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今天也在大声密谋》作者:旧雪新烹   简介:【正文完结啦~】   萧扶光穿成了靖远侯世子:   被“拯救落难美人系统”绑定,需要不停拯救落难美人才能获得生命值。   美貌却命苦被卖的歌姬,他救;   英俊却流落风尘的戏子,他救。   几次三番之后,他成了名满京城的浪荡二世祖。   实际上却是清清白白的纯情好少年。   直到他在怀王的诗会上,偶遇了当今太子。   一眼万年。   小萧狂跳!小萧尖叫!   小萧一本正经的给太子行礼问好。   心里却贱兮兮和系统贼笑:“你看这个太子,像不像我的老婆?”   可惜小萧不知道,太子居然能听到他和系统的对话……   闻承暻襁褓中便被封了太子:   母族镇守北疆,拒柔然于雁门关外,威名赫赫。   自身能力卓绝,十四岁监国,代行皇权,百官拜服。   顺风顺水长到二十一岁。   直到他在诗会上,突然听到一个活泼明亮的少年声音:   “我看丞相他老人家也是风韵犹存!”   想到鹤发鸡皮的林老丞相,端方持重的太子第一次当众失态。   后面才发现,自己听到的竟是靖远侯世子的心音。   初见时这少年一袭灼灼红衣仿佛神仙人物,谁知心里都是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不仅时不时对着他的脸发花痴,竟然还敢在心里面称呼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为“老婆”!   闻承暻觉得这纨绔多半是被妖物迷了心志,决定发发善,救救这个小倒霉蛋……   咸鱼受(口嗨王者实则怂包还不爱上班)&腹黑攻(心狠手辣却貌比天仙)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系统 古代幻想 读心术   主角:萧扶光 | 闻承暻   一句话简介:太子他能听到我的系统音   立意:拼尽全力拯救每一个无辜的生命 第1章 诗会   三月三,上巳节。   京城一改冬日昏黄光景,处处杨柳吐绿、桃花绽蕊,正是大好时节。   大皇子闻承晏更是双喜临门。   因他在元宵家宴上作了一首据说极好的颂圣诗,哄得今上龙颜大悦,一挥手就给了他一个亲王的爵位,又赐下一处京郊的园子,让他做个亲王别业。   得到今上如此厚赐,大皇子、如今的怀王殿下喜不自胜,便想着要开个诗会,效仿魏晋古人之风,在园子假山下水榭处行曲水流觞之雅事。   主意既定,怀王便广发请帖,遍邀京城名士。   就连深居简出的太子闻承暻,都在这位大皇兄的三催四请下不得已接了帖子,要来这春日雅集上做个监场。   闻承暻还未下马车,就见怀王领着人迎了上来,亲自给他掀开帘子,喜气洋洋道:“我说大早上就听到喜鹊叫呢,原来是贵客登门了。”   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闻承暻笑着告饶:“实在是近日冗务缠身,不得闲暇,才不得不屡次辞谢皇兄美意。”   怀王爽朗一笑,不再纠缠,又亲手扶了他下车,引着人往春熙园里走去。   因太子驾临,园子里设了关防,两人一路行来,除了随侍仆役,并无闲人打扰。   怀王将人引至一处位于假山上的阁楼前,笑道,   “今日还来了不少宾客,难免嘈杂。你我二人不如在此处略坐一坐。”   闻承暻自然无可无不可,随着怀王上了二楼,便见当中摆了茶水果品并一副棋盘,点了春中雪信香,借着一缕远处水榭传来的似有若无的乐声,显得情致古朴,别有雅趣。   最可喜的是四面大窗都事先支了起来,凭高远眺,园中风景尽收眼底,连湖边水榭处的宾客都瞧的清清楚楚。   见闻承暻看向水榭,怀王笑着一一指点过去,“正作画的是宣平伯家的小公子,写诗的那位戴华清,今年刚点了探花。至于那奏琴放歌的狂生,想来你定是认识的。”   闻承暻自是认出了那抚琴高歌的青年男子是施景辉,这厮刚和他母舅家大妹妹议亲不久,不想私下里作风竟如此放旷。   他年轻虽轻,为人却有些古板,正想吩咐随身太监常喜将施景辉带来教训几句,却被水边一抹红影分散了注意力,不由问道:“临水坐着的那位又是哪一家的?以前似乎不曾见过?”   怀王随之看过去,噗嗤一乐,笑道:“你要认识他才是怪了!这一位是靖远侯家的长公子,从小在风月场里打滚的,你上哪儿认识他去。”   这话听得闻承暻眉头一皱。   他见那少年孤孤单单临水而坐,一袭红衣非但不艳俗,反倒衬得他更显飘逸从容,倒像个出尘的人物,竟然是自己看走眼了?   他心有不悦,言语中便带了出来:“前些日子孤还看到过靖侯请封世子的折子,早知此子不堪造就,当时就该将折子留中。”   怀王可不想因为自己几句闲话就害人丢了才到手的世子之位,赶紧找补道,“这一位倒与那些不肖子弟不同,反而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在京中常常扶危济困的,就是为人多情了些。”   说罢又有些戏谑道,“不过就他这张脸,就算眠花宿柳,倒也真说不好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此时闻承暻已然明白过来,这少年多半就是怀王为了自污而故意结交的纨绔之流。   他这兄长,本事没有,小心思却多,因占着长子的名分,生怕招了自己这个太子的眼,便爱动这些歪脑筋。   闻承暻当下便觉得有些没意思,神情淡了下来,只冷冷道:“这些勋贵每年白白浪费多少国帑,却不思忠君报国,只一味贪图享乐。”   “皇兄既然清楚他们的行径,就该早些禀明圣上,肃清风气才是,怎么反而与这些人结交来往,平白失了身份。”   怀王犹自不觉,仍嬉笑道:“我一介闲人,每日不与他们耍子,难道还要学那些穷措大,去做学问考功名不成?”   闻承暻便不再多言,只冷眼看他做戏。   怀王也见好就收,又邀他下棋打发时间,“那边还早呢,等你我手谈一局再过去,时间刚好。”   于是两人对坐下棋,仆从们均垂手侍立,一时间雅雀不闻。   闻承暻刚想放下一子,却突然听得一个极为清亮的少年声音。   “我看太子还不如怀王呢。”   闻承暻一惊,看向怀王,却见对方谈笑如常,仿佛听不到这堪称大逆不道的狂言一般。   又扫了常喜一眼,这糟心奴才却以为是他喝不惯茶水,巴巴的上来亲手沏了一壶。   这是怎么回事?这声音仿佛竟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到?   闻承暻暗暗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低头轻抿了一口茶,那个声音又突然像炸雷般在耳边响起:   “那我看丞相他老人家也是风韵犹存,不如你让我**他好了!”   “噗——”   这发言内容实在过于惊悚,哪怕太子殿下的养气功夫已臻化境,当下也没能忍住,将一口茶水尽数奉送给了怀王今日新换上的亲王常服。   怀王:“……”   --------------------   两个预收文脑洞!!大家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可以点击文章封面进去看文案哦!   1.《摄政王今天也在努力篡位》又名《和前夫哥一起穿越了怎么破》,讲的是攻受双穿越后破镜重圆的故事,大概就是受穿越成正在造反的摄政王,但是因为没有原主的记忆,只能被迫抱谋士【前】老攻大腿搞事业,两个人从此勾勾搭搭没羞没臊恩恩爱爱的故事啦~   2.《神棍前男友又在招摇撞骗》又名《死掉后和前男友HE了》,讲的是受因为诅咒死掉之后,前男友跑回来找他复合,背着受的尸体四处打怪收集复活神器碎片的绝美爱情(不是)。受是演员,攻是天师,会有各种阿飘出没,但应该不会很可怕哦,感兴趣的宝宝收藏一下叭。 第2章 初见   萧扶光今日也算是倒了大霉。   因他母亲对他与怀王来往的事情一直颇有微词,这次的宴会他原来是准备推辞不来的,可偏偏这时候系统发布了一个强制任务,任务地点恰好就在怀王的春熙园。   没办法,他只能顶着母亲的眼刀子硬着头皮出了门,如果目光能杀人,他现在肯定被扎成筛子了。   是的,靖远侯世子萧扶光,其实并不是此地土著,而是个绑定了系统的穿越人士。   准确的说,他绑定的应该叫做“拯救落难美人系统”。   这个颜控并且自称小美的玩意儿,自打萧扶光这辈子出生就强行和他绑定在了一起,并且随着萧扶光年纪渐长,便开始发布各种越来越过分要求他到处拯救美人的任务。   而萧扶光之所以心甘情愿的接受系统奴役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每拯救一位美人,系统小美都会发放相应的生命值作为奖励,助力小萧再续一波。   毕竟他穿进的这具身体实在是孱弱不堪,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名医国手给他把完脉后连连摇头叹气,就连大相国寺的方丈也曾给他批命,断言他难以活过十五。   但是靠着拯救落难美人获得的生命值,他安然长到了十九岁。   不过系统还是有些副作用的:   因为落难的美人往往是秦楼楚馆最多,为了完成任务,他不得不经常出入这些风月之地,现下已成了京城中有口皆碑的五陵浪荡子。   也正是因为这个坏名声,他才招了怀王的眼,成为了这位王爷“富贵闲人”小剧场最新的表演道具之一。   说来可笑,这位王爷为了不被忌惮,总是摆出闲云野鹤的名士派头,刻意与京城中那些没出息的子弟结交,终日饮酒作乐作出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来。   想到闻承晏那恨不得捏着鼻子和自己这群纨绔交际的样子,萧扶光不由和小美吐槽:【其实怀王也是不容易,明明打心眼里看不上我们,还非得装出一副志同道合的样子。】   小美才懒得管怀王心里苦不苦呢,只一心催促宿主赶紧完成任务:【发现任务目标!就前面那个穿蓝衣的,小萧你注意观察,等他落难了就去拯救!】   萧扶光顺着系统说的看过去,果然发现有位蓝衣服的青年正在与人交谈,穿着簇新,却并不华贵,应当是应邀前来的新科进士。   他刻意凑到附近听对方与人说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个新的任务对象的确是个进士。   系统一直催着萧扶光去结交任务对象,他却在此时打起了退堂鼓:【不太好吧,这可是个进士,这种人落难我怎么救啊。】   之前任务对象多是些烟花女子之类的,失了自由身的可怜人,萧扶光仗着身份只需要稍微搭把手就能将她们救出火坑。   今天第一次遇到有头有脸的任务对象,这种人遭难,他一介纨绔,哪有能力搭救啊?   萧扶光拒绝地有理有据,小美理论地更是义正辞严。   【你怎么能从身份高低来判断他人能不能被解救呢?你这是在用阶级的思维在看问题啊小萧同学!】   【你忘了我们的初心吗?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只要是美人,那都是我们必须拼尽一切去拯救的对象!】   【难道你不想在垂老矣矣的时候,回首过去,历数自己拯救过的美人,然后欣慰自己的青春一片无悔吗?!】   眼看脑海里的像素小人双眼已经开始变成两团Q版火焰,一幅义愤填膺的样子。   萧扶光不禁扶额:【你究竟莫名其妙的在燃些什么啊……我只是客观阐述这次任务的难度而已。   【那也没办法,谁让小萧你以前为了图省事总是挑简单的任务做。】   【老早就和你说过,应该多完成几个挑战任务,至少得让我升升级,这样子遇到强制任务的时候,才不会像现在一样手忙脚乱。】   拯救落难美人系统的任务体系分为三类,分别是日常任务、强制任务和挑战任务。   系统会定期扫描萧扶光身边一定范围内有多少待解救的美人,然后发布相关日常任务,这类任务完成后只会奖励生命值,并不能带来让系统升级的能量。   强制任务则是随机触发的,完成后会奖励生命值和系统能量,无法完成会倒扣萧扶光的生命值。   与萧扶光绑定十七年来,这还是小美第一次发布强制任务。   至于挑战任务……   萧扶光眼神死:   【难道是我不想做任务吗?你要不要看看任务清单上都是些什么鬼?不是让我救被赐毒酒的贵妃,就是让我救被下狱的大学士,我能有这能耐?】   【还有你那个特别挑战任务,我都懒得说。哪个好人家系统会单独搞个拯救当今太子的挑战专区啊!他老人家不仅从没落过难,甚至都不见得是美人啊!】   又嘟囔道:【如果单论长相,太子可能还不如怀王呢。】   毕竟怀王的母妃就是因为美貌过人,才以一介民女之身被官员进献给皇帝的。   小美觉得小萧还是太年轻,话容易说得太满:【你会说这种话,完全是因为还没见到过太子,等你见过了,自然会明白本系统的苦心。】   萧扶光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你不是一直和我绑定的吗?我没见过太子,难道你见过?】   像素小人大眼睛扑闪扑闪,面对他的质疑装作萌萌地听不懂的样子,转移话题道:【哎呀,其实也没有让你一定要拯救太子贵妃什么的,之前那个丞相家公子的任务你就可以试着做一做啊。】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萧扶光就来气,【那个林二公子是调戏母婢被他爹揍了,算哪门子的落难美人。】   小美这下也有些生气了,【你可以侮辱我的事业,但不能侮辱我的眼光,人家林公子英俊潇洒面如冠玉,哪里就不算美人了!】   【那我看丞相他老人家也是风韵犹存!不如你让我去救救他好了!摊上这么个儿子他也算落难了!】   *   萧扶光脑内与系统斗嘴个没完,却不知自己此时着一袭耀眼夺目的大红锦袍,凭栏闲坐,含笑不语的模样有多乍眼,引得好些人悄悄打量。   不多时便有个着蓝衫的新科进士名唤宋如渊的,蠢蠢欲动,想要过来结交,却被一旁同伴拦住,“那位可不是咱们一路人,你莫要自讨没趣。”   说话间就见刚刚还眼高于顶的汝南郡王家小王爷匆匆朝那红衣少年走去,两人言谈举止亲昵,显然是交情不浅。   宋如渊暗暗咋舌,拱手谢了同伴,笑道:“我见那位斯文有礼、举止可亲,还以为是咱们哪位不爱走动的同年,谁知竟也是一位龙子凤孙。”   同伴笑道:“他算什么龙子凤孙!简文兄来京的日子也不算短了,难道不曾听说过‘平南定北、镇安靖宁’?”   宋如渊知道他这位同年罗嘉奕出身江南大族,诗礼传家,在京中也颇有人脉根基,便请教道:“愚兄自然听说过,这六位公侯都是立了从龙护驾的不世功勋,开国时得了太祖亲封的。却不知今天这位是其中哪家的公子?”   罗嘉奕撇了撇嘴,颇有些轻蔑:“说起来这六家,其实也算是京中的老黄历了。如今四海升平,朝廷哪里还用得上这些行伍里出来粗人。现如今他们能撑着个侯爵公府的空架子,也不过是因圣上顾念旧情,体恤臣工罢了。”   “至于你眼前这位,正是靖远侯萧家的长房长子,前不久降恩封了世子。我不让你过去,一是怕你不识言语高低,冲撞了他,二则——”   他故意止住话头,拿眼上下溜了几圈对方,直看得人不自在了,才玩笑道:“这位可是京中有名的二世祖,自幼风月场里打滚,不拘男女,但凡有些颜色,他是无一不弄上手的。简文兄这般出挑人物,依我看不如暂且避他一避。”   宋如渊被他如此轻佻的调侃了一番,登时冷下脸来,拂袖往一边去了。   罗嘉奕自知失言,连忙跟上赔礼道歉不迭。   *   萧扶光却不知道此时有人在背后蛐蛐自己,他本来独坐着看景,突然被闻明钰从身后拍了下肩膀,又听他叫嚷:“好你个萧期年,前些日子还说不来呢,今日怎么悄悄来了?又不去找我,一个人在这里耍子作甚!”   他没奈何,起身先施了一礼,半开玩笑地告罪:“实在是不知二哥尊驾在此,不然弟定是要先去请安问礼,亲奉杯著的。”   闻明钰绷不住笑出了个大牙花子,拉着他就往里面走,边走边低声问道:“说真的,你怎么改主意又来了?难不成也是冲着太子过来的?”   太子?什么太子?   见他脸上吃惊的神情不似作假,闻明钰顿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看过来,“我说你成日里往外跑,难道全是瞎转悠,一点儿正经消息也不打听的么?”   萧扶光的确一贯在这些事上不太留心,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出些不对味来:“难怪今日来了这么多人,还有好些生面孔。”   闻明钰悄悄告诉他:“听说东宫现缺几个属官,这一科的进士们还没授职,可不得过来碰碰运气,万一侥幸入了太子的眼呢!听说连探花郎都来了。”   “前些时候你推脱不来,我还以为你怕在太子面前做不出好诗丢丑呢,谁知你又来了。”   难道是我自己非要来的吗?还不是因为这个破强制任务。   萧扶光心内恨恨,又给小美记上一笔,嘴上却道,“左右是做些咏春的诗,我在家倒也敷衍过几首,都是先生们看过的,一会儿搪塞过去倒也无碍,只恐怕入不了东宫的眼。”   闻明钰便道:“殿下为人是极和气的,不会在这上面计较。不过他老人家极重规矩体统,最厌恶那等狂生做派,待会儿殿下面前你可千万别失了礼数。”   两人说话间,周围忽然一静,却是太子与怀王过来了。   众人慌忙见礼,太子果然十分和气,微笑叫了起,又吩咐大家不必拘束,随意些才好。   闻萧二人刚才为了说小话,特意走远了些,此时怀王遥遥一指闻明钰,喊道:“你这猴儿,躲那么远干什么。”   汝南郡王是当今皇帝的堂侄,颇得重用,因此闻明钰平日里与几个皇叔也是往来亲厚。   此时他赶紧一溜小跑到两人面前,干净利落的磕了个头,笑嘻嘻回道:“侄儿刚才和朋友说话,一时聊兴头了,竟误了接两位叔叔的驾,实在该打、该打!”   怀王虚扶了他一把,笑道:“和谁说话呢?我看那里站着的,莫不是靖侯世子?”   闻明钰道:“正是呢,皇叔这园子可太气派了,侄儿一见了就喜欢的不得了,拉着靖侯世子说待会儿一定要作首好诗出来呢。”   此时虽然许多人都在水榭里,却一点儿鸦雀不闻,只静静听三位皇亲说话。   萧扶光听怀王提起自己,不等宣召,几步并作一步上前,只端正行了跪拜大礼,朗声道:“学生萧扶光见过太子、王爷。”   全程规规矩矩的眼观鼻、鼻观心,举止清贵,行止有礼,俨然大家公子。   直到听到一个清润的声音说道:“这便是靖侯府上公子?起来回话吧。”   紧接着那声音又问:“你既自称学生,想来已经进学?”   萧扶光才整衣起身,抬眼看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   打滚球收藏球评论~ 第3章 妖物   只见太子穿一身玄青色大衫,用一顶素净白玉冠束发,通身毫无藻饰,却难掩气质高华,卓尔不群。   整个人仿佛一柄用上好白玉为鞘的青霜剑,温润之余又凛然让人不敢升起丝毫轻慢之心。   如斯佳人,却正唇含浅笑,凤眼微挑看向自己。   萧扶光甫一对上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天地间忽然白茫茫一片。   就连小美叉腰狂笑【哈哈哈哈这下你明白本系统的苦心了吧!】的声音他都听不太真切。   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只有心脏在用力地收缩,仿佛要将浑身的血液都抽干用尽一般,拼命制造出如雷的心跳声,好用来证明他还活着,眼前的美人也是真实存在而非死前的旖旎幻影……   于是众人便见到,太子问话,靖侯世子居然杵在原地不发一言也就算了,还直愣愣地盯着殿下看。   各个见此都捏了一把汗,生怕太子就此降罪。而怀王则是等着看好戏一般,只作壁上观。   只有闻明钰担心好友见罪于太子,在一旁轻轻扯了几回萧扶光的衣袖。   萧扶光终于回神,不敢再看那双眼睛,低头回话:“殿下容禀,去岁时学生蒙恩得了荫监,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   太子却仿佛没发现他先前失礼一般,颔首笑道:“圣恩优渥,准予功勋之后蒙荫入学,如今国子监孙占鳌、徐九思等博士,都是饱学鸿儒,尔等更应刻苦求学,以报君恩。”   一番连敲带打的话说下来,不光是萧扶光,在场的国子监生员也都正容整冠,肃然拱手,合声称是。   叙完闲话,下人过来恭请太子、怀王入座。   见两人被簇拥着走了,闻明钰凑过来,狠拍了一下好友:“你刚刚是不是疯了,都说了太子最忌讳别人不遵礼数,你还敢作这么大的死!”   萧扶光摸着脑袋嘿嘿笑,打哈哈道:“这不是殿下威严太盛,一下子就把我给吓住了。”   闻明钰埋怨道:“你这也太没出息了!幸好太子宽和,不然问你一个失仪之罪,我看你怎么办!”   几个平时来往的勋贵子弟也都趁机凑过来,一边假装安慰萧扶光,一边暗戳戳打听刚才的具体情形。   闻明钰懒得给这些人好脸,拉着人直接走开了。   *   这次诗会效仿的是兰亭雅集,自然是要曲水流觞,宾客们需要从高到低沿着一条清溪坐定,因此坐席设置的是连席,只是太子、怀王的座位设在最高处。   闻明钰是余下诸人里身份最高的,因此坐在怀王下首,他又硬拉了萧扶光坐在他身侧。   和太子中间隔了两个人,这下子萧扶光只能用余光才能勉强看到美人的侧脸。   小美发现他总是忍不住地偷瞄太子,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小萧,你现在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哦~】   萧扶光却已经过了被美貌暴击大脑空白的阶段了,很不要脸的接话:【你懂什么,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小美阴阳怪气重复他之前的话:【单论长相,太~子~还~不~如~怀~王~呢~】   小萧同学正襟危坐:【这位小美同学,请你自重,不要随便诋毁别人老婆。】   【不是吧,这就成你老婆了??!!】   就算是颜控的系统小美,也被萧扶光的肤浅程度震惊到无语了。   但这也不能全怪萧扶光,这些年他到处拯救美人,也算得上是阅美无数了,可从来没有一位美人像太子殿下一样,无论是身形容貌还是谈吐气质,无一不击中他的审美点,简直就是按照他的审美一比一复刻的。   这让小萧怎么破,这根本没法破啊!只能羞答答贼兮兮地宣布爱上了嘻嘻~   小美冷冷的:【收收劲儿吧球球了,你现在笑的真的很贱。】   萧扶光:【嘻嘻~】   【美美酱,你看这个太子,到底像不像我老婆~】   “噗——”   怀王新换的衣服差点儿又要被糟蹋,不由得有点埋怨地看了眼罪魁祸首。   闻承暻拿帕子擦嘴,不是很走心的道歉:“对不住,这酒有点太辣了。”   怀王有点儿怀疑,不过还是喊人过来换上更温和的玉泉酒:“这酒菜都是给常喜公公过目了才安排的,谁知你居然用不惯。”   闻承暻一脸正经:“这奴才办事越来越不上心了,回去后自己领罚。”   常喜、常喜简直要冤枉死了!   今天不管是茶还是酒,他可都是按照太子平日的习惯准备的,谁知道这祖宗口味突然变了呢。   常喜泪眼汪汪,可惜太子不为所动。   在那句“老丞相风韵犹存”的豪言之后,那个活泼的声音便时不时在闻承暻耳边响起,不过总是隐隐约约听不得太真切。   他心中怀疑是妖物作祟,但本朝向来极为忌讳巫蛊厌胜之术,他只能暂且压下不提,准备等今晚回宫再做打算。   谁知刚才这靖国侯世子一说话,他就隐约觉得有些耳熟。等他一坐下,那个奇怪的声音就再次响起,除了更加活泼生动些,声线却与靖侯世子几乎一般无二。   事已至此,如果到现在还分不清是谁在弄鬼,那他这个太子就白当了。   闻承暻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下首坐着的某位红衣世子,嘴角轻牵:“这小纨绔,面上一本正经,谁知道背地里心思竟然如此下流?   “倒是有趣。”   他想。   *   见宾客坐定,怀王请太子领杯。   闻承暻也不推辞,起身举起手中杯盏,致意道:“今日雅集,孤有三贺。一贺皇兄加封,圣恩博厚;二贺春熙嘉园,幽雅清旷,三贺诸贤达毕至,可堪文坛佳话。”   说罢满饮此杯。   众人也赶紧一饮而尽,只是摄于储君之威,仍然十分拘束,不敢放怀。   闻承暻便又打趣道:“春熙园乃是圣上所赐,难得怀王殿下愿意拿出来让大家同沐天恩,诸贤达今日也得投桃报李,尽展其才,多多写些好诗,这才不算辜负了主人家。”   众人也都笑了,纷纷道:“敢不从命。”   怀王见他心情舒畅,也十分高兴,挥手示意乐工奏乐。   一时间,觞酌流行,丝竹并奏。   宾客们中有文才突出者,都恨不能在太子面前大展身手,个个或诗或赋,宛如八仙过海。   当然也有才疏学陋者,大多是怀王交游的勋贵子弟,轮到他们作诗时,大多拿了家中门客事先作好的诗词充数。   不过太子似乎不太计较这些,不论写得好不好,各个都赏了些东西。   好巧不巧,这一轮的觞杯正好停在了萧扶光前面。   萧扶光起身取过觞杯,仆从连忙奉上纸笔,他便准备随便拿首旧诗敷衍过去。   却听到上首的怀王笑着开口:“慢着!好你个萧期年,好不容易犯到我手上,还想耍滑头?”   见闻承暻不解,他又解释道:“太子有所不知,这萧世子的诗文是极有名气的,又有捷才,能七步成诗。只是他总犯懒,爱拿旧作敷衍人。这回小王做了令官,定不能轻纵了他这毛病。”   “哦?没想到世子竟还有如此文才。”闻承暻含笑看过去,果然只见到那纨绔一双红通通的耳朵,更觉好笑。   “既然如此,不如就请令官出题,世子便效法曹子建让我等开开眼吧。”   虽然什么骚话都敢在心里对小美说,现实中萧扶光却连太子的眼睛都不敢看,只死死盯着地面,“两位殿下有命,学生敢不效劳!还请王爷出题。”   于是怀王便道:“小王前不久给自己在这园子里的落处粗题了‘终南里’三字,你不如便以此为题作一首七律,还要尽叙本次雅集之欢。”   这个题目出的有些刁钻,终南有避世之意,明明以此为题,却还要写这觥筹交错的宴会。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就连闻承暻也多了几分兴趣,要看萧扶光如何应对。   却见他只是低头略一思忖,便泼墨挥毫,一气呵成:   东望春熙春可怜,更逢晴日柳含烟。   园深不见终南尽,城上平临北斗悬。   细草偏承佳饮处,轻花微落奉觞前。   王孙对此欢无极,终日无心长自闲。   即便在座的不少都是文采出众之辈,自问也难有如此捷才,一时间纷纷叹服,赞叹不已。   之前想和萧扶光搭话的蓝衣士人更是忍不住面露激赏,罗嘉奕见了,凉飕飕道:“诗文之道都是末流,我辈衣冠中人,终究还是要以经济文章为己要。”   宋如渊听他口气不爽,也不顺着他的意,只说:“萧世子有这等机变的捷才,若是潜心修学,什么文章做不成呢?”   旁边听闲话的几个同年也附和着:“简文兄这话说的很是。”   罗嘉奕顿时气结。   *   见萧扶光果真一挥而就,怀王自是欢喜,笑着将诗文递给闻承暻道:“依小王拙见,仅凭‘终日无心长自闲’一句,萧世子这首诗就合该夺魁了。还请监场看看,小王断的是否公允?”   闻承暻却没想到这小纨绔竟然是真的有几分文采的,实在是人不可貌相,轻笑点头:“皇兄断的自然公允。只是世子如此大才,孤以前竟从未听说过,实在不该。”   萧扶光越身出席,回话道:“学生怠惰,只在微末杂学上有些急智,殿下见笑了。”   闻承暻此时也存了惜才的心,不忍这上佳璞玉白白磋磨了,因此勉励道:“诗词虽是旁门,却足可见你聪明灵秀,若把在诗词上下的苦心用在正经地方,早晚有所成就。”   说着又让常喜捧过彩头来,是一对事先准备好的云纹玉佩,他取过玉佩,亲手交给了对方。   萧扶光脸红红地领了赏,大家都以为他年轻识浅,被太子鼓励了一番,现在害羞点也正常。   毕竟,谁会想到一个斯斯文文坐在那里的玉面小郎君,正在脑海里发癫:【小美,这能不能算定情信物啊!才见面就送定情信物,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呢哈哈哈哈嗝——】   萧扶光狂笑到一半,太子突然回头瞥了他一眼,吓得他真的打了个嗝出来,手忙脚乱的找水喝。   闻明钰在一旁笑死:“看你一眼你就吓成这样,也太没出息了吧!”   萧扶光默默喝水,不予争辩。   毕竟说了也没人信——刚刚太子那一眼,居然好像真的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样。   --------------------   那个,可不可以,就是,给我一点,那个东西啊?(对手指)   对对对,就是叫做收藏的那种东西~   注一:改自苏颋 《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 第4章 闹事   宴饮既罢。   大家作的诗也都被整理好,贴在水榭当中摆好的几面屏风上了。   因为席上只有有头有脸的人作的诗才能被呈到贵人面前,还有很多诗词未曾细看,怀王便又请大家人移步水榭过去品评,太子自然是客随主便。   就在这时,萧扶光听到小美无机质的机械音响起: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毁掉僭越的诗文,拯救新科进士宋如渊;   【任务时间】:一刻钟;任务倒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尽快完成。”   还有个强制任务!   见到太子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差点都忘了强制任务,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等着!   小美播报完任务,声音又变回了有点劲劲儿的正太音,催促道:【我刚才扫描了这些诗,也分辨不出来到底哪篇违制了,小萧你赶紧去找那个宋如渊!】   萧扶光四处乱看,想找到任务对象,谁知道那蓝衣士人居然不见了。   他慌里慌张的,闻明钰将人拉住问怎么了,可惜他也没留意过席上其他普通宾客,但他宗亲的身份还是很好使的,这时候就直接拉了王府的下人来问。   得知宋如渊是在水榭外面醒酒,萧扶光连忙一溜烟跑出去了,徒留闻小王爷和被抓来的壮丁面面相觑。   萧扶光一出来,果然见到一个蓝衣士人正孤零零坐着。   时间紧急,他也没心思和人客套,上前略拱拱手,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气喘吁吁,径直开口道:“请问是宋如渊宋兄吗?”   宋如渊正望着湖水发呆,突然被人喊了大名,一抬头就看到刚刚大出风头的小侯爷出现在自己面前,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醒酒。   不过这小侯爷呼吸急促,额头上还带着些微汗珠,显然是急匆匆特意跑来找他的。   他有些摸不着后脑勺,不过还是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回道:“晚生正是宋如渊。”   “是你就对了!”萧扶光将人一把抓住,转身就往水榭里赶,“你的诗里面有些话犯了忌讳,现在趁着没人发现,赶紧回去把它找出来毁掉!”   宋如渊还懵懵的,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小侯爷一眼瞪了回去:“事后再跟你解释,先去毁掉你那该死的诗!”   等两人到时,水榭里正当中已经围着摆了一圈屏风,众人的诗文都贴在上面,正由太子怀王二人带头,从左往右一一品评。   宋如渊也不清楚自己的诗文哪里僭越了,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对本朝需要避讳的内容烂熟于心,按理是不可能在这上面犯错误的。   但见萧小侯爷这幅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老老实实给人指了自己诗文张贴的位置。也万幸他宋如渊人微言轻,诗作被贴到最右面那扇屏风不起眼的位置上,贵人们还没有品鉴到这一边。   只是当着这么多贵人的面,小侯爷究竟要怎么弄掉那粘的好好的诗文呢?   对此,小侯爷也只想说:我也不知道啊!   闻明钰关于太子最厌恶不守规矩的人的警告言犹在耳,难道他现在就要直接在太子的雷区蹦迪吗?!   萧扶光拉着任务对象站在人群外,听着系统滴滴答答的倒计时提示音,有些为难的和小美商量;【要不这次就算了吧?扣的生命值大不了我回头多做几个日常任务补回来呗?】   小美急了:【完不成强制任务要倒扣一年生命值,你以为可以随随便便补回来吗?】   一年生命值?!   小萧辛辛苦苦给系统打黑工十九年,手上统共只有400多天生命值的结余,扣完他岂不是只有两个月的活头了?!   小萧气势一振!   然后瞬间泄气。   【还是算了吧,完不成任务两个月之后死,完成任务估计当场就得死。】   太子和怀王在那里好好的品评诗文,他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把别人写的撕下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小萧退堂鼓打得震天响,都快盖过系统任务倒计时提示音了。   小美一反常态地不再催促,而是用一种堪称冷漠的声音说道:【这个任务完不成,对你的影响的确有限,不过是事后多做几个任务罢了。】   【可是宋如渊就惨了,他今天的诗里面带了已逝贵妃的名讳,诗词内容很容易被曲解成他在为贵妃喊冤,一旦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轻则褫夺功名永不录用,重则葬送性命祸极满门。】   【他可能都不知道贵妃这个人的存在,却要因此稀里糊涂的葬送一生。】   两年前冯贵妃崩逝,官方说法是罹患风寒不治而亡,但在她死前,萧扶光分明接到过相关的挑战任务——拯救被赐毒酒的贵妃。   他当时就意识到了贵妃的死因肯定另有隐情,但他只想做点简单的日常任务活下去,对这些皇家秘辛毫无兴趣。   谁知道两年后,又会有人因为这件事被牵连……   萧扶光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拼了!】   抬眼四顾,看到一旁案几上放着砚台和墨盒,计上心头,走过去掀开砚台盖,将双手在墨汁里按了个结结实实。   一旁的宋如渊被他的举动吓得不轻,赶紧上来想要拦住,在他耳边低声急道:“世子的好意晚生心领了,贵人当面,实在不值得世子如此冒险。”   萧扶光装成一副醉醺醺的样子,用黑乎乎的爪子将他拨开,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你给我让开!”   说话间直勾勾地往围成一圈的人堆里栽,惊的一群人纷纷惊呼避让。   旋即只听得哗啦一声,最右侧的一面屏风应声而倒,靖侯家的纨绔世子歪七倒八地躺在上面,双手上的墨迹还将数篇诗文弄得污糟不堪。   伴随着宾客的惊呼响起的,是系统胜利结算的机械声: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毁掉僭越的诗文,拯救新科进士宋如渊;   【完成状态】:已完成;   【任务奖励一】:生命值奖励,365天生命值已到账;   【任务奖励二】:系统等级提升,当前系统等级【2】,解锁技能【地图定位】。”   不愧是强制任务,完成一个得到的生命值比十个日常任务还要多。解锁的新技能看上去也很厉害的样子,难道是可以看到任务地图?   萧扶光很快就没时间思考这些了。   因为太子和怀王正在往这边过来。   还没等他想好是要立即下跪请罪还是继续躺在地上装醉,早有几个怀王府的内侍过来将他搀了起来。   怀王过来的时候正在气头上。   他受人之托,要给宣平伯府的小公子谋个东宫的缺。   因为知道闻承暻更重视实务,对诗赋之道不感兴趣,他特意提前嘱咐对方文采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内容写得经世务实。又让人将纪小公子的诗粘在显眼的地方,果然引起了闻承暻的注意。   见时机正好,他正准备向太子引荐一番,结果萧扶光就闹起来了。   顺理成章给东宫塞人的机会就这么被毁了,就算怀王当惯了老好人,此时也怒了,喝道:“堂堂侯府世子,喝了几杯黄汤就如此疯疯癫癫,成什么体统!难道这就是靖侯府的教养吗?!”   这话就有些太重了。   众人也都是第一次看到怀王殿下如此勃然大怒,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萧扶光从内侍手里挣脱出来,跪下请罪:“学生无状,一时忘情贪杯,实在罪该万死,还请太子、王爷恕罪。”   他故意将“太子”两个字咬得更重些,意在提醒怀王,太子还没发话呢,你就算是主人家,也不好抢在太子前面开口吧。   怀王也听出来了,脸上顿时有些不自然,转身向闻承暻:“实在是愚兄招待不周,没想到这小子灌了几碗黄汤就敢胡闹,待会儿我亲自押着他回去,定要让靖侯严惩。”   不想一贯最重规矩的太子此时却笑道:“皇兄本就是因为思慕魏晋风骨才筹办的此次盛会,如今萧世子醉饮狂歌,至情至性,颇有兰亭之风,反倒刚好合了皇兄的本意。若是怪罪,反而不美。”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此时萧扶光手上衣上全是乌漆嘛黑的墨渍,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更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去的一道墨痕,怎么看怎么和魏晋风流不沾边。   只是太子都这样说了,怀王也只能轻轻放过。   闻明钰更是趁机出来打圆场,一边说着送萧扶光回家醒酒,一边将人拉着赶紧溜了。   一场可大可小的风波,就此平息。   *   自春熙园宴会散场之后,宋如渊一直懵到现在。   萧小侯爷那豁出去的一场大闹,知道是为了他,他一边感念在心,一边多少也是有点莫名其妙。   他真不觉得自己的诗文犯忌讳了啊!   这些年他专研举业,诗词一道的确勉强,因此拿不久前在罗家书房里看到的诗集里的句子拆拆补补,勉强敷衍了一首。   但是他科举出身,应当避讳的字词早就烂熟于心,怎么可能会犯僭越这种低级的错误。   只是当晚便有一个内侍登门,言称怀王打算将今日诸位所作诗文整理成篇,印刻成诗集,因为他的诗作被污了看不清字,让他再默写一篇。   怀王想要印诗集,就算漏了他的不收录,那也只能说一句是他没这福气,怎么会大晚上巴巴的上门让他默写?   宋如渊隐约觉得不对劲,但他反复回想,仍不觉得自己的诗文有任何犯忌讳的地方,因此大着胆子仍将内容原封不动的默写了,交给上门来的灰衣内侍。   王府的席散了之后,罗嘉奕又去和席上结识的几个监生另外找了地方吃酒猜拳,回来的时候刚好撞见那内侍出去,灰衣青领,正是王府下等内监打扮。   他忙问管家:“王府内官上门,你们为何不赶紧喊我回来?”   管家回道:“少爷莫着急嘞,那小公公是来找宋公子的,与咱们家不相干,走前我替宋公子也封了十两银子给他。”   罗嘉奕“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径自转进宋如渊现住着的小院。   宋如渊果然还没睡,正在灯下看书。   罗嘉奕上前一瞧,发现是《毛诗》,不由笑道:“简文兄倒是好雅兴。”   见是他来了,宋如渊连忙起身,双方平揖过后,又张罗泡茶。   罗嘉奕便道:“不必费心。我听说王府内官适才来找你,便过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宋如渊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内官说王爷想刻诗集,但我的拙作被萧世子给毁了,因此让我重写一份,以便收录。”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罗嘉奕也不再多问,两人各自回房安歇。   -------------------- 第5章 僭越   翌日,东宫。   闻承暻早朝刚回,就见常喜一溜小跑过来,捧上一卷诗稿,回道:“怀王府已将昨日的诗文整理好送来了,萧世子弄脏的几张纸也在里面。”   闻承暻接过来,随意翻了翻,问:“弄脏的那些,都是哪些人作的?”   常喜道:“一共三人,宋如渊、刘桂都是今年新科的进士,另一位是那个张梓望。”   他在提到“张梓望”仨字的时候,口气里明显带了些不屑。   说完不等闻承暻开口,继续道:“奴才已经差人去找了这三位,只说怀王要出一本诗集,让他们把昨日写的东西默写了来。”   说着又讨好地捧出几页纸来。   闻承暻好笑道:“你倒是会办事。”   目光却突然被几个字吸引住,将那张纸单独挑出来,“这是谁写的。”   “新科进士,宋如渊。”   “这个名字倒是耳生。”   常喜昨晚已连夜将这三个人的都查了个底儿掉,此时便回道:“他是南康府出身,家里只有一个寡母,三年前中的举,今年会试才头回上京城,录的是二甲三十三名。”   听起来倒是身家清白,为何会做这么一首诗?   闻承暻默了半晌,又问:“来京以后,他平时都接触些什么人?”   “多是和同年的进士们往来,因还未授职,这波人经常在京中集会。其中有个叫罗嘉奕的与他极为亲厚,他现在还借住在罗家。”   “苏州罗家?”   “正是。”   “这倒有趣。”   常喜见太子沉吟不语,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可是这宋如渊有什么不对劲?不如奴才让麒麟卫去问问他?”   作为太子亲卫,麒麟卫出手,自然只有伤筋动骨的那种“问问”。   将那张诗稿放在案上,闻承暻指着上面“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一句,道:“你看这一句,姨母的闺名,便是‘鸣玉’二字。”   拿玉石相碰的声音与清溪水流声作比,倒也不算出奇,只是这一句诗,竟然将冯贵妃的全名都写了进去,实在不像是个单纯的巧合。   冯贵妃是闻承暻母亲的远房堂妹,在先皇后薨逝后入宫,自此承担起了照顾太子的责任,十余年来无微不至。闻承暻对她也十分敬重,一直以姨母相称。   两年前她猝然离世,东宫的人都知道背后定有隐情,但是太子不说,他们也无一人敢提起。   如今猛然听太子提到先贵妃大名,常喜怕回错话,只垂首等太子钧令。   闻承暻思索了片刻,吩咐道:“这个宋如渊既然敢一字不改的写出来,应该是不知道其中利害的,只怕他也是入了别人的套。你安排个人传话,让他不准再提起这诗也就罢了。倒是罗家,你好好盯着。”   常喜低声应了。   闻承暻又道:“幸而这诗昨天没被人看到,不然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风波。”   见他神色还好,常喜胆子也大了些,附和着笑起来:“也是多亏了昨天萧小侯爷耍的好醉拳,歪打正着,刚好毁了这张最要紧的。”   真的是歪打正着吗?   闻承暻垂眸不语。   昨日他冷眼旁观,那靖侯府的小纨绔分明是已经被一个名唤“小美”的妖物附身,受了妖物的胁迫,才会做出那种出奇之举。   这样想想,这靖侯世子估计很早就糟了妖物毒手,情志被迷,所以才会从小流连烟花。   至于为什么只有自己才能听到萧扶光和妖物说话的声音(注一),闻承暻不得其解,只能暂时认为自己身为储君,有龙气护体,所以妖物无所遁形。   但这妖物是怎么知道宋如渊的诗文不对劲,还非要指使萧扶光去毁了呢?   “常喜,你去安排车马,孤明日要去相国寺上香。”   不空大师佛法高深,但愿能解他惑。   *   萧扶光悄悄、悄悄地溜进了二门,对抄手游廊里坐着的小丫鬟招了招手,打听道:“春兰,夫人回来了吗?”   世子平时为人亲和,下人们也都不怕他,尤其是侯夫人手下的这波丫鬟们,个个爱与他玩笑。   春兰见他一脸心虚的样子,故意道:“夫人一早就回来了,世子是要给夫人请安吗?我这就去通报。”   见萧扶光拼命摆手,她才噗嗤笑出来,“夫人正让人找您呢,您要不还是赶紧出去避避吧。”   萧扶光哎了一声,转身就往外溜。   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母亲身边的大丫鬟青言叫住:“世子且慢!”   萧扶光僵硬地转身,果然见到了连外出见客的大衣裳都没脱、顶着满脑袋沉沉的珠翠、一脸怒容站在那里的靖远侯夫人赵氏。   天要亡我!   他暗叫糟糕,身体却很诚实地一溜小跑过去给母亲请安。   赵明珠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进去了。   萧扶光赶紧跟上。   见赵明珠在上首坐下了,他就从青言手里接过茶盏,巴巴地递了上去,又拿一双猫儿眼扑闪扑闪的看过来,实在有几分可怜可爱。   赵明珠刚想笑,想到他干的混账事,又怒上心头,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骂道:“别想糊弄过去!你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萧扶光委屈道:“昨天一时忘情,不知不觉喝多了几杯,的确是我不对。但是太子殿下都没计较,您干嘛又为这事儿骂我……”   “太子不计较,那是人家宽宏大量!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昨天你大闹春熙园的事,外头都传遍了!我今天出去做客,那些诰命夫人当着我的面都笑成那样了,背后还不知道说的多难听呢!”   “你是不是嫌自己现在的名声不够差劲,还要拼命添砖加瓦!”   ……   靖远侯夫人赵明珠,出身定北公府,是上一任老公爷的嫡女,如今定北公的胞妹,武将世家的掌上明珠。   她自幼假作男儿长大,性情最是豪爽不过,在骂起人、尤其是骂起儿子来时,更是能将祖传的骁勇发挥个十成十。   萧扶光结结实实挨完一顿骂,又被母亲勒令在家读书。   赵明珠这次特意托了国子监祭酒夫人,请到一位学问极好、治学也极严的老师坐馆,定要让萧扶光好好学学正经圣贤文章。   反正新赚了一年的生命值,萧扶光倒也不急着出门做任务,干脆在家当个乖宝宝哄母亲开心。   只是这位新来的周先生的确不好糊弄,一来就盯着萧扶光做了两篇策论,想要测试这个学生的水平。   结果就是他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强忍着看完了那两篇文章,对站在下面一脸心虚的萧扶光道:“我也翻阅了世子以前的诗文,实在是才气斐然,便是为师也远不如矣。怎么一做起正经文章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大雍朝的科举制度有点像明朝,只从四书五经里面出题考核经义策论,旁的一概不问。因此,时人都以诗词为末流,只有文章才是正经事。   但萧扶光作为一个现代人,本身对八股文就存在抵触心理,再加上他已经混上了监生的名头,不用科举就能选官,压根儿不需要苦哈哈研究这些。   但周先生并不听他的辩解之词,只道:“令慈既聘了我来,为师自然要好好教导你成才,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令慈美意。”   因此愈发强压着萧扶光苦学,将个堂堂世子爷弄的是苦不堪言。   令萧扶光没想到的是,他被拘着久不能出门,竟然还差点急坏了另一个人。   --------------------   注:攻只能听到小萧对系统说的话,没办法听到系统的声音。   新人新文,感觉在玩单机呜呜呜,如果有人看的话可不可以给我留个评论o(╥﹏╥)o 第6章 故人   大相国寺。   闻承暻便衣简从,循例上了香,一个小沙弥走上来,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法师已在禅房恭候。”   他点头谢过,轻车熟路去了不空和尚的禅房。   一进门,却见这老和尚正双手分别执黑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不由笑道:“大和尚真是好兴致。”   不空大师不慌不忙落下一子,才站起身向他合掌见礼,道:“荒郊野寺,难求对弈之人,是以贫僧与其求诸人,倒不如求诸于己。”   闻承暻笑:“孤却不如你豁达,现有一事,除了你,我一时间还想不到其他可以相询之人。”   说话间两个小沙弥要过来奉茶,常喜在门外拦住接过了,亲手为两人奉上后又退了出去,亲自在大门处把守。   闻承暻这才问道:“孤年少时爱看民间志异故事,也常听说何处闹狐狸的,当时只当做是世人附会,却不想近日竟遇见一桩怪事,方才略微信了一二。”   说着便将萧扶光的事情掐头去尾,只说他亲眼见到有人被妖物附体,被强迫干了许多坏事。   又问:“孤见那少年本性纯粹,可惜陷于妖物之手,不得已做出这些恶形恶状,实在可惜。不知大和尚能不能超度了这妖物,救他于苦海?”   不空和尚将手中念珠转了数转,才不慌不忙开口:“贫僧斗胆问一句,殿下提到的这位少年,是不是靖国侯府上的那位扶光公子?”   见他一语道破,闻承暻也着实惊了一下,对不空的本事更加信服:“大和尚果然佛法精深,看来萧扶光此厄可解矣。”   不空和尚却道:“倒也不然。殿下可知,萧施主尚在襁褓之时,贫僧曾受靖远侯夫人请托,为其批命。”   “当时贫僧观其面相,富贵有余却生机衰微,绝非长久之相,能活到十五便已经是造化。”   “可是萧扶光已经十九岁了。”闻承暻反驳道。   不空颔首道:“然也。正是因为萧施主十五岁生辰当日,侯夫人差人泼了几桶秽物在贫僧禅房前,贫僧这才又着重关注过萧施主的情况。”   说是秽物,估计就是粪便之类的东西吧。这是在说不空满嘴喷粪呢,靖远侯夫人倒也真是个妙人。   闻承暻没忍住笑了一下,不空抬头看了他一眼,仍然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手中念珠,慢悠悠道:“许是因为批命之事,靖远侯府的人从此再没来过小寺。只是后来在平南公府老封君丧仪上,贫僧又亲眼见过萧施主一次。”   “殿下有所不知,我辈凡人,生于天地之间,一呼一吸一餐一饭,七窍吐纳之气,皆在天地间流转,这才是万物生长的至理。”   “但初见萧施主之时,贫僧观其浑身气机阻塞,魂魄飘摇仿若游丝轻系,因此才作出那番批语。可再见之时,萧施主的魂魄已然安稳,周身气机更是与天地勾连不绝。”   闻承暻不由问道:“难道是他求了这妖物来,用邪术续命?”   不空却笑了,反问:“殿下真的这么以为?”   闻承暻默然。   常喜早就将调查的结果禀报给了他,这些年那小纨绔除了有些沉迷美色,倒也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反而时不时掏银子给一些命苦的烟花女子赎身,助其从良。   他最终开口道:“孤观此子品性,倒不像是会行那等恶事的人。”   “只是他身负妖物,如果不是行邪诡之道,又如何能突然延寿?个中究竟,还请大和尚解惑。”   “阿弥陀佛。”不空念了句佛号,长叹一声,正色道:“殿下此言,却是着相了。”   “世人都知人分善恶,却不知这些妖灵鬼怪之物,其实也有秉性好坏之分。秉性不同,自然修行之法也不一样,既有害人的恶妖,也有助人的善妖。”   “贫僧长居山林之中,却也时常听闻萧施主在京中扶危济困的故事,且观其面相,双目炯炯、神思清正,倘若真的有妖物附体,那也多半是个修功德的仁善之妖。”   见闻承暻似信非信,不空起身,将手中念珠交给他,“这串念珠是贫僧日常修行所用之物,已随贫僧在佛前供奉数十年之久,百邪莫能侵之。今日赠予殿下,日后遇到那妖物时,殿下用这珠子一试便知。”   送太子一行人出了山门,服侍不空的小沙弥回来抱怨道:“师父,你又把我的念珠拿去送人了。”   不空敲了一下他光秃秃的脑门儿,笑骂:“一串念珠换五百两银子的香火,你在别处可讨不了这买卖。”   小沙弥捂着被敲痛的脑袋嘟嘟囔囔地走远了。   不空又回看了一眼太子离去的方向,失笑地摇了摇头,笑着笑着,又长叹了口气。   万语千言,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佛号。   “阿弥陀佛——”   *   因为春熙园的事,靖远侯夫人狠下心来要关萧扶光几天,没想到关了不到七日就破了功。   原因无他,国子监休馆结束,众监生都要按制每日点卯。   赵明珠原本想差人给他告假,却被侯府新聘的西席周先生拦住了,劝她说国子监坐镇的都是当代名儒,不去反倒耽误了世子的学业。   这位周先生,姓周讳镜明,十七岁就中了举人,学问极好,心气也高。   之前他听说要教的学生是京城里出名的二世祖,一开始断不肯来,赵明珠差人去府上请了几回,又让人传话“不必管他世子不世子,他若不听管教,先生尽管打个臭死”,他才勉强答应来侯府坐馆。   正因这般前情,他说的话在赵明珠这里也颇有些分量。   有他保举,萧扶光终于得了自由。   出了府来,头一件事自然是去国子监点卯,他难得穿上一身簇新青色圆领袍,头戴同色方巾,瞧着倒也像模像样。   他的小厮几砚见了就笑:“少爷不是不耐烦穿这监生衣服的吗?怎么今天打扮的好齐整模样。”   萧扶光拿折扇轻轻敲他一下,“你知道什么!今日是孙博士讲学,他规矩最严,我要是乱穿衣服,不知道又要吃多少白眼了。”   另一个小厮昔墨刚好牵了马来,听到这句话,又劝:“依我看也不在今天这一日,求您以后也都这般规规矩矩的吧!”   不仅只有萧扶光一人因为春熙园的事情受罚,他的小厮也一个不少的都吃了挂落。   被昔墨这么一说,萧扶光也觉得理亏,便道:“一会儿我进去了,你们既不必在国子监门口守着,把府里的几个也都喊上,去鸿禧楼叫一桌酒席,就当是我给你们压惊赔礼。”   两人连忙说不敢不敢。   主仆一行人正有说有笑朝着国子监而去,忽然听到有一人喊了一声“萧世子且慢”。   萧扶光转身看去,见来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只好在马上歉然拱手道:“还未请教这位兄台是?”   来人穿青色圆领袍,带灰色方巾,俨然也是监生打扮,此时在马前一拱手,笑道:“后学张梓望,前日在春熙园有幸与小侯爷一晤。”   萧扶光:……   看来不是他记性差,这人他是根本不熟啊。   被话都没说过一句的人当街拦住,萧扶光有些摸不着  头脑,不过仍然是翻身下马,道:“恕某眼拙,竟没认出张兄来。张兄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张梓望却笑了,回道:“自从春熙园见了世子钧面,小可便有了一桩心事,唯有世子可以解惑。”   “不想往尊府递了几回帖子,均不得见,后来才知近来您潜心修学不见外客。小可无法,这几日只能常来贵府附近静候,幸而今日遇见了。”   这下萧扶光更觉莫名,耐着性子问他:“不知张兄所为何事?”   张梓望便道:“不知世子是否还记得,四年前,南河滩码头上的故人?”   【哎呀!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张子旺啊!小萧你以前救过他姐姐!】   被小美这么一提醒,萧扶光也想起来了。   四年前他在京郊闲逛,的确救过一个在码头上卖身葬父的女子,当时见她身世凄苦,不仅给了她大把银子,还顺手从船家手上赎回了她那已经卖出去的弟弟。   只是当时那小子又黄又瘦,和面前这个体面阔气的白面书生简直没有一丁点儿相像之处。   见他似乎是想起来了,张梓望登时双目含泪,不顾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竟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晚生张子旺见过恩公!实在是上天垂怜,让我还能再遇到您!让我姐弟俩还能有回报恩公的机会!”   萧扶光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看你也是要去国子监点卯的,不如我让家下人置办些薄酒来,等散了学咱们再叙。”   张梓望自然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又一定要上前替他牵马,被昔墨好说歹说给拦住了。   不过同是监生,一人骑马一人在下面走也实在不像样。   幸而几砚机灵,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就跑回去传了两顶轿子过来。萧扶光请他登了轿,两人便一道往国子监去了。   -------------------- 第7章 结草   萧扶光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散学之后便婉拒了几个同门的邀约,径直去找梓望。   不巧的是,这时一个小童跑过来拦住了他,道:“萧少爷,我们先生有请。”   他认出这小童是国子监博士孙占鳌身边伺候的,只好给张梓望使了个眼色,先去见孙博士。   到了国子监给官员准备的下处,便见孙博士手里拿了几篇他交上去的策论正在看,萧扶光头皮一紧,行了礼之后便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孙占鳌看完,对他道:“听说你家请了周镜明坐馆?”   萧扶光应了声是。   “难怪你这文章倒是长进不少。周镜明此人我也听说过,学问极好,只是时运差些,一直不能得中。”   说完又将几篇策论,给他细细点评了,萧扶光也都逐一认真领会。   见他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孙占鳌的面色也和缓了不少,又聊了些让他专心学业,不要总是分心研究末流杂学的话,才仿佛不经意间问了一句:“你今日是和张梓望一道来的?怎么和他走到一起去了。”   萧扶光笑道:“只是之前打过照面,今天路上刚巧遇见,又是同路,就一起走了一段。”   孙占鳌便教训道:“既然不熟,你何必让他坐你家的轿子?你就是性子太好了,这些攀附的人才能屡屡得逞。”   见萧扶光不解,他又低声告诉:“这人是宫里张婕妤娘娘的弟弟,进京一年多了,如今来国子监也就是为了混个出身,日后好谋职而已。这种外戚,粘上了不知道多麻烦,你远着点就是了。”   自从冯贵妃仙逝,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便是三皇子的母亲林贤妃,但最受宠的却是两年前夔州府送入宫的秀女张婕妤。   这张婕妤竟然是他救过的那个孤女?   拜别孙博士,萧扶光走出国子监大门,见只有昔墨一人牵马等着,便问:“怎么只有你?几砚呢?”   昔墨:“刚才张公子非要在大门口等您,人来人往的,我瞧着实在不像,就让几砚就陪他先去鸿禧楼了。”   萧扶光笑:“还是你周到。”   等到了鸿禧楼,张梓望果然已经在他专用的雅室里等着了。   刚一见到萧扶光,他便又作势要下跪,被萧扶光赶紧搀住了,好说歹说他才肯在下首坐下了。   小二送上茶水,两人又让了一回。   萧扶光便问道:“适才匆忙,还未来得及细问,我依稀记得当年张兄与令姊说过要奉令尊返乡,怎么如今又到了京城?”   张梓望朝杯子里“呸呸”吐净了口中茶叶,才笑着回他道:“所以才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呢!”   说着又将这些年的经历细细告知。   原来当年姐弟两个得了萧扶光的资助,的确也扶灵回了原籍,给父亲办完葬礼,见还剩下不少银子,两人便想着不如置办几亩田地安分度日。   谁知道家乡的地痞欺负他们久不在此,根基不稳,因此拿劣田假作良田充数卖给了他们。   等到后面发现时,他姐姐气不过,告到了官府,反被勾结地痞的县官下了大狱。幸而刚好夔州知府正在本地友人家里做客,听闻有此冤情,不仅惩处了贪赃枉法的县官,还救了他姐姐出来。   “更巧的是花鸟使正在夔州择选秀女,知府大人见姐姐貌美,便起了举荐的心思,因是同姓,便与我家连了宗,家姊得以以官府小姐的身份被选入。”   “家姊入宫以来,得蒙圣宠,如今已经是婕妤尊位。小可也在去年被家姊派内官迎到了京师,如今更是得了个监生的名头,日后也算是能有一番前程。”   听到他这番大起大落的自述,萧扶光也不由叹道:“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奇遇,贤姐弟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张梓望也笑得颇有些志得意满,不过仍然谢萧扶光:“以前我们姐弟两个走投无路的时候,如果不是恩公仗义疏财,只怕早就是黄土一抔,哪还能有如今这造化。”   “家姊在陛下面前也有几分体面,这些年一直求着陛下帮忙找人,但又不知道恩公名姓,偌大京城实难寻访。原本以为是我们和恩公的缘分浅,没想到前日小可竟在春熙园遇见您了。”   “小可回去之后立马向家姊禀报了遇见恩公的事,说要择日上门拜见,却不想家姊教训小可‘既然见了恩公,就该当场叩头相认、侍奉座前才是,怎么还敢自矜身份,学那些假道学的派头写了帖子去拜!’”   萧扶光忙道不敢,又说之前的帮助只是顺手而为,实在无需挂怀。   张梓望却很激动,面色都涨得通红,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鸟雀都知报恩,更何况人乎?如今我们姐弟侥幸有了些本事,必当竭尽全力报偿,还请恩公千万不要推辞。”   话都说到这里了,萧扶光也不好再推辞,只得与他约定,如果用得上他们姐弟的地方一定不会客气,这才成功将人打发了。   回去的路上,几砚喜滋滋地恭贺他:“少爷真是好运道,随随便便帮的一个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娘娘了!以后咱们侯府说不定还能沾光呢!”   见两个小厮都喜笑颜开的,萧扶光只能独自苦笑。   察觉到他的心情,小美弱弱的开口:【你救过的人知恩图报,这难道不能算是好事吗?】   【牵扯到后宫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就算他们真的单纯只为了报恩,旁人也只会认为是我家想要结交外戚。】   怀王的事还没过去,又来了个婕妤娘娘,这事儿倘若给母亲知道……   萧扶光头皮一紧,他已经能想象到赵明珠的怒火能燃烧到什么新高度了。   *   张梓望回到正平街角的一处三进院落里,他的管家连忙捧了厚厚一沓帖子过来给他看:“都是这几天送上门求见的,都告诉了爷不在家,他们还巴巴地来拜。”   接过来随手翻了翻,见上面没有要紧的人物,把帖子漫不经心地搁到一边,张梓望吩咐道:“以后这些你自己看着处理便是了,不必拿来烦我。”   又问:“这几天宫里有没有消息?”   管家道:“宫里倒是没有传话儿,不过夔州老家送了一千两银子和一些土仪来,都已经收好了,爷是否要去看看。”   “一千两?”张梓望嗤笑,“他们当打发谁呢。”   说完也不去看,让管家把准备好的茶饭送上来,又安排让新买的两个歌姬抱了琵琶过来唱些小曲儿给他下酒。   不一会儿,各种珍奇菜肴流水般的被奉到了他跟前,天上海陆奇珍,各色俱全,样样都比刚才和萧扶光两个吃的席面奢华。   两个梳着高髻打扮时新的歌姬也到了,坐在下面杌几上开始低吟浅唱。   张梓望一边用脚打着拍子和曲儿,一边自斟自饮。   刚才和侯府世子同桌吃饭,他一直拘谨着怕丢丑,这下终于可以畅怀,据案大嚼,将各色骨头甲壳吐了满桌满地。   胡吃海塞一通后,被婢女簇拥着洗漱完毕,他才转身去了书房,要给张婕妤写一封书信说明今日的情景。   刚提起笔,他又想起前几天和张婕妤的对话。   在春熙园的时候,他其实第一眼就已经认出萧扶光就是当年救了他们姐弟的人。可是他来了京城日久,早听说过这些开国时军功起家的公侯府大多已经是个空架子,靖侯本人现在领着兵部的闲职,根本没有实权。   因此虽然对于恩人的身份很惊讶,但是他原本是不打算相认的,毕竟一个花架子的侯府,可能还比不上他这种家中有宠妃的外戚体面呢。   可是等他趁着每月例行给张婕妤请安,把这事儿当个笑话说给姐姐听的时候,张婕妤发了很大的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蠢才废物。   他姐姐虽然脾气不好,但对他一直是温柔慈爱的,突然发这么大火,张梓望吓了一跳,既害怕又觉得委屈。   张嫣然,即张婕妤见弟弟像个受惊的小猪崽子一样看着自己,也只好强忍下怒火,耐着性子与他好好分说:“如今我在宫里虽然有几分体面,可到底家世低微又无子嗣,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皇上的恩宠,君恩譬如朝露,随时都有可能消散,我的体面尊荣又能够到几时?”   “那夔州张家,不过是一个州官,不来借我的光就已是万幸,是万万指望不上的。而你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监生,就算未来谋得一官半职,可身边若无人帮扶,以后的前途怕也有限。因此,我早就盘算着要在朝中笼络几个自己人,以后也能互为膀臂。”   “现在既然发现靖侯府与咱们有这等渊源,岂不是刚想瞌睡上天就送了个枕头?”   张梓望有些不服气的反驳:“现在靖侯府统共就两个在朝为官的,还都是闲职,自己都难保了,只怕也帮不了我们什么为。”   张婕妤冷笑一声:“所以我说你不聪明!这样才刚好呢!”   “如果真是个显赫门第,咱们就算攀附上去,人家多半也是要嫌弃的!哪像现在,他们家早就半死不活,多少年都没有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了,但百年侯府的根基摆在那里,光门生故旧摆出来也够让人喝一壶了。而你姐姐我,虽然圣眷优渥,根基却浅薄,正缺一个好拿捏又体面的盟友为我在朝中张目。”   “这靖侯府,岂不就是老天爷特意安排好要来帮我的?”   说完,张嫣然慵懒的躺回那张美人榻上,轻轻抚摸着小腹,笑道:“我这一胎如果是个男孩就好了,到时既有皇子傍身,又有贵亲相助,这才算是勉强稳住了。”   又吩咐张梓望:“务必要好好结交靖远侯府,最好把萧世子是我们姐弟恩人的事情闹得全京城都知道。这样下来,就算他们不识抬举想远了我们,只怕也是不行的。”   张梓望听到姐姐已经怀孕,已是喜之不尽,至于张嫣然吩咐的话,他当然是无所不应。   也因此才有了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萧扶光的那一跪。   将今日的情景细细地写成了书信,张梓望吹干上面的墨迹,又小心的封好,这才喊了管家进来吩咐:“赶紧去库里面多多的挑些礼物,明儿小爷要亲自去侯府拜会。”   --------------------   又是单机的一天QAQ,求收藏求评论(如果有人看的话) 第8章 朋友   因为又招惹了一个张婕妤,萧扶光这段时间都低调极了,每天不仅按时去国子监报到,散了学还老老实实回家向周先生请教功课。   就算闻明钰一老早就下了帖子邀请他,但直到今天国子监休沐,萧扶光才有时间来见他。   刚到地方,就见几个平素玩得好的几个世家公子起哄:“萧世子可真是稀客啊!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搭理小的们了?”   其中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虞川梧最促狭,还故意往他身后看了看,怪叫道:“怎么不见张娘娘家的贵戚?他不是满京城嚷嚷着,萧小侯爷是他的大恩人,要给你结草衔环、效犬马之劳的吗?”   不久前张梓望让人抬了几十担礼物,大张旗鼓的跑去了靖远侯府拜会,后面又在各种场合大肆宣扬萧世子之于自己姐弟的恩情。才短短数日,这件事情竟然已经闹得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萧扶光拱拱手,苦笑道:“各位还是别打趣我了,小弟最近正因为这事儿心烦呢。”   闻明钰把他拉到身边坐下,解围道:“今日大家难得相聚,就不要提这些扫兴的事情了。”   萧扶光感激地看向闻小王爷,不愧是好哥们儿啊。   都是聊得来的朋友,不会刻意与他为难,见萧扶光是真的不愿再提,大家也都默契地丢开手来不再谈论,而是提起别的事情。   虞川梧便道:“听说太子殿下这次出阁讲学竟然不是在文华殿,而是选在了国子监?这可是本朝从未有过之事啊,就是不知其中是有什么深意?”   有个礼部尚书老爹,他的这类消息当然十分灵通。   闻明钰撇撇嘴:“还能有什么深意,如今东宫这位是最为务实的人,就差把经世致用四个字给刻在脸上了。他早就主张要整饬如今国子监浮夸炫耀、不务正业的风气。估计讲学不过是个由头,借机整肃风气才是真的。”   此话一出,几个还在国子监上学的公子哥儿们脸色都变了。   只有虞川梧依旧笑嘻嘻的,他因家学渊源,早就考中了举人,并不用去国子监混监生的名头。   他吐了吐舌头,冲闻明钰挤眉弄眼道:“幸好咱俩不是那种好学上进的人,不然到时候岂不惨了?”   闻明钰贵为宗亲,上的是宗学,也不用去国子监打混,这时候也笑道:“那可不!就是可惜了咱们萧世子刚进的学,松散日子还没过两天呢,以后可就难咯!”   此时离春熙园诗会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这段时间萧扶光一直忙着,哪有时间想起什么太子。   现在突然听人提起,他脑海里马上自动检索出了太子那张夺人心魄的脸,嗯,颜值还是很顶。   不得不说,虽然不清楚太子的为人,但是光看脸,萧扶光就能举双手支持他整饬一百个国子监。   小美幽幽道:【你这个人是不是太没有原则了一点。】   萧扶光理直气壮:【切,反正精神打call又不用花钱。】   既然他注定和太子不会有什么太多交集,背地里口花花一下也无伤大雅嘛。   席上众人对太子的讨论还没有告一段落,这时又有人提到:“咱们这位储君,无论是才干还是手腕都是一等一的。只是身为人子,孝道始终才是第一位的。如今太子与陛下政见不和,还不肯暂避锋芒。长久下去,只怕朝野难安啊。”   如今大雍朝北方的邻居柔然虎视眈眈,时常派遣小波骑兵南下骚扰,边疆百姓苦不堪言。   大雍是天朝上国,陛下又是圣明天子,更愿意以王道服人,不想轻易起兵戈之事。对于柔然的挑衅,还是主张怀柔安抚为主。   但太子母家正是一手训练出了威名赫赫的“冯家军”的武将世家,也间接影响太子成为了一名坚定的主战派。   因此最近几次大朝会,太子和皇上闹得非常难看,双方都不肯退让一步,让夹在这对天家父子之间文武百官左右为难。   闻明钰此时却很不客气地打断对方:“无论陛下还是太子,都不是你我之辈可以在背后讨论的。”   席上氛围小小尴尬了片刻,大家很快转而聊起别的不痛不痒的内容,左不过是哪一家的新来的歌姬歌喉好,哪一家新来的小倌唱戏唱的妙。   如此热热闹闹了一通,差不多便散了。   闻明钰使眼色让萧扶光慢些走,特意在等人走完了之后,才问:“这几天约不你出来,几砚传话也不清不楚的,你现下好好给我说说,怎么又和拿张家的人搞在一起了?”   萧扶光苦笑道:“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于是又将四年前在南河滩码头救了张婕妤姐弟的事情给闻明钰如此这般说了。   闻明钰惊得合不拢嘴:“你这是什么运气,这种奇事都让你给碰到了。”   萧扶光叹了口气:“可说呢。那天张梓望回去之后,我好悬没被母亲骂死,幸好那天我们老爷不在家,不然一顿家法是少不了的。”   他和闻明钰从小就认识,是正经交心的朋友,当然要趁机大吐苦水。   闻明钰也觉得他这种情况实在为难:“这也不能怪你。你当时不过是好心,谁知道救的竟然是如今的贵人。”   “只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这个张婕妤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我听母亲说起过,她入宫不过两年,就哄得陛下千娇万宠无所不应,连林贤妃都要让她一射之地。如今他弟弟一意结交你们家,只怕背后有所图谋。”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尊府上愿意和她家交好,倒也的确是个助力。”   萧扶光仍是皱眉,不过知道闻明钰是在真心为他考虑,因此也将心中顾虑全盘托出:“我也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婕妤娘娘的深意,也是能够推敲出一二的。”   “只是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结交外戚实在冒险。”   靖远侯府虽然没有兵权,但现在京郊大营好几个参将都是靖远侯当年手把手带出来的,也都十分敬重侯府,三节两寿从未缺席过。   当今陛下性子多疑,对武将十分忌惮,因此靖远侯早早的交了兵权,只领了一个闲职,也从来不掺和朝廷之事。   侯夫人赵明珠平时看似大大咧咧,其实行事也十分谨慎,不愿行差踏错哪怕一步。   如此家学渊源,哪怕萧扶光看起来没心没肺,实际上也一直很清楚家里的底线。   见他似乎已经有了主意,闻明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亲自将人送上马车。   临别前又道:“你若不想与那张家有牵扯,也不用怕得罪他们,尽管将人打发走。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拉拔朋友一把的力气还是有的,再者,汝南王府也不是吃素的。”   萧扶光认真谢过了他,又再三保证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两人这才分别,各自回家。   【这个小王爷,对你倒是挺真心的。】小美感叹。   【谁说不是呢?这些年我能说说知心话的,也只有他了。】   闻明钰可能从小看多了那些游侠小说,为人颇有些义薄云天的豪情,当初他明明看穿了萧扶光表面温雅知礼内里疏离冷漠的伪装,却还是不依不饶缠上来,非要拉着他和大家一起玩,帮助他“合群”。   几年下来,合没合群萧扶光不知道,但闻明钰的确成了他这辈子第一个认可的朋友。   【是哦,十九年了,你在这个世界统共就交了一个朋友。】   小美意味不明的感叹了一句,不待萧扶光回应,便话锋一转:   【可是张婕妤姐弟的确挺麻烦的,小萧你打算怎么处理?】   提起这对姐弟萧扶光就头疼:   【还能怎么办,躲着呗!我已经决定了,之后国子监和侯府两点一线,散学就走,绝对不给他堵我的机会!】   一人一系统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便到了侯府。   甫一进门,萧扶光便和他二弟萧云升撞了个对脸。   萧云升给他请了个安,见他还穿着外出见客的大衣裳,就阴阳怪气地开口:“大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难道是又与那张娘娘家的贵戚一起谈天说地、饮酒品茗去了?”   赵明珠统共就生了萧扶光一个孩子,萧云升乃是妾室所出,只比萧扶光小一岁,却已经在去年中了举人。   他自恃才高,对萧扶光这个大哥一直都不太服气。   只是萧扶光人缘好,无论是怀王还是汝南郡王府,他都能说得上话,如今更是和炙手可热的张婕妤家里勾搭上了,萧云升看着难免眼热,因此出声嘲讽。   萧扶光懒得和这等眼界窄的人计较,仍然一副温和的长兄做派:“今日我是我与汝南王、安庆侯、虞尚书府上的几个公子一起饮宴吃酒,并没有见什么张家人。”   又道:“二弟这是准备去和母亲请安吗?我也正有此意,倒不咱们如一起。”   萧云升当然没有打算去向赵明珠请安,但被萧扶光这么一说,倒也不好拒绝,只能暗暗生气,与他一起向赵明珠问安去了。   --------------------   单机again…………   还是弱弱的再求一下收藏,求一下评论~ 第9章 长线   虞川梧的消息果然准确,第二天国子监上下就接到通知,太子殿下三天后要亲临讲学。   这可把国子监上上下下都忙了个底朝天,又是修葺屋舍,又是洒扫净尘,短短三天,整个国子监不仅上下焕然一新,还把所有太子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擦得一尘不染。   安庆侯家的三公子李卓然悄悄吐槽和他吐槽:“之前正堂漏雨,我要自己掏银子请人修牛祭酒都不肯,现在倒好,见太子要来,他慌到连夜给修好了。”   萧扶光并不答话,只拿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提醒他安静点。   李卓然讨了个没趣,老老实实安静了。   至于其他监生,则是各个面色肃穆,齐齐整整、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静等太子驾临。   不多时,闻承暻在一众麒麟卫的簇拥之下,款款走了进来。   他今日一身杏黄色太子吉服,头戴通天冠,繁复精致的团龙纹样非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将他衬得整个人丰神俊秀,玉质天成。   萧扶光还未见过他穿这样鲜亮颜色的衣服,难免又被晃了下眼睛。   【出息!】   小美嗤道。   闻承暻看向下方请安的人群,众监生都是按制穿着一水的青色圆领袍,戴青色方巾,一排排刚出炉的裹蒸粽似的杵在那儿,一时间还真难以发现靖远侯家的小纨绔在哪里。   他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让众人免礼平身,又亲自领着大家对着至圣先师的画像行礼祝祷,敬奉三牲。   一时礼毕,国子监祭酒牛大人恭请太子升座,众官员并监生在堂下乌压压站了数排,垂手肃立着听太子训话。   太子先向国子监祭酒牛逊儒致意,笑道:“久闻牛大人治学严谨,如今孤见国子监上下一新,方知此言不虚。”   牛逊儒忙道不敢。   太子也不再与他客套,转过来对众监生道:“诸位都是各地选送上来的翘楚,想必都是学通古今的才子。今日孤有一问,还请诸位或可解之。”   太子的嗓音温润如玉,仿若清风拂面,只是他话里的内容却完全不似声音一般无害:   “《六韬》有云:‘十二节备,乃成武事。所谓上察天、下察地,征已现,乃伐之。’此话当做何解?”   文王伐纣之前,曾问道于姜太公,闻承暻引用的便是姜子牙答文王的话,意思是征伐之道,只要顺应天时地利,便可以兴兵征讨。   众人都面面相觑。无一人敢作声。   牛逊儒更是冷汗都下来了,都知道太子殿下和皇上正因为柔然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但谁能想到他居然跑到国子监来发难。   丢下了个重磅炸弹后,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般坐在高位,要笑不笑地看向鸦雀无声的众人。   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中,小美的声音幽幽响起:【好尴尬哦,都没人接他的话。要不要我在挑战专区里加塞一个“拯救尴尬太子”的任务,小萧你搭个腔就算完成了。】   【看来你还是不太懂我们人类。】   小美:?   【这种领导发言后征求感想的环节,我们人类一般都会提前安排好暖场的托儿,绝对不会让领导的话落在地上的好嘛?哪里轮得到我来救场。】   当过一辈子社畜的小萧沧桑开口道,试图让系统略微领会一下人类社会的丑恶本质。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正是刚与太子母家定亲的施景辉。   萧扶光对他印象还挺深的,当日在春熙园,太子还没来的时候,玩儿得最欢的就是他,但等太子一到,他就安静的跟个鹌鹑似的,不仔细找都发现不了这人。   【这种场合安排自己的表妹夫出风头,没想到太子殿下看着浓眉大眼,其实也挺会的嘛~】   萧扶光戏谑地与小美说道,顺便火速抬头再瞄一眼大美人……   咦?   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为什么他觉得太子现在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有点不自在的样子?   萧扶光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到施景辉在那里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谁说打仗就一定有伤天和呢?人家文王都认为,只要大义和天时地利在我,就可以行征伐之事,这可是顺应天命呀!   他这一番话,让闻承暻因为被那小纨绔一语道破自己暗中布置后的尴尬都散去了不少,表情也随之和缓起来。   有施景辉开了个好头,另外几个监生也跃跃欲试地开了口,有个最为大胆的甚至将兴兵打仗和施行仁政结合了起来,认为顺应天时兴兵征讨柔然才是最大的仁政。   看着那几个群情激奋的同门,几乎都是勋爵世家的荫生,萧扶光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更换讲学的地方了。   因为只有在国子监,才会聚集这么多功勋武将的后裔。   只有这些人,才会真的关心北疆局势,也只有这些人,才宁愿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也要仗义执言。   太子来国子监,就是为了让皇帝、让整个朝堂听到,大雍武将,这个已经被漠视轻忽很久的群体的声音。   等他走完这一遭回去,下一次的大朝会,估计兴平帝会被武将们的请战折子给淹没吧。   李卓然慷慨激昂地发言完毕,见萧扶光还傻愣着,悄悄用手肘往后顶了顶他,示意他多少也说两句。   萧扶光向来是愿意随大流的,可是这一次,他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收回了准备踏出去的脚步。   毕竟,他只是一个想平安度过此生的小纨绔,唯一的追求就是救多多的美人,换多多的寿命。   而他这一步若是踏出去,接下来恐怕不仅仅是靖远侯府,就连他母亲的娘家定远公府都会被卷入政治旋涡中,再无宁日。   于是萧扶光全然不管已经气到双眼喷火的李三公子,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闻承暻看了那小纨绔几次,见他都是一副铁了心要修闭口禅的模样。   他道觉得这情景正在意料之中——   毕竟靖侯家的小纨绔,看似一团火,实则一块冰,和其他轻易就被挑起情绪的将门子弟相比,他更像一个老成的文官,习惯于衡量各种利弊之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因此,虽然这小纨绔虽然经常看似激动地与附身的妖物诉说对自己容貌的痴迷,但也绝不会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好感而轻易选择政治站队。   话虽如此,闻承暻还是有些恨的牙痒痒。   因此在回去之前,他特意吩咐了一句:   “诸公不妨以今日所议论之事为题,各作一篇策论交上来,届时还请祭酒大人转交给孤。”   他如意料之中的看到了萧扶光震惊到裂开的模样,方才志得意满,施施然起驾回宫。   【不是,他当自己谁啊?班主任吗?居然还带留作业的?!】   学渣小萧咆哮三连。   可惜除了一个只会萌萌哒眨眼的系统小美外,再无人能听到他那飘散于风中的怒吼。   --------------------   弱弱的求收藏求评论QAQ 第10章 天家   还没等闻承暻回到东宫,就被皇帝身边的周进仁给半路截了道。   这位最得皇帝信任的周内官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此时依旧木着一张脸,在大路中央一揖到底:“启禀太子,陛下召您问话。”   虽然早已料到皇帝会借机发难,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闻承暻一挑眉,撇了一眼周进仁身后丧眉耷眼的常喜。   这奴才倒是机灵,连忙悄悄给太子使眼色,又用口型说了个“林”字。   闻承暻心领神会,对周进仁道:“周伴伴起来吧,孤这就与你一起过去。”   听到这话,周进仁心里长舒一口气,毕竟他可不想招惹太子这尊煞神。连忙起身站到路旁,好让太子的车架通过。   *   刚行至御书房门口,闻承暻就差点被迎面而来的某物砸中。幸好他及时偏了下脑袋,才发现那将将擦着自己左脸飞出去的东西是一个冒着热气的茶盏。   默了一瞬,闻承暻抬眼看向上首,兴平帝讪讪地放下了扬起的右手。   兴平帝:……气势就突然弱了一下呢。   在一旁站着的当朝丞相林万里只装作看不见,战术性地清了清嗓子,拱手向太子殿下问安。   闻承暻缓步走进来,一点儿眼神都没分给林丞相,走到御书房正中央,一撩袍子跪下给皇帝请安:   “儿臣见过父皇,不知父皇急召,所为何事?”   他完全是明知故问,压根儿不在乎自己这态度会不会在皇帝沸腾的怒火上再浇一波油。   兴平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这逆子,不看看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反倒问起朕来了?!”   闻承暻一脸无辜:“恕儿臣愚钝,的确不知父皇所指何事。”   这下兴平帝气得话连说不清楚了,拿手点着他,连说了三个:“你、你、你!”   林万里看不过眼,将话茬接了过去:“太子殿下今日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了国子监呢?还鼓动那些不谙实务的监生妄议国政,臣听说当时群情鼎沸,甚至有人口出狂悖之言。”   “臣以为殿下如此行事,实在有些欠妥。”   “放肆!”   闻承暻厉声呵道,丝毫不给丞相大人面子。   “孤与父皇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   这时候兴平帝也缓了过来,怒道:“你也不用对丞相指手画脚,只给朕老实交代,你今天真的去国子监挑唆那些书生闹事了?”   闻承暻笑回:“儿臣不过是按照我朝定制出阁讲学,只是将地点从文华殿换成了国子监,怎么就被人栽了个鼓动挑唆的名头?这罪名可太大了,儿臣不敢受。”   兴平帝怒气冲冲:“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身为太子,不想着上效君父、下安百姓,反而还在那里煽风点火,鼓动那群行伍粗人的子弟,欲兴兵戈之事。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看你胆子分明大得很!”   这位践祚经年的皇帝,此时疾声数落着本朝储君,脸上的皱纹都因为太过猛烈的怒火而绷得死死的,那双耽于酒色的浑浊眼睛也瞪得老大,狠狠地盯着闻承暻,仿佛他是真的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可是归根结底,闻承暻只干了一件事——   把大雍武将身上令人窒息的高压稍微地松开了些许,让这些最了解北疆真实情况的人,能有个为大雍北国饱受柔然凌虐的边民们发声的机会而已。   垂下眼睑,闻承暻终于敛了笑容,目光直直的回看过去,道:“去岁入秋以来,柔然便屡屡生事,今年他们的三王子更是集结大军,陈兵北境,欲夺雁门关后长入我中原腹地。”   “敌国如此狼子野心,若我大雍此时不出兵,难道还要等豺狼已经磨好利爪,狠狠地啃上一口大雍百姓的血肉后再出兵吗?”   “因此,儿臣反倒认为,儿臣今日的举动,不过是在尽一个储君的本分而已。”   “混账!”   兴平帝怒极,眼神如果能变成刀子,此时他一定能从闻承暻身上剜下几片肉来。   对此,闻承暻只是冷静的回看过去,一语不发。   这对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父子,竟然就这样沉默的对峙了起来。   周围的宫人早已战战兢兢地跪下,个个深埋着脑袋,生怕被牵连。   林万里却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中,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往前一步冲皇帝行了一礼,又对着闻承暻拱了拱手,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请殿下恕臣无礼,只是老臣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公道的话,殿下您,此言差矣啊!”   “殿下不忍见边民受罪,陛下作为天下兆民的君父,只会更加忧心焦急。”   “只是殿下是否想过,如果真的与柔然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战事一起,届时那柔然的铁骑之下,葬送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我大雍将士的血肉!因此陛下如今不过是为了顾全大局,才狠心从中取舍啊。”   “再者,依老臣愚见,此事也不是只有兵戎相见一个解法。边夷挑衅,多半都是因为穷得过不下去了,才拼命闹出些动静,指望要些钱粮活命,到时候打发他们些东西估计也就安分了。”   “我大雍泱泱天朝上国,难道连这点胸襟气度都没有吗?”   作为大雍的当朝宰辅,林万里生得面容清癯、目光炯炯,一把飘逸的美髯更是给他添了几分仙风道骨,整个人看上去就有种让人信服的气场。   再加上他宦海沉浮几十载练就的的好口才,一番话下来,皇帝还是那个心系子民的好皇帝,太子却成了年轻气盛、需要多听取老臣意见的冲动太子。   闻承暻都给气笑了,忍不住出声讽刺道:“朝中都说林相有一条好舌头,能翻江倒海,搅动风云,今日得见,传言果然不虚。”   说罢便不再看他,只直勾勾地逼视兴平帝的双眼:“方才丞相所言,父皇也是认同的么?”   兴平帝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与他对视,却仍然嘴硬:“朕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你年轻识浅,不知轻重,才会动不动就叫嚣着挥师北上。只想着要打个胜仗让自己建功立业,却丝毫不为这天下黎民着想!”   兴平帝越说越快,越说越顺。   一开始的那点心虚早已飘散,他竟然真的自我说服,觉得自己才是用心良苦的那个人,甚至可以理直气壮的教训闻承暻:   “若真为了成全你一人的名望,便要拉着大雍的好儿郎们浴血疆场,那大雍何辜!黎民何辜!”   兴平帝一脸的扭曲兴奋,畅快地顺着林丞相的思路为自己的懦弱开脱。   闻承暻冷眼看着他,内心也越来越平静。   呵。   这就是我的父皇。   这就是大雍万民的好皇帝。   他此行来得匆忙,头上的通天冠还未换下,这顶储君华冠的纯金底座仍然沉甸甸、凉沁沁的拉扯他的头皮。   但闻承暻觉得,通天冠再冷,也冷不过他此刻的心。   面对一个装睡的人,说上再多的话也只是白费口舌。   主意已定,他不再多言,干净利落的请了跪安,不想再听兴平帝的任何废话,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回头丢下一句:   “那便请父皇等着看这仗究竟打不打得起来吧。毕竟林相的舌头再巧,只怕也拦不住柔然人的战马呢。”   说罢,便看也不看被他嚣张的态度吓到瞠目结舌的众人,扬长而去。   等他都走的不见人影了,兴平帝才反应过来,气得喘着粗气大叫:“反了!通通都反了!”   周进仁不敢站起来,膝行着上前,凑过来给他抚着胸口顺气,带着哭腔喊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啊陛下!”   林万里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兴平帝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只好略微带着几分不甘退了出去。   *   林万里从御书房出来,却没有立即出宫,而是站在门外思虑了片刻,转身去了后宫找女儿。   冯贵妃死后,后宫这两年便一直由林贤妃执掌。   林相爷作为她的父亲,自然有些小小的特权,可以不用事先递牌子进去禀报,轻易地就来到了林贤妃住着的启祥宫。   林贤妃正领着宫女做针黹,见到父亲来了也是欢喜不已,连忙起身见礼,又让林丞相上座。   双方厮见过,林万里便在右面第一张椅子上了坐了,林妃依然坐了左首。   此时他才向林贤妃笑道:“适才与陛下奏对,结束之后臣临时起意想过来看看娘娘,只怕不凑巧,误了您的正事。”   林贤妃道:“父亲这是什么话!无论您什么时候来,做女儿的只有欢喜的。”   “再说我能有什么要紧事呢?不过是眼见着天渐热了,让人拣选几匹轻薄的料子出来,给陛下做几件凉快的寝衣罢了。”   林万里便叹道:“娘娘侍奉陛下勤谨,可谓妇妃典范。”   林妃温婉一笑:“都是以前做惯了的。”   “只是陛下如今除了常去张妹妹处坐坐,也不爱来后宫了,我今年做的这些,只怕也是白白放在这里。”   提到风头正盛的张婕妤,林贤妃的话音里,也不由带出那么一两分幽怨来。   “哦?陛下如今还是分外宠幸张娘娘?”   仔细算算,张婕妤都进宫两年了,居然还能宠眷不衰,这可真不像那位风流成性的陛下会做的事情。   -------------------- 第11章 赐官   提到张婕妤,林贤妃算是被勾起了伤心事,忍不住当着父亲的面抱怨道:   “岂止是分外宠幸,我看陛下简直是被她迷了心智!”   “父亲还不知道呢。不久前她查出来有孕,把陛下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当天就要封她做淑妃。还是我苦劝了一番,说她月份小不好惊动,不如等皇子出生之后再加封,陛下这才罢了。”   林万里毕竟是外臣,对后宫的消息不甚灵通,如今听了女儿提起,才知道张婕妤怀孕竟然有孕。   只是林贤妃这应对的方式……   他不由得叹道:“娘娘此举,甚是糊涂啊!”   见林贤妃仍然懵懵懂懂,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林相爷恨铁不成钢:   “那张姓女子不过一个州官家的义女,就是一块无根之木,陛下再宠爱她,她也不能翻过了天去。”   “而娘娘您出身相府,膝下又有两位成年的皇子,后宫里有谁能比得上您的一个手指头尊贵?您何必与一个只能邀宠献媚的内宠计较?”   语毕,他扫了一圈侍立的宫女,见都是贤妃从家里带进宫的熟面孔,才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的对女儿道:   “您就算非得要计较些什么,也该找准了真佛才是。”   说着便拿手朝东边一指。   林贤妃吃了一惊,不敢说出口,只用嘴型比划了“太子”两个字,好确认自己没有领会错父亲的意思。   林万里得意一笑,挥手示意让宫女们退出去,将今日御书房中天家父子的那番争吵尽数告诉贤妃。   又道:“陛下性子优柔寡断,太子又爱独断孤行,长此以往,父子失和就在眼前。”   “娘娘平日里,也该劝劝殿下们往陛下面前多凑凑。等太子失了圣心,陛下自然也会慢慢知道咱们的三皇子、五皇子的好处。”   大皇子那样的都能封了亲王,没道理出身更尊贵的三皇子连个封号也一直都混不上。   与踌躇满志的父亲不一样,林贤妃有些担忧的开口:“老三他资质愚钝,父亲您也是知道的,突然让他与太子争锋……”   知子莫若母,三皇子闻承旬是什么德性她还不知道?那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连怀王都比不上,更别提和太子比了。   “再者,虽然陛下总是与太子闹脾气,但女儿冷眼瞧着,他对太子分明极为满意,也从无猜疑,不然又岂会容忍太子数次冒犯君威。”   林万里不耐烦的打断她:“娘娘久居内帷,哪里懂这些朝堂之事?为父这般嘱托你,自有我的道理。”   林贤妃便不再言语,只低声说了句:“那便依父亲所言吧。”   “老三那边,女儿会去说的。”   林万里这才露出一个笑脸来:“那便劳烦娘娘了。”   与女儿告别后,林相爷登上宫门口相府来接的马车,飞速旋转的朱轮很快将重重宫禁甩在了身后。   将绷了一天的身体靠在微微震动的车厢壁上,这位权倾朝野的宰辅大人舒服的叹出了一口气,终于能放心的合上双眼,将眼里不小心漏出来的那点儿精明算计收敛了个干净。   不过想到林贤妃刚才说皇帝与太子父子情深的话,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笑出声音:   “天家父子,情深不疑,哈。哈。哈。”   *   太子殿下顶撞皇帝这件事,在大雍朝也算不得新闻了,只是将人气到要请太医倒还是头一回。   不过大臣们除了感叹一句太子果然还是那个刚直性子,便又丢开了手去,连最爱找事儿的言官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自找没趣。   毕竟要是真写了折子弹劾太子,第一个急的肯定还是陛下。   等到兴平帝好不容易龙体痊愈,最新的大朝会上,之前锯嘴葫芦似的武将们竟然也开始不安分,都冒出来痛陈北疆的惨状,纷纷请战出征,其中甚至还有好几个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将军,着实又把皇帝气了个倒仰。   文官们自然是和皇帝站在一起,坚决不愿意打仗。即使太子和武将们一意坚持,奈何粮草军需都掌握在文官手里。   朝堂上一度陷入了文武两派的拉锯。   但这场僵持持续了不到七天,就因为北疆传来的最新军情瓦解——   柔然三王子领军攻占了耘城,并下令屠尽城中居民。   于是这座生活着几万人口的大雍边疆小城,在短短三天之内,便沦为焦土。   兴平帝终于松口,允许北疆诸城自行征兵,并给驻守雁门关的冯家军拨了充足的兵马粮草,以免不测。   大雍储君与皇帝的争吵也随之结束,闻承暻将自己搜罗的奇花异卉作为道歉礼物,摆满了兴平帝的宸乾宫,哄得皇帝龙心大悦,转而又将流水般的赏赐送进了东宫。   众朝臣得知后,也只能感叹一句,天家果然父子情深。   *   宠爱的小美人有了身孕,最喜欢的儿子又主动低头向自己道歉,兴平帝最近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整个人看上去都年轻了不少。   他不是什么勤勉的皇帝,平日朝政几乎都是太子和丞相在打理,之前因为和闻承暻闹别扭,才不得不自己扛起来一部分。   如今父子和好,他便恢复了以往的闲散。   今日眼见无事,他就打算去后宫看看怀孕的张婕妤。   谁知刚到含章殿,就见满屋子的宫人喜气盈腮,齐刷刷向他行礼道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还能有啥喜事?   婕妤怀孕朕早就知道了啊?   兴平帝有些不解,转头看向周进仁,见对方也是一脸莫名的冲他摇头。   张婕妤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从后面慢慢挪了出来,一脸害羞的朝他微笑:“臣妾早吩咐了他们不准大惊小怪,不想还是扰了陛下。”   挥手免了她行礼,皇帝上前亲手扶了爱妃坐下,笑:“朕还想问呢,爱妃这是又有了什么喜事?”   张婕妤羞答答的低着头,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适才太医为臣妾请脉,说……说臣妾这一胎,或许是双生子。”   兴平帝先是一惊,随即爆发出一阵开怀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是件天大的喜事!”   周进仁见状,也赶紧跪下凑趣:“奴才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看来不久之后,陛下又要添一对漂亮的小皇子了!”   兴平帝欢喜无尽,连声叫赏,给伺候张婕妤的奴才每人都赏了十两银子,又吩咐道:“尔等务必好生照看婕妤。”   张婕妤只静静地坐着,含笑看着这一切。   于是待兴平帝一转头,就看到她温婉地低头浅笑,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姣好的侧脸,心中怜爱尤甚,声音都不自觉低了些:   “之前朕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再给你加封,如今想想,这婕妤的位分倒是委屈了你,不如朕明日就下旨封你做淑妃可好?”   突然听他这么说,张婕妤有些惊愕地抬头看他,满脸的受宠若惊,脱口而出的却是拒绝的话:   “臣妾蒲柳之质,能伴架御前就已是饶天之幸,哪里还敢有别的奢求?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声音依旧温柔,语气却十分坚定,显然不是在与皇帝玩什么半推半就的戏码。   见她如此,兴平帝心中怜爱更甚,哄她道:“既然如此,那你要是有什么想要想玩的东西,朕一定给你弄来。”   张嫣然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此时便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臣妾忝蒙恩宠,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如今并没有缺的东西。只是臣妾的确有一事,希望陛下成全。”   说罢,便将自己姐弟与靖远侯世子的这段渊源尽数讲给了皇帝听。   又含泪道:“当年若非世子相救,臣妾与弟弟只怕早就……因此臣妾近日辗转反侧,只想报答世子深恩。”   兴平帝一直当张婕妤家里是夔州州官出身,并不知道她还有段这样的不堪过往,如今听她说起,第一反应就是不喜的皱了皱眉头。   只是看着张婕妤柳眉微蹙、梨花带雨地样子,又立马心软了下来,安抚道:   “救命之恩,的确是有如再造。你能知恩图报,这份心性也是难得。”   “只是你想怎么报答?让朕多多的赐些财物给他?”   听到这话,张嫣然破涕为笑,凑过来牵起皇帝的袖口,撒娇道:“倒也不用陛下破财。”   “只是臣妾听弟弟说起,萧世子虽然入了国子监,但还是不太会做文章,只怕未来举业上有限。因此臣妾斗胆,想请陛下给他赐个一官半职,免去日后读书的辛苦。”   兴平帝听罢,哈哈大笑,只道:“果然是女人家的见识!他一个侯府世子,就算大字不识一个也不耽误将来有个官做,哪里需要你这么操心。”   话虽如此,却仍然应了张婕妤所请,给萧扶光随便安排了一个从七品的光禄寺太官署令的闲职。   *   为了避免被张梓望缠上,萧扶光这些天一直都规规矩矩,如无必要绝对不出门。   谁知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接到旨意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懵了,完全不敢抬头看和自己一同接旨的靖远侯夫妻的脸色。   领完圣旨,靖远侯咬着牙要送传旨的天使出门,那内官却一摆手,转身对萧扶光笑眯眯道:   “贵府今日喜事,全因张娘娘为世子在陛下面前美言,世子也理应谢恩才是。”   外男不方便入宫,那内官便将他带到内外宫交界处的贞顺门前,盯着萧扶光面朝含章殿的方向,二拜六扣谢恩完毕,才放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萧世子嘴角仿佛有两根线牵着似的,向上高高地扬起。   小美第一次见他这表情,笑他:【小萧,你笑的好怪哦。】   假笑男孩萧扶光:【当我们人类接到领导莫名其妙的任务又不能当面翻脸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表情,你理解一下。】   只是很快他连职业假笑都保持不了了。   这皇宫也太大了!   谢恩之后他不能停留,由一个小黄门带路顺着甬道赶紧往外走。   他今日穿着全套的世子吉服,又厚又不透气,世子冠也沉沉的坠在脑袋上,朝靴更是加高三寸的,他根本穿不习惯。   这会儿走多了路,整个人别扭难受之极,哪里还笑的出来。   闻承暻从御书房出来,正乘舆准备回东宫,却远远见到一个熟悉又狼狈的人影。   常喜见他看向远处,凑过来道:“那人是萧世子吧?听说今日进宫谢恩呢。”   他谢什么恩?   常喜就猜到他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因此早就打听的一清二楚,此时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果然,最近因为柔然之事一直心情不好的太子殿下难得的笑了出来。   “常喜,替孤准备一份贺礼。”   既然是荣任之喜,自当相贺。   当然,如果大雍太子此时的微笑能够不这么的幸灾乐祸,这份贺礼一定会显得他更有诚意。   --------------------   继续求收藏收评论呀,有没有小可爱给我留个评啥的,单机更文好难受呜呜呜呜呜??   另外,我要向追更的读者大大们请个假,周末要去做个全套体检,因此周末停更哦~周一会继续恢复更新哒~ 第12章 佛珠   萧扶光这官职来得莫名其妙,靖远侯夫妇心里也是担忧大过欣喜。   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们不仅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满,还特意举行了三天家宴,以彰显侯府上下对圣上隆恩的感恩戴德。   这三天,前两天都是宴请的侯府交好的各路亲朋。第三日,赵明珠特意收拾好了花厅,让萧扶光请好友们过来松散一天。   今日闻明钰又是第一个到,他兴冲冲跑进来,刚看见萧扶光的样子,没忍住就是一通狂笑,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他:“哈哈哈哈哈哈你这是怎么了?”   萧扶光木着一张脸:“昨晚吏部送了官服过来,家母让我今日穿着以示感戴天恩,怎么?小王爷是有什么不满吗?”   闻明钰笑得停不下来,抽空比了个大拇指:“岂敢岂敢,我没意见,伯母做得对!挺好的!你这样看起来,果然是个惨绿少年,噗哈哈哈哈……”   按照本朝官员服制,正七品的官服是苍绿色,而从七品则是草绿色,嫩油油、俏生生的草绿色。   所以萧扶光现在,是真正做到了,字面意义上的、绿的发光。   等席上其他人到了,见到绿油油的世子爷后,也都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一时间靖远侯府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萧扶光:……   无所谓,他心想,反正我现在已经是一根冷酷的大葱了。   *   托有个好姐姐的福,张梓望得以又一次踏进了侯府的大门。   这回和先前还不一样,上回侯府只招待他一个客人,今天却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世家公子,就连怀王府也派了个长史过来代怀王向萧世子致意,汝南王府的小王爷更是亲自当了今日的知宾给萧扶光撑场子。   仅仅是个小辈的场子,居然就有这么大的声势。   张梓望将侯府的风光看在眼里,虽然难免有些紧张,但心中涌上来更多的却是窃喜,也不由得更加敬服姐姐的眼光,接下来与侯府的交往中也再不敢有任何托大,只一心要与萧扶光交好。   此时见萧扶光应酬得忙不过来,他便殷勤上前帮他招待客人,反客为主地将花厅伺候的几个小厮支使地团团转,一会儿让给这桌添酒,一会儿让给那桌加菜,看上去竟然比萧扶光这个主人家还要忙些。   因为张婕妤弟弟的身份,其他人哪怕瞧不上他这油滑市侩的模样,大面上也都过得去,唯有个闻明钰对他不理不睬,张梓望也不以为意,反而更加使劲浑身解数巴结起这位汝南王家的小王爷。   闻明钰不堪其扰,萧扶光因为还记着先前的一笑之仇,也不来救场,只在一边幸灾乐祸。   ……   和京城权贵人家常举办的宴会一样,众二代们吃吃酒、看看戏,再说些互相恭维的废话,便又度过了轻松惬意的一天。   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侯府的乐师也奏起了最后一支曲子,便也到了散场的时候。   *   亲自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萧扶光回到自己的院落。   热闹了整整一天的侯府,此时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长舒一口气,抬手摘下官帽,扭了扭酸疼的脖颈,准备好好泡个澡休息一下。   侯府的大管家却此时急匆匆跑过来找他,因为太着急,还差点当着萧扶光的面滑了一跤:“大少爷,东宫来了人说是要见您,现在正在老爷书房里等着呢!”   哈?   东宫来了人?   萧扶光一脸茫然:这是闹哪一出?   在急出满头大汗的大管家的帮助下重新将帽子端正地带好,萧扶光紧赶慢赶去了前头靖远侯的书房,却见那当中正笑眯眯看向自己的人,不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常喜又是哪个?   东宫首领太监按制只是正五品,但常喜今日却和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一样穿着四品蟒袍,由一位超品侯爵陪着,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   见萧扶光进来后久久没动静,靖远侯萧伯言开口骂道:“你这孽障,还不快过来见过常内相。”   此前态度一直隐隐有些倨傲的常喜公公却忙道了一声不敢,自己先起身向萧扶光见了礼,一张老脸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今日叨扰,倒也不为别的事。只是太子殿下素来便欣赏世子的诗文,最近又听说圣上特意加恩,世子已有官身,殿下更加欢喜。便备了些薄礼让咱家送来,给贵府略添些喜气。”   说着便见跟着他过来的几个小太监拿托盘捧了礼物过来,粗略看过去,倒都是些寻常赏赐之物。   萧扶光刚想跪下谢恩,却被常喜打断,只见他又从袖子里掏了一个绒布包着的东西出来,笑眯眯道:“其他倒也罢了,只是此物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过,要亲手交予世子的。”   他小心地揭开那层绒布,露出包着的那物什的真容,却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木头佛珠。   常喜捧着佛珠递过来,道:“这串佛珠是大相国寺的不空大师亲自护持开光的,有护佑平安、镇邪避祟之效,请世子务必要贴身存放。”   萧扶光双手接过后,见常喜仍然笑嘻嘻地盯着自己,只好当着他的面将佛珠戴到了左手腕上,特意晃了晃手,才道:“微臣谨记殿下教诲,定会妥当保管此物。”   不错眼的见他将珠子带好了,常喜才应了一声,又拦着不让萧扶光下跪谢恩,转头招呼一个小太监捧了个锦盒出来,亲手递给他,悄悄道:   “刚才那都是殿下赏的。这个可是咱家给您准备的贺礼,若世子不嫌简薄,还请一定要收下。”   他的语气又亲热又熟稔,仿佛真的和萧扶光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似的。   萧扶光自然只能硬着头皮收了。   见他接过礼物,常喜重新笑开了花,和靖远侯说了一通太子如何欣赏你儿子如何看重侯府之类的套话,又过来执起萧扶光的手,语气中颇有些真心实意:   “世子初入官场,难免会有些慌手慌脚不能周全,或是遇见那起子见不得人好的小人作祟。若果然如此,您只管差人去东宫给我送个信儿,届时咱家自然有一番理论。”   不等萧扶光开口,靖远侯便接了话:“他小孩子家家的事情,哪里敢劳动内相!”   说完也不让萧扶光跟着,自己半架半送,将常喜给送了出去。   回来后靖远侯朝儿子后脑勺就是哐哐就是两下:“混账东西!你是不是嫌家里现在还不够乱,怎么又和太子扯上了!”   先是王爷,后是宠妃,现在倒好,连太子这尊大佛都牵扯上了。   捂着梆梆痛的脑袋,小萧有苦说不出。   他倒是想向父亲解释,这些神仙分明都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可真不是自己主动招惹的!   可他动动脚指头都知道,靖远侯相信他这番说辞的几率有多低。   【啊啊啊啊小美我好冤枉啊!】   小萧抓狂。   一直都是个完美吐槽搭子的系统,此时却是难得的安静。   过了一会,小美才用一种诡异的调调在他脑海里说道:   【小~萧~我~好~舒~服~啊~~~】   咦惹。   【你什么语气啊!】萧扶光狂抖鸡皮疙瘩。   努力的恢复正常语气,却还是有些飘飘然的小美: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才你一戴上这个佛珠,人家就觉得好轻松、好愉快哦,就像在充电一样麻酥酥的~】   【电子生命哪里来的感觉。】   惯性的吐槽了一句,萧扶光低头看向左手腕,目光微沉:这串佛珠,难道真的有什么玄机?   *   东宫。   常喜一回来,来不及换衣服,就先去了太子的寝殿。   闻承暻刚沐浴完,穿着一身轻便的寝衣,一个小太监正在给他通头发。常喜连忙上前接过篦子,熟练地给他轻轻得梳着头发,又道:“奴才幸不辱命,已经将东西送到了。”   闻承暻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还穿着四品太监补子,知道他是刚回来不久,便问:“哦,那纨……萧世子怎么说?”   常喜拉长了语调夸张的“哎哟——”了一声,又道:   “我的太子爷啊,见了您赏的东西,萧世子欢喜地话都不会说了,和靖侯父子两个连番的谢恩,还让老奴一定要禀报给您呢!”   欢喜?   闻承暻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知道萧扶光是个什么德兴,他说不定还会真信了常喜这刁奴的话。   那个小纨绔,肯定面上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背地里却不知道会怎么编排自己呢。   不过他赏赐萧扶光也不是为了让他感激自己,而是另有原因。   思及此,闻承暻便问道:“那东西交到他手上了吗?”   常喜连忙回道:“您都亲自交代了,奴才岂敢不照办的?那佛珠是奴才亲手交给世子,再亲眼见他带上的,听说是您特意赏的,世子爷珍重爱惜极了。”   哦?   闻承暻微微皱眉:“他拿到手的时候,神色有没有什么不对?”   常喜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才谨慎的回话:“当时萧世子虽然受宠若惊,但神色举止都正常,应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身上的妖物居然也没有反应?   难道给不空说中了,那妖物是良善之辈,不曾为恶?   那它在春熙园指使萧扶光毁掉诗稿,竟然真是为了捞一把那个蒙在鼓里的小进士?   闻承暻沉吟不语。   或许,是时候把不空那老东西从山里薅出来了……   --------------------   存稿点成立即发表了啊啊啊啊啊,这是提前了两个小时今天份的更新哦!   继续坚强打滚求收藏求评论(。‘▽’。)?   Ps:周六日无更新哦,周一六点见 (-^〇^-) 感谢在2024-06-20 16:00:12~2024-06-21 15:4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啾啾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啾啾啾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暗涌   向闻承暻回完话,常喜回到歇息的下处,他的小徒弟八宝早就打好水在房间里等着了,此时便上前服侍他换衣服。   随手把帽子摘下来丢到一边,将刚拧干还滚烫的热手巾搭在脑袋上,借着这点儿热气到处熨,直到熨的头上脖子都通红一片了,常喜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都活泛了。   见师父一副累得不行的样子,八宝一边伺候他洗脚,一边忍不住抱怨:“您也真是的,不过一个侯府,让谁去不是去呢,何必自己巴巴的亲自过去。明明前些日子伤了腰,太医还嘱咐过要您好好将养身子呢。”   常喜往他头上扣了个爆栗,笑骂道:“你这小奴才秧子,还敢抱怨起老子来了!”   说完不等八宝抗议,便压低了声音:“小奴才,今日师父就教你一个乖——旁人也就罢了,靖远侯世子,以后但凡是这位的事儿,咱们可得悠着些。”   见小徒弟不解地看过来,常喜也不多解释,只笑:“你啊,还得多学着点儿。”   九岁不到就净了身,进宫三十余载,从一个最低贱的洒扫小黄门混成太子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常喜早已习惯了将主子的喜恶当成是自己的喜恶。   因此,虽然搞不清为什么太子会突然在意起一个不起眼的侯府世子,甚至还特意从大相国寺讨了佛珠给他。   但既然萧扶光是太子看重的人,做奴才的就只能加倍的敬重,这才显得他将主子的每一句话时刻都放在心上呢……   八宝细细的给他按完脚,常喜便把人赶去歇息,自己拿帕子擦干了脚,哼着曲儿趿着鞋子泡好了一壶酽茶,在桌前坐下。   直到闻承暻批完了折子,他又过去亲自服侍太子就寝,这才回到下处自己囫囵睡了。   *   按照吏部以往的效率,从任命下达到官员正式走马上任,至少也得一两个月的时间。   可谁让萧扶光这个官职来得不一般呢。   去吏部的传旨太监刚走,吏部上下就火力全开,不到十天就搞定了全部流程,并贴心的派人到侯府通知:一切都打理好啦~请萧世子也赶快走马上任吧~~   萧扶光:谢谢啊……   由大丫鬟湖笔伺候着重新穿上了穿好了青翠欲滴的从七品官服,又对着镜子正了正纱帽,看着镜中绿油油的自己,萧扶光不由吐槽:“为什么总感觉现在的情景很眼熟……”   湖笔正在检查他荷包里的东西有没有遗漏,听到这话就笑道:“少爷是不是紧张了?您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紧张些也难免。等以后天长日久,少爷您加官进爵多了,也就惯了。”   她说的都是讨口彩的吉祥话儿,但被她这样一说,萧扶光倒是终于想明白这莫名的即视感是哪儿来的了——   这种即将奔赴刑场的心情,以及心底慢慢弥漫上来的淡淡心慌,分明就和上辈子每天上班前的感觉一模一样啊!!   他忍不住向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自己心情的对象吐槽:   【呜呜,上辈子命苦打工也就算了,都死过一回穿越了,怎么还要让我打工啊!】   看他矫情得那样,小美压根儿懒得搭理,自顾自美滋滋的看着挑战任务页面——   常喜上门的那天,系统小美灵机一动,紧急加了一个“替太子解决没办法处理的物品”的挑战任务,居然被认定成功了。   萧扶光领赏之后收获了大量系统经验,小美二升三的进度条一下子暴涨到30%。   这经验来得实在是太容易,因此哪怕都过去好几天了,小美仍然在傻乐。   见系统不搭理自己,新任社畜小萧只能愤怒地出门,愤怒地上班。   *   光禄寺衙门坐落在内城西北角,靖远侯府则在西南边,距离不近也不远。   内城不让纵马,萧扶光骑在马上由昔墨牵着,在差不多辰时三刻的光景赶到了衙门正门口。   他本来以为自己到的算早的,谁知刚进大门,就见一个深绯色官服的人影领着一众官员迎了出来,对他笑道:“想来这位便是靖远侯世子?倒让我们好等!”   萧扶光观他服色,便知是时任光禄寺少卿刘秉琳,连忙一揖到底,朗声道:“下官太官署令萧扶光见过刘大人。”   却并不回应对方刚才埋怨自己来迟了的话。   刘秉琳一笑,上下打量了这位侯府世子一通,方才过来亲手将他扶起,又道:“今日你到任,汤大人本打算迎你的,只是不巧陛下吩咐了一件要紧的事情须得他亲自去办,只好嘱咐了我来。”   说罢,又执着萧扶光的手,将光禄寺有品级的官员都一一向他引见。   到一位笑容可掬白白胖胖的官员时,刘秉琳着重介绍:“这位便是你的副手,太官署丞彭文质。”   两人互相行了礼,刘秉琳又冷不丁道:“彭大人能力卓绝,差事办得也漂亮,就是福气少些。”   见萧扶光不解,他才笑着补充:“原来的太官署令在乞骸骨之前,曾向汤大人举荐过彭大人,想让他接任。谁知汤大人折子都拟好准备交上去了,陛下又突然下旨……”   他截住了话头,可在场的众人谁会不明白他的未竟之意呢?   知道少卿是刻意想让这靖侯世子下不来台,不少属官都幸灾乐祸,其中甚至还有人笑出了声,半点没掩饰想看萧扶光笑话的意思。   见此情景,彭文质看向萧扶光,面上似乎有些尴尬,嘴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萧扶光一点儿眼神都没分给他,只对刘秉琳道:“听您这么一说,连下官都替彭大人觉得遗憾了,难怪您忍不住给他打抱不平呢。”   刘秉琳努力想打断他:“本官并非此意……”   萧扶光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姿态依旧是谦恭得体,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只是既然陛下已经金口玉言点了我做这太官署的主印,方才那些话,我劝大人以后还是少提为妙。免得到时候有人曲解了大人关爱同僚的美意,还以为您是对陛下的决定不满呢。”   本朝重文轻武,成风已久,作为科举整图出身的官员,刘秉琳当然看不惯靠恩荫进身的世家子,尤其是靖远侯世子这种在京城颇具“令”名的世家子。   因此,他一早就拿定了主意,想要给萧扶光一个下马威。   谁知道萧扶光和他想象中头脑空空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形象完全不一样,伶牙俐齿得很。面对自己挖好的坑,对方不仅不往下跳,甚至还反将一军把他给踹坑里了。   刘秉琳咬咬牙,还想再说些什么。   萧扶光却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对他敷衍的拱了拱手:“下官初来乍到,对公务尚且生疏。既然您说彭大人办差漂亮,下官便这就带他下去,让他给我好好讲讲其中的门路吧。”   说完看也不看光禄寺少卿漆黑的脸色,竟然就直接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彭文质瞄一眼他远去的背影,又看一眼眼睛都气红了的少卿大人,不知道自己是该跟着直属上司走还是留在这里。   刘秉琳见他神色纠结,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冲面面相觑的众人吼道:“都什么时辰了!一个个还在这里杵着!你们就是这么办差的吗?!”   属官们一哄而散,彭文质见状,赶紧一溜小跑,追新上任的太官署令去也。   *   到新单位第一天,就当众给顶头上司难堪,萧扶光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本来嘛,他和光禄寺完全就是因为兴平帝乱点鸳鸯谱才扯的关系。   他一个侯府世子,以后肯定是要子承父业去兵部或者枢密院任职的,这太官署令的位置就算给了他,他又能占多久?   何必要为此闹得场面难看呢?   【你说这个光禄寺少卿的脑子不好使,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萧扶光是真的想不明白,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地敷衍两年,至少让皇帝、张婕妤面子上都好看了,再和和气气地分道扬镳多好。   这刘秉琳怎么非要踩自己一下,难不成这就能显出他的威风了?   【他哪里来的威风,刚才被你怼的面子里子都没了。】   小美公正又犀利。   萧扶光:【那是他自找的!你当他今天是真心给下属打抱不平呢,他分明是在在挖坑引我说些不该说的话。】   他这个官儿怎么来的,全京城谁不知道。今天他但凡敢顺着刘秉琳的话往下解释,不管他回答什么,估计都会被曲解成怨怼,弹劾的折子明天就能出现在皇帝的案头。   【……】   人类的世界太复杂,小美表示理解不了。   不过它还是尽职尽责的提醒了一句:【有人来了。】   来人正是方才事件的导火索——时任太官署丞,彭文质。   