 曾以为,剑应当毫无迷惘, 直到将眼前之敌斩杀殆尽。”   世间万物,是非曲直,总该有个答案。叶轻舟一直这样坚信。   魔兵将至,他该是固守还是出战?   师兄给他的要求是固守。只要拖延三日,师兄承诺,要组织道门精锐展开反击。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叶轻舟认为,他既然有这个能力,就该选择出战。   剑修从不惧战。   道门剑神难得身着长清宗的黑白阴阳游鱼道服,从城楼上降落时, 衣袂随风飘动,道骨仙风。   一人一剑, 他站在数万大军面前。   银铠朱袍的将军跨坐在魔兽上, 一甩缰绳, 魔兽载着他走出魔兵阵列, 与叶轻舟对峙。   “北渊魔宫, 萧珩。”   果不其然, 来者是魔宫元帅。   萧珩哈哈一笑, 声音说不出的轻慢:“这一路打过来, 老子遇到了一路的缩头乌龟,就没打过一场痛痛快快的仗。到了这儿, 老子才算见到东洲仙门的骨气。”   “魔宫十万大军在此, 你敢接战, 有种!是个人物。”   这次出征对外说是三十万魔兵,至于有没有,萧珩嘴上净往夸张了报, 反正虚虚实实,叫人摸不透才是兵家至道。他今日带了多少,他反正报十万,能忽悠一个是一个,也没人能说出个精确数目。   萧珩当然不是剑修,纵横疆场多年,他少有与人一对一单挑,更擅长兵家手段,军事谋略是一把好手。   但是在战场上直面他,叶轻舟能感受到,这位名将笼罩魔躯的魔气凝练厚重,经过千锤百炼,远比他要强。   叶轻舟出身名门,持剑浪游,顺利地踏过渡劫门槛。   天下谁人不识君。谁都知道他是道祖弟子,与他比剑的人虽多,名声虽盛,但是真正能抛却顾忌,与他打生死之战的,一个也没有。   直到圣人出剑指点,不过三剑,教他看见天渊之别。   从此,他更加专注地参悟剑意,将身上独属于天骄的气质逐渐打磨的光华内敛。   “道门长清宗,叶轻舟。”叶轻舟行了一个执剑礼,自报家门。   这是他与人比剑时的惯用礼节。   “没有生死之战的觉悟啊。”   将军一眼窥破其中门道,笑道,“将战场视为比武,叶剑神,你的剑,是杀人的剑吗?”   “也罢,来过两招。”   他话锋一转,又似乎很有耐心,至少远不像他那么大张旗鼓地攻白云关的架势。   他在白云关看见叶轻舟,当即就知道,这位是道门派来专门拖延北渊魔兵攻城略地的脚步的。   萧珩带着大军在这里磨洋工,甚至不打算速速夺城,又在等什么呢?   叶轻舟不知道。   这一场阵前的比试就花了半日。   萧珩似乎无心与他真打,仅仅是用枪术应战,出手亦不是步步绝杀。   叶轻舟的剑,似乎也产生了迷惘。   待到太阳落山,叶轻舟浑身紧绷,左臂被刺伤,单膝跪地深深喘息。   萧珩下盘极稳,持枪格挡住了他的剑气,顺势反击。当然免不得挂了几道彩,却还是呼吸绵长,看上去还能再战三天三夜。   他还是决定鸣金收兵。   “明儿再见,叶剑神。”   他转身时,意味深长道。   魔兵似乎不欲强攻白云关,而是将这道绝关包围起来。萧珩不贸然攻城,守关的道门修士也出不来。   围而不打。   在附近的驻扎地,萧珩给自己上过药后,大马金刀地坐在篝火前,手里把玩着令牌,对着白云关的方位自语,似乎在遥遥与叶轻舟对话。   他笑道:“我在等陛下,你在等什么?”   与此同时,在附近闭锁观门的白云观前,黑雾降临,却无人发现。   玄袍的魔君负手,站在观门前,眼神漠然。   “滚出来!”一声魔音厉喝,几乎让整座山都震慑。   殷无极拂袖,一道劲风打过,将护山结界撕裂,顺势将大门轰开。他的眼眸里燃烧着深沉的烈火。   启明城之殇后,他把搜魂时得到的些许记忆残渣,不知翻来覆去看过多少遍,熟记于心。   记忆处理的很干净,他除却能确认尸身修的是纯正的仙门功法外,看不出太多路数。   一切与始作俑者有关的信息都被删去或是模糊。正是因为没有指向,成了悬疑,才最适合做导火索。   但是没有信息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仙门偌大,有着删改记忆功法的宗门却寥寥无几,白云观的“庄周梦”功法就是其一,最符合尸体呈现出的状态。   在殷无极决定打穿道门时,白云观在他眼里早就等同于灭门,区别在于他什么时候去屠而已。   在他缓步徐行上山时,阻拦他的弟子有很多,但都不是他一合之敌。   既然已经宣战,每个修仙者都是敌人。殷无极拂袖抬手间操纵魔焰,杀人时毫无顾忌。   他面前的敌人,灰飞烟灭。   他越杀越恨,无涯剑翻飞时,滔滔血雨落下,好似纷飞的大雪,只不过是赤红色。溅在他的玄袍上,又似红梅绽放在黑暗里。   在殷无极踏着烈火与鲜血走入老君殿时,连玄袍都环绕着黑色的火,那是杀业积累到一定程度的迹象。   白云观主平生都是人上之人,在观里至高无上,在道门亦是有头有脸。   可他竟然在看到魔君的一瞬,面露心虚与畏色,好似是看到了注定的因果向他走来。   殷无极单手覆着面庞,他也不知他此时的神情有多诡艳,有多邪性。   他横剑,黑袍纷飞,如同叹息之水挡在白云观主与生门之前,问道:“你可曾参与屠戮启明城?”   一字一真言,蕴含着尊位的绝对压迫。   白云观主不答,面如金纸,抖如筛糠。   殷无极光看着他的神情,就知晓了一切,冷笑:“看来,本座是没有灭错门。”   “老道!告诉本座,主使者是谁!还有多少参与者!”   “……魔头!你问什么,贫道也不会说的。”   “不说?好,那本座就一寸寸捏碎你的元神,连转世都别想。白云道人,你也修行了快千年了吧,若是说了,至少还能保个转世为人。”   殷无极好似在冷静地疯,他平举起右手,五指一抓,凌空捏住老道的脖颈。   “说不说!”   漫长的痛苦。   白云道人也是一方人物,法门“庄周梦”也是顶级的幻梦之术。   或许活得越久越怕死,他当然没有想过,他仅仅是帮忙处理了饵料的记忆,又有强大的仙门庇护,也能会成为魔君最先灭门的对象。他还是太天真了。   “只要开口,虽免不了一死,但仇怨就此了结,本座至少会放你魂魄转世。”   殷无极的声音幽幽,好似噩梦的低喃。   他灌注磅礴的魔气,卡住了他的灵气流动,甚至下一刻就要搜魂……   “我、我说……”在直面猩红的瞳孔时,老道最终还是受不了这种极致的恐惧,刚刚开口。   “是……”   可突然间,殷无极顿住,他感觉到他控制住的老道灵脉寸断,生机飞速流逝。   殷无极神情一变,当即将逼供转为吊命,可这具枯瘦躯壳里的生机,就在老道差点开口的那一刻,违背常理地被阻绝了。   开口即死。   老道面如金纸,舌根僵住,瞳孔正在慢慢扩大。   他死了。   殷无极神情一冷,“咒杀?”   在魂魄消散前,他还有片刻可以搜魂,他什么也不顾,直接用魔气侵入老道的脑颅,细致地搜寻有用的信息。   亦是残渣。   “……人傀之术……天道……巫……”   “巫?”殷无极转念一想,能在触碰禁忌时瞬间咒杀,这样的手段,整个五洲十三岛也少见。   南疆巫蛊之术最神秘莫测,很少示人,他虽然无法断定是什么法门,这么一想,南疆巫术确实十分可疑。   他的眼眸重新归于沉寂,环顾满地尸首,才惊觉他已经屠灭了整座道观。   漆黑的因果激发了他面上的魔纹,教他诡艳的神情还未消散,就这样微笑着,仰望着好似眉眼含怒的老君像。   “本座就在道观杀人了,老君不服?”   魔君徒手拧断白云道人的脖颈,把头颅扔到老君像的供桌上,和香烛鲜果供在一处。   “插标卖首之辈,供给你了。”   他笑着打了个响指,身首两分的道人身上窜起黑焰,紧接着,多半是木质的老君殿也燃烧着,一片火海。   殷无极将残渣捏成光团,放置于专门收集记忆的法器之中。虽然残缺不全,但此行仅仅得了巫术一个线索,对他来说亦是目的达到。   这样细致到环环相扣的局,瞄准的是他最大的弱点,点燃的是他绝无可能忽视的导火索。   仅凭仙门攒聚起来几个乌合之众,就能实现吗?   殷无极很清楚,这背后不仅有重重黑影,更是天道的局。   仙与魔积累多年的怨恨,只要点燃,就会引爆。   既然已经被引爆,这场仗不得不打了,但他偏偏不愿糊里糊涂打下去,他要去追一个源头。   谢云霁说,真相是有意义的。   他说,枉死之人需要一个真相。   彻底覆灭的白云观中,殷无极身在火海里,尸首在燃烧,鲜血在燃烧,一切都在燃烧,连他的心也在燃烧。   “圣人说得对,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在这个虚无、迷惘、困顿的时代里,我们所有人都被裹挟进洪流中,浪潮打来,不知东南西北,浑浑噩噩地活,忘记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殷别崖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别人能忘,唯有我不能。” 第487章 道义无价   东洲战火燎原, 与之毗邻的中洲,却并未有死道友不死贫道之庆幸, 反而越发戒备。   在北渊陈兵边界之时,还有人心有侥幸:   或许那位帝尊不敢掀起战争。毕竟,仙门还是五洲十三岛执牛耳者,哪里是能随便挑战的对象呢?   他们却不知,殷无极不好战,却也不畏战。当魔修骨子里的凶性被触动,疆场喋血避无可避。   当战争真正打响时,死亡如暗影降临。生活在圣人时代的仙门的年轻一辈,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时代。   惶惑, 恐惧,迷惘, 失重感。他们仿佛在向下跌落。   这是前所未有的, 虚无年代。   由于魔兵虚晃一枪, 未曾从流离故道入侵中洲, 转而向东洲行进。留下戍守的仙门修士后, 圣人离开边界附近, 行踪不定。   有人说, 他去经历过水患的灾区巡视, 检查善后。   也有人说,南疆犯边, 在常态化的轮战, 风飘凌虽戍守在那里, 却也少不了圣人的身影。   白相卿肩负着赈灾的重任,师尊巡过此地时,他忙带着师尊临山崖, 看过高地上临时搭起的棚户,形成聚落。就如此勉强生活。   修士可以日行千里,凡人不能。   有时候一迁徙,就是一辈子。   “所谓盛世,不过是一座琉璃的造景。”圣人临江之时,白衣飞扬,忽然在渺渺江风中叹息。   “无论维护的时候废尽多少心血。只要从薄弱处轻轻一触,就会碎裂。”   他看向的是远处坚固的皇城,朱门绣户,高大华美,却城门封闭,戒备森严。   他们防备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城外的难民。民失土地,就沦为难民,这是最不稳定的因素。   就连凡人中也分三六九等,遑论仙与魔。   纵然是仙门,也不能无限制地凌驾于凡间皇权之上,也不能无视世俗运行的规矩,代为夺取。所以多从自己的宗门与领地收益中分拨,以此赈灾。   白相卿似乎不忍,道:“冬日枯水期已过,泛滥的河水虽然褪去,却贻害无穷。师尊,虽然您已经强行辟出引流的河道,疏导洪水入海,可是大量肥沃如油的泥土流失,凡人根本没有办法耕种……大水退后,经过一冬,今年冬日偏又较为暖和,根本到了春日,瘟疫又来了。”   “吾已修书一份,请药王出谷。”谢衍叹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凡人生存不易。”   白相卿看见的却是满目疮痍,他道:“药王谷的弟子已经在想办法平息瘟疫,可是,赶不上死亡的速度……师尊,这里每天都在死人。采用隔离法,也分发了药物,还是不够。”   所谓天行有常,凡人被天灾淘汰本就是天道的安排,即使死到村村绝户,白骨遍野,也是天命。   照理说,修真者也不该去擅自干涉。   可谢衍就是干涉了,还拼着担一肩的因果,硬是为凡人对抗天道灾劫,妄图逆天改命。   他付出的与将要付出的代价,或许绝非常人可窥得,唯有他心中知晓。   即使面对昔日弟子的倒戈相向,他虽然内心痛苦,却还是在履行圣人职责,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他保护着的土地,同时还要抽身去应对不断逼近的战争阴影。   谁也不知,圣人面对的是何等压力,他还是生生扛住了。   此时,谁都可以撒手而去,唯他不行。   在儒门三相中,谢衍或许是看出什么,又或许有了什么预感,独独点拨白相卿,道:“儒道是世俗道统,在儒释道三家之中,唯有我们儒者,修成己道的途径不是出世,而是入世。”   “相卿,入世难吗?”他的问题,似有宿命之感。   “师尊……”白相卿犹豫片刻,不知不觉泪流不止。他用手背擦拭过泪痕,声音沉黯道,“难,难啊。”   山地高处,传来隐隐的哭声。不久后,一把火烧了起来,或许是在烧病死的尸首。   远远地,谢衍和白相卿所在的山崖都能看得清。   他们凝望着那簇火跃动,然后渐渐熄灭,生命之于天就是这样渺小。   谢衍负手,最终道:“在这里建造聚落,总不是长久之计。倘若疫病继续发展,皇城也将异动。这里太近了。”   白相卿猛然一惊,继而道:“师尊,您是说,人和人之间也会……可他们也都是子民啊,怎么下得了手?”   谢衍似乎洞穿了历史的真相,他道:“相卿,‘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动荡的时期,道德沦丧,只有弱肉强食可言。倘若缺少食物,就是人食人。倘若战争能掠取资源,就是人杀人。”   “药王谷开谷了,相卿,回儒宗取出备用的云舟,载着凡人去求医吧。同时,把儒宗赋予的药草也送去一批,鼓励道友们踊跃捐献。”   “至于粮食,从北渊得来的那一批,是救命用的。想办法送一些去农家,借用他们的灵田种植。”   他交代几句,都是救急救命的法子。白相卿逐一应下,见师尊随手招来白鹤,飘然远去。   接下来,谢衍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最终还是低头向他求助的后辈。   谢衍在穿梭云间时,心里想:“‘道子’吗?平日里过高的赞誉,与战时截然相反的态度,确实会教人心态失衡,何况,宋东明此子,并非器量宽广之辈。”   圣人的身份高于宋澜。宋澜自然得登门拜访。   他按照圣人的规矩走过问天阶,在修缮过的儒宗等了大半日,急得嘴上燎泡,才见圣人不知从何处折返。   儒宗作为被水患波及最严重的宗门,群山低处的许多建筑先前还沉在水中,约莫数月,许多都倾塌腐烂,或是满是泥沙。经过数月打理,勉强恢复运转。   没有弟子会抱怨,即使他们的宗主选择毁家纾难。   或许,圣人亲自践行他倡导的“大道”,才是中洲仙门纷纷跟随他,一往无前的理由。   甫一见谢衍,宋澜总是端不起他平素的架子,忙起身向他行礼,身段也放低了不少。   “圣人,小子此次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东洲道门遭到魔君侵略,请圣人看在盟约的份上,伸出援手……”   谢衍在首座坐下,扫他一眼,淡淡道:“宋宗主,先前不肯向吾求援,反而向后退守,此时为何态度大变?”   宋澜那点小心思实在不能摆在明面上,攥着拂尘的手心汗湿,掩饰道:“先前是贫道大意,想着积蓄力量,一鼓作气反攻……”   谢衍哪里看不穿他的谎言。照理说,他合该不戳穿,给这位道门如今的话事人留些许薄面。   可他长期高负荷运转,虽然还能支撑,却也懒得与他周旋,直截了当道:“守着白云关的,是你师弟,叶轻舟吧。”   宋澜忽然将那伪装的表情全数收敛起来,他不欲让谢衍再读他的心事了。   谢衍的食指轻轻敲击扶手,道:“能够劳动你宋东明放下颜面,亲自来微茫山求吾,多半是处理不了……让吾猜猜,多半是威望不够,喊不动道门那些个老祖宗吧。”   谢衍何等敏锐,又稳坐钓鱼台,最是老练。   宋澜自认此时不及他,也只得仰赖他的帮助,暗自攥拳,垂目道:“是,请圣人指点。”   “杀了。”谢衍轻描淡写道。   “啊?”宋澜没反应过来。   “这是战时。不听你调遣的,作出头椽子的,别顾你师尊颜面,杀了。”谢衍声音冷冽,似刀锋。   “……”   宋澜一时间哑然,他好像从一向以仁德名声享誉仙门的圣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经过谢衍这么一点,他也领悟到,谢衍是正确的。此时唯有杀鸡儆猴,才能树立他的威严。   “吾言尽于此,杀谁,谁能杀,用什么理由,恩威并施,如何快刀斩乱麻,自己去悟。”   谢衍很忙,多的是事情需要他亲手处理,没空慢慢去指导后辈如何统领道门。   “你之所求,吾应了。中洲会派人前往白云关支援,看在道门曾在水患时伸出援手的份上。”   宋澜陡然想起,谢衍所提,正是他为了敷衍盟约,顺势将叶轻舟支走,就派他去中洲的事情。   此时,谢衍亦然在中洲艰难之时,给予回报。   君子一诺,千金重。   待到宋澜离山时,他望着微茫山的青绿在山雾中渐浓,忽然不甘地发觉。   圣人谢衍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真正将自己的提倡的“大道”,身体力行,千年如一日地贯彻下去。   隐忍,节欲,克制,持之以恒。   知行合一。   何其可怖。   宋澜走后,谢衍唤来守着儒宗的沈游之。   沈游之踏入天问阁,满目萧条。白衣圣人看着洞开的窗外,唯有湖中残荷飘摇。   “师尊。”他垂手行礼。   谢衍没有回头,声音温和些许,道:“游之,你去点检库房中还保有的云舟,集结些此时门内尚有余力的修士,带上补给和灵石,去一趟东洲吧。”   “去东洲?”沈游之起初是不理解,“师尊,在现在这个局势下,我如何能离宗?”   “叶轻舟在白云关,去送一趟补给。”谢衍道。   “……”沈游之原本的反驳迅速熄火了。   谢衍转过身,看着小徒弟坐立不安的样子,原本肃然的神情也一缓,道:“中洲水患时,道门曾派叶轻舟前来支援盟友。如今道门遇袭,若是我们也不肯守望相助,弃身处危难的盟友于不顾,谁会相信‘仙门’是一个整体?”   “他明明是被他师兄丢过来坐冷板凳的……道门压根没有真的想帮助我们,不然也不会不顾我们买粮的请求,逼迫师尊不得不向北渊去借。”沈游之心思通透,看的也通透。   谢衍失笑:“游之看的通透,但是有些事情,不需要那么明白。叶轻舟至中洲后,也曾尽心尽力协助我们整治水患,救助凡人,旁人不知,游之不清楚?”   “……勉勉强强吧。”沈游之撇嘴,神情游移,好似在刻意掩盖什么。   谢衍也不深究徒弟的小心思,道:“论迹不论心,若是为师说,游之并非是去支援道门,而是去支援中洲仙门的一位朋友,为此要穿越魔修控制的空域,此行艰难险阻,你可愿意成行?”   这回,沈游之不再反驳,道:“师尊,我愿成行!”   谢衍笑了,似乎也是满意这位小徒弟的侠骨柔肠,道:“下去吧,去准备准备。”   北渊魔兵在东洲的战线本是在逐步向前推,却在白云关卡住了。   随后,魔君殷无极现身,白云观灭门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天下大哗。   同时,殷无极连否认都没有,直接应下。   他如此傲慢,兴许不屑推诿,甚至放出话来:“一切参与启明城惨案者,皆要万死。”   “魔君屠山,白云观上下无一幸免!如此惨无人道的灭门惨案……那魔头,何其可恨!”   道门震怒之余,也开始后怕。或许是安逸带来迟钝,他们先前选择避战不出,多半是为了躲避战火。   当一宗灭门的消息摆在他们面前,饶是最天真的宗主长老,也开始彻底认识到魔君的威胁,紧紧地抱成一团。   唯有恐惧与威慑,才能带来团结。   很快,道门又传出“道子”宋澜当场斩杀主降派,以此杀鸡儆猴之事,道门的联军终于成功组织起来。   云舟的轨迹划过天穹,从中洲远赴道门,沈游之带着补给辎重,越过魔修实控的区域,经历过数次围追堵截,还好有惊无险地抵达白云关前。   已经被萧珩逼到守关不出的叶轻舟,看到天穹远处的弧光,如同流星划破天际。   萧珩勒马望去,似乎认出了这一徽记,忽然间神情收敛,凝重道:“今日先撤退。”   他不确定来者是谁,但是君王未归,他不敢拿他的兵去赌,圣人本尊不在。   鸣金之后,魔兵潮水一般褪去了。   儒宗的徽章印在云舟船头,船队穿破云层,乘着太阳而来。   中洲仙门!   红衣少年站在船头,迎着太阳,对着疲于迎战的青袍侠客扬起一个轻狂的笑。   “好狼狈啊,叶剑神,是不是要输了啊?”   沈游之轻身跃下云舟,飘飘如神仙落在城楼之上,声音凌冽,“还得小爷我走一趟。”   叶轻舟青袍披散,似乎有剑伤。他自顾自地仰起头,看着少年从天而降。   他漆黑深邃的眼眸,凝望着他的脸。   好似少年从此降落在他心上。 第488章 君子之战   北渊暂时退兵了。   云舟依次降落, 叶轻舟将远道而来的中洲盟友迎入。经历连日轮战,今日在战场见到沈游之, 是他最高兴的时刻。   沈游之在儒门三相之中最年少,至今保持着少年形貌。他一袭红衣如火,面若桃花,眉目俱是多情。   他正指挥儒门弟子把军需补给从云舟上卸下,丹药、符咒、灵器或是阵法材料,一应俱全。   魔道多炼体,人数更具优势,所以组成军阵。魔兵虽然号称百万,数量并不代表一切。大能可以一力降十会, 只是数量稀少而已。   仙门在法修上造诣更高,只要将资源使用得当, 精英更是有以一敌多的能力。沈游之前来送物资, 不但为前线增添一名重要战力, 此时更解燃眉之急。   “我奉师尊之命, 为前线盟友送来物资。”沈游之一边根据文书报军需的种类, 一边领着叶轻舟看过云舟外表的伤痕。   他心有余悸:“还好魔兵用于飞行的墨家灵器数量不多, 技术也不如我们。但是他们阻拦时, 是真的不怕死, 用自己的来撞我们的船啊……”   “前方几座城都基本覆盖在北渊势力范围内了,有劳游之, 冒着风险跑一趟。”   叶轻舟侧头, 单手握着剑柄, 目光不离他的脸庞,声音清冽温和。   “……也是有惊无险。”   沈游之被这么真诚地感谢了,反倒不好意思。他摸摸鼻梁, 强调,“是师尊的命令,我只是执行,不用谢我。”   “圣人高义。”   叶轻舟眼睫微动,忽然神情一肃,“游之,圣人可有指点?”   沈游之脚步一顿,他仰头,看向破损的结界与城楼上的残旗。   光影横渡绝关,硝烟四起,关内镇守的不见许多世家大宗的身影,他环视,唯看见无名者疲惫无光的眼睛。   红衣少年双手拢在袖中,微微冷笑,“临行前,师尊对我说了一句话,此时合该说给你听。”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惊雷一声,掷地。   “若是道门只求自保,无心求胜,圣人救不了!”   叶轻舟道袍飘荡,骤然抬起眼睛,如雪光明亮。   *   军营驻扎在白云关附近,已有小半月。   借助地利与守城优势,又有渡劫期的道门剑神阻拦。萧珩虽然不算是陷入苦战,但确实不如前几座防备空虚的城池好攻破。   何况他在等人,等一位主导战局的关键人物。   所以,萧珩把这段例行叫阵,却迟迟不大举攻城的时间,归于战争中的垃圾时间。   如今,他等的人终于回来了。   元帅营帐边有一棵枯树。   风沙吹过,迷人眼。   萧珩打起帘帐,看枯树下的岩石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   玄袍,墨发,佩剑。那人似乎觉得光芒刺目,伸手隔绝洒落的阳光。可阳光还是公平地掠过他绝代的眼眉,照出点点灿金。   “陛下。”萧珩疾步走去。   见君王的衣袍上染着血,他神情一敛,在他三步之外单膝点地,双手平举代表军权的虎符,沉声道:“幸不辱命。”   “起来吧。”殷无极淡淡道,“萧重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是在战场,不必分君臣。”   殷无极是个很拎得清的君王。   在政事上,他是绝对的王。但行军打仗可不是纸上练就,他若是刚愎自用,干涉萧珩的思路,就是拿魔兵的性命开玩笑。   所以,他只在战略方向上对萧珩提要求,对于具体的战术与执行,他半点不干涉,给予充分的信任和自由。   “……必要时候,将军也可以调遣本座。”殷无极伸手,指尖抚过萧珩掌心那块虎符,“本座给你这样的权力。”   魔道帝尊,是北渊最终极的兵器。   只要不遇到圣人谢衍,他所过之处,皆是横扫。   萧珩抬起眼,直视着阴影中的君王,沉声道:“不敢。”   “将军有哪里不敢?”殷无极洞穿了他蛰伏背后的深沉心机,似笑非笑。   “萧重明,你成名已久。本座并不认为,你打不过那位‘叶剑神’,有什么目的,说道说道?”   “强攻也不是不能赢,但是代价太大,何况中洲仙门还来了一批援军,不知什么底细。”   “派人去查了吗?”殷无极明显神情一动,显然是“中洲”二字触动了他的情绪。   “儒门的云舟。”萧珩道。   “……”   旧时故里啊。   “……儒门的援军,是谁?”殷无极的右手猛然攥住发抖的左手,咬紧牙关,才克制住那股战栗感。   真正要向故里操戈相向,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似乎还没有实感。   “儒门三相中,风飘凌修为最高,已至渡劫,最新的消息,是在代替圣人阻击南疆扰边。”   “白相卿境界接近渡劫,一直在中洲腹地奔走。据说,是被圣人指派去组织仙门,为先前的灾难善后。”   萧珩话锋一转,“陛下也知晓,圣人的左膀右臂相继陨落,中洲虽然远远谈不上无人,但能够被圣人直接调遣的,也只有……”   “游之……不,沈师弟吗?”殷无极叹息。   这么多年,既是君臣,亦是兄弟,萧珩当然知道殷无极心里的挣扎。   他固然掀起了战火,但是对师门的情愫仍在,他很难对最小的师弟出剑,更没有做好真正与恩师刀剑相向的准备。   萧珩照顾到君王的心魔,当然会规避一切刺激他精神的行为。   他观察殷无极变幻的神情,道:“白云关是死的,人是活的。此关虽然直通清净山,却要途径无数强势宗门的驻地,据传道门已经开始组织抵抗……既然不好打,我们就暂时不打了,绕开,教他们守个空。”   殷无极怔了一下,道:“不打了?这样能行?”   “陛下,兵不厌诈。”萧珩盘膝坐在岩石下,与他交谈。   他用树枝在沙地上勾画出地形图,道:“这些天演下来,道门这群牛鼻子,多半都觉得老子要攻破白云关,从这条大道直取长清宗。”   殷无极俯身,看着他树枝的走向,垂眸问道:“难道不是?”   “哪有这么和敌方主力硬碰硬的?”萧珩嘶了声,一拍大腿,“时间在我们这头,急什么?”   “陛下,现在我们只是速攻了几座城而已,战线上有所斩获,但是道门的真正主力并没有损伤,倘若在此时硬碰硬,损失会很大,不如反复拉扯战线,让敌方主力疲于奔命,在拉扯中消耗对方。”   “在你与我之间,柿子捡软的捏,他们多半是想碰到我,而不是碰到陛下。那我们就分两条线,我向东南,你走西南,最终在这里汇合。”   萧珩在沙地上勾勒,圈出大致方位,然后迅速抹掉,“……陛下,靠近中洲边界的这条战线,交给你了。”   他换了温和些的语气,毕竟不能真的命令陛下,否则就倒反天罡了。萧珩征询:“这样可以吗?”   殷无极顿了顿,眼睫轻颤,颔首:“可以。”   “如果,那一位来了。”萧珩瞥见他苍白的脸色,敛容道,“陛下,你得挡住他。”   “……好。”   说罢,殷无极骤然起身,玄袍擦过沙地,也掠过萧珩身侧。   在听到师门参战的消息后,他轻飘飘的,好像一片孤鸿的影子。此时他仿佛随时都会飞走,又或是下一刻就会融化在阳光下。   “殷无极!”萧珩猛然拽住君王的袖,看着他袖摆下的手腕漫上魔纹,鹰目寒冷慑人,道:“你不能疯!”   “我没有疯。”殷无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赤瞳晦暗的像浓稠的血。萧珩看到,里面倒映出一片雪白的影。   他一字一顿,“在与圣人对决之前……我不会疯。”   好似宿命。   “我的性命很有用,萧重明,你放心,我会活到那个时候的。”殷无极侧眸回望,声音淡淡,却隐隐嗜血。   他走了。   萧珩一拳砸在枯树上。枯树倾倒,轰然一声巨响。   “该死,真该死啊。”将军满腹的怒火无法发泄,再展开地图的时候,视线就完全变了。   他在迅速浏览每一处战略要冲,喃喃道: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不遭遇,少抵抗,让他少杀戮的方法……至少不让陛下的心魔加重……”   萧珩在焦虑,道门亦在不安。   即使组织起了联军,初步形成了抗击魔兵的战线,宋澜要解决的问题也摆上明面:“谁也不愿意面对魔道帝尊殷无极。”   移动的战争兵器。   他就是天灾本身。   魔兵不屠城,但是不代表会放过仙门中人。既然一只脚踏入修界,无论是杀还是被杀,都该有所准备,不必抱怨。   殷无极的魔焰焚灭天地神魂,遇到他,就是最终的恐怖。   “为什么圣人还不出手?”有道门中人拦下宋澜,质问道,“宋宗主,你得想想办法,或者请道祖他老人家回来……”   “凭什么只有我们宗出百名精英修士,他们就比我们少十位?”   还有人在斤斤计较,“还有资源,我们任务重,损失也多,得多分一些吧?”   蝇营狗苟。   不过门户私计。   宋澜咬着牙,却还得忍着这股恶心。他阖眸养神,忽然听到战报传来。   “北渊分兵了,魔君行踪不定!”   “中洲仙门自流离谷擒获一批北渊俘虏,截下军需。据说,是圣人领兵家弟子,亲自出手。”   “圣人提议,要在中立城池换俘并交涉。”传信者吞咽口水,紧张不安地道,“……并指名魔君,务必列席。”   “圣人说:修界事,修界毕。魔兵不屠城,仙门亦不杀俘。仙魔大战虽然早已避无可避,但今日的五洲十三岛,早已脱离蛮荒,不该开历史倒车,不该向深渊沦落。”   “君子之战,恪守底线。” 第489章 决裂之后   深夜, 微茫山万籁俱寂,圣人长夜无眠, 仍在案牍之间徘徊。   许多情报卷宗摆在他的案头,都是自仙门各地飞来的紧急军情,需要他一一过目,下达指示。   战争的幕间,帝尊最终应下圣人“君子之战”的说法,约定旬日后在中立城池接触,并交换俘虏。   仙魔本来就没什么谈话空间,甚至仙门还被北渊魔洲扣押了一些来不及离开的修士。   即使表达过强烈不满,北渊那边也单方面切断联系渠道, 俨然是拒绝对话的态度。   但谢衍无棋生造棋的本事,到底比殷无极更胜一筹。   他果断出手, 截住北渊的后勤补给, 顺势俘虏不少北渊魔兵, 以此生造棋子, 才逼得帝尊不得不坐在棋盘对面, 面对他平生最不敢见的恩师, 宿敌, 与知己。   “启明城惨案, 虽然幕后黑手处理的很干净,即使搜魂, 也无法找到直接证据。”   近期的仙门情报, 不少都打着绝密的标识。谢衍一条条筛选, 道:“既然做了,就会留下痕迹。只要找到那一根蛛丝……”   说罢,他的视线在几条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情报前凝住, “中洲世家与吾不睦,时常有出走的倾向,但恰恰选在这个时间投奔东洲,虽然合理,但……”   东洲近来深陷战争泥潭,往日趋利避害的世家却上赶着去投奔,不符合常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没有证据,圣人不会预设结论,随意栽赃罪名。但他到底还是将这条线索专程拎出来,与其他可能的方向并列,打算结合线索逐一验证。   “或许,逆向思维一下,倘若启明城惨案是为挑起仙魔大战,仙门之中,有谁会受益?”   谢衍冷静地想着,“百家宗门没有动机,刚刚经历过灾难,一切以稳定为上,不会在此时兴战。南疆?希望让北边乱起来,借此缓解压力,乘虚而入……动机倒是充分,但是栽赃嫁祸给仙门的可能有几成?”   “还是说,仙门内部有背叛者,与外敌勾结?”   谢衍又逐一想了道门、佛门的态度,“佛洲向来不参与争权夺利,东洲道门,宋东明刚刚接任道门不久,虽说战争最易立威,但是贸然强敌的逆鳞,此非智者所为,应当不是他。”   宋澜登门求到他面前时,内心的焦灼并非假装。   谢衍对道祖之徒的几分看顾,也是看在当初道祖让贤的份上。   他本无意家天下,倘若道祖弟子能够立起来,做出令他满意的成绩,下一任仙门之主还给道门,亦无不好。   在圣人谢衍建立的仙门框架之下,继任的仙门之主只要不折腾,将他定下的律令执行好,做个守成者还是没有问题的。   谢衍也曾与殷无极说过:“儒门煊赫,已是庞然大物,势必有朝一日会禁锢五洲十三岛的未来。所以,政治化的儒教,当在吾之一任终结。”   未来要让儒宗回归为寻常的宗门学派。此举并非为当下,而是目光投向五百年后,一千年后。   圣人若是逝去,儒宗大而不可倒,千年以后,又有谁来革儒宗的命?   无论如何,谢衍还寿数悠久,未到干不动仙门之主的年岁,还不需要想那么远。   何况,如今局面,唯有他能够收拾山河。   “想要停止战争,首先必须得还给北渊一个真相。至于得到真相是否能停止战争……那就是后话了。”   战争不可避免,可人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死。   谢衍将线索拢起,走到书架边,似乎要将其收纳到暗格内。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臆测和揣度不可取,更何况对面是铸成血仇的魔道。   怀疑却种下,待到谈判结束,谢衍打算亲自走一趟。   寂寥无人的天问阁中,只余下萧索的月光,与他共长夜。   谢衍单手抱着卷轴,微微回望,看着站在阴影里的情劫幻象。   “帝尊”的幻象玄袍华贵,眼眸赤红,正隔着黑暗望向他,唇边有一道带着恶意的弧度。   “圣人。”幻象声音低沉轻缓,“你告知本座战争的真相又如何,这样一个打破仙门权威的机会,千载难逢的崛起机遇……”   “本座难道会放弃吗?”   *   旬日后,魔宫使臣至辰天峰,遇圣人时,为首的陆机言明:“陛下已在途中,不日将与圣人会晤。”   在谈判的过程中,双方按照惯例停战七日。   帝尊到的迟,大抵在日落时。黑金色的帝车边,戍守的都是玄甲重铠的精英魔兵,面露肃杀。   殷无极撩起帘子,下车时仍持剑,面上无喜无悲,问道:“圣人到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殷无极拂过衣摆,望向天色。   “已是日落,明日再见圣人。”他平静转身,“本座乏了,没心情谈正事。”   他任性极了。   特意前来等他的陆机却十分惯着君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青袍的文官之首横了一眼仙门使者,理直气壮道:“听到没有,我们陛下乏了,请使者传话,圣人今日不必等了。”   仙门使者一脸为难,“这……”   圣人已经等了一日,就等着帝尊抵达谈判。谁晓得这位至尊从战场上归来,压根不遵守约定好的时间,生生晾了圣人一日。   帝尊不是省油的灯,圣人也不遑多让,怎么回都是错。   “不必传话,吾听到了。”   日暮西沉,白衣圣人背着封条缠绕的山海剑,在赤红的霞光中缓缓走来,仙鹤盘旋低飞。   殷无极听到他的声音,纵然背对着,却还是身躯明显一僵。   他显然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索性能拖一日是一日,却不料被圣人堵了个正着。   “陛下今日若不愿见吾,自然可以不见。”   谢衍的声音清冽,“但今日不见,明日还要见,既然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又有什么避而不见的必要?”   “圣人真是逼人太甚。”殷无极不肯转身。   君王合起赤眸,不看对方的眼睛也好,他还能维持冷漠与厌恶的语气,但是袖摆下的手已经握紧了拳,“若非圣人以换俘威逼,本座压根不会来这一趟。”   谢衍凝神看去,殷无极的因果已经十分浓烈。大抵是先前灭了白云观所致。   而后,他又提剑杀上几个门派,有的灭了全山,有的杀了掌门,显出修罗狰狞杀相。   只是瞧了一眼,谢衍就明白,殷无极正在极端承压。   虽然道门的顶级修士不如殷无极和萧珩,但是在大乘到渡劫这一段境界的数量却比北渊多,且资历颇老。   他单人屠山灭观,一是复仇,以此平北渊民愤;二是在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免得给魔兵造成重大损失。   他的心魔本就严重,又如何经得起这样饮血?   “七日停战,帝尊的剑,血气颇重。”谢衍当即出言刺探,“帝尊姗姗来迟,可是去了什么地方?”   “圣人既然提倡君子之战,本座自然不会违背承诺。放心吧,本座自然没有做圣人明令禁止之事。”   殷无极柔声道,“圣人若是想问,本座去杀了谁,无可奉告。寻仇之事,不过报应不爽,难道圣人也要过问?”   如此几句,透出十分的敌意。   两边伴随使者噤若寒蝉。   还是圣人率先放过了帝尊,不予深究,道:“既然帝尊舟车劳顿,吾也就不打扰了,明日再见。”   “君且知悉,划上一道红线,管控分歧,无论是对仙还是魔,都有好处。”   殷无极脚步一顿,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   他离开了。   陆机风尘仆仆赶来,也是为了看着陛下。   他许久未见出征的君王,屏退左右,跟着他没走出几步,却见殷无极单手捂着唇,牙关紧咬着,咯咯作响,面色苍白如厉鬼。   “……陛下?”陆机慌了。   殷无极喉头微滚,抵着墙,用帕子捂嘴,胃里好似在翻江倒海。   手指抵着唇,压着舌,年轻的魔君几欲呕吐,胃里满是酸水,除却绞痛外,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是经历了惨痛的杀戮,背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因果之后,难以遏制的生理反应。   “……真丢人啊,本座都当了多久的魔道帝尊了,在战场上,杀人,都能这副反应。”   殷无极抹去唇边溢出的血,面色惨淡,轻声道:“明明早该习惯了。”   他本该视为寻常,但是听到谢衍的声音,光是想到有朝一日要与他生死相搏……   身体第一反应,全都是抗拒。   这样剧烈的排异反应,好似他要对抗自己根深蒂固的常识。   他本以为自己已有与师尊为敌的觉悟,可是一听到他的声音,殷无极就觉得天旋地转。   他要去弑杀的,是恩师,亦是亲人,是爱人,更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陆机忙上前两步,想扶着他。   他是真的急了:“陛下,您身体如何?萧重明那家伙没照顾好您么?他都干什么去了,臣一定好好骂他!”   殷无极却挥开他的手,单手支着墙壁,转而为倚在墙壁上,面色衰败,目光却直直望向虚空之中。   “陆平遥,你先退下。”   殷无极的声音重归冷淡,视线尖锐又冷漠如冰,“圣人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圣人光风霁月,又何必躲在阴影里,见对手露出不堪一击的神情?”   阴影之中,一片白袍轻轻飘扬。   “……圣人?那位怎么来了?”   陆机不假思索,顿时向前一步,执着春秋判,挡在明显状态不佳的陛下面前。   他浑然没想过以他的文臣资质,面对圣人只是以卵击石,展开的青袍大袖把陛下牢牢护在身后。   “不是明日再谈吗?圣人来此,究竟何意!”   关键时刻,陆机的忠心可要比他平素对圣人的推崇高得多,“不许伤害陛下!”   谢衍从阴影里走出,看见陆机如护崽的老母鸡,戒备地看着他,心下多了几分不快。   若是他与别崖未曾决裂,此时轮得到陆机挡在面前?   他也清楚,如今身份、立场之别,容不得他再靠近别崖三步以内,所以不得不停在陆机的保护圈之外。   他看着面露防备的陆机,与他背后冷漠倦怠的徒弟,轻声道:“……别崖现在,已经这么排斥与我交谈了?”   殷无极喉头微滚,握住自己颤抖的右手,侧头不答。   陆机还是防备,虽然他不认为以圣人的冷静和风度会突然发难,他道:“陛下舟车劳顿,身体不适,圣人若是识趣一些,此时应该避开才对,何必如此不顾体面……”   “体面?”谢衍闻言,顿时轻嗤一声,不知是冷笑还是自嘲。   他的语气冷淡古怪:“陆相还有空顾这种无聊的东西。你不如回头,仔细看一看,你们陛下身上到底为北渊洲担了多重的因果。”   谢衍的立场,是很不该说这些的。   “若是不想他死在战场上,就少让他出手杀戮。”   他扫了一眼殷无极的侧脸,淡淡道:   “否则,就是吾来管了。” 第490章 为政以德   殷无极擦拭过唇边血渍, 看着面前被圣人压迫性的气场凌驾,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的臣子, 道:“陆机,你先退下。”   “圣人寻本座,大抵是有话要说。”   他垂着眼睫,避开与师长对视,“……虽然早就没什么好说的。”   辰天峰是中立区域,在仙魔谈判前夕,一切问题都会被放大,陆机倒是不担心圣人出格,贸然对陛下出手。   只不过, 他们比起一般的天命宿敌,又多了一重旧日师友身份。   或许是太动情, 一圣一尊即便是对峙, 陆机也无端品出些难言的幽恨。   那并非是寻常的恨。   恨里有怨, 怨里亦掺杂着情, 信任与背叛, 恩情与仇怨, 通通混在一处, 如同纠葛的蛛网, 扯不散的线头。   一旦他们相遇,那无形的丝线就勾连住二人执剑的手。躲避的动作, 闪烁的眼神, 哪怕无言, 也能教人窥探出幽微的心事。   陆机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点破一圣一尊复杂的心事,于是放下春秋判, 向君王俯身行礼,道:“微臣告退。陛下,您也要多顾忌身体,北渊离不开您。”   他意有所指:“明日是仙魔谈判,望圣人多考虑局势,莫要作出格之事。”丢给圣人的这句话,就不甚友好了。   谢衍颔首,语气却淡漠:“吾向来恪守君子之道。”   陆机无话可讲,只得转身离去。   殷无极整理过仪容,擦拭面庞上的苍白颓靡。眉峰蹙起,缀着重重心事,赤眸里的阴霾始终未能散去。   他拂开辰天峰上最寻常的绿荫,幽曲小道显露在他们面前。   他率先踏入石板路,似是示意圣人找一处隐秘的说话之处。谢衍会意,疾步跟上,不久就消失在黄昏的树荫深处。   渐渐入夜,山间空无,蝉噪林逾静。   唯有帝尊的说话声,远远传来:“言归正传,圣人提前寻本座,是还没有放弃无用的谈和,试图私下说动本座吗?”   他不知是怒还是恨,眼眸凌然,眉目亦如锋刃,抬手撩着垂落的树枝回身一顾,冷笑道:   “在识海里我们早已把话说绝。本座还以为,下一次与圣人见面,会是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   谢衍负着剑,双袖拢起,跟在帝尊的脚步之后:   “哪怕你我之间无话可说,但是,你我代表的道统,不容我们意气用事。”   他还是那么冷,又那么稳。   殷无极胸膛起伏片刻,对他这副千年如一的作派恨的不行,顿时怒道:“不愧是圣人……为了所谓的稳定,所谓的大局,总要去牺牲一些什么。魔道可不是你能随意摆上棋盘的棋子,谢云霁。”   “圣人想象中的那个人仙魔妖团结在一起,共同对抗天道的‘景观’,在启明城遇袭的那一刻,早就分崩离析了。难道,圣人还没有接受这一点,还要来要求本座去为那无谓的和平继续忍耐吗?”   攻击性越强,调子越是高,越说明他的色厉内荏。   “并非如此。”谢衍迎着他的唇枪舌剑,雪白袖摆下的手指轻轻抽搐一瞬,随即攥紧成拳。   “陛下,和平从来不是无谓的。”他似乎意在言外。   殷无极负手,他越发厌烦谈论这个话题,于是敷衍:“是吗?”   他从战场赶往此地,未曾换下玄金色的袍服。他的剑未擦拭,衣袂边缘还有不规则的血迹,疲倦藏在他眼睫垂下的阴影里。走过谢衍身侧时,风吹过,浸透骨髓的铁锈气味顿时弥散开。   谢衍突然向前,捉住他的手腕,他打破了三步的安全距离。“别崖……陛下受伤了吗?”   “不是我的血。”殷无极挣了挣手腕,或许是不坚定吧,他没挣动,唯有嘴上凌厉,“圣人合该问你的敌人伤势?未免有些不顾体面。”   “……敌人吗。”谢衍阖眸,复又睁开,声音淡了不少,“陛下可以将其视为刺探。”   “若是刺探,本座为何回答圣人?”殷无极反问。   谢衍静静道:“你当然可以不回答。毕竟,是我威胁陛下来此,亦是仙门之主,对北渊的遭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你视我为魔道复仇之路上的最大阻碍,亦是崛起路上必须打倒的敌人。”   他这般承认下来,毫无推托之意,更不带半点责备他撕毁这座他费心维护千年的和平造景之意。   除却师徒,殷无极与他亦是交心的知己。   他最知道谢衍的性格,情绪化的一面甚少表现出来,更多时候,他是基于理性去判断是非对错。   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容偏颇,不容模糊空间。   “仙门的立场问题,我不与陛下争短长,陛下亦知道仙门之主的职责为何。”   他还握着殷无极的手腕,漆黑如浓墨的眸直视着他,“但是,从谢云霁个人的角度,启明城一事,仙门对北渊亏欠良多。”   “……”殷无极半晌不答。   谢衍道:“先前欠北渊的一笔粮食,近几年会分批归还。不够的,仙门会用灵石和其他不涉军需的物资填补。”   这是实际利益,不是虚头巴脑的仙魔之争。   殷无极厌烦务虚,圣人就与他务实,果真留住了他的脚步。   魔君拢袖,正视了圣人的态度,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道:“现在可是战争状态,北渊和仙门的盟约早已撕毁,甚至还隔了累累血债……圣人亦打算履行旧日约定?难道,仙门之中不会有反对声音?”   “道义为先。”   圣人颔首,“若是无限扩大、上升,才是踩中了布局者的陷阱。想要弥合裂痕,吾当然要有态度。”   他在不断尝试为燎原的战火降温。   即使无法停止战争,他依旧要提出“君子之战”的约定,只希望将伤亡降到最小,最起码约束为修士之间的“冲突”,不要波及到凡人。   守序的理想主义者。   真是君子。   殷无极错愕片刻,“换俘虏,还粮食……没想到,圣人的和谈,谈的竟然是这些……”   他的神态比起方才确实放松了一些,“圣人难道不觉得,本座屠山灭派,杀戮道门大能,是在挑战圣人的底线?”   “既然决定踏入修真界,应当随时有陨落的觉悟。战场上遇敌,技不如人,自然生死无论。”   谢衍声音沉静,白衣如霜雪,月光横渡发冠上,他抬起眼眉,淡声道:“我的道,约束的是下限,而非上限。”   “修真者是强者,有无数种保护自己的手段;弱者却没有选择的权力。洪水漫漶,会失去家园;饥荒来临,会饿殍千里;战火袭来,更是任人鱼肉,无法反抗。”   “你我身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谢衍声音温和,缓缓道来,“为道统谋划之时,你我免不得刀剑相向。”   谢衍停了停,数千年的坚信,此时亦磐石不转,“别崖非暴戾滥杀之君,我亦非背信弃义之徒。我知别崖,别崖亦知我。”   “是,我知圣人。”   殷无极好似回到了当年在师尊膝下听他讲道的时候,不知不觉凝望着沐浴在月光里的白衣圣人,思绪好似游荡了很远。   谢衍放开他的手腕,本该恢复克制,退到不远不近的距离处。   他却忽然伸手轻抚他的面容,声音倏然温柔下来,道:“许多年之前,我曾教过别崖,如何‘为政’。”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谢衍好似安抚他的情绪,抚摸他长发的时候,亦注视着他晦暗混乱的眼睛,好似要擦拭一颗蒙尘的星辰。   “你的理想,并不仅仅寄托在一座城池上,更不会随着它的失败而消亡。 ”   “别崖,为北渊洲‘启明’的,并非是一座城,而是帝星。”   “你才是那颗启明星。”   不要蒙尘,不要坠落。   *   第二日,仙魔的首轮和谈如期开始。   在换俘、还粮,战争手段、底线方面,只经过数轮商讨,就很快达成了一致。   他们约定了战争波及的范围,对城池的破坏,对俘虏的待遇,以及换俘的频率等,同时签署了相关协议。   两位至尊内心始终有一道无法突破的底线,硬生生地勒住向悬崖坠落的马车缰绳。   仙魔至尊的底线,也拉高了整个五洲十三岛的底线。   局势不可失控。   道德不能沦丧。   否则,仙魔进入了背盟、毁誓、无下限杀戮的深渊里,仇恨就会越发浓重,重到必须毁去一方的有生力量,陷入百年千年的敌视与斗争里,灾难会难以想象的深重。   但在当下的和平方面,却始终没有达成一致。   无他,北渊虽然进攻速度放缓了,但是连战连胜下,没有任何理由撤出东洲,将好不容易打下的城池拱手送还。   更何况,还有一个复仇的旗号在。复仇的上限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就算魔君认为报复足够,决定撤军,北渊内部也会沸反盈天。就算仙门之主谢衍亲自劝和,这个面子,殷无极也绝不会给。   殷无极敲了敲桌面,犀利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圣人,道:“上古有句老话,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永远也得不到。”   “若要魔兵撤出东洲,要么是北渊上下普遍认为报复已经足够,要么是仙门的联军取胜,将本座从东洲打出去。”   “除此之外,没得谈。”   谢衍也不意外,和谈只是尝试,他也没想过能谈成。   “想来也是。”他还是那么情绪稳定。   看着对面坐着的一众仙门大能,殷无极心中常怀的那股郁气,忽然间就全爆发出来了。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看向对面德高望重的仙门列席者,尖锐的目光望向圣人,连连冷笑,道:   “虽然本座答应了‘君子之战’的条件,但这并不是本座惧了仙门,仅是为了不让启明城的遭遇,在凡人身上重演罢了。”   “启明城……常居人口是二十二万人,在妖兽袭城后,活下来多少人,你们知道吗?”   “不到五万人。”   “……”   他讽刺道:“魔修的命本卑贱吗,在你们——在仙门的眼中,不过是一串数字吗?想来也对,仙门多么高贵啊,总是居于五洲十三岛的顶端,掌握最先进的仙法,最丰富的资源,指缝里漏下一些技术和资源,就足以让边缘的道统感激涕零。”   “北渊的灵矿矿产丰富,所以合该我们耗尽血与泪,被榨取,被施舍,然后用资源去换取生存的空间,换取向上的机会。”   名为盟友,但当初势弱的北渊,却总是摆脱不了附庸的地位。   现在好了一些,可很多东西……利益,地位,尊严,也终究是要用战争去争夺的。   殷无极环视过仙门众人,最终赤红的眸光落在正中央的圣人脸上,忽然觉得快意。   他这席话,在胸中憋的太久了。   “终于有向上奋力一跃的机会,改变现状的、千载难逢的机遇……难道有谁——合该天生屈居人下吗?” 第491章 王不见王   最终的结果, 也是不欢而散。   殷无极丢下一席话,见仙门保持沉默, 不禁冷笑,“果真是自诩高人一等的修仙者,占据最优越的资源,却看不到其他族群被切开的血管。”说罢,不顾他们难堪的脸色,率先离席。   魔宫一行也陆续跟随帝尊脚步离场。   谢衍的目光落在达成的协议上,恍然发现:他心里自有轻重,该做的事情,他一个也没落下。   这股对仙门的情绪, 又有几分出于北渊对仙门长年累月的不满呢。   “圣人……”其他人看向主位的圣人,似乎在等待什么。   圣人脊背挺直如松如鹤, 阖上眼眸, 面露几分难言的疲惫, “无妨, 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谢衍睁开眼, 依旧如雪冷静, “接下来也拖不了几日了。”   “帝尊说的不错,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 谈判桌上也拿不到。”   “剑下说话。”   是夜,天色浓深, 万籁俱寂。   明日魔宫一行将启程离开, 殷无极居住的大殿本该戒备重重, 魔兵守卫定时巡逻。却拦不住天下第一的圣人。   “圣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殷无极本是平躺着歇息,此时似乎察觉异样, 手抚着膝,支起身体。他盘起一条腿,玄色中衣松散,另一条长腿正自然垂落床下,似是要穿鞋下榻,瞧一瞧究竟。   等到来人步入中庭,他也没有动作,眸似淬血,嘴上不饶人道:“难道是圣人不欲让本座踏出辰天峰,回到战场上,所以打算在此将本座截杀?”   他甚至还散漫地撩起披散的长发,手指插入浓密的发丝间,露出光洁的额头,在灯下光泽莹润。   谢衍身形修长,松姿鹤骨,影子映照在山水花鸟屏风上,正缓步徐行,从中庭又至帝尊寝殿。   白衣青年撩起宛如水波的珠帘,从隔断背后走出,迎接他的却是一柄指着他喉头的剑。   谢衍侧头避开,漆眸浓深,却见殷无极赤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一手执剑,一手随意将外袍披在肩上,与他对峙。   他玄袍衣襟还未合拢,露出强劲有力的身躯,唇畔的笑意却冰冷:“本座白日的话说的已经足够直白,仙魔的矛盾已经无法轻易解开。圣人现在想的,应当不是如何说服本座,而是如何在战场上杀了本座。”   即使被剑指着,圣人的山海剑也未有出鞘之意。   “我并非为此而来。”谢衍声音平静温和,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他的剑柄,将剑锋移开几寸。   “难道,这场注定的对决,圣人打算提前一些,在辰天峰就打?”   殷无极冷笑,非要与他一争锋芒,“圣人平素最循规蹈矩,这可是中立地带。”   谢衍面色如雪,唯有唇上还有些许色泽,在灯下显的格外幽明难辨。   他漠漠的眸光凝聚,看向殷无极带着淤血的眼睛,沉声问:“别崖,你的心魔,是不是不对劲?”   倘若他的心魔还算正常,谢衍纵然心中再想为和平竭力一试,在殷无极话说的那么绝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贸然夜探。   殷无极明显神情一冷。   良久,他唇畔的笑容扩大,隐隐有几分疯狂之意,“圣人察觉了呀?”   他语气越甜蜜,越是透着不正常。   谢衍唇畔紧绷,隐隐克制着怒气。但他舌尖上的言辞滚动片刻,也终究没找到立场斥责他不顾惜己身,只有叹息。   殷无极也不欲与他真的打起来,随手将无涯剑掷下,面无表情道:“无论本座成了什么样,圣人在战场上遭遇本座,都是得除魔卫道的。那么本座状态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本座疯了,圣人心生怜悯,就不杀了吗?”   仙魔是战争状态,照理说,他们作为至尊,别说是亲密接触了,连私下一丁点关系都不该有。   谢衍本也是这样克制自己,尽力去避免肢体接触。   他们情人多年,一朝被命运分离,习惯却没改,就算面前横亘着深仇大恨,立场裂隙,也是禁不住身体的诱惑的。   光芒暗淡,唯有莹莹烛光。   殷无极掷剑时,单薄的衣袍掩映的手腕还是呈现出病态的白,却隐隐有着血的纹路。   谢衍不假思索,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近乎逼视地向前踏出一步,把他的衣袖向下一捋。   是魔纹,亦是伤痕。   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   魔尊的躯体快要限制不住膨胀的魔气,皮肤上才有这样类似碎裂瓷器般的魔纹,随着他心情动荡,爬满整个手臂,寄宿在他身上,不断噬咬血肉,蚕食他的精神。   谢衍忽然肩膀轻颤,他察觉了不对劲,一边钳制着他的手腕,一边用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抚过他肌肉紧绷的小臂。   那些血色的裂瓷纹路,全是血线。   湿润的血染满他簇雪般的指尖。   他的眼前也好似有血花绽开,心跳如此剧烈。   “殷别崖!”这是圣人难以遏制的怒斥。   谢衍很少有这样连思考都冻住的愤怒。   甚至在得知帝尊入侵东洲时,他想着迟早有这样一日,悲叹多过于怒意。   狂怒而束手无策,只是无能者掩盖自身孱弱的借口。   所以,谢衍遇到何种困难,都能理智应对,保持可贵的冷静。   哪怕是挡在滔天的水患前,或是站在仙友的灵位前。   可在面对向深渊滑落的徒弟时,饶是谢衍也感觉到绝望。   他甚至有那么一刻开始憎恨一切,不惜身的他,残忍的天道,与这个无能为力的,可笑的自己。   被仙首怒斥的魔君,却漫不经心地抬起他如妖的眉眼,唇边的笑意越发轻慢,“死便死了,我死了,你反倒少个心腹大患,仙门危局可解,你生什么气?”   “你再说一遍。”   此时的无情天,面露幽暗,却比最深的炼狱更可怕几分。   他哈哈一笑,不但不退却,反而凑近,在圣人鬓发边吹了口气,注视着他眼睛里快要流淌出来的暴怒。   “还是说,圣人见着本座借用心魔的力量,觉得本座彻底堕入邪道,无药可救了?”   若非魔君寝殿有结界,圣人身上越来越明亮的雪白灵气定会被有心人察觉。   “……陛下千金之子,本该惜身。”谢衍几乎是咬着牙关,眼睛沉黯如黑雨。   “惜身?”殷无极古怪一笑,“谢云霁,你难道心里不清楚,多少人等着我们交战,最终二去其一?”   “本该王不见王,偏要纠缠折磨。仙魔大战,最终之战是什么,难道你不知晓吗?”   “死的不是你,就是我。难道,圣人还想不杀我?”   谢衍一旋身,竟是反手钳制住轻忽大意的魔君的脖子。   殷无极忙用手肘抵挡,双手并指,攻他肩上大穴,试图让他浑身酸麻。   两人都没用真正的力量,只是凭借体术压制对方,最终纠缠着向后倒去,直接摔在床榻上。   不知谁扯下轻如薄纱的床帐,一片狼藉。   谢衍还没放过他,伸手攥住他的右手骨节,修长身体微曲,膝弯用力,抵在他的小腿上,压制下盘。   殷无极还有一只腿能活动,膝盖往他腹部重重顶去,再借助巧力,把谢衍往下扯,令他重心不稳。   他大开大阖,黑袍被湿润的鲜血濡满,却还发疯似的不顾忌。   谢衍看到这一幕,明显动作顿住。   他悍然出手,本意也是将他制住看伤,此时迟疑,竟是被他反击成功。   殷无极巧劲多过蛮力,又察觉谢衍顾忌他的伤,竟是翻身骑在谢衍腰上,用身体压制住他的攻势。   他俯下身去,眼眸赤红似火,长发垂落如珠帘,在灯下是绽放至最热烈的荼蘼。   他一手按住圣人瘦削的肩膀,一手覆上他清霁俊美的面庞,微微抬起他的下颌,吻在他如冰雪又如幽火的眼睛上。   “……师尊。”   谢衍的攻击停止了,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   “别崖。”他平复过于紊乱的呼吸,抬起手,怜爱似的抚上殷无极的脸庞。   他的魂魄流着血泪,点点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脸上、唇上。   谢衍的心被烫出一个洞,发疼。   “徒儿知道,您如此执着,是想找到除却相杀外的解法,叫停这场仙魔大战,破掉天道的局。”   殷无极似狂似疯,但是疯的有章法。   显然此时的他驾驭着心魔的力量,也接纳着副作用的疯狂,理智和信念仍存。   他知道这是一个局,是赤/裸/裸的阳谋,为的就是点燃仙魔大战,但他根本无法往后退哪怕一步。   “您教过我,为政者,要对得起百姓。十万白骨,我越不过去,北渊走不出来。”   “为人王者,我要对得起人民。我要完成,人民的期待。”   他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战局中最不重要的位置。   “这条性命,本就是苟延残喘。与圣人的这一战,事关北渊未来是站着生,还是跪着死。既然避无可避,那就战吧。”   殷无极落下来的,除却泪,还有斑驳的血。   同道殊途。   他们被命运推往对立的局面,各自执剑,遥遥望着对方的脸。   师徒相杀。   这荒谬的千年。   鲜血盈袖,逐渐漫上圣人的白衣,让他的胸口多出斑斑点点的血痕,好似他的心也在流血。   谢衍用手肘抵着床榻,微微支起身体,将他的爱人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背。   儒袍大袖将他罩在怀里,圣人抚摸着他的后脑,克制不住地吻他的额头,轻声唤道:“别崖。”   “……别危崖,当初为你取字的期盼,你是半点也没听。”   殷无极陡然听到他唤起他的字,那般复杂厚重。他也心中悲恸,心想:终究无法满足他的期待。   谢衍眼睫低垂,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道:“心魔很危险,你明明知道。但是你最终还是选择尝试驾驭心魔……你知道代价,你没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这么迫切地要跨越极限,得到战胜一切的力量,是为了打赢这场仙魔之战……”   “是为了,杀了为师吗?”   回答他的,是漫长而窒息的沉默。   谢衍轻轻吐息,轻抚着魔君炽烈如火的眼眸,“也罢,是我着相了。我不该这样问帝尊。”   若是论仙魔宿敌,他们逾越太多。这样的不清不楚,这样的缠绵纠葛,宿敌之中又掺杂太多爱恨,又如何能将对方斩杀。   “陛下……好好休息,夜深了,吾就不打扰了。”刻意的疏离,却是欲盖弥彰。   谢衍的动作很轻,将他平放在枕上,为他擦拭血痕,掖好被角。   他松手的时候甚至勾了勾指尖,好似怀里抱着的不是足以挑战他的对手,而是脆弱美丽的瓷器,离开他的保护就会摔碎似的。   “圣人不会死的。”良久后,殷无极似乎这样坚定地相信着。   他撑起身体,鸦羽似的发轻轻从肩上滑落。   他们相互注视,的胸膛上皆濡满了血,好似在共同的地方都有空洞,甚至连内脏肺腑都共用。   两心同,却难共枕,多么讽刺。   “……吾等陛下来挑战,挑战这……至高的巅峰。”   “杀了我,然后超越我。”   “我等着你,别崖。”   谢衍俯身捡起扔下床的山海剑,将其重新负在身后。他来时白衣无暇,去时却染血,虽然不是他的血。   他离开了。   帘幕垂下,幽幽的黑暗中,有人坠入更深的梦境。   三更冷彻,月光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月光。   圣人的床榻前,最深的梦魇造访了。   谢衍合衣而卧,似乎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味。   忽然间,他睁开如雪的眼,却在看清那床边微微俯身的黑影时,瞳孔陡然一缩。   情劫的幻象已经能接近他的三步之处。   幻象是帝尊的模样,他的脖颈上,胸膛上,尽是赤色的魔纹,半张侧脸亦然。   在看到谢衍直视他时,幻象一笑,似乎知道他分得清,也不混淆,而是声音幽幽,道:“你留不住他。”   最是人间留不住。   “花开到最盛时,就是将败时。”   说罢,幻象的魔纹泛出幽幽的红色,然后一寸一寸地,在他面前崩溃成飞灰。   “飞光飞光……””   “圣人谢衍,你留得住春光吗?” 第492章 棋局内外   魔宫内部一直以来都有“速胜论”的倾向。   他们认为, 魔兵突袭仙门,只要不与三圣对上, 半年内至少能打穿东洲一路。   在仙魔大战步入第二年时,这种声音逐渐消弭。这预示着速胜计划随着儒道的全面干涉,已经流产。   目前北渊在东洲取得了半壁疆土,随着仙门联军逐渐成型,形成了战略僵持,进也难,退也难。   最初牵头组织仙门联军的,无疑是现任道门领袖宋澜。   宋澜为压制倚老卖老的前辈,一改曾经的优柔, 将各扫门前雪的东洲宗门大族捏合,拉起一支仙门联军。   儒道的云舟降落在白云关前时, 圣人的干涉悄然而至。   论联军的规模和动员力度, 都需要三界威望奇高的人领衔, 宋澜站在台前, 但暗中托着他的无疑另有其人。   如今的仙门联军背后, 圣人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   魔君殷无极以身入局, 以强悍的武力试图左右棋盘胜负。   但在这场仙魔大争的棋局的背后, 圣人执着棋子, 一边左右斡旋,一边控制战争的损失和覆盖范围, 避免争端外溢, 将整个修真界卷入其中, 正合了天道的意。   甚至,圣人此时还未真正下场。   此时的魔君,目前重心放在吃下东洲上, 亦然暂时没有逼他下场的决心。   即使儒道暂时还没有大规模组织仙门修士驰援东洲。但萧珩早就察觉,有些儒道修士已经在以个人的身份参战,加入东洲的联盟之中,陛下那位小师弟就是其中之一。   到了北渊和仙门这种体量,一旦全面战争,不吞噬足够的生命,战争是无法停下来的。   速胜,投机,或是刺杀。一切魍魉小道,都不再有作用。   停战间隙,魔兵行军时。   彼时日暮黄昏,魔君难得回归了大部队,随着魔兵南下的洪流前行。   他正勒着雪麒麟的缰绳,与萧珩的铁蹄黑马并行荒野,背后是黑金色的篆体“殷”与“渊”双旗,象征帝驾在此。   斜阳落在田埂上,一片荒芜。能收割的粮草都被收走,带不走的野麦都被烧尽。   魔兵虽说全体修炼,但是其中不辟谷者亦众,不能留粮食。   面对领地,都能狠下心“坚壁清野”,宋澜到底是个人物。   萧珩驾驭战马,先快步走在前,他一勒缰绳,顿了几步,等陛下的雪麒麟向前,与他道:“只要圣人谢衍在位一日,仙门的共同体就存在一日。”   “即使东洲作为战场,背后不但有儒道的支持,还有来自西洲的物资……西洲送军需的那条线,不处于实控区内,北渊可无法干涉。”   他神情凝重:“以清江-洛水为分界,陛下,我们再往前,就要打道门真正的核心区域了。那可不是依靠战术穿插、攻其不备能夺下来的城池,也不是原先付出小损伤就能得到超额回报的时候,需要成规模作战……得硬碰硬了。”   萧珩毕竟是人精,他看得出来,君王受复仇之火驱使,想要胜过仙门,却并无将仙门修士屠戮殆尽的决心。   黑袍轻甲的帝王神情漠漠,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以他对萧珩在军事才能方面的相信,无非是他说什么,他点头罢了。   “陛下,回神了。”萧珩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   “嗯。”殷无极恍惚了一阵,才用漠漠无焦距的眼睛瞥来,“萧重明啊,你说什么?”   “臣刚才所说的军务,陛下的看法呢?”   殷无极看向远方,道:“元帅心里清楚,仙门的精锐少而分散,道门最初的溃败,是因为我们的突袭来的毫无征兆,他们各守各的领地,彼此互为孤岛,猝然间信息阻隔,也没有统一的首领,无法及时驰援,才如散沙般一触即溃。”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杀了不少仙门精锐,部分败逃清江之后,但是仙门联军到底是组织起来了。恰好,他们被我们赶到清江后面,需要守的地盘也减少了,力量反而更聚集。”   说到这里,殷无极还轻笑了一声,“也是焉知非福。”   “圣人还未下场。”   萧珩驱使战马向前,战马却畏葸不前,似乎是对他话音刚落时,君王陡变的情绪十分敏感。   殷无极神情一敛,淡淡道:“道门有继任者,仙门联军也顺利组成了。圣人现在就真身下场,就是拂了宋东明的面子,道门里宋东明那一派,配合度会大打折扣。更何况,他在海眼里受的伤到底恢复的如何,也没人知道。”   “此时圣人最宜按兵不动。正如你所说,圣人镇在那里,仙门暂时不会溃散,甚至还有合作无间的可能。”   “何况,本座现在还没有把握……”   殷无极攥紧缰绳,克制片刻,才停下肩膀的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心魔的副作用,魔气反噬,令他浑身都如同置于烈火刀俎之上,宛如凌迟。   “现在逼他下场,我们就要面对全面开战的儒道。”他轻轻喘了口气,“仙门底牌还未出尽,本座现在,还不能对上圣人。”   一圣一尊就算要对决,也会在战争的后期,那时一定是双方底牌出尽,要一局定胜负了。   现在圣人都还没下场,他在等什么,殷无极心里也有数,他也在等。   “……乐观的情况,本座对上圣人,打了个平局,也一定是双双重伤。倘若届时二圣出现,仙门主力还成气候的话……”   “更糟糕的情况,是本座败北。”殷无极顿了一下,郑重地对他道,“到时候,我有任务交给你,萧重明。”   “现在不去想这些,你们也未必对上……七情伤神,陛下。”萧珩实在看不得他的君王与兄弟这般折磨自己。   可他也知道,北渊唯一能与圣人对抗的战力唯有殷无极。   他这些苍白的言语,改变不了越发逼近的局势。   挡不住圣人,死的就是他萧重明,或是这些背井离乡的魔兵。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他们为王者征战,以殷无极的性格,不会躲在阵后。   “我始终忘不了……”   殷无极似乎被困在了启明城破的那一日。   行军至今日,他手染无数鲜血,始终越不过十万白骨凉,却显的毫无实感。   漫长的梦魇。   “……陛下先前去按照计划定点消灭威胁时,发现了什么?”萧珩抓了抓头发,决定耐着性子哄他,“说说看?”   殷无极一个人,能当做千军万马使。他在单个击破有威胁的灵山宗门时,也在清查当日的真相。   越是线索模糊,他越是急迫。   此时听到萧珩发问,殷无极发散的思维也终于凝聚起来,一边整理,一边说道:“白云观参与了,观主被我逼供,即将开口时,毫无征兆地被咒杀。本座没饶过他的徒子徒孙。”   “清风观和横连山,本座去了一趟。清风观人去楼空,大抵是越过清江,去投奔道门联军了。”   “横连山主是个人物,即使面对本座打上山门,也并无畏惧,坦诚启明城一事与他无关。他与本座定约对决,他肯捐身赴难,请本座放他徒子徒孙一条生路。”   “是个称职的山主。”萧珩听着,笑了。   “道门不乏有情义的人物,只是水太混浊,这样的人不好混。”   “本座应了。”殷无极道。   “最终本座伤他左手,废他一个境界,留他一条性命,百年无法出山,不成大患。此人承诺,横连山封山,全体弟子不寻仇,不参战,彻底退出本次仙魔大战。”   “饶了一条性命?”   “……立场有别,虽然赢不过本座,但是罪不至死。”   殷无极赤眸亦如残阳,但是其中还有着微弱的光芒。无论作为至尊多少年,那股少年的天真依旧保留着,最是珍贵。   “这也是圣人所倡导的‘君子之战’,本座亲自签的东西,自然要履约。”   萧珩无奈:“陛下,祖宗诶,在战场上还这么天真。若是传出去,不但对方不领情,你还会招骂的。比如,有些瘪三就拿‘宋襄之仁’刺你,你也不气?”   “……”殷无极沉默片刻。   萧珩本以为他不会回答,但还未等他拍马赶上,忽然听到,君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信义、道德、盟约、底线……这些东西,听上去像是废纸一张,但是你要知道,没有是不行的。”   “没有人坚守底线,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毫无底线。”   殷无极说:“倘若盟约是一张废纸,承诺可随意毁弃,信义可大肆践踏,道德毫无作用,凌虐他人而不付任何代价,想要取乐于是大肆杀戮,强者任意鱼肉弱者……等到那时,人与野兽,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不无讽刺,“区别在于,我们有人的模样吗?”   殷无极虽然心魔越发严重,但或许是他的内核太坚定,在道心上并无动摇,反而越杀戮越洗练。   他声音平静,道:“我们……启明城被人设计屠戮,本座与仙门的阴谋者确有血海深仇。”   “但是,仇恨不是通往罪恶的通行证,更不代表着我们被邪魔戕害,就要成为邪魔。”   “本座与圣人必有一战,届时或许会是生死对决。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确持有相同看法——五洲十三岛不能沦落。”   萧珩听下去,一时间失去言语。   良久,他叹息道:“陛下倒是看得透。”   殷无极说出口,终于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丝微笑,他抖了抖缰绳,雪麒麟快步向前跑去。   他在呼啸的风中朗声笑道:“萧重明,你放手去干!千秋罪业,本座担着。”   *   近日以来,道门里逐步成型的仙门联军,背后的确有着挥之不去的圣人幽影。   最初的混乱已经过去,各自为战的局面慢慢扭转。   东洲道门在前方抵抗魔兵,儒道和佛门两道终于不再各自为战,而是站在道门的背后,补充人力和物资,向其输血。   “谢衍,又是谢衍。”宋澜说不出是恼怒还是无力,拂袖走出议事厅,脸上乌云密布。   “师兄。”叶轻舟守住白云关回返,忙追上他的脚步,“发生什么了?”   “我是道门联军的领袖,还是他是?”宋澜余怒未消,“他派来沈游之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是为了以他为棋子,暗地里操纵仙门联军的吗?”   宋澜执起拂尘,眼眸漆黑,语气森冷:“方才的议事里,凭什么我说话时没人搭话,那小子一开口,顿时所有人都朝他那里看——他沈游之,既没有显赫的战绩,又没有绝世的修为,他们这幅做派,还是在把他当做圣人的传音筒,听的是圣人谢衍的命令!这么做,又把我搁在哪处!”   叶轻舟无法安慰他,只得苦笑。   “大抵,各位还是对圣人东巡印象深刻。”他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两句,“当时圣人恩威并施,他们又敬又怕吧。”   叶轻舟也明白,虽说宋澜积极组建联军,也起了部分作用。但是最终能拉起来,还是圣人在后面撑着。   宋澜还没彻底摘掉“道祖之徒”的帽子,真正立起来做些政绩,就想着要挑战圣人,又怎么可能?   要知道,仙门的天还未塌呢。   “对了,师弟。”宋澜陡然转过身,深深地看向他。   “前方来报,魔君殷无极、魔宫元帅萧珩,已经在清江边汇合。”   “你说,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渡江?” 第493章 渡江之战   战船遮天蔽日, 在清江边集结。不日魔兵渡江。   据说,魔君殷无极亦在军中。   若是道门未能在此役中将大魔阻挡在对岸, 让魔兵大部队成功渡江,后果不堪设想。   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今日仙门之疲敝,在过往百年的废弛武力、妄自尊大中,早已埋下因果。   彼时魔兵将临江数城占为据点,就待帝王一声令下。   是日,江风沁凉,殷无极登上备好的高大战船,手扶船舷, 远眺对岸沉在雾色里的仙门山峦。   殷无极早年也曾跟随还是“天问先生”的谢衍游历东洲。   后来他去往北渊,再度踏上过这片土地, 船舱渡过清江崖时, 是在圣人东巡时。   那时的圣人身侧, 是诸子百家, 是仙门少年, 鲜衣怒马, 诗酒乘年华。   船队下清江时, 风中传来歌吹。少年激扬文字, 谈笑着指点众生,在江山万里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积弊虽然也有, 但在盛世繁华之下, 一切问题都会被掩盖。   殊不知, 今日之仙门的华美外袍下,早已滋生腐败。人在大意中迟钝,在和平里怠惰, 在盛世中纸醉金迷,不知春秋几何。   时如电,光如梭。殷无极今日持剑挥师而来,不为游历山水,而是为征服。   “终不似,少年游。”   殷无极凝望汹涌的江水,波涛暗涌,风不平静,掩盖了他的叹息。   萧珩听到了,却默然不答。   对他们而言,少年游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萧珩踏入北渊修魔之后,抛家去国,早无留恋。那少年时,终究是不值一提的过往。   殷无极不然。他出走半生,明知此生无法还乡,却永远在寻找故乡。   恩仇,爱恨,道义。   少年不老。   “是时候了。”殷无极阖眸,复归冷静清明。他握住剑柄,指骨轻微泛白,收紧,将天子剑向天举起。   “渡江!”   随着他一声令下,长剑挥向的方向,鸣鼓之声撼动风雷。   百艘战船齐齐扬起风帆,向着清江对岸驶去。   当年落魄的无涯君身无长物,从仙门带入北渊的,除却傍身剑外,只有一身机关绝技。   此时经过殷无极多年改造,战船船身采用专用木材。船底、船舷、桅杆上刻着复杂阵法。不但支持变换大小,易于携带,嵌入魔晶石,就有充足的动能支持战船航行。   战船材料珍稀,用量极大,造价昂贵。甚至阵法还需要帝王本人手刻,时间成本很高。北渊又水路不丰,制作战船实在劳民伤财。所以,原本魔宫战船存量并不算多,只有几十艘。   在仙魔起争端的百年里,魔宫库房里战船的数量才渐渐增多,今日的百余艘,已经占据魔宫储备的大半。   全军处于戒备状态,毕竟这趟渡江声势浩大,数十万魔兵在此汇聚,还藏得住什么。仙门没可能毫无反应。   江中风平浪静,也可能是暴风雨来临之前。   萧珩倚着船边,银甲红袍,雄姿英发。他瞥了一眼始终望向前方的殷无极,忽然道:“这次出征,魔宫也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陛下到底想要从仙门这里得到什么?”   “什么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赢?”   萧珩先前没问,因为最初的复仇并不需要理由,必然要打。   这渡江一战打响后,意味着魔宫速胜的计划破产,他们不会在占领几座城池后就宣布自己胜利,从而鸣金收兵。   他们一直都在赢,那么没道理轻易收手,北渊内部的声音也不允许他们现在收手。   为了博得更进一步的战果,北渊会持续将天量的资源投到前线来,仙门的抵抗意志也会被彻底激发。   届时,是否停止战争,就由不得殷无极说了算了。   殷无极看向云层之中逐渐逼近的光芒,他的头微微昂起,道:   “我想要,自此战以后,魔再也不比任何人卑贱!”   “不会被践踏,不会被榨取,不会被轻蔑,不会被作为牺牲品。”   “过往的千年又千年,这偌大五洲十三岛,任何人都能踩着魔修的血与泪,杀死魔宛如割去芥草。他们以所谓‘除魔卫道’之名,沽名钓誉,谋求利益,然后将其视为‘天命昭昭’,就好像我们的尸骨,合该为他人的道途作基……不公平啊,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听,萧重明。”   在战船的破浪声中,殷无极示意他侧耳聆听。   他微微笑着,在震耳欲聋的战鼓之中,看向层云间越来越近的仙门联军。   “整个五洲十三岛,此刻终于听见了我们的声音——!”   自天边乘云舟而来的仙门联军,听到这震耳欲聋的擂鼓声,也纷纷停下,与身处江心的北渊战船遥遥对峙。   “准备迎敌!”   宋澜黑白道袍,拂尘搭在左臂,在下达命令的同时,也一眼就看见了为首的战船上持剑而立的魔君。   他在出发之时尚有信心,认为此次魔修南下,唯二拿得出手的不过是魔君和魔宫元帅。   但是在真正的战场对峙时,宋澜看见他向上空凌凌投来如电的一眼,却下意识地脚步不稳。   明明仙门这一方,也以“除魔卫道,保卫东洲”之名集结了东洲许多久不出山的宗师大能,他这股不安,又是从何而来呢?   他望向天地江心,忽觉天地偌大。   他好似身在棋盘之上,身侧或作怒相,或是谨慎的大能宗师,身上宝光在棋盘正中央的大魔魔气笼罩下,也暗淡微弱,化为一颗颗黑白的棋子,连他也是。   风在狂涌,浪排长空。他终于看见了自己到底在哪里,不过芸芸众生的一员。   棋盘之上,唯有一位主动入局的棋手。他们不一样。   “先给他们些颜色瞧瞧。”在他身侧的,是久不出世的南淮子。   他闭关五百年,对于魔君的认知还停留在过去,觉得是圣人门下不上台面的弃徒而已。   南淮子心中无惧,道袍凌空,一跃向江心,扬声笑道:“老道先去会会这位魔君,有没有道友同去?”   “我同去。”   “某亦同去!”   他们没有征询这位联军首领的意思,宋澜也不欲阻拦他们。   他神思恍惚着,双手撑着船缘,看向那从战船上越起,持剑独立江心的黑袍大魔。   他高坐波涛之上,黑袍漆黑亦如涌浪,魔气延伸之处,好似怒江也是他的猎场,就这样笑着望向天穹。   宋澜分明看见,他的目光直直越过扑向战场的宗师大能,亦越过他和压阵的诸位道门高人,望向更高更远处。   他看着的,又是谁呢?   宋澜也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虚空之上。   无尽的天穹好似裂开一隙,缝隙中伸出枯瘦的手,凌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那棋子还未落到仙魔相争的江面上,就被一剑穿云,陡然劈裂。   宋澜冷汗直流。   “迎战本座,有胆识!”   殷无极左手还握着剑鞘,长剑划出漆黑的弧光,身在浪上疾奔,竟是如履平地。   他的魔气没有丝毫紊乱,玄袍掠过的海浪刹那漆黑,化为吞噬一切的狂澜。   无涯剑压着清江水,江面腾起黑焰。   水与火,本该无法相容的两个极端,此时就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把此地化作他的领域。   海浪如被驯服,他好似驾驭乘风而行的水龙,向天穹而去,正迎上仙门云舟上落下的三人。   “魔头授首——”   先迎战的三位道人对视一眼,共同结阵,显然要使用的是道门极针对魔修的道法。   千年来,仙门对于魔修的杀伤手段无数,多占优势。   结仇多年,魔修俘虏修仙者,会剖腹掏肠泄恨,仙门亦在魔修身上滥用过酷刑,从未把魔修当人看。   等到一圣一尊的时代,两方终于脱离那个杀人嗜血的时代,和平了近六百年。和平,那样艰难,又那样脆弱。   在圣人谢衍“天下大同”的倡导下,他们开始讲礼乐,讲道德,好似离开那个遥远又蛮荒的时代,似乎有了些平等的概念,却从未真正取得平等的地位。   “教本座授首,凭尔等,也配?”   殷无极笑着横剑,魔气好似凝聚黑龙的虚像。   他先是曲指弹剑,一声脆响,他笑:“打你们,用不上洪荒三剑。”   抵达殷无极的境界,用剑,根本不必拘泥于剑招。殷无极目视那即将形成的金色封印阵,笑着,状似随意地劈下一剑。   天狗食日,连太阳都被黑云遮蔽,天穹上阴云密布,笼罩战场。   三名道人亦是一派宗师,此时却被一剑劈开成型的封印,剑势未收,向本人而去。   刹那间,躲闪不及的两人被拦腰劈开,身首分离,血似蓬勃热雨。   断裂的道体在天穹中燃烧,头颅下坠时,他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仍在口念咒文,誓要除魔。   直到头颅也被烧尽成灰,北渊一边擂鼓助阵,呐喊声更狂热。   南淮子虽然活着,但是也宛如血人。   他的双臂有着整齐的断口,切口上魔焰还在燃烧,甚至还有往肩膀处蔓延的趋势。   “啊啊啊啊啊啊——”这样凄厉的声音,很难想象是出自一名成名已久的大能之口。   叶轻舟实在无法这样安然观战,双手一撑云舟,轻身跳下,身形如风,亦是提剑向南淮子而去。   “南前辈,我来救你。”   他这一剑,准确,快速,将沾染着魔焰的残肢快速切断。断裂的那一刻,残肢就在风中化灰,再迟片刻,蔓延到躯干,怕是救不回来了。   叶轻舟拎起南淮子的道袍衣领,返回舟上,“快,给前辈止血。”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前辈大能,也是声名遐迩的人物,只不过与魔君过了一招,双臂就断至肩膀。被魔气侵染过,续接也是几乎不可能,只能永远做个没了双臂的修士,再高的修为又有何用呢。   他们一阵唏嘘:如此已是废人,还不如死在阵前呢。   首战告捷,殷无极也没拦着叶轻舟救人,随手一挥,重型战船上无数星芒锁定了云上的舟船。   北渊其他资源贫瘠,但是,最不缺的就是矿产。   有着足够的灵矿能源,战船上配备的重型灵火炮,更是把能量压缩到极致,准头也够,最适合用来打仙门的云舟。   殷无极立在桅杆上,篆体的“殷”字旗猎猎飘扬。   他沉沉地笑了,道:“全军听令,开火!” 第494章 老骥伏枥   仙门风雨飘摇之际, 微茫山来了一位意外的拜访者。   能让此时百务缠身的圣人无比重视,抽出时间相迎的来客, 定是商议攸关仙门存亡之事。   茶室僻静,清香缭绕。屋外细雨不歇,青竹洗碧。   仙门二位圣人一人盘膝,一人跪坐,相顾无言。   “道祖。”谢衍也许久未曾见到这位云游的道祖。   出于敬意,地位至高无上的圣人,如旧日那般为对坐盘膝的道者亲手沏茶。   在大战前夕,谢衍去西洲拜访佛宗,得知对方不愿参与仙魔大战。   至于道祖, 早在传位之后离开清静山云游。   天下偌大,道祖有意掩饰行踪, 谢衍也不知他身在何方, 于是未能登门拜访。   “殷尊主将动静闹的这么大, 老道原本打算闭关, 只怕现在也是闭不成了。”   多年未见, 道祖的声音听上去又衰老几分。谢衍眉眼轻微一动, 正视这位忘年老友, 心思如深渊难辨。   鹤发灰袍的道人重重嗟叹一声, 道:“青黄不接!老道年岁已高,实在有心无力。不过道门的下一代还未能立得住脚, 这样的局面, 小孩子们处理不了。”   道祖本不打算出山。他的寿元将至, 最该避开俗世,闭关一搏,成败也是未知数, 但总比坐以待毙好。   他是被逼出来的,第一程就前来见当今的仙门之主,自然也对谢衍有所求。   “道门与儒门本就是盟友,向来守望互助。”   谢衍当然会给他面子,不等他开口,就主动圆场,“宋宗主有意自主抗击北渊魔兵,吾已抽调中洲精锐修士以个人的名义进入东洲,加入仙门联军,共同参与阻击魔兵。”   道祖听出他此话的隐藏含义:他那徒儿宋澜,并未主动要求谢衍本人率中洲仙门修士,越过两洲边界,进入东洲与魔兵交战。   东洲和中洲到底有隔阂,宋澜不主动要求,不到万不得已,谢衍不会主动这么做。   道门在敌视魔兵时,也在防备儒道,防备谢衍。   宋澜怕他的手伸进来,就不会再收回去。   比起魔兵这种暂时性的威胁,他更不想看见东洲变色。   谢衍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圣人取了折中的方案,派遣修士支援,协助他组织仙门联军。”   道祖叹息,“老道那徒儿,疑心病重了些,在这等局面上,真是有些拎不清!如有得罪圣人……唉。”   “算不上得罪。”谢衍摇了摇头,语气低缓。   黄昏岁暮,谢衍挑亮烛灯,漆黑的眼里倒影微光,窗外早已风疏雨骤。   他道:“仙门联军名义上是由宋宗主组织,这是后辈的第一战,吾早已功成名就,不需要这些虚名,本就不该夺他立足的第一战。”   魔君亦是明白东洲与中洲之间的复杂微妙,选择东洲作为首要目标。   