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总在易感期   作者: 糖块   文案:   季冠灼一觉醒来,发现穿越到了自己正在研究的朝代。   他带着抑制剂,决定科举入仕,   凭借着自己的学识和认知,改变如今沧月局面。   哪怕因为信息素影响,而痛苦不堪,也甘之如饴。   孰料第一次上朝,季冠灼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青梅味道。   年轻的帝王臭着一张脸,眼眶通红,将一个大臣处死当场。   而季冠灼却在血腥味中,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眼前的阴鸷帝王,居然是个在易感期会暴躁,易怒,哭唧唧的顶级Alpha。   为了小命,季冠灼决定找皇上“互帮互助”,   解决对于彼此来说最大难题。   身为历史人口里的“阴鸷帝王”,   师从烨从来手段铁血,处决叛徒绝不手软。   朝中人人自危,大臣上朝不敢喘气,生怕呼吸声会触怒这位年轻帝王。   发现季冠灼可能与北狄人有关后,   不少人以为季冠灼即将死无葬身之地。   却不料进宫面圣时,竞撞见乾清宫中,   那位冷酷帝王正按着季冠灼,低头撕咬他的后颈。   大臣们冷汗津津,诚惶诚恐。   莫非皇上如今不杀人了,改吃人了?   却听到季冠灼的声音从龙床上响起:“啃够了没有?给我滚出去!”   大臣们当场跪下,怕的要死。   却听到师从烨声音难得的温和:“抱歉,让我再咬一口,求你。”   1.伪暴躁多疑阴鸷攻vs真大学生吐槽役乐观受。   2.设定古代是没有ABO分化的,师从烨是唯一一个alpha。   3.作者学历低口味俗,权谋部分会少写点。   4.不攻控不受控,我就是个乐子人,只要有梗,谁都敢玩。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ABO 轻松   主角视角季冠灼互动师从烨   其它:ABO   一句话简介:易感期他总是哭唧唧。   立意:只要努力,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第01章 穿越   扶京三月,天气微凉。   晨曦倾洒大地,为街市镀上一层朦胧的金。   老刘头一大早便套好驴车,去屋后搬晾晒好的稻草。   远远的,便看到稻草堆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他大着胆子走过去,发现躺在稻草堆上的竟然是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稀奇古怪又做工精良的衣服,手边还放着一个小箱子。   老刘头忙凑过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发现还有气,他才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这位小哥,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里?”   季冠灼不安地皱眉,长睫微微颤动,良久才勉强睁开双眼。   看到眼前全然陌生的人,游离的意识迅速回笼,他猛地坐起:“你是?”   “我还要问你呢。”对他的警惕并不介意,老刘头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现在扶京天气凉,你这么睡在稻草堆里,若是受了风寒就麻烦了。”   季冠灼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风寒?这不是早已经不再出现在日常用语中的词吗?   季冠灼转头,打量周围环境。   近在咫尺的地方,是泥砖搭建的低矮房屋,墙面早已经斑驳不平。   墙角堆着大量的干稻草,还有一些相当陈旧的农具。   至于眼前的人……   他头发已经花白,上着一件麻布长衫,下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浆长裤,裤脚被麻绳缠得紧紧的。脚上踩着一双草鞋。   是很典型的古代劳动者装扮。   季冠灼揉揉眉心,做出一副宿醉刚醒的模样。   “这位老伯,实在抱歉。昨夜喝了些酒,一时间晕头转向,居然睡在这里。耽搁你上工,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一身书生气度,又生的可亲。老刘头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反而对他心生好感。   “这有什么?我只担心你在这里睡,冷风一吹,怕是要受凉。”   他手上动作不停,将地上的稻草往车板上铺:“我瞧小哥你不像是没钱的样子,怎的不去东市的客栈?那里总比幕天席地的好,离这里也不算远。”   “啊……”季冠灼有些局促地低头,“我赶了几天路,昨日才到这里,还不知道东市在哪里呢。”   “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老刘头立刻热心肠地道,“刚好我等会儿要去果子行拉货,你还能趁一趟我的驴车。”   季冠灼忙道:“那我就先谢谢老伯了。”   一刻钟后,季冠灼坐在驴车上,手里紧紧抱着方才捡起的箱子。   路两侧都是高高低低的屋子,大部分都是泥砖堆砌而成,也有一些石块垒成的房屋 。   有些房屋已经垮塌,显出颓败的模样。鲜嫩的草从缝隙中长出,透出几分春色。   “老伯,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城里的情况?”季冠灼斟酌着字句,“我刚到这里,想谋个生路混口饭吃。”   “你想来扶京谋生?那不如再在扶京多待几日。”老刘头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说道,“过几日便是殿试。殿试后,总有一些家贫的书生登科及第。官府会替这些人出钱在扶京中购置房子,自然需得一些人手……不过倘若你着急寻活,又有些手艺,也可以到坊间去看看。有些铺子也在招收人手,但是得你自己有些本事……”   他说得详细,季冠灼听得不住点头。   “好的,我知道了。多谢老伯,我等会儿便去铺子看看。”   驴车一路沿着官道前行,逐渐能在沿途看到一些人。   通过城门后,道路越发平阔。街上随处可见担着东西,负着背篓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地赶往同一个方向。   那里应当就是市集的入口。   驴车行至市集入口,正巧赶上开市。原本等在原地的人鱼贯而入,一时间热闹至极。   老刘头从驴车上下来,牵着缰绳往里走。   他笑眯眯地道:“这里就是西市,寻常人家里若是有想要置换的东西,就会带到这里售卖,再拿钱去置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倘若你有什么需要买的,可以先去附近的小摊子上看一看,价格总归比那些店面要划得来。如果想要去官府中谋得生计,就要去东市。几乎所有客栈,酒楼等,都在那里。”   驴车一路行至果子行门口,季冠灼从车上跳下来。   他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片金叶子,塞到老刘头手里:“多谢老伯带我一程,倘若日后有机会相遇。那时老伯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老刘头哪里见过这么多钱?他慌忙推据:“诶呀,我也没做什么。你……”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季冠灼便提着箱子一溜烟跑了。   老刘头无奈地叹气,小心将那片金叶子收进胸口,   季冠灼提着箱子,在街道上慢慢地走。   有时候遇到一些建筑,他还会停下来,仔仔细细地看。   虽然已经极力忍耐,他的嘴角还是高高翘起,看那些建筑的表情好像在看多年未见的恋人。要不是因为是在大街上,他真恨不得扑上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些房屋的构造,以及内里的装饰。   原因无他……在莫名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前,季冠灼是个刚刚毕业的历史系学生,研究的也正是这个朝代——沧月的历史。   他自小就是个历史痴,高考后更是不顾班主任的反对,毅然决然地报考历史系。   从进入大学后,季冠灼更是醉心学习。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历史的海洋里。   如今看到这些在他那个时代已经不复存在的古建筑,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   “这……这位公子。”成衣铺的掌柜从里面走出来,脸上的神情格外难言。   他家自前朝就在城中开成衣铺,他自小就跟在父母身边,也算是几十年的老掌柜,却没见过这种客人。   打扮奇怪也就罢了,一直站在门外以一种狂热的目光看着他家铺子,难不成,是看上了他家的店面?   他家这店面也有十几年,可卖不得。   被掌柜的打断思绪,季冠灼猛然回神。   他格外尴尬一笑,脸上不加掩饰的狂热被迅速冲淡:“抱歉,只是想事情有些走神,打扰你做生意了。”   经历过这样社死的事情,季冠灼再也不敢在街上多做停留。   他抬眼在繁多的招牌中辨识着自己要的那一个,匆匆地走了进去。   店面里已经有一个客人,季冠灼也不着急,坐在一旁仔细听那客人同掌柜的讨价还价。   等到那客人走后,掌柜的忙过来接待季冠灼。   “这位客官,您来这里是……”   “金叶子要怎么算?”季冠灼摸了摸衣服口袋,掏出了两片金叶子,放在桌上。   刚才在驴车上,他仔细检查过这次穿越被他携带过来的东西。   一直被他小心翼翼提在手里的手提箱里装的是他刚刚在黑市上购买的大量抑制剂。而衣服口袋里,原本应该被他好好收起来的金叶子,也出现在那里。   抑制剂没办法用来换钱,他也不舍得用抑制剂换钱。   在这个不存在分化的时代,如果没有这些抑制剂,就意味着他要靠自己挨过漫长的发情期。   “一片金叶子,可以换取三十贯。”掌柜的称重后,对着季冠灼道,“只是客官,带这么些钱去街上,终究不方便。不如换做银钱,方便拿取。”   “可以。”季冠灼微微点头。   倒是跟他所想差不太多。   他身上带来的金叶子不多,又给了老刘头一片。如今剩下的金叶子,还不知够他在这个时代呆多久。   到目前为止,季冠灼只知自己穿越到沧月。至于是哪个皇上在位时期,又是什么年号,他实在很难从目前的信息中搞清楚。   换完钱,季冠灼走出钱庄。   时间已经逐渐接近正午,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越发多。   小贩热情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街边卖饼的大婶正在卖力吆喝。   季冠灼从不同的摊位之间穿过,在馄饨铺坐下。   他一举一动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是以虽然打扮得有些新奇,却也没招惹太多目光。   吃着碗里如同浮鱼的馄饨,季冠灼竖着耳朵听旁人对话。   “你说,这一次会试,会有多少寒门子弟登科及第?”   “不知,还得放榜后再看才行。”另一人道,“说起来,自太文帝坐稳江山后,更改科举制度。如今不少朝廷要臣都是布衣出身,实在是难得。”   “我只盼着那些寒门子弟入仕后,能多多照拂百姓,也让你我的日子好过一些。”   “这就不是你我需要操心的了。等会儿便会放榜,早些吃完还能排在前面,否则什么也看不着。”   他们吃得快,季冠灼吃得更快。   会试放榜会写明年号,他去看罢,就能确定是在哪个时代。   他匆匆吃完,便起身赶往东市。因为这一天走了太多路,脚下隐隐约约传来酸痛,季冠灼却也顾不得。   这个时间,赶往东市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少人都想第一时间去看。   哪怕并未参与此次会试,但第一时间看榜,似乎也能沾沾喜气。   最后几步路,季冠灼几乎是被推挤着到了榜前。他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向榜上的年号。   “太武五年”四个字出现在季冠灼的视线里,几乎印刻在他瞳孔上。   脚下一晃,巨大的狂喜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身旁的嘈杂早已听不清楚,只有极端的情绪涌动。   居然真的是太武年间!他居然真的穿越到这个时代!   他压抑着心中狂喜转身,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无法发泄自己心中的喜悦。只能在街上狂奔,以消耗掉心底无法排解的情绪。   旁边的人瞧着他这幅模样,不由纷纷侧目。   榜都还未放出,这人就高兴成这幅模样。   不会是疯了吧? 第02章 初见   在街上狂奔一会儿,季冠灼才从巨大的欢喜中冷静下来。   他沿路慢慢往前走,仔细回想自己曾经学过的历史。   在这个时期,沧月应当算是个刚建立不久的新朝。   昭明末年,昭明末帝周文英生性嗜杀,暴虐无度。他偏听谗言,专宠佞臣,又挥霍成性。导致昭明迅速衰落。   再加上天灾人祸,百姓民不聊生,周文英却仍旧无止境地加重赋税,肆意征敛,使得民间怨声载道,沸反盈天。   昭明边境更是被周边各国大肆入侵,占据了十年之久。   师从烨的父亲师梦平本是番阳县县丞。他治下严明,爱民如子。番阳百姓在乱世之中,也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   周文英的鹰犬却根本不打算放过这么一小块净土。他们故意找借口将师梦平下放牢狱,还将他的发妻凌虐而死。   师梦平被逼得起兵造反,并在短短一年时间内,斩恶皇,建新朝。   新朝建立后,他在扶京控制局面。刚刚十三岁的师从烨便被他托付给好友褚瑜,在边境平定战乱。将侵占沧月领土的国家彻底击退。   五年后,师梦平殚精竭虑而死,师从烨继承皇位,继续发展沧月。   只是,历史上对于师从烨的评价,却并不如何。   他继位后,虽然的确提出不少有益百姓的新政,只是在许多历史学家和历史爱好者眼中,他阴晴不定,又手段残暴。   有时只是一件小事,他便能下令鸩杀朝廷命官,根本不顾及其他。   历史上被他鸩杀的官员难以计量,有一些甚至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直到太武十七年,北狄再次入侵沧月。师从烨带兵亲征,虽然成功击退敌军,却也死在战场上。   只留下一身骂名。   但季冠灼从来不认为师从烨是暴君。   他自小便对师从烨身上的那些骂名抱持怀疑,大学时期更是将所有关于师从烨的书刊杂志等都翻看多遍,对历史书里的描述深深存疑。   对于师从烨的死,他更是觉得强烈的不甘心。   师从烨继位前征战多年,留下赫赫威名。   最后却死在手下败将的手中,尸骨无存。   这样的结局,季冠灼实在不能接受。   在翻阅这段历史时,季冠灼曾无数次想,如果他能够来到这个时代,如果他能凭借自己对于历史的认知,去改变师从烨的死。   那他将死而无憾。   但他不能,他只能通过研究沧月历史,试图为师从烨作传,努力尝试洗刷师从烨的声名。   如今好不容易得到这种机会,他又怎么能不高兴?   混混沌沌中,颈后传来的胀痛拉回季冠灼的理智。   他摸摸腺体的位置,长叹一口气。   只可惜,他的时间并不多。   在历史上,ABO性别分化,还要再等五百年才会出现。   性别分化给人带来更大的差异,AO结合几乎已经成为常识。   如果没有alpha提供的信息素,omega就只能凭借抑制剂度过每月一次的发情期。   而箱子中存放的抑制剂,也只够他在五年内使用。   季冠灼抬头看了眼四处的招牌,带着满身疲惫,向一家客栈走去。   是夜。   客栈后门处,停靠着一辆马车。   马车通体黑色,在漆黑的夜色里,隐没在阴影之下。   不留心去看,只会以为是屋檐的剪影。   “方才那人去了何处?”马车里,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不耐烦。   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马车外,闻言低声道:“方才属下瞧见他进入这间房中。”   他抬手一指,指向二楼一个窗户。   “属下已让贰八守在门外,若有异动,便会立刻将他抓捕。属下在这里守着,防止他找到退路。”   马车窗帘被修长的手指掀起一角。   漆黑的瞳孔比夜色还要深邃,宛如能攥取人的心魄一般。   黑色的影子不敢直视,深深地躬下|身去。   长久的静默中,窗帘被再度放下。   “房中可有其他客人?”他语气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今日刚住进去一个。”黑影早已调查清楚,立刻恭敬地道,“是早上才进入扶京的,有人瞧见他去看过会试放榜,只是还未等放榜,就欢天喜地的跑了。”   车内一时间陷入静默。   就在黑影有些隐隐不安的时候,那个声音才再一次响起:“再仔细调查,查查他从哪里来的。”   “当街发疯,说不定是迷惑别人的手段。”   季冠灼累了一天,刚进入客房,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睡得正熟,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季冠灼有些不安地从睡梦中醒来,恍惚间听到房间里除了自己,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呼吸声。   一种奇怪的香气,弥漫在鼻尖。味道很淡,但却不容忽视。   进贼了?   季冠灼彻底清醒,却不敢睁开眼睛。只敢用耳朵细细辨闻对方的位置。   他咕哝一声翻身,手指小心扣在手提箱上,时刻准备给这个胆大包天的贼一箱子。   不过……   如果对方人高马大,武功高强,那他也不介意掏点碎银子保命。   长久的静默中,窗户发出一声轻响。   微弱的气流窜入房中,下一瞬窗户又被重新扣上。   香气减淡,几乎难以被感知的另一个呼吸声也消失。   季冠灼怕对方没走远,只敢小心打开箱子,摸索着里面的抑制剂。   发现一点没少,他长舒一口气,借着窗边透入房中的月色,一步一步地挪到床边。   季冠灼推开窗户,手撑在窗框上,探身往外看去。   左右梭巡半天,却根本找不到方才那个身影。   唯有淡淡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告诉他刚才屋里的确进入了其他人。   马车窗帘又一次被掀起。   目光落在窗口,静静地看着那里的人影。   对方生的白嫩细腻,脸上的皮肤好似羊脂玉,在月光下带着淡淡的光泽。   他探出身子看着窗外,完全不顾危险。   是在担心方才从屋里出去的那个人?   车中人眉头微皱。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淡淡的木樨香气,几乎不可闻嗅。   敏锐的鼻尖却捕捉到这一星半点的味道。   原本昏沉的脑袋因为这香气,居然缓和些许。   压抑在心中的暴戾情绪,也因此削减不少。   “主子,没追到。”拾一匆匆赶来,跪在马车外听候发落。   车窗被再一次放下。   再一次传来的声音,低哑得甚至有些可怖。   “去查。”   “房中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是。”拾一恭敬行礼,却并未起身。他犹豫片刻后,才低声说道,“您是否又头疼了?我送您回宫先用些太医配给的药?算算日子,也该到……”   “不必。”不知为何,车中人嗓音越发低沉,“顺便查一查,这木樨香气,究竟是哪里传来的。”   拾一茫然地应下。   木樨香?   可他什么都没有闻到啊。   窗户被季冠灼合上。   桂花的香气逸散在空气中,是因为紧张而释放出的信息素的味道。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腺体,季冠灼打消了为这种事浪费抑制剂的打算。   可他怎么觉得,刚才好像闻到了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第03章 赌约   第二天一早,季冠灼从梦境中醒来。   后颈传来的胀痛越发强烈,桂花的味道飘散得哪里都是。   不应该啊。   季冠灼有些疑惑。   他用力揉捏腺体,缓解腺体过于肿胀带来的酸痛。   虽然他的确比一般omega分化的时间要晚很多,但每个omega分化后都会被半强迫地接受培训,包括但不仅限于如何缓解腺体不适,平常怎样才能控制信息素。就算他当时只是低空考过,也不该在平时出现这种完全无法控制信息素的情况。   难不成,是腺体出了问题?   好在片刻后,那种肿胀的感觉逐渐消退。   季冠灼这才洗脸下楼。   店小二迎上来,热情地招呼道:“客官,昨晚睡得可好?店里早上有早点提供,有豆腐脑和酥油饼,客官要不要来点?”   季冠灼点头,寻了个地方坐下。   客栈大堂已经坐了不少人,正三三两两地讨论事情。   季冠灼一边将酥油饼撕碎丢进豆腐脑里,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听说了没,最近京中好像有北狄的探子。平时出去可要当心点,要是被发现和北狄人有联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北狄人?他们不是早就已经被当今圣上带兵驱逐出去了么?怎么会出现在京中?”   “这谁知道呢?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北狄地处北方,环境恶劣,经常食不果腹。他们占据边境那么久,早就将边境当做是自己的地方。哪怕被击退,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季冠灼在内心愤然点头。   可不是么。   即便是多年以后,北狄人仍旧贼心不死,悍然侵略沧月。   若非如此,师从烨又怎么会死在战场上?   他眉眼低垂,心底多有叹息。   身旁人却早就已经换了话题。   “唉,几日后便是殿试,不知道我能不能在殿试上一举夺魁,谋得一官半职。倘若灰头土脸地回去,怕是无颜面见爹娘。”   其中一人忧心忡忡地说道。   “官职倒是在其次,我更担心另外一件事。”另有一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道。   “什么事?”   “我听人说,当今圣上格外暴戾。倘若你不小心开罪他,说不定就要被鸩杀。如今扶京官员,几乎人人自危啊……”   “这……这跟前朝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嘘,小声点,不要脑袋了么?再说,难不成你寒窗苦读十数年,就甘心为这种事放弃吗?”   “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哪怕不是太武皇帝,在其他皇帝手下做官,难道就没有危险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五十年前,我们哪里有这么好的环境?别说念书,只是想活下去,就已经筋疲力尽。”   “可如今又不是前朝。”斜刺有一人忍不住提高声音道,“先皇在位时,励精图治,才有如今的江山。当今圣上才继位几年?京中凡是有与他意见不合的官员,几乎都被他格杀,当真是草菅人命,罔顾人伦!”   一时间,客栈中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季冠灼眉头深深皱起,神色有些难看。   店小二送完早茶,转过身瞧见季冠灼这幅表情,忍不住小声道:“客官,您别介意。这几日春闱,客栈里都是从各地来的书生。他们平时就爱针砭时政,也亏得当今圣上并不在意。若非如此,就他们说的这些话,哪里还有命参与殿试?”   他摇摇头,又长叹道:“要我说,有些书生读书也是读糊涂了。若非当今圣上更改法令,他们到现在哪有进京赶考的机会?只可惜小人不识字,不然也非得插上一嘴,赞扬一番圣上不可。”   他看到季冠灼愣神,忙道:“抱歉,平日里难得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话多了些。还请客人勿怪。”   季冠灼笑着摇摇头,鼻子却有些微酸:“不碍事。”   他只是难得遇到一个替师从烨说话的人,觉得有些新奇,又有些难过。   季冠灼是从小学起,就喜欢师从烨的。   他收集过很多资料,也一直在研究沧月历史。   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师从烨的评价,总是太过负面。   暴虐成性,恶行累累,独裁专断。   这些词语被牢牢地扣在师从烨头上,像是永远无法摘掉的帽子。   可他从那些书本的角落,从偶尔翻出的文献中也能察觉到,师从烨并不是那样。   季冠灼低下头搅弄着碗里的食物。   突然,一个暴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们懂什么?当今圣上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那人声音轰隆隆的像打雷,吓得季冠灼一口豆腐脑呛到喉咙里,差点没呛死。   他咳嗽得眼眶发红,转头去看,却只能看到一个格外壮硕的背影。   “魏喑,你这么说,可是有证据?”一个书生平日就跟这人不对付,立刻说道,“还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随口说说?”   “我……”魏喑平日不善言语,只一句话,便堵得他说不出话,只能支支吾吾道,“你别管那么多,我说不是就不是。”   “让我们别管那么多,你倒是说说缘由。”另外一人也忍不住插嘴道,“我兄长便是朝中官员,他先前也回来同我们说过,当今圣上平日阴晴不定。上一刻还慈眉善目,下一刻就张嘴便骂。倘若你有证据证明圣上并非我们说的那样,那便拿出来。若是没有证据,就少插嘴。”   他轻嗤一声,语气多有不屑:“只是会试拿个头甲而已,真将自己当成皇上的鹰犬了。”   魏喑面色涨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你……你胡说!”   “魏喑,你也别‘你你你’的。”又有一人轻轻地摇着扇子,讥讽道,“你说这话,我看就是为了恭维圣上,好让他在殿试中高看你一等。我们知道你是会元,但没必要为了殿试的名次,就这般违心,有空还是多读些书罢。就算再会溜须拍马,殿试上丢丑,恐怕也难拔得头筹啊。”   魏喑狠狠地瞪着那人,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小嘴笨,心里分明清清楚楚,却根本无力反驳,只能任由这些人奚落。   只是奚落他可以,又怎能奚落当今圣上?   “倘若当今圣上当真可以听到他这三言两语,那你们说的话,岂不是也能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季冠灼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圣上如他所说一般并不暴戾滥杀,这也就罢了。倘若当今圣上真如你们所说,那请各位今日妄议圣上的提前准备好棺木躺着,免得来日曝尸街头,也无人敢替你们收骸骨。”   那些人闻言大怒,沿着声音看去,便瞧见一背对他们而坐的人。   他柔软的褐色短发被拢在脑后,却在发尾处倔强地翘起一小缕。   一件烟青色纱织长衫拢在一件奇奇怪怪的白衣外面,显得他肩背格外挺括。   露在外的一只手修长白皙,像是上好的白玉竹节。   有一人警惕问道:“你是谁?”   季冠灼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小人只是一个看不惯各位妄议皇上的贫民,比不上各位身份尊贵。”   “既然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你怎么敢这么同我们说话?”另一人闻言,顿时拍着桌子站起,“你可知晓,我们都是乡举的贡生!”   “呵,虽然各位身份尊贵,但也不至于高人一等吧?若以你这般说辞,京中官员便合该被皇上视为草芥。即便他们被随意鸩杀,也不该有任何怨言。毕竟皇上乃当今天子,生来便合该高高在上。难道不是吗?”季冠灼冷笑一声。   “你!”那人方才同魏喑争执时,还算的上舌灿莲花,此刻却被季冠灼堵得说不出话,一张脸涨成猪肝。   会试放榜后,他们去哪里不是被人供着?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你的意思是,皇上受不得旁人指摘半点。这又如何能算得上明君?我们的说辞,又何错之有?”另有一人忍不住开口。   季冠灼微微挑眉。   偷换概念?   “史书有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各位只敢于市井中议论,本就是‘下谏’,圣上当真纳得此谏,才算不上明君。并且各位造谣生事,能算是进谏吗?若是这种‘谏’也要纳,那日后便人人可随意妄议圣上,造成的后果,别说你只是贡生,就算是朝廷官员,恐怕也担当不起。”   “你敢说我们下贱?!”那人气得倒仰,恨不得冲上来给季冠灼一拳。   “傅君,别生气。”一群人中看起来为首的站起来,安抚同伴。   这人是青阳县县丞的长子费章明,自幼便受尽百般宠爱。即便到扶京,也前呼后拥,哪里受过这种气?   他微微拱手,眼神却算不上友善:“这位仁兄,不知道你在此次春闱中的名次如何?”   季冠灼垂眼,神色不明:“我来得比较晚,不幸错过了会试。”   闻言,费章明唇畔忍不住勾出一个讥讽的笑:“那你可能有所不知,昨日会试放榜,我们都榜上有名,不日便将参与殿试。倘若能够拿到名次,日后便要入朝为官。傅君也只是为后事担忧,所以才会慌不择言。”   季冠灼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若非他不巧错过会试,他定是要和费章明赌一下此次殿试名次。   在应试教育厮杀出来的学生,比起这些贡生,又能差到哪去?   费章明身旁的人如有助力,附和道:“就是,你一个连会试都没参与的人,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这么说话?日后要时时刻刻面对圣上的是我们,你当然可以说得轻巧。”   季冠灼皱眉刚要说话,却听得方才笨嘴拙舌的魏喑突然冒出一句:“既然阁下如此说,那就是觉得自己可以在殿试上拔得头筹了?不如这般。我有推举殿试名额的资格,正好无人可推,不如就选这位小兄弟。”   说着,他转头看向季冠灼:“小兄弟,在下不才,正是此次春闱会元魏喑。依据沧月法例,可推举一人参与殿试。不知阁下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往?”   季冠灼错愕片刻,却还是点头。   他先前还想着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入仕为官,没想到居然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   “我瞧这位仁兄连会试都进不去,还是不要浪费此次机会。若是他名落孙山,恐怕对魏兄名次也有损呢。”费章明声音温和,眼底却闪过一抹暗色。   会元的确有推举贤才直接参与殿试的名额没错,但倘若被他推举的是个草包,无论他文章做的如何,最后只会落个名落孙山的结局。   这是为了避免会元因钱财而胡乱推举。   季冠灼转头看向费章明,神色发冷:“既然你这么觉得,那我就非要参与这次殿试。若是你们名次不及我们,便在城中张榜道歉。若是我们名次不及你们,便任由你们发落,你们待如何?”   “当然可以。”费章明唇角微勾,眼底写满不怀好意,“但愿两位仁兄不要后悔才是。” 第04章 警觉   待费章明离开后,魏喑万分沮丧地坐到季冠灼身边。   他脸上写满颓废,高大的身子佝偻下来,像一只闯祸后垂头丧气的大狗。   “这位兄台,实在抱歉。”他怏怏不乐道,“我们萍水相逢,我却把你拉到这件事中。”   “不碍事。”季冠灼笑着摇头,“倒是你,就这么将推举的名额给我。倘若我这次殿试名落孙山,你也要受我连累。你不觉得可惜吗?”   魏喑摇摇头,目光认真看向季冠灼:“当真如此,也不过是从头再来。但我无法容忍他们说皇上不是,这件事总归是要出头的。”   他一双黑眸晶亮晶亮,让季冠灼不由想起大学里那只最受欢迎的汪星学长。   唇角不由得微微勾起,季冠灼伸手握住魏喑的手:“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魏兄的信任。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季冠灼,魏兄叫我泽明就好。”   他对魏喑很有好感。   不只是因为刚才的事。   但凡了解一些沧月历史的人,都很难不喜欢魏喑。   魏喑是太武五年的状元,殿试后便入朝为官。   他大力推崇变革,师从烨的很多新政,在魏喑为首的变革派的支持下,得到顺利推行。   只可惜他太过刚直,曾经多次顶撞师从烨。师从烨在位后期,更是多次将他打入天牢。   许是经受不起这样的磋磨,魏喑久病成灾,最终早早逝去。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忠心耿耿。哪怕缠绵病榻之上,也时刻关心新政。   带出的学生亦承袭他的风格,继续引领变革派支持师从烨。   可以说,没有魏喑,后世沧月绝不会出现万国来朝的盛世。   魏喑一怔,低头看向他们交握的双手。   他眼睛都有些发涩,抬头看向季冠灼,视线满是认真:“泽明,我请你去茶楼喝茶好不好?”   还没等季冠灼答应,他干脆“挟持”着季冠灼往外走,根本不容拒绝。   季冠灼挣扎无果,只能随他去了。   “泽明,你叫我不语就好。”魏喑一张脸上写满灿烂笑意,像是只开心的大狗,“先前还不知,居然有人同我一样,崇敬当今圣上。”   “只可惜我笨嘴拙舌,刚才没有办法替皇上说好话。还好有泽明在。”   “你很崇敬皇上吗?”季冠灼有些好奇。   “是。”魏喑用力点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先前先皇还在位时,我兄长曾跟着当今圣上征战沙场。那时他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骁勇善战。军中都叫他‘小将军’呢。而且,他体恤军情,顾及手下,遇事更是带头冲阵。当时军中之人,没有不崇敬圣上的。”   彼时他还年幼,偶尔兄长回家省亲,提及当今圣上,也是两眼放光。   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旁人口中嗜杀滥杀之辈。   “我听不得他们说圣上不是。传谣人三言两语,又怎能比得过我兄长亲眼所见?”魏喑在茶楼寻个雅间坐下,又长叹一口气,“只可惜我生来嘴笨,只能听那些人胡言乱语。要不是有你在,今日怕是又要勉强忍下这口气了。”   季冠灼翻看着小册子上的茶点,随意点了些自己想吃的。   “不语大可不必挂怀。就算是宝珠美玉,也无法讨得所有人的欢心。更何况是人。”   又不是金钱银票,哪里能得到全天下的喜欢。   不过……他也确实有些好奇。   师从烨执政后期的确暴戾不堪,但太武五年前后,也只能算手段铁血。   也不知沧月上下这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到底是谁放出的消息。   茶点被人送上,香气蔓延开。   季冠灼捏了块糯米糕,刚要放入口中,就听魏喑道:“不过我听说,陛下似乎又要推行新政。”   “什么?”他看向魏喑,有些好奇地问。   “叫……均田制。”魏喑思索许久,才说道,“每户若有男丁成年,便可分得百亩田地。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八十亩为口分田。永业田为百姓私产,口分田至六十岁后,要交还国家。分到田的百姓,每年只需要缴纳地税就可以。”   “如今百姓人口凋敝,均田制推行后,百姓会努力生育,大力种田。如此增加人口,发展农业,着实算得上好事一桩。”   他眼里写满崇敬,语气也越发狂热:“也不知圣上是如何想出的这种法子,实在是天降明主。”   完全就是一副狂热粉丝的模样。   季冠灼自认对师从烨满心崇敬,此刻也不由得甘拜下风。   “均田制倘若如你所说,应当还有几个缺点,需要加以改进。”他还维持着几分理智,不至于将均田制夸得太过,“一是永业田为百姓私产,倘若百姓买卖,土地兼并便很难避免;二是如此一来,分田收税实在难以统计;三是如今沧月人口不多,均田制便可解决。但倘若日后人口增多,永业田经历几代,每户便有百亩。田地不够分,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皇上既然提出这个想法,已实属巧思。”   不愧是他自小就崇敬的老祖宗,果然厉害。   “嘶……”魏喑顿时陷入沉思。   他先前也清楚均田制虽然不错,但也很难做到完美无缺。   只是,他没办法像季冠灼这样有条有理地说出来。   “那泽明你可有解决之法?”转头,魏喑又将这个难题抛给季冠灼。   他心里倒是有些构想,却还是想听听季冠灼的想法。   一墙之隔的地方,有几个人也竖起耳朵。   这几人正是方才同魏喑和季冠灼争执的那几人。   “其一是可以禁止百姓买卖田产,其二则是大力推行户籍制。至于其三嘛,可以动态调整永业田与口分田的比例。”清朗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壁板从隔壁传来,“不过这些,我们说了不算,还要看圣上具体如何决策。”   “毕竟,圣上既然能提出这个想法,证明他心中或许已经有应对的法子。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就简单听听就好。”   其中一人不由得嗤之以鼻。   他素来以费章明马首是瞻,忍不住压低声音嘲讽道:“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高深的解决之法,没想到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   “就是,这谁想不到啊。”有人附和道。   费章明脸色不算好看。   他不是那些蠢货,不会相信季冠灼的推辞。   不过是季冠灼担心魏喑听到答案后,日后殿试万一被问到同样试题,抢他风头罢了。   而且……   想到他们之间的赌约,费章明的脸色就越发阴沉。   倘若季冠灼当真有如此大才,势必会在殿试上成为他们强有力的对手。   这又该如何是好?   他可从来没跟谁低过头。   一墙之隔,魏喑倒是佩服不已:“泽明你居然有这样的巧思,当时又为何不参与会试呢?”   “这也并非是我所想。”季冠灼没有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的想法,毕竟均田制暴露出的问题,还是后世沿用数百年后,才逐步显现的。   在这个时代,均田制相当具有前瞻性,是个不错的变革之法。   “前些日子身体不适,一直在床上昏昏欲睡,怎么也不见转醒。梦里似是有人念书,醒来后,这些东西便在我脑子里了。”   “因为此事而错过春闱,我也实在觉得可惜。好在有你给我机会,我才能参与殿试。”   他说得倒也不算假话。   均田制的确是在书上看的知识,因为分化引起身体不适也确有其事。   魏喑瞪大双眼,眼神格外真诚:“你这是受天人指点了啊!”   “噗——”季冠灼一口茶差点没喷桌子上。   “天人定是希望你入仕为官,造福天下人,才这么在梦中指点你。虽错过会试,但他一定提前便料到我会推举你。泽明有这般大才,此次殿试一定能拔得头筹!”季冠灼恍惚间看到魏喑身后有尾巴狂甩。   他假装喝茶掩饰脸上无奈的神情:“但愿吧。”   两人说话的功夫,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吵嚷声。   季冠灼和魏喑对视一眼,走出雅间。   有淡淡的香气漂浮在空气中,和昨晚季冠灼在房中闻到的一模一样。   他眉头紧皱,目光在人群中梭巡。   昨晚的小贼,又在这里出现了?   “北狄人?”魏喑反应比他更大。   “什么?”季冠灼抽出心神,偏头去看魏喑。   “北狄多虫蝇,有些甚至有毒。北狄人为了防止虫蝇叮咬,自幼便会用香料熏蒸衣物,是以北狄人身上都带着这种香气。”魏喑的目光落在楼下,发现是两人争执。只是他们对话驴头不对马嘴,也不知具体在争什么,“我先下去看看,倘若当真有北狄人出现,还得立刻报官……麻烦泽明兄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他转身下楼。   季冠灼撑在栏杆上,一时有些走神。   所以,昨夜潜入他房中的,居然是北狄人?   如此说来,扶京中人对师从烨多有诟病,是不是也是一些北狄人的手笔?   恍惚间,有人狠狠地撞在季冠灼身侧。   他被撞倒在地,右手肘和地板摩擦,传来剧烈的痛感。   季冠灼转头看去,那人的身影早已不见。   他撑着栏杆,忍着手肘处的疼痛站起。   “吧嗒。”   季冠灼低头,一块形状奇特的玉佩掉在地上。   那玉佩整体镂空,雕刻着横直的纹路,中间一小块带着墨纹的地方被雕刻成奇怪的线条,像是他没见过的文字。   季冠灼将玉佩随手装进口袋,就不再管。   omega独有的警觉感却忽然发作,他骤然回神,看向某个雅间门口。   那里空空如也,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的痕迹。   魏喑上楼,就看到季冠灼万分警惕的模样:“怎么了?”   “没事。”季冠灼摇摇头,“可能是看错了。” 第05章 玉佩   不远处雅间,拾一跪在地上,头深深低下,几乎要垂进衣摆。   “被发现了?”雅座上的人垂下眼睛看他,神情格外冷漠。   “是……”拾一怎么也想不通。   身为天子身边近卫,又身负调查重任。   拾一的轻功是所有近卫中当之无愧的第一,藏身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刚才他自信没有暴露出半点踪迹,又为何会被那人发现?   “这人不简单。”师从烨两指捏着眉心,脸上神情不变,“他的身份来历是否调查清楚?”   “未曾。”拾一低头,形容越发沮丧,“属下派人调查了他来的地方,发现他是自扶京京郊附近的一个村子来到京中的。但仔细再查,村中人似乎都不知此人的存在。”   “好似这个人是自地下钻出来的一样,根本不知来处。”   他在季冠灼身上一再受挫,自信心好似也被彻底吞吃。   “不过,属下觉得有些奇怪。”拾一沉吟半晌,才道,“方才那人被北狄人撞翻,又被塞了符牒玉佩。以他的敏感程度,不应该没有察觉。只是瞧他的模样,却像是全然不知……”   符牒玉佩是北狄探子用以证明身份的信物。   玉佩皆由内里缀有不同颜色的白玉镂空雕刻而成。玉石中的其他色彩会被保留下来,被雕刻成特殊的文字。   每一块符牒玉佩中的文字都有所不同,代表玉佩主人身份的不同。   持有符牒玉佩的并不一定就是北狄人,但一个北狄探子,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将自己手中的信物交给一个陌生人?   “继续扩大范围调查。”师从烨放下手,神色隐隐写着几分不耐,“一定要弄清此人身份。”   “是。”拾一应声,又抬头小心窥探师从烨的脸色:“您要不要先回宫中歇着?您的病……”   “不碍事。”师从烨不容置疑道,“调查此事要紧。”   拾一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劝,只得告辞离开。   师从烨坐在雅间里。   空气隐隐约约浮动着木樨香气,是这茶楼中特调的一种香料。   甜香的味道萦绕身边,却丝毫无法排解师从烨心中烦闷的情绪。   自十五岁起就铭刻在骨髓里的病痛,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无法缓解,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这几次发作,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和理智,好似被人牵着走一般。   直到昨晚。   当那木樨香气萦绕在鼻尖之时,压在他心头那沉重的大山,竟然好似短暂地,被人搬去了片刻。   一时的轻松,换来的是现在越发难耐的憋闷。   指尖用力地捏紧桌角,几乎硬生生从上面掰下一块。   良久,才缓缓松开。   苍白的指尖慢慢地染上几分血色。   季冠灼松开指尖,衣角几乎都被他捏出褶皱。   “说了不必来医馆……干嘛要走这一遭。”他额头上皆是细密的汗水,“只是擦伤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手肘处被涂上黄色药酒,和鲜红的伤口混作一处,显得格外惨不忍睹。   “讳疾忌医可不行。”魏喑仔细去看,确保季冠灼伤口每一处都被涂上药酒,“也不知方才那人是谁,把你撞成这样还敢逃之夭夭,实在是可恨!”   季冠灼无奈苦笑:“谁说不是呢。”   方才磨那一下实在不轻,整个手肘处都是被磨出的血痕。   到医馆时,还将老郎中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胳膊断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方才捡的那块玉佩。   “我方才在茶楼中捡到一块玉佩,只是上面的纹路实在生得有些奇怪。不语,你之前有见过这种纹路吗?”   魏喑接过玉佩,仔细地看了许久。   “没见过。寻常玉佩都雕刻花鸟神佛,也不知是哪个不识货的,将玉佩雕刻成这幅鬼样子。这种样式,便是拿到当铺,恐怕也值不了多少钱。”   他将玉佩放在桌上,颇为嫌弃道。   季冠灼低头摆弄玉佩。   他研究沧月历史多年,连北狄和乌鲁图的文字都能看懂不少,却实在看不懂这文字写得究竟是什么。   况且……玉纹太细,恐怕难以保存。装在他身上,恐怕不日就会被撞坏。   “那我们去把这玉当了吧?”季冠灼抬头,琥珀色的瞳直直地看向魏喑。   “啊?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魏喑还没做过什么坏事,闻言顿时有些心虚。   “这玉佩本就是撞我那人留下的。”季冠灼将玉佩放在桌上,“他将我撞成这幅模样,这玉佩,我也实属不想帮他保管。放心,当票我会好好留着。倘若他回来找我要,我再把当票给他就是。”   说着,季冠灼抬起手,让魏喑看他手肘。   大片的血痕混着黄色的药酒,让人头皮发麻。   魏喑顿时义愤填膺道:“当,必须当掉。这破玉佩,我早看它不顺眼了。”   季冠灼没忍住大笑出声。   两人走出医馆,往当铺走去。   一路上,魏喑没忍住说起方才茶楼里发生的事。   “我刚才打听过了,茶楼里好像确实有北狄人。不过已经被官差带走了。这几日扶京中不太平,泽明你……”   他转头还要叮嘱几句,却已经不见季冠灼的神鹰。   又仔细寻找半天,才在书肆中找到季冠灼。   “泽明?”魏喑有些奇怪,“你来是为了买殿试用的书么?我那里书都堆不下了,你若想看,只管找我拿便是,没必要花这个钱。”   他的目光跟随着季冠灼的目光游动,才发现季冠灼的目光落处,居然是在话本上。   “两位客官,可是对我们书肆的话本有兴趣?”掌柜的圆滚滚的身子几乎是一路撞过来,将架子上的书都碰歪了。   他却不管那么多,热情地对两人介绍:“这里都是扶京中最新的话本,好多都是小人这里独有,去别的地方可买不着呢。”   “你看这本,讲的是二郎劈山救母的故事,至于这本嘛,讲的则是前朝皇帝后宫秘事——”   “这一本,可有下册?”季冠灼拿起放在角落的一本,抬头问道。   那本只有薄薄一册,装订也相当粗糙。   表面上只写了“太武秘闻”几个大字,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书。   书肆掌柜顿时吓得一身冷汗:“您……要这本?”   这本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对。”季冠灼不容置疑地点头。   他在现代社会,曾经也看过这本话本。   虽然名字写得有些不正经,但内里大多讲的是师从烨带兵行军的一些事,也有边境的风土人情。   对研究沧月历史有着极大的意义。   只可惜流传到现代,这话本只剩孤本,且早已残破不全。   季冠灼勉强看完,对缺失的部分更是惦念得不得了。   这可是研究师从烨的一手资料!   他当然要收集全套。   “有是有……您确定您要吗?”掌柜的脸上神情有些艰涩。   《太武秘闻》下册,那可是本禁书啊!   这本书上册下册并非一人所写。下册里不仅有艳.情描写,还有几张春宫图,画的正是当今圣上……   至于春宫图的其他主角,也都是些男子。   是以下册刚一面世,就被那些着急催皇上广纳后宫的老臣封禁了。   他这里,也只留下一册而已。   “嗯?有什么问题吗?”看着掌柜为难的神情,季冠灼有些奇怪,“是下册很难寻到吗?”   “这样,倘若你能帮我寻到,我愿意出一两白银买下此书。你看如何?”   “嘶——”书肆掌柜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客官,您既然对这本书这么感兴趣,应当知道书里内容吧?”   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   这位年纪轻轻又长得俊秀的小哥,居然会对那种内容感兴趣?   “我当然知道。”季冠灼瞧掌柜的这幅模样,猜测掌柜的手里应当是有,立刻道,“你要是再犹豫,我可要后悔了。一两银子,够买几十册话本了。没必要非买这一本……”   “不犹豫,不犹豫。”掌柜的忙从木箱深处翻出他珍藏的那本《太武秘闻》下册,将它用宣纸封装得密不透风。胖胖的身子居然透出几分灵活,“您买了下册,上册就算小人送您的。不过出门后可别说这书是从小人这里买的。”   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搞得季冠灼有些奇怪。   他捧着那两本书走在路上,心情愉悦至极,几乎忘记胳膊肘传来的钝痛。   “你进这里,就是为了买这两本话本?”魏喑和他一起出门,神色有些一言难尽,“这些都是假的。”   “我知道。”季冠灼笑了笑,“放心,我只是把他当做闲暇时的消遣。”   魏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季冠灼,这其中有一本是整个沧月都相当有名的禁书……   只是瞧着季冠灼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还是选择噤声。   算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泽明自己去发现,绝不是他不够兄弟义气……   晚上回到客房,季冠灼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去看下册的内容。   一刻钟后,客房里传来他不可置信的惊呼。   “这本书……怎么是本黄.书啊!!” 第06章 印牒   午夜时分,客栈某间客房时不时发出一阵“哦~!”的惊叹声。   季冠灼挑灯夜读,读的却是《太武秘闻》下册。   他原本想把这本书丢了,只是想到他毕竟是花大价钱买来的,终究有些舍不得。   最终好奇心和节俭心战胜了道德感,季冠灼决定悄咪咪地看完这册书,再考虑要不要扔。   在现代,他也不是没看过师从烨的同人文。   出于研究师从烨的目的,季冠灼经常会在网上搜集关于师从烨的信息,有时也会抱着好奇点进一些同人文。   虽然有些的确写得过于离谱和偏离人设,但无聊的时候拿来打发时间也不错。   只是,现代的网络经常会屏蔽任何与肢体接触有关的信息,所有文学几乎都是一眼可以看得见底的清澈和谐。   虽然季冠灼理论上是个发情期可以水漫金山的omega,但他到目前为止还是个未经过污染的纯情小处o。   这册书,给了他相当大的黄.书震撼。   他那雄才大略,战功赫赫的老祖宗,在文里和数个男人纠缠不休,还有时间处理朝事。   师从烨的一天好像有二十四个时辰一般,简直令季冠灼叹为观止。   再加上写得也属实不错,季冠灼一整晚都沉浸在书里不可自拔,灯油都添了好几次。   直到将那册书看完,他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清晨的街市有小贩挑着做好的豆浆走街串巷,卖饼的大婶停在路边招呼客人。   偶尔有小童从街上跑过,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嬉闹往来,催醒黎明。   季冠灼从梦中惊醒,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   颈后腺体的位置传来隐约的胀痛,大概是昨晚熬夜看禁书的福报。   他捏着颈后,走到窗边。   微冷的风卷入客房,将残留的信息素带走。   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泽明?你醒了吗?下午就要殿试,我们得先去引玉堂拿印牒。”   季冠灼把书重新塞到枕头下面,这才和魏喑一起离开。   引玉堂是师从烨继位后设立的组织。   它隶属于翰林院,平时负责书籍的出版,以及其他的一些工作。   春闱时期,则也会充当官府对考生的门户,负责处理相关事宜。   “今天如果去拿了印牒,你可就跟我绑死了。”季冠灼打了个呵欠,笑着说道,“我这次考的不错还好,若是考得太差,恐怕我们两个都要回家卖红薯了。”   印牒是代表着考生身份的信物。殿试时,需要手持印牒才可以入殿。   “这有什么?”魏喑倒是半点也不担忧,格外认真地说道,“昨日茶楼中你能提出那些,就足以入仕。何必担忧这些?就算运气不佳,我们也可以在京中多住一些时间,好好读书准备下一次的春闱。如果你需要卖红薯才能谋生,我也可以借你一些钱。”   他过于认真。   季冠灼忍不住笑起来。   “不过……”魏喑看着季冠灼有些青黑的眼下,还是忍不住劝道,“殿试的确重要,但你还是不要太过担忧,要以身体为主。若是因此损了根基,便实在有些太过可惜。“   季冠灼的笑差点没僵在脸上。   他哪里好意思跟魏喑说自己挑灯夜读的是本禁书?   “没事,放心。”他轻轻地碰了碰魏喑的肩膀,“我心里有数。”   两人一路行至引玉堂前,已经有不少人等在引玉堂外。   季冠灼和魏喑缀在一人身后,等着引玉堂开门。   此次参与会试的考生不少,上榜的更是有百人之多。   引玉堂外挤挤挨挨,将春日冷风都挡了去。   季冠灼没一会儿就被挤到正中间,鼻尖不由得冒了些细汗。   隐约的信息素被蒸腾着,随着呼吸排出。   但他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好在没等太久,朱漆木门便自内打开。   一张长桌被抬放至门口,一位官吏坐在那里,整理着手里的名单。   两个侍卫守在旁边,防止骚乱。   跟在官吏身旁的小童朗声喊道:“魏喑!”   人群左右分开一条路,魏喑和季冠灼一起走过去。   官吏抬头,先仔细印证魏喑的身份,才淡淡说道:“你可否要用推举名额?”   “是。”魏喑格外恭敬地道,“这位便是我此次要推举的朋友,季冠灼。”   官吏从小童手中接过印牒,拿在手中等着魏喑和季冠灼签章。   核对无误后,他才将印牒交给魏喑。   “午时三刻到宫门外等着,会有官员将你们引入宫中。印牒千万要收好,倘若被别人捡去,今年春闱便与你们无缘了。”   季冠灼和魏喑异口同声地同官员道谢,这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低头仔细打量手中印牒。   印牒被做成扁平的香囊模样,外面绣着金蟾望月纹样。   仔细闻一闻,还能闻到香囊里装着的香料的味道。   令人神清气爽,一扫在引玉堂前人挤人的烦闷。   “泽明,你待会儿要不要回客栈再休息一会儿?”魏喑关切问道,“现在离殿试还有一段时间,还可以在客房中小睡片刻。”   “不碍事。”季冠灼又没忍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他轻轻揉了揉眉心:“走吧,先去吃些东西。殿试不知何时才能结束,饿着肚子可没法好好作答。”   不远处的引玉堂,最后一个印牒也被拿走。   负责发放印牒的官吏又仔细核对了名单签章,擦干净额角的汗水,准备将名单收起。   “可都核对无误?”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吓得官吏差一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跪在地上行礼,这才恭敬道:“下官仔细核对过,已经都确认无误。这是签章册,请陛下过目。”   他恭敬地将签章册举过头顶。   一只手拿过签章册,师从烨低头,仔细看着名单。   官吏屏息凝神,生怕师从烨忽然发怒。   这扶京中谁不知道,这几日皇上不知又在闹什么脾气。   昨日才在殿上处决了一个官员,血将金阶都染红了。宫人们洗到半夜才彻底清洗干净。   现在京中官员人人自危,恨不得都告老还乡。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木樨香气,被轻而易举地捕获。   心中的烦闷感略微被抹去一些,师从烨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今日引玉堂中来过不少人,此刻空气中气味混杂,浓烈得令人头脑发昏。   木樨香气混杂在不同的气味中,分明是最不明显的一种。   可那香气却如同无孔不入一般,强势又霸道地要在他这里占据一席之地。   修长的指尖按在一个名字上:“季冠灼是……?”   官吏无意中瞥见师从烨紧皱的眉头,背后官服瞬间被冷汗打湿。   他哆哆嗦嗦地道:“这位是会元举荐过来的人才。”   师从烨眉头皱得越狠。   官吏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难不成,是这个人有什么问题?   他心中暗自揣测着,隐隐又升腾起些许后悔。   师从烨的手还按在名册上。   这一页似乎都被木樨侵袭,烦躁感被平息,却有另一种感觉升起。   “名册无误,就去准备殿试吧。”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李公公跟在师从烨身边,小心问道:“皇上,可是此人有什么问题?”   “若他当真身份存疑,此次殿试万万不可让他参与。万一……您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啊!”   “无事。”师从烨眉头舒展,淡淡说道。   耳边似乎还留着昨日在雅间中听到的声音,是关于均田制的一些想法。   均田制的消息会泄露,他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那些想法几乎与他的不谋而合,甚至有更加完善的举措……   哪怕再危险,这人也放不得。   李公公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跳蚤,一整个心急如焚。   当初同北狄征战,师从烨便染上奇怪病症。   此病每两个月会发作一次,发作时情绪狂躁又压抑,有事还会控制不住落泪。   每一次发作,病情还会较上一次加深些许。   无数太医替师从烨诊治过,但也都说不出所以然。   甚至有老太医替师从烨批命,说他活不过三十岁。   这怎么能行?   眼见着他的病情一次又一次加重,他们也曾秘密派人到各地去寻当地神医。   却不料有一个北狄人混入其中,给师从烨下了毒。   此后病情每次发作,便越发严重。   宫中人被换过一遍,只留下他这个老人。   他的病情不再被提及,只发病时吃太医配备的药物缓解。   只是那药物服下后会昏昏沉沉,平日师从烨便不太爱用。   一路回到宫中,李公公才对上师从烨冰冷的神情:“去,将拾一叫过来。” 第07章 争执   拾一很快就到宫中。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让你调查的事情如何了?”师从烨不耐烦看到这些虚礼,冷声问道。   额头冷汗渗出,拾一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师从烨冷冷地下最后通牒。   冷意好似要将人身上最后一丝热度也抽走。   “请皇上责罚,是属下无能,没能调查出那人身份。”拾一跪在地上,深深俯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知晓师从烨着急,因此根本不敢耽搁。昨天得了令便派人手在周边地市调查,恨不得掘地三尺。   只是到现在为止,他们连半点信息都搜查不到。   属实令他格外挫败。   “查不到?”师从烨微微挑眉,神色有些莫名,“是时间不够?”   “非也……”拾一艰难摇头,“是属下无能。”   似乎想到什么,拾一又急急说道:“不过,属下觉得此人身份或许存疑,但探子身份却应当无法坐实。”   “哦?”   “之前被我们抓出的北狄探子,大多有明确的身份。”拾一低头,声音又急又快,“有些伪装成小贩,有些则是伪装成普通人家的公子。那些身份大多伪造得相当细致,根本查不出问题。”   他们对这些北狄探子有自己的一套辨认方法,查得多,心里自然清楚。   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些人伪装得不够好。   倘若换一批人,是很难从寻常人中揪出这些北狄探子的。   至于季冠灼,他也仔细核查过此人身份,发现他的确来历不明。   但跟北狄人,又似乎有那么一些出入。   “知道了。”师从烨没对此事表态,神色却缓和些许,“你下去吧,想办法继续盯着他,不要被发现。”   “是。”拾一恭敬行礼。   起身退去时,无意间对上师从烨脸色,却是微微一怔。   直到走出尚书房一段距离,拾一还脚步还有些飘忽。   跟在师从烨身旁八年,他还是第一次从病中的师从烨脸上,瞧见这幅平淡的神情。   宫门外,一众考生正在焦急等待入宫。   此处有师从烨命人提前搭好的凉棚,专门替考生遮阴避阳。   几位翰林院的官员守在此处,负责为考生解疑。旁边还搁置着提前泡好的茶,供人取用。   季冠灼瞧着这幅景象,呆愣片刻。   心中油然而生的,是高考时都不曾有过的激动。   他知晓师从烨相当重视人才,继位后将本是三年一次的春闱改为两年一次,又拨了大批资金给礼部,负责建造国子监。   但他不知道,原来太武五年的春闱已是这般模样。   时间过去太久,许多资料已不可考。   那些更为详细的,散碎的事情,宛如砂砾一般,被历史的洪流冲刷干净。   哪怕季冠灼的确研究沧月历史多年,也无法完全还原。   可也正因为如此,此刻季冠灼几乎不可自控。   “陛下竟然如此重视考生!”他激动万分,琥珀色的瞳孔明亮而清澈。   魏喑也不逞多让,压低嗓音道:“皇上如此重视人才,当真是明君!我们追随皇上,日后替皇上尽忠,平沧月乱事!”   季冠灼平日就是个师从烨吹。   在他眼里,他这位老祖宗天上地下别无二人。   只可惜在现代,喜欢师从烨的简直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直到遇到魏喑。   魏喑又何尝不是?   两人一唱一和,将师从烨几乎吹成天上有地下无的明君。   一旁的官员听得都有些头痛,恨不得捂紧耳朵装作没听见。   这二位入仕后,若是瞧见师从烨处决官员,金銮殿金阶沾血的模样,恐怕再也没什么心思去夸师从烨了吧?   “够了!你们爱说什么,没人管你们。只是劳烦二位把声音压低一些,不要打扰到旁人!”费章明听得火气上涌,忍不住对着季冠灼和魏喑恶声恶气。   他昨晚回去思索整整一晚季冠灼和魏喑在茶楼中说的问题,却根本找不出均田制其他缺点,也思索不出那么多解决办法。   更何况,什么叫做户籍制,什么又叫做动态调整?   他没听说过,也根本想不明白。   原本他还对自己的才华颇为自信,甚至赌约出来之时,都觉得以季冠灼那副模样,肯定会连累魏喑名落孙山。   但昨夜他却恐慌得一夜未眠。   季冠灼翻个白眼,没有说话。   他和魏喑虽然在狂吹师从烨,但也都压低了嗓音。   其他人隐约不安,互相安慰的声音都比他们大不少。怎么到费章明这里,就成了他们两个打扰他?   “不用管他。”他转头对已经目露愧色的魏喑道,“谁知道此人发什么疯。其他人不讲,单说我们两个。各位祭酒都没说我们吵,他凭什么?”   魏喑低头思索片刻,也觉得季冠灼说得有理。   宫门外此刻等了一百多人,自然不会全然安静。虽有凉棚,但大部分人还是挤在一处,三三两两地说着自己的事情。   他又看了一眼宫门前,几位守在这里的官员仍旧耐心等待,脸上不见任何不耐。   “还是皇上想得好……”   他方一张口,费章明梅开二度,声音大得连门口的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听不懂人话是吗?我说了你们很吵,能不能安静一些。你们自己不愿意好好参与殿试,便要打扰旁人。倘若我们受到影响,殿试中发挥失常,岂不是如了你们的意?”   费章明声音不小,将官员目光都引了过来。   旁边一人看了魏喑和季冠灼一眼,才将目光放在费章明身上,笑眯眯地道:“诶呀,费章明。你自己心中不静,便莫要扯虎皮到其他人身上。如今殿试将启,官员都未尝说些什么,你在此地大声喧哗,岂不是更是扰人心绪?”   “就是……还要推脱给我们,实在可恶。”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乱。   费章明在青阳县从来都是一呼百应,此刻脸色早已涨红。   他梗着脖子,强撑着道:“我说的何错之有?你们不愿意出头,我替你们说了,还要觉得是我的问题是吗?”   “还有你,文鸢,你和魏喑是从一个地方来的,自然会帮他说话。你总得考虑考虑旁人!”他又将矛头直指方才说话那人。   魏喑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倒是方才说话那人拧起眉毛,漂亮的脸上写满不耐:“费章明,你说得什么屁话?我和魏喑关系好,我怎么不知道?怎么,你是说不得么?说你就是站在魏喑那边?”   季冠灼能感觉得到,魏喑的情绪明显低下来。   “认识?”他压低声音,小心问道。   “嗯。”魏喑点头,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是我在学堂的好友,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   他没再说下去。   但季冠灼已经清楚话里未竟的意思。   他回头,再看向文鸢方向,就发现文鸢的目光似乎偶尔也有不经意落在此处。   和季冠灼的目光对上后,就迅速地收回。   费章明还在发泄自己心中不满:“他二人说话打扰旁人,我这也是为民除害!”   一旁的官员实在看不下去,冷声喝到:“做什么呢?!”   “大……大人……”费章明被吓了一跳。   冷汗冒出,将衣服打湿,因熬夜而昏昏沉沉的脑袋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他忍不住浑身颤抖。   “此处是宫门外,哪里容得你大声喧哗?”那官员厉声说道。   先前看他们皆是考生,指不定日后就要入仕为官,所以并无阻拦。   没想到此人声音越来越大。   朝中官员谁不知道师从烨这几日又在发疯?倘若惊动他,他们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费章明忙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实在抱歉,学生因为殿试,昨夜实在难以安眠。他们二人过于吵嚷,我实在有些难以自控,还请大人莫要责怪。”   那位官员冷冷看他:“过于吵嚷?他二人声音加起来不抵你一个大,还算得上过于吵嚷?”   费章明被责骂得难堪不已,低下头,心底却涌起愤恨。   不过是觉得魏喑此次拿了会元,有可能登科及第,才青眼相加的狗官罢了。   “是学生自己的问题,怨不得旁人。学生也是忧心殿试……”他还要再解释一番,那位官员却猛地甩袖,一张脸写满不耐,“再说废话,就把你的印牒交出来,莫要再参与殿试。”   “此次殿试,不是给你这种不懂规矩的人准备的。”   费章明一时间僵在原地,却再也不敢多言片语。   与此同时,也有官员在安抚季冠灼和魏喑。   “不必紧张,此事不是你们的错。倘若你们的确受到影响,本官也可以将此事禀告皇上,求他定夺。”   季冠灼的目光落在宫门前一眼。   厚重的宫门紧闭,两侧站着值岗的守卫。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师从烨端坐金銮殿上,做下一个又一个定夺。   有不少人觉得师从烨是“阴晴不定的狗皇帝”,但他却恍惚窥见了师从烨是如何殚精竭虑为整个沧月,留下诸多人才。   若非师从烨如此重视人才,他二人恐怕也难得到官员安抚。   “多谢祭酒,十年寒窗属实不易。倘若剥夺他殿试资格,也实在有些可惜。”他抽回目光,转头看向魏喑,“魏喑兄,你应当没什么意见吧?”   魏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急忙摇头。   官员脸上露出浅淡笑意:“那此事就此作罢,希望二位今日能登科及第,早日入朝为官。”   待到那官员离开,季冠灼才抑制不住,和魏喑爆发出又一阵夸夸。   宫中,保和殿。   师从烨身居高位,正在挑选此次殿试的题目。   此次殿试他一共拟定三个题目,分别装在不同的信封中。   一位官员自外面进来,将宫门外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告给师从烨。   师从烨神色冷淡,目光却从三个信封中收回:“他真是这么说的?”   “臣不敢有半句假话。”官员恭敬行礼,额上隐隐带着汗水。   修长的手指从信封上拂过,将压在下面的信封抽出,交给等候多时的礼部侍郎。   “你下去吧。”冷淡的声音响起。   师从烨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搭在膝盖上,姿态闲散又随意。   他倒是要看看,这位“妙人”,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只是善于伪装。 第08章 换题   一刻钟后,礼官行至宫门前,大声喊道:“午正一刻已到,考生点卯!”   一时间,原本三三两两扎堆的人慌忙站起,看向礼官。   礼官手持此次殿试名单,目光从人群中扫过。   “魏喑——”他声音拖长,在宫门前响彻。   魏喑恭敬地应了一声,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不远处。   “季冠灼——”季冠灼应声,走到魏喑身侧站定。   名字挨个念下,考生们依此站好。   “此次进宫,切记少言慎行,倘若出什么岔子,本官可保不了你们。”礼官说完,掐着时间道,“午正两刻已到,考生进宫!”   他在前面引路,后面的考生跟在礼官身后,往皇宫中走。   季冠灼一路躬身前行,激动得胸腔里一颗心在都在狂跳。   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眼花的感觉。   队伍两侧都有侍卫跟随,防止考生中有人心怀不轨。   每隔一段,也有官员在两侧指引。   那些官员都着绯色官服,引领考生一路赶往保和殿。   靠近太和殿时,季冠灼没忍住,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   正午的阳光将宫殿屋瓦映得格外明亮,几乎有些刺眼。   并未经过太长岁月的洗礼,是以宫殿还保持着刚刚建好的模样,显得熠熠生辉。   和他曾经到沧月皇宫遗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这是还未曾经过历史浸染的,原本沧月该有的模样。   他狠狠地掐着手心,克制住惊呼出声的冲动,一张脸却忍不住染上几分笑意。   倘若不是此刻实在不适合有其他奇怪举动,季冠灼恨不得到宫门外狂奔几圈,以倾泻心中激动的情绪。   一路行至保和殿,官员又引考生入座。   座位是提前编排好的,以一首一尾的方式交替入座。   魏喑的位置在西南角第一个,季冠灼的位置却落在东北。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待到进入座位后,就兴奋地翘脚。   余光还在偷偷打量殿中一切。   前朝皇帝在位时,一向骄奢淫逸。   宫中原本的青砖石阶,他都不甚满意,特地命人又专门打造了砖瓦,将皇宫彻底翻新一通。   原本的青砖改为特殊烧制的金砖,工艺格外复杂。造价比真正的金砖还要昂贵。   质量自然也是一等一的。   如今师从烨所用,仍旧是旧周时的宫殿。   他脚下所踏,表面泛着一层浅淡黄色的地面,也正是当时周文英命人打造的“金砖”。   季冠灼悄悄地用脚摩挲几下,快乐得几乎要飞起来。   沧月旧址,这些“金砖”早已被其他砖块替换。   他能看到的,多也是放在展示柜里,略有残破的旧物。   哪里能有亲自接触来的快乐?   礼官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来了,来了。   季冠灼盯着信封,视线格外灼热。   他倒是要瞧瞧,这一次殿试的题目究竟是什么。   “前朝丞相曾有一旧制。天下田产,皆归国有。百姓困苦,难以添丁。丁满十八,官府分田。二十永业,八十口分。永业流传,口分亡归。”   “此为旧制,利弊皆有。如需改制,有法可存?”   礼官念完题目,又朗声道:“未时已至,考生作答。申时交卷,不得延误。”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唯留研墨的声音。   季冠灼陡然一惊,目光忍不住扫向前排魏喑所在的方向。   题目中虽然说是旧制,但这分明就是均田制!   虽说的确这只能算他们压中题目……只是这对其他人来说,实在有些太不公平。   季冠灼没办法心安理得的就这个题目进行作答。   偏殿,李公公替处理文书的师从烨斟了一杯茶。   他瞧着师从烨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想来应当是之前的药起了作用:“皇上,太医院已经将今次的药熬好送来。奴才给您拿过来趁热喝了?说不定再有几副,您这病就好了。”   “不必。”师从烨继续批阅奏折,语气不变,“倒了吧。”   “这……怎可倒了?若是没了这药,您的病情,恐怕又要反复……”李公公神情格外为难。   这是太医院精心调制出的药方。   里面都是安神宁心的药物,虽不能完全和缓师从烨发病时烦躁的情绪,但也算有些用处。   今日他瞧着师从烨已有心绪平复的迹象,又怎能……   “此药无用,日后也不必让太医院费心去弄这些。”师从烨的声音仍旧淡淡的。   “可……”李公公眉头紧皱,一颗老心都要操碎了,“若是此药无用,您又……”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师从烨打断:“朕说了无用,便是无用。日后不必再浪费药材煎制这些东西。”   李公公不敢多说,将药带出殿外。   却眼见着主殿中跌跌撞撞跑出一位官员,进入偏殿。   他跪倒在师从烨脚下,嘴里仍喘着粗气。   师从烨撩起眼皮看他,声音淡淡:“不在主殿监考,来朕这里做什么?”   “皇……皇上,有考生要改考题。”官员俯首,态度极为恭谨。   “哦?”师从烨微微抬眉,看向那官员。   他手里还捏着奏折,神色带着些许玩味:“殿试题目是一早便定好的,总不能几位考生觉得题目不佳,就要强行改题吧?”   语气格外轻淡。   官员额上汗水直冒,手臂都在发抖:“皇上,那两位考生说,他们先前曾讨论过此题。继续作答,恐对其他考生不公……”   话未说完,他便感觉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师从烨站在伏地不起的官员面前,声音未有起伏:“既然如此,还不带朕去瞧瞧?”   行至正殿,季冠灼和魏喑正在等方才那位官员回来。   开考不久,他们便不约而同地站起,同监考官说明情况。   魏喑自认他无法想出比季冠灼所说更好举措,此次作答定会受到影响,做不得数。   季冠灼则是觉得,他占了魏喑的推举名额,本就影响其他考生名次。倘若再在这种地方占尽便宜,也属实有些不大合适。   后排。   散坐在考生中,以费章明为首的几人,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惊惧。   方才试题刚出,几人心中便已明晓。   这便是昨日季冠灼和魏喑谈论的“均田制”。   昨日听得仔细的,心中万分庆幸。毕竟季冠灼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只要照搬便是。   听得不仔细的,心中又存悔意。觉得不该因着和他们二人发生争执,就忽略如此重要的信息。   他们清楚,以魏喑的性情,不会照搬季冠灼的答案。而季冠灼又是坐在最后一位。   倘若答案相似,亦可以辩白是季冠灼无意中从他们这里听去只言片语,才会如此。   到时季冠灼名落孙山,也可将魏喑一同拉下水。   只是他们未尝想过,季冠灼和魏喑居然会直接在殿试上将这件事说出来。   费章明恨得捏紧手心,眼睛里带着强烈的怨恨,怒视他前面的魏喑。   他们何须将这件事说出来?   倘若不说,其他人安安分分作答,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   如今说出来,以皇上的癖性,恐怕所有人都要更换题目。   这对他们,难道就没有影响吗?   不过是想要装腔作势罢了。   下一刻,殿门被推开。   “皇上——”小公公扯着嗓子喊到一半,便被师从烨阻止。   殿中正在作答的人都浑身一凛,起身准备行礼。   “不必行礼。”师从烨微一摆手,“继续作答。”   “方才谁说要更改考题?随朕过来。”他一路走至主位,在上面坐下,目光冷冷地看着下面。   季冠灼和魏喑自人群中走出,一路行至师从烨面前,下跪行礼。   他伏在地上,一颗心脏几乎要从心口跳出。   不是慌乱,而是激动。   这就是他那英明神武,身手不凡,杀伐果断的老祖宗。   隐约的桂花香气在空气中浮动,和季冠灼信息素的味道混在一处。   按在地上的手都微微颤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是你们说,之前谈论过这个问题?”师从烨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是,学生先前听说……”魏喑刚说到一半,就被季冠灼用颤抖的手摁住。   他们提前知道师从烨想推行均田制的事情,决不能在殿上说出。   “回禀皇上,学生之前阅读古籍,也曾听说过类似制度。昨日在茶馆喝茶,便就此题和不语探讨过。今日再答,已不是一人手笔。如此一来,对其他寒窗苦读的同窗不公,还请皇上明察。”   魏喑被打断,立刻跪地更深,低头不发一言。   师从烨瞧见这幅情景,只觉得格外有趣。   分明是魏喑推举季冠灼入殿试,如今瞧着,反倒是季冠灼更为强势。   “既然二位这样觉得,换题也不是不可……”   他话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费章明手一颤,一滴墨汁便落在宣纸上,晕染成一片。   他顾不得那么多,匆忙站起,声音沙哑道:“皇上,学生有事禀告!”   师从烨目光阴沉沉地落在他身上。   方才温和的表象早已消失不见,如今师从烨的目光像是一条长满了毒牙的蛇,令被视者只觉阴森又可怖。   费章明吓得手一抖,沾满墨汁的笔落在桌上,溅得到处都是。   他嘴唇哆嗦着,整个人都在颤抖,却还是坚持道:“学生不愿意更改考试题目。”   换做其他类似题目,他不能保证自己能比这一次答得更好。   师从烨像是来了些许兴致,微微倾身,语气淡漠道:“倒也不是不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费章明下跪行礼,努力压着紧张道:“学生费章明,青阳县人。”   因为太过紧张,甚至有些破音。   “好,费章明是吧。”师从烨语气平和,又将目光放在魏喑和季冠灼身上。   而后,他不自觉地反复扫视季冠灼颈后那块略微有些肿胀发红的皮肤。   总感觉这里似乎对他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恨不得上去咬一口。   那种难以自控的心绪让师从烨眉头微微皱起,心情顿时有些不妙。   季冠灼跪着跪着,就觉得哪里不太对。   古代衣领过于宽阔,原本会被掩盖的腺体,就这样暴露在师从烨的目光之下。   甚至有些微微发胀。   他有些惴惴不安,想伸手捂住腺体,却又不敢。   汗水逐渐将衣服打湿,带着些许桂花香气的信息素,在空气中弥漫。   “既然他代表其他考生不愿,朕单独给你们出一份考题如何?”师从烨强行收回视线,“但申时需得同时交上,不得延长作答时间。”   季冠灼轻舒一口气,深深俯首:“谢皇上恩典。” 第09章 更题   “起来吧。”师从烨语气淡淡,转身案前。   他平日会在保和殿处理公事,手边便放置着墨笔花笺。   季冠灼站起身,一眼瞧见师从烨手边砚台空而无墨,忙凑过去研墨。   一旁站着的李公公都没有他眼疾手快。   这年轻人,胆子怎么这般大?!   李公公错失良机,大着胆子偷偷觑师从烨的脸色,生怕下一刻就看到长阶染血。   却见师从烨剑眉微挑,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   李公公虚弱地扶着心口,心头狂跳如同擂鼓。   季冠灼细心研墨,余光忍不住分出一点,落在师从烨身上。   沧月服冠,皆以玄色为尊。宽大的广袖被撩起一点,露出结实的小臂。   浅淡的龙涎香混合着墨香侵染过来。   他小猫一样小心地嗅闻着这淡淡的香气,眼睛忍不住快乐地眯起。   日后倘若有人再跟他讲师从烨生性暴戾,热衷杀伐,身上满是血的味道。   他便要理直气壮地告诉那人……   师从烨时常熏染龙涎,身上都是香的!   师从烨铺开花笺,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写下题目。   事实上,他已经给过季冠灼和魏喑一份考题。   昨日在茶楼中听到季冠灼和魏喑二人真心实意赞同均田制。   他心中便早已属意这二人入仕。   加之今日宫门外之事,更是令他满意。   他并不在意旁人对他的看法,但也需得一批赞同他观念的进士入朝。   如今沧月制度,许多仍是沿用前朝旧制,对现在的沧月来说,早已不适用。   只是朝中官员大多因循守旧,想要推行改革,却是极难。但凡手段轻些,都难以压下他们的异议。   两张花笺被分别递到魏喑和季冠灼面前。   “去吧。”师从烨道。   “谢皇上!”季冠灼格外惊喜地接过花笺,美滋滋地捧着回到案前,低头去看花笺上的字。   这可是师从烨的墨宝!   费章明此刻早已心绪大乱。   他方才坐下后,才发现自己的题纸早已被各种飞溅的墨汁浸透,已然不能再用。   心中对季冠灼和魏喑的怨愤,便更增之一分。   一旁的官员走过来,重新给他拿了题纸,将被浸染的题纸抽走。   费章明低头重写脚色,持笔的手仍旧在微微发抖。   他看着题纸上那些扭曲的字,心底愈发浮躁,忍不住抬头去看魏喑。   又看到魏喑奋笔疾书,一时间心绪彻底被搅乱,就连先前想好的答案,都已记不清了。   魏喑奋笔疾书?   季冠灼气得也想奋笔疾书。   他和魏喑的题目相同。   “北狄虽退,心中犹自惦记沧月边境。但如今沧月刚立,国库空虚,百姓疲乏。倘若再行征战,必定苦役伤军,民不聊生。当战?当和?”   季冠灼恨不得当场摔笔。   这种问题,哪里需要问?   北狄当初侵占前朝边境数十年,落入北狄之手的几城,百姓何尝不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临葛,舂阳,及安,这几城在前朝时,都算是富饶的城池。   哪怕前朝末帝继位后,苛捐杂税,这几城也算自给自足。   但后来,北狄占据这几座城池。   每年田地所产,皆被强行掠走。但有不从,便肆意杀伐。   城中女子,也都被肆意侮辱。   待到师从烨带兵将城池夺回,城中人口十不存一。被救出的女子,更是骨瘦如柴,状如疯癫。   季冠灼在史书中看到这些,心中早已恨意深重。   再后来看到北狄再次入侵,沧月境内民不聊生,师从烨为了将北狄军队再次击退,死在战场上。   他更是对北狄人恨之入骨,不共戴天。   他原本习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此刻金钩银划,写下的字也难免多了几分杀伐气。   滴水更漏,时至申时。   礼官抬头看了一眼在上首处理奏折的师从烨,深深吸气:“申时已到,考生停笔!”   季冠灼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搁置在一旁,长舒一口气。   两侧官员走到案前,将题纸收起。   所有题纸都在师从烨面前整理装订,放在师从烨手边案上。   季冠灼和魏喑的题纸,则是另行分开。   待到题纸彻底装订完毕,礼官又扯着嗓子道:“申时一刻,考生出宫!”   费章明闭眼缓解心绪,打算同其他人一起离开。   “等等。”师从烨的声音响起,“方才那位,费章明是吧?”   他说着,偏头去问守在旁边的李公公。   “是。”李公公低头,恭敬地说道。   “让他在偏殿里等着。其他人可以出宫了。”师从烨淡淡说完,伸手拿过一卷题纸。   费章明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战战兢兢地看向殿门方向,已经有不少考生随着官员走出。   李公公走过来,打量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跟咱家走吧。”   “是……”费章明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师从烨冷眼旁观他这幅模样,偏头对还在整理题纸的官员道:“把费章明的单独抽出来,朕等下要看。”   官员得令,低头在题纸中翻找费章明的那份。   师从烨则随手拿起另外放置的题纸,翻到对策页。   第一列便写下八个大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八个字力透纸背,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恨。原本娟秀的簪花小楷金钩银划,足见答题人当时是何心情。   师从烨着实没忍住,嘴角勾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最近一段时日,沧月和北狄的交界处,又有些不太平。   北狄低处寒远,每年春冬都在边境跃跃欲试。   正因如此,大将军龚自樊便一直守在边境,防止北狄人入侵。   前几日又特地上书奏折,向京中讨要粮草。   奏疏一路送至扶京,师从烨便让满朝文武探讨如何解决。   熟料那些整日尸餐素位的蠢货,居然还敢提出和北狄和亲。   “北狄如今犯我沧月,劫掠一些口粮,用以度过青黄不接的时日。倘若我们同北狄和亲,再送上口粮,北狄便不会来犯,也免得军队伤亡。有何不可?”   师从烨当时冷笑着问:“如此说来,倒是好事?那又如何安排和亲之人?”   那官员瞧不出他已然动怒,不假思索道:“大将军龚自樊之女,已过豆蔻。又闻她生得花容月貌。倘若她愿意去和亲,相信日后边境可得宁静,她父亲也不必苦苦守在边境。”   简直荒谬。   龚自樊自师梦平起兵不久,便一直跟在师梦平身边。   他立下不少战功,又亲眼见证自己不少同行将士死于战场,早已和北狄人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将龚自樊的女儿送去和亲?亏这些人说得出来。   师从烨震怒,将那胆敢口出狂言的官员直接斩于金阶之下。   如此一来,才叫那些高喊“和亲”的蠢货勉强收口。   但他心中那点火气完全无法纾解,甚至越演越烈。   边疆将士冲锋陷阵,才换来如今北狄人不敢入侵,只敢小心试探。   京中这些人拿着高官俸禄,又无后顾之忧,却敢说出这般荒唐的言语。   偏偏最近一些时日,丞相身体不佳,无法上朝。   师从烨指尖用力,几乎将题纸捏破,继续看向对策页。   其实从最开始的那八个字,他便瞧得出季冠灼的态度。   在那之后,季冠灼更是写明北狄所行恶事,又着重强调议和潜藏的祸端。   “……北狄休战,尚可游牧,还可身强体健。沧月军士,积贫积弱,再无一战之力。和或可五代,战发于一时。倘若日后再战,无疑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文有大才,字有风骨,不错。”他心情极佳,将那份题纸放在一旁,又拿起魏喑题纸。   直接翻至对策页,内容同季冠灼的大同小异。   基本上也是写满了“不可议和。”   “文采兼备,可堪大用,不错。”   瞧见师从烨这般高兴,李公公忙笑着道:“老天爷定是看到皇上明君在世,才会给您这么多可用之才呢。”   “你倒是会说。”师从烨此刻心情不错,只是扫了李公公一眼。   李公公恭维一笑,从旁边拿起费章明的题纸,呈给师从烨:“老奴也只是说说实话。”   师从烨看到题纸上名字,这才像想起什么:“去,给那人送些吃的过去。”   李公公一怔,慌忙自打嘴巴:“老奴该死,居然忘了还有人留在侧殿。老奴这就去送。”   “不用。”师从烨收回目光,淡淡说道,“你不必太过恭谨,但要让他以为自己取得极好的名次。”   “他若是给你什么东西,全都收着便是。”   李公公眼珠一转,笑着应道:“老奴知道了。”   费章明在侧殿中等了许久,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他心知此次自己此次心浮气躁,虽然勉强答完,但很多地方写得不够细致。   师从烨特地叫他留下,是对他有所不满,还是……   他越想便越是坐立难安,甚至生出逃出宫的心思。   却见门口走进一位身着绛紫色衣衫的老太监,正是方才在师从烨身旁随侍那位。   他一路行至费章明身前,将手中食盒放在案上:“这位官人,实在抱歉。咱家刚才忙着处理事情,忘了你还在侧殿。”   费章明紧张的情绪缓和些许,努力挤出笑:“不碍事,在下知道您是皇上身旁红人。不敢责怪公公。”   李公公从食盒里往外拿东西,闻言露出一个有些自得的笑:“诶呀,咱家不过是个阉人罢了,怎能和官人您比?此次殿试若能得皇上青眼,日后便可入仕为官。咱家见你,还得给您见礼呢。”   他格外热切,将费章明心底不安全都抚平。   “公公的意思是……”难不成,此次皇上给了他不错的名次?   他左右看看,发现无人察觉,悄悄将一锭金子塞入李公公手里,这才压低声音道:“公公可知在下的名次?”   “在下第一次参与春闱,属实有些紧张……”   李公公将金锭收起,脸上一副笑模样:“不必紧张,方才皇上可是说了,‘文才双全,可堪大用’。”   “皇上当真如此说?”费章明顿时喜不自胜。   还好他昨日听得季冠灼所说。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得到皇上如此评价?   “咱家骗你做什么。”李公公道,“不过待会儿皇上问起,你可要装作不知道。咱家的脑袋,现在可系在你手里了。”   “当然。”费章明又从怀里摸出金锭,塞到李公公手里,“在下也会在皇上面前替公公美言几句。”   待到离开侧殿,李公公翻了个白眼。   他身为天子近臣,还能有谁比他跟皇上更亲近?   他需要费章明替他美言?   踏入主殿,李公公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两坨金锭。   他腿一软,下意识跪在师从烨面前:“皇上,老奴惶恐,老奴接过来时,真没想过他给的居然是金锭……”   不然给他十个脑袋,他都不敢接啊!   费章明的父亲只是小小的一个青阳县令,居然有这般家财?   “收好。”师从烨语气平淡,却潜藏着压不下去的怒火,“让人将费章明叫过来。”   李公公整个人都在发抖,只敢称是。 第10章 舞弊   很快,费章明便被带到正殿。   他心知师从烨将他留在偏殿,肯定还要见他,方才便想到如果当真被叫到御前,要做些什么。   是以,刚刚行至御前,费章明便干脆了当地跪在地上。   李公公吓得魂都飞了,失声道:“费章明,你这是在做什么?”   “学生今日受了委屈,还请皇上明察!”他语气恭敬,伏在地上道。   “哦?说来听听。”   费章明咬着牙,将今日宫门外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出。   “……皇上明察,这二人以为皇上喜欢谗言,便如此恭维皇上,以此求得登科及第,实在可恨!皇上倘若不从重处罚,日后他二人恐怕会愈发嚣张!”   李公公屏住呼吸,气都喘不匀。   果然是个没脑子的!给点颜色,居然还敢到御前开起染坊来了!   师从烨还不知方才和季冠灼魏喑发生争执的便是费章明,闻言道:“行了,朕知道了。此事朕会命人处理,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费章明闻言,狂跳的心脏终于落回原地。   他又行一礼,语气恭敬道:“谢皇上!”   李公公狂翻白眼。   谢什么谢!   谢皇上数罪并罚,带人抄了青阳县衙吗!   费章明被人送出宫,简直志得意满。   他昂头一路行至往日和几个考生一起喝酒闲谈之地,根本不觉双脚酸痛。   换做平时,他可吃不得这苦。   眼见费章明踏入酒楼,小二便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位公子,小的瞧您这般志得意满,许是殿试答得不错?刚好您那几位朋友也在一楼喝酒,要不要过去和他们一起?”   费章明从怀中摸出银子,丢到店小二脚下。   “去,给我开个天字雅间,再把你们东光楼最好的酒拿上来。”   店小二附身将银子捡起,这才陪着笑脸说道:“好嘞,七十年的竹叶青,八十年的西凤酒,小的这就让人给您温上,好好替您庆祝一番。”   费章明得意洋洋地走进天字雅间,于雅间中坐下。   很快,门外便传来略微有些杂乱的脚步声。   “进来。”费章明扬声,便见傅君几人走入,坐在他身旁。   他几人脸上神色原本略微有些忐忑,瞧见费章明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对视一眼,皆露出笑意:“章明兄,你可吓死我们了。方才听皇上留下你,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我们几人又不敢等在宫门外,实在有些焦心。”   费章明不满道:“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皇上惜才,便将我留下。方才皇上还问我在宫外发生的事情呢。”   见他如此姿态,那几人脸上的热切顿时淡薄了些。   乔益清却仍旧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那章明是怎么同皇上说的呢?”   “我?自然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给皇上。”费章明得意道,“皇上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还同我说。今日之事,他会仔细过问。倘若当真如我所说那般,不仅塔二人要吃大亏,就连包庇他们那几个狗官也会受到严惩。”   乔益清便热切道:“看来圣上的确是个惜才之人,他能这般对你,想必此次章明兄必定登科及第,也不知我们能否分上一口热汤。”   他的恭维恰如其分,费章明立刻得意道:“放心,我们昨日都在茶楼中。倘若我能拿到不错名次,想必各位也有入仕为官的可能。”   保和殿正殿,师从烨将剩下的题纸分给几位匆匆赶来的官员。   他站起身,淡淡扫过坐在下首的几人:“此次殿试相当重要,各位爱卿需得多费心思,挑选出各位觉得优秀的题纸,再交予朕过目。”   “此事紧急,还请各位抓紧时间。”   殿中顿时陷入寂静,气氛格外压抑。   几位官员额上汗水直冒,低头认真翻阅题纸,不敢有半点分神。   半个时辰后,几人皆选出自认对策最佳的题纸。   “此一份才思敏捷,对答如流。字正优雅,可谓大才。请皇上过目。”   “臣这里这份才叫做出口成章,锦心绣口。倘若此人不能入仕,实在可惜!”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争执起来。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挑选出的才是最佳,根本不肯退让半分。   师从烨神色不变,淡淡道:“将这几份题纸都呈上来。”   待到题纸放在案前,师从烨拿起一份,细细地看。   看至一半,他便将那份题纸丢至地上。   一同丢下的,还有一直放置在他手边的题纸:“众位爱卿瞧瞧这一份题纸,再去夸你们手里这些。”   说完,他便闭眼不语,似是入定。   那几个大臣对视一言,才小心翼翼地捡起另外那份题纸,翻至对策页。   只看了几行,其中几人便腿脚酸软,差点跌坐在地。   这份题纸,对策页和他们刚才所挑选出的,几乎一模一样,无非是用词有所变化。   倘若不知道这是殿试题纸,还以为是哪家小儿私下誊摩好友功课。   “这……”其中一个官员大着胆子开口。   “这便是各位替朕挑选的贤才。”师从烨冷笑一声,语气平淡中带着几分危险。   几位官员冷汗津津地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其中一位监考官深深伏地,声音低哑:“陛下,这几人对策相似,或许也只是因为先前讨论过。臣也是当真以为他答得不错,才会挑出这份题纸给陛下,请陛下勿怪。”   “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师从烨闭上眼,缓和情绪。   “只是朕昨日在茶楼中,便已听过类似答案。这几人不过拾人牙慧,成绩都该作废。”   那位官员头也不敢抬,只敢点头称是。   “至于涉及此事之人……”他话还未说完,便见一个官员抬起头,“皇上,微臣选出的题纸,您还未尝过目。”   “微臣相信,您看了这份,定会认为他是贤才。”   师从烨微微挑眉。   此人他认得,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姜修,前年入仕为官。   平日在朝堂上闷不吭声,偶有惊人之语。   师从烨相当属意此人,此次让他来,也有提拔之心。   “呈上来,让朕看一看吧。”   题纸看罢,师从烨沉吟片刻。   “此人的确胸怀天下,不过有人珠玉在前,暂时先做榜眼选。”   闻言,姜修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   “皇上,微臣以为,此人能有如此答卷,虽不及那几份思考得全面。但殿试时能想到这些,已经算是不错。怎能只作榜眼之选?”   他如此质疑,师从烨也未生恼意:“朕有更满意的人选。不过各位爱卿还可以继续挑选,倘若还有表现尚佳者,也可尽数选出,最后再决三甲。”   这一夜,保和殿灯亮至亥时。   与此同时,客栈里,费章明几人互相搀扶着走了进来。   他们几人都饮了不少酒,如今早已是醉醺醺的,走路难成直线。   “哈,什么会元……不过就是会试时运气好些罢了。还当真以为自己算什么奇才……可笑……实在可笑……”费章明早已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整个人靠在乔益清肩上。   乔益清搀扶着费章明,语气温和,脸上神色却算不上好看:“章明兄你喝得实在太多了,我先送你回房……”   话音刚落,便和季冠灼魏喑视线相对。   乔益清脸色一变,看向二人的目光中忍不住染上几分得意厌弃。   他搀着费章明便要上楼,未曾想费章明居然挣脱他的双手,朝着魏喑和季冠灼扑过去。   魏喑忙拦在季冠灼身前,皱眉问道:“费章明,你想做什么?”   “呵呵呵……哈哈哈……”费章明醉醺醺地对魏喑打了个酒嗝,冲天得酒气熏得魏喑脸都变了色,“今日殿试,我可是拔得头筹。你二人再怎么如何……也决计不可能超过我的名次……现在给我磕头道歉,我还能原谅你们昨日所做之事……”   说着,他又指着魏喑身旁柱子,义正词严道:“快,给本官道歉……”   乔益清忙上来拦他。   他对魏喑和季冠灼也没好脸,匆匆抓住费章明的胳膊,便要往楼上带。   偏偏费章明丝毫不肯上楼,仍旧指着柱子道:“嗝……此时不道歉……待到殿试名次出来后,你们可别后悔……”   季冠灼被酒气熏得痛苦面具都出来了,实在没忍住。   他在桌下伸脚,一脚踹在费章明小腿上。   费章明本就站立不稳,晃了晃便向前扑去,额头重重撞在柱子上,彻底昏死过去。   乔益清这才急忙将他拖走。   魏喑简直目瞪口呆。   他看着季冠灼,张张嘴刚要说话,便听得季冠灼道:“早看这棒槌不顺眼了,大半夜喝醉酒不去睡觉发什么颠。” 第11章 争执   alpha和omega分化后,为了能够第一时间捕获空气中信息素的味道,嗅觉会比其他人敏感许多。   方才费章明贴近说那几句话,客栈的空气似乎都被那股味道强势浸染,熏得季冠灼差点背过气去。   再来同季冠灼说什么素质……未免太晚了些。   即便到现在,客栈大堂仍旧弥漫着方才那股酒臭气,挥之不去。   季冠灼手在空气中挥了挥,满脸嫌弃道:“不语兄,经此一遭,今日我也没什么兴致继续再谈,明天一早我们去茶楼吧。”   到那里,总不会再遇到这几个棒槌。   翌日一早,费章明从床上醒来,便觉头痛异常。   像是有人昨日趁他醉酒,对他脑后狠击一棍,才会留下如此痛感。   他皱眉起身,准备洗漱,一眼扫到旁边的镜子。   “啊!”   费章明房中,发出惊恐的叫声。   他脸都来不及洗,直接冲出房间,一把推开乔益清的房门:“益清,昨晚怎么回事?我额头怎么会受这种伤?”   乔益清抬头看去。   费章明额头正中青紫一块,肿得足有馒头大,又破了皮,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他垂头,强压下唇角笑意:“抱歉,章明兄……昨日是我之错。我们回客栈时,刚好遇到季冠灼和魏喑。他不知发什么疯,冲上来便要打你。是我没能拦下……”   闻言,费章明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捏紧拳头,声音冷硬:“他居然敢打我?”   乔益清不置可否,慌忙安抚:“章明兄,你万不可因此事生气。再过几日,殿试名次便要出来……若是因此事伤了名次,那……”   “难道我便要忍下此事吗?”费章明瞪大双眼,怒气冲冲道。   他在青阳县,可从来没受过这种气。   身为青阳县令之子,他到哪不是横着走?   “你别生气嘛。”乔益清继续安抚,“如今我们同为进士,即便对他们做什么,也名不正言不顺。再过几日,皇榜一出,人人都知我们新科及第,自然要礼让我们三分。什么季冠灼,什么魏喑。不过是给我们提鞋之辈。”   “难道几日时间,章明兄都忍不了吗?”   费章明能忍吗?   当然不能。   他匆匆洗漱下楼,怒气冲冲地环视客栈大堂,想要找到季冠灼和魏喑的身影。   “方才我听人说,他们好似去了茶楼那边……”乔益清一副失言的模样,手中刀扇遮住半张脸,怯怯地看着费章明,“诶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章明兄,你可千万别冲动……”   费章明哪里听得这些?   他火冒三丈地冲入茶楼,大声道:“季冠灼和魏喑呢?让他们出来!”   茶楼掌柜的见他一副来找人算账的模样,急忙迎上去。   “这位公子,哪里来得这么大火气?小的做东,请您喝我们这里上品的……”   “滚开。”费章明一把将掌柜的推开。   他现在看到路边的狗都恨不得踹上两脚,哪里容得一个下贱人挡路?   “把魏喑和季冠灼给我叫出来,我倒是要看看他们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跟我动手?”   乔益清早在方才费章明大喊之时,便默默后退几步。   他虽的确有心跟费章明交好,但也决不到引火烧身的地步。   季冠灼和魏喑早就听到他的动静,只是无法确认他叫的是谁。   如今听他又喊一遍,忍不住从二楼齐齐探头。   “费章明,你闲来无事,不如多看几页书吧。好过在茶楼门前,耽搁人家做生意。”   季冠灼起身下楼,人还未到,先说这么一句。   费章明怒火中烧,瞳孔都扩张几分:“季冠灼,你昨夜出手伤我,如今却仍口出恶言,实在可恨!”   “我出手伤你?”季冠灼有些奇怪,随机看到费章明额上那坨青紫,忍住笑意点头,“你说我出手伤你,那便算是我出手伤你吧。只是你如今堵在茶楼门口这般说话,就不怕被人耻笑么?”   还说他有辱斯文,他可做不出这种堵门骂街的行径。   费章明目光阴冷,直勾勾地看着季冠灼:“我又没对人下黑手,我怕什么?反倒是你,季冠灼。”   他往前走两步,语气冷厌:“前日在客栈折辱我,昨天又想方设法在殿试时扰我心境,晚上更是痛击于我。你这行径,和那无耻小人有什么区别?倘若此次殿试当真让你上了皇榜,才是老天无眼。”   季冠灼颇有些异样地看他一眼。   “费章明,隔壁便是药铺。你早些去抓些药,说不定还能痊愈。”   这哪里来得被害妄想症?   他什么时候折辱费章明了?   “你!”费章明气得倒仰。   这个季冠灼,当真是……无耻小人!强词夺理!   临街,拾一正调查季冠灼的事情。   皇上今日没过问,不代表他不关心此事。   身为暗卫首领,自然得面面俱到。   只是如今继续调查季冠灼的来历显然行不通,拾一便想着调查下季冠灼来扶京之后的事情。   倘若能查出些许蛛丝马迹,也可确定季冠灼身份。   这会儿,他正查到一家当铺。   “……两人在这里停了许久,是当是赎?”拾一问道。   他刚从钱庄过来,知道季冠灼并不缺钱。   会来当铺,属实有些奇怪。   “您说那两位啊?”掌柜的笑着说道,“他们来当东西,是一块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玉佩。”   “您说说,如今谁家会将玉佩镂空雕刻成那副鬼样子。”   那不值不了几个银子么?   “劳烦您将玉佩拿出来,让我瞧一瞧。”拾一心下生疑。   若是北狄探子,当真会将这么重要的玉佩直接当掉吗?   “好嘞。”掌柜的笑眯眯应声,从盒子里拿出玉佩。   这位可是他们当铺的大主顾,每年都会来收购一批死当的货。   因此,哪怕此次他只是过来问些事情,掌柜的也是忙前忙后,还替拾一斟了上好的茶水。   看到玉佩的第一眼,拾一便能确认,这块玉佩的确是符牒玉佩。   他双眼微微眯起,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收起来吧。