他依旧是之前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只是胖乎乎的脸上却有些细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就算萧扶光心里还憋着气,但作为空降的关系户,在面对苦主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心虚,不由得缓和了声音:“彭大人来的正好,本官刚想找你好生请教署内的各项事务呢。”   彭文质正色道:“属下职责所在,哪里担得起大人一个请字。”   说着,便将太官署当前的情况与萧扶光一一分说。   原来,光禄寺作为“掌邦国酒醴膳馐”的机构,其下还分列了太官、珍馐、良酿、掌醢四署,分别执掌国家正式典礼上要用到的膳食、珍品、酒水和调料四类物品。   其中当属萧扶光所掌管的太官署工作内容最多、最冗杂,除了要负责典礼上的一切饮食供应,还负责陈设祭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器的摆放可是极其讲究,一丝一毫都错不得的。   彭文质一边细细地讲解着各署之间的分工,一边又条分缕析地将各项工作关联的人、事说的清清楚楚。   听得萧扶光不住地暗自点头。   说完了光禄寺目前的情况,又回答了来自上峰的几个问题,彭文质这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向萧扶光请示道:   “如今咱们衙门里其他事情缓缓倒也无妨,只有一件得讨您的示下,咱们给万寿节拟好的膳单,呈上去又被礼部发回来好几回了,这几天如果还不能定下来,只怕会影响宴席筹备的进度。”   萧扶光惊讶:“圣寿不就在下个月吗?菜单都还没定?”   肉嘟嘟的脸上挤出一个无害的微笑,彭文质无辜的看向新任太官署令:“说的是呢!再晚个三五天,只怕珍馐署采买都来不及了。”   萧扶光:……   好好好,你们的光禄寺都爱这么玩儿是吧。   --------------------   小萧:本来上班就烦[○?`Д?? ○]   从明天起恢复18:00更新啦~   上一章修了一下文,删了些系统和主角的对话剧情,补充了太子的出场镜头~~   有空的小伙伴可以倒回去再看一下,但是不看也不会影响对下文的理解啦。 第14章 斗法   新太官署令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收获颇丰——   敌意满满的上司、阳奉阴违的下属、deadline近在咫尺却进展不顺的大项目……   怎么不算收获满满呢?   但上辈子做过苦逼打工人的好处就是,在面对职场压力的时候,萧扶光反而能更加冷静地分析当前局面。   首先,如果他真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估计在见识到刘秉琳和光禄寺全部属官集体刁难自己的阵仗后,心当场就能凉透了,接下来的日子难免会用对抗的心理和同僚们相处。   但实际上,“能拉来全体属官到场充数”和“所有属官都和自己同仇敌忾”这两件事之间根本不能直接画等号。   刘秉琳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先入为主,希望给自己造成一个“整个光禄寺都不欢迎你“的印象。   可惜了,萧扶光并不吃他心理战搞人心态这一套。   其次,彭文质提到的万寿节膳单一直未能定下来的事,只怕水分也很大。   针对万寿节这种每年都要办的重要庆典,礼部肯定有一套成熟的方案,下级部门太官署只需要照章办事即可。   典礼上的菜品和食具器皿都是有定例的,不可能存在标准模糊的问题。   彭文质说膳单被礼部打回来好几次,不知道该如何修改,多半就是在说谎。   【所以啊,他们就是瞅准了我年轻好糊弄。】   萧扶光都给气笑了。   【可是下个月就是万寿节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要不然跟你爹说说?】   小美忧心忡忡,今年开春之后萧扶光就一直忙得要命,连日常任务都没时间做,现在又摊上这档子事,他还能有时间拯救美人吗?   不知道系统在想些什么,萧扶光还以为它单纯是在担心自己呢,还在那里安慰它:   【放心啦,这点小事我自己能搞定,犯不着搬救兵。】   要是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就搬出世子的身份,那不成了以势压人了?萧扶光可不愿意这么干。   第二天,萧扶光便拉着太官署的全体属官开了个小会。   太官署令虽然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其实所辖人员众多。   按制太官署这样的机构,应当下设令一人,署丞、少府、典事各四人,供膳两千四百人,其中只有令和丞算在官僚体系中,少府、典事和供膳都只能算是吏,不入品级。   但这些小吏往往都是父子相继,世代相传。对于衙门里的各项事务只怕比正儿八经的官员们还要熟悉的多。   只是等萧扶光见到自己的下属时,却发现除了昨日已经见过的彭文质,便只有两名少府、两名典事和数位供膳的头头到场。   他不由奇怪道:“其余的典事和少府哪里去了?”   彭文质将脸一垮,委委屈屈的:“萧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年礼部主张俭省,裁撤了不少冗官冗员,咱们太官署更是首当其冲。您前面的张大人上折子辩过咱们事务繁杂不能轻易减员,但那些礼部老爷们哪里管这些!”   见他又在煽风点火想激发自己对礼部的不满,萧扶光并不接茬,反而顺着这番话给他强行上价值道:   “如今光景艰难,北边不安宁,南方又连年水患,连陛下都以身作则、厉行节约,礼部自然也要上行下效。至于你我之流,也合该勠力同心,共克时艰才是。”   他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此时教训起下属来竟然比积年的官员还要像模像样。   彭文质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和其他人只能拱手称是,道:“谨遵署令大人训示。”   萧扶光这才满意收手,又细问其他几人的分工。   得知其中一个姓郑的少府便是负责此次万寿节膳单的,萧扶光问道:“昨日彭署丞已给我说过膳单的事情,现在是什么章程?”   听他提起万寿节,彭文质总算又来了精神,也不让郑少府回话,赶忙答道:“昨日您刚走,礼部就又把膳单给打回来了,说是发回修改,偏又不肯告诉究竟要怎么改!下官刚才还想请您示下呢。”   他说话的间隙,萧扶光瞟到郑少府神色明显有些不安,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退缩了。   或许可以从郑少府这里入手?   萧扶光心道。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萧扶光也不愿意再和这些人虚与委蛇,端起茶盏留下一句:“往常是怎么做的,你如今循例先准备着便是。”   彭文质:“可是礼部那边……”   将茶盏随手放到桌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萧扶光笑的比他还要无害:“礼部不批那是他们的事,咱们不做,那就是咱们的错。彭大人为官多年,怎么这点道理都看不明白?”   老资历想在新领导面前倚老卖老,也得看看上级买不买账。现在萧扶光很明显不愿意卖彭大人这个面子,那其他人也要重新掂量一下他的份量。   彭文质感觉周围几个小吏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了些变化,暗暗咬牙,强撑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脸:“大人说的是,下官这就去筹备。”   萧扶光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众人又是拱手一礼,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等到了外面,另一个姓蒋的少府凑过来和彭文质走到一起,悄悄啧舌:“咱们这位新署令大人,长得倒是风流俊彦,谁知道竟然是这么个不好相与的性子。”   彭文质和他是经年的老友,并无顾忌,此时也卸下那仿佛钉在了他脸上的笑容,不屑道:“他们这等纨绔子弟,仗着天生的好家世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这种人哪里会办差?”   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眯缝眼此时也露出了几分阴狠:“我倒要看看,万寿节的时候他拿什么交差。”   *   敲打完下属后,接下来几日的太官署一直风平浪静,萧扶光这个新手的工作也总算上了正轨,对本衙门的工作勉强能做到胸有成竹。   今日他刚忙完回家,就见大管家萧福等在那里,远远地就朝他招手:“大少爷,侯爷在书房等您呢。”   靖远侯主动找他?   这可当真难得。   相比于对这辈子的母亲赵明珠的亲近,萧扶光和靖远侯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不尴不尬的。   古人奉行抱孙不抱子,主张对儿子要严厉管教。   萧扶光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幼童,本来就缺乏那份子女天生对父母的濡慕。靖远侯又执意要做个严父,两人都不肯主动亲近对方,天长日久,关系自然生疏。   一进书房,萧扶光先规规矩矩地向父亲请安。   靖远侯站在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桌后面,正在欣赏桌上铺着的一幅字画,见他来了,抬头笑道:“过来看看,这是你二弟新写的。”   萧扶光往前走了两步,也没看清写的什么,便赞道:“均匀瘦硬,疏密有致,果然好字!”   他夸赞地一本正经,表情也十分真诚。   靖远侯却在此时笑了出来,起初他还只是无声微笑,后面却不加掩饰地越笑越大声,仿佛真被萧扶光说的话逗乐了一般。   萧扶光卡了下壳:“额……不知儿子说错了什么,惹得父亲如此大笑?”   靖侯边笑边摇头,如是良久才道:“我哪里是在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养的两个儿子,都是一样的德性。”   萧扶光:?   他对萧云升的态度虽然一直客气有礼,做足了长兄该有的样子,但凭心而论,萧扶光可看不上他二弟那小家子气的做派。   萧伯言知道他还没想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也不点破,只提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   “你弟弟这字写得是好,只是太过执着于笔法,格局欠缺,便显得气度不足。”   “观字如观人,他字写的匠气,为人眼界也实在有限。”   他当着孩子的面,如此肆无忌惮的贬损另一个孩子,搞得萧扶光附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   不过很快他自身也难保了。   只见萧伯言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回他身上:   “他一个庶子,眼界就是再窄,顶多也就带累他自己。你未来是要承爵的,若还和他一般,‘胸中无丘壑,只见眼前山’,将来连累的可是整个侯府!”   虽然还是一头雾水,萧扶光也知道这不是辩解的时候,他干脆利索的跪下请罪:“都是儿子不好,还请父亲息怒。”   虽然一直不甚亲近,但萧伯言对这个嫡长子的看重是毋庸置疑的。   此时见他跪下,心先软了一半,挥手示意他先起来,自己往那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才重新看向萧扶光:   “你且说说,这几日,你都在忙些什么?”   当然是忙着太官署的公务啊!   你一个当别人老爹的,连孩子工作了都不知道吗?!   萧扶光当然不敢真的这么回话,整理了一下言辞,才小心回道:“儿子自得官之后,如今已到任十日有余,这些天都在勤谨奉公,不敢有失。”   靖侯却冷冷一笑:“放着正经事不做,整天与一个从九品的末官斗法,你便是如此奉公的吗?”   -------------------- 第15章 文武   靖远侯越说越气,一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萧扶光道:“你堂堂侯府世子,整天只知道着眼于这些微末小节,毫无眼界胸襟可言,这叫为父如何能放心将偌大侯府交给你?”   这是靖远侯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来指责萧扶光。之前哪怕萧扶光在外招惹多少美人,又和多少宗亲权贵扯上关系,他也最多只是敲打一番,从未如此生气过。   萧扶光实在不明白他暴怒的点是什么,只能实话实说,向他剖析了一番自己的想法:“儿子整治下属也并非无的放矢,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儿子想的是先将太官署内部整肃好,日后才好专心办事……”   “糊涂东西!”萧伯言厉声打断他,又问,“当初你是为什么去的光禄寺?”   “因张婕妤之故。”萧扶光答道。   “既然是因张婕妤之故,你如今又在做什么?竟真的就在这个小衙门里蝇营狗苟、一心钻营了起来?”   萧扶光一惊,才发现自己这几天沉浸于与光禄寺的人见招拆招,竟然连自己最初并不愿意被牵扯进文官群体的初心都给忘了。   他站直身体,真心实意地向靖远侯行了一礼:“都是儿子一时想岔,差点误入歧路,多谢父亲提醒。”   见他已经明白过来,靖远侯这才欣慰的点了点头,教诲道:“咱们家虽然久不领兵,袭的却始终还是武将的官勋,做孤臣方才能显出咱们的忠心。”   “你如今为了争一口气,就与那起子文官争权夺利,别说收拢一个太官署,就是收服整个光禄寺,于你又有何益?难不成陛下还会因此犒赏你?”   “陛下的确性子宽仁,但他对武将的忌惮,较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咱们家已然是树大招风,你万不可再沾惹上任何弄权的名声,不然到时候,抄家灭族之祸便在眼前。”   久居上位,萧伯言当然知道玩弄权术的滋味有多让人上瘾。   但是在看到连续两任帝王都在努力削减武将集团的影响力,甚至不惜将身边的太监作为监军安插到军队里去之后,他便意识到,权力已经是靖远侯这个身份最不能染指的东西。   因此,虽然正当壮年,萧伯言仍然选择早早从行伍中脱身,只在兵部领了一个不起眼的虚衔,整日与清客们饮酒作乐,甚至不惜自污来证明绝无争权夺利之心。   虽然这样做会让侯府越来越远离权力中心,可看看被夺爵问罪的镇勇、宁武两家侯府,萧家能保住爵位已是万幸,又能再奢求什么呢?   萧扶光作为侯府的继承人,韬光养晦、不沾权柄,是他未来唯一能走的路。   靖远侯今日对他发这么大火,也是为了在尚未酿成大祸之前,先将危险掐灭在摇篮里。   站在书房正中,世子爷低着头,听着父亲的教诲,都一一认真领受了。   萧伯言见他虚心听训,并不为自己辩解,胸中那口气也慢慢散了,又道:“原本想着等你加冠之后再为你谋职,不想中间出了这样的事情,连师爷都没来得及预备。我已经差人为你加急寻访到了两个,半月后便可抵京,届时让他们协助你料理公务便是。”   说到师爷,萧扶光想起一人,此时便道:“先前母亲为儿子聘了一位西席,仍住在府上。他是举人出身,文章极好,也有见识。儿子既然已经出仕,他在府里反倒尴尬,不如让他做个幕僚,也算两全其美。”   靖远侯也听夫人说起过周镜明,并不在意,只道:“此等小事,你自己安排便可。”   萧扶光忙答应了。   见靖远侯似乎没有别的话要吩咐,便告退出去了。   *   光禄寺大夫汤怀远,前不久因为一桩陛下吩咐的差事,不得不出了一趟远门,临走前他将大小事务一应交付给副手光禄寺少卿刘秉琳处理。   刘秉琳的父亲是汤怀远的同年,当年两个人一起中了举人,次年汤怀远中了进士,刘父却终身不再得中,最后郁郁而终。   后面刘秉琳子承父志,不仅会试得中,还刚好在汤怀远手下任职。对于故人之子,汤怀远一直都是颇多照顾。   谁知这次他一回来,就听说了刘秉琳干的好事。   按捺住怒火,汤怀远将刘秉琳喊到自己的官邸,细问他这些天的情形。   刘秉琳笑道:“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万寿节的宴席酒水也都在循例操办,目前一切都顺利。”   “哦?”汤怀远问,“若是本官没有记错的话,靖远侯世子也该来了吧?他怎么样呢?”   一想到萧扶光,刘秉琳仍然恨的牙痒,忍不住道:“萧世子看起来年轻,办事倒老练,只是忒争强好胜了。”   见汤怀远饶有兴致的看过来,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   刘秉琳自觉收到了鼓舞,接着话头便将萧扶光这些天是怎么不给自己面子、怎么给属下立威、又是怎么挑起太官署属官内斗…诸如此类的恶行恶状,添油加醋的都说了。   汤怀远越听越觉得不像话,打断道:“所以他刚来,你就拉着整个光禄寺的人,要给他个下马威?他不买账,你就挑唆他的属官给他使绊子?”   刘秉琳终于后知后觉:“额……卑职、卑职只是觉得彭大人他兢兢业业数十载,眼看就要苦尽甘来,却被萧世子一来就摘了果子,卑职实在有些不平。”   “你究竟是在为彭文质不平,还是在为你自己不平?”汤怀远冷笑。   “卑职……”   “你只是见不得他年纪轻轻,不用寒窗苦读,就有人巴巴替他打点好一切,把现成的官位塞到他手里。是也不是?”   被戳中了晦暗的心思,刘秉琳也懒得再掩饰,索性一口承认:“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些坐享其成的世家子,明明一个个不学无术,却因为投了个好胎,就能窃居高位……”   话一出口,他的愤怒就向是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刻钟,激动得脖子都通红一片。   可汤怀远却似乎根本不为所动。   刘秉琳觉得很不应该,又重新开口试图让他与自己共情:“年伯,您也是苦读出身,我辈读书人,有多少囊萤映雪几十载,却依旧不能出头的。这些人却仗着祖辈的功勋尸位素餐……”   “够了!”   越说越蠢,汤怀远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他反问道:“所以呢?将这些人全都踩下去,空下来的位置,就能轮到你我了?”   刘秉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强辩道:“虽然未必直接惠及你我,但至少能有更多读书人可以出头。”   汤怀远都被他气笑了:“这些话都是你那起子江南的同年教你的吧?”   见他还想反驳,汤怀远一摆手:   “你不用编瞎话唬我,你与他们往来也不是一两日,长眼睛的人都看到了。”   “我只问你,这些年会试得中的才俊,其中七成之数,都出自何地?都是何姓?”   自世宗皇帝以后,朝廷大兴文教而抑武事,及至本朝,已经是满堂朱紫,尽皆儒生。   可权力不会有真空地带,武功起家的旧勋贵纷纷退避,空出来的地盘自然会被新贵们迅速占据。   那些江南百年书香的士族,早已经生长成了新的庞然大物。   朝廷每三年才有一次会试,录取的进士不过百余人,却几乎有七成出生江南士族。他们再通过互相保举,快速的占据了朝中各个重要职位。   像汤刘二人这种北地的进士,就算得中三甲又能怎么样呢?   还不是只能在光禄寺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蹉跎一生。   此时汤怀远点破这一层,刘秉琳这才仿佛醍醐灌顶般惊醒。   他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由的满面羞惭地看向自己这位早已被现实磋磨出一脸风霜的年伯。   汤怀远叹了一口气:“你光看到武官勋贵盘踞高位,却看不见江南士族的滔天气焰。所以我说你糊涂!一时激愤就去做了出头的椽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刘秉琳惭愧至极,只道:“愚侄明日便去向萧世子负荆请罪。”   虽然萧刘二人都曾犯了一叶障目的错误,幸而有靠谱的长辈为两人点破迷障,直到万寿节前都再未起任何波澜。   *   万寿节。   萧扶光如果仅仅只是个太官署令,那肯定是没有资格入席的,可谁让他还是侯府世子呢?   入仕之后,今年他不但可以入席,甚至还得了个离兴平帝不远不近的位置,可以一窥圣颜。   因为太子和怀王都是美男子,萧扶光原本对皇帝的长相充满了期待,谁知等真的见了……   【先皇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萧扶光沉重道。   小美:【。】   闻承暻坐在兴平帝左下首,正准备领杯祝酒,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起身的动作都滞涩了一下。   见怀王投来关切的眼神,他微微摇头,以示自己无恙,依旧起身领杯向兴平帝祝寿:   “儿臣敬贺父皇万寿,愿父皇龙体康泰,福泽万年。”   大宝贝儿子难得这么乖顺,兴平帝喜之不尽,一口喝干了他的敬酒,准备开口叫赏,却又听得闻承暻接着说道:   “儿臣还要贺父皇,文治武功,德被天下。”   兴平帝饶有兴趣地问他:“文治武功,这武功从何而来啊?”   闻承暻这才一撂袍子跪下,大声奏报道:“启禀父皇,适才边关八百里急报,月前柔然集结十万大军犯边,已被北师提督领兵击退。昭勇将军更是带兵追出三百里,击溃夷狄行伍,重伤柔然三王子!”   虽然文官们对太子执意兴起北疆战事一直贬大于褒,可谁会不喜欢听到打胜仗的消息?   于是满朝文武尽皆离席,在太子的带领下齐齐向皇帝下拜道贺:“陛下文治武功,威震四海!”   在自己的万寿宴上听到边关大捷的喜报,实在是喜上加喜。   兴平帝在席上朗声大笑,连着痛饮三杯,难得的豪气干云。   就在这一派喜庆祥和的氛围里,萧扶光却突然听到系统久违的机械音。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前往雁门关外,拯救昭勇将军冯修衡;   【任务时间】:三个月;   任务倒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尽快完成。”   萧扶光:??!   【昭勇将军?刚才太子不是说他立了大功吗?怎么突然又要被拯救了?!】   还未等到系统的答复,萧扶光便见高处的太子骇然转身,目光如电的朝自己看来。   ……   --------------------   很快小萧就要和太子独处了(*σ??‘)σ   继续求收藏求评论,谢谢留评收藏和一直追文到这里的暖心小天使们~努力日更ing感谢在2024-06-25 17:18:49~2024-06-26 13:4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只是一个孩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父子   大雍军事疲敝,并非一日之功。   立国已近一百五十年许,天下承平日久,闻氏皇族早已忘却了先辈征战四方结束乱世的不世武功,“兴文教、抑武事”的思潮逐渐成为主流。   到仁宗皇帝时,因他并无子嗣且崩4逝得过于突然并未留下遗诏,导致文武官员为了皇位继承人的问题打起了官司,最终还是文官们棋高一着,成功拥立世宗皇帝登基。   世宗皇帝身为旁系子孙却得以承继大统,后来或许是为了回报政治盟友,也或许是因为记恨,他在位的早年间对对武将的打压是无所不用其极。   长此以往,军备松弛,世宗在位期间,柔然数次犯边,有一年甚至打到京城,而朝中居然无一可战之将,他本人也差点成为老闻家第一个要向蛮族称臣纳贡的败家子孙。   幸而此时有冯家军横空出世,以少胜多将柔然赶回雁门关外,大雍才得到了喘息之机。   因此,在世宗执政生涯的后半段,武将的地位还是得到了些许回升。为了嘉奖功臣,世宗皇帝甚至还将冯家长房的女儿嫁给了当时的皇太孙兴平帝。   等文宗继位,却又故态复萌。   因为军权实在太过敏感,这位多疑的君主无法容忍卧榻之侧有其他猛虎与自己共享这至高无上的权柄。他在位短短数年间便发动了数次针对武人的大清洗,除了远在雁门关的冯家,几乎所有的武将世家都受到了波及。   那如今正在皇位坐着的这位兴平帝呢?   他倒是清楚北方恶邻的野蛮凶狠,也深知御敌于外需要精兵强将,但他在继承父亲对武将的嫌恶猜忌的同时,还因为推崇王道,有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认为可以依靠怀柔教化的手段感化柔然,实现不战而战。   打,还是不打?   这位皇帝仿佛一个选择困难症患者,一直在不断摇摆的天平两端踌躇不决,对于武将的态度也仿佛六月的天般阴晴不定。   直到这一次,已经长成的太子执拗又坚决的为他做出了选择。   打!   然后就得到了这一场大胜。   也因为这一次,兴平帝意识到,原来看似野蛮凶狠的柔然,实际上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他们那个号称不世将星的三王子,竟然被大雍一个三品的昭勇将军像撵兔子一样撵得满草原抱头鼠窜,甚至还受了重伤!   哈哈!希望他赶紧死掉!   兴平帝畅快地想到。   都是那些儒生的危言耸听害了他,要是早点知道打仗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恐怕他早就能创下饮马瀚海勒石燕然的不世武功了!   兴平帝难得的踌躇满志,万寿节刚过就忍不住召见了太子,罕见地主动提出:“既然冯家军已经击溃了蛮子,咱们是不是应该乘胜追击,直捣蛮子的王庭?”   闻承暻早已习惯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风格,一挑眉:“父皇何出此言?”   此时御书房里只有父子两个,没有外人,兴平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让他先坐下,道:“先前朕听信了林万里这老匹夫的话,以为蛮子凶狠,为了顾惜民力,不如先以王道教化之,这才反对出兵。谁知冯家骁勇一如当年,那个三王子,吹得跟将星下凡似的,不也被冯小将军三两下就击溃了。”   “我大雍现有如此精兵良将,叫朕如何不豪情顿生!”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自己亲生的老父亲,而是任何一个大雍官员,闻承暻都能不带脏字换着花样的骂对方不长脑子一个时辰不带歇的。   可谁让说这话的偏偏就是兴平帝。   闻承暻喉结轻微地动了动,勉强将怒火压了回去,才回答道:“冯总督递上来的折子,不知道父皇可否看过了?”   兴平帝:额……   糟糕,听到捷报后过于高兴,竟然连写了详细战报的折子都忘了看。   就猜到会是这样,闻承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看着老父亲有些心虚的脸,拱手回道:“父皇容禀,据北疆战报,此次交战我军歼敌三万三千五百二十,缴获马匹一万两千匹,其余辎重粮草若干。”   “但同时折损将士一万五千人,伤员两万一千人,西阳城已家家缟素、户户伤员,守军的草药粮食等军需尽数告警,亟待补充。”   “儿子以为,冯家军的当务之急是镇守住雁门关和西阳城,实在不宜、也不能再主动兴起战事。”   当初说打的是你,现在说不打的又是你。   兴平帝愤愤。   但生性多疑的他,此生唯一不会猜忌的人就是他的大宝贝太子,更难能可贵的是,兴平帝是真的从心底认可闻承暻比自己更有当皇帝的天赋。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林丞相不在的情况下),他一般都会选择听儿子的话。   此时闻承暻说不可以继续打,又提了一堆要给冯家军补充粮草军需之类的要求,兴平帝也都嘟囔着答应下来了,又道:“旁的也罢了,你说要工部加急铸造二十门红衣大炮的事,花费甚巨,多少也得在大朝会上讨论过才是。”   知道儿子看不惯林相,他也留了个心眼没有直说需要和林万里商量。   闻承暻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接点破:“林相那边,儿臣自有道理。”   兴平帝讪讪地不再说些什么。   点头哈腰地送了太子出去,周进仁悄悄走进御书房,见皇帝正在看书,还时不时叹一两句气,他起了好奇心,探头探脑地瞟了一眼,发现兴平帝看的居然是《贞观政要》,心里打了个突,赶紧规规矩矩站好。   兴平帝却将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此时便对他道:“进仁啊,你说唐高祖,这日子过的究竟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   周进仁暗叫不好,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菊花,可怜巴巴地看向皇帝:“陛下,奴才才认得几个字哟!您问这些,不是难为奴才吗?”   就知道这狡猾的奴才不会说实话,将手中书本朝着周进仁扔过来,皇帝佯怒道:   “你这老滑头!还不给朕滚出去!”   周进仁手忙脚乱地接住书本,得了他这话,如奉纶音,麻利的擦着墙根溜出去了。   只是在他踏出御书房大门前,分明听到了皇帝仿佛自言自语的一声轻叹:   “能得此雏凤清声,老凤当浮一大白矣。”   *   回到东宫,太子亲卫麒麟卫统领沐昂之早已在书房等着回话了。   昨日在席上听到萧扶光和妖物提到冯修衡的名字,已经隐隐弄明白这妖物会救助落难之人的闻承暻自然心觉不妙,连夜便吩咐沐昂之遣人给远在北疆的舅舅一家送信,还在信中特意嘱咐了修衡表哥近期要多加注意。   此时见到沐昂之,闻承暻便笑道:“怀侠来了?看来交给你的差事已经办妥了?”   沐昂之一拱手回道:“臣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分四路出发前往雁门关,想来最迟三日后便可送到。”   闻承暻笑:“你办事,孤素来放心。”   说完便不再开口,这就是在送客了。   却见沐昂之并没有离开,他不由问道:“怀侠是还有什么事吗?”   沐昂之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出来:“倒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只是臣今日打马从西城过来,路过靖远侯府时,似乎是见到怀王殿下的仪仗进去了。”   他也不算是告状,但是靖远侯毕竟是武将,闻承晏一个亲王大张旗鼓的跑到人家家里去,实在容易让人多想。   听到这话,闻承暻却只是略一挑眉,笑道:“无妨。皇兄与靖侯世子一贯交好,他去靖侯府,多半是去找世子耍子。”   主子都这么说了,沐昂之当然不再多言,在他准备告退的时候,却又听见上面的人吩咐了一句:“你去查查,怀王到底找萧扶光做什么?”   沐昂之:……   *   萧扶光,萧扶光都快要哭了,最近他遇到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那天他刚从太官署衙门出来,就碰见了满脸焦急过来找他的宋如渊。   自打春熙园诗会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此时见到,萧扶光也有些惊讶,不过仍是客气的与他拱手为礼:“不知宋兄找小弟所为何事?”   宋如渊还了一礼,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担不起世子的礼,不知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扶光自然从善如流,转身便将人带到附近的酒楼。   亲手将雅间门关严实后,宋如渊才道:“其实并非是为小可自己的事。只是如今小可的一位同乡,无意中招惹了了不得的大人物,差点就要被问罪,他实在走投无路,想到与小可有几分同乡情分,方才过来投靠。小可根基单薄,又如何能为他做主。”   “只是小可又想起,京中还有如世子这般急公好义之人,因此便想着斗胆一试,或许世子愿意对其施以援手。”   还不待萧扶光发问,小美便很有职业素养的提醒:   【是美人。】   萧扶光兴趣陡增,热情地发问:“不知道宋兄所说的这位友人犯了什么事情?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本世子是绝对不会管的。”   见他这么问,宋如渊心知有门,连忙道:“当然不是!我这位友人循规蹈矩、素无恶行,此次开罪贵人,不过是因为……因为拒绝对方求、求欢,一时情急,才失手伤了人……”   【男的。】   小美不愧是小美,总能精准抓住萧扶光好奇的点。   所以是拒绝和贵人搞龙阳,不小心打伤了对方,担心被贵人问罪是吗?   萧扶光暗道哇塞好刺激哦,面上仍然八风不动,还叹了一声:“原也是个可怜人。”   “我刚好在京郊有一处别院,地处偏僻,寻常人搜不到那里去。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你这友人过去住上几日,等贵人消气了再出来。”   宋如渊高兴地哎了一声,欢天喜地地随着侯府下人一起接朋友去别院了。   萧扶光也快乐的解决了一个日常任务。   皆大欢喜。   如果怀王不曾找上门的话……   天杀的宋如渊!   为什么不说想和你朋友搞龙阳的人是!怀!王!啊!   --------------------   救大命,晋江一直在审核无法修改章节,差点急鼠我了TVT   追文到这里的小天使们给我点个大收藏哇哇哇哇哇,我真的很需要宝宝的大收藏!(尖叫) 第17章 龙阳   看着气势汹汹找上门的怀王,萧扶光起先是一头雾水。   幸好闻承晏也知道这事儿不光彩,并未在人前发难,而是等到了萧扶光将他请到自己住着的院落里后,才怒道:“好你个萧期年!本王知道你平时贪花好色,却不知道你现在胆子这么大了!连我的人你居然都敢觊觎!”   “说!你究竟将小九儿弄到哪里去了?!”   萧扶光被他接二连三的诘问震得脑子里嗡嗡的,努力思考了半天,才勉强得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结论:   这个所谓的“小九儿”,该不会就是那个自己安置在别院的倒霉蛋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那个强迫他搞龙阳的贵人岂不就是……   倒吸一口凉气,萧扶光目瞪口呆地看向气急败坏的怀王殿下,一向能言善辩的他,这时候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萧扶光平时做系统日常任务从来只看任务对象的颜值,从来不管男女的,因此京城早有谣言说他是个荤素不忌的浪荡子。   这也是闻承晏会这么冲动打上门来的原因——自己都还没弄上手的美人,怎么能先被这小纨绔糟蹋了。   可是见到萧扶光这个反应,原本打定主意要兴师问罪的怀王,似乎也有些不确定了,不过仍然语气严厉道:   “你如果识相点就赶紧把小九交出来,本王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话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却很明显。   萧扶光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怀王殿下,您说的这位小九,不会刚好姓关、又是个秀才吧?”   闻承晏眉头一皱:“就是他。你还不赶放人!”   可他是个男的啊!你们皇子搞龙阳也可以这么大大方方的吗?!   萧扶光简直想扯着怀王的耳朵大喊。   不过他当然不敢,不仅不敢,还怂怂地道:“万寿节前不久,的确有人找到我,说他无意中得罪了贵人,央我收留一阵。只是、他说他是因、因为拒绝贵人求欢才……”   他说得吞吞吐吐,听的人倒是气定神闲,甚至还淡定的承认了:“本王当时就是试试,谁知竟把他吓成那样,二话不说就拿茶杯子砸我,好悬没出事。”   那你这不是强J民男吗?   萧扶光差点骂出声,强行忍住了,挤出一张牵强的笑脸来:   “当时见他实在吓坏了,微臣只好将人送到郊外没人的庄子上先住着。只是天下美人千千万万,他既然不愿意,王爷又何必强人所难?”   见他话里话外都是拒绝,闻承晏刚按下去的怀疑此时又浮上心头,怒道:“该不会是你自己也看上他了,才故意拿这些话糊弄本王!”   “怎么可能!我又不喜欢男人!”萧扶光想也没想就反驳道。   准确的说,无论男女他都不喜欢。   对于人类,他只有欣赏美丽皮相的兴趣,绝对没有要和谁发展一段感情的冲动。   “什么!你不喜欢男人!”怀王大惊失色。   小美:【噗嗤。】   萧扶光:“……我为什么要喜欢男人。”   两人鸡同鸭讲了一阵,萧扶光好说歹说终于让怀王相信了他是真的不喜欢男人,也对“他的”小九儿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怀王仍然坚持要见关九一面。   “本王当初以为他也对我有意,才会如此孟浪,谁知竟是个误会。如今你让本王与他当面说清楚,他也不用再东躲西藏的了,怪可怜见的。”   萧扶光将信将疑,但堂堂亲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哪里敢拒绝,只好道:“既然如此,微臣先让人往庄子上递个话,明日臣再伺候王爷过去,如何?”   总得给苦主一个做心理准备的机会吧。   见怀王还要再说什么,他赶紧补充道:“微臣会让人看住了关相公,必不会让王爷空跑一趟。”   闻承晏见此,知道也不好继续逼迫,遂勉强同意了,两人约好明早一起出发不提。   *   沐昂之将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向太子禀报了,又道:“那个关九是个秀才出身,如今正在萧世子的别庄上住着。”   闻承暻早在听到他说怀王为了个男子冲上侯府兴师问罪的时候,就已经被过于魔幻的现实给惊呆了,缓了半晌,才艰难地问道:   “皇兄他、喜欢的居然是男子?!”   说完才意识到,好像萧扶光也是个男女不忌的主儿,于是又问了一句:   “难道他是因为男人和靖侯世子起了争执,才找上门去兴师问罪的?”   沐昂之刚想答一句保不齐就是呢,便见到常喜在后面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遂斟酌着回了一句:   “臣观怀王殿下出来的时候神色从容,倒不像是争风吃醋的样子。”   常喜也赶紧接话:“萧世子这段日子且忙着筹备万寿节,哪里有时间勾搭什么酸秀才!依老奴的浅见,他老人家多半是见不得怀王殿下强逼民男,才发了善心收容他。”   听他所言,闻承暻颔首道:“倒也有理。”   终于把场子给圆回来了,常喜擦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暗地里狠狠地瞪了一脸莫名的沐昂之一眼。   闻承暻又道:“皇兄居然喜好男子,孤倒是真没想到。”   常喜接话道:“连三皇子都成婚两年了,怀王殿下身边却连姬妾都没有一个,京中早就有流言说他爱慕男子了。”   “只是殿下您不爱交际,又没人敢在您面前说这些龌龊事儿,所以才没听说过呢。”   至于太子殿下为什么也迟迟不婚。   一来闻承暻根本没长儿女情长的那根筋。   二来兴平帝挑媳妇已经挑花了眼,迟迟做不了决断,毕竟在他眼里,普天下的贵女没一个配得上大宝贝儿子的。   所以,即使闻承暻加冠一年后都还没成亲,满朝文武竟也没一个敢吱声的。   *   翌日。   萧扶光告了一天假,亲自奉了怀王的车架去了京郊的别庄。   关九昨晚就得了消息,又知道靖侯世子也来了,此时虽然忐忑,神情倒也还算镇静。   两人刚一见面,关九纳头便拜,闻承晏赶紧大步过去将人扶起来,柔声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疏。”   看了一眼怀王身后的萧世子,关九面露尴尬,使了点力气将手从怀王手里抽了出来,低声道:“还请殿下自重。”   说罢走到一边,远远地站着,一脸警惕地看向怀王。   闻承宴立马回头瞪了萧扶光一眼。   萧扶光:……   他头皮一紧,上前打圆场道:“关相公,两位的事情,昨日王爷也与我说了。恐怕你们之间存在些误解,才会闹成如今的局面。”   “现在既然见了面,就该分说清楚、解开误会才是。王爷并没有开罪的心思,这点您尽可放心。”   闻承晏也道:“是啊!小九,难道在你心里,本王是什么欺男霸女的人吗?”   关九似信非信,但看在萧扶光的面子上,仍是犹疑着点了点头。   闻承晏大喜。   不等怀王给他使眼色,萧扶光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在庄子的西厢房里等着。   俩孤男寡男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些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一前一后的从屋子里出来。   不等萧扶光迎出来,怀王远远地便喊道:“小九答应和本王一起回府了。” ?   萧扶光看向关九,却见对方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的确没有被强迫的迹象,还对他露出个笑脸:   “我与王爷先前的确是误会,如今已经说开了。因个人琐事,连累世子这么多天,实在惭愧。”   苦主自己都这么说了,萧扶光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只能悉听尊便,任两人一起上了怀王的马车,往京城去了。   望着很快变成地平线上面一个小黑点儿的马车,小美幽幽叹道:【好狗血哦……】   萧扶光对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丝毫不感兴趣,在看到系统已经判定关九这个日常任务完成之后,满意的看着将近一个月的生命值到账,不由感慨:   【看来这个关九颜值判定得分挺高的,日常任务都能奖励这么多。】   这么多年下来,他对美丽的脸都就有些免疫了,除了闻承暻,很难分得清其他人谁更美。   见他不解风情一如万年,小美翻了个不存在的白眼,悄悄嘀咕道:【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完得成成任务吗?】   【嘀咕什么呢?】   小美赶紧转移话题:【这里好像离大相国寺很近诶,你之前不是说那串佛珠不对劲要去问问不空大师的吗?择日不如撞日,要不现在就去?】   十几年前靖远侯府与不空和尚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靖远侯夫人从此下了死命令,不准侯府之人尤其是萧扶光,再踏入大相国寺一步。   今日因为要陪怀王过来,萧扶光出门时一个小厮也没带,正是偷溜过去的大好机会。   思及此,一人一系统一拍即合,转身往大相国寺去也。   *   大相国寺禅房中。   闻承暻又陪不空下了一局棋,才道:“先前大和尚交给孤的佛珠,孤已经命人送与萧世子了。”   不空念了一声佛,回道:“想来殿下心中已有论断。”   闻承暻道:“这些天孤让人留意,他一直将佛珠贴身戴着却毫无异样,便已经有些放心了。”   不空却笑道:“若殿下果真放心,又岂会在短短两月间再次驾临敝寺?”   被他说中心思,闻承暻面不改色,准备趁此机会说出希望不空出山,亲眼再见见萧扶光的请求。   谁知他话还未开口,就听到大雄宝殿那边吵吵嚷嚷的。   其中还夹杂了一声智景和尚惊恐的尖叫:   “不好啦!萧世子吐血了!”   --------------------   谢谢一直追文到这里的宝贝们~   无存稿裸奔了一周,亚历山大呜呜呜,这个周末我一定会好好存稿(握拳!) 第18章 吐血   虽然一个人都没带,但光看萧扶光的穿戴就知道他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   因此他刚到大相国寺山门外,就有机灵的知客僧人过来,将其带到了权贵们常去上香的内殿。   到了大雄宝殿,萧扶光不急着上香,而是先向里面的小沙弥打听:“小师父,请问不空大师在吗?”   这小沙弥法号智空,刚想回答,却被另一个人给拦住了。   于是智空便见到,常跟在不空和尚身边的智景脆生生地糊弄贵客:“这位施主,不空师父他月前就已经出山云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扑了个空,萧扶光倒也不恼,谁让是他自己临时起意呢。   此时也只是道:“那等不空大师回来后,劳烦小师父给鄙人送个口信。”   便将附近庄子的位置告诉了对方,又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锞为谢。   智景一点都不含糊地接过银子,双手合十谢过了,又道:“多谢施主布施,您的交代小僧记下了,等不空师父一回来就给您送信。”   得知不空大师不在,萧扶光虽然难免遗憾,但转念一想,既然来都来了,不如给佛祖上柱香再走。   他拈了三柱线香,举到头顶上,刚合上眼睛准备祝祷,却在此时,脑海里响起了系统刺耳的警报声——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前往雁门关外,拯救昭勇将军冯修衡;   【完成状态】:任务失败,任务对象已死亡;   【强制惩罚一】:扣除生命值,已扣除一千天生命值;   【强制惩罚二】:关闭日常任务发放渠道;关闭时间:三个月。”   宣读任务惩罚的机械音结束的一瞬间,小美惊慌失措地声音立马响起:【小萧!小萧!你怎么了?!!】   萧扶光却已经听不清小美在叫喊些什么了。   他在系统宣布扣除生命值的一瞬间,只觉得大脑仿佛针扎一般疼痛,眼前也变得一片猩红,在倒下去之前,他仿佛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人的尖叫。   “不好啦!萧世子吐血了!!”   好吵啊,萧扶光迷迷糊糊的地想到,然后就眼前一黑,彻底的昏迷了过去。   *   萧扶光醒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头顶素净的纱帐,勉强坐了起来,从身上滑落下去的也是略微有些寒酸的棉布衾被。   他四处打量一番,只见周围陈设简单,唯有数部经书放在桌案上,另一边是一座香炉,正有数缕烟气盘桓其上,袅袅上升。   此处看上去倒像是一间禅房。   萧扶光有心想问问小美自己晕倒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尤其想搞清楚那个所谓的任务惩罚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谁知这时候他才发现,总是话痨的系统,现在仿佛死机了一般,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就在萧扶光打算挣扎着下床开门叫人的时候,忽听到“吱呀”一声,有人打开了禅房的大门,一个泛着青光的圆溜溜的大脑袋伸了进来,在那里探头探脑的。   瞟到他醒了,来人——正是方才与萧扶光说过话的智景和尚,高兴地“哎呀”了一声,也不跟萧扶光打招呼,径直转身往外跑,一面跑一面报信:“萧世子他醒啦!”   萧扶光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这和尚原来知道自己是谁?那方才为什么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未及多想,就听到外面好大阵仗,听起来仿佛呼啦啦来了一大堆人。   漫不经心地向外看去,然后萧扶光就被定在原地,只能眼睛瞪得老大望向来人——   为首穿玄青大衫的那人,居然是太太太太、太子??!!   他慌忙要下床行礼,却被闻承暻遥遥抬手止住了,常喜更是一下子蹿到前面,亲手将萧扶光按了回去,亲切道:“世子吐血伤了元气,要好好将养才是,哪能这么动来动去的。”   说话间,闻承暻也走到了床前,有小沙弥搬来椅子让他坐下。   萧扶光还是坚持坐着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见面礼,才道:“多谢殿下相救,臣实在感激不尽。”   管它到底是不是太子救的呢,先把大功劳给领导肯定没错。   闻承暻还没开口,又是常喜笑眯眯的接话:“世子刚才可把我们吓得不清,怎么好好的就吐血了呢!殿下正和不空大师下棋呢,听到您出事,吓得棋都不下了就冲出来看您。”   不悦地看了一眼这话多的老奴才,闻承暻难得有些心虚:   在听到萧扶光吐血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串镇祟的佛珠在作怪,萧扶光可能是受到了身上妖物的反噬。   后面又亲眼见着这纨绔面色苍白的躺在地上,胸口还残留着几滴鲜血,总是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变成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闻承暻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萧扶光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他关心的是,太子正在和不空大师下棋?!那小沙弥不是说不空出去云游了吗?!   还没等他从床前围着的一堆人中间找出那个小沙弥兴师问罪,就见太子身后走出一人,冲萧扶光合十一礼,道:“贫僧不空,见过萧檀越。”   萧扶光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道,在这人主动开口说话之前,他压根儿没发现太子身后的位置站着人!   闻承暻见萧扶光不回话,还以为他仍然不舒服,忙指挥不空:“大和尚再给他瞧瞧,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对。”   又对萧扶光道:“不空大师医术上也是国手,让他给你看看,也好放心。”   分明还是个陌生人的太子,突然这么温柔的与自己说话,萧扶光更加懵圈了,糊里糊涂的应了一声好。   不空便笑着示意他伸出手来。   智景机灵的拿了脉枕过来,搁在萧扶光腕子底下,不空在床沿上坐了,伸手为他搭脉。   半晌,不空松开手来,思忖了一下,才转头向太子道:“先前萧施主吐血时,贫僧为其把脉,只觉脉形短滑、跳动如豆,乃急火攻心之状,并非什么大症候。是以贫僧按压其檀中、风池两处大穴,便已解其郁滞。”   “可刚才贫僧再探,却发现萧檀越如今脉象沉细而软、应指无力,分明是气血两虚之相。”   从萧扶光吐血到醒来,一共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可能诊出两种完全不一样的脉象呢?   闻承暻觉得不可思议,还要再细问不空。   萧扶光心中却隐隐有所感悟。   之前系统宣布惩罚的时候,自己虽然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感觉到了愤怒,诚实的被气到吐了血,所以不空才会诊出他急火攻心。   至于现在,他被扣掉了几乎全部的生命值,肯定就是气血两虚咯。   在想到被关闭的日常任务发布渠道,以及联系不上的系统……   萧扶光越想越心灰,自觉自己大概是没几天好活了。   此时他也懒得再装出以前那副谦谦君子的样子,颇不客气地对仍在拷问不空的太子开口道:“臣的身子臣自己心中有数,殿下也不必再为难不空大师了。”   又道:“臣如今想一个人静一静,还请殿下移步。”   知道他此时肯定心情不好,闻承暻也不以为忤,竟真的带着人又从禅房里退了出去。   *   见人都走了,萧扶光丧丧的闭上眼睛,只想一个人再睡一会儿,要是梦里能忘掉这些烦心事就再好不过了。   谁知道此时,脑海里居然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小萧……】 !!!!   萧扶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在脑海里破口大骂:【你刚刚都死到哪里=儿去了!喊你半天都不答应,我还以为你已经先GG了!我连遗书怎么写都想好了你知道吗!!】   小美当然知道他有多着急啦,只是刚才那个有着可怕气息的大和尚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它根本不敢闹出任何动静,如今也是见到不空一行人都走远了,才敢悄悄探头。   但是这话并不能对萧扶光说。   是以小美只好凝聚了一个泪汪汪荷包蛋眼的小人形象,在萧扶光的脑海里不停鞠躬道歉。   见萧扶光勉强消了气,才道:【我刚刚消失,其实是去想解决办法去啦!】   【什么解决办法?】   萧扶光问话,又瞬间放弃。   【算了,你肯定会说让我做挑战任务拿点儿生命值什么的。】   想想那些挑战任务的完成难度,那他还是痛快的死了算了吧。   小美道:【别的挑战任务你完成不了,但是和太子相关的任务都很简单啊!】   当初太子不过是遣人给萧扶光送了一趟贺礼,就被小美捏造了一个“拯救不知道如何处理多余物品的太子”的挑战任务,毫不费力就入账两天生命值。   萧扶光刚想夸系统,想到太子相关挑战任务的奖励,又丧丧的躺了回去:   【还是算了吧,两天够干什么。】   小美恨铁不成钢,如果它有四肢的话,此时一定会在萧扶光脑海里跳脚到脑花儿都给蹦散: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你懂不懂!做一个多活两天,做一百个就能多活两百天了诶!】   听闻此言,萧扶光翻了个身,还拿枕巾捂住了耳朵,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好笑,完成一百个太子任务是什么概念?   难道要他躺太子床底下随时接任务吗?   --------------------   谢谢追文到现在的各位小可爱~   如果觉得对本文有追看的兴趣,麻烦点个收藏哦~   大家的每个收藏对我这个新人小作者来说都非常重要(* ̄︶ ̄) 第19章 相救   闻承暻一行人出来之后,不用他吩咐,常喜便领着人退了出去,只留他和不空两个说话。   闻承暻便问道:“大和尚,这萧世子今日的病症如此蹊跷,难道是孤给他的那串佛珠所致?”   不空回道:“非也、非也,贫僧观萧檀越神情气正,尤胜往年,绝无妖物缠身侵扰之尤。”   “那他好端端的,为何会吐血?”甚至还被诊出了气血两虚之相。   “殿下还记得,贫僧曾为萧檀越批命,曰其年岁不永吗?”   “孤当然记得,你说他活不过十五。”   闻承暻微微皱眉,要不是当初听了这老和尚的话,他也不会怀疑萧扶光借恶妖续命,从而闹出佛珠这档子事情来。   不空此时却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闻言只微微一笑:“当年贫僧观萧檀越,浑身气机被排斥于天地间,是以死气沉沉、生机衰微。可今日他虽然脉象衰弱,气机却与天地勾连不绝。正所谓穷极生变,如今萧檀越这重重死气之下,未必不是生机。”   闻承暻还是听不明白这老和尚在打什么机锋,只是隐约搞清楚了一点:看来萧扶光是死不了了。   遂放下心来,起身找了常喜过来:“天色也差不多了,车马都收拾好了吗?”   常喜永远挂着一副讨好的笑脸,看起来就像个只会溜须拍马之辈,实际上做事却是周到细致得很:“早就准备停当了,哪用得着殿下您操心。”   又话锋一转,迟疑地问道:“只是萧世子那边,天可怜见的,他孤单单一个人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呢。”   要带萧扶光一起回去吗?   闻承暻有些犹豫。   不空适时的补充了一句:“小寺缺医少药,不是什么休养的好地方。萧檀越还是尽早回京为好。”   既然如此,闻承暻也不再纠结,示意常喜将人带过来。   *   瞟了一眼端坐在右侧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又瞟一眼太子脚边坐着的微笑着的常喜公公。   萧扶光:……   谁知道常喜公公说的和太子一道回去,这个“一道”,居然指的是和太子坐一辆马车一起回去啊!   萧扶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需要静一静。   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血条已经见底的小萧同学完全没了以前的花花肠子。   萧扶光现在只想着赶紧回家,连怎么和赵明珠告别都已经想好了,到时候他一定要劝母亲和靖远侯修复关系,最好再将还是个幼儿的三弟要到身边抚养,也好终身有靠。   他在这边厢丧丧的万年俱灰,那边厢小美却跃跃欲试:【好机会啊小萧!你现在随便给太子做点儿什么,都算完成任务哦!】   【算了吧,苟了十九年,我也活够本了。】   就算能多活个几天又能怎样,日常任务都做不了,难道以后他能都靠太子续命吗?   闻承暻这马车是特制的,车轮做了特殊处理后即使在坎坷的山路上也颇为平稳,因此他拿了本书正在看,却突然听到萧扶光这一句。   他不由皱眉:小小年纪,为何做如此暮气之语?   【你傻啊!日常任务只关闭了三个月,你做完三十个太子任务,不就可以坚持到日常任务恢复了?!】   小美觉得萧扶光是不是被第一次任务失败给打击傻了,连这么简单的算数都不会。   萧扶光:?!   对哦!   【你说的好有道理啊小美!】   天晴了雨停了,小萧觉得自己又行了。   只是既然要蹭太子任务,那他应该蹭点儿啥好?   萧扶光眼睛瞟了一圈,见马车中间桌子上茶壶茶盏俱全,皆是稳稳当当嵌在凹槽里,顿时得了主意。   殷勤的倒上一杯热茶,双手奉给闻承暻,道:“今日多亏殿下施以援手,微臣才得以苟全性命,如今只能以茶代酒,先谢过殿下义举。待回京之后,微臣禀明父母,再好生答谢。”   闻承暻不知道他与那妖物交谈了些什么,明明刚才还一副槁木死灰之相,怎么突然就振奋起来,还主动给自己倒茶了?   他仍是给面子的接了过来,在常喜惊讶的眼神的注视之下,轻呷了一口茶水,才将茶盏放回原处,道:“孤不过是顺手而为,世子不必放在心上。”   【任务成功!恭喜你又能再苟两天了!】   听到小美的报喜声,萧扶光立马兴奋了起来。   于是在接下来回程的路上,闻承暻不得不接受萧扶光包括且不限于伺候吃点心、擦脸、净手等一系列的殷勤服侍。   根据萧世子话里的意思,他这完全是为了表达对太子的“感激”之情。   常喜:……   算了,我这对招子还是戳瞎了比较好,瞎了我就不用看到从来不用外人经手过的食水的太子殿下在那儿哐哐喝水吃点心了……   常喜公公一脸慈悲的想到。   就算萧扶光再能蹭,但回京一共就那么点儿路,在他将将刚蹭到三十天生命值的时候,马车缓缓慢了下来,靖远侯府要到了,他就要和太子分道扬镳了。   【呜呜,怎么办,感觉还是苟不了啊。】   萧扶光有些绝望,他自觉已经拼尽全力在自救,可在命运的齿轮面前却仍然显得这么无能为力。   他开始怨恨起了系统:【一个破强制任务而已,失败就失败了,为什么要这么搞我!】   萧扶光平时与人相处都是温润如玉的大家公子作风,世人虽批他花心滥情,却也认可其君子谦谦、如琢如磨。   但是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小美却清楚他的内在究竟是个多么冷情的人,就算这些年他拯救了无数美人,多半也只是想着完成任务续命,心里对这些可怜人究竟有多少怜悯还真不好说。   作为发布任务的一方,小美心知肚明,这个强制任务,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任务失败后的强制惩罚才是真正的、逼萧扶光入彀的戏肉。   谁知道布局才刚刚开始,萧扶光就被逼得如此抓狂。   小美此时是真的担心他放弃不干了,只能尽力安抚:【我们现在又多了一个月,这期间好好想想办法呗,肯定能解决的。】   萧扶光还想继续装死,却听到一路上很少说话的太子突然开口:“昭勇将军的讣告昨日已抵京,萧卿可否听说了此事?”   这话一出口,萧扶光和常喜都是一惊。   闻承暻看也不看一脸不敢置信的常喜,只定定地盯着萧扶光,摆明了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太子的目光太有压迫感,让萧扶光与小美脑内沟通的时候都不由自主放低了音量:   【任务不是今天失败的吗?怎么冯修衡之前就死了?】   小美也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的确是今天才反馈任务失败的,难道有延迟?】   一人一系统琢磨了半天,也没得出答案。   太子的问话却不能不回答,萧扶光只好试探的答了一句:“臣现今领着光禄寺的缺儿,对军中消息,一概不知,还请殿下勿怪。”   他话未说完,就见到太子的脸色越来越差,还欲再说些什么,马车却慢慢停了下来。   靖远侯府已经到了。   *   东宫。   众人只见太子殿下黑着脸从门口冲进来,一贯嬉皮笑脸的常喜公公也面色沉重,大气都不敢喘的跟在殿下身后。   见到小徒弟八宝躲在人堆里,常喜忙朝他使眼色,又用口型比划道:“快去请沐统领!”   沐昂之被东宫来人从衙门里薅上马,一路话都来不及说,匆匆赶到太子书房,见到常喜迎出来他一喜,刚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却见常喜一声不吭,面色严肃的挥退了其他人,亲自领着他往书房里去。   见到这阵仗,沐昂之再是个粗人,也明白过来应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中一紧,只好跟着常喜慢步往里走。   闻承暻养气的功夫练的久了,此时也勉强缓和了过来,至少在沐昂之进来的时候,还能温和的说上一句:“怀侠来了,赐座。”   屋里没有其他人,常喜亲自给搬了椅子,沐昂之战战兢兢地坐了。   就听到上首太子问道:“先前让你往北疆送信,结果如何了?”   沐昂之忙回道:“预计最晚明日就能到了。只是冯总督先前也送了密信过来,竟比咱们的信使还早到。”   这密信一到,他就赶紧贴身收藏好,只等太子回京禀报,谁知闻承暻今日这么着急,直接让人从衙门找他过来了。   此时他连忙掏出火漆封好的、还带着体温的信件,起身双手呈给太子。   闻承暻接过信封打开,就见其上舅父熟悉亲切的字体一如往常,只是上面写的内容却不是那么友好……   什么叫“汝三表兄昔日追击柔然三百里,重创其三王子后,返程时竟见其军中火器,皆为大雍制式,汝兄甚觉蹊跷,如今已点齐三千精兵,欲深入北漠,一探究竟。”   因为地理条件的限制,大雍军队始终以步兵为主,单兵战力低下,正是因为有了威力巨大的火器,才能抵抗得了柔然的煌煌铁骑。   但如今柔然军中,竟然出现了大雍的火器?   --------------------   谢谢投雷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可爱们!!   有你们的支持,蠢作者码字都充满了动力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4-06-29 17:55:57~2024-06-30 17:5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淡客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大个窟窿 20瓶;惊天霹雳 10瓶;叶牡丹 8瓶;墙里的眼睛 5瓶;我药没了、再来、爬满虫子的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血书   萧扶光下了马车,门房赶紧迎了上来,随即就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大跳,惊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脸色恁的难看。”   萧扶光正懒懒的,不欲多言,于是几个门房只好一面手忙脚乱地将他迎进门,一面又遣人去二门上通知大少爷回来了。   听到他回来了,昔墨和几砚两个屁滚尿流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见到他这个样子,腿都吓软了,哪里还敢让他走路,忙将人扶到倒座房前的椅子上坐下,又传了一顶软轿过来。   亲手将萧扶光扶上轿子,昔墨眼泪都要下来了:“我的少爷诶,咱们兄弟两个就一天没跟着,怎么您出去一趟,回来就成这样了。”   萧扶光笑着安抚他:“放心,待会见了母亲,我自会和她说清楚,与你们不相干的。”   听到这话,昔墨横了他一眼,埋怨道:“我难道是那种一点儿心肝都没有的人,见到主子不好,也满心满眼只怕受牵连?”   萧扶光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那话的确有些寒人心,只好歉意地朝昔墨笑笑。   赵明珠听说了前面的动静,早带着人在垂花门处等着。   此时见萧扶光居然还是被轿子抬过来的,登时吓得脸色先白了一半,青言赶紧上前搀住。   幸而轿子刚停住,萧扶光就自己掀轿帘走了出来,行动间并无异常。   赵明珠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被他泛着青灰的面色吓到,连忙示意丫鬟们去扶,又问他:“今天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这样了?可是在外面受了伤?还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萧扶光一边委婉拒绝了几个丫鬟的搀扶,一边冲母亲露出个笑脸来:“许是出门时让日头晒了,经了暑气,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症候。惹得母亲担忧,是儿子的不是。”   赵明珠却仍然不放心,一连声的让请大夫。   要是让大夫把了脉岂不就露馅了?   萧扶光只能努力安抚母亲,好说歹说才让赵明珠打消了请大夫的念头。   不过仍是让人拿藿香、白芷和紫苏叶浓浓的煎了一碗,端来亲自盯着萧扶光尽数喝下了。   终于打发走了母亲,萧扶光得以回到自己的小院,他的大丫鬟湖笔和絮纸、以及几个小丫头子,忙过来为他宽衣解带,伺候他安歇。   湖笔刚给他脱了外衫,正准备解里面的衣服时,手却顿了一下。   察觉到哪里不对,萧扶光顺势低头看去,就见一滴已经干涸的血迹,正附在那件雪白里衣上,分外刺眼。   为了不被家人发现端倪,他外面的大衣服上的血迹是让太子身边的宫人拿去洗过,又用熨斗熨平整了的。   谁知光顾着处理外衫去了,竟然还有没来得及处理的漏网之鱼。   湖笔是个机灵的丫头,见他使眼色,便也不声张,只亲自卷着那件衣服领着絮纸和小丫头出去了。   萧扶光等了一会儿,果然见湖笔又悄悄回来找他,不待她发问,先拱手告饶道:“好姐姐,多谢你为我周全,不知道那件衣服怎样了?”   湖笔拿手绢子捂了嘴悄悄笑道:“自然是等我得闲了亲自去洗,难道还敢麻烦少爷?只是我倒有话问少爷,这血渍您是怎么沾上的呢?”   因为只是一点血渍,萧扶光浑身又没有外伤,湖笔也不在意,只以为他是悄悄出去和友人行猎不小心溅上的。   谁知萧扶光却道:“今年不知道怎么的,实在是苦夏的很。我只在外面待了一会子,就中了暑气,还流了好些鼻血。刚才怕母亲担心,才瞒住了没说。”   湖笔听完,脸色数变,不好打扰萧扶光安歇,强忍着先退下,转头就去了正房向赵明珠一一回清楚了萧扶光如今情状。   于是第二天一早,萧扶光就得到了消息——   光禄寺那边夫人已经替您请好假了,之后这个夏天,您都要去京郊庄子上待着避暑哦~   萧扶光:……   小美感叹:【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侯夫人对你也是尽心尽力了。】   萧扶光抓狂:【这种时候就不要说风凉话了,不是你鼓励我接近太子苟完这三个月吗?现在我都要去庄子上了,还怎么接近啊?!】   不过形势比人强,萧扶光并不敢反抗母亲大人的决定,只能唉声叹气的先去了京郊的别庄,准备到时再随机应变。   *   京城位于大雍版图腹地,距离北方的雁门关足有两千多里,两地之间消息传递哪怕是用最快的八百里加急,也至少需要三天。   但这一次,这个从雁门关出发、身背黄旗的驿夫,一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只用两天时间,就远远望见了皇城的大门。   此时他身下的这匹马也已经到了极限,一到城门口就连人带马滚翻在地。   那倒霉的马儿当场暴毙,驿夫也晕在路旁,生死不知。   守门的兵卒见状,赶紧掐人中灌凉水的一通折腾,好悬把人给救活了,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见对方一骨碌爬起身,一声不吭抢了城门口的马,不回头的继续往城里蹿。   那被抢了马的小兵刚想叫人,却被身后的老兵拦住了:“傻小子,他身上背的那可是飞龙旗!是可以皇城纵马、一品大员见了都要避让的!人家传递的都是要八百里加急的大事,你要是敢误了他的军机,那就是立斩不赦!”   听到老前辈这么说,那小兵赶紧收住架势,尴尬地搓了搓手,朝老兵讪讪的笑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值得他这么火急火燎,跟被鬼追着似的。”   这老兵却是地道行伍出身,如今年纪大了才被发配来守城门,他一早就认出那驿夫正是冯家军的打扮,此时便叹道:“只希望是冯家军又立了什么大功吧……”   *   就在闻承暻偶遇萧扶光的第二天,北疆便传来噩耗——   昭勇将军冯修衡率三千精兵深入柔然腹地追击柔然三王子,意欲斩草除根。他的确也成功杀死了对方,可却在回程的路上中了埋伏,被发狂的柔然人包了饺子,最终不敌战死。   因爱子惨死,柔然王震怒,亲自督军,举全族之力陈兵北境,誓要与冯家军一决生死。   和上次三王子的小打小闹不一样,这次柔然王几乎将全族勇士都带了出来,三十万人浩浩汤汤围了西阳城。   冯家军虽然悍不畏死,但终究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与全族出击的柔然对比起来实力悬殊,难以相抗。   西阳城,这座大雍军事重镇,岌岌可危矣。   乍逢如此惊变,朝野大哗。   见敌人如此来势汹汹,还打赢了以前战无不胜的冯家军。   朝中主和派又迅速占据了上风,一意主张应该先与柔然和谈,避免发生以前世宗皇帝在位时险些被柔然打进京城的惨剧。   以太子为首的主战派自然不同意,坚持要从别处调兵,增援西阳。   但这场纷争很快平息了下来。   因为柔然王送来国书,要求大雍只要尽数交出冯家人给自己处置,交人之后无论是退兵还是和谈,一切好说,但要是不交人……   “汝朝世宗之鉴,犹在眼前矣!”   本来有些大臣还在担心一旦开始和谈,柔然会狮子大开口,搞得大雍劳民伤财元气大伤,因此还勉强坚持中立态度,不肯轻易站边。   如今柔然却主动提出,只需要交出一个冯家,就能解大雍之困。   这实在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一时之间,朝堂风向逆转。   除了太子和一些武将还在坚持,其他官员竟然尽数支持交出冯家人,完全不在乎冯家世世代代拿性命为大雍立下的赫赫战功。   *   东宫。   自从冯小将军的死讯传来,这几日的东宫上空都是愁云惨淡,无一人敢有敢高声说话,更别提展露笑颜了。   偌大的宫殿,竟安静的仿若鬼蜮一般。   直到沐昂之捧着一封书信急匆匆走进来,才给这座空旷的宫殿带来了几分人气。   常喜一身素服,连忙引着他去见太子。   闻承暻正在书房里看折子,神色一如往常,但光看他手中迟迟未能落下的朱笔,便知他此时的心情绝对不如看上去一般平静。   沐昂之一进门便跪下了,双手举起那封书信,含泪道:“殿下,冯叔来信说,冯小将军死前曾经留下血书,拼了命让心腹将领送出。”   同为武将,冯、沐两家本就来往密切,他更是从小与冯修衡一起长大,如今见到冯家如此惨状,怎么能不悲从中来。   闻承暻从他微微发颤的双手中亲自接过那封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书信,小心翼翼的拆开。   甫一拆开,刚看清楚里面的物件,饶是闻承暻,也没忍住红了眼睛:   只见里面只有一方粗糙的布巾,形状并不规整,应该是仓促间从身上随便撕扯下来的。   其上用鲜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是留书之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拼命将自己知道的内容通通书写其上。   而上面所书之事……   “三哥怀疑,有朝中之人与柔然勾结?!”   --------------------   前面将背景铺垫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会进入一个大剧情啦 第21章 轻生   虽然说一句代行皇权可能有些过,但在有雍一代,闻承暻的确都是难得大权在握的太子。   他的权力,有一半来自于上面皇父的信任和放权,另一半,却是实打实的仰仗威名赫赫的冯家军。   毕竟闻承暻一向是一个很不讨士大夫喜欢的太子,他的政令能够畅通无阻,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那些清贵的士大夫畏惧武夫的蛮横,而非实打实的认可他这个储君。   对于儿子与文官相见两厌的情况,兴平帝也一直很头疼,中间屡次试图调和双方的矛盾,可惜都是徒劳无功。   因为闻承暻从一开始,就不想像他的皇祖父和父皇一样,自幼长在深宫,看到的都是那些文人想让他们看到的,学的都是那些文人悉心编纂好的“帝王之术”,然后一步步的,在士大夫们文“陛下圣明”的歌颂声里,成为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无为之君。   哦,在那些文人的嘴里,这叫做“垂拱而治”。   闻承暻的爷爷文宗皇帝就是在一声声的吹捧中,安稳地“垂拱”了九年后将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交到儿孙手中。   兴平帝刚继位的时候,国库里甚至只剩了不到四十万两银子。   所以在登基的头几年,他也大肆惩处过一些贪官污吏。   但后来兴平帝逐渐意识到,文官们口中“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并不是说说而已,他可以杀一个、杀十个、杀一百个,但他总不将整个大雍的读书人通通杀光。   他的政令需要他们执行,他的江山需要他们治理,甚至他的权力,也需要来自于他们的认可……   不寒而栗。   这四个字,是兴平帝在某次喝醉后,无意间说与闻承暻的。   也是自那一天起,闻承暻下定决心,绝不要做一个被掣肘的君王。   可惜他年纪实在太轻,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少,就算能力卓绝,论城府心机,还是输了那些混迹朝堂几十年的老油条一筹。   以前他还能仗着冯家军的威势一力降十会,现在冯家军自身都难保,那些素来与他不对付的文官,自然像嗅到了猎物伤口味道的鬣狗一般,纷纷朝他扑来。   这些天,文官们在朝堂上除了对交出冯家人这件事咄咄相逼外,甚至还出现了“柔然之祸都是因为太子当日主战”、要求降罪于太子的论调。   一时之间,之前还如日中天的太子的声势就这么降了下去,就连东宫詹事府也受到了波及,许多属官纷纷上书请辞,生怕因为为太子办事而坏了自己在清流中的名声。   对此,身处旋涡中心的闻承暻却八风不动,稳当得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让攻讦他的人一时难以找到破绽。   就在各方势力都严密关注着东宫的时候,闻承暻却动了。   于是,众人便陆续知道——   一直闭门不出的太子殿下,突然拿了一封折子进宫面圣,与兴平帝密谈了很久,之后却不知因为何事触怒了皇帝,独自在御书房门口跪了很久,直到去给皇帝送汤羹的张婕妤娘娘极力为他求情,才被兴平帝不耐烦的打发回了东宫。   *   相府。   林万里,大雍朝如今的中书令,世人都称呼他一句“林相爷”,如今正在家中招待宾客。   他门第矜贵,来往之人自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此时找上门来的,就是和他一直有些不对付的左仆射曹平芳曹大人。   两人平揖过后,林万里将人让到左上首,曹平芳倒也不客气的直接坐下了,林家下仆又连忙送上茶水。   曹平芳接过后,却也不饮,只掀开盖子看了一眼,便笑道:“老世翁治家果然严谨,这般俭省家风,我辈远不如矣。”   他出身江南士族,累世簪缨,心里便不是很瞧得上林家这阔起来没几天的新贵。   林相爷面不改色,端起茶盏轻轻刮开其上的茶叶,慢慢的呷了一口,才道:“天馥今日前来,难道只是想来寒舍讨碗粗茶漱口吗?”   如今尚书令位置虚悬,左仆射作为尚书省的一把手,他亲自上门当然是有要务。   此时曹平芳便也收敛了适才有些刻意的倨傲,放低了声音道:“某有一问想请教老世翁,您可曾听说过太子被陛下罚跪之事?”   林万里:“这事儿京中都传遍了,老夫就算再闭目塞听,也难免有一两句被风吹到耳朵里的。”   他语气平常,仿佛谈论的是什么琐碎小事一般。   曹平芳却急了:“这些年来东宫独断专横、偏重武夫,其所作所为,满朝臣工皆历历在目。奈何陛下偏偏对他信重有加,储君之位稳如磐石。”   “试问老世翁在午夜梦回之际,难道就不曾担心,万一今后日月更替,这天下清流的浩劫可就近在眼前啊!”   所以你我二人,要不要齐心协力,趁他病要他命,将太子赶下储君之位呢?   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只需点到即止,对方便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只是林相爷虽然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却仍只是微笑,并不搭腔。   直到眼见这位左仆射大人有些坐不住了,林万里才笑道:“太子殿下烛照千里、乾纲独断,大雍能有如此储君,实乃社稷之福、宗祧之幸。适才天馥所言,又该从何说起?”   来林府之前曹平芳就做足了心理准备,知道这老狐狸不是轻易就能拉拢的,但此时见他完全不接招,仍是有些恨恨的,又着三不着两的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林万里端茶送客,下人又过来换上新的茶水,厅堂影壁后面便转出一人,朗声打趣道:“早听说左仆射大人是急性子,如今儿子才真见识到了。”   来人正是林相的长子,林齐生。   林万里便笑道:“他少年英杰,不惑之年便已位极人臣,难免急躁气盛协。不似汝父,就是想急些,也只怕是不能咯。”   他出身普通耕读人家,及第后便一路宦海浮沉,几起几落,年近古稀才挣扎到如今的地位,哪里比得了曹平芳这种有家族护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天之骄子的底气。   林齐生却知道,父亲早年间不被清流接纳,受尽排挤打压,心里是极厌恶这些江南士族的,因此便道:“听曹大人刚才的意思,是想拉拢父亲?”   就算是政敌,但双方为了一致的利益结成临时同盟,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他们林家,可是有两位成年的皇子呢。   林万里却难得严肃的打断他,郑重其事的警告道:“不要轻视了太子。”   “他手段虽然嫩些,但最爱出其不意、兵行险招,汝父都常常看不清他的路数。你可别以身犯险,傻乎乎折在他手里。”   林齐生不过一个度支司郎中,还不够格直接与太子打交道,对其为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如今得闻父亲教诲,忙站起来恭敬领受,一一记在心中后,又笑道:“只怕他人没有父亲的火眼金睛,真把太子当个软柿子给捏了。”   只怕到时候,说不定吃亏的是谁呢。   对此,林万里仍只是拈须微笑,不置一词。   *   萧扶光都要疯了!   没人能在看着自己的小命在一天天倒计时的时候不疯。   每天一起床,系统就会用鲜红加粗的字体在他眼前显示:“您的生命值仅剩XX天。”   今天他一睁眼,看到那红到发黑的“十九天天”后,终于没忍住发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声尖叫。   “啊————!”   成功吓退来伺候他起床的湖笔、絮纸之后,萧扶光重重的往后倒在床上,摆烂道:【要不你直接弄死我算了,每天钝刀子割肉,有什么意思。】   小美:【男人,你不要总是说些气话。】   萧扶光:……   萧扶光惊恐道:【你这是从哪儿学的!天杀的!你该不会一直都能看到我的记忆吧?!】   这种恶俗又熟悉的霸总口吻,实在是让他一秒应激。   小美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姑且当做没听到,仍然劝道:【你明明就很想活下去,为什么又不肯努努力呢?】   对啊,为什么呢?   萧扶光难得没有回应系统。   因为这一次,就当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他莫名的不想再像以前一样,总是用轻佻的态度、不正经的口吻来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情。   【我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的前世?】   现代社会的萧扶光,不是什么尊贵的侯府世子,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最普通的人。但是在那个世界里,他有慈爱的父母、友善的亲朋、尊敬的师长,以及很多很多,虽然可恶,但在某些时刻依然能够惺惺相惜的领导同事。   那时他每天独自穿行于汹涌人潮中,却仍能清晰的意识到,这个世界与我同在,吾道不孤。   可这重来的一生呢?   他成了尊贵的世子,成为了他上辈子只能仰望的人上人,他有相敬如宾的父母、门第相当的朋友、治学严谨的师长,以及从出生便被铺垫好的、光明前程。   这一生,无论他去到哪里,身边总是熙熙攘攘的围绕着许多人,可他却无时无刻不被天地间独我一人的寂寥感所折磨。   该死的,他是真的不快乐。   只是本能的求生欲,一直在逼迫他去完成那些任务,去获取那些让他苟延残喘的生命值。   说来好笑,这辈子他最快乐的时光,居然是在光禄寺与刘秉琳勾心斗角、重温打工人记忆的日子。   可惜此生身份所限,连这点儿乐子都不能长久……   【所以,如果能就此结束这一生,对我也算是一件好事。】   ……   长久地沉默。   就在萧扶光以为小美已经放弃劝说自己的时候,耳边却又响起熟悉的机械音: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前往京城郊外山林中,拯救被刺杀的太子;   【任务时间】:三天;   任务倒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尽快完成。”   --------------------   继续求收藏求评论呜呜呜 第22章 救他   萧扶光依旧在出神,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任务的发布一般。   小美忍不住,小心翼翼发问:【小萧,那你现在,还准备去救他吗……】   说完又怕自己显得太过急躁,忙往回找补:【没有强迫的意思哈,我完全尊重你的个人选择。】   就算你坚持要寻死,我也是会支持你的。   但是你真的忍心见死不救,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无辜的人去死吗?   无人在意的角落,系统的电子屏闪烁着微蓝的电弧,一瞬间竟透出几分冷酷的味道。   萧扶光良久都没有出声,直到小美有些不安的想再次试探,他才意味深长道:【有的时候,我真会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就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得不完成的系统任务。   要么是身世凄惨的歌女,要么是无辜受屈的士人,这一次,甚至连太子都冒出来了。   而且就一个自称高等位面生物的系统而言,小美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未免也太深了。   依旧是良久的沉默,只是这一次,沉默的对象变成了系统。   就在它想开口解释之前,萧扶光却笑了:【不过仔细想想,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又哪里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如果小美真有什么阴谋,它大可选择太子、怀王这些大人物,哪怕是绑定闻明钰呢,那不也比跟他绑定来得有搞头。   说完,他根本不给小美发言的机会,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好了,太子现在在哪儿呢?你带我去找他吧。】   就算抛开那张极其合他胃口的俊脸不提,闻承暻的确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   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去送死,他始终还是不忍心。   见他如此,小美又振奋了起来,大呼小叫的指引:【就在东南方向的山里,你快点去呀!】   萧扶光手上穿衣的动作顿了一下,幽幽道:【我是真的很好奇你获取信息的手段。】   小美:……   糟糕,一时得意忘形,忘记小萧实际上是个多敏锐的人了。   萧扶光懒得与它计较,利索地穿好了衣服,自顾自出了房门,大声让人备马。   昔墨一溜小跑过来,劝他:“少爷,现在日头毒着呢,您要是想散散,不如等晚些时候再出去。”   本来萧扶光就是被发配到庄子上避暑的,他要是再中个暑,昔墨就是有两个脑袋也没办法向夫人交代。   不过平日里很好说话的世子爷,这次却没听劝,坚持道:“你再去点几个护卫,我们一道出去走走。”   靖远侯府的护卫,都是沙场上退下来无处可去的老兵,武艺高强不说,忠心更是一等一的。   昔墨无法,只得出门安排不提。   趁着他去打点的空档,萧扶光又叫来湖笔,让她将庄子上的闲杂人等都打发了,只留下几个亲近可信的,才在众人的护卫下出了门。   *   饶是有系统的指路,但“京郊东南方向的山林”,这个概念也未免过于宽泛了吧。   顶着大夏天中午的太阳领着人在山里面钻了小半天,太子没有找到半个,山上的蚊子们倒是赚了个血饱。   萧扶光终于忍不住了,一擦脑门上的汗,愤愤地对系统道:【你说的究竟准不准啊,找了老半天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美其实早就想提醒他来着,但刚才还被他连着戳了几次心窝子,正心虚着呢,哪里敢主动发言。   见他主动问了,连忙开口:【之前我升二级系统的时候,不是激活了地图功能吗?你要不试试?】   对哦,太久没正儿八经做任务,他差点儿连这都给忘了。   【那你废话些什么,赶紧打开地图啊!】   小美却突然有些支支吾吾。   【那个,小萧啊……】   【我好像忘记和你说了……这个地图功能是需要消耗生命值才能开启的……】   【一天的生命值……只能兑换一分钟这样子……】   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果然会忍不住笑出来。   萧扶光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了,他一字一顿:【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好像一共就只有十九天好活了哦,小、美、同、学。】   小美眼泪都要被吓出来,断断续续地解释了半天,用尽全力才让萧扶光相信真的不是自己不愿意出力,而是系统设置本身如此。   无法,萧扶光只能同意用他那点儿少的可怜的生命值开启地图能力。   在选择同意的下一秒,他只觉眼前缓缓展开了一张半透明的蓝色光屏,赫然是周围方圆十里的立体微缩地形图,就连附近的花草林木也都按比例缩小了展示在上面,人类则是一个个蓝色小点。   至于太子的位置,那就更加好找了。   地图上除了自己身边这一群人之外,就只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上还有一个静止不动的蓝点。   山中地形复杂,萧扶光也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只能一边开着地图,一边带着人往太子的方向狂奔。   昔墨不知道自家少爷中了什么邪,说了一句“跟上”之后,就突然策马狂奔。虽然不明所以,他依然老实的招呼着护卫们跟上。   走到一半,植被愈发茂密,马匹根本进不去,一行人只能暂时弃马,两个护卫拿着大刀在前面挥砍拦路的枝丫,萧扶光在后面边指路边催促,就差自己上手砍了。   也不能怪萧扶光着急,十五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他的小命拢共就剩四分钟,要是还找不到太子,他挂掉还是其次,跟着他出来的这些人,只怕也是活不了了。   万幸老天保佑,在倒计时只剩下一分钟的时候,眼尖的昔墨发现了前方齐人腰高的灌木丛上挂着一块碎步。   机灵如他,此时也搞明白了自家少爷大概是在找些什么,当即指着那片碎步让萧扶光看:“少爷,您看那里。”   萧扶光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人形物体生死不知地躺在阴影里。   可是他已经感知到了生命力的流失,眩晕和耳鸣齐齐找上门来,眼前忍不住一阵阵的发黑。   小美在他耳边尖叫:【加油啊小萧!再坚持一下!】   【只要你摸到太子,就算任务成功了!】   萧扶光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勉强用最后的力气,按照系统的指引朝前一扑!   于是,就在闻承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挣扎着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见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靖远侯世子那不停放大的俊脸。   闻承暻:!!   他两眼一闭,任由对方重重的倒在自己身上,竟然就这样又昏睡了过去。   *   昔墨指使护卫们七手八脚的将昏迷的两人抬起来往庄子里去,心中一团乱麻,护卫们不知情,他可是亲眼见过闻承暻的,当然知道那可是当今太子!   他当即脑补了一出大戏——   不知从何时起(可能是春熙园诗会),自家少爷得到了太子赏识,两人瞒着所有人成为了莫逆之交,关系好到就连太子遇险后第一个通知的人都是自家少爷……   这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云龙鱼水的情谊啊!   他这番兴奋的脑补在看到两个护卫准备将太子捆上马时终结,赶紧上前阻止,让他们参考对待萧扶光的标准,将太子抬上马,一人坐在其后虚虚扶着。   一路艰难地回到庄子上,湖笔已经将无关人等都清理了,正在端着熬好的解暑甜汤,准备先用冰湃了,萧扶光他们回来后喝刚好。   结果一转身,就见萧扶光回来了——被护卫抱着回来的。   她吓得险些没端稳那碗花了不少功夫的甜汤,刚想问话,昔墨已经冲到她面前,低声道:“少爷只是太累睡过去了,另一位才棘手呢。”   听到这话,湖笔才发现,原来横着回来的人不止萧扶光一个,还有个面无血色的陌生公子,衣裳凌乱,似乎还有不少血迹。   昔墨赶紧又是打千儿又是作揖,各种比划着求她别声张。   湖笔眉头一挑,情知此事绝不简单,不再多问,打发絮纸去照顾萧扶光,自己转身领着小丫头们利索的收拾好一间客房,将那个陌生公子也一道安置好了。   *   闻承暻醒来的时候,耳边正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一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另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便道:“这怎么能行呢!会活生生痛死的!”   其中之一,自然就是又活蹦乱跳的萧扶光了。   此时他正在就救治闻承暻一事,与庄子里的老大夫争执不下。   无他,这大夫也是军医出身,会的都是些对付粗糙军汉的手段,见了闻承暻的伤,便说如今天热伤口容易烂掉,要拿烈酒浇在上面,能再点个火烧一烧就更好了。   在他说直接拿烈酒浇,萧扶光就已经有些头皮发紧,听到还要点火的时候,他更是吓到跳起来反对。   天爷,那可是太子啊!   把他烧了,萧家的族谱估计也得清空个几十页吧。   大夫可不不知道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他只当是大少爷养尊处优惯了见不得这些,治病救人可不能耽误,于是拿上那瓶准备好的烈酒,撸起袖子就准备动手。   萧扶光赶紧上前拦住。   忙乱间,房间里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声音:   “拿过来吧。”   萧扶光动作一顿,循声望去,眼神便和另一人撞在一处。   闻承暻,醒过来了。   --------------------   谢谢一路追更的宝贝们,我会加油哒!!感谢在2024-07-02 20:59:06~2024-07-03 20: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养伤   闻承暻其实伤的不重,伤口虽多,但大都是被山中植被刺出来的浅口,只在大腿上有一处较深的刀伤。他也正是因此失血过多而昏迷。   至于那处刀伤究竟是怎么来的,萧扶光识趣的没有多问。   可这大夫老陈是个实诚人,一见到这伤口,他便“嘶”了一声,直白的对闻承暻道:“造成公子这伤的利器,倒像是军中制式。”   闻承暻不以为意,笑回道:“当时天还没亮,孤、姑且看不清来人的身份。”   老陈便指着伤口给他分析:“您这伤口不大,就算深一些,也不至于流那么多血。如今您失血严重,多半是因为伤您的利器开了放血槽的缘故。”   “这玩意儿,民间铸刀绝不敢私造,哪怕是在军中,一般的大头兵也都是不配用的。”   ……   光是听到他们俩的这番对话,萧扶光就已经依稀看见萧家九族在地下冲自己招手了。   闻承暻瞥了眼那被晾在一边的小纨绔,见他满脸没眼看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决定放过对方。   止住了陈大夫关于武器滔滔不绝的讲解,闻承暻道:“既然大夫对刀斧伤颇有研究,那我便放心交由您您处理了。”   得了这句话,老陈立马举起一早拿在手里的烈酒向他示意:“您这伤口忒深了,如今天热,不处理只怕会烂,前三天都得用酒好好清洗下才行。”   大雍已经有了蒸馏酒的技术,军汉们爱喝的烧刀子,和现代医用酒精的度数几乎一致。   萧扶光虽然面露不忍,却也没有阻止,因为担心闻承暻怕疼,还在那里劝:“烈酒可以杀毒去瘟,还请您您暂且忍一忍,不然等伤口化脓就麻烦了。”   见他分明害怕到不行,却还要硬着头皮劝说自己的样子,闻承暻心中好笑,故意逗他:“浇上酒之后再点个火烧一烧,是不是效果会更好?”   老陈闻言双眼一亮。   萧扶光连忙拦住:“没必要、没必要!那都是军中为了士卒快点康复使的手段,您千金之躯,实在不用受这些额外的苦楚。”   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老陈赶紧上前处理。   至于他,则是趁着老陈给太子处理伤口的时候,悄悄地退了出去。   毕竟无麻醉的情况下直接用酒精生腌开放性外伤的场面……   啧啧,光想想就够惊悚了,他可不想亲眼见到。   *   等萧扶光再见到太子时,对方已经处理好完伤口,果不其然疼出了一身大汗,在湖笔她们的帮助下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正半靠在床上闭目养神。   此时房间并无旁人,萧扶光便上前行了个君臣大礼,总算是补齐了礼数,又道:“微臣近来都在家中别业休养,不想今日行猎时,偶然走脱了一只猎物,追着它跑了一阵,谁知竟然遇见了殿下……”   一番话将自己为何在这里、又怎么会找到他的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   如果闻承暻不是预先知道他不对劲,恐怕还真相信了这只是一个巧合。   此时他便笑道:“大暑天行猎,世子果真好雅兴。”   虽不戳穿,却也点到即止的指出了其说辞的不合理之处。   萧扶光卡了一下,有些牵强的圆谎:“微臣出身武家,自小摔打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说完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接道明来意:“如今寒处只留了些知根知底的下人,都是从祖上开始就在鄙府伺候的,殿下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交代他们去办。”   闻承暻才醒来不久,便已察觉到这庄子上人口虽简单,但个个爽利干脆,应该都是萧家的心腹下人,心中对萧扶光的评价不由地又更高了些。   至于接下来的安排……   他沉吟了半晌,才吩咐道:“孤遇险失踪的消息,有心人应该都知道了,不过皆隐忍不发而已。东宫、麒麟卫估计都被人盯着,不好贸然找过去。”   “孤有一位亲眷,名唤施景辉,劳烦世子差人给他报个信儿,倒也不算惹眼。”   施景辉是他未来的表妹夫,才与他大妹妹定亲,冯家便又举家去了北疆,因此京中绝少人知道小施大人与太子的关系。   萧扶光得了令,赶紧安排了个不常在城中走动的护卫,穿上一身普通百姓的衣裳,带着太子的手书往施府去了。   *   常喜幼年之时的确吃过不少苦头,但后来毕竟跟着太子多年,养尊处优惯了。突然间让他快马疾行,走的还都是些坑坑洼洼的山路,没一会儿便觉得腰椎钻心似的疼。   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慢下来的意思,甚至还一狠心又往马屁股上狠抽了几鞭子,简直是在拿命往前赶。   等终于到了萧家别业的时候,他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来,幸而萧府护卫眼疾手快的搭了一把,他才顺当下了马,来不及感谢,常喜仍是闷头往前冲。   直到亲眼见到了闻承暻,他才老脸一皱,终于哭了出来:“殿下,您可真把奴才吓坏了!”   自打前天太子失踪,他和沐昂之两个人便没有合过眼,此时两个老眼泡肿得高高的,泪汪汪的看着闻承暻,不等他问话,便主动交代了闻承暻最关心的事情:“您失踪的事情,东宫上下都瞒得死死的,不曾说出去过。不管是陛下还是其他人来问,老奴也只说您病了,不方便见人。”   只是他人会试探,本身就是他们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的证明。   闻承暻安慰道:“你做得很对,孤失踪的事情的确不宜闹大。”   才拿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常喜差点没又哭出来:“老奴要是真有本事,殿下如今就不会遭这大罪了!”   原本以麒麟卫的能耐,几个宵小之徒哪里能找到空子行刺太子。   谁让闻承暻偏偏是个爱兵行险招的家伙,在察觉到有人存心不良之后,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将计就计,特意撤掉了部分护卫的人手,想来个引蛇出洞。   他计划地的确周密,可是执行的时候却出现了差错——   麒麟卫中间居然出了叛徒,在刺客袭击的时候,悍然出手,先杀死了毫无防备的同伴,再伙同刺客向太子挥刀。   那一日,武艺高强的沐统领刚好休沐,闻承暻在另外两个忠心的麒麟卫拼死护卫之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常喜认为是自己这个东宫大总管的失职,没有盯住大大咧咧的沐昂之,才让人成功在麒麟卫里放了钩子。   见他这般自责,闻承暻温声宽慰:“主意是孤拿的,人是沐昂之管着的,要怪也该怪孤和沐昂之,与你何干?”   提起沐昂之,他才发现似乎少了一人,又问:“沐昂之呢?他怎么没来?”   常喜现在提到姓沐的就恨得牙痒:“他哪里有脸来!”   说完气话,才回道:“现在家里的钉子没清干净,奴才和他不敢同时离开,得有人守着。”   他愤愤地:“您待麒麟卫如此优厚,谁能想到他们中间居然还出了叛徒!”   闻承暻失笑:“朝廷里都能有里通外国的鼠辈,更何况孤的小小麒麟卫了。”   这一回究竟是谁动的手,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一说起正事,常喜也严肃了起来,将近日朝堂上的大事小情事无巨细都与他一一说了,又着重强调了北疆如今的情况。   原来太子失踪之后,趁着主战派的主心骨不在,主和派们在朝堂上攻城略地,竟然已经逼着兴平帝半推半就的下了圣旨,要拿冯家一家老小下狱,待到大雍使者与柔然王庭和谈时再奉送上门。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种局面,闻承暻仍然没忍住攥紧了拳头,沉声问道:“你刚刚说使者?这一回,他们打算让谁出使?”   “三皇子。”   *   萧家的人悄悄去了施府,在熙熙攘攘的京城里并不打眼。但落在一直盯着萧扶光的有心人眼里,便是变相佐证了他的猜测。   王府长史进来回话的时候,怀王都没有松开怀里搂着的歌姬,听完他的汇报,甚至还有闲工夫往美人嘴里塞了个葡萄,才漫不经心地问道:“常喜那阉狗已经出城了?”   王府长史站在底下,恭敬回道:“正是,如今估计已经到萧家别庄了。”   怀王忍不住哈哈大笑,在歌姬脸上擦净了手,将人随手一推,他站起身上来:“你说咱们这太子,怎么就和萧家也勾搭上了。”   那歌姬被他推跌在地上,并不敢起身,立马在原地跪好了,低着头瑟瑟发抖。   王府长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怀王越笑,他越心惊。才一会儿的功夫,后背的衣料竟然都被汗水殷湿了一大块。   万幸怀王并不需要他真的回答些什么。   沉吟了半晌,闻承晏终是吩咐道:“将太子在萧家的消息给林府送过去,就当本王卖他一个人情。”   长史连声答应了,赶紧躬身退了出去,自去办差不提。   被这个插曲打扰了兴致,再看向厅中跪着的美人儿时,闻承晏总觉得不够对味儿。   遂吩咐道:“关九呢?将他带上来。”   --------------------   两个预收文脑洞!!大家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可以点击文章封面进去看文案哦!   1.《摄政王今天也在努力篡位》又名《和前夫哥一起穿越了怎么破》,讲的是攻受双穿越后破镜重圆的故事,大概就是受穿越成正在造反的摄政王,但是因为没有原主的记忆,只能被迫抱谋士【前】老攻大腿搞事业,两个人从此勾勾搭搭没羞没臊恩恩爱爱的故事啦~   2.《神棍前男友又在招摇撞骗》又名《死掉后和前男友HE了》,讲的是受因为诅咒死掉之后,前男友跑回来找他复合,背着受的尸体四处打怪收集复活神器碎片的绝美爱情(不是)。受是演员,攻是天师,会有各种阿飘出没,但应该不会很可怕哦,感兴趣的宝宝收藏一下叭。 第24章 心思   等两人谈完话,萧扶光亲自送了常喜出去,意料之中的得到了一连串的感谢。   常喜看上去不打算立马接走太子的样子,还对他道:“这两天劳累世子,明日我便拣两个伶俐得用的人过来伺候着。”   萧扶光还以为他是不放心,要安排人过来护卫,当即答应道:“那自然再好不过。”   谁知第二天一早,竟真的只来了两个小公公,一看就是平时贴身伺候太子的。   萧扶光默了一下,还是亲自将两人带到了闻承暻面前,又道:“庄子上的人手还是单薄了些,殿下万金之躯,实在不该如此涉险。”   您老人家要么调点护卫过来,要么就麻溜回去啊。萧家供着您这么尊大佛压力超大的好不好。   闻承暻却笑:“如今麒麟卫里忠奸难辨,孤贸然让他们过来,只怕会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见萧扶光吃惊地看向自己,他笑了一下,“怎么,世子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萧扶光当然惊讶了,太子大佬的戒心怎么突然变这么低了,连东宫内部的密辛都随随便便告诉他。   听都听到了,萧扶光也不好再装傻,便道:“既然如此,萧家上下自然会效死守卫殿下。只是殿下一直待在外面,只怕不好向宫里交代。”   如今各处都盯着东宫,他再不早点回去坐镇,估计迟早会乱起来。   旁人说这话,估计是想赶紧摆脱自己这个大烫手山芋,但萧扶光劝自己回去,闻承暻却见他满心满眼都是真诚,应当是真心为他考虑。   所以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出真实想法:“孤现在回去,不过又是回到敌人熟悉的战场与他们周旋。与其如此,倒不如跳出圈外,以不变应万变,那些隐藏于水底的人与事,反而会慢慢浮出表面。”   于是接下来一段日子,萧扶光再也不提劝太子回去的事情,只是默默地增加了庄子上的人手。湖笔更是打起十分精神将个庄子管的跟铁桶一般,一根头发丝儿的出入都要过好几遍她的眼。   饮食之事,萧扶光则是更加上心,不仅让几砚专心只盯太子的膳食这一件事,自己更是一日三餐都会到太子的房中与其共用,以示萧家上下绝对没有丝毫谋害的心思。   萧扶光这么严阵以待,太子却好像并不是十分防备他的样子,每日用饭都不等他先试完菜就动了筷子,换药也是陈大夫怎么说就怎么做,似乎完全不担心萧家人会反水害他一样。   就连太子身边的两个小公公相处起来也都十分亲切,尤其是那个叫八宝的,平日里对萧扶光的态度,说一句巴结也不为过。   闻承暻客居的态度如此谦和,萧扶光当然也投桃报李,照顾的更加殷勤周到。   他见太子伤在了大腿上不好行动,还参考前世的记忆画了图纸,让工匠赶制了一个略显粗糙的轮椅,每日晚饭后,亲自推着人在庄子上四处散散心。   今日两人用完饭,八宝便机灵的将轮椅推了出来,萧扶光刚准备起身搭把手,就听到脑海里系统发布挑战任务的声音。   他不由得停了下来,暴躁道:【你还有完没完!】   自打救了太子,小美就一直在疯狂创建各种太子任务,他和太子吃个饭,系统都能捏造好几个“拯救下一道菜不知道吃什么的太子”的挑战任务,导致这几天他脑子里叮叮咚咚的系统音就没消停过,实在是不堪其扰。   小美很委屈:【可是你还不能接日常任务,现在多攒点儿生命值总没错啊。而且我现在升三级了,等到四级又能解锁新功能了哦。】   完成“拯救遇刺太子”的强制任务之后,萧扶光就又入账了一年生命值,正是财大气粗的时候,有点看不上总是“+2”“+2”还很吵的太子任务。   此时就狂妄发言:【我不管,除非必要以后都别给我赛太子任务了,那点儿生命值塞牙缝都不够的。】   闻承暻现在已经习惯他时不时与妖物对话了,平日里见他无缘无故出神也只作不见。   这时候突然听到他提起自己,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扶光却没有发现,继续在脑子里与小美打嘴仗。不过身体却很习惯的从八宝手中接过轮椅,推着太子慢慢往外走。   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在出门的时候他不小心,将轮椅在门框上磕了一下,闻承暻险些没坐稳跌了出去。两个小太监吓得连忙扑了过来,一个人扶住轮椅,另一个赶紧查看太子是否有事。   萧扶光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便跪下请罪:“臣一时不查,差点伤到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他跪得笔直,头也温顺地垂了下来。百年侯府,萧家的世子,在规矩礼法上自然是无可挑剔。   但闻承暻看着面前跪得笔直的人,盯着他温顺低垂的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仍是感觉到了一股没来由的郁气——   孤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严酷无情的人,就连这点小事都吓得他要下跪请罪?   心中越生气,面上却温和,担心真把萧扶光吓出个好歹来,只轻声笑道:“才多大点儿事呢,还不赶紧起来。”   萧扶光闻言起身,看了眼轮椅,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去推。   闻承暻在心里叹了口气,仍笑道:“劳烦世子带我出去走走。”   得了这话,萧扶光才从八宝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轮椅,不敢再分心,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伺候太子散心。   接下来的数日里,闻承暻留心观察,果然发现萧扶光平时言语殷勤,实际上却十分客气疏离,对自己这个太子,更是敬重到了“惧怕”的程度,这些天他应该一直处于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   闻承暻不知道他小小年纪,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重的心思。不过关于怎么对付这种心思重又聪明的小孩子,他有得是经验。   于是萧扶光就发现,这几天太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开始拷问起他的功课来。   要知道,萧扶光的文化巅峰就是被赵明珠关在侯府做学问的那段日子。自从得了官,就连他母亲都没有再管过他功课上的事情,他自己当然就更不会主动去学那些佶屈聱牙的八股了。   所以,就算只是把功课当成哄萧扶光放松精神的由头,闻承暻在看完这篇由他本人命题、亲自盯着萧扶光抓耳挠腮写完的策论后,还是没忍住有了两分真火气。   “当初春熙园里,你七步成诗,孤还当你是个锦绣苗子。可如今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萧扶光弱弱的:“臣已经入仕,想来功课上荒废些也无妨的……”   “胡闹!你现在连个折子都写不明白,叫孤怎么敢放心用你!”   萧扶光眼睛都瞪大了:不是吧,你还打算用我?   闻承暻见他虽然不回话,但想法都写在脸上了,不由好笑。   这纨绔说精明也真精明,说糊涂倒也真糊涂,他不会以为在救了自己一命之后,还能和他父亲一样再做个与世无争的闲臣吧?   萧扶光也不知道太子是哪里来的这好为人师的瘾头,自从发现自己功课一塌糊涂之后,便每天亲自教导,日日都布置了功课,竟比孙博士、周先生之流都更像个严师。   这一日,萧扶光正在太子眼皮子底下修改一篇策论,八宝进来通报:“常喜公公来了。”   萧扶光如听仙乐,赶紧停住笔,一双猫儿眼吧嗒吧嗒的看过来:“那臣就不打扰殿下与常内相了。”   说完就要溜出去。   闻承暻却道:“你也留下。”   于是,常喜进来的时候,便见房中除了端坐上首的太子,下方还坐了个满脸不自在的世子爷。   他是何等老成的人物,没对萧扶光的存在提出任何质疑,直接禀报了朝中的最新情况,全是些一个比一个糟心的坏消息。   “陛下已经下了旨,要将冯家全族下大狱,如今圣旨已经发出,估摸着最晚十天后便能到西阳城。”   “大朝会上议定了要出使柔然,商讨议和之事,陛下点了三皇子殿下做正使,还给他封了个郡王爵,只是使团月底就要启程,怕是来不及行册封礼了。”   “柔然野心极大,除了要冯家全族任其处置,他们狮子大开口要朝廷割让西阳城,并索要一百万两白银。陛下虽然对于割地之事踌躇不决,但您若还不回去,只怕陛下在林相巧舌如簧的攻势之下,也撑不了多久。”   兴平帝知道儿子没事之后,就放下了大半的心。但儿子一直不肯回宫,他在政务上又常常拿不定主意,就只能更加倚重林相了。   萧扶光也担心的看向太子,现在的形势似乎对于太子、对于北方浴血奋战的将士、对于大雍百姓都十分的不利。   就在此时,萧扶光再次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前往西阳城外,拯救冯家大小姐冯修微;   【任务时间】:六个月;   任务倒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尽快完成。”   萧扶光终于确信——这玩意儿一定是故意的! 第25章 副使   再次面对宿主的诘问,小美明智的选择了不出声。   任由萧扶光在那里抱怨:【让我去救冯家大小姐,这和让奔波儿灞去抓唐僧有什么区别!】   他当然也同情冯家人的遭遇,但他只是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小纨绔啊,又不是能飞檐走壁的蜘蛛侠,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你要不干脆点告诉我,这个任务失败的惩罚是什么吧。】   也让他能早点做下心理准备。   一直沉默不言的系统却在此时发声:【没有惩罚。】   没有惩罚?!   萧扶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强制任务失败还倒扣了他一大堆生命值,怎么这次系统居然这么好心?   小美口吻是纯纯摆烂:【就算惩罚了又能咋样,反正你也不是很在乎这条小命。】   反正我就是随便发布个任务,你爱干不干咯。   萧扶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只好道:【那我可以选择放弃这个任务吗?反正太子肯定会想办法救冯家人的,轮不到我添乱。】   小美继续高冷地不出声,萧扶光也不以为意,甚至还因为逃过一劫而有些小小窃喜。   结束了和系统的对话,萧扶光一抬头,却发现太子和常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止住了话头,此时正齐刷刷的盯着自己。   看见太子那双似挑未挑的凤眼一瞬不瞬的看过来,萧扶光一个激灵,什么杂念都没了,赶紧坐好,乖巧的回望过去,示意自己并没有走神。   萧扶光与系统的一番对谈,闻承暻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他以为是个害人恶灵的妖物,尚且存了几分侠骨,知道要挽救国之忠良,而他以为一腔热血的小纨绔,居然是个实打实冷心冷肺的玩意儿。   闻承暻再看向他那对猫儿眼的时候,就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审视。   萧扶光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仍然眨巴着一双猫儿眼望向他,脸上全是讨好的笑意,神态殷勤,仿佛不管闻承暻吩咐什么,他都能甘愿效犬马之劳。   于是闻承暻决定做个好人,成全萧世子的赤胆忠心。   他笑道:“孤隐约听闻,世子与宫中张娘娘姐弟颇有些私交?”   虽然不知道太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欺骗他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此萧扶光老实回答道:“前些年张娘娘与胞弟流落京城,臣无意中搭救过,是以有些交情。”   说完他便有些忐忑的看向笑得愈发神秘的太子,实在猜不到他在打些什么主意。   察觉到笑得可能有些过了,闻承暻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既然如此,孤还有一事相求。”   萧扶光哪儿受得起太子这句话啊,闻言只好马上站了起来,拱手道:“殿下只管吩咐,臣万死不辞!”   就算还不知道闻承暻想让他干什么,可再给萧扶光几个胆子,他也不敢拒绝太子殿下的吩咐。   见他已经入了套,闻承暻这才轻描淡写道:“冯家此番遭难,孤唯放心不下冯家的大妹妹,她自幼娇生惯养,哪里能受得了牢狱里的苦楚。”   “因此,借着此次出使柔然的机会,孤想请世子去和张娘娘说说,让她给您谋一个使团副使的位置。届时便劳您将孤的手书给西阳城太守,虽然救不了冯家全族,但想必放一个弱女子出来,还是无碍的。”   常喜在一边越听越莫名其妙,救冯家的事情,他们不都是已经商量好了章程吗,为什么殿下又突然扯了萧世子进来?   他作为太子心腹都没摸清路数,更遑论萧扶光了。   任他想破天去也想不到闻承暻能听到自己与系统的对话,只觉得太子所托与系统强制任务不谋而合,可能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冯家大小姐命不该绝吧。   萧扶光干脆的答应了下来,只是关于张婕妤一事上仍然有些不确定:“臣的确与婕妤娘娘有些旧交,但兹事体大,娘娘未必会答应臣之所请。”   对此,都不用闻承暻说话,常喜便先笑了出来:“世子只管把话带给娘娘,无有不应的。”   萧扶光闻言看向上首,却见太子含笑点头,显然是认可常喜这番话的。   他便不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留太子与常喜再说些机密话儿。   *   翌日,萧扶光留下昔墨和湖笔两个人守着,自己辞别了太子,从庄子上回了京城。   刚到府里,他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喊人研墨裁纸,赶紧写了封书信,让几砚赶紧给张府送过去。   几砚领命刚走,就见赵明珠身边的大丫鬟青言俏生生的站在门口,笑道:“少爷,老爷现正在夫人房中,两人要见您呢。”   萧扶光忙道:“本来我换了衣服就要去给父亲母亲请安,哪里需要劳动姐姐。”   青言掩嘴一笑,又悄悄叮嘱他:“我瞧着老爷脸色有些吓人,一会儿问起话来,您可得当心些。”   靖远侯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萧扶光心中大概有数,此时只笑答道:“姐姐放心,我省得的。”   说完,絮纸也给他收拾好了,青言又亲自给他系好了帽带,两人便一道往正房里来。   刚到垂花门,萧扶光便见丫鬟们在路边站了两溜,各个都垂着脑袋,并不像以前一样与他嬉闹,转眼去看青言,却见她也神色惊愕,想来也不清楚这番阵仗。   想了想,还是没有让青言继续跟着,萧扶光硬着头皮,独自进了正房。   一进去,果然就见到了满面愠色的靖远侯,以及一脸担忧、神色间却也多有不赞同的靖远侯夫人。   萧扶光无法,仍是一撩袍子跪下了,只道给父亲母亲请安。   见他满脸坦然的样子,萧伯言怒不可遏:“你这畜生还有脸回来!打量着我和你母亲都是瞎子聋子,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   靖远侯这么一说,萧扶光也有些委屈了:“儿子这些天一直在别庄休养,规矩得很,实在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如此恼怒。”   他摆明了不肯好好交代,宁愿睁着眼睛说瞎话,萧伯言自然越发生气,随手抄起手边一柄如意就要过来打死这个不孝子。   赵明珠赶紧拦住了,又冲萧扶光喊道:“太子在咱们家庄子上的事儿,你打量着瞒得过去吗?倒不如好好给你父亲交代清楚。”   他们夫妻两个平日里不冷不热,此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倒是默契。   萧扶光压根儿不吃这一套,仍是一脸惊讶道:“母亲在说些什么呢?太子?太子殿下不是正在东宫养病吗?怎么会在咱们家的庄子上呢?”   其嘴硬程度之高,态度之欠揍,就连一腔慈母心肠的赵明珠都忍不住想动手揍这个浑小子了。   此时萧伯言却反应了过来,将手中玉如意丢到一边,一瞬不瞬地看向跪在当中的嫡长子:“你确定,太子正在东宫?”   萧扶光一脸正色:“千真万确!太子的确就在东宫,儿子怎么敢糊弄您二老呢。”   对他的后半句冷嗤了一声,萧伯言继续问:“那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能养好病,重回朝堂?”   冯家全族性命危在旦夕,就算萧伯言这种打定主意做孤臣的,也不忍心见到忠臣含冤而死。但太子不在,武将们群龙无首,没人拿得主意。   萧扶光迟疑了一下,还是回道:“殿下这病估计还得将养一段时日。”   关于现在的形势,太子另有安排,你们就别指望他这段时间会出手了。   “只是儿子,已经请命要做此次北行使团的副使。”   这话一出,犹如在三九寒冬炸响了一个惊雷。   赵明珠当场就要扑过来揍他,还好被靖远侯拦住了,侯府中登时好一番纷乱。   幸而靖远侯突然转变了态度,压下了侯夫人的反对,放手随萧扶光去干。   这才让萧扶光在正式动身前,耳边消停了几天。   *   当朝堂上的大人们真的想要做成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的效率总是很快的。   还未到月底,北上柔然的使团就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选在一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的清晨,由兴平帝率领文武百官亲自送行,仿佛他们是去为国争光的一样。   使团正使自然是刚封了郡王爵不久的三皇子,萧扶光以前未见过他,今天看见,才发现他和丰神俊朗的怀王、容貌俊美的太子完全不一样,是一个胖胖憨憨、容貌普通的青年,谈吐也并不十分出彩,反倒是萧扶光见过的皇子中最像兴平帝的一个。   另一个副使,则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甄进义,此人在京中名声不显,但能和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周进仁一个字辈,显然也是帝王的心腹。   至于萧扶光,他被兴平帝点为副使的确惊掉了不少人的眼睛,但他任职的光禄寺本就属于礼部,如今让他担一担同在礼部下面的鸿胪寺的职责,倒也不算出奇。   众人向皇帝辞行,三跪九叩之后,又饮了辞行酒,萧扶光走到自己的马车旁边,见赶车的昔墨一脸难色,他还好笑:“赶个车而已,至于吗?