北渊魔兵都打到清江边了,圣人碍于两道暗地里的猜忌,没有契机,他也无法直接下场。   从旁干涉虽然有些用处,但是无法决定战局。   假如他凭借仙门之主身份,事急从权,的确能强行夺走仙门联军的主导权,径直越过宋澜,直接对道门发号施令。   这或许能让道门损失小一些,加快战争进程。   可是,后患无穷!   倘若道门明面上的继任者,圣人都不放在眼里,还要越过边界,径直接管他人道统势力……   儒释道难道还是独立平等的盟约关系吗?怕是名存实亡了吧。   二圣的实力是有所衰落,但不是亡灭。谢衍现在当不了,也不能当这事实上的“仙门之君”!   “……殷尊主真是把仙门内部看的太透了,选择东洲开刀,几乎是必然。圣人身在其位,最不能破的就是自己定下的规矩,这样的枷锁……唉。”   道祖动了动雪白的胡须,又给自己斟茶一盏,室内仅余烹茶倒水声。   “明面上是仙门三圣,但是老道与佛宗那个大和尚,已经快要五千岁了。五千岁,与巅峰实力差了太多,虽然作为圣人,我等不会仓促离世,还能继续苟活着。但我等只要无法过天门,老死,也是迟早的事情。”   二圣年轻过,鼎盛过,无敌过,看过万千繁华,又走上不可避免的人生暮年。   直到今日,他们此世唯一执着的事情,就是虚无缥缈的飞升了。   “道祖老当益壮,何必如此悲观。何况,道祖门下两位高徒联起手来,联军亦组织的很好。吾只是帮衬一把,算不得操心。”   谢衍并不居功,纤长的双手自然垂在膝上,脊骨如松挺直,是高山之巅的风雪。   道祖取了一颗往日爱用的灵果,咀嚼两口,“圣人莫要诳我,组织的好?若无圣人在背后撑着,以那两个小子,怎么斗得过那些个老前辈。”   道祖这个境界,门户之别已经看淡,一语道破天机。   “老道知晓,现在的仙门,全靠着圣人支撑。山中无日月,老道出山时,亦听闻圣人下令开山救世,济天下,改河道,退洪水,救灾民,好,当真是好。”   谢衍不接话。道祖专程到访,难道就是来夸他两句的吗?此行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未显露。   “听闻魔君聚集在清江边?”道祖终于提到了现在的战局。   “不错。”谢衍的拇指摩挲茶盏边缘,静静看向他。   道祖身披灰色道袍,身体松弛,鹤发衰颜。   多年前还是温润内敛的双目,仿佛生出些许浑浊,连胃口都小了许多。   谢衍惯常招待他的珍贵灵果,道祖咬了几口,觉得不够软烂,咀嚼两口,也就放下了。   “……虽是朽木残年,事关道门,老道还是会走一趟,总不能让殷尊主真的打到清静山前。”   道祖心里也不确定,一个天年将近的圣人,对上正值盛年的魔君,结果会如何。   谢衍蓦然抬眼,眸光如电,问道:“道祖欲在清江边迎战帝尊?”   “圣人心中有答案。”道祖苦笑。   他抚摸染上灰尘的拂尘,“东洲供奉的是老道,倘若老道还好端端活着,却当了这个缩头乌龟,转而请圣人出战。这圣位,和个摆设有什么差别。”   谢衍也是顿了顿,他没把话说全,“魔君正值盛年,实力大增。倘若……”   他不会直说二人实力已然易变。甚至连谢衍本人,对上心魔正盛的殷无极,他都不敢说有十分把握。   道祖的神情凝顿。   片刻,道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掌心掩住,然后吐出一颗松脱磨损、带着血丝的牙齿。   谢衍也没料到,道祖早就是圣人境界,躯体早就磨砺到极致,难道也会像寻常老人那样因为天人五衰而须发掉落,齿列松脱。   他难得地迟疑了,“道祖……”   风烛残年时,道祖久久端详着掌心那颗松脱的牙齿,喉头滚动,嘴唇嗫嚅,半晌无话。   时光飞逝如电。   当他自认功成身退时,衰老却如一支箭,在这一刻追上了他,电光火石时蓦然射穿他的道冠。   谢衍与道祖相交千年,此时共听雨庐下,一人正值盛年,一人却鬓已星星。   无言的悲望。   道祖望着谢衍清冷神情终于变化,浑浊的眸光缓缓凝聚,化作一声长叹,如同谶语。   “齿发已堕,圣人迟暮啊。”   ……   清江上波涛汹涌,魔君下令炮火齐发。   瞬息间,万千炼狱般的业火腾飞向高空的仙门云舟,好似要将其从九天击落。   说时迟那时快。天外拂尘一扫,如同拂落尘埃,将势如破竹的魔焰吹落江中。   满江黑焰燃火,封锁江面。却未引燃魔兵的战船。   水战并非北渊主场。   魔君殷无极属火,他在场,万千业火听他号令,竟是将江面变为疆域,即使身处低位,也不输给占有对空优势的仙门。   见到这手柔中带刚,借力打力的功法。殷无极拂袖,乘风轻身落在阵前的龙舟上。   他唇边的笑容冷凝,遥望向层云中间,一语道破来者的名号:“什么风,把道祖尊驾吹来了?”   魔君负手,将黑金色的无涯剑背在身后,“道祖音讯全无这么久,不是号称闭关去了么?”   殷无极似笑非笑,“道祖老儿,不去冲击天门,一大把年纪还不辞劳苦,给小辈撑场面?道门竟是无人至此,要教快五千岁的老人上战场,本座说的是吧,云上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   云舟上,见本家道统的圣人也到场,道门众人终于心神安定。   他们有了撑腰的,骂的更大声了:“魔头!道祖已至,看你还能说多久的大话。”   “道祖归来,我等可以放心了,伏魔定是不在话下!”   到底是这条大道上的前辈,殷无极平素不与仙门作对时,向来不意气用事,所以对仙门其余二圣,言语之间还算尊敬有加。   当年在圣人门下时,两位前辈看在谢衍的重视上,待他虽有顾忌,但也算和善,至少没什么冲突。   后来入魔,两位圣人暗示谢衍清理门户时,也是为谢衍仙门之主的地位稳固着想,并无私仇。   此时身在阵前,殷无极可不会留面子,连连冷笑:“本座可不愿与你交手,怕是道祖尊驾闪了腰,莫本座还得背上个欺负老前辈的头衔。”   暗地里,他背在身后的手却凝起千钧魔气。道祖到底是老前辈,还是圣位的对手,深沉老练,可不易与。   何况,圣位在场,仙门联军就会无形中提振士气,这样的加成也不是虚的。   至于道祖与魔君此时到底谁更强,他们此战是输还是赢,他们往往不会、也不敢细想。   “殷尊主,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嘴巴不饶人。”道祖此次出来撑场面,也是无奈之举。   圣人所忧不错。道门的青黄不接尤为严重,快到天年的老前辈居多,年轻一辈年纪最长者,竟然就要算到宋澜了。   年老的已经不得不退下去,年轻的却还未能支起一道。如今被魔君打上门来,环顾偌大东洲,竟无人能与他过上几招,只有请道祖出山。   何其可悲啊……   “道祖,你要战,本座便陪你战!”   道祖此时站出来,是已有大觉悟。   他难道就没有了吗?   殷无极衣袍随着江风飞扬,背后魔气凝出黑龙的虚影,带他乘风直上,剑指天穹。   灰袍老道端坐云端,手指捏出纯正的道家法诀,道一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精纯的道家法术与魔君摧毁一切的剑相撞,黑白道法与赤红剑气交错,天地一时混沌。   一时间,二位至尊交战的天穹变色。连空间都被撕裂。   “趁现在,师尊拖住魔君,我们助阵!”宋澜终于寻到机会,目光落向还在瞄准仙门云舟的魔兵战船,拂袖一挥,“冲阵!”   “想的倒是美,别把老子当空气啊。”   战船上旌旗烈烈,战鼓声不歇。   燃烧着的江面之上,朱袍银铠的将军站在船头,萧疏俊朗,沉声道:“取我的弓来!”   他持着千石白羽雕弓,先试了试弓弦。   继而,搭上白羽箭,拉弓如满月!   锋锐的箭芒,凝聚了破千军的魔气。萧珩舔了舔唇,瞄准了从云舟上离开的道门修士。   西北望,射天狼! 第495章 江心水战   战船破烈火, 当萧珩拉满弓弦时,千机子俯冲的太前, 此时收不住势。   他发现那一抹寒芒时,已经太迟了。   箭如白羽流星,刹那间划开长风,破开层云,锚定他的左胸,继而以破阵之势贯穿他的身躯。   宋澜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冷汗淋漓:这位向来恃才傲物的道友,瞬息间被魔气钉在仙门云舟的船头前。   羽箭上蛰伏的血腥魔气侵入灵脉,他同如同挣扎的飞蛾, 扑腾了半天,动静渐渐微弱下来。   泼洒的血将道袍打湿, 船头也被染红出人的轮廓, 何其惨状。   “医宗何在!”宋澜紧紧皱眉, 厉声喝道。   “魔气化箭, 破了道术防御, 把他放下来, 先看五脏六腑是否还完好……”   “……已经肝胆俱碎了吗, 救不回来了。”   魔君锋芒不可企及, 在三军中最是夺目,他们也多把注意力放在魔君身上, 潜意识地忽略了其他事物。   魔宫元帅的存在,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在喧天锣鼓中消弭了。他们竟然没有察觉异常。   可动静攻防皆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的魔兵,背后是谁在操控, 他们只要细想,就能发现萧珩存在的影子。   直到现在,道祖的到来振奋人心,道门修士齐出助阵时,本以为是东风已来,却给了这位军神可乘之机。   萧珩鹰目望向高空,冷眼观察片刻,置之一笑,道:“再取箭来!”   左右亲随将特制的白羽箭奉上。   萧珩挽弓搭箭,此时,竟是同时搭上三支箭,勒弦,瞄准了层云深处。   嗖嗖嗖,三箭齐发!   箭藏风中,在穿透血肉的那一刻,才显出真正的嗜血狰狞。   阵心、左右侧翼,三位关键人物被应声射落,重伤坠海。   照理说,寻常箭矢根本无法射落修士,可萧珩的境界在渡劫已有六百余年,堪为魔君之下第一人。   渡劫也有强弱之分,道门也不乏渡劫修士。   但在战场上见真章时,萧珩这种一刀一剑打出来的修为,身经百战的经验,才显出真正的统治力。   沙场喋血,他不仅仅凭一手枪术,还有脑子。萧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捕捉着风中细微的动静。   他察觉宋澜藏在阵后,叶轻舟以长剑掩护,他正在以拂尘画出一个太极的形状。   萧珩敏感的神经顿时绷紧了,立刻警示:“左满舵,激星号,规避!”   被点名的战船仓促间应声而动,还是来不及。   铎铎铎——   坠下的暴风雪化作夺人性命的冰锥,密集地刺入战船船身之中,将躲闪不及的魔兵砸的血肉横飞,战船顿时倾斜四十五度。   “甲板漏水了!破坏达六成、七成……!九成!”有人还冒死操纵战船,但船舱已经千疮百孔。   “无法修复!元帅!”   “全体弃船跳海,左右其他战船接应!”萧珩一声令下。   说罢,那冰系道法停了短暂一刻,似乎是一招已老。宋澜又开始捏诀,不多时阵法修复完善,有了释放的迹象。   萧珩挽弓,箭也瞄准了阵后的宋澜,游弋寻找着他的破绽。   可是没那么容易。   释放道法不能被打断,所以宋澜这样思虑深重的人,最是谨慎,不但身在阵后,更是让师弟在侧护法。   这位年轻的道门剑神持剑而立,与他隔着天穹对视。   萧珩也曾与他在阵前不太认真地交过手,探过他的底子。   叶轻舟对于武道十分敏感,一招一式十分精炼,倘若单挑,萧珩也很难说必定能拿下他。   作为主将,他若是真的动真格的,夺白云关也有几种方案,只不过不划算而已。   隐蔽魔气的箭,要穿越这么长的距离,他当然能挡下。找叶轻舟的破绽,必须得近身时。   “啧,这招没用了。”萧珩心思斗转,无奈地摇摇头,将弓放下,转而提起红缨长枪。   漫天道门修士陆续到位,构成一个足以覆盖天穹的庞大法阵。   萧珩并非孤身一人,身后十万魔兵,此时战船蓄势待发,炮筒亦然对准了漫天敌人。   “入阵扬威!”   “扬威!”   殷无极与道祖则是在更高空的战场,与他战至正酣,虽然不落下风,但是一时也突破不得,于是游走着寻找道术的破绽。   此时听到战鼓声,他轻身跳出无上玄门道术“逍遥游”的范围,平平伸出手,“去——”   缠绕的漆黑龙气如星落,坠下江面,再刹那从江心腾飞,带起满江浩荡的黑焰,华美异常。   魔焰覆盖江面,战船好似燃烧的火船,魔君的火焰宛如战船的铠甲,助力其冲破压低的黑云,闯出封锁。   道祖观之,知道他作为北渊之主,麾下万千臣民,已经触及了他们这些道统圣人难以企及之处。   或许是因为复仇之火燎灼,北渊此时上下一心,极难撼动。   他心生悚然,面上仍不显,试探:“殷尊主作为域主,与全军同战,这一手,惊才艳绝。”   殷无极冷冽道:“若非仙门先用鬼蜮伎俩,本座又何必让儿郎们背井离乡,血战于此,只为讨一个公道。”   说罢,他也咬紧牙关,压抑愤怒。   若仙门不肯给他一个公道,他自己来讨,难道错了?   道祖不言,从启明城遇袭到东洲战乱,仙魔大战的背后是天道的黑影,三圣知道,殷无极也知道。   时局将他们推至这里,他们身为至尊,身负无穷枷锁。他们被迫入局,此时都在棋盘上,不得不战,身不由己。   正如身为三圣的道祖纵使再老朽残骨,也得勉强出战一般。   殷无极哪怕心魔侵体,疯了,死了,也得死在战场上。   殷无极见道祖一招用老,似乎有些气力不济。他也没有放过这细微的破绽,当即祭出无涯剑。   “洪荒三剑——千秋万岁!”   浩荡的剑意,比起殷无极当年还要厚重无暇,还有天下霸道之势,难以正面抵抗。   道祖本欲拆招,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挡不住的剑,立即金蝉脱壳,化身清风,只余下道袍还在原地。   在剑气的夹缝中,道祖看见了魔君殷红的瞳孔,充斥着冰冷与死气。   仙魔在江上狭路相逢,你死我活。这一战,连天地日月都暗淡,持续了接近两日。   当第三日的晨曦透过层云漏下时,满江水本是黑焰灼烧,此时流不尽的血,也染红江面。   漂浮的尸首、破碎的战船,烈火,箭矢……   打到此时,战船上也用上了最强的火力,成功封锁了仙门修士进攻的路径。修为嫩些的,正面挨上一发,非得重伤不可。   何况,还有魔君的魔焰缠绕战船,近战更容易被卷入其中,实在是易守难攻。   道祖到底老了,他起初还能使用丰富的经验将魔君纠缠住,不让他有时间去左右战事。   可是他在第一日末尾,他早就有心力不济之感。   随着交战时间逐步延长,道祖的灵气开始明显迟缓,魔君还是越战越勇,身上似乎有用不尽的魔气,此时仍在持续膨胀。   甚至,那些他原本堪不破的拖延时间的道术,他也似乎找到了解法……   殷无极越来越疯,也越来越强了。   道祖迟迟未能下定决心,用自己积蓄至今的修为与之全力一战。他早就无心仙门之事,平生执念唯有飞升。   或许是越至暮年,越觉活着不易。这一战更多是天道的操控,就连道祖也找不到什么意义。   仙门联军,已陷入颓势。   “……师尊,难道我们就这样退了?”   道祖回到道门的阵营中,他须发散乱,似乎更苍老了些。他多以道术纠缠脱身,身上虽然没什么重伤,但是实在耗费了太多灵气,已经没有再拖延魔君的手段。   “真是后生可畏……”道祖摇了摇头,虽然很令人泄气,但是他得对道统负责,“退吧。”   终于摆脱了“逍遥游”的束缚,孤身一剑的魔君,在天穹上放入黑日高悬。   他再无顾忌,双手握着剑鞘,剑锋朝下,以刺入江心的姿态,好似要唤起更强的剑意。   无限的剑意在空气中传导,叶轻舟的剑在鸣动,他按住,若有所思:“战栗……吗?”   似乎是为了配合君王,魔兵的战船都分散开来。   萧珩单手握着道门大能的头颅发辫,站在倾斜九十度,即将沉没的战船上,睨着对方阵营还在悲痛的徒子徒孙。   “技不如人,死在老子手上,有什么好哭的。”他咧嘴,却没有丝毫笑意,“这是战场,我难道还是陪你们来玩扮家家酒的?”   无数魔兵的尸体漂浮在江中,被嗜血的鱼啃噬。最终淹没在异乡的水中。   他的眉目含着阴郁,看向已经漆黑无光的天际,道:“陛下在发疯,你们不退,本帅可要退了。”   殷无极垂眸,他已经把魔气提到极限,甚至半身都遍布鲜血般的魔纹,神情似有癫色。   “洪荒三剑——”   “……天地同悲!”   仙门联军着实士气低落,虽然没有全军覆没,但是阻击渡江打成这样,实际上已经算是输了。   在此时,见魔君似有动作,伴随耳畔宋澜厉喝一声:“退,快退——弃船!”   反应快的仙门修士匆忙弃船,御剑化作流星,在最后一秒腾空而起,离开极致压缩的剑意爆发的中心。   迟了一步,就是迟了一生。   他们回首时,竟然睁大眼睛,发现还未离开的道友在被暴烈剑意横扫到的那一刻,生生化为飞灰。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一位中年模样的修士,半截身体还能做出痛苦的神情,发出最后的嘶吼。   下半身却已是尘埃,连身体的飞散都呈现慢动作。直到面容龟裂时,时间也不过一息。   言语都苍白,声音都消弭。   天穹都被荡平。   在萧珩的指挥下,驶离分散的战船避开战场中央,魔兵共同看着君王的剑意如同漆黑的云,从最中央扩散,然后扫平整个天穹。   仙门停驻天穹的云舟,在昏昏的黑暗中,灰飞烟灭。   寰宇越清越安静。   “退、撤退——”他们的眼里都有恐惧。   阴阳太极纹路的结界虽然护住了残余的修士,道祖的面色又衰老几分,他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这世上,真的能挡住这位魔道帝尊的圣人,恐怕只有……   他们的心里都有答案,却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仙门退兵了!”   自此,渡江再无阻碍。   虽然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但是他们赢了这一仗,道门主力损失比他们更大,那么前进的阻碍就会减小。   还没等活下来的魔兵庆幸时,悬停在半空中的殷无极,却向他们来时的清江岸方向望去。   岸边隐隐有着什么。   殷无极蹙眉,他拨开还未散去的烟尘与雾色,遥遥望去一眼。   神识无限延展他的感官,他分明看见:   仙门修士白衣如雪,陆续抵达江边,正在列阵集结。   为首的白衣之人,身形颀长高挑,背负长剑,黑发垂落,身侧携着一名红衣少年。   “圣人谢衍——!”   殷无极咬紧牙关,方才面对道祖时他无惧无畏,未曾战栗。   此时他在大战疲惫之后碰见师尊,他顿觉齿寒:“……退路,被封锁了。”   道祖出现在战场,谢衍亦抵达此处,带领中洲修士越过东洲边界,就意味着仙门已经彻底统一思想,谢衍不必再受掣肘。   他们只能往前,去江对岸,追逐方才被击败的道门修士。   谢衍或许不会追他们。但是先前拿下的城池,在谢衍决定出手干涉时,还能保住几座,那就不敢说了。   似乎感受到来自他的神识探查,谢衍亦放出神识,在电光火石之间,与他四目相对。   “陛下,别来无恙?”   白衣圣人站在江边清风中,两袖轻轻飘动,山海剑光华内敛。   圣人临江之际,他的疆域,将会变为他的战场。   殷无极背脊发凉。   只与谢衍对视一眼,他就看出师尊眼底那复杂到令人看不懂的神情。   殷无极莫名无法与他对视,收回神识时,攥紧了无涯剑,冷汗淋漓。   “萧元帅,向前,先过江——”他不再犹疑,目视前方,命令道,“追上去!”   “后路,被截断了!”   “是圣人谢衍!他来了!” 第496章 仙魔博弈   江边雾色不分明, 又有魔君烈焰隔断,江岸边的修士很难隔着江水看见交战区的情况。   “圣人, 魔兵渡江半途,我们追吗?”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   白衣负剑的圣人遥望,衣袂飘动,如圭如璧。他不像是来战场决死,反倒如君子悠游江岸。   “不追。”谢衍扫过一眼迷雾掩盖的战场,就知道门已然败退。此时追上去,早就失去包夹的意义。   “魔兵疲敝,我等以逸待劳……敢问圣人,为何不追?”   “现在追上去, 既决胜负,又分生死。”谢衍淡淡扫他一眼。   “虽说我等以逸待劳, 可人数差距还是太大了, 此来江边, 若是道门主力占据上风, 我们与之两面夹击, 自然是上策。”   “如今道门主力败退, 我们顶多唱个空城计, 求稳为上。”谢衍轻睨一眼, “帝尊被逼急了,真的回身来战, 诸君要用三千打他十万?”   其他人讷讷不答, 他们知道, 谢衍说得对。   道祖拜访后,谢衍抽调了中洲原本抗击妖兽的战力,又动员了些后备力量, 临时拉起三千中洲修士支援盟友。   南线的南疆巫人不安分,不能动;北线防备边境魔兵的兵家修士,亦不能动。   他总不能任凭中洲腹背受敌,把老家丢了。   “现在,魔君大概已经知晓,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   谢衍轻描淡写:“吾一照面就吓走他,也是因为他现在赌不起。魔君猜不出除却诸君外,吾还带了多少人阻截他的后路。”   这样的极限博弈,是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与忌惮。   殷无极认为谢衍凡事求稳,不会做风险极高之事。   虽然无法看破谢衍真正的兵力,但他心里粗略估计,他带来的修士至少有一万。就算没有,他也不会去赌。   谢衍正是拿捏准了他这种心理,偏偏反其道行之。   他此来是为奇袭,带着三千修士,竟是将魔兵用以缓冲的几座城池逐步收复。   魔兵的主力投入到渡江之中,不可能有能与圣人相抗衡的对手。谢衍就这样硬生生截断了他的退路。   殷无极想要退回北渊,原路返回难度颇大;要么就向西进入西佛洲,把佛宗也拉下水,要么就……   魔兵大军渡江,已经从岸上看不见踪影,谢衍才平静道:“走罢,在这里待着也无用了。”   博弈宛如下棋。   帝尊黑子先行,势如破竹。   圣人的白子,如影随形。   以东洲为棋盘,两位棋手此时皆已下场。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魔兵渡江,象征着东洲已经收入囊中大半,目前的仙门联军暂时组织不起这等规模的反击。   接下来,道门已无与他一战的可能,他若想取其腹地,也是探囊取物。   魔兵拿下沿江的青川城,城中守备空虚,大抵是修士听闻魔兵南渡,已经闻风而逃。   他们没遭遇什么抵抗,就在此短暂休整,恢复战力。   “从东洲返回北渊的退路被封,此事为真?”萧珩虽然想过可能被封,但没想到他们前脚渡江,后脚圣人就行动了。   虽然他们在东洲大捷,暂时不用折返。可往后呢?   他们总不能为了避战,一直被圣人堵在清江以南,怎么回北渊?   “倘若从东洲折返可能遇上圣人,是想逼我们取道西洲?”殷无极抖过魔兽的缰绳,揣度着谢衍的想法。   他道:“西洲与北渊并不毗邻,我们若要从西洲取道,要绕很大一圈……何况佛宗还未正式参战,既然未下场,本座暂不打算树敌。”   殷无极与道祖一战,虽然仗着年轻赢了下来,但是他也被迫动用了太多魔气,以至于有些压不住心魔。   连行军时,他都屡屡精神错乱,甚至眼前还有幻象。   他疲惫地阖上眼,“先不想这么多,本座的本意,也不是将仙门赶尽杀绝……倘若攻下清净山,取得长清宗,就足以把仙门逼上谈判桌了。”   殷无极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撑到与圣人对抗的时刻。   战争是为取得利益。他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坐谈判桌,才能在结束战争时得到最大的收益,为北渊洲赢得真正的立足之地。   殷无极想争取的东西,非战胜不能得。   可是想要把仙门逼上谈判桌,一定是仙门走投无路时。   若他不能战胜圣人谢衍……   仙门绝无可能低头。   魔兵在城中整顿三日。沿途商铺关停,家家闭户,一派萧条。   仙门城池,排斥魔兵也是必然的。   殷无极没在意,他只觉得累,到了已经人去楼空的城主府,他设下结界,回身一顾,道:“本座需要休息一阵,萧元帅,这几日辛苦你了。”   “……还成不?”   “撑得住。”   “要不要把将夜叫过来。”萧珩倚着门,皱眉,“你让他接替你,潜入仙门去查罪魁祸首了?”   “他还有仇未报。”殷无极像一片漂浮的幽魂。   他安静地道,“他左右都在东洲,刺客来去自如。等我真的撑不住了,会叫他来的。”   萧珩听懂了言下之意。   两人不再对话,殷无极回到府内,把自己扔在床上,才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疼痛共同涌上来,几乎撕裂他的身体与精神。   道祖毕竟是圣位大能,虽然已然衰老,没有与他拼命决死的意思,但是他的逍遥游也极其难缠。   为了摆脱他的道术,殷无极消耗了太多魔气,心魔有些压不住了。   他气血逆流,几乎发了疯,在半睡半醒间,满眼都是在江岸薄雾之中,微微飘荡的白衣圣人的身影。   宿命之敌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好似洞穿了他的胆怯与懦弱。   他退避了。   现在仔细想来,圣人应该也没有那么多的精锐足以支援东洲,中洲内忧外患交加,他居然敢离开中洲……   空城计吗?   真是拿捏住了他啊。   知道他不敢拿魔兵去赌。   “刚与道祖交过手,本座遇上他,哪里有空闲思考他到底带了多少人,光想着的就是这样的状态赢不了……”   万籁俱寂,屏风遮蔽,唯有烛光熹微。   殷无极平躺在床榻上,手臂遮掩赤色的眼眸,他似乎处于安静的疯癫中,心想:   “即使是以全盛的姿态迎战圣人谢衍,我也未必敢说自己能赢,何况是那种情况下。退是对的,但是……”   “你怕了。”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响起声线相似,却诡谲的声音。   心魔。   “……”   “你害怕与谢衍对决。你既怕输给他,葬送北渊迄今为止的战果;又怕杀死他,手刃最亲最爱的人。”   殷无极坐起身,单手覆盖额头,冷冷地道:“别说了,我没有怕!”   深色的帘幕是放下的,殷无极看去,却见一帘之隔,有着几道黑影好似俯身,隔帘用讥笑的眼神看他。   无涯君的声音忧悒,他轻抚无涯剑身,道:“我为师尊而生,也为师尊而死。”   “谢云霁既是你的恩师,亦是你的毕生所爱,你的剑都是他教的,你如何能用他教你的剑去杀他?”   谢夫人的影子窈窕纤细,他以罗扇遮面,声音温软,却隐含刚烈决绝,“你若杀了夫君,我去殉他的棺椁。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是要随他一起的。”   另一个背着身,即便隔着帘幕也不与他对视的青年,身形挺拔,长发高束,声音冰冷道:“本王不愿承认,忘却了‘启明’之理想,也没有保护好启明城的你,是未来的我。”   “殷别崖,你且问自己,你掀起战火,让生灵涂炭,口口声声说着要为魔民复仇,却只为平息你心里的愧悔。”   “你不但没有保护好你的百姓,更是让无数士兵为你出征,血洒江中,永不还乡。”   “你征战争税,一道又一道。你说,这是为了他们好,为了在五洲十三岛为他们赢得地位,然后心安理得地使用民力。”   “殷别崖,你配为人君否?”   “……住口!”   一帘之隔,黑影似乎更贴近了。   烛光微弱而阴森,每一张脸都倒映在帘幕上,如出一辙的笑容。   “殷别崖,倘若谢衍站在你的面前,你敢与他交战吗?”   殷无极被心魔的质问逼迫的汗湿重衣。   他即使闭上眼,那声音依然在他的耳畔回荡,震荡着鼓膜。   “倘若与他狭路相逢,你杀的了他吗?”   “殷别崖,你不会出不了剑吧?”   一夜无眠。   结界紧紧封闭,魔气几乎倒行的殷无极蜷缩在冰冷的被衾里,原本的玄色里衣,几乎被濡染的血黏在身体上。   深刻的魔纹烙在他的皮肉里,如同白瓷上的裂纹。   殷无极越是动摇,流血越多,皮肉绽开,却被魔躯快速修复,满床深红近黑的血迹。   他浑身是伤,呼吸粗重,精神徘徊在崩溃边缘,却听萧珩敲门。   “陛下,重要军情!”   隔着一扇门,萧珩的声音凝重,“仙门……圣人那边,发出了一封极为诡异的通报。”   “一封长长的名单,在本期的仙门邸报上,印发天下,名义上是为缉拿仙门通缉犯。”   萧珩顿了一下,沉声道,“你所杀的那些疑似策划启明城惨案的人,也在名单中,只不过是死亡那一列。”   “……什么?”   殷无极听闻此消息,几乎浑身颤抖。他顾不得伤势未愈,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裹住伤势,苍白着脸打开门扉。   “圣人发的名单?给我看看!”   “他查到了……”   “……真相。” 第497章 生死赴约   殷无极顾不得黑狐大氅下还在流血的伤口, 劈手夺过萧珩手中的邸报,暴露一截满是伤痕的苍白手腕。   萧珩看到他的状态, 脸色一时铁青。   “……”他的手抖了抖,五指收拢,收回身后,再用力握紧护腕,才遏制住揍君王一拳的欲望。   殷无极压根没注意,翻开那印刷出来的名单。   谢衍写上去的,足足有三十余人。   明明邸报上印着墨迹,但在他看来,却是凌乱的血字。   他按住眩晕的头, 调整混乱的思绪,凝神看去, 眼前大片大片的暗红。   尸山, 血海, 残破的肢体, 合不上的瞳孔, 亡灵的质问, 心魔之城的莲花相送……   还有风中残破染血的英雄碑。   他不再壮怀激烈, 在旷日持久的煎熬中, 不好不坏地做着君王。   他再怎么刀刃向内,也无匪可剿, 一切死水微澜。   人这一字, 不分高低, 无有贵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   可仙与魔,却不是一种写法。   倘若他还是对一切置若罔闻, 踩在尸骨上维持这虚假的和平,可对得起当年那个瞳孔中还残存梦想的自己?   “这是一个饵,谢云霁在告诉我,他手上有我没有查到的线索。”   殷无极满腔憎恨,靠着一点点线索杀人搜魂,才找出了十余人。   在北渊突袭仙门后,但凡顺路经过的,与之可能有关联的,他都上门找了一遍。   线索真真假假,他从清洗记忆的幻梦之术“庄周梦”破局,找到与巫人的关联后,就把将夜派出去。   将夜身负天行君血仇,战乱是他千载难逢的舞台。他的利刃出鞘时,目标只能引颈待戮。   他自己仍按照原计划挨个找下去。   殷无极没有十分把握的,都是当面对质才判断对方是否说谎。办法笨了些,但在魔音下还能坚持谎言的万中无一。   倘若对方与之无关,又肯退出仙魔大战,殷无极还记着对谢衍的承诺,顶多将其打伤,确保其无法加入仙门联军而已。   若是对方涉足启明城惨案,自然要还清因果。何况是一城血债,天王老子来了,杀人偿命都是天理昭昭。   殷无极这灭门屠派的手段虽然激烈,但比不上启明城当初经历的万分之一惨痛。   “殷无极,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萧珩喉结滚动,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陛下,你有没有瞒着臣什么重要的事?”   殷无极将袖口捋上去,遮住伤势。可这短短的气血涌动时,他的大氅已经遮不住洇开的血,呈现大片大片的深色血渍。   萧珩的目光望向地面,殷无极所站的地方,也有不规则的血迹滴落痕迹,刺目的很。   “你他娘的——”萧珩终于没忍住对君王不敬,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对着他毫不在意的神情,忍不住爆了粗口。   “你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搞法。”   萧珩勃然大怒:“殷无极!老子出征时带出去的是个活生生的陛下,回去的时候,老子可不想抬着你的棺!”   “将军,本座死了,不需要你收尸。准备一副衣冠即可。”   却没料到,殷无极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修长的身躯藏在黑狐裘里,平素波澜不惊的面庞,此时显的苍白憔悴许多。   他掀起眼眸,轻声道:“哥,我想回家了。”   “做完最后一件事,无论结局如何……”   殷无极侧过眼,遮住其中细碎的光点。视死如归时,他说起回家来,竟然还有几分期待。   萧珩怎么听不明白,他说的回家,不是生前,而是死后。   看着殷无极早就有决死之意的脸庞,谁也没法玷污这份意志。   这位沙场宿将听的骨髓都凉透了,想骂他个狗血淋头,却硬是骂不出口,良久才道:   “陛下,魔宫也是你的家。也正是因为你……我们这些不着四六的家伙,才有今日的容身之处。”   “出征前夜,陆机那小子,朝服都没换就奔我那儿去,三令五申教我看好你,千万别教你发疯,做些无可挽回的事情——他说的并非担忧你误伤身边的人,而是担心你回不来……”   “还有将夜,从你那领了弑君的任务后,小猫儿坐在屋檐上,对着月亮发了一晚上的呆。老子把他领下来的时候,他满身的寒露,还傻傻的问我,如果你真的死了,还会不会有轮回转世……”   “……”殷无极合起眼。   他没说,魔宫君臣却心照不宣。   不会有了。   “殷无极,你听好。”萧珩沉声道,“我们当初跟随你,确实是因为同一个目标,聚集在你身侧。”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们早就不仅是君臣,也是朋友。我、小猫儿,陆机,还有许多魔宫的臣子……都受你恩惠,得你庇护,为你出生入死。你只要在,魔宫就不会散……”   “听着,我们不会像赫连那家伙那样,把过重的期待和负担都压在你身上,否则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做什么?陛下,你不需要做无暇的神,你当然可以犯错,也可以冲动……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完成什么,魔宫豁出去陪你疯,不要紧。你不欠我们,是我们欠你。”   “你去问问,跟你出征的好儿郎们。”萧珩道,“跟随陛下出战,是他们一生的荣耀,陪你疯又如何,君王剑指之地,就是北渊魔兵征伐的方向。”   殷无极的眼睫轻轻一动,他似乎在听,又似乎飘远了神思。   萧珩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也意识到自己不该揪着君王的衣领说教。这样太逆臣。   可当大哥的,说教几句作死的弟弟怎么了。有本事来揍他。   萧珩放开君王的衣领,向后倚着门框,道:“当然,或许在陛下眼里,魔宫永远不是回忆里的那个故乡。你更想回到圣人的身边……无论最终和他是如何收场。但魔宫,永远会留下那个空悬的帝位,你是唯一的君王。”   “……罢了,你固执得很,看见这名单,恐怕满脑子都是复仇。”   萧珩望着他虽有动容,但是依旧坚决的眼神,叹了口气,“圣人了解你,他放出了一个你必定上钩的饵。”   “将军知我。”殷无极终于打破了沉默,沙哑地说。   没可能避战了。   圣人手中又多了一个筹码,殷无极一定会想知道这个答案。   萧珩在出征前建议选择挥戈东洲,除却战略目的外,也有私心。他和陆机都实在不愿意殷无极过早与谢衍对上。   或许随着战局的进展,他们能在与圣人对上之前就取得满意的战果,与仙门达成协议,安然退回北渊呢?   他们能够决定战争从何时开始,却无法决定其如何结束。   殷无极披散的长发遮住半张蔓延魔纹的侧脸,他撩开眼帘的碎发,淡淡道:“真正身在局中,才会察觉:倘若我不与谢云霁交手,这一战,恐怕永远也停不下来。”   “他被寄托了仙门所有的期望,道祖败北的那一刻起,他这个仙门之主已然骑虎难下。”   “对他而言,议和是输,避战亦是输。倘若他以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身份,却在未曾一战的时候,因为利益考量向挑战者低头……当他低头的那一刻,圣人就不成其为圣人。”   “仙门能把他捧上神坛,也能把他摔下来。他若输了,他会万劫不复。……一个人,完美极致,趋近巅峰,所以一辈子只能赢不能输,当圣人可真是累啊。”   殷无极身上的伤在快速愈合又崩裂,魔气在血脉里涌动,侵蚀着他的身体,血反复打湿黑狐裘,让他的脸色惨淡。   又或许因为盛放到极致,快要破碎,显的莫名诡谲绮艳。   “……可本座,也不能输。”   他的瞳孔收紧,战意几乎战栗。   “都这个份上了,我与谢云霁,除却死战,还有别的解法吗?”   *   “师尊,清江以北已经收复三城,分别是陵江,昌北,怀素。”   沈游之被他派到东洲支援后,成长极快,向阖目养神的师尊汇报:“合欢宫宫主,芳华夫人已至,带来弟子六千。”   “芳华来了吗?先去见见。”谢衍搁笔,他拟好的文书,正是第二封要发在仙门邸报上的信息。   他知道,殷无极一定会做出反应。   除此之外,还会做出反应的,无疑是名单上的人。   “不必劳动圣人大驾,妾身自己进来。”   芳华夫人不似平日身着盛装,画着宫妆,出行要侍女打扇。此时她难得身着利于行动的红裳,身侧跟随多名利落干练的女修。   “魔兵主力渡江,留守的兵力自然不多,这个时候断其后路,能够截断其与北渊的兵员与物资补给。”   芳华夫人声音慵懒,“圣人这神之一手,的确给北渊那群魔修造成了挺大的困扰。但是妾身实际去看过,魔修根本无心占城,也没在攻占的城池留下可用的班底,就好像现在打下来的城池,未来还会置换出去,所以无心发展一般。”   “俘虏?这几座城,加起来大概在一万魔兵,主力果然都撤走了。还有,那萧珩元帅出征时口口声声喊着三十万,实际上哪里有三十万?英俊的男人果然都会骗人。”   “因为与北渊事先有协议,所以没动,封锁了魔气,先原地看管着了。毕竟我们也有人在北渊手上,凡事留一线。”   芳华夫人一气说完,见圣人神色不变,显然都预料到了,也是吃吃一笑,“罢了,这些圣人大抵都预料到,妾身也就不一一道来了。”   她话锋一转,“不过,妾身有一事不明:魔修打进来,也只是打穿一线,而且还不是白云关那一条线。就算他们不从东洲原路返回,可以腾挪的空间还是很大,比如向西,或是去往中洲,圣人如何能预判魔兵的行军路线呢?”   “魔兵的行军路线,吾事先并不会预判到。”谢衍将拟好的文稿卷起,身形如松竹,高寒挺拔,尽是潇潇君子骨。   “但是有些人的逃跑路径,却只有一条。”   谢衍轻轻蹙眉,显然十分厌恶。   他唇边那抹微笑,也变成厌烦的轻嗤:“向中洲走,再渡海,就是去南疆唯一的捷径。”   “何况,吾在东洲,中洲岂不是一条安全的逃跑路径?”   芳华夫人用奇异的目光扫过眼神深邃的圣人。   女人的敏感,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他隐藏在克制底下的汹涌情绪。   她轻蹙蛾眉,打量着他细微的表情,还是不动声色地出言试探:“圣人此意,是为了诱导引发了启明城惨案的叛徒逃亡,从而将他们一网打尽。……不,不是,你是在用他们作饵,引诱魔道帝尊?”   “圣人,你要与无涯……咳,魔君生死决战?”   谢衍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或许师徒相戮应当十分悲痛吧。但是芳华夫人深谙情绪变化,她却没从这名幽暗如深渊的青年瞳孔中,读出任何软弱的情绪。   反而在与他对视时,谢衍感受到她的窥探,却毫不在乎地露出一丝清淡而古怪的微笑。   芳华夫人心神俱震,竟然一瞬浑身冰冷,感到悚然。   好似他已有决意,并且会忠于内心所向,将其执行下去。   无论流言蜚语,天下指摘。   “会有人弃卒保帅。”谢衍淡淡笑道,“吾等着鱼儿自己钻进网里。”   他如此光风霁月,好似世间最光明。   芳华夫人却发现一丝违和感。   谢衍还是白衣如雪,却比起往日的素淡,看上去隆重许多。   他在山海剑的剑鞘上换上一根红色的旧剑穗,做工很粗糙,他却十分珍爱,任凭其轻轻摇曳。   正是这一抹鲜亮的殷红,点缀了本该如冰如雪的圣人,如同在白纸上勾勒一点殷红的墨。   谢衍的神情与平日无异,还是那样清高冷淡。   这份冰冷之下,好像有来自深渊的火即将从雪山中爆发,此时正是最后一刻的压抑。   芳华夫人用染着蔻丹的手指抚过嘴唇,她终于看明白,谢衍此时究竟像什么了。   谢衍佩长剑,戴玉冠,锦袍白衣中缀上一点红,如此郑重其事。   不像是即将赴一场生死之战,而是像是新郎官,正要去奔赴他的洞房花烛。 第498章 守株待兔   彼时正值仙门联军向南奔逃, 一时半会无法恢复元气。   道祖与魔君一战损耗了不少寿元。   他拄着杖,步履蹒跚时, 更显龙钟老态。面对如今在安逸中堕落的道门,他默默无言,唯有叹息。   宋澜和叶轻舟一左一右跟着他,似乎有搀扶之意,又怕触碰到师尊的逆鳞,教他更黯然神伤。   剑唯有不出鞘的时刻,才威胁最大。   道祖若是继续避世,没有教殷无极摸清底细,或许更有威慑性……   不过, 这都是无用之言了。倘若当时道祖不站出来,仙门联军只会败得更快。   宋澜顾及师尊身体, 思虑再三, 只能忍痛先弃最明显的靶子清静山, 将道门的中心继续向南转移。   他想的很好:一边机动应变, 抵抗魔君;一遍等待谢衍支援, 再重整旗鼓打回去……   可实施起来, 就是被魔君殷无极一路追着往南方撵, 期间丢盔弃甲不说, 还走一路丢一路道友。   有的扛不住压力降了;有的脱离联军躲得远远的,俨然是被打的肝胆俱裂, 再也无法听“殷无极”三个字了。   联军七零八落, 难以凝聚。   江上一战, 魔君的洪荒三剑毁天灭地,把安逸中怠惰的仙门修士精气神彻底打废了。   道祖败了一场,无暇金身已破, 又怎样让人相信他再遭遇魔君时能够打败他呢?   造神与灭神,不过始于相信,终于不信。   道祖是仙门圣人,虽败于魔君,却依旧比他们强。但是在旁人的眼里,他无法灭魔,就已经不如魔君了。   “五洲十三岛的席位变动了。”百晓生勾勒一笔,圣位的排名悄然变化,魔君殷无极登临天下第二席。   真正的坐二望一。   接下来,被无涯剑寒芒逼近背后的,就是圣人谢衍了。   通缉名单既出,在仙门引起轩然大波。   在向南的路上,宋澜也收到了这份印发天下的仙门邸报。   宋澜先是勃然大怒,继而才后怕不已:“世家那些墙头草,这个时候倒向我,不是因为与圣人谢衍不睦,所以转投道门,而是担心被魔君找上门寻仇,才刻意以我们道门为挡箭牌?”   “简直是陷我于不义!”   他器量偏狭,自诩高贵,有身为修仙者的骄傲。他看不上魔修,却更不愿与两面三刀者为伍。   何况,他们可是实打实地拿道门做了炮灰顶雷,自己却勾连南疆,隐藏在幕后。直到现在,才被持续追查的谢衍翻出来。   可这腥风血雨的仙魔大战,都已经打成了一摊子糊涂烂账,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他们大多被裹挟进战争的狂澜之中,却在动荡中痛苦不已,甚至还在迷茫痛苦——这场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是与非?正与邪?不,统统不是。   北渊虽然起初打着报复的旗号,还算是出师有名。但报复如今已经演化为全面战争,魔修付出了这么多血与泪,必须要从战争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仙门虽然是被侵入的那一方,可引子却是仙门内部矛盾外溢的结果。仙门亦妄自尊大,不肯为启明城一事低头。   仙门虽有厚重积淀,但是道统屡屡不合,程序上重重掣肘。   内部亦有傲慢自大,畏战怯战,权力斗争等问题,和平时还尚且掩盖的问题,此时全在战争中暴露了出来。   谢衍的时机选的准。   倘若在仙魔大战之前,整个仙门都梗着脖子,心气儿高。就算知道内部有问题,但是向魔修低头认错一事,更无法容忍。   而此时,正是仙门疲惫畏战时。渡江初败,原本还沉浸在傲慢的大梦里的仙门修士人也清醒了,也明事理了,眼神都清澈了许多。   此时见到熟悉的名字,他们心中多少有种“就是你们害我至此”或是“玷污了仙门尊严与正义”的遭受背叛感。   “师弟,其他事情暂且不论,谢衍是否心有算盘暂且不论,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外部的敌人要抵抗,内部的叛徒也要清算。”   叶轻舟抱剑站在一侧,“师兄打算拿下他们?”他亦赞同,甚至轻抚过剑柄,凤眼里含着一点如芒刺的杀意。   宋澜道:“是非黑白,师兄分得清。道门不愿庇护仙门叛徒,师弟,我欲下令驱逐,你代我走一趟。”   叶轻舟青衣斗笠,抱剑,颔首:“是,师兄。”   五洲十三岛的风向,还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世家原先来投奔道门,仗着自己有拉拢价值,夸夸其谈倒是行,出力时却躲在最后,的确借着风头正盛的宋澜藏过了最初那段时间。   仙魔大战时偏从中洲叛出,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仙门邸报引起轩然大波,没等叶轻舟驱逐,他们就嗅到了变化的气息,连夜收拾细软,压根没有跟着联军转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叶轻舟只看到人去楼空。   他青衣执剑,在临时的驻地走了一圈,没看到线索,更是家属的影子都不见。当初所说举家搬迁,为道门效力,究竟有几分真,怕是永远也搞不清楚了。   “会往哪里逃呢?”叶轻舟思忖片刻,从驻地走出,在通知师兄之前,他先给沈游之发了一封信。   叶轻舟虽然出身叶家,但与家族关系极淡。圣人的名单上没有,大抵是没有参与。   倘若参与了,以叶轻舟善恶分明的性格,见他们被魔君报复,大抵也不会阻拦。   叶轻舟写道:“君、陆、谢这几家,皆有大能在名单之上。某去驻地看过,已然潜逃。”   沈游之自从来东洲支援后,一直在行医救人,修为也增长不少。此时师尊来了,他更是伴随左右,为他处理事务。   正在返回中洲路上,沈游之接到了信。   谢衍此时未曾高调地乘坐仙门云舟,而是带着沈游之悄无声息地通过陆路离开东洲。与此同时,白相卿已接到消息,动身去替师尊镇守了。   这样一来一回,虚虚实实,他分明是在营造圣人还在东洲的假象,让逃亡的人误判。   沈游之接到珍贵的消息,顾不得藏来源,垂袖敛眸,忙报给正在马车上阖目养神的圣人:“师尊,他们果然逃了。”   谢衍散出消息,就是为了将仙门叛徒从道门的大部队中分离出去。此时,一切皆如他的布局。   “……是吗?下令驱逐,宋东明在大是大非上,还有几分拎得清,也不算无药可救。可惜此子资质平平,时而优柔,时而偏狭,当不了仙门之主。”   谢衍俨然是以评估后继者的角度去看宋澜,他并未拘泥道统之别,甚至给了他重要的立足机会,但他没把握住。   魔兵初入道门时他采取绥靖之策。   前来微茫山找他介入,还留一手先防他。   亦或是举道门之力在渡江时阻击,却错估实力差别,败的太快,不但没能撑到谢衍到来时,更把组织起来的联军都差点葬送。   种种都是令人窒息的操作。   谢衍作为仙门之主,最初还被道统之争排除在外,仙门的机械僵化与权力分散可见一斑。   既然宋澜没有这个能力,谢衍也就不作考虑,就径直出手,越过道门此时快要崩溃的秩序,开始收拾烂摊子了。   “的确如师尊所料,逃了。他们真的会往中洲去?”   沈游之隐瞒了自己情报的来处,只推说托道门中人帮忙留意,实则悄悄将藏在衣袖里的信搓成纸屑。   儒与道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他与叶轻舟私下有交情一事,还是不适合捅到师尊面前。   魔兵过江亦是破釜沉舟,暂时留给仙门截断退路的空隙。   但是他们人少,顶多只能暂时截断一路。何况魔兵并未尽出,在仙魔边界上,还有一些压阵的魔兵未曾出征。   倘若魔兵收拾完逃亡的残军再回身揍他们,谢衍当然不会把中洲修士耗在守道门城池的战争上。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他明白得很。   谢衍也不在意沈游之的小动作,只要消息得到,他无所谓徒弟用什么手段。   “仙魔边界上的魔兵,是别崖……帝尊防我的一手。”谢衍面前摆着沙盘,上面精心地标注出路线。   很明显,边界上的一排黑白的旗子呈对峙之势,他是委任兵家宗主单防的。魔兵动不了,兵家也难以离开边界。   谢衍道,“别崖不会贸然把全部魔兵都压在战争上,虽然号称三十万,但是他真正动用的,应当只有十万。余下的,只有他在鱼死网破时才会动用,更多的价值在于牵制与威慑。”   “师尊料事如神。”沈游之越听越佩服师尊的洞明,眼睛亮闪闪的。   “……只是了解他的性格。”谢衍却笑了,颇有些棋逢对手的赞许,“我教出的弟子,他会怎么做,我能不知道吗?”   沈游之望着师长温柔的有些令人发憷的笑容,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前面就是中洲边界。”沈游之道,“师尊,我们就在这边停下?”   “停车,守株待兔。”谢衍拂过白衣,负剑,走下日行千里的马车。   他们来处是一片隐蔽的密林,再往前,就是东洲与中洲路上的交界处。   “三洲交界处,叛徒怕自投罗网,必不会选择经过北渊的路径逃往中洲。剩下的路多是水路,我在发下邸报时已经派人将沿途水路封锁,在江上御剑奔逃,目标实在太大,必定会被发现。”   谢衍的语气不疾不徐:“何况,被仙门发现还好,至少不会当场诛杀。倘若出现在北渊因为复仇杀红了眼的魔修眼中,干脆利落地死掉,或许还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他们的选择很少。陆路,且途径密林,难以被发现,又不会撞上吾与魔君的逃亡路径……”   目视之处,一座夹在山崖中间,气势恢宏的绝关引入眼帘。   “天门关。” 第499章 天门绝关   天门关一向被誉为南国锁钥, 中洲门户。   雄关奇崛巍峨,位于两座险峻的山崖之间, 两侧皆是陡峭绝壁,周边以悬崖铁索勾连。   悬崖桥的排布遵循九宫八卦,形成大阵,人不可往,唯有关隘入口可通行。   极目处,苍茫寥落,兴亡陈迹。红枫如火,赤霞如绸。苍松咬定山峦,唯有流云奔涌在山岭之间, 是浩瀚的大江。   谢衍独立深秋,玉冠高束, 白衣如雪, 佩锦绣, 负长剑, 在这山岭绝关之间。   寂寞烟云缭绕在圣人的衣袂间, 宛如仙神降临。   他周身的灵气极度内敛, 完全融入到山林浮云之间, 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被他从中洲调来的仙门修士, 早已悄无声息地固守天门关,忠实地遵循圣人意志, 把持住这条唯一的通道。   “来了。”   随着御剑声呼啸嘶鸣, 崇关的寂静被打破了。   来者一行御剑低飞, 从沙沙的树林间穿过,似是要掩藏踪迹。他们不敢超过树林的高度,生怕被瞭望的烽火台发现。   “北边不能走, 沿江水路沿岸都被把持住……那魔头也就罢了,圣人谢衍也封水路做什么?该死的,莫说仙门轮渡,连普通渡船都全部停止运行,来往都需要度牒,查验身份……”   风中传来交谈声,是君家家主君飞卿,以及陆、谢等几家世家连襟。他们向来勾连在一处,此时连逃亡都齐心协力。   “黄老没逃掉,被魔君殷无极那个疯狗截住了。”   “活着吗?”   “活着,但不太好。”陆家家主心有余悸。   他压低声音,道:“黄老不信邪,试图夜里渡江,被刚好拿住。我装成凡人出城时看了一眼,黄老四肢被切断,挖去眼睛,用上好的灵药吊着命,被悬吊在城楼上,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殊不知,他们在掀起战争时,想的无非是仙魔相争,杀红了眼,最终两败俱伤,就到了他们捡漏的时间。   最好三圣一尊里再陨落几个,是谁都好,把位子和权力空出来。他们保存实力藏到战后,就能在乱局中尽情渔利。   战争会造成生灵涂炭,那又如何,重要吗?   这是天道的警示,仙魔削减人口,匀出气运和资源,留给活下来的人,这才是“天命昭昭”!   他们不过是顺应天道,忠于天,有何错处?   “宋澜真是个扶不上墙的,我们本欲躲开谢衍的追查,才假意投往道门,殊不知道祖已老,实在不中用,败的那样快。罢了,只要过了天门关,就有人来接应我们,南疆大祭司已然承诺,等我们入了南疆,在附近的岛屿上重建势力,未必不能重整旗鼓……”   君飞卿此言果真安慰到这几位同伴,他们原本郁郁不振的神情也好多了。   有人笑道:“也是事发仓促,秘密逃亡带不了家眷儿孙,只得半途抛下。待到我等重振旗鼓,再娶娇妻美妾也不迟。”   “都是谢衍那厮,偏生与我等作对……我们设计除魔又如何,正是天经地义之事,魔修还胆敢反抗……真是荒唐。教我说,他与魔修结盟才是养虎为患,他还查我们,通缉我们?合该查查他,和那魔头的关系干不干净。”   “区区谢衍,眼高于顶的,还看不起我们?我们上古流传的姓氏血脉何等高贵,他抬举凡人修仙,勾连魔修,违背祖训,才是仙门之贼!”   “说的是。”他们义愤填膺。   至于被抛在东洲的家眷是何等待遇,他们刚刚提过黄老的结局,此时却一致忽视了,或许根本不关心。   弱者不过是耗材。修为高的妇人贵女也不过用于生育后代,只有继承人还算重要,妻妾随时能换。   当然,一旦涉及到自身性命,继承人也可以重新培养。   只要他们修为还在,是数得上名号的大能,换个地方占山为王,也迟早能够东山再起,届时还怕没有美人投怀送抱?   “诸君且看,天门关就在前头了!”   缭绕的云雾缠绕绝关,一行人御剑至此,终于看见曙光,在山间云霭间沉浮片刻,就降低高度,落在关隘之前。   身为仙门的大能修士,他们在中洲久居,自然知晓如何入关。   “只要解开结界阵法,天门就会打开。”君飞卿满面笑容,伸手向前,运起灵气,似乎想要将灵气融入到阵法之中。   天地间,黄吕大钟一声长鸣。   咚。   君飞卿心下一颤,好似从灵魂深处传来重击,身旁陆、谢二家家主也抬起头,面露惊疑,道:“怎么了?”   “不妙的预感。”君飞卿凝重,“我们这等修为,倘若有不妙的预感,这意味着……”   本是无声无息的幽曲山林间,忽然起了漆黑的雾,封住了他们回身而逃的可能。   这漆黑雾气如瘟疫般蔓延密林,与这缭绕的云雾融在一起,一瞬间就浓郁至极,好似随时会凝成燃烧的火焰!   后路被封!   “不,这不是雾,是魔气!”   有人惊恐地向后望去,雾气中有着升龙的幻象。   在近乎实质的魔气中,一辆九龙帝车破开虚空,麒麟蹄踏烈火,乘奔御风,向着绝关驶来。   黑金色的旗帜在帝车前方扬起——“殷”!   “他来了!”这是恐惧到极致的嘶吼声。   “魔道帝尊,殷无极!”   咚,又是一声嗡鸣。   好似死神的足音。   “所有人,全力输入灵气,快点打开天门关阵法,快!”   几乎窒息的压力下,君飞卿已经汗湿重衣,还是厉声喝道,“天门关有圣人当初布下的阵法,有此庇护,魔君一时半会无法闯入,只要过了关,我们就安全了!”   他们骂了一路的圣人谢衍,但是死到临头,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却只有他的结界,何其讽刺。   在极致的压力下,向来以个人利益为上的他们甚至没有想过,倘若在魔君面前打开了通往中洲的结界,是否意味着将中洲腹地卖给魔修。   只因为,那悬在他们头顶的那一把剑,要落下了!   “……你们,逃不掉的。”   沉沉的魔音如在耳侧,顿时炸裂开。魔君的身影隐藏在漆黑的雾色中,飞速向天门关前掠来。   殷无极果真亲自来追杀他们了!   倘若君王还跟着魔兵行军,断然是跟不上他们逃亡的速度的。   殷无极倘若不想放走这些人,那就没有选择,一定会单独行动。   水路被把持,靠近北边的路与前往南疆相反,他们不会舍近求远。   果真是师徒,他与谢衍的思维方式竟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得知罪魁祸首已经不在仙门联军中的速度,要比谢衍晚上一步。   这一步,教他起步比圣人迟,此时能够追上,已经是极限赶路的结果。   能够跟得上魔道帝尊速度的魔修,北渊不超过五人。   萧珩却要掌控魔兵大部队,不可能跟来,只派遣了几千魔兵跟随陛下。   但是在这样极限的赶路中,他们完全跟不上陛下的速度,要迟上半日的脚程。   殷无极与魔兵大部队的脱节也是意料之中。   这样的结果其实不令人意外。殷无极离开追捕之前,甚至与萧珩产生争执。   “陛下,你与魔兵大部队一定会脱节,这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都会造成极大的风险。”   萧珩不是没有警告他,他甚至向他澄清利弊,问道:“弟,这个风险,你一定要冒?”   殷无极却紧紧握着剑柄,牙关紧咬,几乎咯咯响。   他控制不住这种战力和憎恨,这几乎已成执念,道:“如果此时没有截住这些罪魁祸首,教他们从中洲逃往北渊……我们几乎没有可能越过中洲,渡海远征南疆。一是海上路途遥远,远征劳民伤财,何况海战不是我们的强项。二是这场战争已经难以停止了,倘若再扩大,失控的战车一定会坠入深渊……”   “除非,我们能将中洲整个打下来。”   殷无极说到时,甚至还笑了,他无疑觉得荒谬。   圣人谢衍还没有出手。他就是再妄自尊大,也不会觉得拿下中洲是个很简单的事情。这无非是痴人说梦。   萧珩也觉得不可能,他换了种劝服方法,凝重道:“这个时候,圣人将祸首的名单印发天下,引起轩然大波。陛下,他固然也有澄清之意,但此情此景下,你觉得不是以此诱饵的可能性有多大?”   “大抵是诱饵。”殷无极沉默片刻,道,“谢云霁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不做无用之事。”   他知道是诱饵,他说不定会正好遇上他那位站在巅峰的圣人师尊。   旁人看不透,但他最懂谢衍,看穿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那又如何?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局中。   “既然是避不开的一战,那又何必规避?”   魔君轻轻地微笑着,他从黑雾之中凝出身形,将无涯剑抽出,黑袍鼓荡着山风,如同降临绝关的一片梦魇。   “面对仇敌,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血赚。全杀了,本座就算最终战死在这里,那又何妨?”   魔君已经出现在背后了!   君飞卿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接近死亡,他的骨头和灵魂都在颤抖,忽然想起他们方才讨论的黄老的结局——倘若落在殷无极手中,恐怕会极端恐怖!   “再输入灵气,所有!只要、只要打开阵法!”   “只要能打开阵法,我们就能逃——”   话音刚落,天门关发出隆隆轰鸣,四面铁索勒紧,似乎在启动这扇常年紧闭的钢铁巨门,希望的曙光几乎就在眼前……   天穹都笼罩黑雾,在魔君紧逼的阴影中,一缕微光从关中透了出来。   “成功了!我们能逃掉了——”   陆家家主的笑容洋溢在脸上,那股喜悦还未消尽,他定睛一看,却见一个身影站在洞开的门扉尽头。   白衣墨发,负剑而立。   遥遥的清光落在他身上,宛如此界至高至明的日月。   青年抬起漆黑的眼眸,衣袂携山风扬起,流云回雪,唯有剑鞘一抹赤红的穗,轻轻飘荡。   他孤身站在关前,一人一剑,胜似千军万马,是无法逾越的巅峰。   “圣……圣人谢衍!”   什么叫做最深邃的绝望。   那就是他们逃亡的唯一道路上,前有圣人,后有魔君。   插翅难飞。   谢衍的目光在面露惊惧的仙门叛徒身上轻轻一点,毫不在意地掠过,再望向那个与他遥遥对峙,负手而立的玄袍身影。   他的声音清冽,不似往日冰寒,反而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春风般的温柔:   “此路不通。” 第500章 千年赴梦   天门绝关之前, 一圣一尊,狭路相逢。   两人对峙时, 一瞬亦是千年。如梦浮生在耳畔呼啸而过,流转的光阴在此蓦然停滞。   越过绝关的肃杀秋风,被挽在魔君飘摇的玄色广袖中,又穿过他的身侧,被圣人用赤红剑穗温柔地系住,终而流转在他飘动的墨色长发间。   风的低徊,正是师徒相杀的悲鸣。   他们都听到了宿命与因果在敲门,终章已至,惊破这沉寂千年的大梦。   殷无极赤色眸光微微凝聚, 径直越过困兽犹斗的几名仙门叛徒,与久违的师长目光交汇。   正如金铁交击, 电光火石间, 眉间心上窜出滔天烈火。   殷无极沉声说:   “圣人, 本座欲杀仇敌, 以血祭我启明城十万亡灵。”   “还是, 圣人欲包庇叛徒, 阻拦本座?”   字字带血。   殷无极玄色帝袍如黑雾, 右手握着黑金色的无涯剑。   剑锋点地, 再扬起半弧,凌空指向的却非已是囊中猎物的仇敌, 而是肃立关前的白衣圣人。   魔气浓烈到近乎实质, 是憎恨凝练到极致, 即将暴走的疯狂。   “吾欲拦陛下?不。”   谢衍的态度风轻云淡,好似将烽烟视为良辰。他将一缕垂下的发挽到耳后,露出清冽如雪的侧颜。   他身后背负的山海剑甚至还缠绕着封印, 唯有剑穗在如浪的灵气中摇曳,像是一朵雪山上的凤凰花,莫名缱绻。   殷无极凝视着他,视线掠过他的剑穗,轻轻一勾,好似天地也摇动。   谢衍侧过肩,右手负在身后,干脆利落地让开半步,将被他堵截住的叛徒全然暴露在殷无极的剑下。   “今日,吾来迟半步,未曾见到活着的仙门叛徒。”   如同晴天霹雳。   被一圣一尊夹击的仙门叛徒们顿感绝望。   为首的君飞卿大惊大怒之下,当即嘶吼道:“谢衍!你身为仙门圣人,难道不该按照仙门程序行事,你竟将我们出卖给魔头——”   “是尔等出卖仙门。”谢衍打断了他的斥责。   他冷冷道:“杀人偿命。怎么,你们的血脉如此高贵,旁人死得,偏就尔等死不得?”   “至于仙门程序……”   谢衍居高临下地睨去,好似看着什么脏东西,“吾即仙门。”   “容尔等置喙?”   圣人言出法随,君飞卿等人本欲反击,瞬间好似被重压摁在地上,五体伏地,半晌爬不起来。   “谢姓小儿——!”   谢衍五指微微收拢,他们所伏跪的地面呈现蛛网似的龟裂,全身的骨头好似被碾碎,再被悍然拍下,身形轮廓嵌入地表,发出惨烈的悲鸣声。   “……豺狗勿吠。吵人。”谢衍轻描淡写地收手,他连剑都不屑出鞘,只是用境界压人罢了。   他们也是一方豪强,在谢衍面前,却是一招半式都撑不到,可见其深不可测。   不过,一圣一尊的气场对撞之中,一切圣位以下的修士都如同待宰的羔羊,没有半点反抗余地。   就是这样绝望的差距。   “圣人何意?”殷无极眼眸淤血,他并不惊讶会在此处见到谢衍,甚至知道这是一个针对他布下的局。   他没得选,只能闯进来。   谢衍握着的,是他绝对放弃不了的砝码。   谢衍捏诀,随手以结界大阵覆盖天门关,不放走仙门叛徒,亦没有放走殷无极的意思。   “接下来是要审问,还是直接处刑,帝尊随意。”   谢衍处理完,退开两步,袖手在侧,避免殷无极挥剑时血溅在他的白衣上,玷污他今日特意为见他挑选的衣衫环佩。   “陛下,请吧。”   圣人的神情漠然,轻轻掠过在他眼里早是一具具尸体的叛徒,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唇边还滑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唯有与殷无极交汇的那一刻,迸溅出万千星火。   “哦?这是圣人的诚意?”殷无极的声音低哑,宛如磨砂的质感。   大概是仇恨浓郁到一定程度,他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完全被憎恨冲淡理智。   殷无极心知肚明,这是诱饵,也是甜头。   谢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亲手弑杀仇敌的机会让出来。   但他要付出的代价,可能远比复仇要高出许多。谢衍不会轻易放他走。   “罢了。”殷无极笑纳了。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到仙门叛徒面前,更加腥烈的魔气压的人几乎窒息,还蕴着操纵人心的力量。   殷无极没有回头,漫谈似的,随意问道:“圣人,是如何查到他们的罪行的?”   无涯剑钉死君飞卿似乎试图捏诀的右手,再斜挑,让他的手掌飞出去半截,在血泊里抽搐着。   “啊——”惨烈的呼救声,却被魔君凌空扼住喉头,连淤血都吐不出来。   谢衍本站在一侧,听到殷无极问他,有问必答:“以世家投机的习惯,在这个时候叛出中洲,投往正与北渊交战的道门,不符合常理。”   “仅是如此?”殷无极挑眉。   “以不寻常为线索,向后反推而已。帝尊向南征伐时,我也未曾闲着,去了趟荒废的世家原驻地。”   谢衍淡声道:“遗迹处理的很干净,在搬走时,他们将该烧的资料都烧尽了。但吾在废弃的斗兽场下,掘出了被当做妖兽饵料培养的修士尸骨,大抵是清理时,仆从偷懒,就地掩埋。”   谢衍逐一扫过他们变色的脸孔,道:“尸骨的死亡时间还在一年内,怨念残留着。吾和鬼界那边打了声招呼,稍微用了一下禁术招魂。不巧,从鬼魂的诉说中,得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事急从权,圣人当然会不择手段。真正坐稳仙门之主位子的,又怎么可能迂腐不堪。   是非,决断,决心与意志,谢衍都是超尘的存在。   说罢,谢衍随手向殷无极抛去一颗夜明珠,道:“有了线索,就要继续往下查。登在邸报上的那份名单,即是我掌握的名单,亦是向帝尊承诺的真相。证据都刻在法器里了,请陛下阅览。”   “这是圣人的礼物?”殷无极顺手接住。   “不,是代价。”谢衍凝视着他,锋芒一闪而逝。那是掠食者的眼神。   殷无极付之一笑。   “这份礼物,本座收下了。至于代价?本座无所谓会付出什么代价。”   如此,显出他已有决死之意。   他们这种微妙又失衡的关系,作为宿敌,又显得默契太绝佳。作为知己,又掩不住缱绻的敌意。   “果然、正如南疆大祭司所说,圣人谢衍与魔君殷无极——有、有染……”   殷无极神色一变,似乎被戳到了最隐秘的地方,暴怒道:“住嘴!”   已经被逼至死战,谢衍哪里还会在乎他们说什么,何况这终战之地除却会动的尸体,唯有他与帝尊。   他袖手一侧,身形挺拔如苍松青竹,温柔提醒:“别崖,把他们的记忆提出来,也就无用了。”   殷无极眉眼一弯,紧绷的敌意也舒缓,向谢衍投去流光溢彩的笑容。   “圣人美意,本座知晓。”   仇恨。   血债。   殷无极剑落下时,表情是空白的,他甚至没有几分复仇的快意。   他已经手戮了十余名参与阴谋者。   他们虽有名声,却多半是沽名钓誉,更没有配与他为敌的强者。可以说,每一个都是他平日不会一顾的庸碌之辈。   可就是这群虫豸,勾连南疆,被利益驱使着作为天道布局的棋子,设计攻破了启明城,点燃仙魔大战的烽烟。   他与谢衍,明明已经很用心去守护珍贵的一切了,可砸碎容易,维护却难。   战争不可挽回的时候,真相才浮出水面,太迟,太迟了。   谢衍看着一地碎裂的尸首残骸,并不介意殷无极杀人的手法残虐血腥。   在他眼里,别崖怎样做都是情有可原,有何错处?   圣贤君子走过血海,依旧清风霁月,不染半点尘埃。   殷无极半跪在血泊之中,单手以剑支撑身体,抚着漫上魔纹的脸庞,似乎在隐忍着痛苦。   “终于、终于有所交代……”   殷无极看似脆弱的脊背上背着几乎压垮他的因果,“我,不负我的臣民了吗?”   是帝业吗,还是每一名枉死的幽魂,至今仍然徘徊在他的身侧,发出被赤练业火炙烤的悲鸣声。   “陛下,陛下,救救我们。”   殷无极伸出手,却如水中捞月,捞了个空。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若是没有渡江一战,殷无极等不来真相,也等不来仙门低头。   可是,太迟了。   连锁的反应已铸成,仙门,北渊,又有无数无辜的魂灵被他点燃的战争牵涉,卷入这场仙魔大战中,葬送无数生灵。   吊民伐罪的他,亦成为新的祸首。   终局已至,殷无极将要拼上至今为止的所有的一战,也即将来临。   “给出真相的承诺,已经向帝尊履行。陛下的仇敌,吾也设计引其入瓮,交由陛下自便。”   “吾自问,已不负卿。”   谢衍向背后握住长剑剑柄,封印发出繁复的金光铭文,继而寸寸崩裂,解放山海一剑。   “承圣人一诺,本座感念。”   殷无极的脚下是流淌的血海,他将染血的剑横在身前,长眉入鬓,眉骨高挺。   昳丽的容貌,在他掀起眼睫,显露出一抹赤红眼瞳时,越是凛然绝代。   谢衍腰间的环佩清鸣,好似凤鸟徘徊的回声,他道:“身为‘谢云霁’的承诺,已经完成。接下来,吾要履行仙门之主的义务。”   “别崖,天门难越。”   他的白衣随着山风飘舞,山海一剑,在天门关面前乍露锋芒,如天光铺满霜雪。   “今日,你能否真正越过……面前最后一座阻挡你前进的山峰。”   殷无极直视着他的师尊,仇恨已了,心结骤解,他对谢衍的情感复杂难辨。   他的师长,他的知己,他的情人与宿敌。   这天地一局上,除却天道的干涉,他能够感觉到另一端传来的无限引力。   白子与黑子交错,他和谢衍以山河湖海为棋盘,以兵卒将帅为棋子,在此悍然交锋。   征伐、辗转、周旋、占据与收复。   对弈者是最懂对方心思的情人,谢衍瞒不过他,他亦瞒不过谢衍。   无论如何拖延,规避,错过,终局却避不开真剑的交锋。   谢衍想要停下这场仙魔大战,让北渊退却,唯有一个方法,打败魔君殷无极。   殷无极想要为北渊洲争夺一个公道,改变这傲慢与偏见的现实,保存迄今为止的战果,唯有战胜圣人谢衍。   不决出胜负,不战至一人死去。   战争无法结束。   殷无极面对谢衍,露出最真挚又纯粹的笑容:“千年如一梦……圣人啊,师长与弟子,究竟谁能杀了谁,今日就能见分晓了。”   秋风吹越关山,结界掩盖了一圣一尊的终极一战。   被圣人安排在关外埋伏的沈游之及仙门弟子,或是还在赶来的精锐魔兵,都未曾料到这两位至尊竟然如此疯狂。   断绝后路,不要帮手,自顾自地甩开所有援军。   君子之战。   一对一,至尊对至尊,巅峰对巅峰。   就好像宿命如此撰写,史书上也合该有这光辉灿烂的一页。   无论这对师徒的终局如何狼藉惨淡,至少此时剑锋相对时,他们都如此敬重着这位世间唯一与自己相配的对手。   “谢云霁,你……”殷无极话音未落时,他已经动了。   无涯剑急速攻向谢衍的侧肋,魔君的身形化为黑雾,声音缥缈在风中,却是笑着:“圣人独绝风姿……真是教本座倾倒。”   “陛下今日……也是倾城绝代,令人心生爱慕。”谢衍君子坦荡,毫不避讳地说着爱慕。   谢衍的战意伴随激情高扬,身为绝顶巅峰的圣贤,他面对寂寞山河太久,千年只一次,全身的热血都随着完全爆发的灵气蔓延全身,教他格外沸腾。   血与肉,剑的撕咬,近身的搏杀。   呼啸的剑鸣,以夺取对方的性命为目标。   他们越是情深似海,越是满怀敬意,瞳仁中全都是对手的一举一动,纤毫毕现。   “圣人之爱,真是要取人性命啊……”   殷无极笑了,他轻身跳出他山海剑意的封锁,他方才所站立的地方,已是万剑齐发,地崩山摧。   “帝尊之爱,亦然不遑多让。”   谢衍的行动被他周身缭绕的黑焰封锁,无数细小的黑色焰火,好似他为情人点燃的明灯,却簇簇皆是危险,沾身就难以逃离了。   谢衍却笑了,墨发垂落面庞两侧,抬手,用素色的指尖轻轻托住一簇黑色的火。   他抚摸着他的火,将他的杀意当做可以独占的爱欲,然后攥在掌中,浑然不顾这灼烧。   “别崖,我在这里,你来杀我。”   谢衍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却温柔缱绻,说的好像:“你来爱我。”   千年来,床榻上的缠绵与纠葛,肢体与识海的结合,最终教他们连巅峰的对决,也成为灵魂的旖旎情事。   他们或许早就疯了,在禁忌里魂颠梦倒,在隐秘处抵死交融,在意识的边境放肆享乐。   回到现实,身份与立场之差横在他们中央,如同越不过的天堑。   唯有两人的决战之中,他们不必遮掩,不必避讳,不必躲藏炫目的光芒,藏在黑夜里拥抱与接吻。   一剑如一吻。   一道伤也是一个吻。   他们用剑意吻遍情人的全身,将伤痕化作千年岁月的证明。就这样去杀死情人。   唯有自己才配杀了对方,唯有对方才配杀了自己。   就这样奔赴死亡与梦,用灵魂去撞击灵魂,用喉头的热血一捧,溅满情人的全身。   倘若这一剑能贯穿情人的胸膛,也贯穿自己的,连炼狱与黄泉都一起去。   杀人是拜堂。   同棺是洞房。   至死的搏杀,也是缠绵的情事。   死亡就是他们携手的归程。   “哈哈哈……证道之时,圣人,你等了很久了吧。”   殷无极的瞳孔中也烧着琉璃火,那股淤血似的疯褪去,越是燃烧越是澄澈。   当爱灼烧到极致时,是少年最纯粹的心。   心魔侵染不了他对师尊的情,他毫无顾忌地将其全然释放,连自己的命也当做燃料。   他化作长夜永燃的火焰,扑向终年冷寂的冰雪。   殷无极无所谓自己会死还是活,这一刻,他要点燃谢云霁,烧光他的一切,他的冷静,他的理智,他的立场,他们之间一切的道德伦理禁忌与枷锁,倘若世间不允许这份爱,唯有死在一处才是永恒。   他们在最终的战争里,共赴癫狂的千年大梦。   谢衍不闪不避,而是正面迎上,与这席卷一切的火焰对决,浑然不怕这烈火缠身的灼热。   他面对弟子的挑战,心里想的不是维持自己巅峰无上的地位,而是真想为这份勇气鼓琴高歌。   胜败,生死,置之度外。   “千年了,师与弟子……究竟谁更强!”   谢衍雪白的衣袂染上缭绕的黑火,灼烧,伤痕,他毫不在乎,此时灵气运转到极致,力量凝练到足以破开星辰与空间,天穹与洪荒。   当时间都压缩,空间都在他眼里缓慢地绽裂,如花瓣盛放。   意识和记忆,却在这一刻如山海波涛涌现。   致命的黑火,蓬勃炸开的时候,好似某年某月的一树凤凰花。   身披玄色帝袍,头戴十二冕旒的魔君手中执着一根花枝,倾城而孤绝。   “师尊,浮生几何,千年如梦。”   他赤眸如璀璨的火,唇畔微弯,鬓发上落着绯红的花瓣,在岁月的尽头蓦然回首。   “圣人,您爱上我了吗?”   谢衍宽袍大袖,携剑与诗酒徐行,此生潇潇君子骨。   圣人伸手,温柔地为在他面前垂首的爱徒簪花一朵。   “别崖,这世上,无人比我更爱你。” 第501章 终极之战   在谢衍的思绪回到浩瀚的记忆长河时, 他周身的灵力提炼到极限,连他此身也焕为利剑。   白衣圣人推开云, 拨开雾,向着记忆中凤凰花树下的帝尊伸出手的那一瞬——   山海剑出,天光乍破,暗河长明。   他握住的是星辰吗?   谢衍挥出的,或许早已不是剑光,两袖盈满的并非清风,眼里承载的也非杀意,而是最激荡最狂放的温柔。   白衣圣人登台望长夜,再将北辰摘下, 拢入他的左胸,藏在心脏跳动的地方。   没有结界能够约束圣人的剑, 即使是他自己。不多时, 就片片碎裂, 将这终极的一战暴露在天下眼前。   感受到这气息, 五洲十三岛所有的大能刹那望向天穹, 他们都感受到这气息——难以企及的绝望巅峰。   谢衍此生从未这样认真过。或许说, 是什么也不顾及的发疯。   此刻, 谢衍的眼里尽是他的影子。他不考虑仙门后路, 不考虑自己战胜或是战败。   若教他这样一战,什么天道, 什么仙魔大战, 什么格局与谨慎, 伪装与隐忍,他都能抛却脑后。   这一剑,极致的璀璨。   天地也为之癫狂。   世上最惊艳的剑, 终于打破了最后的枷锁,冲破束缚的剑芒,如万箭齐发,向天穹涌现!   流淌金光的铭文排布,千万银白剑意列阵,如旋转的星环,连真正的日月也一时失色。   “圣人啊……”   这一刻,殷无极仰起头,看向流波乘日月,御极而来的圣人,甚至会有种双目已眇的错觉。   他如是天外飞仙,又转瞬游弋长河之上,覆手挥下百万剑,千万剑,万万剑。   每一剑,锋刃都对准了绝关之中那位孤身迎战的帝尊。   谢衍白衣狂浪,乘奔御风时,在九霄云海间吟且呼啸,“别崖,面对你,吾会拿出毕生最高的敬意。”   “陛下,敢迎战吗?”   这炫目的星环,是光吗,还是日月的照耀,是缭绕的晨星吗,还是他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   遥远的岁月里,殷无极也曾蒙他手把手教授剑法。   “姿势不对,再抬半寸。”谢衍站在他身侧,右手托着他的手腕,一点点地矫正他的稚嫩的剑招,“对,就是这样,别崖是个聪明孩子。”   “有这样的天赋与勤勉,迟早有一日,你会超越我。”   白衣萧疏的青年笑了,“届时,若你还有这番凌云心气,就向为师挑战吧。”   “我等着你。”   那时的少年别崖,用懵懂如幼兽的眼眸凝望着他,还不懂他言语间的几缕寂寥从何而来。   那是挂剑封鞘,无敌于世的萧索。   他的师尊,迎风执炬,早已在无人踏足的绝地,等他了许多年。   ……   千年又千年,他们又有多少岁月可蹉跎。   谢衍也曾恢复少年身,牵着化身小青梅的他,走过闹市的街头巷尾,为他提着旋转的花灯。   “衍年少时,也曾许世间第一流。”   白衣少年看向璀璨灯火,几乎七情六欲寂灭的圣人金身之下,一缕人性的鲜活陡然透出他的眉峰。   桀骜的狂放的不羁的,属于“天问先生”的他从冰层中睁开眼睛,终于在今日与他重逢于秋风。   ……   情/欲若生,双瞳燃烧,纸包不住火。   帷幄暖帐后,绝色的剑锋旖旎交错,烛与影重叠,是他们色授魂与的长梦。   禁忌,伦理,悖德,乱纲。   毁弃的亲密关系,越是压抑越快活,越禁断越疯狂。   禅香缭绕的那一刻,温柔化为兽的撕咬,咬住咽喉,咬住唇红。如此枉作师生。   背着天下,幕天席地,他们胡乱而荒唐的唤夫妻,谁为谁痴狂,谁把谁豢养。   朦胧的光影中,圣人支起清瘦的身躯,将滑落的衣衫拉上肩头,眼眸却漆黑如深潭幽水,看不清他隐秘晦涩的心事。   情人的墨色长发披散枕上,容色鲜妍如明媚春日,他快活地笑了,“圣人这般郑重其事,是要向本座许诺什么?”   “别崖,”谢衍弯起唇,轻抚着殷无极的眼瞳,似哄孩子的情话,又如承诺,“……长生。”   “与我共长生,好不好?”   “说到底,圣人只是舍不得陪伴。”   殷无极笑的伏在枕上,胸膛起伏,“许我长生呀,您真会说笑,本座都要信了。”   “本座以人为傲,可不成仙。”殷无极笑着依上去,吻他的鬓发,“那就请圣人,寿与天齐吧。”   看似淡然无暇的君子执着他的手,在他骨节处轻轻一吻,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无人知他秘而不宣的心事。   ……   圣人将欲望藏在深寒如雪的容光下,唯有奔流入海的江水,倒映出他满是野心的漆黑瞳孔。   登峰,造极!   羽化,登仙!   九霄之上唯我独尊,谢衍步步踏雪而来,长剑在手,企图将天道九鼎翻覆。   佛光普照的西天禅寺中,往世佛与现世佛听他妄语,谢衍拂袖,笑着道一句:“比肩大日如来。”   天门之前,谢衍将无穷尽的剑光锁定了唯一的那人,夙愿与执着,就在此时变为现实。   “哈哈哈哈哈……”   殷无极祭出无涯剑,他看着谢衍为他疯癫,为他执念,为他释放真正的自我。   他畅快淋漓地笑了,浑身炽烈的火亦燃烧到最极致。   殷无极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烧的是什么,命吗,还是魂魄。不重要,只要能教他与谢衍这样一战……   “谢云霁,得与君一战,本座死也值得!”   旁若无人的两把剑,剑锋一如双生。正如一仙一魔,有仙才有魔,是纠缠不休的轮回。   在棋局里交锋,王不见王时,他们将自我极端压抑。   不逾距,不过线,忠于道统,好似吞着一簇火,将止不住的欲望咽下,烧尽肺腑。   谢衍将仙门修士皆驱赶到关内,没人能够直面一圣一尊的战争。   殷无极同样甩开了魔兵,他没有余力在与谢衍交手时顾忌其他友军。   时至今日,谁也无法阻拦这场巅峰之战。   “本座曾说过,倘若有一日,本座变为杀人盛野的魔,宁可死在圣人的剑下。”   “我本以为,那会是我的命定之死。”   殷无极从地脉里抽取龙气,萦绕在他襟怀间的黑色火焰化作漆黑的龙,缠绕在他的袖袍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躯。   他倘若一生只盛放一次,那么他最后全部的生息,合该用在这一刻的热烈。   他要他清贵傲慢的师尊,见证这世上最绝色的剑。   殷无极的墨发在浓稠的暗夜里飘动,彼岸的赤红在他踏足的土地上盛放。   “直到今日,本座终于知晓,此刻仍弥留于人世,最终的意义!”   超越他。超越他,超越他!   击败他的师尊!   哪怕动用全部的生息,他也要与他的师尊一战。   完全解开限制的圣人谢衍,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机遇,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触碰这巅峰!   他不会甘愿引颈待戮,哪怕这沉眠是谢云霁赐予,他也不该安然走入这长夜。   他合该与他撕咬,都流着血,最终骨与肉融为一体。   他要谢云霁用一生记得他,刻骨铭心,烙印在骨髓里,做他的爱别离与求不得!   殷无极暴涨的魔气不断破坏身躯又迅速恢复,鲜血染红他的襟怀,他却全然不顾。   万万剑如星芒下落的那一刻,他此身亦化作自地面向天的赤红陨星,向着天穹上的谢衍而去。   无数的黑火化作长剑,正面迎上谢衍的攻势,他未曾退让一步,与他真剑交锋。   凝练的激流,暴烈的陨星。   漆黑与雪白,平地风雷,正如天与地的汇合。   ……   “沈师兄,我们能靠近了吗?”   被圣人提前支出天门关,在远处待命的儒门弟子们,正在惶恐不安地看往远处的天门关。   “不想死,就别靠近。”   沈游之紧紧抿着唇,神色铁青。他在仙魔大战里见过的战斗固然也算精彩,但是和一圣一尊之间的这一战,压根不在一个量级!   在烟尘散去时,他们看见,本该是崇山峻岭掩映的绝关之地,山被夷平,地被夷平,一切皆为齑粉。   “胜利的是谁?是圣人,还是魔君?”   没有人知晓这答案。   遥远的西洲,佛宗抚弄菩提子,深深低下头,脊背微躬,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圣人,已有觉悟。”   寥落的道观中,道祖拄着杖,灰袍黯淡,看向深庭院雨打残花。   “谢小友,切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可不要……行差踏错啊。”   漫天的山海剑意落下时,宛如苍茫落雨,几乎将绝关化为剑牢。   谢衍向着他的情人,劈出他此生最毫无保留的一剑。   同样,殷无极迎着向他奔来的明月,回他此生最璀璨的剑光。   无涯剑与山海剑,分别穿过他们的胸膛。   他们各自伤痕累累,仿佛被命运钉牢在一处,却用赤诚的胸膛贴着胸膛,教骨血与伤口也在放肆交/合。   胜负已分。   在剑刺透血肉的那一刻,殷无极就知道结果了。   “……师、师尊。”殷无极燃烧似的眼眸,此时还留有未曾消退的余光。   他看着谢衍近在咫尺的脸,见他被自己的热血溅满苍白的脸庞,好似夙愿达成。   “谢云霁,你抱一下我。”他轻声呢喃,用渐渐褪去生气的脸颊蹭了蹭谢衍抚来的手背。   “……师尊,我想死在你的怀里。”   殷无极笑着咳出一口血,却满是血与淤,还有内脏的碎片。   心魔的力量短时间摧到极致,此时用竭,他的眼眸澄澈明媚如少年,“没有战胜师尊,虽有遗憾,但是我不后悔……这一生,来去匆匆,也就这样了。”   谢衍似乎还有余力,攥住垂死的魔君瘦削的肩膀,只觉得他出剑时暴烈疯狂,此时却脆弱的像是一片纸。   他浑然不顾自己的重伤,将他的身躯珍而重之地拢在怀里,坚决道:   “别崖,你不会死。”   他的肺腑里也弥漫着血气,却拼着剑搅动血肉与伤口,亲吻他已经开始苍白的嘴唇,声音已然黯哑。   “为师说过,要许你长生。” 第502章 情为何物   烟尘未散, 云山渐落,还有被烧尽烟云的天穹上, 坠落的茫茫秋雨。   战场正中央,原本的地貌都已彻底改变,山峦间出现许多堪称恐怖的陨坑,莫说这道绝关,天险亦被夷平,甚至连落下的砂石都碎为齑粉。   一圣一尊却在相拥,相接的唇畔濡着血腥,亦在颤抖中缠绵。   明明互相杀戮时,至尊的立场教他们燃烧到最后一刻, 甚至不惜为此斩向挚爱。   师徒,胜负, 超越, 淋漓尽致, 他们做好了与对方共死的觉悟。甚至为这样的结局感到欣然。   无人见证这一战, 他们依旧俯仰无愧。不为天地人神, 而是将自己的道贯彻到底, 死亦无憾。   无论最终赢的是师父, 还是弟子, 他们在眼神交汇时灵犀一动——   这条路,会有对方代他走到尽头。   这就是师徒之间, 薪尽火传的意义。   “别崖。”谢衍漆黑的瞳孔在颤抖, 苍白的指尖染着血, 反复抚过他的爱人的面庞。   他毫不犹豫地将唇贴上他的唇,渡去精纯的灵气。   好似回光返照,殷无极被谢衍捧起脸庞, 已经失色的面容,好似泛起一丝红润。   “师尊……”殷无极的声音低哑,断断续续着。   象征魔气的魔纹都从他侧脸消退了,露出无暇的真容,却是退潮的生命,“魂魄要散了……我的身体,拘不住魂魄……呜……”   谢衍轻轻环着他的身体,剑互相贯穿着胸膛,此时也正是悲鸣的山海剑,为他锁住片刻的神魂。   他尝试用灵气包裹住殷无极的元神。可此时他才发现,他的弟子早就漫长的时光里静静破碎消亡,或许一时无事,可裂痕仍留在了他的魂魄上。   当那个将他束缚在尘世的执念不在时,他就该去了。   “不要为我伤神,圣人啊……”殷无极连喉头的血都咳不出来,细密的睫羽垂下,好似要阖起黯淡的眼睛。   他的唇角却带着笑,好似心满意足的孩子,“我说过,想死在您的剑下,您履约了……”   说罢,他抚上山海剑的剑柄时,在茫茫蒙昧中,摸到那一缕鲜红的剑穗。   濒死之际,爱恨情仇,他堵在喉头;海誓山盟,他也说不出口。仙魔格局,更是不必担忧。他临死之际,仍然无比相信着圣人的慈悲与公道。   山已平,海已殁,他也将要与君绝了。   殷无极赤眸的余烬里,只余下这一抹晃动的红,轻声问道:“……是弟子,为师尊编的吗?”   “是。”谢衍的神情近乎可怕。   殷无极不记得送过圣人多少小玩意儿,天工机巧,亲手雕琢的玉石,甚至是裁衣与制香囊。   他本是天工墨学的大宗师,一身技艺万金难求,他却用来替圣人编织剑穗。   “……原是我当年,编入了魔气的丝线,也难怪,没有毁在刚才那一战里。”   “别崖……”谢衍听他漫声说些不找边际的小话,尝试用灵气帮他弥合伤口,甚至用手沾满心血,覆在他的心口,双手却止不住地战栗……   他的至尊魔躯,似乎自我修复的机能都要毁去了。   帝尊一直都在战争前线,风刀霜剑皆落在他的双肩。   殷无极与他一战时,缠身的因果几乎要吞噬他,他还是扛住了,如他所说那样,使出绝色的一剑。   那样的一剑,燃烧的是最辉煌的生命,足以烙印在圣人的心上,叫他魂颠梦倒,迷恋爱慕。   “您今天……真是好看……日月齐光啊……若非、是不死不休的宿敌,我怕是要……忍不住亲吻您……”   殷无极即将衰败的身躯轻轻蜷缩,枕在谢衍臂上,好似即将在他怀中枯萎凋零的残花。   他却难得有孩子的玩心,伸手拨弄那贯穿胸口的剑柄上的穗子,捧起,在上面落上染血的一吻。   “……我死后,圣人若想起我……就这样吻我。”他偏头,微微笑着,破碎欲死却越艳绝。   “好不好?”   谢衍喉头滚动,他说不出话。   “把我的骨灰,带回微茫山……我想回家,陪在师尊的身边。就睡在、师尊的窗前。”   “……您想我了,就打开窗,看看我长眠的地方,千万不能忘了我的名字。”   他好倦,好困。出走了半生,离乡的游子阖上眼睛,他想回家了。   他也有孩子的狡黠。遗忘是他的第二次死亡,他不想这样放过谢云霁,他要折磨他,长在他的痛处,活在他的心里。   曾经沧海,他从此观水难为水;除却巫山,他从此见云不是云。   “师尊,再见了。”   溃散的魂魄,如同飞光,向着天穹散去。   ……挽不住的春光啊。   殷无极似乎想要再抚摸师尊的眼睛,右手却失去气力,静静滑落。   他本该永远燃烧着的热烈绯眸,迅速灰暗失光,魂魄寸寸碎裂,他要散了……   “谁说春光留不住?”   在殷无极的弥留时,谢衍没有放弃过,一直在疯狂燃烧自己残存的灵气,直到突破那个临界。   终于,他阖起眼眸,再睁开时,双眸迸溅星火。   “红尘卷!”   他陡然握住殷无极将要坠下的右手,攥紧,瞳孔已不在注视尘世,厉声一喝。   悬在他腰间,在剑锋的对决中未曾使用的儒卷,此时感受到主人的意志,终于完全打开。   惊天动地的灵气再度攀升高度,圣人执剑的手骨紧绷,手背透出青筋,用力到极致,似乎要硬生生地拉拽住这飞速流逝的时光,强留住他一面。   这一刻,他与天地对峙。   圣人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一瞬间替濒死的帝尊承受住时间与空间的重压,伤势刹那崩裂,将白衣染为红衣,好似流尽一半的血。   世界的转动停止了,光阴的流淌定格了,连秋雨都不再坠落。   此世与彼岸的分界,黑白抽象出象征本源的线条。   蔓延的烟雾漂浮在空中,震怒的天雷蕴藏在层云之中,随时能够悍然劈下。   惩罚这对悖乱、荒唐、叛逆的师徒,亦杀死这个胆敢以人之身,三番五次挑战天道尊严的逆命者。   从远处赶来的仙门弟子,定格为一尊尊雕像,保持着疾奔与呼号的姿态。   带着魔兵前来寻找君王的,是先前被派去追杀仇敌的将夜。   时间定格的那一刻,白袍刺客似乎意识到什么,抽出刀刃,脊背曲似弓弦,保持战斗姿态,向着战场中央的方向赫然望来。   “时间,空间,造化……人不可往,那又如何?”   谢衍黑眸灼灼,越是疯狂,越是勾起唇角,浑然不顾他付出的代价。   “……倘若寻常手段留他不住,那么,吾就要染指神之领域,谁也挡不住。”   “天道亦然不行。”   即将散入天地的魂魄,如同片片碎光,只要融入清风之间,就会消弭无痕,本该谁也留不住。   红尘卷的声音传来,饶是道本身,也为此感到惊悸:“谢云霁,你疯了!逆转时间的代价,你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   谢衍却疯到按上时光的指针,向时间倒回的方向,拨动一格。   “代价?”谢衍不惧雷劫,甚至淡淡笑道,“尽管拿去,吾不在乎。”   只是拨动一格,时间倒退一格。他的血,此时流的比散魂的殷无极还多了。   但谢衍终于能够强行将徘徊在散魂边缘,将要拼不起来的魂魄锁在徒弟身体里。   可他还是损坏的,因果、心魔、劫难,这一世他活的太难太难,身负重责,他那样用力地活,痛苦的活,承受着天命的恶意,却活的无私又高尚。   与谢衍一战,他毫无保留,无愧,无怨,无悔。   直至最终,他都是真正的魔道帝尊。   就连结局,也如他最美的梦那样,是死在山海剑下,在师尊的臂弯里睡着。   时间恢复正常的那一刻,天穹上落雷阵阵,道道劈下,燃起漫山的野火。   当年烧不尽的情劫之火,在惩戒落下时,更是罪证。逆伦,或是逆天。   谢衍也不在乎。   师长一身血衣,将他的沉睡的爱侣横抱起,揽着他的腰和腿弯。   美人帝君的冠冕破碎,玄金色的袖袍濡满血痕,伴随长发轻轻晃动,如同春风吹拂的杨柳。   “别崖想回到我身边吗?”   谢衍轻叹,眼底的沉黯却未消减,反而成为了近乎恐怖的执着。   “如你所愿。”他几近温柔。   染血的两把剑被他同时背在身后,双剑悲鸣,一声一啸,震颤着。   他当年把年轻的弟子放入北渊,如同纵着雄鹰归于天穹,凝视着他在崭新的天地尽情地征伐,积蓄力量,招揽臣子,终而成就至尊之位。   那时的谢衍,虽然偶尔不满他因当年紫气东来之恩,觉得亏欠北渊,于是加倍偿还。   但总归,大道上行走的是两个人,谢衍领先他一点,于是在前方迎风执炬,为他照亮前方的黑暗。   殷无极行在他身后,听师长时不时的教导,又笑着与他说些平生闲话。   他百分百相信着他的师尊,公正,冷静,慈悲,温柔,对他一以贯之的纵容。   圣人就是圣人啊。他那样霁月光风,宛如高天明月。   殷无极至死也未曾想过,当圣人产生偏私之时,他会做出什么。   不正常的天雷降落,如同惩戒。其他仙友接近不了。   沈游之顶着瓢泊的雨向前行走,茫然地寻找师尊的踪迹,他在茫茫荒原呼喊:“师尊——”   忽然间,他看到熟悉的孤直身影,却披着斑驳的红衣,怀抱着一个人。   圣人抱着生死不知的魔君,在遥远的天雷与烟雨中走远,直到在战场消弭了踪影。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第503章 九幽大狱   屋外风雪交加, 正是隆冬。   炉中烧着不熄灭的炭火。屋中种种布局无端有些复古,好似几千年前。   奇怪, 他明明还年少,为何会有“千年”的概念?   少年殷无极按住额头,意识笼罩着蒙蒙雾气,好像有什么隔绝了记忆。   他蜷缩冰冷失温的身体,被褥如同谁人的怀抱,散发着清雪与安全的气息。   殷无极轻轻呼出一口气,倦意不断上涌,眼皮也微沉着,好似即将陷入漫长的梦境……   “醒了?”那人的声音泠泠如雪。   少年闻言, 藏在温暖被褥里的身躯一颤。他抬起湿漉漉的赤色眼眸,不受控制地望向声音来处。   炉火, 热茶, 水沉香与药香, 温暖的床褥, 风雪呼啸的声音……还有窗前负手观雪的人。   青年逆光而立, 腰缠环佩, 披着一件群青色的大氅, 手指搭在大氅上, 墨发披散肩头,用发带微微束起, 真是梅姿鹤骨, 清雅绝伦, 若神仙中人。   他缓缓回身,好似交织月色与雪色的梦幻泡影。   “别崖。”   殷无极失神地望着青年,意识渐渐拉长, 连时间都变慢了,无数光影在这一刻向他呼啸而来。   漫漶的时光里,他听见少年的声音,清冽而坚决:“我想修仙,只是想跟在先生身边而已。听先生教导,思先生所思,想先生所想,走先生走过的路……”   “山巅太冷,仙途太长……”   “师徒相伴,同去同归。”   ……   不知不觉间,白衣先生已经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床榻一侧,把扑进他怀中、泪流满面的少年揽进温暖的大氅里,如同把羽毛还不丰盈的柔软雏鸟藏在巢中,隔绝危险与窥伺。   谢衍暗色如漆墨的眼眸,在接触他昳丽的脸庞时,却温柔如烟雨。   他的掌心抵着少年瘦的突出的肩胛,一拂,却轻叹:“好孩子。”   比起当年身躯炙热如火的孩子,现在的殷无极手冷脚冷,肢体不受控制,像是一块冰,渐渐失温。   他的鼻息微弱,面容泛起奇异的红晕,好似回光返照时的容光,声音里带着痛楚:“师尊,师尊,我好疼……”   谢衍的面庞融着淡淡的白光,好似在安静地燃烧着,雪也会烧起来吗。他不知道。   向来无情无欲的圣人,终于也不像圣人了。   若是一名恪守底线的师长,此时合该温柔地安抚徒弟。他早已不是。   “别崖,不要哭。”   谢衍此刻被魔魅引诱,捧着他苍白的脸庞,用唇放肆地替他吻尽泪水,“为师在这里。”   禁忌。颠倒。狂乱。   打破亲情、伦常与师生的边界。   明明当年做师徒时,他们连多踏一步都不敢,只能守在三步之外相望。   隐忍的目光轻轻挪开,交错的手越发不敢握紧,冷言冷语的争吵,代替了家和亲缘。   只怕一朝行差踏错,他们就跌进无可救药的欲望泥潭中。   师徒关系一朝打破时,他们谁也干净不了,谁也不能面对这看似清白的千年,说自己问心无愧。   谢衍毕竟为人师表,不能把仙途刚刚起步的徒弟带去师徒悖乱的绝路,不该用师父的身份和权力操纵扭曲徒弟的意志,教他将亲情错认为爱欲。   身为仙门圣人,他更应当为天下做表率。   倘若他触犯师徒禁忌,谁又相信他会公正无私?   但谢衍还是借师长的名义和圣人的权力,把他无声无息地圈养在一个禁区里,教徒弟察觉不了;   再为旁人划出红线,无法靠近他心爱的孩子。违禁者死。   当年的圣人谢衍,将这种控制欲,遮掩又避讳地称作“爱子”,甚至也骗过了自己。   君子论迹不论心。可他这份思绪堪称清白吗?   他们当年虽说未曾逾距,恪守了师徒关系的底线。   谢衍将师长教导和维护徒弟的责任履行到极致,殷无极亦对他百依百顺的纯孝。   可心猿不定,意马难栓,这是清白吗?   当谢衍迟到千年的情劫到来时,回忆亦如穿过时光的箭,刺透了他当初收敛极好的隐秘心事。   谢衍将弟子揉捏成属于他的模样,让徒弟在他的羽翼下成长着,每一步都规划妥当,避开入魔的危险,以满足他病态又狭隘的保护和占有。   师长病而不自知。徒弟却甘之如饴,亦不觉得他们师徒关系病了,只觉这般控制亦是师长的爱,只是责之切罢了。   这算什么亲情,什么师生,真是荒唐。   在这隆冬雪夜,本该纯粹的师徒回忆笼上沾染欲望的不堪色泽。   肌肤相贴,还不够;呼吸交汇,还不够。   “师尊,我好冷,您抱抱我。”   殷无极神情惶乱,用唇贴着谢衍的锁骨,双臂环上他苍白如雪的脖子,小腿缠绵地蹭着他双膝,让冷的发冰的身体蜷缩在师父的怀中,好似在向师长柔软地撒娇,又是润物无声的入侵。   “好。”谢衍温柔地抵着他的额,纵容他的一切。   徒弟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历来如此。   除了他心心念念的死。   两人的身体裹在大氅下,不见光不见风,谁也不知他们默契地纠缠在一处的肉/身,是如何亲密无间,如何晦涩狂乱,如何放肆地摩擦出沸腾的烈火。   这般景象,让当年从未过线,恪守边界的师徒关系,蒙上一层暧昧又堕落的影子。   “我明明,要拜您为师来着。”   殷无极的记忆似乎是混乱的,无数凌乱的片段塞在他的脑子里,他有些分辨不清是真是幻了。   “……应该,为师尊尽孝,恪守徒弟的本分。徒儿不该这样引诱您……师尊——”   他说着,却是泪如雨下,“师尊,弟子好像坏掉了。我没有救了,您杀了我吧。”   说罢,他的唇宛若鲜妍的花瓣,轻轻贴在了谢衍的眉心,鼻翼,然后与他唇舌相接。   一个纠缠的吻。   无根的浮萍,无家的倦鸟,殷无极将年轻的身体紧紧贴上去,如同烟萝藤蔓攀附一尊神像。   他贪婪地汲取着谢衍的温度,祈求着师长的豢养,甚至恨不得此时就绞在爱人的身上,勒入圣贤的血肉里,与他的伤口长在一处,从此拆分不开。   神魂都交融在一处,精纯灵气的滋养慢慢地渗入殷无极的身体,填补碎裂魂魄的缝隙。   他们在回忆中的当年,本该是疏离又克己复礼的师徒。可是那样纯粹的记忆在这一刻支离破碎。   初心澄澈,师慈徒孝。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此时师徒两人却满怀汹涌,神魂绞缠极深。   师长看似清白的疼爱化作沉如暗雨的眼眸,徒弟看似纯粹的孝心化为急促凌乱的鼻息,与覆上他唇畔的那个吻。   谢衍勾勒他的眉心,只觉殷无极少年体态的这一片回忆苍白脆弱,像是个快要枯萎的花骨朵。   他想用灵气包裹住,教他不要继续溃散,都很有难度。   “别崖,为师为你取字,是教你‘别危崖’。”   师长爱愈深,越是将无穷的希冀寄托在他的名姓上,每一次念着“别崖”,他或许都有期盼,盼他能够摆脱这折磨的命运,真正从危崖边离开。   “这些年,我的教诲,你可听了么?”   “……”   殷无极本是未开情窍的天生大魔,本该有着顽愚又蒙昧的眼神。   此时他却聪颖又敏感,多情又天真。   这样的纯澈与魔魅融在少年的身上,教他抬眸和微笑自带三分天真颜色,真是杀人。   “师尊,您当年,是真的想与我做清清白白的师徒么?”   “您心智甚坚,我们日日相对,您望着我的眼睛,难道就没有哪怕一刻……有过躲避么?”   当年的无涯君唯有在师长背过身时,才会将放肆的目光落在他纤薄的脊背上,用细密的眼睫遮住痛苦不堪的眼神。   他曾用目光勾勒过师尊修长的颈项,腰侧,指骨,幻想过把他拖进隐秘又共有的情/欲中,揣测过师长的吻到底是如春风还是刀锋,却终结于师尊的太上忘情。   圣人不该有偏私,不该有欲望,更不该为他的卑劣,名誉尽毁。   他的贪求,无疑是恩将仇报,难以面对这千年浩荡师恩。   无涯君笑着退下一步,一步是半生。   师长霁月光风,徒弟亦是林下君子。   他们最终就这样做着修真界的模范师徒。   最初的少年心怀痛楚的情,亦是心魔初生的根源。   殷无极忘情地凝望谢衍,向他执着地寻求一个答案,好似这个答案能够挽救他晦涩又再难回首的少年时。   一旦夹杂了别样的情感……   濡慕,仰望,尊敬,爱重,将会全部带上欲情的污点。   殷无极无法那样面对他宛如高天明月的师尊,更无法面对曾经想过与他一起沉沦的自己。   “……别崖问,为师是否曾躲过你的眼神。”   谢衍轻轻往一侧瞥去,修长的手指缓缓勾勒他容貌姣好的轮廓,却坦然笑道:“是。”   “为师当然躲过。”   “别崖那么美,就算是为师,也得小心你这双漂亮的眼睛。”   谢衍望着他泪水盈盈的赤色眼眸,笑道:“若不保持距离,实在是……迷人眼睛,乱我道心。”   少年错愕地望着他。   谢衍一顿,他忽然感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指腹。   少年笑着哭,“师尊,您好犯规啊。”   屋外的风雪更大了。   殷无极冰凉的魂魄依偎在他怀中,他的上半身还是少年模样,下半身却化为带着荆棘的凤凰花藤,死死绞住了谢衍的腰和双腿,好似要扎根在他的元神里。   圣贤君子似乎化作一座被花藤穿透的玉石神像,被从殷无极身体里长出的尖锐骨刺牢牢钉死,无法挪动,无法离去,更无法从他的捕获里逃离,唯有拥抱最艳丽的伤痕。   谢衍轻喘一声,花藤勒进他的魂魄,骨刺扎进他的元神,掠夺他的一切,也激荡起近乎可怕的欲海狂澜。   圣人原本冷静的眼神,此时也有些微攀至巅峰的涣散。   不多时,他终于感觉到花藤的衰败好了些。   于是他割开手腕,用神魂精血浇灌缠绕在他身上枯萎的花藤,终于将徘徊在回忆里的魂魄成功融到他的元神里,拼上了第一块魂魄碎片。   “终于拼起来了一片。”谢衍的神魂还有余韵,克制不住轻颤,发出叹息。   元神的交融不同于身体,能够直接刺激意识。这种神魂直接接触的感觉,简直毫无掩饰。   就算心思深如谢衍,他也得被迫直面最隐秘的情绪,实在有些受不了。   殷无极展现回忆,他也得剖开自己的过去,才能与他元神共感。   谢衍名义上与帝尊是宿敌,但实际上融过识海,与道侣无异。   在殷无极魂魄崩溃后,他是唯一能暂时维持住他的识海不消散的人。   谢衍把整个世界的时间往后回拨到彻底崩溃前,再凝固住殷无极的时间流动。   谢衍在回忆里来回徘徊打捞,先把他散落在混乱的识海之中碎裂的魂魄收集起来,温养在自己的元神里,再想办法把他一点点拼起来,修好。   将他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   仙门大狱,九幽之下。   这里千年空寂无人,绝大多数的罪人都不值得被关在此处,所以九幽大狱几乎荒废。   九幽难以攻破,在前不久,这里竟然迎来了仙门之主谢衍,与他的囚徒、魔道帝尊殷无极。   谢衍来后不久,这里就被一座结界完全覆盖,甚至蕴含着“道”的气息,遮蔽一切窥伺。   甚至是天道雷劫。   “九幽固若金汤,但凡弱一点的,还没到这一层就灰飞烟灭了。他却不放心,怕小情人的魂魄散了,非要设个这么大的结界,把九幽整个罩住……”   “这下好了,与世隔绝。旁人进不来,里头也出不去。”   红尘卷漂浮着展开,被祂的主人用来布下重重结界。   比起其他地方,离天最远的九幽,的确既能隔绝天道窥伺,又能借助地脉龙气温养,是最好的聚魂养魂地。   红尘道从儒卷中钻出来,忍不住吐槽:“身在九幽里,别说是仙门的消息了,天雷都劈不到此处。除非九幽钟鸣,才能知道天劫开始了……”   “他作为仙门之主,和魔君一战后双双失踪,他居然连仙魔大战的后续都不管了,就这么抛下一切。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谢衍懒得管,也根本没有余力去管了。   牢房深处,圣人的脊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白衣染血,墨发凌乱披散,胸口的血染似乎更加扩大了。   他的双臂紧紧抱住魔君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的躯体,似乎要保住殷无极最后一丝体温。   再看去,从脖颈到手背,再到破损血衣的遮掩下,谢衍竟然半身都沾染着血红色的“道”的侵蚀。   “……这种情况下,谢云霁居然敢把红尘卷分为两半,强行用法宝为载体,将一半的‘道’渡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常年修的是‘天道’,道基都是摒弃七情六欲的。为救一个人,他居然就这么生生把‘道’往自己身上里合,真是疯了。”   “虽然确实有几分成功率,但他就一点也不怕变成非生非死的‘非人’吗?”   “这股敢赌天命的疯癫劲儿……不愧是吾与天道都看中的合道者。”   红尘道坐在半卷红尘上,看着合道者疯癫至此,几乎妄为的尝试,祂也忍不住轻轻摇头。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第504章 禁忌伦理   魂魄的碎片如星屑。   似刀割肺腑, 在谢衍的心房处寄身,是一滴千年前落在他心口的泪。   在漫长的记忆里穿梭, 谢衍无法控制方位,随波逐流,眼前的场景须臾变换。   他踉跄两步,忍耐着魂魄碎片蕴养在元神里的异质感,扶住书架,站稳,向四周环顾。   无数排布整齐的书架,浩如烟海的典籍,墨与纸的香气弥散, 他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儒门的‘黄金屋’?”   谢衍抽出一册古籍,是他早年收集的散佚古籍, 经过誊抄, 墨迹弥新。   书中自有黄金屋, 谢衍眼中堪称“黄金”的宝贝, 不是灵器法器, 而是这些珍贵的古籍。   “黄金屋”的空间极大, 外间开放给宗门弟子借阅参悟, 不设门槛。书架参差排布, 分类明确,圣人设下的繁复禁制, 不可在此武斗或是盗窃。   在殷无极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时, 他在宗门的地位仅在圣人之下。   魂魄在悸动, 谢衍将架上的书抽出,隔着空隙,窥见了一个身影。   橘黄色的烛灯摇曳微光, 无涯君将笔墨纸砚摆在书架角落的一张矮案上,润笔写着什么。   谢衍隔着书架望去,青年正襟危坐,一手撩起袖子,垂眸,悬腕调匀墨汁。   他在操心儒宗的琐事,事无巨细。   宗门间的礼尚往来,弟子的修炼,门派人才的提拔,遴选,还有额外的操持……   譬如,师尊布置给他的任务。   中央的书架有着一盏灯,照着他容色昳丽的脸庞,其余的鼎沸人声,皆淹没在茫茫黑暗里,只能窥见一个个人形的轮廓。或者说,时间过得太久,他早就不记得那些脸孔。   无数隐隐的私语,向他明显瘦削许多的背后刺来,无涯君的腰身却仍如劲松。   “圣人对无涯君的关注真是密切,偌大修真界,像圣人这般做师父的,倒是独一份,看着有些古怪。”   “先前传出,圣人亲口说,大师兄是钦定的儒门少宗主。继任者的待遇,和旁人怎会一样?”   “传闻,还未创办儒宗时,无涯君就跟着他。圣人德行高尚,又是恋旧之人,如今成为仙门之主,当然不会亏待他。”   “据说,无涯君从前也是天才人物。但近百年来,却没听说有什么进步。难道是少年时把天赋都挥霍了,以为自己是圣人那般的天骄人物,妄自尊大,真正的门槛反倒越不过。”   “修真路那么长,前面容易,难的可在后头呢。可惜了,哎。”   “天赋再好也无用,想要跟上圣人的脚步,哪里是寻常的天分能弥补的呢?”   “可惜了,真是‘伤仲永’……”   “……儒宗这么大的摊子,若是无涯君修为一直平平,圣人恐怕还要另择亲传弟子,多一个选择多条路。也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   “……”   听到这些传闻,无涯君下笔的速度慢了一瞬。   他自知问题在何处,轻轻抚摸苍白的侧颜,明明没有显露,但他心虚似的,好似仓促遮掩魔纹。   收敛思绪,他垂眸,继续自语,下笔如神:   “敬奉师尊的礼制……嗯,天问阁的物件,是该换一批了。师尊喜欢的香用完了,也要去采买一些,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但只有我还记得……”   当年天问先生的模样。   苍白寡淡的仙神幻影,巍峨不可逾越的高山,在无涯君的眼中,却还是当初牵着他的手,抚养他成人的师尊。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此时依然不绝于耳。   在书架之后久久伫立的谢衍,攥住紫檀书架的手腕青筋浮现,神情慑人。   谢衍知道这是千年前的回忆,他阻止也无用。他还是从骨髓里透出寒意。   或许是他的身份太高,过去从来没人敢在他耳边传这些。   偶有仙友旁敲侧击提醒,也不会讲这些原样复述给他听,怕污了他的耳。   修真界修为至上,捧高踩低。   后期,无涯君的修为迟迟无法突破,是源于他天命入魔的命盘。   天生大魔修仙道,是走错了路,有天然的瓶颈。   谢衍明知他的命,却依旧收下他。   圣人春秋正盛,不用徒弟承担宗门责任,所以他就想着把徒弟放出去历练,做出些成就来。   从南疆到流离城,谢衍有意教他用实际的功绩堵住旁人的嘴,亦是师长为他精心规划的道路。   只要徒弟好好地待在他身侧,不走上入魔那条崎岖坎坷的道路……   护他一世平安无忧,圣人的权势足以做到。   不多时,流言传来,让谢衍的身躯一僵。   “……照我说,圣人偏爱真是过火。圣人平素不管自己的用度,物欲淡泊的很。唯独给大师兄的修炼份例,要亲自过问并且挑选。衣料、吃食或配饰,也都是循着圣人的意思。倘若被圣人发现敷衍,还会亲自处置管事……”   “谁说不是呢,上回有个师弟还见到,圣人新得了一批珍贵的材料,还未入库,就直接被圣人调拨到冰火洞了。那时候,大师兄还在被禁足吧……”   “正是禁足,圣人才会送材料给大师兄炼器,免得他在洞府呆久了,觉得无聊。什么禁足令,也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可拦不住圣人出入后山。”   “师长为尊,哪有师父这样屈尊去探望徒弟的,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据说,无涯君例行去洞天历练时,连队伍名单也都是圣人钦点的,修为、性情和师门要求苛刻。过往尝试与圣人攀亲的那些宗门,全被清了出去。”   “无涯君同期的道友,此时近半数都有了情投意合的道侣,他被圣人管束着,偌大仙门,也没听说有几个与他关系好的,多半相交泛泛……也对,无涯君有个至尊的师父,除非别有用心地接近,否则谁会给自己惹麻烦?”   “简直像是被圣人圈禁,大师兄又是这等绝世风姿,和圣人的关系,说不准不止是师徒……”   “噤声,不能说!不要命了?”   “圣人道德高尚,又遵循天道规矩,理当不是那种对徒弟出手的人吧?”   “可别乱讲,师父染指徒弟,那是罪加一等。”   纷纷的流言仍在继续。   烛灯摇曳,无涯君攥紧的指尖泛白,搁下笔,他写不下去了。   偏爱是最难掩饰的,何况圣人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从未掩饰分毫。   君子坦荡荡。圣人爱重他,就会把最好的一切用在他身上。   在谢衍看来,从没有什么冷落是保护,真爱就该无视的说法。那不过是实力不足者,护不好重视之人,为自己周全的言辞。   谢衍当真是问心无愧,才会如此不遮不掩,用仙门之主的权势替他抬高地位,坐实他儒宗继任者的身份,教人从不敢明面上待他不敬。   无涯君以性情孤直、离群索居闻名,虽然他棱角分明,宛如出鞘利剑,却无人敢得罪半分。   老前辈们见他,往往堆着笑,尊敬无比,从贤侄唤到圣人弟子,不敢当面多说半个字。   只要足够强,就能让鬼推磨,让死人堆笑。   圣人甚至不必多言,仅一个眼神,就有人将一切妥帖办好。   这就是滔天的权势。   或许爱重也会招来微词吧,那又如何?这些从不会传到圣人的耳中。   与他往来的仙友也都笃信圣人的君子风度,不会将这些桃色的揣度,真的与光风霁月的圣人联系在一起。   倘若师徒逆伦,在修真界看来,就是师门藏污纳垢,才有这般秽乱荒唐,是绝不姑息的禁忌。   对此捕风捉影者,不过是在利用他诋毁圣人名声,达到可憎可鄙的目的。   谢衍不在乎,他不能真的不在乎。当年的无涯君与自己较劲,心里真的过不去这个坎。   何况他问心有愧,“……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我却是最卑劣的徒弟。”   “对师尊……产生爱慕,明明是不可饶恕的……我在玷污这份无暇的师徒情谊,师尊知道他的疼爱被如何曲解,又让弟子产生了什么肮脏的幻想……谢云霁一定会震怒不已吧。”   伏案时,无涯君的指尖擦拭未干的墨迹,晕染了“谢云霁”三个字。   隐忍的情,不该存在的欲,执念成魔。   无涯君苦笑一声,收起写好的卷轴,将其放回玄色的儒袍大袖里,拂衣起身。   他沉默地看向黑暗深处,流言仍如风刀霜剑,苦苦相逼。   寒冰龙骨的长钉亦扎在他灵脉深处,教他冷热煎熬,刺痛难耐,也封住他修为进步的可能。   更进一步,他会堕魔,为师尊清白的声名染上抹不去的污点。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修真界容不得原地踏步。   他忝居圣人弟子的位置,享受圣人的偏爱。但他越发德不配位。   “哪怕师尊,薄待我一些呢?”无涯君想着,心如锥刺,“若是疏远我一些,我万一堕魔时,他也好下手清理门户,不至被旁人指摘……”   他活的清醒、挣扎、痛苦又疯魔。   魔性在他眼眸里翻涌片刻,是一段迤逦的流光。   但他得收敛住魔的凶相,正如狼的幼崽在羊群里得拔去利爪,披上雪白纯洁的羊皮。   他得自断利刃,藏锋匣中,只求能保持中庸。可他连维持庸碌都用了十分的力气。   “……罢了。”无涯君叹了口气,很快收拾好这些情绪,他将儒袍的褶皱抚平,整理环佩,收敛音容,依旧是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君子。   无涯君转身。   忽然间,他的手腕被一人无声无息地攥住,用力扯到身前。   他一个踉跄,刚想反击,瞳孔里却倒映出雪白的影子,顿时呼吸都快停了。   是他的师尊。   “别崖。”谢衍撕破了他在回忆里伪装的平静,闯进了他的千年前。   好似这般,就能挽留错落的时间,挽回遗失在时光里的影子。   可无涯君,确实再也没有回来过。   年轻的无涯君果真桀骜又叛逆,连骨头里都长着尖锐的刺。   他的错愕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端上那油盐不进的假面,假装无事:“师尊,您怎么在这里?”   “面对这些质疑,你从未反驳?”   谢衍漆黑的眼几乎掀起滔天的暗火,似乎要烧灼他的一切。   “反驳又如何?”   无涯君淡淡道,他有些厌倦,“弟子是能够修为进步,不辱圣人的门楣;还是能图一时快意,杀了他们,教师尊替我周全?”   “同门,道友,前辈和同辈,谁都盯着我看,背地里说上两句,我难道能一个个找出来?”   无涯君安静地看着他,弯起唇,绽开一个完美的笑:“师尊,弟子不是孩子了,我要做一名合格的‘圣人弟子’才行。”   他不是孩子,所以知世故,明事理。圣人弟子不该做的事情,他不能做。   “不能玷污师尊的名誉,不能释放魔性,不能杀不该杀之人,不能给师尊惹麻烦,不能恩将仇报,不能违背天命伦理,不能……”   谢衍看着他掰着指头,一连说了十来句不能。   句句都是绳索,勒住自己的脖颈,却没听他说一句“能”。   他的一切能与不能,好与不好,出发点都是师尊。   师慈徒孝,是个时光里的虚假谎言。   他们从未越过的那条伦理边界,或许在梦回之时,早已被他们放肆地践踏过。   谢衍每次与他隔着三步交谈时,与他在花下对弈时,抚摸他的脊背与脸庞时,甚至是深夜对谈,抵足而眠时……   圣人境界固然无情无欲,神思不动,但内心的深处,心湖可曾有某一刻,泛起片刻的涟漪?   可纵然问心有愧,他们却勒住自己,抑制欲望,谁也不能将其变成现实。   “何况,师尊……”无涯君一点点地掰开谢衍握着他手腕的指骨。   在暗淡的典籍之海里,黑暗里皆是幽影,错落的书架间唯有他们两人。   无涯君忧悒而神伤,眉目带倦,面庞如雪惨淡,唯有唇上一点艳红,像是未化开的一滴血。   他向恩师折腰,玄袍长袖漂浮,一拜别。   “圣人啊,您放手吧,弟子已经死了。” 第505章 枉称圣贤   无涯君的话音刚落, 谢衍周身的气压更低,连黑暗深处的私语声都静了片刻。   “你说你已经死了, 我允许了吗?”   良久,一向高标轩举的圣人发出近乎冰冷的笑,言辞对君子而言,堪称失态与失控:   “你的性命,从我收你为徒时,从我从天劫里保下你,从你决心死在我手上时,就是把自己完全交给我,当然该属于我, 由得了你决定?”   “教我放手,别崖, 你凭什么?”   “师尊啊……”   年轻的无涯君沉默带笑, 早就褪色的无暇容光, 是温润的玉石青松, 是错过的流年。   谢衍本要上前, 忽的步伐顿住, 他看见周围锋利如实质的目光, 满怀恶意, 戳着他们的脊梁骨。   “师徒”、“养恩”、“三纲五常”、“违背伦理”、“天行有常”……   如是云云,蜚声天下。   这里不是情迷意乱的花前与月下, 而是儒宗的黄金屋外间, 向来是宗门弟子来往的场所, 更是三纲五常的大本营。   在此处,无论是师父还是弟子,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师徒。   师徒关系尚未结束, 千年养恩,千年敬慕。   此情此景里,他们只能做师徒。   逾越是玷污,背德是罪大恶极。   “师尊,您也看到了。”无涯君向后退半步,侧开眼眸,规避圣人过盛的锋芒。   “我们身在其位,都活在他人的目光里。您有大宏愿,有通天道,不值得将自己的名声与地位……丢在与徒弟违背伦常的泥潭里,我不该这么任性。”   当年,在他座下沉默而恭顺的无涯君,原来是这么想的。   无涯君不去注视谢衍越发雪亮的黑眸,声音沙哑,无疑是在逐客,却太婉转,太多情。   “师尊,离开吧。这一段独属于师徒的回忆,所幸在终结之时,仍是无暇。您不该深究……”   “为什么?”   谢衍非但不退后,反而如暴雪与疾风,往前一步,竟是向他逼视而来。   “你当年,为何什么也不告诉我?难道我做师父,就这样不近人情,这么不值得你相信?”   师长痛切至极,弟子当年的幽微心事,亦是纠缠他的阴影,千年的心魔。   这是仅有的机会。他哪怕不管不顾,也得问个明白。   “心魔侵体,这是原罪。”无涯君将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微微一笑,“我不能让您失望。”   骨钉埋在他的灵脉里,他自断了修真大道,已经担不起继任者的位置。   可他望着师长殷殷期盼的眼睛,面对他的规划,他的偏爱,如何能开口呢。   “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也不会告诉您。”无涯君将自私吞咽回去,化为惨淡的微笑。   谢衍本以为待徒弟足够疼宠。   他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将天下第一宗的少宗主的地位与权力给他,亲自排除一切对徒弟有恶意的敌人,为他设计历练与进阶途径,逐步将重要事务布置给他,在仙门给他铺了一条光辉的道路……   谢衍将他视为生命之火的继承者,在尽心竭力地教导的同时,也下意识地把自身限制在师父的角色里。   他得约束自我,不可待徒弟过分亲昵,不知边界;   也不可用师长的地位与权力,仅凭借任性,误导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师徒情谊完美又脆弱,唯有珍爱,不可放肆。   圣贤应当以身为镜,恪守规矩,为人表率。他亦是如此贯彻的。   他却忘了,刻意的保持距离与改变,过重的期待与责任,也会成为弟子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涯君时至今日,依旧无法直视师长惊怒的眼睛,他缓声道:   “您当时心无外物,明镜无尘。我不欲用不净的情爱去玷污您的声名,动摇您的道心。”   “不净?”谢衍听他这般形容,冷笑:“有何不净?”   “从十五岁起,师尊就抚养徒儿长大。我的一切,修为,功法,剑技,知识,地位……都是师尊教导的。您对我,既是师,又是父。您待我,无私又坦荡,我不该……”   无涯君摇了摇头,“我若是对您说,我爱您,并非师徒之间的亲情,而是要与您余生相伴大道的情爱……”   “若是得不到您的爱,我就宁可去死,您还会觉得……这样不堪的我,是您的好孩子吗?”   “……”谢衍喉头微滚,想要反驳,可万般却堵塞心口。   徒弟说他心思不净,可他呢,冠冕堂皇地做着师父,心里又干净几分?   谢衍恪守君子的边界,师长的底线,是怕断送徒弟的光明前途。   殷无极亦如此,他怕让师父坠下神坛,圣人的大道一朝尽毁。   论迹不论心。论迹不论心!只要他们不失控,关系就不会改变。   师长慈,徒弟敬;师长期待,徒弟进步;师长疏离淡漠,徒弟孤直叛逆……   他们会继续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常,如鲠在喉,又血肉相连,难以切割。   异样的情感,生长在假性的亲密关系里,横生枝蔓。   他们都选择忽视,却迟迟不肯快刀斩乱麻,忍痛切下那块腐烂坏死的血肉,而是任由其泛滥成灾。   直到两人虚假的师徒亲情,彻底维系不下去的那一日。   “圣人啊,这段违背常理的情,是时候纠偏了。”   明明形貌还是年轻时代的无涯君,他长身肃立于此,如同孤枝,口吻却如后来的帝尊。   黑暗越发扩张,沉默的书架宛如死亡与深渊,向他沉沉压来,压抑而窒息。   是伦理,纲常,是世人的眼光,是举世的攻讦。   天地不容。   倘若不切下这段难以遏制的情/欲,沉溺于荒唐,他们终究无法成为世人眼中完美的至尊。   倘若谢衍割去名为“殷无极”的病变,逐渐侵蚀的情劫,紊乱的心曲,摇摇欲坠的道心,一切的痛苦都会不在。   情人的存在,自然是以亲手弑杀为终结。   当断则断!   大道无情。太上忘情!   殷无极苍白的面庞几乎失却血色,最后的生气,他唇上的那一滴红润也要消弭了。   “圣人,这条路,殷别崖已经走到终结了。”   “放我走吧。”无涯君牵起唇角,用心凝望着他,露出云淡风轻的微笑。   “够了!”谢衍的白袍黑发无风自动,越冷静越疯癫。   现在的他,能够弃下散魂边缘的弟子,如他所愿地松手,放他干干净净地走吗?   不。不可能。   谢衍裹挟暴雪与疾风,大步向前,逼视他欲逃离尘世,向天地散去的徒弟。   时间那么快又那么慢。圣人苍白清瘦的手穿过黑暗,拽住春岁摇曳的尾。   他亦悍然捕获弟子单薄的肩!   谢衍旋身,双手钳住他的肩,将无涯君重重地按在书架边,用自身的骨骼压制住他骨骼,教他们的骨与骨嵌合,血与肉相融。   在无涯君错愕的眼神里,谢衍抬起他的下颌,毫不犹豫地俯身,覆上剑锋般凌冽的吻。   “等等,这里是——唔……”无涯君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是谢衍吻他的元神,近乎攫取地,把精纯的灵气渡进他唇上的一滴红泪。   唇齿的相合,像一簇火,点燃压抑千年的情爱,也烧光了所有的仅存的理智。   本该至死也白璧无瑕的师徒情谊,彻底分崩离析。   伦理和纲常,是理智的大堤,此时全然崩溃。   那些不敢的不能的,遗忘的忽视的,甜蜜的苦辛的,化作潮水汹涌而来。   两个人加在一起,拼不出半点理智来,都在烈火的灼烧中焚烧。   砰的一声。   无涯君的背抵在书架上,魂魄衰弱到几乎破碎,但是感觉到师长近乎实质性的痛苦,目光与鼻息时,他依旧泪流不止。   “师尊……”   他的余光扫过书架,整齐的线状书册,端正的楷体,一笔一划,写着《孝经》。   见到经义,他忘情时,亦战栗不已。   师长不慈,徒弟亦不孝。   哪有慈爱的师父会这么吻徒弟,哪有孝顺的徒弟会这么抱师长?   好似无数的先贤,此时正在天有灵,注视着师徒的逾越与放纵,见证他们隐秘的情。   圣贤疾言厉色,谴责着他们明明道基为儒,却妄读诗书经义,背离伦理纲常,修的是什么圣贤道?   “……师尊,圣贤书。”   无涯君迟钝地喊了句师尊,待到反应过来时,却感觉难言的刺激。   一片魂魄承载着千年前的记忆。   无涯君当时还未脱离儒教的拘束,礼教如同钢印,刻在他的骨髓里,操纵着他的思维与意志,教他痛苦又自我折磨。   越是难抛却俗世,摒弃廉耻,在与师长亲密时,他的魂魄就有越剧烈的反应。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谢衍正是在他惧怕的地点,领着他,抵达他最崩溃的那一瞬。   “别管。”谢衍声音冽如碎玉,此时也哑了几分。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在亲手击碎最初的师徒情谊。   圣人动情如天崩,亦与他共汹涌。   如此魂悸魄动。   “若是圣贤要归罪,我的罪责最重。”   谢衍的指尖穿过他如烟墨的长发,捧住他脸庞亲吻渡灵气。   吻化为吞噬与撕咬,他如愿尝到血的腥涩。   谢衍瞥见背后陈列的古籍。赫然是《礼记》。   圣人向来遵守着礼法与道德,儒为道基,他接受的同时,也禁锢自己。克己复礼是君子。   “算了,吾也当不成圣贤了。”   圣人轻笑一声,捞着无涯君的魂魄碎片,将记载圣人言的圣贤书置于地上,用以托承徒弟脆弱破碎的魂体,免得冰冷与黑暗侵袭。   “师尊……”无涯君的魂魄虚无得很,除却无意识地唤他之外,轻的像是一片云。   他在飘散之前,被师长圈在黄金屋狭窄的书架角落,用堆叠的书册和灵气压制住。   光线昏黄暗淡,史册与墨的香味缭绕身侧。   最浓烈的却是师尊魂魄的冰雪气息,浮动在他的身侧,是温柔的拥抱,也是渗入骨髓的爱与痛。   “好孩子,别怪师父……”谢衍用神魂压制住他星星点点溃散的魂,终于成功压制住挣扎的徒弟,捕获了他的猎物。   神思交融,心随意动。谢衍叹了口气,用额头抵住他的额,神魂此刻与他骤然结合。   “别崖,你不必惶惑,跟着我走。为师还没死,天塌下来,有人替你顶着。”   这一瞬间,颤抖、欢悦、挣扎、巅峰……他被高高抛起,又忍不住沉沦下去,陷在缠绵悱恻的情爱之中。   元神相合,火与冰交织。   魂体里伸出无数丝线,每一根都缠绕着,链接着,好似根系交缠在一处的植物。   毕竟是谢衍来蕴养殷无极的魂体,要付出的更多。   想要用雪包住火,哪有那么简单,还不得先压制他,再一点点咽下去,还不能让他太激烈地排斥,免得神魂结合失败,反噬己身,造成识海崩溃。   谢衍受不住,在元神最深处被弟子侵占时,用手背抵住唇畔,遮掩这片刻的失态。   正当神魂极乐时,无涯君几乎理智涣散,即将被谢衍捕获到手……   忽的,他听见回忆的黑暗里,传来越来越激烈的指责声,近乎谩骂:   “师徒悖乱,不知廉耻,亵渎天道!”   “枉读诗书,枉为圣人!”   “圣人谢衍,和弟子媾/和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很快乐,教你连仙门之主都不想做了?”   “……什么样卑劣的师父,竟对弟子出手,玷污门楣。什么光风霁月,什么无暇君子,做出这种肮脏勾当,怎堪为仙门表率?”   “照我说,儒门,不过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上梁不正下梁歪。怕不是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连圣人都是伪君子,与亲传弟子私/通,与魔君厮混,简直是吃里扒外,出卖仙门,罪大恶极。”   无涯君瞳孔微缩,似乎被击中了最深的恐惧,他忽然惊醒 ,激烈挣扎起来,声音带着嘶哑:“不、不行,我不能——”   被师尊魂魄包容着,身处巅峰,却抵不住这些刺着脊背的恶言。尤其是针对师尊的,这让他快要崩溃。   师长的品德,宗门的名誉,他竭尽全力地在维护了,教他死都行,为什么会这样……   无涯君明明快要融化了,撑起身体,顾不得还在融合的神识,似乎想向谁辩驳。   他不知这流言蜚语的方向,却像是本能的印刻,不计代价地维护师尊。   他孤直又倔强的青年时代,满怀的是对无形命运的抗争。他的泪水盈满长睫,接连道:“不,不是……不是师尊的错,是我欺师犯上,都是我罪大恶极……”   无涯君痛苦之下,伸手摸索着,想用什么丢进虚空,教这些声音闭嘴。   谢衍被他这么一闹腾,神识都要被折磨疯了。他快服了他总是在隐忍自虐,什么也不肯说的徒弟。   “别崖,你要用什么砸过去?”   谢衍勉强稳住心神,维持着神识链接,一边哄他精神不稳定的徒弟,一边握住他的手,取下他乱抓的书册。   他无奈苦笑:“……是这本《弟子规》,还是这本《大学》?”   无涯君哑口无言。   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无论辩驳什么都无用,这份私情早就坐实了,还延续了六百余年。   什么清白的师徒关系,早就不存在了。   这些难言的幽恨,未全的遗憾,不过是他还在憎恨当年孱弱无力的自己。   他们践踏过的礼法,哪里止身体下垫着的这些,若是古今圣贤要追究,怕是穷尽南山之竹,也书不清这靡/乱荒唐的罪。   谢衍取下他握着的那本书,淡淡笑道:“圣贤书,不过是个死物。后人若是按照古籍中记载,一字一句地复刻……反而受其禁锢,不得寸进。既然是压制天性的东西,不要,那就不要了。”   “圣人言,难道不必遵守了吗?”他茫然地发问。   谢衍用指尖抚过他的长发,直视无涯君褪去纯黑,露出些许绯红的漂亮眼眸,理所当然道:“不,圣人言论,也是可以听一听的。”   “听我的。”   荒唐荒唐荒唐。   谢衍作为师长,却在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引导徒弟,教他缠住自己白皙脆弱的脖颈。   他循循善诱着,逐步教弟子释放压抑许久的魔性,来亲吻他的唇,噬咬他,掠取他的一切。   失控失控失控。   圣人足够强,他有以身饲魔的觉悟。   他这一身血肉骨骼灵力修为,倘若无法用来饲育他的徒弟。   那么,为之何用?   “真是疯了——”   黑暗里的声音,见他们如此不知廉耻,竟也骂无可骂,熄了火。   圣人才不顾及,他将重新定义这份师徒关系。   白衣青年握住徒弟颤抖的手,轻吻他的指骨,再牵引着,抚过鬓发,划过锁骨,漫声笑道:   “别崖,来取悦我。”   “这是师父的命令。” 第506章 美丽的兽   风沙漫漫, 尸骨连绵,覆盖了荒原千里。   妖兽的血如雨飘洒, 在小山轰然解体的缝隙中,在荒原久寻徒弟不见的谢衍,窥见一抹艳色淋漓的红。   玄色战袍的大魔浑身浴血,孤身游荡在北渊古战场。   生是为了战,战是为了死。   他的剑,在妖兽与邪魔的骨殖上,砥砺出锋锐的刃,沾染芬芳的红。   遁入北渊的殷无极,早已不是沉默隐忍的无涯君。   他撕去温顺的外皮, 将不合衬的繁文缛节抛弃,割去无助, 投入到血腥残忍的战场中。   杀人或是被杀, 没有师长庇护, 一夜成长就是这么简单。   谢衍仿佛见到巡视猎场的美丽的兽, 在北渊扑面而来的风中, 以血洗剑, 有着最天真又危险的眼神。   殷无极足踏血海, 背靠尸骸, 剑光劈开森然的骸骨,教新鲜弹动的妖兽血肉落了一地。   他走过如同森林的白骨, 沐浴过滴答的鲜血, 黑色衣袂拖曳出红的弧光, 像是凤凰的长尾。   兽的野性,魔的魅惑,妖的美艳, 鬼的森然。   圣人白衣孤剑,见到这一幕,第一反应不是危险,而是下意识地用目光追寻。   越是美丽越危险。   天生的魔性在他的骨血里复苏,勾勒出他近妖的容貌,鲜艳的花都带刺,越是昳丽越杀人。   “你来了。”大魔轻笑着,向他扬起脸,收剑回鞘。他似乎并不意外谢衍的到来。   他拢着袖,从小山一般的妖兽尸首上跳下来,猎猎的玄袍宛如纷飞的蝴蝶。   “别崖知道我要来?”   谢衍轻轻按住左胸处,收集来的魂魄皆藏在他深处,此时感受到同源的魂魄碎片时,正在隐隐发热。   “知道啊。”殷无极轻轻旋身,向他有意无意地暴露伤痕,低声道,“师尊,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他欲说还休,用美而湿漉的眼眉瞧着他,像是受伤的小兽讨他的宠,无端最招人怜爱。   “别崖,来。”谢衍哪里受得了他这般注视,神情柔和,向他伸出手,做好接懵懂的幼兽入怀的准备。   殷无极向他扬起一个笑,在谢衍错愕的神情中,悍然揉身而上。   他瞬间拔出无涯剑,起跳,笑着向他劈面攻来,正是璀璨的剑光。   铮然一声,山海剑呼啸,转瞬握在他的掌中。   谢衍的战斗反应极快,顿时抬起右臂,手腕轻旋,以更宽些的山海剑格挡住惊艳的一剑,卸去那瞬间暴起的绝美杀意。   “圣人走神了。”他佯装无辜,笑着向他眨了眨眼。   殷无极扬起唇,用手背擦拭流淌的血,“您是觉得,我还如当年那般,您勾勾手,我就会傻傻地蹭过去,教您恣意玩弄,骗身又骗心?”   漂亮的兽看着温驯地向饲主凑来,蹭着他,勾着他,纯洁,无辜,多情,向他献出鲜艳的皮毛,敞开柔软的肚皮,引他伸手抚摸拥抱。   待谢衍放下警惕,他又会突然咬他一口。   咬的中就流血;咬不中,也是半点悔痛也没有。   见谢衍也拔剑,他反倒轻巧地跳开几步,像是恃宠生娇,回身,向他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   谢衍见他这般持宠,袖手,将剑背在身后,无奈地摇摇头:“别崖,怎么样,你才肯跟我走?”   最终一战后,帝尊的魂魄破碎,散落在识海里,藏在回忆的深处。   一些没有意识的回忆碎片会受魂魄吸引,天然有集聚的本能,所以容易从回忆之湖里捞出来,被谢衍藏回心口处。   如他这般,在人生的重要阶段里游荡的,无疑是帝尊的碎片,既有帝尊模糊的意识,又有着这段人生阶段的性格与记忆。   他面前的殷无极,既像是谢衍回忆里孤苦无依,遍体鳞伤的小漂亮,又有些不像。   殷无极听闻,微启唇畔,先是近身,凑到他唇畔边,湿润地吐息:“抓到我,是您的烦恼,可不是我的。”   谢衍眼波微柔,抬起宽袍大袖,似乎要把年轻的大魔拥入怀中。   殷无极却向后撤了一步,与他擦过衣袖,错过指尖,发尾的飘动,也是如化蝶灵动。   他拧起眉,佯装无辜,“过去的我被您哄一哄,亲一亲,就这样被您白白捉住,真是没出息的很。我被您伤的太痛,不敢爱您,不好骗。”   谢衍梅姿鹤骨,如同仙神降临。他站在尸山血海里,亦洁白无垢。   “别崖打算给我出什么难题?我奉陪到底。”   谢衍漆眸微亮,轻抚弧度优美的唇畔。看似随意,却强势又性感。   明明他们没有接吻,好似那里还残留血的芬芳。   “找到我。”殷无极的视线从他的唇畔滑过,似乎在惋惜方才未曾吻他。   “师尊,找到我,我就跟你走。”   他轻快地笑着,向虚空之中倒去,消失在谢衍面前。   识海的荒原,剩下谢衍一人。   “找到他吗?”谢衍提着剑,低声轻笑,黑如子夜的眼眸此时却极亮。   被徒弟彻底挑衅了。   徘徊在荒原,游弋在广阔天地,天真懵懂美丽疯狂的兽。   他将此身化为剑锋,用磨砺出的利爪撕碎敌人,敢于挑衅一切,在生存与战斗中寻求玉石俱焚,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   所以他才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或许,谢衍身上燃烧的暗火,在他眼里,亦是明灯的光芒。   所以他这样毫不恐惧,想挑衅就这样挑衅了,想毁灭或是自毁都要谢衍陪他。   他蹭蹭他的身体,用爪子挠他,用长尾缠绕,勾住他的手腕,激起他的怜爱与不舍;   又轻快地抽身,给他丢下一封战书。   “真是不乖。”谢衍低笑,攥住手中墨色发丝。   那是从他魂体上取得的一缕魂的丝线,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化作指引方向的线,莹莹发光,指向前路。   孤鹤掠过照影,衣不染尘,足不落地。   不多时,谢衍置身于一座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落,三进,屋外种着树,泥坛封着酒。   好似回家,白衣圣人轻轻推开木门,环顾四周。   茶盏还有热气,水沉香缭绕,人离去不久。   往里间走,窗上悬挂风铃,叮当作响。   桌上随意丢着染血的外袍,牙床的帘幕只挽起一半。   谢衍用剑挑起流波似的纱,微风吹过院墙,榻上空无一人,被褥褶皱,泛出水波的纹。   谢衍拾起他枕上留下的那一缕发,垂下细密的眼睫:“还学会骗人了。”   十年,如夫如妻。   虽说谢衍是为了欺天骗命,不惜用血喂养他,为他换骨,渡过渡劫的门槛。   时光却早就烙印在骨髓里。   谢衍将他的发丝缠在手腕上,雪白与檀墨交织,轻轻坠下一缕。   他毫不犹豫地划破魂体的手腕,用精血浸透发丝,轻轻飘落,亦像是风中摇动的红线。   “这么骄傲,不肯留在温柔的梦里,却要去往现实吗?”   谢衍离去前,再望向这十年如梦。   两副碗筷,两件堆叠的衣衫,一切都属于两个人。   炙热的爱,纯粹的情,湿漉的夜,被藏在幽深的岁月里,两个人的清醒梦。   他关上了门,离开岁月的尽头。   “别崖,倘若这是你的梦,我会实现。”   谢衍注视着这一切,温柔的又残忍的,他轻声道,“只不过,是以我的方式。”   即使是两个人的噩梦,相互折磨到白头。   也是在一起,不是么。   谢衍离开这唯一的亮色,再往前走,穿过枯枝败叶,忽见电光与雷鸣。   他在雷劫停歇的深处,见到跪在血泊中的大魔。   殷无极笑着哭,又哭着笑,肋下三寸深藏的灵骨,是圣人的道途,是他的命。   在看到这飘然的孤鸿影,降临到他的面前时。   失路彷徨,遍体鳞伤的兽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袂。   “不要走……师尊,不要走……”   回忆里的他,本该离开这雷劫之地。   谢衍扶过伤痕累累的徒弟最艰难的一段路,他该放雏鹰飞向高空,他该放他斩断与他相连的枝干,离开大树的根系,获得新生。   可此时,这美丽又受伤的兽,有着最脆弱的眸。他流着泪,覆上来,将他所憎恨的师长生生按在了血泊之中,白衣化作血衣,他亦从神坛跌落。   “谢云霁,你干净不了,你得和我同流合污。”   殷无极的声音嘶哑,似乎在吻他的脖子,又用唇轻碰他肋下同样的伤处。   谢衍没有反抗,反而笑着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来,撕咬我。”圣人驯服他,教他憎恨的分量。   白衣染血,他心口处也染了血,是肋下同样的位置。正如换的骨,借的命。   他断裂又重续的未来,是师长难言的爱。   “我恨你,谢云霁。”   年轻的大魔吻着他的唇和颈线,声音缱绻,字字句句说着恨,可这恨意却又像最温柔的情话。   “你恨我,就来杀我。”   谢衍的胸膛与他相贴,两人在同样的位置,都有被贯穿的空洞。   在血肉厮磨时,鲜血浸透一处,莫说灵骨,连心脏都两颗并作一颗。   正如当年雷劫前换骨时。   亦或仙魔大战最终极,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别崖,你若杀不了我,那就换我来得到你。”   谢衍揽着他的后颈,将疯癫美丽又易碎的兽抱在怀里,揉进魂魄里,浑然不顾他的憎恨化作尖锐的刺,能教他伤的多深。   圣人足够强,可以豢养他。也唯有他。   殷无极眼睫一动,吻他抚摸过来的指骨,咬住他的指尖,魂魄却在血泊中与他欢乐。   “谢云霁,你真是,坏透了……” 第507章 黄泉碧落   天色昏暗, 荒原掠过肃杀的风,识海里的雷鸣暴雨浇不灭天为幕地为席的痴狂。   云雨未消歇, 谢衍倚在妖兽风化的骸骨边,他却魂悸魄动,一时也有些站不起来。   所以就这样休息片刻,缓解这要了命的余韵。无他,实在是连番与他神魂交缠,真是太疯了。   殷无极枕在谢衍腿上,破损的神魂与谢衍相连,丝缕缠绕,心魂一体, 魂魄呈现即将融化的状态,渗透, 侵蚀, 或是被捕获。   “师尊, 最后, 我和您在一起了么?”他似乎有些害羞, 甚至还天真地发梦, “……我是不是死在您的怀里?”   谢衍想起战后的帝尊崩毁的神魂和伤痕累累的身体, 双臂收紧, 将年轻的他抱在怀中,轻轻抚摸, “……是, 你和我在一起。”   漂亮小兽聪明敏感, 却很容易被骗。他这样天真地相信了,师尊一摸他,他就腻上去, 乖乖地将如暖玉的脸庞搁在师长的掌心,被他挠了挠下颌那处敏感的皮肤,不存在的尾巴都竖起来了。   “这样我就放心啦。我相信,有您在,一切都没问题的。至于魂魄,您若是要,那就交给您好了。”   他分明是明白最终一战发生了什么,对自己的性命已经看淡,却太相信圣人的高标的品格。   不似少年时的混沌惘然,又或是无涯君的偏执痛苦,都残缺的厉害。谢衍难得捕获一个意识和形态都较为稳定柔顺的他,能与他抱在一块,说几句闲话。   自从仙魔开始交战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穿过骸骨的烈风掠过身侧,谢衍也不在意,双手捧起他的脸庞,似乎在窥探他魂魄的状态,温声问道:“别崖,你现在觉得如何?”   他损坏的太厉害,谢衍只要凝眸,就能看到他碎裂处的痕迹,残缺不全的记忆,混乱的意识……   “不疼,有些舒服。”殷无极眨了眨眼睛,笑着凑上来,吻谢衍触碰他魂魄的苍白指尖。   他贪得无厌,坦诚道:“还想要您的手指,抚摸我,梳理我的精神……”   小狗用尾巴缠住他的腰,不肯放他走。   谢衍失笑,拇指缓缓抚过他的唇线,擦拭血渍,也将他唇上擦出一点妖异的红。   “……就仗着自己漂亮。”他道,“咬人挑衅的时候,跑的倒是快。现在又凑上来,讨些怜宠疼爱……”   谢衍的指尖划过嶙峋的脊骨和长发。   殷无极的肢体修长,肌理分明,舒展天地雕琢的一具躯体,不过因为魂魄纵横的伤,显得伤痕像是瓷器的裂痕,格外刺眼。   “谁叫我是您的‘小漂亮’。”他含住谢衍的指尖,用舌尖缓缓舐过,眼眸明媚。   好似刻意学着勾他,初带上几分魔的天性;又不像后期那般熟练,有点小兽四处乱啃的可爱感。   从少年到青年,青涩的果实还未熟透,尚是清脆酸甜的滋味,却提前泛出了些许成熟馥郁的芳香。   “还要亲。”他被摸的好舒服,愉悦地眯起眼睛,恨不得快快回到师尊的怀里。   正如被风带走的种子,千帆过尽后,终究葬归大树的根系。   “师尊,就这样,完全吃掉我吧。”他呢喃低语。   年轻的大魔耸起双肩,舒展身躯,腰沉下一道弧线,绵密而细滑的发丝垂下来,落在谢衍的襟怀间。   “好。”谢衍禁不住他闹,于是有意将余韵拉长,疏导他的精神,也在慢条斯理地品味这芬芳。   神魂结合到深邃处,谢衍怀抱着的魂魄越来越轻。   他渐渐维持不住人的形态,一团轻薄的雾气,依附在谢衍的白衣上,渗入他的魂魄,如无处不在的水流入包容一切的大海。   谢衍忍耐拉到极限,连思维都麻木。他竭力舒缓魂魄的本能排异,容他寄身在元神最深处,与原本存在的碎片结合,慢慢形成一颗圆融的火种。   异质的存在感更强烈了。   谢衍抚着骸骨,试图拄着山海剑站起身。   他刚刚站稳,却身形一颤,背部抵着骸骨,瞬时冷汗直流。这一刻,他的胸口如被灼烧,有赤红的光重新点燃。   他拼起了三片重要的拼图。   殷无极走向不可逆衰败的魔躯里,一缕生息,终于激活了。   殷无极破碎混乱的识海,在此时也有了些许变化。   谢衍跋涉到古战场的尽头,看见的不再是崩毁大半的记忆场景,一些虚无的地带,也如同时间倒退,重新开始构筑。   “接下来往哪边走?”站在十字路口之前,谢衍按住肋下三寸的位置,似乎在与温养的魂魄对话。   在拼起第三片之前,殷无极的魂魄像是沉睡,一直都没动静。   魂魄不会言语,但是火苗会根据他的问题轻轻摇曳,算是有了最简单的回应。   大抵是目前拼出来的他是满心都是师尊的可爱小狗,撸撸他的毛毛,就会把自己出卖个干净。   “……往右吗?”谢衍垂眸,似乎在专注分辨他的意思,“对我而言,很难搞定……”   再多的信息就没有了。毕竟三片魂魄还不完整,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沉眠过去。   谢衍依言往右,步入漫长的黑暗。他如同行走在幽冥里,很久都没听到人声。   终于,他看见路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院落,古树枯死,葳蕤蔓生,几乎及腰。   红线如网,缀着无数风铃,在院落里纵横。   谢衍负剑徐行,小心地穿过,没有贸然惊动这些风铃。   石板路的深处,是一座还亮着灯的灵堂,门口缀着白幡,写着奠的灯笼微微摇曳。   灵堂大门用铜锁锁住,除却些微烛光透出窗户,再无人声。   谢衍推门时,指尖却穿过了生锈的铜锁。他觉得不对,立即看向自己的手掌,竟然是半透明的。   在识海里的确是魂魄,但以谢衍的修为,想要凝固身形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会什么也触碰不到呢?   除非,他方才行过的,是殷无极记忆里的“黄泉路”。   谢衍静静垂下广袖,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难搞”,究竟是哪个时候的他了。   “因为过了黄泉道,所以化为鬼身了吗,罢了,这样应该能穿过去。”   谢衍很快理解了现在的处境,不再去试着开门,而是轻而易举地穿过锁着的门,飘进了灵堂里。   灵堂里点满了白烛,已经烧了许久。   灯花落尽,满地烛泪,烧尽的香灰堆积在紫檀香炉上,屋里满是幽冷的气息。   谢衍的虚影凝聚,是一片雪白的孤魂。   他轻轻挥袖,扫去缭绕在他身侧的寒香,一眼就看见那设下的灵位上,没有名姓,却有着血与泪的痕。   他径直走向灵堂中间,摆着一具棺木,似是停灵。   谢衍推开棺木,见到熟悉的美丽面庞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俯身,似乎想要把穿着素服的美人从棺木里抱出来。   美人眼底还有泪痕,看样子是哭干了泪,流尽了血,在棺中睡着了。   或许他再也没打算醒来,就这样在棺木中睡到化成灰烬。   “……这身体,真是不方便,碰都碰不到。”   谢衍无奈,只能捻住一缕清风,略施小技,吹醒睡眼惺忪的他。   谢衍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清冽如雪,唤他:“夫人。”   那美人抚着棺木的边缘,被微风托着,直起身。   他的素服不加修饰,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身形。   美到极致,连性别都不甚重要。   “夫君?”   美人双眸盈盈含泪,向归来的白衣青年伸出手,似乎要抚摸他的面庞,却触碰了个空。   他微微笑了,道:“你回来接我了么?”   谢衍握向他消瘦的手腕,虽然无法握实,但这样虚虚握住,殷无极也能感觉到些微如雪的凉意。   心境通明如谢衍,当然猜到他被哪一段过去牵引,才会孤身呆在这里,把自己藏在棺中,安静地等待消散。   当年他们去鬼界时,殷无极曾戏谑地编过一个故事,用以遮掩身份。   当他大乘期的夫君意外死去,柔弱无助的夫人守不住夫君留下的遗产,更无法面对恶意与窥伺。   如此无奈痛苦之下,他索性生殉了他的棺木,追到了黄泉去,也算是一段生死相随的佳话。   这无疑是假的,却是“谢夫人”这个身份,最初的由来。   他记忆全无地留在此处,把自己锁在灵堂里,躺在棺木中,不饮不食,安静地等待死亡。   或许,还来得及追上夫君的步伐。   谢衍现在无法实体化,像是一簇雪。   可夫人的身体更冰,他苍白衰弱极了,素服勾勒出他的憔悴消瘦,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上,他才能看到归来的亡灵。   “夫君去了,独活是最痛苦的事。”他攥紧了棺木的边缘,“如果夫君走在前面,我离死……也就不久了。”   他似乎是故事里的人,又似乎在故事外。   谢衍眼睫一颤,他忽然听懂了,殷无极最终与他一战时,那悲鸣的剑里究竟在说什么。   这不知结局的一战里,他们各自拿出了杀死对方的决心。但是,殷无极早就决定好了。   倘若他真的亲手弑杀师长……   他也不会独活。   “卿卿,我带你走。”   圣贤君子折腰,抚过美人的鬓发,眼波温柔,似乎在他的眼帘落下宛如明月清风的吻。   吻亦无形,他的决心却宛如实质。   “上穷碧落下黄泉,去不去?”   他这样笑着问。 第508章 洞房花烛   灵堂内, 白烛煌煌,摇曳暗影。   “卿卿。”谢衍看似君子温润, 却以绝对占有的姿态,俯身,将谢夫人消瘦的身躯从腰身处虚虚环住,好似把他精心栽种的花朵锁在臂弯里。   “夫君……要带我走了吗?”   在意识到魂归的夫君是亡灵,他伸手却无法触及时,美人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落下来。   呼吸越来越轻,他不饮不食,如同啼血的子规, 把自己锁在亡者的灵堂里,显然是没打算出去。大抵是打算熬到油尽灯枯而死。   亡灵虚无缥缈。他的血与泪, 没有沾湿亡者的魂魄, 只污了棺木中一副洁白的衣冠。   谢夫人青丝如墨, 眉目含愁, 痴痴望着他, “……您是怜我, 等了太久, 终于肯回来带我走了吗?”   凡俗修真者死于雷劫, 几乎没有留下尸身来的。   大多都只能备好亡者常用的衣冠,以此代身, 停灵七日后, 葬了或是烧了, 算作了却尘缘。   “卿卿。”谢衍抵住他的额,温声说,“别哭, 现在你碰不到我,是因为你……”   他还没说完方法,却目光灼然如电,望向闭锁的灵堂方向。   砰、砰、砰——   重重的砸门声。   “卑贱的凡人,把灵堂结界打开。”   饱含恶意的声音响起:“你那死鬼夫君早就没了,区区一个凡人,年纪轻轻守了寡,没人护着,还妄想留住这些珍贵的修真功法和财宝——”   “交出来!这是属于修真者的珍宝,你一个废物,连灵骨都没有,若是没你那夫君遗留的脸面护着,就算坐拥金山银山有什么用?我们没把你一起收用了,就是尊敬大能、尊敬逝者了。”   这大抵就是这出戏折子里的固定剧情了。   谢衍的神情冰冷,气压逐渐降低。   这折子戏是怎么写的?七日停灵还没结束,就有人胆敢欺上山门,夺他功法,辱他道侣……   莫说他还没死。就算是死了,以圣人的赫赫威名,谁敢这样上儒宗?   门外魑魅魍魉的声音,满怀淬毒的恶意:   “哈哈哈,别说,老子看这位谢夫人也是倾国倾城之貌,就算被那位用了这些年,也是风韵犹存啊。可惜还是守了寡,不如趁着年轻,早早挑个如意的改嫁了,以这般美貌,怕是也有不少修真者愿意一亲芳泽。”   “再说,能玩一玩大能修士的未亡人,咱们也是大能的待遇了,不亏,不亏,啧啧啧……”   “好了,还是功法重要,对咱们而言,凡人尝个新鲜。谁还像‘那一位’那样,明明修的是无情大道,却对凡人动真情,甚至不惜娶了做道侣……怕不是遭了天谴,死于情劫吧?”   “是极,是极,都说这‘谢夫人’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山精鬼魅,专门吸修真者的精气,还害了丈夫性命。现在没了靠山,在这里装可怜,寻死觅活的,就是在等不知事的正人君子出头呢,真要那么贞洁,直接撞柱子啊,哈哈哈哈……”   谢衍的眼神彻底沉下来。   再去看怀里的谢夫人,已是倚靠在棺木的角落里,抱着他的衣冠,颤抖如秋风中的树叶。   他的面色雪白,喃喃道:“夫君,我没有害死夫君,我没有……不是我害死的他,我不是故意引诱……我克制不住,我只是爱他而已。”   敲门声更响了,明明是戏中一折,对白却隐隐带上些现实的影子,句句锥心刺骨:   “圣人的传承,当然属于仙门。你什么身份,配么?”   “你也不过是他的遗物罢了。”   “遗物。”   句句回荡在灵堂内,谢夫人从苍白的自我辩驳,到沉默无言地听着这些指责。   谢衍此时是亡灵之身,触碰不到他,与他双眸交汇时,他缓慢而坚决道:“卿卿,不是你的错。”   “你爱我,本就是天经地义。”谢衍淡淡笑道,“不必自我否认。”   “倘若我因此而死,只会因为,我不够强。”谢衍道,“与你爱我一事,并无任何关系。”   谢夫人失神片刻,有些天真地仰起脸,问道:“真的吗?”   “真的。”谢衍虚虚抚摸他的长发,虽然阴阳相隔,无法相拥,但他很会说些小话哄夫人。   大抵是圣人这些年来,早已摸透如何哄他漂亮的情人。   每每殷无极以这个鲜活又任性的化身出现时,谢衍承受着他的闹腾,却隐隐喜欢着与他多姿多彩的相处和过招,甚至颇为乐在其中。   “至于外面那些恶言,卿卿不必听。”他专心哄着夫人,随手并指,看也不看,向着门扉处划去一道璀璨的山海剑意。   剑意穿门而过时,甚至未伤到门扉。   门外却白光乍现,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紧接着,人声变成魍魉的凄厉鸣嚎,原来那并非是真的人,而是恶意化作的心魔。   谢衍这一道剑意下去,那声音一时间消失。但既是心魔所化,不多时恐怕又会兴起。   “为什么,夫君触碰不了我,也不带我走?”   谢夫人轻轻偏头,露出安静忧伤的一双明眸。   他凝望亡灵清雅隽秀的面庞,露出惨淡的微笑,“是因为我还活着吗?”   “如果我死了,就不会与夫君阴阳相隔了,对不对?”   谢衍刚想否认,想要让亡灵与生人接触的方法,他不巧就会几种。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里是帝尊的梦,一切都是以他的意愿为主,展现他的内心世界,不需要遵循常理。   美人说罢,款款直起身,跨出棺材。   他俯身拾起一盏白烛灯盏。   谢衍向来纵着他,“夫人打算做什么?”   灵堂点缀着白绫,他执着灯盏,赤足走过冰冷的石砖,向着地上铺陈的白绫摔去,灯油都浇在上面。   刺啦一声,那烛灯点燃白绫,窜起一簇火,火光照着没有名姓的灵位。   灵位本来空无一字,忽然间铭刻上金色的字迹:谢氏。   谢衍失笑,原来他要点了他的灵堂。真是痛快。   他却没觉得有什么,轻盈地飘到他身后,覆着夫人素白的手腕,用凉如寒雪的灵气为他降温,道:“夫人,当心伤着手。”   “这样踏上黄泉路,是不是还赶得上夫君的脚步?”   谢夫人墨发不佩钗环,身着素服,此时莹莹的脸庞映照着淡淡的红,那是火舌的色泽。   美人眼波流转,笑着睨他,轻快道:“现在,我快要碰得到你了。”   谢衍环视四面的火光,这灵堂结构是木质,此时横梁也燃烧着落下来。   他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卿卿独留此处,为夫不放心,无论过去多久,都会回来接你。”   “无论多久?”谢夫人亭亭立着,像是一支伶仃的美丽的凤凰花。   他仅仅站在那里,身形清丽风流,不辨性别,却美得让人窒息。或许美本身就是无性的。   唯有魔的魅,足够诱惑,足够让人疯狂。   灵堂上的牌匾,连同棺木也燃烧起来,一切都点燃,连同心魔扭曲的悲鸣声。   “然。”谢衍颔首,许诺道。   “那就真的成了夫君的遗物了。”谢夫人懒洋洋地一扶鬓发,将不着钗环的松散长发解下,铺在脊背上。   谢衍碰到他浓密的长发,用指尖挽起,无奈笑道:“可夫人不愿做我的遗物,却要做我的陪葬品,这样痴情,为夫可没法安然长眠。”   “谢云霁,你瞧瞧你,这么坏心眼,连死了也不放过我,谁会为你陪葬啊。”他气得不轻,直跺脚。   “好,不会。”谢衍无奈。   火越来越大了,舐上白绫,让灵堂也像喜堂。   谢夫人迎上寒衣亡魂,轻轻执住他的手,两人已经能够双手交握,这无疑是说明,他即将踏入鬼道。   他浅笑道:“我亲手缝的寒衣,也该为夫君穿上。”   “好。”谢衍爱极了他这般任性的疯,更爱他此时身处烈火,却视死如归的明艳,当然一切随他心愿。   谢夫人说罢,取出那件雪白的寒衣,对着亡魂当面,烧进火里。   明明是白色的寒衣,在烧入火中时,也像是融上一层赤色的明光。   谢衍本该无暇的雪衣,此时却披上华美艳丽的红,上好的织锦,冲天的煞意,好似也痛痛快快地做一回新郎。   谢夫人却还是一身素白的孝服,身形高挑修长,轻轻依偎到他怀里,被他顺手揽住。   红白撞煞,生人死魂,真是不详。   “吉时已到。”谢衍揽着他的背,把体态风流的夫人横抱起来,笑着道,“该和我走了,夫人。”   说罢,本该用铜锁锁住的大门轰然洞开,谢衍稳步踏出灵堂。   谢夫人的孝服像是雪白的鸟儿羽翼,轻轻飘动。   他抱着谢衍的脖子,道,“要去哪里?”   谢衍难得一身红,也平添三分潇洒,却像是战后的两人的染红,每一滴都融着谁的心伤。   “去洞房花烛。”谢衍声音清冽悦耳,回答他。   谢夫人大约真是疯了,与亡魂怎能洞房花烛,他本该觉得可怕才对。   他却心满意足地笑了,“好呀。”   山海剑本躺在棺中,此时棺木却在火中化为朽木。呼啸一声,回到他背上的封条里。   紧接着,灵堂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谢衍回身一望,见到灵堂上写着的“奠”字灯笼,莫名变成了“囍”字,在满院的不详红线里轻轻摇动。   红线如网纵横,挡在他的面前,每一根上都缀着牌子。   或是老生常谈的:悖乱纲常、师徒媾\和、仙魔私通云云。   或是:不敬天道,违背道统,私下鬼界,违背誓言等等。   上面条条写着罪证。 第509章 执念难解   列数罪证有何用。约束圣人的, 唯有他自己。   纵然打破规矩的代价极大,他愿意, 就支付得起。哪怕代价是圣人的声名,乃至性命。   “您犯错了。”怀里的美人这般耳语,却隐隐含笑。   “错了就错了。”谢衍径直穿过交错的红线,如同跋涉过摇曳的苇草。   他拢了拢美人的长发,谈笑道,“人皆会犯错,谢云霁犯了错,又有什么稀奇。”   谢衍身为表率,是仙门最不能犯错的一个。他也处处谨慎, 为世间筹谋,担负责任, 从未行差踏错。   可当在他最终的战场上, 把即将死去的帝尊带回九幽时, 大错已成。   谢衍一点也不后悔, 反而觉得爽快。   成为圣人后, 他第一次这样毫不避讳地直面欲望。   “您不纠正?”谢夫人的质问, 却仿佛更深邃的引诱。或许, 他就合该是来乱他的道心的。   谢衍步履极稳, 潜伏的暗影被护体剑意搅散,灭了干净。他随即拾阶而下, 红衣如血, 潇洒无双。   “怎样纠正?”   “譬如, 杀了我?”   温雅如玉的君子,闻言一笑,却反问道:“为何要纠正?”   他的话音刚落, 赤练般的红线四面袭来,好似恶咒,转瞬绑住谢衍的关节,试图将他强行留在此处。   这是陷阱。   谢衍侧眸看去,寄生在殷无极识海里的病变——天道心魔已经盘踞在他们行径道路两侧深深的薇草间。   祂们无法迈入灵堂里,才在外盘踞,藏在混沌的雾气里,以恶言扰乱心魂,让识海的主人最后的心防崩溃。   祂们已经破开识海正中的棺木,侵蚀极深,试图把帝尊心里最脆弱敏感的人性化身“谢夫人”,引出灵堂,分食吞噬。   “谢夫人”虽说记忆混沌,分不清虚幻与真实,却能敏锐地嗅到危险的气息,不会轻易踏出夫君的灵堂。   他苦熬着,等待着。   是他的爱人先归来,救他出苦海;还是他先被心魔吞噬,从此泯灭情爱,魂消魄散。   直到他选择主动烧了灵堂,跟着前来救他的谢衍,走出封闭的藏身之地。   “卿卿……”谢衍顿了一下,忽然开口,十分笃定,“不,别崖,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夫人”还是墨发怀素,那样苍白,惹人怜惜。他好似戏中人,又是梦中身,眼眸朦胧柔和,“您猜呀。”   “是您的魂魄出现在院落的时候,还是您进入我识海的时候……”   谢衍抱着夫人走过心魔窥伺的危险地带,他虽然藏在夫君怀中,却不惊不惧,痴恋又脆弱,好似对他满心依赖。   直到圣人被他引着,以为已然与他心意相通,毫无防备地走向出口,却猝然被他牢牢缚在陷阱之中,当场捕获。   “圣人洞若观火,难道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谢夫人”从动弹不得的他怀中滑下来,却还揽着谢衍的脖子,身体与被红线绑紧的他亲密无间地重叠。   最无骨的身段,最蚀骨的毒性,一条危险的美人蛇。   衣衫擦过,魂磨拭魄。克制的接触,两人却犹如火烧金身,燎灼神性,如斯缠绵。   “夫人,这是何意?”谢衍全无被山鬼精魅近身的警戒,他手腕挣了一下,没能挣脱,解开的方法并非力道。   这红线以罪为名,绑缚着他,他一笑置之,也就随着他去。   谢衍垂眸,喜服的衣袂垂落,潇洒风流。他淡淡笑道:“夫人在引我过来?”   血线与红衣,与向来墨发白衣的圣人,实在是对比太强烈。   “谢夫人”捧着谢衍清霁无暇的容颜,在他的嘴角吻了一记,轻易地用舌尖勾开了他紧抿的唇,叹息道:“您是不是被‘我’警告过,我不好对付?”   谢衍坦然:“对。”   “圣人是故意踏进陷阱的。”谢夫人将谢衍的鬓发往一侧拢去,指尖抚摸他滚动的喉结,道。   “夫人的考验,算不得陷阱。”谢衍弯起唇。   谢衍早就做好了豁出一身血肉魂魄的觉悟,自然也不怕魔魅缠身,反而觉得越毒越刺激,越痛越蚀骨。   掌控或是被掌控,占有或是被占有,都是情人的欲望。   罪恶吗。那就罪恶吧,再滔天也是这段销魂的情爱,他们皆沉沦在罪欲之中。   “谢云霁,你真是自以为是。”美丽到超越性别本身的化身,手指缓缓拂过他被红线悬吊起来的修长手臂,亲昵地纠缠上去。   好似蔓生的藤萝,就这样缠住他依傍的树木,却在不断侵蚀他的道心,与他枯死在一处。   他懒洋洋地笑道:“您就这样,元神进入宿敌的识海,把最本真的魂魄暴露在本座的眼底,是笃信本座战败了,也不会拉着您一块儿死?”   “那就拉着我一块儿死。”   谢衍根本没有用心挣扎,甚至放松了身体,由着情人与他厮磨,或者是噬咬。   谢衍的眸如子夜,此时注视着他时,越明亮越疯狂,道:“圣人和魔君同归于尽,也算是破而后立。”   “别崖若是这样期望,引燃被我藏起的那三片魂魄,足以杀我。”   他这句“足以杀我”,坚定而明确。   圣人的道体重伤下,魂魄不加防御地进入宿敌的识海,甚至还在最深处纳入了三片他的魂魄,用精魂滋养修复。   再强悍的存在,也怕从魂魄深处分崩离析。这怕是圣人最容易被杀死的瞬间。   殷无极沉默了片刻,显然是过不去自己这关。   他轻轻道:“本座既然在与圣人的生死之战中落败,就是胜负已分。君子之战,信义无价。我已然必死无疑,何必害圣人一道去死?枉然,枉然。”   “夫人……”谢衍眼神微柔,似要唤他,却被打断。   殷无极用食指按在他的唇上,顶着这倾国倾城的面貌,却含着笑道:“嘘,圣人,您可没有什么夫人。”   “谢夫人到底存不存在,您心里不清楚吗?”   说罢,殷无极倒退一步,刹那间,两人所站的位置,院落,小径,灵堂,白绫,一切都不存在了。   唯有混沌的黑。   谢衍又用力挣了挣这红线,他神情微凝,却听殷无极道:   “黄泉之下,鬼城之中,真的有一个爱您至深,甚至肯为您殉情的‘谢夫人’吗?”   他旋身时,昔日那倾城之貌的“谢夫人”在他身上浮现片刻,好似岁月在此回响。   可转瞬间,那旧日的容颜形貌,如同见光而凋的幽昙,消失在了他的身上。   殷无极双袖展开,看似笑着,眼睛却不在笑,对他道:“是吧,您看,是不存在的。”   “……”谢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惊醒,黄粱一枕,烂柯山下,他不知春秋几何。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混沌的黑暗变为云端城中的一间院落。   他身着布衣荆钗,温柔美貌,倚着门扉,对他一笑。   “那云端城里,与您新婚燕尔的‘卿卿’呢……”   年轻美丽的夫人走出门扉时,柴米油盐的味道散去,那薄暮的光影也迅速褪去了。   谢衍看见地上坠落的一根白玉钗。   “当然,也不存在。”殷无极偏头,向他微笑,却如同否认着他的情爱与自我。   “是我幼稚,编的故事,偏要缠着您陪我疯,如此罢了。”   戏中的故事演的久了,他甚至会有片刻错觉。   圣人谢衍当真如他形如夫妻,两人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够了。”谢衍不想听,他也早就入了局,如何承认他自己也分不清呢。   殷无极看着他,很快,流逝的光阴又在他身上重现:   与少年谢衍在仙门盛世中并肩而立的青梅,正执着一盏琉璃灯,靠在他的身侧,等着谢衍为他摘一颗星星。   或是师门在一起的时候,谢衍不顾他人眼光,低下头,专心聆听小师娘烂漫又任性的要求,向他郑重允诺。   这一切的一切,是真的,又是假的。   殷无极还是以“谢夫人”的化身站在他面前,尾指勾住缠绕在谢衍手腕上的红线,再与他五指相扣。   真正的失控感降临了。谢衍用力攥住他的指缝,猛地把他的身躯拉进,眼神如火又如冰。   他冷声道:“别崖,解开。”   殷无极笑了:“圣人啊,您被这些红线栓的这么牢,难道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他凑近,在谢衍耳畔低语,“分明是您堪不破,才会被情丝拴住。您分不清,才会时而唤我的名字,又时而唤卿卿。”   殷无极微笑着,剖开自己的欲望,也戳穿他的心事:   “您既知道,大道孤灯,您心向天外天,此生不应有情;可您又自私的很,哪怕无情,也要占着我不放,与我夫妻相称,容不得我自顾自地离开或是消亡。”   谢衍被说中最深处的心事,此时的神情陡变:“殷别崖!”   好似永远平静的海面,掀起无尽的狂澜。连胸腔中藏着的魂魄都在灼烧。   殷无极望着他深邃而激烈的眼睛,吻他缠绕情丝的手腕,微笑着:“您对我的偏执,说到底,是过去你我还是师徒时的历史遗留问题,早就该解开了。”   “圣人啊,您该去接受,我命中注定会死在您之前。”   “没什么必须要修改的命,我陪您走到这里,我的人生之终,体会过您的养育之恩,师长之情,夫妻之爱,对手之敬,酣畅淋漓地交锋过这一场,我已然无憾。”   “时候到了,我是您最后的一段尘缘。您若是视我为妻,此时的机会,就是千载难逢的过情关。”   “放下执念,修得圆满。倘若您不杀我,如何得证大道?”   “圣人,您该拔剑了。” 第510章 究竟涅槃   混沌的识海, 已然恢复原初之时。   红线幻化情丝,如蔓生的春草, 纵横在谢衍的身躯之上,越是挣扎越紧勒。   “松开,别崖。”谢衍声音清寒,看向微笑着从腰间抽出长剑的他。   他一顿,“不,帝尊。”   是的。他所寻找的帝尊,此时就在他的面前。   正如他所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痴情美貌的“谢夫人”,他们亦从不曾做过真正的夫妻。   有的是天道利刃悬于头顶, 被理想与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惟愿在他身旁做个美梦的殷无极。   与在森严的礼法间进退维谷, 将自我与欲望压抑到极致, 自诩大道无情, 一个看似完满却残缺的谢衍。   如此而已。   行过混沌黑暗, 玄袍帝君的足下泛起涟漪, 猩红一点光晕, 好似水波, 是生与死的水泽里泛起的莲花。   帝尊的身形修长, 玄金色帝袍华服逶迤在水泽里,擦过混沌的底色。   墨发高束十二冕旒, 随着步履摇动, 正如珠玉拂帘。他撩起, 露出风华绝代的容颜,向他一笑。   他偏偏头,轻声道:“圣人啊, 对您而言,这情丝,真的这么难以斩断么?”   “……”谢衍的手腕绷至苍白,指骨亦攥紧,穿云裂石的力道,似乎当真要与这情丝缠较量胜败。   他咬住牙关,强韧的精神在此与帝尊争夺主导权。可他越是要挣脱这情网,他陷的越深。   殷无极抚摸他清隽的脸庞,亲吻他极度紧缩的眼眸,道:“劝您别白费力气,圣人。您越是执着,越是容易陷入情网。您要知道,情之一字,没那么好挣脱。”   谢衍的手腕刚刚拉紧红线,逼出空隙,就有更多的情丝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把他牢牢束缚住。   殷无极手握无涯剑的剑柄,剑锋朝下。   端然拜剑的姿态。   “圣人,执念生执妄。”   殷无极凝视一身赤红如焰的谢衍,微笑道:“佛家有禅语,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寂灭,对您来说是阵痛,对我,却是归宿。”   “您破执念,我了此生,如何不圆满?”   殷无极也曾否定过自己的过去,他的情爱,他的遗憾,他与师尊有关的记忆。桩桩件件都是执。   他用剑斩过去,劈开那些幻影,也在劈自己的心。   他将自己的一生碾为一片又一片。   他妄图以仇为刃,斩去与情爱勾连的部分,追求破而后立的成长。   他以为这样就能斩断与大树相连的根系,战胜无孔不入的心魔,成为纯粹的神性的“帝尊”。   可他在惨淡终局回望,却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孤立存在的所谓“魔道帝尊”。   少年别崖是他的入道的初心。   无涯君是他难以回还的少年时。   北渊古战场彷徨游荡的年轻大魔,是离群的兽,是失路之人。谢衍是他最低谷时仰望的天光。   在灵堂里静静等待枯萎的谢夫人,是他绝望的情爱,是他编织的美梦,是求而不可得,是虚无与不存在。   万般陆离,皆入镜面,照出七情六欲,照出他的任性与贪求。   他无论多少次杀死自我,否定自我,自我又会在血泊里重生。   无法获得一个纯粹的自己,他就只能接受一个完整的自己。   好与坏,善与恶,一念成仁或是一念成魔,皆是自我。   “对你而言,死亡就是圆满?”谢衍身在他的识海之中,对于他心境的变化有着直接的感知。   谢衍甚至感觉,这一瞬,他见到了下弦月将满。   “师尊,少年时,我时常困在世情之中苦苦挣扎,我隐忍着一切,尝试削足适履,去迎合周围的目光,仙门的环境,却总是发现自己格格不入。”   “后来,我再也无法与世人同流俗,无法忍受浑浊的沧浪,我孤傲不肯低头,宁可拼得玉碎,也要反抗一切压在我双肩上的东西……”   “无论是礼法纲常,还是仙门规训,亦或是您……我的师父。”   殷无极微笑着,与被困死在情网里的师尊谈起过去,正如谈起好天气。   “师长深恩,我难以辜负,既然无法用我的剑伤害您,我就伤害我自己,以此反抗您的掌控。”   他道:“突然,我有一日发现……我身上多一道伤,您会感觉痛。”   谢衍像是被说中了什么,面色陡变。   他阖起眼,却终究藏无可藏,终于承认,“是,我会觉得痛。”   “无坚不摧的圣人,也会为我而疼痛。”   他轻快地笑起来,却早已不动喜悲,唯有叹息:“您原来这样爱我呀。”   “别崖,无论何时,师父都会保护你。”谢衍胸腔处的魂魄灼痛,他似是在允诺,又似偏执,“没有人能伤害你。”   殷无极的红眸澄澈,看似在笑,却只余下星辰的灰烬,“圣人,我不是孩子了。”   谢衍的神情凝冻住。   却见殷无极凑近,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眼睫轻颤,欢欣着神情,却温柔又残忍地道:   “若是从前,您说要保护我,不让别人伤害我,我怕是会高高兴兴地躲到您的怀抱里,被您豢养在庭中,做一朵只为您盛开的花。”   “可现在,我见过更大的世界了。”   他道:“我与您并肩过,就再也无法退后一步,甘心做您的影子;”   “我与您做过夫妻,共承过风雨,就再难被您当做孩子养育,由着您为我揽下一切艰难险阻。”   “这些年来,我总是在向师尊索求。您的教导、疼宠、甚至是情爱。”   “明明知道您生而为圣人,不该动情,不能动情,偏要为难您,仗着我是您的孩子,百般纠缠着,教您对我好。我是不是很贪婪?”   殷无极轻笑着,笑意明媚,“魔就是这样贪婪的啊,您原谅我吧。”   一生爱恨情长,他走过起伏跌宕。   穿越这迷茫与虚妄的,是执着无涯剑,踏着北渊血与火走来的那一个人。   从屠龙少年到魔道帝尊。   他有不变的初心,有着屠龙的理想,有着砥砺前行的传说,有并肩的师长与爱人,亦有敬仰他的臣民。   “我见过此世最至高的一剑了。”   “山海一剑,璀璨,辉煌,光明,是心有魔障的我,及不上的通明心境。”   “再给我五百年,一千年,我也许能够追上这一剑的辉煌。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直到最终,我还是没有超越您,让您失望了。”   殷无极输的心悦诚服。   即使殷无极放纵心魔侵蚀,急功近利之下,走火入魔踏捷径,取得无比强悍的力量。   在那穷尽毕生修为的一剑胜负之中,他没能赢得了他的师尊。   可无论是赢是输,他没有遗憾了。   “时至今日,我终于与自己的一生和解。”   殷无极俯身,微笑着亲吻他的师长,吻他的颈项,吻他的心脏,低声笑道:“我这一生足够辉煌璀璨,也曾做成伟业,也曾万民拥戴,也有至亲至爱相伴相随。”   “直到逝去,我也是死在您的怀抱里。”   “你没有死。”谢衍打断了他的遗言。   殷无极叹息着摇头:“您在识海里收集魂魄碎片,是想要救我吗?