倘若有人问起,别说我今日来过这里。”   说完,拾一便踏出当铺大门。   玉佩被当是个重要线索。   倘若和北狄有些关系,知道玉佩的重要性,都不会如此轻易典当。   他得先将此事禀告给师从烨。   他心里想着事情,一时不察,被两个大婶夹在中间。   紧接着,身前身后也不知从哪里涌出几个人来,将他裹挟着往另外一条街走去。   拾一柳叶眼都差点瞪圆了。   他身为堂堂暗卫之首,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还以为自己遭了伏击。   正打算用武力挣脱,却听得身旁一个大婶道:“诶,你听说了没,隔壁街有两个公子哥吵起来了。”   “噫,平时都是旁人听我们吵架,如今还有这种热闹可看。快去看看。”   拾一松一口气。   他生怕伤到两位爱看热闹的大婶,不敢大力挣扎。打算等到了地方,再设法离开。   一直到茶楼门前,拾一正准备溜掉,便听闻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费章明,你若当真闲着无事,不如做些善事,也许能得贤举。堵着我不放,能让你入仕为官吗?”季冠灼实在有些烦了。   这人跟个狗皮膏药似得,讲也不听,骂也不听。   他今日来茶楼是为了跟魏喑开“同担会”,一起吹吹师从烨的。   没打算在这里跟费章明交口舌。   “你又如何得知我未能入仕?”费章明愤怒已达巅峰,几乎控制不住道,“我告诉你季冠灼,如今我已被皇上青眼相待。两日后皇榜一出,我必入仕为官。你如今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我还可以考虑对你高抬一手。不然待到皇榜出来,你可别后悔同我打赌。”   一时间,人群骚动起来。   “这人居然也能入仕为官?”   “看他蛮不讲理的样子,倘若他当真榜上有名,还有我们的好日子可过?!”   “可瞧他那笃定的样子,皇上该不会真的属意他吧?那下次殿试我也要去试试。”   费章明听到人群中传来的话,一转头,目光阴冷地看向那些人。   “都废什么话,倘若我不知自己名次,我会如此说?方才说那些话的人是谁?日后我入朝为官,必定要割了你们的舌头!!!”   霎时像水泼油锅,惹得人群中不断传来怒骂。   拾一捂住脸,一时间头疼不堪。   便是当真入仕,这种话又企能随意说出口?   这个费章明,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第12章 闹事   拾一默默隐入人群。   此事闹得如此大,再不制止,恐生异端。   他抬手,一颗小石头直射费章明穴眼。   费章明向后倒去,脑后重重磕在门框上,而后瘫软在地。   只是即便如此,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倘若不将费章明控制起来,他再醒来,怕是又要胡言乱语。   事情再次闹大,更加难以控制。   他得赶紧入宫去找皇上。   季冠灼看到费章明忽然倒下,还以为他是要碰瓷,往后猛退两步,离他远远的。   “你做什么?我这次可没碰你,别想讹我。”   但发现费章明半天不动,他才小心探头,去看费章明情况。   魏喑早已上前,探了探费章明鼻息:“没死。”   他转头,在人群中努力捕获乔益清的身影。   “乔益清,费章明和你是好友,你还不赶紧把他带去医馆?”   乔益清往人群中缩了缩,不想摊上此事。   他有些后悔撺掇费章明来找季冠灼,本来只是想让这两人吃些苦头,没想到费章明这个蠢货居然会将殿试之事直接说出。   如今这么多人,他再牵扯其中,岂不是骑虎难下?   只是乔益清百般思忖,却抵不过众人的力量。   旁人瞧见他这幅模样,哪里还不明白?   这两人蛇鼠一窝,那人还未登科,便要割了他们的舌头,这个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几个人合力,直接将乔益清推出人群。   这下,他就算当真不想跟费章明再有接触,也无法抵抗。   乔益清万般无奈,只能费力将昏迷中的费章明扶起,又慢慢挪往医馆。   拾一一路轻功,平时要走两刻的路今日缩短至一刻。   待到尚书房门前,却被李公公慌忙拦下:“怎么了?这般火急火燎的。陛下与其他大臣商量此次殿试放榜之事呢,你先等等吧。”   “等不得!”拾一脸上都是汗,格外急切道,“你有所不知,那费章明如今在街市上大肆宣扬自己此次殿试拔得头筹。如今东市茶馆满是看热闹的,恐怕对皇上声名有损……”   “嘶……”李公公倒吸一口凉气。   昨日听得费章明向皇上告状,他就知道这个费章明是个不长脑子的。没想到居然会在皇榜未出之前,便将此事大肆宣扬。   这是能宣扬的事吗?   “劳烦你等一下,咱家先问过皇上,看看皇上的意思。”李公公说完,小心推开尚书房的门,探进去一个头。   尚书房里,此刻正一片寂静。   “……那就先这样……”师从烨话至一半,便瞧见一颗花白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入,皱眉道,“什么事?”   “嘿嘿……”李公公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伏到师从烨脚下恭敬地道,“陛下,非是奴才想扰您商量大事。只是方才拾一从宫外回来,说是有要事禀告您,您看……”   “叫他进来。”师从烨冷声道。   拾一这才踏入尚书房。   一进去,便看到两侧坐满大臣,齐齐看向他的方向。   他几乎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大口喘气。   连滚带爬地到师从烨脚边跪下,拾一仍声带犹疑:“皇上,属下要禀告的事不适合太多人知道,不知是否……”   要不,先让大臣们出去?   “说。”师从烨没那个耐心。   拾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费章明在宫外和季冠灼发生争执,引了不少人围观。他言之凿凿自己已得圣上青眼,不日便要入仕为官。但凡有说了他不爱听的,他便趾高气昂说要割掉那人舌头。”   坐在一旁的大臣们顿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椅子上顿时像长满荆棘,令他们坐立难安。   师从烨难得有些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拾一已经放弃挣扎。   此事在东市闹得如此大,便是他不说,其他官员多少也会听说:“费章明在东市口出狂言,如今事情已经闹大。还请皇上赶紧派人处理。”   他这话一出口,一旁的翰林学士王博轩差点直接晕死过去。   昨日师从烨虽然吩咐让他们派人盯紧这些弄虚作假的进士,但昨夜批阅题纸忙至亥时,今日早朝后又来尚书房中继续商量殿试成绩。   根本抽不出时间抽调人手。   王博轩跪在地上,头重磕在地:“皇上,是臣愚昧。昨日回府,居然忘记派人盯着此人,才会闹出此事。求皇上责罚。”   “和你有什么关系?”师从烨双眼微闭,透着些许疲惫,“是朕的问题。”   他也没想到,费章明居然会嚣张成这幅模样。   恐怕青阳县里,他也是这般横行无忌。   师从烨越这么说,王博轩就愈发惶恐,额头在地上甚至磕出血痕,也丝毫不敢停下:“皇上,此事是臣之错。臣这就带人去将那费章明拿下,免得他继续在京中胡言乱语。”   “拾一和王爱卿一起去。”师从烨转头,又看向姜修,“你字写得好,便拟皇榜出来。魏喑才名皆具,赐为状元。文鸢别有新意,赐为榜眼。季冠灼色如春晓,赐为探花。其他诸人,皆按先前排好名次,取前三十位。”   “皇榜拟好,即刻于东市放榜,不得延误。”   拾一和王博轩起身,带人迅速赶往东市。   姜修应下,立刻于尚书房中拟写皇榜。   拾一和王博轩带人匆匆赶往茶楼。   去时,拾一掏出手帕,安抚王博轩:“学士不必担忧,方才我来时,已经设法让费章明昏迷过去,应当不会闹得太大。”   王博轩苦笑着摇头:“此次是我失职。皇上不责罚我,是皇上体谅臣子。我却不能就此心安理得。”   他接过手帕,边走边擦拭头上血痕与汗水,心底却仍旧惶恐不安。   还未行至茶馆,便见眼前有一处地方被众人围起:“这是何处?”   拾一探头看了眼:“应当是费章明昏迷过去,被人送至医馆。走吧,先去医馆瞧瞧。”   围观的百姓左右散开,让出一条路。   医馆中,费章明也才刚刚苏醒。   脑袋前后都传来剧痛,着实令他狂躁不安。   他的手脚都被缚在床上,老郎中正在检查他额头上伤口情况。   却不想他猛地挣扎,脑后重重撞到枕头上,痛得不敢再动   “季冠灼!他居然敢再次对我下手!”费章明被统一折磨得狂躁万分,“我要杀了他,我要让他千刀万剐!”   乔益清用力按着费章明肩膀,神情中也难免闪过几分不耐。   他哪里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这一步?   如今虽然烦躁不堪,但碍于费章明身份,还不得不守在一旁。   “章明兄,不必太过生气。先让郎中替你诊治一下头上伤口如何?”   “放心……”他想安抚费章明,却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医馆需静,是以那些看热闹之人虽然跟了过来,却被拦在门口无法进入。   能轻易进来的,恐怕身份不一般。   想说的话咽入口中,乔益清声音立刻带上几分委屈:“我只想帮你,你没必要如此……”   话未说完,他像是才发觉拾一和王博轩已至床前,起身行礼的同时,眉间皆是忧色。   “学生乔益清拜见两位大人。”他微叹一口气,低声道,“学生和费章明乃是同窗,看他晕倒,实在将心不忍,便想着将他送来。却未曾想……”   他想细细诉说委屈,以博得拾一和王博轩好感。   话还未完,却被拾一打断。   拾一奇怪道:“不干你的事情,你非把他送医馆来干嘛?遇到疯子,还要凑上去?”   费章明愚蠢,这人看起来也不大聪明。   费章明也听到拾一和乔益清说话,抬眼一看他两人穿着官服,顷刻便冷静下来。   他被缚在床上,无法起身,努力恭敬道:“学生费章明有状要告。昨夜季冠灼对学生下黑手,今日又再度伤我,实在可恨!还请两位替我做主啊!”   丝毫不见方才趾高气扬,说要割掉旁人舌头的模样。   “下官便是来替你做主的。”王博轩心中来气,努力压着火道,“来人,带走!”   费章明听到前半句,还目露喜色。却逐渐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一时间慌张起来:“大人可是弄错了?学生做错了什么?”   “下官虽然糊涂,这种事还是不会弄错的。”王博轩声音冷硬,看着倒在床上的费章明,“皇上亲口同下官说,要将你这胡言乱语的歹人抓入天牢。”   两侧侍卫已经一拥而上,将费章明按住架起。   费章明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费力挣扎起来。   “你胡说,你这狗官,是不是收了季冠灼好处?皇上昨日亲口说要替我做主,又怎会忽然派人来抓我?你放开我!”   他用力挣扎,但宫中侍卫皆如铜墙铁壁,丝毫挣脱不得。   “皇上对我青眼有加,此次殿试,我必是状元。你如此待我,当心皇上要你狗命!”   王博轩顿时怒火中烧。   他为官这么多年,虽不算殚精竭虑,却也勤勤恳恳。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胆敢当面叫他狗官。   此人当真不知死活!   早知如此,他合该昨日便派人将费章明关进府中,也免得走今日这一遭!   他咬着牙,声音宛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皇上已让姜修拟定皇榜,我们来此耽搁不少时间,如今皇榜应该已经张出。你既如此自信,那便同我们一起去看皇榜,好好瞧瞧那皇榜上你究竟是登科及第,还是名落孙山!”   说完,他便命人带着费章明赶往东市皇榜处。 第13章 攀咬   东市鱼升墙处,有不少学生正在这里焦急等待。   殿试成绩会提前放出之事,早有人骑着快马在扶京中喊过一通。   季冠灼和魏喑得了消息,自然也赶了过来。   他其实大概猜得到此次殿试名次,因此便无和旁人挤在一处的打算。   只远远地看着皇榜,奇怪道:“不语,你说此次殿试皇榜,为何会提前张出?”   沧月早期,殿试确定名次之后,会先举办传胪大典。   参与殿试之人皆会被邀请至宫门前,等待皇上宣读名单。   待到阁门承接,卫士齐呼,及第之人则会被邀入宫中,换上宫中特制的礼服。   而后再往承天寺中举行传胪大典,以彰沧月纳得贤才入仕,同时以示对上苍的感谢。   之后皇榜才会张出,告知天下人此次殿试何人登科。   如今顺序变换,倒是让季冠灼有些看不懂。   该不会他穿越,对历史的影响这么大吧?   “不知道。”魏喑也着实有些好奇。   他二人缩在角落,本来是不着急去看名次。却不想有不长眼睛的撞上来。   傅君和他那好友几人也姗姗来迟。   他们昨夜喝酒实在喝到太晚,又喝了太多。今日早上,没有一个能爬起来。   待到醒来,听他人议论此次殿试名次马上就要张出,便匆忙赶了过来。   至于费章明和乔益清,他们虽然没有找到,却也没放在心上。   那二人平时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经常单独出门。他们也早就习惯。   他们刚到此处,还未到皇榜前,就看到站在角落的季冠灼和魏喑,不约而同地向他们走去。   “哟,让我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的会元和附会嘛。”傅君语气讥讽道,“两位缩在这里做什么?不敢看皇榜?也是。毕竟在殿试上为了出风头,居然还叫皇上亲自给二位出题。耽搁许久时间,对策页可写满了?”   “和你有关系么?”虽然看得出来这几人应当洗漱过,可季冠灼还闻得见他们几人身上浅淡的酒气,忍不住皱眉。   “当然有关系,看起来季兄贵人多忘事,居然忘了我们的赌约啊。”傅君骄傲得昂起脖子,如同一只小公鸡,“不过没事,此次殿试,我们虽难说拔得头筹,但名次也定不会落于人后。如今同我们道歉,我们还可轻饶过你。不然等皇榜出来,恐怕二位就只有哭的份了。”   季冠灼挑眉,觉得这一群人多少有些精神失常。   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这会儿一个两个便跑来让他道歉,属实有些可笑。   “那你知道,费章明去哪儿了吗?”季冠灼问道。   “不知道。”傅君陡然一惊,眉头紧皱,“章明兄如今不见踪迹,居然跟你有关?”   “是啊。”看起来这几个人不知道。   季冠灼微微勾唇,露出狡黠一笑:“你们还不知道吧?他昨天跑过来让我道歉,今天又四处撒泼,此刻已经横着躺在医馆里了。怎么,你们几位也想试试?”   “你……”傅君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连费章明那种身份的人都敢下手,这季冠灼也是个胆大包天的。   他忙急急退上几步,生怕季冠灼下一刻也对自己下手。   “算了,我不跟你这有辱斯文之人一般见识。”傅君丢下一句,便和那群狐朋狗友慌张溜远。   季冠灼得意一笑。   魏喑瞧着季冠灼这幅模样,总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泽明兄这样说好吗?倘若他们当真报官如何?”   “他们几个没那个胆子。但凡动一动脑子,便知道我若是敢在扶京这种地方下这种手,必然身有倚仗,他们又怎么敢光明正大地报官?”季冠灼耸肩,“况且就算当真报官又如何?即便官员当真调查此事,费章明也是自己气血攻心昏过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会治他们个虚假报官之罪。”   他倒是真挺期待的。   那几人一路挤进人群,招致不少怒骂,身上那股凉意才缓和些许。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恐惧。   “那季冠灼……当真敢对我们下手吗?”其中一个人忍不住小声问道。   傅君眉头紧皱:“此人整天疯言疯语,说话颠三倒四。谁知道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们还是当心为妙。”   “等看完皇榜,我们再去找章明兄吧。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这会儿,还是名次更重要一些。   很快,姜修便亲自带人过来,将皇榜贴在鱼升墙上。   所有聚集在这里的人皆仔细探头看着皇榜,想从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不时有人失魂落魄地从中走出,应当是榜上无名。   也有人兴高采烈地出来,高喊着:“我中举了,我中举!”   一时间热闹非凡。   人群逐渐稀疏,季冠灼和魏喑这才挤进去,查看自己名次。   魏喑高居榜首。   季冠灼根本没看自己的名次,便高兴得海豹鼓掌。   虽然早已知晓魏喑便是此次状元,但从历史书上得知,和如今亲眼得证,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魏喑却显得有些低落:“泽明兄才华在我之上,却只取探花。我这个状元,实在是有些受之有愧啊。”   季冠灼猛地拍了下魏喑肩膀,语带调侃:“怎么,得了状元还不满意?还要我这个取探花的安慰你?”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魏喑慌忙摆手。   季冠灼俏皮一笑,搭着魏喑肩膀去看榜上批语:“你是什么意思,我还能不知道?你得状元,当之无愧……你瞧,皇上还夸我生得好看呢。”   魏喑一时间哭笑不得。   季冠灼却是暗自松一口气。   他原本就是借着魏喑东风才能进入殿试,倘若当真身居榜首,恐怕以后再也无颜面见魏喑。   状元又如何?探花又如何?于他来说,能入仕便好,他并不挑。   况且此次被挤掉的是历史上原本的榜眼乔益清,更是令季冠灼神清气爽。   他格外讨厌乔益清。   乔益清此人,善于钻营,工于心计。   他家中贫困,父母皆不愿他参与科举。   但他执意要来京中,父母还是典当不少东西,才给他凑足盘缠。   而他到扶京后,便攀附费章明。   传胪大典之后,却又和费章明拉开距离。   待到他入仕为官后,更是拿费章明开刀,狠参费章明父亲一本。   他是得了好名声,费家却自此家破人亡。   季冠灼并非觉得费章明父亲贪污便是对的,只是瞧不得乔益清这种利用完便一脚踢开,还要榨干旁人最后一点价值的做派。   更何况,此人贯会装模作样。在百姓中口碑极佳,却再也不曾回家见过父母。甚至与北狄人私通,害人无数。但他表面功夫做得太好,最后被师从烨处死之时,还有百姓为他请愿。   他还得想办法,把这个人提前踢出朝中官员的队伍。   不然倘若真叫他入仕为官,恐怕沧月日后不得安宁。   他和魏喑挤出人群,又瞧见方才趾高气昂的人。   他们此刻已经蹲在一旁装起蘑菇。   “怎么会没有我们的名次呢?益清都能得传胪,按理说我们的名次不会太差啊。”   “就是,我们的答案难道不都差不多吗?”   昨夜他们刚刚对过,确认答案和费章明的基本一致。   倘若乔益清能得传胪,为何他们会名落孙山?   季冠灼想刺他们一句,却见一位官员带着侍卫气势汹汹地向这个方向走来。   季冠灼立刻将魏喑拉到一边,打算吃瓜看戏。   王博轩一路带人赶到鱼升墙处,让侍卫将费章明押到墙边。   “你好好看看,此次殿试取前三十名,可有你的名字?”   费章明闻言奋力一挣,居然挣脱两个侍卫的禁锢,猛地扑到墙边。   他抬头,仔细去看皇榜上的名讳。   看了几次,却根本不见他的名字。   不仅如此,就连平日和他交好那几位,都榜上无名。   除了居于传胪的乔益清。   费章明再次挣扎起来,但已经弱的几乎一手便可压制:“不可能,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榜上无名?”   “我分明答得极好,皇上都说我天降奇才,怎么可能会没有我的名字?一定是皇榜出错!你们给我看的是假皇榜,这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   “有什么不可能。”王博轩素来雅静,瞧不得他这幅疯样,“你虽答得不错,却是抄袭旁人,才能地这答案。皇上前日也在茶楼,听得清清楚楚,启容你狡辩?”   “费章明,昨日你的名次便已取消,由不得你在这里疯闹。来人,带走!”   他声音嘶哑,却见费章明骤然疯了一般,向他扑过来。   好在两个侍卫拦的及时,才没让他被费章明扑个正着。   便是如此,费章明也抓住王博轩官服衣角,害他身子一斜,差点倒在地上。   “学生要告发乔益清舞弊,祸乱殿试,罪不容诛!”   他睚眦俱裂,声音嘶哑:“他前日也在茶楼之中,他的名次也该取消!” 第14章 进宫   一旁的傅君几人自然也听闻费章明的声音。   他们迅速地朝着这里围过来,迫不及待道:“乔益清前日的确在茶楼中,我们都可以作证!”   “我们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才做传胪选。但他提前一天知晓答案,对旁人亦是不公!还请大人明察!”   能和费章明玩到一起的,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倘若所有人都名落孙山,此事便也罢了。   但乔益清毕竟不同。   因此便成了他们几个集中攀咬的对象。   乔益清缀在王博轩一行人后,还未来得及看皇榜,便听到他们的话。   他顿时惊讶地瞪大眼睛,眸中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大人,学生当时腹痛难忍,根本未在雅间,还请大人明察!”   他一眼看到站在旁边的季冠灼和魏喑,笃定道:“定是这二人从中作梗,才叫这几人攀咬于我。还请大人明察!”   季冠灼摸摸鼻子。   他就说吃瓜看戏的时候不能凑得太近。   看,引火烧身了吧!   王博轩一眼看到季冠灼和魏喑,眉头不由得拧在一处。   当日殿试时他也在场。是以一眼便能认出这两人。   转头再看乔益清,眼底不由染上几分嫌恶。   身为朝廷官员,他既不喜欢官官相护,更不喜欢官员之间如此攀咬。   更何况,乔益清再怎么说,也只取传胪。季冠灼和魏喑一个探花,一个状元,又为何要拉他下水?   “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二人又凭何针对你?”他咬牙,脸上皆是怒气。   乔益清脸上写满视死如归:“当然是因为此次殿试前我同他二人打赌。如今他们名次不及我,自然要想方设法给我泼污水。”   “他们名次不及你?!”王博轩都要气笑了。   季冠灼却忽然对王博轩深深鞠礼。   “大人,学生和友人来此原本只是为了看名次,如今既遇此事,便不甘心就此作罢。学生愿意同大人走一趟,洗刷自己的冤屈。”   “不知大人可嫌麻烦?”   他不怕王博轩追究此事,反而怕王博轩不追究。   这件事闹大,对他虽然也无好处。但如果不借这个机会让乔益清彻底身败名裂,恐怕日后还会有诸多麻烦。   一旁的魏喑也急忙凑过来,语气恭谨:“学生也去。学生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不甘心受此污蔑。”   他虽不知季冠灼为何趟这浑水,但也总不能袖手旁观。   王博轩长叹一口气,又深深看他二人一眼,这才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去宫中面圣。”   说着,他又转头吩咐侍卫:“将这几人通通带回宫中。”   乾清宫,师从烨正在低头处理公文。   “皇上!”柒九从外面匆匆进来,鬓发乱了也来不及打理,“属下在青阳县呆了几日,已经全部调查清楚了!”   他将厚厚一叠文书呈交到师从烨手中:“青阳县令费时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据属下调查到的,他手里资产,应当足有万两黄金。”   “多是他贪昧下来的。”   “万两黄金!”李公公本在给师从烨掌扇,闻言差点没跳起来。   老天爷诶,他就算是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怪不得那费章明能随手拿出两锭金子。   “你可确定?”师从烨眸中皆是冷肃。   “是。”柒九又道,“费时才做县令二十多年以来,除却最开始两年勉强能算个好官,后来全然变了一副模样。周文英暴虐无度,他比周文英更甚,只是权力小些,才没闹得太过。青阳治下百姓,但凡对他有怨言者,都会被施以重刑。”   长此以往,百姓哪里还敢往外说此事?   师从烨眉头紧皱。   前朝遗留下的问题太多,父皇殚精竭虑,却也只处理了一点。   而他一边推行新政,一边替周文英善后,加之北狄探子肆虐,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管各地官员在任情况。   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实在可恼可恨。   “朕知道了。”他声音阴冷,目光幽寒,整个人像是从水里爬出的厉鬼。   倘若费时才此刻在他眼前,他现在便要夺去此人狗命。   “有人。”柒九耳朵动了动,骤然闪身,消失在乾清宫。   侍卫匆匆进入宫内,躬身行礼:“皇上,王博轩学士此刻带人在宫门外求见。”   师从烨眉头略微舒展一些:“宣。”   王博轩赶至宫中时,额上都覆了一层冷汗。   他今日丑时便起床上朝,到此刻一点东西未用,此刻腹内空空,也不觉得饿。   只觉得心急如焚。   此事原本也只是和费章明有关。   如今便是连魏喑和季冠灼都牵扯其中,属实令他难以承担。   一路赶到乾清宫,王博轩匆匆跪下行礼:“皇上,臣已经将费章明带来。只是方才他和这几人又状告乔益清殿试舞弊,甚至牵扯到此次状元探花,还请皇上定夺。”   “免礼。”师从烨八风不动,命他坐在一边用些点心。   总不能让老臣饿着肚子。   “拾一,你说。”   拾一行礼,语气恭敬道:“属下和王学士原本拿了费章明,打算带入宫中。偏偏他不信自己此次名落孙山,甚至辱骂朝廷命官。王学士便将他带到皇榜前,去看此次殿试名次。不料他知晓自己此次殿试名次作废,而乔益清却榜上有名后,便说乔益清前日也于茶楼中听到季冠灼所说之言,状告乔益清舞弊。”   眉心处传来一阵隐痛。   师从烨声音沙哑,继续问道。   “状元探花又与此事有何关系?”   “此事本和魏喑季冠灼无关,只是乔益清被攀咬后,认为是他二人让费章明举报。他们为了自证清白,才会来宫中。”   乔益清闻言,心中陡然一惊。   被押来的路上,他不是没听到拾一和王博轩在说此事。   但怎么也没想过,魏喑和季冠灼名次居然会高于他。   他心念电转,骤然伏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道:“学生绝无责怪季兄和魏兄的意思,只是将自己猜测诉之于口。至于那一日在茶楼中,学生当时并未在隔壁,是以根本未尝听到任何试题答案。忽然被人攀咬,也是一时慌了神。还请皇上明察!”   一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净。   “是吗?”师从烨冰冷一笑,语气却无起伏,“拾一,继续。”   “当时乔益清的确不在那个雅间,但他也离得不远。”拾一神色淡漠,“以茶楼雅间隔音情况,除非他说自己是聋子,不然不该未尝听到。”   “来人,将乔益清题纸取来再行定夺。”眉心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有些烦躁的晕眩感,师从烨神色越发冷。   他的病症,应当又要发作。   此病发作前几日,他便能隐隐约约闻到青梅之气。   也曾就此事问过旁人,却无人能闻到类似气息。   在这之后不久,他便会开始头晕,烦躁。也会控制不住地落泪,嗜杀。   那时他几乎理智尽退,只能以本能处理事情。   直到再过五日,此种感觉才会慢慢消解。   除了这次。   师从烨皱眉,目光不由得扫向季冠灼后颈。   季冠灼后颈一麻,往下又趴了趴。   他一双琥珀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上金砖,神情狂热。   殿试时还不敢俯身去看这些,生怕被官员当做变态。此刻得此机会,他恨不得能原地用手扣两块金砖带走。   至于脖颈处的腺体,早就被季冠灼贴了起来。   古代没有分化,便不会在衣领处特别设计。腺体暴露在外也是常事。   季冠灼原先是个beta,不用在意这些。昨日才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妥。   不遮腺体等于当众遛鸟,虽然面对的都是些“瞎子”,但他多少还有些羞耻心在。   此刻那种仿佛能透过布料一路扫到腺体的目光还是让他头皮发麻。   不应该啊,难不成他这个老祖宗也是个穿越的?   不然干嘛对他的腺体这么感兴趣?   如果真是穿越的,也不该不懂“看人腺体等于摸人屁股”。   毕竟是老祖宗,摸就摸吧。   季冠灼认命伏地,努力忽视落在身上的目光。   宫中陷入长久的寂静。   乔益清心中隐隐不安,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得:“皇上,学生还有一事要说。学生听说青阳官虎吏狼,身为县令的费时才更是贪墨不少。还请皇上尽快派人调查,以防打草惊蛇。”   费章明骤然抬头,看着乔益清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乔益清先前哄他捧他,飘飘然之时,他同乔益清说了不少事。   后来恢复理智后,他心知这些事不应该说,却也无法挽回。   被捏此把柄,他私底下和乔益清来往便要多些。平日乔益清想买什么,他也会替乔益清打发。   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将此事抖落出来。   “此事同今日之事有关?”师从烨声音淡淡,不辨喜怒。   乔益清深深伏地:“启禀皇上,此事与今日之事无关。但费章明身为费时才之子……”   “那又何必提及?还是说你心中有鬼?”   被如此呵斥,乔益清再也不敢做声。   冷汗顺着背后滚滚而下,几乎将衣服打湿。   季冠灼快乐地伏在地上,嘴角高高翘起。   果然还得是他英明神武的老祖宗!   一眼就看出这个乔益清不是个好东西!   宫人进来,将题纸呈上。   师从烨命李公公接过题纸,从头读对策页。   “……可动态调整。”待到李公公读至这句,师从烨抬手阻住他的动作,“这句话有点意思,细细解释。”   “既然是你自己所写,一定不会无法答出。”   乔益清额头顿时冒出豆大的冷汗。   他哪里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他虽知晓不能和其他人答的一致,却也不知季冠灼有些用词意思,因此不敢随意替换。   如今师从烨问起,却将他难倒。   季冠灼顿时幸灾乐祸起来。   瞧瞧,还敢照搬?   答不出来了吧。   “当时学生在殿上作答,算是超常发挥。如今已经记不清此词要表达的意思。还请皇上不要因为这些小事,便认定学生舞弊。”   乔益清反复思索,声音低哑:“便是让探花如今再来回答此题,恐怕也做不到完全一致。”   “皇上,学生有话要说。”他话音刚落,季冠灼便迫不及待道。   “说。”   “学生还记得当日之言。”他完整无误地将自己那日说的话复述一遍,又道,“倘若皇上愿意派人将学生的题纸拿来,学生也能将昨日对策所言完整说出。不过为了让益清兄心服口服,学生还是解释一遍。”   “所谓‘动态调整’,其实是指按照当下情况调整。如今沧月人口凋敝,按原本政策施行便是。但日后沧月人口增多,可分田产势必会减少。便可以由官府出资购买百姓手中多余的永业田。后续永业口分田的比例,按人口数目调整便是。”   师从烨看向乔益清:“你可还有狡辩之词?”   乔益清被冷汗糊了眼睛,却也不敢擦拭。他跪在地上,仍旧苦苦思索,却听师从烨道:“此事到此为止。乔益清名次革除,日后不得入仕为官。至于魏喑和季冠灼,你二人遭此无妄之灾,在宫里用完午饭再回去。”   “先起来在一旁候着吧。”   “谢皇上恩典!”季冠灼和魏喑齐声说完,便从地上爬起。   他嘴角翘到天边,压都压不下去。   这次进宫,果然没来错!   李公公一眼便看到季冠灼乐得找不着北的模样,心里满是疑惑。   这傻小子乐什么呢? 第15章 对峙   处理完季冠灼和魏喑的事,师从烨又将目光落在那几人身上。   “至于这几人,心性不佳,又有舞弊之嫌。不适合入朝为官,便罚十年内不得参与科举。”   那几人闻言,顿时手脚发软,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皇上,小人知错了,还请皇上收回成命,放小人一马吧!”   倘若无法考取功名,他们岂不是还要想尽办法谋生?   这和杀了他们又有何区别?   “还不赶紧带出去。”几个人鬼哭狼嚎,惹得师从烨眉头皱得越紧,语气森冷。   看着那几人被带走,费章明咽了口唾沫。   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哪里还顾得上额上伤口疼痛:“皇上,莫要听乔益清瞎说,他……”   冰冷的话语自师从烨口中吐出,打断费章明欲说之言:“将费章明押入大牢,待到青阳县令一事查明之后,再听候发落!”   “是。”几个侍卫将费章明直接架起,拖出乾清殿。   “唉……”季冠灼小心地叹一口气。   白打赌了。   魏喑站在他身旁,瞧他叹气,还以为他是心中不忍。   他不敢随意说话,只轻轻地拍了下季冠灼手背,以示安慰。   “李公公,吩咐下去,让人布菜。”师从烨这才转头,目光扫过王博轩,“王学士今日辛苦,也留在宫中用膳吧。”   王博轩抹去口边点心渣子,语气恭谨而小心:“今日本就是臣之……”   话还没说完,便对上师从烨森冷神情,立刻恭敬道:“多谢皇上恩典。”   季冠灼脸上忧愁一闪而过,脸上神情顿时变成狂热笑意。   他就知道他的老祖宗素来嘴硬心软!   倘若不是他的应援棒没带过来,他一定要表演个当场打call,花式彩虹屁!   “季冠灼。”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学生在!”季冠灼猛地抬头,脸上笑意还未消去,便和师从烨的目光对个正着。   心底莫名亢奋,季冠灼甚至还忍不住打量师从烨的面容。   和他想象的几乎一样。   骨相极佳,眉骨锋利,一双黑眸浓如墨汁,却丝毫不显得幽深难测,反而干净澄澈。   鼻梁挺直如雪峰,薄唇颜色浅淡,却又恰到好处。   李公公见他居然这般愣愣地直视圣颜,吓得都破音了:“季冠灼!”   季冠灼这才恍然回神,抽回目光,手指忍不住揉揉鼻尖,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哪怕是现代人,但毕竟研究历史不少年,他自然心知方才所作所为究竟有多失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御膳房还需得些时间准备,你跟朕仔细说说均田制之事。”师从烨坐在软榻上,眉头微皱,语气却还算得上温和,“来人,赐座。”   季冠灼乖巧地凑到师从烨跟前,小心地坐在凳子上。   师从烨的身上浮动着一股好闻的龙涎香味道,季冠灼控制不住地挪动凳子,让自己离师从烨更近一些。   他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微微偏头,尽量让目光不要四处乱扫,而是落在师从烨胸前云纹上:“不知皇上想问学生什么?”   王博轩坐在一旁,平日里因为眼皮褶皱而略显狭窄的老眼几乎瞪圆。   虽然师从烨平日对他们这些老臣态度尚可,可这毕竟是杀伐果断,时常令太和殿金阶染血的师从烨!   季冠灼居然敢这般行事,难不成不想要命了?   师从烨看向季冠灼。   季冠灼眉眼皆是浅淡的琥珀色,唯有薄唇透着润泽的红,显得一张脸格外精致。   两人之间距离好似被无限拉进,他一抬手,便能碰到眼前人的衣袖。   浅淡的,令人难以觉察的木樨香气在空气中浮动,驱散萦绕在他身边的青梅香。   也让他眉心笼罩的烦躁之意逐渐消退。   是一种令人饮鸩止渴的香味。   倘若不是此人身份存疑……   “朕那日其实也听到了。”   他出宫并不是需得隐瞒之事。   季冠灼骤然瞪大双眼,白皙的耳朵染上重重一抹绯色,红的好似要滴血。   他自认为自己算是胡言乱语,当时甚至还狂吹一通彩虹屁。   如今被正主抓到,一时间慌乱不堪,先拱手行礼:“是学生妄言,还请皇上不要介意。”   “无妨,朕只是想听听你对均田制的看法。”师从烨直直地看着他。   “既然皇上当日也在茶楼中,应当也听得学生所说。对此事观点,并非学生一家之言。”季冠灼又行一礼,这才温声道,“学生认为,均田制于现在的沧月来说,的确是优政。只是推行新政,难免会有问题。”   王博轩也竖起耳朵,仔细听季冠灼的说辞。   他实在好奇,能让皇上都如此赞赏有加。那一日茶楼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目前来说,最大的问题还是永业田与口分田的分配问题,以及如何控制垄断。”季冠灼思索片刻,才道,“分配问题其实最难。如今沧月人口凋敝,百姓居所不够集中。此事想要做好,必先要重新施行户籍制,以此为基础,才可进行下一步。”   户籍制早在一千年前便已出现,一直沿用到季冠灼那个时代。   但籍帐中所记事宜,不一而足。   前朝后期,值战乱之年,籍帐丢失损毁不计其数。   加之不少人亡于饥荒战争,即便籍帐找回,也需得重新考察统计。   师梦平和师从烨也的确派人统计,但百姓皆有流动,所记内容也有缺乏,要在此基础施行均田制,恐怕还要再度整理籍帐。   “朕已经派人重新整理籍帐。”师从烨倒是明白季冠灼的意思,立刻道,“只是此事并非一日之功,且……”   况且倘若沧月境内若是再有人员流动,籍帐信息更新不及时,恐怕又是个问题。   “此事急不得,不过学生有个想法,皇上可以听一听。”   他抬眼,漂亮的琥珀色瞳孔中有光流动:“如今京中钱庄,已施行银票,且有自己的方式验明真伪。倘若百姓也有此方法验明正身,流动时到当地籍帐管理处登记,便可免于人口迁移造成户籍难以统计之痛……”   季冠灼侃侃而谈。   他恨不得将自己所学之事全部和盘托出,一番话说了足有半个时辰之久。   师从烨也未尝出声打断,而是有些出神地在想什么。   “皇……皇上……”李公公眼见宫人送上的饭菜都要放凉了,忍不住小心翼翼出声道。   师从烨先前在军中和兵卒同食,落下病根。   等饭菜凉了再用,恐怕难以承受。   季冠灼恍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学生实在有些激动,才会如此。还请皇上恕罪。”   “不碍事。”师从烨目光森冷,从李公公身上扫过,最后才道,“先用膳吧。”   桌上饭菜被盘子装着,可以看得出来是由御膳房精心烹制,但份量并不算多。   所炒菜色,也基本是宫外能尝到的。   没有什么山珍海味。   季冠灼却眸子锃亮,等到师从烨动筷,他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夹起眼前食物,细细品尝。   王博轩原本还听得有些出神,如今瞧见季冠灼这幅作态,一时间又露出难以承受的表情。   他虽也和师从烨同食过,但哪次不是小心翼翼,生怕触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霉头?   眼前此人的确才貌双全,只是行事有事过于莽撞,倘若当真入仕为官,还不知是福是祸。   他眉头紧皱,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   “王学士是嫌饭菜不合胃口么?”师从烨出声道。   王博轩陡然一惊,猛地坐直:“不敢,只是方才探花所说字字珠玑,臣一时间有些忘怀。还请皇上不要责怪。”   他垂下头,再也不敢四处乱看,只低头沉默扒饭。   一顿饭用完,师从烨才道:“今日辛苦,回去后记得好好歇息。”   三人匆忙起身行礼,离开宫中。   回去路上,魏喑左右扫过,这才压低声音问道:“泽明,你刚才在宫中是走神了吗?”   他知晓平日季冠灼虽然也会同他极力夸赞师从烨,但也不是这般冲动冒进之人。   怎么今日到宫中后会那般行事。   肾上腺素逐渐回复正常,脸上的热意也消退,季冠灼这才后知后觉后颈处的腺体早已涨的发痛。   周围都浮动着信息素的味道,也不知他无意识发散了多久。   他摸了摸后颈,将贴好的布料拆除。   腺体早就肿胀起来,鼓起一小块。他有些疑惑地低头闻了闻衣摆,却好似沾染了一些青梅气息。   “我也不知,可能是昨日没有休息好,今天有些不受控。”他声音低哑,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宫门。   他也觉得自己今日实在太过奇怪。   哪怕的确因师从烨赏识而激动不已,但也总不至于做出这等逾矩之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被那时刻萦绕在宫中的,隐约的信息素味道影响了。   可皇宫之中,哪来的alpha呢? 第16章 传胪   思索无果,季冠灼用力压了压颈后胀痛的位置,和魏喑一起回客栈。   两日后便是传胪大典,他们需得提前准备当日要穿的衣服。   传胪大典之前,会让他们在宫门外等待。   到时候,不少扶京中百姓皆会来宫门附近,围观传胪大典。   如此正式的场合,自然需得穿上得体的衣服。   刚回到客栈,便又遇到傅君一行人。   这几人垂头丧气,哪还有今日在鱼升墙前那般志得意满?   一照面,几人便立刻朝着他们二人过来。   季冠灼立刻摆开架势,生怕动起手来吃亏。   却不料那几人直接扑倒在他脚旁,开始嚎啕大哭。   “冠灼兄,求求你,帮帮我们吧。此事我们已经知道错了。如今被罚十年不得参与科举,我们回乡以后,可怎么活呢?”   “魏喑兄,你是此次的状元,皇上看在您的面子上,一定会对我们网开一面的。此次同你们打赌是我们不对,倘若日后我们还能入仕为官,一定以你们马首是瞻。求你们帮帮我们吧?”   他们这一闹,一旁还在吃东西的客人皆看过来。   魏喑素来心软,瞧他们这样磕头认错,心底隐隐生出同情之意。   他刚要说话,却被季冠灼猛拉一把。。   “我们也只是此次殿试中名次尚可,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到皇上面前去替你们美言。”他眉头紧蹙,一副为难的神情,“各位又不是不知……‘当今圣上格外暴戾。倘若你不小心开罪他,说不定就要被鸩杀。’如今扶京官员人人自危,我们又哪里敢去替你们求饶?”   他很记仇的。   这几人当日那般说师从烨,后来又各种玩心机耍手段。   自己涉嫌舞弊,才导致如今局面。   该不会以为现在放下身段,跪在地上求他们两句,他就要费力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吧?   “这……”魏喑想起那日这几人诋毁师从烨的话,也是皱紧眉头。   一时间了了替这几人说话的心思。   那几人哪里想到此时会再次听到当日所说之言?一个两个都悔恨不已。   其中一人试探着道:“冠灼兄,我现在已经知道当今圣上是明君,日后不会再传谣言。如今我是真的知错了,还请你帮一帮我。”   “哦?”季冠灼挑眉,笑眯眯道,“既然知道皇上是明君,又何必改变皇上所做决定?”   “这……”那人脑子顿时变成一团浆糊,被季冠灼绕了进去。   他这才拉着魏喑从那人身旁绕开,转身往成衣铺走去。   “泽明,我方才还觉得那几人情有可原。仔细想来,他们那日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口出狂言,也实属不适合入朝为官。”魏喑思索半晌,长叹一口气道,“看起来,我还有很多要学的地方。”   “嗯。”季冠灼点头,语重心长地道,“这几人会来同我们认错,也并非觉得自己做的有错。只是错失最近几年的科举机会,为此后悔罢了。倘若我们当真向皇上求情,恐怕还要被这几人连累。”   他才不要当圣母。   更何况,他瞧这几人,也不像是能高中之人。   为这种人求情,属实划不来。   “不过那乔益清……当真有些可惜。”魏喑叹一口气道,“今日你在殿上叹气,是否也有此原因。”   “?不是。”季冠灼满头问号,“他这一闹,我们当时的赌约岂不是亏了?”   亏他还早就想好让费章明和乔益清二人骑着马于城中高声夸赞师从烨,现在却也无法实现了。   “啊?”魏喑顿时怔在原地。   此事原来竟是他想岔了吗?   “魏喑兄。”季冠灼叹一口气,无奈地道,“乔益清此人,能将我的东西据为己有,甚至怕被人发现,还能加以修改。倘若当真入朝为官,恐怕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被他祸害,哪里值得同情?”   “你平日与人相交,还是多留心吧。”   历史上,魏喑可是在这种事上栽过不少跟头。   心软要留给值得之人,像乔益清这种,他只能说一句好死。   “泽明说的有理。”魏喑愧疚地道,“兄长也说我平日与人相处太过心善,日后我会努力改。还请你监督。”   “当然。”季冠灼笑笑,才道,“你只要做到不轻易答应旁人的要求,便可以了。”   至于回绝之事,他愿意替魏喑做。   当晚,季冠灼还是没有给自己注射抑制剂。   他手中抑制剂存量实在太少,如果因着腺体肿胀便要注射,恐怕根本用不到五年。   虽然得幸可入朝堂,但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   还是要以节省为主。   抱着这般想法,季冠灼沉沉睡去。   他却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站在太和殿中。   脚下踩着的是流传千年的金砖,身旁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在这挤挤挨挨中,有浓重的alpha的信息素味道将他裹挟着,沉入温热的海里。   恍惚回神时,他身着红色官服。   青梅味道的信息素自上而下地传到他鼻腔中。   他抬头,终于发现信息素的来源……   季冠灼骤然惊醒,猛地坐起。   屋子里早就被桂花的味道淹没,甜腻得几乎让人窒息。   亵裤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带着强烈的不适感。   他的胳膊都在发抖,软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像是融化的棉花糖块,有些过于甜蜜。   他闭了闭眼,从床头摸到小箱子,抖着手从里面拿出一支抑制剂。   而后趴在床上,扎进红肿到不像话的腺体里。   弥漫的热力逐渐退去。   换掉已经被污染的亵裤,季冠灼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冷风吹入,将房间里过于浓烈的信息素味道带走。   发软的手臂撑在窗框上,看着外面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   那个令他差一点提前进入发情期的alpha……究竟会是谁呢?   一日后,传胪大典。   卯正一刻,季冠灼和魏喑便已赶到宫门前。   太和殿外身着甲胄的禁卫军依次排列,一直到宫门前才列队而站。   进士的队伍则在禁卫军不远处。   再远一些,是另外一批宫中侍卫围成的人墙。   人墙另一头,皆是来宫外观礼的扶京百姓。   季冠灼心中激动,漂亮的琥珀色眸亮如星子。   分明从寅时便起床赶往宫门,但他此刻丝毫不见疲累,甚至还能原地翻几个跟头。   天色太暗,隐隐绰绰的人群令人看不清楚。   但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到眼前究竟会是何景象。   他虽然也在教科书上,在影视剧中看到还原复刻的传胪大典,但都没有此刻令人激动。   太阳逐渐从地表探出头,第一道阳光落在太和殿金顶上时,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告病多日的丞相宋海成身着绯红官服,手中捧着雕漆托盘,将题纸献给师从烨。   李公公从旁接过托盘,捧在手中,站在师从烨身侧。   礼官再拿过题纸,念读题纸上文章。   他读得声情并茂,在太和殿中官员却听得汗水直冒。   第一份题纸必是一甲一名,得赐状元。题纸上说得是北狄人之事,有些官员却恍惚觉得是在敲打自己的脊梁骨。   师从烨眉头紧皱,神情冷肃。   目光扫过寂静无声的人群。   待到礼官读罢,又将题纸交付于师从烨手中,他这才用沙哑的声音道:“魏喑。”   而后,礼官大声复诵:“魏——喑!”   站在阶下的禁卫军依次复诵魏喑的名字。   声音间隔时长几乎一致,一路传至宫门外。   而后便是站在宫门外的军阵。   声音之大,响彻天地。   另外一侧百姓也高声欢呼起来,替魏喑庆贺。   季冠灼耳朵都在“嗡嗡作响”,脸上还带着夸张的笑容。   他微抬头,看到一旁的官员走到魏喑身侧,在背景音中道:“太武五年策试天下贡士,头甲一名魏喑,请随本官入宫。”   魏喑深深行礼,跟在官员身后,往宫中方向走去。   头甲皆是如此。   待到二甲,则不再念读题纸,名字也只宣一遍。   引领季冠灼的,正是编修学士王博轩。   他身着绯色官服,走在季冠灼左前方一个身位的地方,压低声音道:“今日莫要太过张扬!”   季冠灼当日在宫中那般行事,害得他这两日都未尝睡好。   想到日后此人可能会进入翰林院,他便更是觉得食不下咽。   他纵然惜才,可季冠灼属实太过张扬。在皇上面前高谈论阔便也罢了,还贴得那般近。   就不怕被皇上当做刺客,当场斩首吗?   耳旁是禁卫军复诵其他人名讳的声音。   季冠灼低头,格外诚恳道:“学生知道了。”   一路行至太和殿偏殿,季冠灼进入其中换衣服。   此次进士服制,皆由宫中所制。头甲三位,衣服皆为绯红,只绣纹有所不同。   宫人将季冠灼的外袍脱去,换上宫中所制衣服。   因着衣服实在太过宽敞,便用腰带束紧。   王博轩在门口等得着急。   不过换身衣服而已,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吗?   只是季冠灼推门而出后,他一时间又有些愣神。   眼前人面容生得格外精致,一双眼睛漂亮得令人满脑子只能想起前两年乌图鲁进贡的异兽那水汪汪的眼睛。   耳边缀着宫人特地采来的红牡丹,却并不喧宾夺主,更不会让季冠灼显得女气。   纤细的腰肢被束紧,显得窄而削薄,好似竹节柳条。   他对王博轩拱手道:“衣服略有些不大合适,调整耗了些时间。大人久等了。”   “无事。”王博轩收敛心神,想到他心底原本觉得此次殿试该有的名次,忍不住狠狠皱眉。   倘若真叫魏喑做了探花,让他簪花打扮,属实有些不大合适…… 第17章 入寺   两人赶往太和殿正殿。   至正殿外时,礼官仍在颂念此次进士名单。   阶下禁卫军复诵声好似浪涌,朝着宫门方向铺开。   震天骇地的声音使得脚下的金砖都在震颤。   踏入正殿,一路前行,两侧皆站着衣着光鲜的官员。   季冠灼跟随王博轩,一路行至魏喑另一侧,于此站定。   师从烨高高坐在金阶之上,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衮服。   玄衣上龙纹飞舞,栩栩如生。   他神色冷漠,目光落在阶下三人身上,许久未发一言。   朝中官员呼吸都小心许多,生怕喘气大声一些,便会触了皇上霉头。   今日毕竟是传胪大典……   只有李公公眉头紧皱,脸上皆是忧色。   礼官颂念完毕,便站在一侧等候师从烨差遣。   宋海成又对师从烨行礼,语气威严肃穆:“天降明主,福佑沧月。今日得圣贤三十人,还请皇上前往承天寺,祭祖祈福,以谢上天。”   其他官员也齐声道:“还请皇上前往承天寺——”   尾音消散后,殿中又陷入死寂。   季冠灼随着官员躬身行礼,心中却觉得今日的师从烨似乎有些不对。   耳尖的他听得上方李公公的声音传来:“皇上,该去承天寺了。”   师从烨这才恍然回神。   他扫过阶下三人,最终看向季冠灼。   原先只要季冠灼在,他便能捕获到的木樨香气,今日没有再次出现。   是因为觉察到这种气味的确对他有影响,刻意隐藏起来了么?   的确很像是北狄人的手笔。   半晌,师从烨起身,神色不变道:“众爱卿与诸位贤才,随朕一起前往承天寺,迎神祭祖,佑我沧月!”   “是!”阶下众人异口同声道。   师从烨自阶上步下,自季冠灼三人面前走过。   季冠灼分出些许心神,仔细去看师从烨身上衮服。   看着看着,眼睛便转不动了。   衮服一路沿用至后世,服制型式发生不少变动。   虽然也有早期出土文物,但也难以完全复原其形制。   哪有眼前这衮服来得新鲜,有活力,令人激动?   朝中官员目光皆落在此处,他不敢看得太光明正大,将目光放师从烨下裳衣摆上。   繁杂的云纹绣在尾端,长至曳地。   这也是早期沧月才有的衮服形制。   至太武中期,师从烨便嫌这种衮服太过奢华张扬,命织造司更其形制。   此种衮服,便这么消失在历史的车轮中。   如今细看衮服上纹路,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刺绣精品。   只是下摆云纹,便用了好几种略有差色的色线去绣,显得云纹越发立体精致。   走动之时,好似云腾雾涌,着实令人移不开眼。   待到宋海成跟在师从烨身后,挡住他的目光,季冠灼这才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   衮服难得能穿一次,因着会在地上拖曳,一次以后便会销毁。   下次再想见到衮服,还不知要到何时。   宋海成走过去后,魏喑三人也齐齐跟上。   除了丞相以及内府宦官,他三人与师从烨最近,彰显天恩浩荡,对贤才的亲近之意。   一路跟随队伍走至宫门外,这里已有宫人提前备好车马。   师从烨从步辇换至銮驾上,他们三人也走至马旁。   “你会骑马吗?”交错间隙,魏喑低声问季冠灼一句。   毕竟在此之前,还闹出进士不会骑马,传胪大典中只得坐马车的笑话。   “当然。”季冠灼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马身,这才翻身上马。   身为历史学研究者,又怎么可能不会接触君子六艺?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上马之后,又理了理耳边牡丹。   两条长腿轻夹马腹,令白马前行。牡丹随他动作而动,当真肆意风流。   銮驾中,师从烨的目光忍不住落于前方背影。   绯色长袍越发显得人明艳,黑色腰带衬得他腰肢纤细,仿佛一掌可握。   胸腔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令人呼吸不能。   像是某种毒药,淬入骨髓,此后日日夜夜,唯有一味药可解。   李公公随侍在侧,不由得偏头去看车辇上的帝王。   师从烨眉头紧皱,目光直直地落在前方。手指扣在扶手上,甚至已经发白。   他心底忧虑,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昨夜师从烨几乎一夜未眠,他在外听见寝宫内响动,极力劝师从烨喝些药,免得太过难受。   却被一口回绝。   现在瞧他这般模样,李公公一颗心都要碎了。倘若此病能落于他身,让他少活十年他也愿意。   行伍浩浩荡荡,一路往城东行去。   路上不乏围观的百姓。   虽被挡在禁军外,却并不妨碍他们神情激动,大声呼喊。   嘈杂的声音令师从烨眉头皱得越发紧。   “皇上……”李公公忧心至极,小声道,“需要让百姓噤声吗?您……”   师从烨抬手,止住李公公要说出口的话:“不必。”   李公公急得像是热锅里的跳蚤:“可是,您……”   “说了不必就是不必。”师从烨声音沙哑,语气不耐。   季冠灼被师从烨盯着,只觉得背后似乎都要被盯穿一个洞。   他觉得,师从烨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那种隐约的,不可察觉的信息素味道似乎又在空气中浮动,令人有些躁动不安。   但因为抑制剂的缘故,这种气息似乎被一层水膜挡在外面,有些分辨不清。   他脸上仍带着笑意,心中却在思索此事。   倘若当真能在这个时代遇到同样进行过分化的alpha,对他和对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他能够活下去,而对方也不必承受易感期之苦。   毕竟得不到抚慰的易感期,对任何alpha来说,都会是一场酷刑。   季冠灼牵拉缰绳,令马匹转向。   此事急不得,再过些时间。等他手上有足够人手,才能调查此事。   倘若皇宫中真有alpha,那是怎么都跑不了的。   一路行至承天寺外,方丈慈恩大师已经带着一众在此地等着了。   宫中禁军不适合进入寺中,早在离承天寺一里以外的地方便就地驻扎。   季冠灼翻身下马,将马绳交给一旁随侍的宫人,而后站在一旁,静等师从烨。   “皇上万福。”慈恩大师生得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已在寺中备好歇息的地方,还请皇上随贫僧入寺。”   师从烨走上前,抬手行礼:“大师万福,接下来两日还需叨扰。”   “无事。”慈恩大师温和一笑,目光又落在一旁的季冠灼三人身上:“这三位便是此次殿试皇上属意人才?”   “是,还请大师掌眼。”   “三位都是有识之才,可以重用。”慈恩大师温声道,“皇上可是累了?先到寺中休息一会儿,吃些斋饭。午后再行大典。”   师从烨抬脚,随着慈恩大师引导走入寺中。   李公公跟在一旁,提心吊胆,生怕师从烨出了岔子。不敢上前搀扶,怕犯了大典忌讳。   厚重的衮服似乎要将削薄的肩膀压垮。   师从烨一步一步走得极稳,通身气派,令李公公忍不住有些鼻酸。   他亲眼见证师从烨如何从万人敬仰的少年将军长成这幅神鬼不亲的模样,自然觉得格外难过。   如今想到他的病已然发作,还要强撑着主持传胪大典,更是忍不住想哭。   丞相软轿也已跟上来。   宋海成下轿之时,身旁有人慌忙去搀扶。   他推开那人,咳了几声,走到魏喑几人身旁。   “丞相。”三人纷纷行礼。   “方外之地,不必多礼。”宋海成露出温和笑意,看向季冠灼。   他对这位探花卓有好感,此刻温声问道:“我听皇上说,你又对均田制提出不少想法?”   “是。”季冠灼恭敬地道,“不过那些想法,也非学生一人想出。”   宋海成脸上笑容越发温和,低声道:“倘若真是天传神授,也是天公认为你有此才华,不必谦虚。”   他又咳嗽几声,声音沙哑:“抱歉,最近身体欠佳,一直没抽出时间同你们见上一见。日后若是有机会,都来我府上用茶吧。”   “至于你先前同皇上所说之事,我还想再听一听,不知你可介意再说一遍?”   “丞相愿意听学生之言,是学生之幸。”季冠灼自然点头。   注射抑制剂了,信息素就关闭了,聪明的理智占领高地了。   他现在一定不会再像那日一样,说得魏喑都听不下去了。 第18章 停云   一路上,师从烨虽然耳中听着慈恩大师的讲述,注意力却忍不住放在季冠灼身上。   身为习武之人,素来耳聪目明。但季冠灼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无限放大。   任何一点轻微响动,都被放大到几乎震耳欲聋的地步。像是巨大的冰川从底部崩裂,而后垮塌,无数坚冰碎雪挤挤挨挨地碰撞摩擦,震天骇地到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慈恩大师的声音逐渐停下,但他也并未注意到。   全部心神好似被身后人牵拉着,完全无法逃开。   是因为那忽隐忽现的木樨香气吗?还是因为其他?   师从烨皱眉,恍然想到当年之事。   高热和浓重到像是洪水般的青梅气味宛如用力缠绕在脖颈上的绳索,但失去亲朋的苦痛又好似在这绳索和皮肤间牵起一丝勉强可以呼吸的缝隙。   而他冲上战场,带兵踏过北狄人驻扎之地。   铁骑踏平每一寸北狄人驻扎过的土地,漫天火与血交织,却仍盖不过铺天盖地的青梅香气和热意。   自那之后,难言的苦痛便侵入骨髓,在某一个夜晚忽然发作,成为了他无法挣脱的噩梦。   或许是北狄人给予他的诅咒,但他手上已沾染无数鲜血,还需要怕这些东西吗?   但那忽然出现的木樨香气,好似出现在他世界的一柄利刃。   一直悬在他头上的剑影,此刻才露出锋利的尖芒,迫不及待地要将他开膛剖腹。   “皇上?皇上……”李公公眉头微皱,神情忧虑道,“您……”   他张口,干涸的嗓子好似经久未曾落雨的土地,有种尘土飞扬的哑:“祭天仪式下午才开始,命他们四处歇歇吧。”   “还有,去寻丞相。”   语气不带任何起伏。   李公公更加忧心,却还是匆匆转身。   季冠灼和宋海成已然说及开垦农田之事。   “……适合种植之地,可以允许百姓开垦。倘若当真能开垦为耕地,便允许分配给百姓,只是还需得下令严禁砍伐树木……”   他话还未完,便见李公公匆匆赶来,喘着粗气道:“丞相大人,皇上有事召您,您先过去吧。”   待到宋海成离开,李公公才又同他们说道:“几位,祭天仪式下午开始,各位可以在寺中随意走动,午时过后再去明光台即可。”   宋海成匆匆跟上师从烨。   两人陷入长久的静寂中。   宋海成满头雾水,忍不住道:“皇上,您找老臣过来,是为何事?”   师从烨抽出些心力道:“均田制细化一事,丞相可拟好了?”   宋海成更加疑惑:“此事昨日朝堂上便已经商议过,几日后再行拟定。”   师从烨闭了闭眼,神情越发阴沉。   他的病,似乎越发严重了。   木樨香气的确缓解他前几日不适,但如今彻底剥离,反而使他情况更糟。   “无事,朕只是有些乏了。”他声音仍旧平稳,其下却是已经干涸到崩裂的大地,“先去禅房歇着吧。”   季冠灼三人得了空,一时间却也无事可做。   如今还不到承天寺提供斋饭的时候,他们也是初次来寺中,不知该去哪里。   “泽明不如和我一起去正殿拜一拜?”魏喑极力邀请道,“我先前听京中人说,承天寺很是灵验。”   季冠灼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一旁的文鸢身上。   从方才开始,文鸢的眼睛便几乎黏在魏喑身上,丝毫没有移开半点。   他还记得,魏喑曾说,他二人曾是好友,但因为一些隔阂,如今才会这样。   以魏喑的秉性,恐怕不会主动同人割席。   “我想去寺中的藏经阁看一看。”季冠灼笑眯眯拒绝,转头看文鸢,“文鸢兄,麻烦你陪不语兄去吧,我一人便好。”   季冠灼功成身退,却也没去藏经阁。   承天寺身为国寺,藏经阁算是重地,自然有人把守,轻易接近不得。   日后有机会的话,再去也不迟。   他一路在寺中走走停停。   正值春日,承天寺内草木繁多,花开正盛。只是来此看看风景,也是个绝妙去处。   寺中还有不少建筑,有些甚至是前朝所建,仍保留着当时的建筑风格。是极好的研究素材。   他边看边走,一时间走得远了些,待到回过神,便发现自己已不知身在何处。   院中种满梨树,此刻花开正繁,有风吹过,簌簌落了一地。   他正要离开,却见一个人影从院外一闪而过,看起来略微有些眼熟。   像是几日不见的乔益清。   自那日乾清殿中,师从烨让人将他赶出宫后,季冠灼便再也未见过此人。   今日是传胪大典,要在承天寺中祭天拜祖。事关重大,除了官员和进士以外,寺中不该有其他人存在。   如果那人当真是乔益清,未免有些太奇怪。   他正要跟上,却被一个小沙弥拦下。   “施主,打扰了。我师叔有请,还请施主随我来。”   再抬头,方才那个身影已经不见。   “请带路吧。”眼见无法再寻,季冠灼双手合十,对着小沙弥也行一礼。   从禅院一处绕出,又走许久,才到目的地。   期间季冠灼也问了小沙弥许多事情,却并未得到答案。   将他带到地方之后,小沙弥才道:“此处便是我师叔的禅房,施主请进。”   季冠灼又行一礼,这才踏入禅房。   有一僧人正坐于蒲团之上,眼前案上还放着两盏茶。   他似乎在念经,并未睁眼,只是对季冠灼微微颔首。   季冠灼便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手指碰触案上杯盏,温度正合宜。似乎在他来之前,此人便算好他什么时候能到。   他低头,品了一口清茶,这才细细打量眼前僧人。   僧人应当年纪不大,面容清秀,眉眼寡淡。唯有眉心一颗朱砂痣,使得他一张脸显得鲜活。   禅房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柱,散发着怡人香气。   连寺院中敲钟的声音,都离此处很远。   良久,茶盏中茶水已见底。季冠灼又等了片刻,那僧人还是一副入定模样,他准备站起。   与此同时,僧人睁开双眼,语气温和道:“抱歉,小僧方才念经入迷,一时间居然忘记施主也在,还请施主原谅。”   他露出浅浅一笑,神态佛像相去不远:“小僧乃承天寺僧人,法号停云。”   修长的指尖沾染茶水,在案上写下两字。   “我叫季冠灼。”季冠灼倒也不在意太多,只是有些奇怪,“大师先前认识我吗?”   “并不认识,小僧只是觉得跟施主有些缘分。”停云和尚目光温和地落在季冠灼脸上,“施主应当也不是此方之人吧?”   季冠灼手微微一紧。   他脸上神情不变,却也不敢再轻看这个和尚:“大师何出此言?”   “施主与此地口音有所不同。”停云和尚道,“施主莫要惊慌,小僧只是曾去各地游学,对不同口音有些敏感。让人叫施主过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同施主聊一聊,瞧瞧各地佛法究竟有何不同。”   他微微眯眼:“在下对佛法并无研究,还请大师勿怪。已讨一盏茶喝,不便再打扰大师。我便先走了。”   话音刚落,却听停云和尚道:“施主难道不想去藏经阁吗?”   他抬头,看向季冠灼:“贫僧知道施主乃爱书之人。藏经阁中有许多前朝孤本,是整个沧月唯一允许留存的地方。从贫僧这里行方便,总是要方便一些的。”   一时间,季冠灼还真的有些意动。   他当然知道停云和尚说的不错,承天寺哪怕再如何亲民,也毕竟是国寺。   哪怕是朝廷官员,想进入藏经阁,也实属不易。   季冠灼又坐回原处:“那便和大师讨论一番佛法吧。”   一盏茶后,季冠灼才起身离开。   待到出禅房,方才的小沙弥已经等在此处。   “师叔担心施主找不到去处,让我来替施主引路。还请施主随我来。”   他说完,便在前面带路。   季冠灼摸了摸身上,从腰间摸出一块糖。   他在小沙弥面前晃晃受,便见着小沙弥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糖,怎么都不肯挪开。   “小和尚,你跟我说说你那个停云师叔,这块糖就归你,你看如何?”   小沙弥犹豫半晌,才重重点头。   一块糖就收买一个小沙弥,季冠灼顿时目露喜悦,将糖塞到小沙弥手里。   “我师叔十年前便到承天寺中学习佛法,那时他也还是个小和尚。但平日里与师祖他们参禅论道,丝毫不逊色于已经参悟佛法多年的大师。”小沙弥嘴里含着糖块,努力回想平日师叔伯们口中的停云。   “待到他十八岁开始讲经后,更是得香客喜欢。”   他回头看一眼季冠灼:“说起来,先前也有香客想到师叔禅房去单独听师叔讲经,但都被停云师叔拒绝了。施主还是第一个。”   说完,小沙弥抬头,看向季冠灼:“施主还有其他要问的事情吗?”   季冠灼问道:“还有一个问题,他也非沧月人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小沙弥一抬头,发现已经到斋房,迫不及待道,“我还要去替师叔跑腿呢,就送到这里。施主可以问问其他师叔,说不定知道此事。”   说完,他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季冠灼目送小沙弥远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连寺里的小和尚都不知道么?   那他实在有些好奇,这个停云和尚,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身份的。 第19章 惊马   季冠灼踏入斋房,一眼便瞧见等在这里的魏喑和文鸢。   这两人先前虽然也会偶尔待在一起,氛围总是略显怪异。如今瞧着却和谐许多。   远远看见季冠灼,魏喑忙招手道:“泽明兄,我们刚刚过来,一起去取斋饭吧?”   季冠灼随他们一起往分发斋饭的地方走。   寺中已将斋饭提前盛好,供他们自己挑选。三人选好后,寻了个角落坐下。   “我刚得到一个消息。”文鸢压低声音,又四处看了眼,确定无人关注此处,这才说道,“此次我们三人,似乎有一人要去户部,负责土地田产之事。”   “嗯?”季冠灼有些疑惑,抬头看向文鸢。   “听说是户部最近人手少,已经同皇上禀报过此事,皇上也已同意。”   “可我不会种地啊!”魏喑顿觉不妙,又问季冠灼,“你会吗?”   “这个倒不是什么问题。”季冠灼并不在意。   既然已经科举入仕,会被分配到何处,已经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而且,既然师从烨此次如此看重均田制,想必也会派一些大臣实地勘察。   倘若师从烨真的赞同他说法,为此特地让他去户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魏喑倒是着急:“怎么不是问题?泽明兄你一看便是富家贵养的公子,怎么能和我们这些粗人一样?”   季冠灼只觉得好笑:“在你这里,难道还要分三六九等么?我不是什么公子,以前也曾下地干活,这并非是难事。倘若能因地制宜,研究出更加完善的政策,那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如此安慰,魏喑又是愧疚,又是钦佩。   “还是泽明兄说的是,是我眼界狭小了。”   季冠灼笑着摇头:“你也只是担心我而已,不必在意。”   三人用完斋饭,又漱口之后,才赶往明光台。   明光台便是各朝天子用以祭祀的地方。   地面被挖出一块,用特制青砖搭建足有十丈的高台。高台上有四条通天柱,上面雕刻成龙纹,龙首高昂,直冲苍天。大理石底座则是被雕刻成云雾模样。   台中铺着厚重的红布,外沿则摆放着案台,上面放置着新鲜水果,以及特制的香料等用以祭祀上天之物。   最外侧是制作精美的焚烧炉,用以焚烧祭品。   高台半截有一圈平台,铺着蒲团。许多和尚面朝高台跪在蒲团之上,面前放置着木鱼,颂钵等物。   官员则是在高台之下面向高台而立,围成一圈,唯有台阶下的一条阔道被空出。   时辰一到,承天寺中千年古钟被人敲响。   诵经的声音响起,庄严而又肃穆。   师从烨的身影逐渐出现在阔道的另一侧。   他一步一顿,态度格外恭敬。偶尔有风拂过,厚重的衮服便被吹开些许,露出红素罗蔽膝上绣着的山火纹路。   玄衣上绣着的龙纹随风浮动,好似在下裳云纹中游动起来。   一路行至阶前,师从烨抬脚迈上阶梯。   他步子极稳又极慢,和着颂钵的声音慢慢往上。   僧人颂唱之声略微大了一些,引领师从烨走上高台。   季冠灼看着师从烨的一举一动,却觉得哪里不对。   他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便听到高台之上,师从烨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抖。   “天地有道,日月有序。诸神安位,江山永固!天恩浩荡,地德坤厚……”   低沉的嗓音在明光台回荡,有种怪异的神圣感。   最后一句话读完,师从烨将点燃的香火插入眼前香炉。   他后退两步,跪在蒲团之上,按照钟声,行三跪九叩礼。   高台之下,所有人就地跪下,对着高台行跪拜礼。   烟火焚烧,缭绕的烟雾空气中浮动,形成烟旋。   师从烨跪在地上不动,厚重的衮服和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像一只沉重的大手,在某一刻,似乎要碾碎他的脊梁。   良久,他从地上站起,去拿置于案上的玉帛。   玉帛被他高高举过头顶,师从烨又道:“皇皇上天,昭临下土。集地之灵,隆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待他读完,和尚颂念经文又换了一种。   季冠灼听不太懂梵文,但却觉得天地似乎被连接到一起。   钟声再度响起。   如此往复三次,直到案上所有祭祀之物都献过一遍,师从烨才将香料丢入焚烧炉中。   浓重的香味自焚烧炉中升起,却压不过他身上青梅的味道。   师从烨额角都是汗珠,附身跪下行礼,尝试几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这种浓重的味道似乎已经影响他的感知,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绰绰,令人看不清楚。   祭天大典已经进行完毕。   颂钵的余音消失在空气中,却不见师从烨从高台上下来。   李公公急得额上汗水直冒,可他一个阉人,不敢踏上高台,生怕触怒神明,降下天罚。   只能双手合十,闭目祈求。   就在有些官员也逐渐意识到哪里不对时,师从烨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高台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来,过于浓重的青梅味道将他纠缠裹死,无法逃离。   走至台下,师从烨几乎不可控地看向进士们所站之地。   李公公一路小跑至师从烨跟前,伸手搀扶他。眼瞧着他一身衮服几乎都被汗水浸湿,眼睛立刻模糊一片。   偏偏师从烨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便小心地问:“皇上,您是要找谁?还是先回禅房休息吧。奴才替您去找。”   师从烨没说话,沉默着沿着阔道离开。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阔道尽头,其他人才从地上站起。   季冠灼双膝都有些发痛,却只觉得方才不大对劲。   师从烨自高台上下来的时间,未免太长了。   他隐约想起一些非常离谱的野史。   有些野史猜测,师从烨或许是当时在战场上伤到根基。所以才会如此阴晴不定。   且师从烨在位十几年,一直未纳后宫,也有此种可能。   对此猜测,季冠灼素来是不信的。   但也不排除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便是师从烨当时留下陈年旧伤,伤痛淤积,时时发作。   这么一想,他只觉得深深忧虑。   于是等祭天大典结束后,季冠灼偷偷去找了李公公。   李公公正准备给师从烨熬些凝心静神的药,回过神便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季冠灼,吓得魂飞魄散:“诶哟,真是吓死咱家了。探花郎,您怎么会在这里?找咱家有什么事吗?”   季冠灼小心看看左右,这才压低声音道:“皇上……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他话音刚落,李公公吓得便去捂他的嘴。   “哎哟,这话可是能说的?也就是咱家在这里,但凡换一个人,你这舌头便保不住了。”   季冠灼眨了眨眼。   李公公叹气道:“皇上只是平日喜欢事事躬亲,昨日处理政事太晚,今日才会如此。此事与您无关,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当真无事?”季冠灼不信。   “当真无事,咱家还能骗您不成。”李公公搪塞道,“探花郎,此事以后可莫要再打听了。您就算入朝为官,也不过是前朝官员。皇上有无隐疾,只能算后宫之事。倘若您日后能入主后宫,再跟咱家问起,咱家一定细细跟您说清楚。”   入主后宫?   他是不太信他老祖宗会喜欢男人的。   除非师从烨就是那个独苗alpha。   季冠灼见李公公如何也不肯说,便没再多留。   唯有李公公喜滋滋地熬着药,还觉得自己聪明绝顶。   探花郎就算生得再好,也不过是个男人。   男人,又怎么能入主后宫?   晚上,季冠灼躺在床上,思索白日发生之事。   但却如何都思索不出个结果。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际,一个想法猛然钻进他脑海,令他直接清醒。   该不会,师从烨真的就是那个alpha吧?   又过了一会儿,季冠灼却又努力打消这个想法。   不可能。   史书上从未记载师从烨有两月发作一次的病痛。易感期虽然不如发情期难捱,但所受痛苦不可能减少。   倘若师从烨当真是那个alpha,他的易感期一定会被当做奇病。   他打算将此事记下,明日再找时间去试探李公公,紧接着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再试图想起,却发现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马什么梅来着?   算了,记不住就是不重要。   季冠灼如此安慰自己。   季冠灼洗漱干净之后,才走出禅房。   魏喑早已去斋房晃过一圈,见他醒来,急急道:“走吧,先去吃些东西,马上便要启程回去。明日休沐一天,后日便要去上早朝。”   从后日起,除非是休沐日,不然他们都要丑时起床。   季冠灼默默地在心里哀悼了一下过去摆烂的日子,和魏喑一起赶往斋房。   用过斋饭,便有宫人提醒他们赶到寺外,准备回朝。   一路走到寺外,师从烨早已坐上銮驾。   昨日衮服已换成平日上朝时所穿服装。   季冠灼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从宫人手中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刚跨上马背,身下原本性情温顺的白马却忽然长嘶一声,猛然冲出。   周围发出一阵惊呼。   季冠灼伏低身子,两条大腿紧紧夹住马背,试图阻止白马继续前行。   却不料他越是用力,白马越是疯得厉害,甚至撞开沿路来阻拦他的宫人,朝着师从烨的銮驾直冲而去!   “护驾,护驾!!!”李公公害怕得声音都尖锐不少,猛地往季冠灼那个方向扑去,想要拉住缰绳。   哪怕师从烨的确有功夫傍身,但此刻他还病着!   倘若惊马一撞,恐怕要出大问题!   季冠灼眉头紧皱,冷汗几乎打湿后背。他手上用力牵扯缰绳,将马头尽力往一旁带去。   下一刻,他却见到銮驾中的师从烨猛然而动,居然踏过车架,朝着他这个方向纵身而来。   两个人迅速滚到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混乱中,浓重的香气袭来,令人目眩神迷。   天地好似安静下来,就连宫人的惊呼声,都被远远隔开。   他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躺在充满馨香的怀抱里。 第20章 狎弄   师从烨反应略微有些迟钝地眨眼。   方才他虽然的确踏过车架,但身体的状况还是对他有些影响。正要朝季冠灼扑过去时,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斜。   倘若不是季冠灼反应及时,恐怕他当真要重重摔在地上。   此刻他半靠在季冠灼怀里,一侧肩膀与略显单薄的胸口相贴,头靠在瘦削的肩膀上。   体温将木樨香气烘烤得温热,传入他的鼻尖,驱散血液中翻涌的不安和躁动。   季冠灼单膝跪地,仍抬头警觉地看向四周,防备白马再回头。   他一只手用力地托着师从烨的后背,手背上到处都是细密的血痕。   心中却也庆幸。   还好当时他看剧上头,学过几年功夫。   不然恐怕今日至少要断一条腿。   汗液流出,木樨香气越发涌动,师从烨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做何反应。   直到他感觉到,撑在背后的那只手轻轻地摩挲两下,带来一阵莫名的麻与痒。   师从烨:……   季冠灼:……   如果他说他是无意的,师从烨会相信吗?   实在是师从烨身上布料手感与他在扶京布庄中所见,都大有不同。   即便在现代,有高精机器辅助,也很难织造出如此精细的布料。   古人的智慧,往往令他这个研究者也感到叹服。   会因此而控制不住,实在太正常不过。   糟糕,走神了。   季冠灼舔了下嘴唇,缓解紧张的情绪,低头和师从烨对视。   “皇上,您现在能站起来吗?”   站在一旁的大臣已经不忍直视地闭上双眼。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   就连一向自诩“皇上最喜欢的狗奴才”的李公公,此刻也缩腰塌肩,整个人像只鹌鹑,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底。   师从烨用力合眼,这才道:“无事。”   说着,他便要起身,却又被季冠灼搀起。   态度恭敬拘谨,却又透着几分诡异的殷切。   就好像是在搀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被这种诡异想法的主导,师从烨立刻抽回手。   季冠灼眸中不由染上几分失落。   他还想借这个机会,仔细感受一下师从烨身上的布料呢。   这次他一定会加倍小心,不会碰到他老祖宗的万金之躯……   只可惜,梦想破灭了。   李公公匆忙迎上来。   他迫不及待地挤开季冠灼,用拂尘扫去师从烨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又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确定师从烨没受什么伤。   “皇上,您没事吧?”说着,他还忍不住瞪一眼季冠灼。   倘若不是为了救他,师从烨又怎么会拖着病体还要于车架上辗转腾挪?   又哪里会如此丢人地同这探花郎滚在一起?   季冠灼被挤在一旁,没有说话。   “泽明,你没事吧?”一旁的魏喑和文鸢也冲上来,关心他的情况。   他们三个都是科举入仕的文臣,平时莫说习武,倘若不是为了强身健体,恐怕一颗心只会扑在各种古籍中。   倘若当真如此,恐怕在马受惊的那一刻,便要被甩飞。   若是撞断哪根骨头,少说也要在床上躺个一百天。   更何况……此次惊马居然直冲师从烨銮驾!   哪怕的确与季冠灼无关,但惊马冲撞圣架,少说也要治季冠灼个“骑马不力”之罪。   “没事。”季冠灼摇摇头,用眼神止住他们将说出口的话。   方才那一幕实在惊险,加之又有些尴尬,谁知道师从烨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   赐他们死罪不太可能,但倘若将他们这些人全都派到天南海北各不相干的地方,也够他们吃一壶了。   季冠灼艰难起身,转头去寻白马的踪迹。   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儿总觉得浑身都透着一种隐约的疼,好像哪里被擦伤了。   他咬牙忍着,沿着马蹄的痕迹四处寻找。终于在不远处一棵树下寻到了白马。   最后一刻他的确扭转了白马的朝向,沿着最后的方向跑,只会撞到树木。   只是他没想过师从烨会忽然出手……   此刻树下都是斑斑血痕,应当是白马方才撞到树上受了重伤,才会停下。   “泽明……”魏喑担心白马再次发疯,伸手要拦他,却被他抬手阻止。   季冠灼慢吞吞地走到跪在地上的白马身旁,蹲下去看白马情况。   它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瞧见季冠灼过来,鼻子里呼呼喷着热气,向季冠灼垂下头。   “别怕,没事了。”季冠灼半点也没有责怪白马的意思,轻轻摸摸马脖子,伸手去取白马背上的马鞍。   他动作尽量轻巧。白马吃痛,虽然长嘶一声,却乖乖地跪在原地,等着季冠灼将马鞍拿开。   直到马鞍被摘下,白马才伏在地上,再也不动。   果然如此。   季冠灼将马鞍置于地上,目光落在马背上被鲜血染红的地方。   血痕最上端,是一个孔状血洞,仍在汩汩地往外流血。   他又翻开马鞍。   皮质内侧被钉了一根钢针,针头直冲马背,外侧被镂空贴片包裹,很难令人察觉。   只要有人骑上白马,针头便会深深扎入白马身体,使得白马因痛发疯。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对于白马来说,只是一场无妄之灾。   季冠灼神色骤然变得冰冷。   他自认穿越到沧月之后,除了以费章明为首的那些人外,便并未得罪他人。   如今费章明被关入天牢,傅君几人也早已离开京城,余下的,大概只有被剥夺参与科举权力的乔益清。   以那人心性,会下此黑手也不奇怪。   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但没有掌握确切证据,他并不打算将此事直接说出。   季冠灼艰难起身,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师从烨被李公公扶上銮驾。   他于銮驾上坐定,忍不住抬手放在口鼻前。   浅淡的木樨香气沾染在袖口,被体温烘烤得越发强烈,抚平血肉中躁动不安的情绪。   但他随即又想到方才后背传来的,略显轻佻狎昵的抚触感。   年轻的帝王耳根可疑地红了一些,又震惊于北狄探子居然甘心做到这一步。   难道他想凭借入主后宫,以此来降低他的戒心吗?   实在是……无耻至极!   宋海成从方才开始便眼睁睁目睹这一幕。此刻瞧见师从烨坐在銮驾上,非但没有震怒,反而神奇古怪,心情格外复杂。   他重重咳嗽一声,确定师从烨回过神来,这才恭敬行礼道:“皇上,此次惊马之事太过蹊跷。此次马场送来的马匹,皆脾气温顺,少有烈马。又怎会探花郎一上马,马就受惊了呢?请皇上立刻下令派人调查。”   师从烨收敛心神,微微眯了眯眼。   祭天大典刚刚结束便发生此事,哪怕的确是个意外,但难免会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   他张口,刚要吩咐身边人去调查白马,便见季冠灼提着染血的马鞍走了过来。   季冠灼双膝跪地,深深磕头,才语气恳切地道:“启禀皇上,学生方才觉得惊马之事太过蹊跷,便去查看了白马的情况。免得人多眼杂,有人损毁证据。”   他脸上还沾了点血痕,一双眼却显得尤为明亮:“学生仔细观察,发现是有人在马鞍内侧放置了钢针。学生上马后,钢针刺入马背,白马痛极才会挣扎狂奔。此事白马无辜,还请皇上免去白马责罚!”   这一件事,是马受他累。   宋海成一时神色有些复杂。   他不知该说这位探花郎仁慈还是天真。   倘若此事真如季冠灼所说,不仅照看白马的宫人要受到处罚,便是他这个探花郎也要受到牵连。   他此刻不替自己开脱,反倒替白马求情?   “可。”师从烨点头,淡淡地道,“宫人照看不力,带下去听候发落。白马无辜,命人将其带回宫中,好好安置。”   “至于探花郎,倘若今日不是你眼疾手快,随机应变。非但你要受伤,连朕也要受此无妄之灾。回宫后朕会另行封赏。来人,仔细调查清楚白马鞍下究竟为何会出现钢针。倘若今日不查清此事,乌纱帽便不要戴了!”   季冠灼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出他的猜测。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身侧,就地跪下,俯身行礼。   文鸢声音清亮,语气镇定道:“皇上,学生有事起奏。学生昨夜难以入眠,便在寺中四处走走。无意中行至马厩,瞧见有人在马厩中,不知在做什么。”   “学生一开始还以为是宫人去照看马匹,如今仔细想来,却觉得那人身影有些眼熟。”   “继续。”师从烨不耐烦听他打哑谜,皱着眉道。   “那人应当便是乔益清。”   “乔益清?此话当真?”师从烨神情骤然冷了下来。   “探花郎平日鲜少与人结仇,但前几日在客栈中,他曾因观念不同,和乔益清发生口角。”文鸢语气恭敬道,“那日学生也在客栈中,探花郎是替学生说话,才会受此难。学生不能不站出来。”   此话一出,师从烨捏紧一旁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声音森冷,令人遍体生寒:“拾一,去拿人,不论死活。”   诸位大臣便见着那位禁军统领不知何时出现在师从烨身侧,单膝跪地道:“属下遵旨。” 第21章 调查   宫人仔细检查了所有车架与马匹,这才启程回宫。   经此一事,再也无人敢让三位新科及第的进士上马,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几位大臣挤了挤,给他们空出一辆马车。   肾上腺素的水平逐渐恢复平稳,季冠灼没忍住抬手,轻轻嗅了嗅衣袖上沾染的气息。   他刚才和师从烨在地上滚了一圈,衣袖上难免沾染了师从烨时常熏染的龙涎香味道,应当也有一部分他的信息素随着汗液沾染在师从烨身上。   这种事说出来有点像耍流氓,但好在他不谙世事的老祖宗不知道他有多流氓。   “你们两个,方才真是吓死我了。”魏喑轻拍胸口,“泽明,你怎么会想到替马求情?还有云雀,你忽然出面,也属实太过冲动。倘若此事与乔益清无关,难道就不怕皇上因此责怪你吗?”   他是真心替他们忧虑。   “责怪又有什么用?但凡今日惊马之事发生在你我身上,你当真以为以你三脚猫的功夫,能安然无恙?”文鸢冷哼一声,“况且我也没说过此事一定是乔益清所为,只是说我在寺中见过此人。不过以乔益清的秉性,他能出现在这里,必不可能什么都没做。”   魏喑有些憨直地摸了摸头:“云雀,你别生气嘛。我只是担心你们。”   文鸢白眼几乎翻到天上:“我跟你这傻子生气做什么。”   季冠灼瞧得有些有趣,忍不住笑出声。   但腹部肌肉牵连身体,好似每一处都在疼,使得他忍不住“嘶”得倒吸凉气。   omega素来敏感,对于痛觉亦是如此。身上小伤口又实在太过,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笑都不敢太过放肆。   “也不知是谁把他带入寺中的。”他神情有些冷。   想到师从烨身旁那些暗潮涌动,季冠灼便觉得心中有气。   传胪大典如此重要之事,承天寺中根本不允许有外人出现。   因此这两日寺中都有武僧把守,虽然做不到面面俱到,却也不是乔益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够混进来的。   除非有人将他带进来。   车外忽然传来敲击之声。   季冠灼掀开门帘,便瞧见李公公出现在车外,两只手上还都提着东西。   他瞧见季冠灼,老脸上挤出个笑。   “探花郎,皇上关心您,担心方才惊马之事致您受伤,特地让咱家给您送来了金疮药。您方便自己拿去清理包扎吗?”   季冠灼倒吸一口凉气,一副忍痛到极致的模样:“哎呀,李公公,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李公公被他吓了一跳,急得“哎哟”直叫:“探花郎,您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受了什么重伤不成?哎哟,您怎么不跟咱家提前说一声呢。咱家现在就去找太医来替您诊治……”   季冠灼晃了晃手,脸上忍痛的表情已然不见:“我是说,你要是再晚点过来,我这伤口恐怕已经愈合了。”   李公公回过味来,狠狠瞪季冠灼一眼。   “你这探花郎,居然戏耍咱家,白费皇上一片好心。既然伤口已经愈合,那这药咱家就拿回去了,回见。”   说完,他便气势汹汹地转身,一路小跑着去追銮驾去了。   季冠灼回到车里,笑得直不起身子。   他一边笑一边“嘶嘶”地倒吸凉气,马车里像是装满了蛇。   他这也算是报了昨日调侃之“仇”了!   魏喑有些无奈地道:“泽明兄,你为何不如实说呢?”   瞧这幅样子,也不像是会“马上愈合”。   “怎么如实说呢?”季冠灼笑够了,抬手让魏喑看自己手背上的擦痕,“不过是些细小擦痕,我忍不得痛,才会如此。在皇上那里不算大伤。他送金疮药来,是他体贴臣子。倘若我蹬鼻子上脸,那便是我不知好歹了。”   李公公心里带气,一路走得极快。   快到师从烨跟前,他又有些踯躅。   他得了皇上御令去给季冠灼送药,如今药没送到,又被调侃一番,这要如何禀告给皇上呢?   “怎么回来了?”师从烨语气冷淡,听不出什么起伏。   “皇上,奴才刚才去给探花郎送药,谁知道探花郎却说……却说……”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什么?”师从烨眉头微皱,不喜他这幅吞吞吐吐的模样。   “他说:‘你要是再晚点过来,我这伤口恐怕已经愈合了。’”李公公苦着脸,将方才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出。   本以为皇上会因此责怪他,却瞧见师从烨唇角居然弯了弯。   “虽说他没受重伤,但方才身体在地上擦过,也不可能安然无恙。”他倒是被护得周全,连道小伤口也无。   此人不仅才华横溢,又冰雪聪明,行事有趣,倘若不是身份存疑,他势必会重用此人。   即便丞相之位,也不是给不得。   只是如今尚未调查清楚此人和北狄人之间的关系,又有诸多疑点尚未捋清。   哪怕不为他自己,只为沧月百姓。   此事也只能就此搁置。   马车一路行至宫中。   季冠灼和魏喑几人去往太和殿侧殿,换回原来的衣服。   至于他们在传胪大典时的衣着服饰,则是被宫人又整整齐齐收好,再送回他们手中。   这便是他们入仕后第一套服制。   日后还有祭天国宴等盛会,这些衣服还会再次用到。   当然,倘若他们官职高升,宫中自然会替他们准备更多用以出席不同场合的服制。   但对于大多新登科的进士来说,这套衣服会陪伴他们很长时间。   季冠灼换好衣服后,便站在一旁等着宫人将他的衣服送来。   却不料宫人将他衣服收走后,却并未着急离开:“今日惊马之事事态严重,明日还需得赶到宫中上早朝。但您的衣服被磨坏不少,皇上已经吩咐奴才们另行准备,还请探花郎明日提前来宫中。”   季冠灼有些意外师从烨居然还会操心这些小事,闻言拱手行礼:“我知道了,多谢。”   乾清宫。   师从烨正在查看奏疏。   他这两日身体不适,许多事情都被暂时搁置。如今案上早已堆积成山。   虽然不知此次的木樨香气能够令他的不适缓解多久,但朝中之事还需得抓紧处理。   宫门忽然被推开,拾一提着乔益清走进来,将他丢在地上。   “禀告皇上,乔益清已被属下拿来。方才缉拿他时,他挣扎得过于剧烈。属下担心被寺中僧人发觉,便将他的腿打断。”   他语气平静,好似只是按死了只蚊虫。   乔益清倒在地上,额上皆是冷汗。   他小腿的断裂处,折断的骨头支出,汩汩往外流血,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地面被鲜血染成红色,血腥气浓重到几乎令人作呕,冲淡空气中的龙涎香气。   师从烨却像是丝毫未尝察觉一般,只冷眼看他。   口中塞着的破布被拾一抽出,乔益清努力凭借手肘翻身,俯趴于地。伤口与地面相触,痛得他当场惨叫起来。   却被拾一再次提着头发掼在地上,一时间连惨叫都变得幽微。   “老实交代,别想轻举妄动。”拾一的声音透着森然寒意,居高临下地看他,“今日惊马之事,是不是你所为?”   “学生……不知……”乔益清趴伏地上,汗水仿佛不要钱一般滚滚落下。剧痛下控制不住的涕泪横流,使得他显得越发凄惨。   “……学生只是……去寺中……参拜……不知为何……会被如此对待……还请皇上做主。”即便这样,他仍旧用尽全力吐出几个字,试图替自己辩解。   “可那文云雀说,他曾在马厩中见过你的身影。”拾一懒得再去动他,“难不成你要说,是他看错了吧?”   剧痛之下,乔益清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咬牙道:“我们曾有口舌……之争,他会……如此,也实属正常……还请皇上明察。”   师从烨冷眼看着他在地上宛如蛆虫一般蠕动的模样:“你是如何进入承天寺中的?”   传胪大典于几日前便已定下,自那之后,承天寺不会再接待香客。   无论身份如何尊贵,这两日都要为传胪大典让路。乔益清不过一介书生,哪里可能凭借自己入寺?   “……学生……从洞中……钻进去……”乔益清意识都已经模糊,却仍旧记得不能供出将他带入寺中的官员。   倘若此时他一力承担,保下那位。   那官员日后还能将他从天牢中救出。   哪怕要吃些苦头,他也心甘情愿。   可若是要一辈子被困在天牢……   他话还未尝说完,门外又踏入一人。   柒九冷着脸,将手中官员掼在地上。   “皇上,是他同微臣说,他当时会和探花郎发生争执,只是鬼迷心窍,想亲自求得探花郎原谅。微臣只是以为他和探花郎之间有些小矛盾,借此机会说开便好了。未曾想到他居然会对探花郎下此狠手。微臣是冤枉的,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微臣吧!”   那官员早就被吓破了胆,从地上爬起便,一个接一个的磕头。   额头与石砖相碰,发出“咚咚”的声音,没几下就鲜血直流。   那官员却不敢有任何怠慢。   乔益清不可置信,慢慢转头去看那官员。   被冷汗模糊的眼睛逐渐聚焦,眼前人分明是昨日与他相交之人!   他脑子越发昏沉,想到这几日的经历,一时间气血上涌,直接昏了过去。   “泼醒。”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乔益清听到师从烨说。 第22章 警觉   冰冷的井水劈头灌下。   井水冲淡了乔益清腿部断口处的血迹,地上到处都是淡色的血水。   乾清宫门窗洞开,风呼啸吹过,带来彻骨冷意。   乔益清身上皆被打湿,淋漓地往下淌水。   乔益清从昏迷中清醒,眼睛睁开一条缝。   剧痛和失温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但寒冷却让他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趴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道:“是他……是他带我到寺中的……”   “他在茶楼……欺辱了我……才会答应的……”   说完这句话,乔益清再一次昏了过去。   “你这贱人!”官员听到乔益清这么说,立刻朝着乔益清扑过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要去撕扯乔益清,想要他将刚才说的那句话舔回去。   “够了!”师从烨厉声道。   他头痛症又开始发作,忍不住将衣袖放于鼻下。   但曾经沾染在衣袖上的气味实在太过浅淡,经过这么久的折腾,早就彻底消失。   头痛越发严重,师从烨不耐烦道:“朕现在不舒服,此事明日朝堂再议。先将两个人带下去,别让他们死了。”   这是要当庭审问的意思。   拾一和柒九对视一眼,一人提着一个,转身出了乾清宫。   师从烨仍紧紧捏着衣袖。   硕大的乾清宫中,到处都是青梅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像是汹涌的潮水,要将他彻底淹没。   而能将他从这潮水中拉出的气息不见了。   一旦品尝过短暂缓解的滋味,就很难再忍受这种持久的痛楚。   哪怕他心里清楚,这对于他来说不过是饮鸩止渴。   柒九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师从烨略微有些焦躁地捏着袖口的模样。   师从烨见他回来,立刻道:“继续调查乔益清和那个官员是如何勾连的。此次惊马之事太过严重,绝不可就此轻饶他二人!”   声音甚至带着些许不稳。   柒九的确知道师从烨患有时常发作的病症。   但他平时多去四处调查情况,回宫时间不多,是以并不知道,师从烨发作起来,居然是这幅模样。   他单膝跪地,语气恭敬道:“皇上,属下在外遇到一件奇事,不知皇上要不要听。”   师从烨虽然烦躁不堪,却也知晓柒九不会无的放矢。便压着不耐道:“说。”   犹豫片刻,柒九才低声道:“属下前几日到青阳县中调查那费时才之事时,曾见过费时才的一个小妾。”   身为青阳县令,有几房小妾不算什么怪事。   “那个小妾,本是烟花女子出身。但她年纪其实不小,生得并不艳丽。平日在青楼中,也卖不出什么身价。但费时才见到她以后,却是念念不忘,后来更是将她抬回府中。”   “不管他又抬了几房小妾,但每过几日,他便要去那小妾房中。”   师从烨眉头微皱,仔细听柒九说下去。   他虽看不惯费时才这般做派,却也清楚像他这种人,永远只会在意刚刚得到的东西。   像是青楼中随意结识的小妾,以费时才的癖性,恐怕不会如此长情。   “属下便细细调查那小妾几日,才知道那小妾在青楼时,因为点她的客人实在太少,她无聊之下,便配了一味花烟。”   “那花烟吸之可忘尘,费时才被她哄着吸入花烟,却因此成瘾。每隔几日便要到她房中去抽花烟,不然会难受至极。”   这些琐碎之事,他往日是不会说给师从烨听的。   但他方才瞧见师从烨捏着衣角,放在鼻尖下反复嗅闻。   不知为何便让他想起费时才找不着花烟时,那焦虑不安的模样。   师从烨没说话,但脸上神情格外阴郁。   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抓住榻边龙首,用力到指节发青。   “朕知道了。”他声音沙哑,粗糙宛如砂砾,“你先下去吧。”   柒九离开后,师从烨静静坐了许久。   而后,他猛地抓住手边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   茶盏中茶水流得到处都是,师从烨却仍旧难消心中郁气。   碎裂的茶盏刺入手心,微弱的疼让他逐渐清醒。   倘若能令他安心静神的木樨香气,当真与那什么花烟相似。   那他还守着什么沧月?干脆将沧月国土拱手让给北狄好了。   无数阴郁的想法在内腑滋生,像是阴暗的藤蔓蜿蜒纠缠住心脏。   或者,他可以除去季冠灼。   斩去罪魁祸首,哪怕病发时再痛苦,也不会像是如今这般。   猛得起了一阵风,将桌案上搁置的奏疏吹落一地。   师从烨附身去捡,翻到一册时,手指忍不住动了动。   这是今日宋海成回府后,送过来的奏疏。因为他要先处理先前积压的公文,一直未曾打开过。   但现在……   师从烨强压下心底的暴戾与不安,去看奏疏上的字。   点点血迹从他指尖沾染在奏疏封面上,染出几朵梅花。   但他已顾及不了那么多。   “……实在无力再担丞相重任,但如今沧月仍旧百废待兴,臣亦不愿皇上孤军奋战。魏喑成熟稳重,虽直来直往,但可堪大用;文鸢行事果决,可从旁辅助。至于探花郎其人,虽性子跳脱,但他登高望远,属实是整个沧月百年无处其二之大才。还请皇上重用此三人。”   奏疏读完,师从烨将它搁置一旁,脸上神色复杂。   李公公回来时,便瞧见地上到处都是血水。   而师从烨手边桌案,碎裂的茶杯尖端沾染着少量血痕,到处都是流出的茶水。   他急忙让宫人将地砖和桌案都收拾干净,这才将手中食盒放在桌案上。   “皇上,可是又头疼了?奴才让太医院熬制了汤药,您就喝一些吧。”他掀开食盒盖,将里面汤药拿出。   透白的瓷碗中装了满满一碗汤药,浓稠得在碗壁上挂了厚厚一层。   “太医院特地调制了配方,专门替您缓解头痛之症的。先前病情不严重……”李公公还要再劝,师从烨却已将瓷碗拿起,将其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皇上?!”李公公眼前一亮,几乎喜上眉梢。   皇上乐意喝药,这可是好事。   李公公心中清楚这些药效用不大,只是师从烨此次情况太过严重。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前几日发作前的征兆都减轻许多,这几日情况却越发严重。   连觉都睡不安稳。   哪怕这药只是能让师从烨多睡一会儿,于他来说,也是天大的好事。   “朕乏了。”师从烨不耐烦道。   “奴才这就替您沐浴更衣!”李公公喜滋滋地凑到师从烨跟前,“您这病若是能完全康复,就算老奴现在就死,那也心甘情愿。”   翌日一早,季冠灼早早地便赶到宫中。   宫人早已替他准备好官服。   与传胪大典替他准备的有所不同,此次衣服明显合身许多。   也无需再刻意用腰带收紧。   换好官服后,季冠灼才站于殿外,和魏喑几人一起跟在其他官员身后入殿。   他三人虽在殿试中表现不俗,但终究只是进士,还未受封。因此三人便站在最后的角落。   太和殿内一片安静,就连呼吸声也轻不可闻,显得气氛格外压抑。   “皇上临朝——”礼官略微有些刺耳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季冠灼悄悄抬头看向上方,师从烨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那里。   他眉头紧皱,神情多有不耐。一张口,便显得声音沙哑:“今日之礼免了,拾一,将彭泉带上来!”   台下官员瞧此一幕,许多都不由得膝头一软。   这是又要杀鸡给他们这些人看啊?   长久的静默中,拾一出现在阶下,将彭泉掷在地上。   彭泉手脚皆被绳索缚起,却仍旧挣扎着往师从烨所在方向爬去,一边爬还一边苦苦哀求道:“皇上,那乔益清所言,皆是为了将微臣拉下水的攀咬之言,您千万可不能相信啊皇上!”   拾一一脚踹在他后背上,语气森冷。   “老实点。”   彭泉也是自师梦平在位时便入朝为官的老臣,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不少官员都有些不忍,微微别过脸。或是躬身看地,没有抬头的打算。   季冠灼却猛地一震,竖起耳朵打算听仔细。   此事居然还跟乔益清有关吗?   “皇上,属下昨日已派人详细调查彭泉和乔益清之间的阴私之事。乔益清刚至扶京,彭泉就私下派家仆联系乔益清,但被乔益清赶出客栈。只是前几日殿试舞弊之事闹出之后,乔益清又让人去彭泉府上找到彭泉。”   “传胪大典开始之前,乔益清便住在彭泉府上,和彭泉……那一日也的确是借着彭泉的庇护,才能混进寺中的。”   “至于钢针一事,属下也拿到乔益清曾派彭泉府上小厮出来买钢针的证据。且因为对钢针长度不满,他甚至还买了好几次。”   “皇上,微臣没有做过此事啊皇上!”彭泉被拾一踩得脸贴着地,额头上却汗水直冒。   在传胪大典之时,将乔益清带入寺中,这本就是杀头的大罪。   那日乔益清求到他跟前之时,他也咬牙未尝答应。   只是后来架不住乔益清居然诱惑他……   不行,他决计不能承认下来。   “那日……”他还要替自己辩解,却感觉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恐惧顿时将他的心脏都牢牢握死,一瞬间收缩到极致。   而后,他便感觉颈间传来一片凉意。   赤热的血四处飞溅,整个太和殿中都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虽不是第一次见证师从烨当庭处决官员,但如此一幕,还是让不少人都瑟瑟发抖起来。   他们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师从烨。   唯有站在后排,暗戳戳观察前方的季冠灼却眼尖地发现,他那杀伐果断的老祖宗,此刻双眼通红。大颗大颗不受控制的眼泪自他眼角滑下,冲淡他脸上的血痕。   他信步走在太和殿中,语气森冷又烦躁:“日后若是谁犯了杀头之罪,无需在朕面前辩解。”   “彭泉淫狎乔益清,又将无关之人带去承天寺中。倘若不让各位看看他的下场,日后朝中还不知要闹出多少这种丑事!”   