等到下个驿站我就让人替你。”   说完一打帘子就要进去,然后,他也笑不出来了。   谁能告诉他。   这个坐在马车上,一脸浅笑望着自己,酷似闻承暻的玩意儿,究竟是谁?! 第26章 路途   见到马车里那么大一尊的太子爷,萧扶光差点疯了,赶紧蹿上马车,将帘子拉得死死的,才压低了声音发问:“您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之前一直称病不肯出现,萧扶光就猜到他会玩个大的,谁知道他居然玩的这么大啊!   闻承暻笑:“孤为何不能在这里?”   他那好整以暇的样子,仿佛自己出现在使团的马车里是什么很正常的事情一样,倒显得萧扶光大惊小怪了。   萧扶光被他一句话噎了回来,碍于对面这位爷的身份,始终不敢发火,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殿下身份贵重,您这么贸然出来,只怕朝中宫里都要生乱啊。”   储君无诏擅自离京,去的还是自己掌握兵权的母舅家,这要是被发现,被人参上一本说他谋逆都不为过。万一真闹了起来,萧扶光这个被太子蹭马车的倒霉蛋,估计也免不了池鱼之殃。   闻承暻见这小纨绔分明急的团团转,却仍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终是决定好心放过他:“孤遇刺的消息,估计已经在京城里闹开了,朝中的大人们为了不被孤泼到脏水,且得夹着尾巴做一段时间人呢,又哪里敢在这种时候打听孤的行踪。”   他一直压着遇刺的消息隐而不发,就是为了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放出去扰乱各方视线,好让自己脱身,如今使团北行,刚好是天赐良机。   萧扶光有些看不懂了,难道太子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离京?他一个处境危机四伏的太子,不留在京城里好好稳固权力,反而千里迢迢奔赴北疆,他图啥啊?   萧扶光当然不好直接问太子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只能含蓄地劝道:“但是殿下离京,还是去雁门关那般危险的地方,旁人都还好说,陛下要是问起又当如何呢?”   你老爹总不至于不敢打听你的行踪吧,万一到时候他发现大宝贝儿子不见了,拿其他人出气怎么办?   闻承暻当然知道这纨绔是担心靖远侯府受牵连,才会这般苦口婆心的劝说,只是听他提起兴平帝,心情还是难免低落了一瞬。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想消解这一刹那难言的情绪,睁眼时却见那纨绔仍然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又忍不住被逗笑了——像萧扶光这般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在一朝太子的生活中可真不多见。   思忖了一下,闻承暻还是决定将实情告诉对方,毕竟去西阳城至少还有大半个月的路程,要是萧扶光不肯配合也是个麻烦。   于是,萧扶光便听到太子淡定的声音:“前不久孤面奏父皇被他申斥罚跪的事情,世子可曾听说?”   不知道太子为何无端提起自己的糗事,但萧扶光配合道:“臣隐约听人提起过。”   “那世子是否知道,孤究竟是因为何事才被父皇斥责呢?”   见小纨绔瞪大了一双猫儿眼懵懂地望向自己,闻承暻心情很好的自问自答:“父皇雷霆之怒,皆因孤当日是去请命亲征柔然的。”   “所以世子只管放心,父皇对于孤的去向,只怕早已心中有数,必不会牵连旁人。”   *   临近足月,张婕妤的身子愈发重了,又因为是双胎,行走间更显得吃力,需要两个宫人时刻搀扶着才能勉强走一走。   即便如此,她仍然在大热的天里盯着小厨房整治了一桌精致的酒菜,亲自给皇帝送了过去。   才到太和殿门口,便远远见到几个顶碗罚跪的宫人,她示意轿辇停住,轻声细语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管事太监连忙过来给她请安,又道:“这些狗奴才当差不仔细,正受罚呢。没想到污了娘娘的眼,奴才这就让他们滚远点儿。”   张婕妤闻言柳眉微蹙,有些不赞同的道:“就算犯了错,骂几句、打几下也就罢了,何必如此磋磨人呢?大暑天的,实在造孽。公公若肯给本宫几分薄面,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管事太监哪敢说一句不愿意,那些跪着的宫人也纷纷向张婕妤磕头谢恩。   亲自服侍张娘娘下了轿辇,又眼见着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远了,那管事太监才敢冲着她的背影啐了口,恨道:“什么玩意儿,连个妃位都没混上呢,给爷摆起皇后的谱了!”   兴平帝今日心情不好,发作了一批下人,此时在太和殿内伺候的宫人各个胆战心惊,生怕又哪里惹了陛下不痛快。见到张婕妤过来了,他们像见了救世真佛似的,抢着去通传:“张娘娘来了。”   见了爱妃,兴平帝果然露出了笑脸,亲自拉着她的手坐下,道:“你怎么过来了?你如今身子重,合该朕去看你才是。”   张婕妤笑得温婉:“臣妾听说陛下今日早膳没怎么用,便命人做了一桌您素日爱吃的,想着多少哄您吃上两口。”   今早兴平帝才送了议和的使团出发,向敌国低头求和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就算他是个没什么血性的帝王,遇到这种事情,心情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张嫣然当然清楚皇帝心中症结,她过来就是为了借这件事给萧扶光表表功的,此时便笑道:“使团今日已经出发了?臣妾却没有想到,萧世子小小年纪,竟然就能一心为君分忧解难。”   去柔然议和可不是好差事,搞不好是要青史留名被骂的,萧扶光能主动请缨前往,陛下您还不赶紧记他一功。   她这么一提醒,兴平帝也想起了萧扶光此人的存在,不过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觉得这萧家小子的确应该奖励一二,遂道:“爱妃说的有理,等他回朝,朕自有封赏。”说完又赏了些东西给靖远侯府。   张婕妤目的得逞,又见皇帝吃的差不多了,便识趣的起身告退。   等她一走,周进仁就闪身进了殿内,拉长了张老脸向兴平帝道:“奴才去东宫和萧家庄子上都找过了,殿下不在。”   说完就担心地看向兴平帝,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   兴平帝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闻言也只是冷静地吩咐:“太子如今自然是在东宫养病,你记得多带几个太医过去守着。”   周进仁只在底下汗津津的听着,并不敢答话。   兴平帝兀自出了会儿神,又道:“太子遇刺,内城宵禁提前到酉时,龙威卫一日查不到真凶,一日不准闲杂人等外出。”   “这傻小子,做戏也不知道做全套,非要老父为他周全。”   *   不年不节的,靖远侯府居然收到了陛下的赏赐。这种一般是亲信大臣才能享受到的额外宠眷竟给了靖侯府,实在是难得的殊荣。   如果这份殊荣不是拿她儿子换的就更好了。   送走颁旨的内官,赵明珠看都懒得看一眼那些赏赐,径直转身回了内宅。她陪嫁的奶嬷嬷见状,亲自扶她在窗前坐下,又拿了篦子给她通头发,一边梳一边劝:“人都说望子成龙,如今少爷出息了,夫人该高兴才是。”   赵明珠平日里再是什么说一不二的侯夫人,在面对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奶嬷嬷时,也难**露一两分脆弱:“当年他刚出生的时候,就那么小一块儿肉,抱在怀里的时候轻飘飘的,哭声也跟猫叫似的,都以为他养不大,所以我才给他取了个乳名叫期年,期望他年长岁久。”   “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到十九岁,终于有个大人样了,我只求他能平平安安的,未来娶妻生子,和乐一生,又何必掺和到这些事里面来……”   奶嬷嬷还欲再劝,却听到外面青言通传的声音:“侯爷来了。”   两人遂止住话头,赵明珠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起身向丈夫行了个万福礼,周围的人早就识趣的退下了,只留他们夫妻两个说话。   萧伯言早就看到了她发红的眼角,却只作看不见,径直道:“陛下能赏赐咱们家,都是多亏了宫里面婕妤娘娘美言。你这几天也挑些东西送去张府,也让娘娘看到我们的谢意。”   赵明珠都气笑了:“那女人都把我儿子弄到柔然去了,你还让我谢谢她!”   夫人为什么会生气,萧伯言自然是一清二楚。但这并不是让她耍小脾气的时候,因此萧伯言难得严厉的训斥了她:“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管作那些妇人之叹!”   赵明珠一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靖远侯竟然敢吼自己。   看着罕见流露出一丝脆弱的发妻,萧伯言终究还是不忍心苛责,只好耐心与她解释:“咱们的儿子自幼良善,这不是坏事,但是他偏偏救了太子,还对张婕妤姐弟有救命之恩,这就注定他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张家姐弟倒是其次,但萧扶光救了太子一命,这得招了多少人的眼,今后就算他说自己不是太子一党的,又有谁会信?   所以在萧扶光说要北上西阳的时候,萧伯言才会改变态度,转而支持他的决定。   他们靖远侯府,做孤臣已经太久,久到只剩下一个侯爵的名头来支撑着祖辈的荣光。如今,他那刚长成的儿子却磕磕绊绊的将另一条路带到他的面前,这可能是一条死路,却也可能是一条通天的大道。   是接受侯府未来注定的消亡,还是去赌一把可能的机会呢?   萧伯言甚至不用考虑就立马做出了决定。   他将诸多考虑尽数讲给夫人,却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反应。   赵明珠仍是怔征的:“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啊……”   *   出了京城,路就开始不好走了。尤其是他们此行准备仓促,用的车马并不精良,速度稍微快一点,人就坐在车里面要晃散了一样。   三皇子已经下了数次命令要求车队放慢速度了,结果还是被颠簸的受不了,要求全员停下歇整后再出发。   萧扶光下去打了盆水上来,亲手拧干了布巾交给太子:“您且净净手,一会儿昔墨就拿饭过来了。”   说完又小心打帘子看了外面一眼,见众人都形容惫懒,不由得皱眉:“才第一天就这样,路上岂不是得走上两个月?”   闻承暻净完手,将布巾掷回盆里,闻言笑道:“当然不会。”   “等到了虢阳城,孤自有打算。” 第27章 上药   虽然此次皇帝钦点了三皇子做正使,但明眼人都知道队伍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御马监掌印才是此行真正的话事人。   明明同是天子心腹,与红到发紫的周进仁相比,甄进义却低调得跟个透明人一般,光是看这份韬光养晦的功夫,便可知此人绝不可小觑。   有这么个人物在队伍里,再看看马车中优哉游哉的这尊大佛,萧扶光那叫一个发愁啊。   等一行人到了驿馆,幸而天色已经变暗,萧扶光便借着点夜色,与昔墨几砚两个簇拥着着太子,一路遮遮掩掩地到了自己下榻房间里,才安置好,就听到有人敲门。   昔墨开门去看时,却是三皇子的随从,说是奉了三殿下的钧令来请萧扶光一道用膳。   闻言,萧扶光为难的看向太子,见闻承暻微笑摇头示意无妨后,他才扬声答应道:“承蒙殿下厚爱,微臣稍后便至。”   于是他少不得又重新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往三皇子下塌处而去。   还没到三皇子屋里,萧扶光便感觉到了阵阵凉意,等真的进了屋,更如同掉进了雪洞里一般,连日高温积攒下来的那点儿闷燥登时无影无踪,顿觉神清气爽。   萧扶光舒服的叹了口气,仔细去看时,却发现原来屋中四角都放着冰盆,其上放置着整方的天然冰块,正散发着幽幽寒气,直把这个简陋闷热的驿馆变成了清凉世界。   不过这么大块完整的冰,估计只有宫中冰窖里才能有,再想想从京城一路运冰到这里所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就算今生已经见识过不少豪奢作派,萧扶光也没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挥霍无度”。   与奢侈浮夸的生活作风相比,三皇子本人看起来倒是个很朴实憨厚的家伙。   他此番将使团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都召集过来,也没讲那些大话空话,而是直白的承认了自己经验不足、不谙政务,需要各位同僚多多襄助,又特意点了甄进义的名字,十分谦虚的表示这一路唯甄伴伴马首是瞻。   甄进义虽然嘴里说着不敢不敢,但观其神色,他心里对三皇子这番话应该还是极为受用的,不然也不会在席上连喝了好几杯酒,还转头来劝和他根本不熟的萧扶光。   众人一派和乐,萧扶光却如坐针毡,一想到房间里有个太子还在饿着,他就恨不得直接一把抄起席上的菜馔跑回去算了。   艰难地熬到席散,萧扶光第一个溜出去,见到等在外面的昔墨,忙用气声问:“那边怎样了?”   昔墨打量了他身后没人,才敢小心的回道:“我去厨房看了眼,见只剩给下人吃的了,怕不干净,就只拣了一盘咱们自己带的点心送了过去,殿下将就着用了些。”   三皇子开宴,随行的厨子们自然是紧着他伺候,哪里腾得开手准备别的。   萧扶光皱眉:“如今席已经散了,你再拿些银子过去,让大师傅做点儿能入口的东西。”   昔墨领命去了,萧扶光加快速度回到自己安歇的小屋子,便见闻承暻似乎已经洗漱过了,换上了一身眼熟的里衣,散着头发在看书。   闻承暻见他盯着自己的衣服看,笑了下:“此行匆忙,没来得及带行李,这衣服是你的小厮拿给孤的,世子应当不介意吧?”   萧扶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介意不介意,只是微臣的衣服粗劣,恐怕委屈了殿下。”   废话,他哪里敢介意,别说只是一身衣服了,就是他的小命,太子想要他也只有乖乖送上的份啊。   转念又想到太子到现在只对付了一顿点心,他又觉得自己的脖子开始隐隐发凉了,赶紧关心道:“殿下还没用膳吧?臣让厨下料理了些饭食,一会儿就送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轻扣门扉。   萧扶光一边诧异昔墨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一边走过去开门,却见来人并不是昔墨,而是一个眼生的小公公。   这小公公把手上拎着的东西往他手上一塞,赫然是个红漆描金的精致食盒,又朝他笑:“请世子爷的安,我们甄爷爷见您刚才席上没怎么动筷子,担心是菜式不合脾胃,特意让人弄了几样清淡的小菜给您送来。”   给我送的?我和甄公公有这么熟吗?   萧扶光满头雾水拎着食盒,却在转身看到正冲着这边笑的太子的一瞬间反应了过来,不是很确定地开口:“甄内相不会是已经知道您在这里了吧?”   那食盒颇有些分量,闻承暻见他拎得吃力,走过来帮他拿了搁在桌上,随口道:“甄进义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   他说的胸有成竹,萧扶光只能姑且相信了。   两人在庄子上一起用膳也用惯了,此时便相对而坐,就着桌上不算丰盛的菜肴用完了饭。   几砚过来收拾了桌子,见天色不早了,便有些为难地询问萧扶光今晚该怎么睡。   按道理他和昔墨应当守夜服侍,但这个驿馆房间实在太过逼仄,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   萧扶光低声吩咐他:“一会儿替太子将床褥收拾好,给我打个地铺就行。”   笑话,难道他还敢在太子面前摆主子的谱吗?当然是他亲自伺候守夜啦。   奔波劳累加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终于能躺到床上的时候,就算只是个简陋的地铺,萧扶光仍然感动到几乎要流下泪来,忍不住对小美道:【我真的好惨啊!这一天天的谁能顶得住。】   小美嘲笑他:【太子不是你老婆么?怎么替老婆办点事儿你都抱怨的连天响。】   萧扶光悲愤:【你快别提了!以前还觉得他惊为天人,现在一看到太子那张脸,我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啊!】   领导就算长着张天仙的脸又有什么用,那可是领导啊!试问,有谁能看着领导的脸发花痴?尤其当这个领导还能一言不合决定你的生死的时候……   大夏天的,萧扶光打了个寒颤,决定还是放过自己别再想下去了,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觉。   半梦半醒间,却听得床上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   萧扶光一骨碌爬了起来,凑到太子床前小声问:“您是要用些茶水吗?”   太子的声音闷闷的:“无碍,只是牵动了旧伤有些难受。”   萧扶光这才想起太子不久前的确受过伤,可见他今天跟着车队颠簸了一路也没有抱怨过,还以为他早痊愈了,没想到居然一直是忍者的。   当下萧扶光便有些着急,又问需不需要换药。   太子却道:“孤无大碍。世子还是早些安歇吧,不值得为这点事扰了好梦。”   这话说得怪声怪气的,萧扶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很快将太子的不对劲归结于旧伤发作不舒服闹的。   见闻承暻的确没有其他吩咐,他巴不得一声躺下了,一倒头便进了黑甜乡。   只是一夜好眠的萧世子却不知道,就在他美滋滋会周公的时候,床上的人却悄悄翻了个身,借着那轮下弦月的清辉,默默盯着他看了多久……   *   翌日。   为了不耽误行程,萧扶光特意起了个大早,昔墨打了清水过来伺候两人洗漱毕,萧扶光又悄悄交代了几句。   不多时果然见昔墨拿着金疮药和绷带过来,萧扶光便再三劝太子换药。   闻承暻昨天听到他与妖物的那番话,本来还在生着闷气,此时见萧扶光劝他换药,便赌气不想让这纨绔如意。   可偏生这纨绔一双猫儿眼看过来的时候又极为真诚,仿佛是真的很担心他的伤势一样,闻承暻默了默,最终还是松了口。   得了应允,萧扶光从昔墨手里接过药来,竟是要亲自给闻承暻换药。他是将门之后,裹伤换药都是从小开始练的手艺,如今服侍起太子也是驾轻就熟。   只见他将太子的伤腿轻轻架起,又轻柔地将裤管撩上去,用蘸着烈酒的布巾擦去之前的残药,换上新的,再裹上干净的纱布。   一套流程下来又轻又快,手法熟练到连闻承暻都震惊了,刚想开口夸赞,就听到——   【哇塞,太子这腿也太白了吧!】   【还没有腿毛!】   【摸起来滑溜溜的!】   【我喜欢!我摸爆!】   【嘻嘻!爱惹】   闻承暻:……   很好,看来昨晚可能只是个错觉,   这小纨绔压根儿没变,还是一样的色胆包天。   *   虽然其他人都是早早的起床准备,但三皇子作为使团里地位最尊贵的人,却一直磨磨蹭蹭到日上三竿才起,如果不是甄进义亲自过去催促,这位主儿估计得吃完午饭了才愿意出发。   大队伍终于开拔的时候,已经是临近中午,天气本就闷热,萧扶光又因为太子在马车上藏着,不敢掀帘子透气,车内更加热燥不堪。   于是他便不乏羡慕的提起:“臣刚才路过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三殿下马车底下都放着冰盆,想来他老人家路上应当安逸的很。”   所以说还是统治阶级会享受啊!这么热的天,这么远的路,又没有自动制冰机什么的,纯靠人力都能保证一路上不缺冰块降温,这般大手笔,实在是让他这个侯府世子都羡慕不过来。   不曾想他话音刚落,昨日那个小公公又悄悄跑了过来,这次他倒带了两个人,抬着一盆有些融化的冰块在马车下朝自己笑:“甄爷爷说天儿太热,让奴才给世子送些冰块来。”   萧扶光:……   好嘛,小萧自己不给力,跟着太子倒是能蹭上点儿统治阶级的福利了。 第28章 虢阳   自打出发的第一天开始,萧扶光就预料到这趟旅程不会那么顺利。三皇子果然不负他所望,幺蛾子不断,一路上不是嚷嚷着太颠簸要求车队中途停下来休整,就是嫌弃驿馆准备的房间太差,要求去途中富户的家中过夜。   有这么个难伺候的主儿作对照组,萧扶光发现太子简直不要太好伺候,就算身上有伤也不会抱怨,给什么吃什么,压根儿不挑食,就连洗漱更衣之类的活计都能自己来。   非要挑理的话,太子唯一难伺候的地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坚决不让萧扶光给他换药了,而且每次换药的时候都要求所有人都出去,看都不让看,矫情得很。   不过除此之外,和带了浩浩荡荡四十余号人伺候的三皇子比起来,闻承暻艰苦朴素地简直不像个养尊处优的龙子凤孙。   在数不清第多少次被迫停下来休整之后,就算一路苦哈哈伺候领导的小萧也不得不向小美承认:【幸好我摊上的不是三皇子,太子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小天使。】   小美还在细数这些天蹭蹭狂涨的经验值,不走心地回应道:【是哦,你好棒哦。】   萧扶光和它约法三章不再随随便便创建太子任务,饶是如此,这些天攒下来的经验仍旧可观,升四级系统指日可待。   不满系统的敷衍,萧扶光正要声讨几句,却听到极少主动搭话的太子突然道:“其实三弟小时候除了读书懒怠些,为人还是十分端正的,只是贤妃娘娘为逼他上进,当着他的面杖毙了几个他心爱的宫女,他后来行事才逐渐荒唐起来。”   见萧扶光用一脸“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惊恐表情看着他,闻承暻又笑了:“每次车队一停下来,你就满脸的不快活,生怕别人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似的。”   不是吧大佬,下属的表情管理不到位您都要管啊?   萧扶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回话:“是臣失仪了,往后臣定会时刻注意自省。”   闻承暻本意是想和这纨绔说些知心话,好叫他不用这么拘束,谁知刚起了个头,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他难免自我解嘲:“不过是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孤何必与他说这些。”   饶是如此,他仍心情郁郁,干脆懒得再说话,闭上眼睛靠在车厢上假寐。   萧扶光不仅没发现不对劲,还以为太子是昨晚没休息好,殷勤小意地拿了凉枕过来给他靠着。   被他这么一伺候,闻承暻更加觉得没劲儿了,但他也说不上来郁闷的原因是什么,越想反而越烦躁,干脆一倒头直接睡了。   *   一路上就这么走走停停,第五天的时候,车队终于离开了京畿的范围,来到了萧扶光过去十九年都未曾踏足的平安州的土地上。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车队走的越远,萧扶光的心情便越沉重。   原因无他,在离开了皇城势力辐射的范围后,他们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一个与繁荣安定的京城,截然相反的贫瘠世界。   又一次路过了几个在官道旁插着草标跪着的衣衫褴褛的女子,萧扶光实在不忍心,吩咐昔墨拿些钱粮过去给她们。   闻承暻闻言看了眼车窗外,眼神里是见怪不怪的漠然,甚至还出声制止道:“别去,这些人只是幌子而已。”   见萧扶光不解,他又继续解释道:“平安州去岁刚闹过蝗灾,年景不好的时节,多得是百姓活不下去落草为寇的。这些人就是路匪放出来引行商过去的陷阱,不远处定有匪寇埋伏。”   至于为什么昔墨能平安无事回来,当然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官府路牌开道,寇匪们不敢惊扰。   萧扶光不明白,忍不住问道:“这么多人流离失所,当地官府也不管管的吗?”   闻承暻被他的天真逗得笑了出来:“年年都有灾患、岁岁都有流民,失地的百姓那么多,官府哪里顾得过来?”   可仅仅三皇子这一路上用冰花掉的银子,只怕都能救活不少百姓了。   见他一双猫儿眼里盛满了不服气,闻承暻却不再作声。   半晌后,萧扶光才听到太子淡漠的声音响起:“‘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大雍有太多趴在黎民身上吸血的禄蠹国贼,百姓自然难得安乐。”   萧扶光愕然发现,一向老成持重的太子,在提到禄蠹国贼几个字时,竟罕见的流露出了几分森然杀气。   接下来再遇到跪倒路旁的流民时,萧扶光仍然会让人给他们送上些钱粮。对此,闻承暻只默默看在眼里,并不再干涉。   *   走得好好的车队再次突然停下,萧扶光还以为是三皇子又在作什么妖,却听到昔墨兴奋的声音:“少爷,虢阳城到了。”   风餐露宿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抵达了虢阳——这座拱卫京畿第一线的军事重镇。   虢阳城的太守魏公良领着一众属官等候在城门外,在遥遥看到马蹄扬起的第一缕黄沙时,便文左武右分列两旁,齐齐下拜,恭迎郡王殿下的大驾。   对此,三皇子甚至连马车都没下,只随便派了个人与太守知会了一声,然后就是连声催促着车马快些入城。   进了城,皇子的车架径直去了太守的官邸,萧扶光一行人便被安排在虢阳守备的家中暂宿。憋屈了这些日子,终于可以住的舒服点儿了,就连昔墨几砚两个眉梢眼角也都写满了欢喜。   只是一行人刚进守备府,便有一个身着靛青劲装、腰间配刀的英武青年迎了出来,给被萧扶光挡在身后的太子请了个跪安:“沐昂之见过太子殿下!”   萧扶光吓了一跳,连忙避让开,却见那青年已经自己站起来了,正冲着他傻笑:“想来这就是萧世子?久仰久仰。”   又等了一等,却始终不见这男子自报家门,萧扶光只能求助地看了一眼太子。闻承暻才笑着为他介绍:“这位是麒麟卫统领沐昂之,乃是一等平南公的后人,以后你叫他怀侠便是。”   “是除了五服的旁支啦,殿下每次都拿公府的名头替我唬人。”   沐昂之仍然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眼都不眨一下的拆自家主子的台,然后又冲太子嚷嚷:“殿下,你们走的也太慢了!我明明晚了两天才出发,结果反倒和兄弟们等了好几天你们才来。”   萧扶光满脸不忍直视,这就是太子选择心腹的标准吗?那他之前的表现是不是太过于靠谱守礼了一点?   闻承暻却早已经习惯了沐昂之的作派,直接和他有事说事:“今晚让弟兄们好好休整,明日一早出发。”   沐昂之得令,周身气质为之一肃,向太子行了个礼,又朝萧扶光略一点头,径直下去安排了。   见人出去了,闻承暻才向萧扶光解释:“怀侠他出身行伍,说话做事有些不讲究,往后你少与他计较。”   直白点儿说就是这人没读过书,有点儿傻,往后万一有得罪你的地方,你最好自己多担待些。   对此萧扶光当然只能尬笑,他可没胆子评价太子身边的人。不过他另有疑虑:“明日出发的话,三殿下那里怎么办?”   刚才他可瞥见麒麟卫乌泱泱来了一大堆人,三皇子只要不是个瞎子,肯定能发现不对劲。   不想太子却是冷笑一声,不屑道:“他?明天出得去虢阳太守府再说吧。”   哈?!   萧扶光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听不懂中文了,不然听太子这话的意思,怎么好像是他已经把三皇子给软禁起来了?   见到这小纨绔吓得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闻承暻那点捉弄人的幼稚小心思得到了满足,又静静地欣赏了一番对方那受惊的小模样儿,才慢悠悠道:“孤的为人行事,世子难道还没有习惯么?何至于如此惊讶。”   的确,无论是以身犯险引出刺客,还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出现在使团的车队中,这位主儿做事一贯都是出其不意又胆大包天,确实能做得出伙同大臣软禁皇子的事情来。   第二日,日头只在天际现出一丝微光的时候。使团人马已经开始悄无声息的聚集,果然已经见不到三皇子及其随从的身影,反而多出了数百位身形健硕目光炯炯的威武汉子。   使团的另一位副使,御马监掌印甄公公,好像看不见使团这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一般,神色如常的吩咐了身边的小太监两句,便转身进了自己的马车,再也不见出来。   太子殿下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现身,为了保证车队行进速度,他虽然旧伤未愈,却仍未征用三皇子那豪华舒适的车架,只用了一辆两匹马拉着的轻便马车。   没了拖后腿的人,一行人终于可以开足马力,星夜奔驰朝北疆而去。   *   离了虢阳城,萧扶光才发现之前在平安州见到的那般景象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乐观了。   越往北走,路上拖家带口的流民就越多,仿佛背后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在驱逐着他们南迁一样。   一开始还只是零零散散三五个流民在官道附近晃悠,再北上百来里,便见到流民们集结成群在官道上游荡,伺机挑过客行商下手,压根儿不在意官兵的驱赶。   被麒麟卫簇拥到队伍最中间,瞧着路边那一张张一闪即逝的面黄肌瘦的脸,萧扶光对古代社会的残酷第一次有了清醒的认知。   过去十九年,他一直生活在侯府、京城这些或大或小、歌舞升平的泡泡世界里,直到这一刻,这个世界的真实才终于向他敞开怀抱、掀开了残酷的一角。 第29章 饿殍   离京城越远,一路便越荒凉,有些时候来不及赶到下一个驿馆,车队就只能就地扎营。幸而他们人多势众,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这天黄昏时分,沐昂之选了一处背阴的位置,亲自领着人扎营,萧扶光见他们闹哄哄的,没来由得感觉一阵心烦,趁这会儿用不上自己,干脆牵了马出来,打算散散心。   附近刚被麒麟卫清理过,萧扶光并不担心安全的问题,一个人迎着落日的方向走了数百米,才在一条小河畔的芦苇丛前停了下来,揪了一根看不顺眼的苇叶拿在手里逗马儿玩。   正是难得放松的时光,他忽然听到身后响起马蹄声,当即按住袖中匕首,戒备地朝后看去,却发现马上那人居然是太子殿下。   虚惊一场,萧扶光先给太子见了礼,才道:“荒郊野岭,殿下怎么能一个人都不带就离开营地呢?”   闻承暻翻身下马,闻言一挑眉,反问:“世子不也是一个人?”   萧扶光本可以回些您可是太子、万金之躯不能涉险之类的套话,但他现在的心情太过沮丧,实在是没精力再去打那些虚与委蛇的官腔。   他这厢沉默不语,太子却主动搭腔:“世子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   见萧扶光抬头看来,闻承暻又补充道:“自打离开虢阳城,就没见你笑过。”   与沐昂之他们汇合之后,萧扶光与太子的接触便远不像之前那样频繁。   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变化竟然还能被他留意到,萧扶光有些受宠若惊,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道:“臣虽然在书上学过民生多艰,却从未真的见识过。如今这一路所见所闻……”,他喉头哽了一下,才艰难地接下去,“实在让臣心头难安。”   生于膏粱地,长在富贵乡,他何曾见识过真正的苦难?就算以前救过不少流落风月场的苦命人,但能让侯府世子踏足的自然都是上等烟花场所,那里的女子身世再凄凉,至少也衣能蔽体、食可果腹。   可今天萧扶光甚至在马车上看到远处一个男人倒下之后,就立刻有人过来将他拖走,至于他们拖走尸体是要拿去干什么,他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不然他担心自己会吐。   闻承暻本还想嘲笑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纨绔几句,却见他说着说着竟然眼眶都红了,可见是真心难过。   他也难得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你知道这些流民最终会去到何处吗?”   萧扶光目光氤氲地看过来,他当然不会知道。闻承暻讽刺地笑了一下,跟他解释:“这些百姓都是从北边来的,几乎都是因为战乱的波及才会变成流民。他们一直在往南走,是因为路上的任何一座州府,都不会允许他们入城,他们只能往京城去。”   但京城他们肯定是进不去的,绝大多数人甚至连京畿的边儿都摸不到,就已经死在了迁徙的路上。只绝少数的幸运儿会在京畿被官府截留安置,另一部分则会被沿路的富户买走,从此失去自由身。   大雍储君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温度:“一场战乱、一次天灾,便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就是我大雍子民,祖祖辈辈的宿命。”   那些朱绂紫绶的大人们,身处庙堂之高,又怎么会将这些远在天边的苦难看进眼里呢?   萧扶光第一次见到如此愤世嫉俗的太子,将自己的那点儿难过先放在一边,刚想出言安慰几句,眼角的余光却见到那片芦苇丛动了一下!   有贼人!   条件反射地将太子护在身后,萧扶光后悔不叠,沐统领之前就叮嘱过水边道旁最容易藏匿贼人,所以才选了山坡扎营,但他刚才心情不好就没顾及这些,谁知竟然连累了太子。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萧扶光拔出匕首,面对芦苇丛色厉内荏的呵斥:“来者何人!赶紧出来!”   被“保护”的闻承暻无语地看了眼他单薄的小身板,以及那柄短短的匕首——刀身上甚至还镂刻了精致的花纹……   伸手将人拨到一边,闻承暻小心地佩剑拨开苇从,发现里面是一个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女人,刚才的动静,应该就是她倒下的时候弄出来的。   萧扶光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刺客。”说着又凑过去查看那个女人的状况。   只见那女子肤色深黄,脸庞油亮圆润,身上衣服都撕烂了,露出了鼓鼓的肚子和血肉模糊的胸脯。这画面和香艳没有任何关系,但萧扶光依然红了脸,转过头去,只用手小心翼翼的戳了戳女人的手臂,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萧扶光心里打了个突,颤巍巍地想去试探女人的鼻息,却在此时听到太子说:“不用了,她应该是饿死的。”   萧扶光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可她明明有些……,理应不缺食物。”评价女子体态并非君子所为,所以他没将“胖”这个字说出口。   “她这哪里是胖,这是人饿到极致才会出现的肿胀。就算是饥民,饿到如她一般身形浮肿的都少见。”   原来如此……   萧扶光心情沉重,又小心地试探了多次,确认对方真的没有呼吸心跳之后,又忍住羞赧,伸手想要将衣襟为死者合上,却发现女人的衣服早已残破不堪,根本无法蔽体,他只能先宽了外袍,将人囫囵盖上了。   闻承暻站在一旁,看那小纨绔围着死者忙忙碌碌,脸上满是认真肃然,最后甚至脱下外袍为一个毫不相识的妇人收敛,全然没有嫌弃之意。   萧扶光收拾完,才抬头对一直看着自己的太子道:“臣待会儿带人过来将她安葬吧。既然遇上了,便没有让人曝尸荒野的道理。”   太子眼神幽深,让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闻言也只是一点头,并没有答话。   两人准备打马离开的时候,萧扶光却耳尖的听到几声猫叫似的啼哭,他有些不确定,转头看过去,却见太子勒住缰绳,显然也是听到了。   又仔细翻找了一番,芦苇的深处竟还藏着个瘦小的婴孩,被破衣服包裹地严严实实的,此时正在小声哭泣。看到婴儿的嘴角还挂着几丝血迹,想到死者伤痕累累的胸脯,萧扶光打了个寒颤——那个死掉的女人,之前不会是一直用鲜血哺喂她的孩子吧……   将这些恐怖的联想赶出脑海,萧扶光看着地上这个小猫似的玩意儿犯起了难:“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带肯定是要带回去的,但是它这么小小的一个,萧扶光比划了好几回,都不知道该怎么成功把对方从地上拿起来。   见他的手都从孩子脖颈上过去了两回,闻承暻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一把将那婴孩抄在怀里,动作娴熟,一看就是做过无数次的。   转身就看到那小纨绔一脸震惊,闻承暻道:“孤的小外甥女刚出生的时候,孤可没少抱过她。”   其实萧扶光压根儿来不及深究太子为什么会抱孩子,他惊讶的是太子居然愿意亲手去抱这个脏兮兮、散发着异味的小孩。他没忍住问道:“殿下不嫌弃吗?”   虽然没明说,但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闻承暻目光深邃的看过来,轻笑着反问:“世子不也没有嫌弃过?孤不过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而已。”   萧扶光在心里悄声反驳,那不一样,我是接受过人人平等教育的现代人,我做这样的事情理所当然。你是一国太子,是皇权之下最为尊贵的人物,为什么也甘愿为一个陌生平民女人的孩子俯首呢?   回来的路上,萧扶光盯着太子怀抱婴孩的背影,目光难得的有些茫然。   太子和世子只是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竟然带了个孩子。这劲爆的消息飞速传遍了使团上下,闻萧二人很快被好事的麒麟卫们团团围绕起来。   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目光热切的盯着,饶是闻承暻也有些不习惯,朝人群道:“你们谁是带过孩子的?这小孩儿得好好洗洗,还要再喂它些东西。”   麒麟卫都是些没成家的糙汉子,哪里会懂这些,正当众人犯难的时候,已经做了一段时间透明人的甄进义站了出来,冲太子笑道:“奴才幼年时照顾过弟妹,殿下若是放心,大可交由奴才照顾。”他主动请缨,闻承暻自然领情,当即将孩子递了过去。   活着的已经有了安置,死去的当然也要收敛。使团里没有女人的衣服,萧扶光便拿了一身自己的,请了两个小公公过来帮手,为女人清理好遗容,又从里到外换上新装,拿了一床竹席为她殓尸。   麒麟卫们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挖了个足有一丈多深的深坑将女人放了进去,又拿泥土结结实实的掩埋。   见萧扶光盯着埋坟的麒麟卫看,沐昂之凑过来朝他笑:“年景不好就得埋的深一点,免得野狗刨东西吃。”   至于他说的究竟是真的野狗,还是另有所指,那就不得而知了。   *   甄进义亲手把脏兮兮的野孩子给涮干净了,因为是个小女儿,便扯了个花被子包好了,抱着她来到新冢前。说是新冢,其实连个土堆都没有,只有地面新翻出来的泥土能证明底下掩埋了什么。毕竟这个年头,有点经验的人都不会轻易在荒野垒起坟茔。   用手捻了一把地上的新土,轻轻沾了三次女婴幼小的前额,权当是让她给母亲磕了头,然后又用刀在坟头的一颗歪脖子树上划了个标记。   做完了这一切,威风了大半辈子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甄进义,羡慕地对怀中婴孩道:“真是个有福气的小东西,还能知道自己老娘埋在哪儿。”   他抬头看着月亮,不肯让眼里的某些东西流出来,半晌后才叹了一声,那叹声很快消散在夏夜微凉的晚风中。   多好的月亮啊…… 第30章 雷霆   因为是自己带来的麻烦,萧扶光不好意思总是麻烦甄进义,这几天便经常会趁着队伍停下来的间隙带着昔墨几砚找过去,三个人笨手笨脚地学习怎么照顾小婴儿。   太子和沐统领也会偶尔过来看看,有时候萧扶光手脚太笨,闻承暻看不过眼,还会亲自上手侍弄一二,头回见到太子殿下给孩子喂米糊的时候,沐昂之眼珠子都差点没吓掉出来。   交道打得多了,一来二去间,原本在经过了虢阳城之事后,有意无意与众人隔绝开来的御马监内官们,也渐渐地和麒麟卫熟悉了起来。扎营休息的时候,也不再单独躲在一边吃饭,而是凑过来热热闹闹的一起吃。   甄进义也一改之前装透明人的作风,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太子身边,后来更是干起了奉着执帚之事,俨然成了太子的贴身内侍。   今天萧扶光去找孩子玩儿的时候,果不其然发现她又被甄进义带了去,正在太子的帐篷前不知干些什么。看了眼还没落山的太阳,萧扶光皱了皱眉,走过去对甄进义道:“日头还毒着呢,内相怎么不带她进去避避。”   甄进义还来不及答话,就听到帐篷里传来太子的声音:“你们都进来吧。”见他抱着孩子不方便,萧扶光先行一步将帘子撩起来,让他们进去了,自己才一躬身走了进来。   这一路风餐露宿不是说说而已,就连太子之尊,路上住着的也不过之是一个行军帐篷,里面仅有一间普通卧房大小,摆完桌椅后,剩下的地方只能放下一张小小的床榻,连个屏风都摆不了。   也正是因此,萧扶光一进来便看到桌后榻上散了几件脏衣服,太子则是换了件袍子,坐在桌前喝茶。   进来先给太子见了礼,甄进义才笑着道:“刚才是这小娃娃吐在了殿下身上,奴才才带她出去,好让殿下换衣服呢。”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出,萧扶光看向他怀里正乖乖躺着吸手指的小女娃,眼神崇敬,好家伙,小小年纪竟然就有如此魄力,敢在天皇老子头上动土。   闻承暻看到那小纨绔幸灾乐祸的表情,心下有些无语,对甄进义道:“这孩子实在不省心,只能多劳烦甄伴伴看顾她些,等到了西阳孤再为她寻摸一户殷实人家收寄。”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但和萧扶光原本的规划简直是背道而驰。因此,他话音刚落,萧世子“噔”的一下坐直了,抗议道:“谁说要送她出去了?臣已经决定要收养这孩子,今天过来就是想请殿下为她赐名呢!”   免得大家总是“女娃”“娃娃”的叫,听起来像个什么小玩意儿似的。   闻承暻一楞:“你要收养她?”说完,不等萧扶光回话,又继续道,“不成,你个没成亲的小子,好端端收养什么丫头,传出去也不怕把别人大牙给笑掉了。”   收养的提议被闻承暻一票否决,放在以前萧扶光也就算了,可自从经历过河边母女的事情后,萧扶光早已不像以往那样惧怕太子,此时依旧勇敢反驳:“臣又没说要认她当女儿。只不过是想到臣年纪渐长,时常不在家中,家慈无人承欢膝下,难免长日无聊。既然我与这娃娃有缘,不如就拿她当个干妹妹,日后也能替臣在双亲面前尽孝一二。”   闻承暻难得见他胆子这么大,心中好笑,正打算佯装不允再逗逗他时,却见这纨绔紧张地瞪着一双猫儿眼望过来,生怕他要将孩子抢了去似的。   闻承暻:……   算了,孤懒得与他计较。   萧世子目的得逞,心满意足地从甄进义手里将孩子抢过来抱着,凑到太子面前请他赐名。   想到初遇见女婴时的场景,闻承暻思忖了片刻,便道:“这孩子能活到现在,全靠其母一腔拳拳爱女之心,孤今日便取时刻感念母恩之意,为她取名叫做‘念慈’吧。”   说完,便见萧扶光一言难尽地望着自己,他茫然了一瞬,问道:“怎么?这个名字是有哪里不好吗?”   不,挺好的,就是不该跟着我姓萧,得姓穆才算对味儿。   这话当然不能对着个不知情的古人说,萧扶光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抱着新鲜出炉的萧念慈赶紧撤了,徒留闻承暻和甄进义两个人在帐篷里大眼对小眼。   甄内相笑眯眯的围观了太子与靖侯世子对话全程,见人出去了,才站起身来,正色道:“京中送来密信,奴才不敢擅专,特意来请您示下。”   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封火漆完整的信函,双手呈与闻承暻。   *   虽然多出来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屁孩,队伍的行进速度却没有任何要慢下来的意思,麒麟卫们仍然是卯足了劲儿朝前赶,每天出发的时间早到萧扶光经常迷迷瞪瞪被昔墨从床上直接拖到马车里。   而这几天,更不知道太子是抽了什么风,要求本来就很赶的队伍再次提速。萧扶光这才发现原来之前的速度远不是麒麟卫的极限,现在真正跑起来后,他才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风驰电掣。   以萧扶光的身体素质,跟上之前的速度就已经很劳累了,开始极限赶路之后,更是每天都累得半死。因此,在队伍休息的任何间隙,都能看见一个见缝插针倒头乱睡的萧世子。   在这样的全速奔驰下,众人很快就遥遥望见了远方地平线上城池的轮廓——西阳城,到了。   有个麒麟卫找过来,对萧扶光传太子钧令,让大家就地好好休整明日进城,心里的弦一松,萧世子今晚更是睡得打雷都叫不醒。本该是一场酣梦,却被不速之客中途打断,萧扶光被迫醒来,怒气冲冲的望向推了自己半天的昔墨:“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本世子一定要打你的屁股!”   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一声轻笑,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世子爷好大的威风。”   萧扶光闻声望去,因为没睡醒而水光氤氲的猫儿眼里满是茫然,像是在对闻承暻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闻承暻有些微窘,其实今日这趟派人通传一声即可,本不用他亲自过来,只是因为担心这小纨绔知道后反应过度,他才特意来这一趟。不过夜色深沉,任谁都没看清太子殿下脸上的窘迫,只能听到他依旧沉稳冷静的声音:“孤过来是为了通知你,咱们该进城了。”   进城?   再次看了眼漆黑的天色,萧扶光确认自己没有搞错,这真的是大半夜。那么问题来了,谁会好端端的大半夜进城啊?   缩在进城的队伍里,萧扶光才发现马蹄上都裹上了粗布,一行人悄然无声的行进在寂静的夏夜中。出生武将门第,他当然能认出这是夜间行军的标配,不由得对此行的目的更加怀疑。   到城门口时,却见这座边关重镇为了抵御外敌而特意加厚铸造的沉重大门竟然已经开了一扇,一个人影在门口比划着让他们赶紧过去。   深夜没有灯火,但借着几点星辉,萧扶光还是看清了,那个人赫然是今早就莫名不见踪影的沐昂之!   *   等到一行人直接被迎进西阳城太守府里的时候,萧扶光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受了这一路的惊吓,他觉得今晚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再激起他的任何情绪了。   然后他就听沐昂之向太子禀报道:“臣已将西阳太守及其同党尽数拿下,关押在府中下人房里,殿下是否现在要见他们?”   啥?!   中文实在是太过博大精深,不然他怎么好像每个字都听不懂呢。   闻承暻就知道这小纨绔会吓到,随意打发沐昂之下去将人看管起来,他走过来对萧扶光道:“世子若有疑问,不如趁孤现在有空的时候尽情说出来,不然等明日忙起来,可就再难解你之惑了。”   说的到好听,就冲这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的架势,萧扶光毫不怀疑自己要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小命立马难保。   不过他仍然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将冯家下狱的圣旨是陛下下的,殿下把西阳太守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闻承暻的表情一言难尽,看傻子似的看向他:“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孤千里迢迢跑来边关,只是为了救出冯家老小吧?”   说完,也不管萧扶光那被九天玄雷劈了一样愕然的脸色,继续道:“过虢阳的时候,孤便秘调了八成虢阳守军来此。不然区区一个闻承旬,孤哪里关他不得,非要大费周章跑到虢阳城里。”   被一个接一个的重磅消息砸过来,萧扶光感觉脑子上锈了一样,完全转不动了,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您来雁门关,是要和柔然开战?”   “不然呢?”闻承暻轻描淡写的承认,似乎还有些不满他居然连这都没发现:“甄进义那老小子察觉到不对劲还费劲躲了孤一段时间呢,谁知你竟这样傻乎乎的,到了今日才明白过来。”   萧扶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太子私调重兵,某些知情不报还为他隐瞒行程的人算从犯吗?   哈哈,萧家的便宜祖宗们,咱们好像真的能全家团聚了呢,好耶…… 第31章 疑心   大雍讲究以文制武,为了防范武将有不臣之心,像西阳城这种兵家重镇,其历任太守几乎都是实打实的清流出身,其中又以现任西阳太守陈豹为最。   此人出生江南大族陈氏,自幼读圣贤书、晓百家义,光风霁月,目下无尘,自诩是清流中头号风雅人物。他本来就看不惯总是舞刀弄枪一身臭汗的粗莽武人,后来又被族中发配到西阳这种武将势力一手遮天的地方,他作为堂堂太守,对城中事务甚至都说不上什么话,由是更加衔怨,从此恨毒了耀武扬威的冯家人。   可惜冯家威望极盛,又有太子当靠山,陈豹以前就算恨得牙痒,也没办法拿他们怎样。谁料后来情势突变,冯家人居然不长眼惹了柔然王族,被朝廷问罪全家下狱。当下风云颠倒,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西阳说一不二的话事人,顺便还能在已经沦为阶下囚的政敌身上,好好发泄一下往日的怨气。   不过顾忌到冯家在北疆的威望,为了防止军中哗变,他还着实废了一番功夫处理这件事,先举着圣旨封了冯府,仍然好吃好喝地养着冯家人,只是不许一干人等进出。   趁这段时间他又联合北师的监军太监,软禁了几个不听话的将领,勉强将军权握在了手里之后,才终于下令将冯家人尽数投进大狱,只等使者一到,便送他们去柔然赴死。   谁知就在他把人送进大牢的当天晚上,一队蒙面贼人杀进太守府中,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一家老幼全数被关押了起来,一如当日他对冯家一般。   见这伙贼人进来后并不杀人劫掠,而且行动整肃、令行禁止,陈豹起初还以为是哪个不服气的冯家家将在做垂死挣扎。   不过,在无意中瞥见一人衣饰上隐隐的麒麟暗纹后,他心中一沉,制止了还在高声痛骂的老妻,顺便将方才想的几个脱困的主意尽数作废,顺从地配合起了“贼人”的任何安排,不再敢有多余的念头。   *   一座军事要塞的政务何其庞杂,即便是闻承暻这种老练的政客,也要花上不少时间才能梳理清楚。   太守府书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太子通宵未眠,萧扶光作为陪绑的倒霉蛋,也只能缩在书房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尴尬地看着麒麟卫们进进出出向太子汇报各处进展,在听到某些机密信息时简直恨不得能够将耳朵给关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萧扶光当然不想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只是他之前刚打算脚底抹油,就被太子叫住了,说什么府内的太守同党还未肃清,让他不要到处走动。   萧扶光心领神会,以为闻承暻是在拿话点他,让他不要有别的小心思。没办法,他只能继续乖乖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待着,努力用实际行动自证清白。   忙乱的一夜过去,在东南方天空上终于透出几缕微微红芒的时候,麒麟卫们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这也意味着,西阳城如今已经彻底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萧扶光也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因为一晚没睡有些发胀的脑袋,站起来身就要告退离开。谁料太子却道:“孤让他们摆了饭,你且吃点儿东西再睡。”   这倒是个好提议,一晚上耗费了太多脑力,萧扶光的确有些饿了,于是他便不急着离开,而是转去偏厅,与太子一道用膳。   到偏厅时,膳卓前却站了一人,正是整整一晚都不曾露面的甄进义。   这位甄掌印仍端着那张宫廷高等奴才标配的笑脸,亲奉杯着,态度卑微的伺候闻承暻用膳,殷勤小意得紧,就连下首作陪的萧世子也顺便沾了光,享受了一回高级内侍的伺候。   实打实忙了一个通宵,闻承暻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不过见萧扶光吃得香,他也不好停着。于是只能拣了一碗甜粥,艰难地吃了起来,观察到萧扶光吃差不多了,才将粥碗推到一边。   看见太子不吃了,萧扶光立马也放下筷子,乖乖的让内侍过来为他净手。至于闻承暻,自然是由甄公公服侍。   甄进义拿小痰盂接了太子的漱口水,又拧了热乎乎的帕子给太子擦脸,丝毫不肯假手于人,终于服侍停当之后,才对闻承暻笑道:“奴才幸不辱命,已经带回来北师大营的虎符。”说着便将一个护在胸口的扁扁锦盒拿了出来,呈给太子。   闻承暻接过后,也不打开来看,转头对一边坐着都已经眼神发直的萧扶光道:“忙了一夜你也累了,下处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先回去补个觉,晚上再过来见见军中的兄弟们。”   虽然萧扶光也不清楚这一夜自己究竟哪里忙了,不过太子很明显和甄进义有更机密的事情要商量,于是赶紧答应了一声,连忙退了出来。   只是一出来他就蒙圈了,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走,周围伺候的小太监们都是早上才被甄进义带过来,此时也是一问三不知。   正在他想随便拦个人问路的时候,沐昂之的大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笑容还是那么爽朗:“世子现在是要去休息吗?我给你带路呀!”说完便带头往后院走,一边走还一边说:“你的两个小厮也安置好了,现在正在下处等你呢。”   萧扶光跟着沐昂之身后,瞧着他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一双猫儿眼微微眯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西阳城是苦寒贫瘠之地,但此地的太守府却十分豪华壮阔,麒麟卫给萧扶光准备了一处考究的院落,装饰精美,甚至还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见他到了,昔墨几砚两个连忙迎了出来,萧扶光扫了一圈,却始终没见到其他人出来,不由得问沐昂之:“怎么此处无人值守?”   沐昂之道:“人手都抽调去看管犯人了,剩下的几个也要在大门口巡逻,哪里还抽得出人来你这里。”他还以为萧扶光是在害怕,又安慰道:“昨夜已经把闲杂人等都清空了,如今府里安全得很,你且放心去休息。”   这是我放心不放心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萧扶光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沐统领是真的听不出来弦外之音。没办法,他只好打直球:“不需要找几个人先看着我吗?那日后要是走漏了消息……”   麒麟卫是太子铁杆,甄进义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彻底投靠了太子,现在连虎符都给人弄来了,显然也成太子心腹。现在整个使团队伍里唯三的外人,就只剩萧扶光主仆三个,万一日后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仨岂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和日后被太子疑心相比,萧扶光宁愿选择从一开始就杜绝被怀疑的可能。   不过,他这话刚问出口,沐昂之就开始乐不可支,笑得跟个捡到八斤大坚果的花栗鼠一样,头上的乱发都一颤一颤的,好不容易笑完,才对萧扶光道:“搞半天,你居然还在担心这个?”   “你先是救了殿下一命,将人藏到自己家里谁也不肯告诉。后来又听了殿下的安排混到使团里,帮他糊弄三皇子和那个甄老东西,把人一路带到北疆。”   “现在你说,殿下会担心你走漏风声?”   沐昂之笑的见牙不见眼:“世子实在是过于忧心了,就算咱们事发,到时候到了金銮殿上,您和太子谁是主犯、谁是从犯恐怕都说不清呢。”   都说老实人说话最伤人,今天萧扶光算是见识到了,沐昂之这番话,简直是句句打在了他的死穴上。   最关键的是,萧扶光躺在床上,咬着被子恨恨地翻了个身:该死的,他说得好对啊。   *   睡觉果然能让人遗忘掉不少糟心事,一场酣眠后,萧扶光起来时都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因为太子事先叮嘱晚上要见人,于是还特意翻出了压箱底的世子常服穿上,一扫路上风尘仆仆的可怜模样,重新变回了那个京城中的骄矜贵公子。   只是等他到了晚宴地点时,才尴尬地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盛装打扮的人。在座的其他人多数一身劲装,是武人常见的打扮,剩下的则是要么穿着轻甲,要么直接一身甲胄,很明显是刚从军营中赶过来。   闻承暻领着舅舅表妹过来时,看到萧扶光这身打扮也是一愣,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提醒他,只好轻笑着宽慰:“此地与京中风俗不同,礼数上大可不必这么讲究。”又向舅舅引荐:“这位便是靖远侯世子,孤这一路多得他助力。”   太子的舅舅,自然就是大雍一等承恩公、北师总提督、冯家军当之无愧现任领头人——冯士元了。   他身量高挑纤长,气度谦和,眉眼与太子有几分相似。光看脸的话,让人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翩翩美中年,居然是个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赫赫军功的大将军。   萧扶光上前见礼,冯士元举止和他的外貌如出一辙的儒雅,过来亲自将人扶起,又指着身后的少女道:“这位乃是小女,今日既是家宴,我便将她也带了过来。北地民风如此,世子切莫拘束。”   北地的豪爽,萧扶光也算是见识到了,一群糙汉子的大聚会,女眷居然都能参加,而且在场众人毫无异状,显然是已经习惯了的。   不过他在京中住久了,时刻牢记着男女大防,压根儿不敢抬头看那位冯家小姐,只远远行了个礼,余光里瞟见对方也回了个蹲福。   就在此刻,安静了好久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前往西阳城外,拯救冯家大小姐冯修微;   【完成状态】:已完成;   【任务奖励一】:生命值奖励,365天生命值已到账;   【任务奖励二】:系统等级提升,当前系统等级【4】,解锁技能【目标锁定】。”   这个“目标锁定”是个什么玩意儿?萧扶光刚想问问小美,就听到系统机械的声音仍在继续:   “【目标锁定】技能关键,请宿主谨慎摸索并使用。” 第32章 将军   麒麟卫以雷霆手段,仅仅一晚就控制了西阳城的所有文官,将他们尽数软禁起来,稳稳当当的拿到了政权。   军权的交割就更加简单了,御马监掌天下兵符之事,各地的监军太监多数都是御马监出身,西阳城的自然也不例外,甄进义这个掌印一出马,他就乖乖交出了北师大营的虎符,闻承暻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军权抓在了手里。   对此,甄进义也不免在背后和徒弟抱怨:“咱家这回可是把小命拴在太子裤腰带上了。”   小徒弟正在给他捶腿,闻言白眼一翻:“太子还什么话都没说呢,您就自个儿巴巴的跑过去了。这时候和我说这些,装给谁看呢。”   被如此不客气戳破心里的小九九,气得他吹着根本不存在的胡子和徒弟大眼瞪小眼:“我看你是反了教了!敢和师父没大没小的。”   话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却是清楚徒弟说得没错,太子从头到尾都没有招揽他的意思,路上甚至都懒得防范着他和京城通信,能有现在的局面,完全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给蹭出来的。   但要问甄进义后悔吗?那他当然不后悔啊。   毕竟绝少人知道,如今地位显赫的甄掌印,其实一开始也只是个从北疆逃难的流民而已。   甄进义永远记得,三十五年前,还是世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柔然对大雍发起了史无前例的侵略,铁蹄所踏之处,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彼时的北疆,便是说上一句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那时候他不过八九岁年纪,还不叫甄进义这个名字,家里只叫他甄哥儿。甄哥儿父母恩爱,家境殷实,小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稳。可鞑子一杀过来,他们全家便只能弃家舍业往南跑。路上为了他和弟弟能活下来,保住甄家的香火,他爹先是卖掉了他妹妹,再卖掉了姐姐,后面更是不管不顾他的苦求,卖掉了他们的母亲。   终于抵达京畿的时候,一家人只剩下了三个。而甄父卖妻鬻女保下的两个儿子,一个因为在路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高热不退,很快死掉了,另一个则是彻底冷了心,一咬牙干脆净身当起了太监。   一个好好的六口之家,就这么彻底消散。   这一路北上的见闻,简直就在反复重演三十五年的噩梦,让他整日整夜的寝食难安。   所以,既然太子要打柔然,那就打吧。   就算甄进义不清楚太子哪里来的信心,与兵强马壮的柔然开战,但是他愿意为此尽上一份力,哪怕有可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   西阳城的确是民风彪悍。   萧扶光抿着嘴快速的从人群中穿过,昔墨几砚将他护在中间,笑得都快不行了:“少爷,人家只是想和您说说话儿,您干嘛跑这么快啊。”   萧扶光恶狠狠地瞪向两个幸灾乐祸的混蛋:“再多嘴我就自己回去,留你俩在这儿陪她们。”   见人是真的生气了,昔墨几砚对视了一眼,勉强忍住了笑意,默契的不再多说什么,只一心护着自家少爷赶紧回去。   好不容易到了太守府里,萧扶光赶紧将身上被扯的乱七八糟的衣服换下来,又赶紧让人打水过来洗脸,等洗完脸,又重新疏了头发,他才松了一口气,终于感觉到缓了过来。   也怪他,一闲下来就在系统的撺掇下接了个日常任务,去救一个据说是要卖身葬父的女孩子。   结果他把银子给了人家,对方竟然不依不饶,一定要跟着他走,还说什么就算不能嫁给他,当个贴身丫鬟也是可以的。萧扶光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接大胆的女孩子,当下好说歹说拒绝了,谁知道他们的争执引来了一大波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儿。   西阳是武城,这里的女人们见惯了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哪里见过像萧扶光这样眉目精致的少年郎,于是竟然像看西洋景儿似的将他围了起来,各种搭讪也就算了,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婆婆见他身形单薄,非要捏捏他的手臂看看结不结实,搞得萧扶光脸色通红,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见他害羞,女人们甚至笑得更加大声了,有些家中有女儿的媳妇子,还嚷嚷着要让萧扶光去家里相看相看。   昔墨和几砚先是站在一边看热闹,后面见真有人上手要拉自己少爷走,才冲了出来,将人护着回了府。   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萧世子的遭遇太守府上下已经传遍了。所以等萧扶光一路走来,总觉得大家伙儿看他的表情怪怪的,就跟憋着笑一样。   闻承暻自然也听说了他的遭遇,不过他知道这纨绔脸皮薄,经不起调侃,因此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对他道:“你用完膳后别忙着走,承恩公晚点会过来讨论军情。”   这是正事,萧扶光当下将那点儿小情绪抛在脑后,正色应了声是。   *   晚膳之后,冯士元果然过来了,还带一位穿着银色轻甲的年轻将军。   互相见过了礼,萧扶光好奇道:“还未请教这是哪一位同僚?脸生的紧。”   听他这么说,太子和冯士元都笑了,还是那位小将军笑道:“世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两天咱们不还见过吗?”   他一开口,竟是俏生生的女声。   萧扶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竟然就是前些天见过的冯家大小姐冯修微!   见他惊诧,闻承暻笑道:“孤这位大妹妹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如今正在承恩公手下领兵。”   冯修微也向他行了个军礼,肃然道:“骑兵卫指挥佥事冯修微见过世子。”举止利落干脆,配合着行动间轻甲磕碰发出的清脆声音,竟然隐隐有杀气泄出,很明显这位大小姐是真的上阵杀过敌的。   萧扶光连忙给她还了个礼,心下仍然震撼不已。   这真不能怨他少见多怪,实在是大雍重视文教,礼教颇严,稍微殷实些的人家都不会女儿抛头露面。在这种大环境下,谁能想到门第高如冯家,居然会愿意让女儿上战场领兵?   他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仍旧笑吟吟的冯修微: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她一个女将军领兵出战,真的能够服众吗?   怀着这样的疑虑,萧扶光与众人来到了书房,甄进义正等在这里,见太子到了,便让人小心翼翼地抬过沙盘,放在屋子正中。   行军沙盘这种东西,萧扶光还是第一次见,当下颇觉新奇,结果小美很不服的跳出来:【这玩意儿和我的地图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小垃圾嘛。】   说到那个地图,萧扶光就气:【可是这个小垃圾不用消耗我的生命值就可以免费用,比某些高科技不要强太多哦。】   小美吃了个瘪,默默地安静了,萧扶光便继续听他们讨论。   冯士元将一柄小旗子插在沙盘某个位置,对闻承暻道:“这便是柔然王如今扎营的地方。”说着又在左右各插了两处旗帜:“这是左右贤王的扎营之处,三者互为守卫。”   闻承暻皱眉:“柔然号称带了三十万大军,难道他们这回是真的倾巢而出?”他也不是胡乱发问,军队交战,乱报兵力已经是不成文的惯例,经常是有个三五万的战力,便敢号称几十万大军。   冯士元道:“虽然未必真有三十万,但根据斥候探到的情况,十几万人是定有的。”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西阳城守军只有十万守军,虽然闻承暻从虢阳抽调了不少兵力,但那也只有八万人不到。要知道,大雍可都多是步兵,纯论战斗力,几乎要三对一才能堪堪击败柔然骑兵,再加上步兵没有骑兵灵活机动,实际作战时更加吃亏。   这种萧扶光都能意识到的问题,闻承暻没道理意识不到,但他为什么在这种兵力悬殊情况下,还一意要交战呢?   心思百转间,萧扶光看向闻承暻,却见大雍太子眉眼冷峭,俊脸上满是寒气,盯着那张沙盘半晌没有出声,等到萧扶光心里都开始打鼓的时候,才听到他说:“所以,在没有大规模劫掠的情况下,柔然十几万人在雁门关外已经吃喝了一个多月?他们的粮草从哪里来?”   以往大雍与北方恶邻从没有过如此大规模、长时间的对峙,就是因为柔然逐水草而居,国家穷、存粮少,只能边抢边补充军需。这也是为什么大雍边城都习惯坚壁清野对付他们,就是因为断了粮草之后,柔然便不足为惧。   太子说到了关键节点,冯士元也不兜圈子,将当前情况和盘托出:“去岁柔然天灾,牛羊死了不少,今年三王子扰边,屠戮耘城时却没有搜刮城中存粮,只一把火了了事。当时我儿便觉得不对劲,一路追击,发现柔然人不仅军中有大雍的火器,他们的军粮居然都是麦粟和黄豆。”   “我儿留心探查此事,又有探子回报说发现了柔然人的粮仓,于是便想一探究竟,谁知竟然中了他们的计……”   提到已经殉国的长子,冯士元没忍住红了眼,一旁的冯修微也是悄悄拭泪,不过她仍接着父亲的话:“哥哥走后,便由我接手此事,已经查明柔然人的确储备了不少粮草,可供十万人三月之需,就是不知道这些粮草是怎么到他们手上的。”   毕竟柔然可不出产麦子和小米,这些粮食多半是从大雍过去的。   冯修微继续道:“为今之计,便是趁着使团与柔然王族会面,摸清他们粮草所在。末将已经点齐了一支精兵,届时会不计一切代价毁了他们的军粮。”   到时候没了粮草,柔然人自己就得先乱起来。   就在她说摸不清粮仓位置的时候,萧扶光突然福至心灵——他的系统地图,好像刚好适合拿来干这个? 第33章 出使   送了冯士元父女出去,闻承暻才看向一旁一脸欲言又止的萧扶光:“你又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明白了,孤今晚还想早些安置。”   对于被太子轻易看穿心中所想这种事情萧扶光已经习惯了,顺势问道:“殿下是早就知道了朝中有人不对劲,所以才执意要来边关的吗?”   虽然后知后觉了点,现在能想明白,倒也不算笨,闻承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含笑点头:“正是。”   “可是殿下只要将实情回奏,圣上自然会有裁断,实在没必要您亲自涉险。”萧扶光眼神里满是不赞成,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国储君亲赴战场什么的,还是太过于冒险了。   闻承暻却反问:“能秘调官兵同时又敢抗旨救下冯家的人,满朝文武里,除了孤,卿可还能找到第二个?”   萧扶光被问得一愣,呆呆地回道:“既然知道有人里通外国,您大可在朝廷上揭露此人恶行,推翻和谈的主意,冯家之危自然也就可解。”   他的确想不明白,位高权重如太子,为什么还要这么周旋着做事,甚至还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跑到这里来。   他如此天真,闻承暻有些好笑:“难不成你以为,身为太子,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问罪哪个大臣,就问罪哪个大臣?”   看着那小纨绔一脸“那不然呢?”的表情,太子殿下不由扶额:“哪怕是皇帝,也都会有百般不得已之处,更何况孤还只是太子。”   见萧扶光似懂非懂的样子,闻承暻叹了一声,算了,这些事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够体会到的,所幸日子还长,孤少不得亲自教导一二。   于是,在萧扶光还不清楚的时候,他的功课清单又默默变长了一些……   *   目前使团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安排与柔然王族会盟之事,涉及的内容极其繁琐,大到要与柔然人讨论哪些条款、使团成员的安全如何保障,小到要给对方权贵准备哪些礼物、该用什么礼节。密密麻麻的准备事项清单列下来,看得萧扶光头都大了。   太子殿下对于此事亲力亲为,也不肯放过想躲懒的靖侯世子,将人拘在身边也就算了,还要凡事都问几句萧扶光的意见。   比如这一回,在看完冯士元送过来的情报后,闻承暻又问萧扶光:“卿可有什么看法?”   萧扶光头疼地看了眼那几张柔然王族的画像,艰难地将他们与自己这些天了解到的情况一一对应上:   这个满脸横肉一嘴络腮胡子的,是当今的柔然王,都快六十岁了,没想到看着还挺硬朗的;这个满头小辫儿,一撇浓密八字胡的,是柔然的左贤王,是柔然王的庶长子,母亲只是个奴隶,却因为能征善战被封为金帐贤王,是王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个有一道横跨眉眼的刀疤,满脸戾气的大汉,就是右贤王了,他是柔然王的同胞兄弟,当之无愧的大王铁杆,据说他脸上的刀疤就是因为在战场中救大王的时候留下的。   不过,萧扶光的眼神掠过上面的那些人,锁定在了一张放在边角的画像上。   那张画里的男子,打扮的完全不像一个食膻啖腥的蛮族,而是完全的汉人装扮。不仅穿着宽袍大袖,还仿照汉人的样子梳了发髻,唯有头上那根雕着狼头用来固定的骨簪,透露了几丝嗜血气息。   萧扶光指着这张画,转头对闻承暻道:“将嫡子逼到必须穿汉服梳汉髻来自污,看来柔然王族内部也不消停。”   虽然这个二王子一直宣称自己喜欢汉学,但萧扶光可不相信是真的倾慕汉家文化。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真的喜欢,背地里悄悄自己欣赏也就算了,大张旗鼓的宣扬出来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听他这么说,闻承暻眉毛轻挑:“‘也’不消停?世子似乎意有所指。”   该死的,太子要不要这么敏锐啊!   萧扶光自悔失言,有心想拿话圆回去,又担心越说越错,干脆摆烂,一言不发,只拿一双猫儿眼吧嗒吧嗒的回望过去,大有“随便你拿我怎样”的意思。   见他如此,闻承暻轻笑着将此事揭过,就二王子的事情与他继续讨论:“的确,当年马可古部为了一统草原,与弘吉刺部联姻,阿里不哥便是是柔然王与弘吉刺部阏氏生下的长子。只是马可古部借着亲家的兵力收服了草原之后,却又不愿意再遵守当初两部共治的承诺,反而将弘吉刺部的草场都给侵占了,将人逼到了草原的最北处。”   “而柔然王毁诺的地方,还不仅仅在弘吉刺部一处。”   萧扶光好奇的看向太子,继续听他娓娓道来:“柔然王位流转,讲究的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除了儿子,兄弟也是同样有资格继位的。当年阿岱将兄长从战场上救下来,柔然王便许诺了他继承人的身份,更是将他封为金帐左贤王。”   “谁知后来大王子博迪异军突起,颇有其父之风,柔然王更爱重长子,便将他封为左贤王,把弟弟阿岱降为右贤王。”   好家伙,王位也是能怎么随随便便许诺出去,然后又随随便便收回的吗?就算是萧扶光这种政治小白,也要看不懂柔然王的操作了。   闻承暻却道:“切莫轻看了对手,如今的这位柔然王要论机谋权变、隐忍擅谋,当世能出其右者寥寥。他轻描淡写几个动作,就将柔然内部最有势力的三方挑拨到势不两立,绝不会结成联盟来威胁他的统治,反而只能拼命争取他的支持。”   听他这么分析,萧扶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柔然王的确是个厉害的政治动物。只是他仍然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现在有柔然王的威望震慑还好,万一他要是死了,柔然的左右贤王和弘吉刺部,岂不是顷刻间就分崩离析?”   太子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含笑望过来。   看着太子殿下意味深长的眼神,萧扶光灵光一闪,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他一双猫儿眼瞪到最大,丝毫顾不上礼仪,用手指着太子,惊恐道:“您不会是想刺杀柔然王吧!!!”   对于他能这么快领会到自己的心思,闻承暻表示很高兴,走过来亲手将柔然王的画像挂到架子上,一边仔细端详,一边漫不经心的回复:“不然呢,孤的安危哪里需要三百号人来保护。”   麒麟卫各个都是悍不畏死的好手,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是宫廷全力培养出来的死士,这样的力量用来保护他一人未免有些浪费,唯有用在这种场合,方才不显得辜负。   *   不眠不休的准备了几个日夜,出使的事宜总算是准备的差不多了,大雍与柔然经过几番争执,也终于定下来了会盟的地点——就选在雁门关和柔然王帐中间的位置。   既然已经定下了时间和地点,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定下出使的人员。   萧扶光是头一个反对太子亲自出使的,他反对的激烈程度就连太子的亲舅舅都觉得有些奇怪,还反过来宽慰他:“届时两方都会带着兵丁护卫,柔然人就算发难,也不会选在会盟仪式上。”   冯士元这么一说,萧扶光就清楚他肯定不知道太子准备刺杀柔然王的事情了,有心再争辩几句,却又不敢泄露太子的计划,单纯反对的话,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当下萧扶光心里那个苦啊,看到还在好整以暇喝茶的闻承暻,这份憋屈马上又变成了怒火,萧世子咬着牙道:“臣为什么反对,想必太子殿下心里清楚的很,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不要为争一时意气以身犯险。”   他对太子如此不客气,冯家父女都吃了一惊,担忧地看向对峙的二人。   闻承暻却没有和他们想象中一般发怒,反而慢条斯理的给萧扶光解释:“柔然早就知道此次会盟的正使是一位皇子,如此他们的大王出席,倒也算对等。如今三皇子不在,孤要是不去,柔然只会以为是我们轻慢,届时闹起来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萧扶光还想挣扎:“那您大可以找人冒充……”   闻承暻反问:“咱们能拿到柔然王族的画像,你觉得他们会拿不到?”   三言两语将堵得萧扶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闻承暻拍板道:“三日后,便由孤、承恩公、甄掌印三人作为使团正副使,出席会盟。”   “不行!”   见众人都朝自己看过来,刚刚大喊出声的萧世子有些尴尬,仍然坚持道:“如果殿下非要去,还请带上微臣。”   “带上你?”闻承暻好笑,“带上你能做些什么?”   仓促间萧扶光已经下定了决心,整理好思绪后,才正色对闻承暻道:“还请殿下摒弃左右。”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让闻承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只好挥手先让一头雾水的冯氏父女出去。   见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萧扶光闭了闭眼睛,把心一横,对太子道:“您要是带臣过去,臣向您保证,可在方圆十里外绘制柔然大营的地图。”!   闻承暻神色大变:“你再说一次。” 第34章 伺候   闻承暻是知道萧扶光身上有些神异之处的,但他方才所言过于荒谬,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太子殿下审视的眼神实在太有压迫感,一对上那双凤眸,刚放出豪言壮语的萧世子周身气势为之一弱,小小声道:“您若是不信,臣可以先画一画这西阳城的地图。”   闻承暻闻言,竟然起身亲自裁了大幅的宣纸,放在他的面前,道:“你且画来试试。”   要上真家伙了,萧扶光深吸一口气,提起笔,命令小美打开系统地图,对照着将方圆十里的风貌一一绘制到纸上。   使用系统地图一分钟就需要抵扣一天的生命值,萧扶光又不擅长绘画,画起来只觉得生命值流失得飞快,眼见差点一个月小命都要搭里面了,他才堪堪画完。   怕扯坏了纸张,并不敢将话直接拿起来,萧扶光招手喊人过来看:“差不多画好了,您过来看看对不对。”   萧扶光作画的时候,闻承暻担心自己总盯着看会让人紧张,特意走远了一点,此时走近一瞧,脸色顿时变得极为复杂。   ……   太子殿下用两根手指捏起拿张涂抹的乱七八糟的“地图”,语气尽量委婉地发问:“你画的这是什么东西……”   萧扶光画的这玩意儿,实在不像是一副地图,只见其上横平竖直的画了数个黑框,有些框里写了文字,有些又没有,让人摸不着头脑。所有黑框的外围又画着一道弯弯曲曲的弧线,倒能勉强认出来是西阳的护城河。   哈?认不出来?萧扶光满脸的不服气,他画的可是标准的平面图!多好认啊!   萧世子冲上去,对着地图一通指指点点:“这里是太守府、这是东头街市、这是西边楼坊……”一边指点,一边竟是将整个西阳城的布局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见他如此,闻承暻心中先信了八分,不过他也没怎么去过城里,并不能确定萧扶光画的就是对的。两人商量了一番,终是决定喊个熟知西阳城的人进来做裁判。   沐昂之这些天一直忙着接手西阳城防的事,冷不丁被太子召唤,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谁知等他过来后,太子殿下只是让他看一张画着乱七八糟方块儿的纸。   沐昂之起先还觉得有些无语,可看着看着,神色不由得越来越认真,举着那张纸问道:“这不是西阳城内的地图吗?”   他当然也有西阳城的地图,不过那都是为了军事布防所绘,里面的重点是各处要道和城门,远没有手中这份地图细致。沐昂之看了又看,有些爱不释手,上面居然连每条街市上有哪些商铺都标的一清二楚!   小心翼翼的将图纸放回桌上,沐昂之对太子道:“这图纸殿下是从哪里拿到的?竟然比臣手上的还要精细得多。”   听到他这么说,闻承暻看向萧扶光,果然见小纨绔已经得意地看了过来,小模样那叫一个嘚瑟,如果他有尾巴的话,估计此时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闻承暻刚想说话,就听到沐昂之那个憨人继续道:“这张图纸殿下方便让臣拿出去找人重画一副吗?现在这个画得也忒丑了。”   老实人说话果然是最伤人心,第二次被沐昂之的直球伤害到的靖远侯世子一脸木然:“这是我画的,画技粗疏,没想到不能入沐统领的眼。”   那还真是抱歉了呢。   沐昂之却压根儿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幽怨,闻言只是吃惊道:“世子连太守府都没出去过几回,怎么能画得出全城的地图?”   这话倒还算中听,萧扶光闻言得意地看了太子一样,不存在的小尾巴又翘得高高的,满脸都是小骄傲。   打发了捧着图纸若获至宝的沐昂之出去,萧扶光凑过来:“这回殿下总该相信了吧?”   刚才萧扶光作画过程都是在闻承暻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一点儿都掺不得假,再加上有沐昂之的证实,就算这能力再匪夷所思,闻承暻也只能相信了,松口答应让萧扶光出席与柔然的会盟。   不过仍然三令五申,此行他可不要想着当什么副使,最多只能在麒麟卫里打混。   能有机会跟着去就已经很不错了,萧扶光根本懒得在名头上计较,当下欢天喜地的应了,回去自行准备起来。   *   实打实练过手后,萧扶光也对自己的能力有了些许了解,既然画一个规划的横平竖直的北方小城都要花费他三十分钟,那绘制内部结构更加繁杂的军营岂不是要花费更长时间?萧扶光这段日子虽然也储备了不少生命值,但这么大手大脚的花下去他也心疼啊。   于是萧扶光打定主意,决定要趁着使团出发前尽量储备多多的生命值。   至于储备生命值的方法嘛……   萧世子看了眼正在认真写字的太子殿下,见对方砚内余墨不多了,赶紧上前拿砚滴滴了几滴水,轻手轻脚的开始磨起墨来。等他磨好新墨,太子刚好看完处理完手头的公文,有些困倦的揉了揉额头,萧世子又狗腿的凑上去,小心翼翼的给人按摩起了头上的穴位。   听着耳边系统叮叮咚咚的提示音,萧扶光满意的眯起了眼睛,虽说太子任务的奖励总是“+2”“+2”的很寒酸,但耐不住量大管饱啊。他就这么随随便便伺候几回,一天到手三个月生命值都是轻轻松松。   萧扶光最近小意殷勤得过分,闻承暻当然发现了不对劲,不过他以为是这小纨绔又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正努力卖乖讨好呢。他便故意装作没察觉的样子,不动声色等着看萧扶光什么时候绷不住开口,期间更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萧世子的的百般讨好。   于是,等到冯修微有事求见太子时,便见靖远侯世子正殷勤地为太子奉上茶水,连盖子都事先帮他掀开了,而她那位一贯亲力亲为的太子表哥,则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懒散样子,连茶盏都懒得接到手里,直接低头就着萧世子的手喝了。   冯修微:“……”   她不是很懂,但太子表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过冯修微这回过来是有正事的,耽搁不得,此时她也不管太子和世子之间微妙的氛围,直接出声打断两人的互动:“殿下,末将已经将礼单备好,还请您审阅。”   会盟近在眼前,大小事宜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有给柔然王族的礼单一直迟迟未定下。   能以女子之身混迹行伍,冯修微的办事能力自然毋庸置疑,闻承暻扫了两眼礼单,觉得色色都十分妥当。   只是在看到给二王子阿里不哥准备的东西时,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指着那处写着“名画若干、文房四宝若干”的礼单道:“就算二王子欣赏汉学,只准备这些风雅之物也实在简薄了,彰显不出我泱泱大国的气度。”   又道:“珠宝黄金比照着给博迪的例,多多得添上些。”   无端端给一个没有实权的二王子送这么重的礼干什么?   冯修微有些摸不准太子葫芦里装得什么药,不过军人血脉里的天性让她习惯了无条件服从上级的指令,就算是对太子的指示满心不解,仍然二话不说领命去了。   *   雁门关。   这座矗立在大雍北疆数百年而不倒的巍峨雄关,在近千年的时光里,不知道沐浴了多少战火,又有多少大好儿郎埋骨于此。   萧扶光混在麒麟卫中,打马从其下穿行而过,被塞外草原的北风伴着黄沙打在脸上时,只觉得大夏天没来由得从脚底蹿上一股幽森寒意。   过了雁门关,车队暂时停下来休整,闻承暻观其颜色不好,以为是骑了小半日的马累到了,干脆将人喊到马车里,只道:“快到地方了你再下去骑马便是。”   萧扶光当然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压根不累,脸色不好是被雁门关的肃杀萧索给吓到了,顺势谢过了太子的美意,在马车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自行坐下。   优哉游哉了一段时间,车队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萧扶光连忙要求下车,却见不远处已经支好了数张帐篷——柔然人居然没有遵守事先约定的会盟地点,提前了数里地等在这里。   闻承暻刚下马车,就有个柔然汉子大笑着走近,要过来给他打招呼,中途却被麒麟卫给拦了下来。闻承暻见他满头小辫儿和夸张的八字胡,认出来这人是柔然左贤王博迪,随即示意麒麟卫让开,走上前去与来人手臂相碰,行了个柔然同辈间打招呼的礼节。   博迪于是大笑道:“好好好!大雍太子,你和其他大雍人不一样,是我们柔然欣赏的好汉子!”   被他一语道破身份,闻承暻脸上笑意不改,礼貌的回道:“早就听说左贤王乃柔然第一勇士,如今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一来一往打了个平手,博迪笑得越发畅快,突然转头看向缩在人群里装透明人的萧扶光:“我父王和老靖远侯打过交道,说他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到了他孙子这里就藏头露尾的,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被当众点名的靖远侯世子:…… 第35章 会盟   左贤王突然拿萧扶光做笺子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变相秀秀肌肉,通过展示柔然如今对大雍情报掌控程度之深来警告闻承暻。不过他连名不见经传的萧扶光都能认出来,却对队伍中更加显眼冯家家主视若无睹,这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闻承暻与舅舅对视一眼,只作不觉,随着博迪一路往已经搭好的帐篷那边去。   博迪与闻承暻并肩而行,朝他笑道:“知道雍朝使臣换成您的时候,我父王他高兴极了,特意备了好酒想要见一见大雍的英雄。只希望您这回是真的想开了,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美意。”   作为最坚决的主战派人物,大雍太子在柔然的名气当然低不到哪里去,在大雍子民仇恨蛮夷凶狠之时,同样也有不少柔然人将闻承暻恨到了骨子里。如今他竟然愿意作为与柔然议和的使节主动赴会,柔然一方在感到痛快的同时,也难免怀疑他是不是不怀好意。   听到博迪毫不客气的试探,闻承暻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回道:“既然两国诚心和谈,那孤自然会让贵国看到大雍的诚意。”虽说两国名义上对等,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此时大雍是弱势的一方,闻承暻这话一出,气势就无端弱了半截。   博迪听完,只觉得这位大雍储君是为了面子在虚张声势,顿时将人看轻了三分,又撇了一眼跟在两人身后一声不吭的冯士元,心中冷笑不已,懒得再与人周旋,径直将闻承暻他们带到了柔然王的帐篷前。   众人在门前卸了兵刃,连博迪都将身上的弯刀解下来扔到一旁,仅闻承暻仍佩着一柄文剑,又有柔然士兵过来上下搜身,仔细检查无虞后,才终于肯放人进去。   博迪举着手被两个柔然兵卒上下揉了一遍,冲着面色不好的闻承暻解释道:“见我父王的规矩就是这样的,谁都不让带兵器,现在里面的人也都是没有佩刀的。太子要是还不放心,您的扈从可以继续留在外面守卫。”   沐昂之被搜走了贴身的匕首,臭着脸站在闻承暻身后,用眼神示意几个武艺最高的麒麟卫跟着进去,其他人留在外面时刻戒备。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就算被柔然明晃晃欺负到了脸上,大雍储君也能强忍下这口气,还要换上一副笑脸来应酬朝这边走过来的柔然王。   在见到柔然王的那一刻,萧扶光先是一愣,看画像这老东西还挺威猛的,没想到他真人竟然如此矮小,几乎只到闻承暻的肩膀。光看外貌,完全想象不出这个圆滚滚像颗土豆的老头子,居然就是传闻中结束了北漠草原百年分裂的枭雄。   闻承暻虽然也吃了一惊,但他的养气功夫显然更好,此时面上毫无异色,对柔然王行了个晚辈礼:“大雍闻承暻,见过大王。”   他没有用太子的名头,只报了名姓,谦卑和讨好的态度做了个十足。   柔然王果然很高兴,发出了和身形完全不符的洪亮笑声,络腮胡笑得一颤一颤的,拍着闻承暻的手道:“很好!雍朝的太子,本王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英雄,今天才发现,你还是个聪明人。”   闻承暻笑而不言,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开,对他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大王已经看到了晚辈的诚意,那大家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   柔然王欣然应允,就在这宾主皆欢的大好时候,突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太子殿下的诚意,难道就是将冯家的祸首明目张胆做了议和的副使?”   萧扶光循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穿着左衽的柔然贵族礼服,头上却梳了个汉髻,瞧着不伦不类,显然就是那个号称喜爱汉学的二王子了。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阿里不哥依旧不慌不忙,指着被柔然王和大王子有意无意忽略掉的冯士元,厉声道:“三十年来,冯家军手上沾了多少我柔然大好儿郎的鲜血,与我族可以说是不共戴天!太子就这么把人带过来,难不成不把我族开出的此次议和的条件放在眼里!”   当初柔然开出的和谈条件之一,就是交出冯家全族任其处置。   被他刺破了虚伪的平和假象,闻承暻和柔然王都没有说话,反而是一旁的左右贤王对视了一眼,一直像个隐形人的右贤王阿岱才笑道:“太子既然敢将人直接带来,小王相信一定自有他的道理,二王子又何必咄咄逼人。”   说完又嫌弃道:“都怪这些日子和你这个讲究人说了太多话,害我都变得文绉绉了。”却是将二王子喜欢汉学的事情当成了打圆场的笑料。   众人给面子的笑了,没人再去管阿里不哥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柔然王趁势将闻承暻引到已经铺设好的案几前坐下,自己也在上首的虎皮褥子上坐了,沉下脸来,对闻承暻道:“本王这二儿子虽然有些无礼,说得倒也是实话。太子把冯大将军带过来,打的到底什么主意。”   这时谈话才算是终于入了港。   闻承暻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起身向柔然王敬了酒,按照柔然的习俗一气喝干了后,才道:“不敢欺瞒大王,晚辈此次过来,就是想为我舅舅全家,向大王讨一条活路。”   “讨一条活路?”柔然王很感兴趣的样子,向前倾身,示意闻承暻继续说。   “晚辈自知舅舅全家镇守边关多年,与贵国已结下血海深仇,因此不敢奢求大王原谅。只是这些天晚辈已经筹集了些银两,或可补偿贵国一二。”   大雍储君此时的姿态放得极低,吐出来的话却让柔然上下一惊,“一百万两银子,只要大王肯高抬贵手,晚辈定当如数奉上。”   一百万两!   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大雍一年的赋税,其实也就一百五十万两上下。就连柔然一开始狮子大开口要求的赔款,也不过一百万两。   这样天大的巨款,大雍太子不过是为了救他舅舅,就能随随便便拿出来?   饶是柔然王早就猜到闻承暻是过来给冯家人求情的,也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大手笔。当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太子的意思是在赔款的金额上,再加上一百万两?”   闻承暻笑道:“赔款自然是用的国库内帑,这里说的一百万,尽皆出自我的私库,算是晚辈额外的孝敬。”   他这话说的太过豪气,连柔然王都被他这败家子的举动给镇住了,一时竟想不到话来回他。   阿里不哥却在此时冷笑一声:“一百万两?太子也不怕风大把门牙闪到了,空口白牙的话谁不会说,到时候拿不出来怎么办?”   他依旧阴阳怪气,柔然的其他人却不再制止,显然也是有着同样的怀疑。   闻承暻却笑了一下:“晚辈猜到大王会有疑虑,因此已经事先备好了十万两纹银,明日便可送到此处。至于剩下的,银子沉重不好搬动,晚辈愿意用太子印立下字据,三个月内,定当补齐。”   又恍若无意看了眼阿里不哥,傲然道:“晚辈贵为太子,又是家中嫡长,这点儿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听到他说“嫡长”二字,阿里不哥神色触动,还欲再反驳,却被父王看过来的眼神逼退,只好愤愤的止住了发言,用一双阴郁的眼睛扫射着大雍众人。   谈妥了冯家人的事,闻承暻便做出对和谈万事不管的态度,只让甄进义与柔然人周旋。   甄进义显然是得到了兴平帝授权的,做主答应了柔然人百万之巨赔款的要求,又承诺奉送万担粮草和千匹丝绸,豪横的比闻承暻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得坐在下首的萧扶光一愣一愣的,他清楚太子刚才说的话都是诓人的,但甄进义许诺的这些,要是没有太子横插一脚的话,可是会真的给出去的。好家伙,兴平帝这人,有钱他是真给啊。   悄悄瞟了一眼太子,果然见到他虽然闭着眼睛,但额头的青筋都气得要鼓出来了,萧扶光不由得跟着皱了下眉,开始暗自盘算着这场谈判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   柔然人得到了甜头,又立马露出了贪得无厌的本来面目,在和谈的条件上继续加码,要求大雍割让西阳城。   柔然王犹自带着笑意的话音刚落,帐篷内便陡然安静了下来,不管是柔然人,还是大雍使团,都将目光对准了仍在闭目养神闻承暻,显然知道他才是那个真正拍板的人。   感知到众人的停顿,闻承暻缓缓睁开双眼,看向笑意不改的柔然王,正色道:“和谈之事,两国接洽颇多,期间大王可从没提起过想要本国割让城池。”   柔然王还是那副圆滚滚的样子,笑起来像个凶神恶煞版的不倒翁:“诶——太子这话不对,咱们接洽的时候,您不也同样没提过要本王放了冯家人吗?”   “孤可是送了一百万两银子给你们!”闻承暻有些气恼。   柔然王却勃然变色:“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百万两就能补偿得了我数十万柔然好汉的性命吧!”   “你——”一直强装谦卑的储君殿下此刻终于绷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作势就要拔出佩剑。身后的麒麟卫见状也摆开阵势,与屋里的柔然人对峙起来。   气氛紧张地一触即发,左贤王博迪赶紧扑过来将闻承暻拔剑的手摁住了,又笑:“好商量,好商量!咱们不还在谈着嘛,太子何必如此着急啊!”   见闻承暻仍然愤愤,他便强行将人拉出了王帐,来到一处布置得比王帐不差毫分的帐篷里,劝他:“我父王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太子不如先在这里住下,消消气,明日再和他好好聊。”   萧扶光坠在后面,等博迪出去了,才一闪身进了帐篷,见闻承暻倒头睡在那上首的虎皮褥子上,笑了一下,将案上的奶茶倒掉,拿带过来的茶叶重新沏了一壶清茶,倒了杯递过去,笑着揶揄道:“臣从来不知道,殿下居然也唱得好戏。”   闻承暻翻身坐起,举起茶盏朝他笑道:“孤唱得再好,也不过是独角戏,比不上那帮蛮子,红脸白脸,念唱做打,四角齐全。”   知道他是在讽刺柔然王族刚才的表现,萧扶光不免也笑了出来,等笑完了这场,还是不免担心的问道:“下一步,殿下准备怎么做呢?”   毕竟柔然狼子野心,张口就是要他们的西阳城啊。 第36章 兄弟   这年头马匹是很珍贵的战略资源,运输货物基本上都是用牛车,速度上自然就慢了一截。闻承暻给柔然王族准备的礼物,第二天被几十辆牛车拉着,送到了会盟的地点。与礼物一起送到的,还有十万两银子。足足五吨的雪花纹银,用了十几辆牛车才勉强装完。   瞧见地上深深的车辙印,萧扶光瞳孔微微放大,平时太子多简朴一人啊,真看不出居然能有这样的手笔。   虽然昨日不欢而散,在看到眼前琳琅满目的珍宝和白花花的银子后,柔然王再难克制心中愉悦的朗声大笑,走到帐篷外面,亲眼盯着麒麟卫们上上下下的搬箱子。   闻承暻朝他那边过去,马上有两个佩刀的武士意图上前阻拦,被柔然王一个眼神制止,退了下去。对于柔然人的动作,闻承暻恍若无睹,走到柔然王近前,笑道:“银子已经如数奉上,大王尽可让人清点收藏。至于这些,则是晚辈另外的孝敬。”   说着便打开一直拿在手中的锦盒,耀眼的珠光瞬间晃花了周围每个人的眼睛,赫然是整整一盒指头肚大小的珍珠。   柔然王被惊得有一刹那的失语,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上前拈起一颗珍珠,拿在手上摩挲了一阵子,才转头看向闻承暻,神色莫名:“太子可真是气魄非凡。”   纵然他也是一国之主,但柔然地处苦寒之地,出产唯有牛羊和马匹而已,哪里比得上拥有大片沃土可供耕种的大雍富饶。   可就算早就知道了邻国的富有,在看到这些奇珍异宝被雍朝储君用一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摆出来之后,柔然王仍是险些没控制住心头瞬间涌上来的觊觎与仇恨——如此丰饶的土地,却掌控在一群孱弱无力的汉人手里,实在是天道不公。   闻承暻仿佛看不到他的异样一般,又献宝似的打开另外一个由两人抬着的木箱,黄灿灿的金光又一次晃花了人眼,他笑道:“这套食器乃是纯金打造,其上用白银掐丝修饰,既美观又可防止食物被人下毒,正适合大王使用。”   这话却是说到了柔然王的心坎里,走过去细看,只见里面放着整套的黄金器皿,俱是精雕细作,杯碗内部都有细细的白银镶边,的确是又美观又实用。当下又被哄得高兴起来,指着箱子对身边的卫士吩咐道:“收起来,午饭时便用这套餐具。”   闻承暻含笑看着,等他说完后,又一一介绍其他礼物,当真是样样珍奇、色色贵重,让柔然王这样见过不少世面的人都啧啧称奇。   一直到看完全部礼物,柔然王脸上的笑意就没有停下来过,一旁的左右贤王则是眼热地看着这一切,尤其是博迪,眼珠子都快趴到那盒珍珠上面了。唯有二王子,仍是神色阴郁,毫无兴趣的站在角落里,仿佛是个没有人气儿的木偶。   就在这时,冯士元却亲自护送着一个用白绸裹着的长条状物体过来,其他人还在纳闷,阿里不哥已经反应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当下几步就要冲上前来,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几个武士制住,不准他靠近柔然王。   阿里不哥目眦欲裂,竭力挣扎道:“放我过去!”   此时柔然王也明白了过来,挥手让武士退下,阿里不哥一个箭步栽到那东西前面,几次伸手想摘下其上的白绸,手却始终颤颤巍巍、不听使唤。   还是柔然王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地扯下白绸,露出里面包裹的东西——竟然是个涂着金漆的杉木棺材。   闻承暻这才开口:“我舅舅当初为三表哥收敛时,路遇贵国三王子的遗骨,于是也依样收裹了,如今正好奉其灵柩归国。”   冯士元也道:“战场厮杀,不过是各为其主。私底下某一向敬重三王子少年英杰,实在不忍见其曝尸荒野,还请大王恕某冒昧。”   柔然王还未开口,就听得阿里不哥冷不丁笑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似的,透着森森的寒气:“照你们这么说,那我还得谢谢你们了?”   萧扶光看着状若疯鬼的柔然二王子,将心底刚露头的那一点点同情给按了回去,面无表情的继续装透明人。   果然,无论是柔然王,还是闻承暻,都没有将阿里不哥的质问放在眼里。   柔然王只看到儿子灵柩的那一刻表情有些失控,现在早已平复好,甚至还能笑着向闻承暻道谢:“阿拉坦被长生天收走后,本王派人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他的尸骨,还以为这孩子只能流落在外面了。多亏了有太子家人给他收葬。”   说完,便再也不看那棺材一眼,只拉着闻承暻的手往王帐走,说是要与他共饮。   两边的老大们都这样了,众人自然也是说笑着跟了上去,徒留二王子一人在外,抚摸着那具豪华精致的金漆棺椁,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   财帛总能动人心,收到大雍送上去的礼物后,柔然王对于割让西阳城的态度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强硬,虽然没有完全松口,但听其在宴会上透出来的口风,显然是可以再商量的意思。   知道已经成功的稳住了柔然王,萧扶光自打除了雁门关脑子里就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小松了一下,毫不讲究仪态的缩在坐毯上,向闻承暻汇报:“您饮宴的时候,臣悄悄将礼物送到了左右贤王的帐篷里,他们一回去就能看到。只是臣送礼的时候,二王子一直守在外面,估计瞒不了他。”   明明也准备了给二王子的礼物,太子却不让送,还要让人家眼睁睁地看着左右贤王赚得盆满钵满,萧扶光实在是弄不懂太子在打什么主意。   冯士元却在这时候起身道:“天色见晚,臣差不多是时候去会会二王子了。”   听着王帐那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乐声,闻承暻含笑点头:“的确差不多是时候了,舅舅去吧。”   他们舅甥俩心照不宣的打着机锋,一旁的甄进义充耳不闻、毫不在意,徒留一个满头雾水的萧世子,有心想打听,又怕坏了太子的安排,只能在原地好奇到百爪挠心。   闻承暻瞧不上他这煎熬的小模样,提高音量道:“世子不是一直想见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吗?如今难得来了大漠,为何不抓紧时间好好欣赏?”   他语带提醒,萧扶光瞬间秒懂,站起身嚷嚷道:“殿下说得极是!微臣现在就想去草原上看日落。”   说完就喊人备马,要去见识草原风光。   闻承暻连忙示意沐昂之带人跟上。   眼瞧着又有一个同僚与太子默契十足的打完哑谜就走了,正在默默喝茶的甄进义,突然觉得自己清闲得好可恨。   *   靖远侯世子要脱离营地出去玩,柔然的武士却不敢擅自放他离开,直到萧扶光闹起来的声音连博迪都惊动了。   听到萧扶光说他是想出去看落日,博迪被逗得笑出声来,点了三十来号人,交代道:“你们好生护持着世子。”   萧扶光总算有了几分骄纵世子的派头,当下抗议道:“本世子已经有护卫了,用不上你的。”   博迪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话里有话的叮嘱他:“草原上有狼群,世子还是多带些人的好。不然到时候被狼吃了,可就糟糕了。”   又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柔然武士下令:“天黑之前,必须把世子带回来。”   众人轰然应是,萧扶光神色不满,却不敢再和博迪争执,只能狠狠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不过他骑马的技术哪里比得上柔然人,那些柔然武士三五息之间便赶上了上来,将他围在了中间。   沐昂之见状,赶紧带着麒麟卫插进去,自己紧紧跟在萧扶光身边。   这支柔然小队的头领一直在留心观察着萧扶光的举动,想看看这个大雍的贵族究竟在打些什么歪主意,没想到他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观赏风景,在草原上漫无目的的四处乱窜。   眼见萧扶光朝着柔然大军驻扎的方向走了好远,小头领刚提起全副心神戒备,结果就听到那个娇气的贵族少爷一拍手:“就是这里了!真是个好地方!”   说着便翻身下马,对着麒麟卫颐指气使,让他们将东西拿出来。   麒麟卫在身上的包袱里一通东翻西找,小头领瞳孔一缩,暗中扶住了刀柄,却见对方掏出来的居然是些笔墨纸张。   那可恶的贵族少爷偏偏还兴高采烈的:“此情此景,最适合作画一副。”然后就让人展开宣纸,竟然就打算在这里画画了。   跟过来的柔然人里,除了小头领还认识两个字,其他人连笔墨纸砚都没见过,此时面面相觑,又朝头领看过来。   小头领:……   算了,我不是很懂他们大雍人。   *   夜色渐浓,萧扶光早早地进了被窝,睡得酣畅。   在营地另外的角落,却有人正在低低悲泣。   阿里不哥不顾亲随的阻拦,坚持撬开了三王子的棺椁,大夏天尸体腐烂极快,他却浑不在意那冲天的臭气,在已经露出白骨的遗体上翻找,果然在弟弟的头顶上摸到了那个冯家人所说的东西。   他浑身都在颤抖,手却稳得惊人,捏住那东西慢慢拔了出来,竟然是一根已经生锈的长钉。   一旁的亲随忍不住要叫出声来,幸而被同伴捂住了嘴,声音发不出来,眼泪却立刻滚了满脸,泪眼朦胧的看向低头不语的主子。   阿里不哥沉默了很久,久到亲随都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受刺激过度晕过去了,才听到他漠然的声音响起:“去告诉雍朝的太子,他的条件,我答应了。” 第37章 真相   第二天一早,萧扶光当着众人的面把画好的柔然大营地图掏出来的时候,冯士元和甄进义眼睛瞪得老大,看向那张地图的神情就像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见到两人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沐昂之不屑地冷笑一声,抱臂站在太子身后,颇具优越感的开口:“萧世子可是有大神通的,当初他不用出门就能把整个西阳城的地图画的一丝不差,我见得真真儿的。”   他语气里满是对冯甄二人没见过世面的嫌弃,说得好像昨天看到萧扶光凭空画图时眼珠子都快被吓掉的人不是他堂堂沐统领一样。   萧扶光好笑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冯士元道:“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神通,但下官的确生来便有感应天地的能力,可以感知周身方圆十里的风貌。这幅地图便是下官昨日接近柔然大营后所绘。”   这是萧扶光在决定展露自身能力的时候便已经想好的说辞,不过当时闻承暻接受良好,这番话就没用上,现在正好拿来搪塞。   万幸这个年代科学不昌明,怪力乱神之事依旧很有市场,在听到萧扶光这番附会的言论之后,冯士元眼里的怀疑就消散了不少,闻承暻又适时补充:“世子的确能力卓绝,舅舅大可以放心。”   有他作保,冯士元的心才算彻底稳了。此时终于愿意将注意力转移到萧扶光手中的图纸上,走过去一边帮他展开那张偌大的图纸,一边笑道:“若果真如此,此行能有世子相助,岂不是天意要助殿下成事。”   不过冯大将军脸上的笑意很快就在看清纸上画着的东西时戛然而止,他扭头看向已经在偷笑的闻承暻,语气里有些茫然:“这就是柔然人的大营吗?”为什么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些奇怪的黑块块,他好像看不懂诶……   又来了!你们这些古代人到底怎么回事!   萧扶光横了一眼还在窃笑的太子,趁没被发现又飞速地收回目光,转头将图纸从懵圈的冯将军手上扯下来,摊到案几上。   他指着最中间的三个星型的标记,对众人道:“柔然王帐应该就坐落于此,只是我感知到这三个帐篷形状大小都一模一样,不能确定究竟哪一个才是。”   柔然逐水草而居,搭帐篷方面比大雍专业多了,萧扶光在系统地图里看到的柔然大营,几乎就是一座由层层叠叠的帐篷组成的小型城池,其中这三顶处于核心位置的帐篷最为豪华,被他不假思索的着重标记。   闻承暻看向那三个五角星,目光凝重:“柔然王生性谨慎,据说他在漠北王庭有十二座一模一样的帐篷,每晚随机歇息在里面,用来防止刺杀。就连出行也常常是几队人马同时出发,让人难以锁定目标。”   对于柔然王的怕死,这些天众人也算深有感触,就连最受看重的左贤王,每次觐见前也必须老老实实接受王上亲兵的搜身。会盟时能给闻承暻留一柄文剑,简直是柔然王给大雍最大的体面和退让了。   所以,在听到太子说这些时,大伙儿只是会心一笑,唯有清楚他计划的萧扶光闻言抬头担心地看了过来。   留意到萧扶光的神情,闻承暻微笑着以眼神安抚,又道:“王帐并非此行的目标,不知道世子是否找到这群蛮子的粮仓在何处?”   萧扶光忙道:“臣找到了的。”   说着就在众人殷殷期盼的眼神里,拿起一支朱笔圈了一处,语气笃定的说道:“这里有好些高大的谷垛,应当就是他们的军粮。还有一部分可能是挖了地窖藏在土里,只是行军仓促,地窖挖得很浅,地上的痕迹也没扫干净。”   他圈出来的地方,正好被柔然三处大营合围起来,无论从哪边接近,都需要穿过层层守卫,将粮食放在这里,的确安全无虞。   不过这对大雍而言,就不是个好消息了。在看清粮食储藏的位置后,冯士元脸上先前那点儿“天助我也”的笑意淡到几乎没有,盯着图纸良久没有出声。   甄进义与沐昂之两人也是眉头深锁,苦大仇深地盯着图上那个红圈,显然也是对这刁钻的位置无计可施。   帐篷里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不多时冯士元便抬手比划了一条路径:“这条路上的守卫最少,就算阿里不哥不肯配合,修微她们趁夜深了直接杀进去倒也能有几分胜算。”   这又关柔然二王子什么事?萧扶光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对面坐着的甄进义同样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这事。   不过和爱瞎打听的靖远侯世子比起来,甄掌印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不必要的好奇心,此时也只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听太子和承恩公商量。   闻承暻对舅舅道:“阿里不哥昨晚已经同意了合作,届时留守的弘吉刺部士兵自然会给大妹妹开路。”   当然了,若是这蛮夷半路反水……   大雍太子的眉眼间满是肃杀:“那就只好让柔然人提前尝尝红衣大炮的威力了。”   红衣大炮?!   萧扶光更加听不明白了,但他清楚这不是插话的时候,只能强忍着等太子与冯大将军制定好偷袭柔然大营的计划,又眼睁睁看着冯士元将地图小心翼翼折叠好揣在怀里出去后,才凑到闻承暻近前,好奇道:“二王子不是一直对咱们横眉冷目的吗?怎么殿下竟然与他暗通款曲了?”   听到他这别扭的用词,闻承暻眼皮一抽,懒得纠正,只道:“同为嫡子,同样有个哥哥,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一百万两银子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送人。而他却一直屈居博迪之下,受尽父王怀疑针对,一应权柄皆无。你说说,如果你是阿里不哥,会作何感想?”   萧扶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太子的硬核炫富,除了稳住柔然王之外,居然还有刺激阿里不哥的作用。   “可就算是这样,二王子心里再不平衡,也不至于要联合敌国造反吧?”   萧扶光还是想不明白阿里不哥的行为逻辑,事关机密,他们都是掐着嗓子说话,为了听清楚太子的回答,他不由自主地凑得更近。近到闻承暻只要一低头,就能看清他头顶那个小巧的发旋。   自打来到草原上,大家一直睡在各种皮褥子上,用水也不方便,每天洗漱不过是略微擦擦就罢了,萧扶光就算打理得再仔细,也难免有些疏漏。   闻承暻见他头发里夹杂的一根不明动物的毛发,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为他轻轻拂去了。   在看到萧扶光那仿佛见鬼的眼神后,闻承暻才惊觉方才举动的不妥当,连忙收回手来,强作无事的继续之前的话题:“嫉妒和不甘当然不足以让阿里不哥叛国,可若是再加上他枉死的亲弟弟的尸身呢?”   满意的见到小纨绔的注意力完全被自己的话转移了过去,闻承暻暗中松了口气,再接再厉曝出更不得了的消息:“柔然三王子并非死在昭勇将军手里,冯三哥被围攻时,阿拉坦早已身负重伤,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战场,成为冯家军的手下亡魂呢?”   “所以三王子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萧扶光几乎要惊叫出声。   闻承暻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意味深长道:“阿拉坦领兵能力不逊于其父,又是弘吉刺部大阏氏所生,虽无封号,但在柔然贵族中的威望早已经盖过了左右贤王,弘吉刺部更是将他视作救命稻草。”   “弄死阿拉坦,不仅能除掉卧榻之侧的威胁,还能借机向大雍发难,这样一石二鸟的天赐良机,你觉得柔然王会放过?”   太子语气平静地讲述着父子相残的惨剧,萧扶光心底却止不住的一阵阵恶寒,主动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不想再听太子是怎么搞定阿里不哥的了。   不过他还有个疑问没有解决,此时不依不饶的继续问道:“那方才殿下您提到的红衣大炮,又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这事儿没和他说过,难怪之前一直拿看败家子的眼神看孤。   闻承暻心中恍然,随即耐心解释:“早在今年柔然小幅扰边时,孤便命工部紧急制作了二十门红衣大炮送到边关,当时是想着放在城墙上使用,谁知竟在这里用上了。”   作为将门世子,萧扶光对红衣大炮还是很了解的,这玩意儿是大雍朝最为先进的重型火器,最大射程甚至能达到五千米,有效射程就比较拉胯了,经常超过一两千米就完全失去准头了,但只要能打准,那威力可不是盖的。   不过既然是重型火器,就意味着这家伙超级笨重,动不动就是一两吨起步。这样沉重的东西出现在草原上,光是压出来的印子,就足够让柔然的斥候发现不对劲了。   萧扶光眉头皱得死紧,刚想说这样不妥,突然灵光一闪反应了过来:“所以您才要主动给柔然王十万两现银,就是为了掩饰红衣大炮的痕迹!”   他就说嘛,太子哪里会是那种哼哧哼哧拉着家产白送的败家子。   萧扶光眼睛亮亮的看过来,一点儿都不掩饰对太子殿下这番英明神武操作的崇拜。   闻承暻被他闪亮亮的小眼神哄得身心舒爽,不用人开口,就将后面的安排也尽数交代了,果然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萧世子震慑住了,从此对太子更加心服口服。   好容易等萧世子告辞出去了,一直缩在角落里当隐形人的沐昂之才冒了出来,有些疑惑的问道:“柔然三王子真的是死在他们自己人手上?臣一直以为他是重伤不治呢。”   对于他,闻承暻就没有那么好态度了,闻言只是转头要笑不笑的看过来,直把个沐统领盯到浑身都不自在了,才听到太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只要阿里不哥愿意相信他弟弟是被人害死的,就够了。”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闻承暻并不在意。   而且他相信,那位柔然的二王子,其实也并不关心。 第38章 袭营   柔然大营。   族中的重要人物几乎都去参加与雍朝的会盟了,为了安全起见,能留守驻地负责看家的,自然也得是他们心腹中的心腹。   左右贤王留下的都是自己最信任的副将,柔然王这边负责管理大营的,却只是一个奴隶。   为了稳固草原霸主的地位,柔然王族常常与草原上的各个部落通婚,通过生下拥有共同继承权的儿子来逐步吞并对方。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柔然对于王子的血统十分看重,像左贤王博迪这种,母亲是奴隶却还能获得王室承认的私生子,在柔然历史中寥寥无几。大多数情况下,母亲是奴隶,生下的孩子即便是王的血脉,也只能做一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一辈子被那些母亲出身显赫的王子所驱策。   如今留在王营里的巴拉,便是柔然王众多的私生子之一。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他父亲的奴隶。   不过巴拉虽然没有博迪那样的好运气,却也在成年后因为精明能干,逐渐受到柔然王的看重,将一些士兵和草场交给他打理。   巴拉抓住了这个机会,将任务完成的极其出色,柔然王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喜爱这个小儿子,甚至连留守王营这样重要的工作,也放心交给了他。   照这样发展下去,巴拉有信心只要再过个一二十年,自己也能混到博迪那样的位置,成为王座之下说一不二的人物。   可他到底和博迪不一样。   博迪出生的时候,柔然王还是个小年轻,他崭露头角的那些岁月,柔然王正值壮年,有精力也有能力为自己心爱的长子谋划一切。   反过来再看看巴拉呢?   他出生时柔然王已经四十了,等他艰难的长大,终于能被父亲看在眼里的时候,他的父亲却已经是个快要六十岁的老年人了。   六十岁,这在雍朝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环境艰苦的柔然,这几乎已经超越了大多数王族男性的寿数。要知道,前面的几任柔然王,可是没有一个活过五十的。   