我终究堕落为杀人盛野的魔,即使这样,您还觉得我有救?”   “如何救不得?”   谢衍察觉出他话语里的厌倦,可他更疯,冷声道:“殷别崖,我是你的师父,救与不救,需要你替我做决定?”   “真是自我。”帝尊笑而叹。   他捧着谢衍的耳垂,薄唇覆上他的,温柔道:“无论过去千年、万年,您都是这副强硬执拗的性子。”   “圣人看似宽容慈悲,也不过是不在意,不放在眼里,才显得好说话罢了。”   “谢云霁此生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   谢衍的漆眸本该如不起波澜的水,此时却窜起一簇炽烈的暗火。   “我违背您的教导,不惜掀起仙魔大战,将仙门搅得天翻地覆,殃及天下生灵。甚至,杀人、灭门、屠山,只为雪恨,我为北渊亡灵复仇,却对不起天下万民。”   殷无极抚过长剑的锋芒,却是视死如归,轻声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主导了这场战争,令五洲十三岛战乱,万民流离,是要遭报应的。”   “竭尽全力后战败,堂堂正正地死于您的山海剑下。对我而言,不是耻辱,而是至高的荣耀。”   “您赐我一死即可,何必身为圣人之尊,却费尽心思,挽救一名战败者?”   他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   谢衍却望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决道:“吾与帝尊一战,是为立场之别,而非正邪善恶之分。”   “吾身为仙门圣人,必须要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避免这场战争继续外溢失控,摧毁整个五洲十三岛。如此而已。”   “您的意思是,与我交战,只是因为立场。圣人不认为……这样的我……早已堕为邪魔?”   殷无极听罢,竟是前仰后合,几乎要笑着流出眼泪。   “我杀了多少人,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即使这样,您还觉得,我不该以死谢天下?”   “难道,您要背叛仙门——”   “背叛您一直坚信不疑的天理公义吗?”   谢衍心智极坚,面对他的自我归罪,却道:“倘若我背叛天理公义,才会将罪责全部归到帝尊身上。这只是一个将自己摘出来的方法,是史笔上的成王败寇,而非真正的公道。”   他的声音冷静理智:“启明城一事,是仙门该还帝尊公道,若是不予,你以战争来取,自然是天理昭昭。”   “北渊魔兵入仙门,虽说是因复仇而来,却也造成万千死伤。虽事出有因,亦产生果报,帝尊得负责任。”   “圣人真是公正。”殷无极听罢,越发笑的厉害,“这不该是仙门之主的言论。”   “却是圣人的。”   谢衍在与他交谈的时间,在暗中根根崩碎红线,他的身体也慢慢能够活动。   “我拘泥于北渊的得失成败,我为我的臣民挥剑。您看向的,却是天下苍生。您甚至不以仙门的角度,来判我的罪孽……”   殷无极也不在意他如何挣脱束缚,自顾自地亲吻他的一缕黑发,叹息,“这样的您,虽然并非此间天道。”   “却是我的道啊……”   殷无极话音刚落,却被谢衍挣脱情网的右手,猛然攥住瘦削的手腕,扯到身前。   谢衍的眼眸,是燃烧的雪。   不如说,他破困而出时,一身的猩红,拖曳的凌乱情丝,更是在雪上燃烧。   他如此言行,显然是毫无求生欲,更没有一丝与他走的欲望,一心想要成就“了此生,臻圆满”了。   殷无极突然感觉魂魄发麻,与他共灼热,那股吞噬一切的气息迅速侵染了他破碎的元神。   “谢云霁!你——”   殷无极没想到,他这么稳的人,居然敢用抢的,竟是被他攥住,强行链接。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元神相合的对象激烈反抗,他的魂魄会遭受什么损伤吗?   “别崖,你若认为,我是你的道……”   谢衍把他按在怀里。这样不顾一切强行攫取他的魂魄,把他容纳进魂魄深处,实在是险中求存。   但凡他有一丝杀意,他可以轻易地杀死谢衍,逆风翻盘。   谢衍顾不得,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杀死他的刀交到徒弟手上,却死死箍住他的腰身,让红线与恶缘纠缠他们,哪怕是一起去坠下森罗十殿,受拔筋断骨之刑。   “你败给我,合该属于我。现在,我是你活着的全部意义。”   圣人按着他的颈,如同掐住他的七寸,凑近,温和地笑道:“若是不想成为我的所有物,那现在就杀了为师。”   “别崖,你能做到。” 第511章 梦醒时分   九幽之下, 梦醒时分。   无光的漆夜里,除却红尘卷不分昼夜支起结界外, 此地与世隔绝,唯有一圣一尊。   崖边一滴水,落在沉睡的圣人脸庞上,宛如泪痕。   “……谢云霁,你还活着。”空灵的道在他脑海里响起,是陈述句。   赤色的血早就干涸,成为晕染圣人白衣的污。   谢衍的鬓发散乱,披拂在肩背上,又零落成一地鸦羽檀墨。眼皮还未睁开, 却睫羽轻动,似要从迎风执炬, 从长夜走向尽头。   就连他的额边与颈上也有着冷汗, 好似凝冰初融, 春雪化冻。   越是狼狈不堪, 越显得像一个人, 而非完美的神。   “合道者, 不要迷失在红尘之中。”又是空灵的声音, 在脑海炸响。   “你情劫未销, 道劫又至,现在不醒, 你就完了!”   谢衍陡然惊醒, 条件反射的, 手背青筋暴起,扣住九幽的岩石地面,生生按出五指的指痕。   他醒了。   道是异质的存在, 概念无形无态,无生无灭。   谢衍为了救人,竟然用了最后手段,强行去合不完整的道。   “他、怎么……样了?”谢衍开口,咬字很缓慢。   他并不关心自己强行融合一半道的行为是否疯狂,最关心的,却是他有没有救回他的少年。   “活着。”   “……好。”   谢衍维持着背部倚靠石壁的姿态,一动不动,呼吸轻而细微,看上去亦无死无生。   他并非不愿意动,而是不能动。   谢衍甚至感觉不到本我的存在,肢体或是躯干,好似半个身体都化作虚无。   红尘卷被他掰成两半,一半残卷被他攥住,成为“道”的媒介;一半在维持结界,阻止外人乃至天道的窥伺。   幻世神兵一分为二,寄宿其中的道,却不存在“一”或者“二”的区别。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是而已。   黑暗并不会影响圣人视物,谢衍垂眸用余光一瞥,他那几乎感受不到的半边肢体上,血已干涸,皮肤上浮着金光流转的咒文,古老而神秘。   他明明没学过这种文字,却一看就懂。   灌输进脑海的天量信息,教刚刚苏醒的圣人极度不适,却还是忍耐下来。这是该付的代价。   “你就不关心自己的状态?”红尘道又问。   “活着,就是赢了,何须多问。”谢衍对此很是淡漠。   他多半是不关心的,什么天道,或是红尘道。   只要此时顶用,管用,救得了别崖,就是好道。   他不肯再做代行者,做天道之臣,而是向祂无声地宣战。   道劫已至,也是意料之中。   “圣人弃了天道,等于动摇修行至今的道基。”   红尘道惋惜,“谢云霁,你坐拥天下,却宁可兵行险招,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赌输了,就是满盘皆输。”   “这样值得?”这是道的质询。   “值得。”谢衍阖眸,声音轻微,却坚定不移。   他从根本上否定了天道,圣人的根基都要崩塌了,若非是合了残缺的红尘道,支撑着道体,他现在还存不存在都两说。   倘若他没能撑下来,莫说救回别崖,怕是他也跟着一起魂消魄散。这样对他而言也不坏。   他要是死在这里,何谈挑战天道救回别崖,索性和他一起消亡,走不了黄泉道,就共托此身于天地清风。   师徒两人,也算同去同归。   “……还好,别崖活着。”   思绪涌流,谢衍情难自禁,竭力抬起手,触碰他膝上躺着的魔君面庞。   殷无极的躯体苍白无血色,好似时间还停留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被他牢牢攥住的春光尾巴,终究留下一丝生机。   谢衍探到了他那一丝微弱的鼻息,这让他感到安慰。他轻叹,温柔地道:“即使他会恨我……”   仅仅这样的微小动作,就让他身体僵硬滞重。   斜靠的姿态维持不稳,他差点对肢体失去控制,倒在地上。   还是山海剑有灵,托举着谢衍伤痕累累的身体,却在悲鸣。   天下至圣,此世巅峰,连身体都时不时控制不了,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红尘道又说:“谢云霁,虽然你想办法把他的魂魄拼了起来,但也只是简单将其锁在身体里。只要有外力刺激,还是会散魂。”   谢衍还没有解除殷无极身上停滞的时间。   他不敢解,生怕刚刚解开束缚,别崖衰败的身体像是沙漏,锁不住魂魄,再度开始生命的倒计时。   除非,他连同殷无极的身体也封在禁制之中,模拟时间停止的禁术,只要用灵气供着,或许也能代替“锁”……   谢衍看似安静地调整呼吸,放任道修复他的道体,心里却在冷静地计算着,寻找最合适的方案。   先把他困在这逃不出的永恒一日,控制他,禁锢他,再慢慢地去修理他。   只要不散魂,就能把他凝聚一起,正如修复血肉伤痕那般,弥合他魂魄的裂痕。   一年不行,就十年,百年。   总能将他修好。   或者,把他永远地留在身侧,教他成为他的庭中花,笼中鸟,直到他真正成为道……   不,不对。哪里不对。   污染。污染!他大概是坏掉了吧。   情/欲、占有欲、控制欲、爱欲……   形形色色的欲望反噬而来,填满曾经大道无情的一具神像的壳。   九幽之下,唯有漂浮的红尘卷散发着微光。   金光铭文流动,谢衍的左半边躯体尚不能自由控制,他的大半张脸藏在深邃的黑暗里,看不清晰。   谢衍注视向来执剑的最稳定的右手,清晰地见到了,指尖到手腕的痉挛。   圣人的理智在下命令:修好他,保护他,只要能留下他一面,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师长的爱。   魔性却填满了圣人的躯体。   好似原本冰雪浇筑的神像,从内部长出了血肉、经络,骨骼与内脏,还有一颗心。   “你的情劫也遏制不住了。”   红尘道:“谢云霁,道劫与情劫齐动,你将自己也逼上绝路了。这样的死局,该如何破呢?”   “死亡么?”谢衍淡淡一笑,却毫不掩饰地,用暴露出全然野心的漆眸看着漂浮的红尘卷。   “我谢云霁,有那么容易被杀死?”   他缓缓曲起一条腿,活动着躯体,云淡风轻道: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或许,死亡本身并非绝路,亦有意义。”   红尘道“注视”着谢衍,以合道者为蓝本观察人类,祂看到孤坐九幽的圣人,眼底那一丝幽暗与缠绵。   如此可怖。   既然打算下禁制,谢衍身体能动后,从袖里乾坤取出最绝顶的寒冰玄铁,直接在九幽底下开炉炼器。   腾腾的炉心火生起,那是“道”在燃烧。   经过短暂的适应,谢衍已经相对能够接受新的道基,甚至开始尝试应用。   他用的并非正常手段,出奇的惨烈。近似于将自己的脊骨生生抽出,再更换一条,要经历非人的痛苦。   “炼器宗师,最终却被带上枷锁,他怕是要恼我。”   青出于蓝胜于蓝。殷无极是炼器大宗师,他天赋卓然,对于火温的把控,器物的设计上,有绝佳奥妙的理解。   谢衍虽然在这些方面不及他,但他是万法之宗。   只要他用的材料足够好,再刻上他亲手绘下的繁复咒文阵法,这世上,有谁能敢说挑战他的禁制?   融化的铁水沸腾,火候正好,谢衍也没浪费先前一战中还未愈合的伤口。   他面不改色地撕开胸口的伤,五指染血,一滴滴金光落入融化的铁水之中。   圣人心血。   他抽出道的概念,将设计好的禁制铭文镌刻在逐渐凝练型的玄铁锁链上。   最特殊的,将要贯穿殷无极的血肉躯体,将他的魂魄困住的那道“锁”……   谢衍摒弃了其他材料。他无法容忍任何冰冷的异质的东西长期刺穿情人的身体,一点点杂质也不行。   他生生抽出一条肋骨,将其炼化成锁链。   雪白的釉质,温润如玉的光泽,流转着最精纯的圣人灵气。   “……全套的禁制,也是囚笼。”谢衍叹息,“别崖怕不是会恨我至深了。”   他又说了一遍恨,却将其当成爱。时至今日,爱与恨的边界早就没那么分明了。   明明已非人非仙,合的是残缺的道,谢衍却感觉到他前所未有的完整。   正如殷无极与自己和解。   这一刻,他终于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亦在直面自己的现在,过去与未来。   谢衍也忍不住微笑了,他轻抚好似睡着的徒弟的锁骨处,摩挲着他冰冷的皮肤,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若是以圣人骨血为锁,我不在时,他觉得寂寞时,也算是一个拥抱。”   寒冰玄铁将殷无极的四肢和躯干拴住,没有任何挣脱空间,他被钉死在九幽之下。   圣人施展法诀,锁链悍然拉动,尾部牢牢钉在九幽底部的石壁上,每根锁链上都刻着禁制。   他背后的石壁凿满了封印禁制,全都是圣人的剑意所书,龙飞凤舞,每一笔都融着道。   谢衍并指捏剑诀,写完最后一笔,才掀起眼眸,看去,笑道:“还好九幽底下昏暗,他看不见……”   好似他写的不是满墙禁制,而是他为人师长时的谆谆教学,也是他们隐秘相爱时为他寄出的情诗。   被悬吊在他面前的魔道帝君,还沉湎在昔日的梦境里,唇边还有一丝释然的微笑。   在被圣人之骨化成的锁链穿透锁骨处的血肉,牢牢钉在九幽大狱时,他的时间也不曾向前流动。   他的师尊温柔到不会让他感到疼痛。   殷无极浑然不知,梦醒之时他将经历什么。 第512章 九幽秘辛   一圣一尊交战之后, 消失在天门关已一月有余。   彼时仙魔大战正酣,天下人皆等着这场至尊之战的胜负, 这将直接决定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走向。   这场巅峰之战的结果从儒门三相沈游之及在场仙门弟子口中传出。   他们亲眼目击,圣人带走了生死不知的帝尊,因为未留下只言片语,目前无人知晓他去向何方。   即使沈游之下令此事机密,不许乱传谣言。但是依旧传出:“圣人得胜,却在战后带走帝尊,不知踪迹。”云云。   九重山帝京,似有山陵将崩迹象。陆机守着魔宫,观测许久, 最终山陵还是并未崩塌。   帝尊大抵是还未死去,但是落入圣人之手, 难说结果如何。   陛下被俘, 北渊兵马因此士气挫败, 转而防守。   据说, 那位魔宫元帅向仙门去信, 联系儒门三相中的白相卿, 屡次释放出谈判的信号。   可仙门目前也群龙无首, 三相虽说是圣人弟子, 也不敢擅专。   道祖落败后就不再出头,仙门联军之首虽为宋澜, 却屡屡落败, 代表仙门出面, 地位仍然不够,服不了众。   没人拿得了主意,仙魔唯有这样暂且停战, 各自守着各自的战线,既不开启新的战场,谁也不继续退后,就生熬着。   偌大五洲十三岛,都在等着圣人归来,为此次仙魔大战下一个定论。   在这煎熬的日子里,叶轻舟跪坐在三清前的蒲团上,脊背挺直,看向正盘膝的灰袍道人。   道祖依旧眉目慈和,却苍老了许多。   “师尊,圣人到底去了何方?”叶轻舟在观前便解剑,此时身如松柏,道出心中疑问,“圣人为何带走帝尊?这其中,难道有什么深意?”   道祖却道,“圣人该出现时,就会出现了。”   “佛宗罕见地离开了西洲。”   叶轻舟蹙眉,似乎是代人探问,“师尊,帝尊已在圣人手中,仙门三圣可是要合力驱逐魔兵,结束仙魔大战?”   “大和尚乃世外之人,不掺和,这偏偏是最明智之举。”   道祖白眉长髯,叹息道,“即便是老道,今日也为了私心付出了代价。”   他扶着地面,转而缓缓起身,“不过,圣人已经一月没有消息,老道与佛宗,也该去寻寻圣人下落了。”   修到三圣这个程度,天象地动,皆预示着未来。   “一个月前,本该是帝星陨落之相。可是,偏偏在旬日之前,星辰变轨,帝星虽暗淡蒙尘,却没有如期坠落,无疑,是有通晓天命之人,逆天拨转命盘……”   佛宗秘密拜访道祖时,袈裟裹身,总是微阖的眼睁开了,瞳孔似有莲华流转。   他道:“谢施主来寻老衲时,曾亲口说出‘比肩大日如来’的愿望,老衲听着,可不像是醉后疯话,而是发自内心这般想。”   “圣人这般想,老道并不觉得意外。”   道祖说,“你我年轻之时,谁人没有过这样的遥想呢。只不过,圣人欲将其付诸实践罢了。”   他们纵然这般梦想,却在仰望天道时察觉,圣人亦如沧海一粟,渺小无比。与天对抗,无疑以卵击石。   虽然贵为圣人,但苍老终教他们身在世外,却流于世俗了。   佛宗捻着菩提子,垂目道:“圣人的踪迹难寻,连天象都观测不到,目前谢施主所在之处,定是在天道难以触及的地方……”   道祖也知他言下之意,负手叹息:“九幽大狱,唉……圣人啊。”   天下纷乱之中,唯有九幽最是安静。   九幽大狱中,困着把五洲十三岛掀翻的魔君。   殷无极残损的玄袍上满是斑驳血迹,双腕、四肢甚至锁骨,皆锁着铁链,把他绑缚在幽暗的九幽。   谢衍端然跪坐在他面前,快一个月,他终于换下了被血污染满的衣袍,重新整理衣冠,如故翩翩君子。   风姿玉骨的圣人,在九幽之中仿佛最亮的一抹颜色。   乍看去,他依旧是孤高的圣人,好似弃道之事从未发生过。   殷无极的时间却停在了将死的那一刻。   他身上的血痕,胸膛的贯穿伤皆未愈合,魔体的修复功能衰微到极致。倘若解开对于时间的束缚,届时动脉血重新流动,这些看似凝固的伤口也会瞬间崩裂。   何况,他身上还新加了一道锁,穿透魔君躯体,将身体心魂牢牢钉在圣人的囚牢中,被他掌控,求死不能。   谢衍心念一动,就能操纵他的血骨铸成的铁索。   正如现在,谢衍抬了抬指,被悬吊在半空中的帝尊就被松动的铁索放下。   殷无极垂着头颈,墨发披散,半跪在他的面前,看上去像个被恣意摆弄的傀儡娃娃。   在他降落的时候,他跌入的并非冰冷的地面,而是师长温柔的怀抱。   “别崖难得这样乖巧。”谢衍揽着他的腰,捧着他的脸庞,用布巾沾上清水,轻轻擦拭他眼眉处的血迹。   殷无极睡着的模样,安静的像个纯澈的孩子。除却些微的鼻息,看不出任何生的迹象。   毕竟,他被偏执的师尊,凝固在了荼蘼盛放到极致,将欲凋亡之前。   谢衍很温柔,一如既往的,道:“……也就睡着的时候,不与师父作对。”   他却不会回答了。   在例行救治的过程中,谢衍把他置于膝上,会偶尔轻唤他的名字,或是打理他的墨色长发,将被凝固的血纠结在一起的发丝擦拭梳通。   正如当年别崖笑着依着他,爬到他的膝上,炫耀着美貌,教君怜他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谢衍会一口口将熬好的药汁哺入,撬开他的唇舌,迫使他咽下,以此稳固他的魂魄。   谢衍不会骤然解开这早就逾越神之领域的术法。   谢衍心道:“时间若是开始正常流动,他的伤势会瞬间崩裂,还是要让他慢慢适应。”   “把他身上的时间,放缓到百分之一的流速。”   谢衍这样决定了,于是掐诀,使用红尘卷修改时间。   红尘道已经懒得阻止他了,反正圣人已经弃天道,禁术用的越多,陷得越深,他愿意就这么用吧。   反正烧的是他自己的寿数。   祂算是看出来了,情劫里的人都是疯子,是不可理喻的。   哪怕时间有一点点的流动,谢衍还是听到了伤口崩裂的细微声响。   谢衍解开殷无极残损的衣袍,让他赤/裸着躺在变幻出的床榻上,用灵药覆盖他身上各处的伤口。   这些多半不是最终之战中留下的,而是与心魔争斗时,魔气膨胀所致,这些魔纹根本像是刻在他身上,如同诡异的荆棘长在血肉里,难以分离。   他最致命的伤,无非是胸膛处的贯穿剑伤。   谢衍只出了这一剑,干净,利落,穿透他肋下时,没有搅动他的内脏,没有刻意毁坏他的经脉和骨骼,更没有为他造成太多的痛苦。   这样的一剑,比起杀戮来说,更像是慈悲。   此时,那伤口处似乎莹莹发着光。   在他的渡劫天劫之前,谢衍曾给他一块灵骨,替了他破碎的魔骨。   此时,圣人灵骨正在他肋下三寸的伤口里旋转着,泛着温润的光,将源源不断的灵气送往他魔气溃散的身体里。   那时谢衍给出时,想的是欺天骗命,用自己的灵骨去影响天劫,在渡劫的台阶上,推他一把。   后来殷无极成尊后,也在赏花醉后笑谈,说些:“不如就此把灵骨还给圣人”云云。   繁花深处,谢衍倒酒,手腕微微一顿,道:“对我而言,一颗灵骨而已,无甚影响。但对帝尊而言,却能压制心魔,保持灵台清明,还是留着为好。”   殷无极确实受此所扰,见圣人不肯要回,他也知趣地不再提,淡淡笑道:“那,圣人若是某一日要去登临天阶,达成夙愿,可千万要来寻本座,讨回这颗灵骨。”   “不过那时,或许本座早已死了,圣人尽可剖本座的尸身,将灵骨收回。”   ……   谢衍将洁白的双指并起,探入他胸膛的空洞处,触碰藏在他血肉深处的那一颗灵骨。   近乎扒开心房,直接抚摸骨骼内脏。   殷无极昏迷的身体一颤,似乎因为剧痛而向上弹动,却被谢衍按住肩膀,压制他的剧烈挣扎。   谢衍自言自语:“魔气膨胀到极致,凝于一剑,再全然崩溃。现在他身体里,大抵只有这颗灵骨还能提供力量了。”   圣人碰到了那本属于自己的灵骨,却没有使力取回,反而因为链接的灵流,顿时身体一震。   毕竟是本源的存在,谢衍虽然无法直接帮他凝聚魔气,但是可以给灵骨灌注灵气,再藉由早与殷无极融为一体的灵骨,将其转化为魔气,供给他其余六颗魔骨。   如此,就能激活他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   殷无极身体的时间流速已经被放缓到十分之一,他的伤口恢复的速度,已经快要赶不上崩溃的速度了。   没有时间犹豫那么多。   谢衍头也不回,轻抚着沉睡的帝尊的脸庞,道:“红尘道,你先回卷轴里睡一会,等我叫你。”   祂还没反应过来谢衍要做什么,就感觉卷轴被强行合上,然后被扔出了最深处的牢狱。   红尘道:“???”   在沉睡之前,他似乎隐约看见,谢衍白衣高洁如霜,却撩起衣袍下摆,坐到殷无极的身上,缓缓沉了下去。   牢狱深处,灵光顿时大亮。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513章 万世不朽   殷无极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他眼前是大片虚幻的光影。或许是记忆支离破碎, 他不记得梦境的详情,只感觉到被人温柔地抱在怀中。不系之舟回到家的港湾, 他好愿意这样永远地睡下去,在美梦里消逝,在山海里永恒,直到此身化为灰烬……   记忆的碎片浮上识海,都是片段。   旧事蒙蒙,亭下花间,帝尊手执金樽,摇晃杯中美酒,笑问:“圣人以为, 何为不朽?”   “是山河冠姓,是诗书传世, 还是青史留名?”   他醉眼朦胧, 凑近一撩, 容色盛极。   彼时谢衍调琴, 他擦拭过琴台凤尾的浮灰, 沉吟一番, 道:“皆非不朽。”   “这世上, 从无不朽。”   白衣书生垂下黑眸, 双手抚琴,两袖是浩荡清风, 身耀光明, 正是天下至圣。   玄袍帝尊又指向天穹, 漫不经心,笑问:“天道,难道不算永恒不朽?”   “亦非不朽。”   谢衍见殷无极非要与他论道, 轻拨琴弦,温言道:“天非永恒,道非不朽,世上之人,纵然煊赫显耀一时,也终有一日会被忘却。”   “圣人甘心被忘却?”殷无极托着下颌。   谢衍不疾不徐,道:“若是圣人被忘却,就说明历史已经走的比我更远。当年,我改革仙门弊病,开盛世太平;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弊病本身,被打倒,被摒弃,最终被遗忘。”   “没有一种道会万世不朽,儒道亦然。正如上古帝王求长生终不得,圣人亦会消亡。肉身死去,是第一次死亡。”   “当最后一个记住他的人忘却,或是最后一本记载他的书失传,那就是第二次死去。岁岁如此,古今皆然。”   圣人这般旷达,哪怕亲手成立的宗门与发扬的学说,他也从不求永恒。   帝尊却笑了:“圣人说,上古帝王求长生而不得。可您,为何执着于许我长生?”   话音刚落,圣人猛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刺向他,是一双漆黑而偏执的眼。   他微微一笑,看似淡雅,却不容置疑。   “在我心中,陛下当得万世不朽。”   在梦与醒之间,飞花旋转,光影变换,时间好似白驹飞逝,转瞬这满庭繁花只剩下荆棘野草,荒芜一片。   琴弦寸寸崩裂,古琴化朽木。   唯有面前端坐亭台的白衣圣人,容颜如旧,凝视着他。   殷无极心念一动,“本座之功业,不过以山河命名。圣人,却欲以天道冠姓。”   “若君非永恒,本座如何配称不朽?”   “……”   他见宛若闲云野鹤的圣人,此时神色不辨,又笑着道:“再说,圣人先前之言,皆是言物说理,令人信服。涉及本座,怎么却偏偏唯心了?”   原本的记忆之中,圣人没有给他答案。   此时,帝尊黑袍纷飞,蓦然回首,却听到当年始终背身对他的圣人旋身,双眸神光莹莹,言道:   “别崖,你是我的继任者,我的火种。”   圣人的声音清淡,“你若长生,我亦不朽。”   这如同一道最强悍的诅咒,将奔赴死亡的魂魄,硬生生拉回世间。   也将他打落最深的炼狱。   他像是一座碑,每一笔铭文都烙印在他的骨髓里。好像他本身,就该用一生背负师长平生的铭文。   哪怕割去血肉,挑断经脉,削去骨头,都抹不去这份传承自谢衍的道。   他的师长,圣人谢衍,追求天之上的至高权柄,并非为了自己与道统的万世不朽。   他求的,是什么呢?   好似失重,殷无极的意识猛然向下坠落。   不系之舟突然被勒住了绳子,风筝线被猛然拽动,他的意识从飘荡的九天之上落下来,重新回到了世间。   滴答,滴答,滴答。   冰凉的露水滴在他的脸庞上,带来锥心刺骨的凉意,殷无极的眼还未睁开,却在意识回归时,感觉到胸口钝痛不已。   好似有什么东西贯破血肉,穿透他的肋下,时时折磨着他,温柔又残忍。   殷无极眼皮沉重,实在睁不开。   他感觉自己身体悬空,脚腕轻微摇晃,未能挣脱,却激起叮当声响,是铸铁的敲击声。   九幽下极为安静,所以声音会无限放大。他分不清自己所处之地,为求谨慎,他不再挪动,而是缓缓地等意识归来。   忽然听见一段对话,声音由远及近。   “圣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极为不赞同,重重用拄杖敲击地面。   道祖痛心疾首:“圣人,重开九幽,囚禁魔君……做出这等事来,你想过,身为仙门之主,你该如何停止这场仙魔大战,又如何向仙门、向天下交代吗?”   “……道祖此言,难道是认为,我做错了?”再响起的声音,清冽淡然,不疾不徐。   “圣人难道觉得,在战场上带走魔君,未过任何仙门程序,就直接关入这九幽大狱——”   “这叫无错?”   谢衍轻笑一声,拂袖,“无错!”   “今日我与佛宗来此,就是要督促圣人除魔。”   说罢,老道撩起道袍,似要向前迈步,“以绝后患!”   谢衍白衣墨发,身形颀长,此时却在九幽大狱底部的牢门前,悍然横剑,挡住两位圣人。   剑啸之声,极为凛冽。   “二位圣人,留步。”   谢衍本就孤高至极,后来收敛性格,是为做合格的仙门之主。   后来世人将他捧得太高,他反而为声名所累,不能事事恣意,于是更主张中庸与实用,不再以名士之风行事。   今日,他睥睨一瞥,更是双瞳漆黑如寒水,疯狂又冰冷。   谢衍的声音寒如秋水,道:“魔君与吾决战,最终为吾擒下,自然是属于吾的东西,吾想杀就杀,想囚就囚,如何处置,吾说了算。”   “旁人想动半个指头,问过吾了?”   落地有声。   在幽暗深处囚室的殷无极,听见这一席话,脊背更似被冷汗湿透,浑身发冰。   “圣人,怎么这般任性!”道祖痛切不已。   “一个月了,半点消息没有,仙门魔道,偌大五洲十三岛,皆都在等着你的音信,你偏偏做下这等丑事——”   佛宗此时叹了口气,他为调停,先安抚将拄杖抬起,指向谢衍的灰袍老道。   那杖都在抖,可见气的厉害,“道祖息怒。”   谢衍却轻轻转过脸,清雅无双的面庞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道:“道祖之意,难道是教我杀了魔君?”   “永绝后患,这是为仙门计!圣人当须决断!”   “此时杀了魔君,道祖还想不想北渊退兵了?”   谢衍平静道:“东洲半壁,皆在北渊实控之下,仙门联军,更被魔修逼到绝境。道祖偏又重伤,若在此时逼我杀魔君,可想过后果?”   “已入北渊的大军,或有十万之众。边境陈兵的,亦不少于三十万。除却魔宫元帅萧珩之外,深入仙门腹地的,还有将夜。”   “我若是取了魔君殷无极的性命,魔兵非但不会退,而是会举决死之意,甚至拉着东桓洲,玉石俱焚!”   圣人的语气舒缓,甚至带着几分温柔之意,却是惊悚:“道祖,您的徒子徒孙,不要性命了?”   “……圣人!”   谢衍似是没听见这厉喝,甚至还向前走了一步,剑尖点地,划过雪亮的光。   “还有,身为师长的,我的报复。”   道祖被他骇的后退一步,用好似不认识他的眼神,打量着此时在幽深地底锋芒毕现的白衣儒圣。   他从黑暗处走出,弹指点起烛台,光芒在他的脸庞上跳跃,也跌宕在山海剑锋上。   照出一双燃烧的眼。   谢衍轻笑,侧头瞧一眼道祖,“在下心事烦忧,多有不敬,还请道祖见谅。”   道祖抚着胸口,顺气。   他实在是被平日与他谈茶论道的小友气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佛宗之意,亦是教我除魔?”谢衍看向身着袈裟的另一位圣人,声音平淡。   “阿弥陀佛。”佛宗念了句禅语。   “谢某,今非昔比。”谢衍负手,含笑瞥去,似有深意,“佛宗,不是当初的仙门大会了。”   佛宗眼底似有莲花重瓣,道,“圣人不如直说,圣人已生出偏私,不愿除魔,要力保魔君,如当年仙门大会时私纵叛门弟子那般。”   当年殷无极叛门入魔时,谢衍明着是千里追杀,实际上一路追一路纵,才教他渡过重重险境,遁入北渊。   谢衍做的虽不着痕迹,但看在两位圣人眼中,如何不知他个中做的手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说白了,修到圣人境,有些规矩理当遵守。   他要是不遵守,也没人管得了他,面子上做到位即可。   至少,仙门大会上,谢衍那一剑刺的实实在在,断绝关系的态度也很明确。   谢衍证明了自己堪任仙门之主,区区一名叛门弟子,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何不遂了圣人的意思,至少结个善缘,莫要坏了仙门三圣的关系。   可今日,不然。   当年的叛门弟子,已为北渊之主,仙门心腹大患,倘若不除,想着会被一个穷凶极恶的魔尊疯狂报复,谁会睡得着觉?   谢衍却上前一步,笑道:   “佛宗此言差矣,他可不是过去寻常的魔尊,想杀便杀了。他是魔道帝尊!倘若杀了他,就得承受接踵而来的疯狂报复。杀了他,北渊尊位就会空缺,届时,下一任魔君无论是谁,都得为他复仇,这,才是后患无穷。”   道祖忽然抓住了那灵犀,停顿片刻,试探道:“圣人的意思是……把帝尊控制在九幽之中,北渊尊位无从空缺,君位更是虚悬,就不会诞生下一任魔尊?”   道祖话音刚落,深层的牢房里,锁链又响了几声,又偃旗息鼓下去。   谢衍没有正面回答,淡淡地笑着,似乎隐有深意。   他给出的交代,硬要说,也是颇有几分道理。   道祖甚至也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若是北渊尊位空缺,不会那么快诞生下一任魔尊。魔兵就算报复,只要三圣联手,击退北渊也是手到擒来。   除非,三圣不会联手。   或者说,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会是……   佛宗也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看见圣人从黑暗里笑着望来的这一眼,不再君子温文,不再风度翩翩,而是透着冷静的疯狂。   一个在情劫里发疯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二圣心里忍不住想起了最可怕的结果:谢衍身为仙门之主,会背叛仙门吗?虽然他没有说一个字,他迄今为止都为仙门鞠躬尽瘁,但是他真的做得出来吗?   谁敢说,谁敢赌?   谢衍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却笑道:“那孩子醒了,劝二位谨慎言谈,莫要惊了别崖。”   佛宗一身冷汗,他顿时将猜测咽了回去。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对待其他人,或许可以设一局,让他选择,试他对仙门的忠心,只因为此人无关紧要,就算错了,也可杀之。   对谢衍而言,有些选择是一次性的。不是仙就是魔,谁敢将圣人推往魔道?   “人皆有逆鳞。尔等如是,我亦如是。”谢衍此言,是在提醒道祖与佛宗。   “绝境之时,圣人也会一念成魔。”   仙门三圣本该利益相同,不要一念踏错,逼他到绝境。   那么,圣人谢衍,也会还之以绝境。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道祖退让了一步,拄着的杖敲击地面,叹道:   “那么,圣人至少要让我等进入大狱,检查魔君是被圣人如何看管着,禁制是否牢固,我们也才好向仙门交代吧。”   山海剑呼啸,挡住他前行的步伐。   “留步。”   长剑刺入九幽地表,剑柄犹在颤抖。圣人前所未有的疯狂,剑也那样疯狂。   白衣书生负手,云淡风轻。   他不首肯,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道祖果真停了步,可见忌惮。他捻着须,无奈摇头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谢小友教老道为难啊。”   佛宗也难办,道:“职责所在,总得确认殷尊主就在这狱中,圣人莫要为难。”   谢衍旋身,挡在最后一层监牢前,阴影在他脚下扩大,他的衣袍无风自动。   他温文尔雅道:“我以性命与圣人声名担保,难道不可?”   “难道,两位老友,怀疑谢某?”   “圣人!你——”   “再说,二位圣人难道感觉不到这充斥九幽的魔气?以此确认,就是足够了吧。”   谢衍道:“以九幽为牢,圣人为牢头,只要我谢云霁活着一日,他就得幽囚于此,永生踏不出这九幽。北渊,也不会有下一任魔尊,仙门大患自解。”   深处的锁链之声又响起了。   道祖“你你你”了半天,他大抵猜到了些,却还是唉声叹气,道:“真不让进?谢小友,这是为何啊?”   谢衍持剑,背过身,似乎要匆匆返回牢笼深处。他根本没空再去招待这两位向他讨说法的圣人。   他笑着道:“因为,他是我的。”   谢衍连徒弟两个字都省略了,两位圣人彻底品出其中难言的古怪,心惊肉跳。   他的逐客令也下的干脆利落,毫不掩盖:“时候不早,两位也该离开九幽了。从今往后,九幽禁行,有事我自会携茶带酒拜访,不劳烦两位千里迢迢赶来。”   徒留两位一步三回头,看着言行举止颇为陌生,甚至堪称恣狂的圣人谢衍。   “圣人啊圣人,你可真是,行差踏错了。” 第514章 不仙不圣   送走二圣, 九幽重归沉寂。   脚步声由远及近。   牢房最深处,寒冰玄铁锁链摇晃, 被悬吊半空的魔君好似在沉睡。   他姿容华美,墨发披散,层叠逶迤的衣袍下,双腿自然垂落,赤/裸脚腕也被铁锁扣住,彻底断绝一切逃脱可能。   唯有胸口的伤绑着绷带,今又绽裂,洇染一片血红。   圣人单手负在身后,好似不在幽暗深邃的牢狱, 而是踏花寻芳而来,一片清幽的阴影。   另一只手执着山海剑, 剑鸣清冽, 真是缱绻多情。   “别崖醒了?”他点起烛台, 光芒照亮这漆黑的牢狱深处。   一切都瞒不过谢衍, 他与二圣谈条件的时刻, 他也听见了铁链晃动的声音, 压根无心应付二圣, 抽身前来。   无论他是否醒来, 能动,哪怕是因疼痛而挣扎, 都是好事。   “……”   魔君阖着眼眸, 面容苍白, 了无声息。   气血逆流时,他难免挣扎,才教胸口的致命伤又崩裂了, 此时洇了衣袍,让胸口濡染一片血污。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隐约几个片段,谢衍的言辞,句句都比最深的噩梦更可怖。   殷无极此时不开眼,不是未醒,而是不想醒。   他害怕这并不是梦。   “伤口又裂了。”谢衍见他又昏睡过去,抬手覆上他苍白的面庞。   他微笑,“别崖,莫教为师担心。”   他临时把别崖吊起来,是为了敷衍二圣,免得对方强闯牢狱,怪他不尽看管之责,无端生变。   此时不速之客走了,自然就是他与别崖独处的时间。   谢衍随手将山海剑斜刺进地面,拇指处不知何时起,戴着一枚色泽温润的寒玉扳指,镶嵌红宝石,似有冰裂纹路。   明明足够璀璨,在魔君昳丽艳绝的面貌前,还是失色。   他旋动扳指,仅心念一动,铁索纵横,此时刹那移动,放松绑缚。   被声势浩大地吊在半空中的魔君,此时徐徐落在他的怀中。   谢衍抬手,接住他受伤的凤凰,理顺他失了光泽的羽毛。   他阖着眸时,纵然千般色相,万般美貌,也都笼罩着沉寂与死气。   无论如何安抚他,拥抱他,亲吻他,别崖都像是任他施为的娃娃,衣袍如同散落的花,铺展开,静静睡在他的怀里。   好似这具绝代倾城的躯壳里失了魂魄,没了意识,从此成了他的一件价值连城,供于观赏把玩的瓷器。   殷无极被他拥住时,身体难免绷了一瞬。   在师尊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睫轻轻颤动。   他似是要醒,却如困梦境,更怕睁眼时,会无声落下两行泪痕,将内心的绝望暴露无遗。   谢衍轻抚他身躯起伏的轮廓,解开衣襟 ,层叠袍服散落在紧致的腰身处,暴露出他天地雕琢的身体。   绷带果真被血浸透。   谢衍检查片刻,“六个时辰,该换药了。”   活着的痛楚。   他平躺在谢衍的膝上,当绷带被从黏连的血肉上揭开时,殷无极甚至许久没有这么衰弱。   “别崖只有睡着了,才显得乖巧些,至少不会和师父作对。”   谢衍拂开他遮面的长发,教他的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灯烛下,心情颇有几分愉悦。   别崖终于彻底属于他。   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他们,更不会有任何无谓的存在,再占据他的目光。   这双澄澈的红眸,或许蕴藏杀意和恨意,或许是痛苦,但无论爱恨,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早就该这么做了,哪怕别崖恨我。”   谢衍声音温柔,甚至在微笑。“……我纵你去追寻自己的道,容你一时离家远行,却从没有教你,妄图永远离开我。”   他擦拭殷无极身上纵横的红色魔纹时,却像是在弹拨琴弦。   指尖沾着药膏,指腹擦过伤口,疼痛袭来,也激荡起余波。   焚香弹琴的君子,此时却将美人作琴台,伤痕作琴弦来抚,本是风雅之事,真是多情。   “……唔。”殷无极低吟了一声,痛楚又快乐。   修长指尖顺着锁骨往下,触碰胸口空洞。   再探入黏连的血肉之中,好似在赤/裸地抚摸内脏与骨骼。   如此鲜明的存在感。   他好似被剖开身体,温热的内脏、经络与血管 ,被师尊的目光一览无遗。   连同那颗本该早就停止跳动的心脏。   圣人灵骨还在正常运转灵气,却能够被谢衍调动。   殷无极感觉到师尊探入他胸腔处贯穿的伤口,指尖甚至抵着那块如珠玉似的灵骨,通过直接触碰灌输灵气。   沉重的锁链扣住他的四肢,灵骨蕴藏的灵气越足,这令人绝望的束缚就越牢固。   就好像,这一颗钉子早在六百年前被钉入他的身体,直至今日,才真正遂了谢衍的意愿,派上应有的用处。   他全然知晓,师尊正全然吊着他的命。   灵气灌入时,他甚至一度四肢不受控制,软在师长的怀抱里,全身的重量都依托在他的膝上,当真成了他掌心操控的提线木偶。   坠沉,扭曲与不适。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操控感。   谢衍可不好糊弄,殷无极在他膝上紧绷身体,攥起手指忍耐,种种都不是昏迷之人的举动。   他淡淡笑着,“醒了?”   暗淡的烛光中,殷无极抬起细密的睫羽,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色流光,让原本了无生气的美人躯壳,忽的生出极致艳美的神髓。   他沉睡时,固然也是绝代倾城,却是冰冷无生气。   此时,哪怕他初醒,双眸蒙昧,形容天真,那流光溢彩的色泽,正是点睛一笔。   好似壁上栩栩动人的美人,脱壁而出,在他膝上怀中活了过来。   谢衍一点一点把元神尽碎,肉/体衰败的他拼到这个程度,以血肉补血肉,以魂魄养魂魄,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红莲自深潭绽开,幽昙在暗夜怒放。   凤凰花点燃山野,那一瞬灿烂艳烈。   谢衍好似看着烟霞在幽暗处落笔,本该冷清的黑眸,此时倒映着他的影子,好似他本身就是奇迹。   真是美丽。   “……师尊。”殷无极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带着血气。   说恨吗?   他听见那一番话的时刻,情绪激烈翻涌,气血逆流,恨他欲磨牙吮血。   他察觉自己陷入牢狱,困他的却是他无比信任的师尊时,顿时心生被背叛之感,甚至一度心如死灰,恨他到了极致。   这生如炼狱,这命不公,可他不想再苟延残喘了。   倘若他结束在被师尊贯穿胸膛的那一刻,这一生,该多好啊。   可是,可是——!   “……谢云霁,你放手罢。”   殷无极感觉到谢衍攥住他手腕的力道,却早已不想去问,不欲去思考。他觉得累,好累。   他已经做尽了一切能做之事,他甚至已经将此身还给了当年北渊紫气东来的恩,将魂魄交付于待他恩重如山的师尊。   他散去的,除却魂魄外,还有生的执念。   “……何苦呢?”魔君轻声说。   他的眼睛空空蒙蒙,宛如迷雾,“世上并无不朽,我已经坏掉了,修不好。圣人,切莫偏执。”   “你问我,何苦?”圣人听完,唇畔却弯起,看着温和,但是其中惊怖与偏执,实难形容。   “这段关系,是由别崖开始。现在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的?”他笑了。   “想死,别崖,你当我谢云霁,当真好脾气到对你予取予求?”   惊悚感,如此鲜明地传导到他的骨髓里。   殷无极浑身冷透,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似有几许陌生的师尊。   他固然时常调侃师尊是个疯子,但是绝大多数时候,圣人谢衍总是翩翩君子,儒雅清寒,他毫不怀疑师尊的光风霁月。   但此时,却不然。   “别崖曾经对为师说,愿意被我关起来,哪怕做一朵花,被我养在庭院中。如此,就与我日日相对,不再离开。”   “那、那都是从前……”   这是他当年被迫叛出仙门时的幻想,哪怕当时被谢衍关起来,只要不离开他,他或许真的心甘情愿。   可是现在,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谢云霁,你不能……不,那不是我的愿望!不是!”   “你在干什么!谢云霁,你疯了,你疯了——”   殷无极感觉到如影随形的恐惧,他试图激烈挣扎,灵骨却一阵麻痹,他被灵气轮转的锁链束缚住全身,只能像傀儡般躺在师长怀里,困在方寸之间。   梦里的温柔与爱还残留在他的回忆中,此时涌上心头,但冷冰冰的现实里,却只有黑暗,铁索,与他完全疯掉的师尊。   殷无极惊怖地看见,谢衍的左手到小臂处,不知何时也有了奇异的金色咒文 ,只是闪烁了片刻,就隐入苍白如雪的肌骨。   仙不仙,圣不圣,似人又非人。   “谢云霁……不,师尊,你做了什么?”   他在谢衍怀中无力的挣扎着,可他魔气被封,正如被蛛网俘获的蝴蝶,哪怕翅膀破碎,也脱不开这天罗地网。   谢衍抚着他的后脑,墨色软发如流水,落在他臂弯上。他沉迷于安抚美丽的野兽,驯养他,或是征服他。   这样的满足感,能够填满圣人陡然扩张的欲壑么?   能够补全他残缺的人性吗?   不,都不能。   谢衍微微笑道:“你既输给我,这条性命,就是我的东西。如何支配,当然是由我的意思。”   “无论是与我一战,或是被我关起来。”   他像是一如既往地在纵容徒弟,声音清冽如碎玉,“别崖,你的愿望,我已经实现了。”   只不过,是以最黑暗的形式。 第515章 月之暗面   殷无极平生敬畏之物, 其实很少。   他被天所恶,还能怕些什么, 无非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恐惧圣人谢衍,殷无极也从来没有怕过谢衍,只怕失去他,正如失去归处、失去另一半的自己,于是格外用力地去抓紧这一段亲缘情缘。   他甚至不怕死在谢衍手中,是因为在他身上得到的宠爱太多,受的苦也太多,他习惯了,也就不疼了, 还能把那隐约的刺疼当做蜜糖饮下,哪怕割破咽喉, 冻透肌骨。   殷无极知师尊寡言冷清, 却对他格外爱重;师尊行事幽微难测, 却待他几分多情。   师尊登临圣位, 七情淡漠, 他却在师尊这里拥有独一份的地位, 在他面前无法无天, 他纵着, 让着,对他予取予求。正是偏爱。   无论这是对孩子还是情人, 是爱还是习惯, 此生难得糊涂。殷无极早就释怀, 也用不着弄明白。   毕竟他早就不是那个较真的少年。只要师尊偏爱他到生命最终,如何算不得一世眷侣。   今日在九幽下,他却真正地感觉到恐惧。   冷透的九幽中, 魔君的双腕扣着沉重的铁链,被五指操控玄铁的圣人玩弄于掌心,华服衣袍逶迤于地,长发披拂,竟是以帝王至尊的身份,被迫成为他的阶下囚徒。   囚徒跪在圣人的面前,圣人却捏住他秀致的下颌,让他被迫仰起头,双瞳滴血,注视着幽暗之天。   “别崖,你怕我?”圣人鬓边发丝垂落,白衣如雪。   谢衍声音温柔,似在安抚他,却发问:“你在发抖,为什么呢?”   殷无极齿列发寒,被扣住咽喉时,他还未回过神来,重复道:“我,在发抖?”   铁链碰撞,发出当啷声,他大约是真的在发抖。他快要克制不住这股骨子里透出的森冷了。   “是害怕,你闹的这么凶,仙魔大战无法收场吗?”   谢衍微笑,甚至还拢了拢他的墨发,“不怕,好孩子,一切为师都会收拾妥当。”   “我与陛下的君子之约,依旧有效。我待众生各族向来一视同仁,只要别崖乖乖听话,你不必怕仙门赶尽杀绝。”   “……”   殷无极在天门关追杀仇敌时遭遇圣人,他就知道这场一圣一尊之间的胜负避无可避。   最终惜败于圣人,是真正的实力差距,他输得心服口服,也无二话。   战争打到此时此刻,完全由不得他了。即使他骑虎难下,却被时局推着走,被他影响的无数生灵为此殒命。   他此次落败,不过是他以血祭启明城亡魂,谢衍以他的头颅给天下交代,结束这场仙魔大战。   这本该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本该是!   “谢云霁,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殷无极用一种陌生的,难以形容的口吻,喃喃说道。   他不是不知道,圣人亦有幽暗一面,只不过藏的深,水面上的他,不过是冰山一角。   唯有他真正引得他发怒时,谢衍完美无瑕的面具才会裂开一点,让他得以窥见少许负面情感,占有欲、冷酷、疯癫、狂妄与偏执。   殷无极也经常想方设法地惹恼他,依从魔性,想要见他疯狂失控,谢衍偏偏收敛的很好,偶有些许流露,让殷无极觉得他还有人性残存,“谢云霁”还活在圣人的躯壳里。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收缩,这世上最令人恐惧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至亲至爱之人让他感觉无比陌生。   他虽然被封住魔气,却察觉到,谢云霁有哪里不对劲,好似有一半非人的虚无的存在,强行嵌合在了圣人的道体中,教他露出这般温柔又残酷的面容。   他在最错误的时刻,以死亡,唤醒了圣人的黑暗。   “不认识我了?”谢衍闻言,却是笑了。   “与其说见面不识,不如说,别崖过去,也没有真正认识‘谢云霁’。所以,才会觉得为师疯了。”   圣人拂过唇畔,面色苍白如雪,唯有唇上一点朱红,他前所未有地愉悦:“或许,过去的我,也不认识‘谢云霁’。直至今日,也才识得。”   “圣人莫不是疯了?”   殷无极稳下心神,言语虽慢,却迸溅火星:“圣人如此私囚战犯,威慑驱赶二圣,甚至以北渊胁迫本座……”   他连连冷笑:“这符合仙门哪一条律令?符合修真界哪一条准则?圣人打算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控制北渊魔君,从而垄断魔道尊位……这样的理由,你就算以声名担保,你以为天下人会信?”   这个理由乍一听,确实有几分道理,甚至连二圣都为此权衡片刻,心有动摇。   短期来看,还有益处,让北渊不宁,几百年形不成威胁。   但是,凡事就怕易地而处。若是换殷无极在谢衍这个位置,他会当机立断砍下宿敌的头颅。   无他,只因为夜长梦多。   至尊这般存在,哪里是能说囚就能囚到死的?   哪怕九幽大狱再牢固,只要给他一个契机,绝地翻盘犹未可知,圣人凭什么以声名性命担保,教他一世为囚?   他逼走二圣,只是暂时的威吓。   可后续他面对天下人时,要付出的除却名誉之外,还有更多的政治资源,利益让步。弄不好,他这仙门之主的位置都坐不稳,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只为把他囚在九幽,有什么意义?   “圣人现在不杀本座,等到本座出去了,今日之屈辱,将会十倍、百倍回报!”   殷无极咬着牙关,声音却轻柔,字字决然:“还不杀我?当真要养虎为患?”   圣人轻轻俯身,捧起他美丽的脸庞,端详着他眼底的倒影。   殷无极虽然说着狠话,红眸灰蒙蒙的,没有往日璀璨的生机。   大抵是万念俱灰,死志甚坚,他根本不想活。   “别崖,逼我杀你?”他哪里看不穿殷无极的求死之意。   谢衍蹙眉,“难道,你说永远陪着师父,是骗人的?”   “别崖是不是一直都在谋划着,要离开我?”   “……”   谢衍用尽手段换回他,连不完整的道都合了。   见殷无极不肯活,反而对他百般抵抗,谢衍却根本感觉不到愤怒的情绪,只道见他活蹦乱跳,那就是好的。他很高兴,甚至觉得他可爱。   他微微笑道:“别崖掀起仙魔大战,是想要用性命来回报你的臣民。为你的救不得赎罪,为因你而死的人赎罪,这样,你了却因果,会感觉到安心。”   殷无极安静着,他默认了。   谢衍的右手穿过他的长发,指尖抚摸他的后脑,再将他抱在怀中,道:“想要用生命来惩罚师父,控诉我,折磨我,教我后悔,对吗?”   “……”殷无极没法反驳。   “别崖真是坏孩子。”谢衍叹息。   他环着他的肩胛,抚过他锁骨下穿透的血肉,慢条斯理:“你恨我,为什么只想着去死,不想办法杀我呢?”   殷无极的睫羽颤抖,谢衍又俯身吻他的眼角,“先前在识海里,我为拼起别崖的魂魄,不惜把元神暴露在你的识海中,更是与你神魂相连,只要下狠心自爆,你有的是机会弑师。”   谢衍:“魔君与圣人同归于尽,你用性命带走最大的对手,北渊还有赢的可能,难道不是你最后的翻盘机会,怎么不动手?”   “现在,陛下只好做我的阶下囚了,难道不会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呢?”殷无极半跪着,他的眼睛里没有光,在反复的崩溃中,只吐出艰涩痛楚的言语。   “难道圣人慈悲,就会赐我一死了?”   他冷笑着,却心灰欲死,“不能作为战士而死,却要作为俘虏而活……哈,哈哈哈,谢云霁,你真是恨我,哪有你这么折辱人的?”   谢衍不答,只是注视着他,真是温柔如月,情深似海。   殷无极心里发寒。这样的情深来的突兀,有股怪异的不合衬感,他莫不是疯了?   “何来折辱一说?”谢衍笑了。   年轻的君王伤痕累累着,每一句话,都牵扯着痛,他却一字一顿,“本座愿与圣人堂堂正正的决战,一战定生死,圣人却……背叛了我们的誓约。”   他的情绪骤然激烈,“你承诺过、你承诺过……谢云霁!待我心魔无救,避免我成为屠戮世间的大魔,你会履行约定,亲手杀我!”   “你为何不杀?”   殷无极赤瞳恨意如焰,果真燃起了一簇火,摇动困锁他的铁链。   “圣人以玄铁将本座囚在这九幽下,是要凌虐折磨,还是迫本座下跪求饶。还是,要以本座为质,踩碎魔修尊严,逼迫北渊向尔称臣?”   他声声质问,句句怒喝。   “所以呢?”谢衍漫不经心。   殷无极知道自己心魔到达了什么程度,将他拼起来的谢衍也知道。   他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不但痛苦,锁死北渊发展,毫无尊严和体面,还是这世间最大的雷。   “倘若本座被心魔所夺,天道傀儡降世,逃出九幽——”他质问,恨意滔天,“圣人可想过后果?”   他方才死意坚定,此时被谢衍气到头脑发昏,竟然又在习惯性地忧虑北渊,关怀天下。   谢衍叹了口气,伸手拭去他唇边溢出的血,温柔笑道:“孩子话。”   “莫要说了,还是养伤为重。别崖爱吃些什么,师父给你去寻来。”   殷无极思虑缜密,桩桩件件都想到利害,痛斥于他,却被谢衍这般毫不在意的态度气死。   可他伤的太重,仅仅是情绪激烈的一番话,就叫他剧烈咳嗽着,“咳咳咳咳咳……”   明明刚换好药膏,他胸口的绷带又浸染血丝,疼的厉害。   他却不知道,比起方才眼眸灰暗无光,好似随时都会执念消去,散魂于天地的模样。   此刻以恨意和愤怒熬骨,魔君身上的生机反而多了几分。   有了生机,殷无极才知道疼。他胸口的伤即使被拔除了剑气,但是魔气被封时,还是好的太慢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教他喘气都在漏风。   若是非要与谢衍不死不休,对尘世有了牵挂,他说不定还能再多活几日。   谢衍都已经不择手段至此,只要能给他些许活着的执念,什么都行。不是因为爱,恨亦好,比爱更长久。   “我既以控制帝尊为手段,锁死北渊尊位,自然会将此地布置成铜墙铁壁。别崖若是恨极了我,那就找到我的疏漏之处,伺机逃出北渊,重整旗鼓,前来复仇。”   谢衍慢条斯理,“上古时,越王卧薪尝胆,才有后来的‘三千越甲可吞吴’。别崖不妨常以此自勉。说不准,还真有你逃出生天的那一日。”   药炉熬开了,苦涩的药香飘散在九幽。   谢衍端来一碗,曲指一点,不知往里加了些什么,再端来,用调羹舀起,喂给他的囚徒。   殷无极气的心脏疼,半晌没说出话来,自顾自撇过头,无言地抵抗。   谢衍用唇畔试了试调羹的温度,再吹凉,淡淡道:“你又死不了,就算撕开伤口百次,我也会帮你治好百回。只是平白受皮肉之苦,莫要任性。”   他现在简直难以理喻。   道理讲不通,情绪稳定,无法激怒,幽暗难明,甚至身上的气息都有些古怪……   “不吃。”殷无极恨他,所以处处与他对着干,“谢云霁,你让我自生自灭行不行?”   可他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又被谢衍操控着,只得倔强地闭着唇齿,微微扭头,以示不配合。   “怕苦,那吃些蜜糖?”谢衍温声道。   “滚出去。”殷无极翻检着肚子里的狠话。   太难听的也骂不出来,他厉声道,“伪君子,不需要你假好心。”   他刚说完,又咳出一口血,痛的连肺腑都揪在一起。   谢衍举着调羹的手轻微一顿。   他慢慢地品味着这个词,却笑了,颔首赞同:“好,伪君子,说的不错。”   殷无极咬牙,道:“谢云霁,你笑什么?我是在骂你。”   谢衍面不改色:“别崖这般骂人的模样,真是生机勃勃,为师瞧着漂亮。”   说罢,谢衍将调羹里的药汁含在唇间,当即扳过他的脸,不容置疑地覆了上去,用唇哺入药汁。   “……唔。”   谢衍过往亲他时,多半都是温和宠溺的,哪有这样钳制住他的头颅,死死箍着下颌,迫他张开唇齿迎合的时候。   往日清冷无欲的圣人,唇舌都是炽热的,甚至还加深了这个吻。   随着苦腥的药汁滑入咽喉,殷无极的鼻息凌乱,面颊绯红,要在纠缠中咬他,又反被谢衍咬出血来,甚至揪住他的衣襟,双双贯在九幽冰冷的地上。   谢衍指尖按着他出血的唇,另一只手却扣住他的脖子,柔和地道:“不肯吃药,也不肯听话,还要忤逆师父,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   “不肯选蜜糖,那么,就是要选惩罚?”谢衍俯瞰着他,眼眸幽暗如渊,却在温和地笑着。   神姿玉骨。无暇君子。却忽有乌云遮月,留下一圈幽光,正是他眸底的阴影。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涌上殷无极的脊背。 第516章 舍身饲魔   实际上, 殷无极早就有弃身求死之意,意志甚坚, 难以撼动。   他以为,魂魄散了七七八八,剩下些许回忆的残片,无甚用处,与其消散天地间,不如留给师尊做个纪念。   倘若师尊愿意吞噬他,更好,他的魂魄残留魔尊修为,大补, 不如就此割肉剔骨,将他毕生所学还给师尊, 也在圣人元神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如何不算活过?   谢衍明显不对劲, 但是殷无极不觉得师尊会伤害他, 却乐得自毁, 见师尊恼怒不悦, 他痛快。   爱燃烧至灰烬, 留下的就是怨恨。   殷无极并五指为爪, 生生刺入胸前伤口处, 似要穿透魔躯,将差点夺取他性命的伤口撕开。   他吃痛, 却扬起眉, 报复的快意:“本座若是想死, 你难道、次次都能救回来?”   “圣人算无遗策,本座偏不要教你如意……这爱别离求不得的滋味,我要你也尝一尝……”   “伤口在长, 别闹。”谢衍神情阴翳,他极度不喜别崖自伤自毁,当即捉住他的腕子,反手扣在冰冷的地面上。   强行钳制时,谢衍还伸手垫了下他的背部。他现在易碎的很,免得伤上加伤。   殷无极连连冷笑:“与其在牢狱之中浑噩余生,被圣人拿捏折磨,本座还不如就此死了,一了百了。本座的脑袋,可是值钱的很。”   谢衍:“我说过,不会让你死。”   “那可不一定。”殷无极抬眸,冲他一笑。   他眉眼间流光溢彩的神髓陡然迸发时,璀璨华美,连阴暗的九幽都像是鲜妍的春日。   谢衍右手用了些巧劲,抵上来,化骨绵柔。这掌力,八成不是为伤他,而是卸他关节,免得他再自伤。   殷无极随即曲指,仅是手上功夫的交锋,他点中谢衍掌心穴位,破了这柔中带刚的一握。   再曲膝,借力旋身顶去,迫使谢衍放开牵制。   谢衍遂反身格挡,却发觉是虚晃一枪,殷无极寻到空隙,并指为掌,不向谢衍攻击,却猛然向自己胸口拍去。   他自毁时,快准狠,甚至比谢衍的慈悲剑更不留情。   “殷别崖!”谢衍哪会被他得逞,五指猛然一收,锁链向后一勒,登时将他双腕制住,向上悬吊起来。   他迟了片刻,这一掌力道已落下,嵌入伤处,如同倒钩,当真撕开伤口。鲜血濡染。   “谢云霁,你凭什么?”殷无极的眼眸不似方才晦暗无光,五指牢牢嵌在伤口处,生生撕开那处血肉。   他却是舐过唇齿,森森地笑着,“……凭什么操控我,凭什么罔顾我的意愿。就因为你是圣人,我就要听你的,就因为、我爱着你?”   他就是要想方设法地琢磨怎么去死。   若是他不死,尊位不空,北渊未来会被仙门压的死死的,在沉沦里跌落。他若放任,他是罪人。   若是他不死,仙魔大战没有祭品,无从结束。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背负的因果,他来还,用不着圣人替他扛着。   他还要报复谢衍,报复他的师尊。   他要用性命为代价,告诉他傲慢的师尊,这世上从没有独属于他的心想事成——   瓷器破裂声。大概是药碗碎了。瓷片落了一地。苦腥的味道拂面而来,教他莫名想流泪。   这是什么味道?殷无极想起,他好像也吃过这个味道的药汁……什么时候呢?   谢衍看也没看,挥袖,将碎瓷扫成粉灰。   免得两人争斗时,碎瓷嵌入殷无极伤痕累累的皮肉中,教他伤上加伤。   “圣人与本座搏杀时,怎么还走神。”他似笑非笑。   殷无极说罢蓄力,双腿紧绷,压制在谢衍强劲有力的膝上,再灵巧地一分一缠,他赤/裸脚腕上的锁链缠绕,赔上自个,竟是也把他的双腿绑了三圈,用谢衍的禁制暂时限制他本人的行动。   他掐准谢衍不会轻易破坏铁链,利用这一罅隙,拖曳着沉重的锁链翻身,压制在他的身上。   殷无极与谢衍的双腿交缠纠葛,身体相叠。比起肉搏,更像是过去那些年里,销魂蚀骨的缠绵。   倘若这九幽下有帷帐遮蔽,这场搏杀倒映的影子,竟也像是在欢爱。   被冷汗浸透的发丝,破损的帝王华服,止不住的血。   殷无极伏在谢衍身上,止不住伤重的喘,长发蜿蜒纠葛,像个缠身索命的厉鬼。   绷带被他自己扯散,赤血溅了谢衍一身,圣人标志性的白衣上绽开殷红的花。   谢衍阖上眼眸,他的呼吸也凌乱了。   “别崖,你就这般不肯听话?”   “不听,怎么,你杀了我?那多谢。”   殷无极薄唇惨淡,齿咬出苍白的痕,“还是说,圣人要施加酷刑,让本座长长教训——是鞭刑,还是针刺、火烙……本座等着呢,圣人?”   他逞一时口快,却不认为谢衍会动手。   师尊连剑都那样慈悲干净,又怎会如此折磨他?   殷无极轻笑低头,用鼻尖亲昵地蹭过谢衍的脸庞,呼吸带着血腥:“你想要本座做你的笼中鸟?”   “谢云霁,你若是不肯抽了我的筋,拔了我的骨,打断我的翅膀……本座定不叫你如愿以偿。”   谢衍舒缓身体,躺在他的阴影下,下肢被殷无极压制着,他也不急于脱困。   他淙淙如流水的声音响起,“为师就不该放松警惕,怜你伤重,待你这般温柔和善,现在,倒是被别崖上了一课。”   “温柔?”殷无极讥讽地笑了,环顾四周,冰冷无声。   “本座一睁开眼,就在这九幽大狱。让一道至尊沦为阶下囚,就是圣人的温柔?是残忍才对吧。”   殷无极垂头,额头抵着师尊的额心,面庞被汗和血湿透,眼眸惊人的亮。   近在咫尺,谢衍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殷无极恨极,当他是骗子。   他越温柔时越残忍,多年的经验下来,他不会轻易被谢云霁骗了。   再凝神看去,他果真看见一双波澜涌动的漆眸,几乎要吞噬他一切的偏执。   他乐不可支,卧在谢衍的身上,胸腔起伏,边咳血边笑:   “师尊,您疯了,我也疯了。你我本性如此,都是疯子,谁比谁更高贵?”   “别崖此言差矣,千年了,我从未如此清醒过。”谢衍却微微笑道,“我确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谓‘醍醐灌顶’,大抵是如此吧。”   “呵,随你怎么说。”   殷无极与谢衍纯靠力量拉锯,用这勒紧的铁链角斗,暗地里掰着腕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块灵骨,是你操控我的钉子。”殷无极试图把手指再插进胸口一寸。   他分开血肉,试图把圣人灵骨从肋下挖出来,哪怕一瞬间魂魄就散了也无所谓。这样死最快了。   他喘着气,疼的浑身都在颤抖,却还是不停,“把灵骨嵌在我身体里……你早就料到,迟早有一日……我会散魂,要预防着,才迟迟不肯要回去——你就是凭这个锁着我的魂魄,灌注灵气,连魔气都能封……”   “真是聪明孩子。”谢衍是剑修,看着温文尔雅,但他的手上力量也绝不弱,与殷无极竟是一时互不相让。   谢衍的灵骨在他身体里呆了这么多年,早与他身体长在一起。殷无极的五指刺入半寸,却再也动不了。   “……该死。”他怎么挖,都破不开那灵骨的自我保护。谢衍果真想到了,还提前设下防御。   谢衍顺势扣住他的指节,逐一合拢,将他染血的手拢在掌心,轻叹:“不听话,总想着伤害自己,当真要师父罚你?”   不等他反应,铁链从四面八方而来,勒住殷无极的四肢。   殷无极没有魔气协助,全靠身躯的千锤百炼,极力挣扎下,铁链也一时奈何不得。   咯、咯、咯。   这是铁与骨摩擦的声音。   “就这么倔?”   寒冰玄铁的锁链是谢衍炼化的,控制权在谢衍手中。殷无极借助铁链困他,不过是把他关在有钥匙的屋内,顶多困他一时。   他支持不住卸了力,谢衍自然也就脱身了。   谢衍从容地支起身,拂袖坐起,把败了一局的魔君温柔揽在怀里,以袖摆擦拭他脸上的血痕。   “白治了一次伤,别崖,你这般不顾惜己身,为师会心疼。”   “……本座才不管。”   比起一圣一尊的决战,此时发生在九幽下的肉/体近身搏斗,极其不体面,更像是凶兽的撕咬。   殷无极凝视着他的神情,冷笑道:“谢云霁,你这般人,你会心疼?怕是不然。”   他输了一局也不丧气,凑近,用蛊惑又恶意的语调,“你见我这般伤痕累累,羸弱不堪,被你所控的模样……你不心动?”   殷无极亲眼看着,本该空空无人的圣人之眸,此时瞳孔里,却倒影出一头绝望而美丽的困兽。   他甚至被那双幽暗之眸的温度灼痛了。   “啊,你竟然心动了。”殷无极的红舌舐过唇齿,笑了。   谢衍的瞳孔暗雨连绵,仰头看了看无尽的铁锁,再吻了吻他怀中显出凶相的情人的额头,温文地笑了。   “别崖谬赞了。”   谢衍无意伤他,也毫不介意把肉/体暴露在凶兽的尖牙利齿下,更爱这将他压制在怀中,全数控制,恣意取夺的快感。   殷无极的肢体被缚,没有武器。   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杀伤力。   殷无极悍然俯身,齿列森森,一口咬在谢衍抚摸他脸颊的手腕处,利齿切开动脉,将圣人执剑的腕子撕咬的鲜血淋漓。   舌尖触碰到圣人鲜血,殷无极的绯眸恍惚了一瞬。天生的魔性被激发。   谢衍一声不吭,由着他咬。   凶兽的牙齿嵌在谢衍的腕部,咬合,刺透,鲜血如注。   圣人苍如白雪的腕子血肉模糊,被他啃噬的几乎见骨。   九幽下发出啜饮的声音。   魔君倾城姿容,绝代芳华,却显露狰狞凶相,他无意识地淌下两行血泪。   “味道好吗?”谢衍捧起他的脸,望进他冰冷无机质的绯眸,微微一笑。   圣人的鲜血隐含精纯灵气。   喝点血算什么,谢衍甚至敢舍一身血肉饲喂大魔。何况,这就是他的本意,也省的将血下在药骗他饮。   “……”   “别崖,是要吃了我吗?”   圣人把浑身颤抖的大魔环在怀中,用血去饲养他,也控制他,指尖搭在他颤抖的蝴蝶骨上,轻轻安抚。   有时候,饮血的快感比交/合更强烈。血液被抽离的感觉,教他也有些晕眩,但他心里是高兴的。   心神愉悦之时,谢衍还揉了揉他的后颈,替他顺气,免得他的好孩子喝的太急,呛着。   “……”殷无极浑噩地垂着头,似乎肩膀在发抖。   在他方才尝到鲜血的滋味时,魂魄深处的酸麻感传来。他知道中计了。   殷无极眼睁睁地看着谢衍对他意蕴深长地微笑,指尖在他额间一点,意识转瞬堕入识海。   他的元神倒在识海的血泽中,仰望着幽暗的天穹,泪流不止。   身下垫着破碎的棺,因为心魔遁出,只剩下几块废铁。成群的黑鸦化作心魔幽影,在血沼边缘盘旋,却不敢近前。   在殷无极没有意识的时候,谢衍显然教训过心魔。   “不、不要……”   他的元神太虚弱了,只能爬到棺材边缘,指尖抵住咽喉,向血池不断干呕。   喉间不断涌入的苦腥,又化作唇舌间的甘甜,明明是甘霖一般的液体,情人的血,好似最深的瘾。   “不能染上,绝不能……”   殷无极泪流不止,可饮血的是他只余下魔性本能的身体,他的元神虽残存理智,也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   “谢衍,谢云霁——”   殷无极忽冷忽热,心防几乎要崩溃了。   “别崖唤我?”他听到谢衍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声音徐徐穿透识海,近在他的耳畔。   这是谢衍能够自由操控识海的证明。   心防已破,界限全消。谢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之间的联系绑至一个难以置信的深度。   以至于,谢衍随时能把他关入识海,让他做一场漫长的梦,他的识海也根本挡不住圣人来去。   甚至,他的身体也落在了谢衍的手中。   如何对待,全凭谢云霁的意思。他连死都不能自主,何其折辱?   殷无极照着血池,扯开衣襟,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他可以看到元神被强行拼合的痕迹。   比如,胸口处几乎将他切开的伤痕,或是他头颈处的那一道近似缝合针脚的,古老而繁复的咒文。   “在我快散魂的时候……他到底做了什么?是啊,不对劲,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殷无极环着双臂,看向这浩瀚无边的血海。   在初醒的情绪跌宕后,他终于冷静下头脑,细思之下,发现种种令人惊惧的异常。   他忽然簌簌发抖。   正心绪崩溃之时,殷无极忽然被从背后抱住。   “别崖。”   好似梦魇。 第517章 掌中傀儡   谢衍的怀抱是他最习惯, 也是最感觉安全的。   水沉香幽如梅花冬雪,清冷寒冽。   人如其香, 他每每嗅闻,总是骨销魄悸,下意识地泛起笑容,无端消去反抗之意。   儒道乃中庸之道。谢衍情绪向来稳定,拥他入怀时,温和优雅,若他当真不愿,轻轻挣扎,谢衍多半会松开。   谢衍还会柔和地问:有没有弄痛他, 他做的有哪里不好云云。种种都像个合格的情人。   其实,谢衍执的并非是书生的笔, 而是天下最绝顶的剑。   他若不克制, 将锋芒内敛, 这世上又有谁能理解他, 承接的住最完整的他?   怕是见到半点圣人暗面的端倪, 就会吓的魂飞魄散。   殷无极是个异类。即使谢衍展现出霸道强势的一面, 殷无极不仅不怕, 反而喜欢看见这些个不同, 甚至享受百般勾引他失控的感觉,以此为乐趣。   “为师有哪点做的不好, 教别崖这般战栗?”   此情此景下, 他的识海中浮现人影, 殷无极竟然没能察觉。   谢衍衣袂洁白,手腕更是苍色胜雪。从背后陡然扣住他的腰时,教殷无极有种被深渊回望的感觉。   不太像高洁的圣人, 反倒是森森的鬼魅。是更加深邃的,异质的,恐怖的东西。   谢云霁的身上,现在究竟寄宿着什么!   殷无极的元神虽然不该有知觉,但是这种灵魂深处传来的被污染感,教他咽喉处翻涌,几乎全是血腥味——   “你做了什么?”他的意识翻江倒海,用两指抵着舌根,却什么也吐不出。   魔气被封,身体和元神的联系都被侵入,他看着外界的一切,都是雾气蒙蒙,他还能怎么控制自己?   殷无极几乎惊惧地回过头,看着他的师长:“谢云霁,你到底……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识海相对,近在咫尺。他一览无余。   圣人无暇的金身,此时笼罩的并非纯粹的白色灵光,古老又繁复的咒文像是织在他的元神中,从儒袍下透出。   异质,混沌。   是污染,是道痕,还是恶咒?   谢衍并不介意他窥看,将衣摆从容拉起,遮住那流动的光。   却挡不住几许红线从他的躯体深处长出,随着雪白衣袂垂落,轻轻飘扬。   或许是站在血泽里,不太明显,殷无极方才没有看见。   “这是什么?”殷无极脸色忽的一白。   “谁知道呢,剑穗吧。”谢衍轻描淡写,“那不重要。”   “骗子。”殷无极哪能认不出这红线,他猛然捉住一缕,仔细查看,喃喃道,“恶缘情债……”   先前在识海对峙时,他为求一死,设了个绊子,用红线缠住了师尊。   此时谢衍身上附着的红线,难道是从他这里染上的?   昔年帝尊在庙中求过签,请道祖为他解签。   那时有一根签文写道:“恶缘情债,逆天替命。”   教他极为在意,甚至夜不能寐。   如今,噩梦变成现实。   殷无极亲眼见到两人之间的恶缘,千丝万缕,增长到极为恐怖的程度。   “谁说是恶缘?”谢衍却用小指勾起一缕,缠绕在腕上,微笑道。   “说不定,是你我的正缘。”   “正缘?”殷无极听到此话,笑了,颇有几分自嘲。   “诞生于心魔的缘,本就是从恶意里长出。是本座命不好,影响圣人,倒是对不住。”   谢衍不答,只是将红线缠到五指上。   红线垂落时,他素白的指尖飞扬,像是傀儡丝勾动。   殷无极忽然从灵魂深处传来惊怖之感。   ……   多年前,仙门集市。   街坊内外,第一楼下,皆是商铺和摆摊小贩。沿河两岸,灯影辉煌,照出河水骀荡的波光。   殷无极化身凡人,与谢衍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喜欢天工墨学,不知从谁手中购置一套专门演艺的木偶。   他把傀儡丝绕在指尖,抬起相应指节,雕刻精致的木偶就会做出复杂精细的动作。   “……木偶做的还可以,但是好难操作,还不如做个自动跳舞的小人。不玩了,没劲。”   殷无极起初兴致勃勃,此时过了劲,也就随手丢给谢衍。   他随口问:“回头,我给师尊做一个,您要什么样的?”   白衣书生跟在他身侧,正把傀儡丝缠在指尖。   他的手指修长灵巧,傀儡丝甚至不如他的肤色洁白。   丝线从他掌心垂落时,一个精致的、身着盛装的木偶娃娃被拎在谢衍的掌心之下。   木偶随着他如蝶翼飞舞的指尖,被他牵动,轻灵旋转,在谢衍的掌中翩翩起舞。   谢衍中指往上一提,木偶肢体摆动;再一转,木偶似是在胡旋。   种种喜怒哀乐,皆受他操纵。   “不难。”白衣圣人垂眸,温和带笑。   彼时帝尊正在烦恼朝中政局,此时偷闲与圣人出来玩,多少也会烦恼些驭人之术。   谢衍看穿了他的烦恼,却借木偶喻人,适时提出:“只是需要些控制的技巧罢了,别崖要不要学?”   他道:“再桀骜不驯的人,只要握住那根关键的傀儡丝,吾也能教他作掌上舞。”   彼时帝尊并未在意,亦不觉其中深意,甚至还向师尊讨教驭人之道。   木偶的华彩衣裳飞扬,胡旋之后,殷无极的记忆之中浮现出一张清雅沉静的面庞。   当年操纵木偶的白衣书生,与此时将红线散落,低眉垂目慈悲相的圣人,竟是一瞬间重合了。   谢衍的声音温柔,却道:“尊贵如陛下,亦作吾掌上舞。”   天旋地转。   黑暗里无光无声,殷无极的视野一开始是大片的空,在身体与元神渐渐契合时,他的五感也逐渐恢复正常,喉头满是血腥气。   他好似被红线拴住,不由自主,凌空悬吊,神情麻木,像是圣人掌心的木偶,被他操纵生死与喜悲。   再定睛一看,将他吊起的明明是玄铁锁链。   方才圣人身上延展的恶缘,是真还是幻?   在识海里被设计吞咽下的鲜血,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殷无极的瞳孔猛然一缩,觉得自己似乎深陷极乐里,本能地动了动,却听到轻微的喘。   “别动。”   谢衍见他醒了,耐不住,用手扣住殷无极的脖子,逼他的脊背靠在石壁上。   “唔……”   圣人垂头贴近,额抵着额,神魂正缠在一处。眼帘掀起时,像是一柄刺入他心脏的锋利长剑。   凌驾的姿态。   殷无极本以为自己的血早就流尽了,此时热血却直冲天灵,大脑一片空白。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却连拒绝都说不出来,被谢衍的二指扳开唇,一边在极乐中沉沦,一边被渡来掺着药汁的精血,再被圣人抚摸喉咙,叫他吞咽下去。   在识海里感受到满喉的血腥气,就是如此而来。   谢衍的确设计他,甚至,还做了他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   他当真是在吞咽圣人的精血,压榨圣人的灵气活着,这样悲惨的活,比死更能逼疯他。   “……不,不要。”   在神魂的癫狂之中,殷无极双眸失神,不住淌泪,胃里反出酸,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甚至试图去咬谢衍扳开他唇齿的手指,却连咬合都费力,牙关颤抖,又被强硬掰开,喂进掺着血的药汁。   爱欲如潮,两人皆沉沦在万劫不复中。   殷无极情绪失控,在撕开伤口寻死时,一心要谢衍杀他,自然没有想过他明明早就该死了,怎么会还活着。   他的师尊,难道是完全疯了,才会采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   谢衍的指腹抚过他的牙关,尖锐,刺痛,皆是满口浓烈的血腥气。   “阶下囚,没有资格说不。”谢衍凑近,看似温和,眼眸中烧着烈火。   “觉得侮辱,还是觉得恶心?”   “……”   他轻轻一提,叹息,随即道:“成王败寇,陛下若要反抗,就来杀我。”   “谢云霁——”   殷无极实在是怒不可遏,还是骂不出一个字。他根本无话可讲,只能急促地低喘。   谢衍也只想听到这些凌乱不成调的音节。   被极乐浸泡久了,殷无极回了点气力,试图支起虚软的身体,刚挪动,跪坐在两侧的谢衍就身形一斜,肩膀颤抖,又很快稳定下来。   “殷别崖,叫你别动!”   谢衍声音冷厉,指尖扬起,玄铁锁链收的更紧,“听不懂吗?”   “……疯了,你疯了,我疯了……都疯了。”   “错了。”谢衍道,“疯的是陛下,吾好得很。”   殷无极玄袍散乱,满身是伤,凄惨地靠坐在寒冷的石壁边,像是一枝伶仃委顿的花。   他本该在黑暗里无人观赏,在寂静里消逝。   此时,谢衍将他摘下。   温养着,也揉捏着;修补着,也破坏着。   现实和荒唐的边界早就消失了。   此时,他精神错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还是识海,这里是梦境还是幻觉。   谢衍的白玉冠也在之前的争执中摔碎了。他的长发披拂,及腰,白衣严谨规整。   谁也不知他的衣摆之下是何种情态,亦不知,他是否会有多情的那一日。   圣人太体面了,即使是与徒弟神魂交缠,他也矜着仪态,他不会容许自己对现状失去控制。   他道:“我封了你的魔气,天生魔体的机能暂时丧失,自然就管住了你的心魔。”   “你的伤无法自然愈合,由我来供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叫什么理所当然?”半晌,殷无极才哑声道。   他绯色的眼眸里除却晦乱之外,残留的光完全消失了,越痛越麻木。   “杀了我吧。谢云霁。”   梦境越美好,欢愉越绵长,做着清醒梦的他,越是意识到这惨淡的现实。   亦如凌迟。 第518章 心存偏私   仙魔大战陷入僵局之际, 因为圣人私囚魔君一事,五洲十三岛简直沸反盈天。   他们足足等了一个月, 圣人才踏出九幽。   位处中洲的仙门议事堂里,儒释道有头有脸的修士皆列席,神情焦躁不安。   听说圣人终于露面,他们都等在此地围堵圣人,要讨个说法。   “天门关一战胜负已定,是圣人胜了魔君。既然已是阶下囚,还是除之而后快,才不会留下隐患。圣人为何不杀?难道真是……”   “难道真如现在天下传闻那样,圣人贪慕美色, 动了私心,欲在九幽豢养大魔?”   “这可是师徒悖伦之大忌!圣人不会真的做出这等丑事吧?您难道不该给我们个交代吗?”   谢衍刚踏入议事堂, 就被大能长老们围了起来。   庄严的厅堂一时间像是菜市口, 皆是提高了嗓门, 声声质问。   可见他们的立场一致, 无疑是忌惮这横扫东洲, 大杀四方的魔君, 是逼迫他动手除魔。   “诸位稍安勿躁, 圣人如此贤德, 顾全大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说法。”   此时调停者站出来, 笑眯眯着, 却是在唱红脸, 反向把谢衍架得高高的。   谢衍配着玉带环佩,白衣负剑,剑上悬着赤红剑穗。   不似当初似深潭寒水, 锋芒内敛。他仅是负手静立于此,他就像是一柄出鞘的长剑。   谢衍看向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堵,面上虽挂着一贯温和有礼的表情,眼底却没有温度。   “诸位,挡路了。”谢衍声如碎玉,明明身处喧闹,却不会被淹没。   话音落地时,众人似乎还没有警觉,嘈杂不停,“圣人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我们绝不让……”   “不让谁?”谢衍笑了,轻轻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余长老,见帝尊输的不够惨,也想与谢某决战?”   刚才还大嗓门的余长老顿时卡了壳。   “这、这……”   “让开。”谢衍声音不大。   方才还堵着路的各长老,此时却如分海,将通向正堂最上座的位置让出来。   谢衍落座时,双手置于扶手处,剑就放在一侧桌边。众人垂手站着,等着他的下文。   他环视四周,淡淡笑道:“我知诸君的担忧,是觉得夜长梦多,吾既然擒下魔君,北渊也就再无魔君这般战力,胜局已定,不如就此杀了,绝此后患。”   “北渊魔兵虽然令人忌惮不已,但是失却魔君,正如失去主心骨,北渊政局一定大乱。届时仙门可高枕无忧。”   “圣人此言是极。”他们纷纷附和。   “除魔卫道,乃是天道正义,既然圣人都知道利害,为何还不施行?”   谢衍却轻轻扫过一眼,似笑非笑:“不行。”   “为何不行?”   谢衍却不急,指尖轻敲桌面,道:“魔君乃是至尊,他的生死,区区你等,也配决定?”   一片哗然。   圣人出九幽,道祖与佛宗虽然风闻,却并未列席,是提前得知了圣人的态度。   先前那一面,他们连魔君本尊都未见到,只知他确实身处九幽。但圣人到底是如何囚的,现在又是何等状况,他们也一概不知。   明眼人终于察觉出,仙门其余二圣不在,就等于已经表了态度。这可是个不妙的讯号,此时他们悄悄往队伍后面退,试图从圣人的视野里隐身,让不怕死的先上。   “圣人此言,实在是、实在是荒唐!”   有些德高望重的长老愤愤开口,“圣人难道是在说,我等修为不及你,所以对此事没有发言权吗?”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听过高标轩举如圣人,说出这等目空一切的言辞。   “对。”谢衍垂眸,温文尔雅道,“吾的俘虏,如何处置,当然是吾来决定,你们没有发言资格。”   “这不合规矩!”   “难道是圣人也遭到了魔君蛊惑……”   谢衍轻敲桌面,也不答话,白相卿站在他身后,双袖拢起,向着众人笑道:   “诸位前辈,关于处置魔君一事,仙门律令上并无明文规定,亦没有诸位所言的‘规矩’。”   “上一次仙魔大战,圣人与前任魔尊赤喉一战,魔尊在战场为圣人所杀。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师尊要因循此例,杀死魔道帝尊殷无极啊。”   “今时不同往日,那还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白相卿知道圣人不悦,又懒得与庸人辩驳,代师尊开口:“当时的北渊裂土封疆,魔尊也不过如此,代表不了整个北渊,杀也就杀了,没几个魔会在意。”   “魔道帝尊殷无极,其象征意义、功绩与地位,在北渊魔洲历史上,绝无仅有。倘若要亲手杀死他,就无疑是与整个北渊为敌,这可是真正的血仇。”   白相卿虽然有礼有节,如水温润,但圣人门下的狂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微笑道:“且不论旋即而来的北渊复仇,往后无论诞生多少任魔尊,为了继任北渊的正统性,都会与仙门不死不休。”   白相卿站在师尊身后,亦在俯瞰众人各异的神色,“若是魔君的死讯传出,今日列席的各位的名字,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北渊的复仇名录上了。”   “要知道,魔宫元帅萧珩还盘踞东洲半壁,并未撤军。据传,魔宫监察使将夜也隐入仙门,诸位,是想被登门拜访?”   白相卿这巧妙地一言,就是要把皮球踢回去。   是“圣人谢衍亲手杀死魔君”,还是“仙门众长老威逼圣人杀死魔君”,蕴含的意义可截然不同。   “关于亲手弑杀魔君一事,吾可不愿动手做这个恶人,若是在座有义士愿意承担责任,付出满门代价,为仙门当这个刽子手。自可向前一步,吾瞧一瞧。”   谢衍支颐,长睫掀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各人的神色。   “……”   一拥而上的时候,大家都毫不犹豫,纷纷添砖加瓦,给圣人施加压力。   此时谢衍教人站出来,他们这就不乐意了。千年的老狐狸精,还能傻傻的当这个出头鸟不成?   又一长老发话,继续踢皮球,道:“思来想去,除魔一事,还是得劳烦圣人动手,我们皆担不起这个被北渊报复的结果啊。”   “再者,圣人此言,难道是在说,我们为仙门除魔,您却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这是听出了白相卿的言下之意,愤而反问者。   “不错。”谢衍抬眸,扫去一眼,悠然道。   “都威胁到吾这里了,吾凭什么管尔等死活?”   “圣人谢衍,你——”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一口气没顶上来。   “除魔一事,就该圣人来做。只要北渊失去魔君,实力不足,报复你谈何容易。谢衍小儿,你这个责任都不担,平白让仙门留下大患,实在枉为仙门之主!”   这话刚落地,一声剑啸如鹤唳。   那开口的长老面如土色,脚下近在咫尺处,正斜刺着一柄长剑,入石三分。   这一瞬间,其余人也都感受到了深如渊海,近乎于道的恐怖气息,比起战前的圣人更加深黯莫测。   生死当前,那长老突然就知道礼貌了,拱手折腰,战战兢兢道:“圣、圣人……是老朽不知礼数,见谅,见谅……”   谢衍拂袖,冷声道:“吾固守天门关,与魔君一战,据敌于关外时,尔等在哪里?”   “吾拼却全力,生死一线时,尔等在哪里?”   “吾宁舍微茫山繁华,遣儒门弟子尽出,扶危济困,四处驰援时,尔等在哪里?”   “是避山不出,还是逃往后方,或是做好了投降准备,决定换个道统?”   “现在,魔君殷无极为吾所获,沦为吾之阶下囚,形势好转,就纷纷出来表态度,亮决心,喊打喊杀,倒是显得像个除魔卫道士,也就如此了。”   谢衍拂袖起身,一抬手,山海剑轻啸,飞回他的掌心。   