脚步声在殿中回荡,带着令人不安的躁动。   不少大臣低着头,心里却在嘀咕。   往日哪怕遇到类似之事,师从烨都一派淡然。   此次这般烦躁,还是他们第一次见。   阶上的李公一颗心高高提起。   昨日师从烨虽然服用汤药,但不到寅时便已苏醒。   那汤药里的安神药物已不能再多,收效却比之前还要微小。   这又如何能令他不着急?   师从烨慢慢踱步,直到走至太和殿靠近门的一侧。   这里都是些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员,平日只能在殿中远远地看着阶上的师从烨,哪里能有这般贴近的机会。   但闻着师从烨身上血腥之气,一个两个却生不出半点欣喜之心,反倒是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下。   季冠灼也早就低头,不敢太过张扬。   但他仔细嗅闻,鼻尖除了血腥之气,却又闻到另一种味道。   这种味道和龙涎香多有相似,却绝对不会是龙涎香。   他深深嗅闻,仔细思索究竟何处传来的这种气味。   双腿却忽然有些发软,就连腰腹间都有些躁动,令他忍不住面红耳赤。   而被抑制剂隔开的信息素接收系统此刻才终于敏感起来,几乎欢欣雀跃地替季冠灼捕获青梅气息……那时顶级alpha的味道。   季冠灼终于承受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抬头呆呆地看向师从烨。   他想,他大概知道那个alpha是谁了。 第23章 发现   季冠灼坐在地上,不断有眼泪从他发红的眼尾滚滚落下。   他却丝毫未曾察觉,只傻乎乎地抬头看着师从烨。   怪不得师从烨偶尔会暴躁易怒,焦虑嗜杀。   也怪不得……分明是面对曾经的手下败将,历史上的师从烨却最终死于北狄人之手,甚至尸骨无存。   原来居然是因为,他就是那个季冠灼一直没能发现的alpha。   从分化出现在人类社会以来,alpha和omega几乎是绑定的。   omega的发情期会让他们在那个时期极度渴求alpha的存在,拥抱接吻或者更进一步的相交,会让他们拥有极大的满足感。   而alpha的易感期,则会让他们被拉回到分化那一天,同步当时所有痛苦的情绪。信息素的不稳定又会让他们敏感易怒,暴躁难安。   直到抑制剂和靶向信息素面世,才成功缓解他们的痛苦。   但那已经是距太武五年八百年以后的事了。   感觉到师从烨的目光落在这里,季冠灼用手捂住半张脸,眼泪却怎么都无法停下。   他无法想象在这个没有分化概念的时代,师从烨是怎么抗过第一次分化时的高热,又是怎么捱过这么多次易感期的痛苦。   那些无法倾泻的暴躁,狂怒与不安,都只能靠他自己默默消化。   而在其他人眼中,他便是冷酷无情,手段残暴的帝王。   他跪坐在地上,无声地流泪。   只要想到历史上的师从烨是因为易感期而死于敌手,最后留下百般骂名。   心脏就痛到令人难以呼吸。   omega的信息素不受控的在空气中逸散,甜蜜得宛如枫糖浆。   师从烨脸色阴沉,下颌线绷得极紧。   理智告诉他这香气应该类似于花烟,只要过多吸入,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他的身体又格外欢欣雀跃地,迫不及待地去攥取这来之不易的味道。   他抬脚,往季冠灼的方向走去。   魏喑从方才季冠灼喘息变得异常急促之时,便觉得哪里不对。   此刻师从烨朝这方向走来,他越发着急,想要俯身将季冠灼搀起来。   但那浓重的血腥气实在令人心中生出无尽的畏惧。   一路走到季冠灼跟前,师从烨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眼前人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可怜。   哪怕用手遮住脸,但细微的抽泣声不会作假。   他的确是非常伤心。   感觉到师从烨在他眼前停下,季冠灼胡乱抹了把眼泪,和师从烨对视。   宫灯那灼烫的光芒落在季冠灼眼里,好像湖中落下的点点星火。   明亮到几乎能把人灼伤。   他伸手,揪住季冠灼官服衣领后侧,将人从地上拎起来。   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后颈一块略微凸起的皮肤。   那里软得不像话,像是被刮去皮肉后又新生的组织,带着点极致的软嫩和巨大的诱惑力。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缩,避开那块地方。   季冠灼双腿一抖,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越发汹涌。   这一次,倒不是因为难过。   omega的腺体本就敏感异常,在现代,通常会采用佩戴颈环的方式,将其保护起来。   一方面可以屏蔽omega的信息素以及对alpha信息素的获取,也可以起到保护作用。   但现在是在沧月,并没有这个条件。   方才师从烨那一下,虽然只是擦过腺体,但更像是搅乱季冠灼敏感的神经。   倘若是在现代,说是耍流氓也不为过。   好在官服通常都比较宽大,可以完全遮盖住身体上一些令人羞耻的反应。   他像是只被捏住后颈的猫,乖乖地任由师从烨提着他一路往后殿走。   行至阶旁,师从烨才冷冷丢下一句:“先自行议论均田制之事。”   待到师从烨走后,整个太和殿宛如炸锅一般。   殿中血腥味仍旧挥之不去,有些难以承受的老臣都已开始伏在地上作呕。   另外一些人则开始讨论此事。   “惩罚彭泉便也罢了,怎么还将探花郎带走了?此事和探花郎有何关系?”   “下官只听说探花郎在承天寺中差点受伤,难不成与乔益清和彭泉有关吗?”   “均田制一事不是商议过了吗?怎么要再商议一遍?”   “不是说等探花郎上朝,再行定夺么?探花郎都被带走了,还要如何商议?”   嘈杂的殿中,魏喑却觉得浑身发冷。   方才发生那一幕,旁人未尝瞧见。可他就在旁边,瞧得清清楚楚。   师从烨将季冠灼从地上提起之时,脸色差到极点。   他的确知道师从烨绝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可万一乔益清攀咬季冠灼呢?   万一一些证据指向季冠灼呢?   他抬脚,准备去寻季冠灼,却被文鸢拦下。   文鸢牢牢抓住他的手指,压低嗓音道:“你去做什么?难不成你真要去皇上面前替泽明求情?”   “倘若你今日闯入后宫,莫说我和泽明,便是天子近臣,也保不了你。”   魏喑垂头,神色有些黯然。   微弱的晃动从指尖勾连的地方传来:“你也别太紧张,虽然朝廷中不乏人才,但像泽明这般聪慧之人还是少见。皇上即便再听信谗言,也不可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你也要信他有自保之能。”   反正,文鸢是相信的。   魏喑无声叹气。   前面的官员回头,也想听听他和文鸢对均田制一事的看法。   他这才努力调整好脸上神情,谦卑地道:“学生拙见……”   季冠灼一路被提猫似得提着,也不觉哪里不对。   只是小心翼翼去看师从烨脸色。   他的确不觉得师从烨会伤害自己。但易感期的alpha,行为通常都是不可控的。   信息素和激素的联合作用下,他们很难控制自己。   也可能会做出一些平常不会做出的行为。   在现代,靶向信息素可以搞定一切麻烦。   没有靶向信息素的话,omega的信息素似乎也可以。   他试探着放出更多信息素,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唤醒师从烨的理智。   却没想到,师从烨的脸色越发阴沉。   季冠灼顿时满头雾水,呼吸声都轻微许多。   这简直没有天理。   他仔细回想分化后接受的培训。   alpha易感期的确只能用注射靶向信息素,以及临时标记这两种办法缓解。   但omega提供少量信息素,也可以辅助alpha平息不安与躁动的情绪。   总不能是他分化太晚,腺体功能异常了吧?   之前也没听说过类似的新闻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完全放弃挣扎。   不管如何,只要进行临时标记,再严重的易感期都能平复下来。   而他,并不介意和师从烨维持这样的关系。   毕竟在分化出现的初期,抑制剂和靶向信息素还没有被研制出来时,单身的AO通过临时标记的方式互帮互助,是再正常不过一件事。   更何况,师从烨在他心里,比他自己都要重要。   师从烨心里翻涌着滔天杀意。   甜美的木樨香气几乎化为实质,唇舌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股甜意。   这味道不遗余力地驱散他身边的青梅气味,令他从未如此清醒。   手指却过于用力地收紧,恨不得屏住呼吸。   想到他先前也是这样因为太过难受轻信混入宫中的北狄人之言,服用了他们送来的药物,才会导致病情加重。   师从烨的脸色阴沉得简直能滴水。   李公公在后面步履匆匆,却也跟不上师从烨的脚步。   他紧赶慢赶,就差一步便迈入寝宫时,,寝宫大门却重重地在他面前摔上。   力道大得几乎能将门摔碎。   一进寝宫,季冠灼便被丢在龙床之上。   手臂上细碎的伤口和龙床碰触,使得他“嘶”得倒吸一口冷气。   想要挣扎爬起,却又被师从烨按了回去。   师从烨一只手用力地压着季冠灼的肩颈,另一只手将季冠灼的双手控制在背后。   宽大的手掌将纤细的手腕牢牢地锁在后腰处,宛如挣不开的铜墙铁壁。   膝盖用力压住双腿,让季冠灼再也无法挣扎。   木樨香气却越发浓郁,几乎像是淌着蜜汁的糖罐,让人恨不得一探究竟。   但他无心去想,只用鼻尖在季冠灼身上反复嗅闻。   最终停留在季冠灼后颈处那块特殊的软肉上。   那是所有气味的源头。   季冠灼趴在床上。   挺立的鼻尖几乎碰触到软肉本身,燥热的呼吸扑在脆弱又敏感的腺体上,连带着季冠灼浑身也不由腾起一股热意。   他脑袋迷迷糊糊地想,这是要被临时标记了?   不愧是他的老祖宗,无师自通的本领也很强。   下一刻,他便听到师从烨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带着森然冷意。   “你究竟是谁?考取功名又有什么目的?”   混沌中,季冠灼隐约生出一个想法。   omega的腺体都在眼前还能忍住?他老祖宗是不是真的不行? 第24章 标记[倒v开始]   他努力使自己从燥热中平复下来, 也拉回自己游走在钢丝边缘,岌岌可危的理智。   对于师从烨的警惕,他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他的确身份存疑, 又没有任何办法自证。   哪怕师从烨的确求贤若渴,也不至于未经任何调查,便让他入仕为官。   是以他早已想好说辞。   “皇上是想知晓学生的来历?”他微微偏头,想要去看师从烨的神色。   下一刻,背后那只大手又压得紧了些, 令他动弹不得。   “少废话。”师从烨的声音透着极寒的冷意,像是细碎的雪。   季冠灼心底叹气, 在铺天盖地的青梅味中, 极力压下喉间将出口的喘息。   “学生家中原本还算富裕, 昭明末年,战火四起。父母为了躲避战乱,便带着我搬到一处山中隐居。父亲本是私塾先生,在山中悉心教育我。母亲平日种田养鸡, 织布制衣。是以我们虽然清贫,但也算自给自足,无需出来与人相交。直到去年学生父母相继去世,学生自己又无独自在山中生存的本事,只能从山中离开。没想到一出来才发现, 外面竟是换了一副天地。”   沧月朝素来地广人稀。许多人终生都难地见一面, 他所编造的说辞更是难以考证真假。   “学生原本想先四方游历一番, 增长见识,日后可为皇上所用。未曾想到于一处破庙休憩时, 居然做了一个梦。梦中有衣着奇怪的人教我看书,书中皆是学生从未见过, 也未听说过的东西。学生昏昏沉沉在破庙中睡了几天,再醒来时,便已出现在京郊。”   之后的事情,季冠灼便不再有所隐瞒。   他将自己在客栈中如何同人争吵,又如何被魏喑推举一同参与殿试之事一并说出。   在季冠灼看不到的地方,师从烨的耳朵红得几乎能滴血。   他咬牙切齿地想,这北狄探子,说得倒是好听。   这么会花言巧语,怪不得几句话就骗得车夫愿意将他带到扶京中来。   压在季冠灼背后的力度却难免轻了些。   屋中青梅气越发浓厚,带着点轻微的涩意。   季冠灼额上皆是汗水,剧烈喘息几次,才将后来发生之事勉强说完。   官服里早已黏湿一片,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顶级alpha的信息素对于omega来说,是相当可怖的存在。   就算是抑制剂,也无法完全将这种感觉清除。   听完季冠灼所说,师从烨对他的来历信了一半。   当然,也仅仅只是一半。   虽说他的说辞中的确挑不出错处,但师从烨并不相信神鬼之事。   所谓“梦中天授”,与他来说更是无稽之谈。   师从烨肢体略微放松一些,压在季冠灼后背。他低头,浓郁的木樨香气便自季冠灼颈后那块软肉传来。   那是比蜜糖更加甜蜜馥郁的气息,令人头昏脑胀,浑身发热。   牙齿有些痒,想要狠狠咬下。   强压下心底异样的冲动,师从烨道:“还有一个问题。”   “你身上的木樨香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木樨香气?”季冠灼的脑子在信息素的冲刷下,几乎已经变成浆糊,心底不由得佩服师从烨。   空气中的青梅气味早就和桂花香气交织在一起,浓郁得几乎将两个人裹连纠缠成分不开的一个整体。   这种情况下,师从烨还能保持理智问出这个问题。   不愧是他的老祖宗!   分出三分心神彩虹屁后,他才勉强弄懂师从烨话中意思,略微有些艰难地说道:“这是一种生理反应。”   “生理反应?”师从烨皱眉思索。   “就是,人不能够自我控制的反应。”季冠灼喉间发出一声有些破碎的低喘。   太近了。   哪怕隔着衣服,但信息素对omega的影响力又何止一星半点。   蜜罐开了个小口,往外潺潺地淌着蜜汁。他觉得口干舌燥,头脑更是像被泡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洋里。   所有的声音都被隔开,唯有alpha的信息素冲刷洗涤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人除了男女之外,还分乾元,中庸,坤泽三种性别。中庸便是普通的男女,乾元便是皇上这般,虎牙会长出信素汲取器官之人。每隔一些日子,还会狂躁易怒,无法控制信素,被称之为燎原。坤泽便是学生这般,后颈处会长出腺体,体内也会生出……”季冠灼含混将生殖腔三个字带过,“每个月会有汛期存在,会渴望乾元的抚触和……”   “说清楚。”师从烨听不清楚,又用力了一些。   手掌与肩胛骨摩擦,指尖蹭过颈间腺体。   季冠灼不由得闷哼一声,软成一滩烂泥。   老祖宗怎么这么喜欢刨根问底呢?   他再张口,声音沙哑到干涸:“坤泽的体内会生出生殖腔,汛期会极度渴望与乾元发生床笫之交。倘若得到满足,就有可能怀孕生子……”   他费尽心思,想将事情说得明晰又不显得那么露骨,以免吓到他的老祖宗。   可涉及ABO的相关知识,又哪里是想单纯,就单纯得了的。   师从烨闻言,瞳孔不由得颤了颤。   即便他自认已算是思想开放,但听到如此荒谬的说法,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荒淫之事?   但听起来,只像是某些没有自制力之人的杜撰。   “皇上,您如今会焦躁难耐,正是受了燎原的影响。学生即便释放信息素,也无法完全替您缓解。”季冠灼趴在床上,被压得抬不起头,“倘若能进行临时标记的话,会让您好受许多。”   他的声线里带着些许未尽的喘息和沙哑,听起来糜乱不堪。   分明什么都没发生,却又好似什么都发生过了。   师从烨低头,微热的呼吸从他后颈拂过:“临时标记?”   “就是用您的虎牙,咬破学生后颈那块特殊的软肉。”季冠灼发出小动物似得哀鸣,低声教师从烨如何标记自己。   他从未干过耻度这么高的事情,半张脸都埋在龙床上,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从耳根到后颈都红成一片,烫的不像话。   师从烨仔细观察那块软肉。   那里微微鼓胀着,里面似乎含着无数蜜浆,让人齿尖发痒。   他低下头,尝试着用唇覆盖上那一小块区域。   血脉在嘴边跳动着,滚烫的感觉令季冠灼不由得浑身绷紧,准备接受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痛意。   下一刻,虎牙磕破皮肤,有甜美的气息涌入口腔。   那是一种多年渴求被满足的感觉,师从烨大口吮吸着蜜液,早就将方才的所思所想抛却脑后。   倘若当真这是令人沾之即死的毒药,最起码临死前的一刻,他摆脱了多年来的苦痛。   季冠灼闷哼一声,低头咬住衾被。   哪怕只是临时标记,对于本就敏感的omega而言,也无异于甜蜜的刑罚。   蜜罐掀开盖子,流淌出甜蜜的汁液,等待着蜜杵探进其中。   大量omega信息素被汲取的同时,alpha的信息素也被注入,带着强悍的侵略气息。   寝宫内被混合的青梅桂花香气填满,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信息素的交融最终抚平季冠灼紧张的情绪,令他软得好似一坨桂花麻薯,身体几乎全然放弃抵抗。   但头脑却比方才清醒许多。   是以,季冠灼能感知到蜜杵强烈的存在感。   尺寸太不配套,以至于在信息素的影响下,季冠灼的确想要继续跟alpha贴贴。   但理智上,他却努力缩紧身子远离师从烨。   在这个时代,可不存在什么蜜罐修复术。   特殊部位出现伤口,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感受到季冠灼的轻微挣扎,即便alpha的本能强烈地叫嚣着,师从烨还是放开了手。   季冠灼迅速爬到龙床角落,后背紧紧贴在墙上。两只手死死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他额上都是因为临时标记渗出的汗水,将头发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头上。   手腕被禁锢的地方出现了鲜明的红色痕迹,一眼便能看出方才是如何被牢牢锁住的。   师从烨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信息素的交织让他比平常迟钝许多,是以如今才发现身体上的变化。   下一刻,他猛地扯过一旁的衾被,将自己整个裹住。   一张脸比季冠灼这个被临时标记的omega还要红,几乎能滴出血。   一时间,看不出到底是谁欺负了谁。   季冠灼瞧他这幅模样,反过来安慰他。   “是学生的信素影响了您,才会出现这种情况,皇上大可不必如此……”他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词咽回去,又道,“对于乾元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师从烨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是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的?   果然是北狄探子,脸皮都比寻常人的厚上许多。   “……日后皇上燎原之症发作,也可和学生临时标记。”季冠灼假装没看到师从烨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不过皇上也可能会受到信息素的影响,对学生有所偏爱,还望皇上提前知悉。”   他没把话说得太死。   但事实上,倘若两个人一直进行信息素交融这种友好交流。   哪怕只是长期的临时标记,也有可能在荷尔蒙的影响下喜欢上彼此。   但那也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   这种事会发生在师从烨身上,怎么都不可能吧?   “朕知道了。”师从烨冷着脸道。   他才不会因为什么所谓信素就对季冠灼太过偏爱。   倘若拾一那边拿到确切证据,证明季冠灼的确与北狄人有关。   那哪怕季冠灼的确捏着他命门,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片刻后,师从烨已经调整过来。   他起身,冷眼看着仍旧缩在龙床上的季冠灼,冷声道:“你还要多久。”   “其实学生已经好了。但是……”季冠灼犹豫一会儿,小声道,“皇上,能不能赐学生条裤子……”   就不能让他换条干净的裤子再走吗?   他还没有玩什么奇怪普雷的打算! 第25章 住处   这件事自然要交给李公公去办。   季冠灼低头翻看时, 才发现自己的亵裤到官服无一幸免,几乎都沾染了成分不明的水渍。   穿着这些衣服再去上朝,未免太过不妥。   李公公站在殿外, 急得不住转圈圈。   师从烨此次病症来得实在太过凶猛,情况又着实严重。   先前他不是没有病症严重的时候,却也未尝有过直接丢下朝臣不管的先例。   他实在有些担心。   寝宫门却忽然被打开,李公公骤然一喜,抬头去看师从烨。   便见师从烨脸上写着餍足与不耐, 冷声道:“去替探花郎寻一套衣衫过来。”   等等……餍足?   李公公陡然一惊,小心问道:“亵……亵裤也要准备吗?”   “废话。”师从烨丢下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omega的信息素让他得到迟来的满足, 恨不得将先前压下的政事都一并处理干净。   又如何愿意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   两个字, 给了李公公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晕乎乎地去找宫人拿新做的亵裤和多余的官服, 一路捧着送到乾清宫,姿态不像是在捧官服,反倒像是在捧中宫主人的冠服。   行至寝宫外,甚至差点没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   眼见师从烨又一次打开宫门, 他本想跟进去伺候。   还未踏入殿中,师从烨便一把抓住他手里的衣服,将门又一次摔上。   李公公摸了摸差点被拍扁的鼻尖,内心深深疑惑。   殿内只有龙涎香的味道,并没有什么奇怪气味。   难道是他想岔了?   拿到衣服, 季冠灼匆匆脱下身上衣物。   他没着急换, 而是用亵裤擦掉腿上沾染的水渍。这才翻出干净衣物里的亵裤套上。   亵裤应当是李公公拿了宫人新给师从烨做的, 他套上后,何止大了一圈。   寻常只到大腿的亵裤, 此刻几乎成了五分裤,垂在他膝盖的位置。   裤管腰间都空荡荡的, 令他这个现代人尤为不适。   季冠灼紧了紧腰间布绳,震惊于师从烨的身材。   他是知道师从烨比他高了将近一个头,可亵裤是贴身衣物,一般都会按照身材去做,不会大太多。   他老祖宗的腿部肌肉和腿长,也属实太夸张了吧?   “磨蹭什么呢?”师从烨等了许久,不耐烦地回头去看。   目光却陡然被季冠灼裸露在外的两条小腿吸引了去。   季冠灼两条腿笔直又细长,小腿上的肌肉线条紧实而不过度夸张,表面覆盖着一层白皙又挑不出瑕疵的皮肤。   就连脚踝的凸起都显得圆润可爱,令人移不开眼。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师从烨猛地转头。   呼吸甚至都有一瞬错乱。   身后季冠灼的声音响起,带着未尝散尽的哑:“麻烦皇上再等等,学生马上就好。”   他没再纠结亵裤,匆匆套上外裤和官服,又将腰带裹好,理顺头发。   待到行至师从烨身旁时,他又变成早上刚上早朝时的模样。   哪里还有方才在龙床上的混乱与不堪。   一路行至太和殿,大臣们的讨论也早已告一段落。   看到季冠灼和师从烨一并从太和殿后走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   特别是瞧见季冠灼毫发无伤的模样,更是令他们意外。   等等,也不算完全毫发无伤。   探花郎走路似乎有点轻微的一瘸一拐。   难不成……   不少大臣的目光都不受控制地向方才彭泉被杀死的方向偏移。   季冠灼当然也不想。   只是亵裤太大太宽松,与外裤摩擦,在大腿内侧团起了一小块。   走路时摩擦着娇嫩的皮肤,虽然不算难受,但触感也相当明显,让人无法忽略。   他觉得不舒服,哪怕极力掩饰,走路的姿势也多少有些不自然。   一路走回先前站着的地方,季冠灼这才摸了摸后颈处的腺体。   他的老祖宗临时标记的水平真的很差。   后颈处被咬破的地方仍旧疼得厉害。   但理论上,如果alpha临时标记的水平够高的话,在临时标记中,omega是只能感受到愉悦的。   信息素的交换会让omega的痛感被屏蔽掉一些,以此达成下一次临时标记。   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交融成甜腻的气息,将他浑身上下都裹缠起来。   那代表着独占欲的气息裹挟着他,但凡有任何一个除了师从烨以外的alpha出现在他身侧,都会被那强烈的气息逼退。   可惜沧月不太可能再出现其他的alpha。   魏喑凑过去,用自以为低的声音说道:“泽明,没事吧?”   季冠灼摇摇头,刚要说话,便听师从烨冰冷的声音自上面响起:“都说够了吗?”   太和殿中又陷入一片静寂。   师从烨的目光落至最后:“季冠灼,你来说说,除了均田制以外,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提高粮产。”   一脸懵逼地被师从烨从人群中揪出来,季冠灼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   应试教育下培养出的大学生不至于连这种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更何况在此之前,他已经思考过此事。   “学生来到扶京之前,曾到四方游历过。沧月境内还有大片土地未尝开垦。倘若有人愿意将那些田地开垦,必将成为精田。除均田制外,也可以允许百姓自行开垦这些土地。被开垦出的土地归百姓自己所有,倘若官府要回收,则要给百姓一定的钱。”   他话一出口,太和殿中顿时乱成一片。   “怎能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如此岂不是将国土交于百姓手中?官府还要出钱从百姓手中买地,这是何道理?”   “百姓持有土地,这是本末倒置!倘若他们贩卖土地,又该如何是好?”   “百姓都是愚民,倘若当真如此规定,恐怕他们会只开荒,不种地,以此圈占土地。到时开垦好的荒地无人打理,又将如何处理?”   “朕让你们说话了吗?”压低的声音带着浓浓不悦。   那些反驳季冠灼的官员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说一句。   季冠灼抬头看向方才声音最大的几个官员,笑眯眯地道:“学生知道各位大人的想法,此事有弊有利,但利绝对是大于弊的。”   “至于各位的考量,学生也能解答一二。将国土的一部分交到百姓手中,又有何不好呢?”他不疾不徐地道,“百姓手捏这些国土,自然会对圣上越发衷心,不会轻易叛逃。贩卖土地,则是可以增加限制,就如均田制中规定的那般。圈占土地,也可以法规束缚。”   “说得不错。”师从烨淡淡一点头,这才冷声道,“众位爱卿可有什么建议?”   朝臣们擦了擦额上汗水,心里小声嘀咕。   师从烨心中分明早已经有了决断,又何必来问他们这些人?   也不知道方才殿后究竟发生何事,但如今瞧皇上这态度,探花郎恐怕是要平步青云了。   姜修却于人群中站出来,朗声说道:“臣倒是有两个问题……臣想问探花,倘若要施行这个政策,开垦田产如何统计?倘若有两人都说同一块田产是自己所开垦,又如何确定呢?”   闻言,季冠灼一双眼睛顿时亮起,直勾勾地看向姜修。   他看不到正脸,但心中对此人大概有所猜测。   能问出这种问题,这人不是姜修,就是崔荣欢。   师从烨轻咳一声:“探花郎,对这两个问题,你可有答案?”   “当然。”季冠灼恭敬道,“如果想要均田制顺利推行,需得一并推行户籍制。倘若有户籍制,多加一项开垦田产明细,想必也不算太难。”   “至于两人争夺同一田产,自然可以采取调查这两人在开垦荒田时如何出力,作为判罚标准。”   之后,又有几个官员提出问题。   季冠灼都一一作答。   解答到最后,季冠灼补充道:“学生知晓如今说这些事情,也只是纸上谈兵。日后想要推行此政策,应当也会存在种种问题。但学生以为,倘若一个政策未有太大的问题,便可以尝试一番。沧月如今的确百废待兴,但也因此拥有更多试错的机会。”   待到各自商议之时,季冠灼也在回答各种问题。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毕业答辩现场。   早朝结束后,礼官才宣读了师从烨御赐的圣旨。   魏喑入了刑部,文鸢则是被安排到吏部。   至于季冠灼,因为他对均田制和其他土地制度都有比较成熟的想法,是以被安排到了户部。   除此之外,师从烨还又宣布了一件事:“权户部侍郎季冠灼,为人聪慧,又有许多新见。因此特许住在宫中,方便随侍朕左右,随时回答朕的问题。不知各位爱卿可有意见?”   季冠灼没觉得有什么,耸了耸肩。   他身为沧月唯一的罕见物种omega,又具有一些何其他人不同的思想。   会被留在宫中,也不算是奇事。   反倒是大臣们顿时炸开锅,目光不由得往季冠灼这个方向瞟。   刚上朝时师从烨还因为彭泉与乔益清之事大发雷霆,如今居然让探花郎直接住在宫里?   再想到方才季冠灼一瘸一拐走过来的模样,他们更是脑洞大开。   这两人连早朝时都……丢下他们一群大臣不知所踪。   实在是,太过放荡了! 第26章 宫中   下朝后, 师从烨转头对着身旁李公公道:“李文义,你去将冷翠阁收拾出来。从今日起,季爱卿便住在那里。”   李公公瞳孔震动:“冷……冷翠阁?让季大人住在那里……”   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话还没说完, 便对上师从烨脸上冰冷神情,顿时噤声不敢再言:“是……”   冷翠阁这种地方,又哪里是朝中官员住得的哦!   冷翠阁离乾清宫不远,是周文英在位时,为了满足自己私欲, 在宫中所建楼阁。   平时他会把强行带回宫的官家女子关在此处,用金链子绑住她们的脚, 像是在养金丝雀。   偶尔来了兴致, 便会到冷翠阁中“折磨”这些女子一番。   师梦平夺得皇位后, 将冷翠阁中的女子全部放出,冷翠阁就此荒芜下来。   如今应当已有十年了。   现在师从烨说要将这里当做是季冠灼的住所?   刚才在他没有进去伺候的那半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宫里日后,还真的要多个男主人吗?   “你再安排几个宫人, 去帮季爱卿收拾东西。”师从烨不容置疑道。   他当然不会因为区区信素就将季冠灼安排到冷翠阁去。   那里虽然靠近乾清宫,却是单独的阁楼,四面没有任何遮挡。   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宫中暗卫都会第一时间发现。   季冠灼住在那里,日后即便想要和北狄探子来往, 也是行不通的。   对此, 季冠灼浑然不知。   拜别师从烨后, 他就和宫人一起赶往客栈。   他来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是以东西也并不算多。除了之前购买的两册书籍以外, 最需要带走的也只剩下抑制剂。   毕竟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和老祖宗滚床单的模样。   季冠灼倒吸一口凉气,抖了抖身上冒出的鸡皮疙瘩。   “您要退宿?”掌柜的还有些意外, “您在这里不是住的好好的嘛?就算如今入朝为官,但想在京中买房或是找地方租住,恐怕还没有在这里长期住划算呢。”   “不必了。”季冠灼笑了笑,不打算多说。   这种事哪里能说得?他嘴里说的是要进宫去住,别人听到的却只会是师从烨让他服侍跟前。   再稍微传一传,就要变成师从烨大发淫威,对他逼良为娼。他虽心中不愿,却为了保命不得不应。   诸如此类,季冠灼见得实在太多。   魏喑下楼之时,便见季冠灼趴在柜台上,安安静静地等掌柜的算账结钱。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季冠灼的肩膀:“你当真要搬去……住?”   “当然。”季冠灼回过头,理所当然道,“怎么了?”   宫中多好啊。   他不仅能跟自己研究多年的老祖宗住在一起,平时没事还能观察观察宫中的建筑。   倘若能去御书房,翻看一些在现代已经失传的旧书,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原本还想着,倘若我们三个人都挂职朝中,完全可以一起在京中租住一个小院。”魏喑叹气道,“每个月官府都会给官员贴补一些银子,一起住的话,我们还能省下钱,多在京中买些书。”   如今只剩下他和文鸢两人,就算租个相对小一点的。但还需要买几个下人扫洒屋子,每个月的例银恐怕都是一大笔钱。   他又是个算不来账的,最后恐怕还要倒贴钱。   “你算不来账,可以交给文鸢啊。”季冠灼笑眯眯道,“我瞧他平日办事素来胸有成竹,记钱算账之事,应当不在话下。”   “他……”魏喑想说什么,犹豫许久,“这些事,他应该不愿意做吧。”   “再说了,我们三个住在一起,日后还能一起去上早朝,租一顶马车,也能省下不少银子。路上还能说些有趣的事情,或者一同聊聊皇上。”   “咦?”季冠灼回过味来,“那你们两个一起上朝,岂不是刚好?你们本是多年好友,自然会有更多话题。”   “为什么非要把我叫上?”他难道也是他们普雷中的一环吗?   “云雀他……应当不乐意听我说这些。”魏喑垂眼,眼神有些黯淡。   “你不同他说,又怎么知道他会不愿意听呢?”季冠灼看不明白魏喑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历史上魏喑同师从烨争执了不下百次,每一次都头铁无比。   怎么到文鸢这里,却又全然变了一副模样呢。   “罢了。”魏喑嘴唇蠕动两下,最终摇头道,“我还没问你呢。今日在宫里,你是怎么回事?”   明明在他身旁站的好好的,却忽然喘着粗气跪倒在地。   该不会是叫彭泉之死给吓怕了吧?   魏喑眉头紧皱。   他的确清楚彭泉这次是死有余辜,但师从烨当众处死彭泉一事,还是让他有些手脚发软。   倘若季冠灼也被吓到,他还得想办法带季冠灼去医馆一趟,买些安神宁心的药物。   因为这种事造成身体不适,那就太糟糕了。   “我有咳喘旧疾,当时血腥味太重,正巧发作。害得你替我担心,实在抱歉。”季冠灼一眼便看出魏喑在想什么,安抚他,“当时皇上也是看我病情太过严重,才带我到殿后的。如今用过药物,已经好多了。”   这是他一早便找好的借口。   “那便好。”魏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打算。   掌柜将手中账册递过来:“季大人,小人已经将账目全部理清,还请您过目。倘若没什么问题的话,便在这里签个字吧。”   季冠灼核对无误,签下名字,便拿到退回的银子。   “您在京中有了宅子,日后定不会来客栈中住。不过倘若几位大人想喝酒用餐,小的随时欢迎。”掌柜的陪着笑,一路将季冠灼送出门,便见他上了门外一辆做工考究的马车。   到宫门外,李公公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瞧见季冠灼下来,他便慌忙迎上去。   “季大人,您可算过来了。咱家和其他宫人已经将冷翠阁收拾好了,就等着您呢。还请您跟我来吧。”他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是压了一肚子话,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虽说冷翠阁那是前朝的事情,可皇上做此决定,指不定心中也有那种想法。   他有心提醒,又觉得如此一来是背叛了师从烨。   只能小心翼翼试探:“季大人,您先前在宫外,听说过冷翠阁的事情吗?”   “未曾。”季冠灼不假思索道,“那里有什么奇怪的吗?”   他哪里可能没听说过。   只是他不知这话是李公公自己想问,还是师从烨来试探他的身份。   不管如何,长居山中人设不能倒。   即便他清清楚楚,也要装作没听说过。   “这……”李公公顿时急得汗水直冒。   这也不算是什么小道消息,他瞧季冠灼这幅模样,就是个机灵的,怎么能没听说过呢。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不便同我说吗?”季冠灼微微歪头,看向李公公,目光格外单纯。   “……没什么。”李公公憋了半晌,最终跺了跺脚,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此事哪怕季冠灼不知道,难免宫里会有那些个多嘴多舌的,日后肯定还是会传到季冠灼耳朵里。   到时会发生什么,那就到时再说吧。   瞧见李公公一副止言又欲,欲言又止的模样,季冠灼嘴角微微勾起。   他是知道冷翠阁原本的用处,但那又如何?   他跟他老祖宗只是单纯的临时标记关系,前朝留下的那些金银腿环,也栓不到他腿上。   至于李公公想歪,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路行至冷翠阁外,季冠灼脚步更加匆忙。宽大的官服衣袖被带出的风吹得鼓起,像是牡丹花瓣。   他虽然看到过冷翠阁的复原图,但眼前这栋楼阁,可是原汁原味的。   他得好好瞧瞧,这冷翠阁内外,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宫人紧紧跟在季冠灼身后,也是一路小跑。   她们也不知季冠灼行事为何如此匆忙,却也不敢吭声。   “哎呀!”其中一个宫人不小心踢到地上突出的石头,重重地摔倒在地。   手中书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撞在了一旁的假山上,而后滚落在地。   书册外包的纸张裂开,露出里面的封皮。   季冠灼停下脚步,转身去搀扶倒在地上的宫人。   “抱歉,我方才跑得太快,忘了你们还跟在我身后。你没事吧?”   宫人含着眼泪站起:“抱歉,季大人,奴婢不小心摔了您的书。”   “没事,书而已,能有什么大事。”季冠灼笑着转头,便见到裂开的纸张里露出的书封颜色,顿时脸色一变。   这不是他包好的小黄书吗?怎么把封装的纸都摔开了?   他猛地上前一步,准备将书捡起,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毁尸灭迹。   另一只更为修长的手出现在他面前,先一步将书拿在手里。   大拇指按压在书名四个大字之上,眼前的玄色下裳微微晃动,冷淡的声音随即响起。   “《太武秘闻》?原来季爱卿平时喜欢看这些书吗?” 第27章 社死   身后宫人早已跪下, 唯有季冠灼傻乎乎地站在原地。   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私底下偷偷看师从烨的黄书就算了,居然还被老祖宗当面抓包。   而且,提及《太武秘闻》, 他就很难不去想早上在龙床上感受到的,那过于明显的存在。   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师从烨下三路瞟去。   “季爱卿在看哪里?”师从烨声音温和,但怎么听,都像是一把温柔刀。   季冠灼慌忙收回视线,声音含糊道:“臣只是曾经听闻《太武秘闻》是关于沧月风土见闻的书, 便买回来想好好见识一番。皇上也知晓微臣以前一直住在山中,实在不太了解沧月之事。多看些书, 也是好的。”   “哦?想见识沧月风土见闻, 所以买了这本书。”眼前玄色下裳又近了些, 声音自头顶响起。   季冠灼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落在某个如今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大小的地方。   如今想来,书里的画面还是太过含蓄了些。   “哎呀!季大人!”李公公一眼扫到师从烨手里那本书,立刻道,“你去买书的时候, 店家居然没告诉你么?《太武秘闻》上册的确看得,但下半册是写皇上的禁书!你说你买什么不好,偏偏买……”   不悦的目光落在李公公身上,带着凌然的杀意。   李公公低下头,缩缩脖子, 安静得好像一只被拔了舌头的鹌鹑。   季冠灼抬头, 羞耻到连眼尾都染上一抹绯红。   哪怕彼此心知肚明, 但只要没戳破,他就能当做没发生过。   他语气真诚道:“抱歉, 微臣买这本书时,只简单翻过上册。以为下册和上册一样, 是以店主同微臣说时,也没多想。”   这话算不得假。   只是需得忽略他知道下册写的什么东西后,其实还身体力行地看了一遍。   甚至是挑灯夜读。   “罢了。”师从烨将书交至他手中,语气淡淡,“季爱卿既然买了此书,还需留心。倘若被朝中其他大臣见到,难免弹劾于你。”   “臣知道了!臣回去就将这本书销毁,绝对不会让人看到!”季冠灼匆忙从师从烨手里接过书,心底松一口气。   看起来,师从烨是相信了他的说辞。   他带着书和手提箱,连滚带爬地上楼。   先前之所以能看得下这本书,纯粹是因为没见过老祖宗本人。   但如今他就住在宫中,平日和师从烨低头不见抬头见,哪里还敢再看。   他得想个办法,尽快把这本书销毁。   师从烨收回手,脸上神情复杂。   李公公小心翼翼道:“皇上,您真的相信季大人的话吗?”   季大人那反应,怎么也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师从烨不置可否。   方才他将书捡起来时,无意中瞥过书页。   书页上有折痕,分明是看过才会如此。   他才不相信季冠灼从未看过此书。   定是这北狄探子不知从何处得来这本书,又看到书中是……是那些东西。   怀疑他有龙阳之好,所以才会将此书留下,想要用书中方式试探他。   实在是……不知羞耻。   哪怕与北狄交手多年,他知晓北狄人在此事上一向格外开放,子承父妻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但想到那生得干净明澈的探花郎也是这般,便令人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师从烨往回走,耳垂红得能滴血,脸上却难免带着几分愠怒。   哪怕冷翠阁前朝的确是周文英用来关押官家女子的地方又如何?   他让季冠灼住在这里,季冠灼难道还能有什么怨言吗?   今日又是为何非要来此走这一遭?   李公公跟在师从烨身后,眼见着皇上脚步越来越快,快得他完全跟不上。   他眉头也拧起,恨不得痛骂季冠灼一顿。   亏他问季冠灼知不知道冷翠阁时,季冠灼矢口否认。   那种书都看了,能不知道冷翠阁吗?!   这个探花郎,实在太会装模作样!   季冠灼一路冲回阁楼上,回到寝房,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铺里。   脸埋在暄软的被褥中,无声地发出哀嚎。   手里的箱子重重磕在地上,他都没心思去看。   被师从烨亲自抓包买他的小黄书,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社死。   他老祖宗该不会怀疑他帮忙解决易感期的一颗真心,觉得他是馋他的身子吧?   虽然他老祖宗的确丰神俊朗,蜂腰窄臀,是难得一见的身材绝佳美男子。   但他们之间存在着一千年的生殖隔离啊!请老祖宗离他的生活远一点!   季冠灼尴尬得满床打滚,用被褥将自己包成一个茧。   这几日天气逐渐转热,他半个人埋在被褥中,额头逐渐有汗水溢出。   温度的催化下,被子里逐渐被混合的青梅桂花气味盛满。   季冠灼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有些饿。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就跟床前正看着他的宫人面面相觑。   季冠灼:“……”   果然,社死过后,只会是更大的社死。   他沉默片刻,食欲最终占了上风。   “御膳房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奴婢这就去帮您拿……”宫人悄悄松一口气,“您日后有其他事情,直接吩咐奴婢就是了。奴婢叫鸣蝉。”   “好的。”季冠灼抬头,露出个笑来,“以后在我面前,就不用自称奴婢了。我不习惯。”   平时在外面也就算了,回到休息的地方还要一板一眼地遵守这些礼节,未免有些太累。   他声音温和,语气郑重:“不过在外人面前,可莫要忘了。免得受无妄之灾,嗯?”   鸣蝉重重地点了点头。   季冠灼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今日刚得官位,还不用去府衙当值,也是难得休憩的机会。   沉眠的梦中,甜甜的桂花香气和酸甜的青梅味道将他裹挟。   有那么一瞬间,季冠灼忽然很想吃梅子冻。   在AO进行信息素交换后,彼此能够感知到对方情绪上的一些细微变化。   师从烨低头处理这几日积压下的公文,情绪也随着季冠灼的沉眠而逐渐平静。   他大概知道那小细作在想什么。   无非是被他戳穿,原先的法子就行不通了。   如今恐怕在想新法子,准备来讨好他。   他处理着奏疏,心情却难得不错。偶尔看到几个蠢货不知所云的文书,也只是被他搁置一旁,最多吩咐李公公把那些奏疏打回去。   李公公跟在旁边,难得瞧见师从烨这幅温和模样,高兴得不得了。   趁着师从烨批公文休息的间隙,李公公小声道:“皇上,晚上还要加餐吗?”   “可。”师从烨想到什么,抬头道,“让御膳房准备点梅子冻吧。”   “梅子冻?”李公公略微有些诧异。   “怎么?宫中御厨连这个都不会?”师从烨眉头微皱,语带不耐。   “倒也不是,只是您先前……不爱吃这些东西。”李公公弓腰,小心翼翼道。   先前师从烨病情复发的时候,整日食不下咽。   他想着酸甜可口的东西应当会利口些,便让特地让膳房准备了一些,却被师从烨连碗带托盘一并摔了出去。   后来他才知道,师从烨对青梅气深恶痛绝,发病时更是难以接受。   “……”师从烨的手从案上收回,神色不辨喜怒。   手指却用力收紧。   受到所谓信素影响,他自十五岁后,便再也不爱吃这玩意。   可方才感知到季冠灼情绪之时,他居然想让宫人做一些送过去。   这北狄探子,又凭什么受此优待?   “罢了,不必再准备。”   李公公不敢多说,心中却有计较。   师从烨不爱吃梅子冻,但没人说过,季冠灼不爱吃啊!   虽然他的确觉得皇上和探花郎在寝宫中呆了一个时辰,皇上的病情就不再严重这件事着实奇怪。   但李公公还是决定跟季冠灼打好关系。   能提前一步想到皇上还未想到的,才是顶尖的好奴才。   是以,季冠灼一觉醒来,便尝到了御膳房特地精心调制的梅子冻。   还是以师从烨的名义送过来的。   鸣蝉坐在一旁看他大快朵颐,笑得格外开心:“大人,我先前还未见皇上对谁这么上心呢。”   季冠灼受宠,她做奴婢的也与有荣焉。   他心里暗自对鸣蝉道,你要是个omega,皇上也能对你这么上心。   不过是对好用工具人的奖赏罢了,他可并不觉得自己除了缓解师从烨的易感期外,有其他任何特殊的地方。   “皇上可能只是觉得我今日在太和殿中说得有理,惜才罢了,谈不上上不上心一说。”   鸣蝉可能的确没有其他意思。   但这话对于需要通过临时标记来稳定信息素的未结合AO来说,未免实在太过暧昧了。   吃完梅子冻,季冠灼坐在桌案前继续看《太武秘闻》上册。   书册将沧月风土人情讲得格外详细,也提及不少师从烨在军中之事。   季冠灼猜测负责撰写此书的,不是跟在师从烨身旁的文官,也应当是军士家中人。   只是不知下册为何写得是那些东西。   他看至子时,才上床休息。   陷入沉眠之前,季冠灼混混沌沌地想。   他老祖宗的尚书房里,好像还有不少未尝流传到现代的书。   或许他明日可以问问师从烨,万一他老祖宗人帅心善,同意了呢。 第28章 嘴硬   第二日早朝后, 季冠灼本想去府衙当值,却被李公公拦了下来。   李公公喘着粗气,脸上神情格外严肃:“季大人, 皇上叫您去尚书房一叙,请吧。”   瞧他这幅模样,应当是有要紧事。   季冠灼同户部的人说了一声,随李公公赶往尚书房。   他二人紧赶慢赶,行至尚书房时, 李公公累得额上都是汗水,喉间满是粗重的喘息声。   季冠灼越过他, 踏入尚书房, 便一眼瞧见坐在桌案前处理公文的师从烨。   这几日积压的公文实在太多, 昨日刚处理得差不多,今天早朝便又送上来一叠。   除了一些重要公文外,其中还夹杂了一些蠢货的废话,看得师从烨眉头紧皱。   闻到已经有些熟悉的染着青梅气息的木樨香气, 他神色略微平缓下来。   “在宫中住下,可还适应?”师从烨头也不抬,温声问道。   仍在大口喘息的李公公脚下一个趔趄,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喘气。   皇上什么时候会问旁人这些东西了?他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   “还不错。”季冠灼笑着给师从烨行礼,琥珀色眸子干净明澈, 好似一眼便能瞧得见底, “还得多谢皇上昨日派人送来的梅子冻, 微臣已经许久没尝过这般好吃的东西了。”   师从烨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冷冷地扫过李公公。   李公公尴尬地背过身, 整个人死死贴着墙,恨不得将自己藏在一旁的柱子里。   他瞧探花郎平时挺聪明的, 怎么这会儿就成了个愣头青呢?   “季爱卿坐。”师从烨收回目光,淡淡道,“平时想吃什么,直接告诉御膳房便是。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找李文义,让他替你操办。”   他态度算得上亲切。   李公公却只觉得怪异与可怖。   上一次瞧见师从烨对朝臣这般亲切,还是柒九从那朝臣家中寻到不少与北狄勾结往来的书信。   他将朝臣留在宫中谈话,私下却派官员到那朝臣府上抄家。待到那朝臣回去之时,家中父母妻儿皆已被带入天牢之中。   而拾一端坐在府门前,直接将朝臣提到天牢中与他一家团聚。   “多谢皇上。”季冠灼笑眯眯地端坐在桌案另一端,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上扫过,忽然想到什么,“皇上,微臣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说。”师从烨手下朱笔不停,继续批复文书。   “乔益清……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   乔益清日后所做桩桩种种,足够他死千回百回。   可现下他所为之事,也不足以致他于死地。   单看师从烨如何定夺。   师从烨合上手中文书,放在一旁,目光落在书案另一侧眼巴巴看着他的季冠灼身上。   他继位后,尚书房中桌案坐椅皆被调整过。加之公文又垒得极高。季冠灼半张脸埋在公文堆里,莫名让他觉得有些可怜。琥珀色的眼睛又好似能一眼看得见底。   “季爱卿如此关心乔益清之事吗?”他垂下眼,继续处理公文,手上动作却慢了许多。   季冠灼非常诚恳地点头:“臣的确很关心此事。”   李公公心底不由得道,你关心有什么用?   朝臣来问皇上这类事,未免会落个逼迫皇上从重处罚的名声。   是以先前极少有朝臣敢问师从烨这件事,师从烨也从不会作答。   这季冠灼,别以为住进宫里……   “朕已经下旨,三日后便会将他于午门问斩。”师从烨语气淡淡。   李公公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的?”季冠灼陡然坐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看着师从烨。   听到他说乔益清会死就这般高兴?   怎么?以为他会轻易放过乔益清么?   “当然是真的。”师从烨轻咳两声,耳根处染着几分可疑的红,“承天寺身为国寺,于整个沧月来说,都尤为重要。若非那日你机警,加之的确又有几分骑御的本事,那日恐怕你要于寺外受重伤。”   他神色严肃,继续道:“况且,那乔益清和你之间矛盾不深,便敢对你下手,他定是以为此事不会被发现。哪怕你受了伤,但朕如果追究起来,也会治你个御马不利。”   “朕并非为你,或是为谁。乔益清心肠毒辣,倘若不加管制,日后还不知要翻起多少风浪。此次是他选错地方行事,实在该死。”   承天寺,哪里是容得他们这些人随便撒野的地方?   季冠灼露出一个夸张的笑。   他倒真的没觉得师从烨作此判罚,和他会有什么关系。   乔益清之死,能替未来沧月免去不少麻烦。   就这一点而言,就足以让他高兴。   “不过皇上,既然微臣还有一事想说。”季冠灼思索片刻,道,“乔益清固然该死,只是他的父母却实在可怜。学生听傅君他们几人说,乔益清家中贫困,原本并不打算让他入仕。但他心高气傲,不甘心事农,他们实在无法,卖了房子才给乔益清换取赴京赶考的盘缠。”   “如今他们年事已高,无力再赚取银钱。又无处安身……”   “你想替乔益清求情?”师从烨眉头微皱,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非也,微臣只是觉得,乔父乔母虽然育子有失,但罪不至死。微臣想请皇上将查抄彭泉府上的银钱留下一些,派人送给他二人。也显得皇上天恩浩荡,爱民如子。”季冠灼绞尽脑汁想着好听话。   他知晓师从烨平日不爱听这些恭维之语,但万一呢。   “可。”师从烨点头,“此事便交由季爱卿去处理吧。查抄的东西已经放至库房,季爱卿可以随意取用。你把取到的东西交给宫人,自然有人会处理好此事。”   居然真的答应了!   季冠灼眼睛亮晶晶的,他又想到什么,小声问道:“那微臣还能再提一个小要求吗?”   “说。”师从烨撩起眼皮,看向季冠灼。   这小骗子,随便一件小事都能高兴成这幅模样。   “微臣平日素爱看书,但市面上卖的书实在混杂。不知微臣能够借尚书房中的书一看?”他小心翼翼看着师从烨脸色,三根手指举过头顶发誓,“学生发誓,学生一定会爱惜皇上借阅学生的书,绝对不会乱涂乱画,随意折毁。”   手中朱笔一抖,一大滴朱砂墨滴落在公文上,晕染开来。   师从烨放下笔,语气不变:“可以,你拿就是了。”   看这些书,总比看《太武秘闻》下册好。   但旋即,他眉头又轻轻皱起。   这小骗子,该不会被抓住把柄,就要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好书之人的模样吧?   季冠灼走后,李公公小心翼翼看向师从烨,语气恭敬:“皇上……您今日这是怎么了?”   “什么?”师从烨不耐烦抬头,看向李公公。   他还没追究李公公以他的名义送去吃的,李公公居然还反过来问他?   李公公瞧着师从烨冷淡不耐烦的模样,心头稍微松了点。   但旋即,他又觉得有些委屈。   怎么今日师从烨对季冠灼便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模样?难道他不是皇上最亲近的狗奴才了吗?   “皇上……今日您对季大人的态度,未免也太特殊了些。”他低着头,酸溜溜地道。   他可以接受中宫有新主人,却很难接受师从烨有更宠幸的官员。   “特殊吗?”师从烨陷入沉思。   信息素交换后,他能感知到季冠灼的情绪。   也隐约通过这种方式,感知到这种临时标记对于所谓乾元坤泽来说,是过于暧昧一件事。   季冠灼身份不明,来历又过于奇怪。   更遑论他所具有的那种思想,也并非常人所能有的。   还有他身上所拥有的,和师从烨几乎如出一辙,又截然相反的信素。   倘若是师从烨刚刚继位那两年,哪怕季冠灼身份不明,他也用人不疑。   可后来被寻至宫中的医师出现纰漏,唯一能缓解他病症的药是北狄人所制,其中含有大量御米壳。   北狄人被杀,宫中所有医师皆被请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他的确缓解了朕的病症。”师从烨抬头看向李公公,语气不变,“昨日到寝宫中,他曾告知于朕,他亦有类似病症,平时会服用特别药物来缓解。朕昨日试了试,的确有所好转。”   李公公心高高提起,紧张道:“万一他所用药物,和当初……奴才让太医来帮您看看?”   “不必。”他总不能说,他服药,需得咬破季冠灼颈后软肉,“朕可以确信此药没有问题。”   “日后倘若季冠灼来尚书房拿书,除非朕在商讨国事。其他时候不必阻拦。”师从烨轻声道,“姑且算是答谢他缓解朕之病症吧。”   从明日开始,他便不会如此纵容季冠灼。   哪怕受信素影响,他也不会。 第29章 恼怒   一品以上官员, 无需到府衙当值。   但每日也还有不少公文要处理。   宋海成身为丞相,手里公文更是多不胜数。   将这些处理完,日已西斜, 但还需得看皇上批复的奏疏。   他重重咳嗽几声,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中翻找几遍,却未尝找到昨日上交的奏疏。   宋海成眉头微皱,转头问一旁的随从:“你看到我今日带回来的奏疏了吗?”   “老爷,您今日没有带奏疏回来。”随从一怔, 恭敬道。   这又如何可能?   他瞧这两日师从烨心情不错,当日奏疏第二日必然会发回。   难不成是路上遗失了?   想到这里, 宋海成陡然一惊, 对侍从道:“赶快准备马车, 我要进宫。”   宫中,师从烨已将诸事都处理完毕。   今日季冠灼去府衙当值,一天未出现在他眼前。   虽然偶尔还会想到季冠灼,但心境已不受影响。   对此, 师从烨很满意,正准备看一会儿书。   宫中守卫却急匆匆进来通报:“丞相方才匆匆赶至宫门外,说有急事要禀告皇上。”   “宣。”师从烨回神,将书卷放下。   宋海成急匆匆走至尚书房,对师从烨行礼:“皇上, 您是否见过昨日老臣递交的奏疏?方才老臣翻找文书时, 发现奏疏不见了。”   他来得急, 又心中慌乱。额头上满是冷汗,话说完, 便重重咳了几声。   “丞相不必担忧,奏疏就在此处。”师从烨在一旁的奏折上轻轻点了点, 却未打开给宋海成看。   昨日他不小心将朱砂墨滴在奏疏上,将整本折子都晕染得不成样子。   今日已命宫人同宋海成说过此事,怕是这位丞相处理公文太多,一时忘记了。   宋海成这才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是老臣忘记宫人曾说过此事,还请皇上恕罪。”   他暗自叹一口气。   最近这些日子,他是越发记不得事了。   但朝中不可无丞相,短时间内又极难找到取代之人。   “无妨。”师从烨抬头道,“朕今日奏疏已经处理完毕,此时无事可做。丞相既然来了,不如手谈一局?”   宋海成欣然答应:“皇上不嫌老臣年迈愚钝便是。”   桌案上奏疏暂且被挪走,换成棋盘。   宋海成执白子,师从烨执黑子。   两人沉默不语,你来我往,宋海成却一时有些感慨。   当时师梦平积劳成疾,东宫太子师从烨继位。   初时,朝中不少官员都有些轻看这位年轻的帝王。   他们只知师从烨当年在战场上勉强算得骁勇,几乎一厢情愿地认为师从烨只是个武夫。   面对师从烨,难免有些轻慢。   加之沧月刚立五载,昭明留下的不少疮疤仍旧未尝抚平。   又有周边小国不断试探,内忧外患,着实令人无从下手。   师从烨身居高位,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沧月,长此以往,更是习惯将所有事都藏在心里。   宋海成身为丞相,整日需要处理许多杂事。   偏偏师从烨平日沉默不言,着实难以沟通。   他便用手谈的方式,跟师从烨交流。也是那时,他才惊觉师从烨心中压着许多事。   宋海成低头看着黑子棋路,眼睛立不由得染上几分笑意。   “皇上最近心情似乎不错?”   以前每次同师从烨手谈,他都格外谨慎,步步为营。   每走一子,都要计量许久,生怕行错一步,满盘皆输。   今日棋路倒是显得轻快许多,甚至诱敌深入,借机反打。   “朕心情一直不错。”师从烨头也不抬,低声道,“丞相的病,御医怎么说?”   宋海成笑容更大,语气却有些感慨:“老臣可能没几年活头啦。皇上可要赶紧派人来接替老臣,老臣还能带他两年。”   年轻的手指微顿,良久才道:“御医没说有其他的法子么?”   “还能有什么法子?”宋海成朗声笑道,“难不成还要用那价值千金的东西吊着老臣一条命么?那些东西,还是留给需要之人吧。”   师从烨没再说话,宋海成倒是反过来安抚他:“如今朝中已有可用之才,只是还需得培养才是。沧月也是时候注入些新鲜的血液了,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思想咯。”   两人对弈的功夫,季冠灼也已行至尚书房前。   今日他虽然也去府衙当值,不过第一天需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   他早上便将所有事情处理好,午后便拿出昨日同师从烨借的书册来看。   如今这本书已看完,他还想再换一本。   李公公瞧他在尚书房外探头探脑的样子,便觉得心中不爽。   只是昨日皇上已吩咐过,倘若季冠灼来尚书房外,便让他直接进去。   如今皇上正在尚书房内对弈,应该算不得商讨朝中大事吧?   一进尚书房,季冠灼便发现师从烨和宋海成正在对弈。   瞧见他进来,宋海成忙招呼道:“季大人也来了?我正跟皇上手谈,季大人要不要过来瞧瞧我们的棋路,猜猜皇上如今心情如何?”   季冠灼笑着行礼,这才说道:“下官不懂围棋,便不去看了。不过下官觉得,皇上心情应当算是不错。”   他虽然看不懂围棋,但是他看得懂信息素啊。   属于alpha的信息素就像是猫的尾巴一般,若有若无地来回扫动。   难道还不能证明师从烨心情愉悦吗?   “哟,季大人还挺厉害。”宋海成瞧了瞧师从烨那张看不出什么神情的脸,由衷夸奖道。   他可没法做到从师从烨这张脸上,瞧出师从烨的心情。   季冠灼略微有些疲惫地一笑。   什么厉害,那可是身体力行被临时标记才换来的。   “两位继续吧,下官过来只是找本书的。等我找到就离开。”季冠灼又行一礼,才转身去书架上翻书。   他趴在书架上,努力去够上面一册书。   宽大的袍袖垂下,露出大半截白皙纤细的手臂,像是雕刻成竹节的好玉。   在绯红的官袍映衬下,显得越发白嫩。   哪里瞧得出曾经事农的样子?   师从烨虽低头看棋局,余光却在留意季冠灼的一举一动。   瞧见他这幅模样,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恼意。   这小骗子果然有心机。   前日才被戳穿,今日便又想了法子引诱他。   倘若他能把这些心思放在造福百姓上,恐怕北狄也不需得来沧月抢粮食了。   宋海成再观棋路,便能感受到师从烨心情越发轻快。   待到季冠灼离开后,他才忍不住道:“皇上这是已经确定好下一任丞相的人选了?”   方才说及此事时,师从烨还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   如今又这般轻快,想必已经是想到合适之人了吧?   “丞相何以觉得?”师从烨头也不抬,“沧月如今恐难找到如此之人。”   “老臣觉得,季大人便是个合适的人选。”他笑着捋了捋胡子,“季大人年轻又有学问,和皇上一些思路不谋而合。倘若他不来做这个丞相,沧月恐怕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做不了。”沙哑的声音响起,“他身份存疑,朕信不过他。”   “这就难办了。”宋海成顿时觉得有些可惜。   季冠灼乃殿试取才,他也曾看过季冠灼题纸。   对策所思所想,正是师从烨需要的。   再加上他也的确卓有见解,倘若错过此人,再想寻个能担丞相之位的,怕是又要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也罢,反正他还能再撑几年,不若再仔细找找,说不定会有更合适的人选。   宋海成道别后,师从烨沉默着低头看棋盘上棋局。   他不得不承认,那日季冠灼所说,的确有些道理。   哪怕今日季冠灼需得到府衙当值,但只出现片刻,信素也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他低估了信素对他的影响,这种用以诱导乾元和坤泽结合的东西,实在太过霸道。   再加上这北狄探子手段又实在多得令人难以抵抗。   那日让季冠灼留在宫中的决定,终究还是令他脚面发痛。   “皇上,皇上?”李公公小心道,“倘若公文已经处理完毕,不如先回寝宫吧?”   师从烨未尝答话,而是翻起另外一叠文书。   翻到一册,他手一顿,将文书抽出,细细翻看。   其中一条,说得是南郊土地盐碱板结一事。   师从烨手指一顿,心中有了计量。   此事朝中已经派了三个官员去处理,但到如今,却未尝有过半点成效。   派遣季冠灼过去,也算合情合理。   总之,季冠灼不能留在宫里。   最起码现在不能。 第30章 外派   下朝后, 师从烨便派人将户部尚书段越叫到了尚书房。   段越身为朝中少有的中立派,素来不受师从烨待见。   一路上他左思右想,又忐忑不安, 反思许久,也未尝想到最近究竟做了什么错事。   待见到师从烨时,段越紧张得手都在发抖。   “坐。”师从烨一边处理公文,一边淡淡地道。   段越哪里来的这个胆子?他小心翼翼道:“皇上,是有什么要紧事寻微臣么?”   “也不算什么要紧事。”师从烨瞧着他这幅谨小慎微的模样, 没再要求他坐下,“朕记得, 南郊有块盐碱地, 三月前曾经派人去处理, 如今可有成效?”   闻言,段越眉头微皱。   那块盐碱地的确亟待处理,三年来已经派了四位官员前去治理,但至今仍未有成效。   师从烨已经许久未尝问过此事, 今日忽然问起,难不成又生了什么变故?   “微臣前几日刚到南郊看过,迄今为止,那片田地仍旧板结严重,未有任何成效。”段越微微皱眉。   依他看来, 那块地其实并没有什么继续改良的必要。   京郊附近土地的确寸土寸金, 但这几年为着那块地, 也耗费不少人力物力,着实有些劳民伤财。   只是这话, 段越实在不敢说。   “还是无法解决?”师从烨声音听不出责怪,只淡淡道, “那段卿以为,倘若将权户部侍郎季冠灼派去南郊,他可有办法改良那块地?”   段越眉头皱得越紧。   前两日均田制一出,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甚至没来得及抽出时间跟季冠灼谈一谈。   对于这位权户部侍郎,他半点也不了解。   但这并不妨碍季冠灼隶属户部这个事实。   “微臣这几日还未跟季大人谈过,不知他有没有想法。不过南郊那块地实在难以治理,倘若皇上当真要将他派去,万一未有成效,也还请皇上莫要责怪。”   “段卿是觉得季爱卿处理不好此事?”师从烨挑眉。   “……微臣只是觉得此事太难,季大人毕竟年轻,倘若他当真能处理,那固然是好事;但若实在无法,那也并非他之过。”段越冷汗直冒,深深行礼,“微臣嘴笨,还请皇上莫要责怪。”   “行了,朕知道了,下去吧。”师从烨摆了摆手,让李公公将段越送了出去。   段越一路赶去府衙,便去寻季冠灼。   季冠灼此刻正在处理一些琐碎杂事。   “季大人。”段越走过去,见季冠灼要站起来行礼,慌忙摆摆手,“你对治理盐碱地可有心得?”   季冠灼不太明白段越忽然问他这个做什么,却还是道:“略懂一点。”   盐碱地嘛,无非是翻地淤灌,种稻洗盐,除此之外,也无其他更好的办法。   沧月中期,因气候与不合理灌溉的影响,许多良田都出现返碱现象,皆是用此两种办法处理。   “你居然还懂这个?”段越不由得瞪大双眼。   “只是懂一点点而已。”季冠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前看过一些书,里面曾有提及。不过下官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未尝亲自下地尝试。”   段越到底放松一些,笑着道:“没事,懂一点就行。”   总比那群连纸上谈兵都不会的强。   季冠灼看着段越离开的背影满头问号。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让微臣去处理那块地?”季冠灼看着师从烨,琥珀色的眸中带着几分奇怪。   他今日来换书,还未来得及走到书架旁,便被师从烨叫住。   木樨香气比之之前淡了一些,但还是无孔不入。师从烨微微皱眉:“那块地已经派了不少人去治理,但如今仍未见起色。倘若再无法改良,那块地恐怕便要舍弃了。”   他自幼便跟着父亲,有时也会同父亲一起下田耕作。   赤脚踩在泥土里,能感受到土地生机勃勃的模样。   是以他也的确见不得田地空置。   “微臣知道了。”季冠灼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师从烨忍不住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朕的?”   他低头思索片刻:“微臣的确有一事要问。”   师从烨心中一紧。   昨日坐下这个决定,他便有些惴惴不安。   身为帝王,他的确清楚官员调动乃是常事,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面对季冠灼的诘问。   “盐碱地并非一日两日便能彻底改良,微臣倘若搬去南郊,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说得吞吞吐吐,师从烨却觉得自己猜到他想说什么。   这个北狄探子,是觉得不在宫中,难以同他亲近以博取信任么?   师从烨张口,刚要说什么,便见季冠灼直勾勾地看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好似装满星星:“那微臣能多借几本书么?”   “……”欲说之言被堵回嘴里。   师从烨脸色阴沉地想,那该死的信素,他果然还是要将季冠灼送得更远一些。   “皇上?”季冠灼不解,凑得更近一些,“倘若为难的话……”   “有些书可以。”师从烨手捏眉心,努力让自己不要闻嗅到那一同凑近的木樨香气,“拿之前让朕看过便是。”   翌日早朝,师从烨便宣布此事。   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皆以为此事不妥。   扶京中寸土寸金,便是连周边土地也跟着飞涨。   南郊那块盐碱地的确重要,但先后派五个人去处理,是否有些太劳民伤财了?   他们没胆子直说,只暗戳戳去看段越,盼望着段越能站出来阻止此事。   段越哪里敢阻止?   “怎么?众位爱卿对此有意见?”师从烨从那些左顾右盼的官员身上扫过,带着些许冷淡意味。   太和殿中顿时安静一片。   倒是宋海成站出来,语气恭敬道:“皇上如此安排甚好,但可否容许老臣先替季大人讨个彩头?”   他抬头,目光与师从烨相对:“臣等皆知此事有多难处理,倘若季大人当真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的,不知皇上可否破例提拔季大人?”   他那日同师从烨手谈过后,回去也苦苦思索几日。   最终却还是很难舍弃季冠灼这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倘若要说身份存疑,前朝末年战争频发,户籍册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   哪怕朝中当真有身份不明之人,也难以核查。不也在朝中为官几年么?   季冠灼又比这些人差到哪里?   师从烨对上宋海成的目光,一时之间竟拿这个固执的老臣毫无办法:“那就按丞相说的办。”   “不过此事尤为重要,季爱卿今日休沐一天,明日早早出发,不得延误。”他目光落在最后的季冠灼身上。   “臣遵旨。”   下朝后,季冠灼三人一起去了明光楼。   明光楼是扶京中最大的一家酒楼,装修极为奢侈。   季冠灼一踏入其中,便被其中金玉之色晃了眼,转头看向魏喑时,忍不住调笑道:“魏兄先前还说自己不擅长打理账目,恐怕入不敷出,如今却是有心思来这种地方了?”   魏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也不知皇上为何要派你到南郊那里,我听人说那里虽然算是京郊,但环境比扶京中还是差上不少。”   “云雀算了算我们手中钱,还剩下一些,勉强够请你来此吃上一顿。”   “那就多谢啦。”季冠灼笑眯眯的,也不同他二人客气,“待我从南郊回来,也回请你们。”   酒过三巡,魏喑怅然叹气:“虽说不该质疑皇上决定,但如今他将你派到京郊去,未免有些不太妥当。什么盐碱地,我先前从未曾听过。”   况且日后京中只剩他与云雀,恐怕再也无人愿意与他一同夸赞皇上了。   “不碍事嘛,京郊离扶京很近。倘若你想约我出来喝茶,也不是抽不出时间。”季冠灼笑着安慰他,“我又不是要去三年五载。倘若短时间内能见到成效,我将治理的法子教给其他人即可,又不需时时在那里盯着。”   虽说刚刚大学毕业,但季冠灼也出去实习过几次,很清楚摸鱼的底线在哪里。   “恐怕有些难。”文鸢摇摇头,也叹道,“我同人打听了,那块地先后派了四个人前去治理,他们甚至也都是农户出身,一个两个却也收效甚微。也不知皇上为何要派你过去。”   均田制改革政策和治理荒地,这两者之间,可是半点共同之处都没有。   季冠灼思索片刻,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按理说,alpha,特别是像师从烨这般的顶级alpha,在忍受多年的易感期折磨后,第一次临时标记,应该会对omega生出亲近之心的。   怎么他老祖宗还把他往外推呢?   难不成他的信息素真的过期了?   季冠灼低下头,仔细嗅了嗅身上混合的信息素气味。   浓重的青梅气息将桂花味完全裹挟,像是一种警告。   但对于季冠灼来说,他只感觉得到亲近。   还是说,他的信息素实在太弱,没有办法完全缓解老祖宗的易感期?   那他可要找个机会再试一试了。 第31章 实验   尚书房。   师从烨今日忙得很。   季冠灼如今暂居宫中, 平日只需拾一他们多加留意便是。   但倘若去到南郊,还要另外派人盯着他。   除此之外,再过几日便是夏季, 沧月各地雨水增多,还要防止出现水患。   从下早朝后师从烨便开始处理政事,午膳都没用上几口,待到申正三刻,才回过神来。   他从卷宗中抬头, 扫过窗外略微有些黯淡的天色:“如今几时?”   “回皇上,已是申正三刻了。”李公公毕恭毕敬地道。   申正三刻。   师从烨心中略微有些烦闷, 面上却是不显:“季大人今天有来过尚书房吗?”   李公公只觉得头皮发紧。   皇上果然又问起季冠灼的事了, 这已经是这几日第几回了?   不过是有几分才华而已, 当真值得皇上这般青眼相加吗?   李公公嘴里酸得不像话,却还是毕恭毕敬道:“毕竟过了今日,季大人便要去南郊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奴才想着, 这会儿他大概在同其他官员喝践行酒吧。”   放置在桌案上的手指不由收紧,师从烨眉头微皱。   朝中虽然不干涉官员彼此相邀喝酒用餐,只是季冠灼刚入朝为官多久,如今便有人邀他去吃践行酒了?   还是这北狄探子想的新法子,居然是从朝中其他大臣身上下手么?   一时间无数心绪翻涌, 几乎有些狂躁的青梅气息在整个尚书房弥漫, 又被淡淡的木樨香气盖过。   等师从烨意识到时, 他已经面色不渝地站起。   “皇……皇上?”李公公敏感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事。”师从烨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 “回寝宫。”   季冠灼和魏喑他们吃完饭后,又被段越叫了过去。   待他带着三分醉意赶往尚书房时,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好在此处有宫人守着,也已对季冠灼熟悉了。瞧见他过来,便替他打开了尚书房门。   “皇上方才离开时,担心您会需要来此取书,特地让奴婢在这里守着。”宫人脸上还带着笑,对季冠灼格外亲切,“不过他也吩咐奴婢,说等您取了书,要带您去乾清宫中找他。”   季冠灼摆了摆手:“我知道。”   他接过宫人手里的宫灯,踏入尚书房。   宫人守在门外,手中提着另外一盏宫灯,不敢踏入尚书房半步。   如今已是日暮西沉,唯有天边还残余着些许残红。   尚书房中只有些许从纸窗透入的亮光,将整个尚书房映成一片昏暗的红。   季冠灼小心翼翼地踏入其中,像是错踏入另外一个世界。   他提着宫灯,一路磕磕绊绊地行至书架旁,趴在上面细细地看自己要取的书。   他今日的确喝了不少,除却和魏喑他们喝的酒以外,同户部其他官员也喝了一些。   如今酒意上涌,几乎让他有些混沌。   挑选好以后,他将宫灯搁置在一旁,将书搬到桌案旁。   脚下看不清楚,浑浑噩噩也不知踢到什么东西,整个人往前一扑,便摔倒在地上。   疼痛没让季冠灼清醒,反而令他越发混沌。   鼻尖是格外浓郁厚重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令人头脑发昏。   白日在明光楼中灵光一现的想法,如今却在心底越发清晰。   他趴伏在桌案下,摸索着碰触到师从烨平日坐的椅子,便将一只手臂横放在其上。   脸埋进官服袖口,浓郁的alpha信息素无处不在,占有欲极强地将季冠灼整个包裹。   难不成是老祖宗的易感期又犯了吗?   季冠灼昏昏沉沉地想。   想办法贴好的布片被他摘掉,脖子后的腺体暴露出来,散发着甜蜜的,被青梅味道裹挟的桂花气息。   昏暗的环境里,有些冲动在不断作祟,鼓动季冠灼去做一些他平日不敢做的事情。   季冠灼双眸微阖,低头咬住袖口一块布料。   两根手指并拢,按在颈后腺体的位置,轻而缓慢地摩挲。   鼻腔里发出不安分的轻哼声,却被季冠灼强行压制,只能听到隐约的细微喘息。   腺体被摩擦的感觉,像是另一种缓慢的凌迟。   被临时标记后,想要让信息素的浓度急速飙升,除了发情期以外,就只剩下这种方式。   频繁摩擦腺体,让腺体释放更多信息素,鼓动标记他的alpha对他进行更深一步的标记。   但自己做来,却只剩下难捱。   两条腿盘坐在地上,上半身整个往前倾倒,唯有横在椅子上的手作为支撑。   颈后软肉逐渐鼓胀,令季冠灼觉得有些发烫。   他的腰不受控制地软化,如果没有支撑,早就已经倒在地上。   手指的搓弄有了初步成效,他整个人都被浓郁的桂花香气裹挟着,好像尚书房里下了一场桂花雨。   尚书房这么大,倘若信息素浓度太低的话,以他老祖宗的自制力,恐怕很难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唯有足够浓重的信息素,才能看出师从烨究竟能否受到omega信息素的影响。   闭着的眼睛已经因为腺体过于被使用而变得濡湿,直到确定尚书房内属于桂花的味道两天都不会散去,季冠灼这才停手。   他吐出被含在嘴里的那一小块已经被浸染成深红色的布料,脸仍旧埋在手臂间,小口地喘着气。   他又坐在地上缓了许久,才起身带着挑好的书走出尚书房。   乾清宫中,师从烨正靠坐在软榻上,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只是他心思并未完全放在书上。   一旁的李公公第六遍剪过灯花,忍不住劝道:“皇上,季大人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难道您能一直等着他么?”   他心里,属实有些埋怨季冠灼。   倘若不是他说要来找皇上借书,皇上哪里需要一直在这里等着?   五年了,平日只有别的官员等皇上的份。   “无事。”师从烨收敛心神,发觉自己又忍不住在想季冠灼,微微皱眉,“等到子时,倘若季大人再不来,那便罢了。”   李公公心底长叹一口气,往宫门外瞅去,便一眼瞧见季冠灼。   “季大人,您可算是来了。”他不悦地皱眉道,“和旁人喝酒哪里需得这么长时间?居然还让皇上在宫中等你,忒不像话。”   季冠灼仍旧带着两分醉意,闻言也只是笑笑。   一路进到宫中,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龙涎香气,酒意终究消散些许。   师从烨不慌不忙地从书中抬头,看向季冠灼。   眼前人原本白皙的脸上皆是红云,眼尾带着几分潮热的红,又有些湿漉漉的。   平时显得无辜的眼睛如今微微眯起,有些迷醉。   浓重的桂花香气在空气中浮动,勾着alpha的所有情绪。   师从烨眉头皱起,只想赶紧看完季冠灼带来的书,好让他抓紧时间离开。   对上潮湿的眼睛,他心中又长叹一口气。   也不知道这小骗子想到什么了,身为探子,又如何能因外派一事觉得委屈?   “朕不是想要打发你走。”师从烨努力让语气显得温和,却透着莫名怪异,“只是南郊那块地的确重要,倘若你将那块地治理好了,朕便好好封赏你。”   他这话说得硬邦邦的,李公公却陡然瞪大双眼,不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师从烨什么时候会为着这种事安抚外派官员了?   还是说,眼前的人已经并非他所以为的那个师从烨?   季冠灼挠了挠头,混沌的脑袋分析不出师从烨这番话的意思:“皇上还请看看这些书里有没有不能带去南郊的吧。”   他越是这般,师从烨便越是觉得他强颜欢笑:“不必看了,你皆拿去吧。只要不再借给旁人便是。”   “那臣多谢皇上!”季冠灼欢天喜地地谢过师从烨,便让宫人将书搬走。   刚刚踏出宫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邪风,将季冠灼略微汗湿的衣服几乎吹彻。   也带走那一点微醺醉意。   他陡然一惊,想起方才在尚书房中昏天黑地一通胡乱非为,眼前骤然一黑。   他在尚书房中做出那种事,跟躺在龙床上对师从烨喊“祖宗,来玩啊”有什么区别?   不行,他得在明天日出之前,给尚书房放放风。   不然老祖宗治他个“勾引之罪”,他可担当不起。   想到这里,季冠灼转头看向方才替他打开尚书房门的宫人,打算喊上他再去一趟。   身后一个略微有些不悦的声音响起:“季大人别走那么快,皇上担心您今日吃酒太醉,会出什么岔子,特地让咱家来送您。”   李公公提着宫灯跟上,脸上神色不渝:“走吧,别让皇上等咱家太久。”   季冠灼咬了许久嘴唇,最终选择放弃。   他现在和李公公一起去尚书房,等于直白地告诉师从烨。   他在尚书房里给师从烨藏了个大惊喜。 第32章 反应   翌日下早朝后, 师从烨特地留下宋海成。   昨日宋海成早朝上会说那样一番话,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的确知道季冠灼身份存疑,但他还是选择相信。   今日特地叫宋海成留下, 便是为着此事。   不过因着宋海成同其他几位官员还有事情要处理,他便先行离开。   一路行至尚书房,师从烨推开门。   浓郁的木樨香气扑面而来,却难以抚平他烦乱的心绪,反而使他躁动许多。   他眉头紧皱, 往里再走几步,行至平日处理公文的桌案前。   木樨香气在此越发浓郁, 像是流淌的水流, 将他死死地裹缠。   他好似被从天而降的木樨花海砸中, 铺天盖地的香气浩浩荡荡地将他淹没,哪怕极力挣扎,也丝毫无法摆脱。   莫名的冲动像是一张网,将他牢牢锁死在无边无际的木樨香气中。   师从烨脸色大变, 手重重地撑在桌案上。   裸露在外的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古树外纠缠的脉络。   “皇上,怎么了?”李公公慢了一步,便瞧见师从烨这幅模样,立刻紧张地问道。   师从烨迅速将自己整个人塞到桌案与坐椅的缝隙中, 以遮掩某些已经非常明显的反应。   “无事。”他一张脸红得几乎都要滴血。   季冠灼究竟在尚书房中都做了些什么?   剧烈的信息素波动牵动着季冠灼的情绪, 将他从梦中催醒。   他在马车里睁开眼睛, 探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色。   今天一早他便催着宫人准备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下朝前离开皇宫, 如今已行至郊外的狂野。   但腺体处的鼓胀感还是令他有些心虚。   他一手按在腺体上,小心翼翼地想。   如今他已经快到南郊了, 师从烨应该不会杀到这里来追杀他吧?   马车晃晃悠悠,从官道上行过,最终在一个村落前停下。   季冠灼从马车上跳下,抬手挡在眼前遮住过于明亮的天光,去打量整个村落的景象。   整个村落并不大,房屋也都显得格外老旧。   但正是沧月农村原汁原味的景象。   深吸一口空气,泥土的芬芳甚至掩盖过信息素的味道。   他努力记下眼前景象,打算回宫后便努力学画画,争取把自己在沧月的一切见闻都全部描绘出来。   倘若能够留存到后世,也算是极佳的考古素材。   他抬脚,踏入这个古旧的村落。   袁留群睡得正香,便被属下从梦中叫醒。   是以看到季冠灼时,他脸上的神情多少有些不耐。   他瞧这个权户部侍郎,长得白白嫩嫩的。   一双手看起来便是读书人的手,能有多少本事?   是以态度多少轻慢一些:“季大人,抱歉。本官昨日处理盐碱地一事,处理得有些晚了。今日没能早起迎接你。”   季冠灼并不在意这些。   他微微一笑,琥珀色瞳孔在朝阳的映衬下像是透亮的琉璃珠子:“刚好,下官也想去田里好好瞧瞧究竟是什么情况。麻烦袁大人带个路?”   袁留群打了个呵欠,让人将季冠灼随身的东西拿到他们的住处,自己则是带着季冠灼赶往田中。   南郊离扶京最远,也有整个扶京周边最大的田地。   这里有近百亩土地,都是已经板结的盐碱地,有些地方表面甚至覆盖着一层白灰,干涸的地面长着稀稀疏疏的发黄野草。   土地因板结而干裂,沟壑纵横,仿佛大地皴裂的伤痕。   “南郊这块地,实在是太难处理了。”袁留群在这里呆了整整三个月,整日吃不好睡不好,每日一醒来便面对的是这大片的荒地,忍不住抱怨道,“本官先前命人用水浇灌土地,也将板结的地面全都翻出来,将结块的土砸碎,但是都未有成效。”   他父母皆是农民,先前家中土地板结,也采取的这种办法。   板结的土地被耕种之后,便会焕发新生。   哪里像这些土地这么难搞。   “袁大人先前命人浇灌的是哪一块土地?”季冠灼放眼看去,没看出那块地有所不同。   “全部。”袁留群看着眼前荒地,叹气道,“本官到此两个月时间里,便将全部地块都翻过一遍。但季大人现在应当也能瞧见,如今所有地块都已恢复本官来此之前的样子,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全部?”季冠灼一时间有些发蒙。   单纯的翻地灌溉,并没有办法完全改善盐碱地土地板结的情况。   并且,如果只灌溉,不排水,积碱情况只会加重。   “是。”对这一点,袁留群还是很满意的。   季冠灼沉默着去看那板结的农田,良久才道:“袁大人,您之前没想过其他的办法吗?”   “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袁留群满脸疲惫,“本官现在只想皇上赶紧把我调回去,继续在这里待着,连我都要被腌制成腊肉一块了。”   季冠灼没再说话,只是跨过田垄,走进地里去查看情况。   田地能看出翻耕浇水的痕迹,但用石头砸开表面土块,下面的土层仍旧厚重结实。   并非这些土地完全没有办法治理,而是治理的方式太过简单粗暴,根本没有因地制宜。   瞧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袁留群没再说话。   检查完土地情况,季冠灼才踏上田垄,问道:“倘若下官需要人手的话,袁大人能给下官增派多少人手,辅助下官治理农田?”   “如今留在凤阳村的,大概有数十位村中百姓,以及十位小吏。季大人如有需要,这些人你可以尽管拆迁。”袁留群道。   即便瞧见季冠灼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但他仍旧只觉得季冠灼是想先装模作样一番。   待到季冠灼也瞧见那土地如何难以治理,恐怕就不会如此了。   “甚好。”季冠灼点头,笑着对袁留群道,“那便还请袁大人替下官写几张条子吧。待到下官发号施令时,才可让人信服。”   他虽来此,但师从烨似乎也未尝打算将袁留群调回。   在这凤阳村,袁留群官位仍比他大,许多事还是得等袁留群首肯才行。   “好。”袁留群也乐得做这个甩手掌柜。   反正此次季冠灼来此,倘若能将盐碱地治理好,回京之后,他也会受到封赏。   若是治理不好,他也有理由证明并非是自己无能,左右他都不吃亏。   “你随本官来吧,本官现在就写条子给你。”   尚书房。   即便门窗已经洞开许久,但木樨香气仍旧堆积在房中,挥之不去。   甜腻得令人沉迷。   师从烨几乎已经有些习惯这过于甜腻的香气,但脸色仍旧不善。   也是,他如今只敢坐在桌案后,生怕失去遮挡,便让李公公发现不对。   那小骗子脸皮怎么能厚到这个程度,居然在尚书房内便敢做出这种事。   他咬牙道:“季冠灼呢?”   “回皇上。”李公公低头,毕恭毕敬地道,“季大人一大早便带着东西赶往南郊,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师从烨闭上眼睛,努力缓解许久情绪,最终仍旧忍不住恶声恶气:“倘若他治理不好南郊那块地,那就别回来了。”   免得整日在宫中胡作非为。 第33章 撑腰   宋海成踏入尚书房, 便听得这么一句,顿时心中一惊。   忙匆匆走过去,打算替季冠灼说几句好话。   身为丞相, 朝中官员调派,基本都要经他之手。   是以他格外情况南郊那块地到底是什么情况。   自师梦平在位时,南郊便已开始出现盐碱板结的情况。但当时还有部分收成,因此官员也极少记载。   待到太武二年,土地已板结至无法种植, 这才上报给户部。   当时他便带人去实地勘察过,那块地情况实在太过严重。倘若不是因为地处南郊, 又面积太大, 当初师从烨反复派人去南郊之时, 他便会阻止。   哪怕他的确相信季冠灼,只是此事难度太大。   以此来决定季冠灼可否回京,这是否也……   思及此处,宋海成已走到师从烨桌案前。   他一眼便瞧见师从烨脸上神情, 要说的话堵在喉间。   整日和帝王相处,宋海成自然也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怎么觉得,师从烨如今神情,不像是愠怒?   “微臣见过皇上。”宋海成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师从烨仍旧心存愠怒, 却还是道:“丞相免礼。”   这会儿, 他已差不多冷静下来了。   如今因着尚书房内残存的信素, 便恼怒成这幅模样,于师从烨看来, 也属实有些不太像话。   他这般模样,难道不是被信素左右么?   心中涌动的情绪被压下, 师从烨这才用沙哑的嗓音道:“宋爱卿,坐。今日朕找你过来,是想问问你的想法。”   “是为着季大人一事?”宋海成坐在师从烨对面,直接道。   “是。”师从烨点头,“你应当明白,朕想问你什么。”   他那日已同宋海成交了底。   对季冠灼,他并不信任。   一个能对他产生极大影响的人,在朝堂上再拥有极大的话语权,这对整个沧月来说,都是很大的威胁。   更遑论,季冠灼身份成谜,甚至极有可能与北狄人有关。   这种情况下,要让他完全信赖季冠灼,几乎不可能。   “可倘若有个万一,皇上判断出错了呢?”宋海成低头,叹气道,“皇上,臣心知您会怀疑他,手中应当捏有证据。但您既然未派人将其拿下,想必并不能完全证明他存有二心。万一他的确是个无辜之人,又有如此惊人才华,难道便要因为这种原因而无缘高位吗?”   他知晓这几年京中实在发生太多意外,师从烨不肯再轻信旁人,这是好事。   但季冠灼若是当真什么都不知晓,便要因着这个缘故错失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那便实在太可惜了。   “当真如此,朕自会弥补。”师从烨垂下眼,神色莫名。   宋海成摇头叹气道:“若是季大人不需要您的弥补呢?又或者,季大人因您所作所为寒心呢?皇上,不是什么事都弥补得了的。”   换做旁日,他是定不会如此劝的。   “朕知道了。”长久的静默中,师从烨终是道,“倘若此次他表现不俗,朕自然会提拔他的官位。”   宋海成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尚书房又商谈许久,宋海成这才离开。   南郊,季冠灼已经在写计划书了。   想要治理盐碱地,无非两种办法。   但漫灌也分两种方式,最简单的便是翻地后以清水漫灌,再另挖沟渠进行排水。   相对麻烦一些,但效果更好的方式,是以富含泥沙的河水进行淤灌,此法相对比较麻烦一些,但算是一举两得的好是。   他大致将自己的规划写出来,便将计划书放置在一旁。   想要计划得以实施,还需再准备一些东西。刚好昨晚袁留群给他写了文书,他便要瞧瞧,袁留群说的话,到底好不好用。   季冠灼转身出门,将村里的村民都召集起来。   凤阳村地处南郊,却无地可种。村中人口原也不少,但因着这个缘故,多到扶京中谋生去了。   是以如今凤阳村中留下的,多是一些留在家里照看孩子的女人,和一些半大小子。   袁留群第一天来的时候,瞧见这些人,都忍不住长声叹气。   季冠灼却只是道:“袁大人这几日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以目前村中之事皆由我来处理。今日召各位过来,是想让大家帮我一个忙。”   他低头指着脚下土地,对众人道:“还请各位在这里挖出一个深坑。”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毫无头绪。   但这些村民皆知村中官员是为了改良村中土地,哪有不从的?   哪怕盐碱地板结严重,难以挖掘。他们还是费力挖出一个约一尺左右的深坑。   挖出的土被堆在两旁,季冠灼蹲在坑边,低头去看坑两侧的土壁。   表面的土地板结严重,地块紧实。内里却还是有疏松的土层。   倘若能将土地彻底翻耕一遍,再进行淤灌,效果恐怕比先前好上许多。   季冠灼直起腰,对着村民们道:“多谢各位,我如今已有如何将此田地改良的想法,但还需要各位从旁协助。因此法实在太过麻烦,我们便先挖出一块地做实验,倘若卓有成效,再进行推广。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那些村民们面面相觑。   此处虽然离扶京不远,但他们与官员之间,天生便有壁垒。   先前来的几位官员,从未如此征求他们的意见。   一个瘸了一条腿的汉子粗生粗气道:“季大人,俺们这些人都是粗人,不懂您说的实验什么的。您只要跟俺们说怎么做就行,俺们都听您的。”   “就是,我们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力气还是有的。先前那么多次都挨过来了,还担心这一次吗?”   季冠灼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生的一棵小树:“那烦请各位以此树为界,挖出两条深沟,将这一块地与其他地隔开。”   “等深沟挖好以后,再将这里面的土地都翻耕一遍,深度最起码一尺。”   板结的土地虽然不深,但盐分不会只留存于表面。   彻底将土层挖开,才好进行后续工作。   那些村民听到季冠灼所说,便立刻开始埋头苦干。   季冠灼站在沟渠边看了一会儿,转身打算离开。   离开前,他吩咐跟在自己身旁小吏道:“你先帮我看着他们,让他们注意休息。我有其他事,去去就来。”   说完,他便匆匆往村中跑去。   跑到村里,季冠灼便去找袁留群。   这会儿,袁留群正斜倚在床上看书。   既然季冠灼将所有事情都一手包揽下来,那他便无事可做。他也乐得清闲。   听到季冠灼脚步声,他便立刻坐直身子,装出一副正襟危坐处理事情的模样:“季大人?这般行色匆匆地过来找本官,可是有什么事?”   “袁大人,能劳烦你帮我写封信吗?”季冠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请水利司的人帮我个忙。”   “水利司的人?”袁留群微微皱眉,故意倒吸一口凉气,“嘶,季大人说的这个事情,可不好办啊。季大人应该知晓,本官刚摘掉‘权’字,便被派遣到此地处理盐碱地一事。至今未尝和其他官员有过联系,至于水利司的人,便更是不熟。”   “下官写的信,恐怕没什么用吧?”   “袁大人在朝中为官多年,即便您与水利司的人并不相熟,但好歹也存有几分情面。我刚入朝为官没几日,不过从三品。哪怕亲自去找水利司,恐怕也还有些难处。”季冠灼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   别看他身为师从烨的易感期工具人,又深得宋海成青眼。   但真要求人办事,旁人不一定会给他这个新科进士薄面。   袁留群眉头皱得更狠,对季冠灼说话如此随意有些不满。   “不若本官先向皇上汇报此事?倘若皇上同意,本官再给你写这封信?否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本官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他才不会给季冠灼写那劳什子的信呢。   季冠灼长叹一口气,心知袁留群是不打算帮这个忙了。   倘若要写信给老祖宗,难道他自己不会写?   “罢了,下官自行向皇上汇报吧,打扰袁大人休息了。”   季冠灼说完,便又匆匆离开了。   他还不如直接去找水利司的人,倘若当真要采取淤灌的方式,单他自己,恐怕很难搞定。   季冠灼匆匆骑马离开后,袁留群将身旁人叫过来。   “今日季冠灼做了什么?怎么非要水利司的人参与?”   袁昧汇报道:“小的只知道他让村民们将土地翻挖一尺深左右,现在村民们还在那里干活呢。”   袁留群翻个白眼:“将土地翻挖那么深有什么用?难不成他还要叫人将那些翻挖出来的土豆运走吗?果然是今年新科进士,半点也不能成事。不过也好,让皇上看看他到底多么蠢,才能显得本官清明。”   “大人说的是。”袁昧立刻恭敬道,“大人且等着看他笑话吧。”   季冠灼一路骑得极快。   还未至晌午,他便已出现在水利司府衙门外。   他匆匆翻身下马,准备进去,却被人拦住了。   “官家重地,闲人免进。”守在门口的人气势汹汹道。   季冠灼也不恼,而是笑着将腰牌拿出:“本官是权户部侍郎季冠灼,今日来此,是有事要找司长。“   那人接过他的腰牌,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才道:“进去吧。”   踏入水利司,便能觉察出与户部的不同。   季冠灼问过几个人后,便直接去找司长。   司长孙成廖正低头趴在桌上休憩,口水都流得到处都是。   季冠灼将他唤醒之时,他还不悦道:“来做什么的?”   “孙大人。”季冠灼恭恭敬敬地行礼,“不知孙大人可否知晓我被派至南郊处理盐碱地一事。因着此事,我需要水利司从旁协助,孙大人意下如何?”   孙成廖满脸写着不耐烦,捏着胡须道:“季大人,您可否知晓,下官隶属工部。您要求下官帮忙,得先问过陆大人的意见。此事本官可做不了主。”   “不算太大的事情。”季冠灼笑了笑,“我只是想瞧瞧南郊附近河流记载,孙大人是否允许我一观?”   他就是想看看,南郊那边漫灌的条件。   因为需要引水漫灌,自然要找就近的水源。并且还要根据水源的情况,判断具体需要采用的办法。   至于淤灌,更是需要考虑是否会影响水路。是以河流的情况便更加重要。   “这怎么能给你看?”孙成廖语气冷厉。   他对季冠灼,可是有着旧怨。   当日彭泉被杀之前,他曾为了爱子,给彭泉送过不少银两,为的就是爱子能在彭泉手下谋得一官半职。   却不料半路杀出个季冠灼,居然闹出惊马一事,导致彭泉被杀。   彭泉一死,他先前出的那些银子几乎都打了水漂,又如何能不恨季冠灼?   “季大人,恐怕您没弄明白一件事。”他冷笑一声道,“您在皇上面前固然算是半个红人,但如今求水利司帮忙,自然还得守我们工部的规矩。”   “您要看的东西,属于朝廷要事。倘若您说您是替皇上办事,我便给您看了。日后皇上追究起来,恐怕我难当其责啊!”   季冠灼瞧见孙成廖这幅态度,便知道他今日是如何也不会给自己看水利图了。   他出了水利司,长叹一口气。   此事的确紧要,毕竟只有拿到水利图,判断出水流情况,才能决定要采取何种方式。   倘若他现在让村民们埋头苦干,胡乱挖一通。日后引水排淤,恐怕还要调整。   但现在路路受阻,他一时间别无他法,决定去实地查看一番,免得害村民们做些无用功。   他打马回村,问过几个村民情况,便又骑马往南一路前行。   走了不知多久,才行到一处小河旁。   季冠灼翻身下马,从口袋里掏出干粮,狠狠地啃了一口。   沿着小河一路往西北走,逐渐看到河道宽阔的地方。   干粮吃完,季冠灼拍了拍手上的残渣,从口袋里翻出本子和炭笔。   本子是昨夜拿着宣纸缝的,炭笔则是提前烧好的小树枝。   季冠灼一路往前,寻个地势高些的地方,绘制眼前河流图。   从村里人口中,他听说这条河流被称之为“渭河”,发源不知何处,流到扶京附近时,已经相当宽阔。   水流在扶京西北一座城池附近分流,宽一点的河道流经扶京南郊以南的地方,是通往扶京的唯一一条水路。   窄一点的河道则是一路往南,不知流向哪里。   他需要测算出离南郊最近,也最便于引水的地方。   再去检查水流的情况,倘若能将水流情况了然于胸,哪怕上书师从烨要求水利司从旁协助,他心底最起码也有了底气。   连续几日,季冠灼一直守在水边绘制河流图。   河流图绘制好后,还得去河边检查水流情况。   季冠灼抬脚,往河边走去。   他并非专业学过水利,是以无法单凭眼睛远观便能判断出泥沙含量,还得到水边细细看罢,才知道这些水究竟适不适合淤灌。   他小心地走到河边,弯腰去碰河水。   脚下的石头却陡然传来松动的感觉。   不好!   季冠灼吓了一跳,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往后猛地坐去。   尾巴骨重重地撞在泥地之上,疼得他眼泪差点出来。   被他踩过的石头和着泥土一起滚落到水里。   季冠灼这才后怕地拍着胸口,只觉得恐慌。   倘若方才不是他反应得快,此刻早就落入河中。   野外河流泥沙翻涌,又有无数暗流。即便他会游泳,也很难保证自己的安全。   更何况此地无人,哪怕他真的死在此处,恐怕也无人收尸。   劫后重生的脱离感让季冠灼坐在河边,久久不能平静。   师从烨正在处理公文,心悸感却陡然袭击了他,令他一时间有些手脚发凉。   手中朱笔掉在桌案上,染出一片红色。   “怎么了?皇上?”李公公顿时紧张得不像话,生怕师从烨的病又犯了。   “无事。”师从烨很快便猜到是季冠灼出了状况,神色有些幽深。   他心知有叁七在,倘若季冠灼有性命之危,叁七定然会出手相助。但那种巨大的恐慌仍旧牢牢攥着他的心脏,令他静心不能。   “去,把拾一叫过来。”   拾一被叫至尚书房时,还有些发蒙。   “皇上,不知您找属下过来,是为何事?”   “去把叁七换回来。”师从烨微微皱眉。   “叁七?”拾一心底哀嚎。   他已经跟了季冠灼好长时间,依旧看不出季冠灼身上有任何迹象能表明他便是那个北狄探子。   偏偏师从烨有命,他不得不从。整日在暗中看着季冠灼处理完公文便嗑着瓜子看书,可把他这个暗卫首领兼禁卫军统领羡慕坏了。   此次季冠灼被外派南郊,他又无法长时间离开宫中,才特地换了叁七去跟。   怎么这就要换回来了?   “放心,只是叫他回来问些话。”师从烨哪里瞧不出拾一在想什么。   他垂下眼睛,语气冰凉地道:“不过倘若你再耽搁下去,朕便不知叁七会不会把你换回来了。”   如今他心中不安,无法办公。   唯有从叁七口中得知季冠灼安慰,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一时间,师从烨几乎有些厌恶临时标记的存在。   “是。”拾一哪里不明白师从烨的意思?一闪身便从尚书房中消失了。   在河边休憩许久,季冠灼才一瘸一拐地回去找被拴在书上的马。   好在他去河边检查情况时,身上什么都没带。是以如今除了衣服上沾满泥,尾巴骨受到重创以外,没有其他损失。   不过如今已差不多记好数据,这些损失也值当了。   因为受伤,季冠灼不敢骑马太快,只能趴在马上,慢悠悠往回走。   一路行至凤阳村,还未等他去找村里的赤脚大夫拿些跌打损伤的药膏,便被袁昧拦下了。   “季大人,我家主子有事找你。”袁昧冷声道。   季冠灼趴在马背上,几乎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但还是道:“我还有东西需要放回去,衣上也沾了泥土,能否稍等片刻?”   袁昧立刻不满道:“季大人,主子已经等了许久了。还请你不要不识好歹。”   季冠灼又长叹一口气。   他怎么觉得,这些官员,怎么比那种几百岁的老僵尸还古板。   要不是为着老祖宗,高低他今天都要当着袁留群的面发一次疯。   让他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现代人的精神状态。   季冠灼去到袁留群房中,袁留群正在写折子。   他将这几日季冠灼在凤阳村的表现添油加醋地写到折子里,打算等季冠灼改良盐碱地失败,就狠狠地参他一本。   是以季冠灼进来时,他立刻心虚地将折子合上。   “季大人,这几日你似乎都不在村中?”袁留群语气带着浓浓的叹息意味,“你可要知道,皇上派我们来,是为着改良盐碱地的,并非为着游山玩水。哪怕不知如何处理盐碱地,也至少同村民一起干活吧?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的。”   季冠灼微微皱眉,却还是道:“下官没有游山玩水,下官是去观测渭河的水流线路了。”   “这些事情,跟皇上安排我们的事有何关系呢?”袁留群愈加诚恳道,“季大人,您来之前,本官还很期待您给南郊带来生机,到时候本官给皇上上折子时,也可替你多美言几句。却没想到你不仅没做好自己的事情,如今还要编出这种谎话。你真是辜负了本官对你的期待。”   季冠灼雷达嗖得一声就响了。   PUA是吧?画大饼是吧?   他这不PUA回去,他收藏的一百零一条“如何练习心眼子”的帖子岂不是白费了?   季冠灼立刻装出一副忧虑地样子,对袁留群道:“袁大人,非常感谢您对我的提醒。只是您不在京中,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   他垂下眼睛,满脸失落:“若非如此,下官也不会亲自向皇上请缨,来这南郊处理盐碱地之事。”   袁留群脸色大变,立刻道:“谁?他们在背后说我坏话?”   季冠灼摇摇头,并不接他的话:“袁大人可知道,除了我之外,便没人会来陪您处理这盐碱地之事了。您在这里,还不知要呆多久。本官如此费尽心力,也只是想尽快带袁大人回京。皇上可是说过,倘若能尽快治理好南郊,回去便会加以封赏。”   