现在柔然王活着,巴拉在族中还能受到几分尊重,等到父亲一死,他的哥哥们上位,到时候巴拉就真的只能做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奴隶了……   站在平缓的草丘上,巴拉眺望着王族们会盟的方向,目光越来越冷,南方天空上那一弯盈凸月淡到几乎要看不见的时候,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看向下方站着的那个数月前突然现身草原的雍朝男人,居高临下的开口:“雍朝人,你的请求,我同意了,明天我会将路上的守卫调走,你们承诺的财宝,也希望你们说到做到。”   与王族们一口流利的汉语不同,他的音调怪声怪气,也只会用一些简单的词语。   对面的男人却没有任何笑话的意思,反而是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极恭谨的柔然礼节,用柔然话回复道:“殿下放心,只要明天的计划成功,我的主人定会献上十万两银子和三十车财宝作为对您的感谢。”   至于大雍太子送给柔然王的财宝刚好就是三十车这种事,他就小小的隐瞒一下吧。   *   就算送上了再多的财宝,对于割让西阳城的事情,闻承暻依旧是寸步不让,搞的柔然王极其光火。最后还是闻承暻半示弱的说了一句:“此事之后,孤会让冯家人回建安老家,从此不踏入西阳城半步。”   几乎是在直白的表示,如果你们想要西阳,那就等冯家人离开后,自己来拿吧。   柔然王得了这个保证,果然也不再继续纠缠,只是逼着闻承暻将刚才的话白纸黑字的写在了议和条约上,双方签好名字,又各自盖上国玺后,这份条约从此便有了效力。   按照条约,柔然需要在一月内退兵,而大雍也要在此期间送上相应的财宝和粮草。   会盟双方算是达成了完美的合意,决定明早各自回去处理。至于今晚,自然是要通宵达旦的饮宴狂欢庆贺一番。   于是,在柔然的王帐里,便又多出了几个打扮格格不入的雍朝人。   萧扶光试着喝了一口他们的马奶酒,被那股酸辣的味道刺激地浑身一激灵,脸皱皱的将杯子给放下了,又去吃已经片好了的烤全羊,刚一入口就被那鲜香的味道惊艳到了,就算挑剔如萧世子,也吃得眉飞色舞了起来。   见他光吃东西不喝酒,博迪两眼一瞪,端着牛角杯走到萧扶光面前,八字胡一翘一翘的:“靖远侯世子,我还当你是个好汉!现在怎么跟个小鸡崽一样,一点酒都喝不了!”   说着就将手头的杯子塞到萧扶光怀里,硬要他喝。   如果只是敬酒的话,萧扶光肯定得给面子喝上几杯,但现在博迪将自己用的杯子递了过来,萧扶光瞧着被他蹭得油乎乎的杯嘴,恶心到天灵盖都麻了,一时间怎么也下不去嘴。   按照柔然风俗,上位者将自己使用的酒杯递给下位者是很常见的事情,这也是他们用来表达喜爱的方式。此时见萧扶光不领情,博迪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两人僵持在这里,也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萧扶光见气氛不对,正打算一咬牙将那杯带着羊膻味儿的酒喝掉时,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杯酒端走。   博迪不爽地转头看过去,却见大雍储君站在那里,言笑晏晏的看着自己,手中正端着个熟悉的酒杯。   闻承暻对一旁不停发射求救信号的萧世子视若无睹,只对博迪笑道:“萧卿年少体弱,家中长辈管束不让饮酒。左贤王的盛情也不好辜负,不如就让孤来替他领受。”   说完一仰头将那盏酒尽数吃了,又亮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杯底示意。   见他如此豪爽,帐中的柔然人都轰然叫好,纷纷凑上来要向他敬酒,闻承暻也都是来者不拒,举止十分随和大气。就连上首的柔然王也忍不住连连夸赞闻承暻是条真汉子,又亲手片下最好的羊肉命人端给他吃。   萧扶光被太子的神来之笔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闻承暻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柔然人围在了中间,正在一杯一杯的灌酒,不由得有些担心,凑到吃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沐昂之面前,担忧道:“沐统领,殿下喝得这样急,会不会有事啊?”   领导在被灌酒,你这个做下属的为什么吃得这样心安理得啊!萧扶光心中咆哮,脸上还是一派赤忱的担忧。   将羊腿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了,又打了个腻乎乎的饱嗝后,沐昂之才懒洋洋地回道:“这能怪谁,殿下还不是为了救你,才被那些蛮子欺负。”   他本意是为了调侃,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谁知话刚说完,就见被说中心事的萧世子眼圈儿一红,竟然自责地快哭了。   沐昂之一直在麒麟卫那些没心没肺的糙汉子堆里打滚,哪里见识过这阵仗,顿时酒都吓醒了大半,手忙脚乱的安慰:“没事儿啊!没事的!殿下的酒量你见识过就知道了,简直就是海量,这些人根本难不倒他的!”   安抚了半天,好容易将个泪眼汪汪的萧世子劝住了,又见他眼神期盼的看向自己,沐昂之头皮一紧,没奈何的起身,朝闻承暻走去:“别只和殿下一个人喝啊!我们大雍其他人又不是死的!”   这语带挑衅的话一出口,柔然人又怎么会放过?当下一拥而上,也将他也围住了,热情的灌酒。   有酒助兴,又有柔然掠来的胡姬献舞,一时间王帐内欢声笑语,热闹不断,宾主尽欢。   不过,仍有一人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萧扶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神色郁郁的二王子,不得不感慨,这位也是个实打实的演技派。   *   柔然人狂欢起来几乎没有尽头,等到他们意犹未尽散场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丑时末。   沐昂之没有撒谎,闻承暻酒量的确惊人,就算被柔然武士们围起来车轮战敬酒,他的眼神依旧清明。沐统领都已经醉到需要被麒麟卫抬回去了,闻承暻却轻描淡写的拂开了萧扶光想要搀扶的手,微笑着示意自己无事,步伐稳稳地走回了自己的帐篷。   见宣称要贴身伺候太子的甄掌印现在也是醉醺醺的,萧扶光无法,吩咐了两个麒麟卫去打盆热水来,自己则赶紧往太子帐篷里跑。   一进去就见号称清醒的太子殿下连头冠都没卸掉,正毫无形象的趴在褥子上。萧扶光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试探地喊了两句殿下,闻承暻却毫无反应,安静地躺在那里。   萧扶光无法,只能先小心的为他摘掉发冠,又拿了个枕头塞在脑袋下面,好让人睡得舒服点儿。   但一直这样睡着也不行,等热水端来后,萧扶光想让麒麟卫帮忙将人扶起来,谁知道那两个家伙见到太子就好比老鼠见了猫,压根儿不敢近身伺候,一边告饶,一边一点儿不耽误的跑远了。   萧扶光气结,没办法只好先拧干了帕子,再艰难地将太子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扶着人,一手用热乎乎的手巾给他擦脸。   感受到脸上舒服的热度,闻承暻因为胃痛而紧皱的眉头都松缓了不少,虽然人还未清醒,却开始乖乖配合起萧扶光的操作来。   艰难地为太子清理完,又将人摆放成侧睡的姿势,避免睡眠中呕吐窒息,萧扶光累到完全没精力再打理自己,勉强拖了床毯子过来,铺在太子床榻下面,囫囵躺上去睡了。   但身体越累,精神上就越亢奋,躺好之后,萧扶光反而一点儿睡意都没了。   月亮的微光透过帐篷顶的缝隙穿了进来,正好洒在睡在中央的太子脸上,月辉并不刺眼,不过仍然烦得闻承暻哼了一声。   萧扶光还以为他要吐,从地上弹起来凑过去看时,却发现太子殿下睡得正熟,只是眉眼间依旧皱得死紧,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为他抚平……   等等!   等萧扶光反应过来时,他罪恶的爪子险些就搭在了大雍太子的脸上,吓得他赶紧收回手,在闻承暻不舒服的闷哼声中,欲盖弥彰地抱着手臂发呆。   【你又色迷心窍了,小萧。】小美幽幽的吐槽。   对于系统萧扶光总是下意识地抬杠:【当然不是!我只是、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伶牙俐齿的靖侯世子难得的卡了壳。   是因为这一路上亲眼见到金尊玉贵的太子,是如何为了这个国家披肝沥胆、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身入局,赌上自己的性命去给大雍子民博一个美好的明天吗?   还是因为那天河畔的夕阳实在太过美丽,太子俯身去抱那个脏兮兮的女婴时的眼神又太过温柔?   又或者是因为今晚太子为他挡酒的姿态太过坚定,酒液划过喉结的曲线太过动人?   ……   理由实在太多太多,多到让萧扶光一时间难以找到准确的原因。   但他同样也无比清晰的知道,这一切莫名的情愫,绝不仅仅是因为闻承暻有一张让他心动的脸。   或许一开始有些见色起意,但接触得越久,萧扶光对太子那张俊脸的关注度就越低,触动他的反而是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坐在地上,萧扶光看着月亮的清辉洒在大雍储君完美的侧脸上,路过他挺直的鼻梁时,还在眼窝处留下了小小的阴影。   该死的,他长得可真好看。   还是喜欢,呜呜。   *   丑时一过,那轮盈凸月便渐渐淡到看不见踪影,失去了月亮的夜空上,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子努力的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芒,反而将草原的夜映衬的更加漆黑恐怖。   就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怖夜色里,一群人正在紧急行军。   他们都穿着黑色劲装,黑巾蒙面,脚上穿的都是厚厚数层羊皮纳的软底靴,走起路来动静全无,正二十人一班,抬着两个黑布遮着的大家伙往前走。一路上唯一能听见的声响,就是他们偶尔发出的喘着粗气的声音。   走了一路,一个柔然人都没有遇见,为首的黑衣人松了口气,刚想示意兄弟们停下来歇息,就见到一队柔然士兵正在往这边过来。   眼见就要被发现,众人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却见那群柔然人里领头的那个远远的就放下武器,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走过来用一口别扭的汉语低声道:“雍朝人,你们跟着我走。”   为首的黑衣人还在将信将疑,那群柔然人里却又有个人跑了过来,一嘴流利的京城口音:“大妹妹,是我啊!是殿下派我出来接应你的!”   冯修微被来人一语道破身份,差点条件反射的拔剑相向,幸亏动手前反应了过来,这人难不成是她那只见过两面的未婚夫?   来人不是倒霉的施景辉又是谁呢?   说来也合该施景辉命苦,当初得知太子想混到使团里,他为了去见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各种毛遂自荐,还主动暴露了自己精通柔然语之事,不料正中太子下怀,命他假扮行商混到草原上接近柔然王幼子巴拉。   太子这神来一笔,就让施景辉在草原上风餐露宿了快两个月,才彻底扒拉上了巴拉。   不过一见到未婚妻,施景辉顿时觉得两个月的委屈没白受,跟个哈巴狗儿一般殷勤地跟在冯修微身边给她引路,又解释道:“弘吉刺部的人只能守在外围,不能深入大营内部,咱们想要接近粮仓,还得多依仗巴拉殿下。”   冯修微这才知道那领头的柔然人居然还是一位王子,当下停住脚步结结实实的向人行了个礼。   见到大雍人对自己这么恭敬,巴拉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很多,将人带到一处高点后,依旧是那口怪怪的发音:“你们,天亮前,动手,怎么逃出去,我不管。”   交代完他便带着人先走远了,毕竟柔然人都知道,巴拉王子做事勤勉,夜夜都会亲自巡逻。   对于夜袭来说,天亮之前的确是动手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中,毫无防备,而彻夜值守的士兵,也会因为安宁的一晚即将过去而放松戒备。   冯修微谢过了这位大义灭亲的王子殿下,示意属下们将带来的东西放好。   众人花了些功夫调整好角度,才将一路抬着的东西小心放下,掀开上面罩着的布匹,露出红衣大炮狰狞的全貌来。   施景辉眼皮狂跳,虽然觉得拂了未婚妻面子有些不好,但坏了太子的事就更加完蛋了,于是犹豫地开口道:“大妹妹,咱们烧了他们的粮仓便是,用炮是不是有些过了?”   大炮一响,柔然三座大营都得炸锅吧。   冯修微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烧?怎么烧?柔然这么多人看着,夏天又不缺水,只怕火还没烧起来就给他们扑灭了。”   可是你用大炮点火,效果不也一样吗?施景辉有些委屈,但是他不敢说。   冯修微懒得再理他,从胸口抽出一副厚厚的牛皮手套带上,转身从副将腰间巨大的水囊里取出一颗怪模怪样的炮弹,亲自上膛瞄准。   施景辉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那颗炮弹划过天际,落在柔然人精心码放好的谷垛之上,随即绽出耀眼的蓝光!   他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却见冯修微已经又将第二门大炮装填完毕,正在瞄准。   施景辉正想凑到近前,却被副将拦了路:“那炮弹里面有白磷,毒得很,您还是离远些的好。”   “白磷?”   “是咯!”副官一口大白牙,笑得爽朗,说出来的话却莫名透着股寒气森森,“粘到东西上还好,要是粘到了皮肉,除非马上削掉,否则就会一直烧到骨头里去,连血都给烧干咯。”   他的话音未落,下方已经传来跑来救火的柔然士兵的痛苦嚎叫,显然是已经不小心沾上了白磷。   施景辉看着对敌人的嚎叫充耳不闻,依旧在有条不紊装填弹药的未婚妻时,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副将心有戚戚的凑过来拍了拍未来姑爷的肩膀:好小子,以后有你受的。 第39章 刺杀   就算前一晚喝到凌晨, 第二日天色微明的时候,大家也都挣扎着起来了,因为草原的夜晚太过危险,柔然人已经习惯大清早就出发,这样可以确保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营地。   出于礼貌,大雍这边当然也不能起得太晚,好歹也要送送客。   都不用甄进义过来叫起,闻承暻早被外面的喧闹声吵得睡不着了,翻身坐起来,想喊人打水进来。谁知刚一起身,就看到床沿边上缩了个萧世子,枕着手臂睡得正香。   闻承暻先是一愣,后面反应过来,昨晚估计就是这小纨绔在照顾自己了,他就说为什么隐隐约约感觉到昨晚给自己擦脸的人动作笨手笨脚的。   大雍太子的眉眼柔和,轻轻地推了推睡得人事不省的萧世子,见人没醒,才加大了力度摇晃起萧扶光的肩膀:“醒醒,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再睡。”   萧扶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头一件事物便是太子放大的俊脸,那点子睡意立马被惊得烟消云散,无比清醒的想要站起身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被他委屈了一晚上的双腿早就僵了,一动弹就发麻得厉害,再加上他站起来的动作太迅猛,身上各处零件都还没反应过来,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   还是闻承暻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了,笑道:“孤都还没有收拾呢,你慌些什么。”说着将人扶到一旁榻前坐下了,才出门喊人送水进来。   端水进来的人果然换成了甄进义,这老奴才一脸罪该万死的样子,凑上来对着闻承暻各种赔不是,又朝萧扶光笑:“昨晚老奴贪杯喝多了黄汤,多亏了世子照顾殿下。”   知道自己猜对了,闻承暻含笑看向一旁脸红红的萧扶光:“原来如此,看来昨夜真得多谢萧卿了。”   被太子殿下带着笑意的眼神看过来,一贯脸皮厚实的萧世子竟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丝害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只低声答应道:“都是臣应该做的,殿下实在无需客气。”   甄进义见他看天看地看空气,就是不看太子殿下,偏生太子也不以为忤,反而嘴角笑意更深了些。以甄掌印浸淫宫闱几十年的老辣眼光,当然看出了几分不对劲,不过他是修惯了闭口禅的人,此时只装作看不见,和以前一样殷勤的伺候太子洗漱。   等到众人都打理完毕,闻承暻也换上了皇太子的吉服,博迪已经等在帐篷外了,见他一出来就喜道:“已经都准备好了,太子殿下赶紧过去吧。”于是便由左贤王亲自引路,将人带到一处搭好的祭坛前面,柔然王正站在那处等着。   闻承暻上前,与柔然王两人再次祭告天地,又取出一份写有两人姓名的条约,放到祭坛前的酒盏上烧了,见那袅袅青烟直上云霄,意味着长生天已经收到了两国的盟誓,闻承暻便道:“今誓守约,信义为先,有违斯誓,上天殛罚,夺算凶诛!”   说完,便端起其中一樽酒,柔然王也伸手取了另一樽,两人相对饮尽,代表着誓言已经随着酒液入喉融入了各自的骨血,一旦违誓,便要受到夺算凶诛的惩罚。   古人对于因果报应之说还是很相信的,此时的氛围堪称肃穆,无论是大雍还是柔然人,皆静静地垂首侍立,静候这两位最尊贵的人仪式结束。   唯有萧扶光站在下面,见太子一边暗地里筹划着要刺杀柔然王,一边又煞有介事地和人家一起指天发誓,觉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忍不住和系统蛐蛐:【太子要不要这么勇?这种誓都敢随便发,他都不怕报应的吗?】   还没等到小美的回应,祭坛前的太子却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腹诽一般,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萧扶光心虚的将头埋到胸口,他知道可能是自己太过敏感,但太子的眼神总像是能洞悉一切一样,每每对上,总会让小秘密很多的萧世子感到心里发慌。   闻承暻笑着收回眼神,看向对面同样笑得一脸和善的柔然王,一边与他客套,一边在心里满不在乎的想到:就算真的有报应,那又如何呢?   只要大雍能够北疆安定、黎民乐业,他这个太子,就算烈火焚心、永劫不复,那也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   柔然王此人,本就生性多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又添了一个怕死的毛病,对于自己的小命看得比什么都重,同时也几乎不肯相信任何人。   不过要论他最放心不下的对象,那就非他的二儿子莫属了。这位由弘吉刺部大阏氏生下的嫡子,虽然能力平平,但理论上他一出生就应该是自己天定的继承人,由他继位,不仅符合柔然一直以来的传统,还可以弥合马可古部与弘吉刺部长久以来的隔阂,简直是两全其美。   但是柔然王年轻的时候雄心勃勃,认为自己可以收拢整个草原的力量,摆脱弘吉刺部的桎梏,成为说一不二的霸主。因此,对于流淌着弘吉刺血脉的二儿子,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除了忌惮和打压之外,还会时时刻刻将人带在身边盯着,以防他与母族串联。   后来随着年岁越长,他的精力越来越差,弘吉刺部却没有像他那匆匆流逝的青春一样消失,反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积蓄了力量,时刻准备卷土重来。柔然王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又和阏氏生了阿拉坦,作为对弘吉刺部的补偿。   没想到这个三儿子竟然出奇的像他,无论是长相还是带兵打仗的能力都和他如出一辙,让他没办法不爱。但只要一想到他身上另一半的血脉来自哪里,柔然王又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厌恶。   万幸长生天保佑,借雍朝人的手早早地收走了阿拉坦的性命,让他再也不用纠结该如何对待这个又爱又恨的三儿子了。   至于弘吉刺部的愤怒,那也只能冲着雍朝人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柔然王快意的想着,又吩咐人:“把阿里不哥带过来。”   因为担心遇刺,柔然王每次出发都会带几辆一模一样的车架,分成不同的路线行驶,他自己则是随机挑选其中一辆乘坐,不到目的地时车门绝对不打开,就连左右贤王这样的心腹也无法得知他究竟坐在哪辆车里。   唯一能例外的便是阿里不哥,柔然王对他实在太不放心了,不放心到要时时刻刻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所以每次出行,他都会被捆住双手双脚丢到同一辆车里。   这一回阿里不哥同样没有逃过被捆住的命运,除了手脚被禁锢,他的眼睛也被蒙了起来,嘴里更是被塞了根布条,防止他出声惊扰王驾。   对于二王子被像个囚犯一般对待这种事,柔然王的亲随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在捆他的时候还能有闲心聊几句天。   被粗暴的捆好扔进马车,阿里不哥头一次的没有感觉到屈辱,反而是发自内心的庆幸——只要上了这辆车,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平静地躺在地上,不动声色的捏碎了一直藏在手心里的小药丸,想起了那个冯家人的交代:“这枚药丸味道极其轻微,但一旦沾上便很难去掉,届时殿下只需将其捏破,军中猎犬便能巡香而至。”   *   终于要将柔然人送走了,萧扶光在心里比了个耶,一脸轻松地看着柔然人将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用帷幔罩了起来,柔然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紧接着又送进去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二王子。   见到这些,他突然没来由得感觉到一阵不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闻承暻发现他神情有异,低头小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你先去马车上躺着。”   萧扶光冲他摇了摇头,仍然焦躁地望向柔然人的队伍,直到对方的车队开始缓慢地动作了起来,他才突然灵光一闪,鬼使神差般的点开系统界面:“启动目标锁定!”   如愿以偿的见到在一大堆跳动的蓝点中,柔然王的身影已经被标记成显眼的红色,萧扶光松了口气,刚想和太子表功,就被系统尖锐的警告声吓了一跳。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一百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补充生命值。】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三十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补充生命值。】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三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补充生命值。】   不是!这生命值消耗的速度为什么比打工人的钱包瘪起来的速度还要快啊!   生命值的快速流失让萧扶光一阵头晕目眩,小美在系统的警告声间隙拼命地提醒:【快快快!快点靠近太子!】   不过还不需要萧扶光动作,闻承暻就已经冲过来将人扶住,着急的询问他哪里不舒服。   然后太子殿下就见到了萧世子颤颤巍巍举起来的右手,以及被他捏在手上岌岌可危的水囊。   闻承暻:……   这究竟是在闹哪一出。   萧扶光已经说不出话了,见太子不喝水,也只能在脑海里委屈地朝小美抱怨:【他为什么不喝水啊?他再不喝,我就只能死掉了呜呜……】   听到这话,闻承暻眼神一凝,试探性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竟然真的见到萧扶光的脸色好了一些。他心中惊疑不定,身体却老实的一口接一口的喝了起来,萧扶光的脸上也慢慢恢复了血色,不过仍然需要有人扶着才能站稳。   帮忙将奄奄一息的萧世子转移到马车里,沐昂之神色古怪的盯着眼前这一幕,有心想与人吐槽,却见甄进义已经着急忙慌地爬到了车厢里。暗骂了一句老马屁精,沐统领也只好没脾气的跟了进去。   *   一进车厢,沐昂之瞳孔再次放到最大。原因无他,先前莫名其妙执着于给太子喂水的靖远侯世子,现在已经换了个花样,正在给太子捶腿。   当然,如果他本人不是正靠在太子怀里的话,这个举动倒还能勉强算得上正常。   见他神色震惊,闻承暻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没办法,孤实在喝不下了。”   不是,这是喝不喝得下去的问题吗?问题是您干嘛要让靖侯世子上下其手啊!   沐昂之简直都要咆哮出声了,不过见到比他还早进来的甄进义一脸淡定之后,他也输人不输阵,识趣地闭上了嘴。   甄进义轻蔑地瞟了这个不会看眼色的憨人一眼,又飞速地切换成笑脸,关心的问道:“世子难不成是昨晚累到了,瞧这脸色可真让人不放心。”   紧急补充了一番生命值,在一片“+2”“+2”声中,萧扶光终于勉强恢复了些力气,此时强撑开口道:“冯将军已经带人追出去了?”   闻承暻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问这个,愣了下才道:“还没有,得等到柔然的斥候见不到之后再追。”   那就好。   萧扶光用手抓住他的衣襟,艰难地想要坐直,闻承暻连忙将人扶好,紧接着就听到他颤颤巍巍的声音:“阿里不哥不在柔然王的车上,我看到他的车架里只有一个人。”   他的声音虚弱又轻微,却仿佛一个九天玄雷,将在座的三人都惊吓地不轻。   沐昂之冲过来就要继续问,却在见到萧扶光面无人色的小脸后不由自主地放轻音量:“那柔然王,现在在哪里?”   萧扶光伸出一个手指,指向西北方向,含糊不清的说道:“得赶快追上去,出了十里的范围,我就再也看不到了。”   *   事出紧急,冯士元又见识过萧扶光的本事,听他这么说之后,当机立断将队伍拆成两部分,多数人跟着萧扶光的指引走,剩下的则是继续用猎犬探路,以防万一。   只是在出发时,太子舅甥之间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争执。   这一路太危险,冯士元坚持不肯让太子跟随。   闻承暻在马上半扶半抱着气息奄奄的萧世子,神色纠结,他实在没办法将自己关于萧扶光正在拿自己续命的猜想告诉舅舅,只能强行无理取闹:“萧卿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离得开孤的照顾,舅舅若想让他指路,就必须得带上孤!”   如果不是要在众人面前给太子留几分颜面,冯士元简直想上前揍翻他的狗头——都什么时候,还搁这儿闹腾!   最后还是萧扶光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正事要紧,冯士元只能忍了,吩咐亲兵务必要保护好太子,便翻身上马,一马当先朝着萧扶光指引的方向而去。   见识过“目标锁定”能力的厉害之后,萧扶光只能说一句一分钟一天生命值的系统地图简直是便宜大碗。   因为“目标锁定”这个玩意儿,是一秒钟就要消耗一整天的生命值啊!而且这玩意儿还有个坑爹之处,就是必须要在目光所及的范围里确定锁定目标,中途一旦停止,便无法再次锁定。   所以自从启动了这玩意儿,萧扶光就一直在垂死的边缘反复试探,万幸太子对于他奇怪的举动十分包容且配合,让他每次生命值刚要见底,便被一个“+2”给拉了回来。   但是即便如此,血条反复掉到最低值的后遗症依然慢慢的显现了出来。   萧扶光突然觉得鼻子下面痒痒的,拿手一摸,却摸到了满手的湿意,显然他那并不健壮的身子骨承受不住这样的反复拉扯,已经开始流鼻血了。   为了行军方便,他现在是面对面和太子共乘一匹马,闻承暻甚至拿了布条将他绑在身上。萧扶光一开始还尴尬了一会儿,不过现在他倒是觉出了这个姿势的好处,右手继续不停轻轻捶打着对方的腰间,一低头却将满鼻子的鲜血尽数蹭在了毫无所觉的太子衣襟之上。   真是方便啊……   脑子完全变成浆糊的萧世子,迷迷糊糊的想到。 第40章 天命   马车颠簸了多久,阿里不哥就在窒息的黑暗中蜷缩了多久,他熟练将自己折成小小的一块,尽量不占地方的靠在马车的一侧,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阿里不哥渐渐地感觉到不对劲起来,车厢里实在是太安静,安静到他除了马车行进的声音外,几乎感知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察觉到不对,阿里不哥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他再怎样,也是王子,那些人捆他的时候多少留了些情面,他费了些力气,挣脱了一只手,一把薅下眼罩——原本应该与他共乘一车的柔然王,果然已经不见踪迹!   难道他们的计划泄露了?   阿里不哥反手拉住车窗框,一用力让自己半坐起来,喘着粗气用牙撕扯掉手脚上的束缚,脑子也随之清明起来,谨慎地将车窗挑开了一丝缝隙,小心观察起外面的动静。   见到马车边护卫的依旧是王上的亲随,阿里不哥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还有分兵弄出几只一模一样队伍的闲工夫,看来他那个爹应该还没有发现他的计划。   至于柔然王为什么临时起意更换马车……   阿里不哥嘴角翘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柔然王这一辈子,为了巩固权势撒过很多谎、编造过各种事迹来神化自己。但作为他某种意义上最“亲近”的儿子,阿里不哥却清楚,那个男人的确如他所吹嘘的那样,拥有着趋吉避凶的能力。   更准确一点讲,柔然王拥有的应该是某种野兽般的直觉,正是依靠着这种直觉,让他在往昔的数十年岁月里,躲过了无数次来自战场或背后的明枪暗箭,活成了柔然历史上权力最大、寿命最长的君主。   有时酒酣耳热之际,柔然王也常常自得地表示,他就是汉人们常说的“天命所归”。   呵。   天、命、所、归。   阿里不哥没有发出声音,但这他从牙缝里逐字挤出来的词语,却被他身上迸发的森然寒意给冻成了实质,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人眼无法看到的巨大尘雾来。而他那原本已恢复跳动的心脏,也仿佛被这尘雾遮盖住了一样,重新变得灰扑扑起来。   在被监视、被敌对、被奚落的三十多年时光里,为了改变命运,阿里不哥真的做过很多努力,但这些努力都被柔然王轻描淡写地给瓦解,甚至到后来,连他最大的靠山——弘吉刺部,也因为更有天赋的三王子的出现,将他弃如敝履。   阿里不哥拼尽最后的一点心气,哪怕被亲生父亲当成猪猡一般对待,哪怕要在所有人看笑话的目光下装疯卖傻,他始终都不曾放弃,后来甚至主动穿上汉人衣冠示弱,才挣扎着活到了现在。   但这番忍辱含垢并非没有等到回报,或者说,他已经见到了曙光——阿拉坦的死,就是他重新归拢母族力量的天赐良机,而大雍人的主动合作,则更加是意外之喜。   明明、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现在却告诉他,他又要败在那个所谓的“天命”手上?!   如果不曾见到希望,阿里不哥可能还不会像现在一般绝望。万念俱灰之下,他再也顾不上车外监视的亲兵,瘫倒在车厢里,兀自笑了起来。发现不对劲的亲兵警告地敲了敲车窗,阿里不哥的笑声却没有因此中断,反而越来越大声,笑到最后,甚至透出了几分癫狂来。   近处护卫这架马车的都是马可古部的嫡系亲兵,他们的任务之一就是监视二王子,此时便在发现阿里不哥状态不对的第一时间叫停了马车,想冲上来将他重新控制住。   谁知,就在打头亲兵的右脚刚跨上车辕的同时,就被远处飞来的一支利箭射中脑袋,连痛呼都来不及,大好性命便已归黄泉。   剩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是一轮箭雨袭来,收割走十几条人命。   “是雍朝人!”   此时斥候已经看见了前方伏击的人影,马上用柔然话大声传信。   知道偷袭者是卑鄙的雍朝人而非弘吉刺部的逆贼后,亲兵小队长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转头将二王子塞进车厢,让其他部落的杂兵们围在外面当肉盾,准备直接加速跑回营地——雍朝人肯定是做了充足准备,他吃饱了撑得才留下来硬抗,当然是走为上策。   谁知,就在小队长下令要其他部落士兵先去送死的时候,那些温顺听话的下等人却没有第一时间执行命令,而是纷纷抬起头用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眼神看了过来。   小队长直觉哪里不对劲,但他把习惯了这些杂兵不当人,身体里留存的惯性让他下意识地正要呵斥出声,却听到身后的二王子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莫日根。”   莫日根回身看向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马车的二王子,提醒他外面危险的话尚未出口,就觉胸口一凉。他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只见一把匕首精准刺透他的心脏,雪白锋利的刀刃已经尽数没入,至于那留在外面的镶着宝石的黄金刀柄,赫然握在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手中……   面无表情地将匕首从莫日根身上抽回,阿里不哥翻身上马,振臂高呼:“弘吉刺的儿郎们!和我一起,杀光马可古人!”   他实现安排好的亲信也在人群里大声附和:“杀光马可古人!”   远处观望的麒麟卫看到柔然人竟然自己打了起来,有些懵逼的向上级请示:“冯将军,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被称呼为“冯将军”的人闻言,拿起千里镜望了一眼战况,没好气地吩咐:“正主儿都不在,咱们还能干嘛?”   麒麟卫被怼回来了也不生气,反而弱弱地发问:“那咱们现在撤?”   那人“刷”的一下站起身,竟然是刚偷袭完柔然大营的冯修微。烧完柔然人的粮草之后,她便按照与父亲的约定过来汇合,谁知等到了才发现扑了个空,柔然王根本不在队伍里。   亲手取柔然王性命为哥哥复仇的计划落空,还要担心父亲那边的情况,冯修微本来就快烦死了,现在又听到麒麟卫犯蠢,气得她将提问那人的狗头敲得梆梆响,骂骂咧咧道:“撤、撤、撤你个头!”   发泄完心中怒火,冯修微终于好受了些,望向远处打成一团的柔然人,眼神冰冷:“阿里不哥可不能死,殿下拿他有大用。”   *   盛夏时分,草原已经变成了一片无垠的翠绿绒毯,以一种包容的姿态,温柔的接纳了在其上穿行的各色人群。   另一支柔然人的队伍,也正在草原上有条不紊的行进。   左贤王博迪回头望了几眼身后护卫森严的马车,有些不确定父王在不在里面。不过就算再好奇,他也不敢上前打探。毕竟柔然王早就规定过,但凡王驾出行,无诏靠近者,无论身份贵贱,一律就地格杀。   但他的疑惑没能持续太久,就被前方传来的异动分散了心神——   “军中急报!”一队举着左帐令旗的探马突然拦在队伍前面,打头的兵卒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博迪与亲兵有特殊的联系方式,此时并不惊讶他们能找到自己。不过仍然等到心腹过去确认了来人身份,他才打马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队探马的头头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连行礼都顾不上,跪在地上朝他叽里咕噜吐出一长串柔然话:“雍朝人昨晚偷袭大营,把粮草都给烧光了,巴拉王子说是您勾结雍朝把人放进来的,他还说您已经刺杀了王上,要造反!”   荒唐!   简直荒唐到可笑!   博迪一开始还在因为粮草被烧的事情而震惊,后面马上就被巴拉泼的脏水给气到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就要开骂,却在此时听到马车门被用力打开的声音。   他循声回望,却见柔然王从车中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大营里发生了什么事?”   父王这次居然与我同行?   博迪暗自回想刚才一路过来自己有没有表现出不妥当的地方,确定没有异状之后,远远地便翻身下马,走到王驾前禀报:“父王,左帐探马来报,昨晚雍朝人袭营,放火烧了我们的粮草。”   话虽这样说,博迪的心里却并不怎么慌乱,他们的粮食大多埋在地下,地上的那些就算全烧光了,损失程度也有限。   比起粮草被烧的事,他更关心怎么趁此机会彻底把巴拉给踩下去:“巴拉守不好营地,被雍朝人钻了空子也就算了,现在还在营中大肆传播谣言,说是我串通了雍朝人,还说……”   他看了一眼喜怒不明的柔然王,将声音放轻了些:“还说我勾结雍朝人刺杀您,要造反!您说他是不是疯了,这种谣言也敢……”   博迪挑拨的话才说到一半,柔然王已然反应了过来,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紧缩,飞快地撤身回了车厢内,坐好后才愤怒地命令外面那个大难临头都没察觉、只知道窝里斗的蠢货:“赶紧走!东西全部留下,所有人全速前进!”   但这道命令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众人得了王命刚准备启动,两声炮弹的巨响却犹如末日审判的雷鸣,在落地的瞬间,就将这支井然有序的卫队撕裂开了两条口子。   红衣大炮!   看着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护卫们,柔然王目眦欲裂——   他的斥候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居然眼睁睁看着雍朝人把这种东西搬到了草原上?!   马车的目标太大,柔然王不敢继续待在车里,跑出来压低了身体趴在地上,静静等待着这一波的攻击过去。   又有几发炮弹落在附近的地面上,带走了一批倒霉蛋的性命,但很快炮火的攻击便停了下来。柔然王心知这是因为连发之后红衣大炮的炮膛过热,短时间内无法发起下一波攻击。   他抓住时机,一跃而起,用与体型完全不匹配的迅捷动作翻身上马,他的亲兵也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上马组成人墙将他包裹其中。   只是在彻底离开前,这位草原曾经的霸主,似乎隐约听见了某个熟悉的声音在求救:“阿布,救我——”   但情势太过紧急,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便在亲兵的簇拥下,朝着大营飞奔而去了。   *   闻承暻本就骑术平平,还要带着萧扶光这个小累赘,能够跟上队伍已经是勉强,哪里还能分心去关注萧扶光的状况。这就导致,在冯士元挑选好埋伏的地点,众人终于可以停下脚步的时候,他才愕然发现萧扶光的口鼻都在流血。   丝毫顾不上被蹭的满是血的衣服,闻承暻小心地将人平放在地上,手有些微颤的伸向萧扶光的脖颈,在感觉到跳动后松了一口气,转身想从行囊里拿出帕子给他擦擦脸,但刚挪动了下脚步,就感觉到衣角上传来的轻微力道。   他低头看去,却见那小纨绔虽然已经神志不清,却仍然在感知到自己要走的时候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抓住了一片衣角,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别走,不要走。”   大雍的储君只能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回地上,低头看他:“孤没有要走,只给想拿东西给你擦擦脸。”   在生死的边缘被反复拉扯,无论是对于**还是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先前行军的时候,萧扶光还能死撑着为大家指路,等到队伍停下来,他用最后的意志取消了目标锁定之后,整个人便陷入了彻底的放松状态。什么系统、什么生命值,通通被遗忘到天边,此时靖远侯世子那晕乎乎的脑袋里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这一路走来不管有多难受,只要靠近太子就能变得舒服的客观现实。   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往往会为了一点点享受就干出来十分可怕的事情。   萧扶光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正好验证了这一点。   听到闻承暻说要给他擦擦脸,迫切的想和太子贴贴,以换取那种熟悉舒爽感觉的萧世子立马来了精神,挣扎着牵过身前人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嘴里嘟嘟囔囔的:“不要擦擦,你摸摸,摸摸……”   闻承暻:……   右手被小纨绔强行握住,其实那点子虚弱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但闻承暻却像是被天底下最沉重的镣铐给缚住了手脚一般,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挣扎,反而是小心地顺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抚上了那张脸……   那张本该精致明艳的脸庞,此时被鼻血糊的到处都是,看上去既滑稽又惨兮兮,但闻承暻手刚一碰到,便被掌心传来的柔软触感吓了一跳,随即便诡异地感觉到了几分心虚。   大雍的太子殿下悄悄地抬起头观察,发现其他人都在专注地等待柔然王的行踪,根本无人在意缩在角落里的他们后,终于放下心来,顺着萧扶光的力道又小心地摸了几下。   说来奇怪,明明没有完成太子任务,萧扶光却仍然感觉到了生命值缓慢增加的舒适惬意,整个人像是被泡在暖洋洋的热水里一般,睡梦中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闻承暻见他似乎睡过去了,有些意犹未尽的停下动作,起身取来布巾想给他擦脸,谁知右手又被萧世子一把夺了过去,贴在左脸上,强硬地命令:“摸摸,不准停。”   ……   在沐统领成功俘虏了左贤王一只,兴高采烈回来请功,却见到几个被安排去保护太子的麒麟卫跟中了定身术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有心想要教训这几个没有警惕心的下属一顿,谁知刚过去就看到——萧世子好好地睡在地上,太子殿下却一脸色迷迷的盯着人家,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其实因为做了太久的重复动作后犯困),这也就算了,他居然还不停地拿手蹭蹭人家萧世子的小脸蛋!   天啊!   沐昂之被眼前这一幕震惊的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其他发现了这一幕的同僚一样,安静地石化在了当场。   闻承暻感觉到周遭安静的有些异常,抬头起来看时,就见以沐昂之为首的几十个麒麟卫将他围了一圈,虽然有保护的意思,但从他们一言难尽的呆滞眼神来看,这种遮掩般的包围,显然有着更多其他的内涵……   “没事的。”面不改色将手从萧世子的脸上摘下来,大雍的储君稳重的想到,“不要紧,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忍忍就过去了。” 第41章 定亲   一觉醒来,萧扶光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而愉悦的梦,虽然记不清梦的具体内容,但那遗留的美妙滋味仍让他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意犹未尽的回味了一番后才睁开了眼睛。   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顶小小行军帐篷中,萧扶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其实是在追击柔然王的路上晕了过去,估计是晕倒后被人给挪到了帐篷里。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亲眼见到后面发生的事情,萧扶光不确定太子的计划是否成功,有些担忧地翻身坐起来,想要出去看看。   这时候沐昂之刚好端了壶烧好的热水走进来,见他已经醒了,先是一愣,紧接着便下意识地侧过身不看他,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你醒啦,这是热、热水,我放、放这里了哈。”   说完就将那壶水放在桌上,一摔帘子跑出去了。   他这一套动作磕磕巴巴的同时又行云流水,等萧扶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只能看到沐昂之那身后有鬼追着似的仓皇背影乐。   这是唱的哪一出?   对于沐大统领突如其来的娇羞,萧扶光完全摸不着头脑,干脆起身继续收拾,整理好衣服后,又拿沐昂之送进来的热水兑了盆温水擦脸。擦完发现帕子上竟然干干净净的,他有些迷糊的和小美确认:【我记得当时流了不少鼻血啊,现在怎么这么干净?】   难道在执行这么紧张的刺杀任务的时候,还有好心人抽空给他擦了脸?   小美在他脑海里“呵呵”了两声,压根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早就习惯了系统的阴阳怪气,萧扶光毫不在意将这点儿小疑惑抛到了脑后,收拾好后走出帐篷,外面已经有两个麒麟卫候着了,此时对他道:“殿下正在与冯大人他们议事,吩咐说您要是醒了就过去。”萧扶光点点头,示意两人前方带路。   结果太子他们居然不在帐篷里,而是燃起了一堆篝火,众人铺了毯子围坐在附近。   萧扶光这才发现整个营地就一顶帐篷,估计是单独给太子准备的,没想到他因为晕倒给先用上了。   见到他过来,除了太子和冯士元,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迎接。   萧扶光先是给太子见了礼,又和各位同僚打招呼。沐昂之还是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眼神闪烁地朝他作了个揖就着急忙慌地坐下了,动作幅度大到连冯士元都为之侧目。   瞧见萧扶光对沐昂之的异状一头雾水的样子,闻承暻暗中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瞪了没出息的下属一眼,才朝来人笑道:“大妹妹的军报刚刚才送到,萧卿来的正是时候。”   草原地域过于辽阔,仅仅依靠人力来通信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冯家军历来就有驯养猎鹰的传统,冯修微的军报自然也是通过猎鹰送来。   听到这话,萧扶光连忙坐下,好奇发问:“不知道冯将军那边进展如何?”   一提到女儿,冯士元的脸上瞬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抢在太子之前开口道:“修微她们已经成功毁了蛮子的粮草,还在回来的路上救下了阿里不哥。”说完又向萧扶光一拱手,“我儿此行能够如此顺利,还要多亏世子提供的那张地图。”   冯修微正是通过那张地图选取了完美的炮击制高点,让有限的炮弹一颗都没有浪费的落到了柔然人的粮仓上。   话虽如此,但该有的谦虚萧世子还是得有的,面对冯大将军的夸奖连连摆手,说这都是自己该做的,并不敢居功。   见他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还要强装虚心的样子,闻承暻好笑道:“萧卿实在无需如此谦逊,此番若不是有你,恐怕柔然王就真的跑掉了。”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的行动着实惊险。如果不是萧扶光及时发现柔然王更换了马车,让他们有机会变更计划,仍然按原定方案执行的话,不仅会放跑柔然王,还有可能将闻承暻在柔然部下的旗子尽数暴露出来。届时,缺乏兵力的西阳城一旦对上暴怒的柔然王,那场面他可不愿意细想。   萧扶光连忙追问:“柔然王已经死了?”   都怪自己当时昏迷了过去,没看到敌方大boss被击毙的精彩结算画面。   他问得迫切,一时间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闻承暻也含笑道:“博迪在炮击中重伤,柔然王倒是有几分运气,不仅毫发无伤,还带着亲兵冲了出去。”   “啊?!”看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宣布柔然王跑掉的消息,萧扶光只觉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那咱们为什么不带人追?”   “嗐,本来都让弟兄们背上轻弩准备追了,谁知道有些人比咱们做的绝多了。”沐昂之终于找到机会插话,被抢功的愤怒甚至都盖过了面对萧扶光的尴尬,“眼见都快追上准备交手了,谁知道一堆柔然人冲出来先把那老东西给埋了。”   萧扶光更加听不明白了,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太亏,什么精彩画面都错过了,他还欲再问,太子却在此时开口:“忙活大半天,兄弟们也饿了,大家先将就着吃点东西,好好休整一晚,明日早点出发回去。”   说完又看向眼神怨念的萧扶光,语带叮咛:“你半日水米未进,孤让人炖了些肉糜羹,一会儿多少要吃些。”   萧扶光被他这仿若长辈叮嘱挑食晚辈的关怀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嗫嚅地应了声好。   *   尽管年近六十,但柔然王一直认为自己身强体壮不逊壮年,哪怕是与族中最强壮的武士摔跤,他也常常是胜利的那个。谁知今天在马上才奔驰了不到一刻钟,他便有些受不了马背上的颠簸,觉得力不从心起来。   可是一群雍朝人正在他身后紧咬不放,还时不时的放一波冷箭,每一波箭雨都会收走十几条人命。这群人绝对是精兵中的精兵,身上配备的轻弩力度极大,射程又远,为了不成为箭下冤魂,柔然王他们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赶,尽量拉开与弩箭的距离。   饶是人能咬牙坚持,胯|下的马匹却不堪重负的放缓了速度,眼见雍朝人又一次举起弩箭瞄准,柔然王拔出佩刀,朝身后狠狠砍下,马儿吃痛地长嘶一声,顿时疯了似的朝前跑去。亲兵们见状,也纷纷仿效王上的举动,一时间将距离远远拉开。   就在马儿失血过多快撑不住的时候,这群逃亡的柔然人也远远的看到了大营的影子。   大营就在眼前,雍朝人也没有再追上来,眼见已经逃出生天,柔然王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放松笑脸……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巴拉将弓箭丢回亲兵的手上,转过身来,沉痛的宣布:“左贤王叛乱,王上已经遭其毒手。马克古部的儿郎们,和我一起,杀了那个逆贼,为王上报仇!”   亲兵率先举起那把射出弑王之箭的强弓,大声重复他的话:“杀逆贼!报仇!”   紧接着就是已经暗中投靠他的一些小头领,也纷纷跟着大喊,有他们带头,最后整个王营都被柔然士兵高亢愤怒的“杀贼!”“报仇!”之声充斥。   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巴拉转身,阴沉的看向北边,眼神里充满了势在必得,而那里,刚好就是左贤王大帐所在之处。   *   雁门关。   虽然是武将家庭出身,但这的确是萧扶光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军营,当下各种好奇的探头探脑。   他在车上动来动去,搞的闻承暻也没办法静下来心好好看书,干脆将书丢到一边,向他介绍道:“边军军制与地方戍所不同,分为标兵、奇兵、游兵、援兵四营,按营、部、司、队、伍之制编成,由总兵统率。我舅舅除了任北师提督,还兼领着雁门关总兵,至于冯大妹妹,则是奇兵营的游击。”   指挥佥事是大雍武官官品,而游击却是实打实的军营实职,联想到冯修微率兵深入草原奇袭柔然王营的魄力,萧扶光不由得暗暗唾弃之前那个怀疑她不能服众的自己,眼神闪亮亮,崇拜地开口道:“冯将军果然是女中豪杰,花木兰、樊梨花在她面前只怕也要黯然失色。”   本来只是想给他介绍军中情况,结果却听到这么一句,大雍太子的完美笑脸僵住了一瞬,等到萧扶光好奇的看过来,示意他继续说的时候,才若无其事的开口:“是呢,大妹妹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举止粗鲁不似寻常女儿家。家舅母就是担心她以后嫁不出去,才一定要赶在离京之前给她定亲。”   对哦!   萧扶光瞬间想起那个在春熙园袒露胸襟(字面意义)的豪放青年来,低头嘀咕:“现在回想起来,施公子的作风和为人,与冯将军的确十分登对。”   对于他的话,闻承暻不置可否,只是轻笑着补充道:“施景辉也来了北疆,如今应该正同大妹妹在一起。”   所以,你就别惦记了。 第42章 首功   冯修微可不仅仅是救了阿里不哥,她还将人给带了回来。萧扶光随着闻承暻来到总兵大营里的时候,就见到一群大雍武将中间,正坐着好大一个束手束脚的柔然二王子。   太子亲至,众人纷纷起身军礼相见,阿里不哥忸怩了一下,也起来向闻承暻行了个汉人的揖礼。   闻承暻笑着免礼赐座,又对阿里不哥道:“军营条件艰苦,还请王子暂时委屈些,等到西阳城里就好了。”   这次不用看其他人的眼色,阿里不哥乖觉地站起身,冲上面拱了拱手,才回道:“多谢殿下|体恤,如今的生活已经胜过柔然千百倍,小臣一切都好,只是难免担忧族人现下的处境。”   煽动弘吉刺部反叛之后,他倒是屁股溜溜来了大雍的土地上,但被他留在草原上的族人们群龙无首,根本抵抗不了马可古部的精兵强将。   听懂了他向大雍求援的弦外之音,闻承暻的笑容也真诚了些许,许诺道:“王子只管放心住着,孤已向圣上请旨,等旨意一到,冯大将军自会点齐人马,与王子一到出兵讨逆。”   巴拉能说是博迪杀了柔然王,阿里不哥当然也能说人是巴拉杀的,他又是大阏氏生下的嫡子,借他的名义出兵“讨逆”,比巴拉一个没名分的私生子要名正言顺的多。   得到大雍太子的保证,阿里不哥这颗自从知道巴拉也和雍朝人勾搭上之后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轻飘飘地回到了原位,他也不再自矜身份,而是老老实实地向闻承暻行了跪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声音放到最大:“殿下再造之恩,小臣万死难报!”   又举起右手,三指朝天,狠声发誓:“若小臣他日侥幸心愿得偿,必将率领族人,尊奉圣朝为主,从此鞍前马后,任由驱策。若违此誓,便如日坠西山,天地共鉴,臣当黄沙覆面、尸骨不全!”   这番誓词掷地有声,就连闻承暻也动容了,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温声道:“王子的诚意孤早有领会,您有何必如此。”   阿里不哥虎目含泪:“先前若非殿下洪恩,臣怕是早已坠入阿鼻地狱。如今逆贼狂悖,弑父杀兄,臣无用之人,所能倚仗的唯有上邦天兵,实在惭愧难当。”   他言语之间,竟然又把阿拉坦的死也顺手按在了巴拉头上。   但闻承暻显然不在意这些细节,反而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触动一般,伸手拍了拍阿里不哥的肩膀,以示安抚。   前几天还是不死不休的两人,转眼竟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君臣,还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处执手相看泪眼的好戏。   萧扶光和其他人一样,脸上挂着感动的微笑,实际上关注的东西却有些跑题:【这个二王子说话确实好文绉绉诶,博迪真没冤枉了他。】   小美都快服了他了,这种时候还有精力分心关注这些鸡毛蒜皮,不像它,早被太子和阿里不哥这说来就来的精彩演技给吓了个结实,好家伙,完全不用彩排的啊。   看着淡定的宿主,小美忍不住发问:【你都不觉得他们可怕吗?明明有血海深仇,还能装得这么和睦。】   【可怕?有什么可怕的?】萧扶光表示摸不清楚小美的脑回路,【支持阿里不哥,分化柔然才是当前局势的最优解,太子选择这么做很正常啊。】   就是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时候决定这么做的,如果是在决定来北疆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安排,那未免也太了不起了吧!   等闻承暻与阿里不哥心照不宣的共同表演完这出君臣相得,他又就明日出发回城的事宜与冯士元吩咐了几句,这才在众人的恭送声中转身离去,顺手还带上了眼神皮卡皮卡萧世子一枚。   回去的路上,闻承暻见那小纨绔总是动不动偷看自己几眼,估计还以为自己的动作挺隐蔽的呢,可他一双猫儿眼亮闪闪的,分明让闻承暻不发现都难。   闻承暻失笑,问他:“萧卿为何这样看着孤?”   偷看被抓包,萧扶光有一瞬间的不好意思,不过很快调整好那点小尴尬,凑过来叽叽喳喳:“殿下,您真的好厉害啊!不动声色之间就摧毁了柔然的根基,臣看他们估计得乱上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了。”   本来王上身死,军需粮草被毁,对柔然的打击就已经够大了。   闻承暻还别出心裁扶植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巴拉来分割马克古部,导致柔然王刚死,整个柔然就立马分裂成以巴拉、阿岱、博迪、阿里不哥为首的四方势力。   其中最强势的博迪被俘虏,巴拉和阿岱肯定会趁此机会大肆侵吞他的势力,最弱势的阿里不哥又有大雍襄助,实力增长只是眨眼间的事情。   如此一来,柔然这头雄踞大雍北疆百年的恶狼,已然被肢解为势均力敌的四部分,再也无力与大雍相争。   萧扶光一想到能亲眼见证柔然分裂这样的历史大场面就激动不已,再看到一手促成如今局面的太子殿下时,就更加难以掩饰心中崇拜——拜托,直面这种可与饮马瀚海、燕然勒石比肩的不世出之功,让他骨子里的武将热血很难不沸腾诶。   萧扶光眉飞色舞的表述了一大通他对于太子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景仰之情后,突然笑得蔫坏蔫坏的:“之前我还好奇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博迪,现在看来,您是想等到他的部下快撑不住的时候,再把人放出去稳住局面吧?”   【到时候草原上乱成一锅粥,博迪出去后刚好可以趁乱喝了,嘎嘎嘎。】他忍不住在心底和小美幸灾乐祸。   端起茶盏,勉强掩住唇边笑意,闻承暻作势清了清喉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自从一统草原后,马可古部吞并了不少小部族,人多势众远胜当年,就算是拆成两个,也依旧是庞然大物。所以孤不得不取巧,将其一分为三,再扶植最为孱弱的弘吉刺部与其对抗。”   他一番讲解下来,萧扶光心悦诚服,赞叹道:“殿下果然是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大雍能得您护佑,实乃黎民之幸。”   虽然这小纨绔以前也没少夸赞他,但闻承暻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哪里像今日,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激动得红扑扑的,可见字字出自肺腑。   闻承暻颇为受用的接受了夸赞,不过仍然正色道:“孤来北疆之时,其实是做了必死的准备。”   果然见萧扶光震惊的瞪大眼睛,他轻笑:“偷袭大营、刺杀柔然王,无论哪件事都是凶险万分,卿不会以为孤有万全的把握可以成事吧?”   可能被太子的气定神闲混淆了判断,萧扶光的确是到了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路上有多危险,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闻承暻继续道:“沐昂之他们来之前,都已经给家中留下了遗书。”   “孤本来也做了如果刺杀计划不成功,宁愿与冯家军殉城,也绝不让柔然人踏进中原一步的准备。”   话音刚落,便见到萧扶光脸色变得煞白,心知他是真的害怕了,闻承暻不由得将语气放软:“但因为有你挺身而出,先是绘制了精准的地图帮助修微制定最妥当的计划,后来又发现了柔然王的行踪,拼着小命不要也要给兄弟们指路,将那点渺茫的把握提升到了最大,才换来了今日的局面。”   “扶光,柔然之行,你是最大的功臣。”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正儿八经喊他的名字,萧扶光莫名有些脸热,嗫嚅着开口:“都是臣应该做的,哪里当得起殿下这般夸赞。”   并非萧扶光谦虚,而是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保家卫国,驱逐外敌,是每个中华儿女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闻承暻的眼神变得愈发柔和,认真的告诉他:“孤已经将此行始末用密折奏报给父皇,其中将你与修微列为首功。”   看到他还想再推拒,大雍太子分毫不让:“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赏罚严明才不会寒了功臣的心。你小小年纪便为国出生入死,孤要是不重重赏你,岂非是寒了其他有心报国之人的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扶光当然只能答应了。   按理来说,太子亲口说了要赏赐,他于情于理都得给人磕一个谢恩,但这会子萧扶光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继续八风不动地安坐在马车一侧,好像笃定了太子不会怪罪自己无礼一般。   马车继续安静地在这片守卫森严的大营中穿梭,车上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对话,萧扶光靠在车厢壁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已经睡了过去。闻承暻看不过眼,拿了小枕头让他靠着,在得到对方安静熟练的配合后,大雍储君那习惯性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也悄悄、悄悄地舒展了一些……   *   在草原上流浪了那么多天,施景辉感觉自己都要变成野人了,好不容易回到了西阳城,他赶紧结结实实的泡了个热水澡,将自己洗涮的干干净净后,换上一身天青色宽袍大袖的文人常服,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千防万防,还是晒黑了!我就说我不能去吧,殿下非要逼着我。”   一个身高八尺的大老爷们儿抱着镜子理红妆的画面实在太过辣眼,沐昂之都没眼看了,将那面菱花镜从他手上抽走,不耐烦道:“少磨磨蹭蹭,殿下等着要见你呢。”   “你少唬我。”使了个巧劲儿将镜子抢回来,施景辉在窗前又是一通狂照,“进府的时候我还听到萧世子和他老人家抱怨说饿了呢,且等这二位吃完饭了我再过去。”   天气这么热,他可不想在屋外面站着受罪。   说着无心,听者却有意,沐昂之尴尬地放下试图抢走镜子的手,欲盖弥彰地开口:“萧世子饿了,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你大呼小叫干嘛呢,这一路不都是世子伺候殿下吃饭的吗?”施景辉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我以为殿下是嫌弃你笨手笨脚的不会伺候,才让世子照顾的呢。”   “你才笨手笨脚!”沐昂之大怒,又有些心虚自己方才的态度,见施景辉依然没事人一样揽镜自照,瞬间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就要开揍。   两人打闹到一半,突然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响起:“两位实在是热闹。”   施景辉连忙循声望去,就见到冯修微一身红装,浅笑盈盈地站在冯士元的身后。   他的未来岳丈!   施景辉一个激灵,触电一样将沐昂之推的老远,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后,向冯士元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磕头礼,道:“小侄见过世伯。”   冯士元挑剔地看了眼他皱巴巴的衣襟,勉强抬了抬手:“起来吧。”   从地上爬起来后,施景辉又朝着后面的冯修微一揖到底:“大妹妹。”   冯修微笑着回了个蹲福,又道:“殿下差人传我父女二人进来议事,父亲想起施公子如今也在太守府里住着,便过来看看。”   谁知道就看到了这一幕呢……   冯修微毫无同情心的笑了起来。   听到她的话,沐昂之赶紧凑过来:“那感情好啊,殿下也让我喊老施过去呢,咱们正好一道。”   *   四人联袂而至时,萧扶光与太子刚吃完饭,正在被甄公公带来的小黄门服侍着擦脸,过了这些天的苦日子,终于再次享受到暌违已久的全方位服务,萧扶光舒适地半眯起了眼睛。   施景辉一进来,见到的便是正襟危坐的太子身边,还坐了个大喇喇享受着内侍服务的萧世子,想到先前沐昂之的不对劲,他悄悄看向一旁的损友,谁知沐昂之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他,一副死心虚的样子。施景辉暗暗皱眉,只能将这点子疑惑暂存心中。   闻承暻喊大家过来,当然是有大事宣布。   见人齐了,他便道:“博迪已经吐了口,他们的粮草和火器,都是从西阳城里悄悄送出去的。”   “这不可能!”冯士元第一个反驳,“臣全家戍卫多年,不敢夸口说西阳密不透风,但也绝不可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冯修微却在此时想起一人:“去年年尾开始,柔然动作频频,爹爹分身乏术,只得将城中一部分事务分给陈太守打理,难道就是在那时候被人钻了空子?”   寻常人当然没办法从冯家军的眼皮子底下搞事,但如果那人是地位仅次于冯士元的西阳城太守呢?   闻承暻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测:“回来后孤才知道,陈豹曾数次寻死,应当就是担心事情败露。”   里通外国,贪昧军粮,这是诛九族的罪过。   冯士元痛声道:“民屯的粮草,朝廷一贯不允许武将插手,臣曾经向陈豹要过军粮,却被他搪塞了过去,后来朝廷拨的粮草到了,柔然攻势又急,臣只能暂且将此事搁到一边。没想到……早知如此,当日就该手刃了这厮才是。”   大雍的军粮制度,分为军屯、民屯和朝廷划拨三部分,顾名思义,军屯就是士兵在戍地附近耕种,所收获的粮食用作军粮。民屯其实就是“开中法”,朝廷鼓励盐商将南方的粮食运到边塞,并根据粮食的多寡颁发盐引给商人,在年景不好的岁月里,民屯的粮草往往会占据军粮的大部分。   但出于对武将的忌惮,大雍并不允许军队自行管理民屯的粮食,而是交由各地太守看管。大雍的历任皇帝们认为,让文官拿捏住军队最基本的吃喝需求,就能实现二者之间的制衡。   萧扶光再次为这种天才般的制度设计所折服,幸好他不是大雍的武将,不然早心寒干不下去了。   感觉到他的躁动,闻承暻安抚的看了一眼,继续爆出更重磅的消息:“陈豹敢如此逆行倒施,自然是因为其中有天大的好处。柔然盛产铁矿,却不擅冶炼,朝中便有人与他们做生意,用朝廷的粮草和武器换取他们的铁矿石,可谓是一本万利。”   他看向冯士元,语气中不无讥讽:“柔然可是个大财主,舅舅执意要与柔然开战,可不就是挡了他们的财路吗?”   冯士元只关注一件事:“朝中那人,是谁?”   众人的目光也都对准了太子,义愤填膺的想要知道究竟谁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闻承暻却道:“陈豹嘴严的很,甄公公都没能撬开。孤就算隐约知道是谁,也不能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就将人法办。”   紧接着话锋一转:“所以孤有一事,还要仰赖施卿。”   突然被点名的施景辉闻言抬头看向太子,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接下来便听到,上首的太子两片嘴唇轻轻一碰,就给他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任务:“此事甚秘,孤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去办,还得劳动施卿回京一趟。”   施景辉:……   我刚在草原上流浪了两个月,才见到未婚妻不久诶,现在你让我回去?!   太子殿下的未来表妹夫心里攒了一堆抗议的话,面上仍然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脸:“殿下有命,臣莫敢不从。”   一旁围观的萧扶光看了眼脸上笑嘻嘻心里***的施大公子,就好像看到了一个月的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的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   商议完正事,萧扶光回到自己本来住着的小院儿,昔墨几砚两人终于见到了自家少爷,冲过来眼泪汪汪的看着他:“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这几天我俩天天吃斋念佛,就怕您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   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吉利,又连着“呸呸呸”了几声。   萧扶光被逗乐了,安慰两人道:“我这不是没事儿吗?而且在外头这些天你家少爷可没白过,还立了大功呢。”   “您还说呢!”昔墨急了,“当初要是知道太子殿下是要去杀柔然人,我说什么都不会让您跟着他去的。”柔然王死掉的消息一传回来,西阳城里处处欢声笑语,唯有他和几砚两个吓得不停地给佛祖磕头,生怕萧扶光出什么意外。   看见昔墨眼睛都哭肿了,萧扶光也有些内疚,可是当时的行动太过机密,他也是没办法。此时只能略微有些生疏的安抚:“别哭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谁料昔墨把眼泪一收,抽抽鼻子,冷哼道:“这话您还是留在侯爷面前说去吧。”   侯爷?   见萧扶光一脸茫然,昔墨得意地笑了起来:“前天收到的家信,有人弹劾甄公公玩忽职守,怠慢和谈之事,侯爷便请命过来督促。”   这年头通信困难,朝廷里的人见使团迟迟没有动静,担心议和失败的他们自然会拼命的弹劾。但是就算被弹劾,也不至于派个超品侯爵过来敦促吧。   萧扶光小脸一垮,他是真的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要被父亲教训啊…… 第43章 交心   就算心里抗拒,萧扶光还是在第一时间将朝廷派了使者过来敦促和谈的事情告知了闻承暻,谁料太子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模样,还冲他笑:“孤在雁门关的时候就收到消息了,只是想着让你好歹松快两天再告诉你。”   见太子已经知道了,萧扶光只好假意抱怨道:“家父估计是对臣不放心,怕我拖您的后腿,这才屁颠颠地领了活儿要过来。”   明面上是埋怨,实际却是在给靖远侯这堪称二五仔的行为开脱。   闻承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仍旧只是笑:“你孤身在外,令尊放心不下想要过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他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让萧扶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正巧你们都在,倒省了我不少事儿。”   萧扶光回头看去,便见冯修微一身银白轻甲,笑意盈盈的冲闻承暻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蹲福,又道:“柔然内乱的好消息传回来后,城中百姓便自发组织了庆典,如今还派我过来,请殿下和世子赏光呢。”   作为军事重镇,西阳城的成年男子全民皆兵,不少青壮女子也在冯修微的带领下投身戎马,剩下的老弱病残也几乎都是雁门关戍卫官兵的家小。生活在这样一座沐浴在战火的城市,习惯了过完今天没明日的日子,城里的百姓们或多或少都有点沾染了军队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格,有酒就得当天喝,有喜事当然也要马上庆祝。   百姓们的盛情,闻承暻自然不好推却,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但萧扶光却在冯修微的眼神看过来之后,可疑地瑟缩了一下,倒不是他自矜身份不愿意去,而是他一想起之前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观的经历就头皮发麻,这种事儿他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看到萧扶光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闻冯表兄妹二人也同时想起了他被围追堵截的往事,闻承暻还好,知道他脸皮薄,强忍着没表露出异样,冯修微却是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世子放一百个心好了,有我护着,没人能吃了您。”   往日糗事就这样被大喇喇翻了出来,让超级爱惜颜面的靖远侯世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半晌才组织好语言反击:“不敢劳烦将军护持,一会儿大家喝起酒来,将军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吧。”   毕竟他可是出了名的能喝八两绝对不喝半斤的当代酒仙靖远侯世子萧扶光是也,现在且容这小小女子放肆,等到了酒桌上,看他不把她喝死!   可惜,萧扶光这一番狠话并没有起到警告的效果,冯修微听完后的确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和她纤长的体型完全不适配的大声狂笑,直把个萧世子都笑得浑身不自在了,她才在太子暗含警告的眼神里勉强止住了笑意,冲着萧扶光比了个大拇指:“世子爷好样儿的!待会儿末将一定要好好领教才是。”   几人说笑完,太子去内间换出门的衣服,萧扶光也回到小院儿换衣,这次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并没有拿出在京城的行头,而是只换了件月白色大衫,发冠也让换成白玉的。   几砚劝他:“好歹是喜事,少爷该穿件鲜亮的。”   萧扶光拿着白玉发簪的手微微一僵,没有说话。昔墨适时的插进来:“这回带的白玉冠都是掐了金丝的,少爷看看这顶青玉的怎么样?也是素的,颜色还不显。”   萧扶光回过神来,觉得昔墨手上那顶青玉冠也不错,点点头示意他给自己带上。   笑嘻嘻的送了萧扶光出去,昔墨才转头教训几砚:“你没见少爷这几日衣服头巾都挑的素色吗,刚才还非要他挑件鲜亮的做什么?”   几砚很委屈,参加庆典当然要穿得喜庆点儿,他又哪里做错了?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十几年的情分在,昔墨也不好冲人发火,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的拿手点了点对方那不开窍的脑袋:“冯小将军还没下葬呢!少爷哪里好意思在家属面前穿红着绿的,那像什么话!”   *   等到了地方,萧扶光才发现举办庆典的场所居然是在西阳城的城楼之上。   主桌空悬,显然是给太子留着的,剩下的则以主桌为中心,沿着城楼、城墙逐渐排开,连城楼前的马面墙上摆了好几桌。   见萧扶光神色震撼,冯修微不无自豪地解释道:“城中地方下,摆不下这许多席面。我便想着不如摆在城楼上,弟兄们可以轮流放哨警戒,既不会误了正事,也不耽误吃点儿好的。”   这可真是个绝世“好主意”啊,萧扶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幸亏柔然人现在自顾不暇,不然这不就是给柔然包饺子的大好良机吗?   他这边厢在吐槽,那边厢的沐统领却像是学到了什么人间至理一样,频频点头,可见是真心认可冯修微的这番理论。   虽然严格来说萧扶光也算半个武官,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那些武官的脑子是怎么长得,他是真的搞不明白啊。   等到了城楼上,西阳城的大小官员一溜雁翅排开,向太子见礼,然后又由冯士元亲自领着太子在主桌落座。萧扶光便与冯家人一道坐在太子左手边第一张桌子上,甄进义是内相,因此与军中其他内臣一道在右手第一张桌子上坐了,其他人则按照官职大小依次落座。   不过在开宴之前,还有些别的仪式。   先是按照惯例,由闻承暻领着大家祭告上天,又酹酒在地,以飨英灵。   完成这些仪轨后,理论上就可以归座开宴了,谁知却又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出来,朝着闻承暻颤颤巍巍地下拜,领头的那个用一口浓重的乡音感谢起他击溃柔然的功绩。   原来这些人是西阳城中的耆老,因为感念太子恩德,所以求了冯将军希望能够当面致意。   闻承暻连忙将人挨个亲手扶起,又道:“驱逐鞑虏,佑国安民,本就是孤职责所在,并不敢称谢。”   那几个老先生却不依不饶,非要亲眼看着闻承暻饮尽了他们亲手倒的感恩酒,才咧着加起来不到六颗牙的大嘴满意地下去了。   刚应酬完老的,又来了小的。   萧扶光看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冲着太子傻笑的一群男男女女,在心里和小美吐槽:【西阳城的人是不是不清楚太子是干嘛的啊?】   不然很难解释他们对太子殿下这般随意的态度啊。   小美满不在乎:【太子本来就挺和气一人,你自己大惊小怪也就算了,还非得管着别人也对他毕恭毕敬的啊。】   这话瞬间让萧扶光不满了:【什么叫我大惊小怪?那可是太子诶,京城里任谁见了他都大气不敢出的好吗!】   他对太子的态度,只是参照着京城权贵圈的标准,很普通的尊敬了一下好吧。   【而且我现在对他可没那么小心翼翼了!】萧世子骄傲地挺起了胸脯自证。   但是被小美稳准狠地怼了回来:【是哦,为什么现在你又不在乎他是不是太子了呢?】   对哦。   为什么呢?   萧扶光若有所思的垂下脑袋,开始复盘这段时间自身的改变,并没有精力再分给脑海中得意洋洋的系统。   人群中被簇拥着的太子殿下,状若无意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眼神,看向面前穿着崭新衣裳、喜气洋洋的男女们,含笑应允道:“诸位的大喜事,孤当然愿意过去沾些喜气。”   得到太子殿下同意给大伙儿证婚的金口玉言,这些人都欢呼了起来,恩都没有谢一个就打算退下去。幸亏这伙人里有个军中的千总,好歹知道些礼节,此时便拉着未婚妻冲着上面叩头谢恩。众人见他如此,也都嘻嘻哈哈的照猫画虎,朝闻承暻行了好些个不伦不类的礼节。   闻承暻不以为忤,反而还悄声吩咐沐昂之,给这些新人都备上一份礼物。   *   闹了大半天,终于能开宴了。   正式坐下后,萧扶光才发现席上多了几个陌生面孔,原来这是冯家另外几房的人,之前领命分散在各处驻守,如今才换防回来。   冯修微挨个儿向他介绍,“这是我大堂哥冯修衍”、“这是二哥冯修德”、“这是四哥冯修律”……萧扶光少不得站起来一一见礼,冯家的将军们显然都听说过他的事迹,因此格外热情,纷纷举起手中杯盏就要敬酒。   这时候,冯修微在一旁冷不丁道:“萧世子可是海量,刚才还夸口说要把我给喝倒呢,哥哥们今日可得让他尽兴才是。”   冯大哥一听,眼睛都亮了:“我这大妹妹人称千杯不醉,平日我看也就一般,哪里比得上世子少年英豪!”说着又让人换军中喝酒的大杯子上来,“咱们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他的亲兵十分听话的拿来所谓的“大杯子”,其实就是一个个八寸大小的白瓷碗,放在桌上依次排开,倒上满满的烈酒,看得萧扶光眼皮直抽抽——这么大一碗水他一口气干下去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酒了。   但狠话都放出去了,现在退缩就有些太丢份儿,只能硬着头皮端起一碗来,冲着冯修衍豪气干云道:“请!”   在这场宴会上遭罪的人,不仅仅是萧扶光一个。   柔然王身死、柔然内乱,一直悬在头顶的利箭就这样突然之间被解决,劫后余生的喜悦让每一个西阳人都再也忍不住心中激动,有些放浪形骸的庆祝了起来。   其中的一项表现就是:他们似乎忘记了平时对太子的敬畏,此时不论官职大小,都一股脑儿的凑过来向闻承暻敬酒,闻承暻要是不喝,他们也不闹,只各个眼泪花花地看着他,仿佛太子殿下拒绝这杯酒,就是拒绝了西阳军民的诚心一般,搞得闻承暻哭笑不得。   施景辉就更惨了,他甚至不用说话,刚一出现,就尽数吸引走了冯家堂哥们的火力,被好几个冯家大老爷们儿拉着灌酒。   见冯家人都去围攻施景辉,无暇顾及自己,萧扶光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准备溜到个不起眼的地方躲着。   谁知,他屁股刚抬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炮响,吓得他差点又坐下了。冯修微刚拼完一轮酒回来,就见到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当下嘲笑道:“这是外面在放花火呢,世子不会以为是柔然人打过来了吧?”   原来是城中大户为了庆祝盛事,都买了烟火在家中燃放,有些离得近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此时萧扶光也听到了外面人群欢呼的声音,京中宵禁严格,哪怕元宵夜也只比平日宽松了一个时辰,是以他还从未见过夜里百姓的盛会。当下有些心痒痒,拿眼一溜四遭,见大家都忙着喝酒,无人留意自己,干脆起身悄悄往外面城墙上去了。   到了城墙上他才知道冯修微没有说大话,哨岗上的士兵都站的笔直,对身边的热闹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观察远方的动静。   对冯家军严格的军纪又有了全新的认知,萧扶光没敢去打扰那些全副武装的卫兵,而是从一旁的酒席上搬了个椅子放到墙边,站了上去——没办法,这年头城墙修得有点太高了,不搭个凳子实在看不到下面。   要不怎么说站得高望得远呢,一站上去,被城墙挡得严严实实的城中景象瞬间尽收眼底。   原来他们在楼上大排筵宴的时候,城中的百姓们也都没有闲着,纷纷走上街头开始了属于他们的狂欢。   虽然街上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但众人并非是漫无目的的游走,而是将一队表演的人群围在中间,就像在参与某个移动的庙会一般。   萧扶光见那群人里面,打头便是几个踩着高跷、带着神怪面具的人物,根据他对传统鬼神浅薄的认知,勉强认出来这些人扮的应该是四大天王和桃山六兄弟。   有四天王开路,后面自然又是二郎显圣真君、关圣帝君等神灵,萧扶光看了一圈,见出现的都是些以武力卓异着称的神明,可见西阳民风尚武,连对神灵的崇拜都有明显的偏好。   古代的娱乐还是太过落后,萧扶光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即便中间时不时穿插着几个吐火、吞剑的表演,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儿科,根本提不起一点儿兴趣来。   就在他兴致寥寥准备撤的时候,却突然见到那群人里出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神像,只见那神像高大威猛,手持长剑作忿怒相,身上被结结实实的糊满了金粉,在灯火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到刺目的光辉。   看着这尊被八人抬在中间,明显是刚制作好不久的簇新神像,萧扶光盯着那塑像头顶的通天冠,眼神古怪,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可不就是嘛!”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萧扶光一个激灵,好悬没从凳子上翻下去。   沐昂之一只手轻松将他稳住:“你这也太胆小了吧。难怪殿下让我过来看看。”   萧扶光心说,你这么突然冒出来是个人都要吓到的好吗,面上却仍然客气地向沐昂之请教:“沐统领,您说刚刚过去的神像是殿下?”   沐昂之满脸都写着“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不过仍耐心地向他解释:“自从柔然王死了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百姓们便自发给殿下立了长生祠,现在正准备把神像迎进庙里呢。”说完有打量了一眼萧扶光,“你也有啊。”   萧扶光:“啊?”   沐昂之没有踩着凳子,是整个人扒在墙上的,此时艰难地举起一只手指向正被人扛着的一个穿着莲花衣的少年身影:“喏,那就是你啊。”   萧扶光:“啊!”   仍旧只是一个单纯的语气词,一向粗神经的沐统领却从这声百转千回的“啊”里面读懂了萧扶光的绝望,当下幸灾乐祸道:“不知道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现在老百姓们都说你是观世音菩萨座下的莲花童子转世前来襄助殿下的,所以特意给你塑了这个像哦。”   萧扶光简直要疯了,气鼓鼓的从椅子上面下来:“为什么给太子的塑像就那么威武霸气,轮到我的时候就是哪吒啊!”   莲花衣、双丸子头,他和哪吒就差一双风火轮了。   “噗嗤!”   又是身后冷不丁突然响起个声音,萧扶光这次很争气的没有被吓到,而是镇定的转身开向来人,“冯将军怎么也过来了?”   冯修微脸上还带着两团酡红,很明显喝的有些多了,眼神倒还算清明,朝萧扶光笑道:“我出来吹吹风醒酒,世子不也是吗?”   一早就溜号的萧某人:“哈哈,是呀,我也是出来醒酒。”   冯修微却没有戳穿他的伪装,反而岔开话题,难得正色道:“世子在京城长大,恐怕不知道边关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吧?”   她突然问这么一句,萧扶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不过冯修微似乎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西阳的百姓们,如果能侥幸能活到十五岁,男子就会参军,女子多半要嫁出去,尽早多生几个孩子。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柔然人就打了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或者身边的人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只能趁还活着的时候,尽快去完成他们各自的使命。”   “有今天没明日,永远要做好随时和家人告别的准备。”   “这就是西阳人的生活。”   她的语气克制却苍凉,就算她不说,萧扶光也知道,在这平静的叙述背后,还有着更加血淋淋的东西……   冯修微将头抬得更高了些,她望向天空中皎洁的月亮,声音有些沙哑:“柔然此行,若是没有您,恐怕西阳人依旧要过以往那般刀尖舔血、暗无天日的日子。”   这话已经有很多人对萧扶光说过了,但他真不觉得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贡献,这时候便想和之前一样随便客套几句。谁知冯修微话锋一转,语气也随之俏皮起来:“您这次简直是大发神威,一起出去的弟兄们回来后,都说您是观音座下的金童转世呢。”   萧扶光:!!!   破案了!原来是你在背后坑我!   冯修微只是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无论您的神通是怎么来的,我冯修微愿意赌上性命发誓,冯家军上下对您的秘密绝对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出一个字。”   她这么正儿八经的起誓,倒让萧扶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半天憋出一句:“我当然相信将军。”   听到他这么说,冯修微高兴地笑了起来,豪爽且大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打过仗就算是兄弟了,以后世子要喝酒只管开口,兄弟我一定奉陪!”   说完便再也不管被拍得嘶哑咧嘴的萧世子,转身往一桌正在大声嚷嚷喊她喝酒的士兵那边去了。   只是一边走,有些醉醺醺的冯将军忍不住一边嘟囔:“真不知道殿下为啥要给我们下封口令,讲道理,谁会出卖兄弟啊……”   *   西阳城别开生面又鸡飞狗跳的庆典终于结束。   就算再怎么海量,在西阳军民众志成城的围攻之下,太子殿下仍然是有些醉了,被沐昂之架着才勉强回到了太守府里。   甄进义领着徒弟们一拥而上,给太子擦洗完毕,伺候他换上轻薄的寝衣。沐昂之端了碗醒酒的药过来:“这是催吐的,殿下喝点儿吧。”   这年头最有效的醒酒方式就是喝催吐药把酒给吐出来。   但催吐药的气味可不怎么好闻,闻承暻嫌恶地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沐昂之拿走。   见他这么不配合,沐昂之急了:“那您今晚上要是吐了可怎么办?”   甄进义早让小徒弟在外间榻上铺好了床铺,此时就道:“沐统领别着急,今晚便由老奴给殿下守夜。”   虽然闻承暻出了名的睡觉的时候不喜欢人伺候,但现在情况特殊,少不得将就一二。   谁知一贯很好伺候不爱挑剔的太子殿下,却突然变得斤斤计较起来,冲着甄进义不客气道:“你们都出去,孤用不着你们伺候。”   他一闹脾气,甄掌印可就犯了难了,毕竟没人敢让酩酊大醉的太子殿下单独待一晚上,要是半夜呕吐把人呛到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岂不是诛九族的罪过。   甄进义一脸犯难,沐昂之却是福至心灵,悄悄对他道:“要不我们喊萧世子过来?”   甄进义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沐昂之讷讷的摸了下鼻子:“就当我没说。”   结果甄掌印一转身,就让小徒弟去萧扶光的院子里搬救兵了。   沐昂之:……   *   萧扶光本来都歇下了,接到消息后也是摸不着头脑,不过仍套了件大衣服,睡眼惺忪地到了太守府的上房处。   一见到他,甄公公就像是见到了什么大救星似的,眉开眼笑又带着点儿讨好地对他道:“殿下醉了,不肯让人伺候,这可怎么行呢!但老奴私心想着,世子与殿下是极亲厚的,或许您过去他老人家就愿意了。”   这番话听得萧扶光更加莫名其妙了,但来都来了,他也只能在甄进义和沐昂之希冀的眼神中,硬着头皮摸进了太子的卧房,小心翼翼地喊了句:“殿下?”   半晌都没有答复,萧扶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便见太子已经换好了寝衣,双目紧闭睡在床里面,应当是睡着了。   见人是侧睡的,萧扶光放了心,又拿了个干净的官房过来放在床下,以防他半夜呕吐。   弄完这些,他便准备退出来告诉甄沐二人殿下已经睡着,可以派人进去了,谁知等他出来一看,外面出了两个按例守门听招呼的小内侍外,一个人也没有——姓甄和姓沐的居然已经溜掉了。   咬牙骂了一句不讲义气,萧扶光无法,只能自认倒霉,转身又回了屋子里。   将烛火一一吹灭,只留了一盏灯照路,萧扶光摸到外间榻上躺下,准备随便对付一晚。   不得不说,这铺床的人很有水平,夏天褥子铺太厚容易热,太薄又容易被凉席硌到,但萧扶光身下临时铺设的床榻完全没有那些毛病,不软不硬地刚刚好。   他舒服的叹了口气,将怀中竹夫人抱得更紧了些,借着这点难得的凉意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他似睡未睡的时候,里间的床榻上突然有人说话:“是谁在外面?”   萧扶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那点儿睡意瞬间无影无踪,忙扬声回话:“殿下,是臣。”   听出来他的声音,闻承暻先是有些惊讶,随之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好你个沐昂之……”   萧扶光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半坐起来问道:“殿下,您是要喝些茶水吗?”   他做好了准备,就等太子一声令下,马上就上前伺候。   闻承暻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来他现在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只好又道:“孤不用人伺候,你回去歇息吧。”   如果有的选,萧扶光当然也不想伺候人啦,但是现在太子很明显不能没人照顾,所以他很光棍地重新躺下来:“不行啊殿下,您今天喝得太多了,没人看着大家都不放心。”   说完又胆大包天的打趣道:“就冲您今天喝下去的那些,光起夜都得不少次呢,万一摔了怎么办?”   若是在平时,闻承暻定会拿话堵回去,还会堵得精彩漂亮,让得意忘形的萧世子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但今天,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那一贯精明敏锐的大脑几乎是一团混沌,晕晕乎乎地根本理不清楚萧扶光话里的意思,只能隐约的感觉到对方实在嫌弃自己喝太多了。   对此,大雍的储君委屈道:“孤平常不喝这么多酒的。”   萧扶光又差点儿要睡过去了,听到这话也只是敷衍的点点头:“是是是,您平时岂止是不喝酒,您还五讲四美三热爱。话说咱能睡了吗?我真的好——”在一个巨大的呵欠声之后接上,“困啊。”   他明显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意思,太子殿下可就着急了,坐起来嚷嚷:“孤今天喝这么多是有原因的!”   萧扶光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来,心说自己和一个醉鬼计较些什么,摸索着下地倒了杯水,递到太子面前,哄道:“是,大家都知道殿下最克己复礼了,绝对不是那种滥饮贪杯之人。”   所以求求您,喝了这杯水就安生睡觉好不好。   他态度这么端正,闻承暻终于满意了,意思意思的啜饮了一口便示意将杯子拿开。   萧扶光松了一口气,随手将杯子搁在一边,就想回去继续睡觉。谁知他脚步刚一挪动,就听到太子的声音闷闷的响起:“孤是因为心情不好,今日才多喝了几杯。”   见萧扶光仍然打算走,太子殿下声音提高了些:“你难道不问问孤为什么心情不好?”   萧扶光现在除了后悔,就是后悔,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太子喝醉了会这么难缠啊!   面对喝醉之后智商急速下降、难缠程度光速上升的太子殿下,真的很困很累的靖远侯世子只能无奈的转身回头,努力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那么请问殿下,您究竟是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结果刚才还缠着自己的太子殿下,却在听到这句问话后低下了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太久,久到萧扶光都以为他坐着睡过去了,轻手轻脚地过来准备把人放倒在床上,却在手刚碰到太子肩膀的时候,听到对方的声音响起:“今天早上,孤收到了父皇的密信,他在信中痛斥我肆意妄为,让我老老实实议和,不要再有其他妄想。”   哪怕是按照这个时代最快的通信速度估算,北疆最新的消息应该是在一两天之前到达京城,也就是说,兴平帝在写这封书信前,应当不清楚闻承暻已经亲身涉险杀死了柔然王。   道理萧扶光都清楚,但他并不敢真的说给闻承暻听。   原因无他:太子是君,他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打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脑子里的思想钢印。   这几个字,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时刻纠缠在每个人的血液和灵魂之中,约束他们的行为、匡正他们的思想,并且从不吝于向敢于违反这条律令的异类展露它的威严——一旦逾越,其下便是无尽深渊。   从此,无人再敢不畏惧,无人再敢不臣服。   他们匍匐在地,他们顶礼膜拜,他们将“君臣父子”四个字刻作人生信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否定。   而萧扶光,作为异界的灵魂,理智上他知道应该对这一套封建教条弃如敝履,实际上他却从来不敢表露出任何的异样和不满,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整个靖远侯府,就算他活腻了,也不能拿整个侯府陪葬。   所以萧扶光对自己的要求一直都是做一个合格的纨绔,可以小错不断,但原则性错误一定不犯。后面被闻承暻逼上贼船之后,他又将目标调整为做一个合格的臣子,能力可以平庸,立场一定要正确。   因此,作为一个合格的臣子,这种天家密辛,哪怕是太子喝醉了主动说出口的,他也应该当做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样,最好在天亮之前就忘得干干净净。   闹了这老半天,闻承暻的酒也渐渐醒了,神志恢复清明后,他也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醉话,又看着眼前莫名沉默的萧世子,还有哪里不明白呢。   尴尬地寂静蔓延在这间小小的卧房里,萧扶光有心想插科打诨,却实在找不到一个切入点,只能苦恼地抠抠脸,继续保持着这种让他不安的沉默。   见他抓耳挠腮的发愁,闻承暻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低低道:“孤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语气里满是不在乎,只是其中有几分是在强撑,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萧扶光依旧没有搭话,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动静,闻承暻心口有些堵。   就在闻承暻以为这场对话已经宣告结束的时候,一个带着些微试探的声音却从外间矮塌上传来:“其实陛下这么说,应该还是在担心您吧……”   萧扶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居然敢和太子讨论起皇帝来。   今晚他也喝了些酒,脑子转的不是很快,此时只能粗浅的将自己突如其来的大胆归结于刚才太子的语气太过失落、也太过委屈,委屈到仿佛萧扶光的矢口不言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一般,让心本来就不是很硬的萧世子根本狠不下心来拒绝。   听到他开口,闻承暻有些诧异地挑眉:“哦?”   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说起来就顺溜多了,萧扶光一本正经的分析:“您想啊,一开始您偷偷来北疆的时候,陛下没有阻止,估计那时候他和我一样,以为您只是单纯想救冯家人。谁知道您又是调兵又是抓捕太守的,陛下应该是那时候琢磨出了不对劲,又怕您做傻事儿,所以才写了密信希望阻止您。”   该说他敏锐,还是该说他们心有灵犀呢?   萧扶光的这番话,竟然与闻承暻自己的推断一般无二。   但多一个人印证自己的猜想,只会让闻承暻更加难受和暴躁,他怏怏地翻了个身,声音倦怠:“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恨皇帝。”   交心可以,但您有必要兜头就来这么猛的吗?   萧扶光吓得半坐了起来,差点儿就没尖叫阻止了:“殿下您不要说醉话了。”   将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吐了出去,闻承暻只觉得胸口都松快了不少,此时他一手垫在脑后,一手闲闲拨弄着帐子垂下来的丝绦,对于萧扶光的抗议置若罔闻:“我没有醉。”   “他优柔寡断、软弱无能,面对身边人,他处处猜忌,面对强敌时,膝盖又软趴趴。永远看不到长久,只求当下快活。”   “这些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可能没什么,但是放在一个皇帝身上,那就是对天下万民的残忍。”   “他真的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太子的声音闷闷的,低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他对孤,的的确确是一片慈父之心。”   作为一个儿子,他发自内心的爱戴父亲,但作为大雍的太子,他无法不痛恨兴平帝的懦弱无能。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在他胸腔深处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岁月,他将这些偏激的想法隐藏的很好,从未表现出来过一丝一毫,一直都是那个老成持重、尽职尽责的太子。   但是今晚,借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酒意,他突然觉得,拥有着一对亮晶晶猫儿眼的靖远侯世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诉对象。   果然,在听完他那些违天逆理的狂悖言论后,萧扶光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制止,而是在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答复他:“有没有可能,在您做了这些之后,陛下就会改变想法呢?”   闻承暻有些没听明白,于是萧扶光继续补充道:“就以臣为例吧。一开始臣领了光禄寺的缺之后,家父生怕臣行差踏错毁了侯府的基业,为此没少对臣耳提面命。但后来臣说要出使北疆,父亲却是第一个放手支持臣的。”   “有些时候,是不是父辈们年轻时也曾经尝试过一些道路,正是因为他们走过这条路,知道走下去看不到希望,所以才会拦着孩子们,不想孩子再经历一次他们遭受的苦楚。”   “但如果孩子能带回一条看得见希望的路,说不定父辈也会转变想法,放手让孩子们一搏呢?”   说完,萧扶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靖远侯,不会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吧? 第44章 御人   大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后果就是, 第二天甄进义带着小徒弟在门口足足多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太子的房间里传出了动静。   他在心里念了声佛,将声音略微放大了些:“殿下,奴才伺候您更衣。”   听到里面不知是谁说了声“进来”,他便连忙推门进去,一进去就见到萧扶光正坐在外间榻上,睡眼惺忪地准备下床。   甄进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自理能力超强的世子爷给按了回去,语气亲热极了:“世子且等等,好歹让他们伺候您换上鞋袜。”   原来他大清早就让人去萧扶光院子里拿了身新行头过来,此时由两个小黄门捧在手里,刚好替他换上。   萧扶光还没清醒,闻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随性的点点头,任由几个小公公将他围起来更衣,让伸腿就伸腿,让抬手就抬手,配合态度简直满分。   甄进义则是带着徒弟溜进内间,殷勤地伺候闻承暻起身,又道:“殿下昨晚喝多了酒,早上肯定没什么胃口,老奴特意交代了给您做几道爽口的小菜,一会儿好送粥。”   虽然久不做这些近身伺候贵人的活计,但甄掌印一出手,仍旧是妥帖周到的不得了。   闻承暻却又想起一事,问道:“早膳只备了粥?”   甄进义忙道:“还备了鸡汤面、各色点心和肉馒头。”说着又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试探地补充了一句,“都是萧世子平素爱吃的。”   闻承暻“嗯”了一声,权且当作答应了,将此事揭了过去。   梳洗完毕,两人果然又一道用了早膳。   萧扶光昨晚没怎么吃东西,五脏庙早就造反了,见到有顶饱的鸡汤面,当下痛吃了两碗。闻承暻一点儿胃口都无,只拣了一碗燕窝粥在旁边勉强吃了点。就在两人用膳的当口,却有个小黄门过来通传,只道是沐统领求见。   能让他这么急匆匆赶来,甚至不惜打扰太子殿下用膳,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萧扶光连忙撂下筷子,转头找人要水漱口。   闻承暻见状,微微皱眉道:“无妨,你且慢慢吃。”又看向小黄门,“让他进来。”   就算太子发话,萧扶光也不好意思在别人聊正事的时候吃东西,那也太不尊重人了。   他极快速地收拾好了自己,沐昂之也刚好卡着这时候出现在正厅前面:“殿下,京中八百里加急密信。”说着便双手举着呈上一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   此时屋内其他人早已乖觉地退下,仅余萧、甄二人,一坐一站,簇拥在太子身边。   闻承暻用一柄竹刀将信拆开,见里面塞了厚厚一沓金粟纸,每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地小字,他神态微窘:“这信应当是圣上亲笔。”   如果是朝廷公文,他们等在这里倒也无可厚非,现在明显是兴平帝给大宝贝儿子写的家书,他们仨还杵在原地就有点太没眼力劲儿了。   于是便由萧扶光打头,三人也纷纷找借口退了出去,方便太子殿下读信。   出来后三人也没有走远,不约而同的在附近的凉亭前停下了脚步,沐昂之很有经验地预判道:“等殿下看完信,一定还会喊我们回去议事,与其到时候匆匆忙忙再赶过来,还不如就在这里歇歇脚。”   甄进义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掏出帕子将亭子最靠里的那张凳子擦得干干净净,转身请萧扶光坐下,自己却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占据了萧扶光左手边的位置,还冲沐昂之道:“咱家带的人不方便进来,还请沐统领打发个兄弟端壶茶水过来。”   沐昂之看着这老东西理直气壮地指挥自己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谁让甄进义说的是实话呢。自从投诚太子以来,他一直都极有分寸,除了几个原本预备着伺候三皇子的小黄门外,绝不会让御马监的其他人凑到太子面前,与麒麟卫争锋。   所以沐统领气归气,这份情还是领的,当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老老实实地下去跑腿,喊了个值守的麒麟卫过来,交代他去弄些茶水点心。   萧扶光全程围观这两人的互动,没忍住低头悄悄笑了一下:甄公公不愧是能做到当朝内相的人物,不动声色间就将人笼络了过去,不久前沐昂之还对整个御马监严防死守,现在却不自觉地将甄进义当作同僚一般相处了。   “你盯着人家世子笑什么呢?怪恶心的。”见甄进义冲萧扶光笑,沐昂之小题大做地怪叫着挑(他自认为的)对头的刺儿。   两人都看向自己,小动作被发现的甄公公全然不见慌乱,仍是对萧扶光笑:“老奴刚刚不过是在想,世子心思澄澈,却又洞若观火,一派天然灵秀,难怪殿下对您如此看重。”   他突如其来的一串彩虹屁,实属在萧扶光意料之外,当下臊得脸都红了,支吾道:“内相过誉了。”   茶水正好这时候送到了,甄进义又亲自为萧世子斟茶倒水,伺候人吃点心,殷勤周到的比起在太子身边也不差什么了。   他们两个相处和乐,沐昂之在一边简直要气死,他只是随口打趣一句,竟然就被这爱拍马屁的死老头子借坡下驴,顺势讨好起了萧世子。   “明明我才是先来的!”脑子一根筋嘴又笨的沐统领悲愤的想到。   *   再次见到太子的时候,三人见他神情松快,便知道京中送来的是好消息。   果然,闻承暻告诉大家:“陛下知晓柔然之变后,大为欣喜,不仅允了出兵襄助阿里不哥夺位一事,还连夜颁下旨意,要大大嘉赏列位。如今使节已持天子金印出发,估计要不了几天就会到西阳。”   三人连忙起身,朝着京城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齐声颂圣,感念陛下隆恩。   等他们仪式化的谢恩完毕,闻承暻才道:“柔然此行,有功者甚众,孤虽在奏表里略微提了几句,却也实在难以尽述。因此,如今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赶在使者到来之前将名单定下来。”   在这次柔然之行里创下功绩的人那么多,从最底层的小兵到位高权重的承恩公都有,太子殿下当然犯不着亲自去统计繁杂的名单。   闻承暻说要定下名单,更像是要拉着亲信们一起讨论这次不世之功背后的利益该怎么分配,他只负责将蛋糕公平的切好,递到相关利益方手上,至于他们自己内部想怎么分配,就和他这个太子没关系了。   甄进义万万没想到,这种香饽饽一样的活儿竟然有朝一日还能轮到自己,两颗不大的眼睛里面瞬间含住了八颗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冲着闻承暻那叫一个欲语还休。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太子呢,看着甄内相那张含情脉脉的老脸,萧扶光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偏偏闻承暻能面不改色,甚至还略带欣慰地看了回去,表示已经接收到了甄公公满腔的谢意与感动。   几人讨论了一番——基本都是太子和甄进义在讨论,沐萧二人主要起到一个公开课凑人头的作用,确定给所有参与其中的势力都分配到了合理的利益之后,闻承暻拿手点着桌上写满潦草字迹的草稿,对萧扶光道:“此番给兵部的请功是否妥当,扶光你怎么看?”   再一次被太子亲昵地喊了大名,萧扶光却全然没有上次那般忍不住小脸一红的感觉,反而有种上课不认真听讲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心虚。   他求助地望向另外两人,甄进义正气凛然,压根儿不肯给他提醒,沐昂之则是眼神闪烁,显然也是个学渣,萧世子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臣以为妥当的很。”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妥当了。   知道他没认真听,闻承暻也不恼,还解释只给兵部一点点小甜头的原因:“兵部尚书此人太过中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然对孤私下调兵之事也有些助力,却只是为了保住头上乌纱,并非真心报国。”   “对于这般投机之人,可用之,也要慎用之,更不可重用之。”   大雍储君将监国多年积累的御下经验倾囊相授,萧扶光本该感恩戴德,可惜有些事情没有亲自经历过,就算是天资聪慧的世子爷,也很难完全领会。   见他眼神懵懵懂懂的,闻承暻笑了下,并不苛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等你日后当差时,真遇上了这种人,不如想想孤今日所言。”   萧扶光讷讷的答应了。   同样的一番话,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含义。   甄进义在一旁看着太子对靖远侯世子谆谆教诲,脸上挂着笑,背后却已经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殿下对兵部尚书的评价,又何尝不是在借机拿话点他。   分蛋糕的事情告一段落,萧扶光刚松了口气,谁知闻承暻又翻出来一件事:“陛下欲敕封阿里不哥为新一任柔然王,按例他合该进京受封,不过眼下情况特殊,陛下特别恩准了他在西阳登位。只是西阳地处偏僻,从没操办过如此大事,孤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交给甄伴伴才算合宜。”   巴拉和阿岱两个,就算在草原把个猪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估计都想不到大雍接下来的计划会这么釜底抽薪——既然你们选不出来新王,那就干脆由我们来加封一个柔然王,直接从根本上否决掉草原其他政权的合理性,柔然也会从和大雍平起平坐的地位,降格为如百越、高丽一般的附属国,从此称臣纳贡、拱卫中央。   能操办柔然王受封这样一件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盛事,甄进义激动地手都在微微颤抖,只是刚刚被太子敲打过后,他再也不敢如之前一般作戏,而是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奴才定当倾尽所能、竭力办差,绝不负殿下所托。”   见闻承暻微笑颔首,甄进义当下更加明白,殿下果然只喜欢实心当差的人,也难怪沐昂之那个木头脑袋能混得风生水起。   已经摸准了领导的脉,甄内相自然不会再让人失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只用眼睛转一转便将典礼的事情在心里打好了样,凑上来条理清晰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请示闻承暻的意思。   早在听到典礼两个字的时候,萧扶光就开始心虚了,见甄进义短时间内不会结束的样子,他难免有些坐不住,自以为不起眼的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   谁知这点小动作被上首的闻承暻尽收眼底,一开始还纳闷萧扶光在不安些什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觉有些好笑,但难得宽宏大量的准备放过他:“接下来孤与甄伴伴商量便是,你们先散了吧。”   这句话对于此时的萧扶光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冲着上首一礼,笑嘻嘻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闻承暻摆摆手,让他赶紧走别碍眼。   萧扶光压根儿不介意太子嫌弃的态度,露出一口白牙就往外走,结果在快出去的时候又被叫住了,他苦着脸转身,却听到闻承暻轻笑着吩咐:“你要是打算去冯府,不如暂且缓一缓,等孤得空了带你一道去。”   被太子说中接下来的行程,萧扶光倒也不意外,他前天给冯府下的拜帖还是让麒麟卫给送过去的,太子要是不知道才奇怪呢。反正只要不是让他留下来,那就比什么都强。   萧扶光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窃喜:“那臣就等殿下通知。”说完便好像怕闻承暻反悔似的,一溜烟跑远了。   等他人影都看不到,甄进义才恍然道:“世子似乎就是礼部出身。”   没办法,萧扶光靖远侯世子的名头远远大于光禄寺太官署令这么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导致就连机变如甄掌印,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想起来这么回事儿后,甄进义也就想明白了方才萧扶光恨不得逃跑的态度——怕太子给他派活儿呗。让礼部官员负责典仪之事,多么合情合理。而且太子在这个当口提起加封的事情,说不定就是打着让自己趁机教导萧世子的主意呢,这般用心良苦的培养,可见太子对他的看重。   谁知人只是不耐烦地动了一动,就让太子打消主意,主动放人出去松快了。   这样的区别对待,饶是甄进义也难免眼热,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世子爷一派天真灿漫,是难得的赤子心性,更难得的是殿下还能对他如此纵容。”   他这话虽然酸,却也是实情,闻承暻并没有否认自己的偏心,只是默了半晌后,才笑道:“且让他再宽松几天。”   见甄进义不解,太子又轻笑着补充道:“自从去了一趟草原,他便打量着孤忘了那些策论呢。”   回来都好几天了,至今没人见过萧世子提笔,闻承暻虽然一直不说,但暗地里早就压着火气了。   瞧着太子殿下嘴角那抹若似无的笑意,甄掌印一个激灵,这下才货真价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脊背发凉。   此情此景,除了向一无所知的萧世子送上深深的祝福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第45章 逾制   等到闻承暻终于得空,时间已然到了下午。   萧扶光甚至还偷空咪了个午觉,酣睡到太子派来的人都走到院门外了,他才被昔墨从床上一把薅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萧扶光正了正头上的青玉冠,问昔墨:“礼物都搬到马车上了吗?”   昔墨一边将他添乱的手拍下来,重新给人将冠子带好,一边回答:“早安排妥当了,几砚正在车上看着呢。”   知道他做事稳妥,萧扶光放下心来,随便套了件竹青色外衫便匆匆出了门与太子汇合。   这次去冯府拜访,并非是萧扶光一时心血来潮。之前因为太忙,一行人到西阳城的第二天,他就将小念慈交给了冯家女眷照顾,直到今天都没接回来,于情于理,他早就该去冯家登门道谢顺便接人了。   再者,冯修衡至今未下葬,冯府仍然设着他的灵堂,不管是出自对卫国英灵的崇敬,还是这些天与冯家其他人出生入死结下的情谊,萧扶光都应该去府上祭奠一番。   萧扶光脚步匆匆赶到的时候,太子已经坐在马车上等着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灵活地蹿上了马车,还抱怨道:“殿下怎么不让人早些喊我。”   他脸上被枕头压出来的印子都还红通通的挂在两颊,罪证确凿,却还能理直气壮地仿佛迟到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闻承暻无奈:“谁知道那么点子功夫,你居然还能抽出时间睡一觉。”   大雍的太子殿下自幼克己复礼,昼寝这种事,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萧扶光低低地“切”了一声,对这类不懂得享受的工作狂行径表示了不屑之后,才将心里头的一点担忧说了出来:“这次拜谒,臣让家里人备了些礼物,只是西阳地方小,他们搜罗了几天,也只买到些平常的货色,不知道会不会失礼。”   