圣人右手提着剑,剑锋点地,衣袂临风时,好似天地山海尽出他剑下。   他神情依旧温雅,眼底却隐含冰冷:“谢某,就因为是仙门之主,是圣人,就天生该被各位用枪指着?”   众人噤声了。   “那依圣人之言,应该怎么处置?”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儒门七贤,纷纷开始打圆场。   “仙魔大战的遗留事务,吾会全权处理。魔君囚于九幽,杀不得,但也放不得,由吾严加看管,诸君不必置喙。”   “吾以道心起誓,只要谢云霁活着一日,他一日就无法踏出九幽。如此,可满意了?”   儒道向来是圣人道统,此时立马跟上,道:“此举甚好,既不必承担杀死魔君的后果,又能手中捏住魔君,就如同掐住蛇之七寸,北渊碍于君王被擒,还不得俯首称臣?”   “是极,圣人才是心思缜密,算到了我等未算到的事情啊。”   他们心里也打着鼓,杀与放,也就是谢衍一句话的事情。只要魔君未死,这大患终究是埋下了。   那一位,可不仅仅是魔君那么简单。   他还曾是圣人的亲传弟子,就算理由还说得过去,可圣人当真心中不存偏私吗?   众人离开时,正逢小雨。   虽然没人当着面提出这一关节,但谢衍这一处置方式,还是让各人心中的猜测,无形之中坐实了。   “虽说权衡利弊,在如此形势下,的确是不杀魔君更好些。但圣人当初若真的想杀,这天底下有人拦得住他?战场之上杀了,成王败寇,北渊能说什么?”   “非得囚入九幽,还不给任何人踏足,据说道祖和佛宗也都没能进入关押魔君的监牢里。”   “这其中,怕是有私啊。”   流言纷纷,谢衍不去管,只是负手,独立堂下听雨。   白相卿本是礼貌性地送走他们,归来却一肚子的气恼。   他道:“师尊,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您对仙门实在是鞠躬尽瘁,就因为不杀魔君一事,他们纷纷揣测您心存偏私,不再公正……”   谢衍负手,看着廊下雨潺潺,却是一笑。   “相卿,他们说的不错,我的确心有偏私。” 第519章 停战谈判   仙魔和谈之期将近。   本该镇守魔宫的陆相匆匆离开九重天, 远赴仙门谈判。   曾在魔宫叛乱中被逐出帝京,又在近期被秘密调回的前右相程潇, 此时被紧急启用,暂代陆机相权,主持魔宫事务。   事关重大,这多半是帝尊的密旨。   谈判的地方照例是三洲交界。陆机先去东洲,在魔兵扎营之地,秘密见了一面萧珩。   “陛下临行之前,将密旨三分,交给我们三人,吩咐我们, 如果他回来了,此密旨不要打开, 直接毁弃;倘若他出了意外, 再打开旨意。这是我的那一份。”   军帐里再无他人, 陆机将手中密旨交给萧珩, “陛下说, 程潇此人, 可用, 却不可用。”   “陛下说, 倘若他归来,就不要启用。倘若乱局将至, 那就不要顾及, 试上一试。”   萧珩皱眉:“陛下不疑?”   “疑人不用。”陆机思及当年, 也是无奈。   “程相不拘手段,他或许比在下,更灵活机变, 适合这个乱世。”   殷无极留下这一道旨意,俨然是预料到,他有很大的可能性无法从战场归来,届时魔宫无人可用,就不得不启用程潇了。   “还有一条,你自己看吧。”陆机欲言又止。   萧珩越往下读,越是心惊,他猛然抬头,望向陆机:“此后可由陆相牵头,成立‘政府’,君位虚悬,或是直接取缔……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打算延续下去……陛下打算废除帝制,将政治权力独立出来。必要之时,可从北渊的法理上,将‘君王’完全舍去。”   “很激进,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陛下觉得能实现。”   陆机是个聪明人,哪里不懂个中含义,他只是不愿意去懂。   “如果陛下死于圣人之手,或是被圣人所俘,正如现在这般……他宁愿让北渊断尾求生,不被要挟,找出新的道路。他就是那个被舍去的‘尾’。”   “陛下是教我们,不必救他?”萧珩怒气难遏,声音蓦然沉了许多。   “这是陛下的旨意。”   陆机是性情中人,此时也心中酸苦,几欲落泪,忙以袖掩饰泪痕:“……这是为了北渊。”   “陛下恐怕早就知道,此战开始,就没那么轻易终结。与圣人一战不可避免。”   “其他二圣也就罢了,与那一位交战,怎会有十全把握?何况陛下此前心魔沉疴旧疾难愈……恐怕在临行之前,就已想过最坏的打算——同归于尽,或是败北身死。”   “可这一战,不得不打。他根本没得选。”   萧珩冷声道,“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只能打,不打,怎么知道不能胜?”   可惜,圣人比他们所想更强,更无解。   即使殷无极用了心魔的力量,燃烧生命去赴这一场生死之战,也没能真正战胜他。   萧珩从书案的暗格里取出另一道,扔给陆机,冷声道:“……看了你这道,老子总算明白,陛下给我的这道旨是什么意思了。”   陆机打开一观,竟是愣住了。   “……陛下要你做北渊最大的军阀头子,以此摄政?”   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但是看到细则时,陆机一下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萧珩:“那家伙早猜到了,倘若他不在,幽河以北必将叛乱。恐怕西部,也好不到哪里去。”   “倘若头顶上一下子没了至尊,就是没了‘神’。北渊这种好战之地,底下人的心思动起来,就算是老子,单凭一个元帅身份,也不一定压得住。”   萧珩领军多年,当然明白地方大魔有哪些不太服管,只因为帝尊还在,才会听从号令。要是他不在,叛乱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陆机合上旨意卷轴,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他允许你收拢一切可握在手中的兵权,哪怕以一人之力,成为最大的军头也不要紧,魔兵顿失主心骨,你就算把他们收拢,亦无所谓。他要你稳着北渊,不能乱……”   “也就是说,新成立的‘政府’,实际上是围绕着‘北渊魔兵’建立的。”   陆机没有直说,但是摄政者昭然若揭。或许,等他修为更进一步时,就不止如此了。   “接下来,就缺将夜手里的那一道。”   三份旨意拼凑在一起,才能看出殷无极的真意。   这也是殷无极在出征前定下的计策。他不得已时牺牲掉“君王”,也是在为未来铺路吗?   陆机在谈判之前,势必要看过这三道。   “仅是如此?”萧珩轻哼一声,将虎符掷于案上,再看着孤身探营,此时正在看情报的陆机,忽然道,“我说陆相,你就这么过来了,也不带个人?”   “啊?”陆机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珩将右腿搭在膝上,翘起军靴,提醒道:“在整个北渊,君王之下第一人,非老子莫属吧?”   “是啊,怎么了吗?”陆机满脸茫然。   萧珩挑眉:“那可是魔君之位,若是北渊尊位空缺,按修为算,下一个迎接天劫的,多半是我。”   他恨铁不成钢:“陆相就没想过,仙魔和谈在即,本帅若把你扣下,陛下若是出了意外,最直接的受益者是谁?倘若有帝位坐坐,本帅凭什么不更进一步?你这聪明脑子怎么长的,就这么完全不当一回事就来了?”   陆机:“……萧重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他故意这么说,陆机并不会真的怀疑他。   萧珩见陆机和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无奈道:“放心吧,陆相,我随便说说,不扣你。谈判这种事,你去最好,我不能去。”   “我若是去了,此地无人镇守,会被偷营。”   萧珩饮了口烈酒,道,“何况,面对圣人,我若被扣下,那陛下的布置就全完了。”   他们毕竟一同创业,一同打拼,魔宫君臣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要叛的早就叛了,还用等到今日?   “元帅心里清楚,陛下此举,其实已在默认一点。”   陆机沉默片刻,道,“……若是山陵崩,北渊魔尊之位,元帅可取而代之。只不过,陛下希望帝制,不再继续了而已。”   “再说了,就算你想当魔君试试,在下也拦不住。是你,总比其他人好点。”   “哼,幼稚,当初难怪被程潇耍的团团转。”   萧珩嗤笑,“殷无极那家伙,天天想把锅甩给老子,帝位是个多大的烫手山芋,他之后的那一任,谁能干得好?老子可不想接。”   “既然圣人将他关入九幽,就说明陛下没事。你快想想,怎么去把陛下弄回来,至少不能呆在那个鬼地方……”   “想想办法,不能感情用事,不能……”   陆机双手交叉,嘴里不断重复,似乎在说服自己,“陛下都已经安排到如此地步,我们不能毁了他的计策……可是……”   烛光如豆,夤夜里,萧珩提起长枪,擦拭,沉声道:“是啊,不能感情用事。”   “……你想干什么?”陆机看他披甲,问道。   “先不论那三道旨意。陛下被囚九幽,臣子该做什么?”萧珩反问。   陆机:“自是想方设法营救。”   “若是照着旨意做,直接放弃陛下,固然是遵循命令。但是,这算什么兄弟?”   萧珩将肩甲戴上,坐在幽幽的烛光里,如鹰隼的眼神,此时正如利剑,直视前方。   “把猫儿叫回来,我有个计划。”他慢慢笑了,道,“陆相,要不要配合一下?”   *   仙魔和谈之时,陆机带领魔宫使团,前往与圣人谈判之地。   名义上是谈判,实际上,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陆机直面圣人谢衍,那股完全凌驾他的气场,孤高难以接近。   陆机根本没把仙魔大战停战事宜放在第一位,而是率先发问:“圣人如何才能将陛下还给我们?”   他紧紧盯着谢衍的一举一动,单刀直入道。   谢衍似在神游天外,此时听闻,没有直接开条件,而是轻轻一顿:“还?”   “何须用‘还’字?”   陆机不明所以,却不敢小视谢衍的每一句话,谨慎地道:“陛下一手缔造魔宫,为北渊之主。我等北渊子民,蒙受陛下恩泽,自然要舍命向君讨还。”   谢衍笑了一声,没答。   囚禁帝尊一事,是由圣人主导,他根本就没让任何人插手,自然此时也没人反对他。   陆机背部汗津津的,脑子在飞快转动。   圣人不急于提出条件,反而格外在意字眼,这是为了什么……   没等他想出下文,谢衍将茶盏一转,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本就是吾借给北渊的。”   “本就是我的东西,尔等,竟还向我讨还?”   陆机此行已经将魔宫库房捋了一遍,金钱,矿场,资源,皆都写入册子。为了赎回陛下,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甚至都做好了圣人漫天要价的准备。只要能谈,什么都能商量。   可万万没想到,圣人一句条件也没有开,一句话,就把他打落地狱。   什么谈判,什么交易,从来都不成立。   谢衍既擒获猎物,就没打算过放他走。   陆机翻着准备好的册子,强行定了定神,道:“圣人是不是太霸道了?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赎回君王,灵石,或是矿脉?……或者是地盘,我们会撤出东洲,如果不够,还可以再谈。”   陆机抗住的可是非同一般的压力。   圣人的视线平静如海,但他总有种被深渊凝视之感。   “原来如此。”   忽然间,白衣圣人的神色微微变化,径直站起身,随手唤出山海剑。   “圣人!”这是他两侧的同道修士,发出惊呼。   谢衍的声音温和,眼睫掀起时,黑眸泛出冷铁似的光晕:“陆相原来是诱饵。”   “九幽之外,有不速之客到了。”他望向远处,似乎从不详的风中,预感到什么。   随着他话音刚落,仙门众人纷纷拔剑,对准了对面的魔宫丞相。   即使被无数剑指着,陆机还从容坐在原地,半晌后,他轻叹一声:“还是被圣人发现了。”   “倘若真的能通过谈判换回陛下,我们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在圣人的领地里下手夺人。”   陆机似乎也不欲掩藏,他青袍广袖,正襟危坐着,取出袖中藏着的春秋判。   他道:“陛下早就令我们放弃君王,是臣子违背君命,万死难辞。”   “今日就算在此处血溅五步,在下也得试着,拦一拦圣人了。” 第520章 夺回之战   陆机放出话来, 心里当然是怕的。   无他,面对圣人谢衍, 陆相这点子修为还不够大放厥词。何况他还喊出“血溅五步”来,现在还能正常喘气,当然是因为他是魔宫使臣。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嘛。   圣人向来是讲规矩的。   “圣人,就算全速前进,赶到九幽也要一日脚程。倘若被绊住,时间或许更久。”   陆机心道,能拖多久拖多久,就算不够也没辙。他是文臣呐!萧珩和将夜理应对他没什么期待吧。   他旋即起身, 握着春秋判,作揖, “某虽不才, 愿意领教圣人高招。”实则严阵以待。   “陆相言重了。”谢衍却并未持剑, 上下打量了一番面目毅然, 已有决死之意的青袍书生。   他倒是不急, 九幽之外笼罩红尘卷的结界, 没那么容易打破。   谢衍话锋一转, “魔宫派陆相来拦我, 难道是朝中无人可用,才教文臣血溅?”隐有离间之意。   陆机:“自然也是想过与圣人谈谈条件, 倘若能达成协议, 自然不必动武。”   “圣人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显然是没得谈,在下尝试装傻纠缠,您又立即察觉九幽有异, 堵死了所有的路。”   青袍书生文质彬彬,向他行礼,无奈道:“倾国之财,您不要。三寸不烂之舌,百无一用。怎样争取时间?在下思前想后,如今只好靠文臣的血肉之躯,去撞圣人的山海剑了。”   谢衍苍白指尖在剑柄上轻点,似在沉吟。   陆机见他神情幽微莫测,看着冷静,出言却激昂:“在下好歹也有些手段,虽然拖不了圣人多久,但胜在骨头硬,多撞几回,虽然无法钝了山海剑的锋刃,但是,拼尽全力溅您一身血,还是能做得到的。”   别崖的这群臣子,看似不识时务,鲁莽激进,但是一腔忠君护主之心,倒是难得。   这副玉石俱焚的做派,八成是别崖带的。   整个魔宫,就数他最激烈,底下人怎么能学好。   “魔宫从上到下,皆是这般。”谢衍摇了摇头,无奈道,“动辄就要血溅五步,是坏习惯,不许和他学。”   似乎因为陆机所言,圣人的言语出奇的温和。   他们赌的本就是谢衍不会轻易斩杀魔宫使臣,这个与圣人周旋的角色,要有三寸不烂之舌,非陆机莫属。   当然,也最危险。   陆机没想到,原本还居高临下的圣人,似乎洞悉他的心思,言谈间却多了几分古怪的教诲之意。   谢衍随手一压,教身侧仙修收起剑,慢条斯理道:“陆相是要拖延时间?是认为我一日之内赶不到九幽,才想办法拖着我交谈,延缓我离开此地。”   陆机一默,谨慎道:“就算缩地成寸,也不至于……”   话还未说完,陆机却见一只手掌向他压来。   看似是慢动作,但他五指如山,如雷霆万钧,泰山压顶,在他瞳孔中扩散着。避无可避。   陆机想要打开春秋判,却只觉圣人拽住他衣领的动作,甚至先于他脑子分析的速度。一瞬而已。   发生什么了?这到底是快还是慢?刚才的时间正确吗?他顿时汗出如浆。   “陆相——”   魔宫其余使臣,此时来赴约,皆是魔兵中的敢死队。   此时见到陆相只在一招内就落入圣人之手,根本不顾是否会与仙门彻底撕破脸,纷纷拔出兵器,与周围持剑仙修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都放下武器,仙魔和谈,中立地带,谁也不准杀人。”谢衍语气温和淡雅,谁也不敢忽视。   “死了人,坏了仙魔和谈,罪责,赔命也过不去。”   圣人拎着他的后领,微笑着俯瞰他,勾起唇角,道:“能不能阻拦得了我,陆相随我去一趟九幽,不就明白了吗?”   “有些事情,得亲眼见证,才知道绝无可能。”   去九幽?怎么去?陆机懵了一下。   他想过有实力差距,却没想过会这样绝望。刚一照面,他的春秋判还没读条呢,就被圣人擒下,他还这般从容写意。   身体和意志的联系都被短暂切断,被操控的滋味实在难熬。   “陆相!”使臣们纷纷急切,似要扑上去。   “控制住他们,待我回来。”谢衍瞥了一眼,淡淡吩咐,“我带着陆相离开片刻。放心,吾不斩来使。”   “是。”   说罢,谢衍拎着山海剑,白袍凌风,旋腕一转,似是割开无尽的虚空。   空间和时间在剑下模糊了。   陆机眼睁睁地看着谢衍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如同对折宣纸,进行简单折叠。   他再提着失去身体控制权的他,转身,踏入那条被折叠的空间通道。   谢衍的声音清淡,道:“怎么去?就这么去。”   *   虽然经历极其荒谬,但九幽外的狂风,还是公平地吹在了半跪在地裂之前的陆机身上。   “这就,到九幽了?”陆机的青袍飘荡着,好似随时会被狂风刮倒。但他似乎还处于梦幻之中。   圣人这一手,简直神乎其技,教他三观都碎了一地。   折叠空间,这种事情,古往今来的记载里,这都是无可争议的神之领域,人根本做不到!   还是说,圣人早就不是人,已经半步踏天了?   谢衍在地裂前负手而立,结界好端端地矗立在九幽之外,即使被猛烈攻击了好一阵,也连个裂缝都未产生。   他的掌中握着半卷红尘。维持九幽的,亦有半卷。   “感觉如何,可有希望劫狱?”   并非是他们想象中的震怒或是不快,此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圣人谢衍,情绪实在是太平静了。   甚至还这样和颜悦色地搭话,完全不像是敌人。当然,更不是朋友。   谢衍微微侧头,甚至负手,温和地问一侧持枪戒备的魔宫元帅,“估算一下,给萧元帅多久的时间,能有把握打破这个结界。”   萧珩用朱色的披风,擦了把流到下颌处的冷汗,身体紧绷如豹,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本以为,多少会有条缝。”   世上看似完美的结界,就算一时半会想不到解法,也多半能大力出奇迹。萧珩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在开始攻击前,已经谨慎地研究了好久这个结界。他的结论是:天衣无缝。   “不教你等试上一试,确实不会死心。”   谢衍拂过衣衫,玉冠高束,持剑踏过清风与明日,走到九幽的地裂前,再想要转身。   电光火石之间,他抬起剑,看也不看,准确格挡住从无形的雾气中袭来的刺客。   如雾如电,力破千钧的一击,足以让神佛陨落。   但他面对的是圣人谢衍,他的无解,绝非神佛可比。   长剑与短刃,金铁交织声。   刺客银灰色的眸,毫无感情,本如无情的杀戮机器。可是他面对的圣人,黑眸更是深不见底。   “气息隐藏的很好,没有丝毫破绽,完美的一刺。”   谢衍谈笑着评价,不像是与三人对敌,反倒像是切磋,处处都是圣人君子的气度。   他指如拈花枝,曲起,一弹,余波就如同涟漪散入周围的空间之中,天地万物,无所遁形。   “不愧是魔宫刺客将夜,名不虚传,别崖看人果然准。”他的重点,主要在最后夸徒弟的那句。   谢衍没有说,他轻而易举地挡住了这完美的一刺,又是何等神鬼莫测的水准。   “小猫儿,回来。”萧珩对危机的敏感度极强。   九幽之外渺无人烟,唯有荒芜。长风破荒原,谢衍再挥开儒袍广袖时,振衣,甚至带上几分灵气。   将夜危机感顿时拉满,向后倾身,躲开他的借力打力,再一个滑步,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十步之远。   “啧。”将夜撇头,似乎在不快。刚才那个背对的机会太好,换做旁人,早就得手了。   一次不中,他的身影似乎再度半隐入雾中。   谢衍忽然道:“别崖给自己安排的刽子手,还有你?”   将夜的身体一僵。他向来沉默寡言,此时拉下兜帽,只是轻颔首,道:“嗯。”   谢衍一顿,神情更难辨了些。   这一过招的功夫,陆机身体终于能活动,谨慎地移到萧珩身侧,对着萧珩横来的一眼,忙道:   “圣人是折叠空间来的,比我们猜的更离谱。还有,无论我开什么条件,他根本就不上套啊!”   他心有余悸:“再说,在下是文臣,面对圣人拖延不了多少时间,那是正常的吧。”   萧珩打量着他,见他虽弱不经风的,但没有缺胳膊少腿,释然道:“得,活着就行,不然见到陛下,说他丞相没了,老子怎么交差……”   陆机恼了:“真不是人话。”   萧珩身着铠甲,此时转身面对圣人,一挺枪,红缨扬扬,身形修长高大,真是萧疏朗阔的模样。   他习惯性地和陆机拌嘴,嘴上怼他:“咋了,你和陛下参我去?……内部的矛盾先缓一缓,咱先把陛下救出来。”   他说着漫不经心的话,此时余光全在打量着一人一剑站在九幽之外,看似安静着神游天外的圣人。   圣人抚摸剑穗,低眉垂目时,格外淡漠慈悲。他仅仅是立在九幽之前,却像是越不过的天堑。   他忽然道:“这就是你们的答案,即使牺牲至关重要的利益,也不肯放弃救回别崖?”   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看透圣人的心思,萧珩在遮掩目的和直言之中,没做太多犹豫,直接道:“对。”   “陛下是北渊的启明星,没有陛下,就没有北渊的今日。我等若是万死能换回陛下,那就万死。”   陆机道:“我亦然。”   “……知恩图报,也还值得称道。”谢衍的目光如惊鸿掠水,轻轻扫过,又莫名其妙说了一句。   不知他在评价什么。   “倘若……”   萧珩拉满了警戒。他若不是知道一圣一尊之间那个惊天秘密,也不敢让陆机去拖延时间,自己和将夜尝试营救。   这种看似胆大包天的计划,实际上,赌的就是圣人的意愿。   他很清楚地知道,殷无极的心魔已经时日无多。   死在与圣人的终极一战,既是他心之所向的归宿,也是他不得不奔赴的结局。   无论如何,总比被心魔侵蚀,变得面目全非更体面。   圣人不杀他,反而将他囚禁。这是或许意味着,陛下的心魔还有回旋余地?   如果这世界上,有人能救回陛下,大概只会是圣人。   “圣人,问个事。”萧珩枪尖指地,凝声问道。   “此地除却我等,再无旁人。萧某斗胆请圣人直言:陛下现在到底如何,是死,还是活?”   “都到了和谈的份上,陛下的安危,我们身为北渊臣属,应当知晓吧?”   “真想知道?”   谢衍将吹拂的发撩到背后,他孤身一人,白衣潇潇,如松竹寒枝,却挡在三人面前。   他抖落剑上的清光,正如拂去日月的一滴泪痕。   “先让吾,看看尔等有没有资格。” 第521章 将他豢养   永夜无昼。殷无极睡了又醒, 始终沉浮在梦境里。直到寂寞的九幽再度响起脚步声。   “别崖醒了?”谢衍走近,深处的牢狱似被光明照耀。再看去, 原是他身上白衣,灵光莹润,正是动过手的表现。   殷无极醒了,也懒得理他,沉默装睡。   从刚开始意识到处境的崩溃,到现在的无言抵抗,殷无极的头脑明显冷静了很多,九幽幽静,更方便他思考如今的局势。   面对这位师尊, 他也不再动辄试图寻死,只是晃动身上的锁链, 发出不明所以的叮当声。   “不理为师?”白衣圣人抬手一遮, 挡着风点灯。他微低头, 两鬓垂下一缕鸦羽似的发丝。   橘红色的火焰, 影影幢幢, 照出他苍白清雅的容颜。处处像雪, 唯有一点唇色朱红。   “我有一件, 你一定关心的事。”谢衍勾起唇, 在灯影中有些难言的幽深鬼魅。   “有人来劫狱了,就在九幽之外。”   殷无极身体猛然一震, 垂落的双腿晃荡, 衣摆覆盖的冷白色皮肤上, 魔纹还未褪去,此时猛然抬头,更加绮丽几分。   谢衍将山海剑随意放在一侧桌上, 还未重新裹上封印,殷无极能够看见剑上染着斑斑血痕。   “说下去。”殷无极动了动,脚腕处的锁链又响起。这样悦耳的声音,却昭示着被囚禁。   真是个被亮晶晶的链子拴着的笼中鸟。   “来者是谁?”   谢衍照例检查过束缚他的锁链,再俯身,检查过他脚腕。似乎因为挣扎,他的四肢皆有玄铁磨出的红痕,又因为被限制魔气,徘徊在崩溃边缘,此时还未恢复。   “很重要吗?”谢衍用灵气帮他治愈伤痕,温言细语,“我离开数日,也不见别崖有这般关切。”   殷无极恼了,既是谢衍说有人劫狱,他此时又带着染血的剑身在九幽,他又不傻,还需要关切他什么?   “本座关切,圣人就会据实以告?”殷无极声音暗哑,赤眸一敛,冰冷道:“还是说,圣人以此威胁本座?”   殷无极声音激烈,思维却冷静,不断在心里演练着如何与他周旋:   “要本座对你曲意逢迎,说些动听的言辞;还是干脆打断骨头,跪下,向你摇尾乞怜?”   “怎么会,为师疼别崖的,不折辱你。”谢衍漫声说罢,似乎要捋一捋他垂落如烟墨的长发。   殷无极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他全身都是锋利的刺,刺伤谢衍,也割伤自己。可是沦为阶下囚,他再傲的骨,也会被谢衍用温水煎熬。   光是想起谢衍激烈的手段,他的身体都应激,开始反射地发抖了。   “说的好听,圣人做下的这些事,难道不算折辱?”   谢衍却不在意,俯瞰着他的眼,看似随口说道:“那个孩子,我闻名许久,却还是第一次瞧见。果真像只猫儿,刺杀的手段灵巧的很……真是时光如梭,故人留下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   此时在九幽下,哪怕谢衍温和地说些寻常事,听在殷无极耳中,却像是惊悚的威胁。   谢衍将衣袖撩起,腾出手,对着光源拆殷无极身上的绷带。   殷无极胸口处血肉模糊的伤口好了许多,谢衍用药水擦拭边缘,偶有触碰到他新长出的嫩肉,引起他一阵轻颤。   他似是娓娓道来,与他闲谈:“刺客……真是意外。别崖,你居然在身边放这么危险的小家伙,是顾忌心魔,为了给自己再加一道锁吗?真是可惜,他选了我做刺杀对象……”   “谢、云、霁!”殷无极瞳孔猛然缩小,挣动铁链,似乎要推开他的照顾,转身破狱而出,“你做了什么?”   “别躲。”谢衍声音平淡,却是命令。“想问出情报,就别抵抗我。”   殷无极僵住,身体的反应慢慢减弱,继而被谢衍揽入怀中。   谢衍捧着他的脸,指尖一寸寸摸过他的后颈,导入纯白的灵流,如同隔着肌骨抚摸经脉,确认他被侵蚀的程度。   灵流灌入经脉时,他很是不适,有种被隔着皮囊触碰内脏的异物感。   可他们毕竟双修多年,他的身体很快就背叛了意识,好似被温柔的灵流浸泡,连骨头都化在里面。   谢衍安抚应激的他,捋他的凤凰儿暗淡的羽毛,教缠着锁链的徒弟在怀中找到安全地带,他轻声安抚道:“乖,听话。别崖……”   魔君的脖颈紧绷许久,最终放松,将身体置于他的掌控下。   “你没杀他吧?”殷无极细细颤抖着瞳孔,望着忽明忽暗的灯下,圣人如雪的侧颜,莫名有些脆弱。   谢衍对他提了将夜,两人都是顶级修真者,其中蕴含的拿捏威胁,谁听不懂?   他忍不住攥紧了师尊的衣袖,指尖紧绷泛白:“将夜违背了我的命令,我没有叫他来……你放他走,行不行,你放他走,我答应过……等到我该做的事情做完,我会放他离开。”   “仙魔大战的罪责,都是本座下的命令,本座一力承担,圣人何必追究魔宫……”   “真是天真。”   谢衍却打断了他的话,“天行君死后,他屠了数十个仙门,才遁入北渊。我过去不发难,除却故人之托,更多是看别崖的面子。”   他温文尔雅:“区区几个倒行逆施的仙门,有的是机会整治,不至于教我与别崖生隙。”   殷无极:“这竟是圣人的言辞?”   “不服管,我也就遂了他们的意愿,不管而已。”谢衍淡淡道,“圣人又不是手眼通天,什么都能料到。修仙大道,还是自己对自己负责,找我作甚么。”   “在仙魔大战的时机复仇,的确是个好时机。”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   谢衍的隐含之意,殷无极听懂了:他随时有资格旧事重提,全看殷无极要用什么换。   “除此之外,你那元帅,亦在九幽外,试图打开结界,把你救回去。”谢衍观他面色不佳,又道。   “也在?”殷无极咬着下唇,又气又急,差点没吐出一口血。“一个两个,都违背旨意……”   “我替你磨砺了一番,你的臣子还算忠诚,值得托付。”谢衍道。   磨砺一番?   殷无极心里各种猜测冒出来,神情着实精彩。   谢衍放松锁链,不拘着他的行动。殷无极急着知道情况,难得乖乖的被师尊抹药,也没有亮爪子,四处挠来挠去。   “抬手。”   他依言抬起手,被谢衍捉着手腕,在那一圈镣铐的痕迹处抹药,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被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恍惚有种被师尊捧在心上的错觉。   “魔宫使臣是陆机,抱着决死之意与我谈判,将我绊住。萧珩和陆机两人,则暗度陈仓,在九幽外试图破坏我的结界。”   谢衍道:“当然,没有成功。”   “九幽这结界,本座都难说能不能破开,何况他们。”   殷无极看向遥不可及的深渊之上,没有丝毫天光,也有些意兴阑珊。   他又被禁魔气,身陷囹圄,谢衍用红尘卷布下的结界若是不消失,他的确出不去。   被谢衍这么吊着命,他不死不活的,实在难熬。   谢衍白衣萧疏,让乖乖的小兽靠在他的肩上,好像在替他剪爪子,用灵气一点点抚平他指尖留下的伤。那是他试图徒手拆开玄铁时留下的淤青和血痂。   “三人确有死志,一心要向我讨还你。”   谢衍对此说的模糊,“……与我交手之后,他们意识到讨回绝无可能,确认了你还活着的消息,就离开了。”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道:“这句话里,有几成是真?”   谢衍倒是坦然:“春秋笔法。”   “也罢,离开就好。”   殷无极并不觉得谢衍会说假话,他骄傲至极,压根懒得编,只是会隐去特定的信息而已。   他嗤笑一声,反手把谢衍按在石壁上。   幽暗之中,唯有他的绮貌莹莹,赤瞳如血,“本座又不是小孩,圣人说什么谎,都会当真。”   谢衍也不恼,目视着这片笼下的阴影。由着殷无极俯身,泄愤似的咬他的嘴唇,把他咬出血来。   比起吻,更像是报复。   越是残酷越无助,他从殷无极颤抖的脊骨中,感知出他的惶惑与无助。   “别崖,你永远可以依靠我。”谢衍明知他心中有恨,却将其当做温柔的爱,将他无微不至地豢养。   ……   九幽之外,萧珩半跪于地,挺枪挡住他身后已经力竭的陆机。   将夜的背如同拉满的弓弦,双手持刀。可他的冷汗也浸透了银发,光芒耀眼,显得他银灰色的眼眸更加透明。   “越不过啊……”萧珩叹息。   “圣人谢衍,五洲十三岛,这最令人绝望的巅峰。”   风烟散尽,白衣圣人屹立,维持着持剑的姿态,寸步未动。   在他背后,九幽结界流转着温润的光,此时隐隐有金色的古老文字浮现。   “还算不错,忠心可嘉,不愧是别崖交托北渊的臣子。”   山海剑被他握在掌中,无言的剑锋,预示着师父的真意。   “走吧。”谢衍转过身,负手,“我就当没发生这回事。今日之后,仙魔和谈随时可以继续举行,不要教他失望。”   萧珩顶着灵流的狂风站起来,长枪抵着地面,勉强维持着不在这压迫中跪倒。   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白衣墨发的背影,沉声道:“留步,圣人,陛下可还有救?”   他最想问的就是这个。倘若他们把陛下托付给圣人,他早已燃尽的生命,可还有回旋余地。   谢衍转身,回眸一顾,笑了,“有朝一日……”   “你等或许,还会与他相见。” 第522章 渡魔真意   当谢衍带着陆机, 再度踏过折叠的空间通道,重新回到仙魔的谈判场上时, 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文人史笔,本该是傲骨铮铮。但他久久伏案,沉默地浏览过圣人给出的停战文书,条条刺痛他的眼。   仙门占尽优势,陛下沦为阶下囚,他当然不会期望圣人给出一份公正的停战条约。   不知为何,比起方才要血溅五步的激进,陆机此时像是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妄言了。   谢衍也不急躁, 等着他的发问。   “将迄今为止的土地还回,既然商议停战, 北渊目的也已达到, 这点我等没有立场反对。”   陆机声音沙哑, 无奈苦笑, “圣人挟陛下威慑北渊之意, 尽露纸上。”   他清楚得很, 这是一份教北渊称臣的停战协议。   仙门无意北渊的领土, 这点比他想象中要好不少。可在此次大战中损伤无数, 他们势必要从北渊身上索取回来,要求大笔灵石赔偿, 也是意料之中。   实际上, 殷无极在出征前就和他秘密商议过,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结局。   他若是胜了,自然不必做出任何妥协。但对谢衍来说,败亦是死, 生死战场,不存在点到为止的可能性。   不过,殷无极也不确定完全释放出心魔力量时,自己到底能与谢衍战到哪种程度,但想来,全身而退的希望非常渺茫。   若是一圣一尊两败俱伤,届时,仙门有二圣不能再战,仙门必定寻求议和,这样局势就对他们有利了。   倘若君王战死沙场,魔兵会由萧珩带领,不再恋战,立即退兵,仙门也未必会有决心攻取纵深极长的北渊洲,他们还有厉兵秣马,蛰伏暗藏,等待下一任至尊诞生的机会。   这一战中,殷无极把自己当做筹码,或许说,是弃子。   这般谋划,他是知道自己催动心魔,必定时日无多,于是在战场上把自己当做兵器来使用,在他彻底损坏之前,多少要限制住圣人谢衍,甚至最坏的情况,同归于尽。   如此筹谋,既是以小博大,亦是在实质上要求魔宫群臣放弃他,另谋明主。   殷无极的计划很好,却着重利益成败,错算了人心。无论是圣人的,还是北渊的。   对于战争谈判,最糟的情况莫过于此,君王被俘,却未死。   圣人亲手锁死北渊尊位,殷无极死不了,也不得自由,诞生下一任魔尊的机会短期内彻底断送了。   成王败寇,面对圣人,北渊难求全身而退。   “圣人提出的协议,每一条,在下都觉得签下去,就是在出卖北渊利益,向仙门称臣。”   陆机苦笑着,手中执着的毛笔迟迟落不下去,纸上晕染滴落的墨点,既是君王血,也是臣子泪。   “可是……”   至少陛下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为臣多年,陆机得知陛下未死时,想到的并非是此时极糟的现状,而是暗自庆幸。   无他,魔道帝尊殷无极对于北渊来说,等同精神图腾。   他太重要,无人可企及。   “倘若今日,在下代表魔宫签了这个名,回到北渊,怕是要遭到万千唾骂。”   陆机苦笑,“届时,在下怕不是就要自裁谢罪了。”   君王的性命和北渊的利益皆在笔下,换做谁人在陆相这个位置,此时都会进退维谷。   谢衍知他还有下文,不动声色,轻轻揭开一页纸,上面赫然写着:“租借交界处甚至北渊南部若干矿场,租期不定”。   这无疑是在变相地用资源抵战争赔款。此外,还有许多对战败一方的约束,预料之中的苛刻。   万幸,他除却要求北渊吐出占据的仙门地域外,并没有额外的领土诉求。毕竟北渊土地不适宜仙修生存,拿来无用,成本也极高。   谢衍轻轻敲击桌面,“仙魔若要和谈,势必要有一方退让。如今之局势,这个退让者,不会是仙门。”   他仅是陈述现状,甚至谈不上是威胁。陆机却觉得有沉沉的泰山石压在脊背处,迫他摧折屈膝。   陆机显然在犹疑,道:“……可是,若我之决定,间接害死了陛下,更是千古罪人。”   在九幽外的那场夺回冲突里,他们三人将“北渊不能失去陛下”的态度暴露无遗。   不得不试,哪怕无用,但他也确实在此时的心理拉扯里陷入被动。   圣人握着陛下的性命,有的是方法拿捏他们。   君王被俘,对一道而言,是多大的耻辱。   对于胜者为王的魔修来说,败即是死,魔尊败了,被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成威胁。   但魔君殷无极不然。   陆机临行时,车驾离开九重天帝京,却被魔民堵在城门处。   游行的魔民往他的车上扔菜叶和石块,一句句地质问,斥责他们维护陛下不力,害陛下身陷囹圄,如何配做臣子。   他们说:“听说九幽之下很冷,仙门会不会折磨陛下?”   “我们能不能给陛下添点衣服?送的到吗?”   陆机撩起帘子,魔兵固然极力维持秩序,他却看见一张张蕴含着愤怒和悲痛的脸。他们也不知道该恨谁。   “带不回陛下,谁也不能做我们的君王,我会盯着你们,谁夺了魔君的位置,谁就是害陛下的罪人!罪人!”   “如果主张放弃陛下,魔宫使团就没必要再回来了——”   前不久,萧珩教他跟随圣人返回谈判时,神情复杂,却说:“去吧,赌一个未来。”   陆机当时不明白,萧珩究竟叫他赌什么。   谢衍也不说话,只是旁观他的神色变化。   陆机的精神紧绷到极限,实在签不下去。他也无意逼迫他承担全部压力。   他今日敢落笔,魔宫内部若是意见不一致,签下的也是废纸一张。无甚用处。   就算签了,魔宫腰杆子硬起来时,也是想撕毁就撕毁。谢衍要的也就是时下的收场,没指望能持续到天长地久。   圣人随即抛出另一个话头,温和道:“北渊的复仇,如今已尘埃落定。仙门叛徒已然伏诛于帝尊剑下,余党多半丧于刺客将夜之手。其家眷门徒,吾会将其放逐海外,永不得归仙门。”   这是定性。   甚至还在变相说:仙门将其除名,不再庇护其家族姓氏,如要寻仇,亦可随意,仙门不会干涉。   谢衍是胜利者,本可以不这么做,但这是对北渊复仇诉求的回答,一码归一码。   他意图将叛徒与仙门本身割裂开,保持仙门在道统上的正义性,激浊扬清,避免仙门内部思想混乱乃至走向分裂。   与此同时,他既承认北渊复仇初衷的合理性,亦合理回应了这部分要求,展现出旁人不会有的公正态度。   陆机苦笑,圣人并不会一味逼迫,而是在关键的时刻,抛出他难以拒绝的钩子。   他摇了摇头,“圣人啊,打一鞭子,再给一颗甜枣,您这手段……真是绝。”   “绝吗?凡事恰恰不能绝人之路。”谢衍连用两个“绝”字,意思却不同。   他语气和缓,“帝尊寻求公道,实行复仇的初衷合理,并不代表诉诸战争、波及生灵的结果,不需要有人承担责任。”   他莞尔,话语藏着机锋,“不过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吗?   陆机慢慢品出了些许圣人的态度,明知入套,却只能苦笑,“这就是圣人最终的态度?”   谢衍意味深长地道:“疮口溃烂,自然要割去腐肉,清理余毒,肃清内部,才能还仙门一个正大光明,不是吗?”   “圣人这样扣着陛下,始终名不正、言不顺。”陆机徘徊片刻,终究搁下笔。他心里有了隐约的猜想,转而试探他的态度。   谢衍却反问他:“怎么就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是至尊,囚禁一名至尊,此无先例啊。”陆机道。   “从仙门的规矩来说,于情于理,圣人都不该扣着陛下不放。”   “看来陆相对仙门的规矩颇有研究。”他淡淡笑道,“确此无先例,但我这么做了,亦有白纸黑字可依。”   谢衍向他提起战前的一道协议,“当初签下君子协议的,是我与陛下。”   他将那一纸文书取出,在陆机面前摊开。   “看这一条,不杀俘虏。这是君子之约,所以我不杀帝尊,也是遵循规矩。”   谢衍有的是办法在规矩之内办事,却教人无从指摘:“但仙门在北渊的俘虏中,并无与帝尊地位与实力相当者,既然无从换,自然由仙门代为扣押。当然,吾会遵循约定,善待俘虏的。”   “这……”陆机翻看白纸黑字,哑口无言。   他当初跟随陛下来时,本以为这条双方保持克制,不可滥杀的约定,不过是前期降火的措施,在战争后期只会是一张废纸。   他却完全没想过,圣人当时就算计好了,在这等着他们呢。   “何况,仙魔大战的因果要有人承担。死去的仙门叛徒,承担主责,已经多数身死。而主导这场战争的魔君殷无极,亦逃不过他那份因果。”   “如今身陷九幽,亦是赎清因果。”   “我不杀帝尊,是为履约。不放帝尊,亦是为渡魔。”   谢衍淡淡笑道,“陆相,道理我都讲透,你可清楚了?”   *   “圣人提出什么条件?你签了吗?”   “……”   萧珩还把控着目前为止的领地,此时仙门无动作,出征的魔兵也进退维谷,皆在等陆机给他们消息。   陆机青衫湿透,圣人威压太可怕,即使离开谈判场,他也心有余悸:“没签,谈好了再议。要是我顶不住,代表魔宫签了名,少说得被骂一千年。”   将夜出现在灯影之后,擦拭雪亮的兵刃,冷凝道:“实在不行,我再去九幽冒一次险,总不能让他真的陷在仙门大狱里……”   陆机瘫坐在太师椅上,勉强喘匀呼吸,长长叹了口气:“不、不必了。我们接下来,重点还是在具体条约上,尽力减小这次战败对北渊的实际影响。但是仙魔大战了结后,北渊得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艰难日子……帝位空悬,说不定,还会有分裂之险。”   “真是的,面对一次圣人,少说得折二百年的寿……”   “空悬?不保他的性命?”将夜皱眉。   陆机犹豫片刻,“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觉得,圣人大概不会杀陛下。”   “哦?愿闻其详。”萧珩凑过来,“陆相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你有什么道理,说说看。”   “在最后,圣人说了两个字。”陆机顿了顿,缓缓道,“渡魔。”   “我问你们,若是存心想杀一个人,会一心想要渡他吗?”   萧珩罕见地沉默了一刻,“不会。”   陆机:“我斗胆猜想,前面那些条件或是刻意为难,皆是烟雾弹,或是对世人的说辞。”   “唯有这二字,‘渡魔’,这、才是圣人隐藏在水面下的真意。”   *   九幽之下。   殷无极此时正倚着石壁打盹。听见脚步声来到身侧,他也懒得好言相对。   “圣人又有什么事?难道是谈判结束了?”   近期魔宫大抵是在与仙门谈判,殷无极虽身陷囹圄,也大抵猜到,君王被俘就是最大的筹码,恐怕结果不会很好。   他未死,却也无用,等同锁死北渊尊位。   谢衍不让他死。他就不能交出头颅,换个一了百了。   在九幽下拘禁,就是要他活着赎清仙魔大战的因果。   光是想到这一点,殷无极活着的意愿都没有,却被谢衍剥夺魔气,拘束身体,囚于九幽,实在痛苦难当。   从师徒爱侣,到死生仇雠,真是荒唐,处处都荒唐。他都要笑出声了。   这几日,殷无极表面的伤口愈合了不少,也知道有谢衍吊着命,再怎么折腾也死不掉,也暂时放弃了自残,专心等待仙魔大战的善后结果。   谢衍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厚实的寒衣,玄色大氅,镶着一圈绒绒的黑狐皮,看着就温暖。   “圣人真是多此一举。”殷无极扫了一眼。   他最近情绪激烈不定,此时赤眸冷凝,不乏讥讽,“若是怜我会冷,又如何会把我关在九幽下?少假惺惺了。”   “这是陆相交予我的,是你的子民,怕他们的陛下在九幽底下会冷,特意准备的寒衣。”   “……”   殷无极无言片刻,瞳孔开始轻轻摇晃,好似有烛火在其中跳动,又迅速熄灭成灰烬。   “……给我的吗?一介战败者,仙魔大战的罪人?”   “时至今日,值得吗?”他的眼眸迷蒙,似乎在问谢衍,又在问听不见的旁人。   谢衍俯身,用温暖的大氅包裹他满是伤痕的身体,轻轻叹了口气,道:“帝尊待北渊臣民如何,谁不知晓?如此,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第523章 熬鹰驯兽   殷无极将冰冷的身体裹在北渊送来的寒衣里, 似是蜷缩冬眠的小动物,久久未动。   前些日子, 他精神状态近乎癫狂,自毁倾向也尤其严重。   谢衍要为他披衣,他不肯,反而冷笑连连,直接弃入燃烧的炉火中;   但凡谢衍松开锁链片刻,让他放风,他就能把自己弄的伤上加伤,还不知错。   种种都和圣人对着干,折磨自己, 也折磨他,就不听话。   圣人的立场,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他出去。他理解这, 如此疯癫, 不过是想逼他杀了自己而已。   唯一相对乖巧的时候, 也是谢衍以仙魔战后谈判结果引诱他, 他才能消停片刻, 被师尊抱在怀里疗愈伤口。   当然, 气的狠了, 免不了咬圣人几口。   “冷吗?”谢衍曲指一弹,让炉火烧的更旺些, 再拢了拢殷无极脖颈边的一圈黑狐毛皮。   “不冷。”殷无极的声音很轻, 缩在大氅里, 苍白的容颜被狐皮围了一圈,莫名招人怜。   他在九幽这么久了,满腔愤懑, 有点气力全都用来与圣人斗,逼他杀自己,着实疯得很。   此时,他第一次察觉到,他原来有这么痛,这么冷。   “谢云霁。”殷无极忽的叫了一声,他垂下头,鬓发凌乱散在大氅上,眸光无意识地瞧着作响的炭火,“我是不是不该,就这么轻易死了?”   谢衍的身影,原本藏在几步之外漆夜中。   此时,他终于走近,清如雪霁的容颜从幽暗中透出,鬓边长发垂落襟怀之前,低眉时,尽是圣人慈悲。   “怎么忽然想通了?”他触碰帝尊稠艳的脸庞,明明是如火的魔,此时却冷的像一块冰。   殷无极瘦削的右手伸出大氅,指尖似要嵌入他的手臂,如此紧攥着浮木。   用力时,他紧绷的手背隐约残留魔纹,攀附肌骨,汲取着生命。   谢衍反手覆上,握住他的腕,“别崖。”   “我根本解脱不了。”殷无极看向九幽的黑暗,原本是疯癫的眼睛,死志已决,此时却多了一分生的痛苦。   他不敢沉沉睡去,因果早已依附梦境。他时不时还会想起启明城残破的尸体,满是血色的灵山仙门,和江心公平地沉没的仙与魔。   “……仙魔大战的罪孽,仅我一死,根本赎不清。我若是求死,反倒是提前从痛苦中解脱,一了百了了。难道你们也清楚,我是在妄图躲避这一切……”   “谢云霁,因我而死的仙门修士,有多少人?”他仰起头,看向圣人。   谢衍安静了一会,道:“仙魔大战期间,死亡、失踪或沦为废人的仙门中人,大概一万七千有余。”   “这样啊,那么波及的凡人百姓呢?”   “……三四万吧。”谢衍语焉不详。   殷无极冷笑一声,道:“骗子。”   谢衍:“……帝尊的魔兵军纪严明,不伤凡人,不屠城池,所以被波及死亡者并不算多。”   “……但是算上因战争流离失所、被迫迁徙者,大概要加个零。”   修真者的战争并非凡人可承受,仙门大城又是仙凡混居,波及的凡人自然绝非寻常。   “这样啊……”殷无极裹着玄袍大氅,却在冷冰冰的数字里难以遏制地发抖。   他阖起眼,惨然一笑,道:“难怪圣人坚持要关着本座,这样的罪责,一死怎能了却呢?无论是何种惩罚,本座合该受着。”   谢衍不断在为局势降火,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今日之冲突,折损两百人;明日之战,就能陨落两千人。   人命在战争的收割里总是轻贱的,天道之下,修士也如刍狗。   圣人封了他的魔气,支撑他身体尽是圣人灵气,九幽下又十分安静,足以他清醒地复盘这段心魔侵体时间的疯狂。   殷无极原本盘坐在地,此时支起身体,微笑道:“仙魔大战的后果,本座会一力承担。圣人可以放心,本座会活着承受因果,此事不波及魔宫及北渊魔民……”   谢衍虽然想要他停止自毁,却不料,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难道陛下后悔了?”谢衍负手,神情幽微不定。   “相反,本座掀起仙魔大战,不曾后悔。”   殷无极的五指覆盖眼帘,微仰起头,眼里又漫起癫狂之色。   “倘若要权衡死伤利弊,北渊实力并不如仙门,本座也没有对上圣人必胜的把握。所以,倘若本座理智一些,这场战争没把握赢,所以不该打,对不对?”   “哪有什么必赢的战争?若是真的忍到那一日,北渊再出手反击,前面的欺/辱全都忍下来,恐怕还不到有能力反击的那一日,北渊就分崩离析了。”   殷无极冷眼瞧着谢衍,一针见血:“圣人还有闲心居高临下地悲悯本座,讨论是杀了本座,还是囚于九幽,是因为你赢了。”   “但是,倘若仙门没有谢云霁,此战赢的,必定是本座。”   谢衍凝眸,眼底是他似疯似狂的笑容。   殷无极指尖轻抚嘴唇,挑衅似的扬起眉,“本座输给了圣人,可没输给仙门!”   谢衍俯身,用拇指摩擦他的唇上的一抹朱色,莞尔,“有什么不一样?”   “圣人即仙门,但仙门,可不是圣人。”殷无极示意他附耳。   谢衍依言凑近,却被他在耳垂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牙印。   殷无极经脉里是累累的伤,动一动都疼痛不已,又被谢衍反射性地扣住脖颈。   他冷汗涔涔,却在笑:“谢云霁,你能守着仙门天长地久吗?你聪明一世,难道不明白盛极而衰的道理?将仙门危亡系于你一人,是你最大的功绩,也是最大的错误!不就是熬吗,你不让本座去死,本座就活着,等着……等着看仙门自取灭亡的那天!”   谢衍似乎被说中什么,把覆在玄色大氅下的殷无极反手按在地上,猛然垂头,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殷无极听到他呼吸一瞬沉重,却还是大笑着,胸膛起伏着,越是痛越清醒。   “圣人失态了。你居然失态了,谢云霁,你也知道,现在的仙门根本不正常!”   谢衍的眼眸冰寒慑人,却是用膝盖和关节压制着他的反抗,厉声道:“殷别崖!”   回荡在他耳畔的,却是殷无极低沉的声音:   “你还能救仙门,一次,两次,无数次。但是你快要阻止不了仙门的衰落了——”   血。满襟是血。   九幽的地面冷透,大魔像是绮艳的厉鬼,拖曳一身沉重锁链,从玄色大氅中爬出。   他面庞秾丽,血色魔纹似藤蔓,不规则地攀附在苍白的身体上,墨发垂落单薄的袍服,似春天的杨柳,又是蔓延的青萝。   “谢云霁,你不是要熬鹰驯兽吗?”   殷无极双手撑在倒地面上的圣人肩上,将吻覆上他的脖颈,沉沉地笑着,嘶哑道:“那就来呀,看我们,谁熬得过谁。”   谢衍由着他攀在他的身上,脖颈一痛,原是又被他咬住要害,在喉头磨着牙,好似要咬穿他的动脉。   殷无极模糊地笑着,“你若受不了本座,觉得情爱不存,尽数消磨为仇。就断了灵气,教我去死,本座还要感谢您。”   “那别崖就想错了。”谢衍的手指穿过他的长发,按摩着他的后脑,却更像是无微不至的控制。   “……既是熬鹰,就是比拼谁更有耐心。”   圣人的手指摩擦那根穿透他肋下的雪白锁链。那亦是他的肋骨。   衣袍交叠,更是亲密无间。   谢衍低喘,似在他耳畔说,“在耐心上,我可不会输给别崖。你一日不脱出九幽,一日就会是我的猎物。”   “那你就吃了我。”   殷无极扳过他的脸,吻他冰冷又火热的眼睛。他倾身沉腰,笑了,“圣人不会不敢吧?”   谢衍忍耐着这股尖锐疼痛,却笑着把他扣在怀里,全盘接纳,神魂更深一步嵌合。   他能够感受得到,这种深入骨髓,如刀锋般的仇恨。   这种仇恨,足以劈开圣人的躯体,破开他的神魂,教他们支离破碎地融合在一起。   或许,在九幽下的他们,正是两只彼此撕咬的兽,谁都无法被宽恕。   ……   待到云消雨歇,神魂的余韵还未消退,谢衍撑起身体,披上弃置在一侧的雪白外袍,才喘匀呼吸。   墨发垂落一侧时,他如江南烟水朦胧含蓄,橘色的暖光勾勒出圣人君子清雅的侧脸,却无法柔和他如剑锋的漆眸。   “谢云霁。”   “嗯。”谢衍应了一声。   殷无极雪白赤/裸的躯体裹着玄色大氅,胸膛一起一伏,似乎也沉溺于这激荡,许久无法缓神。他斜倚在石壁上,稠丽的容颜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他终于像是活着,而不是弃身人间的鬼魂。   “师尊。”殷无极又罕见地唤了一声,他最近与谢衍横眉冷对,很少这么唤他。   谢衍看去,微挑眉梢,温声道:“怎么了,别崖。”   “你是不是不太正常……”殷无极顿了一下,“不,你就是有病。”   他这种前脚恭恭敬敬地唤“师尊”,后脚就骂他有病的抽风劲儿,也挺脑子有疾的。   “怎么说?”谢衍的中衣已经毁了,此时只好把外袍裹的更矜持些,就当没发生。   反正在九幽底下,黑,除了对方,谁也看不见。   在橘色的暖光下,殷无极裹着玄袍,像个蚕宝宝似的倚在石壁上。袍服衣摆下铺着纵横的锁链,他伸直了小腿,脚踝锁扣碰撞出叮当声。   殷无极转过脸,嗤嗤一笑,尾音扬起,“把战败的宿敌关在这里,费尽心思吊着命,还纡尊降贵来睡他,难道不是有病?”   谢衍却缓缓梳起墨色长发,将玉冠重新戴起,声音清冽沉稳:“那又如何?”   “帝尊既是我的俘虏,又是倾世的美人。”   “你既完全属于我,怎么,我睡不得?” 第524章 透骨之香   仙魔大战的善后从深秋拖到第二年, 直到大雪封了微茫山。   受天道灾劫影响,宗门建筑还有些地方未修缮好。儒宗虽积淀深厚, 也经不住谢衍毁家纾难。   甚至他还拨出不少灵石,捐给其他需要战后重建的其他宗门,简直是高风亮节。   天下第一宗,弟子多半是认同圣人的“天下为公”理念。   他这仙门之主做的无可挑剔,却不乏有人暗地不满,皆因为圣人幽囚魔君之举。   外头早就哗然传开。连三相合力严查的宗门里,都不乏传言。   圣人多年前曾删去无涯君在仙门的全部记载,收回他的笔墨和遗留,是教殷无极与前师门划清界限, 不至成为他在北渊征伐的障碍。   无涯君,这位前圣人弟子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连三相听闻都不多。唯有大能们心照不宣。碍于圣人之面, 他们不提罢了。   此时, 仙门却莫名传出当年的圣人弟子“无涯君”, 就是魔道帝尊殷无极的流言, 还编撰出数个版本的师徒不伦私情, 桩桩都煞有其事。   这些话本野史写道:无涯君叛出仙门, 是因为与圣人师徒畸恋被撞破, 谢衍捂不住盖子,才忍痛将其逐出中洲。他遁入北渊成尊后, 还不忘旧情, 与前师尊藕断丝连。   亦有版本声称:当年的魔君逆师犯上, 欲对圣人不轨。圣人震怒,才将其逐出师门。   还有为了编排圣人虚伪,把魔君写成小白花的:无涯君性情刚烈, 被道貌岸然的师父逼迫,不肯与师父不伦,在师门待不下去,索性叛门入魔,天高任鸟飞。   绝大多数的版本都在渲染:圣人心中有私,所以才与魔君掌控的北渊修好,从而坐视魔道壮大,养虎为患,最终反噬仙门。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原本没什么说服力。   但如今魔君就囚在九幽,圣人一反常态,非但不杀,还谁也不准碰,这是何等荒唐的行径!   加上那位帝尊容貌端华,是绝世的美人,无疑是坐实了圣人慕色的传言。   谢衍没有解释,也不必。他只是我行我素。   雪覆微茫山间,风飘凌从问天阶走上来,刚踏进天问阁前的木桥,就见白相卿执伞等了许久。   风飘凌掸着蓝色儒袍上的浮雪,气的倒仰:“危难之际,是师尊力挽狂澜,那群妄人才能全须全尾地在这里讲闲话,现在不知恩图报,却编排上师尊了!”   “师尊在阁中等你。”白相卿无奈摇头,“师兄莫要生气,这些妄人之语,不足听。”   “不足听归不足听,但是难听啊!”   风飘凌脸色忽青忽白,压低声音,“……还有写‘那种东西’的,看着就要瞎了眼睛,简直是气煞我也。”   “什么?”白相卿茫然。   风飘凌直跺脚:“就是,那种……风月的玩意儿。说九幽底下,他们师徒……哎,污了师尊名声,我说不出口。师尊光风霁月,一世清白,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白相卿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苦笑:“在圣人东巡时,师兄忘了,我们是怎么多了个师娘出来的。”   风飘凌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他,差点吓晕过去,“别提醒我!”   师兄弟拌着嘴,一前一后,进入天问阁。   圣人住所依山环水,有天然屏障,在先前的灾劫里虽有损毁,但也都是外围的拱桥断裂,修缮一番即可。   谢衍支着木窗,斜倚在墙边,单手搭在小案上,静静地看窗外雪覆冰面,梅花枝低。   “来了?”谢衍也没回头,“相卿,灶下有温好的酒,先去取来。”   白相卿恭敬应是,转身去取酒。   在谢衍的示意下,风飘凌坐在谢衍对面留好的位置上,等待师长的下文。   白相卿取来酒,满上三枚酒盏。师尊甚少与他们一同饮酒,他笑道:“师尊今日倒是有雅兴,邀我们看雪饮酒。”   “药王赠的陈酿,藏了三百年,不必敬酒,自便即可。”谢衍说罢,掩袖,饮下烈酒。   他微微蹙起眉。   待师尊饮了,两人才举杯。   风飘凌向来修心,很少喝酒,忍不住赞道:“真是好酒,辛辣烧心,直冲天灵。”   白相卿雅士作风,最喜饮酒,笑道:“药王谷的酒名不虚传,醇厚辣口,回味绵柔有劲力,我们有口福了。”   明明像是白水,寡淡无味。   谢衍用唇轻抿,静了片刻,也没扫徒弟的兴致,只将杯盏里的酒饮尽,就不再斟。   他放下杯盏,温声道:“其余的,你们二人饮了吧,这些日子四处奔忙,也颇为辛苦,正好放松一番。”   二人不觉有他,被师尊温和关怀,高兴极了,推杯换盏,不多时就饮了大半。   谢衍支颐,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他虽然鲜少饮食,但最近无论是茶还是酒,尝起来都像是白水,实在寡淡。   大概是道基动摇,其余四感暂时还正常,唯有味觉在减退,他已经很难尝出滋味了。   唯有……   圣人抚过唇畔,忽然想起魔君缭绕檀香的血,芳香扑鼻,甜美至极。   谢衍喉结滚动,忽然一阵焦渴。   “师尊,和北渊最终的谈判之日就近在眼前了,仙门的讨论也进行过几轮,您最终的决定是?”   酒过三巡,风飘凌微醺,大着胆子打探师尊的心思。   谢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骨有节奏地敲击小案,问道:“飘凌,如果你是个饥饿濒死之人,面前摆着一盘肉,你会不会吃?”   风飘凌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谢衍莞尔,转过脸来,一字一顿地问:“如果,这是一盘人的血肉呢?”   风飘凌闻言愕然,随即坚决道:“何故残杀同类?人生当有气节,不吃,饿死也不吃。”   谢衍又看向白相卿。   白相卿看过饥民灾民,战乱流徙,倒是比风飘凌更接近民生,却叹息道:   “人食人之事,自古有之。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有的选,人自然不肯残杀同类。”   谢衍笑了,“你二人学习圣贤书,合该如此。”   “将自身的饱食,建立在对他人的敲骨吸髓上,或可生存延续,却非道德之举。”   谢衍说到这里,看向窗外。   一只鹰隼降落,叼住跳出冰洞死去的鱼,将腐肉啄食干净。   圣人眼底空旷,似有漫天风雪,道:“现在的仙门看上去还好,实则处处危机,最根本的还是资源不足。如果吞掉北渊,将魔道压榨到极限,能续命。”   谢衍有不下十种拆了北渊的办法,挑动分裂,扶持反对者,拉一派打一派,零零总总。但他不会用。   正如人不能吃人续命,他也不希望,仙门所谓的盛世是诞生在食腐之上。   当礼乐大同沦丧,人皆汲汲营营,踩着同类的尸体上位时,仙门就不成其为仙门了。   谢衍并不希望,明镜高悬下,皆是沐猴而冠者。   他叹息一声,“倘若走到盛极而衰的那一日,也是仙门的宿命,就如此吧。”   *   最终谈判的结果,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仙魔大战在圣人的主导下,最终以一个相对体面的姿态收场了。   陆机印下魔宫印章时,也有些恍惚。   停战协议的最终版本,并没有第一次那样条件苛刻,而是保持了仙修的风度,只要求了相对合理的数额。   因为并未将北渊洲逼上绝路,没有必要鱼死网破,萧珩退兵的时候也相当平静,不扰临近城池。   他回去还要面临帝位空悬,动荡不安的北渊洲,当然也得保住魔兵,不无意义地耗在仙门。   北渊魔兵撤走了,留下的是百废待兴的仙门。   有人觉得,谢衍明明拿捏住魔君,这么大的优势,却不肯狮子大开口多拿多要。圣人向来雷厉风行,并非懦弱无能之辈,此事多半是有问题。   也有人反驳,圣人最初是要了,无法达成妥协,为了最快结束战争,不得不让步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真正的原因,皆掩盖在茫茫的风雪之下了。   魔兵撤走的那一日,九幽点起了寒灯。   近些日子,殷无极不再自伤自毁,所以谢衍也不把他四肢绑缚起来,而是容他在九幽四处活动。   九幽添置了床和桌椅,谢衍还带了书进来,容他无聊时翻阅,也算五脏俱全。   反正无人可踏足九幽,谢衍索性给他的俘虏添置些生活用具,教他的幽囚生涯舒适一点。   谢衍不在的时候,殷无极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他的魔体可谓千疮百孔,魔气被锁,身体亏空严重,时不时会四肢发冷,跌倒在地,甚至半晌爬不起来。   “撤走了?”谢衍又归九幽,殷无极倚着床,将书卷放下,倦怠地抬起眼,语气古怪。   “走了。”谢衍将仙魔大战的善后收拾妥当,将战后的协定交给他看。   殷无极没说什么,他是圣人的阶下囚,正因为他,北渊才被动不利,哪有资格说话呢。   “我遵守了君子之约。”谢衍走近,径直坐在他床边,问道,“别崖,你还恨我吗?”   “这还用问?”殷无极瞥来,赤眸燃烧着的,是灼烧的、明亮的恨。   “好。”谢衍也不意外,甚至他十分希望殷无极保持着这激昂的恨。   恨亦是生命力。   比起憎恨,谢衍更怕看见的,是他的情人灰烬般毫无生机的瞳孔。   殷无极嗤笑,“圣人莫不是也疯了,竟也盼望着本座恨你?”   谢衍忽然嗅到一股极香甜的味道,混杂檀香与药香,从魔君单薄的玄色薄衫下透出,比最芬芳的酒更醉人。   圣人的漆黑眼眸涌动风暴,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失态地扶住床头,站起来,似乎要远离。   “圣人的美意,本座可要‘好好报答’。”   殷无极却拉住谢衍的手腕,猛然把师长拽到怀中,用手臂锁住他的腰。   他浑然不知圣人有多异常,他的血气有多香甜,而是染着这一身透骨香,挑衅他的圣人师尊。   “谢云霁,你等着,今日之仇,我会报复——”   殷无极骑在谢衍的腰上,还未说完,就被谢衍一个翻身压住。   他锁着铁链的双腕被谢衍反剪向上,抵在床头。衣袖落下,露出苍白的小臂。   紧接着,往日温雅清寒的君子低头,垂下细密的眼睫,鼻尖和唇齿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下,亲吻与嗅闻,似乎在确认什么。   “……真的是别崖的味道。”   他只能闻到他血气的芬芳了。 第525章 自古情深   时光长逝, 日子如水过去。   在战后休养生息的时间里,仙魔两道的大门彻底关上。仙门元气大伤, 需要缓口气;北渊则是更严重,这复仇之战开局挺好,该报的仇也报了,最终陛下不敌圣人,还成了他的俘虏,无疑是奇耻大辱。   魔君殷无极在时,尚能把控北渊政局,压制各种势力。他若不在朝中,魔宫对地方大魔与城主的掌控力, 就远不如过去了。   这些尘世的争端,影响不到九幽下的囚徒。   随着殷无极原本的致命伤势好转, 即使是谢衍, 也有些封不住他的魔气, 心魔随之苏醒。   在魔气被封的时候, 他异常清醒;但是随着魔气苏醒, 原本减淡的魔纹, 又时不时又会爬上他的躯体。   谢衍为锁链输入灵气, 检查封印, 将安眠镇静的汤药喂给被心魔折腾了许久的殷无极。   地缚的厉鬼,终于在他怀中睡着了。   谢衍碰了碰他的侧脸。红色的魔纹消退后, 殷无极的睡颜格外静美, 唯有眉蹙着, 似乎是在睡梦里也在忍耐无尽的疼痛。   他将死亡视为归宿,实在是在无数日夜里,忍耐这样的痛楚太久, 他的活与旁人总是不一样的。   后来,他成尊之后,习惯了,甚至对心魔发作的痛感到麻木。即使谢衍察觉不对,他也如常换上无懈可击的笑颜,用拥抱和吻转移他的注意力。   “天道心魔的侵蚀是很难逆转的。”   半部红尘卷守着九幽结界,在殷无极睡着后,沉默许久的道忽然在他脑子里出声。   “很难,也并不是不可能。”   唯一的那张床上,谢衍白衣垂地,坐姿端如钟,让怀中沉睡的帝尊在膝上躺的舒服些。   “靠什么逆转,用灵力和圣人精血喂着?”   红尘卷虽然是在旁观他的选择,但即使是祂,也觉得谢衍多半是他见过最疯的历劫之人。   “已经十年了,谢云霁,你试了数次,封不住他的魔气,也没法封,除非教他抛弃这具天生魔体。”   “不行。”谢衍轻轻触碰他肋下的那道锁链,雪白温润,却已经与他的血肉长在一处,“只要抽出这道‘锁’,他就会瞬间散魂……还没有到能够撤下来的程度。”   红尘道:“从濒死边缘救回来,还心智清醒,坚持了十年没成为天道傀儡,已经是难得的奇迹了。”   祂警告:“他如果哪天真的变成天道傀儡,你不能犹豫,出剑,那不是你的徒弟。”   谢衍将殷无极的发温柔别在耳后:“若是天道夺他躯体,散他魂魄,即使穿着别崖的形貌,也不是我的徒弟,而是仇敌。那一日,我自然会毫不犹豫。”   “你很清醒,但当你到了那一日,还会这么清醒吗?”   红尘道说,“我见过许多执迷之人,对着变为天道傀儡、为祸世间的爱人,却迟迟下不去手,最终成为刀下亡魂。”   “不,你压根不清醒,你明知道这种侵蚀只能延缓,无法彻底根除,却还是自损修为,去喂食大魔……”   红尘道彻底看不懂了:“究竟情为何物……”   “情劫难堪破,所以许多人选择杀妻证道。”谢衍忽然说起过去修真界不成文的惯例,“弑杀爱人、了断尘缘的方式,是为邪道,我不会选。”   “邪道?”红尘道意味深长,“古往今来,许多人可是视之为捷径,只要杀一人,就能渡情劫,多么划算的买卖。”   “为了区区大道,就可以下手杀死的爱人……”   谢衍轻笑一声,“这般当做工具使用的存在,即使有真情,恐怕也不多吧。”   红尘道又问,“谢云霁,你的情劫,现在究竟如何了?”   这是个很难得到答案的问题。   谢衍心事深沉如海,难知如阴。   即使先前合了一半红尘道,绑在了一条船上,红尘道也并不完全清楚。   谢衍将沉睡的殷无极放置在枕上,再俯下身,将如云洁白的外袍盖在他身上,挡住他衣袍下蜿蜒的沉重镣铐。   “红尘,在你看来,他是我用灵气供着,才能活到今日。”谢衍轻轻叹了口气。   在谢衍的视野里,九幽其实根本不是正常的模样,无数幻象在他眼中漂浮,种种都依托他的记忆,十分逼真。   情劫早已难分真假,即使是圣人,一个不慎,就会着道。   但是,以殷无极真身为圆心的方寸地带,却是干干净净。   别崖还活着,他在九幽之下,这是唯一的真实,其余的全都为假。这样的认知让谢衍内心平静。   无论情劫多严重,谢衍只要来九幽之下,感受殷无极躯体的温度;听他说话,无论是嘲讽还是谩骂;嗅到他身上的檀香气息,尝到芬芳的血气,他就会如释重负。   他的希望,他的未来,他生命的延续,还存在着,没有消逝。   “现在,离不开他的,是我。”谢衍看向自己的掌心,苍白细长的指尖轻轻一抽搐,再攥紧,指骨用力到泛白。   他轻轻自语,却不知自己神情有多可怖:   “别崖若是死了,我可能,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   圣人往返九幽时十分隐秘。   他把半卷红尘卷留在九幽,另一半藏在天问阁,折叠空间往返,压根不用赶路,自然也无人知晓他去往九幽的次数。   心魔状态的帝尊不好对付,谢衍想要压制他,自然也免不了一身伤。   他们滚到一处时,更是激烈,不似师徒爱人,更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敌人。   谢衍会把他的背贯在石壁上,操纵锁链,甚至用吻,用神识的揉捏调弄,教他臣服。   殷无极是被他熬久了鹰,哪怕被强行压制,也骨头硬的很,不服输的赤色眼睛里满是疯劲,伺机咬住他不放,总能给圣人留下几道伤痕。   受了伤,见了血,他们不在意,反而就着血继续撕咬,就像用恨意佐着下酒,反而更像是活着。   谢衍每次离去时,会把标志性的白衣穿的更严谨,遮挡住锁骨,将广袖捋过手腕,不至于教人看见腕上割破的伤。   旧伤新伤,虽然也只在皮肉,痕迹却大概一两个月都不会消退。   似乎是圣人有意留下情人的侵蚀,品尝这快意的活。   被留在九幽的帝尊也不好过,虽然谢衍没有伤他取乐的癖好,但精神的控制几乎无孔不入,教他差点在情事中崩溃。   即使谢衍抽身离开,殷无极还蜷在唯一的那张床上颤抖,甚至将修长的肢体缩在他留下的残破白袍下,可悲地汲取着师尊的气息,以此熬过元神绵长的余韵。   谢衍遍访天下,秘密寻找压制心魔的药材和药方。   “师尊,去往药王谷的核舟已经备好。”蒙蒙细雨中,白相卿侍奉左右,为谢衍打伞。   谢衍才从一场仙门内部的会议返回,没有多歇息,就听说药王得了一帖宁心安神的药方,就立即出发。   白相卿一路小跑,跟上步伐越发仓促的师尊。   三相中最温和的他也急了:“师尊,您歇一歇!就算圣人修为高,不必休息,但您已经快三个月没有休息了,不是远渡海外,就是去西洲灵山,中间还穿插许多仙门事务……”   谢衍撩起衣袍登上核舟,侧眸,淡淡笑道:“怎么,相卿嫌累,不肯陪为师去?”   他气定神闲,还有空玩笑。   三相其实心知肚明,这些药能为谁求?谁的症状如此疑难,需要圣人四处奔忙?   多半是九幽下关着的那位情况不好。   白相卿脸色发青,显然是想起什么。   上回沈游之去给师尊送药汤,是因为见他自仙魔大战后就消瘦不少,他特意调制了补药为师尊补身,送药时,却不小心见到师尊腕上的数道伤疤。   虽然很快师尊就垂下长袖遮住,转移了话题,但沈游之还是看得清楚,回来与他们一说,尤自愤愤:   “师尊腕上的伤,有新有旧,大概是每个月都会割一道,所以才有纵横分布,新旧不一的情况。”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伤的了师尊,腕上有伤,只可能是取血。什么药啊,要以圣人精血为引……”   说到这里,沈游之又是气又是伤心,愣愣地坐在灯下许久,最终道:“他这病,哪里是吃药,分明是师尊在用命去换他的……他怎么能……”   从药王谷得到药方后,东洲又有帖子,请仙门之主出席一场重要的宴会。   于是,舟船没有返回儒宗,直接取道去往东洲。   举办宴会的山庄富丽堂皇,又是歌舞升平的世道,一切都和战前一般无二。   开始之前,东道主引着谢衍穿过屏风掩映的厅堂,一路上屏风绣着花鸟山水,圣人身形挺拔如修竹,行过屏风上,留下影子。   却听屏风后的人影幢幢,似乎不知他来到,对话道:“……据说仙门之主也会出席。”   “圣人谢衍?出卖仙门,还不知道和那魔头在九幽下搞什么肮脏名堂,算什么仙门之主?”   “据闻,那魔头是个难得的美人呢,还得是圣人,有艳福。”   “慎言。”   “不提了,喝酒,喝酒。”   ……   谢衍安静地走过屏风,单手按在白相卿的肩膀上,轻轻摇头,制止了他满脸愤怒,即将出口的言辞。   他神态平和,跟随着面色难堪的东道主离开,微笑道:“是吾叨扰,不要扰了诸位宾客的兴致,长老,请。”   “圣人真是心胸宽阔。”被他这般全了面子,东道主擦了擦汗,道,“在下一定去查,看是谁这般多言。”   “不必。”谢衍淡淡笑道,“风声过耳,不值一提。” 第526章 至死煎熬   九幽无日月。   冰冷, 寂静,除却水滴穿石, 再无声响。   殷无极先是数着日子,或是在能自由活动的时候,坚持在石壁上划杠。后来,时间的概念也淡了。   他清醒时偶尔会看书,谢衍会定期更换书架上的书册,总是往书简中夹上一两张仙门邸报。殷无极能从信息里拼凑出近期的大事。   圣人似乎无意真的隔绝他与外界,倘若真的要把宿敌养废,这些行为确实多此一举了。   不过,他得知的必然是谢衍精挑细选过的信息。认知的操控, 亦是谢衍控制他的手段。   谢衍来定期来看他时,会惯例给束缚他的锁链灌输灵气, 再喂他吃下配好的药。   那非常苦, 但他断不得药。   倘若谢衍不为他续命, 动荡的魔气就会折磨他千疮百孔的经脉, 让他的身体魔纹绽裂, 如同寸寸刀割, 血反复染红地面, 却又干涸。   他安静地忍下来。   仙魔大战的因果总要有人承受, 他遂了复仇之意,又输了这场战争, 逃往死亡的解脱的彼岸是不被容许的, 该在九幽下受这份苦。   谢衍不在的时候, 他总把自己半封闭在识海里。   虽然识海白骨成山,他时常会梦到故人,但做梦, 总比永恒的寂静好许多。   殷无极一开始还会问谢衍,外头是何年,北渊发生了什么事,能否和他讲讲他的臣民。   到后来,面对微弱孤光下,圣人苍白默然的脸庞,他看不见他的情绪波动,只问:“你为什么还不杀我?”   谢衍或是沉默,或是温柔地说:“别崖,再等一等。”   “谢云霁,你又骗人。”殷无极听腻了他的言辞,他早就过了被圣人哄的时候。   再与他两看相厌,也只能注视着谢衍,无论是煎熬的爱,还是淬血的恨。   几十年,还是几百年了?不知道。   他连激烈的情绪都消失了,活着是什么感觉呢?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些年谢衍来到九幽下,多半会与他做一次,都是神魂抚慰。   待的久些,两三天这样,谢衍会不分白天黑夜,与他里里外外都做个遍,成了他们之间的例行公事。   初时谢衍将他支离破碎的魂魄拼起来,才保得徒弟的性命,之后需要花大量的功夫温养。   谢衍为此不断来到九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   为了把他修补好,作为牢头的圣人与作为囚徒的他,长期保持着极度不正常的关系,这种关系被他人所知,多半会被斥一句秽/乱荒唐。   加之他们曾经的师徒关系,但凡乱过伦常,身体就染上对方的气息,不可能再回头了。   殷无极起初还会拒绝。   圣人是胜利者,他要什么没有,需要在九幽下与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囚徒厮混吗?   更何况,谢云霁还是承受的那一方。而他似乎没有改变这个习惯的意思,反而一如既往地包容了他。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两人之间,谢衍是控制着节奏,不允许他反抗的那个支配者。   殷无极哪会教他称心如意,多半会咬住他的喉结,尝试折他的手腕,把他掼在地上。如此致命反噬。   后来被圣人使用久了,殷无极虽然还会微弱地反抗,但身体听了话,元神也被文火熬透,像是被鞭子和糖果驯服的小兽,只会跟随主人的操控起舞。   谢衍可以轻松激起他的快乐,也能教他一瞬间跌入无边炼狱,怎么也无法满足。   他会无意识地淌着泪,只有主人点头许可,他才能在神魂崩溃里得到解脱。   这些年里,殷无极唯一能接触到的体温,也来自于他的师尊。   圣人向来冷清,连皮肤的温度都低上许多。   但比起更冰冷的魔君,他反而成了两人之中能暖得他的那个存在,何其讽刺。   有时候,殷无极承受不住神魂交缠的刺激,大脑空白,甚至会遏制不住地发抖。   谢衍就会下意识地抱住他,让被锁链拴住的爱人获得仅剩的一点温情。更多的,是他给予的控制,冲刷脑颅,直到彻底癫狂。   可悲的是,久不见天日的魔君,也在漫长的监禁之中,逐步离不开这种温和并不灼烈的体温了。   又一次结束,谢衍也没仔细清理,简单施了个清洁术就披衣起身。   圣人总是这样衣冠楚楚,体面,抽身极快,谁也不知他白衣覆盖下,满是熬鹰时留下的伤。   殷无极倚在石壁边,许久才缓过神。温度极快地流失了,他浑身发冷,忽然很想回到少年时。   倘若回去,他就能不顾及两人仇敌的身份,求师尊抱抱他了。   他心里想的是温情,出口的却是伤人的言辞,冷笑道:“圣人真是用完就丢,冷心冷肺。真想也扒开你的胸膛,看看内脏是个什么成色。”   “陛下真想看?”谢衍慢条斯理地将衣襟交叠,再披上宽敞的浅色大氅。   九幽地面冰冷,他被发跣足,神姿潇潇,走到眼神倦怠冷漠的殷无极面前。   紧接着,谢衍俯身,双臂穿过他的腰。不是一如既往的控制,他被温柔又残忍地抱在师长怀中,身躯刚一挣,就被捏住后颈,殷无极顿时软了下来。   再挣扎,他也飞不出笼子。   对抗和绝食都毫无意义,他只能煎熬与啼血,漂亮的羽毛成为他人的所有物,就此将他豢养。他又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一点。   “……下次想要被拥抱,可以直接说出来。”谢衍似乎洞悉了他的可悲,温和道。   殷无极沉默了片刻,他不动了,由着谢衍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很想笑,却扯了扯嘴角,他忘了怎么笑;他又痛苦地想要呕出肝胆,却喉头发涩,被谢衍的两根手指抵住舌根。   他咬在他的指尖,而不是自己的舌。   “不要乱咬。”圣人在保护他上简直无微不至,他很温和,“……我不想限制你,所以不要伤自己,知道吗?”   “虚伪。”殷无极把他的指尖咬出血,却模糊地发出一声笑,“圣人现在,是不是很想给本座上口枷?”   谢衍也笑了,抽出被血濡湿的指,正好以血点染他的唇,正是最艳的红。   他道:“不,听别崖骂我,不失为一种乐趣。”   来自情人的仇怨,可以提醒他做了多不堪的事情,谢衍清醒着,甘愿承受这份憎恨。他不改。   殷无极还知道,心魔发作的时候,谢衍是不会离开九幽的。   在发作时,他其实有隐约的记忆。   殷无极能够感觉到自己性情大变,乖戾又残忍,武力宣泄的对象也仅有一人,那就是他的师尊。   比起受难的佛,圣人从不吝驯兽的手段,他会是那种会用更强的暴力征服他的存在。   即使心魔的他比平时还要强,也会败给圣人无解的强势。   毕竟,他还为人所制,即使是搏斗中占了上风又如何,他真的能脱离掌控吗?   “……有时候,甚至觉得身患心魔顽疾的,并非是本座,而是圣人才对。”   又是一次密会,殷无极支起身时,长发松散披在肩颈上,顺着轮廓落下来,他也懒得去理,他最癫狂的模样,最耻辱的一面,最狼狈不堪的形容,谢衍都如数看过,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像诡艳的厉鬼,侧眸一睨,双膝跪在湿冷的地面上,冷笑:“谢云霁,你这么疯,做什么光风霁月的圣人,且去修魔,多半比本座合适。”   谢衍心念一动,纵横的铁锁将他的双腕拘束在背后,再将调好的药从炉火上取下,轻轻吹凉。   殷无极见他不答,更是冷笑:“本座算是看穿了,你吊着我的命,又不要我死,是因为我还不能死在你手上,是也不是?”   “圣人操控天下之野心,人尽皆知。”殷无极从仙门邸报上看到的消息,桩桩都是圣人阳谋。   “……北渊帝位空悬,幽河以北叛乱割据,和魔宫划河而治……”   “只要本座无法回到北渊,或是诞生新的魔尊,其他的不必圣人动手,北渊自己就会牵制自己,无法腾出手对仙门造成威胁。”   他越说越冷静,眼睛却燃烧着火,“南疆的战火也停了,你明里调停,暗地里支持妖族,还亲自出手,把南疆大祭司直接打落了两个境界。他虽然逃脱,却也不得不闭关,至少能有百年太平,是也不是?”   谢衍吹了下药汁,放到殷无极唇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唇,“别崖,喝一口。”   “……不喝。”   “喝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谢衍最知道他关心什么,也很会控制他的心。   殷无极顿了顿,伸出舌碰了下,苦的厉害。他咽下一口,“你可以说了吧?”   “我去杀了,没杀掉。”谢衍也回答他,“南疆大祭司金蝉脱壳的手段挺高明。”   “圣人若是真的想杀,天南地北都能杀,你只是觉得,南疆现在还不能崩盘,否则会让妖族赶尽杀绝……是也不是?”   谢衍又喂了他一口药,模糊一笑,道,“谁知道呢?”   殷无极冷笑不语。   “圣人好手段。” 第527章 何人看顾   作为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殷无极深知,圣人真的想要追杀一个人, 会不问代价地追杀至天涯海角,根本不可能有人从他手中逃脱。   唯一的可能,是谢衍已经达成目的。   圣人需要南疆安分几百年,却不会真的灭掉巫族道统传承,也不会现在就将大巫斩杀干净。否则,巫族无人,妖族会完全吞下南疆的土地。   以巫妖战争的血海深仇,妖族对巫族族民的屠杀,恐怕是免不了的。   他人之仇怨, 谢衍拦不住。   所以,相持不能打破, 南疆还不能崩。   “无论是对巫族, 还是对魔修道统, 斩尽杀绝, 都毫无必要。”谢衍将空了的药碗搁在案上, 说道。   “真是傲慢。”殷无极侧头, 冷哼一声。   “非是傲慢。”谢衍看向他, “陛下难道觉得, 我等身为至尊,就有对相异道统甚至种族, 赶尽杀绝的权力?”   殷无极沉默, 他显然是不同意的。   否则, 他也不会在仙魔大战时,对“仙尊魔卑”的现行秩序提出反对,甚至付诸行动。   谢衍面容清霁如雪, 将长发往身后撩去,墨如烟云披散,他也顺势扶着膝,在灯下席地而坐。   圣人的影子被橘色的光映照在石壁上,孤直修长,像一棵孑立的雪松。   他与盘膝而坐,身缠镣铐的帝尊平视。   除却肉/体上的交流,看守者对囚徒的控制外,谢衍也会在他还清醒时与他这般平等对话。   闲暇一刻,他们之间难得温和平静,思想上的交汇与碰撞,就此产生。   “圣人代表的,并非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或是权力。”   谢衍抚着膝,缓缓道:“妖族想要彻底灭尽巫族道统,吾拦了下来。即使巫族是仙门之大患,也不该因为其存在威胁到仙门,吾就将其道统彻底诛灭。”   “吾或许可依循律法,裁夺个人的罪行;却不可因为其威胁仙门,去决定一道的亡灭。”   “圣人的认知并非标尺;生杀予夺,亦不可全然依循我意。”谢衍说。   他的言下之意,殷无极听懂了:他最终没有把北渊逼上绝路的理由,亦然如此。   作为战胜者,圣人有办法掠夺北渊,以北渊万民的血肉来供养仙门的奢靡。   他没有让他们走投无路,为了活着不得不反抗。而是给魔修留下了一线希望:   虽然战败了,但陛下没有死,魔修也不会因此沦为仙门的奴隶。有活路,就不必玉碎。   这留下一线宽和的敞口,与后来对于复仇一事的公正裁夺,让北渊无话可说,又有存有一线盼望。   既有掣肘,有期盼,才能安分。   圣人的不杀,看似手段柔和,但从结果上,确实有其圣明之处。   “非是一家之圣吗……”殷无极敛起眼眸,似乎是认可了这种说法。   “圣人是在教导本座,我等有所为,有所不为?”   “斩尽杀绝,对于你我而言,其实不算困难。”   谢衍挑亮灯芯,让微弱的光平等地照在他们身上。   清霁超然对上艳绝人间,一圣一尊视线相触,他们竟是互相理解的。   他随之微笑:“越是至尊之位,越要审慎对待杀戮,不能将杀戮作为结果,这只是一种手段。”   谢衍身为圣人,对于仙门的敌人,他大可以将其击退,以此守卫仙门安宁。   他有资格将其道统灭亡吗?没有。   “圣人的制衡之道,确实有些意思。”殷无极却敏锐地察觉了他的转变。   或许是九幽下过分安静了,殷无极回望他的过去,有成有败,有杀伐亦有优柔。   他的声音沉静:“‘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上古圣贤所言不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是如此。”   即便叛出儒道多年,这些圣贤之言,还是流淌在他的血脉里,他能全然理解谢衍的真意。   谢衍不欲将仙门外敌都除尽,亦没有资格如此。   甚至,保持一定的外患,才能让仙门时时警惕,不在安逸中沉沦。   比起过去将所有未除之患掐灭在摇篮里,保仙门太平无事近千年的圣人。   如今的谢衍,似乎有些变了。   殷无极动了动手腕,铁链叮当作响,他也习惯了,却也意味深长道:“或许,圣人也不想坐实南方妖族独大,才留下制衡的种子呢。”   谢衍没有正面回答,“仁者见仁罢了。”   “圣人不再对仙门一手包办了?”殷无极道。   谢衍叹了口气,“陛下先前所言不错,仙门危亡全系于一人,确实不正常。”   在仙魔大战里,济世,安民,救灾,除恶,拒南疆,退北渊……仙门的一切都压在他身上。   即使是谢衍,也快要被这过重的担子压的缓不过气来。   他一力促成谈判,体面地给仙魔大战画上终止符,也多少有些察觉到自己的力有不逮。   圣人即使能够扶大厦之将倾,又能如何呢?   他可以护着仙门百年千年,可之后呢?   没有长盛不衰的王朝,亦没有永续发展之道统,他该将那根紧绷的弦松一松了。   倘若仙门到了这没有圣人就不行的一步。   圣人,就该死了。   平静的交谈最后,殷无极问:“圣人就不担心,今日之纵,未来成患?”   “……当然担心。”谢衍叹息一声,似是看向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向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终而留下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待我去后,何人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   殷无极眼睫一颤,他不知圣人这份隐隐的悲观从何而来,言语却快于思考,习惯性地出言阻止他去攀登天路,“谢云霁!你别想——”   “随便说说。”谢衍倾身,握住他攥紧的拳,将他嵌入掌心的五指缓缓揉开,“我不离开别崖。”   帝尊久在九幽下,即使至尊之躯变化缓慢,但他的指甲也有些长了。   殷无极又是一噎,开口就是气他:“本座可恨极了你,不见你才省心,谁要你陪着?”   毕竟,谢衍守着他,他不但无法去死,更是无法脱离九幽,只能日复一日地捱着日子。   若是想出去,他合该盼着谢衍去成仙才好。   可最终,帝尊还是膝行到他面前,面对师长宛若静水的容颜,扶着他的肩,俯身,泄恨似的咬住他的唇。   两人鼻息相融,颈项纠缠,交换了一个悱恻的吻。   谢衍还是盘膝坐着,他仰起头,品味他唇上的温度,模糊地笑了:“别崖,为师若死了,你舍不得?”   