这句话便像是最后一条救命稻草,被袁留群牢牢抓住:“皇上当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季冠灼笃定点头。   “既然如此,日后你有什么需要,也可尽管与本官说。但凡本官能满足你的,本官都义不容辞。”袁留群兴奋地搓搓手,抬头看向季冠灼时,注意到他身上的泥土,立刻关切道,“季大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实地勘察的时候摔跤了?来人,把上好的金疮药拿过来,再护送季大人回去。季大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本官拿你们是问。”   刚刚跟过来,身形隐在屋外暗处的拾一听完前因后果,差点没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他就说,这个探花郎绝对不一般!   叁七回到宫中,对师从烨行礼过后,才恭敬道:“……居然羞辱季大人!季大人已经捏紧拳头,但因为身份低微,却也只能垂头自水利司走出……”   师从烨听得眉头狠皱。   权户部侍郎虽然是从三品,但总归比司长地位要高。   那孙成廖哪里来得胆子,居然敢这么跟季冠灼说话?   叁七仍旧喋喋不休。   他身为暗卫,多在茶楼等处潜伏,用以探听消息。   时间一长,耳濡目染,说话便会不由自主地夸张几分。   讲这几日季冠灼所经之事,更是讲得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听得师从烨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他足足一个时辰,才将几日之事讲完,低头猛灌一口李公公给他道的茶水。   李公公听得眼睛都直了。   “……你说的话可是当真?”师从烨语气冰冷道。   “属下不敢有半句作假。”叁七低头,毕恭毕敬道。   至于他说的话里面掺杂了多少艺术加工成分,那便算不得数了。   “好,好啊。”师从烨气得发抖,将手旁东西掷了一地。   他倒是没想过,那袁留群和孙成廖,居然是这般阳奉阴违的狗东西!   分明拿出水利图给季冠灼一观,便可免去他这几日之苦与今日之危,偏偏拿着鸡毛掸子当令箭,实在是胆大包天!   想到不管身份如何,季冠灼的确安抚他的燎原之症,隐约的愧疚捆住心脏,令人指尖都有些发疼。   翌日早朝,师从烨在太和殿中大发雷霆。   “……把孙成廖给朕叫过来!”他冷着脸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员,厉声道,“今日此事不处理好,谁都别想离开太和殿!”   工部尚书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但心里已经将孙成廖骂上一通。   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他原本还想趁着师从烨这几日心情好,提一提拨款兴修水利一事,免得入夏后水灾泛滥,渭河两岸再出问题。   这下可好,煮熟的鸭子飞了!   孙成廖被叫到太和殿,还有些不明所以。   他跪在地上,语气恭敬道:“微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今日将微臣特地叫来殿中,是为何事?”   师从烨语气冰冷:“孙大人好大的架子,前几日季爱卿去水利司求观水利图,孙大人为何不同意?”   “这……”孙成廖不知自己被叫过来,居然是因着这件事,结结巴巴替自己辩解道,“季大人那日去,只说是想要一观水利图,并未有其他说辞。水利图事关沧月,微臣也是担心出什么岔子,才会拒绝季大人。”   “并未有其他说辞?孙成廖,季冠灼那日说的话,难不成你跪在地上舔回去了吗?!”师从烨震声,将手中折子狠狠摔出去。   “别以为朝中发生之事,朕不知道。”他眸光冷厉,宛如冰刀从孙成廖的骨头上刮过,刮得孙成廖骨头生疼,“是朕钦派季冠灼去处理南郊盐碱地一事的。此事已有三年,尚未寻到可以解决之法。他过去几日,冥思苦想的办法,却得不到你们水利司半点重视!惹得季大人亲自去画图,甚至差点溺水而死。”   “朕辛苦操办殿试,好不容易选拔出的人才,就要这般被你们这些庸才害死。孙成廖,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孙成廖胆子都被吓破了。   他哪里会知道事情这般严重?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狡辩道:“但臣也只是为了沧月着想,臣无愧于沧月!”   “好一个无愧于沧月。”师从烨简直都气笑了,“沧月是你能随时扯出来的虎皮吗?”   他站起来,在阶上走了几个来回,消去几分心中怒气,这才咬牙切齿道:“自己做了错事,便张口闭口‘为了沧月’。沧月何其无辜?来人,将孙成廖带下去,听候发落。”   眼见着孙成廖挣扎着被人拖走,跪在地上的官员越发抖得厉害。   便为着两句口角之事,便要将孙成廖处以这般重的刑罚吗?   师从烨闭上眼,深吸几口混合着青梅气味的木樨香气,这才冷静下来。   他接过李公公手中温热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冷声道:“工部其他人呢?对于此事,你们有什么看法?”   他们还能有什么看法啊?   工部尚书颤颤巍巍站起来,哆哆嗦嗦地道:“臣今日便会派人前去南郊,代臣在南郊协助季大人处理一切事宜。倘若季大人有需要,工部定会竭尽所能!”   “好。”师从烨冷声道,“那便如此吧。”   说完,他起身便走。   第二日,季冠灼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写给师从烨的折子。   他对水利了解得不甚清楚,还得结合水利司的人才知道操作的难度在哪里。   袁留群虽然给他写了信,也又给他调派了人手,但有些事情,还是得专业的人来才行。   师从烨应该没继续生他的气了吧?   折子写到一半,袁留群派来协助他的人在外面道:“季大人,朝中派大臣过来找您。”   季冠灼把毛笔一丢,匆匆跑出去,一眼便瞧见站在外面的人。   “您是?”他语气恭敬,对着那人道。   “我是工部侍郎周悦。”周悦谨慎地拿捏着分寸,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派我前来协助您处理盐碱地一事。季大人日后有任何水利方面的需求,皆可以找我协助。”   季冠灼眼睛一亮,宛如拉革命战友一般紧紧地拉住了周悦的手。   不过……   季冠灼探头探脑,却没在周悦身后找到孙成廖的踪迹,忍不住问道:“孙大人呢?他怎么没过来?”   周悦脸上神情略有尴尬:“孙成廖因为办事不力,还试图狡辩,被皇上命人关进天牢了……”   季冠灼面上不显,心里却高兴坏了!   他就知道!   这个周悦过来,是老祖宗派人给他撑腰的!   下一次临时标记,他一定要让老祖宗多吸几口他自己! 第34章 调人   寒暄过后, 季冠灼兴冲冲地带着人赶往田地里。   周悦一路骑马赶来,未尝歇息片刻,身子都差点颠散架了。   只是想到昨日大殿中师从烨怒火中烧的模样, 他又有些畏怯。   因此竟也不敢拒绝,只能跟在季冠灼身后,一路往田里跑去。   待赶到田边时,周悦觉得自己已去了半条命。   他喘着粗气,额上青筋几乎都暴起, 一张脸涨得通红。   季冠灼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急忙拍着他后背安抚道:“周大人, 你没事吧?”   他怎么忘了, 古代的文官体力不一定就能比现代人好。   最起码跟他比起来, 应该是要差一些的。   “……我没事……”周悦喘着粗气摇头,抬头去看眼前的土地。   眼前地块已经被翻过一遍,露出了略微疏松一些的内里。   板结的土块全部被砸碎,堆积在田地中。周围被挖出深深的沟壕。   “季大人, 这是……”他终于缓过来,略微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便是南郊土地,我专门命人将这地块重新翻了一遍。”季冠灼不假思索道,“如今土地已经翻好,需得引水漫灌。只是渭河离此地实在太远, 不知周大人是否知道近处哪里有水源。”   凤阳村附近百姓喝水, 都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   倘若让百姓挑水过来浇灌土地, 未免也太难为人了。   周悦陷入深深思索中。   片刻后,他道:“我不是特别清楚, 但记得此地附近应当是有活水。稍等片刻,我查阅一下水利图。”   他命人拿来册子, 仔细翻阅一番后才道:“离此不远有一条地下河,先前流经地表。但冬春干旱,少有降雨,如今恐怕难以寻到。但可以一试。”   “不过我不能保证水流大小。”   “那我们先去找一找,倘若水流尚可,便设法引水!”季冠灼高兴坏了,拉着周悦便要往河道附近跑。   只是想到周悦弱不禁风的身体,他又放慢了脚步,略微有些担忧道:“周大人可还能走的动路?”   周悦瞧着季冠灼也是一副书生模样,却半点也不觉得累,咬咬牙道:“走得动。”   地下暗河不是那么好找的。   几个人在南郊附近寻了许久,才勉强找到已经干涸的河道。   河道里已经生出青草,将原本石块自然堆砌的部分顶开不少。   但丝毫瞧不出任何有水源的痕迹。   周悦坐在地上,喘着气道:“恐怕需要等夏日落雨,才能引水了。”   季冠灼摇摇头:“不行,必须在落雨之前漫灌。”   土地板结后,便难以挖掘。只是那一小块土地,便花了村民几日时间。   落雨与漫灌不同,无法做到让水流只从一侧灌入,再从一侧流出。   必须要在落雨之前进行漫灌。   一时间,周悦忍不住愁眉苦脸地坐在石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冠灼站起来道:“周大人,您既然累了,便在这里歇一歇。我先沿着河道找一下,看看有没有水流与地面衔接之处。”   倘若能找到的话,或许也可以做到引水灌溉。   周悦想起来,又实在没力气,一张脸皱巴巴的。   他恍惚觉得,自己来南郊还没有一天,便已足足老了十岁。   倘若不是孙成廖玩忽职守,他又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周悦恨恨磨牙。   等此事一了,他便要回去好好参孙成廖一本。   毕竟他手中,还捏着不少孙成廖如何勾结其他官员,对人使绊子的证据呢。   季冠灼不知那些,他和几个人在附近沿着河道反复寻找许久,终于在一处找到水流还未完全消下去的踪迹。   这一处水面大约不过方圆一米左右,下面是石坑。   周悦被叫过来时,都没能想到季冠灼居然当真能找到此处。   “这一处水源,可以作为漫灌的水源吗?”季冠灼看向周悦。   “可以倒是可以……”周悦皱眉道,“不过,此处离南郊地块虽然不远,但引水漫灌,还需得挖掘引水渠。”   他也没想到刚到南郊便要上工,根本没带足够多的人手。   “好!”季冠灼像是根本没听到他方才说的话一般,激动地握住周悦的手道,“能引水漫灌就最好。至于人手的话,周大人不若明日回宫问问皇上?”   主要是他临走前在尚书房胡作非为一通,如今实在有些不太好意思面见师从烨。   不然他便自己跑一趟了。   周悦苦笑。   扶京周边天气,一入夏后,便变幻莫测。   连钦天监都很难准确预测。   这会儿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但或许过片刻后,便会下极大的雨。   季冠灼将事态说得那般严重,他得抓紧将此事处理好。   否则万一真的再遇到天降大雨,师从烨怪罪下来,他可承担不来。   “无事,左右我被派来,也是为着你改良盐碱地一事。既然此事重大,还要尽快禀告皇上。倘若出了什么岔子,我恐怕难以承担。”他说着,擦了擦额角汗水,“我现在便回京中,麻烦季大人等我半日。”   季冠灼听完周悦所说,更是大喜。   他用力地握紧周悦的手,不像是在看普通的同僚,而像是在看革命前辈。   眼里的热切,令周悦有些头皮发麻。   “周大人,您实属是舍己为公,等此次事情解决,我一定会多写几封奏折替你美言。”   即便无法加官进爵,能得些封赏,也是好的。   周悦努力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低声道:“这都是我分内之事,还请季大人莫要太过美言。我这就去了。”   说完,他便风风火火地带人离开了。   季冠灼喜滋滋地看向手心,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这几日在凤阳村,因着无人再能闻到信息素的味道,所以没有特地遮掩。   他当了二十一年beta,对omega的身份本就不太习惯,如今更是几乎忘记这件事。   方才同周悦交握之时,信息素应当有一些沾染在周悦手上。   老祖宗应该闻不到吧?就算闻到,也应当不会介意吧?   他有些心虚,不由生出几分将周悦架在火上烤的错觉。   周悦骑着马回京,差点没颠散在马背上。   匆匆赶到宫中时,他脸色都有些发白。   等着侍卫通传的时候,他抓紧时间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平复了许久情绪,这才想好措辞。   师从烨正在乾清宫中小憩。   见到周悦,他撩起眼皮,语气淡漠道:“你怎么来了?”   周悦谨慎道:“微臣今日一大早便骑马赶去南郊,才知晓季大人要水利图,是为着引水漫灌南郊土地。”   “只是离南郊最近的水源,也是三里地外的暗河。需要挖水渠以引水。南郊人手不足,恐怕需要调派一些人过去。”   师从烨没说话。   他已经可以闻到周悦身上的木樨香气。   这味道很是浅淡,但却无孔不入。   心情骤然糟糕许多。   是以明知不该这般猜测,师从烨却仍旧控制不住猜想。   是一起去调查水源时彼此牵手过?还是说,季冠灼曾经也暴露出自己的后颈给周悦?   两个男人,如此拉拉扯扯的,像是什么样子?   过度的恼怒使得师从烨眉头紧皱,脸上神情不由自主变得阴沉。   周悦虽不敢抬头看,但仍能感受到师从烨身上的冰冷之气,一时间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皇……皇上……您看,此次要……增派多少人……”   他应该没有哪句话说错吧?   还是说昨日师从烨分明已说了让他全力协助,他却非要来此再做请示,触怒了师从烨?   周悦百思不得其解,整个人低着头瑟瑟发抖。   良久,沙哑而又带着些许不悦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既然是季大人的需求,那就全力去办便是,无需再问过朕。”   “不过倘若有官员不接受此次调派,那周卿便可过来问过朕。朕亲自替你拟定文书。”   周悦哪里敢?   他哆哆嗦嗦地应道:“微臣明白,微臣这就去办。”   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乾清宫,准备赶往工部府衙拟定文书。   日后还有这些需要请示师从烨之事,他可再也不敢随便来了。   周悦走后许久,师从烨仍靠在软枕上,不住揉着眉心。   比以往浅淡许多的木樨香气带来的烦躁之意更甚以往,使他心情都有些躁郁。   分明已经将季冠灼送走,但如今看来,他对自己的影响仍旧难以消解。   恐怕唯有再也接触不到这种香气,才能慢慢缓解。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不由自主地想。   这北狄探子,还真是足够有心机有手段。   他恐怕是算准自己燎原之症发作的时间,才会特地赶在这个时候来扶京之中的吧?   他一定不能被这北狄探子彻底掌控! 第35章 吃味   周悦回到府中,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他便赶往工部,想尽办法调派人手, 赶往南郊。   待到再次回到南郊时,已是当日下午。   他先是带着人手到田地和暗河周围去查勘地表情况,而后还需要绘制水渠图纸。   一来一去,便是整整一日。   待到图纸被绘制好,已接近傍晚。   周悦将图纸交给季冠灼, 总算松了一口气。   图纸他绘制得相当精细,需要如何挖渠, 如何填土, 他都写得清清楚楚。   拿着这东西交差, 他便可以放心回京中了。   就算季冠灼真的看不懂,他带来的人也有工部的人,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   季冠灼瞪大眼睛看着图纸,再抬头看向周悦时, 一双眼睛亮得和星子一样,随口便是一通彩虹屁:“周大人!你好厉害!这么短的时间,你居然能绘制这样详细的一份图纸,整个工部也难找出你这样的人才吧?明日挖渠之事,还要仰仗你……”   周悦累得腿都软了, 闻言只想推脱。   “季大人……此图纸已经非常详细……无需我在此, 各位也可以挖掘出合适的沟渠, 就……”不用他过来了吧?   最起码,让他好好休息几日啊。   周悦苦笑。   “我一介书生, 是曾为了绘制水经图上山下河。但开挖水渠一事,我恐怕做不来。”   他如今腿软脚软, 是真的有些怕这季大人了。   说话温温和和的,听不出什么问题。   但每句话里,都像是挖了个坑,等着他往里跳呢。   “周大人,没有你在。我还是担心会出什么问题。”季冠灼低头认真看图纸。   周悦的图纸的确简明易懂,只要认识上面的字,按照图纸开挖就是。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周悦在,他会放心一些。   万一挖渠时出现什么问题,也好加以调整。   “周大人,不如这样。明日你只需在附近待着,监督他们挖渠的情况。无需你动手挖渠,你看这样如何?”   他也知道周悦这几日来回几趟帮忙处理此事,大概累得不轻。   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没有个内行人在此,他心中实在难安。   季冠灼都说到这个地步,倘若再不答应下来,周悦都要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无奈长叹一口气道:“好吧季大人。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同你一起在附近看着。”   挖渠当日,天刚蒙蒙亮,村中人都早早起来,准备去田里挖渠。   季冠灼醒的更早,带着村里人一起出发。   昨晚和周悦商议完后,他又提前让人在需要挖渠的地方用特殊符号加以标记,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不过也能保证在分段施工时不至于出现两个人挖错开的情况。   “今日挖渠,各位还需注意,倘若感觉过于劳累,便及时换班。此事虽然重要,但远不到让各位劳心竭力的地步。”出发前,季冠灼对着要参与挖渠之人说道。   因土地难以种植,凤阳村这些百姓本就难以生活。   再因此累坏身子,可就麻烦了。   说完,他才带着村里人赶往规划好的水渠路线,给他们划分需要开挖的部分。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季冠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一个小孩一直跟在季冠灼身后,季冠灼也没理他。等到最后一块区域也被划分走,那小孩才张口道:“季大人,此处离南郊仍旧还有一段距离,我可以来帮忙挖渠吗?”   季冠灼这才回头,看向对方。   那孩子应当不过十一二岁左右,头发短短的在头顶炸成鸡窝,一张小脸也脏兮兮的。   许是因为家中穷困的原因,他生得格外瘦弱。   凸出的骨节像是瘦弱小树上的疮疤,令人有些心惊。   “你叫什么名字?”季冠灼对眼前这孩子生出几分兴趣,忍不住问道。   “我叫小熊。”小熊一点也不怯生,大大方方地说道。   他身上还穿着小了许多的旧衣裳,露出一小节肚子和手臂。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干净明澈,死死地盯着季冠灼:“我不要你给的工钱,只要给我一口饭就行。”   “行啊。”季冠灼对小熊的过分聪明伶俐有些无奈,又划分出一小块地方给他,“工钱我会照样给你,只是会少一些。平时饿了想吃东西,尽管来找我便是。”   说着,他又竖起一根手指:“不过,我们要约法一章。干活的时候,莫要太过逞强。倘若伤着自己,你的口粮我就扣掉了。”   小熊点点头,没说话,乖乖拿着东西去挖地去了。   季冠灼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找袁留群手下的那些人。   最后一片地方,便是给那些人留的。   周悦从梦中惊醒时,才发现天光大亮,已不知是几时。   他匆匆洗漱好跑出去,原本安排好的渠道已有不少人在挖掘。   只是不见季冠灼的身影。   周悦一路往暗河方向走,刚走没多远,却在一处挖渠点上找到季冠灼的身影。   季冠灼背对着他,似乎在奋力挖土,两旁都是被挖出来的土块,堆积在一起。   一个小孩坐在他身旁不远处,手里捧着一个饼在低头啃食。   那模样,像是许久都未吃过东西的。   周悦一怔,匆匆走过去。   “季大人,你怎么也在这里挖掘沟渠?”他实在是很难理解。   这位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谁敢让他在这里做这些活计?   “别人都在干活,我一个人歇着,不太好吧?”季冠灼语气温和,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虽然研读的是历史学,但是实习的时候,他也不是没到考古现场去看过。   实习生总是做苦力多一些,挖土这种事情,他也算熟。   “我就分了这么一小块区域给我和小熊,挖完就好了。周大人你先去前面看一看,瞧瞧有无问题。有的话还劳烦你帮忙解决一下。”   周悦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也是科举入仕,只是名次不佳,一开始是在水利司中当小吏。   后来因绘制的水经图不错,才被师从烨封为工部侍郎。   之后便很少再亲自去绘制水经图。   此次若不是师从烨在早朝上大发脾气,他也不可能会亲自过来。   却没想到,季冠灼居然会亲自下地干活。   “我来帮帮你吧。”他见季冠灼停下手中活计,抬手擦头上汗水,忍不住道。   “不用。”季冠灼浅浅一笑,“周大人您先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吧,我若是累了,自己会休息的。”   小熊在一旁抬头,眼巴巴地瞧着他二人:“季大人是帮我挖掘,等会儿我吃完,就不让季大人做了。”   周悦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心中却难免对季冠灼生出几分奇异的好感。   他翻身上马,恍惚觉得,当时季冠灼提出那些事情,或许没有给他挖坑的意思。   季冠灼是当真那么觉得的。   凤阳村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一连三日,总算将水渠挖好。   水渠挖成那天,连几日不见踪影的袁留群都闻听消息,赶来此处看水渠收工。   入水口被石板堵住,只要抬起木架,便能让水源源不断地流入引水渠入口。   出水渠则是跟引水渠隔开,流出的水会被引到他们提前挖好的深坑中,而后渗入地下,不会影响到田地。   袁留群瞧着水流源源不断注入农田,心中却不以为然。   季冠灼用的这些方法,和他先前的做法能有什么区别?   居然还找了这么多人过来,他该不会真的以为这样就能成功改良盐碱地了吧?   一旁,周悦正盯着不断注入农田的流水。   源源不断的水流入农田之中,将翻好的,疏松的土壤浸润湿透。   而后漫过泥土,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流去。   他第一次亲自来见证这些,一时间心底有些莫名心绪涌动,打算待会儿便去找季冠灼再谈一谈。   身边却莫名凑来一个人。   “你……莫非是周大人?”袁留群试探性地问道。   “你是?”周悦对袁留群没什么印象,微微皱眉。   “我是户部侍郎袁留群,正是三个月前皇上派来此处改良盐碱地的官员。”他语气有些激动,对周悦道,“先前季大人托我写些纸条,好去扶京中求人办事。没想到您居然亲自过来了。”   他可真是有面子。   周悦不善言辞,闻言只是尴尬一笑。   他哪里见过袁留群的纸条?   偏偏袁留群毫无察觉,站在一旁自吹自擂:“说起来,季大人这个办法,还是沿用我先前的老办法呢。不过我瞧着,恐怕也是白费功夫,哪里像我之前……”   周悦眉头紧皱,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烦躁。   倘若真用的是袁留群的办法,怎么不见袁留群到水利司去寻人?   更何况,季冠灼调派人手,多用的是袁大人的手下。该不会他从一开始到现在,除了出些人手以外,别的什么都没做吧?   原先周悦还想着,袁留群的确被遣到南郊已有几个月,确实有些凄惨。但他将什么事都交给季冠灼这个做派,却很难令人认可。   他转过身,不再搭理袁留群。   漫灌一直持续到晚上。   季冠灼这才命人将入水口堵住,等待出水渠将水流全部引出。   等所有的水流都被排干净后,便可以检查情况。   倘若泥土比先前疏松,就可以尝试种一些他们提前准备好的作物。   小熊一直跟在季冠灼身边,瞧见他从田地里抽回心神,这才问道:“季大人,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吗?我还想多赚一些钱。”   季冠灼目光落在小熊身上,心情有些复杂。   这几日时间,他勉强从旁人嘴里探知到小熊的身世,只觉得这孩子太过可怜。   小熊的父母原本隶属距离这里五百多里的南城,本不该出现在凤阳村。   只是昭明末年时,南城出现灾荒。他们无奈带着小熊背上逃灾,却没能找到活路。   小熊的父亲死在村口,母亲又养了他几年,便早早亡故。   战火加上贫穷,凤阳村中人勉强养下这个孩子,却也没有多余的口粮给他。   是以他时常腹内空空,才会如此瘦弱。   好在三年前逐渐有人被派到此地改良盐碱地,小熊才偶尔能捡些活换口粮,不至于被彻底饿死。   这几日季冠灼原本想着给小熊一些钱,让他维持基本的生活。但分明才不过十四岁,小熊却只摇头:“母亲说过,我不能平白拿旁人的钱。”   固执得不行。   季冠灼原本便打算等事情结束后,再替小熊寻个去处。   如今听他这般问,心倒是先软了:“你愿不愿意同我走?”   小熊不懂,睁着眼睛看向季冠灼。   “我一人来京中,如今身边没有伺候的。你若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回扶京。”季冠灼想了许久,觉得老祖宗应该也会同意让他留下这个孩子,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交托给魏喑,“等你再大一些,想读书识字,或是习武,都可以。”   小熊闻言,用力得点了点头。   周悦过来之时,便瞧见这一幕,心中更为触动。   他终于知晓为何此次登科及第官员诸多,皇上却尤为看中季冠灼。   实在是他二人理念相似,毕竟师从烨虽然在朝堂上威势甚重,但对百姓,却是要求施以仁政。   “季大人,下官还需要在这里继续待着吗?”他实在是想赶紧回京中了。   季冠灼笑了笑道:“暂时没有什么需要工部配合的事情了。不过再过些时日,倘若这个法子奏效的话,可能需要周大人再绘制一条更长的引水渠。”   他远远看着几百亩土地,脸上的神色显得格外认真:“我想将渭河的水流引过来,作为淤灌的水。”   “你要引渭河水来?”周悦差点没跳起来。   那可是百姓嘴里的“卧龙河”!   渭河已在这块土地上流淌了整整千年,每次朝代兴衰,河流便会改道断流。   要从此河引流,季冠灼到底是有几个脑袋?   “南郊土地太大,暗河之水漫灌一块地尚可。要将这几百亩土地全部漫灌一遍,恐怕会有问题。”季冠灼点头,“不引流渭河水,难道还能引流其他水源吗?”   周悦被他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得无言:“但渭河乃是‘卧龙河’,皇上不可能会任由你胡作非为。”   “卧龙河?”季冠灼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   “是,所以我劝你还是想其他办法吧。为这种事情得罪皇上,属实有些划不来。”周悦认真道。   季冠灼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后道:“那便等此事有眉目后,我再将此事禀告给皇上,看他是何看法。”   倘若老祖宗当真信那所谓“卧龙河”的说法的话,他便不再强求。   至于南郊这些土地如何治理,那便是老祖宗要想的事情。   “……啊?”周悦疑惑不解。   他都如此说了,季冠灼居然还想去跟皇上提这件事?   这位权户部侍郎,当真是不害怕因为此事而掉了脑袋。   晚上回到房中,季冠灼沉沉睡去。   周悦想到季冠灼说的话,却如何都有些难以安眠。   夜半,天空中骤然闪过一道闪电,将整个世界都映得格外明亮。   而后一道响雷,将刚刚酝酿出点睡意的周悦彻底炸醒。   暴雨噼里啪啦地击打在地上。   周悦怀抱被褥,脑子里想着季冠灼那日所说的话,忽然再也睡不着了。   今夜这般大的雨,不会害得田地再出什么状况吧?   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夜,早上天刚蒙蒙亮,便起身趁着雨势不大出门了。   一路往田边奔跑,因为太过慌张,还摔了一跤。   身上都沾满泥水,也顾不得许多。   待到行至田边,原本整整齐齐的沟渠边缘已经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不少泥土被水流冲进沟渠中,将排水渠堵住。   他有些担忧地在细如发丝的雨幕中仔细查看田地的情况,不无忧虑地想。   若是这一场雨将田地冲毁,他不会又要在这里呆许久吧?   季冠灼早上醒来,才知晓昨夜暴雨。   他也匆匆赶往田地,却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周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他又瞧见周悦满是泥水:“怎么摔成这幅模样?”   “季大人,你可算来了。”周悦看了许久,都看不出田地变化,格外挫败地抬头,“你快瞧瞧,地有什么问题吗?”   季冠灼越发意外。   他原本以为,周悦会来南郊,不过是因为师从烨的安排。   没想到周悦居然这般关心田地?   他将裤脚往上又挽了一些,这才抬脚踏入泥地。   一踩进去,整个脚背都陷入到泥水中,只露出一小节白皙的小腿。   “周大人不必担心,昨日已进行过漫灌,虽然晚上下了暴雨,但影响应该不大。”他低头,仔细观察完田地后道,“再加上先前周大人绘制的图纸相当详细,您无需担忧。待到地面干燥一些,我会派人种植。”   他也不是专事农业的人,没有办法从这泥水中看出田地究竟如何。   “好吧。”周悦叹口气,这才发现身上被泥水沾满,“我先回去冲洗一番,待到天晴还要回京中禀告皇上此事。”   “不如去我那里?”季冠灼道,“我还有事跟周大人说。”   周悦倒没觉得有什么:“那便走吧。”   一路上,他仍旧忧心忡忡。   就连洗澡的时候,仍旧在担心地块情况。   季冠灼倒是没在意这些。   毕竟于他来说,周悦是个跟他存在着更远的生殖隔离的beta。   没有抑制剂和腺体摘除手术的时代,师从烨才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以周悦披着衣服出来,便被季冠灼拦住:“周大人,我先前也绘制了一副水经图。不过可能有些粗糙,还请周大人帮我看看。”   他将自己绘制的图纸拿出来,而后道:“周大人可能认为渭河动不得,但我也实在很需要渭河的水。”   肩挑手抬,或是引暗河之水,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周悦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所以,季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托周大人帮我查一查,看看离南郊最近的渭河水域,有没有泥沙成分比较多的地方。”季冠灼温声道,“此事您查好后,可以先搁置一旁。待到皇上首肯,我再来问您。”   周悦心情格外沉重地点头。   此时此刻,他莫名生出一种被季冠灼牵着去摸龙须的错觉。   又过一日,田地才彻底干燥下来。   季冠灼命人将先前的排水渠挖好,低头去查看田地的情况。   干燥的地表虽然也有板结现象,但比起之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用镐子挖开地表,还能瞧见里面比起之前显得疏松许多的土层。   “如今田地尚可,派人来种庄稼吧。”季冠灼一手撑着镐子,淡淡地说道,“最好多用几种,看看发芽情况。”   虽说已改良一些,但土地碱度想必还是不低。   以沧月的发展水平,还达不到测试土壤酸碱度的地步。   唯有试种,才能得出最终结论。   “季大人,现在便能在田里种东西了吗?”村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道。   “暂时还不知道,得先试试。”季冠灼没有做出肯定回答,“不过,应当比之前好许多。”   连续半个月,季冠灼都将自己埋在地中。   周悦嘴里说着要回京,却还是想亲眼瞧瞧季冠灼所施办法能否奏效,干脆还是留在了南郊。   他亲眼看着种子被种下,而后慢慢发芽,一颗心也埋在地里。   嘴上说着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整日却仍旧跟着季冠灼往地里跑,累得连给师从烨写封折子的功夫都没有。   是以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师从烨几乎半点南郊的消息都未探听到。   叁七被叫入宫中之时,还有些意外。   他先前被派遣去出任务,时常在目标身旁潜伏很长时间。   只要查不到目标有问题,便不会被叫进宫。   可他观察季冠灼许久,除了发现季大人平时真是勤勤恳恳以外,根本没瞧出对方和北狄人究竟有何问题。   如今短短一个月时间,便被两度叫入宫中,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调查出问题了吗?”师从烨语气冰冷地道。   叁七单膝跪地,语气恭敬道:“属下无能,查了许久,都没查出季大人究竟有什么问题。”   他低下头,仔细思索,怀疑是不是师从烨对季冠灼有好感,是以才会迫不及待地想听季冠灼之事。   虽说这几日之事显得有些无趣,不过倘若师从烨想听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添油加醋。   “不过,属下瞧着,季大人和周大人的关系极好。”他一副说书人语气,听得一旁的李公公都忍不住竖起耳朵。   “他二人关系很好?”师从烨狠狠皱眉,“季冠灼还未登科之前,应当不认识周悦吧?”   “据属下观察,的确如此。”叁七点头道,“刚去那两日,周大人对季大人还很生疏。不过许是一起到田中勘察种地的交情,二人现在关系极好……”   他一番添油加醋,大有季冠灼和周悦已经心心相印的地步。   李公公听得瞪大眼睛,简直不可置信。   这季大人,在外面居然玩的这么……嘶……简直跟周文英……   他还没想完,便见师从烨将杯盏重重磕在桌上。   师从烨深深皱眉,厉声道:“这你还说季冠灼毫无问题?”   周悦才去南郊多久,便几乎被季冠灼骗过。   这种心机手段,当真没什么问题吗?   叁七疑惑挠头,不知师从烨为何生气。   不过,他很快便想明白了。   听说季大人跟周大人走得太近,吃味生气。   他懂。 第36章 惩罚   师从烨只觉得头疼得很。   他着实未尝想过, 所谓临时标记的影响居然会这么大,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他仍旧会被波及。   或许, 这便是那季冠灼拉拢人的手段吗?   “皇上不必担心,季大人心中应当还是有您的。”叁七又恭敬说道,“这些日子,他虽说一直在操心田地之事,但平日里也会提及皇上您, 还夸您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君王。”   那些话,就连他平日都难以出口。   也不知道季大人是如何将那些话面不改色的说出口的。   唔, 也不算面不改色。   季大人说这些话的时候, 脸上神情可相当狂热呢。   好似格外忠诚的信徒一般。   只是, 这话他可不敢说。   李公公在一旁,听得面色怪异极了。   什么叫做“心中还是有您的”?   叁七的这番话,听起来怎么这般奇怪呢?   “朕要你说的是他是否跟北狄人勾结之事,没问你这个!”指节重重地敲了敲桌面, 师从烨脸上的神情却难免缓和许多。   叁七越发觉得自己摸清了师从烨的脾气:“属下只是觉得这件事也略有可疑,想告知皇上。他该不会知道属下在旁,所以故意这般说话的吧?”   他摸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或者还有其他疑点?除此之外,属下并未看到他与北狄人勾结。”   凤阳村地处偏僻, 虽然也有其他官员在此地, 但终究不比扶京中到处都有眼线。   倘若想与北狄人联系, 这是最好的机会。   “朕知道了。”师从烨面色沉郁,语气冰冷道, “你先回去吧。”   叁七走后,李公公小声道:“皇上……季大人他……”   师从烨平时找暗卫进宫汇报, 往往不会避开李公公。   毕竟李公公在宫中近三十年,嘴巴紧得很。这些事情,他哪怕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同人说。   “有什么问题?”师从烨抬眼,眸光冷淡,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分外心虚地咂咂嘴道:“老奴就是觉得,倘若叁七无法探查到他有什么问题的话,不妨将季大人叫回宫中?或许是季大人以为要在南郊停留许久,才会……”   他一向不干扰前朝之事,作为师从烨的贴身太监,做好分内之事就好。   只是他瞧着这些日子师从烨为着季冠灼,似乎分外困扰的模样,想替师从烨分忧罢了。   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小心翼翼去看师从烨脸色。   师从烨方才也在思索此事。   季冠灼好不容易得到机会离开宫中,分明是同人暗中联系的大好机会。   即便他再过敏感,也难以发现暗卫踪迹。   先前查出的北狄探子,也都是在这种时候露出马脚。   偏偏如今一月过去,叁七任何消息都未查到。   李公公的说法,倒是给了他另一条思路:“说得不错,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皇上的意思是?”李公公小心去看师从烨的脸色。   “去丞相府上传朕旨意,最迟后日中午,朕要在宫中看到季大人的身影。”他语气淡漠,对李公公道。   “是。”李公公恭敬行礼,转身离开。   待到走出乾清宫,他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   他怎么觉得,皇上对待季大人的态度,似乎的确有很大不同。   季冠灼得到宫里传来的消息时,微微一怔,转头问在他身旁查看地里新苗的周悦:“周大人,我们被调来南郊,大概多久了?”   周悦也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他虽然出身工部,平日绘制水经图居多。但和季冠灼这么久时间相处下来,多少也对种田一事生出了些兴趣。   这段时间整日和季冠灼在田里侍弄刚长出的新苗,完全忘了时间:“我也不知……糟了,我完全忘了给皇上写折子的事情了……”   “我也忘了……”季冠灼和他四目相对,两个人皆有些心虚。   “既然皇上让我回宫禀告南郊之事,不如明日周大人同我一起回去?”左右他走了,周悦留在此地也没什么事做。   不如回到京中,还能好好休息几日。   周悦直起身子,脸上神情有些怅然。   “好吧,不过日后季大人若是当真同皇上商议好可以引渭河之水的话,我还是会请缨过来。”   他在南郊呆这些日子,除了季冠灼以外,便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漫灌法的运作方式了。   “好,明日我向皇上汇报时,一定会提议皇上封周大人个挖渠大钦差。”季冠灼笑着开了句玩笑。   只是目光落在北方时,又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师从烨会派人来南郊寻他,此事他并不意外。   临时标记最多只能维持半个月,半个月之后,印记便会消失。   唯有永久标记,才会长久地烙印在两个人身上。   除了特殊手段,根本无法洗去。   不过,时间似乎有点太早。   如果没记错的话,alpha易感期的发作周期,一般是两个月左右。   距离上次临时标记,也只过去一个半月。   还是说他老祖宗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吸入任何omega信息素,生理功能已经彻底紊乱了?   这可难办啊……   当晚,季冠灼便吩咐小熊将所有东西收拾好,准备回京。   自从跟着他以后,平日他身边之事,都是小熊在打理。   小熊年纪虽然小,但却格外聪明伶俐,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很难挑出什么毛病。   “我一直住在宫中,因此需要先回宫一趟,问问皇上的意见。”季冠灼轻轻摸了摸小熊的头,温声道,“你可能要在这里等我几日。”   “那季大人还会回来吗?”小熊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眼巴巴地瞧季冠灼。   他不吵不闹的样子,倒是越发让季冠灼心疼:“会,你在这里好好守着我们的房子。我今日已经去找过孙大娘了,她答应每日替你做口粮。你一定要记得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嗯。”小熊乖乖点头,“那你一定要回来哦。”   翌日一早,季冠灼便和周悦一起打马赶往扶京。   是以师从烨下朝以后,便在尚书房外瞧见季冠灼。   他随意打量季冠灼几眼,发现他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   只是一双琥珀色眼睛仍旧干净明澈,一眼便能瞧得见底。   “……南郊条件很艰苦?”苛责的话不知如何转了个弯,带着令人难以觉察的关心。   季冠灼眉眼弯弯,心情愉悦。   他就知道,老祖宗还是关心他的。   “其实也还好,虽然身在农村,但毕竟微臣先前在山中居住许久,对这样的生活也算适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这些日子,周大人也帮了微臣许多,若非如此,恐怕治理盐碱地一事还不会这么快便出结果。”   周悦这些日子的确办了不少实事,他先前说要多替周悦美言,也并不是一句空话。   “他是朕派去的。”师从烨语气有些发冷。   “微臣知道!”季冠灼将书放在案上,语气恭敬道,“倘若不是皇上开恩,替微臣解决麻烦,事情也不会这般顺利。但皇上已是万乘之尊,身份这般尊贵。微臣即便有心报答皇上,也只能日后继续努力。可周大人的确帮臣办了不少事,臣若是不帮周大人美言几句,难免会心有不安。”   师从烨神色缓和不少。   但他心中仍旧有气,只觉得这北狄贩子着实太会说漂亮话。   “所以,盐碱地已经处理好了?”   “倒也没完全处理好。”季冠灼坐在师从烨对面的凳子上,老老实实将这些日子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明白,“如今那块地已经长出不少新苗,即便难同其他丰腴之地相较,但比之之前,应当好上不少。”   “倘若能派遣更多人,引渭河水淤灌整片土地,不日便会荒田便良田。”   “渭河?”李公公皱眉道,“那不是卧龙河么?怎能引那里的水……”   “有何不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师从烨打断,“此事还需得多久?”   “倘若人手足够的话,今年应该便能将南郊地块全部改过。不过春种倒是有些难,只能寻些相对来说成熟期比较短的东西了。”季冠灼不假思索道。   “既然季爱卿已经有适合的法子,朕会再派人去那里。”师从烨语气淡漠,“不过,季爱卿觉得,袁留群是否适合留在南郊?”   季冠灼思索片刻,摇头道:“袁大人似乎不太适应南郊之地,这些日子,微臣未尝见过他出来帮忙。”   虽说他的人手皆是从袁留群手下寻的,但那毕竟是师从烨先前安排到南郊一起治理田地的人手。   和袁留群关系并不大。   师从烨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微臣来找皇上,还有一件事。”季冠灼犹豫片刻,还是道,“微臣在南郊时,遇到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他年纪尚小,平日也寻不来什么活计。微臣想把他留在身边,做个侍从。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师从烨思索片刻,道:“朕会派人查清他的身份,倘若他身家清白,便你自己做主就好。”   “日后他例银开销,可以直接从宫中账上支取。”   季冠灼闻言,直勾勾看着师从烨,一双眼睛明亮得像是星子。   “微臣就知道皇上身为明君,必然会同意此事!微臣在京中等上几日,待到皇上查清他身份之后,再去南郊接他!”   “嗯。”师从烨别开眼,语气冷淡。   就一件小事而已,能高兴成这个模样?   况且这般直视他,实在难成体统。   季冠灼又回答了师从烨几个问题之后,才安心回到冷翠阁。   鸣蝉独守空荡荡的冷翠阁好些日子,瞧见季冠灼回来,立刻迎过去:“季大人,您可算回来啦。这些日子我学了好几道拿手好菜,就等着季大人回来品尝呢。”   “我知道了。”季冠灼看到鸣蝉,也觉得亲切,“不过再过些日子,我可能会再带一个孩子回来。还得麻烦你多收拾间屋子。”   “好的。”鸣蝉说完,便转身出了冷翠阁。   季冠灼格外疲累,倒在床上陷入长久的沉眠中。   熟悉的床褥令他格外安心,但在睡梦中,另一种隐约的焦躁感将他笼罩,带着些许不安。   这种不安感令人很是熟悉,好像无数次经历过一般。   被褥裹在身上,带着些许潮湿的意味,令人难受不已。   他好似梦到了热带雨林,空气中都弥漫着灼热的气息,浓重的桂花香气沾染在每一寸皮肤上,使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季冠灼骤然从梦中惊醒,琥珀色瞳孔艰难地睁开。   他终于明白那种不安感究竟来自何处。   他的发情期,似乎提前了。   季冠灼艰难地起身,去翻找被收拾起来的抑制剂。   身上薄薄的里衣早就被汗水打湿,沾在他身上。   白色的里衣被打湿后,露出一些肤色的痕迹,每一点细小的红,都被勾勒得清清楚楚。   他的双腿早就软得不像话,整个人像是一团被高温烘烤过的棉花糖,散发着粘稠又甜蜜的湿意。   只是短短几步路,就费尽他全部的力气。   勉强从箱子里取出一支抑制剂,季冠灼又回到床边,趴在床上。   亵裤下的腿抵着床边用力,手肘顶在头枕上,反手给自己注射抑制剂。   手指近乎有些发抖地将注射器推到尽头,内里的抑制剂被缓缓吸收。   季冠灼咬着牙,感受那过于令人心悸的感觉慢慢退去。   师从烨踏上冷翠阁的台阶时,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桂花香气。   这股浓重的香气从他踏上台阶的那一刻起,便欢欣地跳跃着,似乎恨不得立刻侵入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狠狠皱眉,几乎控制不住身上青梅气息的逸散。   师从烨三步并作两步,抬脚踏入冷翠阁,厉声道:“季冠灼,你究竟在做什么?!”   桂花香气骤然宛如潮水般退去,直到最后不剩下任何痕迹。   而他抬眼看到的,便是季冠灼趴在床边,身上衣服皆被打湿,裹着腿肉被挤得几乎变形的两条腿,颤抖着的模样。   太过迅速的清醒就像是一场风暴,把苛责的话语也冲刷得干干净净。   季冠灼趴在床边,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尴尬得无声尖叫。   师从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冷翠阁?   这跟当众进行手指活动,最后被家长亲眼目睹有什么区别?   师从烨迅速地收回视线,几乎不知道将眼睛放在哪里。   他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因此很快便调整过来,走到床边把越埋越深的季冠灼提出来。   “季大人,解释解释?”冰冷的声音像是雪,将季冠灼冻得打了个哆嗦。   可怜的青梅气味的信息素半天也寻不到任何桂花香气的痕迹,逐渐消散在空气里。   季冠灼搓搓手,坐在床边,用被子将自己盖好。   他抬头看看师从烨,又扣扣脸:“皇上,您听微臣解释……”   “这便是微臣的汛期,是很难克制的一种生理现象。微臣在外游历时,曾经遇到过一个江湖郎中,替微臣配置了可以抑制汛期的药。”   被用过的注射器掉落在一旁,季冠灼拿起来,给师从烨看。   抑制剂经过许多年的改良,比先前方便许多。   注射器本身是半透明的针管,外面包裹着几根钢条。注射的时候,也只需要按压一头,针头便会弹出。   “对于坤泽来说,汛期是很难忍受的。”季冠灼把脸又往被子里埋了埋,整个人像只大号的鲜肉粽子,“如果没有乾元的帮助,甚至可能会导致……欲求不满而死。”   在分化出现初期的历史中,不是不存在omega因为发情期而死的案例。   有这么一些omega,天生不愿意臣服alpha身下。   也因此,后世才会出现腺体摘除手术。   “所以,会想办法配置一些药物,用以压抑汛期产生的所有情绪与欲求,缓解他们汛期要遭受的痛苦。”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几句话也说得吞吞吐吐,但好在师从烨听明白了。   “朕还以为,汛期无法缓解。”师从烨思索着从季冠灼话中得到的信息。   因为无法获取任何omega信息素,他现在也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话虽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也要分情况。”季冠灼低着头,不敢跟师从烨对视,“倘若臣汛期发作时,没有这些药物,情况恐怕就会相当严重。”   或许一开始几次发情期他还可以手动扛过去,但强行忍耐,便意味着后续的发情期会来得越发强烈。   直到有一天,他彻底扛不住。   不过,在此之前,他也会安排好一切。   听出季冠灼话中意味,师从烨神情变幻莫测,良久才道:“实在撑不住,你也可以来找朕。”   他如今还没找到季冠灼和北狄人勾结的证据。   倘若当真有一天,证据确凿,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季冠灼抹杀。   但在此之前,他不会允许季冠灼死。   “嘶……”季冠灼倒吸一口凉气,果断拒绝,“还是不了吧?”   就那蜜杵的尺寸,他这蜜罐恐怕能被捣成泥。   信息素爆发而死听起来凄惨,但比这种死法应当会好一点吧?   “你不乐意?”周围的空气又骤然冷下,带着丝丝凉意。   季冠灼皱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怎么跟师从烨解释:“皇上,并非是臣不愿意。实在是这件事太过……太过……”   他思索半天,都不知道该以什么借口拒绝。   师从烨可是他的老祖宗,他们两个可是隔着一千年的生殖隔离呢!   就算再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跟师从烨发生些君臣以外的关系啊。   这让他日后怎么面对师从烨!   “臣的药物还有很多,倘若当真用完,又找不到那位老神医,再来商议此事吧。”季冠灼绞尽脑汁,才说道。   现在老祖宗估计只是信息素上头,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罢了。   只要他……   “好。”师从烨垂下眼,没有再说话。   如今已经入夏,天气着实有些炎热。季冠灼埋在被子里,只觉得出了比方才还要多的汗。   额发都湿漉漉地粘在脸上,使得他有些发痒。   只是师从烨一直坐在床边,又未尝有离开的意思。   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出言驱赶,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您过来找臣,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嘛?”   师从烨沉默许久,才道:“关于临时标记一事……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他受此影响太久,即便将季冠灼送去南郊,远离信素影响。   但若是有人提及季冠灼,他的情绪还是会被此左右。   这让他很难适应。   临时标记定不会如季冠灼所说那般影响很小,他一定有什么事还瞒着自己。   “什么?”季冠灼茫然抬头。   他那日,不是将临时标记都说得很清楚了吗?还需要说什么?   师从烨皱眉,语气有些发冷:“先前朕听你说,临时标记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消失,但如今……”   “啊?”季冠灼更加茫然,“临时标记一般半个月便会彻底消失。即便时间延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难不成皇上的临时标记未尝消失吗?倘若如此,不如让微臣再检查一下?”   说着,他便要揭开身上棉被。   “不必。”师从烨耳根通红。   所谓的临时标记已经消失了?那他还……   他心中几乎生出几分懊恼来,慌忙起身。   动作之大,甚至撞倒了一旁的灯架。   但师从烨却管不了许多,匆忙离开冷翠阁,半句话都未尝留下。   他匆忙而来,匆忙而去,季冠灼简直疑惑至极。   但他热得已经实在受不住,匆匆喊鸣蝉准备热水,这才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   回来两日,季冠灼才又恢复上早朝。   他甫一出现在太和殿中,便立刻招来不少官员的问候。   “季大人,你居然回来了?不知南郊田地如何?究竟治理成功没有?”   “该不会南郊土地无法处理,才回来搬救兵了吧?”   季冠灼对那些人微微一笑,道:“各位大人大可放心,倘若田地没有任何变化,下官是不会站在这里的。”   能回到京中汇报,自然是有所建树。   要不然袁留群怎么去了四个月,如今还难以得到回京的机会?   “这样啊。”一时间,不少官员都有些五味杂陈。   能入朝堂的,多是各地人才。哪怕与师从烨政见不同,但若是未曾犯错,多也会慢慢升官。   但速度便可想而知。   可季冠灼先是因均田制大出风头,后又被皇上钦派至南郊处理盐碱化一事。   再有宋海成提前替季冠灼讨赏,不少人虽然不说,但心中都暗自祈求季冠灼最好像其他几位官员那样,在此事上毫无所为。   如今居然的确成事了?   魏喑原本想要叙旧的话也成了诧异:“你居然真的懂这些?”   “只是略懂一些,还是有周大人从旁协助,不然也不会这么快便将事情处理完毕。”季冠灼由衷道。   如果没有周悦在短时间内便绘制出引水渠,等到天降大雨,许多事又要重做,恐怕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取得成果了。   “这样就好。”魏喑心中高兴,“既然有结果,说不定日后你便要留在京中了。平日里我们还可以约出来喝茶斗酒,岂不快活?”   季冠灼还要说什么,殿中却骤然安静下来。   师从烨的身影出现在太和殿中。   他一步一步走至龙椅前,转身坐下。垂目看着诸位官员,语气冰冷道:“今日可有事要奏?”   官员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是很敢说话。   昨日瞧着皇上心情还算不错,怎么今日又是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   以前还能算准师从烨何时心情不好,尽量将一些会触怒他的事往后延些日子。   如今他整日心情不佳,这可有些难办。   总不能不处理那些公事了吧?   “微臣有事起奏。”季冠灼自人群中站出,态度恭谨道,“微臣在南郊一个多月,已经暂且处理完一块田地。如今田地中种下的作物皆已长出新苗,比起之前已好不少。”   “季爱卿所言当真?”师从烨抬眼,看向季冠灼。   “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皇上倘若存疑,可以派人同微臣一起到南郊去查看臣种下的那些东西。”季冠灼将身子压得更低一些。   一时间,朝中大臣皆有些不可思议。   南郊田地是不毛之地,是朝中不争的事实。   先前派人去南郊治理盐碱地的时候,也有不少官员到南郊去看过。   除了地上原本生出的那些草,就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在那片土地上活下去的。   种子种到地里,即便再怎么小心侍弄,都难以发芽。   季冠灼才去一个多月,便能长出新苗?   他究竟如何做到的?   他们不信!   “既然如季爱卿所说的话,那便证明如今盐碱地的确有治理手段?”师从烨停顿片刻后,又道,“但如你所说,南郊土地还未完全改良完毕?”   “是,微臣用的法子,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先前微臣也只是用一小块地作为尝试而已。倘若要将那五百亩土地皆要处理完毕,恐怕一年半载难以成功。”   在这个时代,没有各种机械协助。   单靠人力,想要尽快将那五百亩都处理完毕,恐怕有些艰难。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师从烨微微思索片刻后道,“不过如今既然有法子治理南郊田地,季爱卿也已回宫,日后便继续留在宫中替朕分忧解难。至于南郊地块,朕会另外派人处理。”   “季爱卿治理田地有功,朕会另行封赏。”   他话音刚落,官员堆中却忽然闪出一人。   袁留群跪在地上,语气恭敬道:“皇上,臣愿意继续留在南郊。”   昨日他从袁昧口中听说季冠灼回宫一事,便也匆匆赶了回来。   如今田地中的确有生新苗,这便可以证明季冠灼的确治田有功。   倘若季冠灼一人回京,定然不会提及他这位户部侍郎。   但若是他能在早朝时表现一番,师从烨又怎会忘记他?   “袁留群?”师从烨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   “正是微臣。”袁留群惊喜于师从烨还能记得他,立刻道,“臣这些日子,一直从旁协助。季大人所做之事,微臣也了解一二,自然是最佳人选。”   师从烨冷笑一声。   他也是多日不发脾气,不然这只知吃吃睡睡的蠢货,又怎敢在这个时候出来邀功?   “袁爱卿既然如此了解,那便好好同朕说一说,季大人是如何治理南郊地块的。”他微微倾身,一双漆黑的瞳死死盯着袁留群,宛如顶上猎物的狼,“最好事事件件说得分明,免得朕不知如何论功行赏。”   袁留群伏在地上,支支吾吾起来。   他这些日子都闷在房中看书,哪里曾出门半步?   对于季冠灼做的那些事情,他是一概不知的。   不,也不能说是一概不知。   最起码开始那几日,他还让袁昧来汇报过。   “皇上,季大人刚来之时,便让人将地块全部都深耕一遍。后来微臣又给季大人写了纸条,让他于水利司中去找官员到南郊帮忙开挖水渠。微臣整日不在宫中,本以为纸条无用。没想到周大人居然愿意前来。”   此话一出,他背后便传来了议论之声。   只是那声音太小,又被过于剧烈的心跳盖过。   他甚至不知身后官员都说了些什么。   “在那之后,便是引水漫灌。此法虽然麻烦,但也确实有效。”他左思右想,将可说之事全部说了一遍。   本以为这样便能糊弄过去,却只听闻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帝王冷笑一声:“周大人愿意去,是因着前一日季爱卿差点为了绘制水经图落入水中。朕听闻此事,才特地派人过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袁留群,你好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什……什么……”袁留群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季爱卿出了那般危险,甚至带着泥去见你,你却也只知苛责于他,不知他曾面对的险境。袁留群,倘若当真如你所说,整日从旁协助,那水经图,便不该季冠灼去画!”师从烨骤然大怒,将手中折子全部砸在地上。   这皆是他命人拿出的袁留群这些时日上书的奏折。   奏折中未尝见他说过半点南郊近况,多都是说些南郊苦楚,想早日回京之事。   如今季冠灼好不容易成了些事,此人反倒先一步想摘下甜果?   又生气了。   诸位大臣缩缩脖子,默默往远离袁留群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们就该猜到的。   皇上这几次生气,哪次不是为着季大人?   偏偏有些人还不懂得收敛,就知道去碰龙须。   看吧,挨骂了吧?   “……这……臣不知此事,季大人那几日都不在凤阳村中。臣又如何能得知他出了危险?”袁留群仍旧试图替自己狡辩。   “哈。”师从烨气得冷笑,“不在凤阳村中,是因着他去绘制水经图。你不是从旁协助吗?怎么连这些事情都不知晓?”   “袁留群,需要你出力之时,你不见踪影。如今却厚着脸皮来向朕讨要封赏来了,你配吗?”   他原本只打算搁置此事不提。   毕竟袁留群当初也是他派去南郊处理此事,的确力有不逮,也算可以理解。   后来因此事颓唐于屋中,他也不打算责怪。   但如此邀功,便着实令人不齿了。   “来人,先将袁留群带下去。这个户部侍郎,朕瞧他也难当大任,不若便拱手让人吧。”师从烨语气发冷,目光又从其他人身上扫过,“还有人愿意去南郊吗?”   一时间,殿中官员皆噤声,再不敢自我推举。   “臣倒是有一合适人选。”季冠灼又道,“周大人同微臣在南郊这些时日,帮了微臣大忙。否则不会如此快便出成果。他虽是工部,但亲眼见臣如何处理田地,想必对此有所了解,恐怕是不二人选。”   “既然如此,那便让他去吧。”师从烨这次答应得极为爽快。   “臣遵旨。”周悦哪里想到自己居然能揽下这个差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在工部侍郎这个位置上,少说也呆了几年。   水经图他的确绘制得还算不错,但只会绘图,又如何能当大任?   如果此事能处理得好,哪怕不能就此平步青云,日后只要不犯大错,官路也不会太坎坷。   “你既然要留在南郊,此事便要认真去做,切莫因小失大。”师从烨最终道,“日后南郊土地丰茂,朕也不会亏待于你。”   周悦激动万分,恭敬行礼道:“臣遵旨!”   工部其他人瞧见这一幕,肠子都悔青了。   那一日皇上大发雷霆,他们便打发周悦去处理此事。   本想着以季冠灼的本事,恐怕很难将此事处理得漂漂亮亮。   没想到刚过去一个多月,他们便被打了脸。   还失了这一肥差,属实令人悔恨至极。   周悦实在未尝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刚一下朝,便直冲季冠灼而去。   此刻季冠灼被不少大臣围在中间,却根本影响不到周悦。   他从人群中挤过去,狠狠抱住季冠灼,声音激动到几乎破音:“季大人,您便是我的福星啊!”   季冠灼没想到周悦平时一副柔弱不堪的模样,却有这么大力,差点没被勒吐。   他勉强挣脱,揽着周悦肩膀把他带出人群,总算逃出那些官员的盘问范围。   “我说过了嘛,周大人,我可不是那种只会画饼的人哦。”他笑眯眯地道。   周悦被揽着肩膀,却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先前也替不少人做过事情,但却未尝遇到季大人这般会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之人。   “季大人日后但凡有水路方面之事,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替季大人解决问题的。”周悦真诚道。   “好嘛。”季冠灼假装没看到周悦有些湿润的眼角,“今日有这般好事,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师从烨人在尚书房,心中却一直在思虑如何给季冠灼封赏一事。   他这次立了这般大功,只摘一个“权”字,未免有些亏待于他。   但倘若让他晋升太快,又怕朝中会有非议。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是季冠灼背后没有倚仗,恐怕有些麻烦。   他心中思索着此事,一时间倒是有些走神。   待到公事处理完毕,还不见季冠灼身影,师从烨抬眼问道:“人呢?”   又来了。   李公公有些疲惫地想。   他都不知道为何皇上会这般关系季冠灼的事情。   “方才有人瞧见季大人同周大人一起出去喝酒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宫。”   师从烨神情骤然冷下。   先前离宫之日喝酒便也罢了,如今回宫还要去喝酒?   一天天的,到底有多少酒可喝?   李公公小心翼翼瞧着师从烨脸色:“不然,老奴派人将季大人叫回来?”   师从烨语气冷淡道:“不必,既然他不在意仕途,你又何必操这个心?”   他起身,往寝宫方向走去。甩起的袖子将桌案上的东西带得到处都是。   李公公命宫人附身去捡那些东西,一张老脸皱成橘皮。   分明很在意此事,又不肯说出口。   这又是何必呢?   季冠灼浅浅地和周悦喝了些酒,这才赶回宫中。   回去的路上,遇到一家糕点铺子拿出新蒸的桂花糕,香味隔着两条街都能闻到。   他还特地买了一些带回宫里。   虽说他的确没见过师从烨吃甜的,不过谁说战神就不能吃甜品了?   万一他老祖宗真的喜欢这些糕点呢。   师从烨低头看书之时,忽然闻到了一股木樨香气。   味道极淡,又像是和了几斤的蜜糖,显得格外甜蜜。   甚至还带着些许的热意。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书,余光却不由得落在门外走进来的人身上。   “微臣参见皇上!”季冠灼笑嘻嘻地行了一个不那么规矩的礼,将手中装着桂花糕的油纸包放在师从烨面前。   “微臣今日路过糕点铺,闻到这一家糕点特别香,便想带回来让皇上您尝尝。”   闻言,师从烨搁在桌案上的手忍不住收紧,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这北狄探子,居然用他信素味道的糕点来引诱自己,还是说,他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法子来骗取他的信任?   他抬头,看向季冠灼。   眼前人琥珀色瞳孔里写满真诚,不知是装得还是真的。   对上他冰冷的目光,居然还笑得出来。   师从烨低头,拆开油纸包。   里面木樨味道裹着热气扑面而来,很容易令人想到那日临时标记之时,灌入口中的信素气息。   他将一块桂花糕塞入口中,眉头却不由得微微皱起。   这糕点,也实在太甜一些。   看到师从烨皱眉,季冠灼猜到他大概是不喜欢,便要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油纸包。   却被师从烨按住。   “做什么?”他垂眼,看着乖乖被拢在手心的手腕,语气不耐道。   “微臣猜,皇上应当不喜欢甜食?”季冠灼倒也不介意,笑着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将这桂花糕带走吧。”   “给朕的东西,就不要再想着拿回去。”师从烨语气冰冷,抬头道,“季爱卿还有其他事情?”   “微臣还想去南郊几日。”对上师从烨的目光,季冠灼微微一笑。   师从烨狠狠皱眉。   光看袁留群递上来的折子,便知道那南郊并非是什么好去处。   怎么季冠灼却像是着迷一般,都回到京中了,却还是要去?   说不定是他发现日后要留在京中,想借这最后的机会到南郊去与北狄人联系。   舌尖抵着上颚,平缓心中存在的万千心绪。   师从烨语气淡漠道:“既然如此,那朕便允了。”   他倒是要看看这小骗子去南郊,究竟是为着何事。   倘若真是与北狄人有染,又让他抓个现行的话。   他就要好好惩罚一下这个小骗子了。   是要直接将这个小骗子处死,还是将他关入暗牢之中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呢?   师从烨垂下眉眼,舔了舔有些发痒的虎牙。 第37章 视察   几日后, 小熊的身世被调查干净,季冠灼便立刻赶往南郊去接小熊。   他回到南郊的房子时,小熊正等在这里。   见到他过来, 小熊眼睛立刻亮起,朝着他跑过去。   “季大人,你总算过来了。”他站在季冠灼身前,却难得地有些拘谨,“你是要接我回去的吗?”   自季冠灼走后, 他便没敢再去田里,整日都在这屋中守着。   “是呀。”季冠灼点头, 笑着摸摸他的头发, “不过, 若是去到宫里,恐怕不像如今这么自由,你愿意去吗?”   虽然老祖宗在他心里的确算个明君。   只是他也清楚,老祖宗发起脾气来, 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我愿意。”小熊抬头,黑色瞳孔亮得好像黑曜石,“只要能跟在季大人身边,我什么都愿意。”   季冠灼抱了抱他:“那等我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好以后,我们一起回去。”   他在南郊停留一日, 下地去找周悦。   关于如何治理盐碱地的办法, 他已教给周悦, 剩下的,还有些事情要交代。   季冠灼到田中时, 周悦正在看附近的地块情况。   不知他刚才去了哪里,脸上还沾着一点泥。   抬头看到季冠灼时, 一双眼格外明亮:“季大人,你过来了?”   “嗯。”季冠灼大致看了一眼。   原本的地块附近又翻耕两块地,两边也开挖好了沟槽:“这是……”   “我前两日去看了看,地下暗河的水还够漫灌一些土地。”周悦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仔细想了想,凤阳村因为田地太少的缘故,百姓很多都需得去附近购置粮食。”   “倘若能先将几块地改良,种植一批东西,还能节省一些钱。”   “可以。”季冠灼略一思索,笑眯眯地点头,“周大人的想法非常好。”   他附身,在地里捏了一把泥土。   略微有些湿润的泥土带着些许土腥气,但日后,这里哪怕不会成为良田,也不会再像如今这般颗粒无收了。   季冠灼不无出神地想。   他实在走神太久,等再站起来,他脸上还沾了不少泥。   周悦瞧见了,忍不住眉眼弯弯地想要提醒,下一刻,他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皇……”   后半句话却未能说出口。   季冠灼骤然回神,猛地转身。   师从烨正站在离他二人不远的田边,身边还跟着李公公。   他穿着一件玄色外袍,头发被束起来,垂在脑后。   一时间瞧着像是哪里来的富家公子。   “我来只是为了瞧瞧此地究竟是否同季大人说的一样。”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季冠灼身上。   季冠灼一张脸脏兮兮的,不知道从哪里沾染着泥土,也不知道擦一擦。   偏偏一双眼睛在这般映衬下,显得格外干净。黑漆漆的好似星子,令人几乎挪不开眼。   好似有迷路的云雀在师从烨的心口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而后慌张地逃窜。   唯有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着心脏处剧烈的回响。   “您怎么了?”眼前人微微探头,来看他脸上神情。   贴得近了,他几乎能看清楚被还挂着少许灰尘的睫毛。看起来,像只钻了炉膛的小花猫。   师从烨屏住呼吸。   那只惹得人心绪烦乱的云雀,好像又飞回来了。   “无事。”良久,他别过脸去,声音沙哑道,“季大人,带我去看看?”   季冠灼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点点头。   他同师从烨一起,往田地的另一边走去。   周悦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皇上面对季大人的时候,未免也太过和蔼可亲了。   季大人难道是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吗?   田地里,原本被种下的作物又长了一些。   “当时无法确认不同作物在这改良后的地块中的生长情况,是以我便让人多拿了些不同的种子。”季冠灼接过李公公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沾着的泥土,“不过目前看来,大部分都长得还算不错。”   师从烨站在田垄上,查看田地里在风中摇曳的嫩苗。   南郊这块地足足拖了三年,他也来这里看过几次。   当时的大部分田地还一片荒芜,只残留着少许能生长在盐碱地上的植物。   但如今,哪怕只是这一小块地,都足以证明,这些土地会一改先前的样子。   “看不出来,季大人居然还能点石成金。”师从烨语气淡淡道。   季冠灼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您贤明。若非跟从明主,我也不能有此机会。”   “哦?季大人莫非先前跟过不明的主?”师从烨微微挑眉。   他挠了挠头:“只是读的书多,会些纸上谈兵的功夫。朝堂之中应当也有许多不认可我的吧?但即便如此,您还是支持我,难道不算明主吗?”   老祖宗今天的攻击性怎么忽然这么强?他应该没说错什么吧?   “原来如此。”师从烨似笑非笑地看季冠灼一眼,“我还以为季大人先前也曾跟从过哪个君王呢。”   “这个不可能。”季冠灼耸耸肩,“倘若说我父亲的话,还有几分可能性。毕竟山中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他又擅长种地,说是‘地王’也不为过。不过,我身为他身旁唯一可用之人,即便他再不贤明,那也无人可用啊。”   他的话说得轻巧,又幽默风趣。   一旁的李公公都被他逗得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不知为何,即便现在他站在师从烨身后,但他就是能感觉得到,今日的皇上是高兴的。   “季大人打算何时回去?”准备回马车上时,师从烨问了一句。   “这……”季冠灼沉吟片刻,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祖宗希望他早点回去,还是多在这里留几天呢?   他抬头小心翼翼去看师从烨脸色,却发现老祖宗脸色似乎有点不大好看:“在这南郊,你就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吗?”   “如今宫中还有许多政事需要处理,先前你说的垦荒政策也要想办法推行。季大人……贪图享乐,可不是什么好事。”   短短的一番话,说得季冠灼有些心虚。   他原本还真打算先斩后奏在这里停几天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早些回去。”季冠灼闻弦音而知雅意,知道师从烨想他早些回去,便道。   “早些?怎么个早法?”偏偏师从烨像是非要知道个结果一般。   季冠灼被问得苦笑,无奈道:“臣今日收拾好的话,便回去。您看如何?”   就看到师从烨赏了他一个“这还差不多的眼神”:“那还不快去?”   季冠灼无奈:“那麻烦您等等我。”   他回去的路上,揪了一把略微长了些许的头发,实在有些想不通。   老祖宗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多年苦熬易感期,一朝得到信息素抚慰,终于失常了?   半个时辰后,师从烨在马车外瞧见了拎着包袱的季冠灼,和跟在他身后的孩子。   那孩子瞧起来也不过十岁的年纪,面对他的时候有些怯生生的。   一跟他的视线对上,便躲在季冠灼身后。   “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孩子?”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点不悦的气息。   “是。”方才去来的路上,季冠灼已经替小熊紧急想了一个名字,“他叫熊书染,先留在我身旁服侍。日后倘若愿意读书或是习武,我都会替他找师父。”   “小熊,快来见礼。”季冠灼摸了摸熊书染的头,让他走出去。   熊书染站在马车中央,乖乖低头跟师从烨见礼。   “草民拜见皇上。”他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心中着实有些忐忑不安。   先前季大人总同他说,皇上素来温柔可亲。   他怎么觉得好像不太一样?   “起来吧。”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令他有些害怕。   他站起身,刚要回到季冠灼身边。马车却忽然动了。   惯性令熊书染后退几步,跌跌撞撞地跌坐在季冠灼怀中。   “哎哟……”季冠灼扶着熊书染,只觉得腿骨都被他腿后的骨头磕得生疼,“小心点,磕着怎么办。”   “季大人,对不起。”眼前的孩子低下头,怯生生的样子。   季冠灼忍不住摸摸他的腿:“磕疼没?”   熊书染本来就不是外向的孩子。   原本表现得机智伶俐,也是在当时的条件下,不得已而为之的。   如今这幅模样,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自从知道他会被带入宫中后,便恢复到之前那种缩进壳里的模样。   季冠灼当然不会觉得这样不好。   “我没事。”熊书染小心翼翼地抬头,还想再说什么。   只是骤然对上师从烨的目光,他又有些害怕。   他怎么觉得这个皇上,好像有些凶凶的。   季冠灼又安抚熊书染几句,才让他坐到一旁去。   迎面对上的目光有些发冷,好似冰凌一样刮过。   他正襟危坐,抬头看向师从烨:“皇上,既然要提及垦荒的政策,那我们不如先谈谈吧?”   师从烨的目光冷冷地从季冠灼双腿上收回。   他就说,带个小孩子回宫就是麻烦。   还是早日替他寻个师父,送出宫去吧。 第38章 江南   “垦荒一事, 之前朝堂上也谈及过。”季冠灼思考片刻后道,“不过先前只谈及到实施时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未尝提及过要注意些什么。对于垦荒制推行, 微臣认为最需得注意的一点,还是要保护林木,不应肆意开垦田地。”   “嗯?”师从烨抬眉,看向季冠灼,“为何这样说?”   “天下万物, 生则有时。山上树木,往往十年百年才得一木。砍伐何其容易?但若想树木再生, 恐怕极难。此为其一;沧月入夏多雨, 有树木根系, 可以阻挡水土流失。山上无树,草木无根,土随水流,山上只剩山石, 恐生祸患;倘若暴雨突至,无遮无挡,恐怕要造成极大的祸患。”   沧月后期,便发生过类似之事。   因为百姓人口增多,但田地过少, 是以不少百姓皆去山上垦荒。   原本的树木被砍伐, 只剩下裸露的山头。   后来遇到暴雨, 形成泥石流,导致百姓损失惨重。   唯有官府在立法之时, 将此事也纳入律法,才能让百姓生出警惕。   “朕知道了。”师从烨未再说什么, 只是陷入沉思之中。   回到宫中,季冠灼带着熊书染下了马车,赶往冷翠阁。   一路上,熊书染情不自禁地瞪大双眼,看向两旁的屋舍。   宫中宫殿极高,琉璃瓦顶被阳光一照,泛着浅淡的金光。   两边种植着奇花异草,都是先前他在凤阳村不曾见过的。   他小心拉了拉季冠灼衣角:“季大人,这便是你住的地方吗?好漂亮。”   熊书染看得目眩神迷,甚至都不知该将眼睛放在哪里。   “是皇上开恩,我才能住在这里的。”季冠灼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过你在后宫中,还是要小心谨慎。皇宫中不比凤阳村,规矩是极多的。我会找个大姐姐教你。”   熊书染低下头,声音小小地道:“所以,今日和我们一起乘车那位大人,其实便是皇上吗?”   “他有点凶……”   想到方才被师从烨瞪的那一眼,熊书染忍不住悄悄抱紧了季冠灼的腿。   “皇上不是在凶你。”季冠灼又摸摸他的头,声音温和,却又不容置疑道,“身居高位,又有无穷权柄。若是显得太过和蔼可亲,难免会有不少人心存侥幸。唯有像刺猬一些,才会让人不敢接近。”   “若非有他在,如今沧月不可能是这般模样。我们也皆会饿肚子。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小熊不能说那样的话哦。”   他是喜欢这个孩子,但他不能接受任何对师从烨的诋毁之词。   就是这么毒唯。   “我知道了。”熊书染点点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季冠灼,“季大人说皇上是大好人,那他就一定是大好人。我以后也要同季大人一样,为皇上效力。”   “好,等会儿回去用了晚饭,我给你讲讲皇上的事迹好不好?”   熊书染越发用力点头,整个人都差点厥过去:“好!”   晚上用完晚饭,季冠灼便跟熊书染讲了不少关于师从烨的事情。   太武五年之后的事自然讲不得,不过师从烨这一生,单拎出来哪五年,其实都相当精彩。   “……带着一百多精兵,潜入敌营。”季冠灼神色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兴奋,“敌营中不少人虽然都已开始休憩,不过还会有值夜之人。他便命人自背后潜入,从背后将那些人无声无息地都按倒。”   “其中以小将军最佳,一人便将小半个军营的人都成功制服。待到天明,北狄王子从梦中惊醒,才知自己已被俘虏了。”   他说的,是师从烨回扶京之前,同北狄人交手的最后一次。   便是这一次,北狄人彻底被师从烨打服,只能退到北河以北数十里的地方。   之后,北狄人仍旧对沧月领土跃跃欲试,但这一次,他们将算盘打在了师从烨头上。   在他们看来,倘若没有这位战神一般的帝王,如今的沧月,也不可能拿下那些土地。   是以他们后来曾无数次想方设法,便是为着让师从烨彻底失去战力。   跟熊书染说这些,季冠灼难免少不了一些“艺术加工”。   瞧着熊书染瞪大的眼睛,他也毫不愧疚。   他的老祖宗,就是这般英勇善战,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倘若将历代君王放在师从烨这个位置上,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比他老祖宗做得更好。   就连身形隐在暗处的叁七,都竖起耳朵,恨不得将季冠灼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权户部尚书的口才,实在可以啊。   倘若日后没了官做,还可以去茶楼中说书。   他还没听过瘾,拾一就过来替他了。   叁七颇有些遗憾,纵身一跃,去寻师从烨汇报去了。   到师从烨面前,他便不免又是一番添油加醋。   对于季冠灼所讲述的师从烨的故事,他倒是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他说,北狄人皆是骑射好手。但您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便能在马背上同北狄人战得有来有往……”   叁七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只觉得,季冠灼不愧是读书人,夸起人来,也引经据典,毫不含糊。   比起那说书人,实在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师从烨没说话,全程低头看奏折。   只是奏折良久都未尝翻动,好似这一页写了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良久,他抖了抖手中奏折,阻住叁七还要夸夸而谈的话:“不必再说,他这般花言巧语,或许只是为了迷惑朕的奸计。”   叁七诡异地沉默片刻。   他还差两句话,便要将方才听到的事情就说完了。   一时间,他竟不知皇上是不是真如所说那般,嫌弃季冠灼花言巧语。   “除此之外,还听到了什么吗?”师从烨翻过一页书卷,不紧不慢地道。   叁七愣怔片刻,才道:“未曾。”   “下去吧。”师从烨语气轻慢,淡淡说道。   等到叁七离开,李公公这才小心试探问道:“皇上,那冷翠阁那边……”   “就按照之前那么办。”   翌日一早,季冠灼便从床上爬起来去上早朝。   习惯了在凤阳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一时间还有些难以适应。   待他行至太和殿时,已有不少官员在此。   “朕今日有一事想要同各位爱卿说。”师从烨淡淡道,“前些日子,朝堂上曾经提及过垦荒令一事。但当时要推行均田制,此事便暂时搁置。现下均田制已推行,目前还算顺利。不知各位爱卿,如今对此政可有看法?”   均田制和垦荒令都是事关民生的政策。   此事前些日子说过,师从烨不容置疑的态度,也表明他全力支持推行这两个政策。   如今旧事重提,朝中官员也不敢有任何质疑。   太和殿中一片安静。   师从烨眉头紧皱,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却见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官员。   “怎么回事?”低哑的声音响起,满是不耐。   “皇上,江南出事了。”那官员伏在地上,擦了擦额头汗水,“江南推行均田制时,出了些问题。有些地块不适宜种植作物,百姓以为以此纳税实在太高,和官员发生些许矛盾……”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   师从烨神色冷肃,继续听那官员讲下去。   “如今官民矛盾难调,江南百姓亦不肯相信朝中官员会为他们着想。微臣方才接到书信,便急忙赶来。此事若不尽快处理,恐怕会引来更大麻烦。”   他语气恭敬,师从烨微微点头:“朕知道了。”   说着,他便面向其他官员道:“谁愿意去处理此事?”   一时间,朝中官员皆低下头,不敢发一言。   此事说小也小。   但倘若处理不好,难免会落下个“治理不当”之罪。   更何况,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均田制推行与百姓不愿意接受均田制之间产生的矛盾。   他们可不愿意承担这其中的麻烦。   “无人愿意?”师从烨语气淡淡,眼底却有怒气积蓄。   “臣愿意去!”季冠灼本来还躲在后排走神摸鱼,闻言立刻大声道。   推广均田制遇到麻烦了嘛,也不算什么大事。   师从烨狠狠瞪了他一眼。   才去南郊呆了一个多月,这下又要去江南?   宫中就这么住不得? 第39章 派遣   他原本想装作没看到, 准备略过季冠灼。   此事已发展到百姓与官员互殴,事态相当严重。   即便季冠灼聪颖,但他始终是个文官。   偏偏季冠灼好像以为他没看到, 从人群中走出:“皇上,此次事态严重,微臣愿意替皇上分忧。”   师从烨神色冷淡道:“季冠灼,你当真要去?”   话一出口,在场官员哪个不是冷汗直冒?   姜修皱了皱眉, 最终还是站出来道:“此事紧要,需得抓紧时间处理。但如今垦荒令亦是迫在眉睫。微臣愿意去江南, 处理此事。”   有两人起头,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师从烨却没有当场定夺。   下朝后, 季冠灼几乎是被李公公一路拖到尚书房。   “你要去江南?”他刚踏入房中,便听得这劈头盖脸的一句。   季冠灼下意识抬头,看向师从烨。   眼前人眉目冷厉,还带着些许难以压下的不耐。   “皇上不愿意臣去吗?”他怔忪片刻, 才问道。   师从烨扫他一眼,神色冷厉:“你在痴人说梦?”   真以为他有信素傍身,便能得他高看一眼么?   “既然这样,那不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季冠灼坐在师从烨对面,神色认真, “皇上应当清楚, 此事事态紧急, 需要一人前去处理。”   冷冽的声音响起,甚至有些发涩:“季大人还有这样的本事么?此事这般严重, 你要朕如何相信你能处理好?”   季冠灼耸耸肩,不明白为何师从烨会在这件事上这般固执。   “皇上, 均田制为国策,顺利推行,才能利国利民。如今出了问题,拖着不处理,实在不是上策。”他竭力劝道,“江南会出问题,也是各地情况不同,需要对均田制进行合理调整。臣不去,恐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这其实也是他要去的原因。   不知是因为他和师从烨思路相仿的缘故,又或者是信息素的影响。   师从烨对他,总是要偏爱一些的。   此事除他之外,绝不会再有第二个适合去江南之人。   他明白,相信师从烨也能明白。   良久,他听到师从烨沙哑的声音响起:“既然季爱卿如此执着此事,朕若是不答应,恐怕显得过于不近人情。”   “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你到江南,需得多加注意。若是觉得人手不够,难以压制那些百姓。朕可以给你增派一些人手。”   “不用不用。”季冠灼笑眯眯地说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到底是为何会发生此事。并非是想武力压制。倘若当真事态严重到连官府的人都无法控制的地步,恐怕事情就难为咯。”   不过嘛,他相信事情不会严重到那一步的。   历史上,均田制甚至没有经过细化,就进行了初步的推行。   当时也推行得很好。   他听今日官员到殿中所说之事,大概是因为百姓和官员立场不同,所以才会激化矛盾。   倘若有能让双方都满意的办法,事情应当不难解决。   但愿是如此吧。   “皇上,您方才……”待到季冠灼走后,李公公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先前,还很少见师从烨这般举棋不定的模样。   “无事。”师从烨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有些头疼,“让拾一把叁七和柒九叫过来,朕有事吩咐他们。”   “是。”李公公挠了挠头,疑惑不解地去找拾一去了。   叁七对此事也有些好奇。   皇上身边暗卫诸多,光排得上号的,便有几乎上百人。   但唯有顶尖的那些,才会留在师从烨身边。   其他那些人,多会被安排在外探听消息。   他先前也是被安排在外探听消息的那一号,很少有进宫面圣的时候。   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人一起进入尚书房中,便瞧见了坐在案后的帝王。   桌上厚厚一叠未尝处理的公文,但师从烨却并非在处理公务,而是一手撑着额头,似乎在思索什么的模样。   见他二人过来,师从烨才坐直身子,抬头看向他二人。   “再过几日,季冠灼会受命到江南去处理均田制一事。”师从烨语气淡淡道,“你们去盯着。”   “是。”柒九应道。   叁七却猛地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单纯盯着季大人是否有和北狄人勾结,还是……”   柒九悠悠地转头看他。   “全部。”师从烨冷声道,“江南之事多繁杂,但在未调查清楚他身份之前,他绝对不可以出事。”   哪怕的确查清季冠灼和北狄人有染,他也应该死在自己手里。   “是。”叁七应声。   他说什么来着?   皇上对季大人一定是情根深种。不然的话,为何皇上从未关注过别人的问题?   他带着一种发现事实的兴奋感,和柒九一起离开了。   冷翠阁中,季冠灼正在收拾此次江南行会用到的东西。   熊书染跟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   “怎么了?”季冠灼瞧他这幅样子,温声道。   “季大人,您又要出去吗?可不可以带我一个?”眼前孩子小声道,“您带我来到宫中,我却帮不上什么……”   季冠灼的手顿了顿。   这倒也是个问题。   他原本想着,他平日下值以后,可以带着熊书染一起看书识字。   倘若熊书染对看书识字不感兴趣,他也可以问问老祖宗是否可以找人来教习熊书染学习武功。   只是如今他要离宫,便很难再找人教导熊书染。   难不成,要将此事托付给老祖宗吗?   “季大人?季大人?”熊书染瞧他一副走神的模样,小声喊道。   “这个不可以哦。”季冠灼认真道,“我去江南,是为了处理百姓和官员发生矛盾一事。此事可大可小,但危险难免。你若是跟我过去,恐怕我便无心处理此事了。”   他自己去涉险也就算了,熊书染毕竟还是个孩子。   牵扯到这件事中,未免太过。   熊书染闻言,闷闷不乐地转头走了。   季冠灼收拾停当,再去找熊书染,这傻孩子仍旧闷闷不乐地坐在栏杆旁,正低头看池中生出的荷叶。   瞧见季冠灼过来,也一言不发,一看便是闹小脾气了。   “怎么了?不高兴了?”季冠灼探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熊书染将头靠在季冠灼膝盖上:“只是觉得小熊没什么用,帮不上季大人什么忙。”   季冠灼思索片刻后道:“小熊的确有事情能帮我。”   小熊立刻露出点兴奋的神色:“是需要我帮你记录宫中发生的事情吗?还是要料理冷翠阁中那些植物?”   “都不是。”季冠灼摇摇头道,“待我离开宫中之后,小熊愿不愿意为了帮我,学习认字?”   他神色认真:“我知晓先前在凤阳村时,大家皆不识字,也无人教习小熊认字。但日后小熊想帮我的话,需要多认些字。”   熊书染听说能帮上季冠灼忙,立刻用力地点点头:“我愿意!”   季冠灼摸摸后颈,思索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去问问。”   如今沧月,并不存在“国子监”一说。   加之师从烨名下并无皇子,太师太傅就更无从谈起。   他是想办法从官员中薅一个呢?还是将熊书染送到宫外的私塾中呢?   可现在的私塾,有托管一说么?   第二日早朝之上,师从烨便宣布了季冠灼担任钦差大臣,前往江南处理均田制一事。   对于这个结果,季冠灼心安理得。   此事本就是他所求,只是熊书染的去留,到底有些麻烦。   他摸了摸后颈,忍不住想。   难道真的只能卖腺体求荣了吗? 第40章 临行   早朝后, 他便去找了魏喑。   魏喑和文鸢正要去用饭,见他过来,二人都忍不住高兴道:“你过来了?打算何时出发?”   “大概就这两日吧。”季冠灼挠挠脸, 有些抱歉道,“先前还说南郊之事处理完后,便可以留在京中。只是此事……”   “没事。”魏喑摇头道,“皇上如此器重你是好事,无需在意这些。”   他如今也想通了。   季冠灼虽然和他们同为同年进士, 但终究和他们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不过,临去江南之前, 我可能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们。”三人一起到酒楼中, 季冠灼随便点了几个菜, 才道,“我在南郊时,曾遇到一个孩童……”   他细细地将熊书染的事情说与魏喑和文鸢听:“江南之事,如今还不知情况如何。倘若百姓仍旧对此事心存不满, 恐怕还要爆发冲突。将他带到那里,也实在不太安全。但若是要把他留在宫中,又无人教习他……”   这的确是个问题。   他也想过要不要将熊书染送出宫,又担心短时间内难以寻到合适的私塾。   “不知你们可否帮我打听打听,附近有无师长可以教他读书认字。”他的时间, 实在是不太够用。   “此事交给我们便是, 又何须教习师父?”文鸢立刻应道, “我二人,难道还教不会他一个孩子吗?”   “最优选择当然是你们二位, 不过最近朝中事务繁忙,我也是担心你们没有时间。”如果文鸢和魏喑愿意教熊书染读书识字, 固然是好事,毕竟像他们这般追求变革的,沧月倒是难寻。   “你去江南,又不是不回来了。”文鸢笑笑,温声道,“更何况,比起有些老古董来说,应当我们来教习他,你会更放心一些吧?”   季冠灼摸摸后颈,心中松一口气。   这下,总不用出卖腺体了。   “交给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举起酒杯,对着文鸢道,“此次之事还要多多谢过你们。等到我从江南回来之后,我们再一起喝酒。”   处理完熊书染的事情之后,季冠灼这才回宫。   他踏入宫门后,便匆匆赶往尚书房。   李公公正在门口候着,瞧见他过来,低声道:“季大人方才又去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季冠灼闻了闻身上。   他只喝了一杯青梅酒,还是为了敬文鸢和魏喑,他自己都闻不太出来。   “您这话说得。”李公公嗔怪道,“先前您要离宫的时候,哪次不出去喝酒啊。”   他现在都无需再问宫人了。   “您进去吧,皇上这会儿在处理公文呢。”虽说心底对皇上过于偏爱季冠灼一事还是有所不满,李公公却不至于将这股气撒在季冠灼身上。   “谢谢公公。”季冠灼嘻嘻一笑,转头进了尚书房。   师从烨正伏在案后,手边是厚厚一叠处理过的奏折。   见季冠灼进来,他也毫不意外:“季爱卿不必行礼,特地来见朕,是有何事?”   季冠灼坐在桌案另一侧,神色格外认真:“皇上,微臣明日便要出发,您要不要先咬微臣一口?”   说着,他手指探到脖颈处,将衣领微微往下拉了拉。   藏在后颈的腺体暴露在空气中,季冠灼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李公公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季大人这是……这是……在勾引皇上?   难道说,季大人能这般得皇上青眼,也和季大人所为的这件事……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吗?   他转头小心翼翼去看师从烨脸上神色,下一刻,便听得师从烨道:“李文义,你先出去。”   皇命不可违,他转身,走出尚书房。   师从烨眉头微皱,语气冰冷道:“你又想做什么?”   先前还说,不必他操心汛期之事,如今却又要他做那所谓的临时标记之事?   是担忧此去江南实在太久,之前使得那些小手段失效吗?   “微臣此次去江南,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回京,亦无法提取信素给您。”季冠灼语气轻和,安抚师从烨,“信素虽然能缓解燎原期的苦痛,但终究不是长久之事。半月后燎原期一至,皇上您还是要忍受燎原期之苦。”   临时标记的存在可以推迟易感期的到来。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便捷的缓解易感期的方式。   眼前人并未说话,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深深地凝着他,难以分辨其中潜藏的情绪。   “你当真只是为了缓解朕的燎原期?”良久,师从烨声音沙哑道。   “微臣不敢有半句假话。”季冠灼有些奇怪师从烨为何会这么问。   不过……就ABO的存在而言,师从烨会有其他想法,也并不稀奇。   毕竟AO身上存在着的生理现象,就莫名带着一种奇怪的氛围,哪怕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其他奇怪的想法。   是以季冠灼又特地解释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没有时间到江南来。微臣来去一次也要十天,实在经不起耽搁。”   师从烨神色不变,心底却不由想。   果然是要使小手段,如今连这种话,都已说得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季爱卿还不找个合适的位置?”他语气平淡,耳根却有些微红。   “不然去冷翠阁中?”季冠灼想到那日临时标记时,他不小心弄脏的裤子,白皙的脸颊也有些微红。  临时标记和永久标记带来的某种滋味的确无法相提并论,但对于omega来说,同样会导致他们的身体为永久标记做准备。   他若是在这里弄脏了裤子,可得穿着这裤子一路走到冷翠阁中的。   “多事。”师从烨冷冷说了一句,却也从桌案后站起身来,“走吧。”   他倒是想看看,这小骗子究竟还能有多少心机手段。   李公公被赶至尚书房外,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瞧见季冠灼和师从烨一前一后地自尚书房中走出。   他格外殷切地走过去,恭敬地道:“皇上,可是要用午膳了?”   “不必。”师从烨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带着几分冷淡,“朕同季爱卿还有些事情要做,你便留在此处。倘若有官员有事寻朕,让他们耐心等着便是。”   说完,他便和季冠灼一起离开了。   李公公呆呆地站在尚书房门外,看着师从烨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中百般滋味,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直到冷翠阁中,季冠灼让鸣蝉在门外守着,自己则是脱去外袍,又将中衣拉到肩膀以下,露出白皙的后颈和一块后背。   裸露在外的皮肤显得格外幼细嫩白,令人牙尖发痒。   他找了个合适的角度,争取让老祖宗能够更便捷地啃他。   师从烨在床边蹲下,目光落在裸露在外的腺体上。   如有实质的目光像是磨石,令季冠灼有些头皮发麻。   哪怕前几日腺体刚被注射了抑制剂,但在这样的气氛影响下,还是有少许的信息素逸散在空气中。   带着甜丝丝的,宛如蜜糖一般的味道。   手指不由得蹭上那块腺体。   季冠灼没想到师从烨会突如其来这么一下子,喉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带着喘息的哀鸣。   腺体这种东西,是说摸就摸的吗?   老祖宗,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在耍流氓啊!   偏偏他心里清楚,师从烨不知道。   “……别……”季冠灼声音低哑,尾音都在发颤,“皇上,那里不能碰……”   “能咬,但是不能碰?”师从烨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指,却还是问道。   季冠灼耳根已然红透,后颈也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不能……”   “哼。”师从烨冷哼一声,俯下身。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后颈那块软肉上,季冠灼微微闭上眼,手指用力地抓紧一旁的床褥。   这种感觉,有些过于难耐了。 第41章 乌乡   师从烨张开牙齿, 叼住季冠灼颈后那块软肉。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刻意回避那一日临时标记时的感觉。   脱离掌控的感觉对于师从烨来说,实在太过糟糕。   作为帝王, 他习惯所有事都在掌控中。   哪怕朝臣反对,多数时候,他都是说一不二的。   这样的确会很累,但倘若能有益于沧月百姓,又有什么不好呢?   唯独季冠灼。   在他身上,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会脱离掌控。   虎牙温柔地刺破腺体,汲取腺体里带着桂花气息的信息素。   季冠灼闷哼一声, 眼角溢出一滴生理性的眼泪。   太……太刺激了。   上一次临时标记, 师从烨咬得太狠。临时标记会被omega带来的欲望, 他只感受到一点。   是以他并不知道,omega在被温柔地咬破腺体时,会是这样的感觉。   两条腿无力绞紧,被动承受着临时标记带来的一切情绪。   所有的感知都好似被无限制放大, 耳朵甚至能够听到信息素被抽走时发出的轻微响动。   只不过片刻,季冠灼的衣衫皆被汗水打湿,像是在湖水中浸过一般。   嘴唇被咬出红痕,显得格外可怜。   脑袋混混沌沌的,还抽出几分心思想些杂事。   怪不得在现代, AO之间已经很少会采用临时标记的方式缓解易感期和发情期带来的不适。   临时标记, 已经让他这个半路出家的omega有点贪馋永久标记了。   只是想到和老祖宗之间跨越千年的生殖隔离以及跨越尺码的大小隔离, 季冠灼还是了了这份心思。   他对老祖宗,那是纯粹的精神上的崇拜。   虽然老祖宗的确身材极佳, 五官俊朗,但他仍旧一点心思都不敢有。   真是令O落泪。   随即, 他便感觉得到颈后软肉传来一阵濡湿的感觉。   季冠灼越发用力得一抖,软倒在被褥中,像是一块被放在火上烤了许久的糯米年糕。   烤化了表面,露出黏糊糊糯叽叽的内里。   引得人忍不住想要上去咬一口。   师从烨也是一怔。   临时标记最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舌尖刮过伤口。   但他心中清楚,临时标记太过暧昧,他所为之事,也过于唐突。   更何况……   伴随着粘稠的青梅木樨香气,还有淡淡的石楠花气息。   虽然在季冠灼口中他们有所区别。   但到底都是男人,哪里闻不出这种味道?   就连他也……   一直挺直的背略微拱起,遮挡腰腹间出现的特殊情况。   师从烨声音沙哑,语气未有起伏:“可以了。”   