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萧世子,再想到之前看到的那满满一大车的礼物,闻承暻眉毛一挑:“冯家家风俭朴,不会在意这些。”   就算他这么说,萧扶光仍有些惴惴:“人家帮忙照顾了念慈那么久,臣这早晚才登门拜会,多少显得不知礼数。”   到了西阳之后,需要闻承暻忙活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几乎都淡忘了还有萧念慈的存在,听到萧扶光提起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儿,当下心中恍然。只是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给兴兴头头的萧世子泼冷水:“念慈之事,孤劝你还是休提为好,冯家现在未必乐意把人交还给你。”   啊?   萧扶光茫然抬头:“小孩子闹起来多烦啊,冯家怎么可能不乐意还我。”   见他不相信,闻承暻耸耸肩,等到了冯家自见分晓。   *   两人的马车徐徐停靠在冯府大门口,前来迎接的人却只有冯修微一个,原来冯家其他人此时都有军务在身,哪怕是太子亲至,也都无法赶来会面。   不用人帮忙,萧扶光身手灵活的从马车上翻了下来,又作势要搀扶太子。下个马车而已,闻承暻当然也不需要人伺候,但看他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只好将手放在萧世子举得高高的右臂上,半推半就地被扶了下来。   满意地听着脑海中一片大好“+2”之声,萧扶光将人放开,好奇地打量起冯府来:敕造承恩公府坐落在京城,恢弘大气自不必说,西阳城的这个气派上就逊色了很多,大门用的只是一等将军爵的规制,门口也未曾静街,一路有很多沿途叫卖的百姓,此时正远远地围在一边,对冯家门口的贵客好奇地指指点点。   麒麟卫们估计也没想到,冯家人明知太子会过来,居然也敢不布置关防,连忙护卫着闻承暻进去了。   冯修微还在后面笑:“这里又不是京城,你们也忒大惊小怪了。”   在她心里,西阳城和军营一般无二,这里哪有货真价实的百姓,各个都是大雍的士兵,太子的安全在西阳绝对无虞。   麒麟卫却学不来她的自信,将太子护送到冯府二门内之后,转身就要出去设置关防,谁知又被闻承暻叫了回来:“西阳能够军民一心、上下一体,靠的就是此地将领能够与百姓同甘共苦,从不倚势凌人。孤身为太子,更当以身作则,又岂能因为出行小事,就大张旗鼓的扰民。”   冯修微亲自奉了茶过来,笑道:“殿下还是这么体贴人,从不教我们难做。”   她打趣起当朝太子来亲昵又自然,可见他们表兄妹的关系要比表现出来还要亲近。   闻承暻接过茶水,打开一看,里面泡的竟然今年采的明前。冯家人从不注重这些吃穿琐事,他猜应当是施景辉孝敬的,忍不住笑了一下,问道:“施大公子不是后日就要出发吗,怎么不见来府上辞行?”   提起未婚夫,冯修微完全没有一般女子的羞赧,仍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来不来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虽然她看起来若无其事,但语气中一丝抱怨仍然透露出了她对这位未婚夫,其实也不全然如同表面一样毫不在意。   冯修微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看向萧扶光,拿话岔开:“世子来就来了,还带恁多礼物作甚,也忒客气了!”   萧扶光笑道:“舍妹年幼,这些天多得贵府上照顾,在下实在过意不去,只能略备些薄礼,聊表谢意。”   领兵出去那么多天,冯修微忙得都差点儿忘记她嫂子之前的交代了,一经萧扶光提起,她不由有些讪讪:“其实关于令妹,末将还有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萧扶光一脸茫然,闻承暻却已经猜到了,自顾自地喝了口茶,不打算掺和他们的对话。   冯修微便道:“家兄殉国之后,只留下我寡嫂一人在家,日日以泪洗面,家里人难免担忧她哀毁过甚,日夜苦劝,可惜皆不奏效。谁知一见念慈,嫂子就觉得与她分外投缘,这些天都是亲自照顾,不肯假手于人,两人仿若亲生母女一般。”   没料到还有这一茬,萧扶光有点犯难地看向闻承暻,谁知对方依旧是耸了耸肩,丢来一个“早告诉你了”的眼神。   太子靠不住,萧扶光看向满眼期待的冯修微,斟酌着婉拒道:“可是我已经在家书里向母亲说过念慈的事儿了……”   虽然还没收到靖远侯夫人的回信,但以萧扶光对母亲的了解,对方应当也是欢迎小念慈到来的,毕竟赵明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不过萧扶光也清楚,相较于千里迢迢去京城侯府做个来路不明的“义”小姐,留在西阳冯家显然是个对念慈更好的选择。   见他态度松动,冯修微顺坡下驴:“这不妨事,过几天等令尊到了,我一定让家父就此事当面向侯爷赔罪。”   真是个好姑娘,卖起自己亲爹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萧扶光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答应了。   完成了嫂子的托付,冯修微一拍掌,乐道:“世子只管放心,念慈被我嫂子养得健壮极了,肯定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我以后会好好教导她的。”   闻承暻听不下去,打断道:“你可歇歇吧。自己当了女将军还不够,难道还要再教导出来一个女将军。”   能把女儿教成冯修微这般英姿飒爽,可见冯家对子女的教育一视同仁,与京中一味注重女子德容言工的风气大相径庭。闻承暻赞同舅家的做法,却也会担心自幼接受世家教育的萧扶光因此而产生抵触。   谁知在冯修微大言不惭地保证过后,那小纨绔不但毫无抗拒,还一脸惊喜对她道:“既然如此,那念慈就拜托冯将军了!”   也是,孤怎么忘了,他分明对冯家的小丫头崇拜地不得了呢。   大雍储君一口饮尽杯中龙井,不动声色地想到。   三人又叙了一阵寒温,管家进来在自家大小姐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冯修微便道:“贵客登门,家中也无甚好招待的,只能略备些薄酒,聊表情谊。两位若是不弃,还请移步。”   说着便站了起来,要带他们去花厅用饭。   闻承暻却道:“不急。”见冯修微诧异地望过来,他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孤想先去给三哥上柱香。”   冯修衡去世四月有余,他死的时候还是大雍当之无愧的大英雄,理应在朝廷旌表下来之后风光大葬。可当时朝廷摄于柔然威势,不仅不愿意给英雄应有的名分,还要将整个冯家打为罪臣,其中也包括尸骨未寒的昭勇将军。   冯家人当然不愿意亲人连死后都得不到清净,要被泼脏水以罪人的身份下葬,西阳城的百姓同样也不肯让英灵含冤受屈。所以冯修衡一直停灵到了现在,至今没能入土为安。朝廷命官的丧仪都是有规制的,对于自家这种堪称违制的长时间停灵行为,冯修微理直气壮的很。   但听到太子要去哥哥灵前致祭,她又难免有些心虚,不过仍然是乖乖地将人带到了灵堂前面。   *   一到灵前,首先迎入眼帘的便是一轴绘着冯修衡容相的大影,画中人穿着朝服,手持象牙笏,剑眉星目,姿容俊朗,但这中规中矩的打扮与萧扶光想象中白盔银甲潇洒少年郎的模样还是相去甚远。   咦?打量着打量着,萧扶光却看出了一些不对劲:三品武官补子,好像不该用狮子啊……   对于红白之事,大雍人喜好大操大办,花的银子越多越显得有面子,风气如此,所以逾制之事屡见不鲜。   但本朝对于民间婚丧嫁娶逾制管得很松不假,可对朝廷命官管得那就堪称严苛,一丁点儿逾制都会被御史言官大做文章,曾经因此下狱抄家的不计其数。到了现在,京中世家办大事,都会特意从礼部请人相看,确保不会有逾制的情况。   可冯家这是什么情况?   萧扶光悄悄看了一眼太子,见对方虽面沉如水,却没有对之前灵堂的布置发表任何看法,当即也松了一口气,猜测道:也许是京中的封赏已经下来,冯将军被加封了二品,所以才如此布置吧。   闻承暻一眼就认出这灵堂的布置规格与一品武官葬仪一般无二,当下心中对冯修微之前的那番推诿也有了答案。   虽然冯家人活着的时候可以不重名利,但仍然希望至亲能够拥有死后的哀荣。即便这份冯修衡应得的哀荣,朝廷并没有施恩赐予,他们也想尽量让他拥有。   看着心虚到不敢正眼看他的表妹,闻承暻只作不觉,自顾自地用菊花水认真净手,冯家人只打了一盆水,萧扶光也凑过来和他一起洗。   他们淡定的态度也感染了冯修微,她点燃三柱清香,抖灭明火,双手递给肃立的太子殿下。   闻承暻接了过来,将弟对兄的礼仪减去一等,肃穆地俯身三拜后,亲自将一捧清香插在案上香炉中。   一束香递到萧扶光身前,他连忙接过,走到灵前认认真真地拜了四拜,依样画葫芦将香插好之后才退了回来。   两人献香毕,又有人端上祭酒,闻承暻率先取过,将前三杯都洒在地面,到第四杯时,却突然举起酒杯,对着画像抬手致意后,微微一点头,自己一气喝干了。   从敬香到现在,闻承暻没有在他三哥的灵前说一句话,却在此时仿若斯人在世时那样,与他共饮手中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肃静的灵堂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明显的抽泣,萧扶光没有回头去看,但他觉得应该是冯小将军正在偷偷掉泪。   太子祭完,就轮到了萧世子,这时他才发现,端酒的竟是个妇人,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斜插两根素银簪子,一张清水面庞,神情似怨似泣。隐约猜到来人是谁,萧扶光不敢再看,赶紧将祭酒都倒了。   吊唁完毕,那妇人接下来的话果然印证了萧扶光的猜测,只见她将手中银盘递到下人手上,自己上前向太子轻施一礼:“未亡人韩氏见过殿下,多谢殿下还记挂着拙夫。”   谢过太子后,韩氏又看向萧扶光,但她久居内帷,显然是认不出靖侯世子的,只能朝那边微微一福,以表谢意。   当今社会对于寡妇的言行要求极其严苛,韩氏作为冯修衡的遗孀,能够出来当面向两个外男道谢,就已经是冯家对她格外的宽容了。   所以一面之后,韩氏依旧退了出去,冯修微一路低着头,将人引到了早已经备好宴席的花厅,声音也不像之前那般中气十足:“都是些粗茶淡饭,但都是家嫂嫂亲手操持的,两位好歹用些。”   虽然冯修微眼睛眼圈都还是红的,知道她好面子的性格,闻承暻只当没看到,对萧扶光道:“这道菊花双鲜是冯家家传,你在别处可吃不到。”   说是菊花双鲜,其实就是拿本地出产的大鲤鱼和肥羊炖的锅子,上面撒了些菊花作为点缀。   萧扶光尝了一口,味道确实鲜美无比,加上一丝若有似无得菊花香味,更是绝妙。他眼睛一亮,又舀了大半碗,吃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又不是傻子,当然能感觉到太子和冯将军之间氛围很微妙,但他可不想掺和进去,这种时候装傻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萧世子夹了两只大虾到碗里,专心致志的剥壳,完全不打算理会另外两人。   冯家人吃饭不习惯有人伺候,太子的钦定狗腿小萧同学又自顾自吃得香喷喷,冯修微就是再坐立不安,此时也发现了太子殿下竟然无人布菜的窘境。   她沉默了一下,拿起公筷生疏地给闻承暻夹了筷口蘑:“这是草原上才有的鲜货,不是京城里那种泡发的,殿下试试合不合口。”   闻承暻从善如流的尝了一点,赞道:“味道的确上佳。”   冯修微按照以往对太子口味的了解,又夹了几筷子放在小碟子里递过去,闻承暻也都很给面子的一一吃了。   太子一如往常一般和煦,但他这种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的态度,反而让冯修微更加承受不住压力,一边布菜,一边从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最终实在不堪重负,双腿一软滑在地上:“殿下恕罪!”   这一声吓得萧扶光筷子差点没拿稳,趁着太子没发现异样,赶紧低头作扒饭状,大有“你们聊你们的,我专心吃饭就好”之势。   对于萧扶光这点不掺和麻烦事的机灵劲儿,闻承暻既欣慰、又恨铁不成钢,忍住敲敲小萧狗头的想法,闻承暻目光向下,看向匍匐在地告罪的表妹:“大妹妹这是什么话?你何罪之有?”   冯修微将头埋在地上,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请殿下饶恕我家不循礼法、违制治丧之罪。”   闻承暻慢条斯理:“三哥停灵逾时未葬,乃是事出有因,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   “不是!”见他态度还是这么不温不火,冯修微终于忍不住,不敢再含含糊糊的玩文字游戏,大声哭了出来,“是请殿下恕臣家逾制,以一品武官葬仪操办从三品丧礼之罪!”   一向亲厚的表妹在自己面前崩溃痛哭,闻承暻心里也不好过,但他仍然站了起来,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昭勇将军身死之时,孤对你们的告诫。”   “记得。”随意拿袖子拭了拭泪,冯修微勉强直起身子,一字一句回道,“您当时说,‘戒急用忍,衔枚不懈。韬光养晦,以待良时’,告诫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然后你们就找人绘了幅比人还高的大影,光明正大的挂在家里,谁来吊唁都能看到,恨不得留下个天大的把柄给有心人!”闻承暻在看到灵堂陈设的时候就憋着的火,此时终于宣泄了出来,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都说舅舅治家有方,难道这就是在他治下的好家风?”   听他提起父亲,冯修微又惊又怕,生怕连累父亲被怪罪,痛哭流涕的解释:“殿下明鉴,此事是臣女一意孤行,父亲并不知情!”   说完又生怕闻承暻不相信,赶紧补充:“兄长身死之后,父亲虽哀痛难当,却仍留在雁门关督战,从未回过府里。就连这几天,他也一直在衙门里办公,并没有回来过。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传讯他的亲随和属官。”   不用传讯属官,闻承暻清楚她不敢撒谎,知道此事与承恩公没有关系,他心头的那点邪火瞬间浇灭了大半。   看着跪在地上啜泣的女子,他的语气不再像之前一般冷硬,不过仍然打算趁机给冯修微一个教训:“孤问你,如果孤没有亲自来北疆,你们此番作为一旦被陈豹发现,你当作何打算?”   戒急用忍,衔枚不懈。   韬光养晦,以待良时。   冯修衡死讯传来后,他嗅到了巨大危机降临前的血腥气息,却又无法洞悉危机的详情,所以才会写下那十六个字,用以告诫远在北疆的母族要蛰伏起来,低调行事。母舅作为家族领头人,行事一向稳妥,所以闻承暻以为有他坐镇,冯家不会出什么纰漏。   谁知道,这么一座明晃晃逾制的灵堂,他们居然能嚣张的摆上四个月。   四个月啊!   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来了北疆,期间被任何人参上一本,这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生气归生气,闻承暻更多的是想不明白:冯家人都不是追名逐利之辈,为什么独独在冯修衡的事情上面这么看不开呢?忍耐上几个月,等他解决后患之后,再名正言顺的风光大葬不好吗?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冯修微却适时的给出了答案:“兄长死后,一月之内,先是陛下为了求和、不惜降罪冯家,然后又是殿下失踪、生死未卜。”   “臣女一家上下五十六口,北望豺狼环伺、虎视眈眈,南顾君王庸碌、孤立无援,再看城中,奸佞横行、大祸将起。臣女还在襁褓之时,家父便谆谆教诲,冯家人就该一心为君,保家卫国。”   “守好雁门关、守好西阳城,是每个冯家人生来就有的使命,我们也从未拒绝它,哪怕为此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是殿下,结果是什么呢?”   西阳城万人景仰的女将军倔强地抬起头,不让泪水掉出眼眶,她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东西,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间,闻承暻竟然只想狼狈地避开和她的对视。   冯修微继续道:“冯家、还有西阳城的所有人,世世代代守在这里,用血肉之躯将柔然抵御在国门之外。换来的却是朝廷的出卖!”   “我们白天还在为了这个国家出生入死,晚上回到军营,得到的却是皇帝陛下放弃我们的消息。”   “您如果是我、是西阳的任何一个官民,您会怎么想?”   闻承暻隐约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重点,没有接话,而是示意她接着说。   冯修微擦了擦泪,居然笑了起来:“我们几个小辈当时都商量好了,如果朝廷非要拿冯家人开刀。那我们不如就反了丫的!”   “咳咳!咳咳咳咳——!”   两人循声看向被米饭噎到半死的萧世子,萧扶光一边翻着白眼拼命往下咽,一边摆摆手示意不用搭理他。   当然,如果能让他溜出去就更好了……   被迫听了不少秘密的靖远侯世子绝望地想到。   被冯修微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到的人显然不仅萧扶光一个,闻承暻脸色数变,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些什么吗?”   开了个头之后,冯修微完全破罐破摔了,将之前的安排尽数说了出来:“当时臣女就想,先杀陈豹助助兴,然后砍翻京里来的使者,带着礼物杀上草原,找机会烧了柔然的粮草,到时候如果还活着,那就随便朝廷处置。”   抽空还赞了闻承暻一句,“所以您一来我就发现咱们不谋而合,难怪父亲总说您也是个行军打仗的好苗子。”   闻承暻眼皮狂跳,显然不想在这种时候得到她的认可,耐着性子问她:“你说的这些,和你逾制操办三哥的丧事有什么关系?”   “嗐,我都打算造反了,当然要把我哥风光大葬啦!”冯修微心态完全调节过来了,整个人十分光棍,“我连给他的封号都想好了,就叫一品镇国龙虎骠骑大将军兼特进光禄大夫。”   “谁知道后面您来了呢,反是不用造了,但我又给忙忘了没换布置……”   闻承暻:……   好,实在是好极了。   萧扶光瞥到他额角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生怕他被气出个好歹来,赶紧放下碗筷跑过来给人按摩太阳穴,又劝:“殿下,冯将军说的这不都是没影儿的事情吗?没人知道就等于没发生过,您可千万别为了没发生过的事情生气啊。”   看到萧世子不知死活的跑过来安抚盛怒的太子,冯修微有心想说让他不要劝了,免得惹火烧身,谁知她还来得及开口,闻承暻就先站了起来,轻声细语地:“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不是,你这就走啊?   那刚刚爆出来惊天大秘密的我又算什么呢?   你真的不打算留下来狠狠地处罚我之类的吗?现在这不上不下的算什么啊!哪怕喊两个麒麟卫过来把我下狱也比干撂在这儿强啊!   眼睁睁看着两人要走,冯修微浑身刺挠,跪在地上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万幸闻承暻在路过她的时候,还是略微停了一下脚步:“你的事情,等舅舅回来后,由他亲自处置。”   *   回去的马车上,闻承暻一直沉着脸,知道他心情不好,萧扶光也不敢打扰他,只能靠在车厢另一侧发呆。   同样围观了全程的小美的声音突然响起:【冯大小姐不愧是姓冯,为人真的好疯啊,变脸比变天还快。】   一会哭一会笑的,情绪切换简直不要太快。   对冯修微的失态,萧扶光却心有戚戚,没接触过的人不能理解,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太子的威势可不是说着玩玩儿,朝中大员都有被他吓哭过的,更何况是年岁尚轻的冯修微。   但是萧扶光也有自己的疑惑:【既然要造反,那就杀去京师,夺了鸟位啊!跑去草原上和拿命和柔然人死磕,侥幸活着回来就任朝廷处置,这算哪门子的造反!】   “咳咳咳!”   “哎呀,殿下是不是渴了?您喝点儿水润润嗓子。”萧世子熟练地沏好茶水递到太子手上。   小美也刚好发表完高见:【对啊,冯家简直大雍敢死队,赤胆忠心含量百分百,真不知道太子发那么大脾气干嘛。】   ……   马车依旧在缓慢地前进,车窗间隙照进来的阳光将太子的侧脸印在车厢一侧,随着车身的颠簸不断微微起伏,萧扶光盯着那道完美的侧影,有些可疑地沉默了。   虽然这么说挺不要脸的,但萧扶光觉得,他是真的明白太子为什么这么生气——   在太子怀抱着要与冯家一起殉城的决心来到北疆的时候,应该也不会想到,冯家人一开始的计划,是将他完全摒除在外的吧? 第46章 高处   随着萧扶光越来越受太子看重,麒麟卫与昔墨几砚两个也越发熟络,等他们从草原上回来后,则更加不把萧家主仆当成外人。加上几砚又是个嘴甜会讨好的脾性,这些天与麒麟卫们几乎打成了一片,搞得西阳城这一亩三分地里的任何八卦,都得先过过他的耳朵。   所以今天一大清早,萧扶光就从几砚这里听说了冯府突然闭门谢客,不准外人上门的消息。   想起昨天冯修微那些豪言壮语,他沉默了一下,交代两人:“一会儿陪我往冯府走一趟。”   几砚还以为少爷没听明白,刚想开口提醒冯家已经不让人拜访了,谁知昔墨一个眼刀就飞了过来,他只好乖乖闭了嘴。   在去冯家之前,萧扶光先去找太子报备了一下行程。   见闻承暻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莫名地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低头道:“昨日殿下离开的太匆忙,臣担心冯将军会胡思乱想。”   他心里一清二楚,太子根本无心惩处冯家,对冯修微最多也不过是想小惩大诫。   但冯修微不见得会这么想啊,就冲着这姑娘之前打算玉石俱焚的那股狠劲儿,萧扶光生怕她把自己关在府里后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那可就真的会让太子与冯家的关系落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了。   萧扶光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反应,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话说出口后,他也慢慢回过味来——明明只是太子和母族之间的矛盾,并非朝廷公务,他掺和进去干什么。   想明白太子先前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之后,没出息的萧世子又飞快打起了退堂鼓:“仔细想想,人家都闭门谢客了,臣过去也实在不像话,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闻承暻还生着冯修微的气,但对表妹的关心也不是假的,就算萧扶光不提起这件事,他今日也会派人上门看看冯修微的情况。   其实,与其他人比起来,知晓事情始末的萧扶光显然才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不过,闻承暻只要一想到萧扶光平日总是一副生怕沾惹上麻烦、恨不得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刻在脸上的样子(虽然好像自从他上了自己的贼船后,就再也没有成功明哲保身过),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愿意因为这些小事逼迫他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可谁能想得到,这回自己都准备放过他了,这小纨绔居然巴巴的找了过来。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就连稳重的大雍太子,此时也想着出门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萧世子难得主动为君分忧,闻承暻哪里会轻易放过,笑道:“孤却以为,要宽慰冯佥事,卿就是当下最为合适的人选。”   萧扶光当然知道自己过去是最合适的,但此刻听着太子带着笑意的话音,他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胡乱着答应了一句,就匆匆的退了出来。   见他慌得连出门的时候都差点左脚绊右脚,闻承暻忍俊不禁,只是在笑出声之前,突然想起书房中还有其他人,才收敛了笑意,看向围屏后面:“出来吧。”   得了他这句话,一个人影从书案后面摆着的黄檀木座屏处悠悠的转了出来,走到案前朝他笑道:“殿下果然慧眼识珠,满京城谁能想到,靖侯家的纨绔到了您手下,居然也能脱胎换骨,让小王不得不刮目相看。”   来人语气熟稔地与当今太子开起玩笑来,清晨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映在他那张与闻承暻有三分相似的脸上,原来竟是汝南郡王闻承昙亲至。   虽然和闻承暻一个辈分,但汝南郡王的年纪却和兴平帝差不多,是个年过五旬的美大叔。只是现在的他,一身行商打扮,顶着一头乱发,风尘仆仆,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他人面前。   看着这个一把年纪还玩心不减的堂兄,闻承暻就没那么好声好气了,皱着眉头问他:“孤记得陛下特使的车队还在路上,怎么你独自一人就跑了过来。”   还在天没亮的时候猛扣城门,吓得守门的兵丁几乎以为柔然人又打了过来。   闻承昙丝毫不觉得擅自离队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挑了个离闻承暻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老神在在道:“我又不是没有带护卫,算什么独自一人。再说了,你那个首领太监怪里怪气的,我实在不耐烦和他一起慢悠悠过来。”   大雍皇帝爱用太监是出了名的,京内传旨几乎全用内官,京外的差使也默认必须有内官随行监视,所以常喜便趁着北疆捷报传来、兴平帝大喜的当头讨了来西阳颁旨的差事,汝南郡王则是另一位正使。   闻承暻知道他和常喜互相看不惯有些日子了,此时只当他又在给常喜上眼药,并不做理会。   早料到太子会是这个反应,闻承昙切了一声,又用与年纪完全不相符的轻快语气问道:“陈豹那厮关在哪里,御马监的那些个玩意儿没有把他弄死吧?我这里可有些好东西,正想找他看看呢。”   陈豹出身江南,汝南郡王人如封号,封地自然也在南方,他要想摸清陈豹的底子,实在是易如反掌。   闻承暻深知堂兄为人跳脱、办事老练的秉性,此时便是一笑:“御马监哪里敢废了他,当然是好吃好喝的养着,就等着兄长您过来。”   知道人没死,汝南郡王噌噌起身,招呼都懒得打一个,摩拳擦掌地往外走,边走边大声招呼麒麟卫:“还不快把陈豹给本王带上来!”   见他还是那副说风就是雨的模样,闻承暻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批阅起公文来。   他一如既往的伏案不倦,只是唇边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笑意,能让人略微窥见当今储君的心境。   *   从太子那里溜了出来,萧扶光连路都顾不上看,埋着头就是一阵猪突猛进,生怕走慢了被人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   不看路的后果就是,他与另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撞了个满怀,好悬没跌到地上,幸亏撞他的那小子机警,一把将人薅住,等人站稳之后才放开手,咧着一嘴白牙笑:“世子是从殿下那里过来?好巧,我也正打算找殿下说事儿呢。”   明明是两个人互相撞到,让萧扶光差点摔跤的力道,落在另一人身上却是不痛不痒,甚至还有闲工夫搭救一二。   “娇弱”的萧世子怨念地看向对方在草原上晒到更显健美的小麦色肌肤和结实紧绷的肌肉,咬着牙开口:“施公子不是明天就要启程回京吗?您不抓紧时间收拾行李,跑来找太子做什么?”   这一路千里迢迢的,肌肉可当不了干粮。   没错,撞上萧扶光的人,正是太子的大冤种表妹夫施景辉。   不知道萧世子为什么突然阴阳怪气,但施景辉已经习惯了太子经常无缘无故看自己不顺眼、被喊到面前挑剔几句的待遇。   因为萧扶光和太子走得近,他也就当这两人是一个脾气,浑然不当回事,依旧笑嘻嘻:“行李自有家下人收拾,用不着我操心。只是今日小可想去冯府辞行,却被门房拦了回来,说什么‘闭门谢客’,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奇事,便想着来问问殿下是否知道个中端的。”   凭他的政治敏锐度,在被拒绝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担心冯家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才急匆匆赶来拜会太子,现在停下来和萧扶光说这么一大嘟噜话,也是心存试探。   不过这回他是真的瞎猫撞上了死耗子,随便撞个人,就撞到了正主头上。   萧扶光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地脑门儿,瓮声瓮气的:“那巧了,我正要去冯家看看,你不如同我一道。”   施景辉还以为他是被撞傻了,没听懂自己刚才的话,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萧扶光无情打断:“咱们不一样,我过去,冯家人自然就见客了。”   哦?   施大公子眉毛一挑,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心里存了两分较量的意思,不再说话,跟着坐上了驶向冯府的马车。   然后就被火速的打了脸。   直到被冯家下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待客的花厅里,施景辉都还沉浸在被冯家人区别对待的巨大落差感中,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大型犬。   他身高八尺有余,坐下来都比萧扶光高大半个脑袋,身材又是结实健壮那一挂的,整个人周身的气质与脸上可怜兮兮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萧扶光眼睛疼,总算明白为什么太子时不时就会看这个表妹夫不顺眼——因为实在是太伤眼啊!   幸好只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便见换了红装的冯修微翩迁而至。   她今日只梳了闺中女儿家常的发髻,一身素服,不施粉黛,但掩不住眉眼清丽、气度高华,施景辉一时忍不住看痴了,萧扶光轻咳了一声都没能唤回他的神智。   无法,萧扶光只能自己站了起来,向冯修微做了个平揖,笑道:“连日上门搅扰,实在不是做客的礼数,只是下官昨日没见到念慈,怎么都放心不下,才不得已扰了将军的清净。”   冯修微回了个蹲福,撑起一个勉强的微笑:“贵客临门,寒舍蓬荜生辉,小女合该倒履相迎,哪里当得起世子一句搅扰。”   这话落到回过神来的施大公子耳朵里,不啻于寒冬腊月的一阵惊雷,劈得他眼神都要碎了,支离破碎的立在原地,看未婚妻笑着和其他男人说话。   可惜在场的另外两人也都各有心事,根本留意不到一旁伤春悲秋的施大公子。   反而碍于他在场,萧扶光不好把话说得太透,只能暗中提点:“下官过来的时候,殿下还亲口交代,昭勇将军斯人已逝,让您不要过于伤心,至于发愿闭府一月为其祈福之事,更是大可不必。”   施景辉连忙插嘴:“大妹妹要给三哥祈福,这是好事啊!只是闭府归闭府,家里人还是能见见的吧。”   依然没有人搭理他,冯修微柳眉微蹙,听懂了萧扶光话里的意思,只是她已经反应过来昨天自己情绪上头之后说出来的话有多恐怖,整个人都沉浸在后怕的情绪当中,并不敢完全相信太子原谅了自己,反而趁此机会向太子的使者表决心:“多谢殿下关怀,只是小女已经发了长愿,此生愿在家中佛堂闭门不出,为殿下、兄长祈福。”   我愿意将自己关上一辈子,您总该饶过我的家人了吧?   注意到了她话里的不对劲,施景辉闭上嘴,不再插科打诨,而是担忧地看了过来。   被这对未婚夫妻同时注视着,萧扶光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愧疚或者同情,而是彻头彻尾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要如此对他?   短暂的愤怒过后,再浮上萧扶光心头的,就是浓浓的不解。   他与闻承暻只相处了短短数月,却已经能无比清晰感受到,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呕心沥血是为奉公,披肝沥胆是为佑民。可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被家国大义填满的人,却也能在冯家遭受危难的时候,放下京城的一切,怀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来到北疆营救。冯家人在他心中是什么分量,不言而喻。   萧扶光不相信,就连他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与太子自幼一起长大的冯修微会看不明白。   可她还是选择视他为君主、畏他如猛虎,平日的诙谐玩笑不过是小心维系的温情假象,一旦撕破这层面纱,她便火速退到臣子该有的分寸上,丝毫不敢逾矩。   收起客套的微笑,萧扶光面无表情的回视,果然见到对方略显狼狈的躲闪,那熟悉的神态让他一时间感到疑惑:难不成以前太子看到的我,也是这般模样?   靖远侯世子忍不住低头,遮住嘴角讽刺的微笑。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子的确糟了老罪——这模样也太丑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番交锋下来,双方都已经明白了各自的意思,知道冯修微不可能会做傻事之后,萧扶光也懒得再劝,毕竟没人可以叫得醒一个装睡的人。   再看向两人无懈可击的笑脸时,萧扶光不由觉得有些没意思,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某个并不在场的人。   他站了起来,同样也带上了与对面一模一样的微笑:“既然将军心意已定,下官便不再继续叨扰了。只是不知念慈现在何处,下官探视是否方便?”   来都来了,他还是看一眼便宜妹妹再走吧。 第47章 真心   靖侯世子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施景辉就变了脸色,担忧地看向未婚妻:“大妹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连闭门祈福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佛堂祈福一贯是世家大族惩罚犯错女眷的手段,可冯修微明明刚立下大功,朝廷嘉奖她都来不及,又哪里会沦落到那般境地。   冯修微苍白地靠在椅上,神色倦怠:“昨日殿下登门,被他拿住了家里的错处,我只能先抗下来了。”   她知道,丧仪逾制不过是小节,她后面说出的那些话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臣子,不管君王对他们下达什么样的旨意,哪怕是要冯家举家赴死,他们也只能欢欢喜喜的从容就义。君可以不使臣以礼,但臣必须事君以忠,这是冯修微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但道理终究只是道理,冯修微也没想到,在忍受了长久的不公与苛待之后,她的心,早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已积蓄了那么多的怨恨和不甘,多到在被太子问话的时候,就仿佛被挑破了的脓包一样,将这些被时光和亲人鲜血共同酝酿到浓稠的情绪毒液,就这样控制不住地、通通流淌了出来。   在宣泄完之后,看着太子脸上压抑的愤怒和震惊,冯修微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怕了,所以她才在太子走后马上闭门谢客,就连施景辉也不准上门。   虽然不清楚其中细节,施景辉也算是搞明白了大概的情况,便劝道:“殿下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再说你又不是不清楚冯家在他心里的地位,何必胆小成这个样子。”   不说别的,光说这回为了救冯家人,太子可是差点儿连自己的小命都搭里面了,一般外戚哪有这待遇,他是真不明白冯修微有什么好担心的。   冯修微却远远没有他乐观,她当然清楚太子对冯家的看重,但这份看重里面,有多少是因为血脉牵连,又有多少是因为冯家是太子最关键的底牌,恐怕就连闻承暻自己也给不出答案吧。   现在太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自己轻轻放过,可谁能保证,等到他君临天下,御极九州的时候,再回看军权在手、煊赫一方的母族时,依旧能保持如今的心情呢?   也许这样的恶意揣测对太子来说并不公平,但冯修微并不敢用全家人的性命去赌,相信等到冯士元回来,知道事情的始末之后,也会做出和女儿同样的选择。   轻轻摇了摇头,冯修微不想和深受太子倚重的未婚夫继续讨论这件事,转移话题道:“昨天萧世子也在,估计被我吓得不清,刚才倒忘了向他赔个不是。”   施景辉不疑有他,马上安慰起自责的美人:“我看萧世子也古道热肠的很,他今天特特跑这一趟,不也是为了劝你宽心。”   虽然多半是太子交代的,但萧扶光愿意跑这一趟也足以说明他对冯家也是上了心的。   冯修微笑着赞同道:“是啊,世子是难得的赤子心肠。”   只是这颗赤子心,偏偏用在了大雍未来的皇帝身上。   *   萧扶光一出来,昔墨几砚赶紧迎上,见他脸色不好,两人对视一眼,识趣的没有多问。冯家下人也适时的冒了出来,将主仆三人带到一处抱厦,小念慈早已被奶娘抱来,在里面等着了。   见多了成人间的恶心事,再看到一无所知的单纯婴童时,人的心情总是会不自觉的好起来。   萧扶光凑过去,拿起拨浪鼓在小念慈面前轻轻挑逗,果然见她咧着无齿的笑容,咿咿呀呀的伸手来抓,他被逗得笑了起来:“才几天不见,怎么就这么有力气了。”   奶娘在一旁赶紧陪笑:“这么大的小孩子最是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样的都有呢!”   如今的念慈,已经和最初见面时脏兮兮瘦猴儿一般的模样判若两人,被冯家养的白白胖胖,手脚也都有力极了。   就算知道冯家不可能会苛待一个小婴儿,但亲眼见到后,萧扶光才彻底放心了。   他解下腰间一枚玉佩,又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到奶娘手上:“这块玉是我送给孩子玩儿的,荷包里面装着她亲娘的旧物,你先替孩子收着,多少也是个念想。”   她娘穷困潦倒而死,又能有什么旧物呢?荷包里装着的不过是一片从她尸体上剪下来的碎布。   对于那位凄凉的死在芦苇丛中的伟大母亲,萧扶光总觉得她应该被人记住,至少,应该被她用鲜血哺育了不知多久的女儿牢牢记住。   奶娘显然也听说过念慈的来历,当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来,将荷包小心地塞到了怀里。   在冯府的最后一点事情都办完了,萧扶光不欲久留,也懒得再向主家辞行,领着人就准备回去。   *   自从在西阳城被围堵过后,萧扶光出门要么坐马车,要么会乖乖带上护卫,避免再出现被大姑娘小媳妇当热闹看的糗事。   今天他也同样带上了十几个麒麟卫,都在大门处倒座房里歇着,刚见到他的身影,十几条人高马大的汉子瞬间齐刷刷站起身,将他团团围住,十足的气派。冯府的下人赶紧牵过马来,小心地伺候着这些大爷出门。   前面是六个麒麟卫打头,萧扶光被围在中间,原本是十分稳妥的配置。谁知一行人才刚出了冯家的大门,就被人堵住了。   准确的说,是被乌泱泱一大群肩挑手扛的百姓们给堵住了。   发现有人堵路,最前方开道的麒麟卫第一反应就是拔刀,可是待他看清了来人手上拿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之后,嘴角没忍住抽抽了两下,利落地反手将刀收回鞘中。   与此同时,没见到想见之人的百姓们也很躁动,有个胆大的老人家扬声问为首的麒麟卫:“这位官爷,请问萧大人在不在?”   原来,昨天太子和萧扶光的行踪就已经被冯府附近做小生意的百姓看在了眼里,可惜麒麟卫们担心太子安危,后面还是设置了关防不准人靠近,不然两人可能昨天就已经被堵住了。   而萧扶光今天干脆是骑马过来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晓得了“莲花童子”萧大人在冯将军家里的消息,当下一传十十传百,都带着东西想来看看这个据说是观音菩萨座下金童的西阳城的救命恩人。   弄清了个中原委,打头的麒麟卫纷纷让开,将猝不及防的萧世子展露在众人面前:“喏,那就是萧大人。”   看着乌央乌央的人朝自己涌来,萧扶光骑在高头大马上,倒也不至于害怕,只是仍然有些懵逼:他们找我干啥?   然后就被各种手帕、团扇、香囊砸了一头一脸……   啊,真是熟悉的感觉呢。   将头顶的一块手绢摘下来,一回生二回熟的萧世子淡定地想到。   不过这一回与上次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除了作风依旧大胆的娘子军们外,还多了很多年岁颇长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手上的礼物想要递给他。   这阵仗萧扶光完全招架无能,求助的看向四周的麒麟卫,谁知他们都跟看好戏一样,只是笑嘻嘻。虽然依旧全神贯注戒备着是否有不轨之徒,却怎么也不肯上前为萧世子拦住热情的百姓。   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踮着脚吃力地将一个提篮举过头顶,萧扶光担心她跌倒,只能将篮子接到手上,又示意昔墨掏钱。   可是见他接了东西之后还眉开眼笑的老奶奶,在昔墨掏出荷包的时候一秒变脸,说什么都不愿意要钱。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围上来非要“萧菩萨”收下自己的礼物。   没错,要不是萧扶光耳朵尖,都不知道现在西阳城的人竟然都这么称呼他。   于是,等太子殿下再见到萧扶光时,就只看到了一个被大包小包差点压垮的人影,跟着的麒麟卫们也都没有被放过,各个都扛着一大堆东西。   在太子的帮助下,萧扶光艰难地将那堆东西卸到桌子上,这才有空擦擦脑门子上的汗。   闻承暻哭笑不得:“你才出去多久,上哪儿买这么多东西。”而且看起来都很粗劣,不是靖侯世子平日会吃用的东西。   萧扶光累得整个人都恨不得化到椅子上了,但眼睛依旧亮亮的:“殿下,这都是西阳的百姓们送的!他们太热情了,臣不收的话恐怕今天都回不来呢。”   “臣想着他们其实也想给您送东西道谢,只是找不到机会罢了,所以就把这些东西搬来给您也看看。”   几砚也在一边凑趣:“殿下现在可是西阳城人人称颂的大英雄,小的们出去买东西,都不敢说自己是太守府里出来的,不然商户们都不肯收钱。”   ……   闻承暻再看向那占了满满两大桌的物什时,眼神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西阳本来就穷,又连年战乱,这里的居民就算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奉献,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些猎到的野味、或者是自家制作的吃食,以及颇有本地特色的皮靴皮帽。   无论是哪一样,都算不得珍稀,以往也绝无可能出现在大雍太子的眼前。   闻承暻看着那些做工粗劣的礼物,突然捏起一块其中糕点放进嘴里,明明是很普通的食物,但他却仿佛在此刻尝到了人间至味,细细咀嚼了良久,才珍而重之的咽下。   太子的情绪不对劲,萧扶光却没有选择在这种时候出声,甚至还用眼神示意一旁想要说俏皮话的甄公公也闭嘴。   小美仗着除了萧扶光没人能听到它说话,这时候幽幽的感慨了一句:【这就是所谓的你把人民放在心上,人民将你举过头顶吧?】   【封建社会哪有人民。】思想板正的萧世子反驳了一句,不过他也承认:【百姓们的心,才是最真的。】   也是最好满足的。   *   京城。   家中来了贵客,林相爷秘密与其对谈许久,又亲自送了客人出去。回来的时候,刚进门就看见他二儿子林彦生吊儿郎当的提着个鸟笼准备出门,林万里实在看不惯这小子总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当下抬脚就要踹过去,却被林彦生机灵的躲开。   林二公子嬉皮笑脸地:“爹忙完啦?儿子新得了一只蓝靛颏儿,嗓子又亮又透,睡前听上一曲再好不过了,正准备调理好了送您呢。”   林相素来有个亏觉的毛病,睡前常让歌姬离得远远的唱曲儿助眠,他能记挂到这点,倒也不算没孝心。   再加上为人父母,总是不自觉地会更加偏爱小儿子,所以在爱子的几句花言巧语之后,一贯自诩严父的林相也没了火气,勉强板了脸,教训道:“孽畜,你也不用总是拿话哄我,如今有一件事,你去给为父办了,比你养一千只鸟都来的有孝心。”   听了这话,林彦生赶紧将鸟笼子搁在地上,朝父亲拱手一礼:“还请父亲大人尽管吩咐。”   能交给跳脱的二儿子去办的,当然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如今太子风头算是出尽了,每回大朝会陛下都恨不得夸上大宝贝儿子八百遍,可他老人家似乎忘了,三皇子还在虢阳城里待着呢。   兴平帝能忘,林万里却不敢忘了这个外孙,只能交代林彦生赶紧将人接回来。   听说要接闻承旬回来,林二公子不解:“三殿下好歹也是柔然之行的正使,难道不该和太子殿下一起回来吗?”   说不定还能蹭上点儿功劳呢。   明明也老大不小了,林彦生一双招子里却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无辜地对面的老爹。   林万里面皮一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脚过去:“和太子一道回来?!你是不是还嫌咱们家不够丢脸呢!”   实在是不堪造就,不堪造就啊! 第48章 试探   离西阳不远的一座小城里。   大热的天,八宝苦哈哈地从侍卫手上接过一壶滚水,送到常喜的住处:“师父,热水打来了,我现在给您倒上?”   常喜横了他一眼:“那不然呢?留着以后给你师父坟头树浇水啊?”   要倒水就直说嘛,干嘛总是阴阳怪气的。八宝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敢怒不敢言的将水倒在银盆里,又放了些祛暑的药材进去,用滚烫的热水激发其药性。   因为天气太热,他们又一直蒙头赶路,其他人还算好,养尊处优久了的常喜公公却消受不住,起了一身的痱子。   一开始还好,只是有些瘙痒,随着后面行程越发紧张,在顶着中午大太阳赶了几天路之后,那些小小的一颗一颗的痱子便在皮肤粘连成了一块块红肿的饼子,有些痱子甚至长出了白尖尖,又痛又痒,衣服的任何摩挲都是一场酷刑。   等水凉的差不多了,八宝拿帕子浸透药水,轻手轻脚地往常喜的脖子和背上擦。饶是这样,常喜仍是痛到嘶哑咧嘴,额上都结了不少汗珠。   擦着擦着,八宝好像听到了一声抽泣,起初还当自己听错了,结果马上又是一声清脆的吸鼻涕的声音。   以为常喜是痛到哭了出来,八宝在心里嘀咕着师父真是上了年纪越发小孩子心性了,又轻声哄道:“您且忍着点儿,等到了西阳,用药水好好泡上一回,保管您就没事儿了。”   “咱家是连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的人吗!”常喜被他哄小孩儿的口吻气到不轻,反手就将擤了大鼻涕的手帕砸了过来。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八宝那叫一个委屈:“既然忍得住,那您干嘛哭啊。”   “咱家哪里是在哭这个!”收了个木头脑袋徒弟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担心被他背后捅刀子,但坏处可就太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时刻当心被他气死。   换了个姿势,让徒弟可以更方便的擦到身后痛痒之处,常喜语气有些低沉:“我只是想到,殿下出来的时候天气比这还要热,又没带个贴身伺候的人,一路上只怕比你师父还要遭罪呢。”   再加上闻承暻出发前腿伤尚未痊愈,常喜实在是不敢细想他这一路究竟吃了多少苦。   八宝也沉默了,他八岁进宫后,就被常喜看中留在东宫伺候,只伺候过太子这一个主子,他不知道别的主子和下人是怎么相处的,只知道殿下虽不是爱刁难下人的主儿,却也不怎么亲近他们这些内官,有时候板起面孔来,更是会吓得整个东宫大气都不敢出,让人根本不敢有亲近的心思。   所以八宝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常喜不仅不怕太子,甚至有时候还能把他当成晚辈一样关照,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太子殿下。   不过在经历了最近的这些事,他对师父的想法,似乎也能稍微共情了。   能切了子孙根进宫的,哪里会有什么好人家的出身?几乎个顶个都是苦汁子里拧出来的可怜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太子奋不顾身救下一城百姓的行为产生如此强烈的触动——当年在泥泞里挣扎的他们,如果也能遇到太子,是不是命运就会从此不一样呢……   见徒弟出神出到帕子凉了都没发现,常喜回身一个爆栗扣他脑袋上:“差不多得了,伺候我把衣服换上,一会儿还要和侯爷用饭。”   他提到的侯爷,当然就是被派出来敦促和谈的靖远侯萧伯言,只是靖侯前脚刚走,西阳的捷报后脚就到了京城,朝廷来不及将人追回,常喜他们只好加速跑了几天,终于在平安州地界上追上了靖侯的车队。   在弄清楚个中原委之后,本就担心北疆情况的萧伯言,更加想去亲眼看看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因此对常喜隐晦的劝返置若罔闻,非要继续北上。   常喜无法,只好打发了与靖远侯同行的内官先回去复命,自己则带着一王一侯踏上了漫漫北行路。   *   汝南郡王一脉并非出自世宗皇帝,如今不过是皇族的一个远支,但闻承昙偏偏就能获得皇帝的信任,成为如今宗室里的领头羊。   封地富庶,地位高贵,汝南王的生活习惯自然也奢侈极了,哪怕是审讯犯人,也要在房子四个角落里放上在边疆堪称罕物的冰块,桌上更是摆了冰湃好的凉碗子,还有两个随从一左一右的为他扇凉,闻承昙本人则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正当中,让麒麟卫将人提了过来。   一个月来,西阳前太守陈豹,终于再次见到了外面的阳光。太子的人并没有苛待他,甚至可以说是好吃好喝的养了他这些天,但陈豹依旧狠狠地消瘦了下去。此刻的他,双目无神,两颊深深的凹了下去,颧骨却高高的凸了出来,整个人神情涣散、动作瑟缩,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影子。   麒麟卫将他带到太守府的一间客房前就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自己进去。   陈豹无法,只能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房中装饰一新,比原先他在的时候还要奢靡富贵不少,而上首正坐着个气度不俗的中年男子,只是对方没穿官服,陈豹难以判断对方身份,当下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称呼行礼。   闻承昙不屑于向这种人自报家门,连个正眼都没给,只道:“你就是江南陈家的那个庶孽?本王听说你至今没吐口,倒也有几分骨气。”   听他自称本王,陈豹惊觉这又是一位天潢贵胄,连忙下跪,参拜之后才道:“回王爷的话,下官实在不知您在说些什么?一月前,下官被一伙贼人闯进门来,强行捆绑了丢进大狱,后来才知道所谓的贼人竟然是太子的手下!”   “下官从未见过太子金面,却不知道是哪里开罪了他老人家。”   不愧是世宦大族的出身,都这种境地了还想着反手给太子泼脏水。   闻承昙内心一哂,懒得与他纠缠,开门见山:“本王也知道,你肯定清楚自己的罪证是板上钉钉抵赖不得,就想着咬死不说出幕后指使者,希望他能保下你的族人。如果你真是这么想,那你可就打错主意了。”   他也不管陈豹什么反应,仍是自顾自说道:“北疆捷报传到京城之后,本王便听说江南陈家已经开了祠堂,要将你这个不肖子孙除名呢。”   宗族的反应早在陈豹意料之中,他依旧跪的笔直,不卑不亢的回话道:“既然王爷已经知晓臣的罪行,那也当清楚被宗族除名不过是臣罪有应得。”   闻承昙就猜到这点儿小事击溃不了他的心理防线,不由得庆幸陈家人做事做得够绝,当下将两样东西掷到他面前,笑嘻嘻道:“陈太守大义啊,为了保全宗族,连爹娘曝尸荒野都能忍。”   陈豹盯着眼前两样物什,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在听到汝南王的话之后,他才惊觉——这不是他父母的陪葬吗?!   见他认了出来,闻承昙继续笑:“陈家可不光只把你逐出家门,就连你父母,都被从祖坟里请了出来,随便找了块地埋了,连个守墓人都懒得安排。当地百姓知道后,连夜把那点薄坟刨了个稀烂,开棺把值钱的东西哄抢一空,令尊令堂的尸骨后来可都是本王家下人收葬的。”   现在地上撂着的两样,都还是他找人买回来的呢。   陈豹猛地抬起头,他本来就瘦的脱相,此时眼底涌上来的猩红让他看起来像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他就用这双血红的眼死死盯住闻承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下官该怎么确认,您说的就是实情呢?”   闻承昙拿勺子搅和搅和面前的甜碗子,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自家的事儿,当然是你最清楚。你难道不清楚,陈家究竟干不干出来这种刨人坟墓的缺德事儿”   ……   他们当然干得出来,陈豹悲哀地想到。   看见他的脸色,闻承昙就知道此事已有了八九分准,当下起身走到陈豹面前,亲手将人扶起来,温声道:“想来你也明白,自己犯下的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但本王保证,只要你愿意好好配合,我就能保你儿女无虞。”   *   立秋之后,天气终于有了一丝要转凉的迹象,朝廷的使者也终于来到了西阳城外。   为了颁旨的时候体面,使者们会先在城外驻扎休整,沐浴净身。城内也设好了香案,摆上了鲜花佳果,静候天使的到来。   萧扶光久违的又穿上了全套的世子吉服,并且对昔墨的高瞻远瞩崇拜不已,当初要不是昔墨坚持带上吉服,他现在可就得丢丑了。   吉服这种玩意儿可比常服要厚重得多,在夏天的尾巴尖儿穿上这一身的滋味可不好过。   顶着重重的世子冠,没走两步路萧扶光就已经热出了一身汗,等走到太子住处时,更是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到的时候,闻承暻正在穿戴,看到太子居然也是全套的吉服,萧扶光连热都给忘了,惊讶道:“殿下什么时候带了这玩意儿?”闻承暻可是蹭他的车过来的,他有什么行李,萧扶光可是最清楚不过。   听他把太子吉服称呼为“玩意儿”,一旁伺候穿衣服的小黄门吓得手都在抖,偏偏正主儿毫不在意,还笑着回答他:“应当是常喜收拾好的,汝南王提前给孤带过来了。”   原来如此,萧扶光点点头,看来汝南郡王也是个周到人。   见小黄门正准备给太子套上最后一件大衣服,萧扶光连忙制止:“先这样吧,大衣服等仪式开始前再穿,不然热得慌。”   听他这么说,闻承暻含笑看过去,果然见被重重吉服包裹着的萧世子几乎成了一个水人,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汗。   他忍不住笑起来,示意小黄门赶紧过去给他宽掉外面的大礼服,自己也拿了一柄折扇替他轻轻扇风。   脱掉外面那一层最厚的大衣服后,萧扶光感觉终于重新能喘上气了,冲着正在打扇的太子殿下讨好一笑,将扇子接到手上,自己慢慢扇了起来。   闻承暻看他额角头发都汗湿成一绺一绺的,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人擦汗,一边擦一边又突然想起一事——上次看到萧扶光穿得这般隆重,还是他进宫向张婕妤谢恩的时候,想到他当时也是这副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太子殿下又忍不住乐了出来。   总觉得太子笑得怪怪的,萧扶光不解地抬头看过来,察觉到他的目光,闻承暻略微收敛了一下笑意,正色道:“孤只是想到,你每次穿这身衣服的时候,似乎都挺狼狈的。”   “臣以前也在殿下面前穿过这一身?”可他怎么记得好像这是第一回啊,萧扶光挠挠头,只当自己记岔了,不再纠结这些琐碎。   当初在辇轿上的幸灾乐祸差点被抓包,闻承暻自悔失言,清了清嗓子,他心虚地找了借口:“孤说的是第一回见你时,你也是穿了一身红衣。”   不得不说,绚烂的红色真的很适合萧扶光这样明艳张扬的长相,就算是中规中矩的世子吉服,也将他衬得红唇皓齿、顾盼神飞。更不用提在春熙园时,他临水凭栏,惊艳全场的那一身璀璨红袍了。   想到这里,闻承暻发现,好像除了春熙园那次,他就再也没见过萧扶光穿红衣了,不由得问他:“孤见你平日爱穿天青、月白之类的颜色,怎么去怀王诗会的时候,竟挑了那么跳脱的颜色?”   倒像是专门为了怀王打扮过似的。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萧扶光一愣,反应过来:“臣糙人一个,不爱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在京城时,外出见客的衣服都是侍女收拾的。那天会穿红衣,估计也是针线上刚送了新衣服过来。”   是吗?   闻承暻若有所思,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在家时,这些琐事,难道就没有一个知心人打理?”   什么知心人,我看昔墨几砚就挺知心的呀。   萧扶光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爆红:“殿下瞎说什么呢!臣连亲事都没定下,哪里会有什么知心人!”   明明是名满京都的浪荡子,却在听到这种连荤话都不能算的玩笑时如此害臊。   大雍的储君殿下低头一笑,将心头突然涌上的一点小窃喜悄悄地藏了起来。 第49章 青眼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西阳城正门大开,闻承暻率领着一干文武官员亲至城门口,迎接天子使臣。   萧扶光官职虽低,却因为有个世子的名头,此时与承恩公一左一右,分列太子两旁,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等候车队的到来。走过来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眼武官那边,意料之中的不见冯修微的身影,而冯士元一派气定神闲,正在与太子小声说些什么,似乎并未受到女儿之事的影响。   太阳正烈,晒得头疼。   萧扶光无心掺和这对舅甥的谈话,在太子右手边站定后,便一直低着头,试图让高高的世子冠起到遮阳帽的作用。   不知道苦等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动静。   打头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龙威卫,用两面绣了威凤祥麟图的鲜红门旗开道,队尾则是用了明黄色龙虎旌。萧扶光暗暗咋舌,这规格可比他们当时拿到的狮虎旌要高得多。   龙威卫行至太子面前,并不下马,而是分成整齐的两列,将身后持节的使臣们露了出来。   昨晚偷偷溜出城与常喜汇合的汝南王,正笑得见牙不见眼,明明踩着四方步,却仍然飞快地走到了闻承暻身前,举起手中节杖,示意他要向自己行礼。   闻承暻一揖到底,后面的靖远侯和常喜都纷纷避让开,汝南王却不闪不避,站直受了他这一礼,又板起面孔:“陛下有旨,请太子接旨。”   于是闻承暻又亲自将人领到事先摆设好的香案之前,众人齐刷刷跪下听旨。   其实关于柔然大捷,朝廷还没来得及做出具体的封赏决议,现在汝南王宣读的这篇冗长圣旨里,大抵都是一些嘉许勉励的话,重点点名了闻承暻、萧扶光、甄进义以及冯家几个领头的人物,以及一些金银财宝之类的物质奖励,基本上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废话。   闻承暻领头接完旨,汝南王的工作便算是告一段落,连忙撤到城墙下的阴影处。   但圣旨并不只一道。常喜手上的这道,才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标。   徐徐展开手上的明黄卷轴,见惯了大场面的常喜公公,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内官特有的尖利嗓音刺破了整个塞北的上空:“柔然王储,阿里不哥,接旨——!”   在草原时,阿里不哥偏爱汉人衣冠,等真正到了大雍的土地上,他却恢复了柔然贵族的打扮。听到常喜宣召,一身柔然装束、梳着髡首辫的他越众而出,驯顺的跪在地上,俯首听候上邦皇帝的旨意。   大雍,这个一扫往日沉疴的天朝上国,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再次行使起它册立草原主宰的权力。   *   阿里不哥接完旨,闻承暻主动上前与他寒暄。这些天阿里不哥可没有会见太子的资格,现在好不容易能与闻承暻搭上话,他丝毫不敢浪费机会,小心地询问起大雍对柔然下一步的安排。   闻承暻能理解他急切地想要重回草原的心思,但秋收之后才是攻打草原的好时候,大雍当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阿里不哥就平白多损耗人力。   随口将阿里不哥敷衍了过去,闻承暻看向一旁已经在叙话的靖侯父子,笑道:“侯爷远道而来,想必劳累,孤已命人为你收拾了下处,不如先回去休整一二。”   西阳城全家被抓的文官那么多,随便收拾个把府邸出来就够靖远侯住了。   太子殿下这般客气,萧伯言忙道不敢,可他那个没眼力劲儿的儿子却在这时候开口:“殿下,臣那个院子还有厢房空着呢,父亲与我一道住就行了,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   被这小子莽撞的发言吓了一跳,萧伯言刚想着拿话为其遮掩一二,却又见太子竟然笑了起来,声音和煦:“倒是孤想岔了,那就依萧卿所言吧。”   闻承暻本来想着,和靖远侯同住在那么小个院子里,萧扶光可能会不自在,谁知道人家可是乐意得很,看来是他白操心了。   既然同样是要回太守府,萧扶光便上了父亲的马车,让昔墨在车辕上坐着,指点车夫去回去的路。   闻承暻回到马车上,还没等到萧扶光上来,驾车的麒麟卫就一抖马鞭,滴滴溜溜的跑了起来,他眉头狠狠一皱,扬声提醒:“萧世子还未上车。”   听到这话,前面的麒麟卫一转头,回道:“殿下,世子上了侯爷的马车,就在咱们后面跟着呢!”   他不与孤一起回去?   闻承暻愣了一下,将这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诘问咽了回去。   在麒麟卫的调度下,城门口的车队有条不紊的离开,车轮扬起黄烟,轻快地将城门甩在了身后。   焦头烂额的忙完后一转身,发现被自己遗忘在原地的常喜:……   不是?我难道不是应该和殿下一起回去的吗?   现任东宫首领太监·自诩太子身边第一得意人·常喜公公,遥望着太子车队的背影,目光迷茫地想到。   万幸的是,还有其他人没走。   不幸的是,这个其他人,是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老对头。   看着正朝自己走过来的甄进义,常喜总觉得这人笑得不怀好意,不过形势比人强,此时他也只能扯出一个同样热情的笑脸,率先打起了招呼:“甄老哥,您吉祥!”   *   因为靖远侯要来,萧扶光事先已经将小院的正房腾了出来,自己则是搬到东厢居住。多亏西阳历任太守,将这座府邸建设的蔚为豪奢,让一个花园旁的偏院里即便住上父子二人,也完全不会显得拥挤。   而也是等到了太守府之后,萧伯言才知道这段时间儿子居然一直都和太子住在一起。   看着忙里忙外指挥下人摆放东西的长子,他作势轻咳了一声,却并没有换来萧扶光的注意,只能开口将人喊了过来,低声问:“和你一起来的其他人呢?也都和太子住在一起?”   其他人?   萧扶光还真没有关注其他人都是怎么住的,只能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勉强答道:“沐统领应当是和麒麟卫一起住在后面两条街上,当值的时候也会歇在府里。甄公公和御马监的人一起,在北师大营内官的家里住着呢。”   现在想想,好像真的只有自己是和太子住在一处的诶。   不过萧扶光也看得明白:“沐统领和甄公公都带着人,太守府里哪能住得下,只有儿子小猫三两只,倒是可以借借殿下的光。”   靖远侯想的却没有他这么简单:他虽然只是个不办差的虚职,这么多年下来,却也清楚太子的作风为人,看起来和气体下,实际却是目下无尘、狷介得很,一般人轻易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如此看来,长子这是真得了太子青睐?   萧伯言一面想着,一面吩咐人在身前的杌几上坐下,开始细细盘问自从萧扶光离京那一天开始、到父子相见的前一刻,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有些事儿即便萧扶光已经在家书里写过了,也要他事无巨细的都交代一遍。   萧扶光无法,只能将自己用系统能力协助太子一行人的事隐去,将这趟旅程掰开了揉碎了,从头到尾的向父亲复盘了一次。   确认长子并没有犯下任何过错,还立了不少功勋之后,靖远侯这一路紧锁着的眉头才松散了两分,颔首微笑:“的确是长大了。太子殿下这般剑走偏锋,你也应对得很好,难怪他对你如此看重。”   不过想起今日萧扶光对太子的顶撞,他还是不放心的叮嘱:“能得殿下青睐,是你的福气。不要因此得意忘形,失了臣子的本分。”   说完后,又教训了他一番君臣相处之道,点了几个本朝因为骄横失去君心的大臣的名字,让他引以为戒。   萧扶光无法,只能站起来垂首恭恭敬敬的听了这番父亲训话。   幸亏下人们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好了行礼,又将晚膳摆了上来。   吩咐昔墨去太子那里交代一声自己不过去吃饭了,大孝子小萧同学打断了还想继续长篇大论的父亲大人,亲亲热热的将人架到饭桌旁,父子二人相对着用完了晚膳。   第二日一早,萧扶光起床的时候,正房处却一点儿动静也无。大概是因为真的上了年纪,连日的舟车劳顿将靖远侯折磨得不轻,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当然要放松的多睡一会儿。   不想打扰父亲休息,交代了一声之后,萧扶光径自出门去了   萧伯言醒来的时候,其实时间也不算晚,可小院里却空空落落的,除了自己带来的几个长随,就只有一个几砚正在廊下发呆。他走过去问道:“你家少爷呢?”   几砚回过神来,忙笑着回话:“少爷去找太子啦!走之前本想给您请安的,见您还没起,他不敢搅扰老爷休息,吩咐小的代他向您告个罪。”   这么早就去见太子?   靖远侯不由得皱眉:“他用了早膳再去的?”   那得起的有多早。   想到以前常常因为贪眠被夫人教训的长子,直面萧扶光这般堪称疾速的成长,萧伯言神情凝重,心情有些复杂难辨。   谁料几砚大大咧咧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少爷这些天一直都是和殿下一起用早膳的啊!”   哈?   看着几砚那清澈里透着几分呆愣的神情,萧伯言欲言又止,转身回了房里。   这一回去,他又发现了些了不得的东西。   将一卷被塞到案几下的纸张抽了出来,本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萧伯言沉着脸将其抖搂散开,却惊喜的发现上面竟然是数篇策论。   一贯不喜八股文章的儿子居然能这么上进,哪怕是对孩子学业并没有要求的靖远侯也高兴地胡子都翘了起来,扭头冲着跟进来的几砚喜道:“你家少爷果然是长大,知道进益了。”   几砚伸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手上举着的是被萧扶光藏起来想眼不见心不烦的功课,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嘴上却是机灵的说着世子的好话儿:“可不是嘛!少爷做功课可刻苦了,殿下有时候还盯着给他批改呢。”   哈??   往后翻了翻,萧伯言的确看到了后面几张纸上有人用蝇头小楷作的批红,那字迹铁画银钩,看着的确十分眼熟——分明与他请立世子的奏疏上的批红一般无二。   靖远侯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再次狠狠地皱成一团:   太子殿下,对期年吾儿,是不是太过看重了? 第50章 纵容   和太子一起用膳这事儿,其实一开始是萧扶光为了蹭点儿生命值硬凑上来的。不过太子也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接受了,有时候萧扶光赖床没到,他还会等人过来了再一道用膳。   一来二去,这便也成了两人之间的惯例,现在太守府的厨房不需要吩咐就会直接将萧世子的份例送到太子这里。   但这件太守府诸人都知道的事儿,不代表刚到西阳的常喜公公也会清楚。   于是,看到睡眼惺忪的靖侯世子一大清早就出现在太子门前时,常喜满头雾水,全然不明白这位主儿的来意,组织了下词汇,客气地开口谢客:“殿下还没起身呢,世子爷是有什么要事禀报吗?”   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拜拜了您嘞。   萧扶光还处在似醒未醒的阶段,脑子里一团浆糊,压根儿听不懂常喜的暗示,闻言只是抱怨了一句:“殿下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晚。”又冲常喜一笑,“那我先去偏厅等着了。”   刚好还能趁机眯一会儿,耶!   常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轻车熟路的背影,伸手欲拦,却被另一个瞧了半天好戏的人抢了先。   只见自从常喜来了之后就被挤兑到一边、不能近身伺候太子的甄进义,此时直直地奔向萧世子,笑得连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处,将人迎到了偏厅里,又亲自端茶倒水,竟连太子这边的动静都顾不上了。   常喜皱皱眉,转身继续守在太子门前,尽管不明白姓甄的这唱的是哪一出,但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他的头等大事当然还是伺候好太子。   终于听到房中传出了动静,常喜念了一声佛,扬声冲里面喊道:“殿下,奴才进来了。”   这才领着人小心地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   闻承暻心里存了事,昨晚筹划了半夜,今天醒来的便比寻常晚了些。见进来的人常喜,他先是一愣,又笑道:“怎么不松散两天再过来,孤这里也不缺人手。”   放下手上端着的东西,常喜过来伺候他穿鞋,笑着回道:“伺候殿下才是奴才的本分,哪里就能那么娇惯了。”   一面说着,一面轻巧地服侍闻承暻穿好了繁复的衣饰,又拧了帕子为他净面。   很久不曾享受过常喜的服侍,闻承暻也久违的觉得舒心,闭目任由其打理。   梳洗完毕,在给太子梳头发的时候,常喜才仿若无意的开口:“萧世子方才过来了,奴才跟他说您还没起身,他便自己去了偏厅等着。”   萧扶光年纪小贪睡,平日里几乎都是自己等他,今天难得让他等上一回,只怕不知道要在心里抱怨孤多久呢。   一想到小纨绔瞪着一双猫儿眼,不敢当着他面抱怨,只敢鼓着脸背地里嘟嘟囔囔的委屈模样,闻承暻好心情的笑了起来,看向镜中一脸不解的常喜,他勉强收敛了笑意,只道:“随便戴个冠子就行,别让人等久了,不然一会儿肯定罗唣得很。”   常喜:?   虽然脑子里充斥着十万个为什么,常喜公公仍然专业技能点满,快速地为太子殿下收拾好了头发,服侍着人往偏厅来。   没错,常喜也是刚刚才知道太子在这边的新规矩,早膳居然不摆在正堂,而是设在偏厅,难怪先前萧世子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就往偏厅里走。   一到偏厅,就见萧世子拿手支着头,靠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连太子进来了都没发现,还是一旁守着的甄进义轻轻推了他一下,才把人唤醒。   看到来人,萧扶光也并没有如同常喜想象中那般跳起来请安,而是冲太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您总算来了,臣可快饿死了。”   闻承暻笑道:“你饿了先吃便是,不必非要等孤一起用。”   “那哪行呢!”自觉十分懂规矩的靖远侯世子起身殷勤的为太子摆好碗筷,“臣还得服侍您用膳呢。”   他嘴上说得乖巧,实际却是老不客气地一屁股占据了闻承暻左手边的位置,眼巴巴的望着正在摆膳的常喜。   感受到某种莫名压力的常喜公公:……   不愧是在宫廷中打过滚的人,常喜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不肯假手他人,按照闻承暻的习惯将膳食一门门排放整齐。在看到食盒里那些不常出现在太子膳单上的食物时,他还试探性地摆在了萧世子前面,果然得到了对方感激的笑脸。   太子用膳时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常喜摆完膳食之后就退到一边,在看到同样也在一旁侍立的甄进义时,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敷衍笑脸。   “这老狐狸!”常喜咬牙切齿。   “德性!”甄内相不动如山。   心中有了底,再看到萧扶光为太子布菜的时候,常喜已经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只是在注意到萧世子用的不是公筷之后,常公公还是没忍住眼皮狂抽抽——   就算要礼贤下士,殿下对萧世子是不是也过于纵容了。   好容易等到两人吃完,常喜按照惯例服侍太子净手,果不其然见到甄进义也狗腿的凑上来伺候萧世子,而萧扶光也是习以为常的坦然接受起一名堂堂四品太监的服侍。   擦干净手后,又拿菊花茶漱了口,闻承暻才开口询问:“你今日过来,令尊那里又是什么章程?”   不像身负皇命的汝南王他们,靖远侯此时的身份的确有些尴尬,闻承暻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安排他。   萧扶光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以为殿下是在关心父亲的情况,当下笑得一脸阳光:“估计是立秋之后天气凉快下来了,大伙儿睡得都比以前香甜。今早上臣起来的时候,父亲也还没醒呢。”   至于他为什么要用“也”字,闻承暻摸了摸鼻子,就当没听出来这句委婉的控诉。   萧扶光又接着道:“家父此行没有公务在身,臣怕他长日无聊,便想着向殿下告假一日,好陪父亲出去逛逛,欣赏欣赏边塞的风光。”   他这般有孝心,太子殿下又能说些什么呢,自然只能点头应允了。   然后就见到这没良心的小纨绔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敷衍地行了个礼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看着他那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大雍的储君殿下默了半晌,慢慢露出一个让常喜有些毛骨悚然的微笑来:“看来那些策论,并不只有孤一个人还惦记着。”   毕竟有些人已经心虚到了要拼命找借口躲开呢……   *   等太子去了书房议事,常喜亲手给他磨好墨,倒好茶水之后,才安静地退了出来。   刚关上书房的大门,常喜脸上便带了几分愠怒,冲到院外找到正在巡视的沐昂之,二话不说拎着对方的领子,将人带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就开始质问:“殿下和萧世子的事情,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他气势汹汹,被质问的人却是一脸茫然,沐昂之努力开动本就不够用的脑子回想自己究竟漏了什么没有给常喜说,但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只能懵懂地回望过去。   看着他清澈的眼神,常喜气不打一处来,努力压住火气,小声地提醒道:“你只告诉我殿下十分看重萧世子,怎么不说他们现在居然连早膳都是一起用的。”   根据他今早的观察,殿下对萧世子岂止是看重啊,简直是到了纵容的地步。今天要不是他反应快,可就阴差阳错得罪了太子身边的大红人!   大清早就被老搭档一通吼,沐昂之还以为自己真犯了什么大错,结果就为了这点儿小事……   沐统领爽朗地笑起来,用一种“你还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包容口吻道:“殿下一直都是和世子一起吃饭的啊,他俩有时候还一起睡觉呢。”   “什么?!”常喜都要尖叫了。   完全没察觉自己话语中的歧义,沐统领继续补充道:“好几次殿下喝醉了,都是萧世子通宵照顾的。要我说,咱们殿下喝醉后也忒磨叽了,多亏萧世子好性儿能忍着他。”   ……   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叙述,让常喜在短短时间内,情绪经历了好一番大起大落,最终靠着几十年宫禁生活修炼出来的养气功夫才缓过劲儿来。   好容易恢复了平和的常喜公公,慈祥地看向眼前人:“怀侠啊,你在殿下身边伺候,应该也有六年了吧。”   沐昂之答应的很快:“那可不!今年刚好整六年。不过您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个?”   常喜微笑:“没什么,只是咱家有时候难免会想,殿下也挺不容易的。”   说完也不给沐昂之反应的时间,径自往太子的院落里去了。   这边沐昂之以为常喜是在心疼自己不容易,还摸着后脑勺美呢,好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暴跳如雷地冲着常喜的背影大叫:“老东西,你什么意思!”   *   带着逃出生天的窃喜,萧扶光让昔墨安排好马车,准备带着父亲在西阳城逛逛,还打算一起尝尝城中最有名的酒楼。   萧伯言并无公务在身,儿子愿意孝敬,他自然从善如流。   只是上车时,见到前后簇拥的都是麒麟卫,他忍不住皱眉,低声问萧扶光:“你我是因为私事出门,怎么能用太子亲卫护送呢。”   萧扶光被出门动辄几十个麒麟卫护送的都快形成肌肉记忆了下,萧伯言点出来之后,他顿时也察觉出几分不妥,只是仍安慰老父道:“西阳不同别处,咱们上街若没有护卫,只怕会被百姓围到水泄不通。”   见靖远侯似乎不信,他笑道:“一会儿出了府,父亲就知道了。”   果然,马车刚驶出太守府大门,就被眼尖的百姓发现了,小跑着跟上来,一边跑一边嚷嚷:“太守府的大人们出来啦!”   现在就连西阳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太守府里面住的是太子菩萨和萧菩萨,这两位都是西阳城的大恩人。尤其是萧菩萨还有大神通,据说摸一摸他,就能延年益寿,就算摸不着,看上一眼也可以神清气爽一整天。   而且这两位菩萨都和善的很,从来不会仗着身份欺压百姓,所以每次太守府里有马车出来,他们都敢大着胆子跟车,只求能见一见菩萨们的金面。   看着车外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萧伯言的眉毛皱得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西阳的城卫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就这样放纵他们围追堵截朝廷命官。”   他是经年的官吏,见识的多了,自然知道这种场合最容易有刁民趁机暴起伤人。   见父亲满脸担心,萧扶光连忙安抚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忧,自己主动撩起车帘,冲窗外的百姓们喊:“乡亲们!今天我想带家父见识下西阳城风光,还请列位行个方便,别堵了前面的路。”   于是靖远侯便惊讶地看到,儿子一发话,那些百姓居然都听话的都往两边散开了,留出一条足够车队通行的路面来。   马车很快将两人带到了一处名为“太平年”的酒楼前,此间主人知道萧世子要来,早早就清空了酒楼,又精心地收拾好了顶楼的包厢以待贵客。   因此,父子两人上楼时,除了掌柜的和店小二,一个客人也未曾看见。   亲自拉开椅子,服侍父亲在上首坐定,萧扶光又从掌柜的手上接过水牌递到靖远侯眼前,笑道:“据说西阳的山珍野味是一绝,只是殿下不爱这一口,这些天儿子也都没福气吃到。今天倒可以沾您的光,尝尝鲜了。”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阳虽然穷,但北靠草原、东倚群山,山珍野味自然是层出不穷,熊掌鹿筋都是平常货色,还有许多连萧扶光都未曾听说过的稀罕珍馐。   萧伯言也不是什么重口腹之欲的人,点了几个菜,便随手将水牌撂到一边。掌柜的也机灵,记下菜单之后便领着人下去了,只留父子二人对坐。   比起品尝罕见的野味,萧伯言明显更加关注别的事:“我听人说起,你近来都是与殿下一道用膳的?”   萧扶光正在研究水牌上的菜名,准备一会儿打包几个带回去给闻承暻尝尝,听到父亲问话,也只是随口答应:“对啊,反正每天吃完饭就要处理公事,殿下就说不如一起吃来得方便。”   “承恩公、沐统领他们,也是和殿下一起用?”   “那当然不啊!”萧扶光抬起头,似乎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们都不和殿下住在一起,又怎么会一起吃饭。”   是啊,那为什么偏偏独你一个,既和殿下住在一起,又每天一同用膳呢?   看着萧扶光毫无所觉,仍兴致勃勃地研究着着菜单的模样,靖远侯眼神复杂:他当然知道长子聪明灵秀,远非常人能比,但一国储君见识过的人才,恐怕多过那过江之鲫,萧扶光在里面只怕也算不上出挑。可为何太子偏偏如此看重扶光,甚至不惜频频礼下于人呢?   靖远侯实在是想不通,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准备日后再细细观察。   关于太子对自己的特殊待遇,萧扶光其实心知肚明,但个中原因实在太过复杂,难以向父亲解释,于是他索性干脆只作不知、装傻到底。   父子俩各怀心事,包厢一时间安静的很彻底。   幸好这家店上菜的速度很快,一道道菜肴流水般的端上来,及时打破了父子间别有意味的沉默。   看到很多菜色都不是自己点的,萧扶光刚想找店家问问,就听得门外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这桌酒菜是小王孝敬的,还请世子莫嫌简薄。”   随着话音一起出现在门口的,赫然便是尚未行加封典礼的未来柔然王——阿里不哥。   见到来了个通身柔然装束的蛮子,萧伯言浑身都戒备了起来,摸着袖口的一柄短刀将萧扶光护到身后,厉声呵斥:“谁放你进来的!”   阿里不哥当然是经历了麒麟卫的重重搜身才得以上楼的,但他刚才想着要气势上输人不输阵,所以特意玩了一把小神秘,谁知竟然吓到了贵客。   当下连忙举高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又道:“小王前来,是有事相求,还请侯爷、世子容小王说句话再走。”   萧扶光站在父亲身后,低低道:“搜过身才放上来的。”   萧伯言这才收起刀刃,冷漠地扫了一眼阿里不哥,不屑与柔然人搭话,走到一边坐下了。   对于靖远侯的轻蔑,阿里不哥安之若素,笑得甚至比之前还要热烈,语气也是愈加谦和:“世子容禀,小王近日收到族人传信,说巴拉与博迪的残部似乎已经结盟,将阿岱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而小王的族人处境也是日渐艰难。”   “如今小王一是痛心族人处境,二则担忧巴拉坐大,倘若被他一举结束草原乱象,岂不是会误了殿下的大事?殿下事忙,小王不敢搅扰,只能请世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好歹在殿下面前略微提上几句。”   我和你能有什么情分?   萧扶光嫌恶地抽抽鼻子,心里清楚阿里不哥所言多半是七分真、三分假,巴拉可能势大,但绝无可能短时间内统一草原,阿里不哥之所以夸大其词,无非是存着希望大雍尽快帮他夺回草原的私心。   不过敢拿坏了殿下的大事来说项,阿里不哥难道真的以为,大雍就只能跟他合作了?   他还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就听到一旁坐着的靖远侯满是愤怒的声音响起:“尔等边夷贱类,果然畏威不怀德。”   “殿下于你,是何等再造之恩。如今你寸功未建,竟然就敢拿家国大事要挟朝廷,这是何等狼心狗肺之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下作事!”   这一番毫不留情的输出,别说阿里不哥了,就连萧扶光都被震慑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嘻嘻哈哈打了几句圆场,好歹给未来柔然王挽救了一点颜面。   但是关于他所托之事,萧扶光的拒绝比他父亲还来得坚定:“殿下雄才大略、烛照千里,凡事就没有能瞒过他老人家慧眼的。”   “二王子也请听下官一句劝,切莫将大雍的储君当成柔然先王一般糊弄,您的小聪明连我都瞒不过去,又何况是太子呢?到时候弄巧成拙,坏的可就是王子您自己的大事了。”   阿里不哥会找上萧扶光的门,纯粹是觉得他年纪小又受太子看重,适合被唬弄成自己的说客,谁知真的接触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他脸上红红白白的切换了数次神色,终于定格成一个强撑的笑脸,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被他这么一扫兴,父子二人都没了胃口,萧扶光更是愤愤:“究竟是谁放他上来的,怎么当得差,一会儿等我回明太子,定饶不了他!”   靖远侯的心情却比闷闷不乐的世子爷要好上许多,毕竟刚才他可是亲眼见识了萧扶光是怎么轻描淡写就打发掉柔然王子的,这般从容自如地态度,简直和京城里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判若两人。   没人能够在看到孩子长进不少之后不高兴的,靖远侯也不能免俗。   萧伯言很快淡忘了阿里不哥这个小插曲,亲手给儿子夹了一筷子红烧鹿筋,劝他多吃一些。萧扶光也投桃报李,拿公筷将席上的菜色挑尖儿拣了一遍,都送到萧伯言面前的碟子上。   父慈子孝的吃完饭,两人坐在马车上将本就不大的西阳城转了一个遍,萧扶光又道:“这里不光风土人情与京城大为不同,风光更加是迥异。等再晚一点,我带您去城墙上看夕阳,看过边塞的落日,我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急着在父亲面前献宝,萧伯言却似乎并不是很期待。见父亲不感兴趣,萧世子有些讪讪,小声道:“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   看到他一脸失落的样子,萧伯言笑道:“你和冯家人混了这些日子,难道还不知道,你老子也在西阳城待过?”   这里的风光早年间他都快看吐了,今日又耐着性子陪萧扶光转了一天,早就看得够够的了,哪里还会想去城墙上看落日。   萧扶光出生的时候,靖远侯就已经在京师大营里挂职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听说父亲还在西阳城有一段过往。   于是萧伯言又告诉他:“为父初入行伍,便是在老承恩公手下当差,做了个雁门关的参将。至于统领京师大营,已经是与你娘成婚之后的事情了。”   想到之前见过的那些冯家的年轻将军,萧扶光实在无法想象出,现在这个谦谦君子般的靖远侯,年轻时白马银枪、英姿飒爽的驰骋在草原之上的模样。   不过由不得他不信,因为就在太守府门口,两人迎头便遇上了过来拜访太子的冯士元,互相见过礼之后,他显然与萧伯言十分熟悉,径自攀谈着就进去了,完全遗忘了身后还有个萧世子。   *   就算不是专业操持典礼的,但能坐到掌管一监的掌印太监的位置,甄进义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不消一个月他就已经将柔然王的加封仪式操办的差不多,只用再确认最后的细节就可以了。   忙里忙外这么久,甄进义原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谁料不知太子怎么想的,居然在这关口把靖远侯塞了过来,说是让他协办典礼之事。   甄进义一开始还以为殿下是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所以塞人过来监工,他提心吊胆了几天后,发现被塞过来的靖远侯比自己还要懵逼,这才重新把心放了回去。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随便选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由闻承暻代行天子礼仪,将柔然二王子阿里不哥,加封为新一任的柔然王。   加封之后,阿里不哥的使者们便开始向草原的各个部族送信,宣告着新王的诞生。   既然已经臣服于大雍,使者送上的所谓“国书”便只用了大雍的文字书写。   巴拉不认识汉字,下属只好念给他听,又逐字逐句的将其中晦涩难懂的部分翻译成大白话,不等下属念完,巴拉就已经被气笑了:“阿里不哥是不是当狗当习惯了?父王死了,他居然跑去给雍朝人当狗,还敢冲着草原上汪汪叫!”   随手将那封盖着“柔然王印”的玩意儿扔到火堆里,巴拉只需一个眼色,他的亲兵便将使者拖出了王帐。   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惨叫,巴拉的好心情算是被毁了一半。见他似乎又有要发怒的迹象,有个机灵的下属连忙溜出王帐去请其其格小阏氏。   这个名唤其其格的女人,原本是博迪长子阿日斯兰的姬妾,阿日斯兰前些日子带着亲兵投降了巴拉,但也没有保住性命,很快就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喜怒不定的巴拉,不仅自己被杀,连姬妾们也尽数没入了巴拉的后院。   其其格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短短数日,就已经有成为巴拉最宠爱女人的架势。   此时听到下属结结巴巴的请求,其其格嫣然一笑,对镜整妆之后,转身便去了巴拉所在的毡房。   *   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右贤王阿岱也接到了这封古古怪怪的国书。   他汉学极通,不用人帮忙便自行看完了全部,又递给亲随们传阅。众人看完其中内容,皆是面面相觑,朝他看了过来。   被派遣来的使者本已经做好了被暴怒的右贤王直接斩杀的准备,谁知他颤颤巍巍的匍匐在地了好久,才听到上首传来一声轻笑,右贤王竟然温和的告诉他:“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知道了。”   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使者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连逃出生天的喜悦都给抛到了一边。   见他愣在原地,阿岱随口吓唬了一句:“你要是不想传话,本王有得是人可以。”   那使者一跃而起,一边连声道“小人这就回去禀报”,一边屁滚尿流的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亲随们便围了过来,忧心忡忡地问道:“大王,二王子竟然得了雍朝的助力,咱们该怎么办?”   柔然王身死,博迪下楼不明,阿岱本以为自己顺理成章就是下一任王,谁知道竟然莫名其妙窜出来的一个巴拉,收拢了不少先王的势力,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本来阿岱是想等巴拉与博迪残部分出个高下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的,但这封来自西阳的“国书”让他改变了主意。   用“国书”轻敲掌心,柔然的右贤王笑得意味深长:“草原这么大,阿里不哥就算有雍朝的支持,也不可能全部吞下。”   “西边是月氏人的地盘,同样也有丰美的水草,我看那儿就很不错。”   “至于阿里不哥,就留给巴拉解决吧。”   或许还有博迪呢,阿岱微笑着想到。 第51章 回程   阿里不哥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柔然王,意味着闻承暻留在西阳城的最后一件事情也已经办妥,剩下诸如奉旨讨逆、分化柔然的工作,自有冯士元接棒完成。   因此,京城来的这一大帮子人也到了应该返程的时候。大伙儿沉浸在要回家的喜悦里,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到处采购回去送人的土仪,忙得那叫一片热火朝天。   可惜,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与萧扶光无关。   因为在忙完几件大事之后,最近的太子殿下可谓是十分清闲,甚至清闲到了能够时刻盯着学渣萧世子的功课的地步。   绞尽脑汁的写完最后一个字,蔫蔫儿的萧扶光将新完工的策论递到太子跟前,小脸儿皱成一团:“都按您说的修改过了,您要不再看看呢?”   接过那篇墨迹尚洇的文章,从头细细看下来,见其长进了不少,闻承暻随口赞了两句,果然见到小纨绔一扫先前的颓唐,腰杆儿瞬间挺直了不少,一边忍不住的沾沾自喜,一边还要强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   闻承暻心中好笑,趁着对方正得意,又补充了一句:“既然进益了,你不如就以柔然当今形势为题,再写一篇文章看看。”   之前他布置的都是历年科举的题目,萧扶光再不学无术,也多少看过往年的行卷,对于各方论点心中能有个参考,不至于偏题跑题,可以说,先前闻承暻更侧重于锻炼他行文的能力。   现在他直接以时事为题,想考察的则更多是萧扶光处理政务的能力了。   可惜萧世子实在学渣,对太子的用心良苦一无所知,听到作业又被加码,他登时就跟天塌了一样,垂头丧气地领命回去了。   之后的日子,萧扶光可谓是披星戴月,每天天不亮就匆匆出门,去太子那里报到,直到天色擦黑才一脸倦色的回到小院,在靖远侯欲言又止的目光里早早上床睡觉,为下一天的脑力运动储备精力。   就这样过了几天,差不多也到了要启程的时候。   昨天太子丢了几本柔然相关的档案给他,萧扶光坐在故纸堆里,正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却听到常喜公公进来通报:“承恩公求见。”   他抬头看向太子,却见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站起身来对他交代了一句:“继续写你的。”随后就让常喜将冯士元请到偏厅叙话。   看着闻承暻离开的背影,萧扶光眼神微凝:之前和冯修微对谈的内容,他并没有和太子提起过,但很明显对方从他回来后避而不谈的态度里面猜出了一些端倪,对冯家的态度也比以前冷淡了很多。   因此,虽然不知道冯士元这次上门会和太子聊些什么,萧扶光只希望,这位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太子母舅,能够给出和他女儿不一样的答卷。   *   到了返程的日子,西阳文武官员纷纷前来相送,冯士元当然是打头的那一个,更难得的是冯修微也在送行的队伍里,随着众人行礼的动作,冲着太子深深一福。   看着人群里神色自若的冯修微,萧扶光猜想这应该是那天冯士元与太子的谈话起到了作用,舅甥二人当天聊了很久很久,无人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大伙儿都看到太子亲自送了承恩公出府,随后又恢复了对冯家的亲热态度。   闻承暻亲手将舅舅扶起,又虚虚揽了一把冯修微,神色间有些不舍:“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还请舅舅定要善自珍重。”   冯士元紧紧握住太子的手,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恪守尊卑的承恩公,反而更像是一个不放心年轻后辈独自上路的操心长者:“回去之后,殿下切勿以臣等为念,当时刻谨记储君之德,以勤慎侍上、忠奉君王为要。”   说罢又小声叮嘱:“如今您立了大功,回去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会盯着东宫,刘据、承乾之例犹在,您可千万不能轻忽。”   闻承暻用一种沉稳的力道反握回去,示意舅舅安心:“您放心,孤省得的。”   又看向冯修微,笑道:“陛下已经准了给三哥的加恩,不日便有旨意,届时还请大妹妹为孤在三哥灵前再祭上一杯酒。”   在不尴不尬的停灵小半年之后,朝廷最终决定追授冯修衡为从一品荣禄大夫,谥号“武靖”。虽然没有冯修微瞎诌那一堆不伦不类的官爵听起来威风,但西阳城的英雄终于可以以英雄而非罪臣的身份下葬,姑且也能算是喜事一桩。   对于太子的交代,冯修微深深拜下,低声应了一句,再没有以前谈笑风生的劲头。   闻承暻也不恼,转身上了马车,从此告别了这座经历了无数风霜战火的边城。   *   回程的路上,因为不着急赶路,太子的马车终于换成了符合他身份的豪华车架,走起路来稳当的很,完全不似寻常马车一样颠簸。马车里设施一应俱全,茶壶茶杯都嵌在桌上的凹槽里,丝毫不用担心倾倒的问题。   熟悉太子习惯的常喜公公,更是事先就熏上了闻承暻最爱的雪中春信香,摆好了他平日常看的书卷,力求让这趟旅程舒适惬意。   可惜事与愿违,自从踏上回程,太子的心情就似乎一直不是很好,看书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候一转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在看到常喜的夸张笑脸之后迅速地别过头去,空留常喜公公尴尬的坐在原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天爷啊,殿下究竟是在抽什么风,以前可没见他这么喜怒不定的!   就在常喜公公在心里抱怨太子越来越不好伺候的时候,却听到车厢壁传来“咚咚咚”的动静,就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一样。   常喜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亲自打开了车帘,冲外面笑:“孤就猜到是你。”   车外萧扶光正骑在马上,控制着马儿与太子的车架一同行进,此时他一面炫耀自己精湛的骑术,一面对闻承暻道:“臣嫌弃马车坐久了身上酸痛,就回了父亲说要下来骑马松快松快。殿下也坐了这么久,要不要一起啊?”   这年头官道都是黄土铺路,马匹踏上去黄烟滚滚,人骑马在上面走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变成个泥人。   看着他已经有些灰扑扑的小脸,闻承暻对下去骑马这个提议敬谢不敏,但是他另有主意:“不如你来孤的车上坐会儿,这架车轮胎外用的都是软木,并不颠簸。”   太子殿下盛情邀请,萧扶光自然从善如流,也不用人特意停车等他,将马儿驱到车辕左近,一个闪身便从马背上落到了车辕架子上。   他这番堪比特技的危险动作,将周围的人都吓得不轻,他自己偏生毫无感觉,还冲闻承暻傻乐:“这招还是沐统领教我的,今天可算是用上了。”   直到把人扶进车厢坐好,闻承暻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又听到他不知死活的炫耀,忍不住在心里给倒霉的沐统领记上一笔:“看来孤对沐昂之还是太放纵了,让他天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   啊?   萧扶光茫然抬头,这和沐昂之闲不闲有什么关系?   看见他眼里的问询,闻承暻也只是淡淡一笑,不欲多言。   萧扶光也无心计较,进来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便体会出这架马车的好处了。同样是走在官道上,他原先坐过的那些车,速度稍微快些便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而太子的这辆车却只会有些许的摇晃,跑起来的时候,人在上面看书写字都使得。   他不由得夸赞:“这个车果然好,跑再快都不会颠得慌。只是臣看着不像是殿下在京中乘坐的那辆。”   要行远路的车子,做工当然比闻承暻在京城里用的要好上许多。向他解释完两者的不同之处后,财大气粗的太子殿下许诺:“你若是喜欢,等回了京城,孤让他们做一辆合规制的给你。”   猝不及防被送了份大礼,萧扶光发挥出中国小孩接红包的传统美德,假模假样的推辞了好几回,才美滋滋的接受了。   坐在车厢角落的常喜公公:……   一国储君车架造价岂止千金,按这个标准制作,就算降了规制,只怕所费也要不菲。常喜怎么也没想到,一贯厉行节俭的太子殿下,上千金的马车,居然也能说送就送。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还不是只能将主子的交代刻在脑子里,等到一回京城就吩咐人加班加点的制作。   对于常喜公公的哀怨一无所知,车上其余两人一无所知。他们俩正一个兴致勃勃的趴在车窗上指指点点,另一个则是含笑看着,时不时点头附和。   来的路上太急切,萧扶光也没有心思欣赏沿途的风光,现在没了胸口的大石头压着,他也能好好品味起塞北不同于京城的壮阔景象。   再次路过一大片麦田的时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萧世子兴奋地指着窗外:“殿下您看,风一吹它们就荡开了,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风吹麦浪?”   闻承暻凑上前去,对他的感慨深以为然,又道:“麦色金黄,今年西阳应该有个好收成。”   看着这两人冲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麦田也能讨论个没完,常喜在心底呵呵两声,总算搞明白了服侍这个全新太子殿下的要诀。   没错,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不见,但常喜私以为,太子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与以前那个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殿下比较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人。   于是,接下来的旅途中,完全不需要太子吱声,常喜公公每天准时准点出现在靖侯父子面前,在靖远侯审视的目光中将人家儿子请到太子的马车上,一问就是:“殿下请世子爷说说话儿。”   太子究竟有没有话和萧扶光说,常喜并不知道。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从萧世子按时出现在自家殿下面前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出发头天那个阴晴不定、仿佛别人欠了他几万贯钱的太子。   看着笑得春风和煦的太子殿下,常喜公公志得意满:要不怎么说,咱家才是太子殿下身边最知心的人呢~ 第52章 名声   回去的时候,还是那一条同样的路,路上依旧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流民。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们是在往边塞的方向走,每隔一段路还会有当地官府和富户摆出来的粥棚。   几个拖家带口的流民用缺了口的粗陶碗领了粥,蹲在路边大口大口的喝下肚,连碗底都舔的干干净净,将碗放胸口揣好,心满意足的站起身,继续朝着家乡的方向赶路。   萧扶光不禁唏嘘:“如果一开始州府就开仓放粮,也不至于会死那么多人。”   到底是没见识过官场黑暗的大少爷,脑子再怎么机灵,涉及到这些事情之后,总会冒些天真的傻气。不过没关系,等到了京城,孤再慢慢教他也不迟。   闻承暻包容的想到,并向他解释:“当初要是赈济施粥,流氓必将蜂拥而至,万一他们聚集起来侵害辖下百姓,引发动乱,可就不是丢个乌纱帽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至于现在摆设粥棚,也是为了让流民们吃跑了赶紧上路,别在他们的辖区生事。”   “如今所谓衣冠中人,泰半皆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尸位素餐之辈,又岂会将升斗小民的性命看在眼里。”   只要自己治下不出岔子,其他地方的百姓就算是死绝了,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萧扶光发现,每次只要一提到朝中官吏行事,太子就会变得愤世嫉俗,常有偏激之语,显然是对当前吏治极为不满。   可是百余年来,“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已经形成了惯例,太子以后总有需要依靠读书人治理国家的时候,现在一直硬顶着和人家杠,怎么看怎么不妙。   萧扶光有些担心,但又觉得,闻承暻的骚操作那么多,说不定早就有所布局了。   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吧。   大雍太子神来之笔受害者联盟成员·萧·靖远侯世子·扶光,沉稳的想到。   *   一路终于行至虢阳。   与上次进城时一样,虢阳城太守魏公良依旧领着一众属官等候在城门外,文左武右站了老长的两列,在路边恭候太子的大驾。   和上回不一样的是,他们这次等来的不是匆匆驶过身旁的马车残影,而是笑意吟吟、谦和有礼的太子殿下。   虽然没有下车,闻承暻仍命人挑开车帘,让下拜的官员们平身,又勉励了几句话,才在魏公良的引领下,缓缓往太守府而去。   虢阳的太守府地方狭小,住不下这许多人,萧家父子被安排到了萧扶光之前住过的守备府里。因着魏太守备了酒宴给太子接风,两人梳洗休整一番之后,又只好匆匆赶来赴宴。   只是刚到设宴的地方,萧扶光就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孙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   前国子监博士孙占鳌闻声看来,发现是老熟人,走过来笑着向萧扶光抱了抱拳:“我已经辞了国子监的职缺,当不起世子一句先生。”   “啊?您在国子监不是好好的吗?”不仅地位超然,还能潜心着书立说,这样的工作居然也能说辞就辞,萧扶光大为震惊。   光看他神色,孙占鳌就知道他想岔了,补充道:“前些日子我偶然谋了任外放,是去西阳暂领太守一职,如今便是在赴任的路上。”   西阳太守?   为了节制武官,这种军事重镇,太守的确几乎都是文官清流出身。但萧扶光怎么也想不到,陈豹下台之后,接任他的居然是一个三不沾的国子监博士。   带着这点子疑惑,萧扶光找到靖远侯落座的位置,也在旁边坐下了,刚想和父亲八卦一下孙占鳌的事情,就看到刚与自己分开的孙博士,竟然出现在了太子的身侧,两人言笑晏晏,举止间也颇为熟悉的样子。   等到席散了,萧扶光被常喜请到太子下榻的所在,他也终于可以问出积压在心里一下午的疑惑。   见他好像很吃惊自己与孙占鳌私交颇好这件事,闻承暻笑:“孙博士不仅学识出众,更难得的是为官清正,不愿同流合污,所以西阳太守的位置刚空出来,孤头一个就想到他。”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萧扶光早就习惯在太子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此时也不管常喜在不在,开口就说:“在京城的时候,听说您在大朝会上对那些大官来一个怼一个的,臣还以为您不喜欢文官呢。”   而且每次私下提起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让他很难不多想嘛。   在萧扶光面前,闻承暻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朝中那班士大夫的厌恶,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倒也不奇怪。只是有些地方还是需要说明白的:“乱世需名将,治世却少不了鸿儒。孤要想好好理政,自然也不能缺了文官清流的助力。”   “孤厌恶的是文人结党,盘踞江南,祸乱朝纲。但那些出身微末、不党不群、品性正直的士人,反而正是孤切切所盼的人才。”   他厌恶的从来都是打着圣人之言的幌子结党营私的江南士族,但这些人自诩为清流魁首,舔着脸就将太子对于几个家族的厌恶扩大成他对所有读书人的仇视,并且时刻煽动舆论,希望能将他这个太子拉下马来。   实际上就算是在世人眼中太子与清流最势同水火的时候,他不也出席了怀王设在春熙园的诗会,想着要为自己的詹事府挑选几个新科进士作为属官吗?   可惜心明眼亮的人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和萧扶光一样,被江南士族营造的舆论裹挟,认定了他是个重武轻文的莽夫。   不知有多少没有根基的士人,也因为他的这点名声,不敢投效东宫。   但现在不同了。   他保举了孙占鳌——这位清流中的清流、鸿儒中的鸿儒,去已经被他握在手里的西阳重镇,出任唯有心腹才可占据的太守宝座。   至于这件事会在京城溅起怎样滔天的浪花,产生多大的回响……   闻承暻很好奇,同时满怀期待。   *   京城。   与还在翰林院打转的宋如渊不同,在家族的助力下,罗嘉奕已经谋得了一个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的职位。刚入官场,便选在天官门下,不用想也知道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志得意满之际,罗嘉奕也没有忘了提携不如意的故交,常常带着宋如渊出席一些来往应酬的场合。   今天又是左仆射曹平芳家的诗会,设在曹相国京郊的园子里,歌姬美人、海陆珍馐、珍奇佳酿,无一不有。   回来的路上,就算是出生世家大族的罗嘉奕,不免艳羡:“曹相的园子,竟比怀王殿下的也不差什么。”   这话有些不妥,宋如渊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罗嘉奕却不当一回事,又道:“听说曹相不过四十来岁,区区不惑之年,就能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该当如是啊!”   他在宴席上一时纵情,饮多了酒,此时斜倚在车厢壁上,满面红光,嘴角挂着一抹笑,眼睛半睁着望向前方,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那个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自己。   倒了杯醒酒茶递给他,对于友人的这番豪情壮志,宋如渊心里却不以为然——曹平芳出身江南曹家,在他之前,曹家就已经出过了三任宰辅,站在这样的大族肩上,曹相国的平步青云,衬得如他这般贫寒士人的日夜苦读就像个笑话。   不想驳了友人的面子,宋如渊岔开话题,提起刚刚在宴会上听到的消息:“听说太子殿下他们动身返程了?”   一提起太子,罗嘉奕酒都醒了不少,端正地坐好之后才开口:“是啊,听我叔父说,太子他们中秋前就能到京城了。”   不论怎么被教育“万般皆下贱,惟有读书高”,在热血方刚的年纪,又有几个男儿能不在读到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的故事时热血沸腾呢?   所以闻承暻只身杀入敌营,巧计分解柔然国的故事传回京城后,罗嘉奕立马收回之前骂太子武夫莽撞、胆大妄为的话,摇身一变成为太子最忠实的拥趸,即便是在叔伯们的宴会上,也会鼓起胆子为闻承暻说一两句好话。   他甚至还悄悄打探过太子詹事府的职缺,可惜他连礼物都没来得及送上,就被常喜公公无情的打了回来。   一想到这件事,罗嘉奕就一肚子火:“都怪那几个没义气的东西,当初殿下出事,他们招呼不打一声就跑了。怨不得殿下心中对我们江南的士人存了成见。”   当初柔然惊变,太子被朝廷百官围追堵截,弹劾的折子能堆满几张书案。他詹事府里的属官见风向不对,递上辞呈便跑了。偏生跑路的那几个,恰好也都是江南士族旁支末流的出身。   认为自己是被不争气的同乡给连累了,罗嘉奕一边哀叹自身的不幸,一边又眼热起另一个人:“要我说,靖侯府的那个纨绔,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鸿运,简直就是贪天之功。”   虽然文官们主张议和,可谁不知道向异族求和纳贡,是要留万世骂名的丑,所以他们都推脱着不愿意前往,谁知道萧扶光这个贪功冒进的愣头青会窜出来主动揽了这个恶名。   本来萧扶光领了出使的差事之后,罗嘉奕没少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可是一朝形势逆转,当初看不上眼的小纨绔竟然成了守土有功的大功臣,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酸溜溜:“等他回来,说不定殿下会赏一个太子洗马做做呢。”   但是宋如渊却没精力理会友人的含酸带怨,在罗嘉奕抱怨起自己在常喜处受到的挫折之后,他便想到了别的东西。   殿下讨厌的,真的是全江南的士人吗?   还是说,他厌恶的,仅仅是江南的豪族呢? 第53章 英雄   一行人出了虢阳城,穿过平安州,终于抵达了京畿。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是两块相邻的地界,可一踏上京畿的土地,萧扶光就觉得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就连路边道旁的麦田里长着的麦穗,似乎都要平安州的要来得硕大饱满一些。而全神戒备了一路的龙骧卫们,也在呼吸到京畿的空气后,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许多。   如果是以前,萧扶光可能会天真的以为,这就是皇城脚下该有的气派。   但在亲眼目睹了同一片蓝天之下,其他地方正在上演的残酷苦难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座倾天下之力供养的城市,即使表面再怎么繁华富庶,但供它吸食成长的根基——大雍其他四十九座州府,或许内里早已经被各种蛀虫侵蚀的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对于他的这番感慨,太子殿下表面上没有说什么,私下里却和常喜笑言:“出去一趟,总算有了些长进。”   最近经常被迫卷入靖侯世子相关话题的常喜公公,已经习惯了太子时不时提上一嘴萧世子的举动,闻言熟练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挤出个皱巴巴的笑脸附和主子:“那可不!跟着殿下办了趟差事,奴才瞧着世子爷比之前稳当多了。”   对于他不走心的夸赞,闻承暻只是轻笑一声,心道:岂止是稳当多了?他分明是雏鹰振翅,只待高飞。等孤手把手再教上几天,回京后不知要惊掉多少误把璞玉当顽石之人的眼珠子呢。   没错,即便是在赶路,他也从未落下对萧扶光课业的教导,两人每日车上共处的时间,大半都花在了太子殿下单方面的历年行卷精讲上。   这也让同行的汝南王很是哀怨,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在路上和太子堂弟说道,谁知都快走到京城了,闻承暻都一点儿机会也不给他,似乎完全不好奇他从陈豹那里套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   离京城还有百余里的时候,队伍在附近的驿站停下来休整,将压箱子底的各色储君仪仗都翻了出来。   只因京中快马传来消息,兴平帝亲自率领着文武百官迎出了京城八十里地外,以迎接太子的凯旋,是以接下来的路程他们就不能再这么随便了,必须一板一眼的按照太子正式出行的规制来。   翌日,闻承暻换上了庄重肃穆的太子朝服,玄色冕旒轻垂的珠帘隔绝了他人的视线,在教人无法窥视储君容颜的同时,也无形中拉远了他与所有人的距离。   作为没资格参与大场面的芝麻官儿,萧扶光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这么庄重的打扮,新奇之余,又不得不感叹本朝太/祖定下严苛服制礼仪时的高瞻远瞩——明知道还是同一个人,可换了这身皮之后,闻承暻马上就从那个絮絮叨叨功课的太子殿下,变得凛然不可侵犯了起来。   见萧扶光呆愣在原地,闻承暻端坐在车里,伸手招呼人过来,太大的动作容易弄皱衣服,因此他只能半抬着胳膊招手,看上去怪异又滑稽。   看着太子一手挽住宽大的衣袖,一手半举着招呼人的模样,萧扶光没来由的想到了前世常常在店铺柜台上看到的傻乎乎的招财猫。他差点被自己的脑洞逗到笑出声来,之前那点乱七八糟的小想法也瞬间烟消云散。   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萧扶光御马走到太子的车架前,弯起一双猫儿眼:“您找我有事儿?”   闻承暻便笑:“怎么好好的今天又骑上马了?陛下他们在二十里外呢,等快到了你再换出来也不迟。”   他为了应对天子亲迎的大场面换上朝服,萧扶光自然也不能幸免,但侯世子朝服的庄严程度和太子的比起来完全是洒洒水,即便头上顶了个七梁冠,也一点都不妨碍萧世子的自由活动。   听出来太子有邀请自己上车的意思,萧扶光敬谢不敏,丢下一句:“常喜公公天没亮就起来熨的衣服,臣粗手笨脚的,可不敢进来给您弄皱了”后,就很没良心的骑在马上颠颠儿跑远了。   感受到太子不善的目光,蹲在车角落里时刻惦记着给他捋顺衣服皱褶的常喜:……   好心没好报,说的就是我小常子。   自从撞上了萧世子,常喜简直一天比一天悲愤。   *   天子亲迎,可不是两方人马停下车见见面说说话那么简单。   三四里开外,萧扶光就瞥见了远处高搭的彩棚,他连忙改马换车,蹭到靖远侯的车里整理衣服。   萧伯言实在看不过眼他这般规矩散漫的模样,有心想要教训几句,却又想起一路上太子纵容的态度,忍了又忍,终究是将冲到喉咙口的爹爹不休给咽了回去——   经过这段时间的冷眼旁观,正直的靖远侯认为,太子看重的或许正是儿子天然去雕饰的品性,所以才会潜心教导,希望将他雕琢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能被未来的天子亲自教诲,是萧扶光前世修来的福分,萧伯言不想破坏两人之间君臣相得的默契,是以不敢再对长子有更多额外的约束。   不懂老父亲纠结的心思,萧扶光卡着点整理好衣冠,队伍就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到了天子跟前。   这样的场合,除开那对至高无上的父子,其他人都只是陪衬。   双手扶起大礼参拜的太子,本来还兴高采烈的皇帝,在看到儿子消瘦了许多的身形后,眼眶登时红了一圈,双手紧紧握着儿子的臂膀,翰林们拟好的场面话被他忘了个精光,最终只吐出来一句:“瘦了,还是瘦了。”   比起失态的皇父,闻承暻的养气功夫显然好上许多,即便心里有着同样的触动,他依旧能温和的快速宽慰好父亲,将仪式引回到正轨上来。   