他总是这样洞悉一切,甚至还看淡生死,拿这种事去取笑他,浑然不管这是不是咒自己。   殷无极扳过他的下颌,忽然觉得恼。   他厉声道:“谁舍不得你?简直是自作多情。只是本座还没有将这些折磨奉还给你,谢云霁……你若是轻易死了,本座向谁报复?”   “只是说笑。”圣人淡淡笑着,“别崖何必紧张,以我之境界,你想杀我,都早的很呢。”   “……”   谢衍反手把气恼的小狗捞到怀里,一个难得温情的拥抱。   “做什么?”殷无极挣了一下,见他合起眼,莫名没动,反而下意识地回抱他的腰。   圣人又清减了许多。殷无极固然是恨,却有些悲郁地想着:是仙门又让他操劳了,还是他的命太难续,教他不停奔波呢?   谢云霁难道就不能接受他的死,让他魂消幽冥么?真是偏执,一如既往的。   “别崖……”谢衍揽着帝尊的肩,脸庞埋在他的发间,又是那股致命的佛香。   圣人时常在九幽下点起檀香,是为了让帝尊的心魔镇静下来。   禅香在殷无极身上缭绕,久而久之,合着魔君的血气,却成了圣人也戒不掉的瘾。   圣人本不该在他的囚徒面前暴露弱点。   他应该保持着那冰冷、病态、控制欲极强的模样,高高在上到教他讨厌。   他该让殷无极咬牙淬血地恨着他,却屈辱地被他尽情地使用,弄坏和修好,尽凭他的喜欢。   如今,谢衍却温柔地叹息,抚摸着他的后脑软发,似是有些疲惫,“今天先休战,你陪一陪我,好不好?”   殷无极沉默了一会,道:“……圣人很累?”   维持战后的局面相对和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想要达成制衡,顾全五洲十三岛的和平,谢衍甚至还需要将仙门的一些利益置后,遭到的猜忌极多。   被敌人恨,也被自己人骂。   敌人恨他太强太无解,恨他的惩戒,又恨他居高临下的态度。   自己人骂他的慈悲,认为他不过伪君子,将他的宽容当做妥协。   甚至,他们认为自己若是为圣,一定比圣人谢衍做得好。   他看的太远,站得太高。越是高远越寂寞,偌大仙门,怕是没有人能理解他的仁义之道。   谢衍轻轻道:“别崖,你心里,现在还相信那个‘天下大同’的愿景吗?”   如果还是仙魔大战时,那个偏执到极点的魔道君王,定会冷笑说:   “是仙门先毁弃盟约,用阴谋屠灭启明城,难道还要按着头让我们相信这些空话?”   殷无极看过邸报,他知道谢衍都在做些什么。   圣人终结仙魔大战,也平定了南疆之乱,将战后惨淡的山河慢慢重建起来。   公正,仁慈,宽容,是非分明,主持公道。   他承担下世间最多的非议,也真的将差点因仙魔大战引起连锁反应的战争,一点点熄灭在了内部。   如今世人,不过是在那熄灭的一缕烟边上,大言不惭地说着些风凉话罢了。   殷无极当然恨他,但战后的狼藉,他能够收拾到这种程度,他的确是该敬佩谢衍的。   如是种种,他却说不出口。   他肋下被锁链穿透的伤早就结了痂,隐隐地痛着,似乎在提醒他,谢衍对他做过何其过分的事情。   “……也罢,本座就暂时与圣人休战一日。”他规避了谢衍的发问。   谢衍无声地笑笑,他知道殷无极不会回答,也从善如流:“浮生无事,别崖陪我睡一会,回到仙门,又是一堆烦心事。”   “圣人是来躲闲的么?”殷无极习惯性地阴阳怪气,“本座这里,可没有圣人的闲暇。”   他嘴上和刀子似的,身体却很诚实,伸直了膝,教谢衍能枕在他膝上睡一会。   不多时,九幽就寂静下来。 第528章 风流人物   谢衍告诉殷无极的战后琐事, 结果为真,手段看似温和慈悲, 却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   狗急也跳墙。   南疆巫人前脚看见北渊和仙门停战,就知圣人即将腾出手收拾他们。   当初犯边中洲时,巫人虽不进入仙门疆土,但在中洲边界处交战时,杀死的仙门修士不计其数,梁子早就结下了。   他们计划流产,不肯坐以待毙,再度聚集船队,试图毕其功于一役。   一时间, 南疆通往仙门的海域,遮天蔽日, 皆是船帆。   这阵仗, 非同小可。   圣人亲临海上, 妖族也倾巢而出, 誓要与之大决战。   最终结果, 当事者讳莫如深, 只知最终海疆血流漂杵, 巫人船队十不存一。   仙门邸报上, 有意避开圣人,只是将战胜的事实平实勾画而已, 让人实难联想战争的残酷。   圣人告诉九幽下的帝尊, 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吾没有必要灭其道统。”   南疆巫族从搞事王扛把子, 到道统差点被灭,圣人还要担心其被妖族屠族,但凡细想, 就会觉得不对劲。   雷霆手段,亦是慈悲心肠。圣人先卸除其武力,再保存道统,像是怕什么珍稀动物灭绝了。   殷无极捧着邸报,反复阅读,也察觉到些许违和,“南疆大祭司,手段阴邪狡诈,实难对付。本座也曾杀过他一次,却被他金蝉脱壳。圣人如今留他一命,是不是太慈悲心肠了。”   谢衍似是而非地回答:“也许吧。”   殷无极劝道:“圣人顾忌妖族坐大,本座觉得确实该防上一手。但是杀大祭司一人,留下其他大巫,也不算灭其道统。”   殷无极此言,难免带上个人情绪。   南疆在启明城之殇中掺了一脚,他囚于九幽,没条件去复仇,只能借谢衍的刀杀人,也是憋屈。   “翻不出天来。”谢衍将宽大的袖摆卷起,专心研磨药材,斯文尔雅道。   圣人在替帝尊捣药的一双手,洁白如簇雪。谁能想到,他是如何手执长剑,退治诸邪的。   殷无极不解,也不多问。圣人的筹谋多半是有用的,现在的他也没立场过问。   回到儒宗时,一路上沉默的红尘道,终在谢衍脑子里开口:“你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他。”   “他以后会明白的。”谢衍将窗户支起透气。天问阁书房案牍成山,他一直都在忙碌。   谢衍缓缓道:“南疆,既是别崖的仇敌,更是北渊的敌人。现在吾杀了祸首,达不到最好的效果。”   “若这仇恨长久地存在下去,成为北渊拔不掉的眼中钉肉中刺,魔道才会意识到,别崖不可或缺。”   谢衍没杀南疆大祭司,但废了也和杀了区别不大。   人还活着,修为被他毁去大半,不过是一具会喘气的空壳,即使有神权加持,其他大巫的心思也会浮动。且让他们内部斗争去,谢衍可不管别家道统的闲事。   南疆道统皆系于神权信仰,杀了大祭司,大量传承就会断代失传。   谢衍不杀他,存其道统传承,也给南疆族民留一线活路,不至于被其野心牵连,以至国族沦亡;也让虎视眈眈的妖族忌讳,难以做出屠戮滥杀之举。   一石二鸟之计。   “他重回北渊时,想要坐稳帝位,选择铲除南疆旧敌,是最好的切入口。”   谢衍拨弄廊下风铃,叮叮当当的,是当年别崖送他的小玩意儿,他笑道:“在这之前,我会替他盯着,就当……为他养个小礼物。”   “帝星归位的贺礼。”   仙魔大战之后,魔道臣服,南疆归降。   仙门不满谢衍者多,敢挑战他威严者少。   毕竟圣人的战绩有目共睹,不仅把北渊和南疆都打服,还愣是把快乱成一锅粥的五洲十三岛捋顺了。就算不服他手段,不够强,也只能憋着。   时光倏忽而去,又是一届仙门大比。   近几百年来,仙门大比都在仙门内部举行,其他道统顶多派使者送来一份贺礼,虚情假意地祝贺仙门,拜见圣人。   近来大战频频,这一届,连贺礼都寥落。就连仙门三圣也没到全,只有圣人谢衍还在主持了。   仙门衰落的迹象,从大比的平淡乏味中可见一斑。   许多宗门派出的年轻一辈佼佼者,莫说入圣人的眼,就和之前的落败者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   圣人在白鹭台上观赛,他支颐看了一阵,兴致索然,正打算离席。   忽觉骚乱,原来有人将仙门大比的作弊者扭送他面前,请他裁夺。   谢衍扫过表情各异的其他宗派长老,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脸,死气沉沉的仙门下,激荡的是欲望。   仙魔大战好似一道分界线,仙门盛世的繁荣被一瞬击溃,魔修来过,又走了;南疆来犯,又退了。   仙门碌碌庸人,看似还站着,却跪了。他们的脊梁骨却被轻易打断,从此看向的并非大道之上,而是尘俗名利。   仙门更现实了,也更无聊了。   利益,声望、权力……仙门大比从拔擢天才的黄金台,变作蝇营狗苟的名利场。   谢衍有点失望,像是看着他护佑多年的树苗,长歪长邪,长成枯朽的一段愚木。   “师尊,如何处置……”风飘凌开口询问。   谢衍道:“开明镜堂,去对质吧。”   他看似神游,阴私手段却瞒不过他的眼,这场闹剧里两边都不干净,背后还有几家宗门,他根本懒得费时间去评判个公道。   在他拂袖离席之前,白衣圣人俯瞰高台之下,似是不掩失望地道:“不过三流人物。”   谢衍没有特指谁,随意扫过在场所有人,连同各家的大能长老,视线一停,淡声道:“至多二流半。”   他这句话等同在说:“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都是垃圾”。何等轻蔑。   换做旁人妄言,他们八成都会拍案而起,指着鼻子就骂,甚至联合起来在修真界封杀此人。   谢衍拂袖离席时,全场鸦雀无声,无一人反驳。   这世上,若有谁可自许天下第一流,唯独圣人谢衍。   风飘凌见圣人离席,忙追上,却听师尊问:“飘凌,你觉得今日之仙门大比,与过去相比,何如?”   “自是不及。”风飘凌道,“仙门大比既是传统,又是仙门的脸面,怎能舞弊,沦为名利场。”   “莫说第二届,各大道统的代表人物齐聚仙门,比试切磋的盛况;后来,相卿师弟、剑神叶轻舟,亦是在仙门大比真正崭露头角……仙门的荣光,怎容这般玷污!”   风飘凌说罢,见谢衍停步,他并未注视任何人,好像天底下任何人都不入他的眼睛,问道:“师尊认为今日所见之人,顶多二流半,那您认为,当世一流人物,都有谁?”   他或许还有期待,师尊会提到他们。哪怕是二圣,或是各族的俊杰。   却不料,谢衍听他此言,却笑了。   白鹤从天上降落,在圣人面前垂首,他轻抚其洁白的羽毛,伴其飘然起飞,自山间遁去。   唯有缥缈余音,在风飘凌耳畔响起:   “世上第一流……”   “帝尊与吾,唯二人矣。”   仙门正在加速衰落,这是谢衍如何维持,也弥补不了的颓势。   遥望最初的仙门大比,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时代,确实一去不复返了;万邦来朝,天下朝圣的盛况,也成为昨日黄花。   故人旧交,四处飘零;世情如煎,旧宴难欢。   若圣人在仙魔大战后,通过夺其他道统气运的方式为仙门续命,坠落的趋势或能延缓个几百年。但他没有这样做。   除却用其他种族与相异道统者的血肉,养出仙门尸位素餐者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虽为仙门三圣,理应站在仙门这边,却坦然道:“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修仙者的命是命。”   若是来犯之敌攻击仙门,谢衍的剑下不会容情,这是他作为仙门圣人的职责。   在这个沦亡的时代里,唯有圣人谢衍,还秉持着古典时代的遗风,不肯让道德成为一纸荒唐言。   逆风执炬的人,终究要被天地一炉的火燃烧殆尽了。   即使烈火烧身,他也不动半寸。   倘若黑暗里世人迷失沦亡,他燃烧血肉灵魂骨骼,亦是一捧最孤高的火。   圣人冯虚御风,在云端徜徉,好似在俯瞰红尘人间。   谢衍合了半个道,半步跨过人的极限,得到比过往更甚的力量,却在抬首时,隐隐看到一座悬于头顶的巨大沙漏。   情劫未消,道劫又至,红尘劫还在他心中。   他笑了,沙漏尽时,圣人也就该死了。   “既然选择了人道,就是与当今天道势不两立。”红尘道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来自于红尘道的催促。   谢衍站在九霄云海上,最接近天的地方,在此遥望九幽,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裂隙。   “我知道。”谢衍叹息道,“可惜,仙门并无能继承我之意志者。此时,暂时不能放手。”   若是圣人此时对五洲十三岛撤手,刚刚稳定没多久的局面,又会瞬间崩盘。   仙门青黄不接。老人相继退出舞台,新血却还未长成,最多的,莫过于中庸之辈。   他该再守五百年,却等不到那一日了。   正如帝尊在九幽下熬着刑期,他也在熬,只是无人懂他的煎熬罢了。   “等时间到了,你要做什么?”   “红尘,想我做什么?”谢衍反问。   “渡劫。”红尘道:“三劫齐动,你若不渡劫,死路一条。”   谢衍叹息一声,坦然道:“我之执迷,还未勘破。这个尘世……我还有牵挂。”   圣人未能再走上九霄云海,而是转身,向云层之下降落。风在他身边喧哗,他看见九幽的裂缝。   他在坠落时,眼前亦有闪回,千年种种浮上眉心。   “若是这世上,唯有一个能将我的意志延续下去,继续替我看顾这世间的人……”   “唯有他。” 第529章 红颜白骨   殷无极的精神状态已经几乎异常。   谢衍封不住他的魔气, 心魔时不时发作。   他沉在混沌的识海里,徘徊在永夜中, 所过之处,白骨遍地,亡魂鬼哭。   他清醒的时间不多,不如说,唯有谢衍能把他从无休止的绝望中救出来。无论是修补还是摧毁。   他或许坏掉了,只有见到谢衍的脸,被他驯养或控制,哪怕是见了血,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杀了我……”   又一次心魔发作, 谢衍似是密切地监视九幽,每次都会及时抵达。   刚踏进牢狱深处, 他就听见刺耳的、像是利器刮擦墙壁的声响。   别崖又开始神志不清地磨束缚他的铁锁了。   砸、摔、沉闷的血肉与钝器击打声, 谢衍阖起眼眸, 似乎也在压抑情绪。   殷无极的意识好似被隔离在琉璃罩外, 冷眼看着他的躯体不受控地爬行着, 发出兽类般无意义的嘶吼。   白衣青年执着剑, 沉默地注视着他的挣扎。   他是师父, 是知己, 是爱人,也是仇敌;他是囚禁他的牢头, 是守界人, 亦是他的注定的刽子手。   倘若他判断殷无极真的理智消散, 成为天道控制的傀儡……   圣人会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他的头颅。   殷无极想要冷笑,但他一度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又觉得无比悲哀。   他不知道谢衍怎么想的。   圣人总是这样高高在上,神性而无暇。   看见他遏制不住魔性,在牢狱中狼狈挣扎的模样,会觉得恶心吗?丑陋吗?不堪吗?   与他有一段情,染上这样的污点,他后悔吗?   魔气膨胀到极限,赤血不断涌出。伤痕愈合又撕裂,似绮花染红地面。   “……杀了我。”他还不能被心魔所控,殷无极终于打破那无形的隔绝,短暂占了上风,元神被牵拉回躯体。   无法逃避,痛苦瞬间反噬。   他抬起蒙昧的眼睛,视线没有焦距,颈项微扬,似在祈求什么,身体又不受控地重重坠落下去。   他喘/息着,声音不成调,“动、动手啊……”   墨发浸了湿漉粘稠的血,海藻般披在起伏的苍白脊背上,暗淡的光影里,他比厉鬼更胜三分。   仔细一看,他身上覆盖的玄袍不能蔽体,浓郁到几乎实质的魔气包裹着他的全身,形成了一件黑焰的茧衣,几乎将他挫骨扬灰的反噬。   烧到发黑的焰,如同漆色的花瓣舒展吐蕊,把魔君的躯体包裹在焰心之中,不断熔炼,不断打磨。   漆黑的天生魔火,罪孽的印证。   他在煎熬中灼骨。可悲的是,这黑火的熔炼,并非意味着凤凰的涅槃,而是不可逆地向深渊堕落。   最难熬时,他的指尖反复抠挖九幽石壁与铁锁,指缝磨出血,岩石亦留下深深的指印。   谢衍仍没有挥剑,始终握着拴紧他的锁链,如同沉默的雕像。   殷无极绝望之余,还往前爬了两步,竭力抓住圣人垂下的袖摆,留下鲜红的五指手印。   谢衍俯视,他的手背甚至被魔焰融到露出青筋与白骨,他嘶声道:“杀了我——”   近乎兽濒死的声音,回荡在九幽。   谢衍看到他的魂魄在痛苦中煎熬,却在慢慢夺回控制权。   心魔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与自己斗争,谢衍是帮不了他的。   山海剑的悲光上渡过火的苗,他声音坚决:“殷别崖,撑下去。”   “你还没有输给心魔。”   长剑冷冽的锋,不落,却始终照耀着他的眼睛。是希望,也是绝望。   谢衍握剑的手腕早已不会抖了。   这次的心魔发作,大概持续了一天一夜。   殷无极最终还是没有死。   反噬的魔焰在他的身躯上留下大片烧灼的焦痕,有些地方血肉脱落,几乎露出白森森的骨。   心魔引火烧身,连着他的魂魄一起烧。真是痛啊,他捱着这样的痛,最初还会想死,后来却已经在麻木中习惯了。   掀起仙魔大战,造成生灵涂炭……这是他应该付的代价。这世上,哪有人会宽容到让他一了百了呢?   活着是刑罚,谢云霁却将刑期延长下去,是他的监牢。   他强行留下这样越发癫狂的他,有什么意义呢?   他或许,已经不是谢云霁心中的那个模样了吧。   随着魔气渡过全身,殷无极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在恢复,新生的嫩肉在生长,但速度缓慢了些。   谢衍俯身,轻轻握住他血肉模糊的右手,几乎可见白骨。   圣人灵气的溪流涌入他的身体里,帮助他修复身体。   “……别看我,你走。”殷无极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也被灼烧过。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兽,戒备地竖起尾巴,龇起利齿,无差别地攻击着周边的一切。   “谢云霁,你是来看笑话的吗?滚出去!滚出去!本座不需要你的怜悯——”   殷无极拖曳锁链,吃力地挪动身体,却半晌爬不起来,只能伏在圣人脚边喘着。   “别看我!”他试图把自己翻个面,却忘了他的脊背还血肉模糊着,很快又萎靡下来,蜷缩在地上不动了。   时至今日,他好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关起来,从此当个蘑菇,避开谢衍的视线。   殷无极始终执着于将一生结束于绽放最炽烈时,不希望将枯萎留给他,而是希望谢云霁关于他的最后记忆,是他最美丽无暇的模样。   如今,谢云霁看过他最狼狈最不体面的时刻,见过他最狰狞的面目、最疯癫的精神状态、甚至是满身灼伤的丑陋形貌……   圣人也许会悲悯他,或是想要挽救他。但是他心目中的少年,却被侵蚀为面目全非的他了。   殷无极想要笑,却觉得面颊一阵刺痛。   谢衍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擦拭他融着血的泪,温柔道:“……不要哭,伤口还没好。”   “镜子。”殷无极忽然开口,声音冷漠倦怠,“……我现在是什么模样,给我镜子。”   谢衍静了下,“别崖为何要镜子?”   “给我。”   除了去死,谢衍百分百满足他的愿望,他拗不过帝尊,照做了。   谢衍从袖里乾坤取出一面碧玉琉璃镜,光鉴照人。   殷无极能动了,就盘膝坐起,举着镜子对着九幽下微弱的烛光,照着他如今的形貌。   苍白、病态、偏激、疯狂、憔悴、伤痕累累。   殷无极似乎都忘了过去的模样。   时间太久了,他忘却了曾经登临绝顶,万人山呼万万岁的意气风发。   如今他只是被关押在牢中的恶鬼,由着圣人生杀,仰他鼻息,苟延残喘。   殷无极沉默了许久,将镜子还给他时,小指还未长好,新生的血肉中包裹一点森森的骸骨。   他怆然大笑,道:“圣人啊,你以为你是在拯救,可你还要为你的一己之私,摧毁本座到何时啊?”   谢衍的肩猛然一震,接过镜子时没拿稳,琉璃镜在地上摔出一道裂痕。   明明他没有说什么伤人的字眼。但是他过去的咒骂,远不如这句话更能刺痛他,教他心上鲜血淋漓。   “不要看我,没什么好看的。”殷无极伸手,覆住半面形貌,主动退回了灯烛照不见的阴暗角落。   “反正,我早就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殷别崖了。”   “……即使是这样苟延残喘,也要我活着,有意义吗?”   “……”谢衍沉默。   殷无极没听到他的回答,也是不抱希望,匆匆披裹着黑袍,遮住脊背翻卷的伤痕,也挡住他身上残缺的血肉,“不准过来。”   他很抗拒谢衍的触碰。   谢衍曾听闻过凡人的故事,他们说:久病床前,爱侣亦成怨侣。   凡人一生短暂,最美好的时光就那么些。   待到爱情褪色,见伴侣在疾病折磨下形容枯槁,无底洞地投入却无法挽留,又有几人能坚守当初的海誓山盟?   他们照顾越发敏感偏激,害怕死亡的伴侣,无条件地忍受着指责、谩骂、恐惧与绝望。   曾经温柔的爱变成了仇怨,情化为恨,坚守变成了累,甚至还会有茫茫的虚无感。   背弃,辜负,离散。当爱熬成憎,人性的自私开始占据上风。   他们会注视着爱人熟悉陌生的脸,甚至会隐隐地怨怼,怨对方为何不干脆利落地死去,留在最美的回忆里,也给彼此一个解脱。   他们是修真伴侣,比凡人更漫长的时光,让痛苦无限拉长,也更忌讳拖累。   如果杀死对方就能摆脱包袱,从此大道了无牵挂,又有几人能够忍住不拔剑?   微光快要消散了。   谢衍站在光明处,面对藏在黑暗里的殷无极,他说道:“在别崖看来,我很自私,对吧?”   一片寂静,殷无极默认了。   “因为自私,所以留你在世间受苦,甚至还用各种理由来挟持你,让你无法离开我的身边……”   殷无极冷笑一声,“圣人也知道。怎么,圣人还要为自己的自私找借口吗?”   谢衍却坦荡道:“不,我承认,留下你,的确是我之私心。”   “即使别崖恨我,我也不后悔。”   谢衍凝视着他黑暗里的轮廓,轻轻一叹,“只要你活着……就是意义,就是希望。”   这样意味不明的话,让躲在黑暗与寂静里的殷无极眼睫轻动。   他支起身,赤足走出,铁链叮当。   殷无极停在光焰与黑暗交界线之前,容貌模糊不清,黑袍下的身躯恢复大半,不似方才那般有大片灼伤,只是比起当年更枯瘦苍白几分。   他讥讽,“难道,圣人看着本座这疯狗性格,听着不讨人喜欢的谩骂,还面对时不时浑身流血、骸骨外露的丑陋模样,还能纡尊降贵与本座保持这段关系……呵,倒是本座不堪,污了圣人的眼,再说,本座也没逼着圣人临幸……”   谢衍站在光影的分割线之前,目光穿透一切表象声色,看向他的本质。   圣人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莫说殷无极偏激敏感,伤痕累累,哪怕他不是人形,化作飞鸟走兽,花草鱼虫,精怪厉鬼,甚至是一具骸骨,他都会觉得他有最美的骨相。   “无论是朱颜还是白骨,在我眼中,别崖从来都是别崖,世无其二。”   谢衍主动越界,从光明走向最黑暗处,轻轻抚着他苍白的脸庞。   殷无极的红眸流转光芒,别样的绮丽稠艳。他反手握住谢衍的手背,有些失措。   “无论变成何种样子,拥有何等形貌……哪怕是成了灰,作了土,消散在这个世上……”   他轻叹道,“我都会认出你,然后把你找回来,拼起来,留在身边。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你若将其当做自私,就如此看待吧。”他淡淡道,“反正,我不改。”   殷无极凝视谢衍漆黑深邃的眼睛,圣人本该古井无波,此时眸底却泛起激烈的潮涌。   帝尊有些无奈地想,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也会永远认得出,谢云霁这双隔世的眼。 第530章 死生不见   无论如何, 这般畸形的相处还是持续下去。   比起最初的惨状,这些年, 在谢衍的调养下,殷无极的魔体恢复情况良好,至少不会衰弱到撒手没了。   谢衍偶尔会携琴而至。   幽曲暗室中,他点起一盏油灯,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   牢狱陈设简单,仅一张床,一面桌,一台书架。   除却与谢衍例行公事外, 他很少睡床,多半是打坐调息, 或是寻个角落半沉入识海。   谢衍提出过给他改善条件, 殷无极拒绝了。   他最终认了因果, 由圣人看守至死的监禁, 是对仙魔大战丧生或流离的凡人赎罪。他自然不欲在刑期里保持特殊待遇。   谢衍调好弦, 问:“别崖想听什么?”   “非风雅之地不奏琴, 九幽污秽, 恐污了圣人的琴音。”殷无极照例阴阳怪气。   但圣人琴音悦耳, 确是寂寞九幽下难得的天籁。   “有子期在,任何地方都可奏琴。”谢衍调试琴弦, 漫声道。   “……罢了, 好听的、哄人的话, 本座说不过你。”听他用高山流水的典故,殷无极的语气莫名软了些。   他想了想,有意为难:“不想听什么正声雅乐, 且来些戏文小调,最好是关于情爱的,本座爱听这个。”   他从过去就爱听些情情爱爱的戏曲。不但在仙门时爱看,成尊后他还亲手写过戏文。   帝尊写的戏文小曲,自成潮流。以北渊对他的推崇,再烂也会风行北渊,有的是人闭眼吹好。   不过他不欲带这个奢靡的头,让臣下揣摩到他的个人喜好,或是兴师动众地推广或者流传,才写好后封存,仅供自娱自乐。   在听到熟悉的音调从谢衍指尖流淌出来时,他一怔,想起很久以前,他戏谑似的寄给谢衍几折戏。   没写落款,毕竟是闲书,还是情情爱爱,格局不大。   他怕圣人笑话,又很想给他瞧瞧,才特地在文末强调:“是从北渊某处搜集而来,并非本座所作”。   谢衍的音律造诣极高,什么雅乐都难不倒他,但帝尊写的曲,和君子之器相差甚远,颇为婉转缠绵。   他担心谢衍认为这是“靡靡之音”,说他不务正业。   但谢衍的回信写道:“虽非正声,但也妙趣横生。”   又评判,“北渊音律,浪漫奇崛,与仙门迥然不同。”   在崇尚正音雅乐的圣人笔下,得了个“妙趣横生”的评判,已经不错。   殷无极当时还悄悄乐了一阵。   时至今日再奏响,虽是情爱之乐,但圣人抚琴,却好似有凤鸣之声。   但在已成仇敌的情人之间,却显得太讽刺了。   “……愿与君朝夕相对,琴瑟合弦,无猜嫌。梁上燕双飞,衔泥来筑巢,岁岁常相见。”殷无极弯了弯唇,笑容却极快褪去了。   他淡淡道:“本座,现在能收回这句话吗?”   谢衍弹琴的手一顿,明显的错音。   帝尊却不纠正他,他拨弄着腕上的镣铐,忽然觉得这副刑囚之具竟如此沉重。   他在笑,却几许怅然,“当初本座年轻不懂事。原来,与您岁岁常相见,比死还煎熬几分啊。”   听出他的抗拒之意,圣人停下拂弦的手,乐曲戛然而止。   他知道,殷无极不愿让他再奏下去了。   “罢了。”谢衍合起双眸。   爱早已面目全非,他们全都变了,偏执的偏执,怨怼的怨怼。谢衍又何必再弹奏旧日琴音,试图挽回如故的两人呢。   帝尊却在轻轻吟唱,声音低沉,戏文不成韵,调也随意的很。   “……长恨春花落,易变故人心。与君别天涯,死生不复见……”   死生不复见吗?   谢衍看向被琴弦割破的手指,一抹殷红,一声叹息。   “……若是有一日我死去,别崖会高兴吗?”他垂下睫,双眸沉没在黑暗里。   殷无极停下凌乱的小调,微敛容颜,冷笑道:“怎么,圣人也会威胁本座了?”   他倾身,握住谢衍流血的手指,赤红舌尖伸出,缓慢而色气地舔舐过他指尖的血。   好香。芬芳的香气。   殷无极竟然不知,自己何时习惯了把他咬出血,品尝他的一切。   同样,谢衍每次与他搏斗,甚至有意把他弄伤,也没有少尝他血的滋味。   他们互相依存,病态到极点;相互吞噬,却谁也无法杀了谁。   殷无极有时恨到想在情事中亲手弑杀师长,又在勒住他的脖颈时,忽然间泪流不止。他会混着咸腥的泪水,俯身咬住他的唇,也会把他扯进爱欲的狂潮里,在罪恶里沉沦不醒。   谢衍每次握着锁链驯兽,迫使他桀骜不驯的情人仰头看他,拇指缓缓抚摸他的唇时,又是否想过温柔地用剑穿透他的胸膛,给他一个淋漓痛快?   “别崖……”谢衍感觉到他唇舌的啜饮,微微的麻痒,再被含入,舌根卷着他的指尖,吮掉渗出的血。   那一滴指尖的血连着心,好像他的心脏被含在他的口中。   “那圣人,也得等本座来杀。”他的笑声含混嘶哑。   殷无极在谢衍的无名指根部狠狠留下一圈牙印,再满意地打量:“说定了,不准骗人,骗人是小狗。”   “……好,别崖来杀我,我等着。”谢衍抚摸着他的脸颊,看着他瑰丽的赤色眼眸,也微微笑了。   关于复仇与杀戮的诺言,在他们中间,比情话还要缠绵几分。   这世上,能杀死自己的唯有对方。   自己死后,值得托付一切后事的亦是对方。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关系。   即使从情感上抗拒与仇敌保持身体关系,但是神魂结合带来麻痹似的快感,成瘾。   殷无极尝过谢衍的血,与他性命双修,周而复始,早就被他教坏了。   圣人是绝对的支配者,不允许他反抗。   只要快而准地控制住殷无极的神魂,他多半就输了,最后只能由着师长拿捏。   即使殷无极时常会反噬,谢衍一时不察,被他摁住肆虐,也从来不会真的露出分毫软弱神态。   他多半是用更猛烈的驯服手段调弄他,让挑战他权威的囚徒被无形中操纵,最终完全崩溃在他掌心。   奖励与惩戒,熬鹰驯兽就该如此。   牢头必须在他的囚犯面前保持绝对的独/裁。   若是他表露出的态度不够强硬,手段不够残忍,就容易被抓到空隙,要被桀骜不驯的兽咬穿颈部、咀嚼血肉的。   帝尊从来不是等闲人物,他被囚于九幽下,看似驯服忍耐,却是卧薪尝胆似的忍。   他的锋芒未折,利能伤人,随时都会暴起,与他至死搏斗。   “我真恨你。”殷无极发出一声温热的叹息,他的身躯终于不再那样苍白衰弱,像是随时要化灰散去。   “那就恨。”谢衍环着他的肩膀上,伸手抚摸他赤/裸的脊背。   肌肉匀称,骨肉丰盈,终于被他养出了些精气神来。   用圣人最精纯的修为和血引喂了这么些年,帝尊被教坏了,也被喂熟了,甚至出现了病态的依赖。   谢衍久不至九幽,殷无极就像是戒断反应,从神髓里弥漫出焦躁来。   唯有谢衍抱住他,与他说些闲话,才会抚平他对温度的渴望。   难得的安静时刻,谢衍逐一抚摸过他的身体,穿透肋下的锁链、新新旧旧的伤痕、还有当年胸口的致命伤。   虽然有些伤口与血肉共生,有些结痂,但都真正留在了他的生命里,无法愈合。   “别看,很丑陋吧?”殷无极垂眸,抚摸他的手背,再握住,却是要捏碎他骨骼的力道。   还没神伤片刻,他眼眸一凌,讥讽道:“圣人有什么好伤感的?这些多半是您做的,您何必露出这副虚情假意的慈悲相,您有多残忍,本座又不是不知道。”   他冷笑:“圣人身处权力巅峰,你只需要自己的逻辑圆融自洽,旁人如何想,怕是从来不管吧。”   “别闹。”谢衍将宽敞的衣袍披在身上,遮住修长的一段脖颈,还有隐没的痕迹。   纵情后,他浑身的骨头都发懒,不太想动。   即使被这般控诉,也不过是扯着他披如海藻的墨发,迫使他的囚徒低头俯首,向他献上一个吻。   谢衍早就对这些讥讽免疫,小狗被拴着,由着他揉捏调/教,再怎么尖牙利齿也翻不出掌心,也只有这张嘴不饶人。   索性让他骂两句过过瘾。再不济,亲上两下,他的唇就软了,很容易就能驯服。   殷无极被他吻过嘴唇,顿时就没声儿了。   不知圣人用了什么手段,仔细一瞧,他垂着头,刚刚分开的神魂还在敏感着。他恨不得离谢衍远些,又被他扯着链子,离不开他的温度,只能溢出一声叹息。   谢衍纤长的手指拂过他的面,轻轻拨开他黏湿的发,看向他的眼睛。   他微笑道:“伤痕总是会愈合的,只要时间够久……想来,这也十分可惜……”   “若是想要别崖永远记得我,我不会用伤痕,而是……罢了。”   圣人没有说完,又叹息一声,将点在他眉心的指尖移开,算是轻轻放过了他。   “听话一点,别崖。”圣人温和着说,“不然,师父会生气的。”   殷无极并不怕他的威胁,甚至微微冷笑:“你生气又怎样,杀了我?求之不得啊。”   谢衍将剑重新背回身后,又恢复了平日冷清寡淡的模样,似乎在忍耐什么。   他安静地离开了。   谢衍踏在九幽,正欲回山。风吹过,他不觉得冷,却忽然七情翻涌。   他遏制住回头的渴望,硬生生用手掌握住锋利的山海剑,鲜血淋漓也面不改色。   他此时触觉麻痹,根本不痛。   可刚才与情人缠绵时,圣人始终感觉到身体中的存在,而不是一缕孤魂野鬼。   谢衍想起帝尊光洁的脊背,还有腰侧,忽然觉得很适合作画,留下一些永远不会消去的痕迹。   但他很快收敛起这种欲望。   谢衍轻轻摇头:“把他当做我一生的墓碑,这件事太残忍,还是不要做。”   *   时间倏忽翻开新的一页。   当北渊消息再度传来时,谢衍嗅到风中的一缕火烧。   消息传遍了五洲十三岛,本就隐隐处于分裂中的北渊,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火烧魔宫。”   事情就发生在北渊帝位虚悬,萧珩、陆机、将夜三人联手撑起政局,成立了一个临时军政府的时刻。   说是军政府,实际上还是原魔宫那些人,虚尊着空悬的帝位,重新组的阁。   其中剔除了不少认为他们篡权的传统派,还一度爆发了危机。   后来明面上倒是平稳了,但是他们这些奉了帝命的革新派,最大的威胁,反而成了守旧的保皇派。   九重天帝京中,有不少人怀疑他们其实并未尽力营救陛下,而是出卖陛下,以他们敬爱的陛下为质子,换取与仙门和谈。   阴谋论甚嚣尘上。   如今什么“立宪”,什么“革新”,都是借口。他们哪懂这些东西,也不需要,只想要回他们的陛下。   这魔宫之上,全是乱臣贼子!该杀!   这一把火,呈燎原之势,从九重天开始燃烧。   魔兵再怎么骁勇善战,但是萧珩哪里能下令对普通魔民动手。   这股散乱又无秩序的潮水,泱泱集结,混杂着士农工商,不断用肉/身冲击着八、九重天,痛斥他们是“伪朝”!   陆机立起结界,魔兵拦着这冲击,竟然一时间僵持。   再怎么封锁消息,这么大的动静,探子将消息加急递到圣人案头时,也不过用了一日。   “……世事总是不如人愿啊,别崖。”   谢衍虽有预料,在仓促中失去陛下的北渊,定然会乱,却想的还是常规的以幽河为界,南北分裂。   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乱法。   改革仓促上马,太激进。   北渊根本没做好失去帝王的准备,殷无极也错估了他在北渊的威望。   那并非是一场失败的战争就能尽数抹杀归零的信仰,近乎于神的膜拜。   何况,他还没有死。   只要殷无极不死,北渊的忠于君王的势力,会始终占据上风。   不过,这份盲动的忠诚,近乎一厢情愿,甚至会反对殷无极本人的愿望。   殷无极想要北渊剥离帝制。可他若不死,帝制始终都会存在。   谢衍听闻,幽河的南与北,喊出的口号都相差仿佛。   九重天魔宫这边,是“迎回陛下,大政还朝。”   河对头,则是:“贼子篡朝,清君王侧;克复大统,帝王归位。”   “……条件不足,时间还没有到。”谢衍也意识到,他将情报收在双袖中,打算去告诉殷无极这个消息。   谢衍心里清楚,经此一事,他会真正意识到……   再煎熬,他也得活着。他还不能死。   没人能收拾得了这个局面。 第531章 民动如烟   人心似水, 民动如烟。   巍峨的九重天上,魔宫闲置, 帝位空悬。   魔君殷无极败于圣人手中,幽禁在仙门大狱,北渊轰然大乱。   心思浮动的各路大魔们很耐心地装了孙子,没在仙魔大战的谈判上捣乱。   反正和仙门签协议的是现在的魔宫,被骂的不是自己,这种活没人爱争。   待到大战终结,关起门来分权争利,被帝王压制多年的各路大魔氏族,终于得到机会起事。   照理说, 帝王难归北渊,山中无老虎, 猴子也能称大王。隔天在城头换个王旗, 自封为王, 从技术上压根没难度。   但碍于殷无极在北渊民间的名望, 他们莫说称帝, 想要自封为王都是极大的僭越。   敢在帝尊未死时称他为“先帝”, 分明是放弃陛下, 把陛下往绝路上逼。北渊魔民可听不得这个。   谁敢这么干, 隔天夜里就兵变。   于是,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人反抗魔宫。   或是某些城主公然违抗魔宫指令, 自行组织魔兵武装, 甚至抗税。   或表面上称臣, 实则暗地里培植匪徒,时不时劫掠往来商旅,对魔宫的命令答应但不遵从。   即使派去钦差, 多半也是半路失踪的结果。   造反的法子五花八门,却受限于魔君尚在人世,没一个敢称王,所以都在互相指责对方是反贼。   这十八路反王,纷纷打出“迎回陛下,再造大统”等等旗号,把“乱臣贼子”的脏水反手泼向魔宫,主要争一个正统在我。   毕竟帝尊没有死,只是暂时被仙门幽囚。一切想要得到大统之人,首选都是迎回陛下,没有第二选择。   明眼人都看的穿,萧珩、将夜、陆机三人手中的旨意拼凑成一份,是帝王将权力三分,令他们守好魔宫,是心腹中的心腹。   后来,陆机重新组阁,施行“新政”;萧珩改组魔兵,多半也是帝尊的意思。   至于将夜,他得到的旨意是机密,恐怕只有陆机和萧珩二人知道。   九重天帝京最大的商会,陆机抬步走进大门,门前匾额“金玉满堂”。   穿过厅堂,又绕过招财树和迎客松,映入眼帘的是黄金与玉石雕刻的假山造景。   堂前两侧对联,一则是“兼儒墨”,二是“合名法”,横批为“贯综百家之道”,可见商会主人出身于杂家。   陆机的眼皮子乱跳,敛起青袍广袖,在原地等了片刻,才见到那位身着墨绿色常服的商会主人。   魔宫前右相,程潇。   程潇被一纸命令调回帝京,在帝京开起了商会,大概是陛下又启用了他。   “……陆相,人心似水。”程潇倚着门侧,手中执着一杆秤。   他道:“在陛下决定设立‘魔门’,让北渊思想兼收并蓄,充分涌流时,就该想到今日。”   陆机知道他的意思。   如今,革新和守旧的冲突,新政与帝制的矛盾,正在前所未有地发生在九重天帝京之中。   陆机忧心不已,向他一揖:“我等已经被称作‘伪朝’……舆论不在魔宫,革新怕是继续不下去了,程相、不,程先生有办法解决现在的事态?”   程潇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淡淡笑道:“在下有个学生,不巧,正是魔门学子代表的首席,或能尽绵薄之力……”   他还未说完,商会外的街道,熙熙攘攘的游行者队伍路过,炬火冲天,呼声一片。   坐落在八重天的元帅府,巍峨气派,不输给暂时无主的魔宫。   自帝尊幽囚以来,萧珩的元帅府前,车马云集,门庭若市。   “元帅,外头闹成这样,不出兵?”听见外头的动静,手下急了,忙道。   萧珩也不披甲,甚至还一身靛蓝色常服,优哉游哉地蹲在鱼池边喂鱼。   他一边撒鱼食,一边没好气道:“出什么兵,不是敌人,拿什么刀兵,没事找事。你能说服那些个混小子,掉头用兵刃对准父老乡亲?”   “这么大的声势,多半是幽河以北的逆贼在策动……”   “抓奸细,那是小猫儿的活,和老子没关系。他要是干不好,你找他去啊。”萧珩拍了拍手里残留的鱼食。   “这,也没见着将夜大人啊……”属下欲言又止。   “那就问凤妹子去。”萧珩从容流畅地甩锅,“这是风雨楼的拿手业务了,虽然不少人进了魔宫,但这点事,还不需要我插手。”   元帅府前,连绵成一片的游行队伍已至,为首者正在叫门,让萧珩出来面对他们。   “保护元帅府!”守卫府邸的魔兵也团团围住府邸,争端一触即发。   “……元帅,您听到了吗?都到您门口了!”属下这会急的团团转,“快想个主意。”   “还用想?”萧珩毫不犹豫道,“装孙子啊。”   “啊?”   “然后等陆相来救本帅。”   “啊?”   属下怀疑地看了看他,好像在说:让文臣来救,是不是对不起手中长枪。   萧珩看到他的眼神,无奈道:“老子可不会说什么大道理,解释不通,让专业的来。”   “没能把陛下带回来,我们有愧于北渊父老,大家都憋着一股气,看我们的眼神多少会带上些怀疑。”   “要是再在这个节骨眼推出什么‘新政’,就算说是陛下的命令,恐怕也没人信,觉得是我们要瓜分陛下的权力,指不定哪一日就弃了陛下,篡夺天下了。”   “可是……”   萧珩:“得,别废话,通知今天轮值的将士们,谁也别冲动,当好缩头乌龟,可别伤了人,那可就跳了幽河也洗不清了。”   说罢,萧珩轻身一跃,跳上元帅府的飞檐顶部,看向八重天熙熙攘攘的长街,甚至是城池外侧,沿着山脉而建的漫长阶梯。   万人登阶,民动如烟。   “陛下,这一幕,你看到了吗?”萧珩斜倚着飞阁,忽然自语道。   “北渊基石,人心向背……”   萧珩叹息:“你还不能死,还有很多人在等你。”   *   谢衍在密切关注北渊发生的这一幕,这或许预示着魔道未来的趋向。   “帝制废除的土壤,完全不成熟。”谢衍又看完一则最新消息,展开册子添了一笔。   那封皮上写着《帝王策》,没有写落款,是因为他撰写许久,却不是为了著书立说。   殷无极于北渊称帝的那一日起,他就开始写,评判他的施政之法。   开始是教导的角度,不知何时起,他的笔法变了,甚至出现了“深有体会”“受益良多”等感悟,俨然是从他的做法中得到灵感,甚至会“师从弟子”了。   “师尊,师尊……”天问阁安静,阁外木桥上却是沈游之疾步而走的声音。   “游之,何事这么匆忙?”谢衍从容合起册子,藏于暗格里,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   “今早我去圣人庙外给思归树浇水……树、树快要……枯萎大半了。师尊快去看看……”   沈游之向来知道,那棵树对师尊很重要,定是头等大事,于是才一路疾行,甚至不顾雨水沾衣,将这件事第一时间告知。   谢衍果不其然一怔,“枯萎了?”   红衣少年有些焦急失落:“是啊,这些年来思归树一直有些萎靡,也都不开花了,师尊命我们拿甘露浇灌着,我们丝毫不敢懈怠。”   “可惜思归树也总是不开花,但之前叶子青青的,也没见到什么明显枯萎的迹象。”   “昨夜风疏雨骤,我今天专程路过圣人庙,却见思归树好些枝叶一夜凋敝,满地枯叶零落,这是什么不祥之兆吗?”   谢衍安静了片刻,似乎听到了某种脚步临近的声音,叹息道:“是吗?一夜凋敝啊,那就去看看吧。”   沈游之有些迷惑,他看着师尊并未露出喜怒的脸,只见他拂衣起身,带上一柄竹制的油纸伞。   思归树下,遍地金黄,落叶亦似飞鸟。   谢衍撑着伞,踩着咯吱咯吱的湿漉树叶,走到树下,轻轻地抚摸着大树。   “游之,树犹如此。”谢衍感受到树皮的粗糙,更像是命运的年轮,指尖抚摸过时,他也分明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人何以堪啊。”白衣圣人看向雨中的思归树,他知道,他的天年将至了。   “师尊是圣人,何必感伤岁月无常?”   谢衍的背影孤直如树,他没有回头望向弟子,道:“若是梧桐树枯萎了,凤凰还会归来吗?”   沈游之不明所以,只是从典故释义发散:“凤栖梧桐,就算梧桐树枯萎了,凤凰也会感怀旧日栖息之所,回来看看的吧?”   谢衍笑了,“若是如此,不必阻止,就让他回来看看吧。”   虽然此时的沈游之,还不知师尊真意,却是极其听话的徒弟,忙应道:“是应如此。”   谢衍远走而去,道:“守着微茫山。”   师尊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自从那个人被关在九幽下,天下太平了,师尊就很少在山中长居,而是经常远行。   有时候他的行踪不定,很多人来寻他,或是奉承,或是祈求,都寻不到圣人的踪迹。   正像他的时日不多,只愿为自己而活。   “……不会吧?”沈游之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师尊明明,春秋正盛啊?” 第532章 三劫齐动   想要阻止殷无极一心求死, 谢衍需要给他活着的理由。   否则,帝尊熬着日子, 也是在九幽之下自我惩罚。这种因果负担,耗竭心力,会毁了他。   这个理由的到来,恰逢其时。   谢衍淡淡看向他:“所以,你还不能死。”   听罢圣人对局势的陈述,殷无极看透了他的意图,却扶着膝,“……如果是圣人的谋算,只能说, 你成功了。”   现在北渊还没有大规模打起来,全是因为帝尊不死。   如果帝尊乍然离世, 北渊可不止人心浮动, 怕是下一刻就有无数大魔举旗称王, 引燃无边战火, 争这个至高无上的“帝尊”之位。   殷无极看清利害, 更是看透了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 被圣人玩弄在掌心的滋味实在难熬。   他冷笑, “圣人费尽心思留住本座的性命, 却不能放本座出去,有什么用?难道你的本意, 就是让北渊保持在这将乱却不乱的平衡态中, 不能威胁仙门吗?”   谢衍:“没有永远的平衡, 在这个状态打破之前,帝尊若是能杀了我,离开九幽, 危局自解。”   “杀了圣人,呵,说得好听。”   殷无极拖曳锁链,走到他近前,手指穿过他的墨发,迫使他清霁无暇的面容上抬,正面相对。   飞雪似冰冷,剑锋般凌厉,是他的眼神。   他笑了,“圣人费尽周折,在本座面前钓着一个饵,逼着本座活到现在……难道本座身上,还有什么利益没有榨取干净,对圣人还有用处?”   谢衍弯起唇,“陛下猜呢?”   “不猜。”殷无极抚过他的面庞一侧,轻轻滑下,再轻而易举地卡住谢衍的脖颈,作势要用力,“您猜,本座想不想杀了您。”   力道在收紧,谢衍呼吸轻下来,没阻止他。   殷无极又不欲真的掐死谢衍,何况以他的修为,就算被咬穿喉咙也没那么容易死,他哪里可能真的掐断他的脖子。   他不过讥讽,“圣人之品德,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天下人皆叹服。本座是什么人,笼中囚徒而已,怎配猜测圣人的心思,污了圣人清名。”   “……景行行止吗?”谢衍伸手摸了摸颈侧,随手一抹,淤青很快就恢复如初。   “这是别崖的夸赞?那为师可就收下了。”   谢衍似乎听不见其中的讥讽之意。   “随您怎么想,好了,您请回吧。”殷无极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看向谢衍带来九幽的书册,语气厌倦。   这些年里,谢衍带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谢衍的态度太难琢磨,他的身份必须关着他,最好永远不把他放归北渊;却有时会暗示,他有朝一日会离开九幽。   他的心魔安静了挺久,可见确实有转好的迹象。至少近些年,他少有整日沉溺于识海,反复做噩梦的倾向。   谢衍每一次都会给他带来消息,也会给他问题。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他的每一步是对是错。   “……即使在他的囚牢里,他也不忘师长之责吗?”   空无一人的监牢里,帝尊垂睫,笑了一声,却不达眼底。   “真是弄不懂你……谢云霁。”   *   近些年来,圣人遍访百家,各有交托。   墨家和法家已经换到下一代宗主,是老友的后继者,谢衍平日多有看顾。   离开法家时,法家宗主韩殊追出来送他,道:“如今世人多有妄言,圣人勿放在心上。”   “当年父亲……先宗主在中洲水患殒身殉道,是为追求自己的道而死,并非是圣人倡导之过。”   “即使旁人觉得不值,可我们迄今仍不后悔在天灾之前,挡在凡人之前。若是百家作壁上观,任由凡人死去,今日之我们,恐怕耻于位列仙门。”   谢衍看着他身上的故友之影,心中微释,笑道:“那就把我交给你的事情,贯彻下去。”   “往后的世间,或有动荡。仙门百家难免受世事跌宕所累,失意或是沦落。但是,不可沦丧。”   “今日之精神,永不可忘。”   *   药王决明子闭关不见人,听闻圣人造访药王谷,才出关,破例迎接。   决明子照例为他配好需要的灵药。毕竟当年也去北渊替时任城主的殷无极看过病,他自诩长辈,见二人师徒纠缠,天下猜疑,难免多操心几分。   “谢小友,你和那孩子,就这么熬着……你当真舍得将他关上一辈子?”   “多谢药王赐药。”谢衍接过扎好的药包。   他常来求药,付出重金,却不需要药王亲自调配。他的药方,药性如何,怕是连药王都猜不出来。   谢衍回避这个话题,“他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决明子抚摸白髯,打量容颜如故的圣人,从眉心到面色,他凝神,“圣人,把手腕伸出来,让老朽瞧瞧。”   “无妨。”谢衍拢袖,“劳烦药王挂心。”   他向来这样冷淡,即使是友人至交,也难看穿他的心事。   “圣人的药石之术不下于老朽,来我药王谷,也是因为药王谷常年收购天材地宝,许多常规的药材供应充足,你能省些时间。”   药王决明子前半句话还算和蔼,而后厉声斥道,“不要讳疾忌医,圣人。别以为你血气亏空、修为暗损的面相,老朽看不出来。”   敢于面斥圣人的,也就是谢衍在天问先生时期就结识的旧交。   决明子绕他周身一圈,又倒退两步,看出些许不对,“障眼法?快快除了,免得影响老朽看病。”   圣人谢衍的障眼法极其厉害,他又是万法之宗,世上少有人能窥破法相。   倘若某日被窥破,若不是圣人有意为之,就说明,他的修为在倒退,法相已有瑕疵。   决明子心里顿生疑窦。虽说他有精于药石的慧眼,又留心观察,但毕竟差着境界,圣人的法门能让他窥破,不妙的迹象。   谢衍心有隐瞒,“药王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决明子可不好糊弄,他发现什么,面色陡变:“若老朽没记错,圣人寿数才至两千五百岁。照理说,圣人道体,灵力最是精纯,四千余岁才会出现衰败迹象。圣人才至盛年,为何发间已有霜白?”   说罢,他赫然并指,捻起一缕圣人垂在身后的长发,层叠的浓黑中,一缕银白清晰可辨。   决明子加重了语气,“圣人,你在谋划什么?你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谢衍不肯让药王窥脉象,只道:“近来仙门事务繁多,心力憔悴,多了几根白发。等闲下来,调养一阵,仍可如初。药王,我亦通药石。”   “医者不自医!”决明子明知他是糊弄,也拿他没办法。谁也拗不过圣人。   决明子又道:“老朽闭关时,也听闻圣人近年来遍访百家,百家宗主之位,虽各有变动,但圣人威望依旧……”   谢衍回答巧妙:“百家道统,各有所长。吾登门拜访,有所托付,也是为了仙门的未来。”   圣人心思难测,说的事情不假,却隐去真正重要处。   素锦长袖下,是腕部纵横的伤,或新或旧,总是以障眼法遮住,很难看出端倪。   九幽之下昏暗无光,本就难辨障眼法。殷无极被他封了魔气,谢衍又不露半分异常。   状态不好,他就不去。待到好些再去看他的囚徒,每次来去匆匆,竟也是瞒了过去。   “多谢药王赐药。”谢衍取了药材后,放回袖里乾坤。   在临行之前,谢衍俯首折腰,双手呈上一封卷轴,向药王行君子之礼。   忽然如此大礼,药王心里一顿,忙拄杖下阶几步。   谢衍道:“谢云霁今日拜访药王,有个不情之请。虽如今看不见希望,但还是请求药王谷,能够将卷轴中所陈之事,作为门规,百年、千年地执行下去……”   “漫长的时间里,仙门百家,还需要长期蛰伏,韬光养晦,忍过可能的低谷。”   “时机成熟之时,诸君自然知道怎么做。”   决明子托着他的双臂,将圣人扶起:“药王谷上下敬佩圣人,对于圣人请托,自然无有不肯。”   “不过,这个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衍道:“不知道。”   “不知道?”   “只能说,直到那时,吾会给诸位一个答案。”   谢衍的衣袂飘荡在山风里,随着鹤唳归向天际,徒留下一声叹息。   “天命啊……”   绚烂的霞光之中,圣人东去,孑然一身。   孤鹤盘旋在谢衍的身侧,目送他踏上青云。   耳畔雷声震震,是三劫齐动的声音,天的裂隙宛如催命。天命在叫他上路了。   高坐云端这么久,他也该入红尘了。   “圣人也会老吗?”谢衍心想,“会的。”   他不是没见过衰老的圣人。   天问先生与二圣为友的时候,两位圣人正是世间繁华看遍享尽,权柄如烟云,正是放下尘缘,一心求道的时候。   圣人受禅之时,道祖如释重负,一心归向天地逍遥游。   那时,谢衍并不觉得他们老了,只觉得那是圣人心无旁骛求道的开始。   时至今日,他触碰到“生老病死”的七苦边缘时,忽然觉得眼前蒙蒙的雾气散去,他看见更加原初的世界。   并非是不甘或遗恨,他终于将要走下高高在上的云端,走入红尘人间,做回一个“人”。   这是他的红尘劫。   紫微星东现,天命圣人降临世间。   谢衍一生路过人间,可他非常人,经过的人间,亦非真正的人间。   他天纵之才,修行无阻,未曾经过煎熬苦,未曾尝过修为低微、寻道无门之悲。   他天命加身,从不知何为命运坎坷,何为末路穷途。   他触碰道之边缘,七情六欲皆淡漠,久不知人间七苦。即使去红尘驻足片刻,也只是体验,终不能身在局中。   “三劫齐动啊,谢云霁,再怎么通天彻地,你的时间也快到了。”   他放置于袖中的半卷红尘,适时地提醒他。   “当年你弃道之时,只合了一半残缺的道。换句话说,你的身体此时有一半是‘道’撑起来的,这段时间并不是你合该得的,而是赊借的。”   “不渡三劫,你会死。”   “渡三劫,你也会死。”   “谢云霁,你该怎么选?”   谢衍负手在身后,站在天道和人道的十字路口,看向天穹之中虚无的绞索。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缢死圣人的时候到了。   “那就去死。”谢衍面对生死,并未露出畏惧之意,甚至还笑了。   “高高在上许多年,怕是世上所有人,都盼着我去死。”   他听到天河的怒涛,听见雷劫的轰鸣。   天命要他死,世人也盼着他死。   圣人曾经是守护此界的山脉,此时却变为枷锁。   就连他的爱,都被他的存在,束缚在黑暗无光的九幽,不得自由。   “没有死,哪有生?”他垂目笑道,“置死地而后生。”   圣人不再看向云端上,而是俯首望红尘。极目之处,正是寰海清朗,大好河山。   他的长发松散飘飞,浓墨之中掺杂了霜白,也是梨花染白头,容貌却清霁如旧,正似九霄云海的仙人。   “我若不死,万物不生。” 第533章 他的刺青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 曾遍寻大千世界。   在某处据说曾有鲛人出没,如今已是遗迹的深海, 他曾见鲸落奇景。   无光深海里,无数鱼群向上追逐,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   察觉这种异样,本在探寻失落文明的谢衍提灯照去,看到自他头顶沉降的阴影。   是一头巨大的、死去的鲸。   即使在临死的一刻,这头巨鲸似乎还保持着向上游的姿态,不屈挣扎,宛然如生。   却抵不过天命,终而无解地海底坠落。   在它死后, 庞然身躯亦是一种对深海的馈赠。   无数大大小小的鱼群从巨鲸裸/露的骨架中灵活地钻出,有些鳞片泛着微光, 如星汉灿烂。   远远看去, 无数光芒以鲸落作灯盏, 灵动地闪烁着, 在深海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当初谢衍不过是感怀造化的神奇, 心想着自然终有秩序, 生灭皆有天定。   即使如巨鲸这般海上霸主, 死后也不过是湮灭在海底, 寂然了却此生。   此时,并未向九霄云海走去的圣人, 在路过海上时, 又一次看见了当初的一幕。   这一次, 他看见的并非梦幻般的奇景,而是巨鲸死去的那一刻。   它在流血,在衰亡, 睁着不甘的眼睛,临死仍然漂浮在海上,像一座巨大的移动孤岛。   嗅到它的死讯将至,鲨鱼徘徊在不远处,尝着海的血腥味,伺机寻找捕食的机会。   终而逆转不过天命,鲸的死亡转瞬而至。   谢衍忽然想知道答案,他随着下沉的鲸一同落入海中,白衣漂浮如云如浪。   与年轻时被美化的回忆不同 ,他看见的是直面天命的残忍。   “死亡。”   谢衍看着它的尸身被鲨鱼围拢,争相撕咬。其他稍弱的鱼群被血的味道吸引,纷纷而来,也似乎想要分一杯羹。   “被啃噬。”   巨鲸的躯壳坠入深海,只有冰冷在悄然绽放。   “坠落。”   谢衍也如同遁入海中的银白游鱼,随鲸落回到深海。   他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看透过去与未来,也看见了近百年数万种海底族群以此为养分,环绕鲸落而生。   万象自然,百态千姿,各自栖息。   “……万物生。”   谢衍叹息一声,白衣飘荡,鱼群也被他的灵气吸引而来,随着温柔环绕他身侧的海浪,与他共漂流。   “圣人出山海……也当归于山海吗?”   圣人出山海,他作为天生圣人,山水自然的亲和力极强,尤其是驭水的天赋。   当初谢衍以身堵海眼,与天命抗衡的时候,他是将天的侵略挡在天外的守界人。   他身上背着的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战胜天,与天博弈,斩断侵袭。   时间久了,谢衍甚至有了种错觉,他会这样一直赢下去。   他不断地在天地一炉中烧融血肉骸骨,不知疲倦,不知喜悲,永远守着仙门,护着五洲十三岛,守望三界各族。   还有,别崖。   这样沉重的负累,熬骨的痛苦,在他之前没有人的双肩能够长久地担得住,那么圣人合该作这个燃料。   他还活着呢,这种苦,不至于让他的好孩子来担吧。   直到谢衍看见思归树的一夜凋落,指尖穿过黑发,清霜终究如月光,披在了他的发间。   “……人终究是有极限的啊。”   三劫齐动,精血修为损耗,困于情债,心力枯竭。   圣人谢衍胜了两次仙魔大战,守望着归于和平的五洲十三岛,却在看似太平无事中衰弱下去,终到油尽灯枯之时。   唯有他心知肚明,他在用命去换命,换他的未来。   圣人的劫要到了。   谢衍还在坠落,他看着身旁的鲸落露出被啃噬的巨大空洞,血肉融化在海水里。   那模样并不美丽,甚至过于残酷了。   至强者陨落时,也不过是他人的饵食。他也不例外。   圣人陨落,将是修真界最庞大的鲸落。   圣人若是死去,会释放出天量的资源,会带来巨大的机遇,甚至将会直接改变世界的格局。   比起他的威势镇压之下,看似稳定安宁,却走到穷途,怨气内生,化作一潭死水的五洲十三岛……   一场激荡,一次变化,或许才是破局的关键。   海天空阔,天极太远,不会有人听到他的心声,谢衍终于无所顾忌地笑了,坦然而旷达:   “……为人师长,虽然问心有愧,但是用尸骨为继任者铺路,也算尽到了责任吧。”   若他坠落九天。   将以圣人之身,探天道虚实。   或以圣人之死,止天下大盗。   鲸落之时,谢衍希望,圣人血肉养育的那个人,会是唯一真正继承他的道的那个人。   唯有殷无极。   *   帝尊久在九幽之下,不知日月寒暑。   更无法窥见天际上,星盘变轨,命格偏移,紫微气数悄然逆转。   蒙尘黯淡许久的北极星,正从云层中重现。   签文成谶,逆天替命。   即使被幽囚于此,殷无极的元神被渐渐修好,精神状态却敏感偏激。   他大概是被圣人彻底弄坏了,这样折磨的爱恨,早就刻在了他的骨髓里。每每见他,他都在痛。   殷无极生性属火,心魔发作时,魔焰容易反噬自己。   谢衍甚至采用了极端手段,他心魔发作频繁的那几日,就以圣人灵力为水,将九幽化为水牢。   虽然减弱了魔焰反噬的痛苦,但是这股刺透肌骨的冰冷,还是让他浑身颤抖发寒,双膝之下毫无知觉。   他无法反抗,这寒水是圣人灵气所化,他每每置身其中,几乎有种这是一个冰冷拥抱的错觉。   最近,圣人来的次数减少了。   不见他时,殷无极也煎熬极了,只能睁着眼数落下的水滴。   好像他尝过了圣人的血,身体就染上了他的瘾,非得品尝到伤口的滋味,嗅见他白衣上清冷的寒香,暴戾涌动的血才会平静下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   “别崖。”谢衍的声音如期响起。   殷无极越是冰冷煎熬,越是恨他入骨:“……圣人又来做什么,本座可没有心魔发作,不劳烦圣人教训本座。”   他的语气里,说不尽的冷漠厌倦,嘲道:“还是说,圣人馋本座的身体,又来与本座寻欢作乐了?”   被他关着的这二百多年里,他说了太多回带着尖锐芒刺的话,试图激怒他,或是逼他杀自己。这还算轻的。   今日的谢衍,有些不一样。   谢衍似乎路过风雪交加的寒天,两肩上还披着霜白,素白的手中提一盏灯,光芒黯淡。   他远远站着,并不靠近,又很快拂去肩上雪。   随着他拂落的动作,浓墨似的长发如瀑披散,与白衣儒袍辉映,好似黑暗的九幽,也有一缕月光照雪。   殷无极扫了一眼,默算时日。   外头大概是入冬了,他好像算错了时令,大概是谢衍不来,他过得有些没有知觉了。   “别崖。”谢衍的声音轻哑,不是平日清寒,独特的韵味。   他将灯油耗尽的落地烛台点亮,动作优雅,温柔问:“你恨我吗?”   “这种明摆着的事情,还用问?”   殷无极用手挡了下光,在幽暗里睡了许久,他甚至有些不习惯这种亮度了。   也就是这样的明光,照出圣人与平日迥然不同的神情。   与光明截然相反,那是浓稠的化不开的黯。幽如深潭的眼眸中,好似也晕开一抹魔性的赤。   两轮不详的红月,在瞳孔中升腾。   “……圣人,谢云霁?”殷无极一懵,迟疑道:“你怎么了?”   他很少见到皎皎如月、皑皑如雪的圣人露出这般邪性的神情。   照理说,一切邪祟都不该侵染圣人才对。   却不知,圣人在情天欲海里煎熬时,也会疯魔。   灯烛火苗一晃,谢衍倾身,光渡过他几乎苍白的脸,微笑莫名有些诡谲。   “为师仔细考虑过了。既然被别崖恨着,也不在乎多憎恨一些,至少,教你记得分明,忘不了这份仇。”   “吾为圣人,拘着自己,又有何用处?不如随心而为。”   他说罢,挽起广袖,露出修长的右手,也皎如白玉。   殷无极忽然从天灵盖生起寒意,甚至产生了逃离的本能。   可就在这危机感降临的一瞬,他被谢衍很久没动用过的锁链束缚住手腕,被迫跪在了他的面前。   “谢云霁 ,你想做什么?”   谢衍轻抚着殷无极锁骨下长好的伤口,温润的锁链似乎带着淡淡的白色釉质,与他愈合的血肉长在一起。   “别崖,你要恨我。”谢衍轻抚着他的后颈,额头抵住他的,轻轻叹息,“……千万记住……”   记住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呢喃如风,殷无极没听清,却久违地有种寒毛倒竖的战栗感。   “……我施加在你身上的东西,屈辱,憎恨,伤痛,仇怨……你要记一辈子。即使是用仇恨支撑自己,也要坚持着,走出这里,向我复仇。”   “……即使是以恨意为食,也要坚持,活下去。”   谢衍叹息着,温柔悲悯,正是圣人一面。   下一刻,圣人幽暗内心里的魔性笑了,道:“别崖,你知道永远离不开的牢笼是什么吗?”   “是心牢。”他的语调温柔而缠绵。   “谢云霁,你清醒一点!你在被反噬。”殷无极的瞳孔紧缩。   他感觉到圣人被魔性笼罩,肆虐涌动的情绪几乎要水满则溢,即将攀上最巅峰。   谢衍的右手不知何时覆上了他的后腰处,隔着衣袍,殷无极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   “别崖会忘了为师吗?”   谢衍似乎并没有在问他,自顾自道,“百年、千年之后,你还认不认得出师父,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他将一生的故事,写在殷无极的生命里;他将一生的道与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终有一日,他会忘记他吗,他会走出这段阴影,会抹去他的影响吗?   要是徒弟也不记得他,他会不会,真正地从世界上消失?   他来过吗,他活过吗,他被人真挚地爱过吗,他被这样深入骨髓的憎恨过吗?   恐惧,惶惑,不甘。怕,他怕。   “还是……”   情劫侵蚀,身体衰败,圣人都并未动摇的意志,却在真正意识到要离开他的挚爱时,产生了近乎疯狂的反噬。   不知何时,上身的衣袍被毁去,殷无极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急促地喘着。   灯下光芒覆盖,他赤/裸脊背随着呼吸起伏,好似一张可以被肆意作画的白纸。   谢衍慢慢笑了,道:“……既然别崖是我的东西,那么,还是要留个印记才好。”   “记住这份憎恨。”   剧痛,宛如割开皮肉骨骼、切开三魂七魄的痛楚。   “……谢、谢……云霁……”在落下第一笔的时候,痛楚袭来,殷无极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惹了圣人这么久,顶多是被他控制和调弄,像今日这般被他亲手伤害神魂的刑罚,一次都没有。   圣人的神识完全凌驾于他,化作尖锐的锋刃,以精血为墨,将一笔一划生生缝在他的身上。   若开始他还有些惶惑,但在谢衍刺下“衍”字的偏旁时,他真正意识到什么,血都要凉透了。   “……衍。”   谢衍不像是刺青,更像是书法,一笔一划都行云流水,风骨铮铮。   “……住手!”   仅是一字,却真正成了咒,融入了无数泛着金光的上古文字,凝练在他神魂刺下的大名间。   名即是道,圣人之名可以承载一切,也可以禁锢一切。   “……这份耻辱,本座铭记在心了。”   殷无极几乎将唇齿咬出血,快要将他恨之入骨,“来日,必将对圣人,全数奉还——”   在阶下囚的身上,用神魂精血刺下自己的名,圣人多么恣意妄为,将他的一切践踏于脚底。   刺青,还是神魂之刑,谢云霁把他当什么了?   奴隶,还是禁/脔?   即使为阶下囚,他似乎太相信圣人的品格。   今日,他用鲜血淋漓补上了这一课,也补上了这份刻骨的耻辱。   殷无极却不知晓。   圣人坠天之后,修真界天翻地覆。   帝尊虽然早已离开九幽,得以自由,甚至坐拥天下,却一直被困在这一字之笼中。   往后的日夜里,圣人留在刺青里的遗法,仍然在运转,为他压制魔性,祛除魔纹,保他灵台清明。   当帝尊从肩膀褪下衣袍,神情漠漠,对镜观照那处收敛着咒文、隐隐发烫的刺青时,忽然有种错觉。   这是心的囚笼,也是逝者的拥抱。 第534章 江上清风   即使尊严被践踏在脚底, 后背被烙上象征战败与耻辱的烙印……   宿敌仇雠的名姓,自此永远地镌刻在他的神魂里, 逃不出的一字之囚。   “忍着,忍着……忍着!”   刺青烙在皮肉里,殷无极伏在地上,咬紧了牙关,后腰却鲜血淋漓。   剧痛之中,神魂被割开,谢衍在他的魂魄处填入圣人的神魂印记,是占有,也是禁锢。   殷无极数度遏制不住痛苦, 几乎疯狂,甚至想要躲入识海, 躲开师尊施加于神魂的刑罚, 可他的识海早就被圣人掌控, 终是徒劳。   活着, 不能死, 出去, 然后向他报复!   仙门强悍, 又如何, 圣人无解,又如何?   他得活着, 不能疯, 也不能死。活着的姿态难看又如何?   他就这样, 卧薪尝胆,总能忍过最低谷和最耻辱,熬到脱出九幽裂缝的时刻。   “终有一日, 本座会将今日遭受的一切,变本加厉,尽数还给圣人!”   三千越甲可吞吴,且待来日。来日定能——!   殷无极眼眸浓郁到滴血,他用双肘撑起身体,昂首看着他,咬牙道:“谢云霁,本座要在你的心脏上,烙上抹不去的名字。教你尝尝,本座今日经受的无边痛苦……”   恨意,浓烈的恨意。真是璀璨。   “好,很好。”谢衍盘膝坐在伏于地面的囚徒面前,双眸漆黑如潭水。   他看囚徒喘/息与挣扎,“别崖,你会背负我的名字,直到……”谢衍没有说下去。   “衍”之一字,鲜血淋漓,曲折笔锋却无比鲜明,随着殷无极腰身的耸动而起伏。   漫长的沉寂后,谢衍撩开殷无极因而黏在雪白脸庞上的潮湿发络,摁住他的激烈抵抗,在眉心落下一个吻。   “若是帝尊有朝一日离开九幽,向我寻仇,哪怕是要亲手杀了我……”谢衍似是允诺,低声道,“亲手做下的罪孽,我会逐一还清。”   “即使别崖要我的性命,我也不反对。”圣人一诺,自然是有效的。   殷无极根本没力气反驳他,只余连连冷笑,:“杀了你?那多便宜你,谢云霁,本座会亲手将你抓回魔宫……你关了我多久,我就关你多久,还要更长,别当本座敬你,就不会使用折磨人的手段,我会教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衍眼波一动,凝视着殷无极张合的唇,淡红色,尽是咬痕,染着血,像抹了香甜的花汁。   他又要沉溺在这混着浓烈佛香的血味中了。   “好。”谢衍答应了这看似荒唐的报复。   失控之前,他擦尽手上的血,似有一瞬,他的目光没有落点,轻飘飘的。   九幽昏暗,眼前是茫茫噪点,唯有别崖有着瑰丽的色彩。   殷无极难以察觉这细微的异常。   “谢云霁,你许下这些荒唐的诺言,又有何用?你一世为仙门,难道会亲手把我放出九幽大狱吗?”   他冷笑:“这样哄人的话,你还要说多少遍才会腻?”   谢衍却笑道:“如果吾有朝一日落在陛下手里,今日之仇,你可尽数施于吾身。”   他顶着殷无极尖锐的目光,重新用玄铁锁链束缚住他,背起长剑,离开了九幽。   腥烈的风吹过大狱之上,谢衍的手腕不住颤抖,握住红尘卷时,才将将稳住。   五感失灵,有时敏锐到极致,七情六欲丰沛,极易调动起圣人的魔性;   有时却一片茫茫灰白,好似将他掷于荒无人烟的空城,他踽踽独行。   这是反噬。   他心想:“我快要克制不住情劫了。”   谢衍在给殷无极的神魂烙印里,下了一道禁术。   或许是禁术里注入了圣人的精魄,殷无极的排异反应极大,才那样痛苦。可这一道烙印,在他心魔发作的时候,自然会起效用。   “……给了出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不过这样,怕是真的压制不住三劫了。”   圣人轻轻叹息,压平眼底混乱的光,道:“光是闻见血气,我就克制不住想杀他……这情劫的反噬,真是凶恶。”   但凡他再留片刻,殷无极的身上,怕是就不止这一处伤痕了。   谢衍毫不意外,他会弄伤别崖,只想听到他的声音,更变本加厉地拥有他,驯化他,直到把两个人都折磨到癫狂。   事实上,他们确实疯了。   若殷无极能脱离九幽,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撕开圣人的喉咙,把他招人恨的师尊嵌在身体里。   直到两头疯狂的困兽流尽了血,烧干了骨,死在一处,也算同穴。   情劫反噬到极致,谢衍有多爱殷无极,就有多想杀了他。   哪怕堕入森罗十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带那孩子一起走。哪怕他恨他。   再回望九幽时,谢衍看见无数仰着脸看向他的影子,诡谲的暗。   漆黑、残忍,虚无的魔性,终于对着一生不败的圣人露出了獠牙。   圣人谢衍没有败过。即使是与天道对弈,他也与之分庭抗礼。   这世上能够杀了圣人的,唯有他自己。   *   九霄雷动,天命将至。   道劫、情劫、红尘劫,三劫齐动。   他已经不能如常引领仙门,就将事务分给儒门三相,嘱咐他们暂代圣人职权,自己不知所踪。   登仙天劫,是最顶级的雷劫。   谢衍不欲与他人走得太近,否则雷劫落下时,沾了即化飞灰,平白累及他人。   圣人主动放逐了自己。   他生性爱山水,尤爱这江上清风。   谢衍登舟,自微茫山“舍昼夜”顺流而下。小舟飘摇,他也漂泊,与江枫渔火同眠。   江心沉,酒微冷,风似悲泣似幽咽。   暮光与斜月照在他的身上,岭上寒雪作襟袍,裁一段月光作玉带,当是绝顶风流。   可惜,圣人檀墨的长发也被月光染白,深深浅浅,岁月煎熬。   谢衍垂下眼睫,似是笑了,他执着酒盏,将烈酒泼向江心。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谢衍要从水中捞起月亮,却掬了一捧幽冷的水,感觉不出冰冷的温度。   他随手放走江水,笑道:“倘若就此逝于川上,寄身天地之间,摆脱形骸之累,或许才是真正的自在。”   “……这是我当年,发下大宏愿时,就早已抛却的梦想。”   谢衍少有地想起当年戏谑之语。   当初,别崖还是他的徒弟,跟着他四海为家。   舟船入明月,少年殷无极就在炉边摇着蒲扇煮茶,听着师尊说:“衍少时离家,浪游天下,兴之所至,偶尔也会觉得寂寥。”   “惟愿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作伴,观四季轮转,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少年替他斟茶,咬着唇,“师尊出世之人,潇洒不凡,也会想要一位红尘知己?”   “自此遁入江湖,也是要有美人作陪。”   谢衍看小徒弟满眼心事,也是笑了,将他拉到身边,抚过他的脸庞,漫声哄道:   “别崖最漂亮,有你陪着为师,胜过朱颜无数。”   后来圣人与诸子百家行舟于清江,门徒弟子陪伴身侧,听他讲道,正是仙门最辉煌的岁月照影。   舟行万里,白日放歌须纵酒时,谢衍醉了,酒泼衣衫,忽觉有人唤他。   一睁眼,天蒙蒙,他见到的是帝尊。   美人玄袍矜贵,面容宛如春花秋月,俯身摘去他鬓发上沾染的杨花。   他笑道:“圣人,桂子熟了。我烹了茶,要不要饮一杯?”   ……   谢衍本以为,当年作为“天问先生”的他,早就死在了登圣的那一日。   他想实现先贤那个“天下大同”的梦,将“为万世开太平”的愿景变为现实,他就得摒弃真正的自己。   仙门,苍生,天下,大义,公道。   他要考虑的事情那么多,压在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早就做不回那个无拘无束的散修谢云霁。   微茫山儒宗初立,他的大宏愿,也是约束自己的枷锁。   谢衍是仙门的无情天,是天下的圣人,并非只是殷别崖的师尊。   圣人执掌公平,不可徇私,此乃天道,合理。   那谢云霁呢?   他活在哪里?   ……   谢衍的眼已经不能如常视物。   他不想为眼底的重重魔性所累,从而走火入魔,索性封了自己的五感,凭神识感知环境。   倏忽间,他看见上古圣贤君子齐聚川上,望着他的舟船经过,长长嗟叹。   谢衍不知那是幻象来源于何处,是斥责,还是失望。他甚至不知这是梦,还是醒。   他登上船头,白衣临风而立,在经过江崖时与上古群贤一照面。   他们无疑都死了,死在上古,死在洪荒,死在浩劫。没有圣人会永生不死。   死亡是人之一生的终结,却是圣人伟业的开篇。   峨冠博带的圣人重重拄杖,好似地崩山摧。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振聋发聩。   声似惊雷,隆隆作响:“如今这天下,仙门所及之处,处处都是你的门徒!”   “圣人,这般成为了儒教的儒道,不是稳定,而是禁锢。难道,这般萧条如一潭死水的世界,这就是你愿景中的“天下大同”吗?”   “你若不死,这天下第一宗的影响,还会百年、千年地持续,时至今日,你该死了。”   谢衍忽然想起帝尊当年的评点,叹息:“时至今日,我方知,儒冠多误身啊。”   圣人之死的谶语,他在心魔之城就感知到,却第一次正面先贤的质问。   “为何不顺应天命?”   “看清楚,在逆流而上的,是你!”   谢衍拂袖,慨然道:“因为,天命可违!”   “放肆!”   “吾有朝一日,必将登临天之上。”谢衍毫不动摇,“吾可与天试比高!”   相信天人感应的先贤,推崇受命于天的圣人,也没有想过真正违逆天命。   时隔数万年,早已死去的先贤幻象,忽的听见一句逆天之辞。   何其狂妄!   有先贤幻象不解,“你本是天生圣人,终落得老病孤舟,自我流放的下场。如此境遇,何其萧索,何其落魄。”   “你为何还能相信,自己以人之身,可以违逆天道?”   “因为……”   天河之水向他漫漶而来,九重雷劫蕴藏其中,好似天道的追魂索命。   沧浪之水清兮!谢衍猛然回头,忽觉这沧浪曾经是如何顺流将他推动,如今就如何向他席卷而来,倾覆他的立锥之地。   谢衍并未臣服于这逆流的冲击,而是白衣临江,乘着清风明月,悍然破开激流。   他的心境,从纷乱变作坚决,昂首望向天地辽阔,只觉眼前一片涤荡。   “天道不公!”   魔性终压不住圣,他笑道:   “我要为救一个人……”   “杀了天道!”   谢衍醒来时,正躺在漂泊的舟船上。江水平静,不知天在水上,还是人在水下。   他抬起手臂,习惯性地想遮住眼帘,眼前却是雾气蒙蒙。   看不见,自然就不必遮挡光源。   谢衍支起身,轻轻咳嗽一声,他感觉到衰朽的降临:“红尘,现在什么时辰了?”   “是时候了。”红尘卷答非所问。   谢衍笑了:“好。” 第535章 九幽钟鸣   谢衍有过鼎盛的千岁华年, 天下传唱他的名姓,歌颂他的功绩。   他救生民于水火, 扶大厦于将倾,千里平波于微澜,免苍生于涂炭。   山海剑下,人仙妖魔鬼皆惧,两任魔尊一斩一囚,仙魔大战二战二胜,就连天道也被阻于于界外。   他威名最煊赫时,天下朝圣,隐士大能皆在他面前瞻衣俯首。   时至今日, 微茫山问天阶前,往来宾客如织, 皆想瞻仰圣人一面。   谁能想到, 圣人谢衍也有走向衰亡的一日。   谢衍却不以为怪, 乘坐天地一扁舟, 顺着江流而下, 渐向渺茫的大海。   即将落下的金乌一轮, 折射出漫漫的余晖, 万千光芒飞掠他的袖袍, 引圣人回首。   谢衍遥望,浩荡东流水, 一去不回头。   白衣圣人不再奏琴。君子之乐, 在此情此景下, 也嫌五十弦太少,难纾心怀。   不如返璞归真。他随手取来喝空的酒盏,对着飞逝的流光, 屈指,击节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是在悲昼短夜长,还是感叹人寿短暂,无法再行舟万里。他不言,亦不知其意。   江上流风,唯有青眼高歌。   “人寿苦短,时不久长。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谢衍的面容清霁雅致,单手抚着膝,再撩起染着霜白的发,温凉如雪,在指尖如烟云流淌。   他并不耻于面对孤老,悲叹时不我待,而是感叹,“唯有舍了这一身虚骸形,才可与天一争!”   红尘卷此时微微一亮,“谢云霁,仙门之主的事务,你交给徒弟后,已有十几年未过问。”   “也该练练那三个小家伙,吾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谢衍:“莫看仙门光鲜,背地里,少不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待我去后,他们怕不是再难山中清修,而是该直面道统倾轧了。那三个孩子,若是现在吾在时,还不能试着立起来,何时能在儒道中独当一面?”   他的话里有话。   仅在儒道独当一面,这意味着,谢衍既不认为儒门三相担的起仙门之主的重任,只能替他维护儒道道统而已。   “我在时,他们自然顺风顺水,即使惹出祸事,多少也有师长扫尾。”   谢衍道,“仙门的权力顶层,想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且看他们能走多远吧。再不济,以他的心性,也会看顾师弟一二的。”   至于仙门之主的位置……   谢衍当年受禅。如今道祖还在,他却要离去,理应将仙门之主的位置还给道门了。   道祖之徒中,比起性格偏狭的宋澜,他更看好侠义正直的叶轻舟。   借试剑接触后,谢衍也看出他无心于此,只愿辅佐师兄宋澜,道祖在二徒中另有私心,于是也就不再提。   他心里有所属,所以也不提。   外人观仙门,只道圣人如日月齐光,却不知权力背后白骨蔽路。   谢衍镇在仙门,废除陈规,厉行改革,用德与法将各宗凝聚在“仙门”的共同体中。   儒释道内部互噬,道统倾轧、杀人夺宝的情况才好很多。   往上追溯千年,死于杀人夺宝的修士,在家族养蛊中饮恨的天才,埋骨洞天福地的骄子,数不胜数。   还有暗地里的矛盾,腐败、背叛、出卖、反目……   “余下之事,你不作安排?”红尘道又问。   “安排什么?”谢衍放下酒盏。他的双眼不能视物,态度依旧淡然孤高,好似五感如常。   “即使离去,也要让仙门,乃至整个世界都按照我的遗志运转吗?”   他笑了,“那这样,圣人之死,又有何意义?”   谢衍将淡如白水的烈酒倾入江中。时至今日,他虽不后悔自己耗费无数心血维系盛世的举动。   毕竟,受益于这盛世的人太多。不仅是修真者,凡人生于和平年代,也总比动荡来的好些。   不是他不想继续维持。可是圣人双手卸力,已然渐渐勒不住这根维持稳定的绳索。   老病孤舟。他终究是累了。   谢衍自省时,也不讳言功与过:“吾于仙门,是最强的防线,也是最大的禁锢。”   “圣人不死,仙门就永远有可依赖的靠山,理所当然地依照惯性走下去,在承平已久的温室中腐烂,不知春秋变化。”   “吾总将危机扼杀于到来之前,数千年的太平盛世,是为让凡人,让仙门的后生能够不必经历离乱与动荡。”   “和平太久了,久到忘却战争的模样。仙魔大战之时,仙门各宗大多各自为战,互相推脱,明明具备一战之力,却宁愿独善其身;明明无法面对一场真正的血战,却依旧心生贪婪,妄图火中取栗……”   “若不是吾擒下魔君,仙魔大战再打下去,赢面不大。”   谢衍就算再强,也仅是一人。   一场战争,消磨掉粉饰的和平,更是磨去了仙门的精气神。即使是圣人,看着死水一般的仙门,也会无力回天。   根子烂掉了。   若不是仙魔大战来的仓促,他的大限也不会这么快就到来,他或许还会做些什么,让过度时间更加平缓。   可如今,时间不够了。   但谢衍并不后悔用圣人的寿元去换殷无极的性命。   “……圣人终究是人,而非天命。今后的路,也该由后人来走了。”他这一语,似乎也意有所指。   听闻此言,红尘道似乎在审视圣人:   “仙门不平静,史无前例的天劫正在酝酿,会是谁的?你这个时候退隐幕后,怕是许多人都等着你渡劫失败,好瓜分你的一切……”   “……食腐的秃鹫,围过来了。”谢衍答非所问。   江水送君,带他渡过峡谷的中央。   谢衍伸手接住一滴天穹落下的雨水,却仰头,双目汇聚神识,“看”向一片黑压压的暗影。   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些敏锐的凶禽低飞,似乎是嗅到死气而来,似要俯冲过来,却慑于他的灵气纯正,徘徊不敢靠近。   “即使觉得我将要死去,也不敢靠近吗?”谢衍微笑了。   红尘卷沉默片刻,道:“你刚刚把天魂分割出来,此时三魂不全,当然有幽冥使者寻路而来,以为是一名将死之人。”   谁知道,这位三魂不全的“将死之人”,即使发如霜雪,病痛缠身,命不久矣,也能强到如此无解?   “吾确实是将死之人。”谢衍坦然承认。   “哪有你这般的将死之人?依旧能够提剑劈开江流,分开山海的‘将死之人’?”   谢衍淡笑一声,孤直如雪松,言语间蕴着绝强自信:“将要杀死我的,可不是天命。”   而是他自己。   “圣人死去之时,无益于一场浩大的鲸落。”   “上古神书,《五运历年纪》有云: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   谢衍直起身,孤直傲岸的身影立于船头。五感虽封,但在神识笼罩下,他依旧“听”见了浩荡的江流。   他道:“上神盘古之躯,诞生于混沌,又转瞬化为天地万物,泽陂生灵……”   “虽说吾之渺小,与上古洪荒的圣人相比,如沧海一粟。”   “但吾虽不才,志不可夺,愿效上古之行。倘若圣人坠天释放出的机遇,能够推动什么,改变什么,或是哺育什么的诞生……那吾也不算白受一场九重雷劫。”   “何况……天道的异常,我要去探一探。过往的线索都很零散,我唯有一次机会,能够真正与‘道’面对面。只有亲眼见证,吾才会明白要对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谢衍知道有异,但也会将这条即将衰朽的残命用到极致。   他精心策划着一场盛大的死亡,即使这意味着他被天劫挫骨扬灰。   但以谢衍的心性,富贵声名于他何加焉。   即使知道自己会片骨无存,怕是也不会动摇片刻吧。   “日月啊,此时要落下去了。”谢衍负手,自言自语,“何时能换了新天呢?”   红尘卷似乎也听不下去了,卷轴亮了亮,“历劫成功之后,记得回来取你的魂魄。”   “天道的影响无所不在,合道者,你此行艰难,只能以残魂携着残缺的道躲入罅隙……还好你身上有着‘道’,能够遮掩你的魂魄气息,但是究竟能不能躲过天道,历劫成功,全看你自己了。”   这是一条大道孤行的路。   “若是失败呢?”谢衍虽然这样说,但他唇边的一抹笑意,看出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输。   红尘道半晌无语:“……和合道者绑在一条船上,还能怎么办?”   “难得听你泄气。”谢衍轻轻抚过合起的卷轴,“我自愿入红尘,你难道不高兴?”   红尘道:“……”   祂忽悠了那么久,才终于挖到天道的墙角——最强的合道者。   祂想要取代天道,成败在此一举,哪有到了紧要关头不乐意的?   谢衍温声道:“天道可不是好对付的,想要欺天骗命,仅仅是死,还不够。圣人之死,理当惊天动地,举世皆知。”   “想要成就“道”,就不该拘泥于形貌躯壳。生亦是死,死即是生。此身之死,亦是魂魄永生。”   “何况,圣人之死,也会放他自由。”   谢衍忽地一笑,他竟是有几分高兴,好似终于得偿所愿。“毕竟,他的刑期,是圣人的‘有生之年’,也不算诓骗吧。”   “……真是个疯子。”即使是红尘卷,数万万年来,也没见过这样疯狂、大胆又理智的合道者。   他或许从仙魔大战开始时,就布好了生前与死后的局。把自己的命算计到极致,也不愧是谢云霁。   雷劫在凝聚成型,谢衍将红尘卷合上,道:“红尘,太阳快落下了,我事先联系过两位圣人,如今也差不多该来了。”   “修为与记忆,就暂时托付给你了。”   红尘卷被他分成两截。   谢衍只会带一半去渡天劫,余下的半卷红尘,他将其放置于江水中,让其随波逐流。   无论如何,不能带回儒宗。那反而是最危险的地方。   待谢衍回来,红尘残卷自然会在冥冥中将他召唤到身边。   无论红尘卷暂寄于何处,谢衍身合红尘道,都有办法重新掌控,也不介意其在外漂流。   “五百年,至多五百年,我会回到此世。”   谢衍残留的记忆也消退前,对着红尘卷说:“红尘,届时为我准备好一具根骨与我相仿,也能掩饰逆天命格的身体。”   “先用红尘秘术伪造一个意识支撑着,要与活人无二,至于留下什么因果,我之转世,自然会去还上。”   谢衍似乎想起什么,笑了:“……这具躯体的名字,不如就叫‘谢景行’吧。”   “如你所愿。”   红尘卷听罢,应了他的要求,主动沉入江底。   一切尘埃落定。他要去渡劫了。   孤舟之上的白衣圣人,提起长剑,像是凌空走上天阶,将与天道再度对弈。   