季冠灼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一些力气,转头去看师从烨。   他整个人仍旧软烂成泥,半边身子都埋在床褥中,只露出一张脸。   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侧,越发衬得一张脸白皙。   浓郁的气味让空气都变得粘稠,也让气氛越加旖旎。   “还有事?”师从烨仍旧半跪在床前,平视着季冠灼。   他鲜少这样去看一个人,但瞧着季冠灼软倒在床上的模样,却莫名觉得这个人软弱好欺。   “微臣去往江南,许多事便难以再替皇上分忧。还请皇上多加留心京中……”季冠灼虽然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多余,却还是道,“北狄人虽被赶出界外多年,仍旧贼心不死,他们……”   他有心提醒,却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绞尽脑汁思索措辞。   却见原本蹲在床前的师从烨骤然起身,旖旎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他被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因为角度的原因,难以看清楚师从烨脸上的神情。   但却能感受到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   他居然还敢跟自己提北狄人的事情?   师从烨心中冷然,眼底墨色翻涌。   他原以为季冠灼身份成谜,又有极大可能与北狄人有关,是断然不敢提及此事的。   未曾想季冠灼居然当真这么大胆,敢将这件事直接说出。   是以为他从未生疑过?还是以为这样说,便能换取他的信任了?   压下心中躁动的情绪,师从烨冷冷应一声,转身离开了。   季冠灼趴在床上,一时间心底满是疑惑。   他只不过跟老祖宗提了两句北狄,老祖宗就气成这样?   这气性,实属难见啊。   翌日一早,季冠灼便带人赶往江南。   事态实在紧急,经不起耽搁。一路上连续换了几匹马,不眠不休地赶路,才赶到乌乡。   此地便是事发之处。   府衙门外,早已挤满了怨声载道的百姓。   此地与其他地方都多有不同。   乌乡田地夏日必然会被雨水彻底淹没,无论种植何种东西,都难以长成。   官府给他们分再多田地又如何呢?种不出来东西,还要上交那么多赋税。   这不是要他们死吗?   府衙外一片沸反盈天,府衙内却是安静如水。   乌乡县令吴优满脸愁容地坐在太师椅上,额头上还顶着一个大包。   当时均田制下来之时,他便觉得此法行不通。   只是皇天有命,他也只能遵从。   遵从的结果,便是他被几个性子冲动的百姓打破了头。   如今府衙外,到处都是对均田制不满的百姓。他根本不敢出去,平日吃穿用度,都是手下人翻墙去买的。   吴优都快愁死了。   季冠灼来到府衙前,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没有在府衙外多做停留,转身去了客栈。   掏钱定下一间客房后,他才向掌柜的打听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他穿着一件麻布浅蓝短袍,头上戴着儒巾,瞧着便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   掌柜的收了钱,脸上笑容格外热情:“您有所不知,乌乡这地方,瞧着田地不少,能用来种东西的却不多。”   他长叹一口气,似是有些忧愁:“许多田地如今瞧着适宜种植,但一到夏天,落雨一多,那些地方都会成为水田。”   “难道不可以种植水稻吗?”季冠灼着实有些好奇。   掌柜的无奈道:“整个江南,都难以找出比乌乡地势更低的地方。夏季一旦下雨,雨水便会将乌乡田地彻底淹没,即便是水稻,也难逃其祸。朝廷要推行均田制,在这乌乡,恐怕是行不通的。”   如今他们脚踩着的地面,也多是先辈用石块垒土一点一点建起来的。   想要让乌乡水田变良田,除非想办法将此地地势垫高。   但如此一来,工作量便要大上不少。   因此,乌乡之人几乎全靠捕鱼为生。   季冠灼点点头,转身上楼。   他靠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倒不在意均田制有无办法推行,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后世的乌乡,究竟是如何摆脱如今的困境的。   季冠灼陡然直起身,脸上神情有些严肃。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在现代的时候,也到过江南考察过一处遗址。   那处遗址是在地表以下,沉积了大量的淤积黏土。淤积黏土层下,则是城镇遗址。   根据历史记载,这里曾经有过百姓居住的村落,但最终因为河流改道,被彻底淹没。   直到后来泥土沉积,河流再次改道。原本的地方已经变成了肥沃的土地,才有人在这里生存。   只是关于这个地方的史料多数都已遗失,是以季冠灼并不清楚后世记录中被淹没的地方,是否便是历史上的乌乡。   答案若真是肯定的,那就不仅仅是均田制的问题了。   他得想办法查一查才行。   季冠灼起身出门,赶往府衙。 第42章 想法   府衙中, 吴优仍旧忧心忡忡地坐在府衙中思索对策。   只是左右思索皆无果,又着急出恭,吴优起身出了大堂, 准备去恭房一趟。   一抬头,却见县衙墙头挂着一人。   那人将衣服下摆撩起,整个人跨坐在墙头之上,似乎在犹豫要如何往下跳。   瞧见吴优,他甚至还对吴优招了招手。   吴优捂住头, 往角落缩去。   怎么办,该不会是哪个百姓想到县衙墙头矮, 专门爬进来找他麻烦的吧?   “吴大人!”季冠灼又招了招手, 有些尴尬地道, “能不能麻烦你想想办法让我进去?”   他原本想从正门进入,但如今百姓皆堵在正门门前,想要进入县衙。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办法。   只是他翻上墙头后才发现, 县衙外的确有处可站,但县衙内却无处可依。   想要进去,就只能从墙头直接跳下去。   一时间有些进退皆难。   吴优护着头,看向季冠灼:“你是……”   便见着对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是此次皇上派来解决均田制一事的钦差大臣季冠灼,瞧见门外堵着那么多百姓, 想着自己翻墙进来。只是墙内实在太高……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找个东西来, 让我垫垫脚?”   就这么翻下去, 怕是要摔断腿。   “季大人?!”吴优的声音充满惊喜,匆忙去找县衙中的衙役去了。   他倒是没指望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能彻底解决这件事, 但总比他如今左支右绌来得好些。   衙役搬来梯子放在墙头边上,季冠灼这才爬了下来。   最后两步, 吴优忙殷切地上来搀他:“季大人,您被特派过来,可是皇上有何指示啊?”   季冠灼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吴优头上还顶着包扎的细布,眼睛下满是青黑,看起来格外憔悴。   加之脸上写满殷勤,哪里像是县丞?   “皇上派我来处理均田制一事,不过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下乌乡的情况。”季冠灼说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吴优兴奋地苍蝇搓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季冠灼身后,“您想了解哪一方面的情况?我现在就跟您说。”   “咱们尽快了解完,尽快把这件事处理了,我好给皇上一个交代。”   季冠灼走进府衙,随便寻了个地方坐下,这才说道:“我想看看乌乡县志。”   吴优陪着笑点头:“也好也好,我现在就命人取来,一定让您了解得清清楚楚。”   县志很快便被取来,季冠灼仔细地看其上的记载。   历史上,乌乡也曾被水淹没过两次。   不过这两次都并不严重,加上百姓不多,大多数百姓逃到屋顶,等水退却后,便又继续在这里生存,几乎不受什么影响。   只是乌乡的耕地几乎都在南侧,那里地势要低上不少。   到了夏日,一旦下雨,附近的水几乎都会汇集在那里,几乎会造成一米深的积水。   虽然过些日子也会退却,但一直泡在水里完全不见天日的庄稼都会被泡坏。   是以乌乡百姓很少靠种植为生。   “有没有想过,让乌乡百姓换个地方生活呢?”季冠灼一边看着县志,一边忍不住问道。   吴优越发愁眉苦脸道:“这个事情,下官也想过。只是这里的百姓在此地生活惯了,根本不愿意离开此处。”   除了乌乡以外,哪里不是良田呢?   可是这些百姓执着于此地,他也毫无办法。   季冠灼点点头表示明白。   人往往恋旧,又很难鼓起勇气做出改变。   哪怕如今乌乡的情况,百姓不过勉强混个温饱。   但倘若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他们还是会选择眼前的一切。   这就有些难办了。   “那如今的百姓如今靠什么谋生呢?”   吴优挠了挠头,这才道:“大多数都是靠着在乌乡水中捕鱼为生,不过也有些百姓会到外面去伐树。虽说做不到衣食无忧,但勉强混个温饱,还算可以。”   他到此任职也有几年,对乌乡的情况还算了解。   季冠灼摸了摸下巴,觉得有些头疼。   他才刚看过,乌乡以北不到十里,便是昼河。   昼河是沧月境内最大的河流,长度和水量都遥遥领先。   雨季时,昼河之水猛涨,往往会淹没河边流经的区域。   乌乡离昼河并不算近,若是平常年份,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倘若遇到丰水年,又恰逢降雨集中,昼河便很有可能会改道。   改道一事,季冠灼说不太准。历史上昼河的确有过几次改道,但原因不一而足。   想要以此说服乌乡百姓,他也并不觉得有所可能。   季冠灼思索的功夫,吴优仍旧不住地偏头去听府衙外的动静。   如今府衙外已是一片安静,大概是那些百姓已经离开了。   他憋了许久,忍不住道:“季大人,你有办法解决此次之事嘛?”   其实他倒也不是不可以派府中衙役去镇压此事。   但他毕竟是乌乡的父母官……   “也不算是解决办法。”季冠灼微微思索片刻,才道,“不过我倒是初步有一个设想,不知能否成行。”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说服百姓离开此地。   他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将乌乡百姓的田地,分到离这里更远一些的地方。   沧月如今交通不便,若是要去农田劳作,多数是靠腿一路走过去。   乌乡的百姓田地被分得太远,一来一去便要消耗不少时间。短时间内或许可以,但时间一长,自然有百姓想要往外迁移。   另一方面……   “这便是好事,这便是好事!”吴优可激动坏了,“今日已经不早,季大人要在县衙里歇着,还是要去客栈?下官原本是该找个地方替季大人接风洗尘的,但您也知道……”   他脸上露出些许难堪的表情,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现在下官根本不敢出这县衙。”   “无事,我在这里歇着便可。”季冠灼倒是觉得没什么,“至于吃的,可否让衙役买一些回来?我们便在衙中稍微用过一些便是。”   “那敢问……季大人带了多少下人过来?我让他们替你们收拾房间。”吴优站起来,问道。   “我一个没带。”季冠灼干脆道。   “这个……”吴优顿时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片刻后才道,“那下官替您安排?”   季冠灼沉吟片刻后道:“其实也不用。如今我住在县衙中,小事我可以自己去办,大事也有衙役。无需特地派人跟着我。”   更何况,他在这乌乡还不知道要呆多久,倘若被发现了omega的身份,那便有些麻烦了。   他老祖宗对此接受良好,不代表其他人就一定能够接受此事。   吴优躬身行礼,语气恭敬道:“下官知道了。”   既然决定要住在县衙之中,自然还得到客栈中将先前的东西取回来。   季冠灼起身,往客栈中赶去。   客栈掌柜听说他要走,居然还有些舍不得。   乌乡此地偏僻,平日里基本不会有客人来此地。   更遑论如季冠灼这般出手阔绰,又愿意听他说乌乡之事的客人。   但季冠灼心中清楚,住在县衙,终究是比在外面方便。   核算清楚房费后,他便上楼去收拾东西。   收拾来收拾去,心底却总觉得自己好似漏掉了什么。   他想了许久,都未想明白,只得先带着东西赶往县衙。 第43章 怀疑   回到县衙后, 季冠灼好好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他便和几个衙役一起到乌乡周边去查看周围环境。   他们自官道出城,一路往上。   行至坡顶时, 季冠灼再度回看。   整个乌乡像是在漏斗底部另外开辟出的一个天地,所有的屋舍瓦房皆是依据地形而建,错落有致地点缀在最底部。   朝阳的光芒笼罩在建筑的顶端,给屋舍镀上一层金顶。   他却没有心思去看这些。   两侧坡上植被稀疏,随处可见被砍伐后的树桩。   大部分的土层都已经流失, 地表裸露着大块的岩石和泥沙,虽然因为坡度平缓的原因, 暂且不会出现石块滚落砸伤路人的现象。   但这样的环境, 倘若忽然有暴雨降临, 雨水势必会裹挟着沙石一路往下,将整个乌乡都彻底淹没。   “乌乡附近,先前没有树吗?”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衙役,问道。   “回季大人, 乌乡附近原是有树的。只是乌乡太过穷困,百姓许多都靠伐木为生,如今乌乡附近,除了新生的小树以外,已经很难再寻到粗大的树木了。”衙役心知季冠灼是朝中派来替他们处理事情的大臣, 态度自然格外恭敬, “您是有什么需要吗?”   “无事。”季冠灼忧心忡忡地叹一口气, 准备赶回县衙。   他不知此地雨季降雨量如何,但若真有个万一, 那对百姓而言,都是泼天的灾难。   此事还要与吴优谈罢才行。   季冠灼赶至府衙门外时, 百姓比昨日少了一些。   不过个个仍是义愤填膺,没有半点冷静的余地。   明眼人瞧见季冠灼带着几个衙役回来,直接便猜到了季冠灼的身份。   有几个为首的人对视一眼,纷纷围了上去。   乌乡许多百姓都是贫苦出身,平日里虽也靠做些辛苦活计为生,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一个两个瞧起来都比较瘦弱。   唯有为首的那几人,个子高大,又显得五大三粗,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季冠灼先前没见过堵门的百姓,此刻瞧见这一幕,微微眯了眯眼睛。   “你便是皇上派来乌乡的钦差大臣?”为首的人声音低沉,中气十足地道。   几个衙役警惕地挡在季冠灼身前,生怕那人伤到季冠灼。   “是,你有何事?”季冠灼抬眼,语气不急不缓道,“即便心有冤屈,如此堵在县衙门外,也不应该吧?”   那人冷冷一笑,道:“不愧是朝廷的鹰犬,如此向着朝廷说话。均田制推行,对于我们百姓来说能有多少好处?不过是方便你们这些朝中官员中饱私囊罢了。我们来此讨说法,又有什么不对?难道真的要等朝廷将我们逼得活不下去,这才行吗?”   他此言一出,其他百姓皆是群情激奋:“就是,朝廷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朝廷但凡有心,也该给我们拨些救济粮款,而不是在这里装腔作势推行什么一点也不靠谱的均田制!”   ……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季冠灼从那几个呼声最大的百姓身上扫过,这才道:“各位如此义愤填膺,但我瞧着各位却不像是来解决问题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为首那人又向前一步,逼近季冠灼。   “倘若各位是来解决问题的,那便应当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此事要怎么解决。就算解决不了,我也可以禀明皇上,请他定夺。你们在门外这样喧闹,最终真的能得到你们满意的结果吗?”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   百姓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混在人群中那几人见势不妙,也不再出声。   “你愿意同我们谈?”为首那人讥讽道,“你们这些官员,皆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我们信不过你。”   “那你想如何?”季冠灼瞧着那人,“我承认,每个人皆有自己的私心,便是官员也不例外。但你还未和我就此事商讨一二,便如此评说于我,算不算另一种高高在上?”   他目光从那些瘦弱的百姓身上扫过,这才道:“如今各位的确能靠着乌乡之水与乌乡之树勉强为生。可如今两侧山上已无多少树木,水中之鱼又能撑得了几时?待到这些地方再无生路可谋,百姓又该如何果腹?”   “这便是朝廷不顾百姓死活,非要推行均田制的理由吗?这乌乡中人谁不知道,一到雨季,乌乡田地皆会被淹没。朝廷实行均田制,让百姓每年缴纳赋税。我们饭都吃不起,还哪里来的钱粮缴税?”为首之人自是有另一番说法。   “不推行均田制,各位便不需要缴税吗?”季冠灼厉声反问道,“年底要缴纳的赋税,难道各位便准备好了吗?”   一时间,后面的人脸上皆出现了为难的神色。   为首那人也张口结舌,不再能说出些什么来。   季冠灼这才放缓语气,温声道:“既然各位还未准备好,那便请进县衙中吧。”   说着,他伸手一指,却是指向站在后面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百姓:“不过先前既已发生各位将吴县令额头打破之事,便由这些百姓进来同我们商议此事吧。”   为首那人脸色一变,粗声粗气道:“这位大人,当日会使得吴大老爷受伤,也是我们一时失手。你这是要做什么?到了县衙里,你要想对我们做什么,我们又该怎么办?”   “但你们现在别无他法,不是吗?”季冠灼耸耸肩道,“怎么样?有胆子闹,没胆子进来了是吗?”   话已说至此,那人也别无他法。   几人进入县衙,走至堂中。   吴优正在忧心忡忡地喝茶,瞧见为首的刺头,猛地一哆嗦,淋了一手热茶。   他也管不了许多,眉头紧皱盯着季冠灼。   “吴大人,麻烦你安排衙役帮忙搬些坐椅过来,我想同这几位百姓商议一下均田制之事。”   他态度亲和,吴优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椅子很快搬过来,季冠灼看着那几个百姓,微微一笑道:“此事要慢慢商议,各位先坐,喝些茶水。”   为首那人皱着眉喝了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皆是茶渣泡出的水,算什么茶水?   他没什么耐心同季冠灼虚为委蛇,直接了当道:“那这位大人,打算如此解决此事?”   “我正要同各位说。”季冠灼温声道,“各位需知,均田制推行之时,田地情况也会作为审核的标准之一。乌乡此处田地难以种植,便是免了各位赋税,日后各位想要糊口,也是极难。如今困境,多出自于这里。”   “那你有什么办法?”那人又道。   季冠灼扫了他一眼:“先前都是听你在说,我也想听听其他人的想法。毕竟此事事关重大,只是一家之言,恐怕有失偏颇。还是让大家都想想要如何办才好。”   这个人生得同乌乡本地百姓多有不同,又专门带人替自己造势。   就算当真只是为均田制而来,目的也肯定并不单纯。   他并不关心中间的弯弯绕绕,只想解决百姓的问题。   “你们其他人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吗?”   “……这……”一时间,其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们这些人,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如今会堵在门外,也只是觉得分田缴税对于他们而言,实在太不合理,是以才会堵在门外,希望吴优可以上书皇上,收回成命。   至于失手伤了县太爷一事,也并非是他们有意所为。   “各位在乌乡的时间,比我要久太多。可知乌乡以外,何处有良田吗?”季冠灼倒也不气馁,而是低声问道。   其中一人思索半晌后才道:“乌乡西去二十里,的确有一处面积极大的良田。先前年荒时,我也想过去那里种植。只是那里离乌乡实在是太远,一来一去便要三个时辰,属实有些……”   他面色为难地摇摇头:“若非如此,我们早去那里垦荒种地了。”   “这样啊。”季冠灼点点头,又道,“倘若要各位搬去那里种地,不知各位可有意见?”   有一位老人有些神情激动地站起来:“可我们自小在乌乡长大,又如何能背井离乡,到他处去?”   另一人则是道:“搬去那里也是可以,毕竟离此地不算太远。只是我家中贫困,到那里还需要先建房子。原本年底赋税便难以缴纳,现在还要出钱建房。这些钱财,又到哪里去弄呢?”   ……   季冠灼一一听取了他们的话,温声道:“好的,我大致知道了。各位先不要堵在门外了,这么热的天实在是辛苦了,都先回去吧。此事我会仔细想好如何做,再行决定。”   “各位未尝面圣,可能不太清楚。如今圣上以民为重,推行均田制一事,也是为百姓着想。倘若此事无法成行,我会禀明圣上另行其法。但若能成行,日后各位最起码可以不必为吃不饱穿不暖而烦忧。”他脸上神色颇为认真道,“过几日可能需要各位帮一个忙,还请各位在家里等待。此地去扶京甚远,有些事情也不是一次便能决定的。但我可以保证,此次之事,对各位绝不会是一桩祸事。”   一行人出了县衙后,便被各自围了起来。   为首的人脸色难看,离开县衙之时,人群中走出几个人,跟着他一起离开了。   “头儿,怎么样?”其中一人瞧着四下无人,忍不住道。   “此人属实狡猾,进入县衙后,只问那些人,却不让我说话。”为首那人脸色沉沉道,“他花言巧语,只说给那些什么也不懂的鼠雀之辈听。他们自然觉得朝廷是一心为他们着想。我们先前的谋划,恐怕要夭折了。”   他们这些人费尽心思挑起百姓与官员之间的矛盾,又想方设法混到这群百姓中,为的决不是解决均田制推行遇到的问题。   而是……   “不管如何,此次之事也不能这么了了。”那人语气阴沉道,“想办法,将他引出来,做掉。”   能被师从烨派过来处理此事,他应该想到这人有几分花言巧语的本事。   只是不知道若是割掉他的舌头,这位聪明绝顶的钦差大人,还能不能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第44章 杀人   待到那些人离开后, 季冠灼不发一语地回到县衙中。   吴优忧心忡忡地来去转了几圈,都想不明白这位钦差大臣究竟要做什么。   “季大人,您……”   “方才为首那人, 你可瞧见了?”季冠灼抱着手臂,沉吟片刻道,“派出府中衙役去查一查,切记万般小心。那些人身份都不一般。”   “这个……”吴优沉吟片刻,才道, “其实,下官先前已经派人去探查过了。”   他虽自认不是个好官, 但那些人堵上县衙第一日, 他便已觉察到那些人应当并非是普通百姓。   乌乡中人虽然偶尔也会至他县衙中吵闹, 但终究没有一个闹到如此地步的。   当日会将此事上报给朝廷,也是寄希望于来的钦差大臣,能解决那几个暴民。   吴优让人将那几个前去调查的衙役叫过来,同季冠灼汇报此事。   “季大人。”那几人过来, 恭恭敬敬地对着季冠灼施了一礼后,其中一人这才道,“属下几人那日前去调查,发现他们住在乌乡南侧的一处破旧楼宅中,行为身份, 瞧不出什么怪异的地方。只是偶尔说话的时候, 会蹦出几句属下听不懂的话。”   他眉头紧皱, 模仿着那几人说了一句话。   季冠灼倒是能听懂。   这些话虽不是乌乡本地话,却也是沧月境内的语言。   他先前研究沧月历史时, 也曾学过不少当时的官话和古语,勉强还算能听出几分口音来。   这是赤柳镇附近的语言。   只是赤柳镇虽然与乌乡并不算远, 却也并不算近,两者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毫无关系。   为何赤柳镇的人会特地来乌乡挑起民众反对均田制?   “那几人除了这些以外,还说了什么吗?”季冠灼追问道。   “属下听不懂,而且,属下没敢靠太近。”那人叹一口气道,“属下观他几人,个个似乎都有功夫傍身,况且他们似乎格外警惕。那之后,属下便不敢过于接近那处宅子了。”   他们这些衙役,比起平民百姓,虽然也有一两分功夫,但并不强。   若是被那些人发现,恐怕只会更加麻烦。   “好,我知道了。”季冠灼思索着那几人身份,同他们点头,“既然如此,那便不要再去那里,小心打草惊蛇。”   一时间,季冠灼又有些后悔没能带些人手过来了。   他当时只以为是百姓不愿意接受均田制一事,倘若只是这般,他不带人手亦是足够。   但如今掺杂其他人的手笔,况且这些人身份又不一般,甚至可能与北狄人有关。   除了衙役,又有谁能去调查呢?   县衙顶上,叁七刚一落下,便去拽柒九。   “怎么?”柒九语气淡淡,撩起眼皮去看他。   “我就说不乐意跟你一起出任务。”叁七翻了个白眼,“有人要对季大人下手,你不来个先下手为强?主子可把他当眼中明珠看,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两个可都要脑袋落地了。”   “哪里?”柒九眉头微皱,轻声道。   叁七将小竹筒交到他手中:“去吧,我在这里守着。记得做得漂亮点,扫尾也要干净,万一吓到百姓,主子怪罪下来,可不是我的错。”   柒九收起小竹筒,冷着脸丢下一句:“看好。”   等他离开后,叁七这才懒洋洋地趴在屋顶上。   小事他去查,大事有人办,还能跟在季大人身旁,第一时间观察他与主子的情感变化。   妙哉妙哉。   季冠灼思忖片刻,便回到房中,给师从烨写信。   事出紧急,他简单写明自己的想法,派人将信加急送往宫里。   因为史料存在错漏丢失,对于乌乡是何时被淹没一事,他无法确认。   但就目前而言,还是要尽快将百姓转移走。   两日后,师从烨收到了乌乡的来信。   自季冠灼走后,他一直面色不渝,直到瞧见这封信,脸色才好了一些。   李公公在一旁小心瞧着师从烨脸色,心中虽然难免有点酸涩,但语气却是哄着的:“季大人终于抽出空子给您来信了,也不知道都写了什么。”   师从烨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拆开那封信。   信里却同季冠灼自己毫无关系,说的皆是乌乡的事。   他一目十行将信粗粗看完,便将信扣在一旁,脸色瞧着比方才还差。   “季大人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吗?”李公公有些忧心地问道。   “无事。”师从烨深吸一口气,捏着眉心缓神。   他同暗卫之间有特殊方法用以沟通,是以昨日他便知晓乌乡之事,并非普通百姓所为。   如今他已派遣几位暗卫到赤柳镇中调查,却未尝想到季冠灼对此等危险之事,竟然丝毫不提。   他难道当真不担心那些人对他下手吗?   还是说,那些人同他出自同源,所以并不担心?   至于季冠灼信中提到的问题……   “将这封信收好,明日朝中商议此事。”无论是拨款之事,还是减税之事,终究还是要同朝中官员商议过才可。   不过,他是赞同季冠灼的想法的。   季冠灼将信寄往京中后,自己又闷在屋里写了份民意调查表。   倘若师从烨当真同意他的想法,他便会召集乌乡百姓,同他们说清利害,再让他们自己选。   不过……   即便百姓当真不愿意离开,他也会尽量想办法骗这些人离开乌乡。   背井离乡说起来残忍,但并非是为着他自己。倘若当真有人宁死也不愿意离开故土,他也不会再管。   翌日一早,他早早地便等在县衙门外,准备瞧瞧那几人是如何聚集百姓的。   谁成想,他一直从日出东方等到月上中天,都没等到一个人过来。   那几个为首的人不来,原本闹事的百姓也都不见踪影。县衙门前安安静静的,好似前几日的事情都未发生过一样。   这也太奇怪了。   吴优一开始缩在县衙中,见门口无人,又担心那些百姓跟季冠灼动手,干脆站在门外跟季冠灼一起等。   等来等去,左右也不见人。   等得无聊,季冠灼和吴优两个人甚至摸出了衙役送来的瓜子,一边磕一边等。   “季大人,这……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啊。”吴优拍拍官服袖子上沾的瓜子皮,有些惴惴不安道。   扶京还没来信呢,乌乡又出了这样的意外,两者相加,让他忧虑不已。   季冠灼站起来,看一眼县衙外的阔道。   落日余晖洒在其上,不见任何人的踪迹。   他没有再等,只是道:“既然他们不愿意来,许多事就方便很多。”   至于那些人背后使的阴谋手段,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   朝中正一片安静。   李公公读完信后,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先是为着季冠灼写信回来,却半句也不关心师从烨之事。   后便是为着他心中提出的要求了。   减免赋税都好说,居然还要朝廷拨款替那些百姓重新建房子。   这些加起来,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国库积攒这么多年,都没存下多少。季大人一张口,就要分走这些?   师从烨这能同意?   朝中大臣也都心思各异,不知该如何表态。   前朝后期,周文英素来荒淫无度,这宫中的砖瓦石墙,皆是周文英后来又再次扩建兴修的。   光是这些工程,就将国库花了个七七八八。   除此之外,他还爱命宫人采买一些玉石用来随意摔碎,只为取乐。   自那之后,国库便彻底被败个精光。加之新朝刚立,又需得花费大量钱财,才能抚平战争带来的创痛。   是以十年过去,沧月国库中也未能攒下多少钱。   现在他们这些朝中官员,都恨不得把国库里的钱一文掰成两半花,怎的这季冠灼哪里来的底气,敢直接写信问圣上要钱? 第45章 新令   “各位爱卿, 如何看此事?”师从烨目光淡淡,自那些大臣身上扫过。   一时之间,莫大的压力笼罩在殿中, 竟然无一人敢说话。   姜修站出来,直谏道:“季大人说的没错,百姓若是继续留在那里,的确不太安全。先前臣曾经翻阅过前朝旧史,昼河水势凶险, 的确经历过多次改道。倘若某一次经过乌乡,如今的乌乡便已不复存了。若是当真如季大人所言, 乌乡附近树木的确被人砍伐不少, 如今的乌乡便更是头如悬剑, 是该尽早处理。”   “但季大人要的,未免也太多了一些。”另外一个大人站出来,不赞同道,“季大人先前提出的举措, 的确没什么问题。不过这也并不能代表季大人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正确的。此事还当要从长计议。”   一时间,各位朝臣各抒己见,但多数,都是不赞同的。   闻言, 师从烨倒也没有责怪他们, 反而道:“那有人能够提出比季冠灼更好的举措吗?”   殿中顿时彻底安静下来。   即便那些朝臣的确对季冠灼的举措不满。但想要他们提出比季冠灼的办法更好的举措, 又谈何容易?   “所以,各位爱卿是觉得, 国库中的那些钱才是最重要的,百姓不重要, 是吗?”师从烨眉头微皱,从反对之人身上扫过。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那些大臣,此刻低头弓腰,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   有一人从朝臣中走出,正是礼部侍郎夏紫亦。   他和孙成廖有点姻亲关系,本就为当日师从烨处罚孙成廖一事不满。这些怒气他不敢发泄到师从烨身上,自然要给季冠灼使绊子。   “微臣认为,各位大人说的没错。乌乡至今已有几百年,未尝发生过河流改道一事。既然如此,又何必为着这些百姓,又是免税,又是国库补贴。倘若让其他百姓得知,那还得了?”他眉头微皱,一副为国忧虑的模样,“至于田地问题,只要提前挖好排水渠,不是不可以解决。为何非要大张旗鼓地让百姓搬迁?”   礼部尚书默默地往朝臣中缩了缩。   哪里来的蠢材!   自己要去找死,别连他一起祸害了。   师从烨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手肘架在龙椅扶手上,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夏紫亦。   看起来相当慵懒的姿态,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哦?夏大人说的当真有趣,先前朕还未尝听说过这个想法。”   “既然夏大人觉得乌乡并无被水淹没之患,那朕便封夏大人个司农官一职,同季大人平起平坐,亲自去乌乡处理此事。夏大人什么时候把乌乡连年的水患治理好,什么时候再回来,如何?”他声音低低的,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说出口的话,却令人觉得可怖。   夏紫亦好似陡然被攥住心口,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他慌忙跪下,头几乎在地上磕破:“皇上,微臣错了,微臣不该说出那番话。求求皇上,不要责怪微臣。”   “朕不记得朕有责怪你。”师从烨语气不变,一字一句道,“怎么?朕愿意提拔夏大人,夏大人居然不乐意吗?”   他声音轻得很,落在夏紫亦耳朵里,宛如响雷。   夏紫亦颓败地低下头,脸色难看道:“微臣不敢。”   这狗皇帝,今日怕是又发疯了。   “既然这样,明日夏大人便不必上早朝了。”师从烨的目光在殿中又扫了一圈,这才淡然道,“其他人还有何异议吗?”   夏紫亦虽说如今和季冠灼这个“权户部尚书”平起平坐,但谁也不会真的以为,他是升迁。   乌乡的情况,季冠灼来信写得明明白白。   单派夏紫亦一个人去挖地造渠,也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   段越身为户部尚书,先前并未敢站出来说话。如今才道:“国之根本,便是为民谋福祉。倘若乌乡真如季大人所说,有被水淹之患,朝廷出钱协助百姓搬迁,也实属应该。微臣没有任何异议。”   他已经表态,其他大臣还能说些什么?   一个两个皆附和道:“微臣也没有异议。”   师从烨这才满意点头,道:“既然众爱卿没有异议,此事便如此去办。姜卿即刻拟旨,送往乌乡。”   三日后,季冠灼收到了京中来信。   知道师从烨愿意出这笔银子,他一时间高兴不已,先是在心里很夸师从烨一番,这才转头命人将他先前所制的调查问卷誊写上百份,分发给乌乡中的百姓。   他知道百姓识字不多,因此还特地召集百姓前来,跟他们说明情况。   “各位,今日召各位前来,是为着均田制一事。”   季冠灼话音刚落,百姓心中不由生起怒火。   “先前便已经说过,乌乡之中田地无法种植。让我们年年种地,还要缴纳赋税,这难道不是让我们死吗?”   “就是,如今我已是家徒四壁,根本找不出半点余粮,每日都还要饿肚子!朝廷当真不管我们死活吗?”   一时间,众百姓义愤填膺,恨不得上去撕烂季冠灼的嘴。   季冠灼却也不恼,只是道:“均田制不可不推行,所以,我替各位谋了个活路,不知各位愿不愿意听。”   他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些人。他们仰着脸瞧他,一张张脸干瘦如柴,又枯如老树:“如今乌乡的情况,各位想必比我更清楚。先前你们还可以仰仗着乌乡之水与林木过活。如今水中之鱼几乎已被捕捞殆尽,树木也被砍伐一空。各位是否曾想过,日后要如何过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道:“更何况,昼河据此不过十里。乌乡地势这般,日后昼河万一改道,乌乡便会是一片水泽,难不成各位也要同乌乡共进退吗?!”   他说话掷地有声,听得百姓也都有些惶然。   其中一个百姓多少念过两年书,忍不住道:“季大人,您可有何办法帮助我们?”   他们不想死。   “不是我,是当真圣上。”季冠灼看着那人,脸上神情略带欣慰,“前几日我已写信禀明皇上。皇上已回书信给我,其策有三。其一,乌乡西去二十里,有万亩良田,各位倘若愿意,便将这些良田作为均田制造册田地;其二,乌乡情况复杂,即便各位承接良田,一时间恐怕难以耕种。是以从今三年内,乌乡百姓无需向朝廷缴纳赋税,一切税收,皆从三年后算起;其三,良田距乌乡太远,各位耕种多有不便,加之水患隐患,各位可以申请在良田附近新建居所,此由朝廷出钱,只不过需得各位亲自动手。”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才道:“我知前朝遗恨,各位对圣上多有不信任。我也同各位说个实话,如今各地百废待兴,朝中钱财实属艰难。即便如此,当今圣上也愿意拨款给乌乡,还请各位相信,如今的朝廷,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百姓!”   一时间,百姓都安静下来。   良久,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也有不少百姓跪下,朝着京中方向跪拜,重重磕头,感念师从烨皇恩浩荡,愿意救他们这些已是身在泥潭的百姓。   季冠灼看着那些百姓的模样,心潮也不由得翻涌。   他一直都知道,师从烨从来都是把百姓放在心上的明主,哪怕后人对他只有骂名。   说完这些,季冠灼才又道:“先前我特地撰写了几个问题,各位可以如实填写。若是愿意,便画个圆圈。若是不愿意,便打个叉。”   他一一将问题念读完,待到百姓填完之后,才又让衙役将那些问卷收起。   “各位可以先回家中再等几日,待到朝中拨款一到,我们便去我们的田地旁,建设我们的家园!”   送走百姓,季冠灼长舒一口气。   他大学的时候虽然也以主讲人的身份参加过几次讲座,但都没有这次演讲给他带来的压力大。   毕竟大学的讲座嘛,可听可不听。但方才之事事关百姓,自然不能轻视。   他转头,打算叫吴优回去统计问卷,却对上吴优格外激动的眼神:“季大人,皇上当真是这么说的?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百姓?”   “我编的。”季冠灼抹了一把脸,有些无语,“皇上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即便师从烨当真这么想,又怎么可能说出来,多掉逼格啊。   吴优有些失落,不过还是点头道:“皇上能同意季大人您的决策,对乌乡来说,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不过听说京中那边又有一个官员要调过来,也不知来此作甚。”   “先别说那么多。”季冠灼做了一个适可而止的手势,“回去统计问卷吧。” 第46章 发情   统计出的结果, 自然是大部分人都赞同从乌乡搬走。   他们的确热爱着脚下这片土地,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只是如今他们都已经没有办法仰仗乌乡的山水填饱他们的肚子,又如何还能留的下来呢?   确定结果后, 季冠灼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件事。   古代建房子,并不能算是容易之事。   加之他希望乌乡所建屋舍,至少要用上百年,如此一来,更不能等闲视之。   连续几个月时间, 季冠灼都在协助乌乡百姓建设房屋。   好在乌乡百姓知道这些房屋是为着他们自己所建,一个个干劲十足。师从烨又派了不少官员前来协助, 总算是在两个月内, 将乌乡新的房屋建好。   最后还差府衙收尾, 晚上,季冠灼和百姓们还是要回到乌乡旧址去住。   这几日,季冠灼总是觉得身体会时不时地有些发热,腺体也会微微发烫。   这是发情期提前到来的征兆, 不过他并不在意。   直到季冠灼发现,他的抑制剂似乎忘了带。   一时间,季冠灼有些头疼地躺在床上,白皙额头因为燥热,在这有些凉的秋日里, 浮起一层汗。   他当了太多年Beta, 几乎已经完全忽略了Omega身份的不方便, 除了一开始到沧月后,他还偶尔会关注抑制剂的存在。   但在进入冷翠阁后, 知道宫中有人不会对他的抑制剂下手,他就也把要随身携带抑制剂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现下发热成这幅样子, 估计发情期也就在几日内。   哪怕即刻写信送往扶京,再让人把抑制剂送来,怕是也来不及。   恐怕这一次的发情期,他要靠万能的手指解决了。   宫中,冷翠阁。   自季冠灼离开京中后,师从烨便很少再过来。   今日或许是季冠灼口中的“燎原期”快要到了,师从烨躺在床上,多少有些心神不宁。   他一向能忍,如今却忽然想到冷翠阁中看看。   李公公跟在师从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却是不由得道:“这季大人出去这些日子,就写了一封信回来,怎的还能让主子如此惦念呢?”   师从烨坐在冷翠阁中,打量着这一间小小的屋舍。   季冠灼搬到冷翠阁中后,先是去处理盐碱地之事,后来又下江南,未尝在冷翠阁中住上多久。   但阁中处处,都有他留下的踪迹。   床上垫着厚厚的褥子,是季冠灼身娇体弱,嫌原来的床太硬,让鸣蝉给他又加的。   晒过太阳的被子暄软地堆在床上,被折成一个小方块,上面还放着一个季冠灼亲手缝的,丑兮兮的玩偶。   原先规整的柜子被他塞了不少小东西进去,有在街上买的木马,有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的杂书,还有那本……《太武秘闻》。   李公公瞧见了,一颗心都提到高处。   这季大人,怎的还将这艳书留着,是怕自己那一个脑袋不够掉不成?   却听得师从烨低低的笑了一声。   李公公脑子“嗡”的一声,心中不由得道。   完了,主子这是被季大人气疯了!   他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师从烨眉头陡然深深拧起,朝着博古架走去。   架子上放着一个样式奇怪的箱子,师从烨将那箱子从架子上取下来,按下箱子旁边两个按钮。   箱子“啪”得一声弹开,露出其中的东西。   被格外漂亮的银色金属裹着的透明液体出现在李公公和师从烨眼前。李公公心中一跳,小声道:“主子,这……这是……”   这季大人,该不会真的是北狄派来的细作吧?   这些难不成就是让皇上每隔一些时日,便要发病的药?   师从烨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拿出一支抑制剂。   冰凉的金属贴着他的手心,在季冠灼手里明明分量十足的东西,落在他手中,却显得格外小巧。   他抿唇,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一时间令习惯了的李公公都惧怕不已。   “这是他的药。”师从烨冷着脸,万般心绪在心底翻涌,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   这小骗子,当真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有暴露的可能吗?居然将这救命的药,都放在冷翠阁里。   还是说,他就这般大胆,相信他这个在别人眼里时时发疯的狗皇帝?   他让李公公唤来鸣蝉。   “你可曾见过这个?”大手中握着一支抑制剂,对这鸣蝉道。   鸣蝉跪在地上叩头,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说道:“奴婢见过一次,季大人去乌乡后,桌上便遗漏了这个。奴婢不知这是何物,但瞧见季大人裹得细心,便收了起来。”   她转身要去拿,便见师从烨陡然站起,脸色难看道:“你说他把此物遗漏在了冷翠阁中?”   先前季冠灼给他看过箱子里的药剂。   季冠灼来此地后,似乎只用了两支,箱子里也空出两支药剂的位置。   如今又多了两个空,他还以为,是季冠灼带去了江南。   没想到,季冠灼居然连这么严重的事情,都能遗漏!   鸣蝉抖了抖,不明白师从烨为何发怒。只是宫里的宫人大多已经习惯他阴晴不定的模样,是以也并未太过慌张:“是,那日奴婢打扫房中之时,发现了此物,便收了起来。”   她转身,拿出被她搁置在梳妆匣中的抑制剂。   两支抑制剂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幽静的光芒,师从烨脸色大变,怒道:“此事为何不禀告于我?”   季冠灼当日之言,犹在脑中回荡。   倘若失了此药,即便他不会因着所谓汛期而死,想必也会受到极大的折磨。   鸣蝉被吓了一跳,顿时慌乱不已,跪在地上哭求道:“皇上,奴婢当真不知这是此物。倘若知晓此物这般重要,定然一早便去跟您汇报。”   她虽然知晓师从烨看重季冠灼,却也觉得师从烨没那般看重。   若非如此,又怎会安排一个朝中官员,来住前朝这荒唐之地?   加之季冠灼既然能将此物遗漏,又良久未尝寄书到京中,应当也不算是什么太过重要之物,她又怎敢拿这些去吵师从烨的眼睛?   师从烨没再说话。   冷翠阁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他才张嘴,冷声道:“准备快马,朕今日启程往江南一趟。朝中之事,暂且交给宋海成和姜修处理,无法定夺之事,待朕回来再说。”   李公公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不无担忧道:“皇上,此事派……拾一去也可。您万金之躯,怎可为这种小事离开扶京?”   他瞥了一眼鸣蝉,到底是没说出接下来的话。   自当初师从烨得病后,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扶京。   人人都以为师从烨是个糊涂皇帝,不睁眼看看百姓疾苦,却不知他是担忧自己在外之时病症发作,会影响到普通百姓。   “无事。”师从烨自然清楚李公公在担忧什么,冷声道,“季大人在乌乡,朕不会有事。快去。”   季冠灼的情况,只有他全然知晓,不亲自把药送到季冠灼手里,师从烨始终放不下心。   李公公长叹一口气,只能去准备快马。   乌乡府衙。   季冠灼伏在床上,被汗水打湿的被褥裹在他身上,黏糊糊地贴着湿滑的皮肤,像是无法摆脱的,厚重的茧。   他整个人都埋在被褥中,汗水不断地从白皙的脖颈滚落,再被被褥吸收干净。   手指在被褥下反复调整着位置,想要缓解胸口呼之欲出的情绪。   只是离了信息素的加持,即便指尖已经裹满蜜糖,还是难以纾解他心中嗜甜的冲动。   浓郁的桂花香气在空气中浮动,却始终等不到另一种信息素加进来。   这还是他分化以后,第一次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依靠下,度过发情期。   有那么一瞬间,季冠灼几乎想喊吴优进来,让他给自己送玉制的蜜杵。   但仔细想想,还是算了。   今人没有分化一说,如今他的情态,更像是被人下了药。   以吴优那咋咋呼呼的个性,恐怕不消几日,整个乌乡都要知道此事。   非但如此,乌乡中人还会掘地三尺,试图找出罪魁祸首。   一想到这种后果,季冠灼便觉得脑子清醒许多,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一双眼睫都被泪水打湿,馋得浑身都在颤抖,整个人瑟缩在被褥之中,指尖越发急切。   身体与被褥摩擦,带来惊人的高热,几乎要侵吞他的全部理智,季冠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脑子一片浆糊,甚至都在想。   来个人吧,如果现在有个Alpha愿意替他缓解发情期的,他甚至愿意即刻以身相许。   没有抑制剂想要度过发情期,真不是人能挨过去的!   这比放了老祖宗相关文献在他面前,还不让他看更让他难受。   乌乡县衙外,陡然传来马蹄声。   这几日季冠灼身子不适,吴优一直守在县衙中,寸步也未尝离开。   听到外面的动静,他急忙出去,一抬眼,便瞧见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正在翻身下马。   许是几日赶路,他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乱,却丝毫不影响周身气度。   那通体气派,怕是只有皇家才能有。   想到这个可能,吴优双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他刚要张口,便听得眼前人冷冷道:“季冠灼在哪里?” 第47章 送药   其实已经不用问了。   浓郁的木樨香气从县衙中逸散出来, 甚至不消留心,便能闻到。   师从烨眉眼微压,眼底仿佛积蓄着一层狂风骤雨, 抬脚迈过衙门外的门槛,沿着木樨香气往里走。   这么浓重的味道,也不知道季冠灼那里是什么情况。   吴优匆匆跟在师从烨身后,脸上露出几分苦色。   想他也是堂堂一县县太爷,怎么无论谁来, 都会沦落成跟屁虫?   师从烨步履匆匆,走到季冠灼房外。   浓重的木樨香气几乎化为实质的液体, 要将他彻底埋没其中。   师从烨走到门外, 轻轻推了推门。   季冠灼陡然一惊, 手上没轻没重地,顿时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师从烨耳聪目明,自然捕捉到了那一声。   木樨香气无时无刻勾引着他内心的心绪,令他几乎控制不住理智。   良久, 师从烨才敲门道:“季冠灼,我给你送药来了。”   季冠灼方才一疼,本就拉回些许理智,听到师从烨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一时间不知道是梦还是醒。   对甜的渴求已经将他的理智全部抽走, 残余的理智也根根绷紧, 处在随时断裂的边缘。   “皇……麻烦您把药交给吴大人, 让他给我送进来吧。”   季冠灼做此决定,也是经过考量的。   他现在处在发情期, 师从烨又很久没有经过临时标记,再加上他匆匆赶过来, 还不知道身上要沾染多少Alpha信息素的气味。   抑制剂的确能够隔绝Alpha的信息素,但前提是,Alpha的信息素不能过于浓重,且这个Alpha,也不能是顶级的Alpha。   而他的老祖宗,身为绝世无敌大猛A,就算在人类进化高度发展的现代,也能完全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俯瞰所有ABO。   倘若当真被他闻到半点不该闻的味道,即便有抑制剂的帮助,恐怕也很难度过这一次的发情期。   但相比较之下,吴优就什么都闻不到了。   至于……被下药的事情。   他之后也可以谎称是体质问题。   闻言,师从烨冷冷地扫向吴优。   他这一眼好似被磨得锃亮的刀,自吴优颈后划过。   有那么一瞬间,吴优觉得自己好像死在县衙中一般。   他格外谨慎地低头,不敢去看师从烨脸上神色。   师从烨用力握紧手里的抑制剂,力道之大,几乎将脆弱的金属捏得变形。   他亲眼见过季冠灼口中的“汛期”,见过季冠灼倒在床上,浑身汗湿,眉眼发红的情态。   季冠灼才来此地多久?居然已经和吴优混得这么熟了吗?   还是说,他果然打着从内部瓦解沧月的主意?   无数心绪翻涌而过,师从烨用力地按下门,将门自外推开。   一时间,汹涌的木樨香气直接将师从烨淹没。   吴优探头探脑,本想看看季冠灼究竟得了何种病症,师从烨又带来的是何良药。只是师从烨踏入门中后,便重重拍上门扉。   脆弱的门板差点没裂成两半。   师从烨转身,朝着床边走去。   跨过地上被扔的到处都是的衣服,师从烨终于走到床前。   木樨香气实在太过浓郁,又太过霸道。即便师从烨已然屏息,无孔不入的气味还在往他鼻子里钻。   床上,被子团成一团,露出一双白皙又精致的脚,显得格外诱人。   短短几步路的功夫,师从烨的身后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汗。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季冠灼。   季冠灼还以为来的是吴优,把被子往下扒了扒,抬头去看。   他在被子里埋得太久,一张脸早就被汗水湿透。   几个月未尝剪过的头发现在已经长到盖住眉眼,越发使得他乖巧懵懂。   季冠灼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眉眼都带着浅浅的红,长长的眼睫被泪水打湿,抬眼时还挂着微小的水珠。   他受了惊,嘴巴微张,露出里面洁白的牙齿和粉嫩的软红:“皇……皇上,您怎么过来了?”   “药。”师从烨简短地道。   他发现,自己踏入房中,的确是个再错误不过的决定。   只简短的一个字,喉间干涩得像是许久没有碰过水一般,透着浓重的哑。   被金属包裹的透明针管被他交到季冠灼手中。   手心与季冠灼的指尖相碰,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惊人的体温。   有什么液体沾染在师从烨手心,黏腻地让人几乎无法忽视。   他一时间变了脸色,转头去看季冠灼。   季冠灼没管那么多,他趴在床上,反手想要将抑制剂注射到自己后颈的腺体附近。   但他实在太累,手指刚才替他解决了不少的麻烦,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做这个工作。   鼻尖隐隐约约的青梅味道也在变得浓重,令他的呼吸越发的艰难。   他抬手,努力将手里的抑制剂交给师从烨,咬着嘴唇道:“皇上,可能要麻烦你帮我……”   带着颤抖的声音,凸显他现在情况的不寻常。   师从烨没时间去追究那么多,接过抑制剂,一手按着季冠灼的肩膀。   手下的皮肤,软滑得像是上好的绸缎,带着些许的热意。   师从烨眨眼,一滴汗水自他眉上滚落,打在季冠灼赤裸的后颈上。   敏感脆弱的腺体被带着Alpha信息素的汗水偷袭,季冠灼抖得像是寒风中的树叶,喉间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   抑制剂的针头被师从烨扎入腺体附近。   透明的液体缓缓注入,季冠灼屏息,等着饥饿感过去。   浓重的木樨香气缓缓退去,师从烨低头,脸色格外难看。   原本还算浅淡的青梅气味一时间浓郁许多。   季冠灼咽了咽口水,格外艰涩地道:“皇上,其实……”   “你是我的臣子,这是应该的。”师从烨懒得听他那些表衷心的话,不耐烦地道。   身体的变化让他更加厌烦,更令他厌烦的,是内心无法抑制的冲动。   方才印刻在手心里,属于季冠灼皮肤的感觉令他手心烫得惊人。   季冠灼又咽了咽口水,哑声道:“您在的话,药的效用会被削去很多。”   特别是他现在身边的Alpha信息素味道浓重得几乎能拿来泡一缸青梅绿茶,他可以管得住自己的脑子,但是管不住他这具omega身体啊!   救命,老天爷收收神威,赶紧把他的Alpha老祖宗给请走吧!   师从烨搓搓指尖,方才指尖黏腻的感觉好似仍旧停留在那里,很难想象,季冠灼刚才究竟用他那一双手做了什么!   他喉间的喘息也沉重了许多,良久才道:“所以,我要怎么做?”   “可能……需要您再做一个临时标记。”季冠灼闭上眼,哑着声音道。   他注入了抑制剂,永久标记并不是必须的,但omega为了契合Alpha衍生出的体质,没有办法轻易消退。   他闭上眼,以为师从烨会对他置之不理。   毕竟他的老祖宗从来都只是心怀天下,并不会特地优待任何一人。他只不过是个……   粗重的喘息落在季冠灼的后颈,带来惊人的高热。   师从烨手指按上腺体,确定着位置。   他俯下身,犬齿用力地扎入腺体中。   浓郁的信息素进入口中,甜得几乎令人失去理智。   季冠灼猛地弹动,脖颈往后仰起,整个人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被师从烨狠狠地扣住死穴,半点也动弹不得。   信息素交换的滋味实在是太过美妙,季冠灼软趴趴地倒在床褥中,几乎失去所有的力气。   omega的信息素被抽走,紧接着,便是Alpha信息素的注入。   浓烈的Alpha信息素被注入的瞬间,季冠灼甚至觉得,他们是在进行一场永久标记。   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抓住床单,几乎绷出青筋。   不知过了多久,原始的冲动慢慢消退,理智也逐渐回笼。   季冠灼缩进被子里,根本不敢探出头去看师从烨的脸色。   他居然让老祖宗帮他临时标记!这跟当街调戏老祖宗有什么区别!   而且……   季冠灼越发用力地裹紧自己身上的被褥,像是一个蚕宝宝。   要知道发情期前后,A和O之间的关系是很脆弱的!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翻掉友谊的小船,变成爱情的大床!   他现在很害怕老祖宗控制不住原始冲动,把他给捣了!   装不下装不下。   师从烨直起身,坐在床边,瞧着他一副不愿意见人的模样,声音沙哑地道:“季大人现在可是好了?好了可否同我谈一谈乌乡近日情况如何?”   季冠灼胆子顿时大了。   老祖宗果然是沧月第一工作狂,这种时候,居然还能跟他谈工作上的事情!   他直起身子,正打算跟师从烨好好讨论一下这段时间,他在乌乡做的贡献。   糖浆却完全不管季冠灼的意愿,缓缓地淌了出来。   季冠灼老脸一红,低着头小声对师从烨道:“那个……微臣可能先需要洗个澡。”   师从烨脸上一时间精彩纷呈,几乎绷不住表情。   他想,他可能知道刚才手上沾染的,到底是哪里来的液体了。 第48章 封顶   吴优原先担心季冠灼情况, 早就命人替他们准备好了热水。   师从烨细细地洗了一遍手,总觉得手心还带着那种黏糊糊的触感。   他眉头不由得皱起,又用软皂仔细搓了搓手, 指尖仍旧有些发烫。   季冠灼坐在浴桶中,洗了个昏天黑地。   直到确定自己身上不会留下任何带着信息素的液体,他才慢吞吞从浴桶中爬出,披上中衣。   这个时期虽然也有浴巾,但吸水性并不如后世的那些好。   丝绸质地的中衣沾了他身上残余的水珠, 黏在季冠灼身上,隐隐透出羊脂玉般的肤色。   他赤脚踩着布鞋, 抬脚踏入房中。   师从烨已经在房中等着了。   他低头翻看季冠灼桌上书卷, 已无方才不耐之色, 语气淡淡道:“季大人现在可以同我说说,你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吧?”   季冠灼坐在他旁边,师从烨只觉得一阵淡淡的幽香贴近。   他不由得抬眼,瞥了季冠灼一眼。   透过单薄的中衣, 他甚至能看到季冠灼胸口那一抹淡粉,眉头皱得越发紧:“季大人平日便是穿成这样吗?”   季冠灼拢了下胸前衣衫,露出几分讨好的笑:“如今新乌乡差不多已经建成,我病倒前几日,便只差县衙了。应当今日便能建好最后一片瓦。”   这些日子, 他也同百姓一起在新乌乡忙活, 原本纤细白皙的指尖被磨出厚厚的一层茧。   季冠灼却像是不在意这些一般, 低声道:“等会儿衙役应当便将我的外衫送来了,皇上要不要同我一起到新乌乡去看一眼?”   师从烨将目光收回, 沉声道:“可以。”   一刻钟后,季冠灼和师从烨二人骑马赶往新乌乡。   他二人马速极快, 吴优在后面紧赶慢赶,也赶不上他们两个人的速度。   他喘着粗气,眼看着离季冠灼和师从烨越来越远,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一路行至新乌乡,季冠灼和师从烨翻身下马,踏上青石板铺就的路面。   宋大娘正担着一篮饭菜,要去给在新县衙封顶的其他百姓送,见到季冠灼,脸上立刻露出几分喜气:“季大人,您好啦?我们还想着等县衙封顶后,好好去瞧瞧您呢。”   她脸上笑容亲切,说话亲和,明显是把季冠灼当做成后背。   季冠灼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想替宋大娘担菜:“我的病已经好了,今日是要封最后一块屋顶了吗?”   宋大娘扭身,笑眯眯地躲开季冠灼的手:“是,季大人若是赶快过去,说不定还能亲手封上新县衙的屋顶呢。”   说着,她又瞧见站在季冠灼身后不远处,凝视着季冠灼的师从烨。   那人通身气派,竟让她不敢直视,只小声问道:“季大人,这位是……”   “皇上。”季冠灼压低声音,阻住宋大娘跪拜的意思,“皇上先前已同我说了,各位如今忙于建房造屋,不必同他行礼。他来此之事,也需得暂且瞒下。还得拜托大娘同其他人说清楚。”   “好,好……”宋大娘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点什么,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笑眯眯地同师从烨点了点头,才迈着小碎步匆匆赶往县衙。   季冠灼回身,便对上师从烨专注的眼神。   良久,他才低声问道:“季大人似乎同这里的百姓关系极好。”   虽然他在京中也时时听闻叁七和柒九的汇报,但眼前之景,比他想象的还要夸张。   他在京中可不曾瞧见百姓能对哪个官员是这般态度。   季冠灼慢悠悠地跟在师从烨身后,沿着铺好的路朝新县衙的地方走:“百姓心如明镜,自然知晓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下官也算同他们同吃同住这么久,他们自然对我态度亲切。”   两人走到新县衙外,便有人急匆匆走出来,把季冠灼迎进县衙中:“季大人,您赶得正巧,屋顶上还有最后一片瓦,等着您去上呢,快来快来。”   季冠灼转头看了师从烨一眼,这才转身踏入院落。   院落中,已经有不少百姓在等着他了。   原先他们还以为,季大人病得今日也不能来新乌乡了。   虽说他们的确也可以自己上瓦,但缺了季大人,总觉得是一桩憾事。   梯子便搭在墙边,季冠灼走过去,踩着梯子爬上墙头。   师从烨便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季冠灼。   他的头发长了些许,乖巧地垂在脑后,拢住耳朵,背影清隽,令人几乎移不开眼睛。   一旁的百姓如今皆知道师从烨身份,没有几个敢凑过来搭话的。   倒是有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师从烨,良久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摆。   师从烨低头,和那不足他大腿长的小姑娘对视。   他神色冰冷,瞧不出半点温和,小姑娘似乎有些畏怯,小声道:“我听旁人说,你是皇上。皇上是什么啊?”   季冠灼已经搭好最后一片瓦,从墙头跳了下来。   他拍了拍手里的灰尘,捏了捏小姑娘的脸,笑眯眯地道:“皇上就是为了你们能够安居乐业而努力的人。”   师从烨的唇抿了抿,胸腔陡然涌上一阵暖意,流经四肢百骸。   好似有一只鸟飞入怀中,用力地撞了下他的胸膛,使得他的一颗心疯狂跳动起来。   他当政五年,被人背地里骂过不知道多少次“疯子”,“暴君”,“狗皇帝”。   此事经由暗卫之口传入他耳中,时间一长,便是连他自己,都以为那些人说的才是对的。   却没想到还能听到这般毫无恭维,却又无比悦耳的话。   “那皇上和季大人便是一样的人!”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握紧师从烨身侧手指。   “瑶瑶!”小姑娘的父亲急忙伸手过来拉小姑娘。   “不碍事。”师从烨嘴唇动了动,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季冠灼,这才收回目光。   他好像有点不太想杀掉这个小骗子了,哪怕他真的是北狄派来的细作。   当晚,师从烨留在新县衙中。   季冠灼则是带着百姓回到了乌乡。   如今所有房屋都已经建造妥当,明日他们便能搬去新乌乡了。   不少百姓都提前收拾好了包袱,等着明日搬走。   床榻上的被褥已经被更换一新,季冠灼倒在软榻中间,抬头看着床顶垂下的纱幔,一时间竟是有些睡不着。   颈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刺麻,是师从烨临时标记后,留下的微小创口。   季冠灼不由得想起今日他低声祈求师从烨临时标记他的模样,不由得捂住脸,蜷缩成一团。   有些回忆,真的是越夜越尴尬,越夜越社死。   但愿他勤劳善良的老祖宗回到扶京后,能够沉迷政事,早日忘掉今日发生的一切。   新县衙中,师从烨坐在床边,听着叁七的汇报。   他来汇报,难免添油加醋几分:“当日季大人孤身面对百姓,被那几人逼到门前,却也丝毫未有胆怯,反是随便将那人同他人隔开,这才当真知晓百姓心意。而那几人回去以后,居然还想对季大人动手。那歹人道……”   飞鸽传书不能写太长的信,太影响他发挥了。   叁七原原本本,将季冠灼如何发现那些人有问题,那些人又是如何想要对季冠灼动手,不过被他们发现,胎死腹中一事,说得明明白白。   “不过……赤柳镇中,似乎还无人察觉此处异动,未尝再派人过来。属下担忧季大人出事,也不敢轻易离开。只是季大人这些时日过得还算舒心,乌乡百姓对他极为敬重,除了他前几日病倒一事,便再也没有过什么大事了。”   师从烨吐出一口浊气,这才道:“继续跟。”   他这个暗卫,废话未免也太多了些。   叁七和柒九离开后,师从烨的思绪仍旧久久不能平静。   在扶京中时,他还能借着处理政事,逃避纷杂的心绪。   只是今日经过季冠灼的汛期之后,如今再一闭眼,眼前便晃着白皙的后颈,和肿胀的腺体,令人指尖发痒。   碰触过季冠灼肌肤的手心,似乎又有些烧灼。   他披上外衫,起身走出房门。   因着附近还没有百姓入住的缘故,周围一片安静,只偶尔能听到季冠灼特地安排在此的衙役发出的轻微呼噜声。   师从烨抬头,看着天空。独属于季冠灼的木樨香气似乎隐隐萦绕在鼻尖,令他几乎不得安神。   他用力地握紧手心,想要缓解那几分灼烧感。   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响,师从烨抬头,浓浓乌云陡然侵袭,天地一片漆黑,唯有房中隐约透出几分淡光。   猛烈的风像是要将整个世界吹翻一般,发出呜咽之声,刮过师从烨的脸,带着几分土腥气。   豆大的雨点自天空陡然砸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天边有电光闪过,格外粗壮的电光几乎落在师从烨的瞳孔中,几乎将整个世界全然映亮。   他匆忙回到房中,将门窗关上,听着外面雨打屋檐的声音,心底隐约泛起几分不安。   这份不安在半个时辰后,雨声丝毫未有减小的趋势时,更是密密麻麻地攒成一团。 第49章 洪灾   乌乡县衙中, 第一声雷声砸响之时,季冠灼便从梦中惊醒。   江南地热,他本就睡得不安稳, 如今雨打屋檐之声清晰如在耳畔,他便更难入眠。   季冠灼起身走到窗边,抬眼看着窗外的雨幕。   猛烈的风呼啸而过,带着豆大的雨滴,打在季冠灼脸上。   他抹了一把脸, 目光落在窗外。   暴雨宛如厚重的帘幕,阻挡着人的视线, 微弱的灯光投入雨幕, 也无法穿透半分。   夏日的暴雨往往会在短时间内结束, 但一刻钟后,雨势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   季冠灼心中不安加剧,他匆匆披上衣衫,拿着油纸伞下楼。   刚到楼下, 便撞见了也匆匆跑出来的吴优。   吴优瞧见季冠灼,心焦道:“季大人,雨势如此严重,恐怕要出事。”   “去山上瞧瞧。”季冠灼抬脚,踏入雨幕中。   脚下水已经积蓄得足有半尺深, 雨势实在太大, 打得油纸伞根本撑不起来。   季冠灼干脆扔掉油纸伞, 匆匆往山上赶去。   两个人摸黑在黑暗中穿行,一路跌跌撞撞, 不知踩到多少泥泞。   如柱的雨水沿着两人的身体往下倾泻,他们却管不了那么多, 只埋头朝前。   一路走到山上,季冠灼抬眼看去,不由得瞳孔一震。   Omega的视力比一般人要好上许多,他目之所及,便能看到无数水流沿着没有树木遮挡的部分往下倾泻,地面上细碎的石头被水流撬动,有往下落的势头。   “快回去!”他声音发紧,几乎立刻转头往回跑。   雨夜中两个人跌跌撞撞,一路回到县衙之中,把所有衙役全部叫醒:“快去叫醒百姓,山洪要来了!“   季冠灼根本不敢停下一步,他大致分配完一个衙役要去叫多少户,自己又匆匆出了门。   叁七和柒九二人轮流值夜,自然也瞧见季冠灼冒雨上山。   听到季冠灼这么说,叁七急忙把柒九唤醒,让他和自己一同去叫百姓。   他二人脚程极快,加之不少百姓想到明日便要搬去新乌乡,暂时还未睡下,很快,不少百姓都聚集在县衙外。   季冠灼命人找来绳子,让那些百姓把绳子裹在腰上。   天色实在太暗,他身为Omega可以看清脚下的路,百姓们却不一定。   不消一刻,所有百姓都已聚集到县衙附近。季冠灼这才牵着绳子,带着百姓往山上走。   他步速极快,百姓牢牢地跟在他身后。   雨夜中,谁都没有张嘴,长久地沉默里,季冠灼终于带着百姓们爬上山头。   最后一个百姓刚刚上山,伴随着沙石泥土的泥石流滚滚而过,冲进乌乡。   不少百姓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洪流冲刷的声音,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胆怯。   “先走。”季冠灼一张口,雨水便砸进他嘴中。他顾不得那么多,冷声道,“怕就怕昼河当真改道。”   他们得先回新乌乡。   百姓感知着脚底下的震颤,心中慌张不已。   不过,却也没人反对季冠灼的决策。   他们牢牢拽着腰间绳索,在季冠灼的带领下,一路前行。   季冠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带着百姓们向前走。   硕大的雨珠砸在季冠灼身上,疼得他几乎发抖。他挡着眼睛,一步一步前行。   叁七和柒九跟在不远处,回头看了一眼乌乡,两人对视一眼,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深色。   他们这些暗卫年纪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多是当年师梦平准备逆反之时,特地命人培养的。   不同人擅长不同之事,也会被师从烨派到不同的地方去,但唯有一点。   他们夜视能力都算不错,即便身处黑夜,也能探知到常人所无法探知的消息。   这是他们吃过千般苦,受过百般罪才训练出来的,季冠灼不过是一个文官,又怎会具有这般能力?   与此同时,新乌乡县衙,师从烨也已自楼上走下。   他此生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雨水,几乎连成一片,笼罩着整个世界,打的人睁不开眼。   但更令他不安的,是乌乡的地势。   他原先的确也看过季冠灼的信,但一直想象不出乌乡究竟是何模样。   今日一见,他便确信,季冠灼信中没有半点虚假。   倘若当真降下一场过于大的暴雨,整个乌乡都会被笼罩在山洪的阴云下。   季冠灼的决策,没有半点错误。   如今雨势这般大,又实在持续太久,即便他未尝见过几次山洪,也可推测乌乡现下是何模样。   过于猛烈的雨声也把衙役催醒,他们一出门,便见着师从烨,急忙去劝:“皇上,这雨势太大,您要不先回去歇着?”   师从烨摇头,心中冷然:“这么大的雨,恐怕会有山洪……”   他们所在之地地势还算高,如今地上也有一层积水。更别提乌乡。   洪水来时,震天骇地,片刻便能淹没一整座城池。   便是习武之人,也很难逃过,更何况手无寸铁的百姓。   铺天盖地的雨中,师从烨只觉得浑身发冷。   因着乌乡县衙离乌乡东侧山坡近一些,季冠灼和百姓也是自此处上山。   此处离新乌乡实在太远,好在季冠灼还算耳聪目明,一时间他不由得感谢穿越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分化。   身为Beta的时候,他可没有这么优秀的夜视能力。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百姓在泥水中行走,偶尔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也被他一脚踢开。   半个时辰后,雨势逐渐变小,濛濛细雨落在人身上,带来严重的寒凉。   他们绕过乌乡外圈,便要花费不少时间。天明之时,一行人也没前行多久。   季冠灼脸上还沾着泥水,形容狼狈。身后百姓跟着他,绕着山侧继续前行。   几乎一夜未眠,又跋涉了这般远的路,季冠灼有些神情恍惚,一个不小心,便踩到一块凸出的石块,脚下一崴,整个人朝着泥水中歪倒。   旁边地势较低,如今已经被水彻底淹没,也不知其下情况。   一只手猛地拉住季冠灼后颈,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力道之大,不像是普通百姓。   季冠灼陡然一惊,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张冷冰冰的脸。   柒九面无表情地看他,淡淡道:“当心。”   这个人,好生面生啊!他怎么从没见过。   季冠灼直勾勾地盯着柒九,连柒九松手都未察觉。   崴过的左脚传来一阵剧痛,季冠灼脚下一软,差点又栽在地上。   叁七远远看着,差点没把一口牙咬碎。   真不愧是柒九啊,未来的另一个主子都敢这么对待?不要命啦?   要不是他反应慢了点,没抢到救季大人的机会,又怎么可能让柒九出去露面?   季冠灼努力站正身子,这才哑声道:“谢谢。”   “主子有令,不敢不从。”既然已经暴露,柒九便再也没有藏起来的打算。   吴优原本一直坠在队伍最后,防止有百姓掉队。如今看到队伍暂停,便颠颠地牵着马跑了过来。   瞧见季冠灼一只脚虚虚地踩在地上,他便猜到发生何事,急忙道:“季大人要不先上马?”   季冠灼被柒九扶着坐于马上,转头看向吴优:“吴大人,你来带队,让这位仁兄押后吧。”   虽然柒九并未表明,但他也已猜到柒九身份。   他研究历史多年,虽然未有明确史料表明,但仍旧能推断出,师从烨身旁应当是有一支暗卫的。   这支暗卫平常并不轻易露面,但师从烨偶尔也会派他们去调查一些事。   怪不得师从烨给钱给得那么爽快,恐怕此人先前便已将乌乡之事汇报给师从烨了。   就是不知……老祖宗派暗卫来盯着他干嘛?   难不成,老祖宗发现他穿越者的身份了?   季冠灼心中惴惴不安,回头看向队伍末尾。   柒九比百姓高出一截,正面无表情地扫向他,一时间令季冠灼心惊肉跳。   怎么办?如果被老祖宗发现他居然是个穿越者,会不会把他烧死?   不是他信不过老祖宗。   是穿越这件事,如果他不是亲历者的话,他自己也不相信!   雨势渐停后,师从烨也带着留在新县衙中的几个衙役,匆匆赶往乌乡。   地上积水不多,但是过于泥泞。几人虽然有功夫傍身,走得也算艰难。   师从烨面色冷肃,脚下未有半刻停顿。   天亮之时,几人才赶到乌乡附近,却只能看到一片汪洋。   一瞬间,师从烨呼吸都已停顿。   昨夜雨势太大,便是连他自己身在乌乡,遇着洪水,也很难逃过。   是以他不敢,也不能去救季冠灼,只能寄希望于柒九和叁七。   如今乌乡已被彻底淹没,那季冠灼呢?他到底在何处?   他目光落在泥水之中,眼睫早已被蒙蒙细雨打湿。   他不相信,他还没戳穿那小骗子的身份,他也没如小骗子先前时常恭维的那样,把沧月变成真正的太平盛世。   季冠灼怎么能出事?   柒九和叁七一定能救下季冠灼……的吧?   疼痛攥紧师从烨的心脏,万般猜测,都及不上这一刻亲眼所见之痛。   良久,他听得身后一阵欢呼:“皇上!皇上,是季大人他们!季大人他们躲过山洪,过来了!”   恍惚间,师从烨心底生出巨大的欢喜。 第50章 平安   他抬起头, 看向衙役指向的方向。   蒙蒙细雨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灰蒙蒙的色彩,远处的树,近处的草, 在这层浅灰的笼罩下,显得暗淡许多,好像天地都失去了本该有的色彩。   但就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间,穿着一身靛蓝色粗布长衫,身上沾满泥水, 牵着缰绳一瘸一拐地朝着这里走过来的季冠灼,成了唯一的色彩。   师从烨呼吸微屏, 大步朝着季冠灼走去。   他每一步都迈得极大, 身上的布料吸满了雨水, 沉甸甸的裹在身上,却因着他的动作被甩到身后。   走到季冠灼身前,他没有片刻犹豫,将季冠灼纳入怀中。   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 吸走体表残存的热意。但有更加滚烫的热意从胸口传来,是师从烨身上的温度。   季冠灼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alpha的体温如此之高,高到几乎让他觉得有些发烫。   鼓噪的心跳声从身躯相贴的地方传来,逐渐跳做一处。强有力的手臂用力地揽着季冠灼的后背, 像是不能承受又一次失去。   季冠灼受伤的脚虚虚地踩在地上, 抬头去看师从烨脸上的神色。   距离太近, 他只能看到师从烨优越的下颌线条,看不清师从烨脸上的神情。   但他们刚刚在不久之前进行过一次临时标记, 信息素的交融能让他感知到一部分师从烨的情绪。   师从烨在紧张,没来由的。   无边的落雨下, 他双手用力收紧,力道大到几乎让人感觉到疼痛。   但也只有在这样用力的拥抱中,他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季冠灼还活着。   急促的呼吸在两个人耳边回荡,含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   良久,师从烨才轻轻放开季冠灼。   他的唇抿得极紧,低头去看季冠灼的脸。原本白皙的脸被雨水泡得泛白,柔软的唇瓣也失去血色,苍白的好像失去所有生机。   师从烨呼吸陡然急促几分,用力抓紧了季冠灼的手腕。   衙役,吴优,乌乡百姓。一百多双眼睛盯着这里,他说不出让季冠灼以自己安危为重的话。   喉结上下滚动几下,终究还是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路上。   天光大亮,已无需季冠灼引路。   他绳子早已解开,此刻被柒九背着跟在师从烨身侧,用嘶哑的嗓子讲述昨夜发生之事。   讲到最后,季冠灼脸上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多亏皇上派这位大人暗中保护我,昨日叫醒百姓一事,想必他也出了不少力气。”如此才能及时叫醒那些百姓,再晚一些,便是他也要连着洪流被冲入旧乌乡里。   他的脸色极白,许是因为陡然放松下来,眉眼里写满疲色。但存于眉眼间的感激做不得假。   师从烨没有说话,只是有些不大自然地抿唇。   他还是信不过季冠灼。   季冠灼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正好是在他病症几乎要控制不住之时,又恰好能缓解却不能根治他的病症。   再加上他身份不明,又难以说清自己来处,容不得师从烨不怀疑。   但对上季冠灼坦荡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年轻的帝王第一次有些心虚。   “是属下应为的。”柒九横插一句。   叁七远远看着,急得都要把大腿拍肿了。   怎么回事,这个柒九是怎么回事!季大人和皇上两人天造地设,他个妖魔鬼怪插什么嘴!   他就不该跟这个锯嘴葫芦一起出任务,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说的时候瞎插嘴。   真是急死他了!   季冠灼陡然回头。   他趴在柒九背上,转身的动作如此明显。即便身形瘦削,不至于让柒九脱手。但如此大幅度的动作,还是被师从烨发现。   “怎么?”师从烨哑声问道。   “好像有人在看我们这里。”此刻雨水已然停落,但整个世界仍旧笼罩在阴云中。他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却仍旧放心不下来。   即便后来他也派人到那几个挑事之人所在之地查探过,发现的确已经人去楼空,但他想不明白。   那些人费尽这般心机,就为了挑起朝廷和百姓之间的争端。又怎会临时离开?   察觉到季冠灼的目光,叁七下意识地缩回头,没忍住拍了拍胸口。   师从烨手下暗卫共九十个,以拾一到壹百为号,除却拾一这个明面上的侍卫总管,其他人皆在暗中行事,各司其职。   叁七平日主要在扶京中收集消息,整日潜伏在茶馆风月楼之间,轻功是这些暗卫之中最优的一个。   他若是有心隐藏,连其他暗卫都很难瞧出。季冠灼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师从烨回眸扫了一通,淡淡地道:“无人。”   老祖宗都已经发话,季冠灼便也收回目光,只是说道:“微臣刚来此地之时,曾有身份不明之人刻意隐藏在百姓之中,想要挑起百姓与朝廷的争端。那些人后来虽未尝再出现过,但微臣仍旧有些不太放心。”   这件事,他在信中并未提及过。   即便他猜得到,倘若柒九一直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的话,此事应该也瞒不过师从烨的耳目。   他提及那些人时,并无半分异样。   师从烨猜不透他是试探还是只是问询,他目光扫及季冠灼那张苍白的脸,总觉得季冠灼好似能被人一眼看得到底,又好似深不可测。   是以,师从烨沉吟片刻,眉眼压着沉沉浓雾:“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一行人一路行至新乌乡时,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下第一缕光芒。   淡金色的光芒落在县衙新修的瓦顶上,将整个瓦顶都映成金色。   季冠灼被柒九放下,转头看向县衙中的那些百姓。   他们站在县衙院子里,身上的衣服干了之后,几乎黏在身上。衣服的下摆也都沾染着泥水。   已经干涸的泥水让衣服都变得沉重,昨夜走了那么久,不少人都喘着粗气。   但一双双眼镜都落在季冠灼身上,像是不愿意离去。   季冠灼陡然一笑。   他脸色仍旧发白,唇瓣也几乎失去血色。   但因为他生得太好,这种失色越发显得他格外清透:“昨日之事,各位也受惊了。雨水脏污,还请各位先自行回去沐浴休息。倘若腹中饥饿者,可以沐浴后再行回来,我会命人准备好白粥的。”   当日师从烨所批款项,季冠灼几乎是一分钱掰成两文在花。   加之乌乡原本竟也有几个手艺还过得去的匠人,是以到最后,还剩下一笔钱。   这笔钱,季冠灼作为粮款交给吴优,让他采买了一些粮食囤积在新乌乡县衙之中,以供百姓取用。   毕竟如今已是夏季,即便从头开垦田地,至少也要到秋冬才有收成。饿着肚子,又如何种地果腹呢?   他眉眼温和,对乌乡百姓态度一如既往。   为首的百姓喉头发哽,片刻后竟是直接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跟在他身后的百姓也都跪下,就连年纪尚小的孩童都被父母强行按下。   沉闷的磕头声回荡在小小的院落里,季冠灼急忙伸手去搀扶为首之人:“宋伯伯,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草民,叩谢季大人不计前嫌,愿意上书朝廷,为乌乡谋福祉。”整日做工的精干汉子比季冠灼力道大了不止一点,一时间居然让季冠灼搀扶不起,“叩谢季大人心怀百姓,雨夜叫醒我们,才让乌乡百姓无一人因水灾亡故。”   他眼眶发烫,伏在地上的时候,小臂都在颤抖。   若非季冠灼所做的一切,哪怕乌乡百姓今日的确能够逃离水患,却又如何能在此处建立起属于他们的新乌乡呢?   他们要在遭受如此大的劫难后,过很长一段时间幕天席地,饥不果腹的日子。   季冠灼脚踝仍旧很痛,他无奈地道:“宋伯伯,你这是要折煞我。快些起来罢。”   他说得认真,为首的男人不好违背,只能乖乖站起。   却听得季冠灼道:“此事倒也不该全然谢我。”   “是当今圣上派我来处理此事,又全然相信支持我,愿意批下那笔款项,否则又如何建立起新乌乡?”他目不斜视,不去看站在一旁的师从烨,语气却满是真挚。   身为权户部尚书,他对国库情况如何虽不能算是一清二楚,却也知道师从烨能拨这笔银子给他让他建设新乌乡,到底有多艰难。   即便此事难为,师从烨还是给予他所有支持。   为首之人看了一眼站在季冠灼身旁的师从烨,没敢说话。   虽然眼前之人并不如传闻中的冷酷暴戾,但他身上那股生人莫近的气息,还是令人望而生畏。   师从烨没有说话,只是又扫了季冠灼一眼。   此刻天色正好,日光映照进来,洒在季冠灼的脸上,将他的眸子映照得晶莹剔透,好似一眼便能看得到底。   干净明澈得宛如新生的孩童一般,不掺杂任何谋思算计。   有那么一瞬间,师从烨感觉到自己的心口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耳边听到的声音却越发明晰,甚至能听到血液流过心脏时那微不可查的声音。   他用力地握紧拳头,将异样的感觉强行压下,却难以抑制那一瞬间的情动。   甚至于让他恍惚觉得,哪怕季冠灼当真与北狄有关,但或许,他不是不可以让季冠灼留在他身边。 第51章 睡吧   百姓散去之后, 柒九又将季冠灼背上二楼。   二楼一共建了三个房间,除了吴优的卧房及书房外,还有一间空置的卧房, 以便日后有官员来此。   如今,吴优的卧房被暂且安排给师从烨,只剩下一间卧房空置。   柒九走至第一间卧房门口,便带着季冠灼踏入其中。   师从烨脚步一顿,也跟着转入房间。   房间是才建的新房, 加之原本暂且是打算安排给季冠灼住,里面除了床和桌椅, 并未添置其他家具。   柒九把季冠灼放在椅子上, 这才对师从烨拱手行礼:“属下告退。”   柒九离开后, 房间内一时陷入寂静。   隐约的信息素气息在空气中浮动,被各自捕获。   临时标记会加重alpha和omega对彼此的渴求。   但……   季冠灼心如止水,一杯一杯地喝着桌上的茶水,一点反应都没有。   发情期, 没打抑制剂之前,他如狼似虎。   打完抑制剂,他比太监还寡。   师从烨心绪却难以克制地起伏,目光落在季冠灼的后颈上。   白皙的后颈上,腺体不再肿胀, 齿痕也几乎消退, 隐约又浅淡的木樨香气在空气中逸散, 丝丝缕缕却又连绵不绝。   原本omega在注射抑制剂后的一段时间里,是不会分泌信息素的。   但师从烨来的时间实在太过凑巧, 抑制剂未尝起效,alpha的信息素又让季冠灼发情期的症状加重。   抑制剂的效果自然不比以往。   房间里的气氛沉默又诡异。   季冠灼低着头, 不知师从烨是何意思。   他刚要张口,便听得门外吴优朗声道:“季大人,下官带郎中过来了,要不先替您诊治一番?”   “进来吧。”季冠灼悄悄地觑了一眼师从烨的脸色,这才朗声说道。   吴优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脸上忧心忡忡的:“你伤了脚腕,还要把马匹让给……”   话还未说完,他便抬眼瞧见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师从烨,脸上神情一时僵住,眉毛又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好笑。   季大人这……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虽然此次师从烨千里迢迢自扶京一路赶来乌乡,亲自替季冠灼送药一事,的确令吴优一改先前对师从烨冷酷暴戾的印象。   但眼前一幕,还是让吴优有些难以接受。   郎中倒是不知那些。   他提着药箱,走到季冠灼面前,轻轻地托起季冠灼的左脚。   褪去鞋袜,白皙的脚裸露在外,被水泡的已经有些发白。   对比之下,脚踝处已然肿胀发红,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郎中轻轻用手按了按肿胀处,季冠灼倒吸一口凉气,用力地捏紧腿上的衣服,手背紧绷到冒出青筋,额头上也迅速浮上一层冷汗。   omega对于疼痛的感知过于明显,几乎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郎中抬头看了一眼季冠灼脸色,小心说道:“季大人,您脚上的伤原本并不严重,只是强行走路,使得伤口加重,恐怕要歇息几日。”   他又从药箱中拿出一小罐药酒,放在桌面上:“此药酒要早晚涂用,会减少痛感,如果不方便的话……”   说着,郎中抬手,似是要把手里的药酒递给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师从烨。   吴优凛然一惊,急忙从郎中手里接过药酒:“这个,我来给季大人上就行了。”   郎中有些奇怪地看了吴优一眼,这才告辞离开。   郎中走后,吴优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抬头看向师从烨,语气恭敬道:“皇上……”   师从烨未尝说话,只是对着吴优抬起手。   吴优没能明白师从烨的意思,偷偷去看季冠灼。   “药酒。”师从烨眉头微微皱起,不耐烦地道。   吴优小心翼翼地把药酒呈至师从烨手中。   门外,几个衙役的声音响起:“季大人,我们来给你送热水了,先洗个澡吧。”   听到季冠灼应声,几个人挤挤挨挨地提着木桶进来,一眼瞧见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师从烨。   前面的衙役脚步一顿,后面的衙役来不及刹住脚步,木桶和前面的人碰撞,里面的水溅了一地,把几个衙役的鞋子都打湿了。   但没人顾得了那么多,看到师从烨的一瞬间,衙役们差点没跪下。   “皇……皇上……”   师从烨眉眼不变,神色淡漠。倒是季冠灼瞧见他们这幅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浅淡的笑意,一时间倒是让苍白的脸色灵动许多。   都说江南水土养人,但乌乡土地贫瘠,百姓穷困。即便是最漂亮的孙家女,也不比季冠灼这般白皙漂亮。   几个衙役目光落在季冠灼脸上,也几乎挪不开眼。   “无妨。”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师从烨不由得微微皱眉,语气更添几分冷意,“把水倒好,下去吧。”   衙役们不敢怠慢,匆忙把水倒入浴桶之中,这才提着木桶离开。   “皇上,您先?”季冠灼抬头去看师从烨脸色。   “你去吧。”师从烨说完,便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那一小罐药酒仍旧落在他手心里,由于师从烨手指过于修长,竟好像是小孩的玩具一般。   季冠灼收回目光,没忍住挠了挠手臂。   干涸的衣服黏在身上,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像是有虫子在爬,几乎痒进骨髓里。   他没有再推辞,扶着桌子站起来,单脚往屏风后面跳过去。   屏风是乌乡的木匠打的,用的木头不是很好,勉强能起到阻挡的作用,但并不完全。   缝隙中隐约能窥见些许屏风后的景象。   师从烨背对屏风而坐,指尖把玩着药酒罐,用尽全力克制,却很难克制心底翻涌的心绪。   耳旁传来的是季冠灼拨弄水的声音,吵得人心绪不宁。   浴桶里,季冠灼洗去一身脏污,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尴尬。   没分化前作为一个Beta,他一直在Alpha和Omega之间混得很开。身为人群中数量最多的第三性别,季冠灼一直都不知道避讳为何物。   但他身为一个Omega,确实不应该在和Alpha共处一室的情况下洗澡。   哪怕隔着屏风。   这跟当面勾引又有什么区别?   他抱着膝盖,一时间不知道该出不该出。   即便极力收敛心神,但师从烨的注意力还是难以避免地停留在身后。   听到身后再无水声,师从烨静静等着季冠灼出来,却半晌也没听到动静。   他想到什么,猛地起身:“季爱卿?”   季冠灼不会因着过于劳累,在浴桶中睡过去了吧?   季冠灼原本正打算爬出浴桶,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一歪,整个人撞在木桶上,发出“砰”的一声。   巨大的响动让师从烨陡然抬脚,往屏风后面走去。   季冠灼半趴在浴桶边缘,白皙的皮肉被撞得发红,痛呼被他咬进唇瓣里。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克制住他浑身的颤抖。   白皙后背上还沾染着水珠,昏暗的光线下,有颗鲜红的小痣落在他左侧的蝴蝶骨上,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那些水珠像是很难挂在他的皮肤上似得,沿着线条一路往下,滚落进浴桶里,发出微不可察的水声。   但在师从烨的耳朵里,这细微的声音被无限制地放大,好似那滴水不是落在浴桶里,而是落在他心底。   他不是没上过战场。   战事最紧的时候,沐浴成了奢望。   有时候杀了太多人,溅出的血糊在身上,和盔甲布料干在一起。   他也会跟那些将士们一起,在河水里勉强搓掉身上的血泥,再奔赴下一个战场。   那会儿,他也见过旁人的皮肉,黄的白的,纤细的强壮的。   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像季冠灼这样,让他口干舌燥起来。   “季爱卿,”他的声音嘶哑到极致,像是一把粗粝的沙子,用力地擦过季冠灼的耳膜,有些疼,又有种深入骨髓的痒,“你没事吧?”   “没……没事……”季冠灼的左腿没办法借力,趴也趴得很艰难。但后知后觉生出的羞耻心让他不太想求助师从烨,只能咬着牙道,“微臣马上就好。”   说着,他又要尝试。   一只手却横在他面前。   那只手修长无比,指节干净,掌心处布着一层厚厚的茧,看起来格外厚实,安全感十足。   季冠灼抬头,便瞧见师从烨双眼微闭,站在他面前。   他一直都知道,师从烨生得英俊。   后世课本上曾有师从烨的复原图。哪怕师从烨从来留下的都只有骂名,但对他的模样,评价从来都是一致的。   他不敢再看,只是抬手,搭在师从烨的手上。   师从烨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几乎是把他从浴桶中提了出来。   他力道极大,季冠灼虽然是个Omega,但他分化太晚,身材比普通Omega要高大一些,体重也不轻。   但即便如此,师从烨的动作还是轻巧有度,力道也拿捏得很好。   季冠灼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了擦干,换上亵裤这些事情,最后被师从烨打包塞进了被子里。   而后,他才听到师从烨的声音自上空传来,沉沉的,像是厚重的钟:“睡吧。” 第52章 谈心   季冠灼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完全陌生的房间, 守在他身边,无时无刻不泄露信息素的Alpha。   这样陌生的环境,会让他没有安全感。   但或许是连夜的奔走让他消耗太多精力, 很快,房间里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师从烨这才睁开眼睛,撩开床边帷幔,垂眼去看季冠灼。   他睡得很熟,一张脸埋入厚重的红绸被褥中, 越发衬得肤色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臂像是羊脂雕成的竹节, 泛着莹润的光泽。   胸腹中涌动的情绪, 让师从烨克制不住地想要亲近季冠灼。   这种欲望几乎已经压过他的理智, 烦躁和暴戾的情绪在胸腔中反复翻涌。   师从烨伸出手,手掌落在季冠灼脸的上空。   温热的吐息喷薄在师从烨的掌心,烫得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杀欲和情欲来回堆叠,厚重又浓稠, 像是拨不开的迷雾。   脆弱的脖颈就在他的手下,只需要微微用力,便可以轻易扭断。   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地收回手。   师从烨没继续留在房间里,而是转身离开。   乌乡的新县衙被修得极好, 院中还种着百姓自旧乌乡移栽过来的花。   那花开得极好, 淡蓝色的花瓣在天光的映照下, 甚至透出几分剔透来。   楼下的房间里传来衙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更远一些的树上似乎停留了几只鸟,发出悦耳的鸣叫。   除此之外, 整个新乌乡像是被笼罩在夜色之下,宁静而又祥和。   师从烨站在二楼, 目光虚虚地落在院中,却没什么东西落进他的眸中。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优柔寡断过,不管什么事,他从来都能以最快的时间做出决断。   除了季冠灼。   帝王不应该存在弱点,是以他总能将所有可能成为他弱点的东西,都扼杀在摇篮里。   唯有季冠灼,他依赖于季冠灼的信素,也对季冠灼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欲望。   倘若换做其他人,哪怕不下杀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让柒九他们把他遣送出京,而不是任由这个人留在他身边。   可……   想到季冠灼所说那句“皇上就是为了你们能够安居乐业而努力的人”,他的心陡然软了下来。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哪怕跟他各自站在不同的立场,为的是不同国家的百姓,他都相信季冠灼不会对沧月的百姓下毒手。   季冠灼没睡太久,天色渐渐沉下时,他便已经从睡梦中惊醒。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又走了那么远的路,他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连床脚都吃进去。   但床脚当然是吃不得的。   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披上放在一旁的外袍。好在这些日子他们也断断续续往新县衙中搬了不少东西回来,不至于无衣可穿。   匆匆拢上外袍,季冠灼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打算去楼下的小厨房里薅点吃的。   一出门,他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师从烨。   此时,夕阳已经西沉,唯余天边一道残余的艳金色,照得人几乎移不开眼。   他慢吞吞地挪过去,轻声道:“皇上。”   师从烨像是这才发现季冠灼一般,轻瞥他一眼,这才道:“季冠灼。”   “在。”季冠灼还是第一次被师从烨连名带姓地叫,立刻头皮一紧,站直了身子。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如何的人?”宛如不经意似得,师从烨将这番话直截了当地说出。   “若是以官员角度而论,微臣以为皇上是个严苛但体恤官员,明辨是非的皇上。”季冠灼手肘架在门外的木栏杆上,目光看着远处那一抹艳金色,“若是以百姓角度而论,哪怕皇上算不上千古一帝,但也不比其他皇上做的差。”   这从来都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哪怕他曾发表的论文被无数人抨击,认为他立场太歪,但季冠灼从来不认为如此。   沧月在乱世中而生,即便师梦平在位五年间一直殚精竭虑,但前朝遗留下的那些疮疤,又怎可能那么快便愈合?   师从烨继位十二年,虽未开创盛世,但他在这十二年间,给未来的盛世打下坚实基础,又怎么不算个好皇帝?   在他研究师从烨的那些年里,他无数次想于梦中跟师从烨对话。   倘若连书本中的历史都不能做到完全真实,那他便要破开这一层迷雾。   他要亲口告诉师从烨,他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一个合格的君主。   “微臣在外这些时日,也听说过那些恶言恶语。”他像是不经意似得,提及到这件事,“但请皇上相信,百姓也并非都是愚昧之人。皇上的所作所为,他们终有一日会看在眼里。”   师从烨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几年执政,他的恶名几乎传遍大江南北。即便他久居深宫,从不离京。但那些传言,多多少少也落入他耳中。   除此之外,恭维的话他也听过不少,但没有任何一番话能像季冠灼所说的这般触动到他。   就好像,季冠灼当真是这样以为的。   两人并肩而站,一人肩背绷直,像是时刻都有一面镜子落于他面前,让他从来不能放松片刻。   另一人姿态闲适,显得格外轻松自在。   叁七远远地看着,看得醉生梦死,觉得说书人嘴里那些算什么,还得是他们主子跟未来的另一个主子。   风吹动季冠灼的头发,把他随意绑起的头发吹得散开。   衣袂也被风吹得扬起,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吹去一般,让他有种不似凡人的感觉。   师从烨回头看向季冠灼,伸手欲抓。   下一刻,季冠灼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打破院中宁静。   他的耳根迅速浮上一层粉,紧接着由粉变红,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这也太尴尬了吧!肚子在替他告诉老祖宗他没吃东西饿得慌吗?   他确实很饿,但是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我去楼下给你拿些吃的。”师从烨伸手,一只手揽着季冠灼腰肢,把他强行从木栏边拉下来,“你先回房间坐着。”   “可……”季冠灼担忧自己摔倒,抓住师从烨手臂,“大家都累了一整晚,如今叫醒,恐怕不太好吧?”   “我自己下去随便煮个面就行。”   他是有腿伤,但也并非完全不能下地,只是做起饭来会麻烦一些。   为着这些小事打扰旁人,他总觉得不好。   “难道我就做不得吗?在季爱卿眼里,我便是什么都不会的人吗?”师从烨这会儿心情还算不错,居然还张口跟季冠灼开了个玩笑。   季冠灼一向还算伶牙俐齿,这会儿却也结巴起来:“不是说……您不会……就是……”   就是他哪里来的胆子,让老祖宗给他做饭?   而且,虽然在他眼里,师从烨向来英明神武,十项全能。但做饭这件事……   “那便不必再说。”师从烨立刻下了决断,淡淡道,“刚好我也饿了,就一起随便吃些吧。”   话已说到这一步,季冠灼自然无法拒绝。   不过,师从烨行至楼下,却刚好遇到睡眼惺忪准备去灶房做饭的吴优。   乌乡地穷,他每年发下的俸禄大多都用来补贴百姓,留存在身边的极少。   是以一日三餐,多是他和几个衙役轮流做饭,勉强填饱肚子即可。   午间回到县衙后,煮粥分粥一事,他都交给其他衙役,自己倒在通铺上睡得昏天黑地。也是这会儿实在腹内空空,不然他至少还能再睡三个时辰。   他哈欠连天地走到灶房外,一抬眼看到师从烨,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吴优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差点没把眼珠子揉出来。再一抬眼,发现师从烨目光冷冷地扫过来,立刻清醒了。   “皇……皇上……”他颤颤巍巍地叫出师从烨的名字,小声道,“您也饿了吗?下官这就给您煮饭。”   说着,他熟练地踏入灶房,挽起袖子开始烧水。   师从烨收回手,站在门外,语气淡淡道:“乌乡县衙平日里便是你煮饭吗?”   “也不一定。”吴优被师从烨看得头皮发麻,脑子都停摆,只机械地做着手中的活,“县衙中没有厨娘,只能微臣或府中衙役亲自动手。季大人来此之后,也偶尔会做一些。”   师从烨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等吴优做饭。   他做的是清汤面,又加了不知哪家送来的鸡蛋和绿叶菜。   但即便如此,那面看起来依旧过于清淡,不像是季冠灼能吃下去的。   毕竟季冠灼还在宫中之时,李公公就整日同他念叨,季大人颇好浓油赤酱那口。   “微臣帮您端上去?”吴优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必。”师从烨看着那清汤寡水的面,目光又在灶房里扫了一番。   镂空的木架上,搁置着一小把葱和一头蒜。他走过去,将葱蒜洗净切碎,又用油烹香。   他动作熟稔,不像是没做过这些事的。吴优瞧着师从烨这幅模样,又好奇又不敢看。   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   师从烨则是用小勺将葱蒜油加入汤面之中,这才端面上楼。   吴优踌躇半晌,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第53章 抹药   房间里, 季冠灼坐在桌前,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轻敲着。   一觉睡醒,他现在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 有些被忽略的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慢慢在眼前浮现。   以正常情况而论,无论如何,师从烨都不该派暗卫来保他才对。   朝中官员诸多,比季冠灼官位高者也并不算少。   师从烨手边可用暗卫, 至多不超过一百。倘若每个官员被遣往他处,都要暗卫暗中保护, 那肯定是不够的。   所以, 老祖宗为什么要派暗卫跟着他?   季冠灼眸光闪烁, 敲击桌面的动作也顿住。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解释根本站不住脚,倘若师从烨有心要查,很容易便能查清,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个叫季冠灼的人。   