有礼部操刀,接下来的仪式都很顺利,上告天地完毕,众人都饮了祭酒,兴平帝将儿子领上自己的龙辇,一马当先回了皇城。   至于其他人,跟在御辇进了京城大门之后,便也分散开来各自回家休整,待次日进宫领宴。   *   一回到侯府,萧扶光就成了金疙瘩,被赵明珠扑上来抱在怀里,摩挲打量个不停,嘴里一会儿“我儿瘦了”,一会儿又是“我儿身量又长了些”,一屋的丫鬟婆子也都附和个没完,完全沉浸在大少爷回家的喜悦里。   只是他们母子情深,被晾在一旁的靖远侯就有些尴尬了,清了清喉咙,萧伯言试图找回大家长的威严:“下个月他就二十了,哪里还会再长高。再说了,这么大的小子,你还抱抱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话就让赵明珠想起当初正是他支持儿子出使的,登时狠狠地瞪了过来,埋怨道:“他就是活到一百岁,那也是我赵明珠的儿子!我不心疼他,难道还指望侯爷您来疼?”   “你!”   被老妻当着一屋子下人和儿子的面怼回来,萧伯言难免面子上挂不住,站起身来刚想发作,却又在看见侯夫人眼眶里正在打转的泪水时软了下来,周身气势一弱,坐回椅子上闷闷的喝茶。   赵明珠才懒得和他计较,将儿子拥到榻上坐好,半点不问他是怎么立下的大功劳,反而揪着生活琐事细细的问了个遍,简直恨不得连萧扶光的一日三餐都打听出来。   在听到他们赶路时没有地方睡,只能睡在野地的帐篷里时,赵明珠忍了半天的眼泪还是扑簌簌流了下来,哭着道:“你从小只要睡的床稍微硬一点,就颠来倒去的连夜睡不好,为娘的都不敢想你这些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其实急行军那会儿,他每天都累个半死,坐着都能睡着,哪里还能有择席的毛病。不过道理归道理,赵明珠知道了实情只怕会哭得更惨,所以萧扶光明智的选择了闭嘴,从青言手里接过帕子,为母亲轻轻拭泪。   母子二人又好生叙了一番话,丫鬟通传说少爷小姐们求见,靖远侯夫人的眼泪便适时收了起来,正色道:“让他们进来。”   来人正是萧扶光的弟弟妹妹们,赵明珠只生养了他一个,靖远侯膝下却并不荒凉,一共有三子二女。   除了萧扶光这个例外,侯府的下一代皆是从“云”字辈取名,分别是云升云起两位少爷,云容云舒两位小姐,其中只有云升、云容同母。   他们都换上了见客时才穿的大衣服,恭恭敬敬地向远方归来的父兄请安。   萧伯言和几个孩子相处不多,此时板着面孔作出一副严父的模样,问了儿子们几句功课,又关怀了一番女儿们的身子骨,就再也找不出别的话来,只好继续端起茶碗。   还是赵明珠看不下去,指点两个庶女:“容丫头,你不是带着妹妹做了些针黹要送给父亲吗?怎么不趁着现在拿出来给大伙儿也瞧瞧。”   得了嫡母的指示,萧云容羞怯的捧出一双靴子,递给父亲:“女儿们新学了做鞋,便试着给爹爹做了一双。”   萧云舒也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双青缎小靴,举到一旁吃瓜的萧扶光身前:“我们也给大哥做了一双,绣的都是从湖笔姐姐那里拿的您喜欢的花样子,只是手艺粗糙了些。”   完全没想到自己也有份,萧扶光起身接过那双鞋,见其针脚细密,不起眼的地方都绣上了精致的花样,显然是花了大功夫的,当下惊喜地感谢:“这般好手艺,外面可买不到,真是辛苦两位妹妹了。”   “大哥哥严重了。”接话的居然是一贯怯懦的云容,她仰头看向长兄,大眼睛里写满了崇拜,“您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您要是喜欢,别说是一双鞋,就算是一百双,我们也做的心甘情愿。”   好家伙?   就说为什么一贯不亲密的妹妹们居然还能想到给他做鞋,原来是因为有了英雄滤镜啊。   萧扶光心中好笑,又担心向来不服气自己的二弟眼热,谁知萧云升竟在这时候走了过来,递过一卷书,语气有些不自然:“有好事者整理了你历年的诗文,编了本集子,如今在京中火热的很。”   很明显,他手中拿着的就是那本诗集了。   虽然有些莫名,萧扶光还是给面子的接过了那卷书,然后就听到素来心高气傲的二弟低低的说了句:“写得挺好的,大哥。”   ……   接下来的家宴,几位姨娘也都有出席,萧伯言更是当仁不让的坐了主位,但整场宴会的焦点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从柔然归来的大英雄——萧家大少爷扶光是也。   就算努力说服自己,萧扶光还是很不习惯被弟弟妹妹们簇拥着问东问西,只好敷衍了几句,又再三保证等有空之后会给他们细细讲述这次经历,才终于得以脱身,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院。   湖笔和絮纸迎上来,一番厮见过后,两人擦着眼泪替他张罗好洗澡水,将胰子和澡豆放到伸手可及的地方,便催着他去洗澡:“一路上风尘仆仆的,赶紧泡泡热水松散一下。”   萧扶光是不习惯让侍女服侍沐浴的,独自去了屏风后面,将自己沉到水里,只露出个脑袋来,笑道:“还是姐姐们知道心疼人,我早就想好好泡个澡了。”   可惜出门只能带小厮,昔墨几砚那两个毛小子,哪里会有大丫鬟们细心。   想到昔墨他们,萧扶光才发现回府之后就没见到他俩了,又问:“昔墨几砚去哪儿了,一整天都没见到。”   湖笔正在屏风外面收拾他丢出来的衣服,闻言噗嗤一乐:“他俩一回来就被小子们围住了,非要他们说说在蛮子那边的见闻。少爷您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如今可是小子堆里的大英雄呢。”   大英雄?   萧扶光缓缓沉到水底,吐出一串不好意思的小气泡。   我也是大英雄了啊……   嘿嘿。   无人在意的角落,安静了许久的系统电子屏上快速的闪过几道微蓝的电弧,竟流露出几分欢快的意味。   *   有人欢喜,也就有人愁。   靖侯一家其乐融融,京城的另一个角落,却有人夜不能寐。   长春宫,林贤妃的宫室,如今正是死寂一片。   一百二十支大蜡烛将主殿妆点的恍若白昼,宫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烛光映照在枯坐的贤妃脸上,衬得她仿佛是一尊打扮华贵的蜡像,精雕细琢,却又形容枯槁。   直到有宫人从外面进来,匆匆地脚步声带来了些许人气,那宫人一路小跑到了贤妃身前,战战兢兢地回道:“陛下留了太子一道用膳,让娘娘不用等了。”   他话音刚落,本就安静的宫室,更是寂静的仿若死地一般,宫人们各个低垂着脑袋,袖手站在当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林贤妃惨笑一声,开口自嘲道:“罢了,罢了……”   她的声音如泣如诉,带着深深的不甘与幽怨,消散在漆黑的秋夜里,让每个听到的人都无端打了个寒颤。   她的奶嬷嬷看着心疼,过来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娘娘,陛下今日大喜,一时高兴,忘了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哈哈哈哈哈哈……”林贤妃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突然大笑出声,猛地抬头,狠狠地盯着惴惴不安的奶娘,“忘掉他儿子的忌日,这叫人之常情?!”   在红颜衰老之前,林贤妃也曾经是宠冠后宫、与皇帝有过两情缱绻时光的小女儿,那段独宠的日子里,她陆续生下了三、四、五三位皇子,却只有两位长大成人。   而四皇子的忌日,就在今天。   以往兴平帝不管有多少宠爱的嫔御,在这一天的时候,都会来到她的宫室,和她一起悼念那个早夭的孩子。   但是这一回,他让自己不用等了。   因为他,要给更有出息、更受他喜爱的儿子接风……   他们父慈子孝,纵享天伦,可我的孩子呢?   从长埋地底、被父亲淡忘的旪儿,联想到自虢阳回来就举止怪异、经常半夜惊醒大喊有人要害他的旬儿……   凭什么我的孩子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别人的孩子却能风光的站在高处,轻松的拥有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比如权力,比如父爱。   林贤妃越想越不甘心,以“贤”为号的她,此时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贤良端庄的痕迹,反而更像是来自地狱的索命恶鬼般,时刻准备着择人而噬。   长春宫内侍奉的宫人各个死死地盯住脚背,生怕成为主子的出气筒,幸而这时候外面太监拉长的通传声解救了他们:   “淑妃娘娘到——”   不等林贤妃说话,张淑妃,原本的张婕妤,她在平安生下一对龙凤胎后便被加封为淑妃,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后宫第二人。   此时塔言笑晏晏的走了进来,遥遥的冲贤妃福了一福,娇滴滴的开口:   “临近中秋,陛下吩咐让臣妾来操持此次家宴,臣妾从未操办过这等大事,不知道姐姐这里有没有什么章程?” 第54章 隐忧   第二日便是按部就班的进宫领宴,这场皇家庆功宴规格极高,陛下亲临,相国作陪,有头有脸的宗亲大臣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太和殿,各路王爷都来了好几个,靖远侯府的门第在其中丝毫不起眼,因此萧氏父子只得了一个距离皇帝不远不近的位置。   不过位置虽然不好,服侍的内官们却分外殷勤。萧扶光发现他们父子的席面上除了光禄寺按制准备的菜品,还有两样精致小巧的点心,一看就是宫廷内造的出品。   见他目光扫过那两盘精致小点,一旁的内官忙过来凑趣:“这是奴婢们孝敬侯爷世子的,空腹饮酒伤脾胃,您多少垫吧两口。”   这是宫中老江湖惯用的奉承手段。   历来宫廷饮宴,光禄寺奉上来的都是寓意吉祥摆盘好看的样子菜,往往提前一天甚至数天就准备好,放在蒸屉上保持温度,让人即便汇集了海内珍馐,却也常常因为反复加热搞得滋味全无,赴宴的都是贵人,哪里吃得下这些味如嚼蜡的菜肴。   所以机灵的内官们会提前为贵人们准备好味道合口却又不会违制的点心,讨好的同时还能得到不少赏钱。但这份让内官主动巴结面子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至少往年的靖远侯就从没混上过。   萧扶光用袖子遮住,悄悄递了一个荷包给那内官:“多谢小公公费心,一点小东西,不值什么,您拿着玩儿。”   那内官笑眯眯接过去,在手上略一掂量后,笑得更加真切了几分,又道:“这酒有些凉了,奴婢给您换一壶热好的上来。”   见内官走远了,萧伯言才开玩笑道:“多亏沾了世子爷的光,几十年过去,为父总算能在宫宴上喝到热酒了。”   萧扶光脸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儿子也没想到会有这一遭。”   他上一次进宫谢恩的时候,还被无故磋磨了一大通,现在居然成了这些眼高于顶的内官们小心奉承的对象。这落差实在太大,萧世子一时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你可得习惯了。”靖远侯脸上仍是一本正经,实际上却在小声告诫他,“世人大多趋炎附势,你年少功高,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会对你改换颜色的,又岂止是内官们而已。”   讽刺的是,他话音刚落,右边桌上的几个官员便冲着这边举杯,自来熟的和萧扶光攀谈:“都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世子一路舟车劳顿,还能如此容光焕发,可见此言不虚。”   说话的是居中坐着的一人,应当是这桌地位最尊者,剩下两人一左一右衬在两边,也都是笑意盈盈。   可惜他们多少有点媚眼抛给瞎子看,萧扶光一个人都不认识,只笑着随口答应了两句,就转头继续与萧伯言小声蛐蛐:“陛下怎么还不过来?”   他别扭的偏过脑袋,坚决不肯再给那桌人任何眼神。   这个时代没有越过老子找儿子的道理,一个小内官要巴结他,都知道要先提侯爷再提世子,萧扶光可不相信官场里的大人反而会不懂其中的门道。   看到儿子这番明显失礼的举动,靖远侯只是一笑,显然是默许了他的小小放纵。   *   众人在大殿里又苦等了小半个时辰,桌上的菜品也快要凉透了的时候,兴平帝终于姗姗来迟。他倒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太子和汝南郡王两个,刚好填了上首空出来的三个位置。   因着今日本就有为太子接风的意思,所以这次便由怀王领杯,众人向兴平帝齐声恭贺,龙颜大悦的皇帝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朗声给众人赐座。   怀王素来是个会说话的,刚坐下便又说了几句俏皮话,将兴平帝哄得眉开眼笑的,示意小黄门将自己席面上的几道菜端给他,大笑道:“只有吃的才堵得上你那张嘴!”   陛下赏菜,是极亲近的行为,闻承晏利落地起身谢了恩,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底下的诸位大臣后才款款落座。   坐在他旁边的汝南王看不过眼,小声嘟囔了句:“德性!”却被汝南王世子瞪了一眼,只好悻悻的闭上了嘴。   不过不论怀王再怎么抢风头,这场宴会的主角始终还是太子。   酒过三巡之后,兴平帝站了起来,众人的谈笑声为之一静,紧跟着他的动作纷纷起身。然后便见到大雍的九五之尊,擎了手中杯盏,亲自向太子祝酒:“多亏我儿当机立断,纵横捭阖,才能有如今北疆平定、边夷臣服之盛世。”   “得此太子,实乃我大雍之幸。”   众人亦齐齐拜倒,轰然应道:“实乃大雍之幸!”   随大流饮尽了杯中物,萧扶光偷偷看向上首的闻承暻,却见他面容沉静,不骄不躁,似乎并不为朝臣山呼海啸的恭贺赞叹所动。   虽然知道太子一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时隔许久,再次见到他这般仿佛万物不萦于怀的神仙模样,萧扶光仍是止不住的有些心里发闷。   就在他陷入莫名悲观的情绪中时,闻承暻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竟也向这边望了过来。   萧扶光来不及移开眼神,猝不及防与太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便见对方神色陡然一松,冲自己遥遥举杯示意。萧扶光也一乐,连忙摸起案上的杯盏敬了回去。   今日盯着太子的人何其之多也,两人的互动虽然不过是数息之间,却也被许多人看在眼里。   不光是席上众人的目光更加热切,就连兴平帝也颇有兴味地道:“靖侯世子过来给朕瞧瞧。”   皇帝亲自发话,萧扶光当然是忙不叠地出列,被小黄门带到桌案前大礼参拜:“太官署令萧扶光,参加陛下。”   见他举止大方有礼,毫无初次御前奏对的慌张,兴平帝心里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温声给人免了礼,又道:“萧卿亦是平蛮的首功,太子对你可谓是赞不绝口,屡次要推你做他詹事府的洗马。只是朕看你年轻,恐有伤仲永之嫌,想让你在六部多历练两年,不知萧卿自己心属何处啊?”   其实这话是闻承暻昨晚和他说的,兴平帝将锅揽到自己身上,显然是不想儿子和未来的得力干将因为封赏之事离心。   萧扶光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但他对自己几斤几两是心里有数的,能在六部轮转积累经验,是对现在的他再好不过的历练。   于是他几乎不假思索,朗声回道:“谢过太子殿下美意,只是臣年轻识浅,不敢忝列尊位。”   见他答应的这么干脆,兴平帝怔了一下,转头去看太子,却见闻承暻几不可见的朝自己挑了一下眉,似乎在说“早告诉你了”。   他心里好笑,看向萧扶光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亲近,笑道:“既如此,卿就先好好做你的太官署令吧。”   萧扶光谢了恩,又饮了陛下钦赐的御酒,才被小黄门重新带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离得太远,靖远侯听不清他们的对话,见儿子回来之后神色自若,一颗心才放了回去,低声道:“回去再说。”让周遭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目光好没意思的缩了回去。   *   散场之后,拒绝了不知道多少同僚的盛情邀请,从来没有这么受过欢迎的萧家父子终于突出重围,坐到了回府的马车上。   一路寒暄过来,萧扶光笑的脸都僵了,发自内心的感叹道:“这还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这话说得不伦不类,萧伯言也懒得纠正,他仍想着席上的见闻,拧着眉头叮嘱儿子:“陛下现在一心捧着太子,为父却只怕是过犹不及。日后你跟在殿下身边,行事需要万分谨慎。”   见萧扶光似有不解,他又解释:“你涉世尚浅,哪里能明白这朝堂的风云变幻,云谲波诡。”   “太子得陛下信重,又屡立奇功,储位看似稳如磐石,却也藏着莫大的隐患。”   “这其中头一个不妥之处,就是他与这天下清流不睦啊。”   宦海浮沉廿许年,靖远侯太清楚那群文人栽赃嫁祸、罗织罪名的手段了,他们或许在太子身上讨不了好,但太子身边的人呢?   如今萧扶光已经被陛下金口玉言打上了太子的标签,那些人说不定早已在暗中窥伺,要从他这里入手,狠狠咬下太子一块肉来……   看着长子似懂非懂的懵懂眼神,萧伯言适时的止住话头,强自按下了心头的隐忧。   *   父子俩一回来,就见赵明珠一脸不耐的坐在靖侯书房里,显然已是等候了多时。   萧伯言仔细回想了一圈,还是不知道夫人在恼怒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赔笑:“夫人有什么事大可让下人通传一声,怎么自己亲自出来了。”   因为萧扶光去北疆的事情,他近来在赵明珠面前一直有些气短,生怕她又要当着儿子下自己的颜面。   幸而侯夫人要找的另有其人,此时她柳眉一竖,将手里一封帖子重重的拍在了桌上:“曹家单给期年一人下了帖子,约他上门赴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家再怎么不是通家之好,也没有撂开尚在朝中的靖远侯,单单只与萧扶光一人来往的道理。   曹家这是明摆着不把侯府当一回事啊。   萧伯言神色也凝重起来,拿起那帖子翻了翻,才露出一个笑:“夫人误会了,曹家这是邀期年去诗会呢。曹相素来爱和年轻人诗文唱和,近来又搞了个一月一聚的雅集,在京中青年才俊中名声颇盛。”   又玩笑道:“左仆射人老心不老,喜欢在少年人堆里打混,本侯这把老骨头可掺和不了。”   知道是自己误解了,赵明珠才收起怒色,转头又担心起儿子:“那老匹夫与咱们家素无来往,现在巴巴的来邀你,估计也没存什么好心,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萧扶光从她拍出那封帖子起,眉头就一直没松开,皱得死死的,此时也只是道:“曹相盛情,儿子怎好推拒。到时略坐坐就回来,也不耽误什么。”   赵明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萧伯言一个眼神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扶光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回到小院,萧扶光立马让人将昔墨几砚两个喊过来,问道:“今天曹家人递过来的帖子,是谁给夫人的?”   按理来说,他和靖远侯人情往来的帖子,都应该直接由外门上的清客代为保管,只有女眷的帖子才会递到二门里。   他不反感赵明珠干涉自己的交游往来,却十分恶心有人拿他的消息去给母亲卖好。   昔墨见他脸色阴沉,默了一下,才小心的回道:“外面的帖子一贯是先递到王元甫那里,但其他经手的人也有两三个,小的也不清楚究竟是其中哪一个干的……”   这些人都是府上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对侯府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他这个世子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萧扶光不信他们也敢把靖远侯的帖子递到赵明珠面前去,这分明就是在把他当成没长大的孩子一般糊弄。暗中记下这几个眼里没主子的奴才名姓,萧世子打定主意要找个时候好好发作一回。   不过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将曹相邀自己赴会一事细细写成帖子,吹干墨迹后递给几砚:   “你去一趟沐统领府上,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处置。” 第55章 暗涌   曹相爷的诗会,就开在他京郊一处名唤“烟波尽处”的园子里。与怀王那种即兴的集会不一样,他家的诗会,早就成为了京中的某种定例。   时人虽以功名为重,却也爱追捧江南名士把浮云看破、放浪形骸的诗酒风流。不过这些人最不把权贵看在眼里,宁肯固守清寒,也不愿意踏足京城名利场。   因此,不管时人再怎么钦慕,也只能望洋兴叹。   偏生曹平芳却总有本事将这些狂生一一请到烟波尽处,还让自家门人清客与他们诗文唱和,每月整理成集子散给京中文士传阅,实在风雅已极。   渐渐地,烟波尽处便成了风雅的代名词,年轻文人也莫不以收到印着“烟波尽”三字花押的笺帖为荣。   不过,这一切原本都和萧扶光没什么关系。   在诗词一道上,他素来有些厚古薄今,打心眼里瞧不上当下流行的诗文,对被吹上天的烟波尽诗会就更加没什么兴趣了。   但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侯府里却另有一人早已心向往之。   看着挡在身前的萧云升,急匆匆准备出门的靖侯世子只能压下心中不耐,努力做出兄长的样子,温声问道:“二弟有什么事吗?”   臭弟弟,有话就快说,你哥哥我可要迟到了!   这一回萧云升的态度却是罕见的恭顺:“愚弟今早听管家提起,兄长接到了烟波尽诗会的帖子。您现在是要赴会吗?”   他在萧扶光面前阴阳怪气惯了,还是头回这么好声好气的说话。对方还未搭腔,他自己倒先臊得满脸通红。   就算前几天刚收到过臭弟弟送的礼物,但萧扶光还是更习惯他鼻孔朝天的德性,此时颇不适应地看了对方一眼,耐着性子回答:“正是,二弟是有什么事吗?”   他的态度与以往并无不同,还是那副他自己都觉得假的“好大哥”模样,虚伪的一点儿都不走心。   要说萧云升以前,最恨的就是他大哥这副表面永远和和气气、实际上却把自己当成跳梁小丑的死样子。但今时今刻的萧云升,眼前早被蒙上了一层英雄滤镜,萧扶光不过随口的一句敷衍,落到他眼里,就成了大哥丝毫不计较往日龃龉,还在耐心的关怀自己。   面对完人一样的兄长,萧云升愈发自惭形秽,却又对接下来的请求更有把握。   他脚尖不安分地动了动,试图让态度更自然一点,壮着胆子提了一句:“愚弟钦慕六槐先生已久,听闻他正在烟波尽处做客……”   搞半天,原来是追星的小迷弟想趁此机会去线下见爱豆啊。   看着说完话之后,羞窘到头顶都冒热气的二弟,萧扶光莞尔,示意昔墨再去传一辆车过来——好心答应是一回事,他可不想和臭弟弟坐同一辆车。   直到下人把车马都套好驶到面前了,萧云升才反应过来,大哥这是同意带自己一起去了。当下高兴地大喊一声:“多谢大哥!大哥最好了!”   又兴兴头头地蹿上车去,半点看不出先前的窘迫。   前面的马车上,“最好的大哥”也没忍住笑了出来,有些感慨:“还是个小孩子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五柳先生他倒是听说过,这个六槐先生又是个什么劳什子?   *   烟波尽处。   托好事者攒的那本诗集的福,萧扶光惊讶的发现,他如今在京城诗坛竟然还小有名气。光从门口一路走来,他就听到了好几个人在大声讨论自己的诗。   路上遇见的人,大半萧扶光都不认识,偶尔有几个眼熟的,见到他身前有相府的仆役引路,也识趣地不过来打扰,只是相视点头一笑便罢。   即便每个月都大费周章的筹办诗会,作为主人家的曹相爷却并不怎么出来应酬,经常只在烟波尽处的一处水榭里独坐。   今日他见萧扶光,便也是在这处水榭里。   离水榭还有两丈距离的时候,萧扶光身前引路的仆役便换成了个穿着青缎窄袖圆领袍的小厮,通身的打扮一看就是近身伺候主子的。   粗使的仆役不便出现在主人眼前,这是世家大族常有的体统。但同样,不让粗使下人待客,也是世族间往来应该有的礼数。   收到一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萧扶光心中冷笑,神色不改的跟着那个新换上来的小厮步入水榭之中,进来后又接连穿过数道纱帘和折门,才终于到了曹相燕居的所在。   与京中权贵豪奢的作派不同,烟波尽处被装饰的一派古拙天然,处处都彰显了主人家出众的审美意趣。   曹相在这里的住处也是古意十足,内中不置桌椅等物,只摆着几个蒲团和矮几,挂了几幅名家画作。   此时屋中并无陪客,仅曹平芳一人盘腿坐在当中,见客人到了也不起身,只笑道:“世侄倒让老夫好等。”   萧扶光出门前被耽搁了一会子,到的的确有些晚,干脆利落的赔了个不是:“是小子无状,还请相爷海涵则个。”   曹平芳笑着将人让到矮几前坐下,又亲自煮水沏茶,似乎有些不满他客气的称呼:“我与乃父相交多年,你又何必如此生疏。”   一边说着,一边将新沏好的茶水递过来:“家下人自焙的老寿眉,尝尝合不合口。”   萧扶光接过茶盏,观其汤色澄黄若琥珀,入口馥郁甘甜,又有微微的枣香,不由赞道:“鲜醇甜长,毫香十足,果然是好茶。”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显然也是个懂茶之人,曹平芳大喜:“老夫平生最恶京中俗阔之人,茶必雨前,酒必杜康,一味求贵求珍,实在粗鄙至极。”   都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曹家光宰相就出了三个,吃穿用度当然是一等一的讲究。这种几代人数百年沉淀下来的从容气度,是新贵们就算把银子砸出震天响也难以企及的清雅高贵。   萧家同样也是百年侯府,萧扶光被耳濡目染熏陶了小二十年,就算说不上精通享乐,但应付几句挑剔的曹相是完全没问题的。   曹平芳此时就像是觅得了知音一般,身体略微朝这边侧了侧,向他抱怨起自己在林相府中受到的慢待:“别看林相长的仙风道骨的,那可真不是个讲究人。上次老夫去他家,端上来的茶,花梗子都没挑干净呢。”   在他眼里,林家完全就是暴发户的作派。哪里像他们家,每年窨制花茶的时候,都是拿最好的白绢裹了香花放到茶叶里,只取其香气而不损茶叶本味。   但曹平芳说这番话的目的也不单纯是抱怨,反而更多是用来与人拉近距离的手段。毕竟两人是头回见面,身份年纪相差悬殊,一时间也热络不起来,他主动说点儿另一位大人物的闲话,也是希望能让面前的小辈不要太过拘束。   明了他话中深意,萧扶光从善如流,也跟着说了些有的没的闲散话,还改口称呼其为“世叔”。   寒暄到现在,就算曹平芳开始存了些轻视之心,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萧扶光并非他所以为的莽撞武夫一流,不由感慨:“太子殿下果然是巨眼识英豪,若不是他,恐怕你在礼部还不知要蹉跎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这样的人才竟然是从自己辖下六部出去的,曹平芳实在扼腕,又交代,“去了东宫詹事府,若有不懂不会的,只管来问我。”   萧扶光一愣,笑回道:“原来世叔也不知情。前日小侄御前奏对,便已回了陛下还想在六部多历练几年,暂时并无进詹事府效力之心。”   “只怕小侄接下来还得叨扰世叔些许年月,还请您莫要弃嫌才是。”   御前和东宫的人口风都严,曹平芳也是听他说后才知道他竟然不肯去闻承暻身边,登时惊讶道:“你不去东宫?!太子竟然舍得。”   萧扶光神情一变,正色回道:“柔然之事皆为太子筹谋,小侄被迫卷入其中,能全身而退已是侥幸,如今哪里还敢再攀附东宫。”   这话里全是直白的埋怨,实在是不妥当的很。但一想到说话之人都还没到加冠的年纪,少年人一时血气上头说出些气话,倒也合情合理。   曹平芳一哂,做出温和长者的姿态好言宽慰了几句,才让下人带萧扶光去诗会的地方,又道:“那里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你且去好好松散一二。”   眼见着人都走远了,他身后帘子里转出来一人,冲他笑道:“看来这滑不溜丢的德性是靖侯府里的家传,老子滑得跟条泥鳅似的,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莫要掉以轻心,太子对这小子分外不同。”挥手示意来人坐下,曹相早已收起了先前的温和神色,此时一脸凝重,“他刚才故意撇清关系,多半是不想老夫再继续问下去。”   “要知道,你的那个好侄子,现在还是音讯全无啊。”   听他提起陈豹,陈瑛——江南陈家的家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就算你想问,那萧家小子也未必知情。”   “他不知情还好,若是知情……”   湖面上来的微风轻拂而过,吹动水榭的纱帘,光线明明暗暗交替打在曹平芳脸上,衬得这张已过不惑之年却仍保养得宜的面庞显出了几分可怖。   “那就休怪老夫,不肯放过他了。”   *   而刚刚步出水榭的萧扶光,还未来得及与凑过来的熟人打招呼,脑海里却突然响起暌违已久的冰冷机械音: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请前往曹相府邸,解救被幽禁的周皓卿(六槐先生);   【任务时间】:一个月;   任务倒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尽快完成。” 第56章 封赏   被突然发布的强制任务吓了一跳,萧扶光没好气地在脑海里怼系统:【才消停了几天,你又开始了是吧。】   因为在太子身边积累了海量的生命值,在小美也美滋滋荣升四级后,一人一统便立下君子协定,除非有人性命攸关必须要相救,否则就暂时不要发布系统任务,以免耽误他的正(做)经(作)事(业)。   小美也很委屈:【强制任务发不发布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敏锐地捕捉到它话中的漏洞,萧扶光迅速反问:【不是你的话,那强制任务是谁发布的?】   靠……   不小心露出破绽的系统,在宿主脑海里心虚地吹起了口哨。   已经习惯了它时不时的装死,萧扶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决定先找个认识的人打探一下六槐先生的事情。   结果想什么来什么,不用他特意去找,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虞川梧便朝他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打招呼:“好你个萧期年,刚才我喊了老半天,你小子倒好,连个头都不抬。”   说起虞川梧,倒也是个妙人,他明明老早就考中举人,却并不肯做官,也不愿意继续参加会试,反而与萧扶光、闻明钰这些京中公认的纨绔子弟之流玩得不亦乐乎。如今他能来烟波尽处,多半也是沾了有个尚书父亲的光。   回京之后,萧扶光还没专门见过这些老朋友,此时忙作了个揖,笑道:“适才出神,竟怠慢了秋实兄,实在罪过、罪过。”   虞川梧轻巧地侧身避开他的礼数,反过来行了个夸张得多的揖礼,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可别害我啊!如今你可是大英雄,哪里用给我赔不是。”   哪里有那么夸张,萧扶光刚想吐槽他的小题大做,却注意到的确有不少人正若有似无地打量这边。   ……   将人拉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借着假山遮掩住身形,萧扶光这才有心情与人叙旧。   虞川梧便道:“明钰念叨了好久,说等你回来后兄弟们定要一聚,谁知你如今是个大忙人,竟抽不空来见我们。”   想到自己为了早些完成太子布置的功课,的确回绝了闻明钰的帖子,萧扶光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找补道:“这阵子家严盯得紧,实在是空不开手来……”   “嘁——”虞川梧用长长的嘘声回答了他,并且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谎言,“太子殿下让我父亲整理近十年各地的行卷,可他老人家哪有时间做这些啊。殿下亲自交代的事情,又不好假手旁人。”   “萧期年,你要不猜猜,这些天你看的卷子,都是哪个倒霉蛋整理的。”   他这饱含怨念的指控,萧扶光实在是始料未及,当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再加上被人道破太子给自己开小灶的事情,竟然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虞川梧大方的放过了他,又安慰道:“放心好啦!殿下的事情,我家从来都是守口如瓶,绝不会漏出去让你难做的。”   确实挺守口如瓶的,两人相识这么久,萧扶光还是头回知道礼部尚书与太子的关系竟然如此亲近。   这样想想,太子安排他留在礼部,其实也是用心良苦的吧……   萧扶光脸上莫名一热,连忙晃晃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通通甩了出去。   既然都是同路人,也用不着再试探了,他单刀直入问道:“听说曹家请了个叫六槐先生的上门做客,我那二弟哭着喊着都要过来见他,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想到曹家的恶心行径,虞川梧不屑地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他:“都是些可怜人,不光是这个六槐,曹家养着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样。”   “他们中间,功名最高的也不过只是秀才,甚至有人还是几十年的老童生。”   “不是考不上,而是曹家捏着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压根儿就不准他们考。还非给人家安上一个不慕名利的狂士名头。”   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用气声在萧扶光耳边道:“听我父亲说,曹家养着这些人,就是为了给他们家的男丁代笔,会试不好动手脚,乡试上挣个举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突然得知世家大族这等密辛,直到上了回家的马车,萧扶光脑子里都是晕晕乎乎的。   但刚亲眼见到偶像的萧云升兴奋不已,根本无心关注兄长的异状,小嘴叭叭个不停,疯狂向萧扶光安利六槐先生的儒雅风流、博学多才,可堪当今文坛魁首。   可惜萧扶光对这些都毫无兴趣,但他忽然想起一事,向弟弟打听道:“六槐先生长得怎么样?”   萧云升夸得超大声:“自然是颜如冠玉,俊逸非凡!”   就知道是这样。   萧扶光对系统指指点点:【所以受害者那么多,只有长得俊俏的这个才配让你发布个任务。】   被宿主好一通冤枉,小美觉得自己芯片都气到发烫,像素小人疯狂跳脚:【才不是呢!救人的规则又不是我定的!】   【那是谁定的?】萧扶光迅速反问。   靠呗,又中计了。   宿主越来越狡猾,可怜的小美简直防不胜防。   小美又想故技重施,靠装死逃脱来自小萧的审判。   可萧扶光偏偏不给它这个机会,笑眯眯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其实拯救美人只是个噱头,你想救的应该不仅仅是美人吧?】   面对宿主的诘问,没用的系统还是贯彻了装死到底的思路,安静地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对此,萧扶光也只是一笑,不再强求它的回应。   *   东宫。   回京之后,闻承暻又变成了全京城最忙碌的人之一,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从御书房送来的各种处理不完的折子。再加上詹事府前些日子跑了几个经年的属官,少了可以分担的人手,即便是政事老练如他,此时也有些焦头烂额。   匆匆用完早膳,看到书房案上堆成小山的奏折,闻承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是时候再让他们放几个人进来了。”   之前跑路的那几个属官,虽然都是被背后家族安排进来的棋子,但耐不住人家是真的好用啊。作为世家大族的旁支庶孽,他们都是从小学的就是怎么为主家打理文书庶务,活儿干得可谓是又快又稳当。想当初那些人在的时候,自己哪用像现在这般事事亲力亲为。   听到他叹气,常喜连忙接话:“奴才已经寻摸了几个人选,待会儿您瞧瞧有没有合适的。”   一面又摸出来一张洒金笺纸递了上去:“名字前面圈了红圈,都是江南出身的士子。剩下的都是北地和岭南的。”   闻承暻接过来,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圈,都要被逗乐了:“你这圈儿倒不如不画,孤连人名都要看不清了。”   常喜嘟嘟囔囔的辩解:“谁让还留在京里的进士大半都是江南的呢。”   会试每三年一次,从上万名举子中脱颖而出的进士们,也不是成了天子门生之后就能高枕无忧的。除了前三甲能直接授官外,其他人里面只有绝少数能够通过翰林院的考检成为庶吉士,剩下的便由吏部考校贤愚,贤达者能留任京官,愚者则外放成为某地的父母官,从此再难回京。   科举舞弊是大忌,但翰林院和吏部考检里面能做的文章就多了。如今掌管六部的正是出身江南大族的曹相爷,底下人办事当然也要按着他的喜好,多多的留下江南士子。   不过即便事实如此,常喜这般夸张地标记,多少也是存着点儿上眼药的小心思。   闻承暻对他的小九九心知肚明,也不挑破,而是重新细细看了那张单子,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吩咐道:“让他们先来试试看。”   见宋如渊也在入选名单里,常喜微微讶异,提醒道:“这一位曾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又与罗家来往密切,奴才担心他有些不妥当……”   “难道其他人就稳当了?”闻承暻轻嘲,“江南的宵小敢如此狂悖,不就是赌孤除了他们,再无人可用吗?”   既然江南士族有如此自信,那他为何不将计就计呢?   闻承暻相信,只有切切实实地接触过顶级权力的运作规律,那些出身寒微、仅凭地缘关系被笼络过去的江南士人们才能明白,究竟应该向谁祈求,他们渴望的权势与财富。   计划归计划,在新的属官到来之前,这些折子还是得他自己看。   谁知第一封折子就是中书省拟好的封赏,下面还有门下省的批红。闻承暻看了看,将萧扶光的名字先圈了出来,笑问道:“今日他去曹家了?”   常喜看不到折子的内容,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连忙回道:“正是呢,听说曹相还单独和世子说了会儿话。”   至于具体谈了什么,想来萧世子会自己告诉殿下,他就没费心去打听。   想到曹平芳近来的动作,闻承暻一笑,想来此人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声,才会频频出招试探。可惜这一次他要对上的人并不是自己,冲着东宫再怎么使劲儿都只会是徒劳无功。   这样想着,闻承暻看向手中折子时的心情瞬间又好了很多,赞了一句:“林相国办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他只略微改动了对萧扶光的封赏,将光禄寺卿改成了鸿胪寺,又额外注明加封其母为国夫人后,就要将折子合上放到一边。   常喜却期期艾艾的开口:“殿下,中书省拟给小冯将军的恩封,奴才瞧着不是很妥当。”   您要不再瞅瞅?   原来中书省给冯修微拟了个郡君的封诰,体面尊荣一点儿都不少,却与她的军功毫无关系。   对此,闻承暻的反应却是将手中折子继续放到一边,全无再打开修改的意思:“既然她觉得天家无情,那孤总得有成人之美,让她好好体会体会,什么叫做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冯修微这个性子,若是不磋磨一番,他还真不敢继续再用下去。   常喜不敢再说什么,上前将那封折子妥善的放到了匣子里,稍后自有人取走交由尚书省处理。   *   朝廷对外官的封赏还未下来,甄进义却已经得了皇帝的恩旨,穿上了从二品的补服,朱红色的大褂披在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十分神气。坐在御马监正堂上,监内众人纷纷上前磕头向他磕头道贺,甄进义笑眯眯地受了,又吩咐徒弟给大伙儿看赏。   再次珍惜地摸了摸身上簇新的衣服,甄内相一脸的志得意满。不是他眼皮子浅,实在是因为本朝太监的天花板司礼监掌印,也只是个正三品,他这二品补服的待遇,可是实打实开创了本朝的先例。   徒子徒孙们当然也清楚他因为什么高兴,当下恭维的话儿不要钱的往外说。在这满堂喜气中,他却觑了个空儿,独自往太和殿而来。   太监们与外官不同,他们是皇帝的“内人”,不像外面的大人们似的,需要一板一眼的与皇帝讲礼。这种“不讲礼”,一方面是为了显示内官与皇帝的关系亲近,无需计较太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礼不下庶人,警示他们要时刻牢记自己奴才的身份。   所以哪怕是得了兴平帝亲口加恩的圣旨,甄进义也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摆香案设供桌隆重的谢恩,只需当面给皇帝磕几个头便罢。   甄进义到的时候,兴平帝刚刚歇完午晌,正是无聊的时候,听说他来了,连忙高兴地宣了人进来,又夸他:“这件衣服倒是衬你。”   甄进义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了几个响头后,才含着泪道:“实在是陛下天恩浩泽,奴才再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穿上二品的补子。”   说完又是咚咚几声叩头,声音瓷实的人听到都牙碜,完全就是老实奴才会有的样子。   兴平帝以前看重的就是他老实不耍滑头,所以才敢将事关身家性命的龙威四卫放到他手里。此时叫他起来,又让人搬了个小脚踏过来,吩咐他坐下。   看着那个小小的黄檀脚踏,甄进义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纠结,终究还是听话的坐了下去。不过瞧他那虚虚坐在一侧的可怜样子,只怕跪着还能比这舒服些。   见他坐下了,兴平帝才欣慰道:“太子说北疆之行你也出力颇多,他不好给你请功,但朕向来赏罚分明,当然要给你论功行赏。”   不管十二监多风光,各监掌印的权势有多大,但他们始终只是皇帝的家奴,只有皇帝才有处置他们的权力,就连太子也不好轻易置喙。   此时甄进义已经完全没有了在闻承暻面前的机灵劲儿,整个人汗涔涔的,小心地应对道:“殿下天纵英才,又有麒麟卫与冯家军助力,这才解了柔然之围。奴才不过被打发做了几件杂事,哪里敢邀功。”   “你是朕调理出来的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兴平帝笑的和气,眼角眉梢却流露出几分帝王才有的威严,他半开玩笑道,“若没有你,承暻那小子能那么容易拿到西阳大营的虎符?”   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吓得甄进义从脚踏上滑了下来:“陛下!”   他嘴唇徒劳的翕张了几下,却找不出话来为自己辩驳。   见到他的糗态,兴平帝哈哈大笑,示意小黄门将他扯到脚踏上坐好,又看向一旁的周进仁:“朕今早上与你打的赌,如今可是谁赢了?”   周进仁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此时依旧跟块木头似的,神色不变的答应道:“自然是陛下赢了。”   说完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元宝递了过去,兴平帝乐滋滋的收下放好,这才解释道:“朕今日与周伴伴打赌,提起虎符之事你会闭口不言,还是为自己开脱。”   被小黄门按在脚踏上,甄进义既不敢搭腔,又不能跪下,只能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皇帝。   许是觉得敲打的差不多了,兴平帝终于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你在北疆弄权,是为大事计,为天下计,所以朕非但不怪你,还要赏赐于你。”   “但你别忘了,你始终是朕的奴才,奴才违令行事,就是背主。”   这话太重,一时间屋里的奴才从高到低全跪下了,静领圣训。   甄进义跪在皇帝正前方,看着不远处的一点明黄,努力地瞪大眼睛让自己不要晕过去。屋里安静地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被听到,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衣服也是有重量的,这身今日刚得到的朱红华服,正沉甸甸、硬挺挺的坠得他直不起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终于大发慈悲的决定放过他:“起来吧。朕也知道,这回同去之人若非太子,打死你也不敢擅作主张。”   “仁义礼智信,如今还在朕身边的,就只有你和进仁了。”   “莫要让朕失望。”   深深叩了个头,任由泪水渗进地上华贵的波斯国毯子里,甄进义收起了先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真心实意地向皇帝再次叩首。   退出了太和殿,周进仁亲自来送这位共事多年的老伙计。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一路相顾无言,直到快出宫门时候,甄进义才弹弹衣服,自嘲道:“本以为终于到了能压你一头的时候,谁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白忙活了。”   自打被选在还是太孙的皇帝身边之日起,他就一直暗暗和周进仁较上了劲,毕竟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这个木头脑袋,偏生主子就是更看重对方一些,甄进义可没少因此生气。   周进仁依旧木着脸,对他的不甘无动于衷,只道:“早和你说过,主子不喜欢心思太多的奴才。”   “是是是!”听他又是老一套,甄进义翻了个白眼,“其他人再会办差,也比不过你一颗忠心奉主。”   这话他耳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有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你心里眼里只有陛下,可我违背皇命,不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和清名。要我像你一般死板的尽忠,我可做不到。”   “所以你才总是不如我。”褪去木讷的伪装,周进仁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你总是想的太多,但在这宫里当差,最不需要的就是主见。”   ……   心头那点儿气焰被周进仁一口气吹散了大半,甄进义灰头土脸的回到他在京中的私宅,小徒弟迎出来之后,发现他怏怏的之后也只是见怪不怪:“又被周爷爷说了吧,您说您老去招惹他干嘛啊。”   伸手往这没大没小的东西头上扣了个爆栗,又在徒弟大惊小怪的声音中粗暴地扯下外袍扔到一边,被这身衣服刺痛了一路的甄内相放松的深吸一口气,瘫倒在里间的榻上,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风,小徒弟一边抱怨一边小心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好:“拼了半条命才得的这身皮,怎么突然就看不顺眼了。”   被兴平帝连敲带打了一通,甄进义对这身衣服岂止是看不顺眼,简直是看一眼就双目刺痛的程度的。但这话不好和徒弟说,只能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把衣服收走,拿的越远越好。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在外面娶的女人才匆匆赶了过来,蹲了个万福后怯怯地道:“妾正在后院准备中秋的节礼,不知道老爷过来,所以才来得迟了。”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甄进义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谎,这女人多半是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神色不对,怕被自己拿来撒气,所以才躲到了现在。   他懒得和妇道人家计较,再加上又被提醒了一件事,当下吩咐女人道:“今年的节礼,记得给靖远侯府也送上一份。比着冯家的例,稍微减一成便是。”   从来都是外官上赶着给甄家送礼,他这么上赶着倒是头一回,女人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是有些不解,却不敢多问,驯顺地答应了。   见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女人倒好茶水放在榻旁小桌上后,就乖巧的走开了。   被独自留在房里的甄内相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望着房梁上精雕细琢的飞禽走兽,数了半天鸟儿之后,还是没忍住压了大半天的邪火:“嗐,这算什么事啊!”   兴平帝当年给他们取名字的时候,挑的倒都是好词儿,仁义礼智信,这是士大夫的准则。他被赐名为“义”,就异想天开的以为这是主子对自己的期许,他想让自己做一个忠义之人。眼瞅着大半辈子过去了,甄进义也一直在用忠臣的标准要求自己,自问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忠义之名。   可是今天兴平帝才告诉他,他老人家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好奴才?   原来在皇帝眼里,他们和士人,从根基上就是不一样的。他能欣赏士大夫为国抗命的气节,却绝对无法容忍家奴因为同样的原因违背他的命令。   因为江山社稷,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这些阉人应该考虑的东西。他们只配做一个提线木偶,忠诚的执行皇帝的命令就是人生全部的意义。   对比早已看破的周进仁,一直拿着“忠义”的标准要求自己的甄进义,就显得就尤为可笑了。   他都能想象到姓周的背地里会怎么嘲笑自己的天真了:“一个阉人,也好意思谈忠义。”   “哈哈哈哈哈……”甄进义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的笑了出来,只是笑着笑着,他忽然坐了起来,一抬手掀翻了身边的矮桌,茶盏碎了一地,唯留坚强的杯盖在地上,滴溜溜的打着转。   看来他这辈子,都没办法成为陛下心中的好奴才了。 第57章 选妃   封赏的恩旨下来之后,和太子事先告知的一样,萧扶光果然被点为鸿胪寺少卿,一下子从从七品的小虾米,升级成了从五品的小麻雀,在京中依旧不起眼,但多少有了点存在感。   对萧扶光而言,别的倒还好,最值得庆祝的是,从五品的官服是苍青色啊!穿上去显得他倍儿精神!倍儿俊俏!   打包好绿油油的太官署令公服,将印信单独装到匣子里收好,坐进舒服的四人软轿里,回家后生活水平飙升的萧世子心情是阳光又明媚,吩咐外面跟轿的昔墨:“先去光禄寺。”   真不是他犯贱,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实在是因为按照本朝制度,他要先去原职交接完印信、账簿等物之后,才能就任新职。   一般这种新旧交割之事,最容易扯皮推诿,但萧扶光想着自己在光禄寺满打满算才待了一个多月,又有皇命在身,应当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   果然,他的轿子刚停稳,便见光禄寺少卿刘秉琳疾步迎了上来,向他赔笑道:“萧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汤大人刚好在衙门里办事,吩咐下官说带您直接去找他便是。”   从轿中款步而出,萧扶光抬头看了眼光禄寺威严的大门,再回想起第一天到任时受到的刁难,心中难免升起几分时移世易的感慨。   含笑看向一旁面带讨好的光禄寺少卿,靖远侯世子含蓄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劳烦刘大人了。”   说来也好笑,萧扶光在光禄寺挂名了这么久,直到要走了,他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   不想多生事端,将封好的印信交了上去,萧扶光恭敬的低头回禀:“下官出使前,曾将公中账簿交予署成彭文质掌管,当时刘大人也在。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大人或可传唤于他。”   刘秉琳忙道:“当日的确是下官作的见证,账目均十分清爽干净。”   光禄寺大夫汤怀远也是个好说话的人,闻言竟也不再打算调来文书账簿查看,只笑着对萧扶光道:“小友如今一去,自当鹏程万里。只是同僚一场,如今要与你一别,本衙上下多有不舍之意。老夫少不得厚颜筹备了几桌薄酒,以全别情,不知小友是否乐意赏光?”   虽然不认为自己和光禄寺上下能有啥子同僚情分,但汤怀远说的这般恳切,萧扶光又哪里好意思拒绝,当下只好答应了。   见他点头应允,汤、刘二人俱是眉开眼笑,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约定好了时间,又一连声说着要给侯府下帖子。   消受不了他们的盛情,萧扶光起身告辞,刘秉琳便亲自将他送了出来。   两人同行之际,见四下无人,刘秉琳踌躇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为自己前些天的莽撞致歉:“下官昔日不知轻重,误把世子当成轻浮纨绔之流,举止间多有得罪,还望世子勿怪。”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红的跟要滴下血来似的,显然并不习惯这么郑重的向人道歉。不过他仍旧一咬牙,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直接一揖到底,做足了赔罪的姿态。   萧扶光也被吓得不轻,这位刘大人一向心高气傲、鼻孔朝天的,今天怎么就突然改了性情。   来不及多想,他先将人扶了起来,又道:“刘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昔年下官在任时,多得大人提点。实在不清楚您说的‘得罪’又是从何而来。”   刘秉琳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上一秒还在温和浅笑的萧世子,下一秒就动作迅捷的蹿上了侯府的软轿走了,行动之快,就仿佛生怕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   道歉道了个寂寞,刘大人失落地回到衙门里,就见上峰正一脸讥笑的看着自己。   ……   他没好气的拱了拱手:“给您说中了,萧世子的确不领情。”   “他倒是想领你的情!”汤怀远冷笑一声,对这个老友生前托付给自己的世侄恨铁不成钢,“大庭广众将他架在那儿,你是想赔罪,还是想结仇?”   “他是侯府世子,又刚立了大功,并不缺一个四品官儿的朋友。你若真有心结交,就该拿出点诚意来。”   “不要总把别人当傻子。”   *   自打大宝贝儿子回来后,兴平帝就彻底变成了闲人一个,各种政事直接往东宫一推了事。   而且太子最近不知是不是转了性子,竟然与林相国关系转暖,两人这段时间共事都是有商有量的,十分融洽。不用给儿子和心腹断官司,兴平帝更是少了偌大的担子,每天乐得只在后宫逍遥。   张淑妃三月前刚给他添了一对龙凤胎,正是机灵可爱的时候,他这把年纪也不讲究什么抱孙不抱子的规矩,时不时就去含章殿逗弄俩兄妹,经常是把孩子逗哭了才算完。   他自己过着神仙也不换的自在日子,在看到夙兴夜寐处理政务的太子时也难免心虚。今日见闻承暻难得有空,他便赶紧吩咐御膳房备了酒菜,将儿子叫来一起用膳,想要关怀一二。   闻承暻本想趁着空闲出宫走走,但父皇有请,他也不好推拒,只能暂且放下安排,先来太和殿应卯。   他到的时候,殿里已经摆好了席面,几样精致的酒菜委委屈屈地挤在一张不大的四方桌上,并不符合皇家用膳的排场,反而更像普通人家家常吃饭的样子。   闻承暻向上首坐着的皇帝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周进仁连忙过来将他扶起。兴平帝便笑着指向对面,示意他坐下:“今天没有外人,咱们爷俩儿自在说说话儿。”   闻承暻应了一声,在他对面落座,见席上摆的都是自己平日爱吃的东西,心头一暖,亲自执壶筛了两杯酒,“儿子敬您。”   老怀大慰地饮尽了儿子亲手倒的美酒,让宫人拣几样菜到闻承暻碗里,兴平帝才笑道:“好久没和你单独用膳了,不知道你胃口变了没有。”   闻承暻失笑:“儿子又不是小时候,喜好一天一变的。”说完便赏脸的吃光了碗中的菜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兴平帝哈哈大笑,直说是自己犯糊涂了,又感慨道:“你张母妃给你新添了一对弟妹,这些天朕去看他们,便总想到你小的时候。”   早在回程路上,闻承暻便知悉了张淑妃诞育龙嗣之事,只是他至今都没见过面。对素未谋面的弟妹毫无兴趣,但也不想扫了父皇的兴,只能随口敷衍:“想必弟妹也如同儿子小时候一样乖巧。”   “你这小子还真是大言不惭。”老父亲毫不留情戳破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假象,犀利地揭开大雍太子的案底,“刚学会走路,就趁奶娘不注意跑到花园里藏起来,一藏还藏得自己睡着了,吓得阖宫人打着灯笼找你。你要是乖巧,这世上便没有不乖巧的小孩儿了。”   被当着满屋子宫人提起儿时糗事,太子殿下有些挂不住脸,瞪向自家父皇,希望他能见好就收。   谁知兴平帝沉浸在往年的回忆里,越说越来劲,又列举了闻承暻小时候做过的几件荒唐事,脸上全是对昔日美好的怀念:“当年你母后总是和朕抱怨,要朕好好磨磨你这个鬼灵精的性子,免得未来担不起储君的重任。”   “朕当时总劝她不用操心那么多,我俩的儿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他说着说着,竟开始摇头晃脑的,似乎对自己的未卜先知十分得意,“如今再看看,是不是果然被朕说中了?”   “她要是能见到你如今的模样,不知道该有多欣慰。”   听他提起早已仙逝的冯皇后,闻承暻垂眸不语,一时间殿中的气氛竟有些凝滞。   见他这样,兴平帝也自悔失言,他不好再提儿子的伤心事,只能用另一件事岔了过去;“眼见就要中秋了,今年中秋家宴,朕想让淑妃主持,你以为如何?”   闻承暻一愣,有些搞不清父皇的用意,这不都是后宫女人的事情,有什么询问他意见的必要吗?   见他面露不解,兴平帝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安排,当下又解释道:“贤妃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总不好教她一人辛苦。正好淑妃生育有功,为人也算大方知礼,朕便想着将后宫的事务渐渐交由她打理。”   “再者,淑妃年纪轻胆子小,孩子也未长成,只能一心侍君,难有二心。”   至于膝下有两个成年皇子、出身又高的贤妃,心里的谋算那可就多了去了,不然当初也不会撺掇三皇子跳出来争功。   听明白了兴平帝的未竟之意,闻承暻只觉得他这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多心的模样很有趣,他的傻父皇,至今还会担心其他儿子能威胁到他这个太子的地位呢。   只可惜,他的敌人,从来就不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   不过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再与兴平帝深入探讨这个话题,结局只会不欢而散,因此闻承暻只是一笑,乖巧的答应着:“父皇的安排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贤妃娘娘处,只怕还要安抚一二。”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兴平帝大手一挥,直接决定了两个女人的命运,“就让淑妃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您确定这是安抚,不是挑衅?   太子殿下选择安静地闭上了嘴。   兴平帝全然没将这当一回事,见儿子同意淑妃张罗中秋宴之后,紧接着又道出了另一桩心事:“你去北疆的时候,钦天监回奏,有小星犯心宿、掠北极(注一),是红鸾入命宫之相。”   这都什么跟什么,闻承暻无语的看向老父亲,实在闹不明白他这说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可惜他的沉默落在兴平帝眼里,就成了害羞的证据,笑着宽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人之常理,你年岁也不小了,合该是红鸾星动的好时候。”   “太子妃的人选,这些年为父一直给你留意着,如今已经选中了几家的千金。不如趁着中秋宴请进宫来,先让淑妃给你掌掌眼。你要是有兴趣,自己亲眼去瞧瞧也行。”   他一腔拳拳爱子之心,字字句句皆是为闻承暻打算。   可惜**心的对象并不领情。   早在他说到太子妃三个字的时候,闻承暻神色就迅速冷淡了下来,此时更是直接站起了身,淡淡道:“父皇实在不必操心这些,儿臣暂无娶亲的打算。”   说完便干净利落的请了个跪安,起来后转身就走,丝毫不给人挽留的机会。   随着太子毫不留情的背影越走越远,太和殿的氛围也随之一点一点的冷寂了下去。   宫人们沉默的收拾走桌面的残羹冷炙,抬上来清淡的燕窝锅子——自从上了年纪之后,皇帝的饮食就换成了软烂好消化的东西。   经历了刚才那一幕,是个人都知道皇帝不会有胃口继续用膳,但兴平帝没有开口拒绝,宫人们就只能按部就班的继续上菜。   见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周进仁小幅度的摆手让众人都出去了,自己凑到近前给兴平帝布菜:“陛下,您多少用一些。”   看着他满脸的担忧,兴平帝颓然的叹了一口气,如今能和自己聊聊往事的人,竟只剩下这个陪伴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暻儿这孩子,还在因为鸣玉(注二)的事情与朕置气呢。”   听他提起冯贵妃,周进仁夹菜的手一抖,避重就轻的回道:“殿下也只是一时拧巴了,他老人家早晚能明白您的苦心。您现在又何必与他计较。”   “但愿吧……”   仲秋的晚风穿堂过屋,轻轻吹散了大雍皇帝若有似无的低叹。   … 第58章 生气…   八月十五,月上中天,已然是到了中秋节。   大雍民俗极为看为中秋,每年京城只有上元、中秋两日会开宵禁,允许百姓夜间上街游玩,皇家也会举办盛大的宴会庆祝,除了宗亲,有些亲近的臣子也会受到邀请,以示天家恩德。   往年不好说,今年的靖远侯府可谓是红得发紫,负责筹办宴会的张淑妃漏了谁都不会遗漏邀请他们家。事实上,她不光请了靖远侯夫人,还特意吩咐内官,要将赵明珠的位置往前面提一些。   “本就是一家子亲戚,离得近了才好自在说话儿。”   说这话的时候,张淑妃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底下满脸巴结讨好的首领太监,只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纤纤十指刚染好的蔻丹,一边随口吩咐了句,那些个跟红顶白的内官们便像领了圣旨一般,忙不叠出去为她安排妥当。   见她有这般威势,一旁下首陪坐的张夫人激动之余,又有些眼热,想送家中女孩子进宫的心请更加急切。   只是最近与张嫣然相处了这些时日,她已明白此女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孤女,而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一语能定他们阖族生死的天子宠妃。   因此,不管心里有多着急,她脸上仍是扯出了一抹恭顺讨好的笑,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娘娘,待会儿太子殿下真的会来内宫敬酒吗?那咱们家的两个女孩子……”   上首端坐的淑妃娘娘依旧气度高华,闻言一语不发,眼神只是淡淡地从她脸上扫过,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张夫人却读懂了她暗含的警示意味,当下噤如寒蝉,惴惴不安的闭上了嘴。   见她识趣,张嫣然这才有些满意,纡尊降贵地开口指点:“嫂子刚从乡下地方进京,怕是不知道,这皇宫里头,规矩大得很,其中头一件就是不准打听陛下、太子的行踪。”   “你刚才那话也就是在我这说说,若被宫中其他主子知道了,打你个臭死都算轻的。”   就算夫君品级不高,但张夫人也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哪里受过这种被人大庭广众指着鼻子骂的气,当下面皮儿涨得通红,却半点儿也不敢发作,不仅不能发作,还要起身蹲个福陪笑:“妾身不懂规矩,若不是娘娘教诲,只怕日后得罪了贵人还不自知呢。”   “嫂子知道就好。”分明看清了她眼里的不甘和怨怼,张嫣然却浑不当一回事,端茶送客,“本宫也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张夫人领着两个女儿走远之后,张嫣然的心腹宫女,名唤玲珑的,便有些担心的开口:“娘娘对张家太太也忒严苛了,就算她上不得台面,看在两位小姐的份上,您多少也要宽待些。”   万一她俩走了狗屎运,得了太子青眼,淑妃作为姑母也能沾光啊。   与玲珑相处的时候,淑妃娘娘却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放下了刻意拿捏出的唬人架势后,她眉眼恬淡,竟依稀能看出盛装华服之下昔日那个农家女儿的影子。   此时玲珑为她操心,她也只是温和的解释:“张家上下最是欺软怕硬,但凡本宫好说话一点,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索要更多的好处。”   见宫女脸上仍有几分不赞成,张嫣然不欲细说,放软了声音道:“张家人怎么处置,我自有主意。好玲珑,你就别操心了。”   当年她落魄的时候,正是夔州张家家主认她做了义女,这本该是天大的恩德。奈何张嫣然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生得机灵权变,很快就看透了张家人名义上救助孤女、实则搜罗美人四处进献以求宦途的真面目。   但凡是被他们看中的美人,都会在短短时间内遭逢大变,要么父母横死,要么摊上官司,张家人会选在她们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以救世主的姿态登场,轻而易举便让她们死心塌地,任由差遣,哪怕是被送给糟老头子当第十八房小妾也会甘之如饴,尽心尽力为张家谋划。张大人也因此平步青云,从一个最底层的行商,爬到了一州知府的位置。   张嫣然要不是侥幸被朝廷的花鸟使选中,估计还不知道会烂在了哪个大官的后宅里。   因为存着这桩公案,知道她竟然混到宠冠六宫之后,张家是贴上来也不是,不贴上来也不是,只能不尴不尬的定期送些钱粮到张嫣然胞弟处,勉强维持着“亲戚”的体面。   这回张知府的儿媳能进宫,则是因为张嫣然偶然得知了兴平帝要给太子选妃,这才起了叫张家的适龄女孩儿进宫碰碰运气的念头。   想到那两个不过中上之姿的女孩儿,容色倾城的淑妃娘娘微微皱眉:这样的资质,太子怎么可能看得上。   但她俩好歹是官家小姐,又是宫妃的侄女,倘若配给一个侯府公子,倒也算说得过去。   如此盘算着,淑妃终于又笑了起来,吩咐玲珑:“将陛下赏的那两套玛瑙钗环给小姐们拿过去,让嬷嬷们给她们打扮得像样点儿。”   *   对于宫中贵人的盘算,赵明珠全无所觉,她也正在为晚上的宴会精心打扮。   因为被加封了国夫人,她今年的吉服愈发华贵。五只点翠凤凰口衔珠串,神气地站在刚送来的簇新凤冠上,被青言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轻轻戴到靖远侯夫人梳得一丝不苟的?髻上。   刚一戴上去,赵明珠脑袋就被坠的往下狠狠一沉,适应了半晌才勉强直起了脖子。   她忍不住笑:“我总抱怨旧的那个劳什子沉重,戴了如今这个,倒让人念起先前的轻巧来。”   青言替她将冠子戴好固定,捋顺垂下的珠串之后才笑道:“等少爷挣个国公回来,您做了老封君,戴比这沉的冠儿的时候都有呢。”   虽然是听惯了的奉承话,但赵明珠仍然被哄得眉开眼笑,拿手指亲昵地一点大丫鬟的额角:“你呀,总是拿漂亮话儿唬弄我。”   她这么说,青言可就不依了,鼓着腮帮子佯怒道:“奴婢哪里唬弄了,如今放眼瞧瞧,京中哪个公子哥儿能有咱们少爷争气的。听我叔叔说,就连舅老爷格那样高,也见天夸少爷厉害呢!”   青言的爹妈都是赵明珠出阁时的陪房,原本都是定北公府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当然也能打听到公府里的消息。   儿子争气,为娘的哪有不高兴的。听到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都夸赞儿子,饶是赵明珠再怎么故作谦逊,眼睛里的骄傲喜悦都是掩藏不了的。   她整个人打扮得焕然一新,由青言扶着,款款走向二门处,准备与父子俩汇合。   赵明珠要进宫领宴,萧家父子也当然也有份参与。只是内外命妇的宴席设在后宫,宗亲大臣们则依旧是在太和殿领宴。   男人收拾起来远没有女子那般麻烦,萧伯言早就穿戴好了,带着儿子等在外面,此时见只有她一人过来,不由得皱眉,问道:“两个女孩子不跟着你去吗?”   他深知发妻不是什么苛刻的嫡母,往常有什么交际的场合,都会带云容云舒两姐妹去见见世面。如今天子家宴,多少皇亲诰命都在,正是女孩子们露脸的好时候,赵明珠偏偏一个都不带,这举动倒有些反常。   闻言,赵明珠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老爷成日在外面,怎么消息还没有我一介妇道人家灵通。”   萧伯言被她怼习惯了,毫无被扫了颜面的恼怒,还顺势拱手笑道:“还请夫人解惑。”   当着儿子的面,他这般老不正经的举动,倒是臊得侯夫人脸上一红,捂着嘴笑:“担不起您一个‘请’字,只是听说这一回淑妃娘娘特意点了几家千金进宫领宴,大家都在猜,是要给太子殿下相看人选呢。”   “相看什么?”原本笑眯眯围观父母互动的萧世子突然发声问道。   父母说话,你好好的插什么嘴。   白了一眼没规矩的儿子,赵明珠懒得睬他,继续对丈夫道:“您说说,这种场合,咱们家的孩子进去掺和作甚。”   萧伯言本以为只是按部就班的庆典,不曾想天家还有如此深意。幸亏自家夫人消息灵通,不然这回要是带了女孩子进宫,落在旁人眼里,岂不是他家存心攀附太子?   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暗中瞪了一眼不知何时起就在出神的长子,一巴掌轻轻呼在他后脑勺上,靖远侯板着脸吩咐:“孽子,还不伺候你母亲登轿。”   只是萧扶光捂着脑袋刚转过去,他眼底的笑意便再也隐藏不住,与同样嘴角含笑的侯夫人对视了个正着,两人的神情中是如出一辙的欢喜骄傲。   等到了太和殿,萧扶光都快把上首那把杏黄色的椅子都要盯出花了,都没有等到闻承暻露面。   “切,可能去后宫相看媳妇去了吧……”   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但就是突然很生气的小萧大人,一边用筷子将席面上精致的糕点恶狠狠地捣烂,一边恨恨地想到。 第59章 赠美   直至宴会结束,太子都没有露面,就连一贯喜欢饮酒取乐的皇帝,也只是匆匆出现了一下,离席的时候还带走了满屋子打圈儿灌酒的汝南王。   对此,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也不敢瞎打听,只能佯作无事,在怀王的带领下各怀心思的潦草散场。   中秋之后,便是三日的休沐,也是萧扶光去鸿胪寺就任新职前最后的空档。他扛不住闻明钰再三的邀请,终于松了口,答应要与以前玩得好的兄弟们好好聚一聚。   这一回便由闻明钰做东,邀请了几个常来往的勋贵家的公子哥儿,以及张淑妃的胞弟张梓望,一起去汝南王府子在京郊上吃酒。   说起这个张梓望,自打他姐姐做了淑妃,又隐隐有要统率六宫的势头之后,他在京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如今京城人家吃酒摆宴,倘若没有几分脸面,还轻易请不动他。   先前闻明钰的亲随送会帖来的时候,萧扶光见那帖子下面大喇喇签着“张余桑”仨字,还吃了一惊,问了才知道余桑是张梓望的字。心里也是好笑,对那亲随道:“你家二爷人缘也忒好了些。”   那亲随苦着张脸,可怜巴巴道:“世子就别笑话我们了,二爷再有心远着,那一位非要贴上来,二爷也没招啊。淑妃娘娘拢共就这么一个弟弟,现在京城里谁敢不给他几分脸面。”   同样是被张家姐弟纠缠过的苦主,萧扶光当然清楚这两位的威力,此时也无心继续嘲笑闻明钰这个倒霉蛋,而是开始暗暗头疼,盘算着等到时候见了张梓望该怎么脱身。   等他到了汝南王家的庄子上,果然是张梓望第一个迎了出来,殷勤的为他打起轿帘:“女孩子们刚扮上了准备唱呢,恩公来得正式时候。”   什么女孩子?   见他一头雾水,落后一步的闻明钰拍手乐道:“为着你来,张公子可是请了鹊寻班来唱堂会,说是要为你好好贺一贺。”   张梓望却像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般,一脸的与有荣焉:“如今京中的清吟小班里面就属他们家最火,一般人可请不动。”   所谓的清吟小班,其实就是勾栏行当里最上等的风尘女子为了自抬身价,换上的雅乐名头,实际做的还是皮肉生意。对官宦人家来说,子弟风流起来分花拂柳是一回事,将人大喇喇请到家中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张梓望这么搞,闻明钰这个主人家都是笑吟吟的,萧扶光也只好拱手谢他:“多谢张兄费心。”   张梓望笑得一脸贼兮兮:“哪里,哪里。”   他可是打听过,靖侯世子是出了名的贪花好色,与烟花巷里不少姐儿都有过交情。后来可能家里管束的严了,京城的花街柳巷里才少了有关萧世子的传说。鹊寻班当下的头牌可是个绝色,他就不相信萧扶光能不动心。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举动上不得台面,但既然要攀交情,那就要投人所好嘛,脸面又能值几个钱?   张梓望满不在乎的想着,对这些京中世家的穷讲究嗤之以鼻。   三人相携着进去,众人早已等候在了里面,只等着萧扶光到了就开席。   打量了一圈四周,见清吟小班的戏台子摆在湖对岸,与他们并不在一处,萧扶光这才松了一口气,要是青天白日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那也太过荒唐了。   人齐开宴,女子浅吟低唱的声音隔着水远远的飘过来,倒也有几分风雅情趣。   席上除了张梓望,几乎都是勋贵人家的纨绔儿,平日里都是闲散度日,一个有正经差事的也无。   如此一来,领着礼部实职的萧扶光自然就成了人群中的焦点,众人争着上前给他敬酒,嘴里也不像往日那样没遮没拦的,反而都有意无意的捧着他,连闻明钰这个主人家也要退了一射之地。   大伙儿这样热情,萧扶光实在推拒不过,干脆一气痛饮了几杯,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放下空空如也的酒盏,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实在是喝不下了,诸兄容小弟暂歇一会儿,稍后再给诸位把盏。”   王府的下人也机灵,忙上前将他扶到另一处的亭子里坐下,又捧上热茶来给他醒酒,没一会儿闻明钰也过来了,大肆嘲笑他:“你小子酒没喝多少,躲得倒是快。”   萧扶光正斜倚在榻上让下人给他擦脸,闻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有脸看笑话,这都该怪谁?”   见他真的恼了,闻明钰才收起了嬉皮笑脸,摆着手告饶道:“怪我!都怪我好了吧。”   又凑到他身前坐下,反吐起苦水来:“你是不知道,自打你回来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偏偏令尊大人近年不爱出门走动,尊府上也常闭门谢客的,他们没地儿去,又知道我跟你好,可不就专挑我一人使劲儿。”   说着说着不由得真情流露,抓着萧扶光的手,悲从中来道:“兄弟,我这回可是真的被你害惨了!”   “别人我就不说了,那个张梓望,真真是个遭瘟的杀才,我要是不搭理他,他一天能投十来个拜帖,搞得我大哥都烦了,见天拎着我教训,让我赶紧把人打发走,不然就要动家法整治我。”   闻明钰的大哥,就是当今的汝南王世子闻明钊,汝南郡王常年在京,藩地便全由他来打理,据说为人十分整肃,严厉到闻明钰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提起大哥也忍不住两股战战。   他越说越悲切,听得萧扶光也心有戚戚,不过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打听道:“令兄不是一向在江南看家的吗,怎么也来京了?”之前在宫里看到汝南王身边有个长相肖似的青年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犯过嘀咕了。   谁知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闻明钰又是一叹,歪在另一边榻上,闷闷道:“别提了,我父王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京城了,说是担心没人看着我,怕我给家里惹祸。”   见他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希望的瘪气模样,萧扶光失笑:“这就是所谓的长兄如父了。”   “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他过来肯定有正事。”闻明钰坐直了身子,向好友倾吐心事,“只是过完年我也二十了,还被家里人当小孩子似的糊弄,想想都憋屈。”   这倒是真话。   有靠谱的长子珠玉在前,汝南王并不指望次子能有什么出息,对闻明钰的管教一向放纵,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以前才能和京中知名小纨绔萧扶光玩到一起。   但如今萧扶光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京中交口称赞的青年才俊,连汝南王背地里都眼热靖远侯生了个好儿子,可他依旧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家里倒是一点儿不亏待,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却半点正经事也不让他沾手。   有一下没一下的玩弄着帘上垂下来的流苏,闻明钰声音发闷:“日后等你也忙了起来,只怕也懒得再和我说真心话了。”   听到他言语中隐隐有自厌之意,萧扶光连忙坐了起来,急着为自己辩白:“前些天我的确有事走不开才拒了你的帖子,一得空不就马上赴约了?”顺便再倒打一耙,“连张梓望我都帮你应付了,这还不算真心?”   他看上去据理力争,理直气壮的很,嘴唇却紧紧地崩成了一条线,可见是在真心紧张友人的情绪。   闻明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不过是出去一趟,你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若是以前,我今天在你面前抱怨,明儿你就敢撂开手去,再不认我这个兄弟。”   “这又是哪里的话。”被他说中真相,萧扶光有点儿挂不住脸,“就算放在以前,我也不可能不认你啊。”   嘴上说的漂亮,其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人,就他以前那个动不动就不想活了的死样子,的确干得出来随随便便就绝交的事。   闻明钰也懒得戳破他的嘴硬,顺势岔开话:“张梓望打定主意要给你拉皮条,我索性就遂了他的愿,不然这人急了,什么下三滥的招都使得出来。如今拉到王府的地盘上,也不怕他弄出丑事。”   就知道今日这一遭必有缘由,见他处处真心实意为自己打算,萧扶光心中感念不已,凑近了正欲再说些知心话儿,却被一人出声打断:“你俩躲起来倒自在,是不是忘了还有一大屋子人等着呢。”   原来众人久候两人不至,便派了安庆侯家的三公子李卓然出来寻找。   两人无法,只能回到宴席上,陪着诸人继续划拳作耍。   没一会儿,又有一艘小船载着几个衣袂飘飘的小娘过来,领头的妈妈笑得见眉不见眼:“姑娘们来给诸位爷敬酒。”   这些小娘均是盛装打扮,各个珠翠满头,云鬓高耸,唯有队末一人素着张清水脸儿,松松挽了个双平髻,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娇娘里面,竟显得更加出挑。   见萧扶光眼神在芸娘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张梓望与鸨儿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那鸨儿立马撺掇着芸娘过去敬酒,张梓望也过来敲边鼓:“芸姑娘可是鹊寻小班的头牌,色艺双绝,刚才您听的那支曲儿就是她唱的。”   又挤眉弄眼的,摆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在他耳边悄声道:“她还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干净得很。”   猝不及防被他凑到近前说话,可怜的小萧被他嘴里冲天的酒气恶心得直反胃,但芸娘已经走了过来盈盈一拜。见她素手纤纤,垂眸筛酒的模样,萧扶光没忍住又看呆了,愣愣的不知道接话。   就在张梓望暗暗高兴,以为此事十拿九稳,正准备顺势赠美之际,王府长史却突然走了进来,对满屋子娇娘和心虚的闻明钰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萧扶光身前:“今日王爷来庄子上散心,听闻世子也在,便吩咐小的请您过去一叙。”   听到自家父王也来了庄上,闻明钰险些被一口酒呛死,挣扎着拉住长史的衣摆:“钱伯,父王他好好地来这儿干什么。”   该不会是听说他叫了姑娘在家里,所以要来清理门户吧?   看着满脸心虚的小王爷,钱长史轻轻拂开他的手,笑着摇头示意他安心,先领着一头雾水的萧扶光出了门。   虽然和闻明钰来往密切,但萧扶光直到去了一趟北疆,才与汝南王本尊打上了交道。而且汝南王与别人不同,在西阳也常常是独来独往,萧扶光与他见面并不算多,自问这点微末交情,实在不值得让他点名要单独相见。   他跟着钱长史一路行至一个偏僻却精致的院落,心中打着腹稿见面后该如何替闻明钰描补,谁知两人刚到门前,院门便应声而开,露出个毛茸茸的大头和两排招摇的大白牙:“萧世子,好久不见啊!”   越过沐昂之碍事的脑袋,萧扶光看向院中石椅上端坐浅笑的人,听着耳边似有若无的乐声,莫名的有些心虚:“殿下,您怎么出宫来了?” 第60章 知己   “殿下,您怎么出宫来了。”   这句话刚一问出口,萧扶光就懊悔地想锤脑袋,太子当然是有正事才会出宫,都怪他在西阳的时候没规矩惯了,竟忘了不能随意探听储君行踪的规矩。   不过闻承暻显然不以为意,一边抬手示意他在身旁石椅上坐下,一边笑着回答:“孤找王兄办点事儿,谁知刚好遇上你也在,便借了他的名头,找你一叙。”   说罢,又带了些揶揄的口气,凤眸微睐:“莫不是孤来的不巧,扰了萧卿的美事?”   他话音刚落,远处适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更像是佐证了他的猜测一般。   公子哥儿吃酒取乐本是平常事,可被太子殿下的眼神轻轻扫过,萧扶光竟是莫名的心虚,只好强笑道:“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臣不过是觉得有些惊讶罢了。”   闻承暻“哦”了一声,端起常喜捧来的醒酒茶递过去,盯着他喝下了,才仿若随口提起一般:“萧卿近日春风得意的紧,听说还有人赠美于你?”   该说不愧是太子吗,这探听消息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险些被醒酒茶呛到,萧扶光坐直身体,大声喊冤:“臣是见那个姑娘有些眼熟才多看了两眼,一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再说了,臣可不敢消受张公子的美意。”   说着又抱怨了起来,“事先要是知道他们弄了清吟小班在庄子上,打死我我都不会过来。”   “清吟小班?”若有所思的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闻承暻看向常喜,见对方已经机灵的出去打探之后,才转头看向身边之人,含笑道:“孤说的是淑妃娘娘有意为你与她娘家侄女保媒之事,怎么又引出个清吟小班来?看来萧卿这阵子是在月老跟前挂了号,到处都有好姻缘。”   什么张淑妃,什么娘家侄女,萧扶光完全没听说过,当下一脸茫然:“臣以为您说的就是张梓望今天找女孩子唱曲的事情呢。什么淑妃娘娘保媒的事,臣却实在未曾听人说起过。”   见他一双猫儿眼瞪得大大的,闻承暻只让人在装傻:“中秋饮宴那日,淑妃娘娘带了两个侄女出来给令堂相看,存的可不就是要结两姓之好的意思?”   语罢,终究还是按耐不住火气,嘲讽道:“姐姐在宫里保媒,弟弟就在外面拉纤,看来这张家姐弟对你是真心感念,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报恩。”   还有这回事?   萧扶光努力地回想了一番中秋那天的场景,却记得母亲领宴出宫之后神色如常,丝毫未提起过淑妃和她两个侄女儿的事情。   再说了,那天内宫里的宴会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淑妃带着侄女出席一场变相的太子选妃宴,怎么想都应该是冲着太子去的啊。   想到母亲对那几个被特意邀进宫的闺秀毫不掩饰的夸赞与喜爱,萧扶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淑妃娘娘的侄女,岂是臣可以高攀的,殿下就别嘲笑臣了。”   这话一部分是自谦,另一部分却是对太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行为的埋怨,明明选美的人是他,还要义正严词地拿来打趣自己。   萧扶光越想越气,没忍住瞪了满脸调笑的太子殿下一眼。   早在听说张淑妃带着便宜侄女向靖远侯夫人献宝的那一日,闻承暻心头便一直存在些邪火。他今天的行踪本是绝密,但一听说萧世子也正好在此,还是没忍住将人叫了过来,一方面两人许久未见,他有些记挂,另一方面,却是想从萧扶光这里探听到他对与张家结亲的真实想法。   只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萧扶光好像真的不清楚张家人的打算,同时他好像也真的被自己的试探勾出了火气。   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知理亏的太子殿下摸了摸鼻子,试图缓解下气氛:“萧卿何必妄自菲薄,一个宫妃外四路的亲戚哪里配得上你。孤只恼恨自己没有年岁相当的姐妹,不然你就是配个公主也使得。”   可惜,他这番话并没有在自觉满腹委屈的萧世子面前讨好成功,像是吃定了太子不会因为这点小小的失礼就冲自己发火一般,萧扶光并没有回应太子的话,只低着脑袋,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杯盏,似乎要把这小小的汝窑盏盯出花来一样,一语不发。   闻承暻不知道他究竟在气些什么,但也清楚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当下也不顾沐昂之还在院子里守着,只管陪着笑脸说些软和话儿,希望能将人给哄好。   一国储君都这样屈尊了,萧扶光也不是什么爱刁难人的性格,赌气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又大肚的原谅了罪魁祸首。   只是有些界限,他还是要与太子划分清楚,免得以后有理也说不清:“中秋那日,家母不过是奉旨领宴,席上诸家贵女都是淑妃娘娘为您精挑细选的名门闺秀。臣、臣父母从未敢有一丝妄想攀附之心。”   太子殿下的女人,就算是未来式的那种,也不是臣子可以胡乱肖想的。太子现在可以拿张家小姐打趣自己,以后等对方进了东宫,保不齐未来哪一日太子再想起此事,就会迁怒于自己呢?   毕竟男人在这世上,唯二不能与人共享的,就是女人与权力。   萧扶光一边理智地为自身和家族刨除隐患,一边忍不住尖酸地想到。   闻承暻却是真的愣了,张淑妃保媒之事,是常喜打听到后当个笑话告诉他的,宴会上的其他事他是真的不清楚。   中秋那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根本不曾赴宴,他素日又不爱探听父皇后宫的消息,自然也就不知道兴平帝不顾他的严词拒绝,仍然吩咐了淑妃将他看好的几家贵女叫到宫里相看的事情。   难怪自己不过调侃了两句,这小纨绔就如此闷闷不乐,看来是将他当成了拿闺中女儿当笺子肆意取笑臣工的轻薄人。   太子殿下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少不得叫屈:“早些天陛下倒是提起过选妃一事,但孤早就拒绝了。中秋那日孤忙别的事情去了,并不知道淑妃依旧张罗了她们进宫。”   “殿下竟然不知道?”这下倒轮到萧扶光震惊了,“京中早就传遍了,说您已经选定了太子妃,这一两年间就要合婚呢。”   仔细算算,十月底太子就要二十二了,在这个普遍早婚的年代,大婚之事的确是要提上日程了。   闻承暻好笑:“孤要娶亲,怎么孤自己反而不知道?”   “这种事儿哪里说得好。”萧扶光仍然有些气呼呼,“臣不也是从您这里才知道要和张家结亲的。”   好端端的又开始翻旧账,闻承暻有些招架不了:“看来都是流言害人,萧卿同孤一样,都是清清白白的好男儿,如此,可好?”   这还差不多,萧世子终于收起了得理不饶人的嘴脸,冲太子露出一个笑来:“难道殿下是因为定亲成婚之后,就不能算清清白白的好男儿了,所以才一直不肯成婚?”   “当然不是。”闻承暻也笑,“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孤并不想为儿女情长之事分心。”   “再者,吾此生所求,不过是一知己而已。名门闺秀质,并非吾所求之良配。”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眸微垂,低低看过来,萧扶光恍惚觉得,那眼神里,竟带着几分温柔与纵容:“萧卿以为呢?”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一双眼,萧扶光有些不自在的转开眼睛,低声道:“臣也一样。”   太子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笑眯眯的重复:“一样?什么一样?”   这人怎么就爱得寸进尺!   看着身旁之人唇角的笑意,萧扶光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肯定可以煎鸡蛋了,赌气般提高了音量:“臣说,臣和您想的一样!”   此生所求,唯一知己而已。 第61章 不对   直到告别了太子,在被王府长史送回去的路上,萧扶光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和他说曹相府的事情了啊!   眼瞅着任务完成时限已经过了三分之一,心急如焚的小美:……   一个激动就忘了正事的萧扶光:……   一人一统相顾无言,尴尬的沉默过后,萧扶光决定倒打一耙:【都怪你!怎么不提醒我!】   小美语气凉飕飕的:【看你们两个有来有回的,我还以为是在说什么要紧事呢,还一直不好意思打扰。】   结果就这?   系统的正太音充满了不屑。   萧扶光自知理亏,不过嘴依旧邦邦硬:【时间还有大半个月呢,等回家了我写封信说清楚不就好了。】   【到时候我写封信说清楚不~就~好~了~】小美贱贱地鹦鹉学舌,【我看你是真不着急啊。】   尽管大可以用种种惩罚手段鞭策宿主尽快完成任务,但自从萧扶光完成拯救冯修微的任务后,小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惩罚的事情。就像这一次,明明是他的行为耽误了任务的推进,小美也只是在口舌上争锋,却对倒扣生命值、关闭日常任务渠道等强硬的手段只字不提。   萧扶光隐隐有种感觉,比起胡萝卜加大棒,系统更希望看到他主动配合完成各项任务。   再想想每次强制任务的对象:出身寒微的士人、世代忠良的冯家兄妹、被刺遭难的太子,以及现在这个被曹家人挟持的六槐先生……   这些人的地位有高有低,却几乎都在各自强制任务颁布的时间节点紧紧牵连着时局,宋如渊牵扯着文字狱、冯家兄妹涉及北疆安危,六槐先生牵涉着江南豪族科举舞弊的大案,而闻承暻则更不用说,他的安危本身就与大雍政局的稳定息息相关。   小美他一个号称拯救美人的系统,哪里来的这么大义凛然?   萧扶光以前浑浑噩噩,过着混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自然不会去思考系统任务背后的深意,如今回头再看,却发现似乎处处都埋藏着伏笔。   “兄弟啊!你总算是回来了。”熟悉的呱噪声音在耳边哭鸡鸟嚎,打乱了萧扶光的思绪,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先前小聚的地方。   只是此处再无原先的热闹劲儿,赴宴的红男绿女已经散了个干净,徒留哭丧着脸的闻明钰等候在原地。   萧扶光愕然:“怎么只剩下你了,其他人呢?”   “别提了。”一想到刚才的场景,闻明钰牙花子生疼,“你走了没多久,我大哥竟然过来了!”   “他那张臭脸你也是知道的,他往这里一坐,都不用说话,那些家伙就找借口散的散、撤的撤,好没义气!”   今日到会的大都是些没实职,躺在祖荫上享乐的二世祖,在闻明钊这个以严厉出名的汝南王世子面前本就少了些底气,见闻明钰被抓包,他们当然是能跑就跑,其中,就属一力主张邀请鹊寻班过来唱堂会的张梓望溜得最快。   等萧扶光回来,闻明钰上去就是一通抱怨,本想着好兄弟会和自己同仇敌忾,谁知他的好哥们儿环视一周,似是确定人都走光了之后,竟开口问他:“之前过来的敬酒的芸姑娘呢?也回去了?”   闻明钰气到吐血,跳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挂着这档子事!”   见他误会了,萧扶光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语罢,担心被远处待命的钱长史听见,遂压低了声音,凑近道:“你不觉得那个姑娘,低头浅笑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吗?”   连人家低头浅笑的模样都记住了,你还敢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闻明钰张口欲骂,电光火石间却灵光一闪,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另一个人模样。   “!”   “你是说她像——!”闻明钰努力地想要说出那两个字,换来的却是嘴唇徒劳无功地翕动,显得滑稽又可笑。   想到芸娘垂眸浅笑的娇羞模样,再想想太子那张冷肃的俊脸,闻明钰打了个寒颤,要不是萧扶光提醒,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   萧扶光难得没有嘲笑他的失态,郑重地点头,确认了他的猜测:“刚看到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了,难道你之前都没发觉吗?”   废话!哪个好人会往那方面想啊!看着好友理所当然的申请,闻明钰简直要抓狂。   不过既然有这么一层渊源,也难怪当时萧扶光对那位小娘态度格外不同。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闻明钰问。   人总有相似的,虽说长得像太子很罕见,但也不至于因此就将个风尘女子供起来。   萧扶光却不这么想,皱着眉道:“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见到了,你我又有余力,多少也该管着点。”   他有些无法容忍那张脸的主人在风月场里迎来送往。   好友都这么说了,闻明钰又能说什么呢,他还不是只能像个爸爸一样将萧扶光原谅。   亲自将好兄弟送上了马车,小王爷颠颠儿地回到庄子上自己的住处,大声嚷嚷着吩咐亲随:“还记得今儿那个叫芸娘的姑娘不?赶紧给小爷接回来,再在京里置办个小院子给她住。”   他吩咐了大半天,却始终不见亲随回话,当下不耐烦的回头找人:“现在一个个都反了……大、大哥!”   原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汝南王世子,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   此时他神色晦暗不明的上下打量了不争气的弟弟一通,居然直接拂袖走人了。   料到大事不好,闻明钰跳起来,扑向那道绝情的背影:“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大哥你听我解释啊大哥!”   *   自打太子从汝南王的庄子上回来,虽然没说些什么,但近身伺候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位主儿眼角眉梢都透露着高兴劲儿。   抓住太子心情好的契机,常喜回了好几件糟心事儿,其中就包括含章殿总来人找他说话的事情。   放在以前,太子肯定会冷嘲热讽几句张淑妃四处攀附的嘴脸,但今天他老人家竟然只破天荒的说了一句:“知道了,你看着办吧。”   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从太子书房出来,常喜第一时间抓来沐昂之问话:“殿下今天是遇到了什么喜事?竟然这么高兴。”   那股春风得意的劲儿,竟和柔然王死讯传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沐统领瞪大了他那双大多数时间只是摆设的眼睛,努力回想起太子的一举一动,“殿下今天有很高兴吗?我怎么不知道。”   所以说你那双招子就是出气用的,常喜没好气的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换了个这呆子能听懂的方式问他:“今天在庄子上,我离开的那会儿,殿下和萧世子说了些什么?”   沐昂之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家常话儿,殿下好像还问了世子娶不娶亲之类的。”   常喜脸色数变,抓住沐昂之手舞足蹈的爪子,嫌他晃得自己心慌:“那萧世子怎么说?”   都说术业有专攻,沐昂之扫两眼就能记住复杂的布防图,却从在这些小节上留心。   当下站在原地努力回想了好久,直到手腕被常喜掐的生疼,才想了起来:“萧世子好像也没说什么。”   “倒是咱们殿下,说此生所求唯一知己而已。”   “那世子是怎么回他的?!”   沐昂之慌忙甩开他的手:“你疯啦!痛死了!”   “世子,世子就说他也一样咯。”   ……   双目放空的走了一段路,就连常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荡回下处的。   小徒弟八宝冲上来扶他坐下,端茶倒水的伺候了一番,常喜总算是找回了几分神智,又见桌上摆着几个精致的盛盒,当下笑道:“又是哪里孝敬的?”   作为东宫的首领太监,他是内官中仅次于周进仁的第二号当红人物,当然少不了各处的孝敬。   结果八宝臊眉耷眼的:“都是含章殿玲珑姑姑托人送来的,撂下东西就跑,我撵都撵不上。”   含章殿?   想到致力于给萧世子保媒拉纤的张淑妃姐弟,常喜恶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将那些东西一股脑扫到地下。   “拿走!通通拿走!”   夭寿啊。   为什么我常某人要生就这幅七窍玲珑心,要是我能和姓沐的呆子一样蠢,恐怕还能多活两年。   在小徒弟震惊的目光中,常喜公公颓然地坐了回去,并生平第一次不以能洞察主子心意的本领为傲。 第62章 收网   靖远侯府。   萧伯言从外头进来,想和夫人商量下中秋节还席的事,却见赵明珠手上拿了几张名帖,正坐在窗下细看,心无旁骛到连他来了都没发觉。   他不由好奇,出声询问道:“夫人在看什么?”   赵明珠这才察觉到他的存在,忙放下手中的帖子,半是埋怨半是欢喜:“老爷来了,怎么不让她们通传一声,倒显得妾身怠慢了。”   靖远侯一笑:“你我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外道。”   张开双手,任由青言服侍着解下外袍,换上家常衣服,通体舒泰的在榻上盘腿坐下后,萧伯言旧事重提:“你刚才在看些什么呢?那么专心。”   闻言,赵明珠叹了口气,将帖子递到他眼前:“这几家都是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妾身想着要不要趁着中秋上门走动。”   靖远侯眉头一挑:夫人居然开始着急扶光的婚事了?这倒是奇事一桩。   萧扶光已经到了快加冠的年纪,却仍未定亲,这并非是他们做父母的不上心,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太过于上心,才一直没有筹备孩子的婚事。   追根究底,还得怪不空大师的一句批命。   萧扶光刚出生的时候百病缠身,侯府请了无数大医国手上门为他诊治,得到的却只有摇头和叹息,病急乱投医之下,赵明珠选择求助于神佛,撒了不知道多少香火钱出去,只为给儿子求一个健康长寿。   然后,萧扶光就得到了不空那句“命星熹微,非长久之相”的批命。   但就连萧扶光也不知道的是,不空的批命,其实还有一句:公子乃梦日入怀而诞,命主身弱,官杀本就过旺,十神又日坐偏印,实在不宜早婚。   一个和尚的妄语,赵明珠大可以不当一回事。但不空偏偏说中了一件秘事——她生萧扶光之前曾连续三晚梦日入怀之事,除了靖远侯,赵明珠一个人都未曾告诉过。   也正是因此,靖远侯没有给长子按辈分取名,而是小心翼翼的取了“扶光”这个名字。   不空给萧扶光批命之后,赵明珠被气到理智全失,派人挑了几桶秽物,结结实实地泼到了大相国寺的禅房里,但冷静下来后,又开始将他说的萧扶光“不宜早婚”四个字奉为圭臬。   在她的严防死守之下,萧扶光活到十九岁,别说成亲了,连个房里人都没有。京城里最出名的花花大少实际上竟如此洁身自好,只怕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信。   眼见着赵明珠将几封帖子颠来倒去的琢磨,萧伯言皱眉,他其实也有些忌讳不空和尚那几句谶语,因此劝道:“你若心疼孩子大了没个知心人照料,不如先放几个稳妥的丫鬟在他房里,成亲之事,还是暂缓缓吧。”   他这番话,除了避谶,也有现实因素的考虑,明眼人都知道萧扶光前途无量,他们根本不用为儿子的亲事发愁,大可以慢慢挑选一个门第、人品最合适的。   赵明珠当然明了丈夫的意思,朝青言看了一眼,对方机灵的带着小丫头们退了出去,又将帘子放了下来。   屋中再无外人,赵明珠才起身走到靖远侯身边坐下,压低了嗓音将那日中秋宴上张淑妃带着侄女出席,又向她百般示好的事情说了。又道:“你觉得不用着急,可耐不住有人上赶着替咱们操心。”   冷不丁知道淑妃居然有要和自家结亲的打算,萧伯言吃了一惊,觉得对方实属异想天开:“淑妃娘家不过一个州官,她家的女子哪里能配得上我儿。”   “就凭人家是淑妃娘娘的嫡亲侄女儿。”赵明珠没好气的回道。   见丈夫似乎对自己的话不以为意,她努力给自己顺了顺气,教导起不懂枕边风威力的大老爷们儿来:“你们男人在外面不清楚,我在内宫领宴的时候可看得真真儿的。”   “淑妃娘娘虽然年轻,手腕却实在了得,又有盛宠和一双儿女傍身,如今贤妃在她面前也要退了一射之地。”   “你说,就这样的人,要是朝陛下随口撒个娇,让他金口玉言给咱们儿子和她外四路的亲戚赐婚,我们能怎么办?”   听夫人这么说,萧伯言脸色也严肃了起来:“既如此,看来的确得劳烦夫人相看起来了。”   *   吏部。   罗嘉奕在大门口接到人,笑着向来人一礼:“恭贺简文兄登荣之喜。”   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宋如渊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身,将他扶起来:“多谢罗兄贺我,只是区区一介从九品末流,实在称不上什么荣登。”   原来不久前东宫来了调令,宋如渊被太子取中,要去詹事府主簿厅做个通事舍人。   和萧扶光这种有吏部官员上/门/服/务的不同,他需要亲自来吏部交纳文书,重新磨勘取保,验明正身,领取吏部的验函之后,才能就任新职。   吏部,人又称“天部”,这里的官员掌管着整个大雍文官的升落起降,天然就高人一等。罗嘉奕担心好友不会巴结讨好,磨勘验名的时候被人使绊子,所以特意空出一天时间陪同。   此时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轻声指点:“验封司的吴郎中为人和气,很好说话,但他手下人个个手狠心黑,都是不见银子不撒鹰的主儿。”   见宋如渊面露为难,罗嘉奕知道他定是囊中羞涩了,拿不出打点关节的银子,连忙又宽慰道:“无妨,有我陪着你呢。”   说着便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胸脯,与有荣焉道:“吏部上下谁不知道我与尚书大人相熟,有我在,他们必不敢难为你。”   罗嘉奕果然没有说大话,宋如渊由他领着,一应手续都办理的飞快,且人人都对他笑脸相迎,全然没有“官见愁”的派头。   原本预留了一天时间的时间办手续,谁知不到中午就已经全部办理妥当。验封司的吴郎中还亲自出来相送,想约罗嘉奕吃酒。   三人在验封司门前的空地里推拉了一番,讲了一堆客气话,罗嘉奕好说歹说才拒掉了吴郎中的盛情,有说有笑的准备告辞离开。   却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队装备齐整的官兵从大门口跑了进来,手里都提着雪亮的钢刀,为首之人声音尖利,显然是个内官:“龙威卫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   被龙威卫赶出吏部衙门,罗嘉奕情知不对,匆匆回到府中后,便频频派家人过去打探消息。   他在家里急的团团转,可是吏部被龙威卫围的水泄不通,直到深夜,也没打探出来什么。   罗嘉奕无法,只能在宋如渊和老管家的劝说下先勉强对付着睡了一觉,第二日天刚亮,便有家人哭丧着脸前来报信:“大少爷,不好了,陈大人被下大狱了!”   陈大人,陈犰,乃是如今的吏部尚书,罗嘉奕的母舅,也是他在京中最大的靠山之一。   听闻如此噩耗,罗嘉奕从床上一跃而起,顾不上穿鞋,死死的攥着报信之人的衣领,眼里全是一夜未眠留下的红血丝:“我舅父是正二品的朝廷命官,就算有罪,也该召集三法司会审,明正典刑,岂可如此仓促下狱!”   见那人衣领被他拽在手里,都快喘不上气了,得信匆匆赶来的宋如渊连忙上前掰开好友的手,免得他弄出人命来。又看向那个好不容易逃脱升天,正在拼命喘着粗气的下人:“龙威卫拿人时,可有说明罪名?”   “说、说了。”那人一边喘,一边道,“说陈大人是里通外国,贪赃枉法,还有什么、什么紊、紊乱朝纲。”!   宋如渊闻言回头,看向好有,却见罗嘉奕已经平静了下来,对下人的话似乎并不吃惊,反而转头问起刚赶过来的管家:“你去了曹相那边?他老人家怎么说?”   可惜管家也没能给出让他满意的答复,反而是两眼含着泪,哭着跪下回禀:“曹相、曹相他,被收押了!”   说罢,快速的擦了一把泪,顾不上安抚已经面如土色的主子,一五一十的汇报起自己的见闻:“小的想着直接去府上太打眼,就先去了烟波尽处,结果远远就见到那里乌泱泱围着一群官兵,小的不敢靠近,但也瞧见了他们车上都挂着明黄龙旗。”   “小的后来又去了曹相府打探,谁知整条街都封了,除了龙威卫,还有刑部和大理寺的车架……”   看着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击得不轻的好友,宋如渊也不由唏嘘:曹相出身豪族,年少成名又官运亨通,天下谁人不羡慕,谁知最后竟然落了这么一个收场。 第63章 争胜   龙威卫不动则以,一动起来就是雷霆万钧。不到一天时间,整个尚书省便风云改变,曹平芳以及他的一干党羽通通被下了大狱。   曹相国经营多年,门生故吏无数,关系网盘根错节,现在他进去了,京中几乎人人自危,担心在自己也受到牵连。   怀王府。   自从太子打北疆回来,行事本就低调的怀王则是变得更加收敛,安静到几乎让人忘了皇城里面还有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   仲秋时分,天气已经逐渐凉爽了下来,尤其是清晨的时候,几丝微风拂过,还能感觉到沁人心脾的凉意。   怀王长史擦了把脑门子上的汗,深吸一口气,勉强稳定心神之后,才敢走进怀王的书房。   此时书房里一应外人俱无,只有怀王闻承晏一人端坐在书案之后。   那长史进来之后,也不请安,熟练地在王爷面前跪好,开口禀道:“臣刚得到消息,曹相与两位公子现在被关押在大理寺,其他家人女眷俱在府中,不许出入。”   怀王手拿着一卷书,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翻阅,看似漫不经心,,问话却直击要害:“竟然去了大理寺?怎么没关到御马监的私牢里?”   长史在心里捏了把汗,斟酌着回道:“此次虽是御马监拿人,三法司处奉的却是中书省的钧令。”   “中书省?!”怀王终于肯将眼神从书上挪开,看向跪在地上的长史。   就知道绕不过此节,长史暗暗叫苦,却不敢糊弄,仍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臣还听说、听说是林相爷亲自下的令,事先连门下省都不知情……”   “砰!”   一个茶盏飞了过来,连带着滚烫的热茶在长史面前溅开,他不但不躲,还借势将头埋了下去:“王爷息怒!”   “息怒?”怀王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刚砸了个茶杯的人不是他一样,“林相高义,铲除国贼、匡扶社稷,做的可都是大好事啊,本王何怒之有?”   明明在此之前,他就与林相眉来眼去了良久,本以为互相已经心照不宣,谁知林万里这个老匹夫说翻脸就翻脸。   长史将头埋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敢说,恨不得能无限缩小存在感,免得被暴怒的王爷拿来开刀。   可能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不多时便有一人从外面走进来,见到满面愠色的怀王也不害怕,反而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盏,笑道:“王爷好大的火气。”   见到此人,闻承晏连忙起身相迎,语气十分谦和恭敬:“天色尚早,老世翁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原来来人正是曾在曹相府上做客的陈家家主,陈瑛。他向曹家辞行之后,世人皆以为他回了江南,谁知竟一转身又住在了怀王府上。   他一进来,长史不消一声吩咐,不顾双腿仍在酸麻发胀便挣扎着站了起来,佝偻着退了出去。   陈瑛已是望七之年,如今须发皆白,长长的雪白胡须撂在胸口,让他看上去不像富家翁,反而像是个仙风道骨的修行之人。   此时他心安理得由怀王扶着在椅子上坐下,才叹了口气:“家中出了这些不肖子孙,叫老夫如何敢有一息安卧。”   想到他家接连折进去了陈豹、陈犰两个被寄予厚望的后辈,闻承晏心中也是戚戚,安慰道:“如今情势未明,世翁倒也不必如此消沉。待小王奔走调停一二,或有转圜之机也未可知。”   二人心知肚明这只是面子话,依照怀王的行事作风,是绝对不可能为此事亲自奔走的。   陈瑛压根儿也没指望过他,此时也只是付之一笑,反而开导起闻承晏来:“无妨、无妨,左不过是两个不争气的晚辈,哪里配让王爷劳心。再说了,他俩遭逢此劫,能让家里其他人长长记性也是好事。”   听他这漫不经心的口吻,似乎并不认为家族赔进去一个朝廷重臣、一位封疆大吏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闻承晏一时有些分不清他是在装相,还是真的不在乎,试探道:“两日后便是大朝会,到时三法司会审,只怕那时候在想救人就难了。”   毕竟御马监敢拿人,肯定是有了确凿的罪证,而陈犰陈豹两位犯下的罪,就连他这个只在外围看热闹的人都觉得惊心动魄。   “救人?”陈瑛笑了,“他们两个畜生自然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老夫非但不打算救,还要让族中子弟站出来痛陈其罪状。”   见闻承晏似乎不信,陈瑛笑的更加云淡风轻:“难道王爷以为,我江南陈家能有今天的声势,靠得就只是这几个不争气的后辈?”   闻承暻偏转过脑袋,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陈瑛也愿意为其解惑:“世人看到曹相、陈犰等人台前的风光,难免以为只要扳倒了他们,就能坐看我等树倒猢狲散。”   “却也不想想,朝廷总归是要用人的,他们是倒下了,可空出来的缺,朝廷又要找谁去填呢?”   林万里这种从草根一路爬上来的人终究是少数,试看满朝文武,能够格补上曹平芳等人职缺的,又有几个不是江南的出身?   再者,就算朝廷想启用新人,且不说新人是否能够服众,又能挑出几个与江南毫无瓜葛的新人呢?   闻承晏悚然一惊,这才明白究竟是什么给了陈瑛稳操胜券的底气。   陈瑛还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略带了几分怀念:“想当年陛下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有干劲,连着换了好几波人马,才慢慢明白了咱们的好处。”   “年轻人就是爱瞎折腾,你看看,现在不就又轮到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了?”他在提到当朝太子的时候,就像是提到了家中某个不争气的后辈,“只是老夫现在年纪大了,这把老骨头,实在是陪他玩不动咯。”   都是聪明人,闻承晏听懂了他言语中的暗示,当下心念数转,拿定了主意,起身大礼参拜:“小子无知,还请老世翁助我!”   陈瑛慌忙起身去扶:“王爷这又是在做什么?您快些起来,可莫要折煞老夫。”   闻承晏固执的不肯起身,非要等到这个老狐狸的一句准话:“小王年纪虽轻,却也偶有争胜之心,老世翁既然也有入世之意,为何不助小王一臂之力?倘或事成,小王必不相负。”   陈瑛面上流露出犹豫之色,心中对他谦和的姿态却十分受用。其实早在陈豹被拿下之后,他们这些在江南的老家伙,就已经有了决断,不然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奔赴京城,还隐匿行踪住到怀王的府上?   将拜倒在地的怀王殿下扶了起来,陈瑛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既然王爷有所请,老夫敢不从命?” 第64章 犯贱   曹相被抓的消息传来的前一天晚上,萧扶光还在和系统商量该怎么完成拯救六槐先生的强制任务。   小美给他出馊主意:【就说你仰慕人家,把人请到家里住几天,拖到太子收拾完曹平芳不就好了。】   对于它的奇思妙想,萧扶光从来都是无力吐槽:【说句话就能把人请出来,你当我和左仆射是什么很熟的关系吗?】   一人一统争执了一番,还是没有得出任何有建设性的结论,萧扶光干脆收拾收拾洗洗睡了。   结果第二天刚过晌午,就传来了曹相及其党羽落网的消息。   太子这行动能力是不是有点太恐怖了?   而且两人之前明明见过面啊,他为什么一点儿风声也不向自己吐露?   不是存心抱怨,只是萧扶光一直觉得,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和闻承暻已经是能够互相交付信任的关系。但单看太子处理曹相这件事的方式,倒像是他以前单方面自我感觉良好了。   看着匆匆赶来向自己探听消息的靖远侯,萧扶光收起心里那点因为自作多情产生的小别扭:“儿子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实在不清楚个中内情。”   “殿下连你也没有说?”萧伯言两条眉毛狠狠挤在一起,显然是不相信,“兹事体大,这次牵连了太多人,咱们家也未必能独善其身。殿下要有什么打算,你最好给家里交个底。”   不是,太子想干嘛我怎么知道啊?难道我和他是什么知无不言的关系吗?   父亲的目光太过笃定,看得萧扶光罕见的来了几分火气,语气生硬:“殿下怎么办事,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儿子是真的不清楚,父亲也莫要来问我。”   靖远侯正挂心着曹相入狱的大事,未曾发现他的异样,闻言反而道:“既然不清楚,那你便差人往东宫打听打听。”   萧扶光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冲小美抱怨:【我打听,我怎么打听?人家肯搭理我吗?】   他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面上还是顾忌着在长辈面前不能失仪,努力憋出来一个笑:“还是算了吧,太子殿下现在不知道多忙呢,儿子也不好自讨没趣。”   这番话说的倒也在理,萧伯言点点头,眉头依旧紧锁:“既如此,那就等过些日子再看吧。”   至于眼下,整个侯府最好还是缩起来过日子,想到最近频繁交际四处相看女孩儿的赵明珠,靖远侯开始头疼,看来又得花时间劝阻夫人了。   爷俩儿话还没说完,萧扶光就看到昔墨在外面探头探脑。   见他被发现了,昔墨索性大大方方走了进来,冲两人一拱手,笑道:“老爷、少爷,东宫遣来了一位小公公,说是要找少爷说话,如今正在外书房等着。”   东宫来人?   萧扶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小美阴阳怪气地声音已经在脑海中响起:【太~子~不~知~道~多~忙~呢~人~家~肯~搭~理~我~吗~】   但他这时候压根儿没心思和小心眼的系统计较,看向面露喜色的靖远侯,不自觉也露出个笑脸来:“那儿子先过去了?”   萧伯言岂有不应,还连声催促他快些。   *   快步走在去外书房的路上,直到昔墨说了句:“要不还是慢些走吧,少爷您脸都跑红了。”   萧扶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脸上的热意。   没办法,自怨自艾了好半天,还冲着不知情的父亲大人抱怨了一大通,结果就因为太子主动派人过来而迅速破功。这种对方还没发力、自己就先唱完了全本的羞耻和因为东宫来人而按捺不住的窃喜夹杂在一起,让面皮有些薄的小萧同学很难不觉得不好意思。   将冰凉的手背贴在脸上,瞪了一眼昔墨,恼羞成怒的萧世子反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身后昔墨一脸茫然的跟上,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等真见到东宫来人的时候,萧扶光已经恢复了矜贵的世子派头,不慌不忙地踱步进了书房,结果发现来的是个眼熟的小公公,只是他一时叫不上名字。   ……   那小公公察觉到他的尴尬,忙笑着打了个千儿,自报家门:“奴才八宝给世子爷请安,世子爷一向可好?”   萧扶光这才想起来,这人原是常喜的小徒弟,在西阳的时候成天跟在常喜屁股后头打转,难怪他觉得眼熟。   于是一面让他在下首坐下,一面笑着答应:“我都好,你师父近来可好?”   八宝并不敢坐,只站在底下脆生生的搭腔:“我师父他好着呢,只是近来事忙,抽不出功夫上门给您请安,便托了小的出来代他磕头。”   扯完几句闲篇,八宝才道:“殿下得了几筐南方进贡的蜜橘,个个又大又香甜,想着世子素来也爱些时鲜瓜果,便吩咐奴才送了些来。”   