儒袍衣袂飘飞如鹤羽,如雪长发再度染上墨色,好似短暂燃烧至极致的回光返照。   不多时,谢衍就行至云海中央。   佛道二圣,自东西驾祥瑞而来,为圣人护法。   云海之外,微茫山巅。   儒门三相得知师尊即将渡天劫,已经等在忘忧台上,不知不觉泪洒衣襟。   雷劫降落,天地皆动。   九霄之上的雷劫几乎要毁灭一切,入魔的天道惩罚着逆天者,却被他用性命堵住天的裂口。   九幽大钟敲响了。   此生唯一眷恋不舍的……   在碎为齑粉之前,白衣临江的圣贤回望人间,涣散的视线好似有一刻短暂的回归。   钟声响彻,第六下,第七下。   谢衍的最后一次回首,目光落在了遥远的九幽,似乎要隔着万水千山望向他赤色的眼睛。   “别崖,师父会活着回来。”   圣人的誓言,随着他化为飞灰的道体,消融在九霄雷劫里,却似一段温柔的春风:   “……然后,许你长生。”   九幽之下。   最后的钟声,敲响了。 第536章 同渡天河   “圣人, 醒了吗?”   天河流水自船边漫溯而去,似漫天璀璨的星辉。   结界护着舟楫, 一圣一尊逆着川流而上,作别凡世,歌别红尘,从浩荡江流启航,直抵天之上。   劫雷在侧,雪亮的光照出深黯天河中流动的彩。陆离之下有什么,早分辨不清。   帝尊视之寻常, 专心为舟船摇橹,载动神游物外的圣人。   “前方就是天河尽头。”   殷无极回眸,望向白衣风流的谢衍, 声音清浅,“师尊睡了许久,可有不适?”   谢衍抵着额, 似困于一段记忆。他的灵魂深处,甚至还有当年天劫中粉身碎骨的幻痛。   涣散的眸光终而凝聚, 汇到殷无极身上, 映出帝尊艳绝天下的姿容。   谢衍伸手摸到近在咫尺的剑, 盘膝坐起,恍然:“总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殷无极哑然失笑。   “生死关前, 圣人倒是有闲情逸致,原是没把天道看在眼里。”   谢衍也笑:“五百年,大梦须臾,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说罢,他摇晃着杯中残酒, “没了。”   闯天门,无疑是九死一生。   可谢衍神情淡然,帝尊眉目舒展,谁也没关注劫雷如何,天门艰险,眸中皆是对方的影子。   溯天河,看星如浪涌,雷劫也成了一种景观。   殷无极拂衣,坐在他身侧,倒酒,作寻常闲谈:“您梦见什么了?”   他倾完酒,五指修长,抚过师尊的手背,满含暗喻的撩拨,“是梦中龙象,还是九阙仙境……”   谢衍哪会放过他,当即捉住他的指骨,反手握紧,定定瞧着他:“我若说,梦见别崖,你会如何?”   殷无极虽然是有心撩拨他,但被他反客为主,忙抬手,遮掩面上绯色。   孤冷许多的帝王,似乎找回少时的心境。殷无极轻咳,恼道:“谢云霁,几千年了,你惯是爱说些甜言蜜语,糊弄本座,害不害臊?”   “怎么算是糊弄?”   谢衍观他,如观梦里的花。秾丽,热烈,又情愁无限,缠绵缱绻。   帝尊不笑时,凛然孤绝;弯起眉眼时,若春山远黛,浓淡皆有情致。   谢衍弯起唇,抚过殷无极的侧颊,小狗本能地蹭蹭他的掌心,却听他笑道:“别崖这样漂亮,仙宫瑶池再美,也比你不如。”   无论何时,帝尊都是那个被师尊揉搓逗弄的命。   谢衍起兴,逗弄他,他嘴上硬的很,身体却止不住地乖了,听他的话,又被他哄的毛都顺了。   殷无极很想问问他:“在您心里,天宫仙境,是真的不如我么?”   或是问:“我与登天门,哪个更重要些?”   若是少年时候,他或许真的会执拗地追问师尊,问他心中的顺位;   也会仓皇地掩藏心事,懂事一些,不要说些没格局的话,让心怀苍生的圣人烦恼。   他们曾在千年风雨里决裂,在仙魔分歧中贪得片刻温存,在生死煎熬中两不言,最终天地作别。   阴阳相隔五百年,才得破镜重圆。   如今的殷无极,走过谢衍踏足过的路,双肩抗过相同的责任,早就与他心意相通,答案自在心中。   他不用问,谢衍却像是洞穿了他的心事,主动将盏碰来,酒如清波骀荡。   清脆的交击声。   “再美的天宫,若无别崖,亦黯然失色。”   “……”   谢衍见他失措的红眸,微微一笑:“还记得,当年我还是‘天问先生’时,是如何对你说的吗?”   “我要一位‘红尘知己’。”   谢衍随手拨了拨面前琴台上的“独幽”,那是在红尘卷中,殷无极赠他的一把琴。   他所做的一切,守护、牺牲、祭献、搏命……并非全然无私。追根溯源,还是圣人偏私。   哪怕粉身碎骨,圣人也要留下他一面。无解的偏执,谢衍也不欲改变。   谢衍淡淡笑道:“若是无人解我弦上心事,天上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送琴,送情。个中情思,自然不必言明。   殷无极也是一顿,怅然道:“‘九霄环佩’的琴弦,已经断了。”   “四百五十余年前,在儒宗被围的时候,连圣人的天问阁都被妄人闯入,搜查劫掠……本座后来也想收回旧物,却见七弦尽断,只得被烧毁的琴身。”   他声音轻缓,说着过去,“不止是琴,还有圣人珍藏的典籍,用过的琉璃镜……种种旧物,或是散佚,或是破碎,徒留缺憾。”   正如他们离别的五百年。   “缺月难圆。”殷无极神伤时,也在望着谢衍的眼底,目不转睛。   他甚至痴了,如坠最好的梦境,光影在他身侧飞散,“是梦吗?我真的等到了你吗,谢云霁……”   前方生死不知,每一寸光阴都那样珍贵。无论是梦是真,他看一眼少一眼,定是要看的。   “梦里见你,醒时亦见你,正似今宵月满。”   谢衍闻言,随手指向天河深处,一轮满月浮上天穹,皎白的光晕照着他们的脸庞。   视线相触,一瞬天勾地动。   谢衍:“……你我不论生死,此月再无缺。”   昔日圣人老病孤舟,放逐江上,只能与明月作别。   他在雷劫中赴天门,临死前,却向红尘一回首。无限憾恨。   是谁留恋人世间。   今日,这舟船上已有二人共渡,无论是去向江湖夜雨,还是去往天河深处……   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是团圆。   殷无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定定瞧着他,“……圣人这是,指月为誓?”   “……不行?”   帝王持重,眉眼却绮丽多情,微笑道:“行的。”   说罢,殷无极倾身,撩起谢衍的发,轻吻时,掌中墨发浓如烟墨,而非交错的银丝。   殷无极顿了一下,似是释然,又似惆怅,良久才道:“置死地而后生,圣人重回圣位,正是青春岁月,意气风发……这么看来,倒是比本座年轻了。”   他语气淡淡,看着矜持,有些稀奇古怪的小心思。   谢衍听得出来,觉得他可爱,心里生怜,更是反手把他带到怀里,让他把下颌搁在自己肩上。   恢复圣位时,他躯壳的形貌接近前世圣人,只是五官更温雅柔和些,好似春风越过珠帘。   “一身虚骸形罢了,舍了也无妨。”   无论是当年的圣人谢衍,还是谢景行这具转世历劫的躯壳;无论是乌发如雪,还是青春年少……   对领悟到道之真谛的谢衍来说,表象声色早已无用,他只认元神。   是花,是草,是树木,是一滴水还是一缕风,都无妨,只要是别崖。   谢衍道:“形貌于你我,都是身外之物。无论是苍颜白发,还是青春颜色,一过天门,皆会回到原初本真。届时,认得出魂魄即可。”   这也是谢衍在两人结契时,向殷无极索要魂魄的原因。   就算殷无极魂魄破碎,谢衍也能上天入地寻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拼好。   正如圣人坠天以后,片骨无存,殷无极在人间苦等五百年,还是一眼就认出他隔世的眼睛。   同道与殊途,生死与托付,抚养与濡慕,陪伴与理解,从知音到伴侣,从师徒相杀到薪尽火传……   一圣一尊之间,死生不忘的宿命纠葛,早已超脱了单纯的情爱,也难以用言语去勾勒。   殷无极:“最终,还是我陪着您来闯一遭。”   他随即又弯起唇,“师尊还记得,我当年拜师时,是怎么对您说的……”   “同去同归。”   越是久远,越是本真。   那是殷无极的初心不忘。谢衍,亦有他的矢志不改。   “是啊,同去同归。”   殷无极笑着揽过圣人的肩,吻他的鬓边,喉结微滚,道:“我属于圣人,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是生是死,上天入地,我陪您去。”   如花枝缠绕,紧紧绞住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根系早已纠葛缠绵。   “……别再抛下我。”   即使共往天门,殷无极也是心有余悸。   他怕的并非是未知的前路,也不是生命所剩无几,而是怕谢衍为了他,死在他之前。   这样难言的幽恨,日复一日的守候,是五百年留下的刻骨伤痕。   谢衍忽觉魂悸魄动。   他叹息,把黏人的道侣抱在怀里,抚摸着他起伏的脊背,哄着,“不怕,”   舟船随天河逐流,前路越发密集的雷劫,也无法让他一顾。   谢衍说:“五百年前,吾曾望向天之上,透过唯有登仙天劫才会裂开的天隙,那时窥见的,并非玉树琼华、瑶台仙池,而是一座噬人的魔窟。”   谢衍:“这数万万年飞升之人,皆埋骨于天门内,成为了魔窟的养料。不甘吗?不甘的,可古往今来多少大能皆埋骨饮恨于此,只为这天底下最大的谎言,怎能不让人愤懑……”   “圣人之死,足够惊天动地,自然是最好的饵,要用到刀刃上。”   “三劫齐动,必死无疑。若是我还是恋栈权位,不肯放下圣人的修为,仙门之主的身份,众道朝圣的虚名……这场劫难,我渡不过。”   天门近在眼前,谢衍无所顾忌地谈起他离开的五百年,包括天道的真相。   “唯有天裂开一线,才能让我遁入其中,避开祂的追踪,寻找达成夙愿的办法。”   谢衍说的轻描淡写,像是把石子丢进水里,“至于修为,散了就散了吧,若是舍不得,也骗不过天道。”   “……最后尽数补了天穹,延缓天道侵蚀此世的速度,也算是物尽其用。”   殷无极蓦然攥紧了他的衣袖,哑声道:“谢云霁,你——”   谢衍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天河摆渡,梦幻般的星辰已经被抛却在身后,他们越来越逼近本真。   星如尘粒,河似流沙,森然林立在天河中的白骨人柱,影影幢幢地,终于显露真身。   殷无极看向那骸骨组成的人柱,有些保持着向天门奔赴的动作;有些好似屈膝跪倒,向天祈怜。   “……很多人,还没抵达天门,都死在了这里。”他怅然一叹,“却不知,天道究竟是何物。”   谢衍将酒盏掷下天河,如九天星落,魑魅魍魉在天河中翻涌,幻彩流沙将一切吞没。   他拔剑起身,白衣飘荡如雪风,如临江仙神在川流之上。   谢衍望向面前巨大门扉,慨然笑道:   “别崖,天非天,道非道。”   “你我,去天上走一遭!” 第537章 天道非天   舟船靠岸, 一圣一尊跋涉过天河。   临近高耸入混沌的天门前,天河水赤红化血, 河中岩壁满是不详的眼睛,视线好似随着舟船移动。   浓烈的被窥视感。   “不系舟楫?”殷无极笑了。   “不系。”谢衍看似在征询他的意见,“这是最后一次原路折返的机会……”   殷无极闻言,冷哼一声,松开了绳索:“不系就不系,本座既然跟着圣人来,就没想过要留后路。谢云霁, 你休想甩掉本座!”   没有殷无极把控,横渡天河的舟楫自然沉入天河之中,转瞬融化殆尽。   谢衍捉住他的手腕, 往身侧一带,止住笑,道:“……我也没打算放走别崖。”   听圣人这般言语, 隐有同生共死之意。殷无极转怒为喜,面上却不显, “哦?”   “让我之软肋孤身一人, 待在我目不可见之地, 还不如带在身侧。”谢衍道。   殷无极瞧他,“软肋?”   谢衍为人师长的思维没改,但帝尊早已跟上他的脚步, 他这副过盛的保护欲,总是让他习惯性地把他护在身后。   谢衍很快纠正,“不,陛下与我并肩。”   “这还差不多。”   殷无极被他拽着手腕,两人相携, 靠近那高耸的天门。殷无极看着谢衍点燃门扉两侧的灯。   谢衍道:“佛家对世界本源的观念,是三界六道组成了世界。上有天道,即是仙界;下有地狱道,即鬼界;中是人间道,就是我们所说的五洲十三岛。”   殷无极蹙眉:“佛宗长居西洲,看守六道之门。但隔着门扉,离踏足六道轮回,还是有一线之遥。”   “即使是圣人,亦是凡人。”谢衍回答。   灯盏内盛着脂膏,像是凤凰尸骨焚烧时的芳香,别名“凤凰脂”,殷无极曾在巫妖大战的战场上闻到过。   天门上的浮雕,描绘的也并非仙乐缭绕的极乐之所,而刑罚加身的地狱业火之景。   如果他们不是一路横渡天河而上,殷无极还以为,他们是重走了黄泉道,到达了鬼门前。   “门后是什么?”殷无极迟疑。   除却谢衍在登天门时窥见过一眼,恐怕偌大五洲十三岛,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谢衍:“天非天,道非道。你随我进去,就知晓了。”   说罢,圣人白衣飘扬,周身灵气大增,几乎初露‘道’的气息,殷无极不禁一顾。   随着轰鸣声,原本在天门前交叉的刀戟隆隆分开,原来是两侧守门的天神像,从巍然站立变为单膝跪地,好似在欢迎来者。   天门深黯处,该是神都瑶池,是人不可及之处。   殷无极踏着混沌走入其中,他下意识地攥紧谢衍,目光追着他走。   “本座少时,也曾梦见过仙人指路,引我梦游仙境……”   下一刻,殷无极看见的并非神都仙境,而是此生从未见过的诡谲之景。震撼之余,他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谢衍:“为何当年我认为‘天道入魔’,这就是答案。”   他们极目之处,尽是血肉炼狱,业火焚天,骸骨遍地。这一座城池,尽是斑斑血红锈迹。   殷无极脚下一响,踩着的似乎是兽的脊骨,再仔细一看,原是龙骸铺地,成了入城的道路。   覆盖在龙骸道路上的是黯淡的鳞片,不似只来源于一种瑞兽。   殷无极愣了半晌,苦笑:“却没想到,仙人还是仙人,仙境却非仙境了。”   谢衍:“上古升仙的无数大能,本以为天门之上是仙境,却尽数葬身于养蛊的魔窟,最终被天吞噬。”   圣人白衣拢袖,好似这漫天血红之中最洁净的光。他低眉垂目时,有种隐隐的悲悯。   “只因为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想要成仙,只有踏天。于是这上万年的前赴后继,总是有去无回。”   “六千年前,圣人遍地,大能层出不穷。那时的他们,只是以为升仙艰难,或者是天上实在美好,让人斩断凡尘,所以才无人归来,却不料……”   说罢,谢衍指向路两侧的人烛,生前都是一方大能强者,各有卓绝面目,呈现百态姿容。   死后却华袍残损,露出森森骸骨,天灵被剖开半边,成了盛放燃料的灯盏。   有些人面上还有微笑,似乎时间还凝固在踏入天门的欢欣一刻,还没有意识到死去。   除却门口必定要点燃的灯,谢衍没有去动这两侧道路边的人烛,这是不敬前辈了。   圣人似也有不忍,叹道:“可是,倘若天非天呢?”   天道非天。   原来,修真者为之奉献一生,不惜弑杀亲友,道侣相残的所谓“道”,其实根本不存在。   古往今来,为这个弥天大谎葬送性命,或是至今难以解脱者,不可胜计。   即使是他,在亲眼直视天道之前,他也无法完全断定“天非天”一事,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   这世上再豁达的人,有谁想承认,至今为止的岁月尽付诸东流呢?   殷无极明白了,谢衍为何在以“谢景行”身份出现时,对天道真相三缄其口的原因。   这样的事情,等同否定修真者的一生,即使是圣人都难以看开,仙门二圣也是得知后才彻底隐遁世间的。   连升仙的念想都没了,只能碌碌一生,谁会不绝望?   殷无极转念一想,根据门扉上的浮雕,突然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古往今来,所有人都以为追寻天道,就应该去天之上,却不料此地已是地狱光景。”   “可是,会不会是我们都想错了,也走错了?天道不在天之上,而是在别的地方?”   谢衍目光与他相触。殷无极思维与他同调,两人高山流水多年,他不需要过多解释,别崖就能轻易跟上他的节奏。   他一笑:“别崖所言不错。”   说罢,谢衍身上浮动着特殊的气息,在牵起他的手腕时,也覆盖在殷无极的身上。   殷无极与他合契,命途牵绊,当然察觉了‘道’的范畴的气息,“圣人现在,还是凡人吗?”   “……别崖认为?”   谢衍先前缄口不言,也是为了防着天道,现在两人结契,对他自然知无不言。   在这座死寂的城池里,两人探索时,也在闲谈:“本座猜测,圣人在前世登天之时,已成为近似于‘道’的存在了。”   他猜得真准。谢衍脚步一顿。   他前世强行合道,却落得三劫齐动的下场。真正的成为“道”,以前世的谢衍,自然无从谈起。   所以,圣人藉由天道雷劫之际遁入虚空,遍历劫难,在五百年后终而化人,再渡三劫,终究领悟何为“红尘”。   红尘亦是人间。   他没有投往天道,而是人道。在天与人之间,选了人。   这个世上,也只有谢云霁会这么选。   此时站在这里的谢衍,已是完全领悟并融合了“红尘道”,打算与天道拼一拼成败。   殷无极的声音变轻,“……也是,因为我?”   “果然,是我成了你的劫,是我害的你……若不是我,你依旧是权倾天下的圣人,何苦流离五百年……”   谢衍这种冷静理智的性格,大可以一切安排妥当再去。不是为了救他,他又怎么会做这种赌徒行为?   殷无极越看这情景,越是悚然。   谢云霁以人身合道,分离修为和天魂,还要封记忆赴天劫,甚至失去肉身五百年。   甚至,在得知天道化魔后,谢云霁残缺孤魂,却在世界的夹缝中流离,九死一生……   圣人本该一生顺遂,他历经的种种艰难困苦,动的情,破的道,半数归结于他。   这世上,没有人比师尊更爱他。他把性命尽数交托给师尊也是应当的。   师尊将五洲十三岛交托给他,薪尽火传,他固然痛苦难当,可逝者始终是他生命里最深的咒,将他牢牢束缚在人世间,孤独徘徊,像个地缚的灵。   还好,师尊的遗志,他做的不坏;该顾的师门,他也有好好照顾到。仙魔大战后胜利后,北渊亦不再需要他。   这条仅存的生命,若是终要燃尽,他愿为师尊燃烧最后一程,亦化为他的烛,目送谢衍抵达他的夙愿之地。   思及此,殷无极反手握住谢衍的手腕,静静垂下眸,在他腕间一吻,“我是您的……”   谢衍似乎看穿了他视死如归的信念,抚过帝尊头顶,微笑道:“劫难不是毁灭,而是成就。”   殷无极一怔。   “是你成就了如今的谢云霁,我该感谢别崖。”他宽慰。   有圣人这般气魄与心境,并不在乎自身得失,从不计较所经困苦,甚至连自身性命都可谈笑一掷轻。   他只在乎他护着的好孩子,有没有向阳而生,开出明媚的花。   时至今日,谢衍依旧认为,情并未毁了他的道,而是成就了他,令他从山穷水尽中,寻到柳暗花明。   殷无极抚过嘴唇,赤眸一眨,他似乎也有些张皇了,“成就……您在说笑吗?还是在哄本座?”   谢衍道:“身而为人,我化名‘谢景行’重回此世,既是体验再世为人的感觉,也是大道的最后一块拼图。与天魂合二为一后,这五百年的记忆才逐渐解封……”   “我曾走入过这道门。”   在离去的五百年里,谢衍残缺的魂魄不断融合着“道”,也化身为虚无,世界的夹缝中寻找天道的真相。   这是风险极高的选项。   若不是他心智至坚,定会迷失在浩瀚汪洋之中,又何谈重归此世。   作为“谢景行”时,他窥窃气运,欺瞒天道,当然要洗干净自己的记忆,免得提前被天道发觉,计划毁于一旦。   说到这里,谢衍眼眸微微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山海剑出鞘,斜斜指向地面。   随着喀拉喀拉的声音,两侧的尸骸化为的人烛,以极为诡异的姿态扭转脖颈,空洞的眼窝看向他们。   殷无极也察觉到不对,他握紧腰间无涯剑,从龙骸地面上越起,随着谢衍轻身漂浮在半空,俯瞰地面。   “地面,动了——”   殷无极神情凝重,“他们没有死?”   谢衍:“既然堕入地狱魔窟,那么何来‘死’之概念?被蒙骗来这里的大能修士们,本就死了。”   “既然已死,就无所谓生。只是永生永世徘徊而已。”   龙脊背还在隆隆起伏着,各色的鳞片,像是拼贴在骸骨上,熔炼了许多种族,成为了不知名的东西。   殷无极拂衣,右手凝出魔气,却不知该往何处落去。   他现在有了空域视野,发觉这座死寂的城里,竟然处处都是不生不死的尸骸。   他看见万千双黑洞洞的眼睛,齐齐望向他与谢衍所在处,好似锁定了目标。   “升仙者,又是升仙者来了——”   异质的声音,明明不从任何活物的声带里发出,却回荡在这座城里,唤醒了无数曾经的大能。   谢衍看向血红混沌的“天”,他知道,这里非天。   “或许我不该说,是‘天道入魔’,这里本就是魔窟,何来‘入魔’一说?”   “那么,真正的天道究竟在何处呢?” 第538章 生灵倒悬   “圣人此话怎讲?”殷无极心里一紧。   殷无极一生都在反抗天道对命运的主宰, 却始终不知敌人是谁,又是何种模样, 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荒唐感。   时至今日,他愿与谢衍跋涉天河,来到天门前,也是为了直面宿命,还自己毕生坎坷一个结果。   殷别崖平生不敬天,执剑向天命时,他情愿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正欲再追问, 却听山海剑一声呼啸,悍然穿透他背后袭来的人烛。   那将欲偷袭的人烛,生前定是个高山巨人, 本该筋肉发达的上身,如今全变成枯萎的树皮,腰部以下尽是骸骨, 时间凝冻时,他竖在路边, 像是伶仃的灯架, 时时受着点燃的煎熬。   殷无极看见, 巨人的头颅洞开,一根灯芯点燃盛放的蜡膏,发出异常迷幻的味道。   山海剑穿透他颅骨时, 蜡油流出,好似人脑的浆液。   “别走神。”谢衍道。   他的身形悬在半空中,衣袂无风自动,双指捏诀,正是山海剑阵起手式。   受剑主感召, 山海剑并未收势,而是盘旋半空。   剑锋残影似惊涛、又是骇浪,掀起无尽剑势。   圣人成名以后,几乎不近身作战,多以剑意横扫天下。除非是与他境界相仿者,譬如帝尊,才能逼他真身下场。   前世,他们既是敌,又是友。   可惜,这千年来,并肩太少,敌对太多。   师友深恩,最终落的相顾无言,沧桑的风雨,最终覆满他们双肩。   现在的一圣一尊并非敌手,而是性命相托的道侣,珠联与璧合,竟是所向披靡。   殷无极一抹剑锋,架住向谢衍袭来的锋利犀角,与之错身时,激起毁天灭地的魔焰,“本座为圣人护法。”   已无天地之分,满眼尽是红黑,遍布斑斑锈迹。   腥烈的气息。   五百年后,持续磨砺剑术的帝尊,在剑道的比拼中,甚至能隐隐压住谢衍一头。   两人合作对敌,往往是帝尊冲在阵前,谢衍负责控场。   帝尊长于剑术,腕力千钧,他能轻易与冲斗的凶兽抗衡,经验也格外老辣。先是逼退其冲势,再瞄准关节处,横剑平削,竟是一剑横断,让其成为满地骨架。   虽然他在持续清剿,苏醒过来的大能修士也越来越多了。   关于这些上古的大能,史书记载不多,但殷无极也能从形貌和使用法器中辨认出其身份。   殷无极看向那有一道雷劫焦痕的焦尾琴,赤眸一凝,道:   “此人竟是琴魔,传闻中,他杀妻证道后,迟迟放不下亡妻,就疯了,此后再也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原来是选择登天……”   他讥讽道:“也是情理之中,连杀妻证道这样疯狂残忍的事情都做了,在这种人的心里,若不登天,岂不是辜负了亡妻?”   谢衍见那人形骸枯朽,脊背佝偻,处处可见雷劫焦痕和暴露白骨,完全辨认不出史书上丰神俊逸的模样。   他佝偻的脊背之后,融着另一个人的半身像,从腰部往上血肉经络似在呼吸,头颈以上却是位美貌女子。   她的长发披散,形似疯魔,发出又哭又笑的“嗬嗬”声,很是凄厉。   “……这是寄宿的因果。”   帝尊敛眸,将琴魔一剑穿透时,焦尾琴弦断,女人凄厉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因果烟消云散时,形貌枯朽,琴师浑浊的眼瞳中,好似浮现出解脱之感,转瞬碎为烟尘,从半空坠落。   殷无极这一剑,反倒显得过于慈悲,让罪人从这永生永世的折磨中解脱了。   谢衍随手捏诀,广袖翻飞间,轻描淡写地挡住那些上古的法门,“修真之途险恶,背负太多因果,有人救人,也有人杀人。”   “天门之后的修士,本以为自己已经得道成仙,最终都死于凡世的罪孽,沦落地狱,在此永生永世煎熬。”   谢衍的语气平淡,但殷无极听出其中厌恶和嘲讽。   “在登天狂热的时代里,道侣、亲族、手足、师长、徒弟……没有不可杀而证道的。”   “只要有登天的可能,甚至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屠尽一切,以为这样就能够斩断‘尘缘’,自证道心……”   “没有人知道,成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   说罢,谢衍指向那些被串在无数刀尖上,受烈火炙烤,形似焦炭,却还在痛苦哀嚎的人。   “这些,是屠城血祭,以求一人得道的罪人。”   圣人指尖白如簇雪,静观尘寰时,不似身处地狱,一如俯首拈花。   他轻叹一声,指向一名盘膝坐莲台,却被无数饿鬼噬咬身体血肉的修者。   他盘膝合掌,脖颈戴着佛珠一串。   即使饱受痛苦,修者却不反抗这些饿鬼,任由血肉被噬咬,再缓慢长出,又被饿鬼争食。   如此,周而复始。   “他是一位真佛,生前渡化无数人,功德圆满,前往西天极乐。”   谢衍道,“可惜,此界并无西天极乐,只有魔窟一座。他在魔窟中渡化无数,知道自己无法渡化这天门之后的所有魂魄,就在死前立誓贡献己身,以肉身喂养这些永不满足的饿鬼。”   听谢衍徐徐道来,殷无极也将目光转向那枯瘦僧人头上特殊的的戒疤,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他就是佛宗的师父,传闻中苦海寺的慈航法师……”   谢衍颔首:“不错。”   殷无极:“如此说来,道祖与佛宗,是得到您的告诫,从此心灰意冷,淡出修真界?”   “不修就是寿终坐化,修即是死,修又何用?”   谢衍端详他沉吟的面容,道:“连念想都没有了,即使是圣人,也不过是虚度年华罢了。”   殷无极安静了片刻。   谢衍如此了解这扇门背后埋没的大能尸骨,甚至能对他一五一十地道出其身份经历。   圣人坠天后,他的孤魂在这五百年都去了哪里,是怎么过的,经历了怎样的惊险……   从这细枝末节中,他还能不懂吗?   殷无极心绪不定,魔气动荡的厉害,发了狠地去攻击这些涌上来的苏生亡骸。   转眼,那升腾半空的龙骸,被殷无极轻易击破颅骨,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坠下城池中。   此时,龙骸只余下融合了各种族鳞片的龙尾,在腥红锈蚀的城池中疯狂摇摆,暴力倾轧着一切。   原本被锈迹遍布的城池,逐渐暴露出狰狞的真容。   “师尊,躲开!”   殷无极脸色一变,连忙捏诀,以魔焰烧尽那些被龙尾炸开的猩红飞沫,那仿佛带有腐蚀神魂的力量。   不多时,他护在谢衍面前,避免血腥脏污沾染圣人衣袂。   谢衍周身灵光淡淡,近乎于道,与他几乎同时行动。   他展开衣袖,环住紧张地挡在他面前的漂亮小狗,把他拢在怀中。   “不怕,别崖。”谢衍很有耐心,“我没事。”   殷无极被师尊这样宝贝地护着,点了点头,又旋即摇头。   他抿着唇,很是不开心,“圣人又觉得本座是孩子。”   谢衍把揽着他腰的手臂松开,下意识之间,他多少有些霸道了,他反省。   他于是转而扣住帝尊的五指,与他掌心相贴,甚至还摇了摇,温柔问:“牵手,这样行吗?”   殷无极面色一霁,别扭道:“勉强。”   战场上,他们还不忘说些缠绵的小话,好似把这奔赴天门的生死关,当做谈情说爱的热恋期,蜜里调油的很。   谢衍携着他,在烟尘散尽时,共同俯瞰时,看见了墙壁的夹缝里堆积的血肉、肢体与尸骨。   城池的墙壁、地面、房顶上,无从瞑目的眼睛陡然张开,密密麻麻,情绪空洞,仰望着悬空的一圣一尊。   这场景,渗人极了。   殷无极抬袖,似乎要掩盖这种浓烈的腥臭,蹙眉道:“圣人,这座天门后的城池……难道是飞升修士的尸身填满的?”   “修为尽数被吞噬,所有人都融入了这种‘道’中,也成为了‘道’的一部分……”   谢衍在他眉心一点,为他屏蔽这难闻的味道,“既然‘天道’已经异变为‘地狱道’,自然不遵循天行有常的逻辑。那么,养料从哪里来?”   “……仙魔大战。”   殷无极想起上一次仙魔大战前夕的洪水和兽潮,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无论是仙门还是北渊,都经历过这种定期杀死大量生灵的灾难。   他十分重视的启明城,就曾在兽潮中毁灭。一城血债,还因为仙门叛徒作梗,成为挑起仙魔大战的导火索。   也间接毁掉了他们维系六百年的和平,将死生师友逼上生死战场。   时至今日,谢衍告诉他,那并非什么“天道无常”,所谓的“天道”早已异变。   “祂杀死生灵,不是为了所谓平衡气运,或是天命有真理,仅仅是为了吃而已。”   “当然,挑起仙魔大战,也是为了用战争去消耗仙魔两方,以此来补充养料。”   “你我有君子协定,不可滥伤无辜。那一次仙魔大战,虽然爆发的快,也结束的快,即使背后有‘天道’操纵,但祂并未攫取到祂想要的祭品,又饿了许多年,然后,就是我飞升之时。”   圣人谢衍即使自封记忆,也绝不可能让自己成为这种“道”的食物。   所以他宁可在天劫中自毁形骸,以四成修为补天之裂隙,减缓了天道侵蚀此界的速度。   殷无极被弃置俗世,却被圣人遗计生生钳制住,被早已逝去的师长悄无声息地推上至高之位。   谢衍给他留下了一个重整过的河山,以他的修为,足以傲视这个二圣隐退的五洲十三岛。   殷无极接过重担,继承圣人的遗志,自愿担任五洲十三岛的守界人。   直到五百年后,圣人转世归来。   圣人从坠落九天,到重回天穹之上。   他神姿高绝,持剑,荡平一切邪恶污秽,只为宣布:   “天罡颠倒,生灵倒悬。”   “天道非道!”   谢衍这一番话,似乎蕴含着同为“道”层面的力量,单方面宣布剥夺天道的正统性。   这座血肉组成的城池,发出凄厉的哀鸣声,即使隐隐有力量维系,但是城池还是从骨架开始崩毁。   随着隆隆的倾塌声,谢衍道:“天门之内,形骸无用。别崖,随我向上。”   谢衍的身形好似融入空气中,化为无形无相。   殷无极也不做犹豫,他会无条件相信谢衍所往方向,生死都一起。   他亦化为一簇黑焰,跟随他的气息,向天上遁去。   一黑一白的光芒交错上行时,无涯剑和山海剑合璧,为他们断后。   他们将地狱光景抛在脑后时,仍有当年葬身魔窟的大能,睁着不甘的眼睛,充斥着漫天云雾间。   向上的漆黑云层里,也依次睁开许多双眼睛,惊悚,可怕,好似溢血,盯着正在往天穹上突破的他们。   速度到达极致时,殷无极的火也燃烧到极致。   层云在被火烧,烧尽后,又是解脱。   正如杀戮对他们是解脱一样,至少不至于冤魂被困在天门内,以这不生不死的模样,无时无刻受到因果煎熬。   殷无极在追随圣人的时候,听到这些惨嚎声,不忍向云端下一顾,似乎还想再看一眼。   谢衍合起眼眸,他早就听够了这些声音,也曾在第一次以魂魄形态造访时,在慈航法师被饿鬼啃噬的肉/身前许下诺言。   “既然天道非道,此地就不该成为各位追逐的终极之地。”   “等我将天道翻覆,定会回来,将诸位解放。” 第539章 太上忘情   云层下的呼告远去。   谢衍与殷无极抵达至高处时, 又一扇门浮现在层云深处。   “道”的气息若隐若现,绘着的却不是炼狱刑罚, 而是深嵌着一双闭合的眼。门上其余图案似流动的漩涡,并未呈现真形貌。   “这道门,通向哪里?”   殷无极从光团化为真身。他提前把魂魄交给了师尊,知道即使是死也会和师尊一起,他平静下来,反而没有太多不适。   “初次来时,我差一点到达这里, 这里果然有一扇门。”谢衍似乎不欲提太多这五百年的见闻。   他甚至在转世为人时将这段记忆深埋,也是避免受到影响。   “果然?”云层中的窥视退避三尺,殷无极也有了些玩心, 凑过去,吹了口师尊鬓边的黑发,谢衍也不躲, 由着他柔柔的吐息拂在侧颊。   殷无极眸光一勾,掩盖着探问的心思, 反倒激将, “圣人也会用这样不确定的口吻?”   谢衍与他心灵相通, 拇指抵住他的唇,虚虚一抹,“想知道?”   还没等小狗欢喜点头, 谢衍捏了捏殷无极的鼻翼,待他蹙眉要闹,谢衍又和盘托出:   “慈航大师虽已为尸骨,在遇到我之残魂时,双眸慧光闪烁, 手指仍朝向天际。我料到,天上必然有东西,也试图向上突破,却未能通过方才的通天路。”   上一次未能突破,这一次他却通过了,难道是是因为魂魄不全……   殷无极眸光一垂,不说话了。   谢衍见他不再装乖卖俏,就知他心思重,又敏感了。   还没等他寻思出答案,就听谢衍道:“吾本以为,摆脱形骸拘束,跳出天地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就能够心无挂碍,不会回头看地狱光景。”   谢衍:“……在穿越方才那片邪异的云层时,我在快要抵达时,回了头。”   “当时发生了什么,竟能让圣人放弃近在咫尺的答案?”殷无极忙追问。   谢衍沉寂了片刻,无奈道:“问这么细?”   “要问的。”   殷无极回忆着方才那些陆离幻象,虽说并未有实质性的攻击,但他要是不在师尊身边,说不定就被迷惑了,被那些蕴着邪异气息的云层捕获吸取也说不定。   他神情紧绷,“天上到底有什么,竟然能让圣人折返……”   谢衍沉寂了很久。   “……那个时候,我听见你的声音。”   “来自底下,那地狱光景之中。”   他答应对殷无极毫无隐瞒,何况别崖剖白过无数遍,他怎能例外?   “我一开始觉得是听错了,后来,接连不断传来压抑痛苦的喘/息,还有……唤我师尊,求我相救。即使我理性判断,别崖根本不会在这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万一呢?天道向来待他苛刻’‘若是真的,我怎能把他抛在这里受苦?’”   “还好,我又折返,在城中搜寻一番,并没有找到你被天道吞噬的证据。”   谢衍望着他波光凌凌的眼眸,不去说他当年挖地三尺的心境,只微笑道:“还好,没有找到。”   登天又回首,尘世缘未解。   也解不得。   情劫就在他心里,即使走过天河又如何,谢衍舍下性命、身份、修为、地位……   他敢舍一身剐,舍不下的,终究还是他。   他最终轻描淡写道:“不过,这机会稍纵即逝,我被幻觉所欺,未能把握,说明修行不到家,时机不成熟,只能来日了。”   实际上,谢衍在定下遗策,想方设法为他吊命时,心中也实难保证,别崖的情况能够坚持到他归来。   他也不知道,只身搏天道能不能成功,就算他再强,死在半途的风险也很高。   可人总得有个念想。   是这样的执念,支持着舍下一切的圣人渡过浑噩与孤独,在世界的罅隙里煎熬,直到重返人间,与故人相逢。   “……”   在平生夙愿近在咫尺时,任哪个修仙者,都会被天门所迷,他竟然选择折返?   殷无极平日里撩拨着师尊,此时却熄了火,恨不得现在再变成一团黑色小鱼,藏到师尊的衣袖里,也好过这样面对他。   在圣人心中究竟什么更重一筹,他又不是个傻子,此时还不清楚吗?   谢衍无奈,把真的变成黑色小鱼钻进他衣袖的殷无极揪住,捏了捏,然后笑着推开天门。   门扉沉重,却在谢衍面前无声洞开,好似是在欢迎升仙者,又像是陷阱。   以成仙利诱,没有修仙者抵抗得住这种诱惑。   小鱼状的帝尊缠在他的手腕上,像是一圈黑色雾气制成的手镯。   穿过门扉时,殷无极为了避免和他失散,就这么跟着他。   在黑暗里,谢衍用道的气息包裹住两人,“别崖不是说,听惯了我哄你,怎么这时害羞起来。”   他闷闷道:“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殷无极又没声了。   渡河之后,他似乎又更深一步认识了他,并不是那个幽微莫测的圣人,更不是他寡言冷清的师尊,独独是谢云霁。   门扉里是虚空,可能是登天之阶,也可能是地狱之堕。   但这一次,谢衍不必再回头了。   *   黑暗褪去。谢衍再度睁眼时,他手执教鞭,站在讲台前。   眼前的法器像是一面水镜,可以直接将三维的画面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从水镜中看见了自己,身形修长挺拔,容貌如雪深寒,身着白衬衫,袖边卷起,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腕。   上面什么也没有。   奇怪,该有什么?   “……古老的修真术式,如果拆解学习,会更加简单。灵气流动的方法,我只讲一遍。”   术式的立体虚像呈现,一步一步精细拆开,将其中原理说到透彻。   “下课。”   铃声响起,学生从可容纳百人的教室中鱼贯走出。   他们纷纷说:“终于约上谢老师的课,不愧是咱们修真界第一人,果然讲得好,就是太难约了!”   谢衍按着眉心,他觉得头有点痛,好像忘了什么,他于是站在窗边,向外看去。   入眼是高耸入云、宛如蜂巢的建筑,遍布天空的运载法器、轻型轨道、符咒与结界……   这是谢衍未曾见过、却为修真界指引出的,未来的模样。   如果灵气逐渐枯竭,诞生修真强者越来越难,或许说,不再需要强者,成为规则的超越者。   那就让“器”成为普罗大众触手可及的存在,亦可惠及天下,把世界推往未来。   人的可能性,明天的可能性……   他当年殚精竭虑地谋划,未来已来时,即使是稳定理智如谢衍,也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昏昏的斜阳落下,照出梦幻泡影。   他笑了一下,却没有笑出来,如同一张虚假又寡淡的面具:“……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到底也不负,当年吾登天时……”   不对,他登天的最后一刻,想的是……   一声嘈杂,继而无数信息倒灌。   谢衍头疼欲裂,三维、四维的画面涌入他的神识内,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从此,圣人谢衍为修真界开辟了新的一页,大电影今日震撼上映。”   “妖怪游乐园门票打折,免费抽奖情侣票……”   “欢迎收看第一千六百二十届《百家论道》,这一次的看点多多,为你喜欢的选手投票……”   未来已来。   但这个世界,似乎有哪里错了。   这种令人五脏六腑都抓在一起的违和感,在谢衍翻完修真界历史的时候,几乎到了最大。   断代,还是断代。   这不是错觉。   谢衍将魔洲旧史和魔洲史书新编都翻了个遍,终而发现:一个名字,彻底地从史册里消失了。   “修史的是谁?不对劲,怎么可能有一千五百多年如此空白……”   谢衍又往后翻,发现北渊几乎是从奴隶制一跃到现代。   严谨的治学本能,让他频频蹙眉:“制度不会自己改变,北渊的奴隶制,是怎么被消灭的?……革命,哪门子的革命?写的乱七八糟,简直是荒唐!”   “这是标准的春秋笔法,真是高明的史官,竟然成功从史册里拿掉了最关键的那个名字。”   翻到史书末尾,谢衍的视线一凝,看到落款,“陆机……吗?”   好像是个史官世家的修士,后来是怎么入魔的来着?   记忆像是蒙上一层雾气,想不起来了。   倚靠在图书馆书架边的青年静默片刻,终究合上书册,冷笑一声,道。   “被算计了。”   “这里根本不是所谓‘未来’,而是囚笼。”   明知记忆不对,谢衍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能够修改他的认知,将他困在这虚假的未来,可见这就是针对他布置的局。   何况,他的本能告诉他,必须要想起这个名字,这对他极度重要。   必须要找回,找回、什么?   谢衍看向他的手腕悬空,执着笔无意识写下的一行字,目光微凝。   这字迹,似是提醒,又是告诫。   “太上忘情。”   *   鱼群在黑暗里游弋,这是最深的海底。   时间的罅隙交织,如破碎的镜面,扭曲着、反射着旧日的文明。   无数幻象折射,形成了一个极为庞大又虚假的世界,浮在黑暗之上,是盛开的镜中花,水中月,只是倒影。   黑色的小鱼游在镜面之外,水面之下,魔气膨胀到极致。他以一己之力,化身黑色的流星,不断冲撞着这虚无的牢笼。   这是天道针对谢云霁的局,道与道的博弈,是无情与有情的赌局。   他是唯一的变数。   要闯进去,哪怕粉身碎骨。 第540章 觳中世界   纵横皆无边际。   谢衍站在热闹的街上, 神识无极限地外放时,他感觉到世界的边界正跟随他的探查延展。   一切违和与缺失的细节, 正在飞速补全。甚至,这种力量还在试图修改他的认知。   这正是“创世”范畴的力量。   往来穿梭的行人,面容各异。谢衍扫一眼,就知道都是空壳。   虚空中有存在提着线,在觳中演着傀儡戏。他被困在这无形的牢笼里,宛如一座被观赏的圆形监狱,由外向内的窥视感, 不详又浓烈。   谢衍这样想着,五指顺势按在身边街巷的墙壁上。   真实荡然无存,假象暴露, 化为许多编织在一起的抽象线条。   繁复的符号在疏密有致的线条间规则流动,以特定顺序组合,最终以诡异的方式组合成精巧奇崛的造景。   “想要修改认知, 把我永远关在这座精巧的牢笼里,再慢慢同化吗……”   谢衍看穿天道的本意, 抬首望向虚假的天穹。   霓虹灯彩, 光怪陆离。   倘若被天道困于此的是旁人, 或许根本不会产生与天对抗的想法。   毕竟,无论如何尝试打破屏障,新的屏障就会立刻被创造出来。无与伦比的绝望感。   在此地呆的久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回忆都会被修改。   他最终会遗忘一切,消磨自我,为天道所用,与方才地狱道里的行尸走肉别无二致。   种种迹象,让他越发确定自己身在觳中, 为天道窥视。他很不悦。   “仅是这种程度,还不足以困住我。”既然没有边界,谢衍不断用神识试探屏障的薄弱处。   谢衍饶有兴味:“不过,这种创世的方法……”   他很想要。   坠入谷底又重返巅峰,心境激变之下,谢衍不必压抑欲望,做回真正的谢云霁。   圣人踏天之际,面对旷古都无人到达的疆域,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与天齐平的野心?   横渡天河,染指神之领域,他自然毫不讳言:他要成为新的天道。   事在人为。遥不可及的梦,现在正在变为现实。   为此,谢衍敢舍下圣位,跋涉过世界的缝隙,不知疲倦地汲取任何知识,在幽曲中摸索世界本真的秘密。   他在不断观察天道是如何控制规则的,他不但直面道,更要解读道,成为道,再彻底重写世界的底层……   然后,改变……的命运。   改变谁的命运?   本能与意识产生了错位,最重要的那部分被抹去了。他忽觉心脏被挖去好大一块,本不存在的部分幻痛。   “难道,踏足这里的,不止我一人?”谢衍先这样想,随即一笑,又觉得有些荒唐。   他毕生求索,站得越高越孤独。无人能真正理解他,踏天之时,又会有谁在他身后呢?   在踏天之前,他将道统后续安排好,仙门的未来也交代完毕,已经尽到最后一份责任。   圣人本就是五百年前死去之人,世上羁绊早已断绝。就算是儒门三相,也成为一派宗师,可以独当一面。谢衍放得下心,情绪淡漠,也就走的决绝。   他不再回望红尘。   碰、碰、碰——   外界似乎传来撞击屏障的声音。   在此方世界,却像是不知所云的雷鸣。   “像是内部中空的觳……既然如此,就破坏看看。”   听到这声响,谢衍心意一动,顺着这悦耳的雷鸣声,凝出万千剑阵华光,指向天穹之上。   既然世界会再生,他就摧毁。看复原的速度快,还是他破坏的速度快。   世界飞快回到本真模样,在线条骨架上填充血肉,重新长出真实。   “真实”在蠕动,仔细看去,骨架上依附的是柔软黏滑的材质,还没有完全黏连,也不凝实。   剑意像是在为世界做一场剖腹取骨的外科手术,再从根本上抽出规则,鞭笞这虚假的世界。   有些结构一时无法毁坏的,他就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碾过去,直到其丧失原有形态,   从外形到残破的材质,直到摧毁至最原初,停止再生,溃散为尘灰。   “这些实体里蕴含的能量,其实并没有变多或者变少,只是重新分配了……支撑骨架的是这些规则……”   圣人的摧毁,显的精准和冷酷。   他在尝试新学到的东西,算不得暴戾,也更无情绪化。   甚至每破坏一次,都会从其再生的规则里,学到“创世”的方法。他甚至举一反三,模仿天道进行复原。   街道上这些人形的生物,实际也是空壳。谢衍每杀死他们一次,他们都从尸灰中重新站起来,甚至彼此之间血肉融合,改变样貌,畸变为新的人形。   正似女娲造人的传说。   他控制着变量,测试这种重组时是否有损耗,还颇有趣味地自语:“像是捏泥人,成型之后,也能揉成一团重做。不过,没有注入魂魄,只是会动的傀儡罢了。”   谢衍长发飘拂,长袖如烟云,这般垂衣拱手、凛然高绝的风姿,教人心折。   乍一看去,他在废墟上徐行,如陌上看花的君子,看上去与破坏不搭边。   再望向他背后,可见世界归零的旋涡。   谢衍走向的那半边理想国宁静祥和,血肉丰盈;背后仅余骨架支离,黑与白交错。   漫天溢散的光粒飞速重构城池的轮廓。   谢衍通过破坏与重构观察规则,最终得出结论:“……在这里呆久了,会被消化,得想个办法。”   没有找到关键的那条规则,即使摧毁外部的拟态,也无法打破这个觳。   天道把他诱入觳中,修改他的认知,麻痹他的意识,是为把他身负的道也当做食粮。   吃与被吃。   谁又能说,他不能反噬呢?   就在这时,他从方才就不绝于耳的雷鸣中,听到一声微弱的,小鱼吐泡泡的声音。   “……活物?”   谢衍循声望去,眼看一个影子从雷声深处钻出来。   在云层里,像是若隐若现的龙影;一旦飞下云层,就化身游动的黑色小鱼,挤过屏障的裂缝,从天而降。   小鱼一见到废墟上负手而立的白衣青年,顿时支棱住,欢快地向他飞来,绕着他游动。   黑色的小鱼尾巴缠在谢衍苍白的手腕间,乍一看,像一枚漂亮的镯子,实际上缠绕着魔气。   谢衍本该冷酷地摧毁目之所及的一切,一切都可能是天道精心设计的骗局。   但他伸手接住小鱼时,动作却放轻了些,低眸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小鱼昂起首,又吐了个泡泡,他支吾半天发不出声,只能急的咬尾巴。   谢衍捏了捏小鱼软软的鱼尾,这并非是一条真正的鱼,而是化作光团、缠绕魔气的魂魄。   小鱼魂魄有许多裂痕,被人暂时弥合,才不会散魂。   这样也不长久,他的监护人是谁,得要好好护着……怎么能让他独自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呢?   谢衍顺手把滑溜溜的小鱼揣到袖中,再捏住他想要探头的脑壳,用拇指揉了揉。   嗯,他捡走了,归他了。   谢衍转身,回到那被他破坏殆尽,只余下几条规则支撑的道路之上,像是短暂地放弃了与天道抗衡,转身回到牢笼之中了。   奇怪的是,随着他的踏足,那条路奇迹似的修复了。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人死而复生,理想国幽而复明。世界如常。   谢衍没有管天道在这个世界给他安什么身份,径直离开校园,回到所谓“家”中,再将窗帘拉起,遮住炫目的阳光,也是在用结界将天道的窥视遮挡。   他从宽袍大袖中放出捉到的一条鱼。   这是一条哑巴鱼,刚才乖乖地待在他的袖中,此时被放出来,就在他面前的空气里游来游去。   他一会游成“人”字,一会又游成“之”字,不知所云了些。   小鱼意识到这样交流太艰难,还一猛子扎进桌上的砚台里,鱼尾扫了墨汁,吹开他借阅来的史书,似乎想要在史册里为他划重点。   可小鱼看这个世界的一切记载,都如无字天书,也无法写出字,只能在纸张上画出凌乱不成章的图案。   “……”废纸堆了老高,小鱼萎靡。   白纸大大的一个圈,谢衍欣赏片刻,夸他:“画的好圆。”   像哄崽崽。   小鱼不开心,咬他的手指。再用尾巴扫他的袖口,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谢衍看着这有劲的一道“撇”,继续夸赞:“苍劲有力,好尾巴……不,好字。”   哑巴小鱼急了,鱼尾缠在谢衍的手腕上,似乎要把他拽到窗边,咚咚敲着窗户,似乎想引他去看他钻进来的那个缝隙。   可是他左瞧瞧,又看看,钻进来的那个裂缝不见了,可见天道并不会把破绽留的很久。   小鱼又失落地扁了下去。   这是天道的局。他本是身在局外,想要撞出一个裂缝,把师尊救出来,可现在两个人都陷在局内了。   不必言语,谢衍理所当然地理解了他,微笑了:“想把我救出去?”   小鱼探头,眼睛亮晶晶的,用尾巴模仿点头,上下扑腾。   谢衍轻叹一声,捏住小鱼布满伤痕的尾巴,指尖轻轻抚摸,为他滋养魂魄。   “好孩子。”或许谢衍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气有多怜爱。   小鱼被谢衍轻柔地托着尾巴,懵了好久,整条鱼开始突然变粉。   他要冒烟了,挣扎,挣扎。   “……别动,会伤到自己。”谢衍见小鱼活蹦乱跳的,几乎从他掌心弹跳出去,以为是他排斥,松了手。   哑巴鱼啪嗒栽在地上,谢衍一愣,忙想去接。   没等谢衍捞住他,小鱼落地时,竟恢复成黑发红眸的少年身形,跌坐在地上。   谢衍:“……”   少年微微抬头,宛如天地雕琢的昳丽美貌,就极有冲击力地展现在他面前。   谢衍顿住了。   少年摸了摸喉咙,他试着发出声音,还是不能说话。   他果然是被天道限制了,别说发声了,只要有告诉谢衍关键信息的想法,他的脑袋就会空白许久,也根本无法用文字写出任何提示的字句。   谢衍见他烦恼,眼眸泛出微微的笑意。   “什么都不必说。”   谢衍将少年抱在怀里,手掌磨拭他后颈上的鲜红伤痕,那是魂魄经年累月饱受折磨的明证。   没有走过尸山血海,不会有这样的因果。   小鱼的来历和身份成谜,身负魔气,可能是个天道的诱饵,那又如何?   这也挡不住谢衍一见到他,就觉得喜欢。   “撞的疼不疼?”谢衍温和问,“点头或者摇头。”   少年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拨浪鼓似的摇头。   灵魂深处的联系,比起苍白的言语更重要。他不需要解释什么,仅是存在本身,就已足够。   “要跟着我吗?”谢衍又问。   少年脸庞泛着明丽的绯红,眼睛亮晶晶的,点头。   “好,那你留下,陪着我。”   其余的不必问,谢衍只相信灵魂的羁绊。   他转身,想去给少年准备个房间,他还有线索没找齐,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却被少年从后腰抱住,温热的身体贴近。   谢衍忽觉脊背一麻,这样肢体相贴的触感,如泡在温水里,别样的松快和舒适。   这种悸动,让野心勃勃、满心想着登天的圣人,忽然间跌进了软红千丈里,被轻而易举地勾住了魂魄。   谢衍没拦着他投怀送抱,而是坐了回去,任由少年猫着腰,灵巧地钻进他的怀里,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再将轻柔的呼吸覆上他的脖颈,似乎在诱他更深地将他融入怀中。   绯色的眸,湿润的唇,檀墨的发。   呼吸,心跳,若隐若现的暧昧。   堕落。   毫无疑问,少年在勾引他。   既然言语无用,他选择直接唤起肢体记忆,简单粗暴地用亲昵勾起师尊对他的信任。   没有什么比触碰更有效的方法。   何况他们双修了那么多年,比起记忆这种会被篡改的东西,灵魂深处的吸引力总不会变。   他有信心,即使谢云霁失去记忆,他也一定能拿下他。   谢衍果不其然被诱惑了。   他的漆眸深深,方才纯真可爱的小鱼,在他面前化为海妖般的少年,甚至还对他投怀送抱。   简直是最典型的美人计。   他当然得权衡利弊,这是陷阱。陷阱,这也太明显了,谁会中计啊?   ……他会。   在少年倾身将红润的唇覆在上前,谢衍无奈,用指尖抵住他的唇,“别闹。”   却被少年坏心眼地伸出舌舔舐,虽然没有言语,眼神却无辜纯真,像是小鱼在吮吸。   谢衍被他勾的有点脊背发麻,声音也有些不淡定:“方才说错了……”   小鱼眨巴眼睛看他,信任仰慕依赖。   “……是坏孩子才对。”   糟了。 第541章 他的名姓   谢衍没能拒绝他的引诱。   好像他哪怕露出半点不愿, 小鱼就会伤心地掉小珍珠。他是不忍看他心碎的。   海妖般的少年红眸魔魅,绯唇印上来。   先是浅浅一亲, 柔润又多情,再反复用舌尖勾勒他的唇线。潮湿暧昧的吻。   谢衍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微张。   少年灵巧如游鱼的舌尖就顺势钻进去,勾着他唇舌交缠,共舞,直到魂悸魄动。   圣人又被扯进红尘里,与他共沉沦了。   “好罢, 是我输了。”   不知何时,谢衍没有反抗,被攀在他脖颈上的少年带倒在床上, 少年顺着他的膝爬上去,双臂揽着肩,重量完全压在他身上, 时不时亲亲蹭蹭,黏人的紧。   艳绝的容貌在他面前放大, 少年低眸抬眼, 皆是惊心动魄。   谢衍被细密的吻亲的心里发软, 好不容易找回点冷静,此时一瞧他漂亮的脸蛋,顿时忘了说啥。   少年撩起耳畔碎发, 红宝石的单边耳坠垂落,一抹流动的绯红在他眼前摇动。   或许是因为太生动艳美,谢衍被耳坠晃花了眼睛。   于是伸手触碰,察觉出其中有他亲自打造的痕迹。灵气的流动骗不了人。   圣人孤高寡情,除非遇到真心所爱, 以谢衍的性格,根本懒得浪费时间打造这样繁复的首饰,更不会将如此亲密之物赠予他人,引人误会。   谢衍温柔下眉目,声音微低,“这是我送给你的?……我们是什么关系?”   少年眼睫很长,忽闪忽闪的,似乎在控诉他负心薄幸。   他生气地在他指尖一咬,鼓起腮帮,似乎在说:这还用问!   谢衍收回手一瞧,少年唇红齿白,咬痕也整整齐齐,恼起来也可爱的很。   谢衍又被小鱼啃了一口嘴唇,出血了。他也不恼,反而夸他:“牙口真好。”   少年又轻舐他唇上的血,痒痒的。   谢衍总觉得少年身条长大了些,虽然只有一点。但哺给他灵气确实是有用的。   谢衍方才与天道博弈时,身上总有种非人感。   在红尘里没有牵绊,他不会驻留回望,自登天以来,这股同归于尽之意,始终萦绕在圣人的身侧。   既然无所谓回去,自然不会有人等他,他对于自己的生死,自然也就无所谓的。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成为新的养料,被天道熔炼罢了。   毕生夙愿就在眼前,他有什么不敢搏的?   可现在不同了。谢衍环着一条可爱小鱼,心里久违地温和平静。   即使身在天之牢笼中,他也没有去想什么夙愿,什么成仙,什么棋局。这些都不重要。   万世千秋又如何,仙宫瑶池又怎样?   用至高的权柄和他换这一刻,他也是不愿换的。   “你是条什么品种的小鱼……”谢衍平复心中激荡,却还是与他寻常玩笑。   见少年瞪大眼睛,又要闹腾,他忙敛容,哄道,“好孩子,你之前怎么唤我?”   “……”我是你道侣,道侣!   小鱼努力做口型。   闯进来耗了他太多力量,只能维持少年形态。   不然,他以帝尊的成年模样自称道侣,一定更有说服力,谢云霁也不会是这副哄孩子的态度了。   谢衍辨认一番,口型没什么意义,也起不到提示意义,可见漏洞没那么好钻,叹气:“看不懂。”   少年沮丧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解开衣衫。   谢衍一僵,他向来君子风范,下意识想瞥开视线。   一阵窸窸窣窣后,视线余光里,玄色衣袍堆落在腰间,露出少年修长赤/裸的身躯,苍白如玉石,也暴露出这些年来的神魂伤痕。   少年侧身,露出线条流畅的脊背,再牵住师尊,引他抚摸后腰处的神魂印记。   “衍”之一字,是不容辩驳的罪证。   即使小鱼以魂魄模样钻进这个觳中世界,痕迹也如影随形,成为铁的事实。   饶是淡定如谢衍,在摩挲到那处明显是他留下的神魂刻印,也开始头皮发麻了。   根本不需要解释。   以谢衍内敛的性格,动情极难,遑论这样可怕的占有欲。   除却毕生所爱,他想不到任何自己会留下神魂刻印的理由。   现在,他的情债上天入地找上门来了,他竟然还想不起来关于他的记忆,怎么看怎么负心薄幸。   看到圣人陡变的神情,小鱼狡黠一笑,凑上去,咬他耳朵,发出柔软亲昵的鼻音。   谢衍叹了口气,指尖温柔穿过少年的长发,摸摸他的后脑勺,“我的记忆被天道动了手脚,抱歉。我想,大抵只有补全缺失的记忆,才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他一顿:“随我一起找吗?”   这个违和的未来里,被遗忘的究竟是什么?记忆里缺失的名字,究竟是谁?   少年的出现,终于让他捉住了这线头。   谢衍将魔道史书里的违和筛选出来。少年看不见任何文字记载,谢衍解释:“历史被人为删除过。从奴隶制到立宪,其中有近一千五百年彻底消失了,我怀疑,其中被删去的,是关于某个重要人物的事迹。”   少年坐在他身侧,本在百无聊赖地看师尊整理无字史书,他一僵,抬眼瞧着师尊,心虚了。   很快,他又意识到师尊没有这段记忆,不会像在红尘卷里那样生气。   谢衍沉浸在文字记载里,没看见他的小心思,“他对五洲十三岛历史进程的重要程度,应当不亚于……我。”   “……这样评价自己,多少有些微妙。但对修真界而言,圣人死于五百年前,也算是后世对我早已盖棺定论。”   他提起自己时,也多少有些无情。   谢衍这一遭闯荡,前路无人,后路已断,莫说历史评价,他连此身都弃置,自然淡漠至极。   少年攥住他的白衣广袖,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谢衍被他蹭来蹭去,那股冷酷无情的气质褪去些许,像是积雪融化终年寒潭,作了小鱼嬉戏的鱼塘。   他垂下眼眸,把多情都分给萎靡的漂亮鱼儿,温声哄道:“怎么了?”   谢云霁此人,绝大多数时刻都是难以捉摸的。   他似雪、如水、是雾、也是风。   如此高绝,捉不住,也留不下。   他爱过他,恨过他,到最后在等待中煎熬到麻木;说要报复,却连报复都没有意义。具是空空。   直到随他登天,他才真正看到剥去一切伪装的圣人。   或是强势冷酷,或是野心勃勃,或是温柔低徊,圣人种种模样,实在难以用几个零落的词汇概括。   他们相携着渡过天河,也料想过会遇到难解的困境,少年却没想过,代价是要师尊忘记他。   不止是师尊,他的愿望是把自己从史册里抹去。即使师尊重回这个世界,他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了。   谢衍一旦意识到记忆被动手脚,就决不能忍受,何况他忘记的还是他的挚爱。   得负责任,小鱼都不顾危险,来天上寻他,他又怎么能忘了他呢。   谢衍行动力极强,当即就牵住少年的手,“先去找你的名字。”   天道既然锁住他的记忆,试图令他“太上忘情”,自然不会在世界里还留下半点线索。   要去哪里找呢?   虽然还没有找到离开之法,但先前谢衍通过破坏和拆解,理解了“创造”的规则。   加上在时间和空间领域的造诣,他决定试一试。   少年被师尊牵着,他不能言语,却满眼都是他白衣潇洒的身影。   白衣青年温声微笑,说:“不要害怕。”   少年被谢衍带过飞逝的光影,时间在他身边倒退。冷冰冰的钢铁森林,被抛在时间之外。   这空旷无人的未来找不到他的名字,谢衍就决定把时间拨回去。   “倒回一千年。”   谢衍冷静地在审视倒回的时间,他大致知道自己丢失的是什么。   少年的名字,是他的执念与锚点。   颠沛的五百年,他执着的炬火摇曳着,快要熄灭,却最终没有失去航向。   他在浩荡无涯的时间河流中溯回,最终重返人间。   这样的奇迹,难道仅凭借的是他现在这副无所谓生、亦不在乎死的心境吗?   谢衍侧了侧身,替少年挡住无情的时光利刃。   这些犹如刀割的过往,在触及圣人的时候,也就成为一缕无垠的风,从两人身侧溜走。   他感叹:“没有执念,吾或许就会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直到失去所有意义,最终疲惫了,就停在天之上,成为一座继续仰望天际的浮雕罢。”   若心无牵绊,他心中就只有至道,至死也不会回望。   少年紧紧地抱住谢衍的腰,风里传来他的一声哽咽。   “……再倒回一千年。”   这一回,他们看见了属于圣人时代的辉煌照影。   华彩满地的仙门,砥砺前行的北渊,这是最好的时代。   少年不知何时化为小鱼,有一次游在他的衣袂边。谢衍敛起袖,把他藏起。   “……是他。”   属于北渊的至高之位空着,谢衍却觉得,他好像看见一个虚无的背影。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长生。”   万魔朝拜空王座。   谢衍看着本无一物的时间,忽然凝神,“……他的名字是……”   想不起来,心里仍幻痛,他垂下眼睫,小鱼游在他身边,轻啄他的手指,好似在唤回他的意识。   谢衍走向幽邃时间的深处,俯身捡起长生牌,上面刻着姓名的位置模糊不清,像是被人为抹去。   他却看见“北渊之主”“魔道帝尊”等名号。   长生牌位,悬在时间长河的两侧。   当年供奉的人死去了,有些牌位暗淡下来,有些又传了下去,有了新的供奉者。   谢衍叹息一声,“即使青史一笔,能够完全抹去一个人的名字,可是这样庞大的‘愿’,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即使在记载里消失,也终会在时间里留下痕迹。”   “……穿透天门,穿越时间,直达天之上。”   小鱼也呆呆的,他似乎也听到了这庞大的“愿”回荡的声音,祈愿从长生牌位中落在他身上,为他补充力量,治疗着累累的伤痕。   他化作少年的身形,似乎长高了些,到了谢衍的肩膀。   “现在,我找回了你的名号。”   谢衍抚摸着长生牌位上暗淡又孤寂的“魔道帝尊”尊号,用灵气为他描金,直到熠熠生辉,心里不无愉悦。   “若你为帝尊,与我当是青史齐名。”   谢衍淡淡笑道,“如此,怎么不算绝配?”   少年莹莹的红眸瞧着他,鲜妍如春日的脸庞泛起红晕,拽着他的衣袖,似乎想要摇一摇,却被谢衍握住手腕。   “走,再去找你的名字。”他朗笑一声。   雾霭深深,竹林尽处,谢衍望向孤身垂钓寒潭的白衣圣人,他似乎在与山鬼相约在春山。   谢衍似乎能听到过去的自己在唤他的名字,只不过若即若离,深藏雾中。   只是视线的落点空无一人,那个身影似乎完全被删除了,成为孤魂野魄。   谢衍端详着时间深处的自己。   过去的他面上褪去孤高清冷,亦无目下无尘的虚妄。寡言如他,在交谈时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虚空,声音如淙淙流水,温柔又沉静。   地上交错摆着两把剑,隐藏一段悱恻的情缘。   一把是山海剑,另一把长剑通体黑金,剑身略窄,似有升龙紫气缭绕。   “……这把剑的名字是?”   谢衍俯身拾起长剑,摸到剑身刻着的篆体。   “无涯。此剑名为无涯。”   记忆深处的门扉,轻轻撬动。   小鱼缠在他的腕间,此时回到剑身处,围着绕了一圈。   无涯剑发出欢快的鸣叫声,似乎等到了真正的主人。   谢衍将长剑摆在掌中,试着探查了一番,发现无法拆解,这柄剑与这个虚假世界的构架逻辑完全不一样。   谢衍见到化作少年的他紧紧贴着长剑,死活不撒手,也是一笑:“原来是你丢的东西。”   少年点了点头,神情飞扬,将遗落在时间长河里的剑取走,想要系在腰间。   或许是少年身条还未恢复成年模样,剑身对他来说有点长了,少年就转而将长剑抱在怀里。   谢衍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突然心里悸动,一唤:“无涯……”   少年回头,绯眸扑闪,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不,还不完整。”谢衍叹息,“总觉得,还不对。”   “无涯”这个名字虽说熟悉,可始终隔了一层,他平素并不是这样唤他的。   少年似乎在证实他的猜测,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大概是承认这亦唤的是他,却不是最重要的名。名是咒,亦是正缘,他要寻找的名字不是这个。   “无妨,我会找到的。”谢衍温和地说。 第542章 宿命起始   在时间的回溯中, 小鱼抱着剑,回首撞入光怪陆离的景象:这个世界里, 一切关于他的存在,都被抹去了。   谢衍与他仿佛被困在镜中世界,镜面照出命运偏移的轨迹。   平行时空的碎片翻覆、倒映,映出圣人的辉煌岁月。   时间线上有无数种可能性,并行不悖——却都没有他。   在没有遇到谢衍的时间轴上,他或许有名字,或许没有。但他都不会成为“殷无极”。   万物不穷, 天地无极。殷无极。   他的大名里寄托着师尊对他未来的祈愿。   谢衍不希望他为自己设限,未来会有无穷无尽的可能。   至于师尊为他取的字,“别崖”。   是师尊盼他莫临深渊, 从此“别危崖”,是藏在名字中的无言深爱。   倘若此生没有遇到谢衍,他就是没有根系的浮木, 随着命运跌宕而散如飘蓬,隐入大千世界, 化作尘埃瓦砾。   他会成为任何人, 却不会成为独一无二的“殷无极”。   他会死去, 或是死的轻如鸿毛,无人知晓;或是满手血腥,堕入地狱;亦或是被天道利用到底, 化作傀儡……   他合该作为牺牲品,这是天道为他钦定的宿命。   正因为他遇到了谢衍,他才会成为“殷无极”。   少年下意识地拽住谢衍的衣摆,这是徒弟对师长的依赖。谢衍亦反握住他的手腕,攥住, 手背青筋暴起。   “快走……”谢衍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头疼欲裂,也不忘劈开一道裂隙,厉声道,“现在就逃!”   少年定睛一看,师尊鬓边冷汗淋漓。   金色咒文浮现在他的手腕和脖颈处,谢衍竭力驱赶侵蚀,却收效甚微,这让他的瞳孔中甚至泛岀罕见的异光。   即使谢衍渡过三劫,成功战胜七情六欲,人性的一面占据上风,但随着他深入“道”的领域,他也止不住地产生了非人的反应。这是以人之身对抗道的必经之路。   正如直视深渊。当他足够理解“道”时,他本身也就成为了“道”。   “……”少年想喊他,嗓音被夺去。   越情急,越发不出声。   少年咬着牙关,克制情绪,转而用无涯剑逐一劈开师尊身上那渐渐与时间洪流融合的灵气。   下一刻,又有更多的侵蚀缠上来,试图将谢衍融合。   请君入瓮。   天道终于露出獠牙。   谢衍肩膀轻颤,指尖、脖颈、手腕处,似乎遍布蛛网的黑,侵蚀迅速窜上后颈,离头颅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声音略低,韵律错落,有几分着迷。这是被蛊惑的前兆。   “至道……时间与空间的规则……”   目眩神迷的美。   真理的边界是什么?天门的彼端在哪里?至道的规则如何掌握……   这些最终的答案,最能吸引毕生求索之人,即使意志坚定如谢衍,也不例外。   都走到这一步了,毫厘差池即万劫不复。   谢衍恍惚不定,似乎要伸手,触碰某个世界的碎片。   “……!”   少年化作黑色小鱼,牢牢勾住师尊的手腕,把他往回拉扯。   这是唯一寻找他的锚点手段,谢衍一定会试。   不然,他就只能被孤独地困在一个虚假的“理想国”里,就算一时半会天道奈何不得他,谢衍也未必奈何的了天道,只能被困在觳中,无处脱身,被慢慢消磨,迟早会被天道吞噬。   不如赌一次,还有一线生机。   “……”   小鱼作为唯一的变数,还拴着谢衍残余的理智。   可他拦住他一时的迷失又如何,怎样对抗道的侵蚀呢?   不如豁出去。   小鱼环着他绕了一圈,乘坐上谢衍紊乱的灵气,像是一叶小舟,顺着灵流钻入谢衍的道体。   他进入这海底世界的缝隙时,早就弃了身体,只留有元神。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干脆直接寄宿在谢衍的身体里,把一切试图吞噬师长的家伙都赶出去。   就像是落叶回到根系。他不吝以魂魄为屏障,为师尊隔绝污染,以此报答千年师恩。   灵魂的共振。   “师尊、师尊——”   这样悲怆的呼声,终于被天道侵蚀的谢衍听见了。   他被唤回几分记忆,悸动不已。反手握住了跌在他怀里的无涯剑。   谢衍伸手扯去如藤扎进他道体里的道,极力抵抗着侵蚀,却在绝处寻到灵光一闪,他知道要去哪里寻找他的名字了。   他极快地辨认着在他身侧涌动如潮汐的碎片,最终,准确地抓住了一片。   “……回到,一切开始的时候。”   *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朗朗的书声传来。本该在江湖里零落、为三两铜钱犯愁的少年驻足,下意识地回望。   少年鬼使神差地走到私塾的窗台前,踮起脚尖,探头,向里望去。   白衣风流的先生执着一卷书,亦在此时抬起头,看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沉寂的宿命在这里转动。   在无数世界的支线里,千万万分之一的概率,少年会遇见改变他命运的那个人。   这份珍贵无比的师徒之缘,是他唯一挣脱命运的路,他也将成为谢衍生命里的惊喜与变数。   谢衍合起书册,走到私塾的窗台前。   阳光正好,照着少年暖融融的面容,谢衍看着少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弯起唇,眼眸烂漫,好像有星星坠落瞳仁。   谢衍握住少年伤痕累累的手,反复描摹他的掌纹,“好孩子,在窗外听有什么意思,我单独讲给你听。”   少年的笑意融融,眉眼好似春雨缠绵。   转眼他就撑着窗台跳上来,坐在窗边,双腿自然垂落,似在悠闲晃荡。   谢衍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   少年被他紧紧抱着,感受到师父温热的呼吸,心跳如鼓。他两颊飞起浅浅的红晕,欢欣地揽住师长的脖颈,像是乳燕坠入深林,依在他的怀里。   谢衍仓促抬头,少年凑上来,亲了亲他的眼眉。   一个跨越时间的吻。   私塾里发出朗朗书声的学生们,此时皆像是木雕傀儡,还在机械地读着书,忠实地演绎着当年的情景。   却浑然不知,宿命早就转向。   谢衍牵着少年的手,径直离开私塾。他带少年来到孔圣人像前,一如当年拜师时。   少年跪在软垫上,仰起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在最初的最初,谢衍将记忆的缺损填上。他的存在从模糊到清晰。   少年不再卧冰求鲤。拨开春水的游鱼跃出湖面,原来是寒潭化冻了。   不再是当年的大雪纷飞,正是春日晴方好。连孔圣像都低眉俯视,宽容慈和。   谢衍点燃香,俯身摸摸少年的发顶,温和道:“名由长者赐,你拜我为师,我要为你取一个名字。”   “我为你取名,这段因缘,皆因我而起。”   时至今日,他根本不纠结那个被天道抹去的名字是什么,他只知道少年在他的面前。   名是代号,他的徒弟是活生生的人。不能被抹消,也不会被取代。   “从此,你的大名就是殷无极。”   谢衍根本没去回忆他的名字。他只是由着心意给予他一个名字,蕴含着他对最好的弟子无限的关怀和期望。   却见少年含着笑,红眸里拖曳出绮丽的色泽。   他的声音回来了,轻快地喊他:“师尊。”   少年的身形成长为青年,与他齐平。   谢衍将保存的无涯剑交还给他,还未等他牵住他的手,就听殷无极说:“师尊何时为我取字呢?”   想要破掉这个困局,唯有找到记忆的锚点。缺失的那个人,就是谢衍的锚。   如今,他找回了他的大名,解开牢固的记忆门扉后,潮水般的记忆漫溯而来,往事一片动荡。   站在他面前的玄衣青年容色昳丽,身形孤直,长发束冠,肃肃如林下之风。   正是往昔的无涯君形象。   谢衍立在宿命的开端,面前有无数条分叉。他知道,这些都是当年未能走过的宿命之路。   他看向面前那条道路上与他若即若离的无涯君,问他:“你要往何处去呢?”   无涯君似乎要出发,将剑系在腰间后。他无奈笑道:“师尊,您这还用问?”   谢衍负手而立,此时在袖中攥拳。   他随即笑道:“您在的地方,我就会跟着啊。”   “跟着我,直到尽头?”   “直到尽头。”   无涯君不离开他,这像个奇异的好梦。这种冲动,驱使着谢衍走向他所在的这条路。   他选定了,要走一走这条路。   谢衍没有接下仙门之主的位置,总是带着徒弟穿梭在名山大川,探访古迹废墟,共同探寻世界的奥秘。   这样的人间浪游,梦幻,却虚无。   直到某日,他们在江海泛舟时。   谢衍端着酒盏,半醉半醒间,忽见无涯君的身形化作一条游鱼,徘徊在他的身侧。   他不知小鱼是徒弟,还是徒弟是小鱼。   “世界的尽头,到了。”   谢衍清醒过来,他披上外袍,提着剑走出船舱,他的确泛舟抵达了边界处。   他看见彼岸的虚无,见水从边界向下流去,又自天上而来。好似银河自天奔涌,景色蔚为壮观。   小鱼似乎在为他引路,一跃登上这水流,谢衍也跟随着他,共同乘着海浪向上溯回。   “您要分清,什么是真的记忆,什么是假的。”小鱼吐着泡泡,说道:“过去无法改写。”   谢衍踏足巨浪,顺着天河水向上,从百转千折的迷途中找到出口,他笑道:“但是未来可以创造。”   “对吧,别崖。” 第543章 道的陵墓   谢衍唤出“别崖”二字的时候, 神态太自然。好像他的名字就镌刻在灵魂深处,从来不会忘记。   波涛在翻覆。小鱼惊奇地环绕着师尊游动, 继续吐泡泡,明显雀跃:“谢云霁,你想起来了!”   “从未忘记过,何谈‘想起’?”谢衍隔着严谨规整的白衣,指了指心口处曾烙印魔种的地方。   他笑容无奈,“别崖做的好事,忘记了?”   “……”   小鱼心虚地摇摆尾巴, 游过去,贴着他的心口“啾”了一下,好像在亲亲。   他的魂魄方才若隐若现着, 有些摇晃,现在凝实了。   谢衍顺手把小鱼护在怀里,在世界的边界逐浪而上。   他笑道:“走过这一遭, 世界的规则,宿命的真相, 我也大致明白了。”   小鱼好奇地探出脑袋, 谢衍摸摸他的尾巴, 温暖而不灼人的魔气在他的掌心跳跃。   他的声音温雅,像是泠泠的水:“宿命,即是天道预先写好的规则, 寻常手段无法打破。亦或是,打破命运本身就是宿命的一环,以为自己跳脱囚笼,也只是从一个囚笼到了更大的一个囚笼,原地打转罢了。”   “世上无数预知命运的手段, 也不过是窥探宿命的轨迹。鲜少有人试图改变,会承受难以估量的代价。”   “但是,人定胜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明知少年命盘凶险,与天道有着深深的关联;   他明知自己命中只有三个徒弟,他甚至算出了遇到他们的名姓和时间。   与少年的这场际遇,不仅在命运之外,更可能有无限凶险。他依旧收下了他。   谢云霁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最初他并非怀着刻意违背天道的意图,仅仅为了这个有趣的少年。   谢衍看见他野草般顽强的生命,看见他身上不熄灭的火。   他相信,少年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谢衍为人师长的心意,皆在稳定清冽的声音中流淌,“性善或性恶,或许决定了你的开始,却无法决定你的最终。”   “在你少时,还是个小崽子,我又怎会用‘宿命’二字,去钦定你的整个人生?”   “何况,你的命,并非不可逆转。”   谢衍说,“别崖,在我收下你,为你取名字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改变了。”   他仰望天际时,眼神极黑极亮,毫无动摇。这样冷静的人,看似恪守规矩,却能做出最大胆疯狂的事情。   “不属于天道,只属于我。”   “师尊……”小鱼哽咽一声,环绕着他,鱼尾摇曳,好像能在他肩上开出灿烂的花。   天道降下天生大魔,种下心魔,钦定他做天道傀儡。   谢衍收他为弟子,无疑是从天道那里截胡。   他可能为恶,那么他就渡他向善;他是天生大魔,那他就教他做魔中圣人。   没有圣人教化,他或许在山河间流浪,走入末路或是歧途,却独独不会成为“殷无极”。   也不会有改变北渊的想法,就无法成为真正的魔道帝尊。   谢衍:“我教你君子有所为。教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师长言传身教,弟子聆听教诲。   若他最终成为顶天立地的君王,超越师长,他引以为傲;若他最终走向歧途,是师长的责任,他担着。   劈波斩浪,天河也在谢衍的鞭笞下温驯,他扬起头,笑道:“……为万世开太平。”   “你向我证明了,你继承了我的道,甚至超越了我。别崖,你是我最好的弟子。”   “圣人……”小鱼的声音响起,褪去少年意气,有几分成年时,帝尊特有的华美雍容。   他几分迟疑,“我超越了您?”   即使在正面对决中,帝尊以剑法堂堂正正地胜了圣人。   但是他身为弟子,仰望师尊久了,即使与他并肩青史,他也总觉得谢衍是遥不可及的日月。   谢衍叹了口气,指尖灵犀一点,落在小鱼的头顶。   “想什么呢,别崖,你不仅与我结契,更是强到足以与我共赴天门了。”   他笑道:“就算共死在天上,一圣一尊,无论在合契书还是青史之上,定是齐名。”   逆流而上时,谢衍划开这条世界支线的屏障。果不其然,他们看到了无数分岔。   谢衍选择走一走这条线,是为证实什么。   他捧着殷无极化作的小鱼,俯瞰那些岔路,“宿命就是这般,这条路上,我选择放弃仙门之主之位,将‘无涯君’留在身边时,就会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延伸出许多命运的歧路……”   “再往回看,这是你未曾遇到我的歧路。”谢衍拈指,连续几道屏障被激活。   “这些路,也都曾有出现的可能,在真正的历史里,却全都没有发生。”   在谢衍身合红尘道之后,想要翻覆天道的至高地位,他需要从天门背后找到世界真相。唯有理解,才能取代。   小鱼趴在琉璃般的镜面上,好奇地看着无数个未能成为“殷无极”的自己。   即使有着相同的面貌,他看着或许嗜血、或许麻木,或许在痛苦中挣扎的那些“自己”,依旧感觉陌生。   “都不是我。”小鱼笃定,拨浪鼓似的摇摆长尾,否认道。   或许是魂魄不以人形出现,徒弟有些天真稚气,谢衍揉揉他的脑袋,他也摇头摆尾,回蹭过去。   谢衍心生无尽温柔,垂眸道:“是人的选择,决定了宿命的走向。而不是宿命,决定了人的一生。”   “未曾做出的选择,是没有出现过的世界。这些未曾出现的世界中,并非你,也并非我,只是幻影。”   谢衍淡淡一笑:“假的。”   他言出法随,无数光怪陆离的镜像世界骤然消失了,周边一片平静漆黑。   “魔道帝尊‘殷无极’被抹去的历史,是伪史!”   谢衍右手平举,向虚空中一抓,仿佛攥住了那支撑世界的主干,用力扭转。   他理解规则,他修改规则,他亦能创造规则。   谢衍再不抑制自己的野心,他要换日偷天,把天道创造的世界,归还给“人”!   他道:“真实发生的历史,无法抹去;隆隆向前的时代,无法倒退;属于每个人的、真实的世界,并非是根据天道书写好的规则发展……”   “应该让这个世界的生灵,来做决定!”   被世界修改抹消的“殷无极”的存在,终于被谢衍夺回。   他的感情,他的欲望,他的火种……他与世界唯一的牵绊重新回到记忆里,帝尊也终于解除了全部的限制。   小鱼尾巴一扬,落地时,重新幻化为成年帝尊的模样。   殷无极的身姿矜贵独绝,墨发束冕旒,帝袍逶迤,九龙暗绣光芒流动。   足音在漆黑空间泛起涟漪,他不顾耳畔的潮生,坚定不移地向谢衍走去。   “说的不错。”殷无极握住无涯剑,剑刃出鞘,苍冷料峭。   他绯眸一撩,百态情致,华光流转,唇边却含着笑:“既然当年我遇见你,拜圣人为师,宿命早已改变。此时此刻,唯有站在天上的你我,才是真实。”   除了他们之外的种种可能性,就算是宿命,又如何呢?   就算是天道钦定,又如何呢?   历史不存在假设。   没有发生,就是假的!   谢衍与他视线相触,灵犀间领会对方真意,俱是一笑。这相视中,颇带同生死共命运之感。   漆黑漩涡越来越多,殷无极浑然不怕,顺势与谢衍脊骨相抵,守住了师长的背后。   他淡淡笑道:“圣人,交给我,切莫回头。”   他似有决意。   道侣就在身侧,与他并肩作战。谢衍心中无忧无怖,越是所向披靡,亦是笑了:“别崖。”   “嗯。”殷无极应声。   谢衍似有决意,道:“无论你我,谁活到最后,都要把这条路走完。”   殷无极静默片刻,答道:“好。”   他早就不是少年,成年的帝尊充分理解圣人的托付。   这段大道之途,既然他们共同来闯,就早就有了同死的觉悟,若是遇到绝望境地,死在一起亦是好结局。   若是能看见一线希望,即使是用性命去托举对方,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这个世上,会将圣人的信念贯彻下去的,唯有帝尊。反之亦然。   漩涡越来越多,邪物在倒灌天河,里面涌出许多形态怪异的血肉妖物,都有着明显的海族特征。   天河水越发浑浊,涌动在他们脚底。殷无极甚至能嗅到海的腥气,道:“这种气味……”   “在风波海底,我们见过这些东西。”   谢衍恍然,他终于明白,走过第二扇门后,他们从天之上到达了哪里。   上古洪荒之前的海底遗迹,文明的坟场。   河水里还不断长成类人的怪诞之物,只是五官乱飞,或是多长了一些非人的器官,多数是来源于海洋系,都有着不亚于大乘的功力,可是数量实在太多,正不断向着被困的一圣一尊涌去。   在这样激烈的猛攻中,殷无极持剑抵挡,凝实的魂魄状态,终于有些隐藏不住裂痕。   但还好谢衍相信他,不会回头,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殷无极自从走过第二扇门时,就被天道扔到了空旷无人的海底深处。   海兽明显比上回来时少了许多,有些族群差点绝迹。海底还保留着谢衍造访时,在盛怒之下推平的礁石群遗迹。   殷无极遍寻师尊不见,最终来到了最深处的海。   在那里,他看见了礁石群遮掩下的海底神殿遗迹。   文明曾经湮灭过一次。   万古之前,仙宫倾塌,仙人不复,诸神尽灭。   在毁灭时,真正意义上的“天道”,或许就不复存在了。   这座海底神殿,是如今异变的所谓“道”的陵墓。 第544章 祭台之上   海底最深处的遗迹, 伫立着一座宫殿。   高耸门扉上雕着一只惊悚到堪称梦魇的眼睛,祂的眼皮睁着, 包裹漆黑瞳仁,呈现凝固的姿态,像个死去多年的标本。   但这纤毫毕现的刻画,让人相信祂确实在上古时代活过。   “师尊就在门后吗?”殷无极停驻在门前,端详着这上古的雕刻。   即使这仅是遗迹中的死物,也令他毛骨悚然。   遥远的过去,他似乎曾经亲身体验过这种惊惧。   忽然, 门上那颗宛如雕塑的可怖瞳孔,忽然转动。祂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乍现森然竖瞳。   铺天盖地的污秽。   从漆黑空洞到, 显露一线金黄的瞳仁。   殷无极的意识差点被淹没,在陷入漆黑前,他终于想起来这种战栗感从何而来!   当年, 他在风波海遇刺坠落之前,也曾从裂开的云层中窥见这不详的视线。   毫无疑问, 是来自天外天的窥伺!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恢复时, 殷无极发现自己身处门扉之后。   他的魂魄被规则的力量强行抽离了身体, 化成一尾小鱼,孤独地被抛在此处,在波浪里游荡。   他能够做一条小鱼也很不容易。   若不是他与谢衍结契, 魂魄的归属权是谢衍,他的魂本就伤痕累累,没人拘着,怕是当场就散了干净。   很快,小鱼来不及担忧自己的处境, 就被眼前景象震撼:   通透琉璃,色彩缤纷,包裹着巨大的球型物体。外部屏障像是外壳透明、内里中空的“觳”,内里折射出万象绚烂之光。   竟是一个虚假的未来世界。   殷无极化作的小鱼趴在这透明屏障上窥去,师尊就这样失去关于他的记忆,被孤独地抛在未来。   天道根本没有给他留下解题的钥匙。   没有“锚点”的谢衍,心中无有忧惧,也不怀执念。这样的他,人性是极为薄弱的,也谈不上生与死。   这样的圣人谢衍,相比后来渡过三劫,明白自己一生夙愿为何的谢云霁,更容易被吞噬。   “觳”的内壁伸出细线的触角,悄悄接近失去记忆的师尊,似乎要择机吞噬,连同他的意识与记忆。   “师尊!”殷无极急的用幻化的鱼尾拍打世界的屏障,终见内部动荡。   小鱼见到有用,没有管魂魄的裂痕,一下下撞上屏障。   碰,碰,碰——   如此锲而不舍。   谢衍断不能容忍自己身处监牢供人观赏的,他看向天空,也听到了这种异响,“……是雷声?”   在意识到记忆有错时,他当即选择从内部拆毁屏障,恰巧将一尾小鱼放了进去。   经历波折,师徒终于在第二道门后团聚,才有他们随后共同面对宿命的真相。   但是殷无极没有告诉谢衍,他撞进去之前,隐约看见海底遗迹深处的一幕:   他不知丢在何处的身体,此时披着玄色帝袍,戴着帝冕旒,端坐在海底深处的王座上。   他的面色苍白如死,双眸紧闭,头颅垂下,没有丝毫生的迹象。   他的身体被黑色荆棘捆缚,越勒越紧,刺入皮肉,让这具身体慢慢流血,直到精血流满王座上预留的沟槽。   脖颈漫出鲜艳的魔纹,乍一看像是瑰丽诡谲的凤凰花,再看去,分明是汩汩流淌的血。   王座如古老的祭坛,血槽里,赤血被连上大半。   他是祭品。   *   从觳中世界脱出的谢衍,明显对于道的理解更上一层,他掌握了“创造”。   这样的圣人是极不好糊弄的,这不,他的目光落在还以魂体的形态待在他身边的殷无极身上,平静却步步紧逼,问道:“别崖,你的身体在哪里?”   殷无极攥着他的衣袖,似乎想重新化成小鱼躲在他身后,闪烁其词:“可能是前一道门……”   谢衍当然不会信,微微冷笑:“别崖觉得,我好骗?”   比起继续前进,谢衍更担心殷无极的魂魄没有身体容纳,一个不慎会魂飞魄散。   