那倘若,他直白地告诉师从烨,他便是天外来的人呢?   但……师从烨自继位以来,一直对这些荒唐之言憎恶不已,但凡沧月境内出现妖言惑众的道士, 几乎都被格杀。   师从烨连天命一事都不信, 又怎会相信他是自未来而来?   会派遣暗卫盯着他, 大抵也是因为察觉到他身上的疑点,所以才会如此。   想到这里, 季冠灼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自认有几分小聪明,知道些后世改良过的政策, 而师从烨又恰好是一个不拘一格招揽人才之人。   但他并不觉得,师从烨在发现他身份之后,还会留他一条命。   他得谨慎些。   门被人自外推开,师从烨将两份汤面置于桌上。   汤面上浮着一层葱蒜油,闻起来清香扑鼻,上面还卧着一个鸡蛋。翠绿的青菜叶点缀其上,令人食指大动。   季冠灼这会儿饿得前心贴后背,毫不客气得吃了两口,这才抬头看向师从烨时,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此面味道着实不错,皇上居然能有这般手艺,实在厉害!”   他夸奖得恰到好处,目光又格外真诚,半点也不像恭维。   师从烨坐在他对面,翻搅两下,将碗里的葱油拌匀,这才说道:“是吴优做的。”   “那这葱油,总该是皇上熬的吧?”这会儿胃里装了不少吃的,季冠灼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乌乡口味清淡,吴优若是能想起来熬葱油,我也不必当几个月的和尚。”   他一向是浓油赤酱派的坚实拥趸,又不想吴优他们为他费太多心思,忍了好几个月。   对师从烨的夸奖,他句句都发自肺腑。   师从烨未尝再抬头,稍缓的眉眼却表明他心情不错。   面吃完后,季冠灼垂眼继续思索暗卫之事,余光却不由得扫过师从烨。   他有心试探一番,想知道老祖宗到底是如何看他的。   假如师从烨让暗卫看着他,当真是因为发现了他身上的疑点,那他日后还得再小心一些。   他刚打算张口,门外却传来敲门声。   吴优的声音透着几分谨慎:“季大人,下官能进来吗?”   得到应允后,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便瞧见季冠灼已经将碗筷推至一旁。   “季大人,皇上。”吴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听季冠灼张口道,“乌乡的百姓如何了?”   “今日下官和衙役熬了不少粥水和姜糖水分发给百姓,百姓用完后已回去歇着了。”吴优立刻道。   “好。”季冠灼点点头,又道,“不过这两日还是要准备些药物,雨水寒凉,积水肮脏,百姓冒雨行进那么久,再怎么小心,也还是有受风寒的风险,不能掉以轻心。”   “好,下官这就派人去筹备。”吴优恭敬行礼,转而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季大人还要在此停留几日?”   季冠灼先前便已说过,乌乡之事解决后,他便要离开。   对此,吴优也能理解。   他若是师从烨,像是季大人这样的人才,定是要牢牢把控在京中,绝对不会允许他流落到他处。   “就……这两日吧?”季冠灼觑了一眼师从烨脸色,试探性地说道。   他不知师从烨是何时发现他的抑制剂忘了带的,但他瞧着师从烨这次离京,一本折子都没带。回京之后,恐怕要熬几个大夜。   虽说Alpha的体质异于常人,但他还想亲眼看到沧月在师从烨手上展开盛世图景,自然还是要关切一下老祖宗的身体。   “这么快?”吴优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依依不舍。   季冠灼笑眯眯地同他开玩笑:“没我在这里,你自己便可以大施拳脚。先前不还跟我说,你要将乌乡变成江南最富饶的乡镇吗?”   “这怎么能一样?”吴优眉眼缓和些许,却仍旧有些低落,“乌乡的百姓还同我说,想办个宴会,庆祝新乌乡建成,也感谢季大人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倘若没有季冠灼,他与乌乡百姓如今都已化为洪流下的亡者,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单就这一点,便足以让他们将季冠灼铭刻在乌乡县志中,永生永世莫不敢忘。   “那不如就定在明晚?”季冠灼瞥了一眼师从烨脸色,发现他并未反对,做主道。   时间的确有些紧,大概准备不了什么东西,不过这样也好。   新乌乡刚刚建成,许多东西都留在被水冲垮的房子里,需要重新置办。百姓自己都自顾不暇,他也不希望百姓为这件事耗费太多心思。   吴优的眉头仍未舒展开,他抬头扫了一眼季冠灼,心知劝不动季冠灼,只能将桌上碗筷收好,这才转身离开,盘算着要怎么跟乌乡的那些百姓说这件事。   那些百姓,大抵也是舍不得季冠灼的。   吴优走后,季冠灼低头盘算着回京之后的事情。   乌乡此事了了之后,他便要回到京中,到时候整日跟老祖宗朝暮相对,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能瞒到几时。   季冠灼有些头疼,又担心思虑太多被师从烨发现,打算再去床上歇着。   却不料他刚准备起身,便听得师从烨问道:“不打算涂药酒了?”   季冠灼抬头,发现师从烨已将药酒罐打开了。   淡淡的药香混合着酒香,从瓶口逸散。他淡淡地道:“去床上坐着,我帮你。”   他说得如此自然,季冠灼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何德何能,让老祖宗纡尊降贵,亲自给他涂药酒?   难不成,顶级Alpha在熬过漫长的易感期后,好不容易汲取到Omega的信息素后,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影响吗?   “微臣自己来就好……”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要去接师从烨手中药酒。   “怎么?季大人这是想违抗皇命不成?”师从烨瞧见季冠灼这幅模样,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他还清楚记得,当初在茶楼中时,季冠灼是如何慷慨陈词。甚至在查获乔益清一案之时,季冠灼又是如何侃侃而谈。   怎么现在结巴了?   路被堵死,季冠灼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安静地挪回床上,撩起裤子,坐等师从烨给他涂抹药酒。   师从烨将药酒倒入掌心中,两手交叠用力地揉搓,将药酒捂热,这才用手掌包裹住季冠灼的脚踝。   他的手掌极大,皮肤颜色是极为健康的小麦色,和季冠灼如玉一般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极高的热度包裹住脚踝,烫得人灵魂都在战栗。   季冠灼想要缩回腿,却又不敢。他只能咬紧嘴唇,目光死死地盯着师从烨的手。   有多余的药酒从掌心与脚踝皮肤流下,蜿蜒出黄色的痕迹,让季冠灼觉得有些发痒。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脚,却被师从烨按住。   手背蹭过那些药酒,师从烨的声音有些低哑:“季爱卿很紧张?”   或许是所谓“临时标记”的影响,他能隐约感知到些许季冠灼的情绪。   这种情绪同时也影响着他,让他有些心绪不宁。   但他仍旧一言不发地用掌心用力捂着季冠灼的脚踝,直到那块皮肤也染上手心的温度,师从烨才慢慢把药酒揉搓开。   他的力气并不大。   但皮肤相接触,掌心的茧在柔嫩皮肤上摩擦,些许痒和疼勾缠着,让人头皮发麻。   季冠灼一直觉得,Omega和Beta对他来说,不会有任何区别。   除了身体内多了一套器官,也除了发情期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   但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感知到,Omega的身体是如此敏感。哪怕有抑制剂隔绝信息素对他的影响,他仍旧被脚踝上传来的触感折磨得难以自制。   浅淡的唇瓣被牙齿折磨成秾艳的红,好似下一刻便能滴出血来。   掩在头发下的耳朵也便成了红色。   师从烨又按揉了一会儿,确定药酒被吸收后才收手。   他抬头去看季冠灼的神情,才发现季冠灼垂着头,用力地抱着膝盖。   “怎么了?疼?”师从烨收回手,目光落在季冠灼的脚踝上。   原本白皙的皮肤被药酒染黄,又被搓揉得发红,看起来好不凄惨。   季冠灼不敢抬头,说话已经带着些许鼻音:“没有。”   其实不疼。   只是Omega的敏感让他觉得有些太过难熬,难熬到眼前的视线都一片模糊。   师从烨眉头微微皱起:“抬头。”   季冠灼摇摇头:“皇上,微臣真的没事……”   下一刻,一只大手不容置疑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了头。   季冠灼眼底染着水色,看起来可怜无比。   师从烨却陡然有些口干舌燥。 第54章 古曲   对上师从烨的目光, 季冠灼心底一惊。   他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师从烨眼底的情绪,带着帝王对臣子不该产生的欲念,像是一张大网, 将他牢牢锁在其中。   他不敢挑明,也不能挑明,心底却是不由得把这该死的ABO分化给狠狠骂了一通。   在他眼里,师从烨像是活在纸上的假人,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对一个人产生欲念?   都怪这该死的易感期和发情期, 都怪这该死的信息素!   他现在就像是个引诱明君堕落的妖妃!   季冠灼别过眼睛去,嗫嚅道:“皇……皇上, 我真的没事。”   师从烨像是被烫到一般, 猛地收回手, 沙哑得嗓子低沉得几乎说不出话,只道:“没事就好。”   季冠灼在房间里休息了整整一日。   这一日,他倒是也没闲着,而是和师从烨谈及了之后要推行的其他新政。   那些新政, 都是师从烨提出的,在他继位的那些年里,推行的政策不计其数,许多政策经过后世完善后,便一直沿用。   他纠结于身份要暴露的问题, 没能说太多, 只试探性地提了几条建议。   直到傍晚, 吴优亲自来邀请他们。   吴优身着一身淡青色长袍,脸上还带着几分喜气, 邀请季冠灼和师从烨跟他们一起下去。   新县衙的另外一侧有一处空地,原本长着茂盛的草, 此时也已经被拔干净了。   草地上被铺了一层碎石子,上面垒着干枯的木柴,下面垫着细碎的茅草。   如今木柴已被引燃,在昏黄的天色中,将整个世界都映照得极亮。   旁边也有小小火堆,上面炙烤着鸡鸭鱼肉等,都是百姓自己带来的。   百姓见到季冠灼和师从烨过来,忙匆匆迎上去,拱手行礼:“季大人,您可算来了。我们忙活了整整一天,就等着您呢。”   他们宛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季冠灼和师从烨迎到提前搭建好的坐椅上,上面不知垫了谁从哪里找来的兽皮,柔软得不像话。   季冠灼和师从烨并肩坐下。   这个位置很好,是在一个小坡顶端,又刚好在上风口。   季冠灼能够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食物香气,却又不会被烟气熏染到。   两个坐椅中间不知是谁搬来的桌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甜点,做工看起来有些粗糙,但季冠灼知道,这已经是这群百姓能够给他的最好的东西了。   他眼眶有些发烫,却还是笑着看向那一双双正看着他的眼。   “季大人。”为首的百姓搓了搓手,显得有些紧张,“我们这些百姓没招待过客人,怕怠慢了季大人和……不知季大人可有什么安排?”   “无事。”季冠灼笑着摇摇头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此地修葺成这般模样,已是不易。今晚各位顺应本心就可,不必为我再做其他事。”   那些百姓和季冠灼相处一段时日,知道季冠灼喜静,便没有再继续围在这里。   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朝着最大的火堆聚集而去。   高高的火焰宛如落于世间的火凤凰,明亮灼热到让人移不开眼。   人群之中,逐渐传出一阵歌声。   乌乡虽然地属江南,但毗邻江中,饮食、衣着、文化,都受江中影响。   那歌声不似江南惯有的吴侬软语,反倒带着些许悠扬,显得天高云阔,让人心情舒朗。   一阵风吹来,拂过季冠灼的头发。   他的头发本就不算长,只是穿越到沧月这些时日后,便再未削剪过,如今盖住肩颈,被季冠灼用和衣服同色的布条束起,乖顺地垂在脑后。   细密柔软的浅褐色头发显得格外柔顺,被风轻轻地吹起。   哪怕在歌声的笼罩下,都显得祥和而又宁静,好似无论有多近,他都跟这个世界远远隔开一样。   师从烨的目光落在灼热的火堆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他连余光都未给季冠灼半点,但奇异的,他似乎能感知到季冠灼的一举一动。   季冠灼似乎心情不错,纤长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击着,和着音乐的节拍。   偶尔,他会拈一块桌上的糕点,或是饮一口百姓送来的梅子酒。   人群中,歌声渐弱,有百姓回头看向他二人坐处,笑着说道:“季大人要不要也来一个?您见多识广,肯定也听过其他曲子吧?”   “就是说嘛,或者季大人想不想学我们这里的舞蹈?”   “季大人刚刚扭伤了脚,就不要……”   “不碍事。”季冠灼笑着站起来。   他的扭伤并不严重,这两日用了几次药酒,脚腕早已不痛。   明日他便要返京,日后山迢水阔,恐怕再难相遇。   顺着百姓心意同他们一起放松心情,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他刚刚站起来,百姓便簇拥上来,将他拥到火堆旁边。   灼灼火光将季冠灼的眼睛映得极亮,瞳孔深处好似燃烧着小小的一团火。   吴优拉着季冠灼的手,跟随着百姓围绕着火堆迈着欢快的舞步朝前走。   曲子结束后,百姓又哄闹着让季冠灼唱歌。   现在气氛正好,季冠灼不想坏了百姓的兴致。   但他会的歌曲不多,很多都来自于未来,那些歌曲,他不太想唱,也不太合适现在唱。   想来想去,季冠灼陡然想起一首歌。   这首歌是他穿越过来不久前,出土的一首歌。   曲调旋律被刻录在一块石碑上,被长久地埋入地下。   风沙和尘埃裹挟着石碑,掩埋在地底。长年累月的彼此磋磨,使得石碑上有些音节已经模糊不清了。   但经过专家的努力复原,未来的人终于听到这上古遗音。   季冠灼虽然主要研究沧月历史,但他并非对其他朝代的历史不感兴趣。   那首歌被他单曲循环了几天,无论是歌词还是曲调,他都非常熟悉。   他自认唱歌并没有多好,但今日本就是为了众人高兴,唱得如何倒在其次。   季冠灼清了清嗓子。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木柴被火焰灼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夜风轻吹树叶,树叶摩挲发出的声音。   他站在那里,风从他身前吹过,将他的衣襟吹散,也将他的歌声带去了更远的地方。   苍凉而悠长的歌声在人群中回荡,没有任何伴奏,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发音。   季冠灼的声音格外清亮,像是流经山间细竹的山泉水,清澈透亮得一眼便能看的见底?   但他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又带着些清晰可闻的朗阔,让人闻之难忘。   师从烨原本已闭目养神,听到季冠灼的歌声后,却是睁开了眼。   季冠灼背对着篝火而立,熊熊的火光笼罩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光辉中,衣摆被吹拂得飞起,好像他随时都能飞走。   或许是Alpha的视力和听力都过于优秀,他能清晰地看到季冠灼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听清楚季冠灼出口的每一个音节。   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却又隐约能辨认出歌声的含义。   有那么一个瞬间,师从烨恍惚觉得,季冠灼应当是吃了很多的苦,走了很多的路,才会出现在这里。   心中隐约的怀疑被削去许多,随之而来的,是浮现出的疼。   陌生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是和临时标记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师从烨品味着那几乎全然陌生的情绪,却半点也不像之前那样,会生出戾气。   季冠灼一首歌唱完,这才于人群中,不慌不忙地朝着师从烨走过来。   他的头发被夜风吹乱些许,衣襟有些散乱。   只有一双眸子,在偏暗的环境下,依旧像是星子一样,在闪闪的发着光。   “皇上。”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一步一步走到师从烨面前,“我们回吧?”   天色现在已经不早,若是要翌日回京的话,还要早早起来,不然便要在路上停留许久。   但师从烨不在京中,京中许多事宜都被搁置,按照老祖宗处理政事那兢兢业业,不眠不休的态度,恐怕要加急赶路回京。   虽然季冠灼并不觉得自己跟Alpha有任何不同,但分化过后,他的身体也的确脆弱不少。   太高强度的赶路,他恐怕真的吃不消。   还是早点休息为妙。   师从烨心绪仍旧被方才的歌声牵拉着,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仍旧载歌载舞的百姓,问道:“不和他们玩儿到尽兴吗?”   “太晚了。”季冠灼摇了摇头。   两个人并肩往县衙中走,行至半途,师从烨忽然问道:“你方才唱那首歌,我好像从未听过。”   “是首从军歌。”季冠灼知道师从烨也曾在马背上征战很多年,对这首歌应当有所感触,他想到史书中关于师从烨的最终结局,犹豫半晌,还是道,“皇上,如果有办法和平收复北狄的话,您可不可以不要亲自征战?”   他很怕,师从烨会死在那片战场上。   那里离扶京太远,离番阳也太远。   师从烨陡然停下脚步,看向季冠灼。   隐约怀疑的事即将呼之欲出,但他现在居然提不起半点要杀季冠灼的欲望。   “季爱卿会这么说,所为的是谁?” 第55章 回京   季冠灼有些诧异地转头。   师从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在月色渐隐的夜晚,他看不太懂师从烨脸上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师从烨投射过来的视线。   直勾勾的, 不加任何掩饰,炽烈又灼热,烫得让他的灵魂都在颤抖。   季冠灼略微移开眼,长叹一口气,却还是实话实说道:“皇上, 微臣不想沧月与北狄开战,为的是沧月百姓。即便微臣清楚, 北狄在皇上带领的沧月大军面前, 属实不堪一击。但战事若起, 将士或许要蒙受身死之苦,战火又要让黎民百姓蒙难,单就这一点,便是微臣不愿意看到的。”   师从烨挑眉, 刚要张口,却对上季冠灼的一双眼。   “但微臣最不愿意看到的,是皇上您出事。”   季冠灼目光澄澈,干净得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都清澈见底。   “对微臣来说, 沧月的百姓固然重要, 但远不及您珍贵。微臣来此处, 只是为您。”   在他研究沧月历史的那些年里,其他人不过是活跃在史书上的文字, 只有“师从烨”三个字是鲜活的。   他并非不看重百姓,不看重史书上其他人, 但于他来说,师从烨才是最重要的那个。   半晌,师从烨收回视线,抬脚往县衙走去。   他脚步迈得极大,步速又极快,即便季冠灼也算身高腿长,也有些难跟上。   季冠灼小跑几步,跟在师从烨身后,心中却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说得有什么不对之处吗?老祖宗这是在生什么闷气?   翌日一早,寅正一过,季冠灼便和师从烨收拾好行李和干粮,准备赶回扶京。   他二人选在这个时辰,便是为了避开百姓。季冠灼虽然不至于自比那些颇受爱戴的军人,但他自认也的确为乌乡做了些事,以他眼下在乌乡的受欢迎程度而言,百姓倘若知道他要离开,还真的或许会拿出家中存粮送他。   他不希望百姓这样做。   车夫昨日便被季冠灼告知此事,一早便等在县衙后门处。孰料两个人刚刚走出县衙,便见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大堆人,朝着他们迎了过来,火把的火光将这处映得极亮。   季冠灼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师从烨袍袖,往他身后缩了缩。   师从烨伸手把季冠灼护在身后,这才抬眼看去。   乌乡百姓满目热切地把他们围在中间,手里还捧着提着各式各样的物什。   “你们这是做什么?”看出来人身份,季冠灼自师从烨身后走出,皱眉问道。   发现将季大人和皇上吓了一跳,那些百姓互相推搡了一番,半晌才有人站出来道:“季大人,您要走,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就是,您为乌乡做了这么多,我们不送送您,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这是小人家里晾晒的果干,您拿着路上解解馋也好。”   “小人家中没什么稀奇玩意,只有这些肉干。您若是不嫌弃,便带着路上吃吧。”   ……   看着那些热切的眼睛,季冠灼喉头一时间有些发涩。   良久,他才说道:“我和皇上已经准备好干粮,你们不必为我们准备这些。如今已经入秋,即便即刻播种,还要再等些时日才能有收成,这些东西给了我们,你们可怎么活?”   剩下的那些银钱采买的粮食,也只勉强够充饥而已。   “我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便好,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我们又岂能小气?”   “就是!季大人,您拿好就是,不必考虑我们。我们什么日子没过过?”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你们自己留下来。”季冠灼长叹一口气,道,“田地需得重新打理,种田又要消耗不少力气,整日饿着肚子,又哪里有力气干活呢?”   反复推拒几回,师从烨陡然张口道:“所有东西都只收一半吧。”   季冠灼推拒良久,也知道无法说服那些百姓,只能点头答应。   “列位都请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即便说好了东西只收一半,但轮到每个百姓之时,也有不少人想多给季冠灼一些。   这些百姓无一例外的都被季冠灼推拒,只是一来二去,又消耗不少功夫,等季冠灼和师从烨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马车,时间已过卯正一刻。   季冠灼爬上马车,倒在座位上,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谁告的密!他原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昨夜本就睡得晚,又起得早,跟百姓你来我往反复推拒良久,他这会儿累得脑子都有些发懵。   季冠灼原本想躺一下就起来,毕竟车里又不止他一人。   只是他实在太过疲累,刚躺下没多久,他就沉沉睡去。   每个百姓送的东西不多,但加起来也不少,全部堆放在车内,看起来摇摇晃晃,好不危险。   师从烨原本想让季冠灼将这些东西收起,一抬眼,却发现季冠灼双眼微闭,呼吸平缓,已然是睡着了。   他们雇佣的是一辆双驾的马车,马车内空间并不算大,又要安置两个长座,每一个坐椅自然都不长。   季冠灼长手长脚,蜷缩在座位里,显得格外可怜又委屈。   他们二人距离极近,师从烨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季冠灼的呼吸声,像是敲在他耳膜上。   车厢里浮动着浅淡的青梅味道,一缕头发落在季冠灼鼻侧,季冠灼在睡梦中抽了抽鼻子,似乎有些不太舒服。   师从烨抬手,将季冠灼的头发轻轻地撩起,指尖无意触及季冠灼的脸颊。   白皙的皮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柔软又光滑,被他戳得凹下去一点。   只是指尖的一点触碰,都让人觉得手感极佳,几乎不舍得挪开。   季冠灼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想要醒来。   师从烨宛如触电一般收回手,发现季冠灼没醒,他悄无声息地松一口气。   但旋即,他又浑身僵硬地坐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信息素和情感的掌控让什么事情几乎超脱理智,他原本以为,季冠灼到江南的这几个月,他会摆脱信素对他带来的影响。   所谓的“好感”,会随着时间和信素的流失而被消耗殆尽,但一切好像只是他替自己找的借口。   到现在为止,那些情感不仅未曾消失,反而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越演越烈。   师从烨垂下眼,将摇摇欲坠即将倒塌的物品山一点一点收整好,同时在整理自己的情绪。   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娘亲过世太早,师梦平又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没人告诉他什么是喜欢。他只知不可留软肋,却又不舍得对季冠灼下手。   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小将军,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犹豫的一天。   官道并不平坦,车辙在路上碾过,车架与木轮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车窗外偶尔传来鸟叫,与马匹奔驰踏过的声音。   但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都不及季冠灼的呼吸声明晰,像是要印刻在他心底。   拐过一个弯角时,马车晃动过大,季冠灼整个人往座椅下翻去。   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却已经无法控制下落的趋势,但有手臂伸过来,成功阻住他的身体,才没让季冠灼的头撞在车厢底板上。   季冠灼顺着力道抬头,便对上师从烨的眼神。   他小心地坐起,揉了揉额角,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微臣圣前失仪了。”   他也没想到,马车这样颠簸,他都还能睡过去。   “无妨。”师从烨收回手,脸上神情不变,淡淡说道,“季爱卿这些日子在乌乡,同百姓一起伐木造屋,属实辛苦,多休息一会儿,也不碍事。我又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不会在这种事上同季爱卿计较。”   季冠灼对此自然一清二楚,但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他掀起窗帘,抬头去看外面的景色。   窗外,不少树叶已经染上浅黄微红,点缀在墨绿的枝叶间,显得格外漂亮。   他趴在窗口,心情格外不错。   此次来乌乡,也算是了结了他的一桩心事。   乌乡百姓不必再承担河流改道之苦,田地掌握在百姓自己手里,几乎可以改变他们未来的生活。   不过……   “皇上有想过,今年年底,均田制推行下来,赋税能上涨多少吗?”季冠灼张口,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三成左右。”师从烨说了个很保守的数字。   均田制从春季开始推行,到全面推行开,已过播种时节。更何况如今还有很多问题尚未完善,能有三成,便已经很不错了。   “可微臣觉得,恐怕连三成都难为。”   季冠灼摇摇头,略微有些忧心地看着路边。   有些屋舍旁的田地,虽然也种了水稻,但他一眼扫过,便看得出那些稻穗十有三空,稀稀拉拉地在田地七零八落地支着。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百姓得到田地是一回事,会种田又是一回事。   即便那些会种田的百姓得到田地,但天气和水土都会影响收成,这也都是难题。   光是均田制,很难改变眼下的状况。   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他考虑不周。 第56章 看望   “无妨。”师从烨摇摇头道, “变法之事,也并非一时半会儿便能有所成。倘若当真如此容易,沧月也不会是如今这幅模样了。”   他态度宽和, 但越是如此,季冠灼心中便越是过意不去。   “不过,既然季爱卿知道问题所在,那也要尽快想办法处理。”   “微臣知道了。”   他这次回去,便抓紧时间拟一份方案出来。   沧月幅员辽阔, 即便历经战乱,但境内从不缺少有识之士。   除却官府批量发放粮种之外, 他还想专门找那些人撰写书卷, 将如何种好田地之法推广开来。   这样才不会浪费师从烨一片苦心。   回去的路上, 季冠灼将百姓塞给他的那些食物拿出来和师从烨分享。   他们原本准备的只有干粮,因着时间紧张,路上也并不打算进城休息。   百姓送给季冠灼的,有不少果干肉干, 看得出来都是他们自己晾晒的,有的干硬得像是磨牙棒。   但比起干粮,还是要好一些的。   “季爱卿还是自己用吧。”师从烨手里拿着干粮,硬得咬上一口都往下掉渣子。   但他的一举一动仍旧温文有礼,看不出半点失态:“毕竟是百姓们的心意, 季大人应多加珍惜。”   季冠灼还在那些包袱里翻找, 闻言一怔, 抬头看向师从烨。   他眼睛看起来干净明澈,一点都不像是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 偏偏既得圣宠,又被不少大臣喜欢:“可是, 这些心意难道不应当有您的一份吗?”   “百姓心中不仅有微臣,更是有您。”   这句话,他说得真心实意。   师从烨在位时间并不算长,但他对整个沧月的历史都影响深远。   他推行出的很多政策,到近现代,都一直在被沿用。虽然有一部分经过后世改良,但最初的设想,几乎全部来自于师从烨。   这样惠及后世,为盛世垫下基础的一个人,不该被认为是“暴君”。   即便在处理某些事上,有着雷霆手段,但本质上,他是为了百姓,也合该受到百姓的爱戴。   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师从烨没再张口。   他只是接过季冠灼递过来的肉干,塞进嘴里。   那肉干被盐水煮过,又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晾晒风干,嚼在口中,又硬又咸,早已失去了肉本身该有的风味。   但莫名的,师从烨居然从那硬和咸中,品出一点点甜来。   几日后,季冠灼和师从烨终于赶回宫中。   他们这几日都未尝到城中歇脚,两个人风尘仆仆的。季冠灼正打算回冷翠阁中好好休憩一番,迎面而来的李公公却惊慌失措道:“皇上,出事了!”   “何事?”师从烨皱眉问道。   “丞相前两日主持早朝的时候,忽然咳血昏倒,这几日奴才日日去丞相府中看,但情况都不大乐观。”李公公一张老脸上写满慌乱。   师从烨走得太急,又未做其他安排。这几日早朝皆由宋海成主持,一些紧急的折子文书,也由宋海成批复。   宋海成毕竟是两朝老臣,加之门客诸多,在朝中威望甚重。即便朝中存在着不同的派系之争,但有宋海成压着,也未尝出过什么岔子。   只是在他昏迷之后,就不一定了。   这两日,不同派系之间一直暗潮汹涌。有些矛盾虽然不至于摆在明面上,却也越发明显。   师从烨脸上神情陡然冷下:“太医呢?看过了吗?”   “几位太医皆去丞相府上诊治过,但……情况不妙。”李公公垂下头,脸上情绪有些难过。   他和宋海成一样,也都算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旧人。   他刚入宫时,年纪尚小。周文英虽不至于像昭明末年那样暴虐无度到以虐杀宫人取乐,却也不将他们这些宫人当做是人来看。   李公公年纪尚小,还不懂事,冲撞过时为太子的周文英。数九寒天里,周文英命人将他丢入御花园的湖中,不让他从湖水中冒头。   倘若不是宋海成恰巧路过,出手救他,他早就死在当年了。   如今宋海成身染重症,他又如何会不难过?   只是师从烨不在扶京,此事只能瞒下。若是被那些大臣们探知消息,恐怕朝中此刻已然乱做一团了。   但宋海成吐血昏倒时,不少大臣都在场。即便李公公有心隐瞒,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备车。”师从烨的神情有些发冷,哑声道。   李公公有些心疼地看了师从烨一眼,这才应道:“是。”   备车还要些时间,师从烨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身后不远处生着一棵枯树。   那是昭明末年时,周文英命人从海外移栽回来的,说是这棵树代表着昭明,千秋百代,再无更替。   改朝换代后,失去宫人悉心照养,树便很快枯死。   移走或更换,都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便再没有管过。   一阵秋风吹来,枯老的枝杈微微抖动,竟有几分萧瑟。   季冠灼看着师从烨,恍惚觉得他老祖宗高大的身影,竟也莫名透着几分脆弱可怜。   心脏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揉了一下,泛着隐隐酸疼。   马车赶过来,季冠灼跟在师从烨身后,毫不犹豫地上车。   “季大人!”李公公吓得嗓子都差点劈了,小心去看师从烨的脸色。   皇上去丞相府,是为着探知丞相安危,季大人跟着做什么?   更何况,臣子与皇上同乘,恐怕有失规矩。   “季爱卿先回冷翠阁歇着吧,我去就好。”师从烨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略有不赞同地道。   倒也并非介意季冠灼与他同乘车架——这几日他二人赶路回京,便是连师从烨自己,都心生疲累,更遑论季冠灼。   “丞相大人为沧月殚精竭虑,如今缠绵病榻,微臣也该去探望一二。皇上应该不介意微臣借乘龙舆吧?”他态度恭敬,语气小心。   说是“借乘”,但师从烨瞧得出来,季冠灼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如今时间太紧,他没再张口,只是抬了抬手。   李公公在外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嘟囔几句,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让人驱车前行。   沧月所用龙舆皆为前朝旧物,沿用十年之久,虽然旧上一些,却比他们归来之时乘坐的马车要舒适许多。   即便这只是周文英所乘龙舆中最普通的一架,外观瞧着与其他车架没有不同,但内里到底大不一样。   赶路这些时日,他在马车上虽然也有休息,但终究很难睡好。龙舆还未出宫门,他倒是先睡了过去。   李公公耳聪目明,在车外听到季冠灼平稳的呼吸声,便已猜到龙舆中的情况,不由撇撇嘴。   季大人也真是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睡觉。   这几日他想着宋海成的情况,都觉得夜不能寐。   师从烨铁血手段,固然能镇压一众官员。但沧月能维持目前的风平浪静,多少也有宋海成的手笔。   倘若宋海成当真命不久矣,那些原本对师从烨并不信服,只是看在宋海成面子上才按捺下心思的人,当真还会效忠师从烨吗?   车里,师从烨瞧见季冠灼这幅模样,却是略微放松了些。   他并不在意其他官员究竟如何看宋海成重病一事,但对他来说,宋海成是非常重要的人。   师从烨自幼在父亲身边长大,即便师梦平对他寄予厚望,却也未尝想过日后他能荣登大典。   是以他所见所学,虽有治国之策,但并不足以支撑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刚刚继位那两年,亏得宋海成从旁协助,才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国事。   是以从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涌起一阵狂澜,掀起这些年平静无波的水流下潜藏的那些伤口。   即便他再怎么冷酷无情,但重视之人将死的事实,还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像是瞬间便被拉回褚瑜死的那日。   师从烨捏紧手心,青梅气息在周身缓缓流淌,呼吸也变得灼热滚烫。   但无处不在的木樨香气安抚了他。   他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只看着车窗外的路。   车内外二人思绪纷杂,季冠灼倒是睡得昏天黑地。   不过,他也并未睡得太熟,龙舆停靠在丞相府外之时,季冠灼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坐直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师从烨原不打算叫醒他,如今淡淡瞥他一眼,这才道:“走吧。”   师从烨在前,季冠灼紧跟其后。   二人方踏入丞相府,便被门房一路引往寝房。   刚刚靠近屋舍外沿,季冠灼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淡淡的血腥气与药味混在一处,极难辨别。   寝房门被推开,瞧见师从烨,太医孙国辅急忙站起身来,撩起衣袍便要下跪:“微臣……”   话还未尝说完,师从烨便伸手阻住他的动作:“免礼,丞相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孙国辅垂下眼,指尖被药液染得乌黑,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似得,苍老的脸上写满忧心:“丞相大人沉疴难治,如今只能用滋补的方子勉强吊着性命。即便如此,恐怕也……”   他也是前朝旧人,算来也与宋海成共事多年,眼瞧着这位老朋友病入膏肓,心中又如何不难受?   师从烨未尝再说话,只是绕过孙国辅,朝内室走去。   药味浓重得几乎令人作呕,内室弥漫着一股死气。   厚重的床帘拢着,密不透风,隐约的血腥味从其中传来,让人不由眉头微皱。   婢女守在床边,听到脚步声,急忙擦干脸上泪珠,这才起来见礼。   厚重的床幔后,传来宋海成虚弱又沙哑的声音:“可是皇上亲自来看老臣了?” 第57章 方剂   话音刚落, 他便重重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震天骇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自口中咳出。   侍女担忧地拉开帘子,用帕子轻轻擦去宋海成嘴边咳出的血丝。   这两日一直都是如此, 宋海成大部分时间都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入睡。偶尔醒来,说不了两句话,便咳得惊天动地。   师从烨大步走到床前,一眼便瞧见那沾染血丝的帕子,瞳孔不由得轻微颤动几下, 这才看向宋海成:“是我回来迟了。”   他薄唇微抿,低头看向宋海成, 脸上的表情淡淡, 似乎并未受到此事影响。   宋海成抬手, 挥退在一旁服侍的侍女。   “老臣如今身子骨已经不行了,未能下床迎接皇上,还请皇上恕罪。”他苍老干枯的脸上闪过一抹无奈,这才道, “皇上也不必忧心,一切自有命数。老臣身为昭明旧臣,原就合该随旧朝而去。是先帝垂怜,才有我效忠沧月的机会。”   他实在太过虚弱,说上几句话, 便要歇上许久。   侍女不忍, 本要劝说, 却被宋海成一个眼神斥退。   “丞相,您不必再说, 会没事的。”师从烨张口,干巴巴地安慰道。   宋海成露出近乎衰败的笑容:“皇上不必安抚老臣, 我身子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如今我大限将至,皇上若是再不愿听我这个老东西说几句,日后恐怕再没什么机会了。”   他说得诚恳,师从烨再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宋海成又瞧了一眼季冠灼,欣慰笑道:“我为臣子几十年,虽有报国之心。但起初未能遇上明主,后又太过因循守旧,早已无法胜任丞相之位。若非沧月未能另得贤才,我又如何能一直霸着丞相之位不放?如今皇上得圣才,该当好好利用才是。这丞相之位,合该让更适合的人来做。”   说着,他朝季冠灼招招手。   季冠灼从师从烨身后挪到床前,瞧着宋海成憔悴的模样,不由得鼻头一酸。   史书上,关于宋海成之死,只有寥寥几字。   只说他因病亡故,视为国丧。但季冠灼没想过,亲眼见证宋海成之死,居然会令他这般难过。   宋海成抬起手,轻轻抓住季冠灼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又温暖,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握师从烨的手。   最后,宋海成格外艰难地将季冠灼和师从烨的手叠在一处。   “季大人,你虽然年轻,但头脑灵活。日后有你辅佐,皇上一定能将沧月治理得更好。还希望季大人多费些心力。我便将皇上托付给你了。”   季冠灼觉得有些奇怪,说实话,他只在婚礼现场听过这句话。   不过他心头酸涩,那些怪异感迅速略过,他只觉得难过无比。   “下官会好好辅佐皇上的。”   季冠灼没有在房中呆太久,察觉师从烨和宋海成另外有话要说,便起身告别离开。   待到季冠灼离开,侍女也躬身退下,师从烨这才道:“季冠灼太过年轻,恐怕难堪丞相大任。”   他不得不承认,季冠灼提出许多想法观点,都与他不谋而合。   这样的人才,他从前未尝见过,此后或许也不会再有。   但季冠灼实在太过仁慈。   他似乎将所有人都同样地视为一个人,不因此人身份高贵便有优待,也不因此人身份低微便藐视对方。   这不像是沧月人该有的想法,也不该是一个丞相应存的思想。   “季大人毕竟还年轻,许多事情,都可以再学。”宋海成头靠在软枕上,歪着身子看向师从烨,这样会让他觉得好受许多,“臣也并非是想直接让他担当丞相之位,只是如今除了季大人,恐怕很难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吧?”   若论资历,朝中老臣的确诸多。可多数都站在师从烨的对立面,很难赞同师从烨的变革。   若论思想,则要数季冠灼最为灵活,善于推陈出新。   至于他与丞相之位不合宜的那些地方,有师从烨在,相信也不会酿成大错。   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师从烨未尝说话,只是沉吟半晌,盘算着这件事。   直接任命倒也并非不可,他离经叛道之事做得太多,倒也不那么在意这一件。   一时间,房中陷入彻底的安静。   唯余偶尔响起的咳嗽声,依旧惊天动地,惹人心忧。   良久,师从烨起身,打算离开内室。   他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一声沙哑的:“皇上。”   师从烨没有回头,只微微偏过头去。   宋海成用帕子捂着嘴,压下喉间的痒意,声音格外嘶哑:“这丞相之位,臣是当真有心无力。哪怕孙大人能找到方子,也求皇上赐老臣归乡。”   “嗯。”师从烨应道。   季冠灼走出内室之后,便坐在孙国辅趴伏的桌子对面。   桌上摆着数十味草药,量都不算大。孙国辅口中叼着一块草药,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拿的并非毛笔,而是烧制过的树枝。树枝上的炭迹在纸上留下印痕,看得出来,应该是方剂。   季冠灼没有打扰孙国辅,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在纸上涂涂抹抹,似乎不满意于自己写出来的方子。   他心中无声地叹一口气,目光不由得落在窗外。   窗外生着一棵树,因着已经入秋的缘故,树叶凋零许多,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坠在枝头,要掉不掉的。   有一片叶只剩下残余的一点连接着枝干,一阵微风吹来,树叶轻轻摇摆,却如何都不肯从枝头上离开。   他在心里默数着时间,想知道那树叶能在枝头上坚持多久。   师从烨从内室出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刚要张口,却见孙国辅陡然一拍手,兴奋喊道:“好!”   宽广的袍袖牵带着搁在一旁的药碗,将官服下摆都沾湿,孙国辅却浑然不觉。   “这是……”季冠灼忙站了起来,看着孙国辅手边摆的那张方剂。   方剂上涂涂抹抹,改了不少东西,乱七八糟的。季冠灼对此不太了解,看不太明白。   “皇上,这幅方剂,或许能治好宋大人的病。”孙国辅有些激动地拿着方剂给师从烨看,上面几味药材算是奇珍,国库中也仅存一份。若是用掉,再想找到,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但只要有此方剂,宋海成便有一线生机,这又怎么能让他不激动?   “需要什么药,让李公公带人去调。”师从烨眼底闪过压不下的欣喜,立刻道。   “只是……”孙国辅低头又扫了一眼方剂,又沉吟起来,“这方剂药性过烈,治愈宋大人的可能性只有三成。”   这个方剂,还是他翻遍古书,才找到的方剂。   方剂原本并不完整,他一点一点试药,才填补好方剂上的空白。   但宋海成沉疴旧疾实在太过顽固,此方便是以最烈的药性,去和他体内那些顽疾进行冲撞。   倘若能成,宋海成便能活下来,若是不能成……   用了那些珍奇药材,又没留住宋海成的命。   他不觉得可惜,但他就怕师从烨舍不得。   听闻此言,师从烨陡然眉头深锁。   良久,他道:“孙爱卿尽管放手一搏,倘若需要其他药材,朕也会派人送来。”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一眼,除了孙国辅外,房间里还有其他几个太医也在。   “你们几个,便以孙大人的安排为主,从旁协助。若是有其他需要,尽快来宫中找朕。”   “哪怕此事成不得……都要尽力而为。”   那几个太医对视一眼,慌张称是。   回到宫中,师从烨安排李公公带人去寻孙国辅方剂中的药材。   他自己回到寝殿,宫人已经准备好热水。   师从烨慢慢走入水中,陡然垮了肩膀。   垂在身侧的指尖轻微颤动几下,宋海成将他和季冠灼的手盖在一起时,残余的感觉仍旧留在指尖,柔软得不像话。   软得令他心尖也酸涩无比,陌生的情绪涌动在他胸腔里,涤荡着每一处,让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宋海成的病情。   想到只有三成的可能,师从烨猛然潜身,钻入水中。   “哗啦”一声,有人从水中钻出。   他头顶的湿发被甩在脑后,整个人靠在浴桶之上,长长地出一口气。   白皙的皮肤上沾染着水珠,显得格外净透。精致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在水中泡了一会儿,季冠灼总算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这几日为着赶路,他们未尝在路上停留过,沐浴更衣更无可能。   如果不是已经入秋,季冠灼都觉得自己能臭了。   好在鸣蝉从别的宫人那里听说了他已回宫的消息,提前准备好了热水。   季冠灼一手撑着桶壁,指尖动了动,想起今日在丞相府中发生的一切。   想到宋海成说的那句话,他不由得揉了揉耳垂。   这句话,他上一次听,还是在某对AO的婚礼现场。   他那时正参加毕业宴会,无意路过,便听到Omega的父亲对Alpha说了这么一句。   把老祖宗托付给他?他哪儿敢啊。 第58章 丞相   翌日一早, 师从烨便在早朝上宣布由季冠灼暂代丞相一事。   一言既出,殿中顿时嘈杂起来。   毕竟在不少官员眼中,季冠灼也不过是个刚入仕的毛头小子, 又如何能担得上丞相之位?   这让他们这些做了多年官员的又如何自处?   师从烨早知此事宣布,会在朝堂中引发如何轩然大波。   但他只假装没听到:“不过,季爱卿刚刚入仕为官,对朝中之事尚有不熟悉的地方。姜修,贾道远, 你二人从旁辅佐,直到季爱卿对朝中事宜彻底熟悉, 你二人可有异议?”   姜修向前一步, 拱手行礼, 恭敬地道:“臣无任何异议。”   贾道远倒是犹豫片刻,一张脸上隐约浮现几分不甘愿,但片刻后,他仍是自群官中走出:“微臣领命。”   这下, 殿中嘈杂之声愈发大,吵得人耳朵都有些发疼。   师从烨面皮发冷,撩起眼皮格外不耐烦地看向阶下,语气冰冷如霜:“朕倒是不知道,这太和殿什么时候变成了街市。众位爱卿吵成这幅德行, 是不是还要在殿中打上一架?那便请吧。”   他一句话连嘲带讽, 成功让殿中彻底安静下来。   几位官员对视一言, 最终有一人上前,恭敬地道:“皇上, 让季大人暂代丞相之位,是否有些不妥?”   “嗯?”师从烨像是有些兴趣似得抬眼, 看向那位大臣,“朕倒是不知,有何不妥之处。唐爱卿倒是说说看呢?”   “这……”唐玉才大胆地抬头看了师从烨一眼,发现他并无怒意,这才谨慎道,“季大人今年春闱方才入仕,如今只过几月,便又要他做丞相,恐怕难以服众,此为其一;入仕之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平步青云,于祖宗规制不合,此为其二。即便朝中官员对此毫无疑义,但恐难堵住悠悠众口。倘若京中百姓对此不满,怕是会对季大人生出影响。”   他话说得算是中肯。   师从烨微微点头,又看向其他官员:“其他人可还有话要说?”   不少官员亦从群官中走出,站在阶前,中心思想只有一点。   季冠灼不适合做丞相。   师从烨神色彻底冷下,语气凉飕飕的:“既然诸位爱卿如此说,那便是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朕倒是想听听,有谁能比朕选出的代理丞相更为合适?”   此话一出,满殿皆静。   站在最前面的唐玉才额头上的冷汗顿时滚滚而下。   宋海成的病情在官员之中算不上什么秘密。   这几日各个派系暗中波涛汹涌,每个派系都有他们属意的丞相人选。   如今师从烨忽然提出让季冠灼暂代丞相之位,又如何能让他们满意?   但真要让他们当着师从烨的面说出他们心中的丞相人选,恐怕是要将对方推到火上燎。   “怎么,说不出来了?”师从烨等了片刻,发现朝中未有大臣说出只言片语,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宋海成重病在床,恐怕命不久矣,却还是一心为着朝堂。可这些人,打从宋海成病倒那刻起,便惦记着他身后事了!   “几月之前,乌乡之事闹到京中。当时朕在朝中问询可否有人愿意替朕分忧,那些你们属意的‘可担大任’的官员,又去哪里了呢?”师从烨语气冰冷,目光自那些官员身上扫过,宛如冰刀子刮过他们。   不少官员心中不服,但也不敢吱声。   但他们总觉得,倘若师从烨愿意拨款给他们,他们也能将乌乡之事处理得很好。   不过就是些花钱便能抚平的小民罢了,他们又如何不能做得此事?   师从烨瞧出那些官员心中不服,冷笑着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换个人去乌乡,便能处理好此事了?”   “以你们如今这种心态,当真以为那些百姓会对你们心悦诚服吗?”   官员们低下头,不敢有任何异议。   半晌,师从烨语气变得缓和许多,又道:“况且,也只是让季爱卿暂代丞相之位而已,倘若他有失职之处,众爱卿自然可以上书弹劾。”   他最终会点头同意宋海成提出的想法,也是因为这一点。   有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季冠灼一举一动凡有不对之处,自然有官员会告知于他。   他想好好瞧瞧,季冠灼究竟同北狄有无关系。   师从烨都已经这样说了,朝中那些大臣自然不敢再揪着这件事不放。   要如何盯着季冠灼,诸位大臣心中也各自有了想法。   早朝结束后,季冠灼同魏喑文鸢一起离宫。   扶京偏北,入秋以后,天气转凉许多。文鸢有些怕冷,将手缩进官服袖子,笑着同季冠灼道:“我们还以为皇上会过些日子才叫你回京呢。”   事实上,这也是官员们不愿意去乌乡的原因。   钦差大臣看起来风光,但倘若不能解决皇上派遣之事,还不知道要在乌乡呆多久。   若是时间太长,恐怕便很难再回扶京了。   季冠灼抿唇笑了笑,道:“倘若如此,我也相信能和吴大人一起,将乌乡治理得很好。”   只不过,有信息素和易感期作祟,恐怕师从烨也不会允许他离开扶京太久。   三人一同出了宫门,又上了魏喑和文鸢一起攒钱买的马车上。   他二人在朝中为官,月俸虽然并不算少,但花钱的地方太多。加之住的地方离宫门太远,便合买一辆马车来用。   总是要比之前方便一些的。   那马车并不算小,三个人坐在其中稍显局促,却也并不拥挤。   三人坐好后,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缓缓前行,离开宫门外。   文鸢眼底喜气淡了许多,这才道:“这些日子你不在扶京中,发生了许多事。朝中那些官员得知丞相重病之后,各自派系便想方设法要推举他们的人当丞相。如今你被皇上安排到这个位置,恐怕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魏喑有些懵懂抬头,不解问道:“泽明能当丞相之位,乃是皇上安排。他们当真能违抗皇上的意思吗?”   他自幼苦读,不懂这些。文鸢摇摇头,无奈道:“即便皇上未有将季兄换下去的意思,但既然他开口说百官皆可监督季兄,于其他官员来说,便是有了个将季兄拉下水的口子。”   文鸢转头看向季冠灼,低声道:“不管季兄如何看我,但这些消息都做不得假,还请季兄当心。失去丞相之位倒也好说,若是当真被人拉下水,那便糟了。”   他自认和季冠灼魏喑不同,比之二人,他更善于钻营。   但所做这些,也只是希望自己的仕途稍微能平坦一些罢了。   对于外人的看法,他毫不在意。只是面对季冠灼和魏喑时,又难免气短一些。   “云雀这说的是什么话。”季冠灼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你提醒,不过即便被人弹劾荒唐之事,皇上也应当不会动我。”   他宽了二人的心,这才说道:“于我而言,这丞相之位的确没那么重要。但旁人若是想要因此而陷害于我,我也不会任由他们对我下手。”   季冠灼其实也清楚朝中官员派系不一,立场利益多有不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只要能为百姓服务,为老祖宗分忧,他都可以当做没看到。   但倘若他们将手伸到他身上,他也不会就此忍让。   文鸢为季冠灼的安抚悄然松一口气,再看魏喑之时,便有些不大顺眼:“呆子,照你这脾气,继续为官,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季冠灼瞧着文鸢轻叱魏喑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勾:“罢了,先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小熊在二位府上呆得可好?”   文鸢收回视线,点点头道:“他可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二人教他识字,不过几日便记下不少。近些日子在学做文章,虽不能同其他自幼学起的孩子相比,但已经相当不错。若是继续耐心教导,日后必然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季冠灼脸上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笑,笑眯眯地道:“想必你们也费了不少心思,麻烦了。”   马车一路在官道上碾过,发出轻微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停靠在魏喑和文鸢府外。   季冠灼先行下车,和他们一起踏入府中。   府中比先前多了些人,都在各自做着手头的事。   见着他们三人,想要上来行礼,却被文鸢挥退:“你们先下去吧,记得让厨娘做些好的饭菜,今日可是有贵客来。”   那几人匆匆行礼,便各自退下去做别的事。   赶到书房时,熊书染还坐在案前习字。   季冠灼三人推门进书房时,动静并不算小。熊书染却像是未尝听到一般,根本不抬头。   直到他写完一整页,才听到身后传来的季冠灼的声音:“字不错,等今日回宫,还要继续努力才是。”   熊书染不可置信地回头,瞧见季冠灼,一双眼睛顿时瞪大:“季大人!”   说着,他搁下毛笔,这才转头扑进季冠灼怀中,用力地抱着季冠灼的腰肢:“季大人,您可算回京了,我好想你啊!”   “好啦。”季冠灼被扑抱一下,差点没摔倒,他轻轻地拍了拍熊书染的胳膊,这才道,“先松开,都这么大了,还要撒娇吗?” 第59章 忙碌   在文鸢和魏喑府上用过饭, 季冠灼这才借了马车,带着熊书染回宫。   一路行至冷翠阁外,贾道远和姜修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他们身旁还跟着两个随侍的小童, 各自抱着厚厚的一叠文书。   那文书垒得极高,颇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将小童面容完全遮了去。   这些文书皆是先前宋海成批复过的关于朝中不同事项的文书,贾道远和姜修下了早朝之后,特地去将这些文书挑了出来, 拿来给季冠灼过目。   存放文书的地方在御书房,离这里并不算远。两人在这里等了许久, 才等到季冠灼回来。   姜修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贾道远心中却是有些发恼。   从皇上提起这件事开始, 他就不看好季冠灼,更不认为他能胜任丞相。   虽说盐碱地和乌乡两件事,季冠灼的确处理得足够漂亮。可若是换一个人,皇上仍旧愿意批那一大笔银子的话, 谁都能将此事做好。   他之所以愿意跟姜修过来,也只不过因为这是师从烨的旨意,而他从来都唯师从烨是从。   他二人一下朝,便为着此事奔忙,在这冷翠阁外, 吃了许久的冷风。却迟迟见不到季冠灼的身影。眼瞧着季冠灼不将代理丞相当做是一回事, 贾道远心中自然愤怒。   “二位大人, 实在抱歉。”季冠灼匆忙走到二人面前站定,拱手施礼道, “方才我有事出宫一趟,接了随侍小童回来, 还请二位大人勿怪。”   姜修还未说话,贾道远便冷哼一声:“季大人,您可真是让我们好等。这孩子不知来历,您就随意将他带入宫中,是否不太合适?倘若这孩子心怀不轨,岂不是要给朝中添乱?”   “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又如何担待得起?”   季冠灼还未说什么,跟在他身后的熊书染倒是愤愤不平起来:“这位大人,草民之所以能入宫,自是有皇上允许。若是皇上不许,草民现在也可自行离去。倒是您,肆意揣测草民身份,又无端给季大人乱扣罪名,您就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小熊!”季冠灼微微皱眉,单手挡住熊书染,再抬眼看贾道远时,便见他一张脸几乎已经涨成猪肝色。   他微微叹一口气,替熊书染解释道:“贾大人,小熊是我自宫外带回来的孩子,此事皇上知情,您不必多过忧虑。他尚且年幼,又父母早亡。说话有失分寸,我替小熊赔罪。”   “此事是我处理得不够妥帖,害得两位大人在这里干等,实在抱歉。不过,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处理好政事。贾大人若是仍有怒意,之后再谈,如何?”   他一番话还算是有诚意,贾道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小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文书给代丞相送去?”   这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熊书染仍旧愤愤,却还是努力接过小童手中文书,跟在季冠灼身后,朝冷翠阁中走去。   作为周文英关押美人的地方,冷翠阁极大。除却季冠灼住着的寝室以外,另外还有几间屋子。   师从烨已经提前派人将其中一间屋子打扫干净,也搁置了桌案,博古架等,方便季冠灼存放文书之类的东西。   季冠灼先让姜修和贾道远在桌案旁落座,又让熊书染将文书放在桌上。   他刚刚翻开其中一册文书,忽而听见一阵肠鸣之声。   季冠灼微微抬头,便对上贾道远因窘迫而涨红的脸:“看什么?若非季大人让我们等这么久,我也不会饿成这般模样。”   这是将饿肚子的火也泻在季冠灼身上了。   季冠灼倒是也能理解,若是换做他在门外等了别人许久,饿得两眼发慌,他也会心中有气。   早知道姜修贾道远会来,他便推迟几日去接熊书染了。   让这二位大人饿着肚子等他,叫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熊书染将文书搁置于案上之后,便站在季冠灼身后。   他饶有分寸,知晓不能看季冠灼手中文书,便盯着地板,好似能将地板盯出个洞来。   “小熊。”季冠灼招了招手,将熊书染叫过来,低声吩咐他,“我有些饿了。你让鸣蝉姐姐准备些糕点之类的吃的即刻送来,再准备些鸡汤面,我们三人都吃一些,暖暖身子,才好继续看文书。”   话音刚落,便听贾道远又不耐烦道:“季大人,你怎的这般多事?不久前才你用了午饭回来,我们可是腹内空空地等着您。如今便又饿了?今日这文书,您是不打算看了吗?”   不过是个代丞相而已,便这般摆谱。日后倘若真的做了丞相,怕不是要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过分,便是连姜修都不由皱眉道:“贾大人,慎言!”   季冠灼却不甚在意。   能将厌恶流于表面之人,总比背地里捅刀子之人要好打交道一些。   更何况,任谁在寒风中等了那么许久,心中多少都会有些怨气,能发泄出来,也是好事。   “贾大人稍安勿躁,腹内空空,多少还是会影响思考的。少吃一些就是。”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宽慰安抚之意,“更何况,姜大人也饿了许久。即便您不饿,总还是要叫姜大人吃些东西的吧?”   熊书染本来还想发脾气,瞧见季冠灼这幅模样,气呼呼地跺了跺脚,转身跑去找鸣蝉去了。   不一会儿,鸣蝉便提了一个食盒过来。   食盒一层放着些味道不太甜腻的糕点,做成各种花朵的形状,分别装在几个盘子里,显得格外好看。   下一层则是装着热腾腾的鸡汤面,奶白的汤汁上浮着星星点点金黄色的油,细碎的葱花均匀的撒在表面上,看起来格外诱人。   食物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让人食指大动。   贾道远一开始还颇有志气地别过头去,冷声道:“我不吃。”   他才不要为着两口吃的便辱了名节,谁家里还没有个鸡汤面了!   姜修的确等了许久,实在是腹内空空。他不欲搭理贾道远,直接夹起一筷子便吃了起来。   鸡汤面用的都是从御膳房拨过来的材料,新鲜无比。又是鸣蝉亲自和面熬汤,花了不短功夫做出来的。   吸满了汤汁的面条劲道爽滑,又带着鸡汤的香气,让人一口接着一口,几乎停不下来。季冠灼低头吃着自己那一小碗。剩下的一碗放在食盒里,无人去动。   贾道远别过脸去,不想看姜修和季冠灼大快朵颐,偏偏耳朵不受控制的去听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   鸡汤的香气在空气中越来越浓。便是连细微的咀嚼声也在无限制放大,诱得人几乎控制不住食欲。   半晌,一双手覆盖在食盒上,将最后一碗鸡汤面取了出来。   贾道远拿起筷子,终究还是为一碗面折了腰。   冷翠阁终日向阳,可这几天天气泛阴,也没多少热乎气。热乎乎一碗鸡汤面落入腹中,浑身上下也暖了起来。   贾道远把面吃完之后,犹自不满足。   他又将碗里的汤喝了个精光。   待到把空空如也的饭碗放下,贾道远才道:“行了,既已吃饱,那便快处理公事。我们又不是没其他事情要做。”   说着,一股气体自腹内冲出,贾道远一时不察,打了个颇为响亮的嗝。   他一张脸再次涨得通红,几乎不敢去看季冠灼的脸色。   季冠灼却并未看他,而是在看桌案上的文书。   姜修和贾道远送过来的文书极多,差不多涉及到宋海成平时处理之事的方方面面。   有些复杂之事,还送了不止一份文书过来。   季冠灼一点一点看过去,遇到不懂的,便张口问姜修或是贾道远。   瞧见他沉浸在文书之中,贾道远脸上红色总算退去几分,认真替季冠灼解答文书上季冠灼不太懂的内容。   季冠灼看文书速度不快,天将黑时,也只看了不到三分之一。   还是鸣蝉进来提醒三人用膳,季冠灼才恍然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晚膳是清粥小菜配素馒头。   鸣蝉往粥里加了少许鸡汤青菜,使得粥喝起来咸鲜可口。   贾道远这次没有再推脱,直喝了一大碗。   用过晚膳,季冠灼又送他二人离宫。   宫中马车不可行,季冠灼干脆一路将他二人送至宫门外,这才回到冷翠阁中,继续点灯夜读。   一直到子时,他才洗漱一番躺到床上休息。昏睡过去的前一刻,季冠灼还有些庆幸地想,得亏他是个学习能力超强的大学生。   不然要看这么多文书,还要一一对应不同事情的不同解决方案。   恐怕没到三日,他便要活活累死。   连续几日时间,季冠灼都是这般。   早上上了早朝之后,便要协同师从烨处理少许文书,顺便给师从烨提一些改革的建议。中午用过午膳之后,还要和姜修贾道远一起去看先前批复过的文书。   如此看到子时,他才能歇下。   感觉自己已经到了猝死的边缘的时候,季冠灼总算将那些文书看完了。 第60章 康复   与此同时, 丞相府传来好消息。   孙国辅一剂猛药下去之后,宋海成还真逐渐清醒过来。   虽说倒不至于完全康复,但比起先前半只脚都踏入鬼门关的模样, 已是好上太多。   是以翌日早朝之后,季冠灼便赶往宋海成府中,想要瞧瞧宋海成的近况。   他到丞相府时,已有不少问询赶来的官员围在此处,瞧见季冠灼过来, 多少有些尴尬。   虽然季冠灼现在为“代丞相”,但在绝大部分官员心中, 唯有宋海成才是真正的丞相, 如今他身体康健, 是该回到丞相之位上。   至于季冠灼?他们并没有那么在意。   大致能够猜到这些官员心中想法,季冠灼倒是也不恼。   他只是走到宋海成卧房中,便瞧见宋海成正就着丫鬟的手吃小米粥。   瞧见他来,宋海成微微一笑, 指了指床前的凳子:“麻烦丞相过来坐吧。”   这几日孙国辅给他施药,闲来无事,也随口说了几句朝中如今的情况。   季冠灼如他所愿做了丞相,宋海成心中可高兴着呢。   “丞相说笑了。”季冠灼拱了拱手,这才坐到凳子上, “如今您已渐渐康健, 还是亲自来担这丞相之位吧。下官不过有些小聪明, 实难担当大任。”   在原本的历史中,宋海成也曾重病这么一回。   不过, 书上只写他服药之后,日渐康复, 后又做了几年丞相,这才退位。具体的,季冠灼倒不是很清楚。   “季大人,你可饶了我吧。”宋海成将一碗小米粥吃完,摆手让丫鬟下去,“做了那么多年官,我也想好好歇一歇。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如今的沧月江山。总不能等我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再去,那时还能看得到什么?”   他为江山谋划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好好歇一歇了。   季冠灼眉头微微皱起,似是有些头痛。   只不过,此事他也做不得主,还要看师从烨的安排,所以并未应声。   宋海成笑眯眯地捏了个蜜饯,塞进嘴里,目光朝着窗外瞥了一眼:“怎的,是那些官员不服你吗?”   季冠灼摇摇头道:“也并非仅仅因为这些。”   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胜任丞相一职,先前会答应,也不过是因为宋海成病重,赶鸭子上架罢了。   身为丞相,内要能统领百官,辅佐君王,制定国家政策。   外要还要能处理好外交等事宜。   倘若一两件事情倒也还好,这么多事情堆在一块,实在有些为难他这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了。   宋海成抬手,轻轻地点了点季冠灼的膝盖。   “泽明,事实上,我也是有私心的。”他嗓音略微有些沙哑,半晌才道,“你年纪小,又聪慧,最难能可贵的是,你背后没有挂靠任何世家,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这也是他能推举季冠灼,最重要的一点。   “比起朝中许多官员,你有胆气,敢说,也敢做。”   宋海成微微叹了一口气。   师从烨继位这几年,他亲眼见着师从烨如何长成旁人眼中的“暴君”。   是以朝中官员虽然偶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但却不敢太过违背师从烨。   即便师从烨再如何聪明,如何是个明君,可总得听听不同的声音。   这也是他这个“帝师”,最后能帮得上沧月的。   长久的沉默过后,季冠灼认真道:“倘若丞相当真执意要退位的话,泽明义不容辞。”   他又和宋海成聊了会儿其他事情,这才起身离开。   走出卧房之时,正巧遇到几个太医正围着孙国辅,探讨此次孙国辅救治宋海成所用的医方。   孙国辅此次下了猛药,第一剂服下之时,宋海成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可第二剂药服下之后,宋海成的脸色便好了一些。   那些太医也听说过孙国辅所用方剂,但却没想过还能用在此处。   几人不断探讨其中医理,季冠灼觉得新奇,停下脚步听了几句。   孙国辅不断解答几日疑问,一点不耐烦都没有。   瞧见这一幕,季冠灼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得闪了闪。   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西医”这个说法,治病救人,靠得便是早期的中药。   只是中药流派诸多,学起来又并不容易,加之战乱侵袭,许多古籍都已遗失。这便导致沧月大夫极少。像是孙国辅这般医术相对高超的,那便更少。   而且,历史上对这些知名医者,也很少记载。关于孙国辅,也不过是史书上寥寥数笔。   是以轻症还好,若是遇到什么疑难杂症,百姓几乎都是挺在床上等死的命。   他原本也想过要不要上书师从烨,提议发展医术。   可沧月百姓仍旧吃不饱,穿不暖,又哪里来的地方种植草药?   如今瞧着孙国辅和几位太医探讨的画面,季冠灼却是又动了心思。   这沧月之中,良药难寻。但若是有善医者在,最起码可以做到以最少的药,发挥最大的功效。   心中如此想着,季冠灼便干脆站在一旁等着孙国辅同那几个太医探讨完。   瞧出季冠灼似是有话药说,孙国辅让那几个太医自行探讨,走过去对季冠灼拱了拱手:“季大人,是有何事要找下官吗?”   “孙大人。”季冠灼也拱手施礼,语气亲和道,“我有一事想问问孙大人。”   “您用以救治宋大人的方子,是您自己想的,还是先前便有的医方?”   “是先前便有的,只是下官改了改。”孙国辅有些奇怪季冠灼问这个做什么。   季冠灼搓搓腰间挂着的玉佩,说道:“按照孙大人的意思,此方应当不止您一人会。但用此方救治宋大人的,也只有您一人。”   “能融会贯通至此,想必孙大人对方剂定然有自己的体会。不知孙大人可否将这些教给陌生人呢?”   他承认,他有些着急。   但改善医疗环境是必然的,只是早几年,晚几年而已。   孙国辅既有此本事,他有心薅孙国辅教导新医师,就是不知孙国辅是拜师受学、家学渊源,又或者是自学成才。   倘若是家学渊源,他还真不好意思叫孙国辅去授课。   “可否问一问季大人,您问这个,是想做什么呢?”孙国辅不答反问。   季冠灼叹一口气:“如今沧月能将各种方剂融会贯通的大夫实在太少,若是孙大人愿意将所学倾囊相授,我想着在扶京办个医学舍,专门教人医术。学子可免费学习,但学成之后,需得接受被派遣到各地衙门做医官服务百姓,这样一来,便不愁缺大夫了。”   孙国辅闻言,微微捋了捋胡须。   此事他倒是也曾想过,只是要带出一个徒弟来,实在太难。   官府若不牵头,让他们这些老骨头一个一个带,不知要带到什么时候。   这倒是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战事过后,沧月境内药材稀缺得紧。要想培养出医者,又难免需要识药辨药,哪里有那么多药材供他们取用呢?   “季大人可曾想好如何去办这个医学舍?”他看向季冠灼,说道,“若当真能办的起来,老夫还真的愿意带几个徒弟出来。”   如今太医院的确算得上是青黄不接,沧月境内医者也的确太少。   前两年他回故里探亲之时,每日都有不少人来找他诊脉看病,如此境况,也实在令人头疼。   倘若能带出几个徒弟,说不定真能缓解沧月的燃眉之急。   “此事我还未尝想好,只是有这个计划而已。”季冠灼脸上笑意真诚许多,“不过,既然孙大人已经答应,那我今日回到宫中,便要跟皇上商议一番此事。”   他说完,转身便打算走。   还没走出去两步,却又被孙国辅叫住。   “季大人既然能见微知著,这丞相之位,还是非你莫属。”   他笑着看向季冠灼,脸上不带任何阴霾:“海成身体确实也操劳不起。这条命,几乎算是从阎王手上硬抢回来的,还请季大人放过他吧。”   孙国辅与宋海成是旧友,前朝之时便有交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宋海成劳累过度而死。   而且能提出医学舍的想法,季冠灼即便做不得一个完美的丞相,总也能给沧月带来一些新的风气。   闻言,季冠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回到冷翠阁中,他便命人把姜修和贾道远叫了过来。   趁着二人过来的空隙,季冠灼又拿出一张纸来,写写画画关于医学舍的计划书。   为了便于修改,他用的是鸣蝉特地替他做的炭笔。很快,基本的构思便填写到纸上,待到姜修和贾道远进宫之时,一个粗略的计划书已然成型了。   “来,瞧瞧。”见到二人,季冠灼急忙热情招待,“看看我写的这份东西,有没有参考意义。”   他说话怪里怪气,姜修却也不管,只是将目光移到季冠灼手边那份文书之上。   粗略扫过一眼,姜修便明白季冠灼的意思,眼底不由闪过几分意外:“医学舍?如今春闱才恢复几年,学子监尚还未能建成,怎的便要建什么医学舍?”   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第61章 风寒   “其实我先前便有这个想法, 只是一直未尝提过。”季冠灼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我知晓沧月如今百废待兴,许多事都要去做。但变动太大, 又会导致百姓产生慌乱。”   这也是为何许多变革都要慢慢来,不能一蹴而就的根本原因。   但医疗之事,事关民生,还是需得尽快提上日程的。   而且……   季冠灼手微微一顿。   他也是回宫之后,才陡然想起, 师从烨亡故之前,沧月境内曾出现过一起瘟疫。   这次瘟疫导致沧月境内损失数十万百姓, 便是连军队也减员不少。   师从烨最确切的身亡原因, 史学家素来众说纷纭, 但不少人猜测,军队减员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他得提前做好准备。   姜修倒也并非是反对的意思:“既然丞相有此想法,不若便问问皇上的意思吧。”   贾道远眉头却是不由皱起:“官府出钱教学,恐怕得花不少银子。季大人, 按照你这般开销,迟早要将国库搬空。”   他说得不好听,但季冠灼心知也是事实。   如今国库中的那些银子,多是师从烨以及先帝励精图治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   军队需要军费, 各地也有不少地方需要修葺, 乱七八糟零零总总加起来, 国库中的那些钱还真不一定够。   老祖宗相信他,愿意叫他挥霍, 但他不能真做个败家子,把府库里的钱全部败光吧?   一时间, 季冠灼倒是有些为难。   他其实很清楚,即便当真能在瘟疫之前,培养出一批大夫。   但瘟疫来势汹汹,后世那种医疗手段,都不能做到全然避免,还是会有人因为感染疫病而重病,亡故。   以沧月如今的医疗水平和国力,应当还是无法做到避免。   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季冠灼陷入沉思。   半晌,他猛地起身,做了决定。   有些事情,即便不能做到全然避免,但提前做好准备,也可减少些损失。   总比不做来得强。   姜修和贾道远走后,季冠灼便去了尚书房中。   这些日子,师从烨也忙得紧。   自宋海成昏倒之后,朝中政事几乎全部累积起来。   再加上季冠灼刚刚接手丞相职务,许多事宜都还不能处理得很好,师从烨也接管了一部分。   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也没什么空闲再去冷翠阁。   等听到御书房外太监的通报,他不由得微微一怔,才道:“季爱卿既然有事寻朕,那便让他进来吧。”   季冠灼踏入御书房中,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浅淡的龙涎香气。   师从烨身为Alpha,本不该畏冷,屋中炭火却是烧得极旺,窗户微敞,气流对冲,带走炭火燃烧后的浊气。   却是一点也不冷。   季冠灼行至师从烨面前,恭敬行礼。   师从烨微微抬眼,看向季冠灼。   他如今一身绯色绣鹤官袍,头戴朝天冠,眉眼却并未被这份贵气压下去。   腰肢被黑色的革带勒过,便越发显得纤细削薄,一手便可掌握。   “季爱卿请起,坐在一旁说话。不知今日到朕这御书房来,所谓何事?”   “这几日宋大人重病,微臣暂时接管丞相一职,心中所思所想,也是为百姓谋福祉。”他沉吟片刻,才道,“如今扶京之中的确也有不少大夫,但医术精者少之,像是孙大人那般精通的,更是少之又少。如今扶京中境况还好,百姓生病不多,许多小病,忍一忍便也罢了。可若是哪日出现了疫病疾病,只有这些大夫,怕是不太够用。”   “微臣想着,能不能在扶京中办一个医学舍,让孙大人他们出面教导学生。”   “自愿拿钱给学舍的,自是可以耐心雕琢。若是有些人拿不出那么多钱,却又也想学些医技傍身的,可以命他们学成之后,到不同地方做官医,上任几年,再放他们自由。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他说着,小心抬头去瞧师从烨脸色。   “季大人何必这么小心。”师从烨撩起眼皮看向季冠灼,语气淡淡。   先前刚入宫之时,也不是如此。   还胆大包天到敢在他的尚书房……   “来问皇上要钱,自然是心虚。”季冠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事实上,还有一点,他没说,自是也说不得。   老祖宗派遣暗卫跟着他,怕是对他的来处有所怀疑。他虽说自认还算比较了解老祖宗的脾性,知道老祖宗并非肆意嗜杀之人,但,万一呢。   万一老祖宗知道他是异界之人,打定主意要送他上西天,他又该如何是好?   毕竟,现代的许多技术,拿到这个时代来,都像是妖言惑众。   师从烨轻轻地敲了敲桌面,淡淡地道:“此法甚可,但还需些时日。在此之前,可叫太医院中的太医先带上两个徒弟,学些基础的。日后若是建了医学舍,也可替他们分摊些压力。”   季冠灼见师从烨松了口,微微松一口气。   他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回过神来,便觉察到师从烨一双泛着寒光的眸子似乎落在了他的后颈。   兔毛的领子隔开师从烨如有实质的目光,却也叫季冠灼的汗水微湿脊背。   “朕和季爱卿的病症,可有根治之法?”师从烨的喉结滚动一下,道。   季冠灼Omega当得不够熟练,此刻,空气中好似隐隐又浮动着木樨香气。   因为过于浅淡,不过分显得甜腻,但也让人很难忽略。   “这个……”季冠灼犹豫半晌,这才说道,“微臣身为坤泽,只要剜去颈后这块肉,还是能解决一些的。”   不过以沧月如今的医疗水平,真的剜去他的腺体,他恐怕也很难成活了。   “皇上身为乾元,确实无根治之法。不过只要微臣还活着一天,皇上的燎原之症,微臣都会替皇上缓解,还请皇上放心。”   季冠灼一派真诚,却也只换来师从烨不轻不淡的一声冷哼。   他倒是会想,如此这般,自己岂不是只能依靠他而活?   可不知为何,帝王策教给他的,他应该把这个手握他此生最大把柄之人杀死。   但他心底却浮现起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欣喜。   半晌,他听到季冠灼的声音响起:“皇上,微臣还有许多政事处理,先行告退了。”   走出御书房时,陡然一阵冷风吹来,将季冠灼浑身上下吹得冷透。   颈后的汗水好似一瞬便凝结成冰。   季冠灼搓了搓手心,在寒风里打了个哆嗦,匆忙往冷翠阁中赶去。   政事上手之后,季冠灼倒是也做得有模有样,虽说仍有一些需要姜修和贾道远的提醒,但基本上已经步入正轨。   就是事情太多了,加之季冠灼刚刚上手,处理起来也不很熟练。   况且那日去见师从烨,不知是不是吹了寒风,这几日季冠灼一直在咳嗽。   加之熬夜看公文,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这几日临近年关,各地府衙中积压的事务极多,便是连朝中也不意外。   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早朝都显得来去匆匆,紧急之事简单讨论过后,便匆忙结束。   季冠灼亦是叫来太医看过两次,但都没能止住他的咳症。   最后还是孙国辅来给他开了几剂药:“季大人这般熬下去,身子受不住,风寒之症加重是必然的。更何况,这冷翠阁地势高,四处又无遮挡的地方,你不打算换换?”   “这不还得处理公文嘛,更何况,此地是皇上赐给我住的。总比住在宫外,要日日早起赶早朝好。”季冠灼略微一笑,咳得泛红的眼皮抬起,“等到年关过了,我便向皇上告假,好好休息几日。“   孙国辅无奈摇摇头道:“老宋若是知道你这般拼命,恐怕要心存愧疚。”   “那就别让旁人知道就是。”季冠灼唇边挑起,“左右也就两日,等这两日过去就好。”   “也罢。”孙国辅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冰梅片,放在季冠灼桌案上,“这是我新研制出来的,可以缓解咳腻。平日若是想咳,便可在舌下压一片,会好很多。”   季冠灼眼眉微抬,眼底浮现出一层笑意:“多谢孙大人。”   他用冰梅片勉强压着,花了两天时间,才将手头文书勉强处理完。   翌日一早,季冠灼醒过来时,却觉得身上异常沉重,四肢百骸都传来一股酸疼,几乎很难从床上爬得起来。   今日便是年前最后一次宫宴,他即便只是代理丞相,也是要参加的。   他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会儿,只觉得被子好似个大火炉一般,捂着一股子热气。   就连呼吸都变得滚烫,粘稠而又湿重,拉扯着他的身躯。   他将被子踢开,冷风吹到体表,稍微好受了一些。   但身子仍旧是沉重的,酸痛的,只是简单地换个衣裳,就花了他一刻钟。   穿鞋之时,刚一俯下身,眼前却陡然一片昏黑。   季冠灼手忙脚乱地挣扎几下,但在病痛的影响下,却显得太过微不足道。   他整个人都朝着地上倒去。   糟了……   季冠灼昏昏沉沉地想。   早知道就不熬昨晚那个夜了…… 第62章 搬家   眼看着头即将挨触到地面, 有人长臂一伸,将季冠灼从地上捞起来。   宽大的袍袖沾染着龙涎香的气息,还有雪的寒意。   季冠灼指尖轻轻地拽着柔软光滑的布料, 没忍住,轻轻在上面蹭了蹭。   冰凉的触感消解他身上微不可察的一点灼烫,但对他的高热,仍旧未能缓解半分。   师从烨微不可察地松一口气,把季冠灼塞回床上。   指尖碰触到他脸侧, 灼烫的触感让他眉头紧紧皱起,立刻喊来鸣蝉:“去, 把太医喊过来。”   鸣蝉知晓季冠灼昨夜睡得极晚, 来叫过两次, 季冠灼都说要再睡一会儿。   她不察是季冠灼发高烧,听闻师从烨说话,立刻转身往太医院跑。   师从烨回头,将目光落在季冠灼身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木樨香气和隐隐约约的汗味。   并不难闻, 甚至有些甜腻。   他眉头却紧紧锁着,寒风中吹得冰凉的大手盖在季冠灼滚烫的额上,让季冠灼能好受一点。   今日是宫宴,他提前一日便把折子全部批好,今日本可在御书房中歇着。   但不知怎的, 他心中总有一种异样之感, 驱使着他来到这冷翠阁中。   方才进来之前, 师从烨也是敲过门的。门内隐隐可以听到布料摩擦之声,但却无人回应。   若非他及时推开门闯进来, 怕是这会儿,季冠灼早已磕得头破血流了。   微妙的庆幸让他盯着季冠灼烧得绯红的脸, 原本冷淡的眉头亦是深深皱起。   太医院今日当值的是孙国辅,他踏入冷翠阁中,瞧见的便是师从烨坐在床边,一手盖在季冠灼额头上,眉头深皱的模样。   孙国辅急忙见礼,恭敬道:“皇上,请您移驾。”   师从烨起身抽手,却被季冠灼握着手指。   身在病中,季冠灼并没有太大力气,手中之物很快就被抽走。   他不满地“咕哝”一声,脸又贴着被子蹭了蹭。   孙国辅坐在床前,替季冠灼诊脉。   不多时,他的眉头便深深皱起,取出了放在医箱中的针袋。   他转头对一旁的鸣蝉道:“过来将季大人身上的衣服剥去,我需得替他施针。再这么烧下去,季大人的身体怕是要出问题。”   话音刚落,鸣蝉还未来得及过来,站在一旁的师从烨早已先她一步。   他对着鸣蝉挥了挥手,示意鸣蝉出门,这才将季冠灼身上的衣服全部都剥个干净,只剩下一条亵裤。   做完这一切,师从烨将季冠灼又塞回被褥之中。   孙国辅抬手,将被子往下压了压,开始替季冠灼施针。   房中一时间静默无比,只剩下季冠灼沉重的呼吸声。   最后一针落下,季冠灼脸色总算好些,伏在褥间沉沉睡去。   师从烨眉头也略微松散,转头压低声音问道:“季爱卿为何会病得如此重?”   孙国辅起身,拱手道:“季大人前几日便感染了风寒,加之冷翠阁虽好,可地势走高,寒风一吹,门窗难挡,并不适合养病。”   “季大人偏偏又急着处理政事,连续几日都未好好休息,才会病情加重,拖成今日之景。”   闻言,师从烨心底陡然浮现起几分愧疚的情绪,甚至连呼吸都屏住。   当日命季冠灼住在冷翠阁中,只是为着监视季冠灼方便。   毕竟这般身份不明,又几乎手捏他命脉之人,他信不过,也不可能信得过。   如今见着季冠灼因冷翠阁病情加重,师从烨眉眼间落满沉寂。   “还有一件事,微臣不知当说不当说。”半晌,孙国辅又道。   “讲。”师从烨张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话。   孙国辅似乎也有些为难,半晌才道:“季大人身子骨比普通男子要虚弱许多,似是天生带来的弱症。”   “这种弱症无法可解,只能小心养着。”   他话说得艰难,师从烨转头看了一眼倒在被褥之中,仍旧睡得昏昏沉沉的季冠灼。   这样的人,当真有可能是北狄派来的探子吗?   从前他势必会怀疑,是   半晌,孙国辅听到师从烨的声音响起:“朕知道了。”   当晚的宫宴之上,季冠灼并未现身。   即便因着针灸退烧了,但他风寒到底未能好,还需得在屋中歇着。   桌边搁置着鸣蝉特地给他熬得白粥,熊书染坐在床边,监督季冠灼乖乖喝药。   他们平日都习惯听从季冠灼的安排,是以若是季冠灼不醒,二人都各自忙各自的。   今日这一遭,可是把他们吓得不轻。   “季大人,我听孙太医说,你从娘胎就带了弱症。这么多年,便没找旁的医生瞧过吗?”瞧着季冠灼喝完药,鸣蝉忍不住问了一句。   师从烨临走之前,命他二人好好守着季冠灼,她也是才知道此事。   闻言,季冠灼一惊,残余的药汁呛进喉咙,呛得季冠灼咳嗽起来。   熊书染急忙上前,在他后背上慌乱地拍着:“鸣蝉姐姐,下次能不能换个时间讲!”   “我没事……”季冠灼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摆摆,生怕熊书染再给自己拍个好歹出来,“这病,先前爹娘也找大夫给我瞧过,都说是治不好。”   废话,当然治不好。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弱症,而是Omega分化后身体固定产生的变化。   绝大多数Omega的身体在经历过分化之后,都会变得相对羸弱一些。   这种变化并非只是为Alpha服务,更多的还是一种保护机制。   会使得他们发情期的症状趋于缓和一些,不至于太过激烈,免于过于剧烈的结合引发的一系列后遗症。   比如x裂什么的。   这在现代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   高科技和长时间研究的结合,让现代有多种方式可以避免Omega过于羸弱导致的体虚易病。   但在这个时代,没有多种手段的保护,就只能真的把这种情况当做是天生体虚好好养着。   闻言,鸣蝉有些忧愁地叹气。   “冷翠阁冬日透风,终究不是好居所,也不知皇上愿不愿意让您换。”   宫宴之上,师从烨看着正在唱戏的戏子,一时间却是有些走神。   李公公随侍在旁,师从烨的轻微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急忙凑过去,小心问:“皇上,怎么了?是今日这戏,不得您趣吗?”   师从烨指节轻轻地在桌案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击木声。   半晌,他低声问道:“这宫里可有离御书房和太和殿都不太远的宫殿?”   李公公一时间想不明白师从烨问此作甚,但还是恭敬道:“自然是椒房宫了。”   那是前朝皇后的居所。为了方便皇后协理六宫,同时也方便皇上去寻皇后,自然是离御书房和太和殿近。   离乾清宫更近,中间只隔着一个交泰殿。   师从烨没再说什么,目光又落在正在唱戏的戏子身上。   “朕知道了。”   李公公满腹疑惑,却也不敢再问。   但很快,他便知道了师从烨的盘算。   宫宴结束后,大臣散场,各自离开宫中。   师从烨这才说道:“传朕旨意,命季爱卿搬到椒房殿中。再安排两个宫人给他。”   他这话说的淡淡,好似只是一桩小事。   李公公先是一怔,却又小心说道:“这……不太好吧?椒房殿乃是皇后居所,季大人再怎么唇红齿白,也是个男人。外男住在椒房殿中,日后若当真有了中宫皇后,那可如何是好?”   “你什么时候这般多话了?”   师从烨略微嫌弃的撩起眼皮,不紧不慢道:“冷翠阁先前不也是宫中女子所居之地?季爱卿不都住得?”   他用李公公递过来的湿布巾擦干净手,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但李公公已经能明白师从烨的意思,不由得在心底摇头。   这要是叫前朝那些大臣们知道,恐怕又要有几日好吵。   季冠灼却是不知这些。   针灸使得他烧退下去一半,辅以喝药休息,翌日一早,身上便再无滚烫热意。   就是喉间还有些发痒,偶尔窗缝有风拂过,便会忍不住咳嗽一阵。   他随手捏了冰梅片塞入嘴里,正打算再让鸣蝉去熬一副药过来,李公公却先一步带着几个宫人来了。   “季大人,皇上说冷翠阁太过清冷,不适合养病,让您换个地方住。”说着,他一挥手中的拂尘,对着宫人们道,“去帮季大人收拾一下吧。”   鸣蝉倒是高兴,但孙国辅交代过这几日季冠灼不能见风,她忍不住对李公公道:“李总管,季大人昨日才发过一轮烧,今日方才好些,再吹风,怕是又要难受,不知李公公可有法子?”   “放心。”李公公得意道,“咱家自有办法。”   季冠灼房中之物不多,除却师从烨赏赐给他的东西以外,余下的只剩他在宫外时买的。   也就一个小包袱,两三册书。   除此之外,便只有那一箱抑制剂了。   待到房中的东西都被收拾好,一一搬走。   季冠灼这才起身,准备和李公公一起去往新的居所。   只是还未走到门前,李公公突然示意了一番。   几个捧着被衾的宫人走到季冠灼身前,忽的一下张开手中被衾。   四个人一人一边,将季冠灼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   被衾下长及地,宫人们举起之时,还不往交叠一块,生怕寒风刮着季冠灼半点。   季冠灼:……   倒也不必如此。 第63章 遇刺   一路行至新居, 季冠灼额上汗水都已冒出。   待到他踏入殿门,李公公便迅速把殿门关上。   宫人们这才收了神通,将被衾叠好, 收在手中。   椒房殿和冷翠阁自是不同,地龙使得殿内温度本就比外面高上一些,屋中又燃着炭盆,倒是感受不到一点冷意。   李公公昂首挺胸,志得意满道:“季大人, 如何?”   “李总管实在冰雪聪明。”季冠灼擦了擦额上汗水,转头打量着这间屋子。   此屋比之冷翠阁中屋子, 的确大上不少。   中间迎门放置着一张宽大的坐椅, 形似软塌, 两侧放着坐椅。   左侧坐椅背后搁置着两盆花树,花树之后是博古架等物。   中间置着一张桌案,桌案旁还摆着低矮的书架。文书几乎都搁置在其上。空出的地方摆着笔墨纸砚等物。   右侧坐椅背后搁置着一块雕花落地屏风,屏风后应当便是住的地方。   粗粗扫过一眼, 季冠灼便觉得此宫殿略微有些眼熟。   不过后世宫殿布局多有调换,他也没多想,只是有些疲惫地抬抬手道:“多谢李公公费心。”   李公公还施一礼:“季大人好好休息,争取早日康复,才不枉费皇上一片心。”   椒房殿都腾出来给季冠灼住, 这跟把季冠灼封妃有什么区别?   他冷冷地把拂尘往旁边一甩, 带着宫人离开了。   季冠灼头顶缓缓地冒出一个问号。   还有两个宫人被李公公留在此处, 都是年纪尚小的宫仆。   新朝建立之后,师梦平认为“净身”一事太过残忍, 便就此废弃太监。   宫中就此只剩宫女和宫仆,除了李公公这个前朝留下的“异类”。   昨日之事, 也叫师从烨知道,季冠灼许是不好意思让鸣蝉伺候。   可他既然身子羸弱,自是需得人在跟前仔细照顾着。   两个宫仆分别叫做春福、秋宝,是去年才进宫的,先前一直在宫人苑养着。   如今被安排到季冠灼跟前伺候,也算是运气不错。   季冠灼猜得到师从烨的意思,因此也未推拒。身边留两个可用之人,有些事情,总是方便一些的。   因着咳症一直未好,年节期间,师从烨更是命季冠灼“禁了足”,整日只能在殿中待着。   不过他素来也不喜出门,现代放暑假之时,也时常能闷在屋中许久都不出去,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有些可惜,不能亲眼去瞧一瞧春节时扶京之中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   但有师从烨这么个Alpha在,他在沧月还能呆很长一段时间,总是会有机会的。   如此想着,倒也不觉得遗憾。   除夕当夜,师从烨特地来陪季冠灼用晚膳。   今夜御膳房费了不少心思,足足做了三十几道菜,将季冠灼房中桌几都摆得满满当当。   宫人们也遵从师从烨的命令,到交泰殿中去用他们的饭,如今整个椒房殿中只剩他二人。   师从烨不紧不慢地道:“这些日子住在宫中,可还习惯?”   临近年节前,春福、秋宝和鸣蝉在殿内殿外都挂了红灯笼。   红金的光芒映照在师从烨脸上,使得他的神情不似往日冷淡,反而有几分亲和之意。   季冠灼心情放松些许,眉眼也带着几分喜气。   “很好。”他低头,慢吞吞地嚼着碗里的饭。   穿越这件事对他来说不算好事,可能穿越到这个时代,于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哪怕他如今身居陋室,衣着破烂,只要他能帮上师从烨,对他来说就已足够。   对研究历史的人来讲,能亲眼见证被自己在意许多年,只活在课本上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便已是一桩幸事。   更何况,他如今还能见证早期沧月皇宫的人文风情,一砖一瓦。   又怎能说不好呢?   他小心地捧起一盅鸡汤,吹开表面漂浮着的油花,小心地喝了一口。   孙国辅虽然无法根治他的“羸弱之症”,却也找了调理的法子。   当然只是治标不治本,能叫他稍微不那么容易生病一些罢了。   从那日起,季冠灼的每一顿饭里都有各种汤,好在他也并不讨厌。   屋中燃着炭火,热度极高。即便门窗开了缝隙,也并不觉得冷。   浅淡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是春福特地问尚功局要来的香料,自己碾制的香。   据说也是孙国辅给的方子,气味清淡助眠。   真真是把他当娇花来养。   鸡汤入喉,暖意让季冠灼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喟叹。   他抬起头,正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一提信息素之事。   却正巧与师从烨的目光相对。   季冠灼有些茫然地抬了抬眼。   他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下一刻,便见着师从烨微微勾唇,居然是露出一个笑来:“那便好。”   季冠灼:?   虽然他们老祖宗这一笑,的确是俊美无铸,便是现世都很难找到他老祖宗这般英武不凡的男子。   可他怎么觉得有点瘆得慌呢?   年节前后这几日,季冠灼一直闷在屋中,翻看宫人送来椒房殿中的书。   他瞧着书架太过空置,原本只是随口一提。   但没过几日,便有不少书籍送来。   其中有不少描写风土人情一类的书籍,也有各类志怪话本,几乎将书架填满。   季冠灼看得倒是很有兴致。   如今的书籍诸多,能留到后世的,也不到三成。   更遑论,许多书籍在后世的编撰中,有一部分也失去了原意。   季冠灼本就喜好看书,这几日更是闷在房中手不释卷。   若非有春福秋宝盯着,不叫他熬夜,恐怕季冠灼又会挑灯夜读。   期间魏喑和文鸢也托人送了东西入宫,是他二人逛庙会买的一些小玩意。   虽不起眼,却也花了不少心思。   不过这几日季冠灼咳症未止,的确也不太适合见客,怕一过寒风,又咳嗽起来,只能相约上元节。   好在,咳症在初九那日总算止住,孙国辅又来替季冠灼诊治一番,确认他身体已经好全。   季冠灼趁着机会同师从烨说了一声,上元节那日,便早早带着熊书染出了宫。   这几日他闷在房中不出,熊书染也跟着手不释卷,是该劳逸结合着点。   灯会是在晚上,这会儿时间还早,但城中到处都已挂满灯盏,就差晚上点亮。   季冠灼和熊书染在魏喑府上吃过晚膳,四个人才一道出府。   天色已晚,暮气沉沉。灯盏次第点亮,照亮脚下一方土地。   竹篾被编成各式形状的骨架,外面罩着涂着花样的纸皮,粗一看去,便能分辨出扎得是什么样式。   熊书染先前养在乡间,即便是上元节,村中也是静悄悄的,还未瞧见这般漂亮的灯笼。   但他自觉成熟稳重,因此倒是未尝发出惊呼。   一双眼睛却是被灯火映照得亮极,像是星子。   灯火同样映照在季冠灼眼底,像是一片灼灼燃烧的星火。   宫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乾清宫外的灯笼被人打掉,落在地上,顷刻间便烧起来。   宫人急忙扑火,被拾一几个人护着,手臂上被伤了一道。   他站在院中,阴沉的目光四面扫射着,寻找着可能潜藏之人的踪迹。   今夜北狄探子趁着夜色潜入宫中,妄图刺杀师从烨。   护着师从烨的暗卫不少,刺客未能近身,毒箭也被打掉,却仍旧划伤了他。   好在匕首上无毒,如今宫中侍卫正在抓捕刺客,但能潜入宫中,想必来的不止一人。   师从烨在拾一好说歹说之下,才回到殿中。   半晌,殿外传来一声:“回禀皇上,刺客已经尽数伏诛。”   只可惜,未能留下活口。   拾一跪在地上,神情亦是冷肃:“如今宫中潜入这些刺客,还不知扶京中有没有。季大人那边……”   先前他们观察季冠灼许久,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季冠灼不会是北狄探子。   真实身份尚未可知,拾一也不敢断言。   “不会是他。”师从烨淡淡说完,旋即又像是想到什么,浓眉不由皱起。   季冠灼在灯会上逛了一圈又一圈,劲头比熊书染还足。   那些灯笼制作得巧妙,他买了个滚灯,颇有兴致地朝着街巷那头踢着玩。   眼瞧着滚灯滚到尽头要撞到人,季冠灼下意识地往回一收,一抬头,却正巧对上师从烨看过来的目光。   “皇……公子?您怎会来这灯会?”他有些意外地瞪大眼。   这里在街市边缘,季冠灼身后是灯火憧憧,身前只有滚灯的莹莹火光,照亮他一张脸。   师从烨一张俊脸被灯火映亮,在铺天盖地的暖光之下,透着几分温柔的神色。   他的目光在季冠灼身后热闹纷嚷的人群扫过,淡淡说道:“接你回宫。”   啊?   他也没虚成这个样子,还得叫老祖宗亲自来接他吧?   这般想着,季冠灼捡起地上的滚灯,将它交付到一旁站着伺候的宫人手里。   他用力捉住马车边沿,踩着板凳上了马车。   师从烨紧随其后。   马车从地面碾过,一路朝着宫中行去。   “嘎吱嘎吱”的响动中,季冠灼微微抽了抽鼻尖,小声问道:“您是不是伤着了?”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酸甜的血腥气。 第64章 试探   闻言, 师从烨淡淡地看季冠灼一眼。   他受的伤并不重,如今被纱布裹起,味道会被分隔开。   残余的血气清浅到连他这个时常受伤之人都很难闻得分明。   更何况, 他的衣物都拿龙涎香熏过,怎么闻也只能闻到香料的味道。   季冠灼又是怎么分得清的?   信任和怀疑一瞬交叠,半晌,师从烨淡淡问道:“先前朕就发现,季大人似乎对许多事都格外敏感。难不成, 季大人也有什么非同一般的经历吗?”   他问得也算含蓄。   听明白之后,季冠灼却是愣了一下。   在经历分化之后, Alpha的身体素质会提升许多, 体力会变得更好, 力量速度也会大幅提升,就连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变得更快。   至于Omega,在身体变得羸弱的同时, 他们会对气味更加敏感,视力和听力都会有所提升。若非如此,乌乡水患之时,他也没办法摸黑带人一路行至乌乡新县衙。   先前因着时间紧迫,他又着急打消自己的怀疑, 是以居然漏了这一点。   “皇上, 分化过后, 身体素质会有变化的。”他原原本本地将所有可能的变化说一通,而后又道, “您分化的时候,大概率是经历了一场高烧, 当时隐约能闻到你自己信息素的味道。分化过后,您就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按照李公公的说法来看,当初师从烨分化的时候,大概率是在战场。   师从烨仔细回想,片刻后摇头。   他的分化来得实在有些兵荒马乱,正是与北狄的最后一战。   战场之上风起云涌,自然没时间思及这些。   后来在宫中又苦于燎原之症困扰,更是没心思去想。   不过,也确实偶尔,他会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地方与先前不同。   “太医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成长了。”师从烨思忖着道。   季冠灼瞧着师从烨这幅模样,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他的声音放缓,低声道:“成长若是能达成这般效果,那就不该叫成长,而该叫成仙。”   不过这个时代没有分化一说,太医这般解释,倒也不算错。   车里陷入一片宁静。   暖炉里燃着炭,马车内温度正好。   但季冠灼今日出来裹得极厚,渐渐地便有汗水渗出。   他仍旧控制不好信息素,汗水里也带上一些,蒸腾过后,将整个马车内都熏染上木樨的甜香,几乎要盖过马车里原本的气味。   笼罩在这温暖的甜味里,师从烨的心脏好似也随着马车的轻微震动,而跳动着。   季冠灼将窗帘掀开,马车外偶尔有花灯一闪而过。   依照沧月的习俗而言,这些花灯会一直燃到明天早上。   隐约的灯火落入马车内,伴随着的,是喧闹的人群和喜气洋洋的欢庆之声。   师从烨眉头却是皱起。   他恍然间觉得很渴,像是在沙漠中行走许久的人一般。   季冠灼因为扭身看车外而凹陷的腰线,像是落满甘霖的湖,让他隐约升起隐秘的欲望。   心脏的跳动逐渐便快,让他坐得越发挺括,极力克制被那清澈见底的湖水吸引。   半晌,他听到季冠灼低声道:“皇上,你有没有做过梦?”   “嗯?”师从烨迅速抽离视线,问道。   “微臣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的是未来之景。”季冠灼的目光落在马车外。   途径城中河流,灯火已经离此地很远。他视线往下,能够看见河水汩汩流动。   “微臣梦见沧月逐渐发展壮大,成了周边各国不可及之物。便是连北狄,也只能俯首称臣,奉上所有,祈求沧月垂怜。”   马车即将进入宫门,季冠灼声音略微有些恍惚地道:“皇上,您不问问,微臣有没有梦到您吗?”   师从烨的声音在马车这一小方田地间回荡,显得有些沙哑:“那,有吗?”   “有。”