萧扶光忙道:“多谢殿下费心。”   “这倒也不算什么,让世子尝个新鲜罢了。”八宝说着说着便靠了过来,声音低低的,“殿下还有几句紧要的话交代您。”   “曹平芳之事,实为林相猝然发难,并非孤之本意。”   “事已至此,唯有随机应变。还望萧卿珍重己身,收束家人,切莫卷入风波。”   原来曹相这样仓惶的落马,竟然不是太子的主意?可是林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萧扶光想不明白,但八宝也不懂头顶这些大人物们的交锋,只能告诉他一些边角料:“听说殿下原本与郡王爷定下了章程,要从江南动手,把曹、陈两家扒个底朝天。谁知林相知道了,进宫不知道与陛下说了些什么,第二天龙威卫便奉了皇命上门拿人。”   “殿下被气得不轻,砸了好些东西呢!不过陛下都发话了,他老人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又怕您听到消息后担心他,行事乱了章法,这才派了奴才过来和您说道说道。”   他收到消息后光顾着生气了,哪里有空担心什么人呢……   萧世子心虚的挠挠脸,终于表达了他迟来的关切:“我就说这不像殿下的行事作风,可林相如此轻举妄动,岂不是乱了殿下的筹谋?”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对方一直都是谋而后定,不动则已,一动必要一击致命的人。哪会像现在,看似大张旗鼓的抓了很多人,细看却只是修剪了江南世家的枝枝蔓蔓,其主干依旧树大根深,不动如山。   八宝不能理解他的担忧,但多年的宫廷生活让他看眼色的能力堪称一绝,当下又宽慰:“您也无需担心,自从知道这件事后,殿下已经将龙威卫拿在了手里,如今甄掌印只听他一人的号令,可威风了呢。”   已经打草惊蛇,后续描补的再多又能有什么用呢?   萧扶光眉头紧蹙,对八宝苍白的安慰不以为意,不过这种时候,他再担心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强笑道:“多谢公公亲自走这一趟。还请您给殿下带个话,就说我定会管束家人,谨言慎行,定不会拖殿下的后腿。”   “只是,殿下如果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比如想找人什么的,还请一定要开口。”   萧扶光苦笑,到了这种时候他才发现,除了系统的几样技能外,自己好像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八宝没经历过伏击柔然王一事,当然不懂萧世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提一嘴找人,但他依旧认真地记下了萧扶光的每一个字,又道:“殿下还有吩咐,说本想亲自带着世子上手鸿胪寺事务的,如今他不得闲,便交代了礼部的虞大人,您若有不懂的地方,大可以向他请教。”   等于是委婉地告知萧扶光礼部尚书是自己人的意思。   见闻承暻这种时候都记挂着自己到任新职的事情,萧扶光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恰好正在书房,他想起一事,磨磨蹭蹭的从书案下取了一卷老竹油纸出来,交给八宝:“这是前些天殿下交代的功课,我都写了,只是忘了差人送去东宫。”   其实就连严格如周先生,在看过这些文章之后都夸他进益了不少。是他觉得自己学问太差,文章七拼八凑的,不好意思送过去给闻承暻看到。   但是现在,萧扶光觉得,或许可以让太子看一看。   希望他在忙碌的间隙,能通过这些,窥到当年那个小纨绔努力追赶过的痕迹……   *   转眼间,就到了萧扶光去鸿胪寺上任的时候。   他这一次升迁的时机有些不凑巧,先是撞上了中秋节,人情往来太多,侯府腾不出时间为他操办。后又赶上了曹相出事,京中人人自危,侯府就更加不好给他大操大办庆祝了。   因此,明明是右迁之喜,萧扶光也只在前一天晚上与家人小聚了一番,收获了无数句来自父母亲的殷殷叮咛,以及两位妹妹红着脸捧上来的新官靴一双。   不过其中最值得说道的,应属当晚太子派人趁着夜色送来的一对玉珏,上面用极小的篆字刻了整本的《太上感应篇》,被摩挲的光滑圆润,显然是主人的爱物。   跑腿跑成大熟脸的八宝小公公,递过玉珏盛盒的时候,还朝他挤眉弄眼:“这可是殿下往年家常戴的,后面因为陛下不喜欢上面几句话才摘了下来。现在送给世子爷,定有他老人家的深意在。”   能有什么深意呢?   萧扶光坐在轿中,唇含浅笑,将腰间配着的一对玉珏摆在手上细细观赏:殿下不过是在用《太上感应篇》中善恶有报的观念在宽慰自己罢了。   想到感应篇中“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等语,萧扶光叹了口气,如果天地间真的有司过之神就好了,若祂真的存在,太子就不需要如此艰难,才能让那些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的小人获得他们应得的报应。   ……   同样隶属于礼部,鸿胪寺与光禄寺衙门之间就隔了一条胡同的距离。但是这一回,萧扶光受到了和在光禄寺全然不同的热情款待。   他这个鸿胪寺少卿是接替的别人的位置,此时,原来的鸿胪寺少卿黄理乾大人便特意等着衙门里,准备亲自与他交接。   说来也巧,当初去北疆的使团,原定的副使也就是这位黄大人,被萧扶光横插一脚抢了副使的位置,黄理乾可是暗自庆幸了良久。   就算后来北上之人都立下了功劳,他也丝毫不眼热,还对前来挑唆的同僚坦然回道;“人贵在自知,你我之辈,连上个马都艰难,就算去了北疆,又能有什么建树?”   一句话不仅怼得幸灾乐祸的同僚说不出话,还暗中抬了一把萧扶光。   萧扶光回京后,这段公案也传到了他耳朵里,也正因为此,尽管未曾谋面,他对黄理乾此人的评价就先提升了不少。   靖远侯府的软轿刚停在衙门口,里面便有人迎了出来,穿着和萧扶光身上颜色一致的苍青色官服,朝他远远的一拱手:“萧大人来得正巧,里面柯大人刚问起您呢。”   萧扶光知道他话中的柯大人指的是鸿胪寺大夫柯济民,却不清楚来人的身份,还了一个平礼之后,便笑道:“劳累上峰久候,是下官来得迟了。不知尊驾该如何称呼?”   此时那人已经走了上来,挽起他的手,笑眯眯地回答:“下官正是原鸿胪寺少卿,黄理乾。”   萧扶光哎呀一声,当即就想抽出手来向他见礼,却被黄理乾力道轻柔的压制了回去:“萧大人不必如此见外,等以后下官再回京城,还得靠您招待呢。”   原来早在萧扶光被点为鸿胪寺少卿之前,他就已经谋到了一任外任,要去江南做汴州知州。   对此,黄理乾是心满意足,半点不拿萧扶光当外人,边走边吐槽:“都说外官不够清贵体面,可穷京官儿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下官在京城苦熬了这么久,连买个院子的钱都没攒下,倒不如去到外面,过些松散日子。”   “汴州地方虽小,却挨着汝南郡王的封地,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到时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岂不美哉。”   他言辞轻佻,萧扶光却意外的不反感,反而觉得此人并不会真如他话里说的那样,做一个鱼肉乡里的父母官。   黄理乾一边说话,也在一边暗暗打量萧扶光的反应,见他始终神情温和,也渐渐收敛起散漫的态度,转为提点他一会儿见上峰时该如何应对。   等见完柯济民,说了些片儿汤话,黄理乾又将人带到自己原本的官署。   里面收拾的整整齐齐,各色文书都分门别类的立在一架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之上,十分干净清爽,只是书案上还放着一摞册子。   黄理乾让他在书案后面坐了,自己却站着,将那摞册子拿过来,一一排在案上:“咱们鸿胪寺一共分司仪、司宾、鸣赞、序班、主簿五个署,里面除了主簿厅是柯大人自己管着的,剩下的都是两位少卿分别管理。”   “鸣赞、序班署是另一位少卿洪大人管着的,他回老家探亲了,等他回来了让他和你细说。”   “现下你最要紧的,是弄明白司仪、司宾两个署的事情。不过这也不难,我都梳理清楚了,你可以先看看这两本册子,如果有不懂的,趁这个月我还在京城里,大可以来问。”   说着便将其中两本册子丢了过来,萧扶光手忙脚乱的接住了。   黄理乾便又拿起两本,指着后面架子上的文书:“这是历年的文书索引,我分别按着国别、节令、纪年分好了类,你将来想查什么先例,只管按照这个去找。”   又是两本册子飞过来,萧扶光慌忙去接。   眼见着还剩下厚厚一摞,黄理乾却不再拿起来了,而是直接推到萧扶光面前:“年前各国使臣都会前来纳贡,这是我按照往年的例做出来的章程,除了柔然没有先例得再请示上峰外,其余藩属国的你只管拿去用。”   到了这一步,萧扶光是真的震惊了,这也太周到细致了吧!就算是喂饭也没有喂得这么周全的。   他感激的无以复加,站起来冲着黄理乾连连作揖,又要请他去鸿宾楼好好吃一顿。   面对萧世子真挚的感谢,黄大人脸上的笑容也十分诚挚。   只是谁也听不到,他心底的哀怨和悲怆:奶奶的,交接个工作跟托孤似的,要不是那一位开口,老子何至于如此犯贱!   呜呜,我好惨。   不敢质疑某位上司淫/威的黄大人怨念的哭唧唧。 第65章 权力   上任的第一天圆满结束,萧扶光回家后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太子殿下写了封长篇大论的书信,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今日的见闻。   其中除了各种要干出一番事业的踌躇满志之外,还着重夸奖了一**贴周到的黄大人。毕竟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职场上没有前辈主动喂饭的大好事,再加上黄理乾动不动就把汝南王挂在嘴边,就差明摆着告诉他“我也是太子的人”了。   既然太子殿下着意安排,萧世子当然也要投桃报李,好好地表达一下谢意。   不过,在写完“书不尽言,余候面续”几个字后,萧扶光想了想,终究还是拿出竹刀将这一行裁去,另外添了张信纸,准备将自己对于今年柔然朝贡事宜的想法写上去。   短短数月之间,柔然已经改换天地,最新的邸报上,新任柔然王阿里不哥已经稳住了漠南的局势,弘吉刺部一跃成为柔然第一大部落。   但风光归风光,阿里不哥的日子也不算好过。   他先是和巴拉、阿岱两伙人打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打残了巴拉,又将阿岱赶到了大漠西边吃沙子。正当风光无限的时候,偏偏左贤王博迪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集合了一小撮人马,到处找他的麻烦。   本来博迪这点子残党,犯不着让阿里不哥头疼,吸收了马可古部大部分势力的巴拉才是最希望博迪死透了的人。可惜阿里不哥刚把博迪重新出现的消息给巴拉送过去,就听说了那家伙被一个女奴刺杀而死,马可古部重新被博迪接管的噩耗。   当真是个噩耗。   马可古部人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是天生的勇士,落在不擅长作战的巴拉手上,他们都能用并不精良的装备和有大雍铁器火炮助阵的弘吉刺部打得有来有回,在精通兵事的博迪手上更是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   果不其然,博迪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阿里不被打得节节败退,数次大雍求援。   萧扶光猜测,这次柔然进京朝贡的主题,估计也就是哭穷要钱要支援了。   他思虑良久,在纸上慎重地落下了第一笔:这是他第一次用朝廷命官的身份向太子进言,势必要做到面面俱到,不能让殿下觉得自己年轻扛不住事。   当然,他这次也没忘记在信件最末尾加上周皓卿的事情,只说是自己仰慕六槐先生的才华,且知道此人素无恶行,因此希望太子能够看在他的面子上将人放出来。   萧扶光重新在信末认真地写下“希自珍慰,至所盼祷”几字,吹干其上墨痕,用火漆将信函封好,准备差昔墨送到沐府上去。   小美不解道:【你看都没看过那个六槐先生的文章,怎么突然就仰慕了。】   臭弟弟萧云升才是他的小迷弟吧。   萧扶光笑眯眯:【殿下不是因公废私的人,萧云升还不够面子让他放人。】   那你就够脸面啦?   小美下意识就想反问,可惜它在宿主面前越来越怂包,根本不敢问出口。   *   早在西阳的时候,闻承暻刚从陈豹嘴里挖出狠货,就立马派了施景辉回京与林相密谈,希望能与他联手将曹陈二家拉下马。   朝堂之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林万里出身草根,能有今时今日全靠兴平帝重用提拔,底蕴始终差了那些大族一截,就算他用心经营,势力脉络却一直难以延展至大雍上下,至少在江南,就没有几个地方官会买林相爷的帐。   因此,闻承暻与他算是一拍即合,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合作的意愿。   及至闻承暻回京,林万里也是全力配合,他记恨曹家盘踞六部多年,手上的罪状和证据积了一大堆,此时也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摆出了十成十的诚意。   闻承暻也因此掉以轻心,竟被这老狐狸给摆了一道——林万里单方面的突然行动,实在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但比起怒斥林老狐狸的无赖行径,太子殿下有更值得宣泄的对象。   *   太和殿。   一听到是太子到了,兴平帝立马愁眉苦脸的,有心想说自己病了不能见人,却被周进仁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太子殿下那个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躲,您又能躲到几时啊?”   兴平帝无法,只好宣了人进来,但他多少还记挂着一国之君的脸面,让宫人们都退下了,免得一会儿场面不好看。   太子殿下刚一进门,周总管便殷勤地捧上热茶,可惜闻承暻压根儿不准备接过,周进仁讪讪地将茶盏放到一边案几上,也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见状,兴平帝笑了笑,眼神有些闪烁:“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闻承暻冷哼一声:“多亏父皇给林相放的好权,儿臣难得过几天清闲日子,当然得来看看您。”   他说话夹枪带棒,兴平帝心虚归心虚,但也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反而还劝道:“这些事,就该交给底下人去做,林万里愿意做出头的椽子,你就只管看着他们狗咬狗便是。”   “为人君者,当以珍重自身为己要,何必行以身入局之险事。”   兴平帝是个毫无政治魄力的人,他也一向不赞成闻承暻以身涉险。就像柔然那件事,兴平帝在回过味来之后,就很不赞成闻承暻亲赴草原的举动,认为应该挑个其他皇族代他出访。   这次林万里能够说动皇帝,也正是利用了他这一点。   闻承暻就是猜到了个中缘由,才不好正儿八经地冲老父亲发火,但他也不想就这样算了:“儿臣原想着驱虎吞狼,谁知父皇竟一心把豺狼当成了忠心的哈巴狗儿,还对其听之任之。”   这话兴平帝可不认:“林万里他没有门第根基,儿子们也不成器,生死荣辱全在朕一念之间。这种人,就算是豺狼,也只能做个爪牙向外的看门狗。”   “曹、陈两家,不是那么好扳下来的。朕放他出去乱咬,总比你惹得一身骚要好。”   这也是老皇帝的肺腑之言,他年轻时也曾像儿子一样踌躇满志,立意要根除江南积弊,结果到头来怎样?   鱼米之乡突然连年“干旱”,乡民联合抗税,天下士子声讨的奏疏雪花般朝京城飞来,城头的登闻鼓每天都有不怕死的人敲响喊冤……最后朝廷不但一分钱赋税收不上来,还要补贴救灾的粮米。   兴平帝经历过一回之后,并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因此时常给闻承暻讲述以前的遭遇。谁知竟然起了反效果,闻承暻不但不引以为戒,反而更加坚决地要和江南人过不去。他实在没有办法,又不想闻承暻把事情闹得太大将来不好收场,只能先将林万里丢了出去。   “朕也交代了林万里,这一回曹平芳和陈家那两个小子必死无疑,也算是为你母舅家出气了。”   一国之君好言好语至此,寻常人早该感激涕零了,可惜兴平帝面对的是他最可恶的二儿子。   闻承暻嘴角一撇,丝毫不买账,站起来向父亲下了最后通牒:“江南之事,儿臣自有主意,请父皇不要再插手了。”   “哎你这小子——”   兴平帝手又开始痒痒,举着茶盏不知道该不该砸。   闻承暻毫无要躲闪的意思,站在大殿正中,字字掷地有声:“只要这天下还是大雍的天下,君王的敕命便该畅行这天下每一个角落,儿臣见不得宵小窃居膏腴之地,做什么国中之国。也见不得佞臣横行朝野,说着为君效死,实则做着养寇自重的勾当!”   “你!”   皇帝手上的茶盏还是飞了出去,非常有眼力劲儿地擦着闻承暻的脑袋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落在他身后爆裂开。   闻承暻抖抖衣衫,彻底说开之后,积压在心头的郁结为之一轻。抬眼一看,见兴平帝虽然生气,却不像是恼怒于他的冒犯,反而更像是在替自己担忧。   他心头一暖,终究还是说了几句软话:“父亲毋需为我担忧。儿子这一辈子,原也不图在青史上留下什么好名声,所求唯有肃清大雍内患,再延百年国祚。”   “江南士族,拿捏的便是‘清名’二字,可儿子压根儿不在乎这些,他们又能奈我何?”   兴平帝语气硬邦邦的:“随便你随便你!只是到时候别哭着嚎着回来找你老子擦屁股!”沉默了一下,又道,“大理寺卿是林万里的同乡,他要是不听使唤,你换个看得顺眼的上去。”   他的关心依旧别扭,闻承暻却已经习惯了,闻言只是一笑,上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儿子定不负父皇信重,三年之内,必还您一个太平江南。”   *   为了太子行事方便,詹事府就挨着东宫而建。   宋如渊到任了这些天,却一直未曾见过太子殿下的金面。其实通事舍人并不是什么要紧的职位,按照他在本朝会典上学到的,这个从九品的舍人,其实与高门大族府里的门房相似,主要负责为太子应对朝臣拜会和献礼等琐事。   可真等到任了才知道,他们要处理的除了迎来送往的小事,更多还是尚书、中书二省送来的各类文书,他们需要通读文书内容,摘取精要部分写成条子,贴在外面方便太子查阅。   一开始宋如渊和新进来的同僚还十分惶恐,认为这类朝廷大事本不该他们经手,这种惶恐的情绪在宋如渊打开一封吏部关于四品以上官员考绩的折子后达到了顶峰。   他顾不得礼仪,匆匆走到主官面前,将这封烫手山芋递了上去:“柳大人,这封奏疏是不是下面的人送错了。”   他的主官,詹事府主簿柳青山,接过那封折子扫了一眼,笑着看向他,教导道:“吏部来的折子,若是不急,就贴上杏色条子,放在第二个匣子里便好。”   见宋如渊仍然欲言又止不肯离开,另外两个新进的通事舍人余光也一直扫着这边。柳主簿干脆将音量提高了两分,不耐烦道:“这才哪到哪儿,你们现在就慌了,等以后真见到了不得的东西可怎么办?”   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些诏令,都得先过一遍东宫,才能出得去呢。”   宋如渊早就知道太子实权在握,东宫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却怎么也想不到,陛下居然连官员升降的权力也愿意给他。   捏着折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宋如渊刚好与一个新进的同僚四目相对,眼里俱是蓬勃的野心…… 第66章 救人   闻承暻去见兴平帝的时候,常喜已经做好了应对这位祖宗滔天怒火的准备,但他回来的时候反而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似乎并未与皇帝发生什么龃龉。   在心里阿弥陀佛了一声,将原定计划搁置到一边,常喜眉开眼笑的迎了上去:“殿下回来了。詹事府那边来报,新进的几个舍人都已经到任,您要不要抽时间去见一见?”   自从三年前出了魏大学士那档子事,太子詹事一职便一直空缺着,很多时候都是常喜这个东宫首领太监在兼管着詹事府的大小事宜。   闻言,太子略一点头,对新来的几个通事舍人并不是很在意,只是仍交代道:“他们刚进来,各项规矩都不清楚,这段时间你让人留心些。”   常喜忙答应道:“您放心,如今几位大人歇宿都在詹事府里,轻易出去不得。柳主簿也是老成人,有他盯着,一定出不了什么岔子。”   之前闻承暻对詹事府的属官职能重新做了划分,将处理奏疏的工作划分给了主簿厅,休看通事舍人只是从九品,却是实打实职微权重的实缺,也只有闻承暻信任的人才能坐稳这个位置。目前新进的三位通事舍人当然不满足这个条件,他们还需要度过一段较长的观察期,向太子证明自己的忠诚和才华之后,才算是真的在詹事府里站稳了脚跟。   但分辨几个小舍人忠奸贤愚的事常喜就能办得很好,闻承暻不打算操心,此时见常喜已经有了成算,他便也不再多言,转身准备去书房看折子。   谁知这时候常喜却出声叫住了他,从胸口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笑嘻嘻道:“殿下且慢,今早您不在的时候,沐昂之送了这封书信过来,说是靖侯府连夜送过去的,他怕世子爷有什么急事,不敢耽误,天一亮就忙着送过来了。”   听到是靖侯府送来的,闻承暻果然止住了脚步,伸手接过那封信往旁边塌上坐了,一边拆一边笑道:“他哪里来的什么要紧事,多半是昨天新官上任,忍不住向孤显摆呢。”   不出所料,闻承暻粗粗看了前面几页,都是那小纨绔在絮絮叨叨在鸿胪寺的见闻,可见是真心高兴,他点点头,看向常喜:“看来黄理乾的确会办事,让他去汴州,倒也不算埋没。”   废话,您老人家都专门让人给他带话了,黄理乾又不是大傻子,当然明白该怎么做。如果这都能当得起太子殿下的一句“会办事”,那东宫第一机灵能干的常喜公公又该算什么?   常喜在心里呵呵两声,颇看不上自家殿下突如其来的双标,面上却还是很捧场:“正是这个理儿呢,黄大人要下月才离京,这些天有他在,世子爷做事也便当。”   闻承暻却皱起眉头:“孤原想着亲自教导他一段时日,好歹成个样子了再放出去。”   到时也差不多收拾完了曹家,空出来的位子正好挑拣个合适把萧扶光放上去,他安排得好好儿的,却被林万里那个老匹夫横插一杠子,打乱了他的满盘计划。   闻承暻忍住冒上来的那点儿烦躁继续看下去,却发现那小纨绔又给了他意外之喜——萧扶光竟然将柔然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提出了自己想出来的应对之策,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将这几页抽出来递给常喜:“到底是出去过一趟,本事大了不少,写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常喜抓紧扫了两眼,他常日跟在太子身边,不知与多少能吏打过交道,当然看不上萧扶光这点东西。   但此时太子殿下笑得跟个看着儿子高中三甲的老父亲没有区别,明显对萧世子的进步极为满意,常喜肯定也不会去做那个泼主子冷水的人,他都不用思考,张口就是一大堆奉承的话,直把个靖侯世子吹成了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绝世天才,又话锋一转夸赞起了太子殿下慧眼识珠,竟能够将这么个人才搜罗出来。   见他越说越夸张,闻承暻也知道他刚才表现出来的对萧扶光的偏爱有些过了,这奴才是在拐着弯儿提醒他呢。   当下好气又好笑,带着一丝被人看破心思的尴尬,太子殿下劈手从常喜手上夺过那几张纸,依样儿放回原处,准备收起来回头再看。   常喜也适时的凑上来帮他收拾,结果这一收拾,才发现还有一张纸卡在信封里没拿出来过,他马上抽出来,递到太子眼前献宝:“殿下,还漏了一张呢。”   说着还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世子爷也真是的,哪里来的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敲了一记这居然敢打趣主子的刁奴脑袋,闻承暻笑着接过那张被遗漏的信纸,却在展开看完后皱起来眉头:“六槐先生?这是个什么东西?”   常喜挠头,这时候消息太灵通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奴才隐约听过,好像是曹平芳府上的门客,据说诗写得极好。”   好死不死,萧世子最擅长的也就是作诗,会仰慕这样的人倒也不算出奇……   想到春熙园里萧扶光七步成诗的得意模样,太子殿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他又回忆起了小纨绔与附身妖物色胆包天的对话。   “算了,将人提出来送到他家庄子上。”闻承暻吩咐道。   常喜领命,转身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又被太子喊了回来,“派个机灵点的过去,替孤瞧瞧那人究竟什么来头。”   别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美人。   太子殿下一点儿也不生气地想到。   *   烟波尽处。   甄进义亲自领着龙威卫封了曹陈两家在京城的所有窝点,却并不打算回宫复命,而是借着担心还有余党流落在外的名义,选了烟波尽处歇脚。   笑话,就算一开始没发觉,过了这些天他也回过味来了,突袭曹家这事皇帝他老人家压根儿就事先和太子达成过一致!   要是放在以前,甄进义一心只知忠君奉上,浑然不用在乎太子对自身的看法,当然无所谓复不复命。可如今时移世易,他起了些别的念头,在太子面前留个好印象也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   就说封了曹家这事吧,甄进义这几天可没少后悔事前没去给太子通个气,领了皇命后就冲出来把这事儿给办,这落在太子眼里岂不就是他甄进义没拿太子殿下当回事吗?!   一想到自己人还没投靠上去,就先在太子面前落了天大的不是,甄进义是吃不下也睡不安,就连曹家女眷膝行着献上来的大珍珠鸽子血都不香了,见天的唉声叹气,唯有抄曹家库房的时候能稍微焕发点活力。   今天甄进义又衣衫不整地躺在曹相以前最爱的一张象牙塌上叹气,他的小徒弟看不下去了,过来替他把鞋子穿好,强行把人拽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您好歹装装样子吧,万一给人瞧见像什么话!”   甄进义抓着一大把干果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扔,每吃完一个,就“呸”的一声吐得老远,他坐在一片狼藉里,教训起徒弟却是十分顺嘴:“给谁瞧见?如今这地界,人躲着走都来不及,还有谁会过来。”   小徒弟一边给他掸身上的残渣,一边随口应着“是是是”,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把人从床上薅起来,免得曹家那群无头苍蝇找不到人就过来找他的麻烦。   谁知他随便找的借口,竟一语成谶。不多时外面就来了个龙威卫的小头领通报:“掌印大人,门口来了个小公公要见您,他说他是东宫来的。”   东宫?   甄进义的耳朵里只能抓住这两个一闪而过的字眼,从榻上一个猛虎出栏,越过小徒弟径直冲到报信之人面前:“他亲口说了自己是东宫来的?”   小头领行事亦是十分谨慎,此时回道:“有东宫的腰牌,卑职验了,应该做不得假。”   听到这话,甄进义更是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思量着若东宫来人是兴师问罪的自己该如何应对,等腹稿打得差不多了,他也走到了地方。   虽说查案重地,不该让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但龙威卫也不敢让东宫的人就在大门口罚站,其中有些机灵的便取了个巧,将人请到门口的倒座房里先坐下了。甄进义过来的时候,里面还有个小头领在陪客,见他到了才退了出来。   甄进义心里打着鼓,慢慢走了进去,却发现来人自己认识——正是常喜身边的小太监八宝。   *   周皓卿,也就是文坛近来推崇备至的六槐先生,现在正坐在一辆外观低调,内里讲究的马车上,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他原本只是一个江南乡下的穷秀才,后来在同窗的帮衬下寻摸了个馆教书,勉强攒下了几十两参加乡试的银子,谁知刚考完一场,便被曹府管家“请”到了家里,言说他文章写得好,有老曹大人之风,正合适给他们家准备参加乡试的大少爷代笔。   周皓卿起初也反抗过,但蚍蜉岂能撼树,曹家人甚至都没有出面,家中老娘就因为他的小妹妹被一伙强人给掳去的事情抹着眼泪找了过来。   事已至此,周皓卿又能如何呢?他只能弃了那点求取功名的心,安安分分地做起了曹家大少爷的一支人形笔。   及至后来,曹家大少爷似乎一直找不到比他更合意的代笔,就连留任京师之后也不肯放他离开,而是将人囚在了烟波尽处,让他继续代写各类文书,就连要呈给皇帝的折子都会交由他来起草润色。   可能周皓卿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勤恳恳感动了曹家大少爷,亦或是他长年累月的隐忍顺从让曹大少终于放下了戒备。   最近这几年曹家格外开恩,允许周皓卿出来见人,周皓卿也迅速抓住了机会,依靠几首小诗和一笔利落的左手书,在京城很快打出了名气。   只是曹家不准他用自己的名义写正经文章,以免让人瞧出他的遣词用句竟然与曹相爷出奇的一致。   没错,让周皓卿一直代笔的人,正是曹平芳曹相。   自从能出来之后,每次参加烟波尽处的集会,在听到众人对曹平芳的吹捧时,周皓卿都想冷笑:谁能想到少年成名、文名满天下的左仆射大人,其实是一个连一篇囫囵文章都敷衍不出来的废物草包呢?   但他却不能吐露哪怕一个字,非但不能说,还要在众人吹捧之时努力地微笑附和,哪怕这些不能说的真相将他的灵魂和内心凌迟到鲜血淋漓。   周皓卿本来以为,未来的人生,他都要在这样的痛苦和煎熬之中度过。   谁知猝不及防,如日中天的曹相变成了阶下囚,京中的曹家人被抓的抓、逃的逃,就连他们这些所谓的“门客”,也被当成了曹平芳的同党,关押在烟波尽处的下房之中。   被关押的日子里,看着周围或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或是咬牙切齿准备揭露曹府恶行的“同僚”们,周皓卿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告发曹家,哪有那么简单。但如果他推测的没错,曹平芳那个老贼,这一回估计是逃不过去了。   这就够了,周皓卿想:只要能亲眼看到曹平芳去死,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存着要亲眼见证曹贼身死一口气,就算龙骧卫送来的饭菜再差,周皓卿也会尽力多吃一点,想着多长一点肉,万一日后受刑也能多挨两天,因此被关之后他非但没有清减,还长了不少肉。   今日他正拼命往嘴里塞饭呢,却被一个龙威卫叫了出去,交到一个青衣内侍手上,然后就被塞上了这辆马车……   一路上周皓卿试探了几次,那位小公公始终冷着脸一语不发,外面护送的官兵却敲了几次车厢让他安静。周皓卿实在无法,只能安分地坐好,任由马车将他带到某个未知的地方。   虽然不屑与他说话,八宝其实也在暗暗地观察此人。   只是他看来看去,仍是想不明白出发之前师父的叮嘱是什么意思。   这个六槐先生长得确实是谦谦君子一表人才,却一眼就能看得出已近不惑之年,脸上身上还能看出发福的迹象。   就对方这幅样子,八宝实在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值得师父再三嘱咐留心他容貌的地方。   八宝绞尽脑汁的揣测常喜的用意,突然福至心灵——难道师父他老人家好这一口?   八宝公公脸色发青,差点儿被自己的脑补恶心地吐了出来…… 第67章 约见   将人送到了靖远侯府在京郊的庄子上,八宝又一点儿不嫌累地跑回京城,在萧扶光面前给主子表功:“世子爷,您昨儿写信要的人,殿下担心放在城里太招眼,交代奴才给您送庄子上去了。”   这回太子没有提前通知,悄无声息就让人把事儿给办了,要不是有系统提示强制任务已完成,萧扶光铁定得吓一跳。   不过信昨天才送进东宫,今儿就把人给放出来了,太子殿下这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   萧扶光暗暗咋舌,拿了个装着金锞子的荷包塞到八宝手上要谢他,八宝却像见到烫手山芋一般,拼命摆着手往后撤。   萧扶光一把将人抓住了,强行将荷包塞他身上:“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公公跑这一趟也着实辛苦,拿去打点酒吃才好。”   他态度这么坚决,八宝也只好愁眉苦脸的接了过来,千恩万谢地走了。   其实哪有太监见到银子不欢喜的,平常他们出宫,没由头都要找些理由去大臣家里打抽丰,更别提替主子传话办差了。寻常大臣家里要是来了太监,不出个一二百两银子的血休想安生。   但靖侯府不一样,八宝头次过来传话的时候,就被常喜耳提面命,能办靖侯府的差事是他的福气,千万可别在萧世子面前拿大。八宝脑子不算机灵,却胜在听话,得了常喜的吩咐后,在萧扶光面前从来只知道尽心办差,半点没有内官刻薄拿大的作派。   可是他不主动要,耐不住萧世子硬要给啊!   回到东宫,八宝把收到的荷包捧给师父看:“今儿世子爷非要塞给我,不拿都不让我走。”   潜台词就是,您老可别骂我啊。   常喜看他那个缩头缩脑没出息的样儿,都懒得生气,拿过荷包打开,倒出来发现是两个分别做成如意和葫芦形状的金锞子,这是高门大族才有的讲究,让子弟们用这些赏人,既不俗气,又能讨个好彩头。   估摸着这就是萧世子随手掏出来送人的,常喜笑了下,将金锞子依样放了回去:“既然世子爷给了你,你就拿着呗。他老人家福气深厚,指不定还能保佑保佑你。”   毕竟才不到一年,萧扶光就从一个恩荫的监生变成了从四品的主官,这升迁速度,放在哪朝哪代都堪称恐怖了,他自然当得起“福气深厚”的评价。   师父发了话,八宝这才心安理得将荷包收了起来,瞧他珍而重之放在胸口的样子,显然也是把常喜最后那句胡诌给当真了。   常喜没好气地敲了下笨徒弟的脑袋,背着手走远了。   师父都百伶百俐,少说有一千个心眼子,收的徒弟却总是憨憨傻傻,肠子比烟囱还直溜,这似乎已经成了宫廷的常态。   *   六槐先生救是救出来了,萧扶光却一直没有时间上庄子上看他。   黄理乾下个月初就要动身南下了,在这之前,萧扶光不仅要尽快上手司仪、司宾两个署的工作,还要理清楚鸿胪寺内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忙得可谓是心力交瘁。   萧扶光是铁了心要干得像个样子,这一回靖远侯非但不阻止,还提溜了几个门客过来,要给他做帮手。   对于父亲的好意,萧扶光十分感动,然后坚定地婉拒了。他现在可是管着鸿胪寺两个署的主官,手下大把人可以用,至于其他文书杂事,府里有周先生一个,也就够用了。   说到周镜明周先生,萧扶光也是近日才知道,原来他曾经还当过六槐先生的学生,只是他们师徒二人的运气都不算太好,一个十七岁中举后便再无寸进,一个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个酸秀才。   今天萧扶光终于抽出了一点空闲,想起来周先生与六槐先生的这点渊源,考虑再三之后,还是决定将人给带上了。   小美不解:【你连亲弟弟都藏着掖着不让知道,干嘛还要拉个外人过去。】   它不说萧扶光都要忘了,家里还有个六槐先生的小迷弟在呢。不过萧云升还是算了吧,他可信不过臭弟弟。   至于为什么要带周镜明,萧扶光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虞川梧之前告诉我,烟波尽处里面有很多人都是曹家抓来给家中子弟做代笔的,我就想着能不能从这些人手上拿到曹平芳的罪证。可是他们的家小在曹家人手上,未必敢在这时候反水。】   【据我观察,周先生和六槐似乎关系很好,听到他的消息眼睛都亮了,我就想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带他过来帮忙劝劝呗。】   他既然敢将人带过去,自然也有万全的把握封住周镜明的嘴巴。   小美敏锐地察觉到宿主的眼睛里似乎有杀气一闪而逝,当下缩了缩不存在的脖子,往他的意识深处躲得更加隐蔽了起来。   *   自从被那个小公公送到了这处不知名的所在,周皓卿的日子陡然好了起来。   即便仍然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不让出门,但好歹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光草色,心头的郁结都散了不少,再加上此地管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短短数日内,周皓卿竟然又把自己喂胖了不少。   至于此间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可以指挥内官从龙威卫手上捞人,捞完人之后为什么又迟迟不露面之类的琐事,周皓卿表示——往后一躺,懒得去想,过好眼下再说。   今天他又慢悠悠地解决了丰盛的午餐,正扶着腰在院中散步,管家却带着几个下人匆匆从外面赶了进来:“周先生,我家少爷一会儿要来看您,您赶紧收拾收拾。”   少爷?   脑海里浮现出曹家大少那张恶心的脸,周皓卿嫌恶地皱眉,有些不想搭理。   管家就当没看到,直接上手要给他换身衣服:“一会儿少爷过来了,您穿这身可不像话。”   管家和几个下人七手八脚的把他那身青棉布袍给脱了,里衣也被拍拍打打了一通后,半强制地替他换上了绣工精致的丝绸衣服,又将人拉着坐下,散开乱糟糟的发髻,在梳子上蘸了厚厚的桂花油,重新给他梳头。   这一连番的操作行云流水,周皓卿已经明白过来,这群人根本不是要替他换衣服,而是找了个由头搜他身上有没有利器,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家少爷排场可真够大的。”   直到他连鞋子都重新换了一双,管家才笑道:“咱们府里就这规矩,您多担待一些。”   *   系统虽然比较坑货,但就连经常被坑的小萧同学都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审美的确是一流,每次能得到系统垂青发布任务的,基本上都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其中强制任务的对象,更是说一句万里挑一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因此,在来庄子的路上,萧扶光一直有些小期待,想看看这个新强制任务的任务对象究竟有多惊为天人。   然后,他就亲眼见到了周皓卿。   萧扶光:……   小美:……   小美:【不是,你听我说……】   【闭嘴吧!】小萧残酷反击,【小美,你还说你是拯救美人系统?】   常威、不对、小美负隅顽抗:【真不是我的问题!我记得这厮是个美大叔来着!细皮嫩肉慈眉善目的,都快五十的人,谁见了都说他三十出头!】   萧扶光都懒得吐槽系统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了,但这回它倒没有说错,六槐先生的确挺细皮嫩肉,也挺慈眉善目的,不过……   看着对方浑圆的肚皮和起码三层的厚厚下巴,萧扶光在心里尖叫:【这尊弥勒佛究竟是谁啊!】   宿主的尖叫声在脑海里回荡,小美也很想尖叫:周皓卿!你究竟对自己的美貌做了什么!!!   自打见到白白胖胖的六槐先生之后,萧扶光就像个吃到了朋友假安利的同人女一样,大脑放空,一时间连见面的客套话都忘了说。   萧世子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身后之人却再也忍不住了,近前一步,冲着面目全非的六槐先生拜了下去:“堂兄!”   萧扶光:??!   小美:??!   小萧眼神狐疑:【你事先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小美觉得自己今天堪比窦娥:【我上哪儿知道去!】   萧扶光压根儿不相信系统的死鸭子嘴硬:【你连周皓卿以前长啥样都清楚,却不知道周镜明是他堂弟?那你安排我救周皓卿,难道不是计划用周先生来撬开他的嘴的?】   【我是真的不知道。】在宿主面前馅儿露得多了,露着露着也就成习惯了,小美现在对萧扶光猜测它动机的事情看得很坦然:【我让你救周皓卿,单纯是因为这个人现在不能死。】   若他还留在烟波尽处,一定会死得不明不白。   后面这句话,小美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但萧扶光已经猜出了它的未竟之意:【这样看来,曹家之事,周皓卿是个关键人物?】   小美:……   【哎呀,小美美~咱俩啥关系,在我面前,你有啥是不能说的~】靖侯世子实在是滥没底线,在脑海里谄媚地朝系统挤眼:【你要是不方便说的话,那就眨巴眨巴眼睛,如果我猜对了,就眨两下呗~】   小美:……   良久之后,电子小人才不情不愿地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萧扶光心情大好,见周镜明与六槐都是一副情切切的样子,十分有眼力劲儿的转身往外走:“既然是故人相见,小子就不打扰了,请两位畅叙别情。”   *   眼见着萧扶光和他带来的一大串尾巴都走出去老远了,周皓卿才起身握住堂弟的手:“照心,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镜明反手将他握住,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咧出个大大的弧度:“这话才是我要说的,二哥,再想不到,咱们兄弟此生还能再见。”   原来当年周皓卿被曹家人胁迫,一家老小尽数被控制起来,唯有周镜明在外求学,不在家乡,这才侥幸逃脱。但自此之后,他便将名利之心灰了大半,深居简出,躲在京城里做起了教书的营生。   后来六槐先生在京中名声大噪,周镜明想起昔年兄弟间戏谑着互相取的雅号,因周家住着的村尾有几株大槐树,“六槐先生”便是他仿照着五柳先生陶潜给堂兄取的。兄长用儿时的戏言扬名,更像是在变相的向他这个流落在外面的弟弟报平安。   这也的确起到了作用,几年前得知堂兄还活在世上之后,周镜明才恢复了几分心气,不愿意继续浑浑噩噩度日,而是重新做起了学问,才有机会被靖远侯夫人请到府上教导世子。   想到其中的机缘巧合,周镜明只能感叹一句,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将这些年自己的遭遇细细告知了堂兄,又道:“世子古道热肠,经常路见不平,他出手救您多半也是出于好心,兄长不必担忧。”   早在知道救自己的人竟然是靖远侯世子之后,周皓卿便放下了之前的种种怀疑:“谁人不知萧世子在柔然的英姿,他的为人,为兄自然信得过。”   只是昨天送自己来的人分明是个内官,所以他一直猜测救下自己的人是什么皇亲国戚,为何会是靖远侯世子呢?   他将自己的怀疑尽数说给了弟弟听,周镜明却恍然一笑:“难怪昨天八宝公公来了府里。”   见周皓卿不解,他笑着解释:“世子与东宫往来密切,昨日您见到的,多半是东宫的内官。”   东宫?太子吗?   似乎看明白了他眼里的疑问,周镜明道:“太子殿下对咱们世子极为看重,两人君臣不疑,十分相得。”   说完又暗示道:“曹家的案子,领头之人已经从林相变成了太子。兄长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大可趁此机会让世子带过去。”   他说着说着,开始摩拳擦掌起来:“这可实在太巧了,看来这一回是老天非要亡他曹家不可!”   周皓卿打断了他:“我什么话都不会说。不管曹家倒不倒,曹平芳此次都必死无疑,我只管这一点就够了。”   “您怎么能这样?难道就任由曹家人继续横行霸道,做他们的土皇帝吗?!”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周镜明气得面皮通红,大声质问。   六槐先生看着疾言厉色的堂弟,就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为兄知道,你是在为我抱不平。”   “可我总得考虑小妹,她为曹家妇,又已经生儿育女。若是曹家倒了,她和孩子们又该如何呢?”   虽然这些年他从未再见过家里人,却见到过妹妹生育的几个孩子,都十分可爱乖巧。为了家人,他愿意放下与曹家的深仇大恨。   周皓卿说完这些,本以为弟弟会理解自己。谁知再看过去时,却见周镜明神色大恸,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二哥,小妹、小妹她,她早就死了啊!”   “你还在江南的时候,曹家的畜生想强迫小妹,小妹不从,就活生生被他给打死了……”   “小妹走后,伯娘日哭夜哭,第二年也走了……”   “这些,难道您都不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   猝不及防得知真相,周皓卿目眦欲裂——曹平芳一直骗他,说他的家人在江南被照顾得很好,小妹更是嫁给了曹家嫡支最有出息的子侄,虽然只是做妾,却也生育了几个可爱的孩子。   他见过那几个孩子,眉眼间确实与小妹有些相似,于是他居然就傻乎乎的相信了曹平芳的说辞……   “我真该死!”想到这些年,为了小妹能在曹家过得好些,他为曹平芳出谋划策不遗余力,帮他解决了不知多少棘手的问题,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滑稽得可笑。   周皓卿面色狰狞,两眼赤红,再无一点萧扶光见他时弥勒在世的慈悲模样,反而像是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复仇恶鬼。   “帮我请萧世子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   久违地回到庄子上,萧扶光颇有些怀念。见周氏兄弟似乎一时半会儿叙不完旧,他干脆在庄子上四处溜达了起来。   走到太子遇刺时曾小住的院落,萧扶光没忍住走了进去,里面一花一木皆如往常,就连之前给闻承暻做的轮椅都被停放在檐下,就像里面有人随时需要使用到它一般   萧扶光用手摩挲着轮椅的推手,一副怀念的口吻:【记得我有次不小心,差点儿摔了殿下,吓得我当时扑通就跪下了。】   【真不知道我那时候是怎么想的,殿下根本不是那种爱计较的人。】   小美压根儿不解风情,语气冷淡地开口提醒:【别摸了,那玩意儿全是灰。】   【靠,你不早说!】萧扶光连忙收手,手心早被蹭上了一层灰,只好用左手别扭地掏出帕子,用力擦拭了起来。   他收拾好自己后,庄上管家的声音恰好在背后响起:“少爷,周先生正找您呢。”   萧扶光转过身去,完全不想思考管家有没有见到自己丢脸的一幕这回事,清了清嗓子道:“哦,是吗?先生现在在哪里?”   周镜明当然在萧扶光在庄子上的院落里等他,刚一见到人,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来,纳头便一拜到底:“先前向您隐瞒六槐先生的关系,实属情非得已,还请世子毋要怪罪。”   古代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周镜明没当过他几天正经老师,但萧扶光仍不敢受礼,连忙侧身避开,又道:“六槐先生身份敏感,您之前又不知道我的用意,隐瞒才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可怪罪的。”   有六槐先生这样的亲眷,估计周先生以前也过得挺惨的,才会这么风声鹤唳,不敢随意暴露自己与他的关系。   世子如此大度,让周镜明更加惭愧,有些想再说些什么,却情知这不是该诉衷情的时候,收住情绪,他向萧扶光说明了来意。   又道:“兄长说,有些要紧的话,只有见了世子金面他才愿意说,请您务必亲自过去一趟。”   萧扶光道:“这是当然,我现在便过去。”   ……   直到夜色渐深,萧扶光才双目放空地走出了六槐先生下榻的小院。   刚出了院门,他右手捏成拳头,朝墙壁上狠狠砸了一下:【难怪你宁愿砸招牌,都要让我救这个“美人”。】   【我都说了我不是……】算了,小美懒得跟他说车轱辘话:【我只是知道这个人很重要,但没想到他手上居然有这么多东西。】   曹平芳居然如此相信六槐,连曹家历年的账本都愿意交给他来打理。不过也未必是信任,而是自信六槐这辈子都逃脱不了曹家的掌控吧。   萧扶光略带讥嘲地想着。   *   东宫。   又是熟悉的场景,天还未亮,沐昂之便蝎蝎螫螫地冲了进来。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太子还在屋里,被他弄出的动静吵得眉头紧皱。   但沐昂之这个粗神经浑然不觉,还冲着闻承暻傻乐:“殿下,萧世子说有要事相商,约您去京郊庄子上见面呢!” 第68章 见面   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因为曹陈两家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在京城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与他时常通信的萧扶光只会更加清楚。   但萧扶光仍然托了沐昂之进宫,要约他一晤。   知道对方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匆匆相邀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因此闻承暻也没有耽搁,将今天的行程一股脑儿的推后,打着上香祈福名义,先是带着一众麒麟卫大张旗鼓的去了大相国寺,然后才轻车简从地折返到了靖远侯府的庄子上。   太子一行人到的时候,萧扶光已经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见他到了,远远地便笑开:“殿下出来的可真早,我原想着您约摸得下午才能到呢。”   闻承暻笑他:“那岂不是负了萧卿早早等候的美意。”   萧扶光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周皓卿在西边院子里住着,我带您过去。”   打趣归打趣,倒底是许久不见,闻承暻一边跟着人往里走,一边暗暗打量着萧扶光,见他气色红润、神情舒朗,便知他这段日子过的不错,看来鸿胪寺的事情并没有让他太操心。   也是,要真那么操心,他也抽不出空来向东宫求助,要个什么劳什子文人。   偷看的人不止太子殿下一个,他打量萧扶光的时候,萧世子也在悄悄看他。   只是萧扶光得出的结论就没有闻承暻来得乐观了,大半个月不见,太子明显瘦了一截,眼窝都比以前深邃了不少,本就立体的轮廓更加明显,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锋利的气质来。   见太子瘦成这样,萧扶光又是心疼,又忍不住和小美骂林万里:【都怪姓林的老东西搞事,害殿下憔悴得都不成个人样了。】   有那么夸张吗?   小美迷茫:【还好吧,太子只是瘦了点,精气神足得很啊。】   萧扶光才不管,继续在脑海里骂骂咧咧:【挨千刀的林万里,你还我妈生大美人!】   闻承暻脚步一顿,神色复杂地停了下来,不着痕迹地抬手抚了抚脸。   萧世子浑然不觉,一边继续在脑子和系统人机大战,一边转头看过来:“怎么啦殿下?您要是嫌远,我让人抬辇轿过来。”   他脸上写满了关心,背后却和小美蛐蛐个不停:【还说不憔悴,你看殿下连路都走不动了。】   闻承暻:……   “孤自己走。”面对这熟悉又陌生的活泼音调,大雍太子艰难地维持住表情,拒绝了萧世子的好意,“在这里住过好些天,孤还是头回在里面走动,就当是图新鲜了。”   的确,之前太子在这里住的时候,要么是被下人扛着,要么就是坐在轮椅上被他推着到处跑。   萧扶光点点头,表示被这个理由给说服了,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还时不时转头观察闻承暻的动静。   闻承暻毫不怀疑,只要他的神色有一丝不对劲,这小纨绔就能当场推出轮椅逼自己坐上去。他自问丢不起这个人,只能全程板着脸目视前方,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没曾想,萧扶光见他连笑都不肯笑一下,更是打定主意以为他是在强撑,有心让下人抬轿子过来,又担心折了太子殿下的面子,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   他俩这副德兴,差点没把跟在后面的常喜给笑死。   不过看主子笑话的奴才一般都不好命,自认为十分命好的常喜公公当然不会让太子殿下难堪太久。   他快走两步,行至萧扶光身畔,低低指点:“殿下好面子,世子爷您就委屈点儿,过去扶他一把,免得一会儿给摔咯。”   是哦,还有这一招。萧扶光恍然大悟,凑过去拉起闻承暻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声音小小的,自觉倍儿体贴:“殿下,你要是走不动,尽管扶着臣就是了。”   这个姿势,乍看上去最多觉得他们哥俩好,一定不会损了太子殿下的面子。   咬着牙又给常喜记上了一笔,闻承暻落在对方肩头的左手攥了又攥,终究还是没有放下来……   *   去了心头的一桩事,萧扶光又有心思和闻承暻继续叽叽喳喳:“殿下您知道吗?这个六槐先生,真的不是一般人。”   闻承暻:“哦?”   怕他不信,又担心对话被人听了去,萧扶光将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简直恨不得凑到太子耳朵旁边说悄悄话:“原来曹家人科举舞弊,是从曹平芳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六槐先生就是他的代笔。”   靠得太近,从他嘴里呼出来的气流热乎乎地落在闻承暻的耳朵上,那热意是如此明显,让他几乎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幸好萧扶光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仍兀自说得高兴:“不仅如此,曹平芳入仕之后的文章奏折,通通都是他写的,甚至连账本都让他核对,所以这个人几乎知道曹家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说的不是曹平芳,而是曹家,这话里的信息量就惊人了。   像是被萧扶光传染了一样,太子殿下刻意低下头,也在他耳边低低道:“曹平芳如此信任此人,他说的话可能作准?”   这回换成萧扶光不自在了,他像淋湿的小猫一般甩甩脑袋,将耳朵上那点酥麻的热意通通清空后,才回答道:“这就得说上一句‘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六槐恨极了曹平芳,但他的家人在江南曹家手里,所以他原本是不打算站出来揭发曹家的。”   “谁知臣的业师,竟然恰好是六槐的堂弟,当下就揭穿了曹平芳的谎言,原来他的家人早就被曹家人给害死了,如今阖族就只剩下两兄弟。”   一说起曹家的恶行,萧扶光就忍不住气愤,冲着空气挥了两下拳头:“不但压榨了他人的毕生才学,还要对其家人赶尽杀绝,曹家这一窝真是纯纯畜生,吃人都不带吐骨头的。”   在被曹家人盯上之前,周家虽穷,却能供养子弟读书上进,家庭条件已经强过不少百姓了,他们都成了这幅惨状,可想而知,江南那些更贫苦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曹、陈、罗、钱四家,同气连枝,互为婚姻,已有百年。”太子突然地开口,引得萧扶光扭头去看他,“曹陈两家,代代都有子弟在京为官,在朝廷举足轻重,在清流中人望绝高。罗钱两家,却是着意经营江南本地,江南六郡,大半的良田都在他们手上,每年发出去的盐引,也都是这两家的门人换着法儿去领。”   “一个曹家可能不够,说这四家是实质上的江南王,倒也算恰如其分。”   萧扶光呆呆地抬头看他,连脚下正在走路都忘了,左脚拌右脚差点儿摔个大马趴,万幸被太子伸手扶了一把,萧世子才免去了喋血街头的悲剧。   将人松开,太子殿下笑得幸灾乐祸:“就你这样还想搀着孤呢?孤劝你还是乖乖好生走路吧。”   萧扶光气急: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看究竟是谁害得!   被太子气到,萧扶光一甩手,蹭蹭往前走,决定再也不要滥好心替别人操心了。   不过他神气了不到两秒,就发现已经走到了六槐先生的院子外面,只好停下脚步,等太子一行人过来。   闻承暻忍着笑,不敢再刺激对方,规规矩矩地走了过去,等萧世子的下一步安排。   *   周皓卿昨日就被通知了要面见太子,还被恶补了一通面君的礼仪,然后他就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天色微明就起身换好了管家送来的簇新衣裳,忐忑不安地等到了现在,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了动静。   可是等了半天,外面的人都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搞得周皓卿又紧张又疑惑,但他始终牢记萧扶光不准他踏出院门半步的规矩,此时也只能煎熬着继续等待。   一门之隔处,萧扶光看向沐昂之,伸手示意:“沐统领先进去看看?”   闻承暻失笑:“你这也太小心了。”   “不能不小心。”萧扶光的神情严肃,“万一他心存歹念怎么办?臣不能拿您的安危冒险。”   不夸张的说,在太子到来之前,光是这个院子里里外外,就被萧扶光让人清理了无数次,更别提周皓卿本人了,那是全身上下连根毛都要翻开找找有没有利器。   见他如此大公无私,闻承暻暗自失笑:倒是难得见这小纨绔对美人也如此严格。   言语间,沐昂之已领着人搜查完毕出来复命,萧扶光这才示意太子可以进去了。   跟在他身后走进这个小小的院落,看着当中匍匐跪迎的浑圆身影,闻承暻唇角的笑容有些凝固——   这个,就是扶光他所仰慕的对象?   难怪他要说孤瘦得不成人样了。   其实就这个样子,孤应该也可以……   算了,孤不可以。 第69章 小狗   太子问讯周皓卿的时候,萧扶光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边,这些话他昨日都听过了,现在再来一遍,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趣。直到太子问周皓卿能不能拿出凭据的时候,他才感兴趣的坐直了身体,看向地上跪着的人。   周皓卿跪了快小一个时辰,早就有些摇摇欲坠,听到太子问话,也只能勉强支撑起身体:“学生斗胆请借文房四宝一用。”   事关机密,不好让外人进来,于是便由常喜取了笔墨纸砚过来,亲自放在周皓卿身前。   虽不清楚常喜的身份,但仅凭他能留下来这一点也能推测出此人必定是太子心腹。周皓卿不敢再劳动他,自己研好了磨,将纸平铺在地上,就用这个别扭的姿势将就着写了几个字,双手捧着纸张举过头顶,常喜连忙接了过去,递到太子面前。   萧扶光好奇的探过身去看,见上面写着“左仆射臣曹平芳跪”几个字,不过是常见的奏疏落款而已,他兴趣寥寥地坐了回去:“这能算什么凭据?周先生不如再好好想想。”   闻承暻却在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变了脸色,起身走到堂下之人身前,问道:“这的确是曹平芳的字迹,但天下见过曹相手迹之人何其多矣,仅凭一笔相似的字迹,还不足以让孤相信你的说辞。”   周皓卿头埋地低低的,只能用余光看到一点太子的袍角,见太子质疑,他心里却愈发平静,回道:“曹平芳昔年好酒,十年前就因为饮酒过度中风,后经名医医治,虽看起来与常人一般无二,却无法做写字操琴这类精细之事,他一向自负,耻于对外自曝其短,便将此事瞒了起来,除心腹外再无一人知晓。”   “当时学生为其代笔已有些年岁,字迹已经练得十分相似,且一贯驯顺听话,已得了曹平芳信任。他生病之后索性便将各种需要亲笔写的文书都交由学生处理,因此,这十年间,除了奏疏,曹平芳与族人的往来书信,也俱由学生代笔。”   “曹平芳为人谨慎,学生每次代笔,都要他亲眼盯着写完,就连我房中字纸,他也常常命人翻看。但他不知道的是,学生自幼就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   “十年里他让学生处理过的东西,都牢牢地记在我的脑海里,一星半点儿也不敢忘却。”   萧扶光瞪大眼睛,十年前的东西都能记住,难道六槐先生就是传说中的超忆症?   他担心周皓卿吹牛坑了太子,干脆将暗戳戳知道很多东西的系统叫唤了出来:【小美小美,六槐说的是真的吗?】   宿主越来越不装了,小美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它纠结地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萧扶光的问题:【是真的,周皓卿幼年即有神童之名,不然也不会被曹家人盯上。】   居然真的这么牛?   萧扶光看向六槐的眼神都变了,凑过来和太子咬耳朵:“臣觉得他说的应该是实话,殿下不妨让他默写曹平芳以前的奏疏试试。”   闻承暻已听到他询问附身的妖物,虽然不清楚那妖物的回应,但光看萧扶光这反应就能猜出个大概,便颔首笑道:“你说的很好,就这么办吧。”   萧扶光见状,忙过去扶起跪了好半天的六槐先生:“待会儿那可是个大工程,先生您还是坐着写吧。”   萧扶光原本是想着意思意思搀扶一把,谁知周皓卿跪久了双腿气血不畅,竟然一个踉跄靠在了他身上,那大体格子一倒过来,登时将萧扶光撞得噔噔往后退了两步,看得闻承暻眉毛直抽抽。   还是常喜过来搭了把手,两人合力把周皓卿架到了椅子上,又将纸笔拿过来让他写。   周皓卿的确不是空口说说,几乎都不用怎么思考,提着笔就开始刷刷写了起来。   萧扶光盯着他写了几行字,觉得问题应该不大,太子那里有历年的奏疏存档,到时候取来一比对便知。   他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一群人总不能这么白白耗在这里等着,萧扶光看向太子:“殿下,臣让灶上备好了茶饭,您要不过去用一点?”   闻承暻自然从善如流,带着常喜施施然跟着主人家离开了,却留下沐昂之一人守在这里:“事关重大,怀侠你盯着些。”   沐昂之:……   *   抛下倒霉且饿着肚子的沐大统领,萧扶光领着太子一行人往庄子的主院走,路上刚好经过闻承暻受伤时小住过的院落,他上前将门推开,回头笑嘻嘻的:“殿下,您还记得这里吗?”   闻承暻也笑:“不敢或忘。”   他不光记得这里,也还记得当初那个明明救了自己一命,却总是动辄下跪请罪,战战兢兢像个受惊鹌鹑似的小纨绔。   萧扶光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走进庭院中,将那个木轮椅推了过来,兀自傻笑着献宝:“您看看这个,我原以为下人们会收起来,没想到一直在外面放着落灰。”   早在他被弄得一手灰之后,轮椅便被管家让人擦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仍像簇新的一样。   看到这个曾在自己行动不便时立下大功的物件,闻承暻也颇有些怀念,伸手摸了摸扶手,看着萧扶光笑:“那段时间,实在是辛苦你了。”   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萧扶光一愣,打个哈哈想把话题岔过去:“嗐,哪有的事,不用去衙门里点卯又不用做功课,臣不知道多受用呢。”   见他说得避重就轻,闻承暻笑而不语——   捡到重伤的太子,既要对外隐瞒消息,又要想方设法拯救他的性命,桩桩件件都是麻烦事,不知道小纨绔心里该如何惧怕担忧呢。偏生自己当时又是个冷僻的性子,不但没有好生安慰几句,还在心里嫌弃过对方坐享国帑却不思奉君。   现在想想,堂上衮衮诸公,又有谁人比得上靖远侯世子的至情至性、忠君爱国呢?   看着眼神清亮一如往昔、正在向常喜显摆轮椅精妙之处的萧扶光,闻承暻低笑了一声:世人多为流言扰,孤自诩慧眼如炬,却不想也有错把珍珠当鱼目的时候。   ……   太子出来一趟不容易,就算是故地重游,也只是由萧扶光领着在院落里晃悠了一圈便罢了,一行人依旧去主院用饭。   京中权贵人家在郊外的山庄,多半是做游猎歇憩之用,因此庄上的菜肴也不像京中那般精致,更添了几分山林野趣。自打昨儿得了自家大少爷的交代,庄上的厨子便使尽了浑身解数,做了一大桌拿手好菜,热热闹闹地堆满了一大桌子。   将太子让到主位,萧扶光毫不客气地在他左手边坐下了,热情地招呼道:“之前您受伤了吃不得发物,都没能让您尝尝我们府里的招牌菜。现在好容易得了机会,您可得赏个面儿好好尝尝。”   闻承暻看着那一大桌子菜,又想笑了——   萧扶光似乎是觉得他难得出来一趟,什么新鲜东西都想让他尝尝,所以全然不顾世家待客的体面,愣是将一张古朴方桌摆出了堆盘叠盏的暴发户模样。   这般做派,倒让他想起了冯贵妃曾养过的一只雪白小狗,每次想找他玩耍时,就会将藏好的各种小玩意儿叼出来摆到他面前,也不出声,只安静地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仰脸望着他。   萧扶光可猜不到向来一本正经的太子殿下居然会在心里编排自己,还在乐呵呵地尽地主之谊,夹了一筷子风干飞龙脯到闻承暻碗里:“殿下试试这个,这可是去年冬天臣亲自猎到的!”   飞龙就是榛鸡的别称,这玩意儿体型小,藏得又隐蔽,一般轻易狩猎不到,都是靠陷阱捕捉为主。萧扶光在众多家丁护院的帮助下,去年也只猎到了几只,被他珍而重之的风干保存了起来,直到今天才舍得拿出来。   闻承暻对狩猎并无偏好,不过看萧扶光这般献宝的模样,也能略微了解到这盘风干飞龙脯的含金量,当下配合地吃了一块,赞道:“果然风味绝佳,萧卿也是好身手。”   “也没有啦。”被夸赞的萧世子意思意思的谦虚了一句,神情和嘴上说得却正相反,写满了得意:“臣的骑射功夫不过平平,全靠家中护院经验老到,才猎到了这许多。”   说着又将自己猎到这几只飞龙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了,闻承暻含笑听着,时不时还插嘴问上几句,哄得萧扶光更加得意,将桌子上但凡是自己猎到的都尽数夹到对方碗里,完全不管太子殿下能不能吃得了。   看着殿下碗里高高堆起的菜肴,常喜在一旁纠结了半天,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过来想给他换个空碗,却被闻承暻瞪了一眼,只好灰溜溜下去了。   常喜:得嘞,您就吃吧,谁能吃得过您啊。   两人认识了这么久,虽然知道萧扶光是将门出身,但他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锦心绣口的读书人,毫无武夫的草莽之气。   如今亲眼见到、甚至是亲口品尝到他的猎物之后,对于萧扶光靖远侯世子这个身份,闻承暻才终于有了实感。   就算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不能投身行伍,萧扶光也始终记得自己将门子弟的身份,也从未荒废了祖祖辈辈传习下来的技艺。他有着能雪天射猎的好武艺,也难怪敢凭着一腔孤勇就随自己奔赴草原。   两人用罢午膳,常喜捧上毛巾沐盆伺候太子漱口净面,闻承暻便交代:“你们也去用饭吧。”   萧扶光忙道:“下房里单摆了一桌,我让他们带公公过去。”   常喜赶紧谢恩,领着人都退了出去。   见人都散了,萧扶光这才看向太子:“殿下,六槐先生所言若为真,只怕臣的庄子保不住他。” 第70章 洞悉   萧扶光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六槐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秘密,曹家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人。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系统下发了强制任务让自己救人,六槐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在接到强制任务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六槐会有用,却没想到居然能这么有用,所以根本没有操心为其遮掩行踪的事,现在六槐不在烟波尽处的消息肯定已经漏了出去,万一被顺藤摸瓜找到庄子上,萧扶光可不认为自家护院能百分百护住人。   而太子虽然能罩住人,但他本身的存在就够招眼够惹人恨了,萧扶光也不愿意让他承受的风险再高上一层。   为今之计,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找个一般人想不到的安全地界把六槐藏起来,让他好好默写曹家的黑历史,把他们的老底掀个底朝天。   思及此,萧扶光忍不住摩拳擦掌:“六槐见过曹家的账本,若他真的能默写出来,殿下岂不是能将曹家的同党一网打尽。”   闻承暻闻言一笑,没有打击对方的积极性。   只是他却没有萧扶光那么乐观,清流魁首不是说说就能当的,曹陈两家是靠着在江南兴办义学,日复一日大把银子撒下去,才换来在清流中一骑绝尘的崇高威望。江南的士子几乎都得到过他们的资助,考取功名后也惯性地唯这两家马首是瞻。   因此,要动这两家的人,首先要面临的就是来自天下读书人的压力。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天家,也会恐惧读书人的笔杆和舌头。   当年兴平帝就是顶不住这股压力,才会一力扶持出身微贱的林万里,希望能培养出另一股势力与其分庭抗礼。可惜林万里是个老滑头,天子偏袒扶持的好处他照单全收,与士林敌对的坏处他却一丝半毫也不愿沾手。兴平帝忙活了一场,也只是培植出了一个小一号的曹家。   不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六槐先生,倒是能省了自己不少查证的功夫。   想到此人是萧扶光特意来信要求救下的,闻承暻眸色转深:先前他有心试探,故意让周皓卿跪着回话,一个多时辰里,萧扶光眼皮都没眨一下,对六槐毫无回护之意。所以,扶光要救此人的原因,绝对不是书信中写的那样,因为仰慕他的才华。   那么萧扶光执意要救六槐的真实意图就更加令人寻味了……   就像天灾到来之前总能事先察觉到危机的小动物一样,萧扶光有些汗毛直立,在脑海里悄悄问系统:【小美,你有没有觉得,太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闻承暻明明还是以前一样凤眸含笑,但萧扶光总觉得,太子的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了某处更加遥远的地方。   面对宿主的询问,一贯有问必答的系统却罕见的没有出声。   小美:……   可能是它太疑神疑鬼,但这种被人盯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上面也没交代这个位面的气运之子有透视眼啊!   缩在宿主脑海里看着太子殿下越来越冷的眼神,怂怂的系统努力将自己蜷着小小的一团,尽量减少自身的存在感。   萧扶光喊了两句,见系统迟迟不搭腔也就放弃了,转而问起闻承暻准备怎么安排周皓卿。   听到他问话,闻承暻才收回眼神,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大相国寺是个好地方,佛门清净地,离你这里也近便。”   大相国寺?   萧扶光有些不赞成地皱眉道:“清净归清净,万一有贼人生乱,那里到时连个能护卫他的人都没有。”   见他对六槐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闻承暻低笑,解释道:“大相国寺与别处不同,他们的三百护寺武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者,还有不空大师呢,他能一人一钵云游四海,靠得可不仅仅是佛法无边。”   不空大师,很厉害吗?   托家中爆碳娘亲的福,萧扶光对大相国寺和不空和尚的全部印象都停留在了那两桶毫不留情的人畜秽物上。至于那串曾让小美察觉到不对劲的佛珠,之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神异之处,让小美都怀疑是自己的感觉出了差错。   因此,萧扶光丝毫不觉得这家能被人闯上门泼粪的寺庙有护住六槐的能力。   小纨绔的心思一如既往的好猜,只看着他颇为嫌恶地抽了抽鼻子,闻承暻便弄清了症结所在,笑道:“当年不空是因为说了些讨人嫌的话,一时心虚,才任由令慈泄愤。若他不情愿,只怕贵府的人也轻易进不得门。”   见萧扶光似乎还是不信,闻承暻干脆邀请他一起去一趟大相国寺:“届时让他们操演一番,安安你的心。”   顺便也让不空再仔细看看,小纨绔身上的妖物,究竟安得是什么心。   先是冯修衡、再是冯修微,现在又来了一个六槐,闻承暻怀疑,那日在春熙园,让萧扶光不惜装作醉酒当众失态都要解救的宋如渊,也和他附身的妖物脱不了干系。   难道真被不空那老和尚说中了,那妖物是个良善之辈,它逼着萧扶光四处救人,就只是单纯为了做善事?   闻承暻眉头皱得死紧,直觉告诉他,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他还记得,萧扶光和妖物对话时,曾经明确地提到过“惩罚”二字,说明他很有可能是在被妖物胁迫着做某些事。再想到萧扶光在大相国寺莫名其妙的吐血,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冯修衡的死讯,当初他没把二者关联起来,现在回想,分明处处透着疑点……   *   怀王府。   陈瑛的脸色极其难看。   都说人老眉长是富贵之相,可他垮着张枯瘦的老脸,长长的雪白眉毛顺着褶子耷拉下来,配上昏黄的眼珠,怎么看怎么阴森。   自从闻承晏告诉他六槐已经不在烟波尽处后,他便一直维持着这幅面貌,就连在怀王殿下面前也未曾收敛。   闻承晏心里也有火气,这些天他的注意力都在关押着曹平芳和吏部尚书的大理寺处,陈瑛又没有提前和他通过气,他哪里知道烟波尽处关着的那群酸臭文人里面竟然还有个重要人物。   但埋怨是一回事,明面上他还是要哄着陈瑛的,闻承晏想了想,还是劝道:“六槐一直不显山露水的,就算有几分文名,太子他们也不会把他当成什么紧要人物。如今他不见踪影,更有可能是别人动了手。”   比如曹家,他们动手消除隐患的几率,远远大过闻承暻保下六槐的可能性。   对于他的推测,陈瑛仍是阴着脸摇了摇头:“王爷有所不知,老夫赴京之前已与曹家说好,京中一切由我牵头,若曹家那老匹夫想做些什么,一定会事先与老夫通气。”   事实上,曹家人的确也和他通气了,而通气的内容,就是拜托他一定要找时机结果了六槐。   想到自己来京城之前在曹家老头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再想想已经不知所踪的六槐,陈瑛老树皮般枯皱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六槐刚刚不见,太子便出宫上香,此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陈家和怀王府都有人盯着东宫的动静,那边闻承暻刚动身,这边就知道了他要去大相国寺的消息。只是一想到大相国寺,闻承晏便莫名想起自己找关九时曾经去过的靖远侯府别庄,那地方,好像就在大相国寺不远处?   将心里那点莫须有的猜测抛到一边,怀王此时更关注另一件事:“那依老世翁之见,咱们眼下该当如何?”   人言道人老成精,陈瑛几十年的道行,怎么可能轻易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露出痕迹。他在闻承晏面前展现的愤怒,很难说清究竟有多少是表演的成分,但效果的确不错,将个怀王殿下勾得心痒痒地不行。   见闻承晏果然入套,开始主动出言试探,被屡屡失控的事态搅得心烦气躁的陈家家主,又找回了大局在握的感觉,爱惜的抚了一把保养的油光水滑的长长胡须,陈瑛笑得慈和:“老夫本想着,太子殿下肝火大,那就折几个后辈进去让他老人家消消火。”   “谁知老夫这般为他着想,他却冲着老夫的身家性命磨刀霍霍。”   “既然他如此不识趣,那老夫也只好拼着这把老骨头,与他斗上一斗了。”   尽管两人早就说开过,但陈瑛压根儿不急不躁,似乎并不打算动手对付太子,碍于他背后的陈家,闻承晏就算心里再着急,也只能将人供起来,那滋味怎叫一个难熬了得。   如今老狐狸终于表了态,让闻承晏如何不高兴,当下吩咐长史将关九带过来:“老世翁既有意,不妨先看看此人。”   说话间,关九已经被带了进来,在长史的指挥下木然地向怀王行礼。   过了大半年见不得人的日子,关九已经和萧扶光初次见他时清纯羞涩少年模样大相径庭,他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毫无表情,曾经清亮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挥散不去的阴翳。   可他的皮肤却在王府嬷嬷日复一复的调理下愈发雪白剔透,穿上华丽精致的袍服,整个人就像是一樽失去了生气的白瓷娃娃,空洞的站在那里,任由他人赏弄把玩。   怀王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姬妾男宠总是层出不穷,对关九的三分钟热度过去之后便将人搁置到了一边,数月之后再见面,见关九被下人们养得很好,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他冲陈瑛笑道:“老世翁见他,像不像一个人。”   陈瑛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好使,还不等他从衣襟里翻出玳瑁眼镜来戴上,王府长史便粗暴地拉着关九在他身前跪下,方便他打量。   仔细端详了一阵关九的脸,陈瑛突然惊讶地喘了口气,看向怀王:“这,这不就是活脱脱……”   见他吃惊,怀王得意地笑了一声:“当初小王刚见到他时,也是被吓得不清。您说说,明明非亲非故,怎么就能生出来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说罢又揶揄道:“看来老世翁消息也忒灵通,连宫闱女眷的样貌都一清二楚。”   陈瑛尴尬地捋了捋胡须:“王爷说笑了,不过是老夫当年还在朝时,有幸见过娘娘玉面罢了。”   闻承晏只是随口一说,压根不在意他是怎么知道后宫女眷样貌的,挥手让长史带人下去,又道:“当年小王见到此人时,虽不知道他能有什么用,但总想着万一将来能用上呢,于是还是将此人留在了府里。”   现在不就用上了?   怀王笑容得意,显然是很满意自己的先见之明。   陈瑛也适时的恭维一声:“王爷料事如神,布局于千里之外,自然也能制胜于无形之间。”   “只是此人该如何物尽其用,还请王爷让老夫好好思忖一二。” 第71章 把脉   太子殿下做事还是那么雷厉风行,刚与萧扶光商量完毕,当天就要把六槐送到大相国寺去。   对此,萧扶光当然没意见,但周镜明忧心忡忡,害怕他堂哥就这么一去不回。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萧扶光只好将周先生也带上,一起去考察大相国寺的安保力量。   一行人轻装简行,没有用马车这种招眼的工具,周家兄弟不会骑马,只能被麒麟卫带着共乘。沐昂之在前面开路,领着众人从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进了山,这不是寻常去大相国寺的路径,萧扶光猜测应该是太子他们专属的密道。   果然,路的尽头是大相国寺的后山,而非普通香客常走的正门。   一行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个小沙弥并几个麒麟卫等候在此。萧扶光连忙翻身下马,给麒麟卫帮手把周家兄弟从马上给弄下来。   今天走的尽是些颠簸的小路,可把这对一辈子没上过马背的难兄难弟给折腾得不轻,差点没把肠子给吐出来。   两个大男人弯腰呕吐的画面实在不雅,常喜掏出随身带的两颗清心平气丹让人递了过去,又将还想帮忙的萧世子拉了回来——这小祖宗自己不嫌脏,可太子殿下脸都冷下来了,分明是不想他过去瞎掺和。   被常喜公公拉了一把,又见有人围上去照顾周家兄弟了,萧扶光也就打消了过去帮忙的想法,安心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此时等候在门口的众人也迎了上来,齐齐向闻承暻行礼。看着打头的那个小沙弥,萧扶光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叫不上名字,刚想悄悄问太子,就听到对方脆生生的自报家门:“智景见过殿下、世子。”   好嘛,这不就是不空大师的高徒、智景小师父吗?   想到上次过来的时候,就是被此人诓骗说不空大师出门云游,不仅差点空跑一趟,还被坑了不少香火钱,萧扶光有些牙痒痒,凑到闻承暻身旁嘟嘟囔囔:“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算什么出家人。”   智景糊弄小纨绔的时候,闻承暻刚好在不空的禅房里围观了全程,现在听到苦主抱怨,也只好笑着打圆场:“来往求见的人太多,不空法师不堪其扰,才想出了这套说辞敷衍,并不是独独针对你一个。”   说话间,前方带路的智景和尚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编排自己,转头看了过来,遥遥对萧扶光行了个合十礼。   被抓了现行,萧扶光尴尬地还了一礼,在太子的偷笑声中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走起了路。   智景带着他们从后门进去,经过的都是寺里挂单僧人的休憩之所,刚好赶上佛弟子晚课时节,众人一路过来,竟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走了一段时间后,众人耳边除了隐约的诵经声,还传来了“嘿!”“嗬!”的操练声,智景解释道:“这是敝寺的护法弟子们正在练功。”   他话还没说完,绕过一排简陋的木头房子,那操练之声骤然清晰了起来,其中扑面而来的锐意震得萧扶光耳膜一阵阵发麻。   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武僧们练功的地方,已近深秋时分,麒麟卫的糙汉子们都穿上了夹棉的衣服,可大相国寺的三百护法僧仍是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每人手中挥舞着一根分量十足的铜棍操练地大汗淋漓,不光动作整齐划一,气势更是摄人,三百人简直闹出了三千人的动静。   冷不防看到这一幕,萧扶光被震撼得呆在原地,有些迈不动步子:“这哪里是出家人,简直像是一支精锐小队。”   冯家军里最精锐的士兵,估计也就他们这个水准了。   闻承暻侧头看过来,揶揄道:“看来世子爷能放心把人留在这里了?”   能能能,他可太能放心了。   萧扶光回头望向周家兄弟,他俩果然也是一脸震撼,尤其是周镜明,嘴巴都张大了。   不动声色地秀了一把自家寺院的硬实力,智景笑得十分含蓄:“敝寺初立之时,曾有幸得太/祖皇帝多次驻跸,之后也有数位陛下来此小住清修,因此护法僧人与别处尤为不同。”   自从世宗皇帝之后,天家就渐渐对佛教不怎么感冒了,虽然再无天子驾临,但延续下来的惯性使然,大相国寺仍然在按照天子亲卫的标准培养武僧。   不过他们也不是全然在做无用功,萧扶光若有所思的瞄了一眼前方的太子——这不眼见这就能再用上了么。   ……   再见到不空的时候,他仍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僧衣,带着两个穿大红袈裟的法师立在禅房门口。   见到闻承暻之后,他先是念了一声长长的佛号,才合十作礼:“看来殿下清修业已结束,不知您可有所悟?”   闻承暻还了一礼,笑道:“颇有所悟,正准备向大师讨教一二。”   说话间,由太子打头,萧扶光、不空一左一右,两个法师并常喜、六槐跟在后面进了禅房,周镜明迟疑了一下,也想跟着进去,却被沐昂之给拦住了。   沐统领仍然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一手着周镜明,转头冲智景笑:“都这早晚了,饿得闹心,小师父有没有斋饭给我吃上两碗。”   外面智景将人都带去用斋饭,内间萧扶光坐在一边,看着那两位红衣法师动作。刚才太子已经介绍过,萧扶光知道了他们分别是该寺的住持和监院,按辈分来说都是不空的师侄。   禅房里早就备好了清水,此时两位高僧一人捧出一件僧袍,一人拿出剃刀,作势就要给六槐剃度。   自打亲眼见到太子之后,周皓卿就一直有点蒙圈,剃刀都要落在头上了也不知道要躲开,还是萧扶光喊了句住手,监院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不空。   不空笑道:“不过是权宜之计。小寺从不留宿居士,周施主若不剃发,到时太过显眼了些。”   这倒也是,六槐这一头青丝,在一众锃光瓦亮的卤蛋海洋里,显眼程度堪比在古板国企上班时穿LO,属于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的程度。   萧扶光点点头,被不空的理由说服了,见被剃头的当事人似乎也不是很抗拒,干脆地两手一摊,示意随他们的便。   只是太子刚说要把人送到大相国寺,转头不空这边就已经想好了应对方案,未免也太默契了一点。   想到这里,萧扶光按捺不住好奇心,借着桌椅挡住他人视线,从椅背后面戳了戳太子,小小声问道:“您和不空大师很熟吗?感觉他很会办事啊。”   虽说是权宜之计,但做戏就要做全套,不空仍是拉了两个师侄过来,按照沙弥剃度的仪式为六槐剃头。此时他正在诵经,听到萧扶光提到自己,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闻承暻正好撞上不空的眼神,暗笑一声,没告诉萧扶光不空修持日久,比年轻人还要耳聪目明得多,他也用和小纨绔差不多的音量回答道:“几年前孤在大相国寺小住过一段时间,由是与大师相熟。”   太子曾经在佛寺小住?这倒是萧扶光从未听说过的八卦。   因为兴平帝喜爱儒学,尊崇“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以极其厌恶鬼神之说,没想到他居然愿意让储君来寺庙清修。   萧世子一双猫儿眼里写满了亮晶晶的好奇,显然是对太子殿下清修的故事极感兴趣。   但他不知情,闻承暻可是清楚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能听到的,轻咳一声,打住了话头:“晚点儿再告诉你,法师们快弄完了。”   确实,那位监院禅师就像是剃过几百颗脑袋一样,动作又快又准,没几下就刷刷地将六槐一头秀发卸了个干净,露出内里发青的头皮来。   剃发完毕,六槐用清水濯面,又转到里间换上了僧袍,再出来时,除了头上没有戒疤,俨然就是一个普通僧侣模样,在有数千僧众的大相国寺中一点也不起眼。   六槐倒也看得开,摸了摸一点儿发茬子都没有的光滑头皮,冲上首像模像样地行了个合十礼:“小僧智清见过两位施主。”   居然连法号都替自己起好了。   萧扶光被他逗得笑了出声,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短时间内不用操心六槐的精神状态了。   不空的意思是,六槐用来挂单的外地和尚身份暂住在寺里,反正大相国寺作为本朝五大禅林之首,每年来挂单修行的僧人不计其数,操着一口江南腔调官话的六槐恰好可以融入其中。   只是这样一来,六槐就得恶补一番佛门规矩,以免露馅。住持大师将他领了出去,准备亲自教导,监院禅师见状,也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见人都出去了,萧扶光刚想起身,却被太子轻轻按住了右肩。   萧扶光不明所以,闻承暻也不解释,而是看向不空:“孤这位小友自幼身弱,时有咳血之症,太医把脉却总是说无事,孤信不过这些庸医,还请大和尚再给他仔细瞧瞧?”   好好地送槐上门,怎么就变成了医疗下乡了?   再说了,他一共就吐过两回血,哪里就用得上“时有咳血”这么严重的形容了?   被太子突变的画风搞得浑身不自在,萧扶光往旁边挪了挪,将肩膀从对方手底下拯救了出来:“臣自觉身体康健的很,要不还是别劳烦大师了吧……”   一贯好说话的殿下今天却不知道怎么搞的,压根儿不顾他的抗拒,非要不空上前把脉。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一见到闻承暻这幅不讲理的样子,萧扶光心头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一阵委屈,太子越是坚持,他就越是犟着不肯伸出手让不空把脉。   闻承暻光惦记着让不空好好检查他身上的妖物,不自觉间态度有些生硬,小纨绔委屈地嘴都扁了起来后,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缓和了语气,温声哄人:“不空精通岐黄之术,让他为你看看,开个平安方也好啊。”   说罢,为了增强说服力,还补充道:“你在柔然吐血那次,可把人吓得不轻。”   太子殿下服软的速度太快,让萧世子心头那点子莫名的委屈,又飞速酝酿成了另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低下头,避开对方那双似乎能包容所有的凤眸,终于是别别扭扭地伸出了一只手。   对于两人先前的交锋,不空始终是含笑看着,现在才走过来,细细地为萧扶光把了脉,又说了一声得罪,用手将他从头到脚捏了一回,才道:“萧檀越有些先天不足,是以身弱,却没有什么大碍,贫僧开几服药,檀越记得每月吃上两剂便罢了。”   暗地里却悄悄向闻承暻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呼——”   萧扶光觉得自己一定是累过头了,不然怎么好像突然听到了系统在脑子里松了口气的声音? 第72章 功德   对于靖远侯世子身上种种神异之处,不空心里早就有数,是以这回给萧扶光把脉也只是做做样子,开了几剂太平方,权当为了安太子的心。   不过,在写完药方之后,不空又从袖子里取了一条念珠出来,递到萧扶光手上:“檀越身弱,易有妖邪侵体。此物乃是老衲日日佛前持诵所用,有百秽不侵、诸邪避易之效,檀越若是不弃,还请收下。”   太子命人送去侯府的那串佛珠,早就被萧扶光弄丢在了草原上,没想到不空今天又会送上一串。   眼前这串念珠乌黑油亮,显然是主人日日拨弄盘玩的心爱之物,想起之前戴上佛珠之后小美的异样,萧扶光神色犹疑,不知道该不该接过。   萧扶光纠结的时候,不空拿着佛珠的就这么举在半空中,老和尚神色慈和、眉眼含笑,似乎笃定了他一定会收下。   萧扶光本能地想拒绝,又不想把场面弄得太尴尬,正在犯难之际,脑海中突然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收下吧……】   【小美?】萧扶光眼睛微微睁大,系统竟然在这时候插了一嘴。   不知为何,小美今天别别扭扭的,明明就在萧扶光的脑子里,却还是生怕两人的对话被听去了一样,声音放得低低的:【你收下就是了。】   听从系统的意见,萧扶光从不空手上接过那串珠子,耳边同时响起小美忸怩的“谢谢”,却不像是在说给他听。   察觉出系统的异样,萧扶光猛然抬头看向不空,却见那老和尚脸上笑意不减,冲自己的方向微微颔首,似乎在回应某个神秘存在的谢意。!!!   再多的描述,都难以形容这一刻萧扶光的错愕与惶恐——不空他不会知道小美的存在吧?   瞥见小世子眼底的震惊,不空双手合十,诵完一声佛号,念了几句偈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发阿耨多三藐三菩提者,当生如是心。”   听懂了老和尚话里的意思,就算他表明了对小美并无恶意,萧扶光依旧心中凛然,不敢再当着他的面与系统沟通,顾不上一旁的闻承暻,站起身匆匆告辞而去。   几乎是从不空处落荒而逃,萧扶光打着散心的幌子往后山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直到觉得已经走得够远,老和尚就算是顺风耳也不可能听到之后,他才气急败坏地朝小美嚷嚷:【你不是说自己是什么高等科技位面的电子生命,除了我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察觉到你的存在吗?】   而且看不空的样子,分明是早就发现了。   想起上一次在大相国寺,他因为任务失败被系统惩罚而吐血时,不空在太子面前为他主动遮掩的行为,萧扶光神色凝重,不空很可能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小美的存在了。   宿主心乱如麻,小美被抓包的那股慌乱劲儿却已经过去了,声音怯怯地开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按道理来说,这个位面的人类是不可能察觉到我的存在的。】   【但是刚刚他替你把脉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能量,从他的手上,直接传导到了我的能量核心。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确定,不空好像真的能感觉到我。】   见宿主似乎又要急了,小美连忙补充:【那股能量特别友好,就和之前的佛珠一样,暖洋洋的,所以我才让你收了那串珠子。】   【安心啦,不空应该没有恶意,我猜他可能把我当成附你身的山精野怪了?】   萧扶光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如果真的把小美当成妖怪,按照这个时代人正常的脑回路难道不是应该想办法降妖除魔,或者干脆一把火烧死妖怪(以及被它附身的倒霉蛋)吗?   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拿自己的爱用之物给妖怪送温暖呢?   从怀里掏出那串油润发亮的珠子,萧扶光眼神复杂,不空说这是驱邪的东西,该不会是碍于小美在场不好直说,所以在暗示自己什么吧?   尽管时不时被系统坑,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十几年的相处下来,萧扶光对小美还是挺有感情的,再加上这段时间对系统的目的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他就更加不愿意让小美面临任何威胁了。   他将担忧告诉了系统,脑海里的赛博小人又变成了两颗泪汪汪的荷包蛋眼,被宿主对自己的维护感动得不轻,不过还是坚定的劝他不用担心:【放一百个心好啦,我科室高级赛博生命,又不是什么邪祟,不可能被这种东西伤害到的。】   不仅不会被伤害,它甚至觉得,老和尚身上的能量,其实和每次拯救任务完成后它收集到的能量十分相似,本源都是施行善举之后救助对象的感激与谢意。   但在窗户纸戳破之前,它在萧扶光这里还只是一个肤浅的“拯救美人系统”,小美不好直接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宿主,只能再三向他保证,不空的佛珠是好东西,绝对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这才劝得萧扶光掏出帕子来将念珠包好,重新放回了怀里。   商量好了佛珠的处理,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麻烦事……   落日熔金,余晖如同细碎的金粉洒满大地,将入秋之后大相国寺愈发荒凉的后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辉。   可惜这幅美景没能让靖远侯世子的心情舒缓些许,他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终是在后山一处已经废弃的矮墙前停下了脚步。   蹭蹭两步登上墙头,望着远处巨大咸蛋黄般的落日,萧扶光心里五味杂陈:【你说,太子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第73章 人影   靖远侯世子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看见他狼狈地样子,闻承暻和不空对视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他眼底仍有些担忧:“他身上的妖邪究竟是因为不曾为恶,还是法力已经大成,才会不惧大和尚你的佛珠?”   不空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了一串念珠,正捏在手里挨个数着转圈,闻言只是一笑,道:“萧施主秉性纯善,贫僧为其把脉时也略微试探了一番,那寄身妖物的气场与主人家如出一脉,平和周正,绝非害人之物。”   不空说的这些,闻承暻也早有所揣测。他虽从未听见过那妖物的声音,但仅凭萧扶光和它说话时的口气态度中,也能推测出该妖与他相处甚为融洽。   不过,只要一想到萧扶光那两次没来由的吐血,太子殿下还是放心不下,将自己的猜测与担忧尽数说与了不空听,又道:“孤怀疑那妖物会强逼着附身之人做些什么,一旦没有达成它的意愿,就会折磨主人。”   如果真和他所想的一样,那妖物岂不是会时时威胁到萧扶光的身家性命?   上回见面时,太子殿下对靖远侯世子分明还是试探怀疑的态度,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这么上心了?   不空心中纳罕,看向闻承暻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嘴上还是非常尽责的解释:“或许这妖物有夙愿未偿,萧施主便是被选中用来帮它达成心愿的人。”   见太子殿下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不空笑叹了一声,又道:“依贫僧所见,这也并非是坏事。”   “殿下您适才提到的人里面,两位冯将军、六槐先生,都是于国于民有用之人。尤其是六槐,若非萧施主抢先一步救下,只怕早已成了一抹冤魂,哪里还能将曹家的恶行昭之于众。”   “这妖物恐怕有些洞察未来的本事,又存着匡扶社稷之心,才会屡屡让萧施主奔走救人。”   “您也知道贫僧曾经给萧施主批命之事,当年他魂魄无依如游丝软系,如今却神魂安稳身体康健,其中多半是因与这妖物一道修行功德之故。”   闻承暻点头:“他的确时常助人。”   不空拊掌一笑:“这不就对了?我辈佛道中人,彻日苦修,也难免心魔缠绕。萧施主既然行修行之事,偶遭反噬也是常理,并非是妖物存心作恶。”   老和尚一扯到修行上,就开始神神叨叨,又扯了些玄之又玄的废话,嗡嗡的闻承暻脑袋都开始隐隐作痛。   见不空大有继续和他讨论佛法的意思,闻承暻赶紧出声打断:“他怎么还没回来?孤出去看看。”   *   作为曾经的国寺,大相国寺的后山非常大,大到萧扶光这个半路痴绕了几圈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美其实也好心建议过他用一下系统的地图功能,可惜抠门的小萧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生命值,坚持要靠自己找到出路。   好死不死又是在晚课的时候,和尚们都聚集起来念经去了,萧扶光转来转去,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找不到,气得他恨恨地扯了一把路旁的芒草撒气,却被草叶边缘锋利的倒齿剌伤了手掌,疼得他登时“嘶”了一声。   闻承暻找到人时,见到的便是一脸懊恼、对着手掌心呼呼吹气,在道路旁蹲成一坨的萧世子。   饶是深知萧扶光跳脱的个性,太子殿下仍是被这幅不讲究的模样给惊了一下。为了给人留点面子,他装作没有发现对方的样子,隔着老远就喊道:“萧卿?萧卿你在那里吗?”   猛然听到太子的声音,萧扶光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抬头一看,道路尽头长身玉立、萧萧肃肃的身影,不是太子殿下又是哪个?   他连忙起身,冲着那边挥手:“殿下,是臣在这里!”   说着又要往闻承暻身边过去,却忘了自己刚才蹲的时间太长,迈步之时发麻的双腿害他一个趔趄,还是靠抓住了身边的芒草借力,才没有摔在地上。   只是这样一来,他本就受伤的手掌又伤上加伤,疼得他狂甩那只伤手,要不是顾忌着太子还在面前,估计已经开始滋儿哇大叫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闻承暻就是想装作没看到都难,艰难地忍住笑意快步走上前去,在看到萧扶光正在流血的手掌后才变了脸色。   从怀里掏出丝帕给人裹伤,太子殿下神色严肃:“多大的人了,还被几根草叶子弄成这样。”   鲁班当年就是被芒草划伤之后获得了发明锯子的灵感,可见此物有多锋利。做惯了农活的人都要躲着走的玩意儿,养尊处优的靖侯世子这么大喇喇的攥了一大把,柔嫩的手心当然会被划得不成样子。   闻承暻语气严厉,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回去后让沐昂之给你看看,他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被不空戳破小美的存在后,再见到闻承暻时,萧扶光难免感到心虚。   他明面上垂头乖乖听训,背地里却在向同样不靠谱的系统紧急求援:【怎么办?!太子看上去好像还挺正常的,难道不空没告诉他?】   小美上哪儿知道去,只能徒劳地安慰了宿主几句,很明显起不到一点儿作用。   就在萧扶光慌乱之际,却听得太子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才刚走,不空便被住持找了过去,孤一个人待着无聊,便出来寻你。”   哦?看来不空还没来得及告诉太子,就被人喊走了?   萧扶光眼睛一亮,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立马把那点儿小心虚丢到一边,从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化身气鼓鼓的河豚,大声抱怨:“幸好殿下您出来找我了,他们这后山又大又荒凉,一个活人都没有,臣好悬没迷路!\”   实际上已经迷路了,只是要面子的萧世子嘴硬不肯承认,非但不承认,还愤愤的踹了弄伤自己的罪魁祸首一脚:“没甚趣味也就算了,这些野草也烦人。”   看他又去招惹那丛芒草,闻承暻将人拉住,一边往山下禅房里走,一边安慰:“现在先回去,等明儿孤让人把它们全铲了给你出气。”   “臣也不是那个意思啦……”   “那也没办法,谁让它们不长眼,伤了萧卿的手呢。”   ……   两人说着些没营养的废话,并肩慢慢往前走。   夕阳在他们身后,映出一高一低两人人影。   低的那个说到兴头上,便会手舞足蹈地比划一通,而高的那个,便一直微微侧头看向对方,十分专注的听着。   落日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长到影子边缘都有些许模糊,晕染出温柔的弧度…… 第74章 心意   正值多事之秋,闻承暻百忙之中抽空出来了一趟,当天还得在宫门落钥之前赶回去。两个人从后山回来的时候,闻承暻便被早早守在路边的常喜拦住,催着他赶快动身。   看了眼天色,萧扶光面露难色:“时间确实不早了,只是殿下还没有用晚膳,可怎么办呢?”   宫门落钥的时间是固定的,从这里回东宫大约要一个时辰,现在出发刚好,只是这样一来,太子就来不及用晚膳了。   萧扶光有些自责,如果不是出来找他,太子也不至于要饿着肚子赶路。   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闻承暻朝人安抚地笑笑,示意自己无事:“孤又不饿,回去再用也是一样的。”   常喜也道:“世子莫担心,马车里点心是尽够的。”   听他们这么说,萧扶光才勉强放下心,又絮絮叨叨着让闻承暻千万要按时用膳,别总和在西阳一样忙起来就忘记吃东西,饿坏了脾胃可就糟了。   日头西斜,眼见就要落到地平线以下,常喜急得不停抬头看天,生怕赶不上回程,可是大相国寺的晚钟都响了三遍,前头的两个祖宗还在磨叽个没完。   常喜远远地看到萧世子仰着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太子殿下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含笑听他说话,只时不时点头答应一两句,虽隔着一臂的距离,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像是谁也无法再融入进去一般。   就在常喜盘算着可能要在大相国寺对付一晚的时候,老早就套好了马车的沐统领,因为左等右等也不见太子的身影,干脆跑回来看看情况,谁知一来就见到太子还在和靖侯世子聊天,他连忙拉长了嗓子催促:“殿下——再不动身就来不及啦——!”   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就连常喜都吓了一跳,更别提正专心致志说话的两人了。   萧扶光率先打住话头,抱歉地看了眼闻承暻:“都怪臣没留意,居然都这早晚了,差点耽误您回宫。”   他本来只是想简单道个别,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就聊了这么久,他以前可不知道自己是个如此话多的人。   行程差点被耽误,太子殿下却半点也不计较,只是在路过好心提醒的沐大统领之时,他那形状完美的薄唇似乎绷得比平日更紧了些。   太子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时候,武将敏锐的直觉让沐昂之忽觉后颈一凉,总觉得殿下的态度怪怪的。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常喜也朝这边过来,赶紧迎上去想问问老伙计,却见常喜白眼一翻,赶蚊子似的将他拨到一边,追着前面太子殿下去了。   沐昂之:……   自讨了个没趣,沐统领悻悻地回到队伍里,上马护卫在太子车架一侧,百无聊赖地等着主子与送到大门口的萧世子话别,天知道这两位哪里来得那么多话!   亲自将太子送上了马车,萧扶光本该行礼辞别,但双腿却不听他的使唤,死死地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肯动。而已经坐在车厢里的太子殿下也迟迟没有放下车帘,他的眼神仿佛凝固了一般,停驻在下方靖侯世子的身上。   一路像是有着说不完的话,真等到了临别之际,两人却是心照不宣的沉默,似乎谁也不想先出声说出告别的话语。   最终还是闻承暻主动开口,叮嘱表情可怜兮兮的小纨绔:“晚上路不好走,你在寺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让不空送你回去。”   萧扶光点头答应了,又叮嘱了回去:“殿下回宫后记得用膳,就算没胃口,也要多少吃点儿东西。”   闻承暻含笑应了,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是主动放下了车帘。   车厢内传出一道冷淡的声音:“回宫。”   *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回到了东宫。   常喜殷勤地伺候太子从马车上下来,一大堆早等着的宫人立马围了过来,簇拥着太子殿下往里面走。   沐昂之还是按老样子,准备跟着进去,却被常喜一把子拦了下来,他不明所以,常喜恨得用手指狂点这个老大粗的脑门:“呆子,殿下正看你不顺眼呢,你非要这时候凑过去招他。”   诶?殿下有看我不顺眼吗?   沐昂之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既然常喜都这么说了,他也就半知半解的退下了,乐得清闲的回了自己在东宫的住处,准备再来点儿宵夜下酒。   这边常喜公公斥退了大傻子一枚后,转头便往太子那边赶,一路小跑终于是紧赶慢赶地撵上了,他便道:“今早厨房炖了鹿肉,现在吃烂烂地刚好,殿下要不要来一点子尝尝?”   闻承暻刚要拒绝,却又想起临行前萧扶光的叮嘱,他抿了抿唇,终是道:“那就来一点吧。”   常喜就猜到他会答应,当下高兴地应了一声,亲自去厨房张罗起太子的晚膳。   等到闻承暻用完膳,拿茶水漱了口,常喜又凑了上来:“看来这厨子手艺愈发差了,总听他吹自己炮制的好鹿肉,还是不合殿下的口。”   闻承暻对饮食一向不甚在意,非要说他有什么偏好,最多就是更加偏爱清淡些的吃食。鹿肉性燥味腥,烹饪要下大力气调味,当然不合他的口味,只是太医院主张秋冬进补,小厨房才会时常供应此物。   见常喜似乎有怪罪厨子的意思,闻承暻便道:“他调理的味道倒好,只是孤不爱这些,怨不得他。”   这话正中常喜下怀,他忙笑眯眯接话:“可说呢,北边刚贡上来的上好鹿肉,偏生您不爱吃,倒是糟蹋了。”他眼珠一转,笑容更加谄媚了些,“只是奴才想着,世子爷倒是爱吃这些,要不改明儿给侯府送过去?”   话说到这里,闻承暻才明白这刁奴打的是什么主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太子殿下的语气就像他的脸色一样冷冰冰:“随你的便。”   常喜才不管他呢,得了这一句,马上欢天喜地的出去安排了。   刁奴欺主,偏生小心思被看破的太子殿下还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恨恨地转战书房,继续处理起那一堆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公事来。   只是在看到詹事府主簿司送来的那一摞奏章时,闻承暻发现最上面那本折子上贴着的条陈的字迹莫名有些眼熟,想到新来的几个通事舍人,他头也不回的问常喜:“这是谁写的条陈?”   常喜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肯定地回答道:“正是宋如渊宋舍人。”   “就是他当年救的那个?”   至于这个“他”是谁,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果然,常喜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笑眯眯回道:“殿下果真是好记性,正是此人。”   忽略掉常喜的话里有话,闻承暻又仔细看了看那张条子,倒是思路清晰、措辞准确,没有时下士人常有的雕琢藻饰之气。   又是一个那妖物坚决要救下的人。   想到六槐身负的奇遇,闻承暻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吩咐常喜道:“安排下去,明日孤要亲自见见新来的几个舍人。”   这种时候常喜的靠谱就体现了出来,当下应了一声,半点缘由也不问,自去张罗了。   *   直到看不见太子一行人的身影,萧扶光才转身往回走,越走越觉得心里不得劲,空空落落的,闹挺得很。   在西阳的时候,他和太子朝夕相对,同进同出,当然生不出这些离愁别绪。但回到京城之后,两人各归其位,一道宫墙宛如天堑,将他们分开。   萧扶光才发现,原来要见上太子一面,是那么的不容易,而每一次艰难的相见,又是如此的匆匆,匆匆到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完相逢的欣喜,就要面对分别的失落……   察觉到宿主消极的情绪,小美不明所以:【小萧,你是怎么了?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对啊,我是怎么了呢?   面对系统的关切,他同时也在心中拷问着自己。   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前世看过那么多爱得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的电影,萧扶光又不是个傻子,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活了两辈子,见识过无数各有千秋的美人,萧扶光自诩颜狗,却从不曾对谁动过心,就连长在他审美点上的太子,在初见时的惊艳过后,他也能冷静地摆脱那张脸的影响,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   他以为会封心锁爱的过完此生,但爱情来得就是这么横冲直撞不讲道理,却又那么严丝合缝顺理成章。   从春熙园,到西阳城,再到柔然无边无际的草场上,他们曾互相警惕,也曾有过利用和试探,但也曾一起面对过绝境、共克过难关,他们同赴过生死、交流过理想、倾吐过心事。   那个人,也从萧扶光记忆里一开始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逐渐蜕变成了现在这个与他肆意玩笑、无话不说的太子殿下。   萧扶光见证过他在草原上运筹帷幄、逆风翻盘的高光时刻,也听见过月夜酒醉后的他缩在阴影里吐露的脆弱心事。   萧扶光懂他时代殉道者般闪闪发光的人格,亦明白他不愿示人的伤痛委屈。   所以,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一个人,不是闻承暻,又会是谁呢?   ……   日头已经全部落了下去,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浮屠塔尖,不合时宜地勾动着多情人的心绪。   望着那轮不安分的月亮,萧扶光喟叹一声,没头没尾的来了句:【我算是栽了。】   小美:???   少年情怀总是诗,可惜小美不学无术。   不学无术的系统不知所谓:【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小萧?你倒是理理我啊!】   *   出家人生活清苦,就算是曾经的皇家寺庙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哪怕萧扶光住的是寺庙里最好的禅房,身下垫着的褥子仍然薄的跟张纸一样,坚硬的床板硌得细皮嫩肉的世子爷浑身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烙了半夜的烧饼,萧扶光烦躁地拿被子捂住脑袋,打算咬牙对付完这一宿,谁知就在他迷迷糊糊准备睡过去的时候,眼前忽然浮现了今日临别时刻闻承暻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睛……   一个念头石破天惊般从脑海里划过,惊得他猛地坐了起来——   太子他,不会和他想的一样吧?!   ……   “啊啊啊啊啊——!”   万籁俱静的深夜,大相国寺的某间禅房里,突然响起了靖远侯世子杀猪般的惨叫。   住在他隔壁,因为担心兄长,同样也睡不着的周镜明周先生:……   这梦究竟有多噩啊,让世子叫这么惨。 第75章 逃避   含章殿,张淑妃正在发脾气,宫人黑压压的跪了一片,却连个敢出声劝她的人都没有。随着又一个花瓶的落地,本在乳母怀中睡觉的七皇子被这动静惊醒了过来,哇哇大哭,乳母连忙抱着他退了出去。   发作了一通,张淑妃的火气总算是下去了一点,这才看向下首一点儿动静都不敢有的张夫人母女,阴阳怪气道:“侄女儿们年纪也大了,总在宫里耽误着,不像个样子。依本宫看,你们娘几个不如先去外头舅爷府上住着,也好给她们在京中寻摸个人家。”   知道她是在赶人,张夫人臊得面皮发烫,她的两个女儿更是眼圈都红了,咬着唇低头死命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她们虽只是州官家的女眷,但在夔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素日应酬往来只有别人奉承张家的,哪里遭受过这样的屈辱。   尤其这份屈辱还是由一个曾经匍匐在她们脚下的孤女带来的。   可惜形势比人强,当年的孤女成了高高在上的淑妃,张家满门都要倚仗她的荣光,就算张夫人暗地里恨到银牙紧咬,面上还要强装出笑脸来:“娘娘说的正是呢。您又要打理六宫大事小情,又要照顾两位殿下,还要抽出空来为臣妇两个不中用的女儿操心,就是再刚强的人儿,恐怕都要累坏了。”   “臣妇每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想着要带女儿们住出去,您也能清省些。”   一番话既不着痕迹地恭维了淑妃,又小小地挽回了些自家的颜面,如此得体的回复,倒引得张嫣然多看了这个便宜嫂子一眼。   不过她那点子反悔的心思,在扫到张夫人身旁鹌鹑似的两个女孩儿后戛然而止。   没办法,谁让她们实在是不中用啊!   一想到柳美人幸灾乐祸地告诉她靖远侯夫人正在给世子相看京中贵女的消息,张嫣然就气不打一处来,萧家分明是没看上自家侄女,又不好直言拒绝,才这么委婉地表明自身态度。   但在生气侯府不给面子之余,淑妃也不是不能理解侯夫人的拒绝。虽说低门娶妇高门嫁女,但侯府这样的人家,对未来儿媳的品性肯定是有要求的,可她这两个侄女,颜色一般也就罢了,性子还十分不灵光,不怪人家看不入眼。   知道侄女被侯府嫌弃,她弟弟倒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前些天还特意进宫劝她:“臣早就劝过您,少打些结亲的主意。人家可是百年侯府,世子的老婆将来是要当侯夫人的,娘娘也不看看现在的赵夫人是什么出身,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咱家的女孩儿。”   张嫣然当时还不忿,赌气道:“就算巴望不上正头娘子的位置,难道还配不上做他们萧家的妾了?”   听到姐姐这好没道理的抱怨,张梓望告饶地拱拱手:“娘娘慎言,您乐意让侄女做妾,萧家也不敢这么委屈淑妃娘娘的母家啊。”   说罢又悄悄道:“再说了,不是做舅舅的编排侄女们,人言道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她俩那是一头都靠不上。人家萧世子想纳妾,多少绝色没有,何苦要个不上不下的。”   他的话处处在理,张嫣然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一腔心愿落空,仍是气闷地坐在那里。   张梓望见淑妃情绪平静了下来,暗暗地松了口气,他这姐姐随着圣宠愈盛,脾气也愈发大了起来,就连他这个一母所出的胞弟,在她面前时也要时刻小心。   此时他便陪着笑,低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萧世子那里,就交给愚弟筹划,改日我寻摸两个绝色,不怕他不动心。”   “至于侄女儿,娘娘也不用发愁,让她们和嫂子搬出宫住着,有您的金字招牌在这里,不怕她们找不到好婆家。”   张淑妃其实都一直不怎么瞧得上这个弟弟,甚至还有些嫌弃他上不得台面,没想到数月不见,原本举止粗鄙的弟弟竟然变得口齿伶俐、出事周全,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淑妃颇有些欣慰道:“果然是长大了,知道为姐姐分忧了。”   与她在宫里千娇百宠事事顺遂不一样,张梓望来往的都是些勋贵子弟,没谁会把他个小小外戚真的当一回事,委屈受得多了,他自然也学到了些眉眼高低,处事也慢慢像样了。   得到了姐姐的夸奖,张梓望心里高兴,愈发一股脑儿地把连日来的盘算都倒了出来:“娘娘在深宫里不知道,萧家的门槛可不比以前了,现在高的要命。要不是萧世子顾忌着旧日的缘分,扒拉不开面子,愚弟恐怕连登他家的门都难呢。”   “可归根到底,他家能有今日的造化,还不都是因为萧扶光攀上了东宫那位。”   “娘娘还没发现吗?萧家不过是旁门左道,那一位才是真佛呢。”   猛然听他提起太子,张淑妃惊得以袖掩口,忙摆手让弟弟收声:“快别再说了。”   小心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后,淑妃才将声音压得低的不能再低:“你当本宫没有想过?奈何那一位根本不搭腔,就连他宫里的奴才行事都谨慎得很。”   有心向太子卖好的宫妃又岂止她一位,可惜正主儿不肯接茬,她们再一腔情愿也没办法。   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张梓望也不自觉地降低了音量:“娘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太子权势再盛,始终也缺个能在内宫和他通气的人。”   “如今您统率六宫,圣眷正隆,既能在陛下身边为他说话转圜。七皇子殿下年纪又小,不会招他忌惮,简直是天赐的上佳人选。太子但凡有心,就不会拒绝您的示好。”   “只是高位之人难免多心,娘娘得找个好机会打消了他的疑虑才是。”   ……   自从听了弟弟的劝,张嫣然便改变了态度,对东宫重新热络了起来。虽然知道太子有自己的私库和贡奉,根本看不上内廷的这点小玩意儿,还是会利用自己的权力尽量偏顾着东宫的用度。   不仅如此,就连她最信重的宫女玲珑,也被派了出去笼络太子身边的人。   也正是因此,她才要尽快把娘家人送出宫,免得让太子回想起中秋节的不愉快。   回忆到此结束,淑妃回过神来,见张夫人她们还在底下坐着动也不敢动,心里也觉得没意思,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了,又问宫人:“玲珑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   玲珑一回到含章殿,两个小宫女就像是见到救命恩人一样冲了上来:“姑姑可算回来了,娘娘正寻您呢。”