他走到那扇门前,打算先离开此处,却看见原本的瞳仁雕刻处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陷的眼窝。   世界之觳破碎成琉璃飞屑后,本该被岁月尘封的门上铭文,如同被磨拭过,赫然发光。   那铭文写着:“天道终结于此。”   天道,原来在上万年前世界毁灭时,已经“死”了。   谢衍擦拭掉余下的灰尘,看见个中大意:   上古时,世界毁于人族的纷争,攀到极致的科技树,佐以贪婪与野心,制造出了足以保证互相毁灭的武器。   大海上升,陆地沉了。   没有人族能够在这样的末日里活着。   死亡远比进化快得多。很快,冰河来临,地表生灵绝迹。再然后,是海底万年发生的退化。   神话湮灭,文明断代,天已非天。   当“天道”存在的秩序彻底毁灭时,所谓“天道”,亦随着古代人族葬身海底。   人族辉煌文明的旧址,自然也就成为了古老的“天道”的陵墓。   唯一残留的痕迹,海底的这些古怪的、可以再生和重组的海兽,有多少是来自于万年前呢?   因为天道“死”了,这遗迹里不存在轮回往生。   海底沉积着的古老血肉,早已失去了“生”与“死”的概念,仅是被封存于此,被异化成了如今的模样。   但是本能仍在,它们还想回到陆地上,哪怕已经忘却了这因为什么。所以就有了后来在天裂之中,伴随天河水降临的妖物。   殷无极看完了这段记载,他先是明白了他曾经与之惨战的妖物从何处来,后又悚然。   他下意识地看向谢衍:“那之后,成为新的‘天道’的,究竟是什么?”   谢衍看着门扉上那失去瞳孔的眼窝,神情凝重:“暂时还无法确定。”   谢衍虽然挡在五洲十三岛与天外天之间许多年,挡住“祂”的侵蚀许多年。   但真正直视“道”的时候,也要算到天劫时,仅是如此,还无法揭开真正的面貌。   谢衍静静说,“我也曾遍历陆上遗迹,仙门里,上万年前的历史基本寻不到,唯有北渊古战场里还留下些许。”   “一些仙门遗留的洞天,我之所以封住不让后来者前往历练,也是因为那完全超出今日的修真界理解。好像一条文明的脉络完全不存在了。”   谢衍:“儒释道的许多经典,都是从遗址里发掘,才有后人对此进行修真的理解和改造,这也就是修真界——我们的来源。”   他在成圣之前,一直都在追寻世界的真相,后来从闲散的天问先生成为仙门之主,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需要三缄其口。但是疑问并未消失。   谢衍只能这样下定义,指着天与地,道:“此界,天罡颠倒。”   本该是天道的天之上,不是瑶池仙境,却是地狱魔窟。   而海底最深处,却是万年前天道的遗迹。   真正的天道已死,如今主宰五洲十三岛的“天道”,又是什么呢?   殷无极反倒释然了,他终于理解了谢衍对他说,“天道非道”的用意。   他说:“原始的天道死在万年前,那么现在所谓的‘天道’,自然非‘道’。”   “万年以前,一个属于人族的时代终结了,与之相对,属于‘人’的天道,也从此落下帷幕……”   殷无极轻讽:“后来产生的所谓‘天道’,本就没把人当做人,自然无法代表‘人’。”   “如今‘天道’,根本不是天人之道。”   六千年前,仙神行于大地,明明修真文明如此辉煌,却无一飞升成功,尽数湮灭于时光洪流。   蕴养修真者,又吃掉他们,以此来绵延持续的“天道”。   挑动仙魔大战,以各种手段引得困于此界的生灵自相残杀,以此坐收渔利,满足给养的“天道”。   以一个飞升谎言诱骗修真者,将万千地上生灵尽困于这天之囚笼中渐渐耗尽,直至枯竭。   这些,难道这合该是“天道昭昭”吗?   殷无极还想再说什么,就见谢衍割破手腕,取自己的血,指尖轻点虚空。   “圣人?”殷无极忙想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他。   却被谢衍横了一眼。似乎在不满他的闪烁其词。   很快,以圣人之血为材料,一个人形的傀儡被“创造”出来。这是谢衍刚刚从规则里领悟到的。   它仅是人形,没有性别与面目,全看栖息在它身上的魂魄是什么样,就会化成什么样。   对殷无极来说,可以作为一个临时身体被“穿”上。   谢衍教他附上去,殷无极也懂了他的意思,不和师长别扭,依言照办。   傀儡模糊的面容初露美貌,谢衍微勾唇,在他的赤裸修长的背部上勾勒稳定魂魄的咒文。   等谢衍画好,殷无极听话地幻化出一身玄袍,遮住秀颀的身躯。   因为这是圣人之血所造,不是原装,殷无极动了动,肢体有些不协调,魔气也流动不畅。但他浑身暖暖的。有种寄宿在师尊心怀里的错觉。   谢衍以指沾血,顺着点开他的灵脉,再把血抹在他的眼皮、鼻翼,耳垂和唇上,开了他的五感。   魂魄有种被直接触摸的感觉。   随着谢衍指尖划过,殷无极的感官敏锐起来,如同迷障被抹除,渐渐耳清目明,头脑聪慧……   这种被“创造”出来的感觉,很新奇。   谢衍端详着他的创造,道:“别崖,魂魄不能离开身体太久,我先造一具傀儡,你暂时栖息,不过,我的‘创造’还不稳定,支持的时间不久,在它消失之前……”   殷无极终于睁开眼睛,生动的神智在他眸中点亮,一抹流光溢彩的绯。   他弯起唇,静静地笑着:“我听您的。”   傀儡本无面目,寄宿了帝尊的魂魄,却瞬间变得风华绝代,举手投足尽是风采。   谢衍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那就走罢。”   殷无极点点头,他没敢和师尊说,他丢掉的那具身体可能被当做祭品了。   毕竟,当时他明明看见了一眼,却选择先去救被困的师尊,以身入局,唤醒他的记忆。   闯天门九死一生。听过师尊登天却为他回首的往事,被那样爱重着,活到如今,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心意已决:既然跟来,他若有机会为师尊执火一路,燃烧一程,还他千年师恩重,他是浑然不顾己身的。   轰然一声坍塌。   “别崖!”谢衍忽然脸色陡变。   他迅速将傀儡缩小,一把捞到袖中护着,离开原地。   他们方才站立之处,竟然成为流沙坑洞,乱流好似要把所有往无尽深渊底部吸去。   泥沙俱下,无论是海兽还是废墟瓦砾,都被流沙淹没,吸入那幽深的黑暗里。   轰隆,轰隆,海底的宫殿遗址开始毁灭。   残柱倒下,神像湮灭,文明死亡,雕刻的举瓶女神手臂断裂,一切皆陷于流沙。   不止是海底遗迹,还有礁石、海兽、甚至整个空间都在被吞噬,进入浩瀚的乱流。   就好像空间的对面,有一个深渊巨口,将死去万年的道之陵墓尽数吸纳其中。   谢衍报以警惕,他不愿轻易进入那个黑暗的深渊。   可是,自从合道后,就在谢衍心里沉寂许久的红尘道,此时出声。   他说:“跟下去,谢云霁。”   “这里本是我的‘坟墓’。”   谢衍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曾对红尘道的来路产生过疑问,将祂熔炼入法宝时,红尘道默认了这一点。   那时,谢衍就笃定祂在躲藏着什么,也因为对“天道”的不信任,他选择留一条后路。   红尘道说:“现在主宰这个世界规则的那个‘东西’,或许最初还会坚持‘均衡气运’,‘削减修真者’,以此警惕重蹈上古覆辙。可是,现在早就异化到只会吞噬了。”   “……你不是好奇,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红尘道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如果这样更好理解的话,我就是上古时期,那个目睹人族因贪婪和欲望毁灭的……属于人类的那个‘天道’,就是‘人道’。”   “道”是一种无形的、玄妙的规则,祂本不该“死亡”。   但是跟随古代人族沉下海底的祂,最终与人类文明陪葬。   但是很久以后,在祂以“红尘道”的名字遇到年轻时期的圣人谢衍时,祂苏醒了。   祂意识到,即使被困于天之牢笼之中,万年之后,人道的精神依旧延续着。   还有人坚定不移地走在这条大道求索的路上,成为新的道标。   或将在某一日,他会带来新的希望。 第545章 何为人道   “紫微星东现, 有天生圣人降世,此乃我朝之福!”   “此子天赋异禀, 不同凡响,未来可期啊!”   惨白的闪电划破长夜。白衣少年神情冷淡,抽去系发绸带,白衣飘然,走在廊下。   伴随他的脚步声,琳琅环佩鸣如凤凰叫。   他回头一顾,长廊尽头传来逢迎的回声, 零零总总,皆是献媚。   少年谢衍不屑于富贵锦绣,将环佩除下, 掷于地面,碎玉声乍响。   他向回廊冷笑发问,“此为生?”   回声犹在, “此为生。”   谢衍看向高墙之外,天生灵气让他耳聪目明, 也让他听到夤夜四方隐隐哀哭。   生, 从不轻易。   谢府依旧钟鸣鼎食。他听得见夜宴华庭, 丝竹声声,大抵是哪家宾客酒正酣。明日还有诗会雅集,流觞曲水, 尽豪奢。   偌大京华,论今年时兴的曲,全是专精,有谁会懂生民苦,麦几熟。   他是天命圣人, 万众簇拥,享尽繁花如锦。在圣人谢衍的命途里,生如此轻易。   少年谢衍孤坐廊下,目视寒雨化雪飘落,激起庭中泥泞。   原来这片青石地,平日看似干净光鲜,竟也能污了雪。   谢衍抚着膝,似在为自己毕生批命,自语道:“天命圣人,肩抗大任,是圣,非人。”   在为圣之道上,他稳仙门,救生民,创盛世,独抗天道,足够圣明,当的上一句“圣人”。   可这样还不够。   时隔千年又千年,谢衍回望来路时,看见自己模糊的面目,终有顿悟:“衍之一生,总在仰望天之上;却独独忘记来处,该如何为‘人’。”   剥除七情六欲,修出个“大道无情”来,固然称得上一句大公无私。   但是未能体会人之情感,自然无法对人之命途感同身受。   如此的“天下为公”,在公正的背后,却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情理。   “选择为人,就要经历生老病死,尝尽世间苦辛。”   谢衍垂眸,看向掌心的脉络,“生不轻易,死亦艰难。若是我总高高在上,不体会为人之苦乐,如何能够承载‘人之道’?与今日之‘天’,又有何区别?”   比起多年前为圣时的居高临下,五百年后谢衍化名“谢景行”,重新做了一回人,的确找回了不少过往。   今日之心境,与登天之前,又有许多不同。   “衍年少时,对浮华不屑一顾。只是身处锦绣堆中,才勉强在人间一呆罢了。所以得了个孤傲狷介之名。”   谢衍将杯中酒倾倒,抚着膝盖站直,负手说:“比起与俗世合流,衍更爱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更喜埋于故纸堆中,寻找断代的文明,重修古籍的残章。”   “但这都是衍不知事,认为身负天命者与常人不同,自然要将时间花在重大之事上,才能不负这钦点的‘圣人命’。”   时年,有老道乘青牛,飘然降临当年帝皇设立的仙人台,并且钦点不过十岁孩童的谢衍上台论道。   道祖特意为他而来,轻抚长髯,温声问他:“天命在你,你将何为?”   谢衍早慧语惊四座:“先为圣,后为人。此为圣人。”   如此,一语成谶。   谢衍后来成了圣,为五洲十三岛的最顶峰。他却在天下无敌的时候,感受到了为圣的极限。   罢罢罢,且去红尘走一遭。   “红尘,这就是你最后的考验?”   谢衍笑了,看向风雪停处,一轮寒月出东山,“你想听我如何回答呢?”   红尘道沉寂着。   谢衍带着殷无极的魂魄,欲往流沙旋涡,追寻天道的真相。但他也明白,这一去怕是没什么胜算。   红尘道,也就是万年前的旧天道,在他追到如今所谓“天道”的本体前,向他开启了最后的考验。   祂诞生于人族繁荣的时代,选择跟随与观察圣人谢衍,不止是因为他强,更是因为他在直面天道时,最具有“人道”的精神。   祂把合道者送回少时,又是想看见什么呢?   “也罢。”谢衍将繁琐的白衣华袍解下,长发披散,只着素衣,踏木屐向雪。如此放浪不羁。   他随手执起跟随身侧的山海剑,踏着庭院中的梅花枝,翻上高高的院墙。   圣人的君子风仪,此时的他根本懒得维持。   少年谢衍极目远眺,见有地方灯火光华,有地方黯淡无光。他看见的是京华的两面,繁荣与衰败,尽在其中。   历经风霜,跋涉死生后的谢衍,答案与他少时截然不同。   如今的他再回答这个问题,“何为圣人?”   “先为人,再为圣!”   他将规矩抛之脑后,让“人道”超脱出“儒道”的框架,自然无所谓“理”与“心”。我即万物,万物与我如一。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痛痛快快地活过,这才是‘生’!”   在红尘道的考验中无论待多久,在外不过瞬息而已。祂想要一个答案,谢衍就会用行动解答这一道终极之问。   何为人道。   谢衍离开了谢家之后,并未如他当年的轨迹,选择出世,访名山大川,交四海之友,从此踏上寻仙之路。   少年扔下了书生的笔,拿起了剑,剑锋指向了原有的家族、皇庭、还有更多的不公。   “圣人调鼎,也不过是高高在上,订立律法,裁决他人命运。如此,是为‘大公’。”   “可在‘大公’之后,亦有无数不公正,难道‘天下为公’,仅仅讲的是这样大而化之的概念吗?”   谢衍是个行动派,他随手拭剑,山海剑沾过恶人血,背后护着的是被侵占田产的百姓,被掠夺霸凌的良家子。   他不在乎杀权贵还是高官,善名还是恶名,亦不在乎涉入尘世多深,身缠因果,是否会妨碍修仙。   天命在他,因为此路平顺,足以送他上青云,他就要如此因势利导,顺应天命吗?   所以谢衍的剑,把将军斩落马下;他的剑,破开宫城,将帝王枭首,谈笑着终结了这个极端腐败的王朝。   为了不沾因果,修仙者才不碰俗世。   但天问先生谢衍若是为人,因果里饮酒,红尘里浪游,又有什么烦恼。   谢家钟鸣鼎食,不因时间,却因际遇化作尘埃土灰。谢衍不顾忌亲族因果,终结了这份繁盛。   他打开谢家库房,向京华万民如流水般散起家财。   这样的环佩黄金落地声,在谢衍听来,才足够清脆悦耳。   道祖也听闻他如此行事。   在夜色下,山神庙内,谢衍又碰到那名灰衣老道,说道:“谢小友,你之行事,虽是图一时快意,却树敌无数,让自己未来的路更艰难。”   道祖说:“你只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上,才有主持正道的能力,现在的你,一人一剑,只能救时下的一家一户,如此,有什么意义?”   道祖的眸光神莹内敛,谢衍的眼眸却更加通透,他微微一笑:“道祖怎么知道,救下一家一户没有意义?或许之于天道,凡人宛如蜉蝣。”   “但是蜉蝣亦有晦朔,那只蜉蝣在乎。”   道祖闻言,叹了一声:“谢小友对道之领悟,已经臻至化境。老道竟是答不出。”   送走似有震撼的道祖,少年谢衍将山神庙上一轮月摘下,置于酒盏中饮下,“有时候,做圣人也没什么意思。”   他当过那个执掌天平的仙门之主,却感受到稳定下的无限暗流,他却囿于身份,拘于“圣人”之名,无法为之讨还。   就连他最爱的弟子,也护不得,保不住。   若是天命要一个断情绝爱之人,他当真能体会到人性的幽暗与光明,能够在天理中留下情理的空间吗?   谢衍思及此,依旧宽袍大袖,萧疏轩举,却以梅枝为剑,谈笑间,将前来寻仇的修仙者杀尽。   “做人,甘苦辛酸都尝尽,倒是多了几分趣味。”   白雪绽开一地红梅。   听到足音,谢衍随手掷下梅枝,本以为是寻仇者,淡淡道:“还来找死?”   有人踏着白雪与红梅而来,袍服摩擦,耳饰作响,叮铃铃,叮铃铃。   谢衍听到这响声,蓦然回首。   却见玄袍青年执着他方才化剑的那支梅花,轻轻嗅闻。   他的绯眸半阖着,眼睫纤长,垂眸时,姿容比梅花更盛三分。冠冕宝石璀璨,束着他流动如烟云的鸦色长发。再美的宝石,也不如他的眼眸明媚。   “谢先生?”美人抚摸沾血的梅花,轻声唤他。   谢衍可以看出,他的手指看似修长细腻,却是毫无生气,是傀儡之身。   破败的山神庙上,本来唯有谢衍饮酒。   现在他伸手,邀请那不请自来的美人登庙,与他共坐月下。   傀儡的五感由他点化。少年谢衍温情脉脉地抚摸他倾城的面容,看着美人掀起眼眸,露出眼瞳深处,由他曾经沾血勾画的咒文。   “先生,是我的脸上有东西?不好看?”殷无极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也有些茫然地抬袖,拭了拭脸侧。   他进入红尘道的考验,寻谢衍也有段时日了。   这时候,天下都是他的传闻:少年剑仙颠覆王朝,涤荡寰宇,主持公道。   可天下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找他,废了好多劲,才追着道祖那么大一个目标,找到了隐遁的谢衍。   殷无极忽然想起了个可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气恼:“您不会又忘记我了吧!”   “只是看别崖好看,一时失了神,见笑了。”   谢衍这才收回视线,把酒盏塞在他手中,自然而然地为他倒满,笑道:“来,今夜月色正好,陪我饮酒。”   殷无极凑近,打量着师尊少年的模样,心里颇生稀奇之感,笑道:“您这般模样,倒是不多见。如此名满天下,也天下皆敌的处境,更是第一回。”   “也罢,虽然终结王朝的时机还没成熟,难以彻底颠覆。但是新的朝廷还算做个人……”   新朝之主是个起事的将领,谢衍知道他,是个精明强干的能主。   殷无极与他碰了一杯。虽被点化五感,但傀儡之身可以不吃不喝,自然也不会醉,只是陪着师尊浅尝两口罢了。   “……谢云霁,你又走神?”   殷无极看他又神游物外了,忍不住又摸了摸脸侧,“嗯,不会真的沾了血吧?”   “沾了,我替别崖拭去。”谢衍微笑着,在他白皙的面容上轻轻摩拭,忽地想起他曾在江海泛舟,许下独属于“谢云霁”的愿望。   “我欲乘小舟一叶,遁入五湖,身边唯有一名红尘知己相伴……”   “如此,生而为人,当无憾矣!” 第546章 不破不立   时间几乎在此凝滞, 殷无极仅能坚持七日的傀儡身体也被封存。   “接下来,您打算去哪里?”他的手指冰冷, 搭上一旁饮酒的谢衍的手背。   在感受到师长的体温时,殷无极像是做了坏事,悄悄收回手指,却被拽住苍白的腕。   “不寻仙山,去江湖。”谢衍的漆黑眼底,涌动着年少独有的轻狂。   殷无极的傀儡身体以圣人的血为材。仅仅被主人触碰,他就浑身一悸, 忍不住重复,“江湖?”   谢衍首肯,轻抚他耳畔的红宝石, 声音缓带笑意,“宿命,并非只有规定好的道路。如何选择, 不由天定,而是人定。”   “颠覆宿命到底走不走的通, 我要去闯一闯。”说到这里, 谢衍一顿。   他虽然大概理解了宿命与规则, 但临到亲身试验时,不存在任何先例参照,他也没有太大把握。   但他仍旧打算试一试。倘若他自己连框架都无法挣脱, 又从何为别崖改命?又如何能以天道规定的“圣人命”,与天道作对?   谢衍思及此,笑道:“别崖,我打算燃烧自己活一次。自此之后,我过往的命途皆无法作为参照。或许会无法获得道的共鸣, 连天道的边缘都摸不到,最终永远迷失于此吧。”他一顿,“你害怕吗?”   殷无极听出谢衍罕见的犹豫,不是质疑己道,而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或者说,想要听到他的肯定。   他善解人意地点出师长的心事:“您是在担心,不按照原有的轨迹走,很可能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先成了人,最终却难以成圣?”   谢衍将一直伴随他的山海剑置于膝上,半晌沉默,才笑着坦诚:“我若说,想放弃圣人命格,别崖会不会觉得我在蚍蜉撼树?”   谢衍选择抛弃宗族,插手尘世时,因果就如跗骨之俎缠上了他,路开始分岔,却不知前方是炼狱还是仙境。   谢衍态度沉着,“从之前的经验来看,一旦我作出实际选择,其余的可能性都会消灭。所以在这场试炼里,我不存在回头的可能性,只要输了,我就会神思混乱,如其他失败的合道者一样,从此湮灭在‘道’的尽头。”   曾是上古天道,祂怎会易与。如果合道者无法真正掌握“道”,祂也不会把合道者让给如今的“天道”。   殷无极半晌哑然。他分明看见,从来都是高举云端的圣人,尝遍世间甘苦,最终选择将自己谪向尘世间。   谢云霁低下了千年来一直仰望天际的头颅,求道之心依旧高悬,视角的转换,让他从“圣人”成为了“人”。   寒月高悬 ,谢衍向他伸出手,淡淡笑道:   “无论生老病死,陪我走一回?”   久违的热血点燃了帝尊的孤寂岁月,在王座上渐渐成为一座浮雕的他好似也活过来了,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他与谢衍此时的心境共振。   傀儡的冷血与魂魄的余热。   殷无极将谢衍的手执起,附在脸庞上,在月下轻轻注视着他,好似凝望过岁月:“好。”   “我若死在这里。”谢衍停顿片刻,“我与红尘有约定,我若输了……祂把你放走,你还有机会向前。”   殷无极眼神轻动,似乎要说什么。谢衍又瞥他,笑道:“我带你来的原因,你不懂吗?”   他转而静默,道:“我知师尊。”   谢衍此言,隐隐有将重任托付于他之意。他或许与红尘道有交换,却不会在此时告诉他。   “好孩子。”谢衍少年模样,还是含笑摸了摸他的发旋。   他们历经同道又歧路,最终的最终,还是同归于此。   他们志趣相投,亦彼此拯救,互相搭桥,更愿将危难留给自己,将未来留给道侣。即使一人死在半途,另一人也要继续向前。   直到成就大事,再回头寻找爱侣踪迹。   山间雾霭,多了两人的身影。   白衣青年佩长剑,走在前,衣袂流风。玄袍青年戴斗笠,遮住绮丽的容貌,为他牵马。   “天下皆敌啊。”殷无极戏谑,“天道预言的‘圣人命’,最终竟是您这般出格之人,恐怕修真界也大跌眼镜。”   “路见不平而已。”谢衍亦是笑。   “换做过去的我,或者是压根还在名山大川间游历,偶尔见了,怕也是觉得凡尘恩怨,无法判断对错,所以不宜轻涉。待到来日有制定规则的能力,再一举改变这种情况更稳妥。”   谢衍掸了掸衣衫尘灰,剑尖抖落鲜血:“不改变凡人固定的轨迹,就不会沾染因果。虽说在修仙者中十分常见。殊不知,若是等到时机成熟,我能够一举改变世事时,当初的人却是等不得了。”   殷无极与他想法相仿,在逝去的时光里,他们在互相学习中,终是殊途同归。   “您打算如何放弃圣人命格?”   谢衍轻描淡写,“将圣人气运给出去。从此,大概命途坎坷些?也会有些代价。”   “给出去?”气运是修真者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居然要放弃。   殷无极问:“怎么给?”   谢衍的指尖停驻一只蝴蝶。他逗了逗,将其放飞到徒弟的方向。   殷无极微抬眼眸,一只绚丽的蝴蝶飞到他的鼻翼上。   或许是因为傀儡冰冷,没有生灵气息,小蝴蝶竟是把他当成花,振翅片刻,停住不动了。   谢衍似乎做了决定,注视着那停留的蝴蝶,淡淡笑道:“……付代价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狼狈。你记住,是为师选的路,你不要哭。”   “……傀儡是不会流泪的。”殷无极的嗓音带着些沉郁,魂魄在傀儡身躯里轻颤。   所谓“圣人”,到底是什么?   即使达到了此等修真境界,拥有绝强的战力,就能称其为“圣人”了吗?   倘若如此,为何修为已是半步圣人的宋澜,迟迟未能摸到成圣的门槛?   足以承载“人道”的,谢衍想要探寻的那种“圣人”概念,并非是天道框架下修真境界“圣人境”。   “天道的赐予,亦是代价。只要还留在身上,就意味着终将遂了祂的意志,走祂规定好的路。”   谢衍说:“世间万物,不破不立,倘若无法舍下此身虚骸,只愿得到好处,不愿经历苦楚,甚至……放不下唾手可得的圣位,又如何能成就真正的圣人?”   他们从山间缺口,找到了鬼界的裂缝。   谢衍打算去鬼界最深处的轮回境,抵达三界湖,借由湖水剥离命格。   殷无极等在一侧,凝视着拄着剑的师长。他无意识地握紧拳,却无法从冰冷的傀儡身中感觉到痛楚。   剥离圣人命,宛如剜骨噬心。   抽去气运,如同抽筋拔脉。   但凡得到天道气运者,谁会想到将其洗去?未来的大道之途顺风顺水,难道不好吗?   在湖水激荡,没过躯体的时候。殷无极不知道师尊承受了多少痛楚,才会脊背颤抖,差点跪倒。   谢衍还是抗住了,他连天劫中粉身碎骨的痛楚都受过,这点痛算什么。   他眼睫掀起,逝去唇边血,向着汹涌的黄泉水咬牙笑道:“再来!”   刮骨的折磨,还要持续七日。没有人能够帮他。   今日之后,他的命途更坎坷凶险,或许会经历一切圣人当年未曾经历的逆境。   殷无极跪坐在湖边,正对着湖中心的谢衍,他的膝上放着无涯剑,剑光藏于鞘中。他的绸缎似的长发在黄泉的风中飘动。   鬼界的厉鬼攒动,在他身后聚拢。似乎感受到最深处弥散的天道气运。   “谁也不能打扰师尊。”   殷无极站起身时,玄袍在鬼界的风中扬起,手腕隐约露出傀儡的肢节,又被魂魄的幻术遮盖。完美无瑕。   傀儡的好处是,他不会累,也不会痛,可以无止尽地杀戮下去。   凌迟般的七日。   湖边湮灭的厉鬼不可胜计,殷无极亲手屠灭,并在三界湖边点缀上无数幽幽鬼火。   远远望去,竟如同上元灯彩,辉煌无比。   他不能打扰谢衍的决意,却愿为他点亮岸边。只希望他不要在湖心迷失自己,找的到回家的路。   “结束了吗?”   殷无极想要踏足快要干涸的三界湖,却突然发现沉积在湖底的气运,正在随着湖水向着三界流去。   水雾散去,气运皆散,殷无极看见依旧屹立的身影,从湖心缓缓向岸边跋涉。   “师尊……”   殷无极的视线忽然凝住了,甚至顾不得谢衍的禁令,撩起衣袍试图下湖,差点半只脚踏进黄泉水。   “停步。”谢衍如旧容颜,却白衣染赤,墨发化雪,正是梨花染白头。   他声音有些嘶哑,恼道:“别崖,你魂魄不稳,不准碰黄泉水。”   谢衍环顾四周,发现黄泉水都要干涸了,周边散入三界的圣人气运,已经向该去的地方。   “气运本就不该集于一人。”他淡淡一笑,眸底清透温润,不显浑浊,“反哺三界,亦然很好。”   山海剑在他手中长鸣,孤直的青年走出蒙蒙水雾,宛如烟云的雪色长发飘拂,遮蔽住他脊背处宛如挖骨灼身的酷刑。   天罚在他身上终留痕迹。   殷无极扶住踏上岸边的师长,觉得他的身体超乎寻常的轻,好像流尽了血。   他应该流泪的,但是傀儡根本没有泪腺。他甚至还无法用温暖的身体为浑身冰冷的师尊取暖,连哽咽都哑声。   谢衍笑起来,似乎顿悟,浑然没有被天罚的自觉。他甚至没忘抬指,向他眉心一点。   他的额头被点的往后一仰,谢衍指上的血抹在傀儡额心,像是在为他点朱砂。   “……留给别崖。”他温声道,“一个祝福。”   殷无极忽然意识到,在谢衍放弃天道气运,决意为人的那一刻起,圣人的特权再也不复。   生老病死的阴影,终究降落到了他身上。 第547章 生老病死   修真界的消息着实灵通。听闻天生圣人主动散去天道气运, 谁又不笑他愚蠢。   没了天道的钦点,从趋炎附势到人人喊打, 竟这么简单。   谢衍受到天罚,雪染白头,面露苍然病态。   但他的境界绝非寻常,提得动剑。既能挥剑,就能杀人。   连灭几波试图杀人夺宝的修士,他们暂在微茫山边的村落躲避。   殷无极从鬼界杀到现在,即使傀儡不死不灭, 但他的身体需要主人修理。   茅屋简陋,四面透风。谢衍将白发挽起,殷无极将傀儡身体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小心翼翼的, 尽力蜷着修长的肢体,怕碰到师长受过天罚的伤。   谢衍捋了一把他的后颈,笑道:“我没那么脆弱。”   殷无极顿时不动了, 谢衍见他乖得很,抚摸关节连接处, 耐心为徒弟擦拭血污, 再检查灵脉堵塞, 补上被磨损的咒文。   “师尊。”灵魂被隔着傀儡触碰。殷无极看他垂落的银发如月光寒凉,声音低下来,“你也帮我的头发染成白色吧?”   他眨了眨眼, 抚摸颊侧,“再刻两道皱纹,不能多喔,不然不好看了。”   谢衍的容貌年轻如故,是他寿数未尽。但鬓发霜白、病体沉疴, 是天罚侵蚀。因此变得病态衰败的身体,体现他正受生老病死的折磨。   他也不意外这份折磨,闻言失笑,“我受这份苦就罢了,别崖这具身体不老不死,只要我一直维护,就能永葆青春,何必……”   傀儡的身体发出咔咔的响声,他动了动,差点弄掉了关节,谢衍将其复位。   “师尊不是总说,岁月不败美人。我就算也变成白头发,师尊也不会嫌弃我的,对吧?”殷无极被他修好,再从师长膝上爬起来,撩起他一抹银发,作势要亲。   他敏感多情,满心想着与师长白首作伴,也能稍稍宽慰被老病缠身的师尊。   殷无极忽然凝住,看到谢衍莹润通透、蕴着非凡光彩的黑眸。   这是丝毫不显苍老的眼神。   他见过老去的圣人。在五百年后的仙魔大战战场上,道祖与佛宗都老了,那种龙钟老态,如一段朽木,即使是走向终结的殷无极也不欲再纠缠,看他们与死人无异。   没有必要。老就是老,死便是死。圣位大能也不能免俗。   此时的谢衍,完全不一样。   白发青年的心湖如静水,没有怨愤,亦无有不甘。   这种通透与超越,正是尝过为人之苦乐悲酸才有的情感。似乎从鬼界归来后,他就一直如此。   殷无极端详着他的眼睛,伸手抚过,忽然郑重问道:“谢云霁,人如何成圣?”   谢衍选择将圣人气运剥离,在修真界等同反向成圣。   只因为常规的“成圣”是指超凡入圣,从此天地逍遥。哪有主动放弃机缘,甚至还遭天道所忌的道理呢?   听到他的疑问,谢衍握住他的两根手指,缓缓笑道:“为圣人者,当兼济天下,那样的成圣之路,我已走过一次,有其优越,亦有其局限。但总归,那条路并不算坏。”   他的选择,不代表否认来时路。   当年不知天道真相的谢衍认为,顺应天道是更现实、更稳妥的道路。实际上,圣人的权力与地位也让他的改革得以实施,也造就了修真界的千年盛世。   谢衍看向灰暗的天穹上,怒雷狂奔,遮风避雨的草庐摇摇欲坠,他却并未露出畏惧之色。   “谁说,人不可成圣贤?或许在上古时代,在周游列国的孔圣人,是凡人;提出‘民贵君轻’的孟亚圣,也是凡人。说不定,当年的诸子百家,本就不是修真中人,而是以人成就圣贤,为后世千年万年传颂。”   “何为天道?”谢衍轻咳一声,将淤血吐出。   即使饱受天罚反噬,但他的意志弥坚,“……并非视天下生灵为刍狗。”   “而是,天人之道。”   天地似有震动。为他的悟道。   殷无极拾掇起长衣,在昏暗天色中站起身。黄昏雨落下,他看见谢衍执着长剑,低垂眉目,看着掌中剑。   “仅仅一柄长剑,无法扫尽天下不平。”谢衍自语,“道德或是法律,亦然。”   他似乎悟透什么,看向天际,淡淡笑了:“那么,天理行吗?”   白发仙长带着傀儡青年行走世间,只要路见不公,就会出手主持公道。   仙长鹤发飘逸,容颜却不苍老,常带些微病容,背一把长剑。他带在身边的傀儡美人与真人无异,笑怒贪嗔皆是景致,美则美矣,剑太暴戾,不好惹。   谢衍寻找的并非是超凡入圣的办法,而是将一切外化的浮华摒弃,磨砺心境,从而追求内心的“圣明”。   先修肉/体,是肉身成圣,得无上权势与力量,这是第一境。   再修魂魄,借飞升踏碎虚空,遍历万劫,百炼成钢,这是第二境。   最后修心,窥视内心,补全自我,致良知,领悟到天人合一的最终境界。   成人,成圣,再成仙!   谢衍虽然不知其缘由,却凭借着本能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心性被磨练的越发圆融通透。   天地山川草木受了他给予的气运,亦与周游天下、主持公道的圣人遥相呼应。   这是谢衍领悟人道的试炼,殷无极是见证者。他会无条件支持师尊的决定。   他看着谢衍交游,也结仇。当中庸之道不再中庸,跟随他、崇敬他者有之,憎恨他者更多。   而他在追求极致圣明时,也将名讳隐入世间。无论做了多少事,他都只愿做无名之辈。   殷无极陪着他。谢衍每做成一件实事,他作为圣人弟子,都会在手札上记上一笔,记师长的探索与实践。   “三思而后行。”谢衍笑着道,“但是也要‘行’。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   久而久之,他记满了一箩筐的手札。殷无极粗粗翻去,也有数以万计,修行先修心,莫过于此了。   故地重游时,城池依旧雨纷纷。殷无极忍不住,追上了师尊的背影,“不过三年,他们都忘了,当年平息瘟疫是您的功劳。”他恼了,“要不是您指导他们寻药,把方子留给城中医馆,还不知会死多少人呢……”   “偌大城池里,只知道是众人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却不知您在其中的贡献。”说到这,他陡然顿住,他大概知道了谢衍的意图了。   “这样不好吗?”谢衍将袖摆撩起,在隔壁摊子买了只端午除秽的香囊。   不是什么上好的香料,他却很高兴,旋转着观看着那绣着人们除去天灾的吉祥图案,“战胜天时灾厄,不是因为某个人的拯救,而是齐心协力,彼此襄助,难道不好?”   “好虽好,但是您……”说罢,他被谢衍带到身边。   没等他张口反驳,师长亲手把买来的香囊挂在他的腰间,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走了。   “这世上,不存在能够拯救天下人的‘圣人’。”   谢衍垂眸笑道,“或许是沽名钓誉,或是夸大其实。即便是当年的我,也从不敢妄言,我主持了世间全部的公道。”   即使如仙门日月的圣人,也有照不到的阴影处。在仙魔大战之后,矛盾彻底爆发,他也终是感受到即使已至人极也无法触及的疆域。   殷无极攥着香囊,忽然怔忪了。   谢衍平心静气,“靠山山倒,靠人人走。人想要得到公平,就要自己争。我给了他们与天争的方法,作出决定的是他们自己,得到胜利的亦是他们自己。我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人道,非是我去拯救天下人,而是天下人拯救天下人。”   “同样,他们需要记住的,并非是某一个‘圣人’。”他淡淡笑了,“每个人都会成为‘圣人’,才是天下大同啊。”   殷无极若有所悟。   谢衍话停在这里,看到街边酒肆打出了庆祝战胜天降灾厄的旗号,进店用膳,茶酒免费供应。   “走,陪我去喝一杯?”他笑道。   殷无极算不清谢衍做了多少事,只知道有人崇敬他欲生,也有人憎恨他欲死。他却置之一笑,将其散于清风。   殷无极从他的行事逻辑之中,渐渐明白了他想要追寻的“人道”,究竟是什么。   他们登上中洲最高峰时,天正欲明,苍山负雪。   谢衍有灵气傍身,魂魄极强,还是被凡躯的病痛折磨着。虽然死不掉,但是受了冷,阴寒招风。骨头疼得厉害。   他们寻了一处避风的岩壁,躲在后面。谢衍有些倦怠,抹去眼眉上沾染的雪沫,见徒弟直挺挺站着,几乎成了雪人,于是伸手拍去殷无极发丝里染着的雪。   殷无极恍然,抖落黑色大氅盛着的雪花。纷纷而落如撒盐,他依旧是华贵无双的帝尊。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暂时先休息下,”殷无极见捂唇咳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越发明显。他点燃一簇火,先把没有温度的傀儡身体烤的暖烘烘的,再去伸手拥抱师尊冰冷的身体。   谢衍半阖着眼眸,有些想睡了,被他从身前抱了个激灵,也条件反射地抱住他的肩背。   他含笑抬眼,看徒弟把脸颊也烤的绯红,眼眸莹莹,眉目如画的模样,心里感叹,“真是漂亮”。   “师尊冷吗?”殷无极不阻拦谢衍的求道,只是问他是否寒凉。   他欲将生而为人的苦厄冷暖都尝尽,知道人之艰辛,才明白生命的雄奇壮丽。他又何必阻拦他的夙愿呢。   谢衍在他的怀抱里渐渐缓过来,半睁着眼眸,有了些气力,唤道:“别崖。”   他随口闲谈,问的并非玄之又玄的道,而是一桩旧事:“你当年,身在九重天上……俯瞰万物时,是怎么看待尚处幽暗之中的北渊洲的?”   殷无极静了一下,点检自身,答道:“不公。”   谢衍的黑眸凝视帝尊被火舌勾勒的脸庞。傀儡的倾城容光本该被岁月冰封,魂魄之火始终活在躯壳里,冷寂的死中透出鲜活的生。生之铮然,莫过于是。   殷无极抱紧了师尊冰冷的身体,哑声道:“凭什么,唯有魔修被困在奴隶制中,受这种周而复始的苦难,为什么数千年来,有过那么多王者逐鹿,他们从未有过前进,也从没有过改善……”   “后来,等我登上魔尊之位后,才知道……”他的声音骤然冷凝。   “本该正常的演进,被锁死了。”   “过往千年的经验是,修真者越强,凡俗世间的演进速度越慢。”谢衍与他正襟危坐,相对论道。   “无非是所有的气运,都集中在少数顶端者的身上而已。一个世界供养出的圣人越多,发展的进程越慢……”   “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如是而已。”   至强者改变世界。   至强者也会成为世界的障碍。   或许,一开始是进步而非障碍。但后来多半都是了。   前世的谢衍或许也曾有犹豫。在他观鲸落之景时,陡然从天地万物里,悟到“一鲸落而万物生”的道理。   枯荣皆是定数。谁说圣人恒长,没有生死盛衰?于是他不再拘于身外浮华,而是选择向死而生。   一轮红日自山巅喷薄而出,谢衍苍白的脸上照出第一缕光时,原本冰冷的身体也有了些许回温。   他看见宿命,笑道:“看啊,别崖,日出了。”   殷无极抱着他,师尊好像比羽毛还轻。   他背着身,神情逆光,分辨不清。他并未去看这山巅奇景,而是望着师尊眼中高悬的红日,“是啊,日出了。”   谢衍被消耗至枯竭的身体,此时已经很消瘦。但他银发束冠,披着鹤氅,在雪地上盘膝而坐,依旧是风度翩翩的圣贤君子。即使他现在没有“天命”,也并非“圣人”。   他根本没把修行的重点放在磨炼肉/身上,皮囊渐趋衰败,支撑不住他一身剑骨,却困不住他历经万劫打磨、臻至化境的内心。   他早就不需要凡胎肉/体,也不必考虑俗世浮名。   如今谢衍仍滞留于此,并非是他无法超脱红尘,而是红尘即道。道即红尘。万物如一。   在催命的衰败彻底降临时,谢衍忽然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江上孤舟,好似此身随江流跌宕。   只不过圣人临死时,不过一人独行,在此时的雪山圣地,却还有道侣伴他看红日高悬。   “人之一生,受限于生老病死,拘囿于命途苦厄。”他轻咳一声,看见雪地上斑斑的红,眼眸带着浅笑。   “接下来,还缺一死。”   “并非是圣人一死,而是人之一死。或许不曾惊天动地,不曾重于泰山。但如此走到尽头,就是生而为人的一生。”   殷无极的身影被岁月凝固,他半跪在雪地里,腰身挺直,被雪光勾勒出修长的弧度。一折戏里的美人。   操纵他的线握在师长的手里,谢衍将其从指尖摘下,在看见傀儡美人扇动的眼睫时,他无奈地笑了,“莫要哭了,这条路是我选的,对也好,错也罢,我并无后悔。”   “若是为师失败了,未能成就天人之道,迷失在道的尽头……”   “心中唯有一件憾事,就是未能与别崖同归。”说罢,谢衍将瘦长的手指搭在美人无暇的脸庞上,轻轻抚了抚。   “您原来知道啊。”殷无极的身体震动着,嗓音沙哑,忽然流下两行血泪。   他本不该落泪,但这具傀儡躯壳是圣人之血所化,在大悲之际,泪如倾盆雨下。   他领悟了生之璀璨,死之忧怖,才明白爱的难以割舍,生离散,死相隔。   人生而为人,正因为没有“永恒”与“不朽”,才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他不认为自己会永生不朽,甚至坦然接受生老病死,却希望别崖永远是最青春年少的芳华。或许是师长难以言表的偏私吧。   “莫哭了。”谢衍为他擦拭泪水,越擦拭,两袖都盈满了血。他流泪也很安静,甚至弯着嘴唇,试图把最美的一面留给师尊。   谢衍看着傀儡眉心那一点朱砂红,似乎蕴满了他作为师长的,最好的祝愿。   “若我败了,此处是我的终结……在死之前,我会用尽一切为你搭桥。”   “若是我赢了……”   天穹之上,红日渐次生重影,笼罩雪山之巅。   在祂的笼罩之下,整个世界都变成重影,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宛如镜花水月。   是真,是幻?是耶,非耶?   即使圣人,也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皆会在他身上留下刻痕。他也饱受其中苦厄。   曜日的红光之下,谢衍振衣,广袖鹤氅在雪风里飞扬,一朝拔剑起。   他以拜剑之姿,将山海剑的锋刃,贯入雪山大地。   那一瞬间,山川皆共鸣,好似世界的气运都与他相连。   共震中,他本该衰败到极致的凡胎,忽然焕发青春容光。   谢衍好似领悟了什么至理,露出释然平静的笑意,圆融透彻的眼眸,此时迸发无限光耀。   这光芒太耀目。殷无极傀儡之身,即使是直视“道”,也不肯移开视线,他似乎有了什么预感。   刹那间,谢衍的身影在这煌煌之光中——   灰飞烟灭。 第548章 万魔渡我   这一刻, 连时间的存在都停滞。   殷无极神情空白,好像头脑还未反应过来, 身体却擅自动了,向他化作飞灰的方向下意识迈出几步。   “师尊,谢云霁——”   黄吕大钟,一声鸣响。   魂魄震荡,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傀儡身躯本该凝固时间,因为谢衍消失,构筑他身体的圣人之血也随之不存在了。他伤痕累累的魂魄, 即将失去容器,直接暴露在“道”的面前。   这一回,再也不会有人护着他了。   高悬红日, 雪山峰顶,都在这一刻变了颜色   天穹不知何时被无数赤红线条侵入,搏动着, 蔓延着,宛如某种生物的血管, 呈现蛛网密布的形状。   天似鸡卵, 此时被血线包覆, 滴血的红。   好似世界的极限之外,依旧有未知之物盘踞之上。在雷劫开始之时乘虚而入,试图夺走主导权。   异变之下, 殷无极的傀儡身体正在崩溃。他卧在雪山之巅的赤雪上,半截残躯拘着魂魄,机能在渐渐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流出眼泪。   或许有一瞬,他也想过随谢云霁死在这里。但是他们往渡天河之前的约定, 此时给了他生之勇气。   他们抵达天之上,他们师徒,或许走的比任何大能前辈都要远。若是在这里放弃,千年的坚持,筹谋与抗争,一切都会结束。   思及此,殷无极涣散的红眸凝聚着光,尝试摆脱躯体束缚,“还得往前走……能救师尊的,只剩下我了。”   他们师徒千年,虽有殊途,虽走歧路,终归于同道。   天问无穷尽,渡化无涯际。   谢衍追问天道,他渡化万魔;一人仰望,一人垂首;虽有冲突,却也互补。   有时望向对方,宛如镜鉴。镜中人,是两面,也是你我。   不息的风雪盘旋在峰顶,温柔地将他的魂魄包裹住。好似师尊离去时残留的决意。   他不觉得冷,只觉得魂魄很轻,宛如一叶小舟,能够独避风雨,遁出天地。   殷无极的魂魄飘向天穹时,他陡然仰望。   被赤红入侵大半的天穹好似即将被吞噬。可是就在天穹完全赤红前,侵蚀停住了。   倏然间,遥远天际漫出一道耀眼的蔚蓝。是晴空碧海,也是雪霁天明。   面对蛛网般的侵蚀,反扑更似排山倒海,天河泼在天上,澎湃汹涌,涤荡一切病变。   在将这侵蚀驱逐时,天穹悬起一道霄虹。   无尽雪风包裹着殷无极的魂魄光团,将他托举。   殷无极的魂魄不再成为固定的形态,一尾游鱼从最顶峰跳起,飞越那虹霄时,正如鲤鱼越过龙门。   在层叠的云雾之中,漆黑身影虚实相间,时而摆尾,时而伸爪,竟是游龙荡影。   黑龙如漆黑烈火,飞过重天。无尽虚空之上,虽无谢云霁的影子,却有他的气息。   他在雷劫里抛却肉身,大概已成为无形无相之存在了吧。   成人、成圣,再成仙。   他成功了吗?   殷无极不确信,只是固执地往上,回到天穹的怀抱里。   他吐出黑焰,摆动长尾,利爪撕碎那些侵蚀,用尽全力襄助那些漫射天际的蔚蓝色流光。   龙影穿过层云,不知疲倦地与之搏斗。忽然间,他好像被云抱住了。   云没有臂弯,更无实体。但殷无极确实有那种“被抱住”的感觉。就好像身体掉进很轻的棉花里打滚,冰冷的魂魄浸透在温水里,他魂悸魄动。   “师尊?”殷无极的幻形还未解,云层间传来一声龙啸。   真龙之影撕碎纵横的血管,泼洒如雨。   他进攻时有多么悍烈霸道,被温柔缭绕的层云裹进怀里时,他就有多懵。   好像先前他化作小鱼,被师尊揣进衣袖的感觉。   不过此时,天穹是他的襟怀,流云是他的衣袂,他为此间道,此间道为他。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莫过于是。   殷无极不再狂暴或是孤注一掷,漆黑华丽的龙尾打了个卷儿,温顺地盘在柔软的云中。他像是回到少时的梦中,被仙人轻轻抚过头顶,传授长生。   殷无极知道,师尊回来了。   没有声音,没有形态,但师尊确确实实在这里。   他,或许应该说是祂,此时正在有条不紊地却邪。那些蛛网似的侵蚀褪去,似乎是暂时退败。   蔚蓝澄清的寰宇上,红日拨开云层,重新高悬当空。在煌煌如照的太阳背后,一轮残月渐次显出,是日的背阴面。   “‘天道’是不敌师尊,暂时撤退了吗?”殷无极想着,却蓦然心神一震,他感觉到不对。   游龙回首,荡出逶迤的影。他惊悚一瞬,当即看见红日裂开一道缝,竟是一只窥视的瞳孔。眼皮开合时,瞳仁呈现出代表邪异的森森竖瞳,灵活转动,最终锁定在被藏在云层里的他。   “天道”的视线在捕捉到殷无极的魂魄时,他倏然感受到来自身体的联系。   深海废墟的神殿里,本属于他的身体抬起头颅,眼瞳黑暗无光,穿越空间,向他投来遥遥一眼。   似乎在笑。   他那具自降生起就被天道打上祭品刻印,大概已经快成为“天道傀儡”的身体,竟然在利用与魂魄的联系召唤他!   糟了!   天道的瞳仁,将那视线映射到此界,与回首的殷无极魂魄视线赫然相对。   仅是一瞬间,那由谢衍保护在云层里的魂魄,转瞬被那红日背后的瞳孔摄去,消失不见。   苍穹翻涌风暴,天地震怒。   他用尽心思保护的好孩子,却被“天道”用阴损手段夺去魂魄,新生的、无数抽象的“道”之线条当即像是发了疯,与惊雷翻涌,在紫电青霜中组成一个颀长的人形。   漫天的华光描摹出神人的面容,流云织就飘逸白衫,抽一段长虹为锦带,系住匀称的腰身。远远看去,竟是煌煌曜曜,高华渺远,如云中之君。   白衣身影俯身,从山海中抽出长剑。   山为剑柄,海为剑身,荡起天地至道。   这一剑,贯穿长天,转瞬刺向那红日背后窥伺的眼睛,转瞬污浊迸溅,刹那致命。   将金乌射落!   尤是不及。   山海剑光贯入瞳孔,也在疯狂追索着那投射的视线,试图穿越时间和空间,找到徒弟魂魄的去向。   谢衍证明自己堪任“人道”,终于得到共鸣,与上古天道彻底融合。成为了比仙神更加高远奥妙的存在,也就是是“人道”。   上古天道,也就是“红尘道”。在谢衍彻底掌握人道的时候,终完成了一次枯荣更迭。   祂的时代已经在万年前结束,新生的“人道”会指引如今的人族,那陪伴他许久的观察者终归得到了满意的合道者,归于湮灭。   如今的他,能与所谓“天道”算作同级别,但是他毕竟新生,就想在瞬息与天道分出胜负,哪有那么轻易?   剑光最终还是半途断掉。   虽然斯人已经不知去向,可那云中君的剑尤指苍天,他不甘心,也绝不肯放弃。   红日原本存在处,破开一个黑洞洞的裂隙。上面是幽曲的白玉长阶,通向无穷无尽的至高之处。   “一定要找回他。”即使成为道,执念也永不忘却,甚至成为了他的道基。   谢衍没有任何犹豫,撩起衣衫,径直登上天阶。   *   世界回归无尽的黑暗。   好像混沌初生之前,盘古还未分开天地时。   无尽的黑暗里,殷无极幻化回魂魄光团模样,漂浮着,待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混沌空间里。他失去方向的概念,向前是无边,往后是无极。   “这里是‘道’的尽头吗?”殷无极想着,试探着向前飘去。   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广袤的空间里,无边无际;又偶尔觉得被装进一个窄小的盒子,辗转腾挪都艰难。   这种困顿感没有持续太久。在感觉到来自实在肉/体的剧烈疼痛时,他猛然惊醒。   殷无极费力睁开眼,发现自己长发披散,染血的玄袍逶迤,身上浮现出鲜红的魔纹。   他竟是被满是尖刺的荆棘禁锢在一个古老的石制王座上,与那感应到的幻象一模一样的处境。   “……魂魄被召回到身体处了吗?”   殷无极不知自己被放了多久的血,身体和魂魄离开久了,有些排异,脑子也有些思维迟钝。   他环顾四周,石制王座的凹槽里填满了大半血线,就连王座下古老祭坛的符文,也被血勾勒出了三分之二,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他头疼欲裂,想起自己被召唤来的时候,师尊已经作为新生的“人道”觉醒。   这令殷无极少许安慰,师尊可以继续往前走,至于他……   他用力一挣,绑在手腕上的荆棘越勒越紧,几乎要嵌入肉里。好似无底洞,要吞噬他这具躯壳的一切,血肉、魔气甚至骸骨。   “葬身海底深处吗?”   玄袍帝君叹息,“这座宫殿废墟,恐怕比黄泉还要深。我若随随便便死在这里,师尊找不到我的尸骸怎么办?”   随即,殷无极身形微微后倾,即使作为天道祭品,他也以帝王的姿态端坐,眼眸深邃。   他笑道:“本座这一生都在与天抗争,即使是死,死法也要由本座来决定。”   帝尊说罢,垂衣敛目,看向那些从祭坛的四周往上爬的血色幽影,发出极淡的一声嗤笑。   “……无尽的罪孽,以为这样就能吞噬本座吗?”   罪孽是浩浩荡荡的幽影,或多或少,都长着他熟悉的面目。有启明旧臣,有故友知交,有葬身之敌,亦有被波及之民。   那是他千年的罪孽。   它们不存在实体,而是因果的外化,化作一个个血色的人形,狰狞着面目,顺着他的血爬上祭台,好似要将天道祭台上的帝王分食殆尽。   殷无极肢体被牢牢捆缚,唯一能移动的就是头颅。   他笑着,向着即将靠近吞噬他的幽影吐出一口魔息,那魔息如火,转瞬就将那无形之物吹散了。   “……退下。”君王的声音平淡。   幽影们凝住了。   即使被疯狂和血液催动,这些跗骨的因果,好似经过千年百年,依旧会对他的声音有所反应。   却听殷无极道:   “本座愿为万魔背负罪孽,修路搭桥。纵然天罚加身,也是百死不悔。”   “只愿以本座一人之性命,可换得北渊万世太平。”   在君王的声音响起时,血色幽影们跪下叩首,久久伏地不起。好似臣服君王是藏在血脉里的本能。   殷无极轻动头颈,绯眸里似乎有着浮光掠影,最终视线凝聚在跪于他脚下的过往梦魇面前。   “我欲渡众魔……”   他垂下眼睫,掩住一抹流光,淡淡笑了,“诸位,可愿渡我?” 第549章 业火生莲   深海神殿, 疯狂的幽影在祭台上徘徊。   殷无极之于北渊,既是结束北渊千年列土封疆的奴隶暴政、将魔道归于一统的圣君明主。亦有穷兵黩武、帝心难测的幽暗背面。   更有甚者, 他还曾历经战败被俘,沦为仙门阶下囚的至暗时刻。   王于兴师。魔道也为此背负沉重代价,野心家各自列土分疆,还差点让北渊四分五裂。   可无论起伏跌宕多少年,帝尊还是帝尊。地位无可取代。   即使九幽大狱近三百年的囚禁后,还有臣子领兵迎他归来,大政还朝。   天下万魔 , 恨他者有之,敬他者更多。望他薨逝者有之,盼他长生者亦多。   如殷无极这般, 是非功过难辨的君王,再厉害的史官穷尽青史案牍,也难以将他平生定论。   “君舟民水, 若是某一日,本座将被审判……”   即使身缚于天道祭台, 他还是笑道, “也是吾之臣民来裁夺, 天命,难道也配?”   殷无极环顾,神殿四方中正, 祭台四面点着人鱼脂灯,却无门无窗,像个封死的棺木。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蔓延在祭台,再流经墙壁的浮雕,勾勒出上古诸神的肖像。   他看出, 有些浮雕溢满了血,泛着光,好像有什么要以他的血饲喂才会苏生。或许正因如此,那“天道”才将他的身体和魂魄都框死在此处吧。   “本座早已寿数将尽,若是今日葬身在这幽暗无明海底,北渊的山陵,大概也要崩毁了吧。”   殷无极当年得到地脉龙气时,帝业就与龙脉联系在了一起,“……也罢,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即使本座死了,魔道依旧会有未来。”   他说到这里,沉寂片刻,更换了自称,“我会终结这个时代,让君王的统治,彻底从北渊的历史上消失。”   殷无极坐在王座上,双手搭在两侧,玄袍逶迤垂落,似漆黑的涌浪。   荆棘跗骨,鲜血在流逝。   殷无极掀起绯眸,声音平淡而温柔,“若是吞噬本座的血肉,枕此身皮骨,就能渡化尔等,平息这绵延千年的仇恨……”   “那就请吧。”   那些面露狰狞,恨之欲死,妄图扑上去侵蚀他的皮肉血骨的赤红幽影,刚欲反噬君王时。   另一侧,许多犹疑的赤色幽影本能跪拜,正膝行于地。有些亲吻君王的袍脚,满怀敬仰地护在君王身前;有些则是恍然惊醒,随即反咬那些试图攻击君王的赤影。   不多时,他的罪孽打成一团,彼此钳制,就顾不得啃噬他的肉/体了。   王座上,被囚禁的君王垂眸静看。   兵不刃血。   不多时,祭台上的争夺偃旗息鼓。臣服君王的赤色幽影在吞食罪孽后,化作清净的黑色火焰,温驯地缠绕在君王的双腕间,融入他周身腾起的黑焰里。   汲取生命的荆棘被燎出焦痕,随即被烧穿。他能动了,于是活动右腕,没急着脱身。   他支颐,静看,眼前的火焰越燃越烈。   殷无极听见幽魂在哀嚎,白骨在唱歌。   屠龙少年在龙隐山矿场举起第一面旗帜的时候,呐喊还在耳畔回荡,“我要让人,活得像人!”   “哪怕前方是魔道,我也要披荆斩棘,斩风逆浪,遇山移山,遇海搭桥。”   “我要让将那狭窄的向上天路,变为万里通途!”   有很多人相信他,也有很多人没有陪他走到最终。大魔的寿命,比那些普普通通的魔民要长得多,他做了很多事情,却有时是迟到的。   艰难啊。这些年来,殷无极也曾壮怀激烈,也被最残忍的世情磨到伤痕累累;他学会圆融世故,在危险的平衡中周旋;亦有锋芒棱角,提剑时不惧仇与血。   可是那丹青碧血,最终成为了代价。   滚滚的时代车轮,终究公平地碾压过他们。   时过一千五百年,原本永世为奴为婢、匍匐在地的魔民,终于在君王的带领下直起了腰身,从此无论是谁,再也不能将觉醒的他们踩在脚下。   再往后,连君王都不存。无人能让时代倒退,将他们关回笼中。   天下万魔,将会真正从这不公的天道秩序中解放出来。   希望的火种,未来的道路,他会交给未来的北渊万民选择。无论他们追求自我,还是向往公平,亦或是别的什么,都行,都很好。他都喜欢。   “……至于君王,会担负一切罪责。”   殷无极俯身,抚摸一簇幽影燃起的火焰。他在焰心里,看见了旧日的记忆。   千年百年,那些起义、复仇、贪欲、背叛、饥寒,战争、内乱、道统倾轧……   因果不断垒加,被最初与最终的帝王扛在肩上。没有第二个人扛得起这罪责。   帝尊本就是一座活碑文。人们可以视他为魔道正神,对他三跪九叩;亦会数尽他身上记载的罪孽,斥责他幽厉残暴。是他,也都不是他。   殷无极触碰焰火时,眼前的闪回如光影错落。   “还恨我吗?”殷无极垂手,将身上枯萎的荆棘取下,神情悲而淡。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扶着王座站起时,眼前倏然一黑,竟没有站稳。   天道祭台上燃起赤色的火焰,无数双手的虚影从火里伸出,将帝君崇敬地托举。   殷无极拂衣,稳住身形,再回望。   那些火中摇晃的手臂,竟化作朵朵莲花的根茎,绽开无数烈火般的红莲,盘踞在不详的古老祭台上。   莲花从涌动鲜血的凹槽里生长出来,根系迅速填满、覆盖祭台。这些看似柔软的花朵,好似有无穷的力量,通过生长撑开坚实的石壁。   天道的祭台裂开一道缝隙,有阶梯通向最深处。   殷无极向下望去,那堆积成山的,竟是无穷无尽的人骨。   骨殖垒起,头骨堆叠,黑洞洞的眼窝望着他,好似蕴满憎恨,要把他引向更深渊处。   怎么看,这都不是一条生路。   “往绝路去么?”殷无极虽然这般说,也不犹疑。只要是出路,他都要试一试,哪怕是所谓绝路。   殷无极一摸腰间,虚的,无涯剑大概遗落在雪山上了吧。毕竟不能跟着魂魄走。   他手无寸铁,亦然走下阶梯。   那些为他撑开天道祭台的莲花,以火焰与鲜血为养料,还在破碎的台上无限生长。   在殷无极举火,踏入幽邃直通地底的长阶时,那些幽魂化作的柔软莲花挤挤挨挨,也伴随他的脚步涌入地底。   不多时,莲花蔓生柔韧的枝条不断交错,在他眼前织出往下走的阶梯。   紧接着,一朵朵红莲花苞绽开,旋转的花盘成了一级级台阶,隔开泛着死气的尸骨,为君王铺出落脚之地。   尸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它们在挪动,试图从阴影里攻击胆敢踏上台阶的人。   可此时殷无极的眸中弥漫烟霞,污秽的赤红罪孽中生出圣洁的莲花。   这是他千年百年为北渊呕心沥血,应当得到的果。   帝君俯首,笑着感叹,却不知在自己流泪,“……万魔竟愿渡我。”   这条向下的路很长,也很短。   殷无极分不清时间,只知道每往下走一步,尸骨堆成的长阶都在簌簌颤动,炼狱的业火向上燎灼。   若无莲花为阶,阻隔业火,或许焚烧的就是他本身。   “城主、城主——瞧好吧,俺们不怕!”   “纵我身死,也要灭尽来犯之敌。殿下说过,我们的命运,该由我们自己决定。”   “殿下许诺,要让我们过得更好。如果我们见不到,下一辈、下下辈,一定能见到。我们说不定,能转世到那样的未来里。”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莲花织就的阶梯还在无尽向下,却不止是因罪孽而生。   殷无极下意识地望向虚空,那是愿力的存在,一声声回荡在他的耳侧。   他在时空的缝隙里,也曾看见那些悬挂虚空的长生牌。   北渊万魔的祈愿,竟然在经年累月地许一个相同的愿望:   “愿陛下长生。”   “陛下,寿与天齐。”   没有时间和空间能够阻挡这种等级的愿。   当年殷无极在九重山封禅时,天劫在侧,催魂夺魄。   是万魔的愿为他送来人间紫气,让他渡过足以万死的雷劫,成为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魔道帝尊。   今日,他泅渡天河,一路行至此地,是要向天道讨还魔被剥夺的可能性。   陪伴他的,并非是孤独与牺牲,而是魔道千万万的子民。   漆黑幽邃的黑暗里,接天的尸骨不再是阶梯,它们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狰狞的妖魔,向着被重重莲花护佑的玄袍青年攻去。   同时,黑暗的深处也有无数好似融化的脸慢慢浮现,或哭或笑,或是兽面与人的五官结合,或是干脆呈现非人的扭曲模样。   殷无极联想起过往见过的一幕,海市蜃楼里被溶解、被消化、再黏在内壁上宛如浮雕的古怪飞天,与此情此景十分相似。   这也是另一个天外天的明证。   他很快庆幸,还好脱身快,鲜血未能完全激活那封死的海底神殿上的浮雕。   否则,等到四壁的浮雕都活了,将他啃食殆尽的可就不止是罪孽的化形了,从魔君之躯到魂魄,大概会被那些活了的“仙神”吃的寸骨不剩吧。   “这是‘天道’的内部。”   殷无极看向那些漂浮在黑暗里的妖魔,低笑,“本座与圣人寻了这么久的‘天道’本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不过,殷无极还称之为“天道”,是因为还不知祂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又经历了如何异变,才有这等扭曲形态。   “本座的性命,为何被定为天道的祭品?”即使面对无尽妖魔,殷无极还是在冷静思考,“难道,是有什么不同?”   他既已只身入局,直面天道,就没有任何退路。   殷别崖一生都在反抗天命,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与天道对抗的路上。   可是黑暗里的妖魔太多了,在此时向他露出森然利齿时,殷无极要费心保护那些被啃噬根茎的莲花,仅凭护身的魔焰,多少显得左支右绌。   长着狰狞利齿的飞天成群扑来,殷无极侧身挡了下身后的莲花,却被伤到左臂,撕去一块血肉。   殷无极这样想着,“这个时候,要是有一把剑……”   与此同时,遥远的天际之上。   新生的“人道”,正是白衣书生模样。   他右手执着足以劈波斩浪的山海剑,腰间悬着另一把黑金色的古剑,正踏天梯。   那些曾经在飞升中异变的大能都挡在了新生的道面前。他们长出三只眼睛,六只耳朵,十八只手,或许两三融合,或许身体拆分成半截。   失去神志的或许早已麻木,还在千万年的折磨里保留一丝理智的,更是面露痛苦,但“天道”又在面皮上画上一丝诡笑,显得不哭不笑,怪异极了。   谢衍不动不念,径直斩开一切挡路的妖魔,果决到未曾回望一眼。   天梯之上,尸横遍路,白骨载途。   他腰间别着的黑金色长剑依旧寂静。谢衍轻轻一碰,蹙眉,“还是没有别崖的气息吗?”   “道”本该是稳定的,毫无情感的存在。   但谢衍是个异类,他清晰地记住了自己的情感、回忆与道基,从无情到有情,即使成为“道”,也真正保留了属于“谢云霁”的人格。   比起成为新天道的野心,他一路杀上天外天的暴走之举,竟是为了找回被夺走的徒弟魂魄。   天外天之上,到底是什么?   答案近在咫尺,他会亲眼验证。谢衍抖落剑上污血,拂衣,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谢衍看见,天宫瑶池之上,高悬空王座。   无数仙神的雕塑,活灵活现地肃立王座阶下两侧,他们呈现出百态姿容,各个都衣袂飘逸,神情生动,绝美非常,   可是雕塑是静止的,整个天上安静极了,似乎没有活物存在。   比起进入仙境,他更像是进入了一座死城。   谢衍似乎洞悉了什么。   他手腕一旋,径直旋身,将背后不知何时靠近的雕塑一把削掉了脑袋。   谢衍的背后,那些簇拥王座、宛如凝固的雕塑,眼珠子突然齐齐转动了。   也正是此时,他感到无涯剑在腰间鸣响。   谢衍取下长剑,在上面缠上一丝道的气息,以便能找到殷无极,再放手,温柔道:“去吧。”   无涯剑盘旋一圈,剑锋向下,似乎指向了主人所在之处。   谢衍仅是一拂衣袂,就振起灵流激荡,放走了无涯剑。   山海剑光穿透“仙人”的雕塑,更直指向背后的空王座。 第550章 大结局   比黄泉还要深邃的海底, 地下的黑暗里,属于殷无极的战斗正是焦灼。   “此时, 合该有一把剑。”殷无极说罢,忽然袖手,看向上方,好像有什么在接近。   九天上,有流星坠落海底。   无涯剑,剑势若火,燎原一切。   向海底最深处贯穿时, 激起滔天的巨浪,直直抵达主人的身边。   面对漂浮在面前、黑火缭绕的玄色古剑,帝尊唇畔含笑, 伸手握住剑柄,难得有酣畅淋漓之感。   “是圣人送你来的?”殷无极轻抚剑身,察觉到熟悉的气息, 弯起唇角,“师尊那边怎么样了……罢了, 不必多问, 谢云霁一定会赢。”   他相信谢衍无所不能, 正如谢衍自九天送剑而来,相信他长剑在手,定能所向披靡。   殷无极单手持剑, 轻轻挥动时,却掀起暴烈罡风。   他扬起眼眉,看向环绕在他身边的无数飞天妖魔,声线沉寂低沉:“上古时代,盘古上神开天地, 清气上浮,化为天;浊气下沉,化为地。”   “若是颠倒天罡,浊气上浮,让天门化为炼狱;那么试问,清气在何处?”   “就在这海底之下,黑暗的尽头么?”   殷无极旋腕,脚步不停,身形化作残影,边走边杀,将试图阻挠他走下台阶的妖魔尽数杀灭。少有遗漏,也盘旋着不敢靠近,似乎是怕了。   无尽黑暗深处,有血脉深处的召唤。   听到这震颤耳膜的声音,殷无极竟无意识地流出血泪,触碰到脸庞湿漉时,他看着双手,恍然未闻,“那是什么?”   他眸如淤血,眼前好似看见森罗地狱。万象幻影皆在他眼中,似乎要激发他心中的疯魔。   他向下而行,白骨铺路,通向幽冥。再仰望来处,此路竟是人骨通天。   最幽邃处骤然大亮,窜出一缕地火,几乎要燎灼到他的脚背。   妖魔是本惧他的剑锋,此时又迎上来,身燃业火,在他身边飞旋,发出古怪的笑声,“嘻嘻,嘻嘻……”   “黄金铺地,美玉作阶,陛下可喜欢?”   殷无极看去,沿途白骨不知何时化作黄金美玉,白骨之下,更是琉璃铺阶,金粉砌殿,何其灼杀人眼。   他弯起唇,眼睛却不笑,“过眼云烟而已。”   “魔障生幻象,如此浅薄之物,竟拿到本座眼前炫耀?”   “歌舞夜不歇,美人舞殿前,陛下,可喜欢?”燃烧的飞天妖魔骤然幻化成或反弹琵琶、或舞袖弄琴的美人。   美人衣裙似有香风,满眼朱朱白白。在他身旁环绕,音色如天籁,引人入胜。   “不过画皮,难看得很。”殷无极撩起衣袍,却是目不斜视,继续往下走去。   他嗤嗤一笑,“圣人说,本座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哪来的魑魅魍魉,还敢在本座面前现眼?”   殷无极说罢,脚下还算稳固的尸骨之阶,刹那间崩碎,连同崩溃的是幻象:   燎灼的业火布满妖魔的全身,那些天籁之音,也不过是妖魔狰狞的呼喊罢了。   莲花似乎还想固执地开花,却在地火的烧灼中萎靡。   殷无极忙捞起一朵,拍灭火焰,再把残花捧在广袖之中,声音温淡:“诸君的好意,本座心领。陪我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说罢,殷无极伸指,在莲心一点,让它们重新化为赤红的因果,回流己身。   往昔罪孽已化为澄清之火,是敬还是怨,分不清,也就分不清了吧。   “倘若本座能活着出去,会将你们解放……”   殷无极叹息,“好了,我不做帝尊,今后也不会再有魔道帝尊。来世若是愿意,再投身在重归自由的北渊大地上吧。”   帝王要承载臣民的敬意,也当承载恨意。百年千载,他都是这样化身王座上的象征。   可那些臣民的爱啊恨啊,最终都随着一代又一代的生或死,归于微尘。   传唱后世的,唯有帝尊的煌煌之名,与家中供奉的长生牌位。   往生莲花,心归无垢。   殷无极修的是被定义为污秽的魔道道统,他身上的“清”,也是举世罕有。   并非是不染纤尘的“清”,而是常年行于淤泥之中,满身杀孽,却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   当缠绕在他身边的莲花化为火焰时,他感受到不亚于当年的流淌在他的身上,那是属于帝王的人间紫气。   这是北渊万魔的“愿望”。   这也是向北渊最初也是最终的帝王,报恩。   即使处于深渊地底,殷无极似乎听见那些过往的声音:有人唱“岂曰无衣”,有人高喊“上重天”,有人扑向烈火,有人战死城墙,死亡与高歌并不妨碍,飞鸟还盘旋在北渊的上空,那些遥远的梦想,原来从未离去过。   他鞭策万里,为北渊这艘大船拉满风帆的时候,也将自己的结局写好。背负、死亡与赎罪。   可是战争之车压过累累骨殖时,亦有许多人曾为他提出的那个理想献出年轻的生命,百死不悔。   总有一段时光,有帝王与臣民一同走过。   殷无极问过良种,散过钱粮,杀过勋贵,也灭过王侯。可最终,他还是成为了王与侯。   辜负吗?还是写给故人的,迟到的答案。   “原来如此啊。”殷无极笑了,“这里,是我的证道之地。”   他看向深处燎灼的业火,似吞噬的巨口,等待他的食饵。   殷无极广袖凌风,笑着背过身,向下一倒。   紫气环绕他的身侧,在坠落时,竟有真龙的幻影从他背后显现,为他护身。这是北渊的地脉龙气。   “……魔道,亦是人道,仅是道统之别,从无是非善恶、高低贵贱之分。”   “天若弃魔道,天亦非天。”   帝尊明明投身业火,眼眸比星辰还明亮,“天若残缺,我来补天。”   说罢,这无尽的黑暗深渊终有尽时,殷无极衣袍猎猎的身影落入业火之中,龙影幻象亦俯冲下去,转瞬间没了踪迹。   这是比黄泉更远的,森罗地狱的召唤。   熬骨吗?熬啊。   殷无极即使有紫气庇护,走在业火里,却还是会一样经历煎熬痛苦。   他走得很慢,步步都在业火里,灼烧的并非皮肉,而是魂魄。   无数的冤魂厉鬼,亦在这无休止的折磨中呐喊。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魔。   魔不被天道接纳,自然是生无往,死无归。这千万万的魔修,鬼界又哪里有他们的位置呢。   魔的魂魄,若是执念太深,或者是不够听话,就会来到炼狱,在业火中炼化。   这累累的白骨阶梯,又有多少是古往今来的魔呢?其中,又有多少是他执念不化的子民呢?   看罢这场景,帝王的双眸止不住血泪,又被业火灼干,声音低哑,道:“这天地一炉啊,烧尽了我与谢云霁,还要烧多少人的魂魄,才会满足?”   “既然今日,本座来此……”   殷无极跟随真龙之影,走至炼狱的炉心,看向那业火最盛处。   半枚世界本源,嵌在炉心处。   本该是代表“清”,祂却被怨恨污染气运,黯淡无光。若不净化,无法熄灭这片燃烧一切的地心业火。   殷无极持剑,回望着那些早已不成人形的魂魄。   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他熟悉的人,但他一视同仁。   万魔是他的民。   为人民而死,死得其所。   一具枯骨身着甲胄,无头,踏着稳健的步伐走来,再向君王单膝跪地。他身上的甲胄,年代似乎很久远了。   他的身后,还有无数枯骨士兵。   面对扭曲神智、试图攻击君王的亡魂,白骨组成的大军陆续从炉灰中苏醒,拖着残缺的白骨躯体,向君王身边集结,好似当年也是披坚执锐的魔兵。   殷无极眼眸轻动,俯身,向着那无头的枯骨伸手。   “这一切的罪孽,魔道的万千因果,我来背负,我来救赎。”   “所以,我会给你们未来。”   —   就在此时,瑶池仙境揭开画皮,露出恐怖狰狞的本相。   诡吊的场景就此铺陈开:那些朝向空王座的仙人雕塑逐渐褪去刻板僵硬,“活”了过来。   它们尽态极妍,势若无骨。旋转头颅时,竟几乎将颈骨折断,面缝或喜或悲、大哭大笑的形容,口舌如莲花绽开,面庞上甚至生出丰润的血肉。   此起彼伏的尖细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神殿。   这不能算是活着。   谢衍自然能分得清死物与活物、是否承载灵魂的区别。在他眼里,此景不过是魑魅魍魉横行天之上。   他的眼眸空玄,蕴含着无限奥妙,又有着独属于“人”的神采。   他漫声说,“自万年前,人族毁灭,文明消亡后,天道正统就被尔窃夺,忝居其位,直至如今。”   “浊气上升,至天外天上;清气下落,至海底废墟。”   “从此,天门封闭,天地倒悬。”   谢衍这番定论,是在以言传道,剥夺‘天道’的正统性,仅是陈述:“如此倒反天罡,戕害万物,怎配为‘天道’?”   他话音一落,那些“仙人”从胸腔内部发出尖刻的笑声,相互错落,凌乱不成语调。   “食物就是食物。”“饵食也有自己的思想呢?”   它们发出的并非人族言语,而是域外之声。   谢衍听得懂,也是因为他也成为了“道”本身。   他也不以为忤,笑道:“饵食吗?如今在案板上为人鱼肉者,未必是吾。”   他旋腕,剑已离鞘,势若奔雷,将扑来的魑魅魍魉碎为齑粉。   谢衍前行的脚步不停,慨然中颇有不屑:“你以‘天道’自居,为窃取此界气运,将天门闭锁,生生截断了正常的历史演进,让五洲十三岛的所有人,都在宛如囚笼的天之下囫囵打转,彼此消耗、残杀,永无宁日。”   在“天道”订立的框架下,五洲十三岛里,各种族、道统的争端,都是零和博弈。   仙与魔就是最典型的实例。仙魔被限制在不合理却约定俗成的“仙尊魔卑”框架中,相互消磨,永无宁日。   甚至,“天道”还在幕后投下“天道傀儡”,以争夺气运的理由来操控仙魔大战,让两方不断为争夺有限的资源流血牺牲。长此以往,谁都不会赢。   修真者越强,就能垄断与消耗最多的资源,通过强者对弱者的剥夺,阻碍除却修真外其他途径进步的可能;   再以飞升成仙的弥天大谎,将举世界之力供养出的大能修士骗入天门,吞噬享用,从而达成闭环。   历史无法前进,只会间歇性地倒退。无人从这种框架中挣脱,只能不断经历这种循环。   唯有“天道”鲸吞举世供养的顶级修真者,成为最终的赢家。   在祂的眼中,圣人是祭品,是饵食,是维护秩序的工具。魔君亦是。   “天道”不需要妄图逆天的臣,更不需要跳出棋局的“天道傀儡”。   既定的命运轨迹中,殷无极不该遇到谢衍,他们也不该成为师徒,更不该彼此纠葛、脱轨、互相影响,从这天命既定中挣脱。   “可是,我与他相遇了。”   至高之天上,谢衍除尽妖魔魍魉,负手而立,在向天道宣告:   “唯有我们相遇的这一条命运线,成为了真正的历史。”   “命运并非不可更改,我遇见别崖,不是天命注定,而是人定胜天。”   这段师徒之缘的开始,是殷别崖选择了谢云霁,亦是谢云霁选择了殷别崖。   并非天选,而是人之选择。   天命之下,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会哭,会笑,会有自主的意识,从不是天道操纵的傀儡木偶。   没什么既定的命运,永远不知道的惊喜与跌宕,才是人生的真谛。   谢衍说:“真正的道,不该用轻薄的‘宿命’二字,去框死生而为人的无尽可能,人生的边界,该当自己去探索。”   从遵循天命到悖逆天命,谢衍这一路走来,在超越中否定,从否定中超越,终而领悟到“人道”的真谛。   圣人为众生点燃火,照亮夜,然后毫不讳言:“人之领域,当是‘无涯’;人的边界,当是‘无极’。”   他当年为弟子取的名讳,在冥冥之中,竟蕴含着他对于人之道的真正理解。   想到最骄傲的弟子,他的眼波温柔几分,道:“善与恶,并非人生而天定,后天的际遇与教化,亦能改变一个人;仙与魔,也并非天生仇敌,而是仇恨代代累积的恶果。”   “没有天生注定,亦没有无解宿命,更没有既定框架,唯有变,才是万物恒常的道理。”   变,他之所求,一切都在一个“变”字。   “没有祖宗不可变之法,没有天命不可违之道,事随时移,我也就是那个恰逢其时罢了。”   漫长的沉寂之中 ,呈现魍魉横行状的“仙人”如同定格,祂们的表情凝固在了不可置信上。   原本柔滑如活物的血肉,也再度呈现颜料龟裂褪色的痕迹。   他步步逼近,衣袍荡起无数剑光,“若是吾为天道,将以‘变’取代‘不变’,天之道,乃天人之理——”   幽暗邪祟被山海剑气涤荡一空,寰宇天晴月明。   “妄人妄语!”域外之音响起,混杂着无限混乱的回声。   “若不遵循天理宿命……”   “宿命决定一切,这种天理,本就荒唐!”   谢衍却毫无畏惧,同样用这样的声音回击,厉声道:“此间天道,该改弦更张了!”   作为“人道”,他的指尖仿佛缠绕着无数命运线,最特殊的是一条红线,缠在指根处。   殷无极作为“魔道帝尊”的一生,就是他反驳天道的“宿命论”的最有力证据。   圣人渡魔,魔渡万魔。   谢衍扭转了殷无极的命运,证明了命可以更改;后来,殷无极称帝,改变了北渊洲的轨迹。   从此,全天下的宿命,不再是铁律。   谢衍看向空悬的王座,拂袖,作出最惊天动地之语:   “天命,死了!”   这般惊人言语,无疑是渎神。   可是在谢衍眼里,“天道”早已非神,祂的存在并非不可撼动。   正如祂取代了上古天道,窃夺其位。今日,祂德不配位,也该是天被取代的时候了。   桀骜不驯是人,雄心勃勃是人,不甘天命是人,付诸行动是人。   这般改天换日的野心,恰恰独属于人。   流沙聚成塔,百川东到海。   人之力,可斩仙神,可破天际,一旦醒悟到自己困于天之囚牢,谁会甘心困死,向上、向上、再向上!   谢衍看向显出本相的天之上,黑发随着流云飘动,将全身的力量提到极致,似要全力一搏,笑道:   “在五洲十三岛,神明若是无用,就会被人砸碎雕像;若是无德,会被人推下神坛。天道若是戕害生灵,自然也不必存在。”   无论是圣人还是魔君,他们或许都有被抛弃、被遗忘的一日。但他们都乐于见到这一天。   渎神吗?   那就保持亵渎吧。   人定胜天这个词本身,就是顶了天的亵渎。   即使是“天道”,也不是绝对的抽象之物。天门之后并非完全的混沌,祂就有实体,有凭依,就有战胜的办法。   谢衍拈指,使出繁复的术法,再足踏边界,让天穹一震:   一边是具体的实景,一边是抽象的线条。   伴随着超越声域的回音,白衣仙神将双掌相抵,强行将天道的本体从虚无中扯了出来。   谢衍的双瞳神光奕奕,穿透迷雾,看向祂的本体。   这整个天外天,就是“天道”本身。   只要找到本源,就办法杀死祂。   一眼,他面向深渊。   谢衍凝视着远超他的怪异之物,那是无数人的血肉堆积出的怪物,如同直视浩瀚无边际的黑暗,他却早已不为此感到震颤恐怖。   他反而在笑,笑天道的抱残守缺,惯性度日。   谢衍的视野锐利,穿透江流万古,将那些恐怖抽象的线条剥开,看见隐藏在其中的半颗天道内核。   那是“天道”的正统性,虽然只有半枚。他可以感觉到上面的世界气运,与他身合的上古天道同出本源,正在隐隐召唤着他。   得道与失道,世界在此,也作出了选择。   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他笑着,代天底下所有的志士仁人,拔剑高歌而起。   “未来,是属于人的未来!”   五洲十三岛布满阴云的天穹,好似刹那裂开两半。   日与月被吞噬,暗夜降临,甚至天裂处还冒出无尽的邪异之气,时不时还从裂缝里探出怪异的黑影,宛如末日。   倏然间,一道剑光划过天穹,清光曜曜,绝代凛然。   一剑断天!   谁能划破天呢?   耳闻目睹这一场景的修真者,倏然间又想起了五百年前的圣人。   圣人谢衍最如日中天时,天下俯首,众道朝圣。   而此时的场景,比圣人最辉煌的时刻,还要惊心动魄。   天外天上,现出实体的祂出现在谢衍面前时,白衣仙神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心里已经想好如何杀而代之,夺取正统,登上这无上之位。   他从“天道”身上学到的,还有创造与破坏,又在身合人道时不断演练熟悉。   “……无坚不摧吗?万物只要有实体,就会有破坏之法。没有‘无敌’之物,只不过,需要费些力气与时间而已。”   但谢衍想的并非是与天道慢慢磨,而是殷无极的安危。   能够取代“道”的,唯有“道”。   今日站在这里的谢衍,已经满足了一切条件,更有着决不能输的理由。   眼前的天道本体,并非他追求的终极,不过是一个障碍。除了便是!   “这一剑,是为了被你骗入天门的先贤道友。”   “天道”蠕动着,试图攫住新生的人道,将其吞噬。   祂甚至还在从血肉里分离出更多的魑魅魍魉,试图吞噬那个只身登天阶的妄人。   却被谢衍环身的“天问”剑阵荡平,化为齑粉。   “接下来,是为被你困锁于牢笼的天下苍生。”   白衣仙神抹平面前的黑暗,双手撕开虚幻,让煌煌剑光照彻: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天问!   以“天问”问天,再到夺天,谢衍当年创下此剑阵时,心中想的或许并非使役仙神。   而是斩仙杀神!   正是问天之时,每一问,都化作斩天的剑,清光如电光,映亮了凡世间的天。   谢衍的身形也化为剑光,融入天地之间。自他抛却躯壳时,他也成为了无形无相本身。   看似宏大巍峨、此时蠕动如活物的“天外天”,无数双战栗的眼睛,在见到这般耀眼的剑光时,也纷纷闭上了。   或许,此时祂本是深渊本身,却在这撼天动地的剑意中,窥见了另一个深渊。连深渊也不再直视深渊。   很快,剑光如飞雪落雨,被削落的血肉化为魍魉,被谢衍灭尽。“天道”本体的大小,竟然比方才现身时小了快三分之一,这是个败落的征兆。   “接下来,我要为了别崖,杀出个公道。”   圣人固然天下为公,讨伐之事,他当然会为生灵讨还。   但是作为师父,他沉默无声的愤怒,也在心底压抑了千年。   每次,殷无极受到命运折磨,奄奄一息,几欲去死时。   师长固然硬起心肠催他成长,逼他活下来,却暗自记下了弟子受的每一分苦痛,誓要来日直面天道时讨还。   今日之讨还,他觉得远远不够,不足以弥补被祂作为棋子的徒弟,万分之一的痛苦。   天外天异变时。   原本的瑶池仙宫,现在已为血肉地狱,四处都是诡异的壁画虚影,好似仙神欲脱壁而出,却又被无数剑横贯斩落,尸横遍野。   谢衍再度从虚空中现出踪迹,煌煌剑光为他织锦衣,连羲和与望舒都在他身后升起,竟然也脱离了“天道”的限制。   他准确地落在那宫殿的“穹顶”,剑身向下,从那些凌乱线条中悍然穿过,直直触及到本源。   剑锋一挑,将那块带着本源的血肉生生剜出来,挑落!   落地之时,无数黑影在电光火石间像那半枚本源靠近,似乎要重新将其容纳回身体里,却听到谢衍发出轻笑。   “没听到吗?”白衣仙神淡淡道,“我说……”   天穹的裂缝处,暴戾又污浊的气息退却了。   乌云尽散,寰宇清朗,日月重回正确的轨道。   仙人怀瑾握瑜,衣袂如流云,驾驶羲和之车,将红日重新悬回天上,世界如常。   乍看是如常。   可但凡是修真者,都在此刻向天跪倒,俯首叩拜,新生的道出现了。   他们皆听到了一个清冽的声音,响彻寰宇,在分明在说:   “天命已死。”   就在声音响彻的时候,谢衍站在扫清一切的寰宇之上,成为了实至名归的“新天道”。   “天道”的残余被他荡平,灰飞烟灭,悬空王座就在面前。唾手可得的距离。   那是“天君”之位。   天君合该君临天下,麾下无尽仙神,这是多高的权柄,多至高无上的地位。   圣人谢衍以翻覆天道的野心登天,手中已经握住天道正统,只要登上台阶,坐上那个位置,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至高无上的权力吗……很可惜,我赶时间。”   白衣仙神仅是看了一眼那空王座,就转身离去。   仅是三步之遥,谢衍甚至连坐上去,摸一摸那象征权力的扶手,享受片刻身为天君的荣耀都毫无兴趣,只道:“外物无用,王座虚悬,且空着吧。”   天裂即将弥合,仅余下一人通行的狭窄道路。   新天道走到天裂前,看向人间繁华似锦,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将自己从九天谪落。   真正的权力与力量,从不需要死物来证明。   谢衍分得清什么是实现目标的手段,什么是他追求的终极,亦是最初的愿望。   沉积天上的浊气,被谢衍拢入广袖之中,带回人间。   与此同时,清气正从海底渐渐上浮。   谢衍将净化后的浊气散出,与之交融。   清浊融汇,日月交替,天地初开。   原初的混沌终于汇合,谢衍眼眸洞穿未来,他看见一缕曦光,那是天门重开的光芒。   五洲十三岛被窃夺万年,沉沉如一潭死水。   万年之后,他们终于不再是孤立的世界,天门被打通,能够看见向上的光明与希望。   看完这一幕,谢衍不做停留,继续往无涯剑所在的地方而去,他甚至将速度和距离折叠,追寻着忽明忽灭的光。   谢衍感觉到黄泉之门打开了,若隐若现的气息,从门内透出。   成道之时,谢衍拥有着殷无极亲自签下契约时给出的一魄的归属权。他能够感觉到他的气息。   他当即进入黄泉,化为无形无相,追着黄泉河畔漫溯。   无数小舟载动好多魂魄,好似天上来。他们多半都失去了面貌,变得相当麻木,但黄泉的风吹来时,似乎带来了尘世的记忆,有些魂魄有了反应。   谢衍施法停住一条顺流而下的船,问一名士兵模样的魂魄,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从陛下身边来。”士兵回答。   “……陛下呢?”   “不知道。”那士兵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在哭,还是笑着说,“将军说,是陛下把我们从炼狱业火里带出来,好疼啊,但是见到陛下,我们就不疼了。”   “陛下说,我们来世,会去一个能吃饱饭,有地方住,还能自己选择人生的世界里。真好啊,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美好的地方吗?”   谢衍忽然怔住,当即化作风,不断追着无涯剑的方向。不知何时,他抵达了黄泉彼岸。   彼岸本是荒芜一片,此时却不知何时,种下红莲满池,腾腾好似业火。   谢衍跋涉过黄泉水,看向红莲最盛处,盛放着残损焦黑的玄袍包好的一捧骨灰。   还有莲心处放置的半枚世界本源,正散发着莹莹清光。   “……别崖?”   谢衍的身体朔朔颤抖起来,脑子空白,双手捧起骨灰,却抖得有些拿不稳。   他似乎想要亲眼确认什么,连言语都哑然,甚至在意识到的瞬间,确定了无数穷尽碧落黄泉寻找他魂魄的方案。   他是新天道,没有谁能够夺走他的道侣。   天命不能,造化不能,他自己都不能。   随后,谢衍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对方能抱住无形无相的他,全因为那人亦无虚无实。   “师尊,您怎么一副要毁了黄泉的表情?”殷无极含着笑,下颌搁在他的肩上,将那半枚被扔在一旁的世界本源递给谢衍。   白衣仙神缓缓抬眼,看着明媚微笑的帝尊。   “净化这家伙,花了我好久。您莫光顾着看我,到底看一眼祂吧。”   殷无极爱美,决不能在爱人面前失仪,理了理变出来的玄袍,才不情愿地放开师长,问道:“怎么,本座哪里不漂亮吗?还是说,变原身的时候不像,有出入?”   “……魔道。”谢衍端详着他,一眼看透他的本体。   但他再看时,又停了停,“不,或许该说,是‘地’?”   殷无极笑了,展袖,在原地转了个圈:“您这都看出来了?”   “完整的天道,合该是……”   谢衍一顿,看向他的眼睛,笑道:“天、地、人,合在一起,才算天道。”   夙愿实现了。   “如今你与我,共享权柄,地位等同,如何不算是共长生?”   即使成为了道,两人都还如作为人时那般相处。或许是他们大战时刚刚分别,谁都没有断裂感,格外顺畅地接受了对方都不是人的消息。   殷无极露出纯粹的笑意,指了指那半枚他取回的世界本源,说,“这是清气的那半枚,给您。”   浊是地气。谢衍将代表浊的半枚,也交给殷无极。   他们从容地换了各自得到的世界本源,就像是完成夫妻互换信物的仪式。不对,他们已经成亲过了,这算交换惊喜的小礼物。   忽然间,殷无极弯起唇,在他指尖亲了一口,似乎有些话想说,甚至还悄悄地瞧了一眼他。   在黄泉之畔,红莲相伴,谢衍揉了揉大美人道侣的后颈,淡淡笑道:“怎么,别崖还有什么想要的?”   殷无极眨了眨眼,“……这个算是天聘地,还是地聘天啊?”   “别崖,回家了。”谢衍捉着他的腕子,看向红莲尽头,“喜欢花,就把天问阁外面的莲池都种满。”   “……谢云霁!你转移话题!”   “夫人莫闹,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