季冠灼忽然回头看向师从烨,一双眸子在昏暗的灯光里,也显得亮晶晶的,“您会是很好的皇帝,您会长命百岁。”   有他在,一定会想办法帮师从烨摆脱早亡的结局。   他的老祖宗那么好,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师从烨置于软垫上的手陡然收紧,鼻息变得急促许多。   马车在椒房殿外停下,李公公的声音自外传来:“皇上,季大人,宫中已到,可以下车了。”   将马车里呼吸声都盖过。   半晌,师从烨才道:“季爱卿,下车吧。”   季冠灼下车后,从一旁的侍卫手里接过自己的滚灯,欢欢喜喜踢进门去。   春福和秋宝替季冠灼备了热水,他脱去衣衫,爬进木桶里,喉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先前只有鸣蝉在跟前伺候,他也不太好意思一直让鸣蝉给他烧水洗澡。   好在有春福秋宝在,总算是能方便一些。   洗去一身汗水与尘埃,信息素的味道也消失不见。   季冠灼擦干净身子,便立刻扑到床上,准备睡觉。   明日一早还要上早朝,他得早点睡。   不远处的乾清宫里,师从烨却是有些难得的沾枕难眠。   今日马车中之景一闪而过,即便灯光昏聩,他也能清楚地看见季冠灼腰线的弧度是如何隐没在衣带间的。   纤细的腰肢似乎晃在他眼前,使得师从烨心绪难平。   方才分明已经洗过一轮冷水澡,现在血脉却又躁动起来。   有什么被禁锢许久的野兽像是要挣扎而出,却被师从烨强自按捺。   他躺在床铺间,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微微合上眼。   定然是信素的缘故,才叫他这般难捱。   所谓“临时标记”的确能压下他的燎原之症,但谁又能说得清楚,那些火会不会换成另外一个方式燃烧呢?   翌日一早,下早朝之后,季冠灼刚打算带着师从烨新指派给他的翰林院编修桑焕回到椒房殿,便被李公公叫住了。   “季大人留步,皇上有事要寻您,先随咱家来一趟御书房吧。”   季冠灼一怔,让春福先带桑焕回去,自己则是跟着李公公离开。   桑焕跟在春福身后,头也不敢抬,没一会儿,便行到椒房殿外。   他抬头瞧着眼前宫殿,又回头看看走过的地方,脸上闪过几分畏惧和茫然。   他来宫里的次数不多,却也能看得出来,眼前这……是椒房殿。   季大人住在本该是中宫皇后的殿中?!   桑焕慢慢地瞪大眼,试图去拉住春福的衣角:“这位宫官,莫不是走错了地方?这……这是椒房宫啊。”   “没错,季大人便住在此处。”春福笑笑,“日后您要协助季大人办事,叫我春福就是。”   “啊……”桑焕哑然地张口,一个有些恐怖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型。   难……难不成,季大人其实是个女人?只是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皇上也是因此才叫“她”住在椒房宫中的?   他跟着春福踏入殿中,小心地坐在桌案的一边,低头去看桌案上的文书,却还是止不住左思右想。   季冠灼踏入御书房中。   今日里御书房燃得不是龙涎香,而是雪中春信。   浅淡的香气带着清淡的凉,又有股微的酸甜,让人心情都愉悦不少。   一路走到桌案前,季冠灼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师从烨抬起眼,眉间拢着一道折痕,似乎有些不太舒服的样子。   “平身。”他声音沙哑,语气冷淡,“季爱卿,你可知忽然头脑发胀,吐息发烫,与那燎原之症可有关系?”   他自乌乡将季冠灼接回,其间也过了三个月。   按照时间来算,差不多应该也到他易感期了。   季冠灼走过去,疑惑歪头:“皇上的易感期又到了吗?”   公历农历算法略有不同,再加上季冠灼的分化后培训实在是做得不够到位,算得也就没那么精准。   他还真不能确定师从烨的易感期什么时候会到。   “我不知。”师从烨眉间皱痕越深,“你可有法可解?”   季冠灼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也很难从他那少得可怜的ABO的知识里想到师从烨究竟为何会难受至此。   “要不,您再啃我一口?”季冠灼试探性地道,“说实话,微臣也只是浅显地了解那么一点。”   他总得先试试,确定到底是不是跟易感期有关系。   万一真是老祖宗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那他不得赶紧去找太医?   季冠灼趴在软榻上,将自己的衣领扒下去一截,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如今已入春,除却季冠灼住的椒房殿因着怕他又病的缘故,还烧着地龙。   除此之外,御书房、太和殿以及乾清宫的地龙都已经撤去,只剩暖炉。   效果不及地龙,加之师从烨又不怎么怕冷,御书房的温度便低下来。   他这一扯衣领,立刻有冷气侵袭,冻得季冠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很快的,师从烨便朝着后颈贴近,灼烫的呼吸落在敏感的腺体上,像是试探的吻。   季冠灼用力地抱着怀中软枕,略微有些紧张地颤抖。   虽然已经被临时标记过好几次,但只要想到信息素交换时生出强烈的酥与麻,还是叫他有些紧张。   裤子弄湿是小事,要是把老祖宗御书房软榻也弄湿,以后他可就没脸见人了。   又怎么敢轻易放松呢? 第65章 加重   师从烨的目光落在那裸露在外的雪白后颈上。   脆弱的腺体只比皮肤略高一些, 指尖触上去不是裹着喉管的韧,而是有些软弹。   他的呼吸越发滚烫,熨得季冠灼的信息素在不断逸散, 已经盖过屋中雪中春信的味道。   使得御书房中的气味变得格外甜腻。   半晌,牙齿终于破开皮肤,刺入那块柔嫩的软肉。   信息素被大量汲取,麻痒却自被咬破的地方沿着血管朝着四肢百骸涌去。   季冠灼鼻尖发出甜腻的闷哼,用力地抓住软枕, 一张脸涨得酡红。   恼人的折磨却随着Alpha信息素的注入,逐渐让他的声音变了调。   不得不说, 接近一年时间下来, 他老祖宗还是进步了很多的。   比起第一次临时标记更多能感知到的痛, 如今的师从烨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提前释放一些信息素安抚季冠灼的腺体,好叫那痛变得轻微。   但越是这样,对季冠灼却越显得难捱。   临时标记的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季冠灼的腿不安分地在软榻上蹬着, 将软枕都踢了下去。   眼中迅速弥漫上几分泪花,不知是难受,还是好受。   Omega的天性让他现在越发迫切地渴望来一场真正的标记。   但理智却将这种冲动用力地压下去,让他咽下喉间的哀鸣。   师从烨放开他之时,季冠灼只觉得身后凉凉的, 很贴身。   他有些茫然地回头看, 通红又含泪的双眼正与师从烨的目光对上。   空中甜腻与酸甜交织, 季冠灼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旋即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忙不迭地从软榻上爬起, 走下软榻时,一双腿却是软得如同面条, 差点面朝下跌下来。   好在师从烨及时揽住他的腰肢,才避免一桩祸事。   但季冠灼却随着力道一屁股坐在师从烨腿上。   恍惚间,他还禁不住想,不愧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老祖宗,腿上肌肉就是发达。   很快的,随着腰间被狠狠咯了一下,季冠灼动作顿时一僵。   师从烨握着季冠灼的腰肢,把他从自己的腿上挪开。   一条腿往内偏了下,衣服的褶皱隐去某些显而易见的反应。   季冠灼却像是被点穴一般,仍旧坐在那里不敢动。   瞧着他这幅被摧残的模样,师从烨鼻尖没忍住发出一声闷笑:“季爱卿要是这般模样出去,怕是要叫人误会。”   原本规整的官袍如今被揉出好几处褶皱,衣领被揪开些许,露出一小块白皙的皮肤。   半晌,季冠灼才从被临时标记的感觉中回过神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大。   不等师从烨再说什么,他便猛地站起:“臣告退。”   说完,季冠灼就忙不迭地溜了。   唯余师从烨一人坐在原地,等着檐下冰柱消融。   季冠灼回到椒房宫里。   踏入宫门之后,他没忍住闭上眼,在心里发出一阵哀嚎。   他简直无法想象现代还存在AO互帮互助,通过临时标记缓解易感期的事情。   不尴尬吗?反正他很尴尬!   是那种他现在解开头冠,头发恐怕都要竖直朝天的尴尬!   季冠灼一把推开殿门,动静大得桑焕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季……季大人,您回来了?”他忙从桌边站起来,恭谨道,“属下方才已经将桌上的文书全看过一遍,您现在要处理公文吗?”   季冠灼也被吓一跳,这才想起师从烨特地给他指派了个助手。   “麻烦桑大人稍等片刻,我换个衣服就来。”裤子都黏在腿上了。   他能鼓足勇气没找师从烨另外要裤子,而是直接回椒房殿,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是真的没勇气再穿着这条裤子跟桑焕商议政事。   有种没穿裤子的羞耻感。   “啊……啊?!”桑焕有些惊恐地瞪大眼睛,急忙道,“那下官先出去。”   既然季大人有可能是女扮男装,他一个外男在房中也太不合适了!   说着,桑焕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还被门口的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没摔在地上。   季冠灼看着桑焕慌张的模样,脑子里缓缓地冒出一个问号。   他用沾过热水的巾帕擦一遍身体,这才换上干净的衣裳。   先前的官袍便丢在竹篾编织的衣框里,到时候春福和秋宝会将脏衣服一并送去浣衣局浆洗。   季冠灼拉开殿门,对着桑焕道:“桑大人,好了。”   因着怕桑焕在屋外冷着,他领口最后一个盘扣还未扣好。   桑焕一回头,便正巧对上季冠灼领口裸露在外那一小块白色肌肤,猛地别过脸去。   “季季季大人……您您您的扣子……”   季冠灼怎么这般高?当真有可能会是女子吗?   怎么还结巴得更严重了?   在沧月,难道不扣好扣子,是什么需得杀头的大罪吗?   季冠灼随手扣好最后一枚盘扣:“桑大人也不必紧张,放松些便好。”   他坐回桌案前,抬手随便拿起旁边一册文书。   桑焕的声音便弱弱响起:“这是吏部侍郎许彬许大人递交的文书,说是如今扶京以南一百里外的鸣兜县县令丁忧,需得委任新的县令。”   季冠灼打开文书,粗粗一扫,便发现确实如桑焕所说。   他将其中需得处理之事提炼,又跟季冠灼说了一遍,季冠灼就无需从文书里过滤一些多余的废话。   如此一来,他处理文书的速度陡然快上不少。   而且,很快的,季冠灼又发现桑焕另外一处妙用。   若是他遇到什么先前未尝处理过之事,桑焕也会迅速说出类似事件中宋海成的处理方式,供季冠灼参考。   甚至一些需要任免之事,他也能提供对应的官员信息。   如此大大加快了季冠灼批复文书的速度。   还未到用午膳时间,季冠灼便将先前需得熬夜处理的文书批复完毕。   他颇有些高兴:“桑大人,怪不得皇上要让你来帮我。今日便留在宫中用膳吧。”   桑焕垂头,脸上神情有些畏怯。   他的目光落在季冠灼白细嫩滑的手背上,又抬头小心翼翼瞧瞧季冠灼精致的脸,脑子越发糊涂。   不过,皇上都留季冠灼在椒房殿住了,谁说季大人是男人,皇上就不会生出那种心思?   他下意识地坐得离季冠灼远了些,小心道:“季大人,这……会不会有些不大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季冠灼笑着说道,“左右平日里也是那么几道菜,多做一些便是。”   不多时,鸣蝉就将午膳送过来。   这会儿香料不如后世丰盛,但鸣蝉每次都是去御膳房中取最新鲜的食材,又花了不少心思烹制。   虽然少了现代许多工业化的调味,但味道带着食物的本鲜,季冠灼也很喜欢。   鸣蝉把午膳布好,起身离开。   桑焕低着头只敢吃自己碗中的饭,额上汗水不住往下滚落。   桌上菜色丰盛又清淡,他却也不敢夹,生怕和季冠灼太过亲近,叫师从烨知道。   一顿饭吃得他坐立难安,用完便立刻告辞出宫。   季冠灼觉得桑焕实在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想。   文书处理完,午后季冠灼也没闲着,而是在完善医学舍之事。   待到师从烨有心操办此事时,他便可以直接将这份文书交上去。   连续几日时间,文书都处理得很快,这便叫季冠灼有时间去做旁的事。   比如继续教熊书染读书识字之类的。   屋中书籍闷了一个冬日,略微有些发潮。   这日午后,趁着阳光正好,季冠灼便将那些书都摊在软榻上,借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烘干书籍上的潮意。   他在寝殿素来穿得简单,以自己舒适为主。   这会儿他身着一件烟蓝桂纹圆领袍,略长的头发被束在头顶,整个人瞧着格外素净。   师从烨踏入椒房宫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季冠灼正在窗边晾晒书,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他脸上,叫他白皙的脸也染上几分薄粉。   原先消瘦的身形在鸣蝉精心喂养之下,也长了点肉。   却并不过于丰腴,只有种润泽之感。   “皇上怎的有心思过来?”季冠灼还未瞧见师从烨的人,先闻到一股青梅香气,急忙站起。   临时标记后,AO对彼此的信息素敏感度都会拉满。   师从烨还未来得及张口,李公公便皱着眉道:“季大人,您快来瞧瞧皇上,他这两日似乎又难受许多,整日睡不好觉。”   “咳。”轻微的咳嗽声止住李公公的话头,“不碍事。”   这几日递过来不少折子,皆是不满季冠灼住在椒房宫一事,不过几乎全被师从烨压下。   但先前的计划,却是不打算改的。   “什么?”季冠灼猛地站起。   按理说,易感期的发作不会像是发情期那般难捱,后遗症也不会像发情期那么严重。   比如师从烨分化到现在也有好几年,未曾摄入过Omega信息素,也只是会越发暴躁不安。   如果他没穿越过来,最起码十年里,师从烨不会因着缺乏信息素而死。   但如今看着师从烨的表现,怕是他的易感期症状又加重了。   他急切地抬脚出殿门,朝着师从烨走过去。   一股浓重的青梅香气立刻将季冠灼笼罩,几乎令他瞬间腿软。   下台阶时,季冠灼差点没直接跪倒在地。   这么浓的信息素味道?   要不是他知道师从烨做不出来这种事,他还要以为是师从烨在开屏。 第66章 再标   只是过浓的信息素味道明摆着师从烨如今的状态不正常。   怎么会这样?   如果是在现代, 还有各种手段来检测Alpha的身体出现异常的原因。   可那毕竟是经历接近一千年的演变,才会拥有的技术。   早期的AO是如何缓解这些问题的呢?   季冠灼左思右想,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还未分化的他, 对这些从来都不感兴趣,也不打算了解。   却造成了如今这般困境。   一双手伸出,把季冠灼扶起来。   浓烈的信息素迅速将季冠灼包裹,使得他有些站不住脚。   临时标记后的Alpha和Omega对彼此会有一定程度的感知,像是一条无形的线, 连接着临时标记的双方。   除此之外,他们对彼此的信息素感知会越发强烈。   即便是微弱的信息素, 在他们眼中也宛如惊涛骇浪。   更何况青梅味道的信息素像是一阵强势的雨, 噼里啪啦地好似要响彻整个世界。   只要开一扇小小的窗, 就有互相击打成雨雾的湿气落入其中。   季冠灼白皙的脸颊早被信息素的味道催成了靡艳的红,即便有些冷的初春,额角还是覆了一层薄汗。   他扶着师从烨的手臂稳住身子,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 也能感受到师从烨坚实有力的肌肉。   季冠灼实在没忍住,松手的时候,轻轻捏了一下。   而后迅速地放开。   但那略带弹性的手感已经烙印在季冠灼脑海,几乎挥之不去。   这就是肌肉吗?好羡慕!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身,转身往前。   背后, 师从烨的目光近乎灼烫地落在季冠灼后颈那块软肉上。   咬痕还没完全下去, 印刻在白皙的后颈上, 显得格外靡艳。   偏偏季冠灼穿着一身绣着竹纹的白衣,显得格外清淡疏远。   令人齿尖有些发痒, 像是恨不得好好地用那块软肉磨上一磨。   师从烨跟在季冠灼身后,踏入殿中, 只觉得眼前人的步子,看起来好似有些虚浮。   踏入殿中,李公公刚打算跟进去,殿门便被师从烨反手关上。   就连原先开着的窗户,都被人从里面拉上。   李公公顿时急得不行,在殿门外探头探脑的,又不敢偷听。   皇上到底跟季大人有什么事情要谈,居然还要背着他。   他难道不是皇上跟前最好用的狗奴才了吗?   李公公在外面急得打转,房间里,青梅的味道越来越浓厚。   即便屋里一直燃着宁心静神的熏香,季冠灼又对气味非常敏感,却仍旧是盖不过。   师从烨走进去后,便坐在软榻上,抬眼看向季冠灼。   方才季冠灼便是在这里晾的书,如今书还摆在原地,师从烨又占据唯一的空处,叫他实在没地方可坐。   季冠灼站在软榻边上,头微微低些,对上师从烨的目光。   他一双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好似给他造成些许困扰的Alpha信息素都可以忽略。   “皇上,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竹节似的手抬起,像是想要落在师从烨额头一般,但又因着觉得僭越,很快便打消打算。   “便是前几日吧。”师从烨含糊其辞道。   因着对师从烨的关切,季冠灼竟也没意识到他话里的些许不对,而是急得在师从烨面前来回踱步。   “微臣对此了解得也不算太深,实在是……”   现代Beta的比例实在要远远大于Alpha和Omega。   在分化被归类为基因突变的当下,没有经过分化的Beta,或者说AO预备役们,需要学习的只有少量关于分化的知识。   这些知识可以用来解决分化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其余的知识,都要在分化后再进行统一培训。   但季冠灼情况太过特殊,他是在十五岁分化成Beta之后,时隔六年才突然分化成Omega。   分化过后,季冠灼购买大量抑制剂,准备等收拾好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租住的地方后,再去进行分化后的培训。   还未来得及培训,他便一觉睡到沧月。   对于ABO的一些基础知识,他还算是了解一些。   但更深的,对应情况需要什么解决方式,他便一概不知。   更何况,师从烨现在这情况,即便他知道,又能怎么办?   大多数和AO相关的病症,都需要到特殊医院,用特殊的手段进行治疗。   “没事。”师从烨语气仍旧是平淡的,却好似压抑了不少痛苦,“季大人,能让我抱一下你吗?我似乎有些难受。”   季冠灼走过去,让师从烨靠在他的胸口。   浅淡的木樨香气从他身上钻入师从烨的鼻子中,似乎让师从烨好一些。   但那些隐秘的,仿若不可知的情绪又一次攥紧师从烨的心脏。   好像他无比迫切地渴望拥有眼前这个人一般。   他用力地抱紧,力道大到好似要将季冠灼拦腰折断一般。   季冠灼试探性地放出些信息素,这种感觉好了许多,但很快,他又被按在软榻上。   摊平的书咯着季冠灼的腰,他的眉头禁不住心疼皱起,伸手试图将身下的书摸出来。   但很快,另外一只手也加入其中。   碍于季冠灼趴在软榻上的姿势,那手自然是只能在他与软榻间的书之间摸索着抽出书来。   只是这样一来,手背难免便要碰到季冠灼身上软肉。   在信息素与临时标记的催化下,季冠灼只觉得被碰到的地方都好似着火一般,带着酥麻的烫。   书还未全部拿到一边,他便脚下一抖,整个人直直地倒在软榻上。   “季大人,可以让我再临时标记一下吗?”话问得细致,但呼吸却先一步变得灼烫。   好似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师从烨都会不管不顾的咬下来。   季冠灼整个人都因为师从烨那句话而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但出于对老祖宗的身体情况考虑,他还是点了点头。   齿尖狠狠地咬上腺体,刺入其中。   在临时标记还在的情况下,再一次进行临时标记,无异于另外一种酷刑。   信息素被注入的一瞬间,季冠灼整个人抖得都像是要死掉一样。   过于强烈的感觉让脑子里空白一片,但他却也顾不得。   为着晒书,软榻上的软枕被季冠灼拿了去,如今他只能含泪咬牙,努力控制不要哼出声。   师从烨用力地扣着季冠灼的手,脖子上青筋都要暴起。   他勉强自热烫中找回些许理智,岩浆一样的脑子也逐渐清明了些许。   好似感知到源头,又好似没有。   但指尖控制不住在季冠灼腰侧摩挲的同时,师从烨想。   身为皇上对臣子做出这种事情,实在是荒唐。   可……   若是搞不清这种莫名心绪自何而来,他也实在有些心神不宁。   连续几个月时间,师从烨得空都会来椒房宫中,进行临时标记。   新旧牙印反复在季冠灼后颈叠加,血痂与血痂剥落后泛着新粉的印记叠加一起。   让人一看便红了脸。   季冠灼也是有些苦不堪言。   不知是不是因为师从烨和他的匹配度比较高的缘故,每次临时标记,季冠灼总是会格外难以自制。   床褥衣服几乎一日一换,屋中的熏香也更加浓郁,才能盖过那股甜暖的香气。   好在椒房宫服侍的,都不是多嘴之人,也不会问。   他还能装聋作哑,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做。   其间,季冠灼担心师从烨身体,私底下也问过孙国辅。   毕竟太医院的太医隔些日子就会来替师从烨请脉,不问白不问。   孙国辅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想到师从烨能因着冷翠阁冷,便叫季冠灼搬到椒房殿住,便也不奇怪。   他甚至还有心揶揄季冠灼几句:“若季大人当真是皇后,皇上如今这身体,怕是很能替天家开枝散叶一番。”   季冠灼便更奇怪了。   按理说,Alpha和Omega本质上也是人,就比如孙国辅能诊断出他的“羸弱”之症。   既然如此,若是师从烨的身体有什么情况,孙国辅也能诊断出来才对。   难不成,孙国辅诊断不出Alpha的症状吗?   但这两日天气变得灼热,衣衫也单薄起来。   颈间系点什么,总会觉得怪异;但不系点什么,公然顶着满是齿痕的后颈招摇过市,未免有种羞耻感。   他还生怕旁人问起。   毕竟问这些,跟当面问老祖宗一夜几次有什么分别!   是以季冠灼这几日难熬得紧。   他只能在脖子上贴了和皮肤颜色相近的薄纱,勉强遮上一遮。   好在,师从烨的病症似乎好上不少。   要不然天再热上一些,他出些汗,这些恐怕便遮不住了。   这些时日,有了桑焕从旁协助,季冠灼的时间便空闲下来许多。   偶尔,他也会跟魏喑和文鸢相邀宫外茶馆,几人点些甜点,再点一壶茶,便能在茶馆中坐上一天,日子过得倒是也算舒心。   这日喝过茶后,他刚要回宫,却见一人跌跌撞撞朝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   熊书染拦了一下,才没叫那人直接撞在季冠灼腰上。   但即便如此,对方也陡然跪在地上,磕破膝盖。   他却是仍旧不敢停留,跌跌撞撞爬起来还想再跑。   季冠灼眉头皱起,示意跟着他的侍卫拦下对方。   而后便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呼喝之声:“小贼,别跑,把你怀里的东西交出来!”   声音之大,整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67章 故旧   一行家仆朝着季冠灼他们走来, 脚步颇有几分不紧不慢。   似乎笃定对方不敢逃,也逃不掉。   他们穿着的都是统一的服制,虽然衣服布料看着一般, 却也都是白色的,彰显主人家身份不凡。   瞧见季冠灼手下的侍卫压着那人,为首之人将头昂起,淡淡说道:“我是京兆府府尹家的忠仆曹溪,多谢这位公子捉住偷我家少爷之物的小贼, 还请公子将小贼交出来吧。”   话虽说得客气,那人脸上神情却有几分倨傲。   看起来不像是家仆, 倒好像是哪家的公子。   季冠灼瞧见这一行人气势汹汹的模样, 本就没有好感。   语气也带着些许不耐:“人交给你之前, 我还需得先弄明白,他偷了你们什么东西。只两片嘴上下一碰,便要随意说人是小贼,恕我实在很难信得过。”   说着, 他转过身,正对上被阻拦之人的脸。   那人一张脸上沟壑纵横,皮肤干燥如同树皮。   赫然正是季冠灼初至沧月之时,将季冠灼拉到扶京之中的老刘头。   看到季冠灼,他脸上一闪而逝一抹慌张, 满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抖了起来。   “这位公子, 的确是我不小心拿了旁人的东西, 我现在就跟他走。”半晌,老刘头重重地叹一口气, 准备走向曹溪。   先前这小公子给了他一片金叶子,叫他家好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他又怎能为着一己之私, 便叫这小公子跟有权有势之人生出嫌隙呢?   曹溪闻言,脸上神情越发得意。   他目光扫及老刘头的脸,微微抬了抬头,似乎正等着老刘头过来。   “慢着。”季冠灼一把抓住老刘头干枯的手腕,抬头看向曹溪,目光好不避让,“还未调查清楚,又怎能任由你们离开?”   说着,他又安抚性地拍了下老刘头的手背,示意老刘头躲在自己身后。   如今他顶着丞相之名,不管是当真坐实丞相身份,又或者只是暂代。   但有着如此权势,却连个人都保不住,未免也太窝囊了。   “既然是京兆府尹,想必定然是有证据,所以才会抓人吧?”季冠灼挡着老刘头,不紧不慢地摊开手,对着曹溪道,“证据呢?”   他二人对峙间,有一人走了过来。   对方站在人群外围,那一圈家仆便立刻左右让出一条道来,让对方通过。   直直走到人群中,对方脸上满是不耐,手中的扇子使劲往曹溪头上一敲:“没用的东西,让你抓个人,怎的这般费劲,难不成还要少爷我亲自来不成?”   曹溪被责骂,却也不敢说话替自己辩解。   “你是?”季冠灼眯了眯眼,看向对方。   他长得肥头大耳的,一张脸上满是横肉。   身上穿着的衣物倒是格外华贵,单看布料,便是素有“寸布寸金”之称的云锦。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挂着不少玉饰,有些瞧起来,甚至像是女子的。   如此一看,倒是透着几分荒淫。   “这是我们家曹玉江曹少爷。”曹溪恭恭敬敬地道。   曹玉江在季冠灼面前昂起脖颈,鼻孔观人道:“这位小公子,瞧你长得这般肤白貌美的模样,定是哪家南风馆里跑出来的吧?你若是老老实实把人给我交出来,我还可以当做视而不见。若是你当真要插手管我的闲事,那我可连你一起也不放过了。”   话语间更是比曹溪还要多上几分倨傲,似乎笃定季冠灼不敢同他为敌。   季冠灼的神情陡然冷下。   对曹玉江这个名字,他也算是有几分耳熟。   曹玉江之父乃是京兆尹曹焱,是沧月的开国之臣。   曹焱为官许多年,也算是鞠躬尽瘁,将扶京中事宜打理得还算不错。   史书上声名倒也还行。   直到北狄再次进犯沧月前两年,师从烨脾气越发暴躁,于京中处决极大一批官员。   曹焱也在此之列。   连带着曹焱之子曹玉江,也被流放到宁古塔附近。   历史上将此视作师从烨暴戾嗜杀的佐证,但季冠灼仔细研究过,发现曹焱并不像是表面上表现出来得那般。   只是中间终究横亘着几百年的光阴,他也并不能完全还原事情原貌,只能心中替师从烨不平。   如今瞧着曹玉江顶着京兆尹之子的身份,便如此倨傲,他想他也猜得到为何这一对父子到底是哪里开罪到师从烨,才落个身死的结局。   “曹小公子,我虽不是什么地位极高之人,却也是朝廷命官。还请你说话放尊重些。”季冠灼柳眉倒竖,脸上神情越冷。   “朝廷命官?”曹玉江笑着抚掌,一双眼睛色眯眯地在季冠灼身上胡乱打量着,最后落在他那张白皙出尘的脸上。   他先前并不好男风,如今瞧着季冠灼这幅模样,却是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我在京中从未见过你,也未尝听父亲说过有你这般年轻的朝廷命官,该不会只是个五品六品的小官,便要如此称呼自己了吧?你若是再要阻拦,今日本少爷不仅要将这小贼带走,还要将你也一并带入府上。”   说着,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家仆冲上去。   文鸢陡然自茶楼中走出,看向曹玉江:“曹少爷,你不认得泽明兄,应当也认得我吧?”   “我们是不是朝廷命官,还不由你一个做不得官的人说了算。若是你今日真敢动手,不若我们将此事上禀天听如何?瞧瞧皇上究竟如何断案?”   曹玉江自是认得文鸢的。   身为去年春闱的进士,文鸢算得上是长袖善舞,京中朋友自是不少,也有许多官员邀请他去参加家中宴会。   某次宴会上,曹玉江见过文鸢一面,当时也有将文鸢掳回府中的打算。   只是后来听说文鸢是朝中官员,这才打消想法。   如今瞧着文鸢居然敢同他呛声,不由闪过不悦:“文云雀,你不过是个从三品小官,莫要插手本少爷的事情。若是日后青云之路走得不顺,可怪不得本少爷。”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曹少爷这是在威胁我吗?”文鸢冷笑一声,双手抱臂,艳丽的脸上写满嫌恶,“我的确是愿意同人交好,但也要对方算个人才是。曹少爷这般,我可没有交好的打算。今日你若是想带走这位老伯或是泽明兄中的任何一个,便自我身上踏过去。要不然,我不想方设法把你拉下马来,我文鸢两个字便倒着写!”   曹玉江一时间心底恨极。   他自是恨不得将文鸢当场按倒在地,命人扒光他的衣服,好叫他只能跪地求饶,不敢再这般伶牙利嘴。   可文鸢到底是朝廷官员!   即便曹玉江平日行事乖张,天不怕地不怕。   可他也知晓什么人能够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若他今天真敢当街对文鸢动手,怕是要引发众怒。   到时候莫要说是父亲,即便先帝来了,恐怕也保不住他。   于是他只能阴恻恻一笑,语气冰冷道:“既然文云雀你愿意作保,那今日本少爷就暂且放过这小贼和这漂亮的小公子。”   “只是,你能保得住一时,还能保得住一世吗?若是这位小公子再有落单的机会,怕是你们要在南风馆中相见了。”   说完,他愤怒地一甩袍袖,直接转身离开。   曹溪也恶狠狠地看了季冠灼一眼,像是要记住他一般。   季冠灼抬眼冷冷地看着曹溪,眼中倨傲并不少过曹玉江半点。   他最讨厌以势压人,但倘若曹玉江当真想借着曹焱的身份,便在京中为非作歹。   他也不会退让半分。   相信老祖宗也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便是他的底气。   待到一行人身影不见,站在季冠灼身后的老刘头脚下一软,差点没跌在地上。   他怀里还捧着一块玉佩,被他小心地护在心口。   季冠灼和文鸢对视一眼,伸手去扶老刘头。   老刘头被扶起,先是急忙对文鸢行礼,又对着季冠灼长长落下眼泪:“这位公子,今日之事,真是多谢你了。可如今你为了我得罪那曹家公子,怕是日后他会针对于你。”   “你为何不将我交出去呢?”   季冠灼温声安抚老刘头:“刘老伯别怕,我既然敢出手帮你,自是有办法解决此事,你也不必太过焦心。”   “我们先去楼上,有什么事情细细说明。若是当真受了冤屈,我也能替你做主。”他堂堂一个丞相,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便退缩。   魏喑原本去结账,但因着茶点的钱没算明白,跟掌柜又算一回。   准备出门之时,便瞧见季冠灼和文鸢又进来了,还带着一个老伯,顿时有些奇怪:“怎的了?”   “上去再说。”季冠灼随手一指二楼。   他们又要了一间厢房,几个人坐在其中,季冠灼还顺手点了些不太腻又能饱腹的茶点。   文鸢已经简短将楼下之事说给魏喑听,闻言,魏喑却是也皱起眉头。   “刘老伯,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等茶点上来,季冠灼给局促不安搓手的老刘头倒了一杯茶,这才问道。   老刘头眼泪顿时从眼眶滚落,他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半晌,才长长地叹一口气。 第68章 信任   他一双粗糙的手还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玉佩, 左右看一眼季冠灼他们,声音略带些嘶哑。   “前几日,我女宝珠同我一起来京中寻找活计。原本我是打算亲自带着她去京中几家店里看一看。但她说想先在扶京中逛一逛, 我便随她去了。等我忙完自己的事情,去找宝珠之时,却发现宝珠不见了。”他擦擦脸上纵横的眼泪,声音嘶哑,“宝珠素来听话懂事, 是断然不可能突然失踪,叫我小老汉担心的吃不下也睡不好。”   “这几日, 我在扶京中翻来覆去找了宝珠好多次, 却都没能找见她。”   “今日我又出来找宝珠, 却仍旧没找见宝珠的影子。打算回去之时,却见那曹少爷的腰上挂着我先前给宝珠买的玉佩。”说着,老刘头又情不自禁地抹着眼泪。   这玉佩价格便宜,质地又不是很好, 曹玉江必然是瞧不上这块玉佩的。   于是,老刘头便想起一个传言。   那传言说是曹玉江素来好好女。   看中谁,便将对方掳去府中,再把对方身上配饰扒下来,挂在腰间, 以此作为战利品一般, 在街上招摇过市。   因着他的身份, 京中虽然有此传言,却没人敢说得分明。   老刘头猜想是曹玉江把刘宝珠掳了去, 便将玉佩偷了回来。   原本也是想着报官,让官员替他好好查一查, 宝珠究竟去了何处。   没想到年纪太大,手脚不够灵便。偷玉佩之时,不小心碰到曹家家仆,被追上许久。   “我知道我公然窃取玉佩一事,是犯了大罪。若是要罚我收押监牢,我也认。可那曹府势大,若是宝珠当真被曹玉江掳去,怕是一辈子都逃不出那牢笼了。”   原本他还想着找人替刘宝珠说一门亲事,如此怕是也不成了。   “莫急。”季冠灼听完,轻声安抚老刘头,“刘老伯你也莫要太过担忧。不过,你能确认这玉佩便是令爱的吗?可不要弄错。”   “我可以帮你调查曹玉江,但若是弄错,怕是很难交代。”   老刘头泪水又沿着脸上沟壑滚落,泣不成声道:“自是不会弄错,这玉佩质地虽差,却也花了小老儿我半年的收计呢。且玉佩上缺了一个小口,便是这里。”   他手指着玉佩上缺一小块的地方,声音嘶哑道:“我又怎么可能会认错呢。”   季冠灼瞧见他如此笃定,道:“此事我可以帮你。”   孰料老刘头却是摇摇头道:“今日你们拦下曹府家仆,我已非常感谢。可曹焱势大,京中又有几个能与他相提并论呢?此一桩事,怕是难解。我明日便去报官,拼上我一条命,也要他们给我个说法。”   说着,老刘头便要起身,却被季冠灼按住。   “刘老伯,先前你助我入京,才有我后面的造化。更何况,我如今是朝廷官员,自该替百姓做主。你莫要担心,那曹焱权势再大,又怎可能大得过天家?此事我会禀告圣听,定要给你讨个说法。”季冠灼声音平和,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力量。   老刘头闻言,登时便要朝着季冠灼下跪:“那便谢谢大人。”   “诶……”季冠灼急忙把他搀起,“刘老伯今日可有住处?需得我来安排吗?”   他现在住在宫中,若是没有师从烨首肯,便随意带人进宫,怕是有些不好。   刘老伯摇摇头,含着泪道:“你今日救我一条命,又愿意帮我,我已是感激不尽,又怎敢随意叨扰你?”   “并非是叨扰我。”季冠灼温声同刘老伯说道,“你今日既已得罪曹玉江,若当真要自行离开。怕是还没出城,便要被曹玉江的人捉去。”   “不若便让他住在魏府吧。”文鸢陡然抬头,说道,“魏府也有一些家仆侍卫,可以护着他,不至于被曹玉江捉走。”   “可……”季冠灼有些无奈,哑声道,“你在京中经营许久,才有这般多的人脉。若跟曹玉江闹得太僵,之前积攒下的人脉,怕是要削去一些。”   曹焱身为开国功臣,又是京兆府尹,想要巴结他的自是数不胜数。   即便此事并非文鸢之错,但那些人却少不得同文鸢疏远。   “这有什么。”文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虽好经营人脉,却也知亲疏。为着值得往来之人,损失些表面朋友,那便损失吧。”   除却魏喑以外,季冠灼算是他的第一个知交好友,自是与那些人不同的。   魏喑也肃声道:“就是,我们为民请命,是好事,还需怕什么吗?”   季冠灼眼眶有些赤热,半晌才道:“那便这般吧,回宫后我尽量说服皇上调些侍卫来护着刘老伯,你们也要当心一些。”   倘若刘宝珠当真是被曹玉江掳去曹府,曹焱身为父亲,自是不可能完全不知。   但如今京兆府中仍旧毫无动静,曹玉江身上还挂着那般多的女子配饰招摇过市,便能说明曹焱对此事的态度。   曹家势大,自然有人愿意捧他们的臭脚。   万一曹家还没出手,先有人针对魏喑和文鸢,那便糟了。   “嗯,我们知道了,你也要当心一些。”文鸢关切道。   四人又在厢房中呆了片刻,才分别离开。   季冠灼一路赶回宫中,便立刻到乾清宫去找师从烨。   这会儿,师从烨尚未睡下,正在看季冠灼前几日交给他的医学舍相关的文书。   文书中许多条例都已写的分明,有些地方还需要稍加修改。   他思索着一些细枝末节,便听到宫人汇报。   瞧见季冠灼进来,师从烨有些意外挑眉,道:“季爱卿这么晚来找我,是为着何事?”   季冠灼将刘宝珠的玉佩轻轻搁在案上,这是刘老头临走之前交给他的。   那玉佩质地很是一般,颜色不纯,也不剔透。   雕工也很是粗糙,线条断断续续。   唯有玉佩外显得格外莹润,似乎时常被人把玩。   “皇上觉得这块玉佩如何?”季冠灼问道。   “很是一般。”师从烨有些奇怪道,“季爱卿何时开始喜欢这些东西?”   季冠灼不是出宫去找魏喑他们了吗?莫不是魏喑或是文鸢送的?   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还未等师从烨深思,便被季冠灼打断思绪:“是啊,这玉佩质地不算好。但微臣听人说,京兆府尹曹焱之子曹玉江,整日里腰上挂着许多这般的女子之物,在扶京中招摇过市。”   “堂堂朝廷命官之子,身上挂着这种东西,总不能因为他想变成女子吧。”   即便相信师从烨会为民做主,季冠灼也不好说得太过直白。   毕竟曹玉江的身份并不一般,他怕师从烨有所忌惮。   “季爱卿不妨直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曹焱是开国功臣又如何?他若是纵容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师从烨有些不喜季冠灼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好似他会因着此事迁怒季冠灼似得。   都纵容他这般久,季冠灼难道还不能懂他吗?   “今日微臣出茶楼之时,遇到先前送微臣进入扶京的老伯。”季冠灼原原本本将今日之事讲了一遍,隐去曹玉江对他大放厥词一事,“那老伯名下只有这一女,又早早丧妻。辛苦将独女拉扯大,却遭遇此事。实在是叫人于心不忍。不知皇上可否拨些人手,去调查此事,也算给那刘老伯一个交代?”   师从烨点头:“自是可以,我会派宫中暗卫前去调查。”   他微微眯了眯眼,整个人身上都拢上一阵寒气:“倘若曹焱当真敢纵容曹玉江做出此事,那他这个京兆府尹,也不要做了。”   季冠灼一口气微松,有些恭敬又巴巴地说道:“沧月百姓能有皇上这样的明君,实在是幸事。”   “是恭维,还是季爱卿原本便是这么觉得的?”师从烨姿态微微放松些许,略带调笑意味地说道。   啧,老祖宗这是在求夸?   感知到师从烨的情绪波动,季冠灼笑着道:“自然是从心里这般觉得。在我眼里,皇上您便是最好的皇帝。”   “多嘴,早些歇着吧。”   季冠灼离开后不久,柒九也赶回宫中。   他先前在季冠灼那里过了明路,之后便一直跟着季冠灼,守卫他的安全。   今日他从曹玉江身上觉察出些许不对,是以曹玉江离开之时,柒九便跟上去,到曹府中调查一番。   探听到被关在府中女子的位置,他才赶回宫中,向师从烨汇报。   柒九话并不多,却也将今日发生之事说得仔细。   听闻曹玉江话里话外都将季冠灼比作是南风馆里的小倌,还有将季冠灼一并掳去府中的意思,师从烨按在桌案上的手几乎青筋暴起。   “让肆六跟你一道过去,暗中护着那些女子。若是曹玉江想对她们不轨,便想办法引开他。”   暗卫有的是手段,只区区这点小事,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是。”柒九躬身行礼。   他正准备离开之时,师从烨又道:“把叁七叫回来,让他跟着季冠灼。”   柒九沉默半晌,道:“是。” 第69章 胁迫   叁七被柒九从茶楼薅回来时, 还趴在茶楼横梁上听人说书。   原本他还有些神色恹恹,听闻是要保护季冠灼,便立刻赶回宫。   柒九则和肆六赶往曹府。   曹府中, 曹玉江正在大发雷霆。   “没用的东西,到如今还调查不出那人的身份,要你们何用?”   他知道文鸢素来长袖善舞,跟文鸢交好之辈,不是世家子弟, 便是朝廷命官。   今日瞧着季冠灼面皮白净,年纪又小, 看起来便不像是朝中官员。   回府后便命人去查季冠灼到底是哪家的, 却一直查不出头绪。   这又如何可能?   曹府不少家仆侍卫, 都是自京兆府中换下的,整个扶京除了宫中,还未有能逃出他们耳目的。   难不成……   曹玉江用力抓紧太师椅扶手,半晌匆匆起身, 赶往父亲房中。   不管扶京中风云如何变换,早朝还是要照常上的。   下早朝后,季冠灼打算去找魏喑和文鸢问一问老刘头如今的情况。   他刚走到太和殿外,便听到一个声音传来:“魏大人,文大人。刚刚入朝为官之时, 总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以卵击石, 只会余下一地残渣。还请二位大人不要插手管曹府的闲事。”   声音中威胁意味浓重, 令人心生厌恶。   季冠灼走过去,一眼便瞧见身穿官袍, 头戴朝天冠的人。   他生得格外高大,肩背挺括。一张脸几乎同曹玉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转眼瞧向魏喑时, 三角眼眼底写满阴鸷,让人感觉到通体发寒。   季冠灼走过去,跟曹焱对上,神情中不带半点畏惧:“曹大人这是在做什么?莫不是想仗着自己京兆府尹的身份,威胁朝廷命官?”   他声音不大,却引得路过的一些官员频频回望,想探听此处发生何事。   曹焱脸色扭曲一瞬,半晌挤出一个笑来:“季大人如此说话,倒是有些寒我们这些老臣的心。下官这不是担心二位大人年轻冲动,遇着麻烦,伤到自己嘛。”   “遇着麻烦的前提是,有没有人给他们造成麻烦。”季冠灼不偏不避,一字一句,“与其在这里端着姿态教育外人,还不如回府好好教育孩子。在曹府当不好爹,还想出来做别人的爹?”   曹焱气得额角青筋直冒,甩手离开宫中。   季冠灼看着曹焱离去的背影,刚要说什么,文鸢却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不对,泽明,我们得先出宫看一看,其他之事回头再说吧。”   交代完一句话,他便和魏喑一起匆匆出宫。   刚刚行至府门外,便有家仆出来:“文大人,魏大人。昨夜您们带回来的那个老伯,他……他不见了!”   文鸢迅速下马车,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他吗?怎会不见?”   既然决心要调查此事,那刘老伯很大概率便是唯一的人证。   更何况,他昨日得罪曹玉江,曹府之人现在必然虎视眈眈盯着他。   如今失踪,也不知会不会跟曹府有关。   “今日二位大人走后,老刘便说要出门一趟。我们万般劝阻,他才终于同意不出门。孰料没过多久,我们叫他出来吃早饭时,发现他不见了。”家仆也是慌张至极。   文鸢平日里很好说话,前提是要将他吩咐之事办好。   如今弄丢老刘头,怕是整个府中负责看顾他的下人都要受到责罚。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人?”文鸢气不打一处来,半晌又道,“仔细着点,莫要声张。”   “是。”   家仆们七零八落地散去,文鸢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拍了一把门框。   因为过于用力,手心掠过一阵发麻的疼。   魏喑急忙捉住他的手腕,生怕他再同自己置气:“曹焱为官十载,自是手眼通天,你不要因着此事同自己置气。”   他天生嘴拙,不会说漂亮话。   能这般安慰文鸢,已经是他的极限。   文鸢转头看魏喑一眼,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那点火气。   他承认,他因为这件事在紧张。   从准备入仕开始,他并没有想过会公然与哪个官员为敌。   他与魏喑不同。魏喑从来都是生在光明之中,即便日子困苦,可有魏刚在,魏喑很少会受委屈。   他却是在阴暗的家宅中长大,一直活在勾心斗角之中。   是以他最清楚不过,高门大户的阴私之事,从来都不会少。   他可以为民请命,但在此之前,他想先能够自保。   可季冠灼跟曹玉江对上之时,他还是没忍住站了出来。   指尖那股痛与麻几乎让文鸢呼吸不能。半晌,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们不会出事,大不了,我去跟皇上说这是我做的,跟你没有关系。”魏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些许语无伦次和结结巴巴。   文鸢不知怎的,一双眼陡然有些发烫。   半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笑意:“好。”   与此同时,扶京之中逐渐传出风声。   那风声说是有农家女子落水,曹玉江把落水的女子自水里救了出来。   只是最近天气实在有些热,即便是农家女子,也穿得轻薄。   是以曹玉江将那女子救上来之后,自是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   沧月女子素来在意声名,与男子有肌肤之亲,即便是为着救人,也很难再觅得良婿。   曹府因此放出风声,说曹玉江要将那农家女抬为贵妾,也算是全了她的名分,好让她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此消息一出,京中无人不赞叹曹玉江宅心仁厚。   “要知道,曹少爷如今即便未尝入仕,但他到底是京兆府尹之子,日后青云路必然顺遂,谁又能拒绝做他的贵妾呢。”   “就是,而且农家女子,充其量也是跟小门小户联姻,日后若是能生得一儿半女,说不定便母凭子贵。”   “曹少爷实在是心善之人呐。”   文鸢八面玲珑,消息自然也第一时间传到他耳中。   听人夸曹玉江宅心仁厚,他差点没笑出来。   不过,文鸢大致也能猜到,传出的这消息,很大概率是曹府传出来的。   为的便是逼迫刘宝珠答应做曹玉江的贵妾。   如今老刘头仍旧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被曹府的人带去府中以此要挟刘宝珠。   若真的是如此的话,那便糟糕了。   倘若刘宝珠当真答应做曹玉江贵妾,先前之事都可一笔勾销,再想将此案拿出来审,怕是也不能够。   如此想着,文鸢迅速翻身上马,赶往宫中。   椒房殿里,季冠灼听到扶京中疯传的消息,半点都未犹豫,直接带着文鸢前往御书房。   师从烨这会儿正在听肆六调查出的事情始末。   “从三年前开始,曹府的家仆便时常在街上找寻生得漂亮的女子,但凡找到,便以招工为借口去同她们接触。”   有些女子比较警惕,会被曹府的人跟踪到悄无人烟的地方,而后直接迷晕带走。   若是不够警惕的那些女子,当真跟去曹府,则是也会被迷晕,之后便会被困在府中不容许离开。   “如今,曹府后院之中,关押着十数个女子。也有一小部分,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无奈只能妥协答应做曹玉江的妾室。”   “曹玉江当真好大的胆子!”师从烨气得一拳砸在桌案上。   因着宫库里搁置的东西不多,师从烨不想损坏桌子,甚至收了几分力道。   但即便如此,桌案还是狠狠地晃动一下。   “京中这么多官员,就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的眉头皱起,语气格外冷。   “曹焱身为开国功臣,虽然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还有些距离,但许多官员还是畏惧曹焱的。”肆六低头,“若当真当面捉住把柄,他们还敢上报天听。可若是模棱两可之事,他们倒当真不敢说。”   “真是荒唐!”师从烨怒然道,“将证据收集齐全,交给拾一。”   他倒是要好好瞧瞧,有这些证据在,曹焱还能怎么替曹玉江粉饰太平!   季冠灼赶过来时,肆六刚刚隐去身形。   他把文鸢告知给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师从烨。   文鸢补充道:“昨日季大人将刘老伯交给微臣和不语照看。只是今日下了早朝,我们回到府中,才得知他不知何时偷偷溜出府。如今微臣已经派人在扶京中仔细搜查一遍,却仍旧未能找到刘老伯的踪迹。”   他看一眼季冠灼,格外忧心道:“微臣不知是不是曹府中人将刘老伯带走的。但倘若他们用刘老伯来威胁刘宝珠的话,恐怕刘宝珠会屈服于曹府的淫威之下。”   师从烨眉头皱得越发死,半晌,他道:“此事由朕来管,你们且回去安心等着。”   “放心,即便刘宝珠被迫嫁给曹玉江又如何?朕说这婚事做不得数,那就做不得数。沧月的律法,也不是为他曹焱一人所建。”   区区婚事而已,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婚事,又怎么能超越得了律法本身呢?   季冠灼这才彻底安下心,同文鸢站起来恭敬行礼:“皇上圣明,微臣告退。” 第70章 证人   曹府, 刘宝珠被困坐在椅子上,一动都动不得。   这几日,她一直想尽办法想要从曹府逃走。   可曹府实在太大, 加之曹玉江手底下又养了一大帮狗腿子,整个曹府就像是铜墙铁壁铸就的牢笼一般,根本找不出半点逃脱的可能。   她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如今,曹玉江就在她面前坐着,跟前还站着一个人。   “刘小姐, 如今京中人人都夸,是少爷救了您。少爷宅心仁厚, 非但不嫌弃你农家女的出身, 还愿意把你抬为贵妾, 属实是给足了你面子。”那人笑眯眯地对着刘宝珠说道。   他是曹玉江特地找过来的,整个府中嘴皮子最利索之人,为的就是说服刘宝珠。   “您如今已经失了清白,整个扶京中的人也都知道你叫少爷看了身子, 日后恐怕再难嫁人。可你若是答应做我们少爷的贵妾,日后可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曹玉江没个正形一般坐在椅子里,手里还把玩着从另外一个姑娘耳上摘下来的耳铛。   那耳铛也是玉质的,造型看起来格外别致,但也能瞧得出来, 玉的种水一般。   “你可知道, 这耳铛的主人已经在我曹府留下来了, 如今正是我的通房。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好拿,衣食住行又不需得自己花钱, 一年下来怎么说也能攒二十两银,可比你们农家去地里刨食来得轻松自在。你若是答应做我的贵妾, 日后我每个月可以多给你一两银,你觉得如何?”   刘宝珠抬头看了一眼曹玉江,一张俏脸上满是愤怒:“不如何!”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名声没了又如何?爹爹如今手上也有百亩田地,倘若我们费心侍弄,再加上我做一些绣工活,便也是饿不着的。”   “我又何须做你那劳什子的贵妾?你把我掳至府中,便是跟我结怨。要做你这种人的贵妾,我不可能同意!”   闻言,曹玉江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行至刘宝珠面前,指尖掐着刘宝珠的下巴,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神情,半晌,唇角缓缓勾出一个笑来:“哟,没想到,你这小贱蹄子居然还是个硬骨头?就是不知道见到这个人,你这一身的骨头还硬不硬得起来。”   说着,曹玉江对着曹溪轻轻地偏了两下头:“带上来。”   刘宝珠的下巴被掐得极痛,可她只是恨恨地看向曹玉江。   这个畜生,这么多年,不知用此种手段逼得多少良家女不得不朝他低头。   她又怎么可能会答应?!   曹玉江松开手,接过一旁曹溪递过来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   他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手搭在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着。   老刘头被人带过来,直接扔在地上。   他头上还罩着黑布做成的头套,被人猛地拉下。   老刘头眯了眯眼睛,睁开眼,看向四周。   他一眼便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刘宝珠,艰难地在地上挣扎着朝着她的方向爬过去:“宝珠!”   “爹爹!”瞧见老刘头手脚皆被捆缚起来,刘宝珠禁不住落下泪,“你们想对我爹爹做什么?!”   “做什么?不过是请他来我们曹府做客而已。”曹玉江站起来,狠狠地对着老刘头的腰侧踹了一脚。   这一脚踹得极狠,老刘头腰侧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宛如虾米一般蜷缩起来。   嘴里还在不住地唤着:“宝珠。”   刘宝珠又是气又是恨,死死地盯着曹玉江,恨不得将此人杀之而后快。   “别这么看着我嘛。”曹玉江心情很好地闲闲地道,“又不是我想要这般的,实在是因为你们这些人,都很不给我面子。”   他转头看向老刘头,轻佻地道:“他偷了我的东西,即便报官,也是他进入大牢的下场。听说农家人身体都很好,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牢狱之灾呢?”   “小贱人,你确定你还打算跟我作对吗?”   刘宝珠看着在地上挣扎的老刘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半晌,她声音嘶哑道:“我答应。”   她的娘亲在她一岁时就已经亡故,是爹爹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到这么大。   担心她会被欺负苛待,甚至从未想过要替她找个后娘。   她但凡有几分良心,又怎的可能眼睁睁看着爹爹吃苦呢。   “不过,爹爹现在情况不妙,我要你帮我找府医过来,替我给爹爹诊治一番。”刘宝珠抬头,看向曹玉江,“三日后,若是爹爹没有其他伤,我们便即刻行礼。”   “可以。”曹玉江得意挑眉,答应下来。   回到书房,曹焱已经在等着了。   看到曹玉江过来,他懒洋洋抬起眼睛道:“怎么?她答应了?”   “是。”曹玉江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低头道。   “那还不赶紧去替她上户籍?”   只要上过户籍,刘宝珠便是曹家的人。   就算是师从烨想插手管这件事,也是管不到的。   曹玉江头更低了些。   “她原本宁死也不肯答应,是孩儿叫人把她爹带来,她才点头。只是她说要等上三日,确定她爹爹无事,才肯上户籍。”   闻言,曹焱气得拍着桌子,怒吼道:“这种时候,你在犯什么蠢?”   想他曹焱一世枭雄,怎的生出这般蠢的蠢货?   原本叫曹玉江威逼刘宝珠答应做贵妾,便是想着在师从烨开始调查之前,便叫一切尘埃落定。   再等上三天,一切就都完了。   曹玉江急忙缩头,小心翼翼地瞧着曹焱,小声说着好话:“父亲,孩儿倒是觉得,此事不会太严重。魏喑和文鸢都是去年才入仕的,即便一开始写的策论能得皇上喜欢,但没有实绩,也只能得皇上一时欢心。您即便只担任京兆府尹一职,但往前推上五年,他还得叫您一声叔叔。”   “更何况,您身为开国功臣,我又是您唯一的血脉。若皇上动我,岂不是要寒老臣们的心?”   他说得还算有礼,曹焱闻言,多少也放松一些。   曹玉江说得也没错,当初他跟着先皇打天下之时,一开始的时候,也违背过先皇的命令,让将士们肆意欺辱城中女子。   先皇也只是下令命他不许再做,后来他还不是做了京兆府尹?   但他仍旧是冰冷说道:“三日之后,记得一定及时带着她去上户籍,切莫耽搁。”   曹玉江松了一口气,恭敬地说道:“好的父亲,孩儿知道了。”   翌日早朝一如既往,说得都是些近些日子朝中诸事。   就在曹焱以为师从烨不会提及近日扶京中传闻时,他猛地听到师从烨道:“曹爱卿,近日朕在扶京之中听说一个非常有趣的传闻。说是爱卿的独子喜欢在街上寻找生的好看的女子。哪个长得合他心意,便要想方设法将人骗或者掳回曹府之中。不知曹爱卿可曾听说这个传闻呢?”   师从烨说话语气不紧不慢,甚至还隐隐像是藏着几分笑意。   曹焱登时却冒了一身冷汗。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躬身小心翼翼说道:“微臣整日里忙于处理公务,实在没听说过这个传闻。”   “哦?”师从烨微微倾身,语气带着些许凉凉的意味,“所以,曹爱卿的意思是说,你身为京兆府尹,对于京中可能出现的传言都不了解,甚至比不过朕这个久居深宫,极少出宫的皇帝?”   “对京中舆情半点也不了解,朕要你这个京兆府尹有何用?!”   听得出来,这是师从烨发怒的先兆。   曹焱冷汗沿着额头往下滚落:“微臣其实听说过,但京中传闻实在太多。此传言只是对吾儿的名声不是很好,但没有大的影响。是以微臣也没想过要去管此事。”   “方才否认,也是担心说出来会有辱圣听。还请皇上放心,微臣一直悉心教导吾儿,他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师从烨没有说话,也没有叫曹焱起身。   他躬身站在那里,姿态难受得紧。   半晌,师从烨又仿若开恩似得问道:“那传言中作为战利品,挂在他身上的女子之物呢?”   曹焱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吾儿心地纯善,不少世家女子都同吾儿交好,自是也会同吾儿互赠礼物。他不忍心那些世家女子难过,才会将那些饰物全部挂在身上,还请皇上明察。”   师从烨还没有什么反应,季冠灼先气得笑出声。   这曹焱,莫不是把他老祖宗当做是傻子不成?   还世家女子所赠之物,曹焱长得那般,性子又差极,到底是哪里来的世家女子,会把这种东西当做是良配?   冷笑声在殿中格外突兀,不少大臣都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   季冠灼身子一僵,默默地把头往下缩了缩。   “哦?当真如此?”师从烨扫季冠灼一眼,没责怪他,反倒是说道,“朕方才已经派人到曹府之中去请人。”   “让曹府中服侍的下人当众说清楚,曹公子到底是如曹爱卿说得那般,还是跟传闻里的一样。”   说着,他抬头,冷声道:“拾一,还不快把人带上来?” 第71章 下狱   拾一手提着一个人的衣领, 将他硬生生拖上大殿。   浓重的血腥味在太和殿中翻涌着,几乎令人作呕。   不少大臣悄悄用余光去看,便发现那人的双腿已然折断。   断口处的骨刺支出, 使得他的身下一直在流血。   季冠灼悄悄地往一旁挪了点,又努力将注意力放在身上残留的Alpha信息素里,才没直接吐出来。   拾一走到殿中,将那人狠狠掷在地上,单膝下跪行礼:“回禀皇上, 人已经带到。”   曹焱转头去看,便对上曹焱满是血丝的眼睛。   除却双腿之外, 来之前, 他嘴上似乎也受了刑, 一张嘴被打烂好几个口子,闭都很难闭拢。   裸露在外的牙齿都被血染成红色。   曹焱装作一副恼怒至极的模样,厉声道:“侍卫统领,不知我府上下人究竟做了什么错事, 居然要你动用私刑?岂不是屈打成招?还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曹溪被打成这般,有些话应当是说不出来的。   但他必须得让拾一给他一个交代,将事情扭曲,转移师从烨的怒火。   “此事同季大人还有几分关系,但是可能会有损季大人声名, 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着, 拾一转头看向季冠灼。   季冠灼有些意外, 不过想到那日曹玉江对他的态度,他倒是能猜到曹溪说的是什么话。   “说吧。”季冠灼语气淡淡。   “微臣到曹府拿下此人之时, 此人正在同几个人说,‘什么丞相?他有什么本事?’”   “这张脸不适合做丞相, 倒是很适合做小倌。若是他愿意把初夜卖给我,我也愿意花个几两银子,买他好好伺候我。”   “……”   说到这里,拾一顿住:“接下来之言实在是有辱圣听,属下说不出口。”   他方才一番话学得惟妙惟俏,连曹溪说话之时的几个转音都模仿出来。   那股淫邪的笑让季冠灼一时间甚至都没办法面对拾一那张看着很是正直的脸。   “他如此侮辱朝廷命官,实在是罪该万死。但身为此次人证,属下又不好施以极刑,只能暂且打烂他一张嘴和两条腿,叫他再也不能在背后肆意放言。”   拾一跪得笔直,看着曹溪的目光透着几分森寒。   “好。”师从烨抚掌,冷声道,“曹焱,你府上之人公然侮辱朝廷命官,甚至肆意说些淫邪之语。你又该当何罪呢?”   “这……”豆大的汗珠沿着曹焱的额头扑簌簌往下滚落,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推脱的话。   师从烨却没什么兴致去欣赏曹焱这幅狼狈的模样。   他只是淡淡地对着拾一抬抬手道:“让他张嘴说话!”   若是未被拾一刑讯之前,曹溪自然是有心想要替曹玉江隐瞒的。   可是方才,亲身经历如何被拾一用板子一板一板抽破嘴,曹溪如今自是毫无抵抗的想法。   拾一初一抓住他的头发,曹溪喉间便不由得发出一声悲惨哀嚎。   张嘴时拉扯到嘴边的伤口,疼得他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却硬是生不出半点违抗的心思。   嘶哑的哀嚎声传遍整个大殿,仿佛指尖自锅底划过,不少大臣背后都冒出一身冷汗。   曹焱就更不例外,他努力挤出一抹笑:“侍卫统领这是在做什么?是想借此恐吓本官吗?”   拾一却像是未尝听到曹焱的话一般,直接将曹溪狠狠地掼在地上。   曹溪头顿时被金砖撞破,便听得头顶拾一的声音宛如阎王一般响起:“说吧,说说曹玉江是如何逼迫良家女子的。”   “说得仔细些,还能给你个痛快。”   断裂的两条腿骨在地上狠狠摩擦,额头上的血已经流到嘴边。   曹溪痛得涕泪横流,却偏偏死不掉。   他趴在地上,含混不清的哭喊声夹杂着哀嚎,艰难地张口。   描述断断续续又有些模糊,但在这呼吸可闻的太和殿中,偏偏叫人听得清楚。   “少爷先前在街上看上谁家姑娘长得好看,便会偷偷派我们跟着那姑娘,想方设法地将她们掳进府里,强行毁了她们的清白,逼得她们不得不答应我们家少爷做他的妾室。”   此话一出,殿中无不哗然。   不少官员都看向曹焱的方向,实在没想到曹焱的独子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那他身上挂着的那些女子配饰,又是自何而来?”   拾一手上用力拉起一些,断肢又在地上摩擦而过。   曹溪喉间嘶嚎声更大,几乎一字一句道:“少爷说,那些是他征服那么多女人的战利品。”   拾一恨得咬牙,把曹溪狠狠地掼在地上。   支棱出来的骨刺随着撞击进一步断裂,一部分扎入曹溪的伤口。   整个太和殿中都回荡着刺耳的哀嚎惨叫,却被拾一硬是用破布挡去。   便是连师从烨也忍不住出言道:“战利品?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皆是我沧月子民。北狄当初欺辱沧月妇女幼童,此恨蔓延至今,曹玉江却胆敢将良家女子当做是他的战利品?曹焱,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儿子!”   他声音不大,却压着盛极怒意,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几乎要压弯曹焱的脊梁。   “皇上,微臣身为开国之臣,随着先帝南征北战,自是也痛恨此般行径。可您总不能因为曹溪的只言片语,便冤枉微臣。”他匆忙跪下。   自曹溪断腿处渗出的血将官袍下摆染脏,曹焱却不敢挪动:“更何况,侍卫统领所说,也都是一面之词。若是微臣现在说是侍卫统领跟季大人有私情,特意逼迫曹溪如此冤枉微臣,如此冤枉吾儿,难道皇上就要信了吗?微臣的开国之功,居然比不过一个刚刚入仕一年的官员吗?”   “开国之功?”师从烨微微倾身,像是要看透曹焱一般,“曹叔叔,你以为朕随父亲征战时只有十一岁,便没有记忆了吗?当初你攻下城池之时,可是让手中士兵将城中妇人当做取乐的方式,难不成你已经忘了吗?”   “父皇心慈,加上你又用北狄人为借口做掩饰,又说以后会约束好手底下的将士,不许他们再做此种事。加之当时正是用人之际,你又跟在父皇身边很久,他这才未同你计较。”   “如今你以为十年过去,你便能文过饰非,将当年你所为之错事,一笔盖过了吗?”   一时间,朝堂只剩下吸气之声。   曹焱脸上也满是不可置信。   当年知晓此事之人并不多,师从烨那时也只不过十一岁而已,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季冠灼微微闭上眼睛。   他能感知到师从烨如今已经是怒极,但换做是他,又怎能不生气呢?   曹焱和曹玉江这对父子当真该死!   “当年之事,父皇不欲同你计较。今日之事,你却还想颠倒黑白。你府中下人能在背地里这般说朝中重臣,想也知道你平日在府里,是如何谈及他们的。”师从烨微微闭了闭眼睛,缓和些许情绪后,这才又道,“更何况,拾一跟在我身旁多少年?你为着掩饰曹玉江的罪过,居然还想离间朕与拾一,其心可诛。”   “是不是朕这半年来,没怎么发过火,曹叔叔都忘了整个京中是怎么说朕的?”   “朕从来都不会是什么顾及往昔情面的明君。”   话音落下,师从烨微微抬手。   立刻来了两个侍卫,将曹焱按住。   自“曹叔叔”三个字出了师从烨的口,曹焱便知今日之事难了。   可他不敢有半点违抗。   若是揪住此次之事跟陈年旧事不放,他顶多会被下入牢狱之中。   但若是公然违抗圣旨,那便是造反。   曹焱和曹溪一并被压下去,整个太和殿中,只余朝臣们谨慎的呼吸声,以及那一大滩血迹。   师从烨又张口:“曹焱罪无可赦,入天牢,择日流放玉榕山。曹玉江现在应当还在府中。季爱卿,朕给你个机会,亲自去曹府查抄。家奴侍卫涉及过此事的,一并押入牢中;未尝涉及此事的,将身契交还,放他们出府。”   “至于那些被掳去曹府受苦的女子,给她们一人十两白银作为补偿。曹玉江强纳的‘妾室’、‘通房’,不管上没上户籍,全部作废,你可明白?”   季冠灼忙低头领命。   “拾一,你带人跟着季爱卿,记得保护好他,莫要出什么差池。若是有人胆敢伤害季爱卿,或者是出言不逊,除却曹玉江之外,格杀勿论!”   拾一也匆匆领命,提前到宫里调派侍卫去了。   此事结束后,师从烨才冷冰冰说道:“此事已了,还请其他各位爱卿自惜羽毛,也要约束好家仆子女。日后若再出现此种事,朕绝不姑息!”   朝臣们跪了一地:“是。”   下朝之后,师从烨喝了几盏冷茶,这才消去心中火气。   曹溪不过一个小小家仆,便敢在背后对季冠灼说出那种无耻粗俗之言,足以看出曹府家风如何。   让季冠灼亲自去做此事,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多少也能让季冠灼泄泄火。   他倒是要看看,经过此事之后,还有谁敢对季冠灼出言不逊! 第72章 抄家   带人赶往曹府的路上, 拾一交给季冠灼一本册子。   这本册子是柒九和肆六这两日调查出的,其中包括曹府所有家仆侍卫女眷,屋舍院落等详细信息。   其中, 那些与此事有关的家仆侍卫等信息也分类列好。   季冠灼坐在马上,风吹过他绯色官袍,白净的脸上满是笑意:“这册子一拿,跟阎王点卯似得,点到谁谁就死。”   “那倒是也不至于。”拾一跟季冠灼还算相熟, 加之师从烨如今已不将季冠灼当做是北狄探子去看,二人关系便也稍微亲近一些, “不过, 皇上居然会派你一个丞相来查抄曹府, 实在是稀奇。”   倒不是置喙师从烨的决策,只是丞相抄家,在沧月还未曾有过先例。   这会儿,季冠灼能感知到临时标记的另外一头, 师从烨的心绪似乎也平和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愤怒。   他轻轻地一耸肩,淡淡说道:“谁知道呢,说不定皇上只是因为此事太过生气,需得借此事泄泄火吧。”   毕竟, 他能从临时标记感知到老祖宗的情绪, 老祖宗自然也能借临时标记感知回来。   “你去抄家, 皇上泻得哪门子火。”拾一没忍住吐槽一句。   马匹载着季冠灼一路停到曹府门外,宫中侍卫已经将整个曹府团团围起。   不少百姓在曹府门外探头探脑的, 似乎想要得知曹府之中究竟发生何事。   拾一看一眼那些百姓,转头问季冠灼:“需要我先将百姓打发走吗?”   “不必。”季冠灼翻身下马, 理好衣袍,便抬脚走向府中,“就是要叫百姓好好瞧一瞧,皇上是如何对付这些欺压百姓的官员的。”   也好替他老祖宗扭转一些百姓对他的印象。   进入曹府之后,季冠灼先带着侍卫到曹玉江院中去拿人。   无论是曹玉江本人,还是他手底下那些替他拐骗女子入府的走狗,多数都住在这附近,一个也逃不掉。   侍卫闯入院中之时,曹玉江正将一个女子按压在院落的石桌之上。   他衣袍下摆撩起,欲行不轨之事,却被人活活按下。   于是曹玉江用力挣扎起来,嘴里还放着狠话:“是谁居然敢跟本少爷动手,不想要你的脑袋了吗?”   季冠灼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衣袍,盖在那被胁迫的女子身上,这才转头看向曹玉江。   白净的脸上带着些许要笑不笑的意味:“曹少爷,几日不见,你如今瞧着,可是有些狼狈啊。”   曹玉江愤怒抬头,便跟季冠灼对视。   嘴里飚出一串污言秽语:“……你这嘴巴装……”   话音还没落下,猛地一板子击打在曹玉江的嘴上,打得曹玉江牙登时掉了两颗。   曹玉江登时满口鲜血,越发暴怒。   只是他还要张口,便又是一板子砸在他嘴上,登时将嘴唇打得炸开好几个口。   拾一的声音凉凉地传来:“曹少爷,你父亲如今已经被下放天牢,你若不想被打烂这一张嘴的话,就给我老实点。”   “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恨不得没生过这张嘴!”   曹玉江眼底终究闪过几分惊恐。   他被人带下去之后,先前被胁迫的女子也整理好衣衫。   她脸上不见泪意,只跪下行礼:“多谢贵人解救。”   “不必客气。”季冠灼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这府中被掠夺来的女子,不知有没有不给衣服穿的。我虽然知道她们被关在何处,但我怕自己无意中冒犯了她们,你能帮帮我吗?”   那女子点点头道:“权听贵人安排。”   季冠灼这才带着浩浩荡荡的侍卫,开始查抄整个曹府。   他一手拿着名册,一手拿着朱笔,自最深的院落开始盘查。   曹府占地面积极广,府中除却各处院落之外,还有回廊假山湖水,雕梁画栋,比之宫中,也差不了太多。   季冠灼一边命人从府库中抬出各类珠宝丝绢,一边还跟拾一吐槽。   沧月官员俸禄虽然尚可,但总不至于高到能买得起这么多珠宝首饰的。   看起来,曹家背地里还有不少私产呢。   把这些都搬去宫里,也够他建好几间医学舍了。   也不知私底下贪墨多少。   “此事我们自会去调查。”拾一眼底亦是闪过几分暗色,“若真有贪墨之事,皇上势必不会放过他。”   他二人等着侍卫将府库里的东西抬出去之时,方才的女子已经换好衣衫出来了。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季冠灼身侧,沿着最里侧的院落一路往外。   府库中搜查出来的下人服侍都被季冠灼留下,用以给那些女子蔽体。   府中的一间屋子里,十几个女子裸着身子挤在茅草铺就的草堆之上。   屋中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唯有缝隙中能透着些许光进来。   微茫的啜泣声在屋中响起,伴随着安抚之声:“不要怕……少哭一些,省些力气。说不定等那些家仆过来打开门之时,我们还能借机冲出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她们这些不愿意做曹玉江通房或是贱妾的女子,便会被剥光衣服丢入这里。   曹玉江什么时候想起她们了,便会命下人随意捉一个出去,洗干净后欺负一番,又把人丢回来。   有的受不了折磨自裁,有的不甘心,咬着牙活。   府中仆人一日会送两次吃的过来。   可今日,她们一直未能等到。   饥饿和焦灼裹挟着每个人,让她们的心都沉沉往下落去。   “如何能冲出去呢?我们可是连半点蔽体的衣服都没有。”其中一个女子弱弱说道,“早知会是如此,我也跟李姐姐一样投井,最起码不必受这般苦。”   “就是。”另外一个女子低着头,“不若一碗汤药要了我的命,也好过我整日在这里担惊受怕。”   已经五日了。   整整五日时间,都没有一个女子能有幸走出这间屋门。   她们是不是,要在这里被关到死?   屋中啜泣声变得更大。   但在啜泣声里,她们似乎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道:“你去吧。”   门口传来一阵开锁声,躲在屋中的女子不由得动了动,彼此的身体贴在一块,互相遮挡着。   方才第一个说话的女子挡在最前面,手里抓着把茅草,将自己的身子遮住。   门被推开,光和人一并进入其中。   紧接着,她们听见一个近乎天籁的声音:“季大人,屋中姐妹不少,需要水和衣物。”   宛如竹节一般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好,我现在命人去准备。”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被人抬进屋中。   季冠灼命侍卫们背对着屋子,守在院落外。   他低头,在名册中曹玉江的名字上,狠狠划过一道。   强烈的怒火让他一个现代人,都恨不得将曹玉江千刀万剐。   拾一轻轻拍了拍季冠灼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许久,换好衣裳的姑娘们从房中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被关在黑暗中太久,眼睛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外界过于明亮的天光。   但绯红的官袍,还是印刻在她们的眼底。   “贵人,已经处理好了。一共十六个姑娘,都在这里。”   季冠灼心中一痛。   根据调查和曹溪的口供,这些年被掳进府中的,可不止十几个女子。   抓着名册的手几乎要将纸张揉皱,半晌,季冠灼才道:“诸位先到主院中歇上一歇,那里已经收拾好了。”   “我派人准备了吃的和茶点,你们先在那里等上一等。放心,这次我一定会将你们带出去。”   偏院一间小屋中,老刘头用力地抱着刘宝珠,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宝珠,你又何苦答应呢?若你当真做了那畜生的贵妾,之后可还怎么脱离曹府呢?”   刘宝珠泪珠滚滚而落:“爹,我没有办法。不过,说不定这也是一桩好事。听说府中还有不少他掳来的女子,我若做了他的妾,说不定还能向外面传递消息,万一便叫她们得救了,也是好事一桩。”   闻言,老刘头更是哭得难以自已:“我的宝珠啊……”   父女两个在这里抱头痛哭,季冠灼处理完府中其他事务,过来寻刘宝珠和老刘头。   刚刚踏入院子,便听见一阵哭声。   他到曹府之前便从名册中得知,老刘头和刘宝珠还算安全,是以是最晚过来的。   如今听到房中哭声,匆忙推门而入。   听到脚步声,老刘头和刘宝珠不约而同地抬头,朝着门口方向看去,一眼便瞧见季冠灼。   刘宝珠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老刘头却慌了。   “季公子,你怎的会来曹府,莫不是被曹玉江那个狗贼一并掳了来?我们在这曹府中暂且无事,你还是快些逃吧,若是被府中其他下人撞见,恐怕便来不及了。”   说着,老刘头便要自床上站起来。   刘宝珠虽然不知季冠灼身份,但也匆忙跟着劝。   拾一过来之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有些不明所以,转头对着季冠灼道:“丞相大人,最后一个院落也已经搜查完毕,先前自府中失踪的那几个妇人还当真藏在那里。”   “可以回宫了吧。”   “丞相?”刘宝珠和老刘头眼泪都忘了流,只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季冠灼是丞相? 第73章 新麦   季冠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说实话, 他之所以不太想提这件事,主要是总会有一种,他自己都是个孩子, 却还是要装大人的感觉。   很奇怪。   刘宝珠急忙扥了一下老刘头,两个人双膝一弯,便朝地上跪去。   “多谢丞相大人,若不是您,我们父女二人恐怕今生再无团聚之日!”   季冠灼急忙伸手将他们搀扶起来:“刘老伯, 先前若不是您送我入京,我不会有今日造化。”   “更何况, 曹玉江一日不除, 便可能会再多几个被他强行掳来府中的女子。我身为沧月官员, 自然还是有责任去做此事的。”   寻到二人之后,季冠灼便带着他们去了先前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子那里。   如今她们回过味来,有不少女子都互相抱着哭。   这些女子多是贫穷人家的女子,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却没一个人来救她们。   如今她们被污了身子,又被囚禁许久,日后只怕再难觅得良婿。   说不定还要面对风言风语。   这可如何能活?   低低的啜泣声在院中回荡着,让人难免心生不忍。   季冠灼匆匆过来,便听得哭泣之声, 也是有些难过。   他走过去, 官袍衣带被风带得吹起。   如今站在一个男子的立场, 他不方便安慰,也不好安慰, 只能站在那里等着。   为首的女子瞥见一抹红色,意识到有人过来, 立刻要跪下行礼:“多谢这位贵人救我们出苦海。”   “不必谢。”季冠灼微叹一口气道,“此事也是皇上安排我来做的,只要你们不怪我们来得太晚便好。”   “如今曹家已经被全部查抄,宫中会拿出银子贴补各位。但我想多问一句,诸位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那些女子对视一眼,皆是有些茫然地摇头。   对于她们这些家中本就贫难的女子而言,未来的安排,也是选个人家嫁了。   又能有什么打算?   “不如这样吧。”季冠灼思索片刻后道,“我会去求皇上给诸位些去路。不过,今日怕是不行。”   他住在宫里,有很大的不方便。若是在扶京中有府邸的话,他还大可以让这些女子在他府邸中暂时歇脚。   但现在,只能暂且让这些女子在这里等着:“劳驾各位在这曹府之中再等上一日。明日我还会再过来。”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拾一:“能派一批侍卫守着她们吗?”   “可以。”拾一毫不犹豫答应。   季冠灼如今是师从烨眼前红人,深受器重,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更何况,这些女子被解救出来,若是有那么一两个想不开的,放回家中,说不定更危险。   “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侍卫说便是。银钱皆由我来出。”季冠灼轻声安抚她们,“放心,既然救你们出来,我便不会让你们走投无路。”   刘宝珠也执意要留下来。   她说:“侍卫大哥们终究都是男子,有些事情,还是女子来做让人安心一些。”   有人守着那些女子们,季冠灼这才放心回宫。   一到宫里,他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名册去找师从烨。   如今正是炎夏,御书房中门洞敞开,师从烨的案前还放着冰块。   瞧见季冠灼匆匆过来,师从烨抬眼:“查封得如何?”   “回禀皇上,曹府已经查抄一遍。涉及到劫掠女子一事的家仆下人,也已下放到牢狱之中,择日处置;对此事不甚了解的家仆,则是给了卖身契,命其自行离开;也有几个偷偷相助那些女子的家仆,微臣私自做主,另外给每个人补贴了五两银子。”   “曹府之中金银玉器等,全部被侍卫带入宫库,名册在此。”   季冠灼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   师从烨不明所以:“那曹府之中被劫掠去的那些女子呢?”   季冠灼猛地撩起官袍,跪在师从烨面前,声音因为过分的激动愤怒,甚至有些发抖:”皇上,曹玉江此次残害女子诸多,甚至把她们赤身裸体关于房中,对她们甚至不如对猪猡,甚至有几乎一半的女子受不了这般苛待,早已自裁而死。”   “单单补偿些银子,微臣以为并不能让她们走出昔日困境。想替她们求个出路。如今存活下来的女子,不过十六位,不若便将她们安排到六局之中或者皇商的店铺里。有些事情做,才不会叫她们沉湎到过去的痛苦之中。”   事实上,现在最重要的是给这些女子做心理干预。   但季冠灼对心理实在一窍不通,也不知要如何干预,只能尽量想办法给这些女子谋条出路。   师从烨沉默片刻。   沉稳的鼻息声自头顶传来,良久。   直到季冠灼都以为师从烨不会答应之时,他听到了师从烨的声音。   “此事是我想的不够稳妥,只想着将她们解救出来补偿过便是,未尝想过她们之后的路。”   “既然季爱卿有想法,那便按照季爱卿的想法来。等你安排好,跟我说一声便是。”   季冠灼终于露出一个笑:“谢皇上。”   第二日下早朝之后,季冠灼便迅速赶往曹府,将消息带去给那些女子。   有些女子选择去皇商商铺做绣娘或是磨胭脂的工女,也有几个选择入宫进六局。   虽说仍旧是要从最普通的宫女做起,但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瞧见她们脸上展出的笑,季冠灼总算松一口气。   至于曹玉江,因着行事过于恶劣张扬,被判处秋后问斩。   而曹焱,教子无方却还包庇,甚至还在京中故意谣传消息,被判处流放玉榕山。   玉榕山远离沧月,海拔极高,又极为苦寒。   因为远在边境,师梦平建立沧月之初,便在此地设置重兵把守。   曹焱先前也是带了一批起义军的将领,如今却不得不在那些兵士手下持续劳作。   这对于曹焱来说,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除此之外,这几日,扶京之中也发生一桩大事。   那便是今年冬麦增产许多,麦收季节过去之后,南郊百姓进献了一石麦粒送入宫中。   干燥的麦粒泛着浅淡的香气,是季冠灼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的气味。   周悦比起先前瘦了些,也黑了些,一张脸上却满是喜气。   先前季冠灼的法子成功后,他便继续沿用季冠灼的法子,将整片盐碱地都处理一番。   这一年的冬麦,比往年提高了何止一倍两倍收成?   百姓感念师从烨特地派人处理盐碱地一事,特地将今年产出的新麦集了一石,托付周悦帮他们送入宫中。   “如今麦已收完晒好,这几日还要播种豆子。微臣便不在宫中再呆,先回南郊去了。”周悦经过一年的磨炼,胆子也大了些。   整个人精气十足,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今年沧月各地定是能缴纳一大笔钱粮上来。”   如此高的收成,百姓最起码可以填饱肚子,不会再苦于饥饿。   多余的粮食,亦是可以卖出。   即便因为多出的这些粮食,粮价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下跌。   但只要能填饱肚子,这便已经足够。   季冠灼手里捏着一小撮麦粒,放在手心搓了搓。   这个时代的麦种种出的麦粒不如他原本所在的那个时代饱满,但那股浅淡的香气,实在叫人喜欢。   “皇上,微臣能不能借些麦粒,晚上煮个麦粒粥喝?”他脸上还带着笑,手中握着一小把麦子。   好久没喝过麦粒粥,季冠灼几乎都要忘记那股甜香的味道。   “这是百姓给你的,你拿去便是,又何必问过我?”师从烨手中动作不停,继续批阅奏折。   闻言,季冠灼似乎有些意外,半晌,他笑眯眯地说道:“皇上难道未尝想过,这些是百姓进献给您的吗?”   他的老祖宗,是不是把自己在百姓心底的地位看得太轻了。   曹府被查抄一事传出后,师从烨的声名突如其来地好上许多。   许是先前曹府便做了许多让百姓敢怒不敢言之事,却无可告状。   如今师从烨命人查抄曹府,可算出了他们心头恶气。   他生得极好,瞳仁颜色稍微浅一些。   夏日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御书房中,又落在季冠灼眼睛中,显得亮晶晶的,像只小狐狸。   师从烨神色微微一动,浅淡的青梅香气便不由自主地在空气之中逸散。   良久,他才说道:“那命宫中御厨多煮一些吧,让宫人们也都跟着吃些。”   他一手托腮,看着季冠灼,语气轻巧平淡:“如今麦子增产,今年光麦收的税,便要比往年增加一些。季爱卿随时可以操办医学舍之事。”   “学子监还有些空地方,足够开出一间课室。需得药材的话,也可以到皇商那里去采买,价格会便宜许多。”   季冠灼闻言,一双眸子陡然亮起。   他跪下身去,深深地对师从烨叩首:“多谢皇上,臣一定尽力操办好此事,绝对不叫皇上操心。”   说完,他便匆匆起身,赶往太医院中。   师从烨也从那些麦粒里捏了一撮,用茶水泡过一轮,最后丢入嘴里。   干燥的麦子难嚼,又很难下咽,师从烨却不紧不慢地咀嚼许久,咽了下去。   胸腔中因着季冠灼那番话产生的激荡,才像是消退许多。 第74章 谣言   季冠灼没闲着, 离开御书房后,便先去国子监。   前朝百姓最多时,是沧月现今的三倍有余。国子监自然也建造得格外大。   除却几间供学子平日眠宿的大殿之外, 还有好几间课室与膳房。   如今国子监中学子不多,也只占用了一间大殿和一间课室,其他地方皆空着。   倒是方便季冠灼搞医学舍。   后期即便百姓增多,各地也会设置书院之类,倒当真不必担心国子监地方会不会不够用。   这般想着, 季冠灼带着熊书染踏入国子监中,抬头瞧着这一方土地。   国子监建造得相对来说比较简陋, 但用的都是质量上乘的木材石材。   未来的国子监虽受尽岁月侵蚀, 却几乎依旧保持着如今的面貌。   烈日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地上或是屋顶上, 显得柔和许多。   季冠灼刚一踏入国子监中,国子监的祭酒宗世新便立刻过来迎接。   如今国子监中除了他这个祭酒之外,也只设主簿和录事,以及几个助教。   大部分的事情, 还需得宗世新亲自来管。   前些日子,京中便传出要设立医学舍一事。宗世新也听说过一二。   更何况,师从烨也叫他入宫问过国子监的情况,宗世新亦是一一作答。   季冠灼会出现在此,他倒并不意外。   “下官已经命人将其中几间大殿和课室都打扫干净, 还请丞相大人随下官去看一眼。”宗世新略微有些谨慎地走在前面, 道。   季冠灼倒也未尝推辞。   跟在宗世新身后粗粗走过一圈之后, 他便定好作为医学舍的课室和大殿。   学医实在辛苦,医学舍成立之初, 愿意来学医之人并不会多,太大的大殿反而是浪费。   但课室却不能太小, 毕竟课室里需得安置药材等。   选定后,他又告别宗世新,回宫去找孙国辅问需要的药材。   如此忙上近半个月的时间,医学舍总算是顺利建成。   季冠灼不由得松一口气。   只是,连续半个月的时间,医学舍都是空空如也,连半个要来求学的人都无。   不过,也是。   若是进入国子监,日后还可入朝为官。   能得师从烨青眼,基本上便是一生顺遂的命。   除非以后哪里不长眼得罪师从烨,否则便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若是要做大夫,即便的确凭借医术也能得到达官贵族的青眼,赚取钱财。   但可比官员辛苦得多。   最起码,有不少人是这般认为的。   季冠灼倒是也不着急。   一件事情既然已经做好他该做的,即便未尝达成一开始的目的,他也并不在意。   当初他会买那一箱抑制剂,为的也是替师从烨著书立传,替他洗清本不该背负的那些罪名。   如今他带着抑制剂穿越,倒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达成。   怎么不算是一种阴差阳错呢?   事情到了第二个月,总算出现转机。   这一日,医学舍中忽然来了个小客人,是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六七岁左右的模样。   头发被油污糊在一起,一张脸亦是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瞧着格外可怜。   整个人瘦弱至极,唯有肚子胀鼓鼓的大得厉害。   薄薄的肚皮几乎被撑得透明。   小乞丐捂着肚子,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他肚子里似乎有水声在响,沾满泥的脸上不住有汗水冒出,将微微发干的泥又再次浸湿。   好几次他都脚下一软,似乎要跌倒在地。   小手犹豫半天,却还是没碰医学舍里面的桌面。   今日当值的太医是钱康永。   京中太医,多数是当初师从烨全沧月征召大夫之时,应召入宫的。   因为师从烨如今病症已经暂且缓解,便不再需得这么多太医都守在宫中。   季冠灼便干脆将他们都薅过来,负责在医学舍中收徒教导。   瞧见小乞丐这幅模样,他急忙走过去。   小乞丐的眼中含着泪,伸手想抓钱康永,又怕弄脏他的衣服。   小小的身子颤抖着,用格外小的声音道:“求求大人,救救我吧。”   他前段时间腹内隐隐作痛。   只是做乞丐的,本就吃些乱七八糟的。他还以为是因为吃错了东西,才会肚子痛。   谁知几天过去,他的肚子居然慢慢开始变大,里面好似装满水一般,咕咚咕咚地响。   小乞丐想找大夫瞧瞧,可他乞讨多年,也只是勉强糊口而已。   积攒不下来半点银子,又哪里来得替自己看病的钱?   扶京中的大夫,即便有愿意替他诊病的,拿不到药,终究是一场空。   他也是实在没办法,听老乞丐说国子监里新开了医学舍,招收人学医术。这才想尽办法进来,想求医学舍的大夫替他治病。   钱康永将小乞丐抱起来,放在一旁用来安置病人的床上。   他脸上不见半点嫌弃,伸手轻轻地将小乞丐的衣服掀开,去看小乞丐肚子的情况。   小乞丐的肚子涨得极大,几乎能看清楚他肚皮表面生的血管。   他每一次呼吸,肚子都会随着呼吸的节奏涨大缩小,像是随时都会涨破一般。   钱康永的眉头皱起,替小乞丐诊脉。   季冠灼今日得空,本是想来瞧瞧医学舍中情况,没想到却正好撞见钱康永在替小乞丐诊治,便也走过来。   瞧见小乞丐瘦弱得宛如豆芽的模样,季冠灼心底隐约生出几分心疼。   粗粗检查过后,钱康永眉头皱起:“你这是非常严重的腹水之症,不仅需要服药,怕是还要针灸。你得暂且留在这里几日。”   小乞丐捂着肚子,弱弱地说道:“可是我没有钱。”   他脸上流下两道清泪,将脸上的泥都冲刷开了些:“大人,您给我些不要钱的药就是。”   “我付不起钱。”   钱康永还未来得及说话,季冠灼便安抚小乞丐道:“不碍事,你只需得让他给你看病便是。”   他声音轻和,说得小乞丐眼泪一直吧嗒吧嗒地掉。   “两位大人,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德的。”   小乞丐在医学舍的寝殿中住下。   治病需要一段时间,钱康永每天下值后就过来,替小乞丐诊治。   小乞丐也很懂得知恩图报,肚子没那么大以后,他就整日在医学舍中扫洒晾药,帮太医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一个月后,小乞丐的肚子几乎完全消下去,只需得再喝几日药调理一番便可。   按理说,小乞丐来此便是为着治病,如今合该离开。   可他回头瞧一瞧目送他的钱康永和季冠灼,一步一回头,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又走了回去。   “大人,我听人说,你们在招收医徒,可以免费学习。”   “那可以收我吗?”   钱康永闻言,看向季冠灼。   医学舍不设门槛,按理说,小乞丐是能留下来学医的。   但他还得先看看季冠灼的想法。   季冠灼挑眉:“你想学医术?话我说在前面,学医术并非一件简单之事。而且你若是拿不出钱的话,待你学有所成,是要去各地的县衙中做五年义务大夫的。”   义务大夫只能拿到很少的俸禄,很难攒的下钱。   小乞丐却是坚定点头,不容置疑道:“当然。”   “钱大人救我之时,也没让我出钱。日后若是有机会,我也想成为钱大人这般的大夫。”   季冠灼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契约,递给小乞丐,并细细地跟他讲了契约上规定的条目。   只是签契约的时候,却是犯了难。   毕竟小乞丐只有小名,又如何签呢?   最后还是钱康永给小乞丐签了个名字,叫做钱五味。   从此,扶京街道上少了个小乞丐,医学舍里多了个小学徒。   没过几日,京中却是又传出一些风言风语。   “皇上如今虽然不如先前那般暴虐,但却故意压迫底层百姓,这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医学舍难道不是吗?花钱去学医术,还得背井离乡去做所谓的‘义务大夫’。有钱人家的孩子有这个时间,早就入仕好几年了。”   “先前还想着,新朝能让我们这些人日子变得好些,没想到还是权宦当道,我们不过是被舍弃的那群人罢了。”   “就是,说是给我分了百亩田地,却还是要缴纳那般多的税。来年还是无食可吃,实在可恨。   整个扶京,不时传出类似之言。   风言风语甚至传到宫中。   季冠灼去御书房换书之时,听到拾一同师从烨这般汇报,眉头都深深皱起。   “谁说的?”   他来之前,老祖宗即便因着易感期的影响,有些暴戾,却也没伤害过任何一个普通百姓。   他来之后,老祖宗更是殚精竭虑,为着改革,拿出大笔银钱。   如今竟还被这般揣测,实在是叫人生气。   一句话说完之后,季冠灼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放肆,小心去看师从烨脸色。   师从烨低头处理折子,头也不抬地道:“无事,说我两句,又掉不了肉,我不在意。”   季冠灼撇撇嘴,一时间有些难受。   老祖宗背负的恶名太多,或许老祖宗的确已经习惯。   但他不能习惯。   翌日早朝后,他便跟魏喑和文鸢相约去茶楼中一趟,好好调查一番这些风言风语的来源。 第75章 探子   他们三个经常相伴进入茶楼, 如今也是茶楼常客。   三人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在里面坐定。   包厢门并没有关紧,还能隐约听到楼下的嘈杂声。   季冠灼慢悠悠转着杯中茶水, 也不着急去喝。   “这几日我也的确听闻扶京中那些消息。”文鸢一只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不过我有些想不通,那些人为何要传出这种谣言。”   去年他们刚至扶京中时,扶京之中便有类似传闻。   但文鸢其实也很不能理解, 这些传闻除却叫百姓害怕师从烨之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我倒是有个想法, 只是要确定那些散播谣言之人的身份。”季冠灼淡淡说道。   他们说话之时, 楼下逐渐有争执之声传来。   “谁说医学舍是为着坑害百姓?我先前腹水极重, 还是医学舍的太医替我诊治,不然我便要惨死破庙之中。”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季冠灼探头看去,发现居然是钱五味。   他穿着麻布衣衫, 整个人仍旧瘦瘦小小,声音稚嫩,却也据理力争道。   “去去去,哪里来得小孩子,大人说话, 你少插嘴。”那人讥讽地说道, “骗得就是你们这些傻乎乎的。”   “就是, 一点小恩小惠,便叫你们死心塌地, 事实上也不过是为搏面子而已。”   “这才一年过去,大家都忘了他先前如何暴戾一事吗?但凡有官员为百姓请命, 说话不趁他心意,便要死于金阶之下,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   季冠灼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楼下最后说话的那人。   那人腰间挂着一块玉佩,正和他先前被撞倒那次捡到的那块玉佩几乎一样。   他当时未能见到那人正面,分辨不出二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人,但如今瞧着此人模样,心底不由泛起几分戾气。   怪不得当时玉佩坠地,连捡起来的功夫也无,便急忙逃走,原来竟是在背后不做好事。   光这一会儿功夫,他便伪装了三个声音,在人群里带了三次节奏。   实在叫人生气。   “不语,你先在这里跟他们吵着,吸引一下他们的注意力,我去楼下一趟。”季冠灼怕被发现,收回目光道。   说着,他便起身下楼。   魏喑有些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谁?他?跟别人吵架?   魏喑构思措辞之时,文鸢先一步张口。   “真是可笑,且不说‘为民请命,结果死于金阶之下’是否确有其事。若当真说话不趁皇上心意,便要被触怒。你在这里放肆妄言,岂不是祸害茶楼掌柜?今日听此言之人,岂不是也要被你连累?你这般行径,又是如何说得出那些冠冕堂皇之言的?”   季冠灼下楼朝着方才那人坐着的地方接近,忍不住给文鸢比了个大拇指。   几句话便将双方之间矛盾拉大,使得那些说老祖宗坏话的人沦为众矢之的,实在是妙极。   他目光锁定方才瞧见那人,朝着那人走去。   那人也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一抬头,便对上季冠灼的目光。   此时两人距离已经极近,季冠灼几乎差一点,便能抓住那人手腕。   下一刻,那人手腕一抖,手中陡然出现一把匕首,抬手便朝着季冠灼划了过来。   季冠灼猛地往旁边扑去,却还是叫匕首划伤小臂。   鲜血几乎立刻从他手腕中渗出,将轻薄的纱衣袖子染红一片。   血液滴滴答答淋落得到处都是,周围众人尖叫着后撤。   刺伤季冠灼的人立刻越过他,朝茶楼外跑去。   季冠灼摸出块手帕,随手在伤口上裹了下,继续朝外追去。   柒九一直跟着季冠灼,待他发现那人的不对劲之处,季冠灼已经受伤了。   但他来不及去查看季冠灼的伤口,先一步追出去。   与他一起追出去的,还有今日正巧在茶楼查探消息的叁七。   等季冠灼跌跌撞撞追上人时,叁七和柒九已经将那人按在了茶楼后的小巷中。   季冠灼额上俱是痛出的汗水,原本白皙的面颊此刻已经只剩下一片苍白,便是连唇瓣也失去血色。   手臂上的伤口至今还未愈合,血珠一路滴落在地上,甚至染脏他的鞋面。   他却仍旧浑然未觉,只是对柒九道:“此人方才在茶馆中,三番五次变换音色躲在人群中故意污蔑皇上,背后必有阴谋,得尽快把他带回去审讯……”   “我……”   话音未落,季冠灼眼前陡然一黑,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朝着地上倒去。   叁七方才还别过脸去,不想叫季冠灼瞧见自己的容貌。   如今瞧着季冠灼摔倒,他又万分着急,急忙伸手扶着季冠灼。   一边扶,嘴里还念叨着:“哎呀,扶了季大人,回宫之后不会叫主子砍掉双手吧?可是不扶,万一季大人伤着,主子肯定会怪我。这可怎么办……日后若是不做暗卫,我还想着去说书呢……”   “先回宫吧。”柒九无情地打断他的碎碎念,提着那人起身赶往宫中。   叁七眼睛一闭,打横抱起季冠灼,也朝着宫中行去。   到御书房外,师从烨还没瞧见他们,先闻到一股带着木樨香气的血腥味。   他眉头一皱,迅速站起,叁七已经抱着季冠灼先一步踏入御书房。   “主子,季大人受伤了,属下要将他放在哪里?”他话还未说完,季冠灼便被师从烨接过去,轻轻搁置在御书房的软榻上。   “快去叫太医。”师从烨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季冠灼。   他手臂上的伤口几乎有半尺长,横亘在他白皙的手臂上,显得格外狰狞。   即便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但伤口仍旧在不住地往外渗血,将包裹在手臂上的手帕都已打湿。   距离上次临时标记已经过去不短时间,师从烨本该不受此影响。   但他瞧着季冠灼的伤口,胸口似乎也感受到一阵感同身受的痛意。   “他怎么受的伤?”师从烨转头看向柒九和叁七,神色有些发冷。   柒九深深低下头:“季大人和魏大人他们小聚之时,忽然下楼。待属下跟下去时,季大人已然被歹人刺伤。此事乃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他的确有些自责。   但凡他多留心季冠灼的动向,也不至于发生此事。   闻言,师从烨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向被丢在地上的人。   “柒九,你去审他,不许有半点遗漏。”师从烨脸上神情冷肃,语气冰冷至极,“若审不出来,你自知该领何罪。”   “是。”   柒九把人带走,叁七却仍旧没有离开。   “有话直说。”师从烨的目光落在脸色苍白,呼吸都略显微弱的季冠灼身上。   “季大人昏迷之前,说此人在茶馆之中出言污蔑主子您的声名。”叁七低头道,“许是着急抓住此人,季大人才会受伤。”   师从烨握住季冠灼手臂的手微微紧了紧。   半晌,他才格外沙哑道:“朕知道了。”   季冠灼做了一个梦。   梦里,北狄人派出许多探子,在沧月各地捣乱不说,还刻意散布谣言,将师从烨塑造成一个听信谗言,残害忠臣的暴君。   师从烨身为Alpha,易感期随时可能会发作,自是不能随意离京。   百姓没有机会面见天颜,便也相信探子散布的谣言。   甚至提及师从烨时,他们也一致认为,师从烨并非明君。   而此时的师从烨,正在御书房中,抵抗易感期带来的暴怒等各种情绪。   浓重的青梅香气织成雾,又好似要凝结成水珠一般,沉沉地压下来。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努力抽出几分理智,处理着积压成山的奏折。   听见百姓如此说,季冠灼只觉得胸口极痛。   他挣扎着想要抓住那些散布谣言之人,一伸手,却不知打到什么。   他猛地惊醒,自床上坐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椒房殿中。   师从烨正坐在床边低头看他,脸上面无表情,侧脸还有半枚掌痕,分明是他方才打的。   季冠灼不由一颤,低下头,小声说道:“皇上,微臣方才做了噩梦……”   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椒房殿中弥漫着一股青梅的香气,将屋中燃着的熏香彻底盖过。   师从烨脸上神情不变,只淡淡说道:“无事。”   “对了,方才的那个人呢?”季冠灼陡然想起什么,有些着急地道,“皇上,方才微臣做梦,梦到北狄探子在沧月四处散布谣言,妄图动摇您在百姓心中形象,破坏沧月稳定!那个人一定也是其中之一,需得好好审讯才是!”   “我知道。”师从烨又道。   他握住季冠灼手腕,不许季冠灼再动,以免季冠灼动作间使得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   “你失血过多,孙国辅给你熬制补药去了。日后需得当心。我的声名终究只是小事,若你今日因此受了重伤,又要朕如何自处?”   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直直地看着季冠灼,声音近乎嘶哑。   只要想到季冠灼若是躲闪不及,说不定要被捅到腹部,他便有种近乎窒息的错觉。 第76章 剖白   他的眸色很深, 直勾勾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像是无底的黑洞,好似能将人吸进去一般。   季冠灼眸光颤了颤, 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出真相。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为难自己的良心:“其实……我会下楼寻他,也不仅仅是因为您的名声一事。”   “嗯?”师从烨仍旧那副神情看着他,好似一眼便能将他看透。   季冠灼低头,指尖在床边扣两下, 最终轻声道:“方才在茶馆之中,微臣先是在那人身上看到一块极为眼熟的玉佩, 才会注意他的行事。”   “去年微臣刚至扶京中时, 与魏大人茶馆闲谈, 于楼上浅望楼下之时,却被人撞倒在地。手都在地上磨破了。”他说着,还对着师从烨张开手。   手掌处有浅淡的痕迹,因为Omega体质的缘故, 再过一年大致便能彻底消除。   但也显得白玉微瑕,不像之前那般漂亮。   “他撞翻微臣,却连一句歉意都无,反而匆匆离去。微臣在地上捡到他的玉佩,便悄悄拿去当了。那块玉佩, 正巧和方才那人戴的那块一模一样。”他有些心虚, 低下头, 声音也越来越小。   那人撞他却不道歉,的确道德败坏。可他做出这种事, 还要讲出来,总有种国旗下读检讨书的感觉。   好像下一刻, 就要被老师拉去责罚。   师从烨鼻尖发出一声轻微的哼笑。   他陡然想起,季冠灼刚刚入京时,他还曾因为那玉佩,将季冠灼当做是北狄探子。   没想到居然是季冠灼对北狄人的报复。   只是最后一个疑点也被接触,师从烨心情陡然松快,像是压在心中许久的一块大石头,被人除去。   原先强行压下的与季冠灼相关的那些酸与甜,不受控地便冒了出来。   “那人定然恨死了你。”他目光中染上几分浅淡笑意,说话语气不紧不慢。   瞧着他的态度,季冠灼知道师从烨并未因此事生他的气,忍不住小声说道:“可他真的很过分!”   撞伤他这件事,他都可以不计较。但他无法容忍连句抱歉都没有。   他是很讲原则的!   “你倒是胆大。”师从烨摇摇头,略微有些无奈,“你可知那玉佩,是北狄探子身份的象征?”   “特殊的玉,还用特殊雕工。你居然还敢去当,若是叫旁人发现,恐怕要将你关起来,说不定还要将你枭首示众。”   如今距离沧月建成,也不过十年。当初北狄给沧月造成的创痛,百姓官员莫不敢忘。   当真叫人发现,还真不一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好在京中能认出那玉佩之人并不多。   季冠灼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北狄人的玉佩?”   早知道,他肯定会带着玉佩先去报官,而不是白白地放走那人。   只是想到什么,季冠灼一张脸微微皱起:“那当玉佩一事,不会给当铺掌柜的添麻烦吧?”   他倒是无所谓,如今瞧师从烨这态度,大概也是没打算同他追究此事。   但若是当铺老板因此遭受什么劫难,那便是他的罪过了。   “玉佩你典当当日,已经被我派人赎回。今日之事,你也发现得很及时。”   若非季冠灼耳聪目明,瞧见那人身上挂着的玉佩,恐怕他还不知晓那些阴谋。   身为帝王,他很少会在意自己的声名。无论打压谁,都会引发利益相关之人不满。   是以他未尝想过,居然会有北狄探子行如此之事。   师从烨声音略微软了些:“那人被抓回,如今正在被审讯,不多时,便能知晓他的目的。”   “但他身上既有玉佩,必然和北狄脱不了干系。我也不会将他轻饶。”   季冠灼仍旧有些心气不顺,嘟嘟囔囔地道:“北狄人实在可恨,分明是他们侵袭沧月,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如今春秋笔法,竟然搞得他们好似正义之师一般。”   “分明是蛮夷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若是北狄人在此,他当真恨不得给上那些人一拳。   师从烨恶名流传近千年,他在网上同人争执多次。   如今说来,居然是北狄人在背后搞的鬼,他又如何能不恨?   像他老祖宗这般英明神武,骁勇善战,又聪慧过人之人,本该名留青史才对。   季冠灼越想越愤愤不平,猛地一拍床,手上的伤口差点都再次崩裂。   他捂住手臂,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嘴里骂得越发难听。   季冠灼声音清越,如同竹露滴水。   即便骂人,吐字也格外清楚,像是只气急败坏只能嗷嗷叫的小狗。   师从烨的神色陡然柔软下来,齿尖有些发痒。   他克制住眼底汹涌的情绪,按住季冠灼仍旧随着骂骂咧咧而不断比划的手腕。   季冠灼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师从烨。   因为要按着他的手腕,师从烨的身子微微前倾,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进许多。   近得他似乎能够感知到师从烨的鼻息。   指尖微微颤抖一些,骂了一半的话也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但此事季爱卿虽然做得极好,日后却还是要当心一些。”师从烨声音有些哑,压着季冠灼手腕的大掌热度惊人,几乎要隔着薄薄的衣物,将季冠灼烫伤一般。   “你本就身体虚弱,鸣蝉费那么多心思替你补身子,莫要辜负他们。”   浅薄的呼吸微微拂过面门,季冠灼只觉得耳根好似都被吹得一阵麻痒。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缩了缩,这才道:“微臣知道了。”   这种大学生被辅导员耳提面命地教育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师从烨松开手,轻轻地将季冠灼按得躺下。   被角被他掖入季冠灼脖颈下,还小心翼翼地避开受伤的手臂。   整个人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青梅气味的信息素裹挟上来,让他好受许多。   师从烨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温泉中的水,微暖地流淌着:“睡吧,朕在这里看着你。”   意识逐渐远离,季冠灼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轻轻拉住师从烨的衣袖。   “皇上,微臣能不能祈求你一件事?”   脑袋略微有些混沌,他却仍旧有些不好意思。   白皙的面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粉,像是不小心擦上的桃汁。   “嗯?”师从烨难得这么有耐心。   “微臣的药,其实已经不多了。”季冠灼计算着剩余的抑制剂的数量,“这药原料价格昂贵,数量也极为稀少,如今已无法再制。等到药用完之后,再遇着汛期,微臣便再无法缓解。”   “您身为乾元,唯有……与臣行周公之礼,才能缓解微臣的汛期之症,微臣到时候,能求您帮我吗?”   这话,他其实觉得有些冒昧。   一个Omega问一个Alpha能不能帮忙解决发情期的困顿,这跟当面约觉有什么区别!   可他也的确很需要。   发情期的症状比易感期的症状会难受太多,更何况,也不仅仅只是难受那么简单。   不断的渴求与落空,会造成Omega信息素紊乱,最终会导致Omega信息素爆发。   Omega会死在这样的困境之中,绝无第二种可能。   之前他只想帮师从烨洗清背负的那些恶名,但如今瞧着师从烨对他的身体如此关切。   或许为了保住他的小命,师从烨或许真的会答应?   他如此想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师从烨,恍惚中还带着几分迫切。   师从烨的呼吸却是陡然变得粗重起来。   第一次临时标记之前,季冠灼就同他说过乾元和坤泽的区别。   那些东西,初听只觉得荒唐至极。   可仔细想来,也的确如此。   这两个身份似乎注定要与床笫之事挂钩,他临时标记季冠灼之时,也会克制不住地升起欲望。   他轻轻握住季冠灼手腕,将季冠灼的手塞回被褥中,粗糙宛如砂纸一般的声音道:“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此事日后再说。”   如今并非季冠灼的汛期又或者是他的燎原之症发作之时。   他虽不至于将床笫之事视为洪水猛兽,倒也不至于随随便便拿出来说。   闻言,季冠灼眉眼间到底还是染上几分失望。   他半张脸埋在被褥之中,小声道:“微臣知道了。”   到底是他有些逾矩,仔细想来,也不该责怪师从烨。   师从烨身为皇帝,总要留下血脉继承大统。   而他在分化之后,也曾到医院中做过系统的检查。   虽然分化为Omega,但他的生殖腔发育得并不完善。   虽然的确有这套器官,但即便永久标记,他也不可能真的像一般的Omega那样怀孕生子。   是以有些事情,根本无需跟师从烨科普,更何况他也做不到。   师从烨并未觉察到季冠灼的情绪,此刻的他,脑子正在极力回想先前季冠灼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当时听说乾元和坤泽的区别,他实在太过震惊,是以那些话虽说他也听过一遍,如今想要回想细节,却也想不起来。   他坐在床边,看着眼睛微拢的季冠灼,微微叹一口气。   要不然,下次还让季冠灼再教教他? 第77章 使臣   翌日, 柒九才带着一身血腥气到御书房汇报审问结果。   这次被季冠灼发现的北狄探子算是几个北狄探子之首,手中掌握的信息,自然比先前捉到的那些, 还是要多些的。   但既然能坐上如今的位置,自然也经受过极其狠毒的历练。   柒九用尽百般手段,才叫他吐了些消息出来。   “这些人的确一直在派遣北狄探子深入沧月之中,散播关于您的谣言。”柒九跪在地上,恭敬道, “他们是想离间百姓同您的关系,以此方便另外一批北狄探子在沧月中四处行事, 加深百姓同官府之间的裂隙。”   师从烨好变革, 坐皇帝六年, 便已颁布不少新的政策。   北狄探子离间之法的确有些效果,百姓对师从烨心生厌恶,自然对他颁布的政策也厌恶之至。   即便迫于无奈顺从,但终究会给推行新政造成阻力。   先前乌乡抵抗均田制便是因着如此, 如今医学舍中学医不多,亦是因着如此。   师从烨眉头皱起。   他刚要说话,门外传来通传之声。   先前被师从烨派去赤柳镇调查的暗卫贰一自外面走入御书房中,在师从烨面前跪下。   “主子,幸不辱命。属下在赤柳镇中扮做乞儿潜伏整整一年, 还真叫属下调查出不少东西。”他双手恭敬奉上一本册子, 正是这段时间以来, 他调查出的名单,“赤柳镇中百姓诸多, 但有相当一部分,似是当年北狄侵入沧月之时, 混杂在赤柳镇中的血脉。”   这些人在沧月呆了太久,身上属于北狄人的许多细节都已模糊。   闻不见独属北狄人的气味,也很难从五官之中瞧出他们同北狄人之间的关系。   “但他们一些细微习惯,还是与沧月百姓有所区别。属下将必然是沧月百姓之人记下,其他的那些,或许都混杂有北狄血脉。”   师从烨接过册子,脸上神情有些冷。   赤柳镇离北狄并不算近,但其所处位置特殊。   即便混杂有北狄人,一时之间也很难发现,竟叫北狄人混在沧月如此多年。   他目光自名册之上扫过,心底不由一惊。   能确认的沧月百姓实在不多,倘若来日当真与北狄发生战争,赤柳镇将会是第一个沦陷之地。   更重要的是,以此为中心,再去攻击周边几个城市,比从外部攻破,要容易很多。   “贰一。”师从烨语气极寒,思忖片刻后道,“你去玄字营,挑选些善于伪装之人,让他们慢慢潜入赤柳镇中进行替换。”   “待到赤柳镇中百姓几乎被替换而出,再做行动。”   玄字营身为暗卫后补,其中大部分人,也都是以暗卫标准挑选。   虽有些不及暗卫,但做这种事,却也足够。   “是。”贰一领命而出。   师从烨一只手支在桌上,脸上神色格外冷。   赤柳镇是被发现之地,可倘若还是有其他未被发现之处呢?   等赤柳镇百姓尽数被救出之后,他定要带人将北狄人全部杀去淄河以北,叫他们再也无法进犯沧月。   季冠灼这段时间,日子倒是过得还算不错。   只是鸣蝉整日熬些味道奇怪的补气血的汤药,追在他身后逼着他喝。   那些汤药味道实在奇怪,喝得季冠灼苦不堪言。   不过好似当真有些效果,这些日子,他气血好上不少,脸色也不似先前那般苍白。   就是见到师从烨时,还会有些尴尬,有种约觉被拒的感觉。   让他即便已经看完先前在御书房接的那些书,却还是不好意思去找师从烨更换。   只能暂且看一看宫仆人搬回来的那些书。   临近中秋前后,各地秋收正忙,宫中也正准备宫宴。   先前被季冠灼安排到六局中的女子,如今也已上手,同宫人们一起布置宫中。   一时间可谓是热闹非凡。   就连春福和秋宝也被借走,负责香料等的布置。   这日早朝时,诸位朝臣正打嘴上官司,却见一侍卫行色匆匆走进殿中。   “禀告皇上,乌鲁图派出使臣前来,如今暂且安排至驿馆,但……”   他有些犹豫,想抬头看师从烨脸色,却又不敢:“不知皇上是否需要召见?”   “命人将他们接去交泰殿中等着。”今日朝政谈及的亦是要事,季冠灼听说今年各地收成还算不错,有用糯米浆加石灰加固城防的想法。   但被不少大臣驳斥。   如今正商议半截,自是不能随意中断。   “是。”侍卫立刻转身,走出殿外,告知权礼部侍郎彭斌此事。   彭斌眉头都深深皱起,道:“你未尝跟皇上通报,大鸿胪今日休沐,无法与乌鲁图之人交流一事吗?”   他虽也跟着大鸿胪学过几日乌鲁图之言,但多数时候,还是靠比划。   总不能乌鲁图之人见到师从烨,还靠比划吧?   “这……”侍卫脸上神情有些为难,“方才朝臣皆在论事,我也不能耽搁太久。皇上如今已金口玉言,说了要在交泰殿中接见使臣。我现在去再通报一回?”   彭斌气得指着侍卫的鼻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嘴里迅速冒出几个燎泡,舌尖轻微一碰,都痛得他心中发慌。   “罢了,你如今再去说,又有何用?左右简单的乌鲁图语我还会上一些,就这样吧。”   说完,他才转身往驿馆行去。   早朝结束之后,师从烨便去往交泰殿。   季冠灼犹豫半晌,还是跟在师从烨身后。   乌鲁图自沧月刚刚建立之时,便和沧月关系不错。   后来世事变迁,两个国家也一直都有往来。   乌鲁图之地所言,也是季冠灼他们高考辅修的语种之一,只是极少有人选。   但季冠灼身为“沧月迷”,自是选择乌鲁图语作为自己的辅修语种。   更何况,乌鲁图留下的一些资料传记,也可作为他研究沧月或者是师从烨的佐证,他自然要看一手的。   他有些好奇,想听听看如今的乌鲁图之语,跟他先前所学的有何不同。   进入交泰殿中,彭斌已经带着乌鲁图的使臣等着了。   为首的是一个个子不算太高的小少年,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一个一个的小辫子,又被束成高马尾。   他的脸晒得有些黑,却是极其健康的肤色。一双大眼睛好似葡萄,是一眼便看得到底的清澈。   瞧见季冠灼和师从烨他们进来,也半点不怯生,只是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站在一旁高高壮壮黑黑的使臣顿时慌张至极,嘴里飚出一长串的乌鲁图语,好像在念经。   他拉着小少年跪在地上,又说了一长串乌鲁图语。   其他使臣跟在他们身后,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如今临近中秋,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但彭斌一身官服还是迅速被冷汗打湿。   简单几句乌鲁图语他还会说,但这么长一串乌鲁图语,他连听都听不清。   更遑论搞懂这使臣究竟在说什么了。   师从烨半天也等不到彭斌张口,皱眉道:“陶爱卿呢?怎么今日不见他?”   彭斌擦擦汗,一时间只觉得他命休矣,慌忙跪在地上,几乎有些绝望地道:“这几日陶大人休沐,微臣方才已经命人去找他了,只是……”   陶自厚休沐日别的不爱,就爱四处乱跑。   他自言是游山玩水,可苦了彭斌。如今乌鲁图使臣已至交泰殿中,却连个听懂他们意思的人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师从烨面色亦是有些发沉。   他刚要张口,却听得身旁的季冠灼口中吐出一串流利的语言,正是乌鲁图语。   “皇上,这位使臣说,小少年是乌鲁图的小皇子,平日娇生惯养,不太懂得规矩,还请您恕罪。”   彭斌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季冠灼。   不是,季大人怎么什么都懂?可救了他一条命。   若他带着师从烨当众在乌鲁图使臣面前出丑,他的脑袋说不定都保不住。   季冠灼倒是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使臣所说乌鲁图语的确跟他先前所学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基本的沟通交流还是没问题的,足以撑过这几天了。   “无事,诸位免礼吧。”师从烨惊讶一瞬,便又很快恢复先前八风不动的神情,“小皇子性子活泼,平日也是极难一见。只是不知你们到访沧月,是为着何事?”   他话音刚落,季冠灼便原模原样地将他说得话一字不漏地翻译过去。   那个使臣拉着小皇子站起来,道:“如今小皇子已之适婚年纪,但他却瞧不上乌鲁图的那些人。听闻沧月宫中中秋时节会有宫宴,特此来求天汗允许小皇子参与宫宴,瞧瞧沧月中世家之人。若是能觅得良人,小皇子愿意以千金为聘,再献上牛马各两千,以及诸多金银珠宝,娶良人回我乌鲁图。”   季冠灼老老实实地翻译完,师从烨点头:“可以,宫宴便在三日之后,朕会命宫人替小皇子准备位置的。”   听完师从烨所说,使臣脸上满是惊喜。   倒是小皇子直勾勾地看着季冠灼,对他说了一句话。   使臣脸色陡然一变,伸手便要去捂小皇子的嘴。   季冠灼脸上神情一僵,有种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学的乌鲁图语也经过演变,所以听错了。   师从烨微微皱眉,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他冷冷扫视小皇子一眼,又转头看向季冠灼:“季爱卿,方才他又说了什么?”   季冠灼犹豫片刻,这才说道:“额……小皇子好像说的是,我生得花容月貌,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乌鲁图。” 第78章 陪聊   他话音刚落, 彭斌便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季冠灼。   师从烨脸色陡然覆盖一层阴云,半晌才道:“季爱卿意下如何?”   今日莫要说是皇子,即便乌鲁图的国君亲自来求娶季冠灼, 他也不会拱手相让。   且不说他对季冠灼,又或者是季冠灼对他究竟有没有私情。   再不说季冠灼如此聪慧,又可担大任。   即便只是寻常百姓,但只要对方不愿,他便不会答应乌鲁图的要求。   “微臣自是不愿的。”季冠灼说完, 转头看向小皇子,用乌鲁图语道, “我不会离开沧月。”   对于他来说, 沧月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他理想的开端,更藏着他经年的梦。   小皇子脸上露出显而易见失望的神情,咕哝了一句什么,不再说话。   使臣明显有些尴尬, 但还是对着季冠灼道:“抱歉,小皇子在乌鲁图一直很受宠爱,平日骄纵惯了,还请这位大人恕罪。此次与沧月结交,我们乌鲁图愿意拿出我们最大的诚意。也希望天汗能给我们这个机会。”   一场接见下来, 季冠灼额头上都冒出一层冷汗。   会乌鲁图语跟现场口译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毕竟这种正式场合, 他也不好让使臣说得慢一点。   好在,总算是结束了。   季冠灼擦擦手心的汗水, 刚要跟随师从烨离开,却听到乌鲁图的小皇子又冲他说了一句。   “巴落, 只有你听得懂我说话,可以带我出去玩吗?”   如果他没记错,巴落应该是乌鲁图语里“美人”的意思。   季冠灼的动作僵了僵,想不通小皇子究竟为何缠着他不放。   师从烨转过身,因为距离太近,衣袍几乎擦过季冠灼的手指。   “他又说了什么?”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他说想看看扶京之中的风土人情,问我能不能带他游玩扶京。”   师从烨眉头微皱,神情越发不悦。   季冠灼体虚之症即便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理,也未能缓解。   更何况,他前段时间还受过伤。   “季爱卿身为丞相,是沧月的肱股之臣。这种陪人游玩的小事,又怎可让你操心?”   那就是拒绝的意思。   季冠灼回头跟小皇子说完,便对上一双泪汪汪的眼。   “我一路来扶京,除了使臣,其他人都听不懂我们说话。你不答应,我就只能在驿馆中闷着了。”   他声音都带着委屈,听起来可怜极了。   季冠灼有些于心不忍,为难地转头。   师从烨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虽不像是小皇子那般可怜,但也如有实质。   看得季冠灼额上又开始冒汗。   他实在不太明白,师从烨对他也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小皇子更是今日第一次见他。   怎么一个接见使臣,搞得跟修罗场似得?   他压低声音,安抚师从烨道:“皇上,小皇子毕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身为沧月丞相,自该担起主人之责,您说对吗?”   “只是陪他在扶京中逛一逛,正好微臣也很久没有出宫逛过了。”   住在宫里,到底没有住在宫外方便。哪怕随时能命人准备马车出宫,但到底要多花不少时间。   最近政事也不少,除却平时偶尔会跟魏喑他们相邀,他几乎是不出宫的,更遑论逛一逛扶京。   瞧见师从烨仍是不打算答应,他声音比先前还软,像是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   “更何况,最近多亏皇上上心,微臣如今已经好多了。只是逛一逛而已,不碍事。”   他俩凑得极近,是不该出现在君臣之间的距离。   软乎乎的声音像是一只手,反复揉捏过人的心脏,带着微不可察的亲昵与信赖。   对上季冠灼脸上略微显得恳切的神情,师从烨的神情微顿,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也顿在齿间,被咽了回去。   “好。”他也低声道。   彼此间的距离实在太近,落在旁人眼中,像是一个秘而不宣的吻。   彭斌眼睛都瞪大了,半晌才暗戳戳地想,怪不得季大人是第一个奉皇上之命住在宫中的大臣。   原来居然是因为这样!   万一皇上当真让季大人入主西宫,成为后宫唯一的皇后。   册封大典上,他该写怎样的贺词呢?   季冠灼回了一趟椒房殿,将朝服换下后,便跟着小皇子他们一起出宫。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绣金的长袍,烟绿色的衣袍浓浅相交,儒雅中略带几分活泼。   衣袍下摆和衣襟上都用金线绣着竹纹,只是浅淡稀少的装饰,却又给他增添几分贵气。   小皇子围绕着这样的季冠灼转了两圈,拍着手道:“季,你穿这一身真好看!你还是不愿跟我回乌鲁图吗?”   季冠灼笑着摇摇头,道:“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让我一个普通百姓,亦是能在沧月被重用,我自然也不会辜负皇上的信任。小皇子还是莫要再强求。”   更何况,他Omega的身份和师从烨Alpha的身份本就像是无形的丝线,将他们两个隐秘却又紧密地牵连在一起。   他从一开始穿越到这个世界,甚至到现在为止,最坚定不移的目的,就是改变师从烨早亡的结局。   倘若他现在离开,又如何达成呢?   小皇子闻言,嘴巴不由得鼓起,有些不高兴:“不要叫我小皇子,我有自己的名字,叫乌西亚。还有,我相信你现在不愿意跟着我走,是因为你没跟我接触过。临走前,我会再问问你的。”   季冠灼不置可否。   不管小皇子再问多少次,他都还会只是同样的答案。   这一点,是经历多少年,都不会变动的。   他们乘着马车上街,在最热闹繁华的东市停下。   沧月虽然才建成十年,但早在前朝时期,便同其他国家有商贩往来。   后来周文英施行暴政,互市便已断绝,直到师梦平建立新朝第二年,才同这些国家往来贸易。   季冠灼引着乌西亚下了马车,踏入东市。   一时间,热闹喧扰之声扑面而来。   少了马车车厢阻隔,显得格外鲜活。   街道两侧是贩卖东西的小贩,再远一些的地方,有着各式各样的商铺。   乌西亚的眼睛都瞪大了,转头看向季冠灼:“哇,季,沧月和乌鲁图果然不一样。”   乌鲁图可没有这么热闹的街市,也没有这么多满脸挂着笑意的百姓。   走在街上,两侧的小贩便来招呼他们:“今日新摘的遂果,吃了万般顺遂嘿,不来一点吗?”   “千层饼,刚出炉的千层饼,先尝后买。”说着,还硬塞了一小块进乌西亚手里,“来,客官,尝一小块,可暄着呢。”   乌西亚将饼塞入嘴里,发出一串赞美。   季冠灼尽职尽责地替他翻译着,还在乌西亚的要求下,买了一大块千层饼给她。   小贩听出乌西亚不是扶京本地人,甚至还又送了他们一小块。   除却这种沿着街道摆摊的小贩外,还有本就在东市有门面的店铺,季冠灼也带着乌西亚一一走过。   其实如果不是精通这段时期的历史,季冠灼也很难想象,沧月会那么快就恢复它本该有的活力。   而这一切,都该归功于师梦平和师从烨的努力。   他们走得越深,乌西亚便越加惊喜。   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他对整个沧月都生出一种好感。   “来之前,使臣跟我说的沧月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使臣前几年来过沧月一次,他说沧月刚刚经历过战乱,天地都存在创口,百姓也没那么富足。”   “可我看着,沧月比我们乌鲁图也差不到哪里去。”   乌鲁图虽然国土面积比较小,但土地丰厚,盛产各类矿产。   以此同周边各国交易,自然过得不会太贫困。   季冠灼微微笑着道:“使臣或许并没有骗你,先前的沧月,也的确是这般模样。”   “只不过,我们沧月有着很好的皇帝。比如先帝,比如如今的圣上。他们重开科举,推广良策,重视百姓。自己以身作则,勤勉朝政,兢兢业业,才有今日沧月之景。”   他已经很久没有吹过的师从烨彩虹屁。   离师从烨太近,眼前人便不再是纸上碑上寥寥几个字。   更多的成为和他相处时的每一个习惯。他承认,或许师从烨并不算一个完美的帝王。   但总该也是明君,而不是旁人口中的“暴君”。   夸起师从烨来,季冠灼一时间倒真的算是口若悬河。   先前翻译之时还需得偶尔思索一下要如何措辞,如今却是滔滔不绝。   乌西亚听完他一长串的溢美之词,半晌才歪着头思索道:“季,你这么夸天汗,是因为你喜欢他吗?”   “我说呢,你为何不肯跟我回乌鲁图。”   过于直白的话打断季冠灼滔滔不绝的夸张。   两片红云迅速爬上白皙的面颊,季冠灼结结巴巴地道:“才……才不是……”   下一刻,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略显亲昵地呼唤着季冠灼的小字:“泽明?你们在说什么?”   季冠灼抬头,很是意外地对上师从烨的目光。   他张嘴结舌半天,一张脸迅速爆红,好像都能烫熟鸡蛋。   他不知师从烨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甚至下意识忽略师从烨听不懂乌鲁图语的事实。   当着师从烨的面被这么问,实在是太羞耻了。 第79章 怯懦   师从烨瞧见他脸色陡然便红, 目光不由得沉了沉。   他不太相信季冠灼和乌西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对彼此生出太浓烈的好感。   但危机感也就此拢在师从烨的心底,像是驱散不去的阴云。   他往前走了两步,今日衣衫恰巧与季冠灼穿的相似。   烟青的衣摆上用金线绣着松纹, 缀着些许墨字,像是一个普通又寻常的书生。   少了几分距离感:“在说什么?”   季冠灼瞒下先前的夸赞和乌西亚问他的那一句,只道:“他说沧月很好,也明白了为何我不愿跟他回乌鲁图。”   他说得很含混,明显吞了几句话。   师从烨脸上神情不变, 心中却生出要找大鸿胪学一学乌鲁图语的想法。   他总觉得,他的丞相有什么在瞒着他。   原本的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师从烨身份尊贵, 季冠灼只能跟在他身侧。   好在乌西亚好似不在意这些, 反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时不时还要跟使臣说点什么。   使臣满脸无奈,却因着乌西亚的身份不好责怪,只能假装无事发生。   静默似乎形成一个遮罩,把他们两个同其他人隔开。   季冠灼抬头看着师从烨, 忍不住道:“少爷为何会来此处?”   他仰着脸,白雪一般的面容仍旧浮着一层粉。   有天光落入他的眼中,显得他一双眸子越发明亮,好似能在其中看到师从烨的倒影。   “叫我的字。”师从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道。   季冠灼的呼吸陡然一收。   他知道师从烨的字, “向阳”。   那也是师从烨曾经的老师, 褚瑜给师从烨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他的吐气都变得幽微, 目光也微微收敛,不敢跟师从烨对视:“这, 是不是有些不大合适?”   直呼皇上名讳,听起来有些逾矩的亲昵。   “如果没有末帝做得那些孽, 我也只会是一个普通人。”   他或许会同季冠灼一样,走上科举之路,成为前朝的一个小官。   整日里为着温饱而奔波,有时会向皇上提出一些他觉得有利于臣民的政策。   “你不必把我看得太尊贵。”   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远,远得让师从烨难以忍受。   季冠灼抿唇,半晌才哑声道:“向阳,你为什么要来?”   只是两个字,师从烨的眸光却变得深邃许多。   半晌,他道:“我也许久没有看过扶京城中之景了,正巧今日之事不算繁忙,便打算出来看一看。”   “泽明不欢迎我吗?”   季冠灼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一些微妙的试探里。   他往后退一步,离师从烨远了一些,脱离那种微妙而又复杂的情境。   “向阳这是说得哪里的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微茫的不确定,“既然你有心与我们同行,那便一起吧。”   乌西亚也感受到了季冠灼和师从烨之间微妙的感觉,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往前一步拉住季冠灼的衣袖。   “季,我看到前面有卖捏糖人的,陪我去!”他热情地好似一只小狗,尾巴几乎甩成一朵花,不由分说地拉着季冠灼前行。   将隐秘的只存在于季冠灼和师从烨之间的牢笼不由分说地打破。   季冠灼被强行拉走前,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师从烨。   师从烨脸上神色陡然阴沉许多,沉冷的目光落在乌西亚握着他衣袖的手上。   但乌西亚的速度太快,他只能匆匆收回目光,跟着乌西亚来到卖面人的摊子上。   那捏糖人的老伯手极巧,摊子上摆了十来个面人,看起来模样精致,惟妙惟肖。   乌西亚拉着季冠灼的衣袖,晃荡着道:“季,我要这个!”   季冠灼笑着问过老伯价格,替乌西亚付了银子。   乌西亚跟他凑在一块,静静地看老伯捏面人。   斜刺横过来一只手,衣袖上也用金线绣着松纹。   季冠灼和乌西亚齐刷刷偏头看过去,便见师从烨在老伯面前放下一块碎银子。   “劳烦您再捏一个。”   老伯把银子收起,笑眯眯地说道:“好嘞。”   他的手格外灵活,将一团团面团与各种粉末混色,而后熟练地掐泥压印。   第一个面人,正是乌西亚的模样,看起来小巧精致。   乌西亚高高兴兴地接过面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老伯伸手揪起一块面团,正打算混合青色的染料,却见师从烨指了指仍旧聚精会神看着他捏面团的季冠灼:“照着他捏吧。”   面团在老伯的手里塑型,拉伸,混合其他的颜料,最后捏出了季冠灼的模样。   老伯将面人递给师从烨,却又被师从烨递给一旁看着的季冠灼。   接过面人的时候,季冠灼还有些茫然。   “瞧着你似乎对面人很感兴趣,就给你买了一个。”师从烨脸上表情不变,好像只是做了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季冠灼的确对面人很感兴趣,但他没想到师从烨会看出来,甚至是会给他买一个。   除却君臣以外的另外一种情绪在心中浮动出微小的气泡。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被乌西亚一把拉起来,往前面继续走。   “季!那边有人卖面具!”   街上的小贩极多,也有不属于沧月和乌鲁图的商人,贩卖一些他们国家的产物。   比如一种奇怪的粉糕,味道清甜的苍术酒,还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乌西亚一开始浑然不觉,吵着要季冠灼给他买这买那。   后来发现每次他要什么,师从烨便会默默地给季冠灼买一份什么。   他顿时来了脾气,每次季冠灼还没付账,就先一步拍下一把碎银子,用半生不熟的沧月话道:“这个,来两份!”   季冠灼额头汗又冒出来了。   先前微渺的气泡被现在状似修罗场的氛围打破,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乌西亚和他学弟很像,性格又比较活泼,让他不忍拒绝。   可师从烨的确也很少出宫,他也不想晾着师从烨。   季冠灼左安右抚,总算把这一日混过去。   告别乌西亚时,乌西亚忽然往前一窜,抱住季冠灼的腰。   他应当还未成年,个子比季冠灼矮上一截,身上是乌鲁图国特有的香料气味。   季冠灼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手。   乌西亚故意瞥了师从烨一眼,大大的眼珠里面写满得意:“季,我能看得出来,你也是喜欢天汗的。不要再纠结啦。你既然会乌鲁图语,应当也知道我们乌鲁图有句古话‘不立刻去抓的猎物,会从指尖溜走’。”   他?喜欢师从烨?   开什么玩笑。   季冠灼眉头皱起,低声道:“不要胡说。”   乌西亚却并不害怕,反而顶着师从烨近乎杀人的目光,又晃了晃。   “季,你的嘴巴在否认,可你的心在承认。使臣说得没错,你们沧月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   说着,他轻轻地放开季冠灼:“不能将你这么漂亮的人娶乌鲁图,我很遗憾。但如果你不跟天汗在一起的话,临走前我还会再问你一次。”   香料的气味染在季冠灼身上,将浅淡的木樨香气都盖过。   乌西亚对着师从烨做了一个鬼脸,牵着使臣的手跑了。   他来去如风,徒留季冠灼站在原地。   半晌,他转头对着师从烨道:“回宫吧?”   说着,季冠灼沿着街道往宫中的方向走去。   只是走出一段距离后,季冠灼一回头,发现师从烨仍旧站在原地,正看向他这个方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晦暗不明。   对上季冠灼的目光,这才说道:“小皇子刚才说了什么?”   这……这怎么好意思说。   面对师从烨的追问,季冠灼心情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没,只是简单道别的话而已。”   他神情不太自然,师从烨也看得出来。   但他并没有追问,只是道:“回去吧。”   回宫的马车上,季冠灼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其实有些搞不太明白师从烨对他现在的态度。   先前他提起要跟师从烨永久标记,哪怕无关风月,但他是真心的。   可他被师从烨拒绝了。   除却在研究沧月,研究师从烨这件事上以外,他从来都不是个很执着的人。   师从烨不答应永久标记,他就想其他的办法撑一撑,左右临时标记也有些效果。   最起码能将他信息素爆发的时间往后面推一推。   可乌西亚说的话,又让他有些心神不安,隐约的期待和更多的不可置信交织着,让季冠灼一时间甚至搞不明白自己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长久的静默中,马车停在了交泰殿,这里离乾清宫和椒房殿最近。   季冠灼有些走神,还是李公公在马车外喊了一声,他才意识过来。   他猛地起身,头差点碰到马车顶,还是师从烨伸手替他挡了一下,才没让他磕到头。   “在想什么?”师从烨问道。   季冠灼慌张收回眼神,几乎不敢跟师从烨对视。   “皇上,该歇息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完,转头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徒留师从烨独自坐在马车里,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第80章 消息   翌日一早, 陶自厚休沐结束,赶回朝中。   他还未回到扶京中时,就听说乌鲁图临时来访, 朝中无人会乌鲁图语。   还是季冠灼临危受命,替双方翻译,甚至还带着乌西亚和使臣游览扶京,才免去沧月失了礼节。   陶自厚松一口气的同时,却也绷紧了神经。   往年乌鲁图即便会来访沧月, 但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下朝后, 他立刻赶往御书房。   “微臣休沐这几日回乡探母, 未能及时回来, 还请皇上恕罪。”他撩起官袍前摆跪在地上,额头抵在贴在地上的手背上,等待着师从烨降下责罚。   “免礼。”此事没捅出太大篓子,师从烨当然也不打算责怪, “陶爱卿按规制回乡探母,并无过错。只是日后可要记得教好礼部侍郎乌鲁图语,以免出现此种情况。”   “是。”陶自厚自地上站起,拂去身上尘土,恭恭敬敬站在师从烨身前, 又道, “不过, 昔年乌鲁图有意出使沧月,会提前些日子写信。此次来得突然, 不知是何故。”   乌鲁图虽然与沧月和北狄毗邻,但乌鲁图整个国家都在地势较高的山脉之中, 来去一趟很不容易。   上次乌鲁图出使沧月,还是五年前先帝还在位时。   陶自厚实在想不通,有什么急事,会让乌鲁图的使臣这么急匆匆赶过来。   师从烨闻言,眉头不自觉微皱。   但使臣没有任何表示,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   师从烨索性不想此事,反而提到昨日分别时,乌西亚说得那句话。   “此事稍后再议,昨日朕听到乌鲁图的小皇子跟季丞相说了一句话,但不知此话之意。不知陶爱卿能否替朕解释一番?”   在那之后,季冠灼情绪便一直不太对,甚至似乎有些想要逃避他。   他很想知道,他们两个究竟说了什么。   陶自厚俯首:“皇上您尽管复述,微臣替您翻译便是。”   师从烨回忆着昨天乌西亚说话的发音跟语调,轻轻说了一句。   听清话里表达的内容,陶自厚双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   这种话,是他能听得的吗!   “皇上,微臣可能听错了,您能不能再说一遍?”他小心擦擦头上汗水,指尖都在发颤。   师从烨瞧着陶自厚模样,神情越发冷些,又将那句话复述一遍。   陶自厚深吸一口气,谨慎道:“若是皇上没记错的话,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问季大人,‘你跟天汗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在一起?’”   他说完都怕掉脑袋,急忙又往地上跪去:“也可能是微臣学艺不精,没领会小皇子的意思。还请皇上责罚。”   “无事。”师从烨心不在焉地抬手,“你先下去吧。”   等陶自厚的身影自御书房消失,师从烨唇角微微掀起,忍不住有些高兴。   即便先前就知道,季冠灼极大可能也心悦他。但此刻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   他本想立刻前往椒房殿中,跟季冠灼说清楚。   但过两日就是中秋宫宴,桌上积压的奏折几乎堆成小山,再往后推去,只能熬夜处理。   他似乎记得季冠灼说过,永久标记会非常消耗双方体力。   总得为着那可能到来的一天,提前准备着。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继续批复奏折,一颗心却久违地飞出窗外。   椒房殿里,季冠灼正在想要不要跟师从烨提一提加固城防一事,便听得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乌西亚的头从门外探进来,小心翼翼地在房中扫了一圈,对上季冠灼看过来的目光,露出一个笑。   “季,我在宫外呆得无聊,就来找你玩了。”   他平日在乌鲁图中面对的就是使臣们那一张张脸,来了沧月还要在驿馆中面对同样的脸,实在无趣。   跟使臣说了一声,使臣便把他送来宫中。   季冠灼无奈摇摇头,把桌案上的文书收好,这才问道:“你要玩什么?”   “也没想玩什么。”乌西亚坐在季冠灼桌旁的高凳上,晃了晃腿,脚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轻微作响,“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季冠灼命鸣蝉把围棋棋盘拿过来,坐在软榻上和乌西亚下起了五子棋。   下着下着,乌西亚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说道:“季,两个月前,北狄那个三皇子拉托曾经到乌鲁图拜见过我父汗。”   季冠灼不停颠倒着手中两枚白玉棋子,闻言微微一怔:“拉托?他去乌鲁图做什么?”   乌鲁图虽然和沧月北狄都有毗邻,但因着他们国家本身便算得上富裕,很少会参与北狄沧月之间的战争。   和北狄也谈不上邦交。   拉托费那么多心思出使乌鲁图,目的肯定不简单。   “听说是想向我父汗求助,希望乌鲁图和北狄能够联合,发兵针对沧月。”乌西亚又落下一颗棋子,不在意道。   “我听使臣们说,拉托认为沧月的几个变革,已经触动到了北狄的利益。如果任由沧月继续这么下去,会吞噬北狄和乌鲁图。”   他一边说着,浓黑的眉忍不住微微皱起:“这人把我父汗当做蠢货吗?乌鲁图和沧月本就有邦交关系,沧月富足,乌鲁图也能分一杯羹。日后贸易往来,我们能够换到更多我们需要的商品。更何况,沧月的改革哪里能触动得了北狄的利益?除非他们把沧月的领土看成是他们的。”   季冠灼猛地站起,衣摆牵动棋盘,不小心将棋盘掀翻。   白玉黑玉的棋子混在一处,落得到处都是。   可他顾不得那么多,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他明明记得,北狄再次进犯沧月,是在六年以后。   怎么会这么快?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带来的这几场变革吗?   “季?”乌西亚有些疑惑,问道。   “我没事。”季冠灼撑着桌案站了一会儿,勉强平复呼吸。   半晌,他才跟着乌西亚一起附身去捡地上的棋子,将它们归还原处。   乌西亚看着他心神不宁的模样,安抚他道:“没关系的,季。乌鲁图和沧月的关系很好,我们肯定不会为了北狄,就破坏两国之间的关系的。这次临时出使,也是因为想要告知天汗这件事。”   季冠灼把棋子收进棋盒里,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如今沧月的大将军是史青云,是沧月建立后才出任大将军一职的。   史青云的作战风格很是明显,他适合守成,并不适合进攻。   这也是为什么六年以后,即便有史青云在,而师从烨“身患重病”,却还不得不御驾亲征的根本原因。   倘若北狄当真要发动战争,为了免于之后几年还要遭受战争之苦,需得一次便将北狄打服,打退不可。   若是这样,还非要师从烨出马。   季冠灼神情不属,棋子都下歪好几个。   乌西亚察觉他的心思没放在棋盘上,忍不住趴在棋盘上,探头去看季冠灼。   季冠灼心思仍旧沉浸在北狄入侵一事中,把一个棋子放在了乌西亚的鼻尖上。   “哎呀,季!”乌西亚嚷嚷道,“放心,不会有事的。这样,如果你答应我嫁到乌鲁图去,我就说服父汗出兵帮助沧月如何?乌鲁图的士兵们善于用毒,以一敌百,定然能帮沧月赶走北狄人!”   季冠灼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便见师从烨自外面走了进来。   浅淡的青梅信息素晕染进入椒房殿中,盖去乌西亚身上香料的味道。   师从烨的目光落在季冠灼按在乌西亚鼻尖的手指上,神情有些冷。   虽说知道乌西亚跟季冠灼说了什么话,但乌鲁图信奉的一直都是“就算你成了亲,我也可以同你的丈夫公平竞争”的观念。   他握住季冠灼的手腕,拉得季冠灼回了神,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怎的?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乌西亚对着季冠灼使了个眼神,示意季冠灼不要说出去。   他的父汗虽然回绝了拉托,也想把这件事告知沧月,让他们提前做准备。   但师从烨毕竟是新君,在外有暴戾之名。   即便沧月和乌鲁图的关系尚可,但此事说出,说不定师从烨会迁怒于乌鲁图。   发动战争还算是小事,万一把他们这些使臣全部扣在沧月,那就糟了。   季冠灼没看到乌西亚给他使得眼色。   他已经彻底慌神,甚至不顾礼节,直直拽住师从烨的衣袖。   纤细的指节用力到苍白,一张脸也彻底失了血色:“皇上,倘若北狄对沧月再次发动战争,您还是要御驾亲征吗?”   师从烨没说话,只是扫了一眼乌西亚。   乌西亚忙往桌案后面缩了缩,不由得撇撇嘴。   他陡然想明白乌鲁图这次忽然到访所谓何事,手轻轻地反握住季冠灼的手。   “没事。”原本冷淡的唇角带着几分安抚笑意,声音也轻柔许多,“放心,他们倘若还想入侵,便是自寻死路。”   “我不会让北狄伤害沧月子民,更不会出事。”   乌西亚捂住头,喉咙间发出一声哀鸣。   哦他的月亮神啊,这还是他昨天刚到交泰殿中见过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天汗吗? 第81章 办法   安抚了季冠灼, 师从烨又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乌西亚。   他情真意切地道:“谢谢。”   乌鲁图的兵力并不算弱,如果他们当真跟北狄联合入侵沧月, 会给沧月造成不小的麻烦。   师从烨并不认为自己会输,但这场战争下来,会浪费极大的人力物力。   单就这一点,就够他感谢乌鲁图的。   更何况,乌德蒙为了提醒他, 甚至还安排乌西亚和使臣出使沧月。   季冠灼情绪仍旧有些不好,但还是强撑着做了翻译。   乌西亚摆摆手, 说道:“嗨, 天汗不必客气。也希望沧月和乌鲁图的友谊能够长长久久。”   晚上睡觉的时候, 季冠灼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冒着的,都是师从烨出事的画面。   在原来的世界里,师从烨亡故的相关文献他曾反复翻阅过许多个不同的版本,妄图从里面找到能让师从烨存活的机会。   师从烨十一岁时就和师梦平一起战场征战, 虽不能横扫千军,却也可以一敌百。   是不少沧月将士们心中的“小将军”。   最后惨死于北狄手上,堕了昔日荣光,这件事实在可笑又荒唐。   荒唐得像是大名鼎鼎的大卫雕像,被人砸碎后, 和成泥巴, 用来糊墙一样。   他原以为, 他是能改变这一切的。   七年时间里,他可以做得还有很多。   可这一切,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呢?   一时间,季冠灼在床上辗转反侧, 明明努力说服自己明天还有早朝。   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挤挤挨挨,怎么都不愿意离去。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长叹一口气,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逐渐放空自己。   某一个想法却宛如灵光闪现的一点,在他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   他忽然想起来,曾经看过的一本野史里提到过,师从烨之所以会被北狄人偷袭成功,可能源于旧疾。   书中未写师从烨的旧疾是什么,但季冠灼很清楚地知道,师从烨是没有所谓“旧疾”的。   但一向骁勇善战的人,又如何会因为一场几乎是单方面碾压的战争,而亡故的呢?   或许,这“旧疾”指的就是师从烨的易感期?   想法变得明晰的同时,许多原本被忽略的细枝末节也逐渐明了。   师从烨本就常年忍受易感期带来的痛楚,这会导致他的易感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   如果当真是如此,那师从烨战亡一事,说不定还当真跟易感期有关。   想到这里,季冠灼趿着鞋下床,在两侧的架子上翻找着他的箱子。   箱子里面的抑制剂针管即可作为注射用的针管,又可以作为吸取信息素的针管。   保护针头的合成海绵自带消毒作用,不会因为注射或吸取信息素而造成感染。   他拿出了一个用过的空针管,坐在床上后,将一个软枕抱在怀中,身子伏下去,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和里衣遮掩间,越发明显的蝴蝶骨。   季冠灼口中咬着手帕,手指颤抖着解开自己身上衣物。   像是师从烨这样的顶级Alpha,越高浓度的信息素,越能帮他缓解易感期带来的种种症状。   想抽取这样的信息素,就需要他彻底陷入欲望之中。   季冠灼的指尖很灵巧,却也很生疏。   身上的汗水不住往外冒,将雪白的里衣打湿。   肩背贴紧里衣透出浅淡的粉色,季冠灼的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   眼里逐渐有水汽弥漫,将长长的睫毛浸润成湿漉漉的,贴在发红的眼尾。   软枕被他压得变形,浓烈的桂花气味的信息素格外热烈。   像是一场燃着的火。   季冠灼喉间没忍住发出一声宛如小动物一般的哀鸣,只觉得他要被这过于浓重的香气淹死了一样。   被打湿的衣物湿漉漉地贴着手背,黏糊糊的让人只觉得难受。   动作逐渐变得熟稔,桂花的味道也燃烧起来。   滚烫热烈到浸染大半个宫殿,甚至朝着宫外飘去。   师从烨做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梦,醒过来时,厚重的石楠花的味道几乎要将人淹没。   他坐起来,湿掉的地方早已经凉透,喉间干渴得好似烧过一把火,只剩下荒芜的土地。   李公公很有眼色地端着茶水过来让师从烨润嗓子,半晌才道:“皇上,今个一早,椒房殿就传来消息。季大人说他有些不舒服,今个可能没法上早朝了。”   师从烨想起昨夜梦中那股浓烈的木樨香气,眉头不由得狠狠一皱。   他支开李公公,自行擦洗了身子又换了亵裤,这才说道:“我知道了。”   椒房殿里,季冠灼正裹着被子,昏沉沉地睡着。   昨晚他很是忙活一番,直到蜜罐中的糖浆咕嘟嘟地都要冒出来,才抽取了信息素。   没有任何手段辅助,抽取信息素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白皙的指尖都泡得发皱,才勉强抽了一管出来。   他甚至来不及收拾自己和床铺,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黏糊糊的感觉还停留在指尖和大腿的软肉上,让他睡得格外不安稳。   被粗暴的动作扎得青紫的颈间软肉也暴露在外,看起来格外可怜。   季冠灼的眉头紧紧蹙着,像是陷入了云端里。   师从烨下了早朝,踏入椒房殿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木樨香气。   这香气太过浓重,厚实得像是屋檐上垂下的蜜,沉沉地往下压着,缓慢地往下流淌。   他眉头不由得皱起,脸上神情越发冷肃,直接推开椒房殿的门。   更加浓重的木樨香气几乎喷涌出来,混合着其他的一些味道。   并不难闻,却叫师从烨喉结不由得滚了滚。   他走到床边,轻轻撩开床幔。   季冠灼仍旧倒在被褥间昏昏沉沉地睡。   他平素喜欢趴着睡觉,一条腿架在软枕上,手还得抱着一个软枕。   睡得散乱的头发丝裹在脖颈间,饱受折磨的腺体半遮半露。   李公公还想探头瞧一瞧季冠灼的情况,却被师从烨挥退。   “烧些热水过来。”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师从烨,便发现师从烨的眼神,好似恨不得把季冠灼整个吞吃了似得。   事实也的确如此。   越是靠近季冠灼,那股甜腻迷人的香气就越重。   他低下头,将季冠灼颈间黏着的黑发拨去一边,指尖在季冠灼脸颊上的软肉上点了点:“泽明?醒醒。”   抽回手的时候,师从烨的手指无意碰触到枕边的东西。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发现是装着季冠灼药的针管。   里面装的却不是季冠灼口中的“药”,而是信息素。   这东西,上次季冠灼离京前,为了防止他易感期难受,曾经也抽过一管给他。   但却没这么多,也没这么浓稠。   暗红色的液体与点点碎金混合,师从烨的手指却颤抖起来。   脑海里控制不住浮现出一个念头。   抽了这么多信息素给他,季冠灼是要离开吗?   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用力地抓住师从烨握着信息素的手掌。   季冠灼仍旧有些昏昏沉沉的,信息素的抽离让他有种全身都被掏空的错觉,嗓音也带着浓重的沙哑:“别……”   师从烨心情复杂地将信息素放在一旁的桌台上。   他轻轻地拍了拍季冠灼的手背,安抚道:“我不拿走。”   或许是因为季冠灼出了太多汗,师从烨坐了会儿,就感觉到一股潮气。   李公公端着一盆热水过来,将其放在床另外一侧的架子上。   瞧着师从烨似乎打算亲自替季冠灼擦洗,李公公慌忙伸手:“皇上,还是让老奴来吧。”   “不用。”师从烨淡淡说道,“你把他床褥换上新的就好。   他用干净的被子裹着季冠灼,放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指尖探入被子中,将带着潮气的里衣脱掉,丢在一旁存放脏衣服的筐子里。   布巾被打湿,师从烨别过脸去,细细地替季冠灼擦拭。   即便不能改善多少,但能让季冠灼好一些,也已足够。   布巾从脸一路往下,逐渐擦拭到胸口。   蹭过胸前的一瞬间,季冠灼猛地抖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他有些惶然地睁开眼,便对上师从烨的后脑勺。   季冠灼:?   迟钝的神经终于归位,感知到一只手握着温热的布巾,正在擦拭他的胸口。   热气似乎从脚心一路冲到头顶,白皙的面颊迅速变粉,而后染上浓重的红。   他老祖宗,这是在做什么?   身体好似只剩下与布巾接触的那一小块皮肤还留有实感。   感觉到师从烨的手越来越往下,几乎有擦到他小腹的意思。   季冠灼立刻警醒,结结巴巴地说道:“皇……皇上,我……我自己来就好。”   老祖宗在替他擦身子?   他感觉自己的魂都要被吓飞了。   师从烨收手,将布巾丢在一旁的水盆里,起身去了殿中。   季冠灼手忙脚乱地替自己擦着身体。   即便背对着这里,但师从烨的存在还是让他有种裸奔的错觉,擦到残留着可疑痕迹的地方时,手没忍住使了大力,擦得那一整块皮肤都泛起浓重的红。   季冠灼又慌慌张张地套上衣服。   待到收拾好一切,他匆忙赶到殿中,甚至不敢抬头跟师从烨对视。   “皇上,您怎么来了?” 第82章 拒绝   “听李公公说你不舒服早朝告假, 特地来看看。”师从烨的语气仍旧是冷淡的,就好像他方才做的并不算什么似的。   或许是因为抽取信息素的缘故,屋中的木樨香气很浓, 季冠灼身上的木樨香气却很浅淡。   师从烨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看着季冠灼的眸光却显得有些淡。   “为什么要抽信息素?”他问道。   从看到那一管混着淡金的深红液体之时,师从烨就克制不住地去想季冠灼做这一切的原因。   想来想去,只有季冠灼或许要离开扶京这一个可能。   季冠灼默不作声地低头,不发一言。   该要如何跟师从烨说, 他会死在那场和北狄的战争里?   别说师从烨会不会相信,倘若他是存活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   倘若他曾亲眼得见小将军是如何在战场上意气风发, 退敌千里, 他也不会相信。   百般情绪纷扰着, 像是繁忙的蜂,哄闹又喧嚷。   却让季冠灼只能把所有的情绪与猜测都吞下,准备独自替季冠灼准备好一切。   师从烨陡然往前一步,大掌轻轻覆盖住季冠灼的后颈。   指尖碰触到颈后那块软肉, 疼得季冠灼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被迫抬头跟师从烨对视,眼底已经泛上几分潮气。   “泽明。”他听到师从烨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的哑,磨砺过他的耳膜。   “我不会逼你。”他说。   “我不会逼着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说给我听,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师从烨隐约知道季冠灼有事瞒着他, 但倘若那些事情, 季冠灼觉得没有必要, 他就不会追问。   这是他愿意给季冠灼的信任,在发现季冠灼与北狄无关后, 这种信任就已经存在。   些微的刺痛与麻痒让季冠灼双腿都有些发软,而后, 温热的掌心从他颈后抽离。   “你好好休息。”   走出椒房殿,李公公立刻颠颠地凑上去。   一路回到御书房,师从烨打开奏折,却是许久都未能看得进去一个字。   良久,他对着李公公说道:“我记得季爱卿好像曾经说过,他先前,一直同父母居住在深山之中,从未出来过。”   他的声音仍旧带着些哑,又好像压了沉重的情绪。   “是。”李公公急忙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师从烨说。   他先前是不信季冠灼说的那些话的。   如今仔细想来,久居山中不出,与世隔绝,似乎正符合乌鲁图人的习性。   再加上,季冠灼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乌鲁图语。   他会是乌鲁图人吗?   他会不会想要回到自己的国家,也许那里有另外的乾元,可以缓解季冠灼汛期的痛苦。   师从烨一向果断、干脆。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而又惶惑过。   无数的思想几乎压垮他的神经,让他恨不得即刻便再回到椒房殿,将季冠灼按在床上,狠狠地标记他。   让季冠灼再也离不开沧月,再也离不开他。   可理智将他按在原地,好像分裂出来又一个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具被困在原地的躯体。   让他不能伤害,也无法伤害季冠灼。   季冠灼感知不到师从烨的纠结。   被抽取信息素后,对于Alpha的感知会降低许多。   在现代,通常是作为一种控制信息素爆发的手段来使用。   他拖着软得如同面条一样的双腿,走向床边,打算再睡上一觉。   被抽取信息素的疲惫感仍旧笼罩着他。再过两日便是中秋宫宴,他总不能以这个状态去参加。   但坐在床边时,余光却瞥到被好好放在拔步床内桌台上的针管。   迟钝的脑袋忽然想起一幕,似乎是有人碰触针管的画面。   温度已经逐渐冷却的脸陡然涨得通红,季冠灼慌忙把针管收入抽屉里。   要尽可能地让更多信息素集中在腺体里,就得逼着自己情动。   但以Omega的体质,自然不可能只照顾一个地方。   是以到最后,他是用沾湿的手指抽取的信息素。   虽说经过一晚的时间,针管表面已经变得干燥,那它也曾经肮脏过!   居然还在师从烨手里短暂地待过那么一点时间。   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种死后浏览器记录被翻个底朝天的社死感。   季冠灼猛地抱着头,倒在床褥间,喉咙中发出一声哀鸣。   半晌,他猛地站起来,拿了块布巾沾水,把针管里里外外地擦了一遍。   日后师从烨如果要上战场,这针管还要给师从烨。   同样的错误,他绝对不能犯第二次!   鸣蝉过来给季冠灼送药膳时,瞧见季冠灼躺在床上,整个人好似死一会儿了。   她把药膳和茶点都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季大人?起来吃些东西吧。”   季冠灼爬起来,坐在桌案旁。   昨夜跟今天折腾了那么久,他也的确有些饿了。   翌日便是宫宴。   一早,便有穿着礼服的官员进宫。   礼服和平日他们穿着的官服略有不同,绣纹面积会更大,袖口和衣服下摆处也会用金线绣一圈云纹。   季冠灼上次未能参加宫宴,还是第一次穿这样形制的衣服。   这种形制因为太过复杂,到沧月后期便逐渐被普通的官服取代。   甚至他都没能见过实物,只看过课本上的照片。   如今第一次见到,自然很是新奇。不断低头去看袖口绣着的云纹。   到了宫宴上,师从烨身上的服制也和往日穿的有所不同。   亦是区别于衮服。   季冠灼想到师从烨曾碰过信息素针管的事情,情绪上就要死一回。   原本他打算宫宴上,不去看师从烨的。   但这种礼服实在是太少见了,季冠灼的目光又不可自控地黏在师从烨身上。   就连乌西亚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他都没能发现。   “季,喂,回神啦。”乌西亚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阻绝季冠灼看向师从烨的视线。   季冠灼收回视线,发现乌西亚坐在自己身侧,有些意外:“大鸿胪不是已经回京了吗?你怎么不去跟他坐?”   按照规矩,外国使臣即便参与宫宴,也不该跟他坐一块才对。   “你说那个大鸿胪?他年纪太大了,说话文绉绉的,我不喜欢。”乌西亚撇撇嘴,一头小辫子在风中晃动。   季冠灼有些无奈地道:“大鸿胪也才过不惑之年,哪里有你说得那么老?倘若日后你再来乌鲁图,我也过了不惑之年,你难道还要嫌弃我不成?”   乌西亚摇摇头:“你又不一样,你生得好看,就算是人过中年,也是好看。旁人怎么能跟你比。”   季冠灼瞧着他这般振振有词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   因着乌鲁图明面上出使沧月的目的,师从烨还是命各朝臣带自己适婚的子女入宫。   这些子女皆在交泰殿后殿,先吃些东西之后,师从烨便命大鸿胪带着乌西亚去后殿相看。   乌西亚却非要拉着季冠灼一起。   他身份特殊,加之季冠灼也把他当弟弟看待,无奈只能作陪。   是以他们并未注意到,二人起身一同去往后殿时,师从烨原本平淡的神情陡然冷了几分。   后殿里多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比起前殿自是要热闹上几分的。   季冠灼和乌西亚探头看去,一眼便瞧见几个模样生得不错的。   他轻轻地戳了戳乌西亚,问道:“怎么样,有你满意的吗?”   乌西亚一个一个看过去,颇为嫌弃道:“没有。”   “怎会没有?!”季冠灼有些惊讶,随手指着一个道,“那个少年生得貌美,看起来又文质彬彬的。你看不上吗?”   “可他看起来书卷气太浓,婚后必然只知道扎在屋中读书。我不要。”乌西亚毫不犹豫地拒绝。   “那这个呢?这个看起来活泼灵动,跟你的性子应当也相符。”   “不好,他脸太长了些,不行。”   季冠灼指到谁,乌西亚便要挑一通毛病。   到最后,季冠灼也回过味来,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一开始说得还算合理,到最后臀不够圆润,一胎不能生四个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这个世界又没什么ABO之分,除却他和师从烨,便只有男子和女子。   两个男子,怎么能一胎生四个?   “我就是!”乌西亚理直气壮地叉腰,“明明有你这个最最完美的人选,偏偏还要我去相看其他人。过分的分明是你们!”   季冠灼管不了他,摆摆手走回前殿。   乌西亚紧紧地跟着他,嘟嘟囔囔地说道:“我可是乌鲁图唯一的小皇子诶,你怎么能这么点面子都不给我!”   “面子是什么,能吃吗?”季冠灼拈起一块桂花糖糕,狠狠地塞进乌西亚嘴里,“好了,不许再说要我跟你回乌鲁图的事情,不然你就去跟大鸿胪坐一桌!”   “好嘛好嘛。”乌西亚答应下来。   宫宴之后,乌西亚带着陶自厚单独去找了师从烨。   听清楚乌西亚的来意之后,师从烨断然拒绝。   “北狄本就是沧月手下败将,我也断然不会同意拿朝臣去换一夕安稳。”   “还请小皇子自重,日后莫要再提及此事。”   乌西亚气得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第83章 坦然   乌鲁图使臣此次出使沧月的目的便是为了告知师从烨北狄有意入侵沧月一事。   如今此事既然已经叫师从烨知晓, 自然也不会在扶京中再停留太久。   三日后,乌鲁图使臣告别师从烨,准备启程。   按照沧月的规矩, 师从烨以及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去送行,以示对使臣的重视。   师从烨走到城楼附近,便不得不停下脚步,站在城楼上,远眺百官继续往前送使臣队伍。   季冠灼今日仍旧穿着一身官服, 和牵着乌黑马匹的乌西亚并肩走。   其实这也不合规矩,但乌西亚身为远道而来的客人, 她的要求, 也没办法不满足。   季冠灼往前走着, 隐约能感受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半分也不曾偏移。   师从烨的确一直在看着季冠灼和乌西亚。   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季冠灼的后背,生怕他就这样跟着乌西亚离开。   倘若异地处之,他也会更想回到故土。   从使臣团提及要离开沧月时, 那种隐隐约约地不安就一直盘绕在师从烨心头,怎么都挥之不去。   越临近这一天,就越剧烈。   他几次三番想下城楼,皆被礼部尚书拦住:“皇上,沧月是大国, 您亲自去十里亭, 未免失了气度。”   大掌用力扣紧城墙, 似乎这样便能抚平心中的不安。   季冠灼不敢回头去看,怕失了礼节, 只一路跟乌西亚说话。   送到十里亭,其他使臣皆上马离开, 徒留乌西亚牵着黑马,站在那里同季冠灼说话。   大臣们看了一眼这边情形,也转回头,往扶京方向走去。   乌西亚脸上还有些遗憾,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季冠灼:“季,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们沧月,倘若不是我还有任务在身的话,一定会多留些日子的。”   他声音带着些许缥缈的意味,像是在经历一场即将醒来的幻梦。   季冠灼有些于心不忍,安抚道:“还会再有机会的,日后你也可以来扶京。到时候我做东,请你到沧月其他地方看一看。我们这里有不同的风土人情,你一定会喜欢的。”   乌西亚摇了摇头,深深地凝着季冠灼:“季,你还是不肯跟我回乌鲁图吗?你长得好看,性格又好,一定会有很多乌鲁图人喜欢你,爱戴你。月亮神也会将你当做是祂的子民,会将幸运降临给你。”   季冠灼微微摇头:“我只愿意留在沧月。”   像是得到最终的答案,乌西亚送一口气,张开手臂道:“那能来一个临别前的拥抱吗?”   季冠灼抬手,把乌西亚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告别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良久,季冠灼即将放开乌西亚时,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不再是少年音,反而是更加清脆,更加透亮一点的音色:“季,其实你应该叫我乌西娅才对。”   长长眼睫上的水汽沾在季冠灼白皙的侧脸,乌西娅松开季冠灼,露出一个释然的笑:“父汗的身体不行了,我回到乌鲁图后,就会成为乌鲁图新的王。”   乌鲁图的规矩,从来都是男女轮流为王。   破坏规矩之人,会被月亮神迁怒。祂会降下责罚,毁灭整个乌鲁图。   她是乌德蒙唯一的女儿,也是乌鲁图如今唯一的小公主。   是必须要继承乌鲁图王权之人。   季冠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乌西娅。   捆绑着小辫子的发带被乌西娅解开,所有小辫子都散下来。   原本略显少年感的脸颊一下子柔和许多。   “虽然没能带你回乌鲁图,但我要送你一个礼物……”乌西娅深吸一口气,骑上马后,反身过来,似乎想要把季冠灼也拉上马。   师从烨在城楼上等了一会儿,其他的大臣都已进入城中,却不见季冠灼的身影。   他抬眼,命人叫住魏喑,语气冰冷地问道:“季爱卿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魏喑即便不太敏感,却也觉察出师从烨的情绪略有不对。   “泽明说他和小皇子还有些话要说,让我们先回来。”魏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师从烨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十里亭。   半晌,他陡然站起,在礼部尚书的“皇上,这不合规矩”的呼喊声中,匆匆地跑下城楼,朝着十里亭的方向跑去。   十里亭距离城楼并不很遥远,师从烨却觉得好像跑的是此生最长的一段路。   厚重的礼服被风吹得鼓起,他却管不得那么多。   匆匆踏入十里亭,师从烨猛地拉住季冠灼另外一只手腕,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他的心跳格外剧烈,有种差点失去此生最重要之物的后怕。   青梅的信息素气味也变得紊乱,跟着师从烨的心跳一起砸向季冠灼的心脏。   连带着季冠灼的心脏也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乌西娅看着这一幕,眼底湿意加重。   半晌,她毫不犹豫地回头,双腿夹紧马腹,狠狠地抽了一鞭。   黑马纵身而出,带着乌西娅追赶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朝臣去了。   手掌在背后轻轻挥了挥,是无声的告别。   师从烨却像是忽略了耳边的声音一般,用力地抱紧季冠灼。   “不要走。”他说。   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明明知道乌西亚和季冠灼的关系好,可能也只是说些最后的话而已。   可没看到季冠灼出现在城楼下,他的心跳就已经停下,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甚至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泽明,你不要走。”他紧紧地抱着季冠灼,又怕过于用力,箍坏季冠灼似得。   季冠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西娅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师从烨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紧紧拥抱着他。   Alpha的信息素在空气中肆意流淌着,颈后因为过度抽取信息素而甚至有些干瘪的腺体也突突跳动着,似乎有新的信息素在慢慢形成。   “我不会走啊。”他说。   他就是为了师从烨而来,他怎么可能会离开。   “我说的不是这个。”师从烨哑着声音,轻轻地放开季冠灼。   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季冠灼,使得季冠灼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他小小的倒影。   “泽明,我心悦你。”他轻轻地扶着季冠灼的肩膀,让季冠灼跟自己对视。   “和信素无关的心悦,就只是喜欢你。我不想让你离开,我只想你留在我身边。”他说得直白,不给季冠灼任何反应的机会,就将自己的心思一一道明。   他原本以为,只要两个人互通心思就好,不必特地说出来。   季冠灼在意他,他也恰巧在意季冠灼,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可他此刻朝着自己的心妥协。   他就是在意季冠灼,就是不想季冠灼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季冠灼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眼前之人可是师从烨,战场上无往而不胜的小将军,朝堂中高高在上,却又体恤百姓的帝王。   他在说,喜欢自己?   脑子乱蓬蓬的,像是有千百只无头蜜蜂勿入其中,努力寻找着离开的路线。   “泽明,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师从烨又问。   从他心悦季冠灼那天开始,他一直都相信他们两个是两情相悦的。   季冠灼一向都很看重他,会在意他的声名,会为着旁人说他几句,就跟人吵。   但此刻,长久的静默让他不安。   “皇上,微臣得想想。”季冠灼用了平常最惯用,此刻又最疏离的称呼。   两个人并肩回了城中。   但谁都没有说话,任谁都看得出两个人之间气氛略微有些诡异。   可没人能猜得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季冠灼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椒房宫中,躺倒在床上。   他看着头上重重叠叠的垂幔,思考着自己和师从烨之间的感情。   他喜欢师从烨吗?   或许有一些吧。   但这种喜欢的最初,是来自于幼年时的影视剧。   那是他在影视剧中见过的唯一一个虽然暴戾,但也体恤百姓的师从烨。   他对这个历史人物感兴趣,开始研究他。   是以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哪怕知道师从烨是唯一的Alpha,他也只是把自己当做是师从烨的药罐,没想过其他任何可能。   或许是因为疲惫,季冠灼很快便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回到分化之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   研究沧月历史,研究师从烨成了他生活与学习的全部。   就在某一天,他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人问他,如果可以送他回到沧月,但需要他再次分化。   他可以以唯一一个Omega的身份在沧月生活五年,接触到那个只活在历史书和史料中的人。   五年之后,他就会因为信息素爆发而死,他答应吗?   他觉得喉头忽然哽了哽。   “我答应。”他看到自己目光沉静地说道,“只要让我去师从烨所在的那个时代,让我改变他的结局。”   “不管需要我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可以答应。”   睡梦中,季冠灼忽然彻底平静下来。   他是喜欢师从烨的,只是他与师从烨毕竟相隔着数百年光阴。   所以他不相信师从烨会喜欢上他,以“老祖宗”为掩饰,遮盖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私心。   他嘴角在睡梦中不由得微微勾起。   明天吧,明天早朝后,他就告诉师从烨,他喜欢他。   他愿意为了他留下来。   他还可以教师从烨怎么永久标记他,他们没办法拥有孩子,但可以像历史上的师从烨一样,从育婴院抱养。   师从烨教孩子骑射六艺,他可以教他未来的技术,教他把沧月变得更好。 第84章 捷报   夜半, 空气中陡然“噼啪”闪过一阵电光。   沉闷的雷声后,豆大的雨滴陡然砸在砖瓦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雨水迅速在地面积蓄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洼。   雨滴飞溅四散成细小的水珠, 将空气都染得沉闷厚重。   季冠灼有些不安地往被褥中埋了埋。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是很安稳,醒过来时,脑子还有些混沌。   不过,想到他已经计划好早朝后去找师从烨剖白,季冠灼嘴角又抿起一点甜意。   他打开椒房殿的大门, 雨还在下着。   湿润的水汽让他的睫毛都变得沉重,几乎有些睁不开眼。   鸣蝉候在殿外, 瞧见季冠灼出来, 急忙把提前准备好的蓑衣和斗笠给季冠灼戴好。   “今日这雨实在太大, 您身子骨不好,可得小心着点。”   季冠灼抿唇一笑。   他没告诉鸣蝉,AO结合后,Omega天生的体弱就会有相对程度的改善。   这件事, 等他和师从烨在一起后,鸣蝉他们会慢慢发现的。   这么想着,季冠灼有些轻快地踏入雨幕之中。   太和殿里,燃着明亮的灯火。   他抬起头往主位上看去,却没瞧见惯常见到的, 师从烨的身影。   站在台阶上的是宋海成,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冷肃。   强烈的不安陡然攥紧季冠灼的心脏, 摇曳的灯火像是重重鬼影,撕扯着他的理智。   因为起得过早而有些昏聩的朝臣也逐渐恢复理智, 发现竟是许久不见的宋海成主持早朝。   大殿中一时间冒出不少窃窃私语之声,都不明白发生什么。   “肃静!”宋海成的目光扫过朝臣们, 道,“昨夜北狄进犯边城,及安已被攻陷。皇上已连夜冒雨带兵赶往及安。”   季冠灼身形克制不住地晃了晃。   太快了,比他想象的快太多了。   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他还没来得及告知师从烨,他也心悦他。   朝臣亦是议论纷纷。   “北狄怎会在此时入侵?”   “如今乌鲁图的使臣还未归国,倘若北狄对他们下手。乌鲁图使臣但凡受伤,都要记在沧月头上。他们这是想挑起沧月和乌鲁图的争端!”   “天哪,及安怎么这么快就被攻破?”   “肃静!”宋海成又重重一声,眸光格外威严地从朝臣身上扫过。   “今日早朝,由我主持,有是上奏,无事退朝。”   他如今虽然已不是丞相,但他毕竟入朝为官那么多年,威严仍在。   一句话落下,太和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半晌,有朝臣上奏,早朝如同往日一般进行。   季冠灼的心思早已不在早朝上了。   他恍惚地挨过早朝,便立刻去找李公公问情况。   这会儿,宋海成和李公公都在御书房中,商量着昨晚发生之事。   瞧见季冠灼进来,李公公赶忙给季冠灼倒了一杯茶水。   季冠灼却没心思喝,只是道:“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皇上得知北狄去找乌鲁图以求联合之时,便开始着手准备。”李公公叹一口气,“他早已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昨夜急报传入宫中后,皇上便立刻冒雨点兵,离宫去往边关了。”   季冠灼用力地握紧了杯盏。   滚烫的茶水隔着薄薄的杯壁熨烫着他的掌心,疼痛似乎还能让他稍微清醒一些。   李公公看着季冠灼的模样,有些担心地道:“季大人,皇上临走前吩咐老奴,这几日就在您跟前伺候着。他忧心着您的身子,您也别太过担忧了。”   “皇上可是十三岁便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如今定然也能将北狄人杀得有来无回。”   李公公的话却是让季冠灼又有一瞬间的恍然。   师从烨临走前,甚至来不及同他说一声,足以说明战况如何紧急。   “我先前让鸣蝉送来的东西,你拿给皇上了吗?”季冠灼抬头,看向李公公。   “拿了拿了。”鸣蝉说那是可以缓解师从烨旧病复发时的良药,李公公怎么可能不叫师从烨带着?   昨日他伺候师从烨穿盔甲时,还特地让师从烨贴身带着,生怕遗漏。   宋海成瞧着季冠灼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半晌,他说道:“若是实在安不下心,便去承天寺拜一拜吧。”   “听说那里香火很是灵验,说不定可以心有所成。”   师从烨点点头,起身离开御书房。   李公公跟在他身后,替他撑着伞,忍不住道:“昨夜其实老奴想叫季大人的。”   “只是皇上忧心夜间暴雨,水汽太重。您身子骨不是很好,万一受了风寒,那便糟了。”   他还记得,师从烨提及季冠灼时,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目光越过宫墙,似乎落到椒房殿中:“告诉他,等等朕,朕一定会早日回京的。”   季冠灼没有说话。   只是李公公恍惚觉得,他好像一瞬间瘦了许多,瘦得好似一阵微风,就能把季冠灼吹走似得。   翌日,处理完政事之后,季冠灼带着李公公和鸣蝉去了承天寺。   从师从烨走得那日开始,整个扶京就一直在落雨。雨丝轻微如同纱线,被风一吹,就能飘很远。   让整个扶京都压上一层沉沉的雾色。   原本这种日子,山路泥泞难走,是不该上山的。   但谁也拗不过季冠灼,只能备好马车,随他一起上山。   承天寺近日本也闭门不见客,但宫中来的马车,自是不一样的。   季冠灼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威严的佛像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季冠灼虔诚地俯身,跪倒在蒲团之上。   或许是他心生妄念,这一切来得才会如此之快。   倘若当真有一个人会出事,也合该是他才对。   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本就该早早地离开。   拜过佛像之后,季冠灼自大殿中走出,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等在外的方丈瞧了一眼佛像,唇角却陡然浮起一抹慈悲的笑。   “这位施主,老衲看你着有善缘,不知可否听老衲一句话?”   季冠灼转头,看向方丈。   “你既已在此,又如何会觉得,自己不该是本地人士呢?菩提生于乌坨,长于扶京。亭亭冠盖亦于扶京,难道便算不得扶京的菩提了吗?”方丈微微笑着,一双眼睛格外澄澈,好似能看到季冠灼心底,“万事万物,只需随心便可。世间万物,自有其法。人渺若尘埃,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他话音落下,扶京中下了几日的雨,忽然停了。   原本沉重压在季冠灼心头的阴云也逐渐消散。   他对着方丈微微颔首,哑声道:“多谢。”   师从烨不在京中,朝政还是要照常处理的。   有宋海成相帮,倒是没什么处理不了的事情。   只是偶尔,宋海成会撑着他的腰,苦笑着说道:“本想着这几日便向皇上提辞呈,回乡好好休养一番的。没想到,到这个时候,还需要我出马。”   他这几年身子的确越来越不好,上次的大病也消耗他不少精气。   孙国辅隔几日便到宋府替他诊脉调整医方,小心替他调理身子,如此精力才好上一些。   如今却是又要在朝堂中出力。   实在是……   一旁的桑焕不好意思说话,但唇角是抿着笑的。   季冠灼反倒是笑眯眯地调侃道:“这是老天觉得宋老您老当益壮,得多干些时日,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减减压力。”   “哼。”宋海成冷哼一声,“你倒是会说,小老儿身子骨可是承担不住。等到皇上一回来,我就提辞呈。”   他们说说笑笑,倒是减去季冠灼些许担忧。   边境传来的,也几乎都是些好消息。   师从烨果然不堕往日荣光,一路所向披靡。   非但将北狄自及安赶出去不说,甚至还护着已经赶到边境的乌鲁图使臣回到乌鲁图中。   一封封捷报自边境传入扶京,让人不由得精神大震。   如此凶猛的战势之下,只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北狄便被沧月大军一路驱逐到淄河以北,往后数十年,都不敢再进犯沧月。   消息一至扶京,朝堂上下都为之一振,百姓更是欢呼雀跃。   季冠灼和魏喑他们去茶馆闲坐时,还能听到楼下茶客交口称赞师从烨的声音。   季冠灼比谁都高兴,趴在窗口听着那些人夸师从烨,一双眸子满是笑意。   如今师从烨的声名已然扭转,无需他再做什么。   他毕业时便给自己定下的课题,论文没有生出来,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完成了。   如此想着,季冠灼命人叫来茶楼中的掌柜。   掌柜听季冠灼说了几句话后,脸上也露出兴奋的神情。   而后,茶楼中的客人便听得一楼的说书人一拍惊堂木,高声宣布道:“今日大喜,诸位客人茶点茶水全免,皆由皇上出资。”   “哇!”堂中立刻爆发一阵欢呼声。   季冠灼笑眯眯地趴在窗边,便见文鸢也看向楼下。   “泽明今日可是大出血。”   这茶楼开在最热闹的地方,加之边关捷报,今日茶客可不算少。   季冠灼这一下,便要拿出不少银子。   “左右我住在宫中,衣食住行皆无需我花钱,也算是皇上出的钱。”季冠灼心情愉悦,也不在意文鸢的调侃。   他将窗户合上,捧着茶杯坐回厢房中:“若是日日都有这样的好消息的话,我也日日愿意出血。”   “那还是算了吧。”文鸢笑着摇摇头,“我看你是钱多没地花烧得慌。不过我听人说,书局中又出了本新的《太武秘闻》下册,讲的是此次皇上征战时的风土人情,要去看一看吗?”   季冠灼顿时瞪大眼:“《太武秘闻》?”   要知道在原来的时间线里,《太武秘闻》从始至终就只有那一本。   他先前买的那本下册,倒真不足为外人道了。   “是啊。”文鸢道,“这次很正经,没有半点不该出现的东西。”   “那走吧。”季冠灼兴冲冲地站起,茶点碰倒桌面上的茶水,“这次,我要买上十本,好好保存起来,藏在椒房殿中。说不定哪一日,还能被后人拿出来看呢。” 第85章 班师   捷报后传出半月, 师从烨率领的沧月军便班师回朝。   即便北狄已退至淄河,但以防他们仍存不轨之心,原先守边的将士仍旧留在边关, 继续守城。   跟着师从烨回京的,自是原先师从烨调拨出去的那些。   季冠灼听说师从烨要班师回朝的消息后,一夜都未睡着。   一大早上完早朝,便迫不及待地在扶京城墙上等着,恨不得第一时间瞧见师从烨。   冬日的风极冷, 李公公跟着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自己叫吹透了。   他不断地更换着季冠灼手里慢慢变凉的碳炉, 无奈道:“季大人啊, 皇上若是知晓, 定要责怪老奴没伺候好你。”   季冠灼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把半张脸缩进毛茸茸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扶京城北很远很远的地方。   临近晌午时, 城北地平线附近,隐约出现第一道身影。   紧接着,是第二道。   阵列有序的军队朝着扶京的方向前来,远远地便能看到为首的师从烨。   Omega耳聪目明,瞧见师从烨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身上还穿着盔甲。   明亮的天光照着师从烨身上磨得发亮的盔甲, 反射出点点寒光。   使得Alpha看起来高大俊朗, 身上还弥漫着浓重的一股血腥嗜杀之气。   他迫不及待地从城楼跑下,站在城门前, 仰着头等师从烨。   军队行进的速度很快,不多时, 便到了城门前。   百姓们也听说沧月军班师回朝的消息,夹道列队欢迎。   季冠灼站在人群中,只感觉师从烨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说不定是什么意味。   他的心脏陡然怦怦跳动起来,跟着街道两侧的百姓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沧月军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皇上勇冠三军,举世无双!”   季冠灼混在人群中,声音愈发高昂。原本冻得有些发白的双颊也逐渐因为兴奋变得通红。   他跟着百姓一路涌向宫门,而后走向师从烨。   高大的Alpha身上还带着浅淡的血腥气,瞧见季冠灼过来,原本冷肃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季爱卿,一起回宫吧?”   刚一进入乾清宫中,师从烨就开始摘身上的盔甲。   季冠灼伸手去帮忙。   坚硬的盔甲侵染着寒气,师从烨轻轻地推开他:“你身子不好,还是坐在碳炉旁暖着吧,我自己来就好。”   季冠灼无奈,只能坐在软榻边上,看着师从烨慢慢卸掉一块又一块的盔甲。   浸染着寒气的盔甲被放在一旁,只余下其中白色的棉布内衬。   原本裹挟在师从烨身上的嗜杀之气似乎也减淡许多。   季冠灼打量着师从烨的眉眼:“皇上,你好像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   闻言,师从烨抬头,一边慢条斯理地解着绑在腰间的护腰,一边道:“你也清减了一些。”   他动作不带任何其他意味,却莫名叫季冠灼红了脸。   等到头盔也被卸下,季冠灼猛地站起,直直地撞入师从烨的怀中。   师从烨被撞得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后退了退,差点跌坐在软榻上。   季冠灼陡然一颤,从师从烨怀中钻出,七手八脚地去扒师从烨的衣裳。   “没事,就是小伤。”师从烨顺从地坐在软榻上,方便季冠灼动作。   乾清宫的地龙烧得很足,半点也不觉得冷。   上衣被季冠灼扒开,露出胸口一大块已经被洇红的纱布。   季冠灼心疼得眼睛都红了,颤抖着手去揭纱布。   最后一层纱布被解开,伤口暴露在他面前。   师从烨心口的地方被不知什么击出一块血肉模糊的痕迹,伤口要愈合不愈合的,看起来格外可怖。   除却这一处伤以外,师从烨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   有一些许是陈年旧伤,已经只余下疮疤。落在季冠灼眼里,却让他心疼不已。   师从烨轻轻地摩挲着季冠灼的后颈,柔声道:“没事,我恢复能力很好的,只是会留下些伤疤而已,不严重。”   “墙边第二个匣子里装的有金疮药跟纱布,能不能帮我换一换?”   季冠灼闷不吭声地转身去拿金疮药。   真正用酒擦洗过师从烨的伤口,才发现伤口的确不是很严重。   只是溃烂的面积有些大,再加上愈合一半的缘故,看起来才格外狰狞。   师从烨像是有些疼,清洗伤口的时候,指尖一直在季冠灼的腺体附近摩挲,像是要分散自己注意力。   只是他好过,季冠灼的腰却被按得发软,差点没摔到师从烨怀里。   他咬着嘴唇,低声问道:“这里是怎么伤到的?”   “回京之前,我带兵去了趟赤柳镇。”   他将季冠灼之前在乌乡遇到的那几个人和赤柳镇的关系简短说明一番:“贰一行动快,赤柳镇的普通百姓几乎已被换走。我便带兵将赤柳镇重重把守起来,清查其中的北狄探子。”   “为首的北狄探子自知大势已去,试图暗器伤人,却被这个挡了下来。”   说着,他拿出一支抑制剂的针管,正是他在季冠灼床上见过的那个。   针管中的东西已经被他用干净,只余空荡荡的针管,被他小心地收在心口处。   如今针管上却被击打出一个极深的凹槽,整个都变了形。   师从烨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好在这是你给我的,我没舍得丢。那人被抓起来之后,才发现暗器上淬了剧毒。倘若不是我没舍得丢它,说不定当真要命丧当场。”   季冠灼把上了药的伤口包好,抬头看向师从烨。   便见师从烨将针管放在嘴边,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季冠灼想到针管曾在他手上的经历,一张脸陡然涨红。   他毫不客气地把师从烨往后一推,整个按在了软榻上。   而后跨坐在他腰间,格外气势汹汹地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屋里浓重的青梅气味和桂花香气混杂,让人指尖微动。   师从烨像是有些意外,瞪大眼睛,唇角却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泽明想跟我说什么?”   “你别看我!”季冠灼恼羞成怒,胆大包天地捂住师从烨的眼。   在电视中第一次看到师从烨时,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这样。   “我要说的是,我也心悦你。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他气势汹汹地说道,“我们可以来一场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为前提的永久标记。”   师从烨见过季冠灼恭谨的模样,见过季冠灼有理有据跟人辩驳的模样,见过季冠灼笑着同人拌嘴,或是沉浸读书,温润如玉的模样。   但却唯独没见过季冠灼这样。   嘴上说得气势汹汹,按在他胸口的指尖却在颤抖,连带着他的胸腔也忍不住,发出一阵阵沉闷的笑。、   “你笑什么!”季冠灼真的恼了,狠狠地一口便咬在师从烨唇上。   沉闷的笑声陡然变调,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姿势陡然变换,季冠灼整个被按在软榻上。   师从烨的声音自他身后想起,带着些许难以抑制的沙哑。   “季大人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样撩拨乾元,是要负责的吗?”   温热的吐息喷薄在季冠灼的后颈。   季冠灼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轻微的挣扎着。   但他很快被按死。   Alpha和Omega的力量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他的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   厚重的外袍被扒下,和盔甲扔在一处。   季冠灼单薄的肩膀被按压在软榻上,大手自他颈边一寸一寸摩挲过,最后在微微凸起的软肉上轻轻一捏。   他整个好像被烘烤过的年糕,融化在这炽热的温度中。   季冠灼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声线颤抖着说道:“皇……皇上,这不合规矩。”   “叫我向阳。”师从烨齿尖抵着那块软肉,含混不清地说道,“你知道吗?战场上燎原症发作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飞回扶京中,狠狠地标记你。”   这句话说得跟床上威胁没什么区别,季冠灼的耳朵骤然爆红。   他刚要再张口,虎牙已经狠狠扎进颈后腺体。   大量的信息素交换中,季冠灼用力地咬着牙,生怕发出什么声音来。   他眼睛陡然湿了,脊背绷直,蜜糖又渐渐地装满蜜罐,有一些甚至将包裹蜜罐的布料都浸染得湿透。   师从烨也闻到了那股甜腻的香气。   嘴唇仍旧未尝从后颈离开,安抚着方才被狠狠咬了一口的腺体。   季冠灼被安抚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像是被煮熟的虾米一样。   他含着眼泪,颤抖着说道:“皇……皇上……求放过……”   太过汹涌的感觉,让他这个连自我满足都很少有的三好大学生有点承受不来。   “晚了。”师从烨狠狠地按着他,又一次咬了上去。   他像是在吃一块怎么也吃不够的蜜糖,反复啃咬。   疼痛和麻攀上季冠灼的后背,让季冠灼出了一身热汗。   这也太……太夸张了点。   谁都没在特殊时期,但季冠灼恍惚觉得他的发情期好像到了似得。   漫长的临时标记让他疲累至极,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师从烨心满意足地把季冠灼抱到龙塌上,也睡了过去。 第86章 终章   翌日, 师从烨没上早朝。   不过这倒也算正常。   战时不像在宫中这般随意,夜袭是常事,不管敌军还是我军。   稳定的睡眠在战时几乎算得上是奢求, 根本不可能存在。   一般来说,结束一场征战之后,将领和将士皆会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可连带着丞相一并早朝缺席,便有些太过奇怪了吧?   京中这些官员和季冠灼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倒也习惯了这位年轻的丞相。   他虽说也有不足之处, 但足够聪慧细心,又格外谦逊。   即便否决某个大臣的提议, 也无关其他, 单纯只是觉得这提议尚有不足之处。   如此, 倒是叫朝中官员们心悦诚服,   更何况,季冠灼本人全然中立,不带任何立场, 不站任何一个派系。   谁说的有错,他便直接指出,根本不会给半点面子。   这样反倒使朝堂越发稳定,也让朝臣更加佩服。   于是在发现季冠灼缺席早朝后,诸位朝臣不由得想到当年师从烨刚下战场时, 满身暴戾的模样, 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季大人不会是被皇上扣在后宫中了吧?   要不然, 他们还是去乾清宫问一问?若季大人当真说错什么触怒皇上,有他们这些人在, 想必也不会受到太大触发。   一下朝,诸位朝臣便匆匆忙忙往乾清宫中赶去。   这会儿李公公正在御膳房盯着给师从烨和季冠灼食补的药膳, 没在跟前伺候着。   朝臣们在乾清宫门外焦灼不安地等了许久,实在没等到李公公,干脆鼓起勇气,一脚踏入乾清宫中。   地龙烧得乾清宫里整个都是暖的,在寒风里走了会儿的大臣们甫一进入,额上便不由得冒出些许虚汗。   为首之人刚要寻师从烨的身影,便见龙床之上,季冠灼被师从烨摁着,又啃又咬。   动作激烈,好似要从季冠灼身上撕下一块肉。   朝臣们立刻冷汗津津,先前鼓起的勇气宛如潮水一般退去,吓得他们掉头就走。   皇上莫不是不杀人,改吃人了?   只是这般一想,便叫他们怕的不行。   师从烨长臂一伸,拉起床两侧勾着床幔的木钩。   床幔重重垂下,遮住龙床上的景象。   季冠灼被咬得又痛又麻,只觉得颈后那块肉都好似已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忍不住气冲冲地道:“啃够了没有?给我滚出去!”   昨天师从烨便啃了整整一天他的腺体。   今日一觉醒来,又是如此。   真当他的腺体是咬不烂的高粱饴吗?   这么爱啃,就该让御膳房给师从烨卤两斤鸭脖,让他好好啃啃去。   被骂了,还骂得很难听。   师从烨却是一点也不恼。   他只是死死地按着季冠灼,不让他挣扎,声音嘶哑又黏腻:“再让我啃一口,求你。”   灼烫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季冠灼的后颈,让他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滚烫起来。   乾清宫里一片灼热春意,乾清宫外的大臣们皆是傻了眼。   谁,求谁?   是他们集体出现了幻觉,还是大家的耳朵一起都坏掉了?   因着盐碱地已经被彻底解决,无需再留在南郊的周悦猛地一锤拳头,顿悟道:“我就说皇上为什么要让季大人搬进椒房殿,他肯定一开始目的就不单纯!”   偏偏他们这些大臣根本不相信师从烨能做得出来逾越君臣关系一事,根本就没往那里想。   这才叫皇上占了这么个大便宜!   李公公带着宫人端着药膳过来时,便听得周悦说这一句,挥了挥拂尘道:“周大人猜的不错,皇上这后宫啊,可是要有女……男主人啦。”   嗨,早知道季大人会是另外一个主子,那他还跟季大人争什么宠啊。   左右是皇上一个人的狗奴才,变成两个人的狗奴才。   多伺候一个,他该高兴才对。   有不太能接受这件事的大臣道:“此事是否有些不合规矩?阴阳调和,才是正途。更何况,一个男人,又不能传宗接代,如何能做皇后呢?”   他说得也是许多大臣的想法,那些人纷纷附和。   气得李公公摔了拂尘,指着他们鼻子骂。   “大喜的日子别逼咱家扇你。你们是不是不长眼睛,瞧不见皇上对季大人多特殊,季大人又对皇上多好?更何况,季大人入宫之后,皇上脾气都好了许多,再也不会轻易在早朝上发脾气了,这样不好吗?”   “季大人有法子缓解皇上的热症,又精通变革之法,能跟皇上说到一起去。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如此?你们既然如此反对此事,那就把你们疼宠的女儿送进宫啊。到时候皇上热症再犯杖杀她们的时候,你们还敢来求情吗?”   “一个两个都是吃饱了闲的,平日里饱受皇恩,现在还敢质疑皇上的决策。咱家是个阉人,不懂其他大道理。但咱家知道,皇上和季大人在一起,对沧月好。对沧月好的,那就是好事,容不得旁人置喙。”   “这些污人耳朵之言,咱家听了也就罢了,可别传到皇上或者是季大人耳朵里。不然,咱家就要跟你们不客气!”   李公公毕竟是宫中老人,又一直跟在师从烨跟前伺候着。   他的意思,便是师从烨的意思。   那些还心存幻想的大臣们被骂得面如土色,几乎不敢应答,只能灰溜溜离开。   也有和魏喑文鸢比较相熟的大臣去问他二人的想法。   “我们能有什么想法?”魏喑浅笑着道,“但凡你们听过泽明如何谩骂那些在背后污蔑皇上之人,你们就能知道,他绝对不会是被迫的。”   “平生能得知己若干,已是天大幸事。若能再得一心意相通之人,更是幸之又幸。我们也只是朋友,哪里来的资格去置喙泽明自己的决定?他能得心仪之人,我们替他鼓掌欢庆还来不及,哪里有那么多想法。”   师从烨是不是明君,能不能治理好沧月。   也跟他喜欢谁无关。   无需用此事来评判。   季冠灼又被师从烨摁在龙床上折腾许久,这才被允许离开。   他双腿都是软的,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都是牙印,整个人呼吸急促,好像受了天大的折磨。   只是一夜未曾放水,腹内实在憋得慌。再不解决一番,怕是要在龙床上出丑。   季冠灼摇晃着爬起来,趿着鞋掀开帘幔。走到乾清宫另外一处角落的恭桶那里,还对龙床上的师从烨吆喝道:“你不许偷看,也不许偷听。”   老祖宗实在是太……太变态了!   他有点害怕。   早知道,他不该答应得那么早的,最起码也要拖到下一次发情期。   “季大人这话好不讲道理,怎么连听都听不得了,难不成我还要堵住耳朵不成?”师从烨嗤笑着说一句,起身披上外袍,翻身下床。   季冠灼解决完生理需求,有些慌张地拉扯着衣服,想把身子裹紧。   只是他刚刚站起,却被师从烨从身后抱起。   “喂!”季冠灼有些慌张地挣扎一下,“我自己会走。”   师从烨的手不知戳到他腰上哪个穴位,使得他双腿猛地一抖,整个人像块被烤化了的年糕,巴在师从烨怀里。   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下地,   季冠灼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略微潮气的眼睛和发红的眼尾,没有什么说服力。   更遑论肉眼可及的皮肤上,落满了青青紫紫的牙印,更是显得荒淫至极。   “我这是心疼你,怕季爱卿摔着。”师从烨凑到他耳边低沉的笑,把他抱到床边洁了手,又抱到软榻上同他一起用早午膳。   吃过午饭后,季冠灼总算是有了力气,爬起来又换一身衣裳,准备处理政事。   换衣裳的时候,还特意扭过身子,避开师从烨直直看过来的视线。   要是不躲,怕是今天又要在龙床上呆上一天。   他可不能连累师从烨做昏君。   起来系腰带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师从烨说了一声:“谢谢。”   季冠灼回头,看向师从烨。   漆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季冠灼,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谢谢你不辞辛苦来到我身边,也谢谢你答应我。”   他不想再去在意季冠灼究竟是哪里的人,来到他身边又有什么目的。   只要他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   季冠灼心中一动,转身回到软榻旁,避开他心口的伤,用力地抱紧了他。   他也很感谢命运的馈赠,让他能够跨越将近千年的阻碍,来到这个世界,改变他想改变的结局。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沧月也一定会变得更好。”   龙涎香的气味越飘越远,好似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师从烨轻轻拥着季冠灼,一向冷酷的脸上难得也带了点笑意。   半晌,季冠灼猛地伸出一根手指,兴致勃勃地说道:“皇上,除却加固城防以外,微臣还有一策!”   “说。”师从烨仿照着他的语气,说道。   季冠灼被他的语气逗乐,倒在他怀里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年头。   他可以慢慢把自己听说过的国策慢慢说给师从烨听,可以慢慢地把沧月变得更好。   一定可以的。   一定可以。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