又悄悄向她使眼色,“今日发了好大的火,连姑太太她们都遭了殃。”   说不定就是因为她们才发火的呢,玲珑一笑,没再理会小宫女,径直往淑妃所在的主殿而去。   刚到门口就见到几个花瓶的碎片,玲珑面不改色地穿过一地狼藉,也没请安,直接凑到张嫣然耳边回话:“娘娘,殿下的车架已经回来了。奴婢让小厨房送了汤羹给八宝,他也收下了。”   玲珑手里有淑妃赏赐的金银珠宝,出手阔绰,长得又俊俏,早把常喜公公的小徒弟八宝哄得晕头转向,还在私底下拜了干姐弟。   张淑妃满意地点点头:“合该如此。”   只是玲珑回完话后,仍然杵在原地,似乎还有话要说。   张嫣然便问:“你还有什么事?”   玲珑犹豫了一瞬,从怀里摸了块手绢出来:“奴婢有个同乡在启祥宫当粗使宫女,负责给贤妃娘娘盥洗衣物,前日里许是大宫女弄错了,夹带了几件娘娘贴身的衣物,她发现了这个。”   宫里面浣洗一直是个苦差事,但清洗宫妃的小衣、丝帕之类的,却是贴身女官才有的殊荣,不知道启祥宫的大宫女是怎么搞的,居然把贤妃的私密之物流落到了外面。   张嫣然接过那张丝绢,见其上有隐隐约约的红色痕迹,似乎有人曾经用朱砂写过些什么又洗掉了,却没有洗得干净。   上面的字迹太过模糊,玲珑点燃一盏玻璃灯,张嫣然对着烛火看了半天,才依稀分辨出“太子”、“曹”、“陈”等几个字。   张淑妃倒吸一口凉气,她再怎么久居深宫,也不可能没听说过朝堂上正因为曹陈两家闹得沸反盈天的消息。   这种国家大事,她一个深宫妇人别说沾手了,在兴平帝面前连问都不敢问一句。没想到林贤妃看着老老实实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捏着贤妃与宫外传递消息的把柄,连日来发愁该如何取信于太子的张淑妃微微一笑:这不就是最好的投名状吗?   *   从九月底开始,京城中就陆陆续续的出现了各国使团的身影,鸿胪寺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其实除了柔然,大雍的藩属国基本上都有长驻京城的使节,负责处理本国日常外交事务,现在这一波,则是押送岁末贡品的队伍,来的都是他们国内的高级官员,主要负责过来拜码头,和大雍的权贵们攀攀交情,好给自己的国家来年争取更多的利益。   而他们之所以会来的这么早,一方面是避免入冬了路不好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太子的生辰就在十月中旬,他们早早赶过来还能巴结一波。   因此,为了让这些蛮夷在太子殿下的寿宴上不至于失礼,统领司仪、司宾两个署的鸿胪寺少卿小萧大人,不得不在招待各路使团、准备年末朝觐大典的同时,还要带着属官加班加点的教导他们礼仪。   万幸他手上有黄理乾留下的东西,应付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而且自从出了六槐的事情之后,周镜明对他更加尽心竭力,一个人就抵得上四个师爷,有他襄助,萧扶光处理起公事来更是如鱼得水,得到了鸿胪寺上下一干人等的好评。之前不服气他的几个刺头,也在见识到萧世子的能力之后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调配。   其间还出了个小插曲,因为朝觐大典的宴席需要光禄寺配合,萧扶光久违地去了一趟一街之隔的老东家的地盘,这次他收到了史无前例的欢迎,光禄寺少卿刘大人亲自接待,积极响应他的任何需求,曾给他使过绊子的旧下属彭文质更是主动请缨,要大包大揽本次的宴席。   毕竟京中谁不知道萧世子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跟着他办差,说不定就能被太子看进眼里。   萧扶光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也不乐意以德报怨,看着还是没能成功升职的彭大人,他却开口要了另一位姓郑的典事:“郑大人经验老到,脾性也与本官相得,由他来操持最合适不过。”   说罢看也不看面色僵硬的彭文质,带着人扬长而去。   工作上顺利而忙碌,让萧扶光没有时间去思考他与太子的关系,也给了他不主动联系东宫的借口。八宝小公公往靖侯府跑了好几趟,连世子爷的一张纸都没有带回去,别说太子殿下了,就连他师父的脸色都黑的吓人。   但除了不愿意写信,萧世子的态度无可挑剔,当着八宝的面对太子殿下关心切切,片儿汤话一说就是一嘟噜。   闻承暻抽不出时间来亲自见他,就算觉得哪里不对劲,也只能强行自我说服:可能小纨绔是卯足了劲儿想要做出个成绩给自己看看。   对此,萧扶光当然是乐见其成,在彻底想明白之前,他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闻承暻…… 第76章 春天   给使团们都拾掇好地方住下了,各国使者的礼仪也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眼见着就要到太子生辰了,柔然的使节才珊珊来迟。   让人惊讶的是,这次他们的正使,竟然是现任柔然王。   甫一见面,阿里不哥就远远地朝萧扶光行了个柔然贵族间的见面礼,萧扶光也以手抚胸,向他回了一礼,但还是不客气地问道:“大王既然要亲自前来,为何不事先在国书中说明?”   司宾署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辨别各地使节的等级,并按照不同的级别接待他们,以免闹出外交事件。国王和臣子的接待礼仪当然不一样,至少萧扶光一个少卿来接待柔然王就挺不合适的。   见萧扶光脸色不虞,阿里不哥哈哈一笑:“萧兄弟勿怪,此次出行乃小王兴之所至,并非是有意隐瞒贵朝。后面也曾再次向上国传递过国书,没想到我们竟然到的比国书还早。”   柔然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比起大雍普通驿站的速度的确要快上不少。   萧扶光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阿里不哥的解释,露出一个微笑:“事先不知道大王亲至,下官准备的不过是寻常官邸,恐怕得委屈您几天了。”   至于要不要重新为柔然王寻摸一个符合身份的下脚处,萧扶光表示自己还没有那么闲得慌。   他这般不客气,让本以为熟人相见,多少有几分香火情的阿里不哥唇角的笑意尴尬地僵在了脸上,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继续表演下去。   萧扶光对阿里不哥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此人太过隐忍,又擅于把握时机,这类人绝对不可能仅仅因为“兴之所至”这样儿戏的理由就万里迢迢跑到京城来,而是必有所图。   他对堂堂柔然王如此怠慢,鸿胪寺的属官们都擦了把冷汗,却又逗笑了队伍中的另一个人。   萧扶光循着笑声望去,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柔然王身后转了出来,笑意盈盈:“萧大人,好久不见。”   赫然是许久不见的冯家大小姐,冯修微,她依旧是一袭男装,英姿飒爽的出现在鸿胪寺众人面前,对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毫不在意。   萧扶光错愕地还了一礼:“冯将军,您怎么会和柔然的队伍一起回京?”   就算柔然已经称臣,可乍见到冯家军的将领与柔然人走在一起,观感还是怪怪的。   听到熟悉的称呼,冯修微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复又扬起一个笑脸:“小女正好也要回京,家父便托了柔然王护送。另外,小女已经卸甲,大人还是不要再称呼我为将军了。”   对哦,萧扶光这才想起,朝廷之前给冯修微加封了郡君的诰命,所以她这是不打算继续投身行伍了?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按捺住心中疑虑,将柔然一行人送到驿馆之后,萧扶光另外找了一处清净地方与冯修微叙旧。   亲手泡了壶好茶,萧扶光将茶盏递过去的时候还不忘抱怨:“冯将、冯姑娘,您可真是打了下官个措手不及。”   对此,冯修微抱以一笑:“世子要怪,也该怪阿里不哥,若不是发现他偷偷混进了使团队伍里,我也不用受累跑过来盯着。”   萧扶光就猜到是这样,仍不免担心:“阿里不哥来京城的事情,太子殿下知道吗?”   “家父倒是让人给京中送过信,不过柔然人的脚力你也知道,说不好是我们先到还是信先到的。”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不好浪费人力物力用八百里加急报信。   听她这么说,萧扶光不由有些着急:“这消息还是得尽快回禀殿下才是。”   见他满心满眼都在操心阿里不哥来京的事情,冯修微美目微睐,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好歹也是朋友一场,世子爷怎么只顾着操心公事,连问都不问我一句。”   萧扶光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连忙给她赔不是,又道:“您不是为了监视柔然王才上京的吗?怎么好好儿的又说要卸甲呢?”   一想到那个桃花马上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就要从此归隐,萧扶光眼中划过一丝可惜,大雍女子地位低下,他还以为冯修微能够闯出一片不一样的天地呢……   看到萧扶光脸上真心实意的惋惜,冯修微顿觉自己玩笑开大了,连忙解释:“哎呀,暂时的,暂时的!殿下让我回京,可武将无诏不能擅离职守,我就干脆辞官了。”   诶?   萧扶光伤感到一半就被紧急叫停,左脸还在痛惜,右脸已经切换成了疑惑,他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大冰老师,拥有了黄金左脸什么的……   揉了揉脸蛋,表情终于恢复正常的萧世子幽怨地看了眼偷笑的冯大小姐:“殿下让您上京,难不成又有什么安排?”   冯修微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正好抓到阿里不哥的小辫子,我将计就计就就这么来了,顺便还塞了些亲兵到柔然人的队伍里。不管到时候殿下怎么安排,我只管听命就是。”   看来承恩公在教育子女上很有一套,现在冯修微提起太子的时候态度自然,仿佛之前的猜忌和试探不存在一般。   冯家军是太子最坚强的后盾,冯修微的心态能够调整过来,萧扶光当然乐见其成,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笑道:“那接下来还请冯将军多多指教了。”   冯修微却没喝他敬的“酒”:“这酒,还是请世子留到我成婚那天再敬吧。”她调皮地一眨眼,“来都来了,好歹成个亲再回去。”   难怪这阵子见不到施景辉的人影,原来是忙着成亲的事情。萧扶光恍然大悟,赶紧起身道贺。   留下一张敷衍的请柬之后,冯修微就施施然离开了茶室,她一个人都没带,好像打算就这么去京城大街上逛逛。   萧扶光扶额,这姐们儿还是这么风风火火,他只好让昔墨几砚赶紧跟出去护卫,免得有不长眼的人冲撞。   只是等人都走完了之后,他思虑了半晌,终究还是提起了笔,写下了大半个月来第一封书信……   *   东宫的下人都知道,最近太子殿下心情很不好。别人还好,可以躲着太子走,但贴身伺候的人可就糟了。   为了不变成主子的出气筒,常喜现在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生怕招惹了太子的不痛快。   今天他正屏气凝神伺候殿下用饭,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吵嚷嚷,看着太子变得危险的眼神,常喜先一步呵斥了出来:“是谁在外面吵闹?还不滚进来!”   然后就看到他的小徒弟八宝水灵灵的滚了进来。   常喜:……   八宝却一点儿也不怯,举着一封信,脆生生地禀报:“殿下,世子爷有信给您。”   常喜发誓,在那一瞬,他真的看到了殿下周身的冰雪顷刻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好嘛,春天到了。   吗? 第77章 酸涩吗?   可惜,萧世子的书信并没有起到常喜师徒意料之中的效果,甚至太子在看完之后,周身的冷气还更重了三分。   观察着他的神色,常喜小心翼翼地询问:“殿下,可是信里有什么不妥么?”   不妥?   哪里有什么不妥,这封信妥当到简直可以直接封在折子里当成奏本送上来了。   闻承暻双目微阖,深秋斜照进屋内的日光,让他的睫毛在眼窝处落下两片浓重的阴影。   这样公事公办的文字,他已经很久没有从萧扶光那里收到了。   看来一切并非他的错觉,那个没良心的小纨绔,这些天确实在躲着自己。闻承暻甚至怀疑,如果不是阿里不哥突然进京,萧扶光可能连这样的一封信都不会送进宫里。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有这样的反应?   抬手按了按眉心,对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十分抵触,太子殿下将目光转向大气都不敢出的常喜:“从见六槐那日算起,他那边有什么异常之处?”   常喜仔细地不能再仔细的复盘了一轮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奈何找不出头绪,只能惴惴地回道:“奴才一直命人留意着,这些天世子爷都是按时点卯当差,接触的也只有衙门里的大人和各国使节们,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往日派去跟在世子爷身边的人,大都是远远的盯着,确保他老人家的人身安全。最近世子爷不爱给殿下写信,常喜还自作主张增派了盯梢的人手,结果也没有打听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   面对这样的结果,自诩全能的常喜公公还来不及泄气,就得先担心怎么解决太子殿下的怒火。   果然,闻言太子只是冷哼了一声,语气难辨喜怒:“所以你的意思是,萧扶光他无缘无故,就要疏远了孤?”   “明明在大相国寺分别之时,他对孤还百般不舍,其情切切。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转变了态度。”   “去查,现在就去。”   虽然早就猜到了主子的心思,但他彻底不装了之后,常喜还是有点不习惯。   在警告性地看了眼被吓得呆若木鸡的小徒弟后,常喜本想领命而去,可突然浮现的一个念头让他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下,还是决定开口劝劝太子:“殿下,这种事情又不是查案,查是查不出一个结果的。世子爷到底是怎么想的,最好是您亲自与他当面锣对面鼓的问清楚。”   从不近女色(和男色)的太子殿下,一朝铁树开花的后果就是,他的处理方式连常喜一个内官都看不下去了,哪有拿查案的手段对付心上人的道理。   常喜劝完一句,也不再多话,静静地行了一礼,便带着八宝退了出去,给太子殿下留出思考的空间。   *   将手中书信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闻承暻再一次被那熟悉的笔触里的疏离刺痛,他自欺欺人的将那封信丢到一边不肯再看,脑海里却又想起了常喜适才的劝说。   “您要亲自向世子爷问清楚。”   笑话,他倒是想去问,可他该怎么张这个口?   难道要他堂堂一国太子,像个怨妇似的去质问萧扶光:“你为什么疏远我?”   那也太可笑了。   闻承暻轻嗤一声,显然是被自己的脑补逗乐得不轻。   再说了,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呢?   在萧扶光眼里,他们是君臣、是朋友、是兄弟,却独独不可能是他想要的身份……   “爱人。”   他没有出声,仅仅用口型比划出了这两个字,却仍感觉到了心口传来的阵阵酸涩和刺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连闻承暻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对那个可恶的小纨绔动了心。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泥足深陷,再无半点回头的办法。   有一件事闻承暻却很清楚,那就是,他的感情,对萧扶光来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正因为这份可恨的清醒,让闻承暻在后面的日子里,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他会因为萧扶光独一无二的亲近沾沾自喜,另一个他则会在这种时候狠狠地唾弃自身的卑劣。   但他在萧扶光面前一直伪装得很好,始终都是温和兄长的作风,直到那天听说了萧扶光议亲的消息,他才没有忍住,露出了一点真实的内里。   他说:“此生所求,不过是一知己而已。”   萧扶光是怎么回答的呢?   萧扶光说,他也一样。   他也一样……吗?   太子殿下凤眸眯起,终于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   常喜说得对,有些事情,确实应该当面说清楚才是。 第78章 鹦鹉   就算闻承暻满心满眼都是想着要找萧扶光问个清楚明白,但繁杂的公事和堆积如山的奏折却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再加上另一方当事人的有心躲避,更是让太子殿下的求爱之旅平白多了几分阻碍。   闻承暻心里憋着火的结果就是,朝廷上下齐刷刷觉得,太子殿下行事风格比以往还要急躁了许多,尤其是在处理曹相的案子时更是半点不容情,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挖出了曹平芳无数罪证,简直是要将人往死里整的节奏。   说是兔死狐悲也好,物伤其类也罢,在见识到太子狠辣的手段之后,且不用说曹相的门生故吏,就连与曹家无关的大臣们也纷纷上书兴平帝,言称曹相为国效力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希望太子殿下能够高抬贵手,给他留下几分最后的体面。   为此,林万里也亲自求见了兴平帝,但这一回耳根子软的皇帝却没有听从他的意见,反而道:“朕不耐烦操心这些琐事,相爷有什么想法,只管去找太子便是。”   说罢,还不等林万里反应过来,兴平帝便一挥衣袖,施施然回了后宫,他身边的大太监周进仁走过来,冲着瞠目结舌的林相爷朝着宫门外的方向一伸手:“林大人,这边请吧。”   头一次在皇帝那儿吃瘪,灰头土脸地回到府上,林万里不耐烦地拂开迎过来要为他更衣的爱妾,对女人脸上的委屈恍若不见,问道:“怎么是你,夫人呢?”   小妾惯会察言观色,见老爷神色不虞,连忙收起了委屈,正色道:“夫人出门上香去了,约莫还要再晚些才能回来。”   林夫人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出门上香,十几年下来,早已经成为了府中的惯例。林万里不好拿夫人撒气,却狠狠瞪了一眼小妾:“大爷干嘛去了?让人请他过来。”   这小妾本是想趁着夫人不在府中时过来讨好,谁知竟触了个大霉头,心里也有些没意思,如今得了林万里这一句,便赶紧退了出去,差了一个婆子去大爷院子里传话。   林府大爷,林相爷的长子林齐生,今日休沐在家,本来正与几个姬妾胡闹,听到父亲找他,险些没吓到从床上跌了下来,惹得美人们一阵娇笑。   林齐生一边捡起衣服胡乱往身上套,一边恨得咬牙直骂:“小蹄子们就知道笑,也不过来伺候爷穿衣服。”   美人们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伺候他穿着停当了,林齐生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生怕还能看得出一星半点儿鬼混的痕迹。   其中最得他意的一个姬妾见状,便毫不客气地戏谑:“大爷都四十来岁的人,怎么见老爷还跟个避猫鼠似的。”   林齐生冲她嫩生生白花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调笑道:“你女人家家的懂个什么?老头子刚从宫里回来就要见我,还叫得这么急,绝对是在宫里吃了瘪,要拿你家爷撒火呢。”   他一说起外面的事,那姬妾也不敢再接话了,而是替他整理起发冠:“这冠子有些歪了,妾身给您正一正。”   见美人这么乖觉,林齐生临走前又在她脸上香了一个:“好乖乖儿,怨不得爷疼你。”   私下里的荒唐先放到一边,林齐生对他爹的了解倒是十分准确,林相这种时候找他果然没有好事。   在听清楚林相的吩咐之后,林齐生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父亲的意思是,让儿子上书请辞?”   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度支司郎中,但有个中书令老爹和贤妃姐姐当靠山,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辞官?   林万里也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难得耐心与儿子解释:“太子再这样胡搅下去,早晚酿成大祸。为父今日面圣,就是想劝陛下在局面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出面制止,谁知陛下这回竟然铁了心任由太子去闹。”   “太子不肯罢手,曹、陈两家必定会反击,届时朝堂必有一番不得了的纷争。”   “今时今日,为父已经是退无可退,你年纪尚轻,大可先告病几年,等局面安定下来后再做打算。”   林万里看出来了兴平帝看似不管,实则放权的态度,作为浸淫朝堂数十载的老狐狸,他对于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十分不乐观。   林家的根基终究还是太薄,他没有信心能在太子掀起来的滔天巨浪里全身而退,但总得将儿孙们保全下来。再者,有林贤妃膝下两个成年的皇子在,焉知这场胜负难分的闹剧不会变成他林家乘势而起的东风呢?   看着长子那双被酒色浸染到浑黄的眼睛,原本踌躇满志的林相爷心里一阵不得劲,懒得告诉他自己的全盘打算,挥了挥手:“你只管听为父的安排就是。”   老父亲都这么说了,林齐生哪里敢违逆,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答应了下来。   说来也巧,就在林齐生准备找师爷商量写告病折子的路上,正好遇见他二弟从外面回来,瞧着林彦生那提笼架鸟吊儿郎当的模样,林大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憋着的那点邪火也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当下横眉立目,呵斥弟弟:“你给我站住!”   林彦生听话立住了,却没有将手上的鸟笼放下来,而是就着提笼的姿势怪模怪样地行了一礼:“不知兄长找我有何事?若非十分紧要的话,请容愚弟见过父亲后再过去请安。”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林相爷,林齐生差点没被心头本就没顺过来的那口气噎个半死,指着弟弟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末了还是提醒道:“父亲刚从宫里回来,你可别这时候跑他面前现眼。”   作为林夫人老蚌生珠的小儿子,林彦生从小被父母宠溺着长大,颇有点混世魔王的派头,这时得了兄长的好心提点,他也只是举起手中的鸟笼,神情无辜:“可是这对鹦哥我训了好久,好不容易会说话了,正想着拿去哄父亲开心呢。”   说着就从荷包里掏出瓜子来,要当着兄长的面哄那对五彩鹦哥说话儿。   林齐生厌恶地一摆手,让他和那对畜生离自己远点儿,抛下一句“懒得管你”,转身往外书房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的背影刚消失在垂花门外,林彦生的贴身小厮便凑了过来,在他耳边不忿:“大爷这是上哪儿吃枪药了,口气恁冲。”   将做工精致的黄金竹鸟笼交到小厮手上,林彦生捏了颗葵花籽去喂那对金贵的鹦鹉,漫不经心的回答:“谁知道呢。”   多半是父亲在陛下那儿碰了壁,转头又找了大哥麻烦吧。   林二公子在心里苦笑:“殿下啊,这回您闹得可是太大了。”   *   萧扶光这几天又要操心使团的事儿,又要分神盯着大麻烦阿里不哥,压根儿分不出心神来梳理他和闻承暻之间这团乌七八糟的乱麻。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有心不去想这些,另一个人却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改变,开始更加频繁主动地联系,并且无论萧扶光的回应再怎么冷淡,也好似无法浇熄他的热情一般。   今日,八宝公公又拎了个青缎盖着的玩意儿,熟门熟路地走进了萧世子的小院,湖笔见了他也只是福了福身,便指着里间书房道:“公公来得不巧,少爷在里面写字呢,可要奴婢去通报一声?”   八宝慌忙将人拦住,笑道:“姐姐且住,咱家不过是奉命给世子爷送个玩意儿过来,事先未曾通传已是造次,哪里还敢搅扰了世子爷的正事。”   京城居大不易,侯府的面积也有限的很,萧扶光住着的不过是一个两进的跨院,八宝与湖笔站在中庭说话的动静当然瞒不过他的耳朵。   暂时停下疾书的右手,萧扶光想了想,终是打开门走了出来,招呼了八宝一声。   见他出来,八宝喜笑颜开,来不及见礼便捧着手上的玩意儿凑上来献宝:“请世子爷的安,殿下今日新得了一对好宝贝,他想着您老人家会喜欢,急命奴才送出来给您赏玩。”   说着便小心地扯掉遮盖的青缎,露出其下的真容来,原来那青缎盖住的是一个用岭南特产的黄金竹精心编织的鸟笼,笼子里是一对五彩斑斓的长尾巴鹦鹉,就算是不懂鸟雀的人,光看其羽毛鲜亮、精神炯炯,也能猜出这是一对珍品。   而这对鸟儿也不负众望,乍见天光后便啁啾齐鸣,其声清脆悦耳,中间还转换了各种不同的声线,模仿了数十种不同的鸟雀叫声。   这已经够珍奇了,谁知等一轮唱罢,两只鹦鹉又同时垂下脑袋,作人语道:“殿下金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湖笔惊得“啊”了一声,她连忙以袖掩口,看向笼中鸟儿的眼神闪闪发亮,显然是被这一手惊艳到了。   八宝也得意的上前解释道:“这是岭南送来的珍品,说是海外行商献上来的。殿下一共就得了两对,一对奉给了陛下,另一对便在世子爷您眼前了。”   “这对宝贝驯得极好,据说会学几十种口儿,除了会请安,唐诗也能背好几首。学东西也快,世子您平日得闲了,还能教它们说话儿作戏。”   八宝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萧扶光的神色,却见面对如此珍玩,这位越来越难讨好的世子爷脸上也始终不见半点喜色。   ……   送完垂头丧气的八宝公公回来,湖笔见自家少爷趴在案上拿手指逗鹦鹉玩,忙抽了枝瓶里供着的桂花递过去,让他用花杆子逗:“少爷小心些,仔细它们拿嘴巴叨你。”   手贱地戳了几回鹦鹉的长尾巴,直到成功把鸟儿都惹得上火,屋内一片清脆的鸟鸣之后,萧扶光才百无聊赖地丢开手中花枝,在湖笔看不懂的眼神里,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萧扶光终于可以确认,太子殿下,好像、似乎、也许、大概、正在追他?   拜托,那可是太子啊。   幽怨地望了眼祠堂的方向,萧扶光眉心狠狠地纠结成一团:老萧家的便宜祖宗们,这回可真的不能怨我啊…… 第79章 怪异   作为侯府的当家主母,赵明珠每天要处理的大事小情何止百十件,年轻时还好,如今年岁渐长,难免有些精力不济。   是以在听到丫鬟通传说侯爷晚上要过来时,赵明珠第一反应就是皱眉:“他过来干什么?谁有那闲工夫招呼。”   夫人懒怠应付侯爷也不一回两回了,那传话的丫鬟事先得了自家侯爷的嘱咐,此时便脆生生地交代道:“回夫人的话,老爷说了,他有正事要和您商量,请您多少担待些,要是有残羹剩饭,也不拘是什么,给他留一碗就是了。”   靖远侯这话说的低声下气,逗得屋里其他人都笑了,赵明珠作为当事人倒是没笑,只是啐了一口:“上了年纪,倒是愈发老不修了。”   再怎么说萧伯言也是侯爷,赵明珠不可能真拿残羹剩饭招待,遂在自己用完晚膳之后,又交代了厨房另外打点了几样精致小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领着一屋子的丫鬟堂客静候。   见赵明珠这副阵仗,她陪嫁的奶嫲嫲瞧着不像,还在她耳边苦劝:“小姐,姑爷有心想要跟您和缓些,您又何苦让他下不来台面。”   对于赵妈妈的话,赵明珠只想冷笑,萧伯言现在想起来要和她修复关系了,早些年干嘛去了?还不是看着儿子越来越有出息,才转过头来想理一理她这个糟糠妻。   已经过了儿女情长的年纪,赵明珠对于丈夫迟到的温情无动于衷,只关心他过来究竟有什么正事。   萧伯言一进门,措不及防看到满屋严阵以待的丫鬟婆子,眉头一挑,瞥向端坐桌旁的发妻:“为夫是犯了什么罪,劳动夫人拉了这么些人审我。”   赵妈妈知情识趣,见侯爷不高兴,也不管夫人有没有开口吩咐,直接带着满屋子下人退了出去,留他们夫妻两个自在说话。   被不争气的奶娘拖了后腿,没奈何的侯夫人只能起身亲自伺候老爷更衣,招呼道:“厨下新备的小菜,老爷多少用些。”   萧伯言谢过,换了宽松的家常衣服后捡着主位坐下了,也不敢再让夫人伺候他用膳,不但自己倒酒,还伸长了筷子去够远处的菜式。   赵明珠看不下去,伸手把两盘子菜调换了位置方便他吃饭,又问他:“侯爷使人传话说有事与妾身商量,不知道是什么事?”   “哦。”三两下将嘴里的饭菜咽下去,萧伯言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承恩公的千金这个月底成婚,他家的意思是要从京城发嫁,偏生承恩公夫妇又不得闲,上不了京。”   “外头的事情还好,自有他家留在京中的长辈操办,只是如今有一件顶头疼的事,冯大小姐她伯娘的母亲上月没了,原定送嫁的四位全福太太空了个缺儿出来。”   “承恩公着急得很,特特给为夫修书一封,想着能不能劳动夫人出马,为冯小姐补上这个缺,也好凑个四角齐全。”   时下婚俗,女子出嫁时需要有父母家人俱全、且生育了子女的女眷为其梳妆,祝福女子婚后事事顺遂,这些女眷便被称作全福太太。   承恩公府门第高,能给他家大小姐做全福太太的,当然不能是寻常妇人。   只是靖侯府这些年与冯家走动并不多,承恩公怎么会请托到自家头上呢?   想到冯家人敏感的身份,赵明珠柳眉微蹙,有些犹豫:“冯家嫁女,承恩公自己都不能上京,咱们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过去招眼。依妾身之见,不如备上厚礼给冯小姐添妆,也就罢了。”   在靖远侯过去数十年的韬光养晦里,他的夫人也从那个心直口快的公府嫡女被打磨成了小心谨慎一步三看的称职主母。现在他行事作风大变,也难怪赵明珠无法适应。   理解发妻的犹豫,萧伯言温声解释:“冯家与太子便如一体,咱们两家合该多往来走动才是。这回承恩公为了女儿的婚事请托到为夫这里,也是为了显得两家人亲厚些。”   赵明珠当然知道自从儿子得了太子的亲眼,侯爷便一直很支持他与东宫亲近,就连赵明珠自己也为萧扶光参详过献给太子的寿礼。   但萧扶光终究是小辈,代表不了整个侯府的态度,万一日后生变,及时切割侯府也能断尾求生。可现在看侯爷的意思,竟然是打算就这么赤裸裸地带上整个侯府站队了?   多年夫妻,不用赵明珠出声,光是看她神情的变化,萧伯言就知道夫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心里赞过一句夫人机敏之后,又苦笑道:“形势不由人,曹相下狱之后,太子与江南士族已势同水火,早晚必动真章。放在以前,这也不关咱们家的事,可现在有个期年杵在那儿,就算咱们不站队,曹家也未必领情。”   “再说了,东宫那一位,也不像是眼里能容沙子的人。”见发妻神色紧张,萧伯言又打趣了一句缓和气氛:“夫人且留心观瞧,今年东宫的千秋宴,只怕多的是乐子可以看。”   不管是后知后觉的,还是和他家一样形势所迫必须站队的,一定都不会放过千秋宴这个当众表忠心的大好机会。   ……   一开始的大阵仗起了作用,萧伯言明白自己不招人待见,说完话便回了外书房安置。   赵明珠心里存着事,一宿都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时,给她梳妆的青言被她憔悴的神色吓了一跳,用了比平时足足厚上三分的脂粉才勉强为其掩盖住了颓色。   对着铜镜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无心在意容貌,赵明珠问:“世子今天去衙门了吗?”   青言当然不清楚萧扶光的行踪,赵妈妈适时地插嘴:“少爷这些天都是卯时一刻就出门了,昔墨那小子说是衙门事忙,又到处都离不得咱们家大少爷,所以日日早出晚归的。”   按世家大族的规矩,子女早晚都该向父母请安,但随着萧扶光出门越来越早,不乐意早起梳妆的侯夫人便废掉了这条规矩,每天只问问儿子的动向便是。   可是今天,赵明珠不知道为什么,起床后总觉得心口发紧喘不上气,与侯爷谈话之后的恐慌在此刻累积到了临界点,让她抑制不住地开始担忧身处风暴中心的孩子。   *   从来都是小辈去给长辈请安,长辈亲自到小辈的住处查看倒是罕见。   小心翼翼地冲泡了夫人钟爱的香片,湖笔捧着茶盘弯腰奉上:“夫人请用茶。”   子大避母,萧扶光过十五之后,赵明珠便很少再过来他的住处,如今看着这一处小跨院被收拾的干净利落,一应陈设古朴大气,并无奢华藻饰之物,丫鬟们也都衣着素净、举止大方,没有烟视媚行之人。   孩子是肉眼可见的愈发出息,为娘的哪里会不欣慰?   再问了湖笔几句话,得知儿子是真的勤谨奉公,并没有和以前一样往花街柳巷里钻之后,赵明珠浮躁的心绪也安稳了几分,又嘱咐湖笔:“世子也到了年纪,你是他身边的老人,要留神盯着些,别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他去。”   湖笔回道:“奴婢省的,也会盘问跟着出去的昔墨几砚几个。只是少爷如今确实是改过了,真真儿没有再去过那些腌臜地方。”   赵明珠满意颔首:“这就很好。”   来了儿子住处一趟,很好的缓解了老母亲的焦虑,只是就在赵明珠准备出去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殿下金安!殿下千千岁!”   这声音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一般,又大又响,话里的内容更是唬了赵明珠一跳,赵妈妈更是站出来骂道:“是谁在放肆!”   湖笔赶紧让小丫鬟从外面游廊上取下鸟笼,提到赵明珠面前解释:“是这对昨儿太子殿下差人送给少爷的鹦鹉在说话,因为是岭南的官员训出来献给殿下的,所以会说给太子请安的吉祥话儿。”   她话音刚落,那对鹦鹉又适时地开腔,怪声怪气地念叨着什么“殿下吉祥”、“春眠不觉晓”、“红掌拨清波”之类的句子,显然是精心驯养过的。   赵妈妈捂着胸口,笑道:“阿弥陀佛,可真是对活宝贝,殿下连这样逗趣的玩意儿都想着咱们少爷,可见少爷有多得他老人家的心呢。”   知道她是想奉承夫人,湖笔也连忙凑趣:“正是呢,昨日送东西来的八宝公公都说了,这鹦鹉一共才两对,一对殿下献给了皇上,另一对却赏了咱们少爷。”   “哦哟哟,那可真是了不得的荣宠。”赵妈妈眼睛瞪得老大,夸张地赞叹道,逗得周围的丫鬟们都笑了出来。   赵明珠却没有笑,她看着那对羽毛鲜艳斑斓的珍惜鸟雀,就像是生怕打扰到什么可怕的存在一般,轻轻地出声问道:“太子殿下,经常给世子送东西吗?”   湖笔不觉有异,只当是主母关怀世子,当下和盘托出:“往常还好,近日的确是频繁了些,八宝公公三五不时就送些东西过来。”   “送的都是些什么?”   “除了这对鹦鹉,别的倒也寻常,都是些少爷爱吃爱玩的。”   手掌猛地攥紧,对精心保养的纤长指甲扎破手心的刺痛恍若未觉,不管心底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靖远侯夫人脸上的微笑依旧那么无懈可击:“是吗?那很好啊。”   “太子殿下这么关照咱们家,每次都只让小辈招待,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赵妈妈,你吩咐门房那边,要是八宝公公再来府里,且先把人送到我那里去。” 第80章 千秋(一)   眼见没几天就是太子的千秋了,萧扶光却还在纠结应该给他送点什么礼物才好。   倒不是他临时抱佛脚,其实靖侯府、以及靖侯府用他这个世子的名义单独献给太子的礼物,早就已经送进了东宫,但那些程式化的礼物,多少缺了点人情味。   可要是真送了他原本准备好的礼物……   “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纠结的小萧同学闭眼往床上一倒,鸵鸟一样将脑袋埋在柔软的被褥里装死。   小美不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但它是知道宿主为了给太子准备生日礼物有多用心的,并不想让宿主的心血落空的系统灵机一动,生成了一个“拯救希望收到来自萧扶光的生日礼物的太子殿下”的挑战任务,挂在太子专区里面水灵灵的招人恨。   萧扶光连抗议系统骚操作的力气都没了,抹了把脸,有气无力地:【这种时候你就别添乱了。】   小美正义感爆棚:【什么叫添乱啊,我是在帮你好不好。】   【那个你不是花了很长时间亲手做的吗?要是不送出去,这些天的辛苦岂不白费了?】   毕竟是电子生命,小美就算再智能,也理解不了宿主此时的少男情怀总是诗。   萧扶光拒绝和傻子系统聊天,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跟你说不明白”后,就继续盯着床头的那对青花梅瓶纠结。   准备礼物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他有那个意思,现在明明知道了,要是要巴巴的送上去,岂不是也让他知道我也有那个意思了?   不行,这玩意儿不能送。   可若是不送,他会不会又觉得我是有意疏远,为了避嫌才连一份知心合意的礼物都不肯送呢?   话又说回来,他不会已经知道我其实也有那个意思了吧??   世子爷形状优美的眉锋纠结地皱起,被这些莫须有的联想牵扯了全副心神。   直到脑海中一个困惑的声音幽幽响起:【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和太子都有那个意思,你又不能让他知道你有那个意思?】   意识到刚才太全神贯注,竟然小声将心里的想法都念叨了出来,萧扶光脸色爆红,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往外看,见外间无人才放了心,埋怨小美:【你也真是,都不提醒我一下。】   跟了萧扶光十九年,小美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冤枉:【我都不明白你的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要我怎么提醒你啊。】   【不明白就闭嘴。】面对无辜且好学的系统,情窦初开的某青年的心比北极圈最硬的坚冰还硬。   幸好小美打断的及时,萧扶光刚恢复正常,捡了外间一张椅子坐好,湖笔就领着人过来请安,又准备伺候他梳洗。   萧扶光见她素面朝天,身上衣服也换成了老成的鸦青色小袄和青缎比甲,心中有数,笑道:“难怪刚回来时姐姐不在,原来是去见母亲了。”   湖笔深知,少爷虽然敬慕夫人,但随着年岁渐长,其实是很不耐烦被夫人事无巨细地盯着的,作为世子爷身边的头号大丫鬟,她在这方面一直极其注意保持分寸。   现在猛不丁被萧扶光点一下,湖笔连忙回道:“奴婢正想回您呢。今日夫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叫了奴婢过去,问起您给太子殿下寿辰备礼的事儿。”   用世子名头送出去给太子的千秋礼,分明就是赵明珠盯着筹备的,能让她找湖笔打听的,就只剩下萧扶光私下准备的东西了。   凭心而论,侯夫人以前的确对儿子有着过剩的保护欲和不自觉的掌控心态,可随着萧扶光越来越出息,她也慢慢改变了行事风格,早已不像从前那般事事操心。   萧扶光直觉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能问湖笔:“那你是怎么回夫人的?”   湖笔当然知道该站在哪边,此时笑回道:“少爷成日往外边跑,奴婢上哪儿知道去,只能如实回了句不知道。要是日后夫人嫌婢子愚钝,少爷您可得为我分说两句。”   萧扶光这才放了心,朝湖笔抱拳拱手:“多谢姐姐替我周全。”   *   兴平帝本想在太和殿办宝贝儿子的千秋宴,对于他这不合常理的做法,礼部难得没有出声制止,可另有几个御史却跳了出来,纷纷上书反对,言辞激烈的仿佛只要在太和殿办了储君寿宴,第二天闻承暻就会篡权谋反似的。   言官们的反对太激烈,兴平帝无法,再加上好大儿对在哪里庆生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意,兜来转去,太子的千秋宴还是按照往年规矩在东宫正殿举办,宾客和宴饮规模也相应做了缩减,从兴平帝原定的七天改为了三天,分别用来宴请宗亲、朝臣、藩国使臣。   萧扶光因着鸿胪寺的差事,也选在了第三天去道贺,毕竟他还得盯着阿里不哥,免得对方在大好的日子里作妖。   宋如渊这几天也终于发挥了通事舍人真正的作用,在东宫里迎来送往,为太子接待宾客亲朋。不过宰相门下都是七品官,太子门下就更不用提了,这几天不但没人敢给宋如渊他们气受,还都不约而同的备了份见面礼,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让人心慌。   今日同僚从高丽王子的手上接过一个小巧的锦囊,掂了掂重量,勉为其难地揣进兜里后给人指了路,转头见宋如渊怔征地似乎在出神,便拿手冲他肩膀上一拍:“简文,你想些什么呢?今天咱俩可不能出岔子。”   之所以只说他俩,是因为一起进来的三个舍人里有一个就是办差出了岔子,搞得现在就剩下来他们俩了。   被他一提醒,宋如渊这才勉强回了神,谢过同僚之后,才解释道:“愚弟是想着,怎么还不见萧世子。”   毕竟常内相老早就交代了他们,只要萧世子一出现,就得立马派人通知他,甭管他在干什么。   听他说起靖远侯世子,同僚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换上了愁容:“是啊,都快开宴了,世子爷怎么还没到。”   在东宫待了几个月,他眼界早已不同往日,知道其他藩国使节们都是些小角色,这位被常内相特意关照的世子爷才是今天唯一的贵客。   想到这儿,同僚的脸色又苦了几分,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太监,央他去外面看看萧世子到哪儿了。   那小公公也机灵,一听到“萧”这个字,神色登时就正经了起来,也不肯接宋如渊递过去的荷包,径直转身出了东宫大门往宫道上急行而去。   不过他刚出去不久,宋如渊二人就听到八宝公公甜得发腻的声音:“世子爷,你往这边走!” 第81章 千秋(二)   萧扶光到得晚,纯粹是因为路上被阿里不哥绊住了脚。这位新晋的柔然王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好的近道不走,非要绕路到靖远侯府边上,将萧扶光的车队堵了个结结实实。   被堵路的萧世子半点面子都不给,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高兴,偏偏阿里不哥就像没看到似的,自来熟地凑过来见礼,嘴上说着好巧好巧,行动上却是老实不客气地主动蹭上了侯府的马车。   萧扶光没好气,出言讽刺:“柔然难道连辆拿得出手的马车都没有,让您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如此屈就。”   阿里不哥仿佛一块没脾气的面团,萧扶光如此不客气,他还能继续笑眯眯,温声细语的回道:“敝国蛮荒之地,自然比不得天朝上国地大物博。”   萧扶光简直要被他的无耻气笑了,懒得与这人再说些什么,干脆两手一摊,悉听尊便。   车队中骤然多了那么多柔然的人,就算路上有人开道,行进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了下来。等两人到宫门前时,都已经快到开宴的时辰了。   就算是最后一波到的,阿里不哥依旧气定神闲地下了马车,外面等候的小黄门见他是和萧世子同车而来,态度也随之变得更加热切。阿里不哥的随从也乖觉,从怀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荷包,动作生疏地塞给几个小公公。   萧扶光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嘲笑:“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阿里不哥一笑:“不过入乡随俗而已。”   萧扶光撇撇嘴,不欲再和这人多说话,他能容忍给初来乍到的柔然往稍微借借风头,却也不想被人打蛇随棍上,搞得两人好像真的很熟一样。   见萧世子的脸色冷淡了下来,阿里不哥也清楚不能真把人给得罪了,当下端正了脸色,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往东宫而去。   不过阿里不哥的目的显然已经达成,早就到会场的其他藩国使臣见他竟然是和靖远侯世子一起过来,各个都神情数变,暗暗交流起眼色,对这个传说中依靠大雍夺权、弑父杀兄的柔然新王更为忌惮。   阿里不哥不惜大清早堵在靖侯府也要来这一招狐假虎威,为的就是现在的效果。   同为藩属国,他们明面上是进京朝贡,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争夺宗主国的资助。既然大家都在做狗,那他阿里不哥就得成为其中最凶最驯服的那条,才能为他的部落抢到最多的肉骨头。   轻描淡写地打发走前来试探的交趾国小王子,阿里不哥施施然的在萧扶光下首落座,对满堂打量的眼神置若罔闻,学着萧世子的模样摆出同款眼观鼻、鼻观心的表情,静静恭候太子的大驾。   *   说是千秋宴,其实这三天里没有一天是闻承暻真正的生日,为了防范巫蛊诡术,本朝皇帝和储君的真正生辰都是秘而不宣的绝密。   这些年年大操大办的寿宴,一方面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严,另一方面则是给了满朝文武一个光明正大讨好顶头上司的机会。   每年这种时候,大伙儿都会憋足了劲,除了论车送进宫里的各种值钱宝贝,还要在宴席上当面献上最别出心裁、最能讨好皇帝/太子的礼物,博一个一鸣惊人青云直上的可能。   果然,等太子到场,酒刚过三巡,吕宋的使臣便头一个跳出来献宝。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他身后那个高高大大的箱子里居然装了一株足足半人高的珊瑚。   两个小太监帮手将整株珊瑚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抬出来,见到全貌之后,别说那些从没见过海的偏远小国的使节了,就连萧扶光都忍不住露出了赞叹之色。   无他,只因这株珊瑚的确极其美丽,硕大的个头还在其次,它的枝干错落有致,颜色鲜红似血,光线照耀其上时,那抹鲜红似乎能够随时流动起来一般,实在是难得的精品。   面对如此罕物,太子殿下也只是微微一笑,点头谢过吕宋国主的美意,便让人将珊瑚抬了出去。   精心准备的礼物却只换来轻描淡写的处置,吕宋使者难免失落,只能强行振作精神,瞪大了双眼观瞧场上诸人,非要看看得是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打动不好伺候的太子殿下。   很快,他的失落就变成了幸灾乐祸,因为不管是谁,不管他们捧出多么珍奇的稀世珍宝,都始终无法让那位高深莫测的大雍储君动容半分。   众人献完礼,太子又最后敬了一轮酒,便借口更衣离开了宴会。   被留在厅堂上的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声笑了出来。毕竟要是全班只有自己不及格,的确是个恐怖故事,可要是全班同学都不及格,那画风顷刻就能变成喜剧片。   领导既然不在,在给领导送礼这门课上考了鸭蛋的使臣们,心情也不得不轻快起来。太子的态度虽然敷衍,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却没有敷衍任何人,与其操心正事,不如先好好享受眼前。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使臣们纷纷开始推杯换盏,各自谈笑,气氛反而比太子在时还要热络十分。   一个小黄门穿过满堂的欢声笑语,躬着身子悄悄在萧扶光耳边传话:“世子爷,殿下在书房等您。”   萧扶光甫一起身,满屋的嘈杂便为之一静,随后又若无其事般恢复了喧嚣。萧扶光一笑,朝着众人略一拱手,权作致意,便随着那位小公公出了门。   他出去之后,阿里不哥端了杯酒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全然不理前来搭话的他国使节,偏生东宫的仆从因为他和萧世子联袂而来之事,对阿里不哥极其客气,因此众人就算心中恼怒,也不得不多给这位柔然王几分面子。   *   这是萧扶光头一次到东宫来,对于太子的住处,他当然是看什么都稀奇,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时不时就会停下来仔细打量一番。引路的小太监暗暗叫苦,既担心殿下等得着急,又不敢催促世子爷快些走,为难得脸上的笑比绝交三十年的损友之间的关系还要僵。   还是萧扶光反应过来自己举止的不妥当之处,冲着小公公歉然一笑,不再分神,一心赶路,这才赶在常喜准备亲自出来看看情况之前到了太子书房门口。   萧扶光刚到门口,常喜就忙不叠迎了出来,见面就赞道:“世子今天好精神模样!奴才先前只是远远见了一面,都觉得与往日大不相同呢。”   “公公谬赞了。”萧世子谦虚地拱了拱手,扯扯身上华丽的吉服示意道,“还不是因为换了这身皮,才看着比往日齐整些。”   就是这银底镏金的世子冠真不是人戴的,压在脑袋上跟个铅球似的死沉死沉,通身金线重工满绣的大衣服也是沉甸甸的,还不透气,要不是天气凉爽了下来,简直就是随时中暑的节奏。   他俩在门口客套,太子在里面笑道:“前面还有些时辰,你先把衣服换了松快松快。”   萧扶光都被折磨得不轻,规格更高,样式更繁复的太子吉服就更不用提了,所以闻承暻离席后早已经换下了那身繁复的吉服,穿着家常衣裳正坐着喝茶,看起来轻松又写意。   萧扶光先是喜滋滋地答应了一声,复又为难道:“可是臣没带其他衣服过来。”   废话,谁吃席的时候会想着再带上一套衣服啊。   常喜忙举起手上的东西,冲他笑道:“这是前日刚裁剪好殿下的衣衫,都是簇新未上身的。”   太子也笑:“卿要是不嫌弃,还请先换了衣裳去吧。”   萧扶光哪里敢嫌弃,他巴不得能快点把身上那些玩意儿给摘了,欢天喜地的谢过太子,他便乖乖地被小黄门引着去屏风后面的隔间把衣裳一气都给换了。   只是他和太子的身量有些出入,穿上对方的衣服后,旁的还好,裤管和衣袖都得挽起来一截,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似的。   他从屏风后面一现身,太子果然笑了出来:“这衣裳颜色倒是衬你,就是长短也忒不合适了。”   常喜轻轻一个眼色,便有精通针线的宫女走过来,跪在地上给萧扶光缝裤管,免得他不小心踩到过长的裤脚跌到,至于常喜本人,则是亲自搬来椅子服侍萧世子坐下,又道:“这一回太匆忙,准备得有些不周到。待会儿还请世子赏脸让奴才们给您量量尺寸,好做几套衣裳备着。”   这话说的,他一个外臣在东宫备衣服做什么。   萧扶光不自在地想抬脚,顾忌着一旁正在穿针引线的宫女,又放了下来,语气不甚坚决地回复常喜:“多谢公公美意,做衣裳就算了,我也用不上。”   说着说着他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竟然面红耳赤了起来。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萧世子顶着红彤彤的脸蛋看过去,正好对上了太子的双眼。   哦豁。   ……   【小萧。】小美语气迟疑,【你是发烧了吗?脸这么红。】   萧扶光咬牙切齿:【闭嘴!】   小美觉得他真是不识好统心,生气气:【你这人……我是关心你诶!你脸都红成狒狒屁股了。】   萧扶光气急败坏:【住嘴啊!】   恨不得把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系统揍一顿,萧扶光在脑海里一通小萧嚎叫,终于让小美闭上了它勤学好问的小嘴巴。   他俩拉锯的过程中,太子竟然也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人一统消停下来后,才对萧扶光半真半假地抱怨:“今日众国献礼,可孤看萧卿似乎没有准备什么?”   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萧扶光“啊”了一声,回头看向常喜,对方这才一副刚想起来的模样,合掌一拍:“嗨呀!开宴前世子让人递了个箱子进来,奴才一时给忙忘了!”   这话也就萧扶光会信,再过五十年闻承暻都不会相信这老刁奴是真的忘了,突然来这一手,无非是想看自己在萧扶光面前出糗。   暗地里瞪了一眼常喜这老刁奴,太子殿下厉声吩咐:“那你还不赶紧去抬过来!”   常喜长长的“哎——”了一声,乐呵呵地领命出去了。   等礼物到来之前,萧扶光有些无聊,正好裤脚也缝完了,重获人身自由的萧世子见闻承暻拿了书在看,便也凑过去问:“殿下,臣可以看看书吗?”   闻承暻朝着身后几排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随手一指:“卿可自便。”   萧扶光也不跟他客气,跑到那些被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前,仔细翻找起自己想看的书。只是这一通翻找,倒让他觉出些不对劲来——   太子将书架料理得十分停当,其上书籍都是按照朝代、地理、纪年的顺序依次摆放,这种有别于寻常书籍按照经史子集分类的特殊方式,萧扶光已经是第二次见到。   而他第一次见到的,则是前鸿胪寺少卿黄大人交接给他的那一大架子资料。   手无意识的从一排排书脊上拂过,萧扶光回头看向太子,心里五味杂陈:“殿下,先前黄大人交给臣的那些,是您安排的吗?”   他当然知道黄理乾是因为太子的命令才会对自己格外关照,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子会事无巨细到这种程度,就连整理往年卷宗这种小事都会考虑到。   没想到让他去挑本书,都能挑出旁的事情来,闻承暻无奈一笑,放下手中书本,走到书架前,与萧扶光一起盯着堆放得满仓满谷的书架,解释道:“先前孤本打算亲自教你一段时间,奈何出了曹家的事,实在分身乏术,只能交代黄理乾多用些心。”   说完,又怕对方多心,想想还是补充了句:“那些卷宗,孤不过是吩咐了一句,都是底下人整理的,费不了多少功夫。”   萧扶光却是忍不住眼眶一热,低声道:“您实在没必要为臣这么操心。”   闻承暻闻言看过去,却见那小纨绔死死地低着头,露出两个鲜红欲滴的耳朵,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一本杂记的封面。   终究是看不下去他糟蹋书的行为,闻承暻伸手将那只不安分的右手握住,果不其然见那对耳朵又红了一些,到了仿佛下一秒就能熟透冒烟的地步。   感觉到对方轻微地挣扎,坏心眼的太子殿下没有放开,却也没有更加用力,保持在一个萧扶光再努努力就能挣脱开的微妙程度。   默不作声的等待了一阵子,手心传来的力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直到最后。   那只手,终于安静地,被他握在了,掌心里。 第82章 千秋(三)   据说瓦特是从水开之后蒸汽顶开壶盖的现象中受到了启发,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从此人类进入了工业革命的时代,也开始为了争夺可以把水烧开的能源而不死不休。   萧扶光觉得, 第一次工业革命前的人类社会就是运气不好,没能遇见现在的他,不然仅凭他脸皮的温度,那还不是想要烧多少开水就有多少开水,帮助全球实现工业化都不成问题。   没错,因为太紧张,萧扶光的小脑袋已经开始自发自动的天马行空,冒出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离题万里的想法,竭力帮助没出息的主人分散一下注意力。   而后知后觉的系统小美,早已化身成为尖叫鸡,在宿主的脑海里发起一波又一波的亡灵尖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赶紧把手给我撒开!】   【撒开!】   可惜唯一能听到它咆哮的人还在自顾自地放空,小美叫破喉咙也没能换来宿主一个搭理的眼神,只能恨恨地偃旗息鼓,并小心眼的在太子任务专区面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借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萧扶光看天看地看空气,就是不肯看眼前之人,可是右手所传递的温度是如此的清晰而热切,其中蕴含着的坚定不容抗拒的意味,让他根本无法忽视。   盯着那双红到滴血的耳朵,像是终于卸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一样,太子殿下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脸上挂着连自己都没能发现的轻松笑意:“孤以为,你会放开手。”   太子似乎并不急于等待萧扶光的答复,在说完这一句之后,便没有再作声。   但萧扶光若是肯在这时候抬头看看,就会发现,对方眼里的紧张与不安,并不比他要少。   怂包小萧依旧低着头,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但等他鼓足勇气后,说出来的话却比太子还要大胆很多:“殿下凭什么觉得,我就不敢答应呢?”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那双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微挑凤眼,一瞬不瞬地凝望了回去。   ……   闻承暻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里已有千言万语。   为什么他会觉得萧扶光不敢答应呢?   当然是因为,男男相恋,本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与身为国之储君的自己相恋,无疑又会被扣上更多更难听的罪名。   午夜梦回之际,闻承暻也曾扪心自问,他究竟有什么资格,拼着毁掉对方前途、名声甚至是性命的风险去把另一个无辜的人拖下水?   就算萧扶光同样也对自己怀抱着隐秘的心意,但他作为年长位高的一方,更应该做的是引导他走上更“正确”更“合理”的路,而不是悄悄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窃喜。   太子殿下曾经如此努力的说服自己,可每次自我洗脑的时候,都会被迫让他再次一遍遍地回忆起与萧扶光相处的点点滴滴:逃避功课时眼睛咕噜噜乱转的萧扶光、草原上脸色苍白的萧扶光,小河边小心翼翼为素不相识的女人收殓的萧扶光、给他包扎伤口时悄悄犯花痴的萧扶光、京郊救他时奄奄一息倒下来的萧扶光……   不知不觉,他已经有了那么多关于萧扶光的回忆,每一段都难以抹去、刻骨铭心。   还有,事到如今,闻承暻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才是两人中间贪图美色的那一个,早在春熙园看到那个凭栏照影的红衣少年时,他就已经泥足深陷。   什么妖物、什么奇异之处,都是他给自身对萧扶光不同寻常的关注找的借口。不然,他大可以有一万种方法来处置失势侯府的世子,何必非要事事亲自出手,时时关切呢?   都怪萧扶光实在太可爱,每一次见面,都加深了他的这种可爱,他心怀家国大义当然可爱、聪明机敏同样可爱、怜惜弱小也很可爱,但他的唯唯诺诺、胆小怕事、悄悄的小花痴居然也可爱得紧。   可爱到让闻承暻只要一想起,就会忍不住露出笑来。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但他的本能却无法控制。   所以,他送出去了那对会时刻在心上人耳边提起自己的鹦鹉。   所以,他主动握住了心上人的手。   幸运的是,对方并没有松开他。   可悲的是,在触手可及的幸福面前,他竟然胆怯了起来。   *   得了太子的吩咐,常喜屁颠颠儿的退了出来,却又不赶紧让人把萧世子的贺礼送过来,而是扶着老腰一步一顿,慢悠悠地往库房的方向走。   他这么不急不忙,八宝看得都要急死了,跑到前面将人拦下:“师父,世子爷的东西放在殿下屋子里呢,您往库房跑干什么啊?”   常喜乐呵呵的,调转了个方向,朝太子卧室挪过去:“是吗?看来是我记错了。”   这拖沓的作风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师父,忘记把世子准备的礼物第一时间呈给殿下的行为也很不对劲。八宝脑子再不好,现在也回过味来了,小声嘟囔:“您不会又打着什么奇怪的主意吧?今天可是殿下的好日子,您可得收收。”   常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他都做的这么明显了,呆瓜徒弟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实在是不开窍啊不开窍。   没办法,谁让他摊上这么个呆头鹅呢,常喜公公苦口婆心的教导小徒弟:“有时候,主子们不喜欢身边有人,想单独待会儿,又不好意思开口屏退左右。这种关口,就得咱们下面的人为主子分忧,给他们找个借口。”   提前把萧世子的东西藏起来,就是常喜事先为太子准备的借口,现在故意慢吞吞的去取回来,当然也是为了给主子们留出足够的私房话时间啦。   师父语重心长,八宝似懂非懂,不过看着师父鼓励的眼神,八宝又勇敢发问:“屏退左右而已,主子怎么会不好意思开口呢?”   青瓜蛋子就是青瓜蛋子,半点风月人情都不懂,常喜公公笑得一脸神秘,小声道:“以后啊,你就只管学着师父我的行事吧。”   往后,他们这位主子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只怕还多着呢。   ……   师徒两个人磨磨蹭蹭,也不准其他人帮忙,亲自哼哧哼哧地将萧世子送进来的箱子抬到太子书房门口。   又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常喜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故意闹出动静,在门外就扯着嗓子喊:“殿下,奴才把东西送过来啦!”   谁知他拖沓了那么久,换成男女之间珠胎都能暗结三五回了,可踏进书房的下一秒,常喜还是感觉到了来自太子殿下的强烈不满。   常喜:……   想他常喜公公,堂堂东宫首领太监,行事是多么周全多么老练,走一步看三步,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偏偏摊上这么个效率低下还爱迁怒的主子。   *   闻承暻本来在紧张地等待着萧扶光接下来的剖白,谁知常喜竟在这时候回来了,不仅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还吓得萧扶光“嗖”地一下抽出了手。好事儿接连被搅黄,教他怎么能不生气。   与太子殿下相反,萧扶光倒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刚刚的回应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其实压根儿没准备好要在今天和闻承暻摊牌,现在被人打断反而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顺坡下驴地转移话题,指着常喜师徒抬着的箱子:“这就是臣单独备的礼,还请殿下看看是否合意。”   闻承暻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装作对礼物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走到堂下亲自打开箱子,随即便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京城及周边的全幅地图。   或者不应该说是地图,因为萧扶光送来的这玩意儿是立体的,其上不但有山川河流,也有城池房屋,每个都小小的,却又十分逼真,聚集在一起,便合成了一幅极为精致的京城全景图。   常喜师徒两个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把这玩意儿从箱子里抬出来转移到桌案上后,才有精力夸上一句:“这可真是件了不得的大宝贝,世子爷是从哪里淘澄的。”   看着闻承暻爱不释手的样子,萧扶光就知道自己这礼物算是送对了,笑着解释:“外面可没地儿淘换,这是我闲了的时候亲手做的。”   就算萧扶光不说,闻承暻也隐隐猜到此物必定出自他之手,毕竟就连他这个太子手上的京城地图都没能详细到这个地步,简直就像是将整个京城一比一浓缩了进去似的。   能有这个能耐的,除了身负神异可绘制方圆十里地图的萧扶光,根本不用做第二人想。   想到这里,闻承暻转头看过去:“难为你费心,孤很喜欢,只是往后不许再这么大费周章了。”   不知道这小纨绔是跑了多少地方才绘制齐全了京城的地图,更遑论照着图做出这般细致的模型了。   萧扶光才不管呢,听到太子说喜欢,看不见的尾巴瞬间又翘得高高的,挨过来指指点点:“臣是因为在西阳看到了冯家军的沙盘才想到要做这个的,您肯定不缺京城的地图,但地形这种东西,看图哪有看现成的来得直观。”   “更何况……”他将声音放到最低,神情却更加眉飞色舞,“臣趁着画地图的功夫,把京郊全给摸了一遍,把不对劲的地方通通标了出来。”   京城里藏不住东西,奈何京郊全是山林,城中大户只用在里面修几间草屋,藏东西藏人都十分隐蔽方便。可惜萧扶光有系统在手,大把的生命值花出去,那些包藏祸心的东西倒是无所遁形了。   这礼物太贵重,也太用心,包含着用简单的“君臣相得”四个字无法承载的情意,所以萧扶光之前才会百般纠结,不知道该不该送出去。   想到这东西可能是萧扶光刚回京城就开始准备的,闻承暻心底一阵酸软,奇珍异宝他尚且可以用更贵重的宝物回赠,但面对如此沉甸甸的心意,大雍的储君却慌了手脚。   萧扶光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眯眯道:“这是您过生日,别人送礼只管收下就是了,不用非想着回礼的。”   话虽这么说,等萧扶光被常喜亲自送出东宫大门的时候,他身后还是跟了一长条捧着各式盛盒的宫人,里面全是太子殿下的各色回礼。   萧扶光:……   等到他上马车之时,这份无语的心情更是达到了顶峰:“我说大王,席都散了,你没必要跟着我一起走吧。”   赖在靖侯府车架里的阿里不哥却神情严肃:“世子,大事不好了。”   “适才席上有人出去更衣,回来的时候却脸色煞白。”   “说是在东宫侧门外,发现了一具浑身赤裸的男尸。”   …… 第83章 千秋(四)   京城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更何况据说还是被几个藩国使节同时撞见,很快,东宫出现无名男尸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人类的天性就是八卦,因为事发当日萧扶光也在,这几天有不少同僚明里暗里的向他打听,搞得他不堪其扰。   鸿胪寺卿柯大人见状,干脆批了萧扶光几天假,自己则是趁此机会大力整肃衙门风气:哪里有堂堂朝廷命官,背后妄议天家的道理。   东宫也派了人到侯府传话,八宝小公公安慰萧扶光:“已经查明了,那贼人与启祥宫的宫女有私,幽会之时被巡夜的侍卫发现,翻墙逃跑时不慎失足跌落,所以才会**的死在那儿。”   “至于他是怎么进宫的,陛下钦点了周公公查案,用不了多久就有结果了。”   “殿下现在好的很呢,世子您就别为这事儿操心了。”   看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八宝小公公,萧扶光一脸“你在逗我呢”,这话拿去骗骗小孩子还行,拿来骗他这个上辈子看过一箩筐宫斗剧的人可就太破绽百出了。   一个不知来路的男人,在藩国使节齐聚的场合,不明不白、赤身裸体地死在了东宫的门口,并且值守往来的宫人和侍卫都跟瞎了一样没有发现不对劲,反而是被赴宴的使节撞破……   要说这背后没有阴谋,杀了萧扶光都不信。   他眼睛一眯,毫不留情地戳破:“贼人都手眼通天到能潜入后宫了,肯定是对皇宫地形极为熟悉,那他就算再慌不择路,也不可能跑到另一端的东宫去。”   “此事与启祥宫娘娘有关,所以你们找了这么个借口唬弄,是也不是?”   见他三言两语就点出了个中关窍,八宝背后冷汗都要下来了,不由得埋怨了几句净瞎出主意的师父,才哭丧着脸回道:“就知道瞒不过世子您去。只是这事儿实在是古怪,殿下也没摸清对面的路数,又怕您担心,所以才吩咐奴才拿瞎话搪塞您。”   萧扶光眉头皱得死紧,心里更是漫上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暴虐怒气,好像自从认识闻承暻开始,他的身边就一直充斥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阴谋,那些隐于暗处的敌人,无时无刻都想要置他这个碍眼的太子于死地。   如今萧扶光不过是管中窥豹,瞥见了太子真实生活的一角,就已经觉得难以忍受,真不知道闻承暻这个风暴中心的正主是如何度过过去的二十二年的。   他心情愈加烦躁,再看向八宝时全然无了往日的和气:“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那贼人的身份可查出来了?背后究竟是谁指使?”   被世子爷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吓了一跳,八宝不敢再敷衍,只能竹筒倒豆子一气全说了:“贼人身份还未查明,只知道其年纪颇轻,手上又有笔茧,应当是个读书人。”   “至于是谁在弄鬼,那贼人凭空出现,又不着一缕,实在难以查证。只是这段时间里,贤妃娘娘身边的太监曾领了牌子出宫,嫌疑最大,周公公便把事儿暂扣到她头上了。”   “还有就是……”   看不得他吞吞吐吐的,萧扶光没好气:“有话你就尽管说,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吗?”   八宝谨慎地打量了四周,甚至还拉开门看了眼,确定外面没人偷听之后,他重新将门关好,才走回来悄悄对萧扶光道:“还请世子勿怪,只是这原本不该是奴才知道的事情。”   “儿个奴才去奉茶,不小心听到殿下和师父说话儿,正好说到那贼人。”   “只听得殿下问奴才师父:‘容貌肖似?什么意思?’”   “奴才师父就回话:‘老奴亲自去看过了,那人长得与先贵妃一般无二,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异样。’”   先贵妃?   萧扶光好好回忆了一番,终于从记忆里翻出了冯贵妃这么个人的存在。   当初懵懵懂懂的岁月里,系统还下发过一个让他拯救被赐毒酒的贵妃的挑战任务。再后来,就是春熙园诗会,他人生的第一个强制任务,就是拯救写了犯贵妃名讳的僭越诗文的宋如渊。   没想到,这一回的阴谋,竟然又扯上了这位早就玉殒香消的贵妃娘娘。   蹊跷的被赐毒酒而死,死后又再三被人利用布局针对太子,冯贵妃的身上究竟隐藏着多么天大的秘密,才会连死了都无法消停。   只是等他再问八宝时,那小太监慌忙摆着手往后退,嘴里念叨着:“世子爷超生!师父早就三令五申过,不准提起贵妃娘娘的事,只要发现,直接不问缘由打个臭死!”   “还有就是,奴才就是想说也不知道啊。先贵妃在时,奴才还在内宫监里扫地呢!”   他那张圆乎乎见人上喜的包子脸皱巴巴成了一团,小声嘟囔:“要不是当年因着贵妃的事,东宫要补一批新人,还不轮到奴才来服侍您呢。”   他说的这般严重,萧扶光也只好作罢,取出一个颇有分量的荷包递过去:“多谢公公跑这一趟,还请打壶酒吃。”   八宝千恩万谢的接过了,告辞后正准备出去,却又想起来了什么,转头欲言又止地看过来。   萧扶光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公公放心,今日之事出得您口,入得我耳,定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八宝这才放了心,他是为了讨好世子爷才知无不言,但也不想为此葬送了自己。   再次冲着萧世子深深地作了个揖,八宝离开了侯府。   *   拿浸湿的细棉布轻柔地擦拭着案上供着的硕大珊瑚,这是萧扶光近期养成的习惯,通过机械性的重复劳作,可以让他很快的平心静气。   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样,半人高的珊瑚都被擦到闪闪发亮了,萧扶光还是没能振作起来。   他这无精打采的样子,就连在经历太子生日惊魂一刻后发誓不主动和他说话的小美,也忍不住担心道:【小萧,你没事吧?】   萧扶光没有回答系统的系统,而是反问道:【小美,当初你究竟是为什么,会发布救冯贵妃的任务呢?】   他已经渐渐摸索明白系统任务的规律,日常任务触发的方式极为随机,任务对象也是什么样的都有,但是挑战和强制任务,都是因为达成了某种条件才会触发。至于这个所谓的条件,萧扶光推测,应该与太子密切相关。   小美沉默了一瞬,终是回答道:【其实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我能感知到冯贵妃是个很重要的人,她活下来比死了更有作用。】   对身为系统的小美而言,任务对象“有没有用”,是它判断应该投入多大力度营救他们的唯一标准。它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拯救所谓的美人。   得到系统的回答后,萧扶光很久都没有说话,沉默弥漫在一人一统之间,正当小美有些不安之际,却听到宿主主动问起:【如果让你升到五级,能解锁什么新的能力吗?】   在做任务这件事上毫无追求,一心只想苟生命值的宿主突然变得有上进心,本该兴奋的小美却不知为何踌躇起来,小心地开口回答:【五级的话,可以解锁“万里追踪”,只有有某个人的物品,万里之内,一定能找到对方。】   【倒是个很有用的能力呢。】萧扶光笑道,【看来我之前真的应该多努力一点,多解锁几个你的技能才是。】   他受够了这种所爱之人被针对和算计,自己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的日子。   接下来,他需要再努力一点,变得更加强大才行。   明白过来宿主想干嘛的系统,虽然还在别扭他和太子的关系,但也在脑海里挥舞起小旗子为他打气:【小萧,加油呀。】 第84章 千秋(五)   太子的千秋宴上竟然发生了如此荒唐又晦气的怪事,兴平帝闻讯后勃然大怒,张淑妃的温柔乡也不待了,出面钦点了周进仁与御马监提督二人一正一副,勒令彻查此事。   周进仁是皇帝身边第一人,主要是起到镇场子的作用,御马监提督赵太监才是真正干活的人。   说起来,赵公公也是点儿背,先前一直被甄进义压得死死地,好不容易熬到甄进义离京出使,他终于摸到了龙威卫的边,挑起了宫廷守备的担子,结果刚得意没几天,皇宫就被外人闯入,还被藩属小国看了笑话。   因为存了戴罪立功的心思,赵提督调查起来可谓是尽心竭力废寝忘食。他很快发现了近期这段时间,林贤妃的启祥宫总有宫人频繁出入宫禁。   张淑妃见状,干脆顺水推舟,将已经掌握的林贤妃的证据悄悄放了出去。   于是,林贤妃与宫外频繁接触、互通消息的密折, 第二天一早,便出现在了兴平帝书案上。   兴平帝当然知道此事未必真的与贤妃有关,但她勾结朝臣私通消息的罪行却是实打实的,再加上外面物议纷纷,必须尽快平息,他需要有人来为太子分散来自朝野的压力,而贤妃,就是一个现成的好靶子。   因此,兴平帝很快做出决定,贤妃降为贵人,迁居延禧宫偏殿,其陪嫁女官一律罚没掖庭为奴,其余宫人,重则杖毙,轻则发往皇陵守灵。   皇家定然不会公布,但贤妃降位的消息一传出来,京城众人也都彼此心照不宣,知道肯定与太子千秋宴上发生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果然,没过多久,京中便有流言,贤妃管束不严,其下宫女竟与外男私通,那奸夫就是为了逃脱禁卫抓捕才会失足跌落摔死在了东宫门口,太子殿下是真真遭受了无妄之灾。   另有一些荒唐之人,一听到与男女那档子事有关,就开始兴奋,趁势捕风捉影编排了一些不堪入耳的桃色新闻,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似乎确有其事一般。   天家威严岂容如此亵渎,龙威卫又大肆抓捕了一批人,将这股歪风邪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京中风声鹤唳,无人敢再妄议宫闱秘事。   到了这一步,东宫之事,明面上便算是告一段落。   *   启祥宫,被扣了好大一口黑锅的林贤妃当然不肯认命,不顾侍女的劝说,她脱簪跣足往兴平帝燕居的太和殿而去,非要面君辩个是非曲直。虽然降位的圣旨已下,但她积威犹在,一路无人敢拦,竟真让她就这么走到了太和殿门口。   可惜太和殿门口的值守太监早就换了人,新换上的值守太监曾受过淑妃娘娘大恩,怎么可能会让她见到皇帝。   值守太监对贤妃的呵斥置若罔闻,直接吩咐几个小黄门将人给抬到了延禧宫,还刻意大声吩咐守门的侍卫:“陛下金口玉言,着林贵人在延禧宫闭门反省,你们可得将人看好了,要是贵人再跑出去,咱家定要拿你们是问!”   侍卫们知道他是淑妃娘娘面前的红人,岂有不应的,各个都忙不叠答应了,有个机灵的还找了一把大锁过来,当面将门锁死了,笑着奉承道:“公公放心,以后小的亲自看着,除了一日三餐,定不会再开这道门。”   林贤妃、现在应该是林贵人了,被这狐假虎威的狗奴才气得半死,有心要骂,可她年近五十,又生育过两个皇子,身体早就不复往年康健,此番怒急攻心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延禧宫地处偏远、年久失修,早就成了事实上的冷宫,值守太监将人关进去的时候又不准侍女跟着。   是以,一位膝下有两个成年皇子、掌管六宫十数年的堂堂皇妃就这么孤零零的倒在了延禧宫偏殿坑坑洼洼的地上,直到下人进来送晚膳时才被发现。   这事儿一闹出来,宫里其他妃嫔是怎么物伤其类的先不提,张淑妃却是头一个在兴平帝面前为林贵人求情,为她求来了两个宫女服侍,以及御医每日一次的平安脉。   她如此贤良,当然换来了阖宫称颂。   至于林贵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   豫章郡王,即三皇子闻承旬,“豫章”是他回京之后得到的封地,面积不大但是十分富庶,可见兴平帝对这个资质平平的三儿子还是有些疼爱的。   他在太和殿门口的小值房里枯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了周进仁的身影,还不等他挤出个笑脸,周进仁便遥遥的一拱手,老腰都快要弯到地上去了:“给王爷请安,陛下说今早上起来头疼,不想见人,请您回去吧。”   闻承旬早有心理准备,吃了个闭门羹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个折子,双手递给周进仁,陪笑道:“既然如此,小王就先告退了,只是此物还烦请伴伴替我呈给父皇。”   周进仁是出了名的口风紧,但此时见他堂堂郡王为了给贤妃却如此卑躬屈膝,心下难免不忍,想了想,终究还是小声提点道:“王爷莫慌,陛下正在气头上,只能先委屈娘娘几天,等回头他老人家消了气,您再过来求求情,多半就能转圜了。”   光是看着两个皇子的面上,兴平帝都不可能一直关着林妃。   道理闻承旬都懂,但母亲被关了起来,从养尊处优的贤妃变成了禁足冷宫的贵人也是事实,写过了周进仁的好意,闻承旬脚步一转,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他上门的时机正好,闻承暻还在东宫里尚未出去,听说三皇子到访,便命人将他请到后殿花厅里坐下。   坐在花厅一角,手里捧着杯东宫下人奉上的热茶,闻承旬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无所适从。虽然他来过不少次东宫,但还是第一次来到主人家起居的地方,没想到与他想象中的规整肃穆,太子的起居之所布置的十分有生活情趣,明明是深秋,居然还摆放了两盆明艳似火的洛阳红。   等了不到半盏茶功夫,门口就传来了动静,闻承旬连忙起身行礼,却听他二哥道:“免了,坐吧。”   闻承暻说完,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在上首坐下了,将人上下打量了一溜,才老大不耐烦地开口:“是谁让你找过来的?”   闻承旬一惊,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却低着头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谁让臣弟……”   “罢了。”懒得听他说完,闻承暻直接打断他的发言,正色交代道:“这件事不是你应该掺和的,今天不管是谁让你来的,回去之后离这种人远点。”   他周身气势太盛,三皇子本来就有些怕他这个太子二哥,现在更是被吓得不敢再提起母妃,只能嗫嚅着答应了。   倒是闻承暻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也有些心软,遂缓和了语气,安抚道:“林母妃那里,孤已命人多加看顾,你尽可放心。”   林贤妃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代他受过,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过得太惨。   得了他这一句,三皇子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常喜送人回来后,见主子还在那里喝茶,忍不住长吁短叹,感慨道:“三殿下真是可怜见的,这几天为了林娘娘的事,跑了多少地方。”   闻承暻冷笑:“孤只盼着,他是真的孝顺。”   而不是想借着亲生母亲落难的事情,做些什么文章。   如果真是那样,那为了这个儿子苦心竭虑勾结外臣的林贤妃,也太不值得了。   思及此,闻承暻又交代了一句:“延禧宫那边,你多上点心。”   常喜忙道:“奴才省的。”   *   三皇子身材笨重,走多了路便有些气喘吁吁,身份所限又不能在宫内乘辇,因此常喜特意吩咐了两个体力好的小太监将他一路扶了出来。   到了宫门口,自有王府的人过来扶他,闻承旬也没忘那两个小太监,笑容和蔼的递了沉甸甸的两锭金子赏他们。   只是上马车的时候,等在外面的长史问起太子怎么说时,他脸色却阴沉地仿佛被墨汁浸过:“他恨母妃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真的帮我。”   长史叹了一声,见他神色阴郁,想了想,还是劝道:“王爷,要不还是算了吧。您看五殿下到现在都没有露脸,您又何必呢。”   闻承旬斥道:“提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做什么!”   长史知道他先前在胞弟处碰了个软钉子,正在气头上,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垂头服侍他安坐了,自己另捡了一处靠近车门的角落坐下,低声吩咐车夫赶车。   马车平稳地行驶起来,一丝微风从外面透进来,却没有吹散从车内沉闷的气氛。   想到从柔然回来之后,便逐渐疏远的外家,以及与林相越走越近的五弟,闻承旬就是再蠢,如今也明白了过来,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   既然他们这么想撇干净关系,闻承旬就偏偏不能让他们如愿。   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三皇子阴沉着脸吩咐:“去相府。” 第85章 千秋(六)   一条人命跌进京城这潭深水里,除了被当做闲汉茶余饭后的谈资外,便没有再溅起半点水花。   毕竟这座城池里每天都在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新鲜事,城里的人们有着看不完的热闹,聊不尽的短长。比如最近,京城里最热门的话题便换成了曹家科举舞弊的案子。   名满京城的六槐先生亲自出首,揭发曹家人数十年来暗中囚禁举子、逼迫他们为自家子弟代考作弊的恶行。   六槐此人,实在是惊才绝艳,他拿出的证据,竟然是这些年曹平芳在烟波尽处诗会上“亲自”写的诗文,他在代笔时便暗中留了伏笔,取苏伯玉妻织就回文诗的巧思,在每首诗里藏头露尾,点出了曹相所作是他人代笔的真相。   有他打头阵,不久后,又多个苦主也纷纷站出来指证曹家人。   一时之间,举世震惊,没人会想到,诗礼传家、号称清流魁首的江南士族,背后居然如此不堪。   期间朝中也有固执不肯相信、暗指太子冤枉忠良的官员,但这些人在三法司会审时,亲眼见到一个曹家出身的举人,竟然连自己参加乡试写的文章都认不出来之后,也都通通闭上了嘴。   曹家这一回,是真的犯了众怒。   大理寺从他家抄出来再多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也都比不过那一张水平中上的乡试行卷的杀伤力来得大。   本来嘛,大家都是老油子,谁又不知道谁呢。朝堂上衮衮诸公,无论看起来有多么道貌岸然,但有哪个敢站出来斩钉截铁的说一句自己从未贪赃枉法鱼肉乡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本就是官场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所以一开始大理寺从曹家抄出来车载斗量的巨额财富,虽然数量上面稍微夸张了一点,但也都在大伙儿的接受范围内。   可是科举舞弊的罪行一坐实,这件事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毕竟贪赃枉法,坑害的只是小民的身家性命,科举舞弊,却有可能损害各位大人的切身利益啊!   原本子侄们要是上进,能得到功名当然最好,要是不上进,那就捐一个监生,比不了正经科举出身,但也不算没前程。   谁知道曹家竟然疯狂到另外开辟了一条赛道,靠着戕害普通士人,将他们圈养为专用枪手,窃取功名利禄,维持了家族一代又一代的荣耀。   有曹家这样只手遮天势力的家族终究还在少数,见识到他们的疯狂,更多人担心的是,长此以往,要是形成风气,那他们的子侄、族人、门生究竟还能不能出头了?甚至更严重一点,要是哪天自家塌台了,家里面优秀的子侄们,会不会也变成下一个六槐先生,变成被人圈禁豢养压榨心血的犬豚呢?   光是想想那般场景,就足够各位大人不寒而栗,半夜多做好几个噩梦了。   因此,接下来的走向都不用太子刻意引导,一些北地出身的小官就开始联名上书,要求严惩曹家一党。尤其是左仆射曹平芳,当年被文坛吹捧得有多高,如今声望跌落得就有多重,甚至还有人言称曹平芳不死不足以平民愤,请愿要处死他的。   而那些曾被曹陈两家寄予厚望,以为会出声声援他们的江南官员们,也都物伤其类,在此事上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舆论哗然、群情激奋之下,三法司很快商议出了结果,列出曹平芳“科举舞弊、隐匿银税、冒销军需、收受贿赂、纵容家人枉法”等十三条大罪,桩桩罪无可赦,当处斩监候,家产罚没官中。至于曹家其余在朝为官之人,无论何职,皆原地卸印收押,押送京城候审。   这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太子兵不血刃地瓦解了江南世家与同乡士人组成的联盟,放倒了四家中的执牛耳者,赢得实在是漂亮至极。   *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的进展越顺利,萧扶光就越感到心慌,总觉得曹家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他们的兵败如山倒更像是发出回击之前麻痹对手的示弱。   所以这段时间里他也没有闲着,在努力完成着各种任务帮助系统升级,虽然不知道新技能帮不帮得上忙,但有总比没有好。   可是一贯上进的系统小美却在这时候拖起了后腿,不管萧扶光怎么软磨硬泡,就是死撑着不愿意多生成最好刷经验值的太子挑战任务,被宿主逼急了还会大叫:【小萧,你们这是七形的爱啊!】   可惜它犟,萧扶光比它更犟,在一犟更比一犟高的较量中不敌败退下来的小美,只能含恨生成一些连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诸如“拯救期盼萧扶光来信的太子殿下”、“拯救希望收到萧扶光礼物的太子殿下”之类的任务,好让宿主美美刷分。   说到给太子写信,萧扶光又有的头疼了。   原因无他,东宫一晤之后,闻承暻自觉已经坦诚了心意,便不想再用生疏客套的“萧卿”来称呼他,又觉得“期年”这个乳名人人都能叫,显不出他的特别来,所以别出心裁,要唤萧扶光为“卿卿”。   经过萧卿卿的纸面抗议之后,太子表面上严肃的承认了错误,随之又化用安丰侯“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的典故教育他,义正严词地说明了“卿卿”这个称呼的合理性。   被倒打一耙后,萧扶光只得认命,但是坚定地拒绝了闻承暻让他唤自己乳名的主意,只肯称呼对方的字。没错,太子也是有字的,只是几乎没人敢这么称呼他而已。   别扭地纸面上写下“子曜见字如晤”几个字,萧扶光恨恨地咬住笔杆,再次为自己的不知轻重感到后悔。每天一封书信真不是人能完成的任务,就算倾诉欲强烈如他,也会在连着写了十几天之后文思枯竭,只能搜肠刮肚没话找话。   不过回信的人好像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八宝小公公掏出来的信封一次比一次厚实,萧扶光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抽出时间来写那么多字的。   除了勤勤恳恳的打卡太子任务,萧世子对于日常任务也勤谨了起来。日常任务不能加经验值不假,可他先前为了给闻承暻送生日礼物消耗了不少生命值,必须得恶补起来。   只是这一回他更加注意影响,从不往花街柳巷里走,出门还必带着其他人充作幌子。不过他靠谱的朋友少,大多数还都有正事要忙,所以靠谱且无所事事的闻明钰小王爷便成了萧扶光抓壮丁的第一人选,出门十回有九回都带着他。   闻明钰一开始还抱怨连连,后面跟着萧扶光去了几次京畿,帮助了不少人之后,就渐渐安静了下来。今天在看着那些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的百姓千恩万谢地领走了他们带来的冬衣之后,闻小王爷更是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慨。   萧扶光听了好笑,对他道:“这才哪到哪儿,天子脚下,老百姓再惨,总归就还能有口饭吃。出了平安州再看看,荒年草根子吃没了的都有呢。”   昔年一同胡混的小伙伴突然变成了成熟的大人模样,闻明钰唏嘘不已:“刚才你说话的样子,简直就跟我大哥训人时一模一样。”   萧扶光白他一眼,大度的不与人计较,在脑海里催小美赶紧算算今天入账了多少生命值——这是他开发出的日常任务新模式,通过广撒网饱和式救援,在帮助弱小的同时,还总能撞上几个美人。   小美一边夸他聪明,一边快速的算出今天的收获:【算你完成八个任务啦,可以加二十四天生命值哦~】   ……   收入不尽如人意,但是聊胜于无,萧扶光很快就宽慰好了自己,押着突然抽风想要在外扎营露宿感受农家风光的闻小王爷回了京城。   见时间还早,两人都不急着回去,商量之后决定先去鸿禧楼休整一番。谁知萧扶光刚到楼下,就听到有人招呼自己,抬头看去,却见正是一身汉人装束的柔然王阿里不哥。   担心这蛮子闹出更大的动静,萧扶光只好带着闻明钰匆匆上楼,其间还差点不小心撞倒了一个串场卖唱的歌女,只好掏出银子来赔罪。   萧扶光为两人引见之后,互相行过礼,阿里不哥便继续在上首坐了,朝萧扶光戏谑道:“世子实在是心善,对那等设计攀附之人也如此宽纵。”   路上喝了一肚子凉风,现在萧扶光看着满桌大鱼大肉毫无食欲,只捡了一片香蕈放在口里慢慢咀嚼,听到阿里不哥打趣,也只是淡淡道:“都是苦命人,我又不缺这几两银子,给她又何妨。”   阿里不哥哈哈一笑,赞叹道:“世子果然与众不同,非吾辈所能及也。”忽然又话锋一转,“只是小王觉得,大雍有句古话说得好,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听出他话里有话,就连闻明钰也停下了筷子,两人齐刷刷看向他。   阿里不哥这才收敛起笑意,正色道:“小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但也发现这京城里,盯着世子的人,似乎也太多了一些。”   萧扶光心下一突,面上不动声色:“哦?某愿闻其详。”   阿里不哥道:“我们柔然人,天生就是最好的猎手,我们的眼睛比最厉害的老鹰还要利,我们的鼻子比最机灵的猎犬还要灵敏。”   “我们擅长追踪猎物,当然也擅长发现他人的追踪。”   “就好比跟在世子您身后的那几条狐狸,就算再机灵,却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   如今跟着萧扶光出门的,除了侯府的人外,还有沐昂之拨出来的一小队麒麟卫,没想到这么多精锐居然都没发现他们被跟踪了,还要他人来提醒。   萧扶光起身,郑重谢过了柔然王的好意,不敢再外过多停留,直接就要回府。   闻明钰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执意要跟着,萧扶光只好同意了。   只是回去的路上,闻小王爷的嘴巴一直叭叭的停不下来:“哎呀,我说你干嘛那么相信那个蛮子,保不齐他就是为了讨好你在那里危言耸听呢。”   萧扶光却不然,告诉他:“阿里不哥心思沉重,但拎得清谁才是他的倚仗,定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闻明钰撇撇嘴,没再编排阿里不哥,而是嘟嘟囔囔的跟着进了他的住处,嚷嚷道:“我今晚就在这儿歇下了,免得回去晚了我大哥叨叨我。”   萧扶光无可无不可,喊了两声湖笔,却不见人,只能自己招呼小伙伴先去书房坐一坐:“我泡茶给你喝。”   闻明钰欢呼一声,熟门熟路地往他的书房去了。   刚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株比人还要大的鲜红珊瑚,闻明钰吃了一惊,回头刚想问了好友是从哪里得的恁好的大珊瑚,随即就想起曾听兄长提起过太子千秋宴上收到过交趾国进宫的一株绝世奇珍。   闻明钰:……   闻明钰:!   他两眼瞪得比牛还大,指着萧扶光的手都在忍不住的发颤:“你、你、你!”   萧扶光在说完让他去书房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碍事的玩意儿,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板着脸,反将一军教训起没见过世面的好友:“一株珊瑚罢了,你也忒夸张了吧。”   这语气也太欠揍了,闻明钰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还‘珊瑚罢了’,你今天必须给大爷我交代清楚,这玩意儿哪儿来的?不会真是殿下赏你的吧?”   萧扶光被他用哥俩好的姿势搂得死紧,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只能一边用力掰开,一边搪塞:“我家好歹也是侯府,几颗珊瑚还是拿得出来的。”   废话,谁家拿不出来,但这么大、这么高、这么艳的绝品,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闻明钰将信将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还欲继续拷问好友,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怒斥:“你在做什么?!”   条件反射地松开手,闻明钰觉得那个声音熟悉的可怕,缓缓地转过身,果然看见了某张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孔……   闻明钰面如死灰,也不行礼,站在那里自言自语:“我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为什么会看到太子殿下从萧期年的房间里出来。”   “不不不,我绝对是疯了。”   ……   他像喝了假酒一样,说着说着居然自我催眠成功,逐渐逻辑自洽起来,对萧扶光道:“看来我还是得好好休息一下,不然都出现幻觉了,我先告辞了哈。”   他晕乎乎的想往外走,萧扶光伸手拦了两回都没拦住。   梁上的一对鹦鹉却在此时闹腾起来,清脆地叫道:“殿下金安!殿下千千岁!” 第86章 千秋(七)   太子怎么来了?   看向跟在闻承暻身后战战兢兢的湖笔,萧扶光倒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没见到她人。   两人规规矩矩地向太子见了礼,闻承暻一手扶起萧扶光,又看向缩脖鹌鹑似的闻明钰:“你刚才是在做些什么,?”   闻明钰支支吾吾的,半天也答不上来。   萧扶光看不下去,在一边打圆场:“先前阿钰只是在和臣开玩笑,并没有做什么。”   谁知他一开口,便被太子似怒非怒地瞪了一眼,还交代他:“这种玩笑往后少开些,这小子没轻没重的,仔细伤了你。”   听出来他是不喜欢闻明钰同自己太亲近,萧扶光连忙笑着答应了,闻承暻脸色这才稍微好了一点。   两人明显是要说些私房话儿,奈何还有偌大一个闻小王爷杵在那里,正眨巴着清澈无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太子二叔,一会儿看看萧扶光。   八宝拼命给闻明钰使眼色,用力到脸皮都抽筋了,还是没能让脑子里缺根弦的小王爷弄明白自己的意思,只能在后面干着急。   湖笔见状,上前一步,冲着闻明钰一福身:“请小王爷的安。今儿不巧,您常住的厢房屋顶坏了,工匠还没来得及修呢,只能委屈您去另一处院子更衣安置了。”   闻明钰这个憨货满脸疑惑:“我在侯府哪有常住的厢房?以前不都是和萧期年凑活睡的吗?”又看着一脸无语的湖笔,笑道,“不敢麻烦姐姐,待会儿我还是和期年对付一宿得了。”   湖笔咬着后槽牙,盈盈笑意不减半分,只是这回加上了手上的动作:“请您先随婢子来。”   随后便不顾闻明钰的抗议,半强制地将人带了出去。   他俩离开后,八宝也识趣地消失,院子里陡然一空,安静地让人有些不适应。   闻承暻低头看向不自在的萧扶光,笑道:“你这婢子倒也是个妙人。”   萧扶光含糊地应了,担心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迟早谈到自己和闻明钰同宿的事儿,遂主动转移话题,问道:“殿下怎么出宫来了?事先也不说一声,臣家里怕是被吓得不轻。”   闻承暻哪能不清楚他的小心思,暗笑一声,才回答:“今日难得清闲,便想着出来看看。还有,孤是跟着八宝进来的,令尊令堂都不知情,卿卿只管放心。”   纸面上的称呼乍然出现在现实中,听得萧扶光耳朵里痒痒的,脸上热热的,心里还有些酥酥的。   不想在太子面前丢脸,小萧同学强装出来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您还是头回过来呢,不如让臣带您到处看看?”   闻承暻当然是客随主便。   他的住处统共就一个二进的小小院落,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就逛完了,担心萧扶光尴尬,闻承暻还得想词儿夸他:“贵府上果然是家风清正,节俭有度。”   可他这回猜错了,萧扶光才没有觉得尴尬呢。   靖远侯府是什么地段,搁在现代就是妥妥的二环里啊,能在二环独享一套完整的四合院,根本就是他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豪华待遇好吗?他骄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为此感到尴尬。   萧扶光没把这当一回事,但他一抬头,却在闻承暻眼里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心疼。   萧扶光:……   算了,和你们这种天龙人没什么好说的。   莫名其妙被“寒酸”了的萧世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太子殿下请到书房坐下,又取出茶具,亲自烹茶。   趁他煮水的功夫,闻承暻起身四处打量,这间书房到处都收拾得规整干净,各色书籍满满当当塞了几架子,屋内一应玩器俱无,唯有一株大红珊瑚用清水养着,珍而重之的摆在案上。   只是书桌上凌乱的散着几本打开了的书,一摞折子歪歪斜斜地堆在旁边,还有一张临了一半的字帖摆在那里无人收拾。这格格不入的画风,一看就是不怎么讲究的主人家自己整理的。   伸手摸了摸桌前圈椅上放着的鹅绒靠枕,触感就如想象中一般柔软,闻承暻几乎已经看到某个人平常写字看书时懒洋洋靠着坐没坐相的样子了,不由笑道:“你倒是会享受。”   萧扶光转头看了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下有些囧。没办法,古代的椅子不管用料有多名贵,坐起来都是硬邦邦硌屁股,他怎么都坐不习惯。   在外面装样子正襟危坐也就算了,独处的时候他才不想委屈自己,便让丫鬟们特制了数个舒舒服服的大靠枕,权当简易沙发垫用了。   闻承暻调侃了一句,又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折子打开翻阅,见里面是年底朝贺事宜的条陈,粗看了几条发现居然写得颇为老道,让他一时间看得入了迷,不由得寻摸到萧扶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想要细细翻看。   他刚一坐下,便感觉到身后不同寻常的柔软,原来他坐的这把椅子上也摆了两个硕大厚实的鹅绒枕。   整个后背被柔软轻盈的包裹着,规矩惯了的太子殿下没忍住发出惬意地低叹。对面正在烹茶的主人家忙里偷闲地抬头,冲他得意的一挑眉,似乎是在说“看吧,是真的很舒服。”   闻承暻微挑的凤眸里满是笑意,表达了对主人家巧思的认同后,点了点手上的折子:“条陈写得不错,倒有些干吏的风范了。”   萧扶光小心地将茶叶用小竹勺舀进茶壶里,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一边往壶里注水,一边带着点儿社畜的怨气:“没办法,柯大人可是很严的,我们底下人要是敢敷衍,他发起火来可不是玩的。”   京城里的大佛太多,柯济民这个鸿胪寺的一把手,压根儿不够格时常出现在太子面前。所以闻承暻还是好好回想了一番,才从记忆里扒拉出了这个人,点评道:“柯济民做事还可以,官声也算清廉,虞尚书倒是对他寄予厚望,但此人太过刚正,容易得罪人,这才一直提拔不上去。”   萧扶光闻言“嘶”了一声,简直要两眼泪汪汪了,太子根本就是鸿胪寺大小属官的知音人啊!   半起身将泡好的热茶递过去后,一屁股坐回原位,靠在软和的枕头上大声抱怨:“可不是嘛!他把我们这群下属当骡子似的训,一个条陈不改八百遍都不算完,您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经常忙到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闻承暻原本还在笑着听,在他抱怨自己忙翻天的时候脸色却冷了下来,将茶盏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搁,语气凉凉的开口:“哦?原来卿卿这么忙的吗?孤看你和闻明钰一伙儿胡闹,还当你很清闲呢。”   太子冷不丁提起一这茬,被抓住小辫子的靖远侯世子瞬间收声,低头老老实实地喝茶。   见他理亏的小模样实在有些可怜,闻承暻终究还是没舍得再说什么重话,清了清嗓子,道:“孤也知道你不是那种胡闹的人,和他出城定是有正事要办。只是现在是多事之秋,你与东宫走得近,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你看,今天不就被阿里不哥找上来了。”   对于太子这么清楚自己的行踪,萧扶光毫不意外,毕竟他身边麒麟卫鼻子上面的两个孔又不是用来出气的。   只是一提起阿里不哥,萧扶光瞬间想起了适才他所说之事,当下便和闻承暻复述了阿里不哥的话,又道:“臣也不知道他所说是真是假,只是他倒犯不着在这上面耍炸。”   闻承暻的脸色从听到他说有人在跟踪的时候就阴沉得吓人,等他说完后,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孤看他们是找死!”   见他发怒,萧扶光怕他气坏了身子,又是劝又是赌咒发誓:“臣保证以后一定规规矩矩的不乱跑,肯定出不了什么事的,殿下您就别生气了。”   他都这样了,可太子殿下还是紧紧地抿着唇一语不发,一副很难哄的样子。萧扶光只好换个思路,倒打一耙:“还说我呢,明明您现在才是处境最危险的。您有什么事要找我的话,直接写信不就好了,干嘛要冒险出宫。对了,殿下您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啊……”   太子殿下的眼神太过可怕,萧世子在他直勾勾目光的注视下,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那张不停吐出不解风情话语的可恶嘴巴终于停了下来,太子殿下挪开了眼神,语气里带着点儿生硬:“非得要有什么事才能找你吗?孤只是想见见你,不可以么?”   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说话,闻承暻感到有些难为情,但在看到对面坐立不安、脖颈都通红一片的另一人时,他心里那点逗弄人的恶趣味瞬间便占了上风,开口调侃道:“孤刚才就想问你,为什么一见面就拉着我聊公事。难道世子从前同老相好会面的时候,也都是这么公事公办吗?”   害羞归害羞,原则上的问题不能错,萧扶光一个激灵,背挺得直溜溜的,大声反驳:“没有什么老相好,你可别胡说!”   他说完才看清楚太子眼神中的戏谑,明白对方刚刚是在逗自己,也不生气,反而又小声解释道:“那个……臣在这种事情上面没什么经验……”   天可怜见的,小萧同学作为一朵两辈子的大牡丹,花王中的花王,他怎么可能知道正常小情侣见面该干点什么。以前他和太子见面都是聊公事,现在一见面当然还是聊公事,他都快形成路径依赖了。   闻承暻却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往常的浅浅微笑,而是爽朗的大笑出声,就好像萧扶光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正当萧扶光不明所以的时候,闻承暻收敛笑意,定定地看了过来:“既然卿卿不会,那孤就好为人师一回,还请卿卿勿怪。”   什么意思?   懵懂地萧世子话还没能问出口,就看到眼前那张正在逐渐放大的俊脸。   萧扶光:……!   太、太犯规了吧……   感受到唇上清晰的热度,牡丹世子迷迷糊糊地想到。 第87章 千秋(八)   闻承暻在外不能久留,小小的占了一点便宜之后,就只能遗憾地告别害羞的心上人,换上来时穿的侍卫的衣服,跟在八宝后面静悄悄离开了侯府。   送人离开的时候,萧扶光才知道太子居然是乔装打扮成侍卫混进来的,这个小发现让他本就翘得老高的嘴角忍不住翘得更高,直到他将人送出二门外,转身回来重新坐下后,嘴角都没落下来过。   【你脏了。】系统的机械音适时响起,冰冷而无情。   可惜小美的人身攻击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效果,准确的说,它那色迷心窍的宿主不仅连半个眼角儿都没留给,甚至还发出了鬼迷日眼的傻笑:“嘿嘿嘿。”   闻明钰趁着夜色悄悄摸进来,准备拷问好友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相比于牡丹小萧,闻明钰才是真正风月场上的老手,现在看到萧扶光春心荡漾的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简直太明白了。   当下把原本要说的话囫囵吞进肚子里,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用气声道:“你和太子……?”   反正看都被看到了,又笃定闻明钰不敢说出去,萧扶光很光棍地点了点头。   闻明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冲过来狂摇好友肩膀,似乎希望通过这样的举动将萧扶光脑子里进的水给摇出来:【卧槽,你是不是疯了?还是被什么山精鬼怪附身了?】   他的出发点很好,但脑浆子都差点儿被晃匀实的萧世子希望他最好别出发,使了个巧劲儿挣脱这傻大个的手掌:“此事你知我知即可,要是你敢说给第三个人知道……”   不等萧扶光把狠话放完,闻明钰打断道:“我现在都恨不得把这双招子戳瞎了!那里还敢说出去!”   “倒是你!萧期年,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啊!”   闻明钰说着说着又急了起来,在书房里转着圈儿地数落萧扶光的不是,数落完一圈后,老闻家护短的天性让他还是不忍心过于苛责好友,转而想起另一个“女|干夫”,当即一拍脑门道:“不对,不对!你一个雏儿,你懂什么,一定是我二叔在勾引你!”   萧扶光冷眼看他忙活了半天,最后竟然得出这么一个天才的结论,不由得拍案叫绝:“说得好!要不你再细说说,太子究竟是怎么勾引我的?”   闻明钰却是越回想越觉得不对劲,气得将两手撑在书桌上,整个上半身凑过来逼近桌后的萧世子,语气又快又急:“当初你俩的刚见面的时候,我就发现太子看你的眼神怪怪的,让人心里发毛。”   “现在想想,他个老色胚,一定是当初就看上你了!”   想到好友这一朵单纯的娇花,竟然就这么惨遭太子的毒手,闻明钰不禁悲从中来。   他偏开脑袋,不想让好友发现自己眼中打圈儿的泪花,却正好看到那株红艳艳的珊瑚。   闻明钰:……   闻明钰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株无辜的珊瑚痛心疾首地质问:“这玩意儿果然是他送的吧!简直是伤风败俗!”   小美赶紧随声附和:【对对对!】   俩活宝还一唱一和了起来。   萧扶光扶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宣泄了一通情绪后,闻明钰终于冷静了下来,心里如何惊涛骇浪不提,至少愿意坐下来听萧扶光的解释了。   向好友交代自己的恋爱故事什么的,两辈子以来都是头一遭,萧扶光带着点别扭删繁就简的把他和闻承暻那点事儿讲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一番自己是自愿的,不存在什么太子以势压人巧取豪夺的剧情。   闻明钰其实也隐隐猜到了,毕竟他太子二叔都长成那样了,萧扶光要是真好龙阳的话,两人去柔然的路上一路朝夕相处四目相对的,的确很难抵挡得住啊。   但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太子啊!”闻明钰想想都头大,“你就算是喜欢男人,挑个别的人喜欢不成么?”   为什么非要是太子呢!   他急到脑袋冒烟,萧扶光这个当事人却跟事不关己一样,笑道:“我知道他是太子啊。”   看着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有闲工夫笑出来的好友,闻明钰觉得对方根本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有心引经据典,痛陈其中利害,但荒废学业好多年的空空脑袋根本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大道理,只能干巴巴的来了一句:“太子以后可是要当皇帝,和他搅和在一起,别人骂你是娈宠之流怎么办?历朝历代,哪个娈宠能有好下场的。”   萧扶光却反问道:“你觉得你二叔会是那种把我当玩物的人吗?”   闻明钰摇摇脑袋:“看着不像,但人心是最说不好的,万一以后他变心呢?”   萧扶光笑,又问:“那你觉得我像是那种愿意给人当玩物的人吗?”   感觉到他话语里的森森杀气,闻明钰的手都要摆出残影了,连连道:“不不不不……”   萧扶光一乐:“那不就得了。”   “日后要是他不想继续,我自当好聚好散。但若是他敢负我……”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反手将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墨锭扔在了桌上。   看着那块被捏得稀碎的墨锭,闻明钰噤若寒蝉。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好友看似斯斯文文,实际上却是能单枪匹马猎杀虎豹的好手。   算了,这俩人搅和在一起,指不定是谁吃亏呢。   太子二叔,您最好也自求多福吧。   毕竟萧扶光他,是真的手黑啊。   刚捏完墨锭,那是真的黢黑。   *   东宫。   年关将近,汝南王世子闻明钊终于掐着点儿从江南赶了回来,向闻承暻禀报这次差事的情况:“臣领命之后,不敢有片刻耽误,急调王府府卫围了曹家,却仍被他们跑脱了数人,应是隐匿在陈家,罗家也十分肯帮忙。臣怕打草惊蛇,只能将剩余人等尽数收监,如今都已押解上京。”   虽然三法司早已做出“曹家其余在朝为官之人,无论何职,皆原地卸印收押,押送京城候审”的判决,但闻承暻心里有数,外地为官的曹家人不难处理,留在江南老巢的那些却极为难办。   是以,他明面上让钦差传旨拿人,暗地里却吩咐闻明钊星夜疾驰,赶在旨意抵达之前,秘调王府府卫将人尽数捉拿。   现在虽然跑脱了一些人,但也在意料之中。   太子没有发怒,闻明钊的心情却没有放松分毫,递上手中的账本,又道:“臣命长史清查度量曹家田亩,合计抄上来七万亩土地,其中三成是良田。”   闻承暻都懒得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只问他:“这话你自己信吗?”   闻明钊当然不信,但这已经是他在江南刨地三尺翻出来的全部了。   看着似有愠怒的二叔,实际上年纪还要比他稍微长几岁的汝南王世子面露难色:“真不是侄儿懒怠,江南上下沆瀣一气,臣带着兵动几个曹家人可以,但让他们把田地吐出来可就真的要了命了。”   这并非是他为自己开脱,江南两道完全就是铁板一块,根本不是他这个小小郡王世子可以撬得动的。   对此,闻承暻也是心知肚明。   他叹了一声,让闻明钊坐下说话:“等过完年,黄理乾在那边也该立住脚跟了,到时候孤再点冯修微过去。”   闻明钊笑道:“殿下还真是不饶人,冯将军才新婚呢,您倒好,尽可着人家小夫妻薅。”   说到冯修微,闻承暻也笑了:“你不懂,她这一回属于是戴罪立功。要是干得好,孤便提她做江南道总督,若是干得不好……施景辉也该正式入朝了,到时候这两公婆一文一武,合该好生为国效力。”   见他如此操心冯家大小姐的前途,闻明钊当然不会煞风景的拿冯修微的性别说事,而是不乏羡慕地道:“冯将军有殿下为她谋划,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要不怎么说跟着殿下的人都吃不了亏呢。”   他说得真心实意,闻承暻却不给面子的冷笑一声:“既然跟着孤这么好,你跟你爹又何必把你们家老二藏得严严实实的,都多大人了,还一件正经差事都没办过。”   闻明钊赶紧告饶:“舍弟游手好闲惯了,父王嫌他不争气,又哪里敢让他办差。”   太子殿下这回却格外不好说话,直接命令道:“你只管让他过来东宫,孤自会把人调理到他争气为止。”   ……   于是,在闻明钰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他的好大哥与与太子愉快地达成共识,将他这个壮丁拱手交了出去,替太子打理宗亲相关的事务。   现在的宗令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王爷,耳聋眼瞎,早已不能理事,所以闻明钰一上岗,宗亲们都猜太子预备让他做下一任的宗令了。而且闻明钰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成天给这个王爷那个公主送节礼跑腿贺喜报丧,皇族的婚丧嫁娶都有定例,他只用照章办事,不怎么费脑子的同时还能积累在宗亲中的威望。   闻明钰也不傻,知道事儿是好事,但是他游手好闲惯了,又是在年关前最忙碌的时候被赶鸭子上架,光是给京城里的宗亲送节礼都差点没跑断腿,简直是苦不堪言。   这天他终于瞅准一个空档,见萧扶光约了出来,先是絮絮叨叨了这段时间的遭遇,痛饮几杯后,更是口出狂言:“我看太子这就是在公报私仇!”   “早不用我,晚不用我,偏偏从那天之后开始用我,他根本就是挟私报复!”   “我决定,我要反对你们两个在一起!”   小美也连忙凑热闹,在宿主的脑海里摇旗呐喊:【我也反对!小萧你离太子远一点比较安全!】   又是熟悉的节奏,萧扶光头大。   口头威胁小美闭了麦,又连说带哄地将喝得醉醺醺的小王爷送回了家,萧扶光长舒一口气,看向一直跟着自己的麒麟卫小统领,替好友求情:“阿钰是喝醉了,才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实在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打扰殿下。”   那小统领也不说话,只瞅着他嘿嘿一乐,露出一口与沐昂之一般无二的大白牙。   萧扶光心中了然,默默地为闻明钰点了一根蜡。   *   第二天闻明钰被叫到东宫的时候,酒劲儿都还没过去,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生疼。   他强忍着不适给太子见完礼,然后就听到他二叔说汝阳郡王快不行了,让他赶紧收拾包袱去汝阳一趟。   闻此噩耗,闻明钰天都要塌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二叔:“殿下,眼看都要过年了,您让我去奔丧?”   郡王和郡王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像闻明钰的老爹汝南郡王就是属于其中混得最好的一批,一代代传承下来后虽然与天家的血缘渐远,关系却一直紧密,他们汝南王府的人,在宗亲堆里说话也格外有底气。   而那个快挂掉的汝阳郡王,则属于混得不好的那一波,而且这位老王爷点儿也背,不但没有子嗣,就连他们这一脉的嫡支都死绝了,只剩下旁支们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爵位和偌大家业。   尽管有些同情那位不怎么熟悉的王伯,可闻明钰还是不想大冷天的出门,天可怜见的,京城就已经够冷了,汝阳郡可是在京城的东北方,他非得冻死在那里不可。   看着他分明不情愿却又不敢出言拒绝的样子,闻承暻慢条斯理地饮完一杯茶,缓缓道:“汝阳王上了遗折,称汝阳一脉嫡支绝嗣,福祚已尽,奏请朝廷收回藩地与爵禄。”   这不就是自请削藩?   闻明钰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瞬不瞬地看向太子。   闻承暻道:“这回着你去,便是带着陛下密旨行事,如若能成功收回汝阳……”   那就是妥妥的大功一件啊!   自动补全了太子的话,闻明钰眼睛一亮,连忙应下了这桩差事。   就在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太子却凉飕飕地开口:“这一回,孤总该不算是挟私报复了吧?”   闻明钰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冷汗瞬间冒了满头满脸,有心想说点什么,偏偏那张破嘴又开始不听使唤,根本张不开口,只能装傻充愣。   闻承暻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道:“孤听说,小王爷对姻缘之事颇有些见地,改天若是得空,孤还想请教您的高见。”   靠,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闻明钰都快哭了。   将人好生逗弄了一番,出了口恶气的太子殿下终于大发慈悲的放过了他,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只是就在闻明钰即将踏出大门之前,太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孤不会负他。”   定住了脚步,闻明钰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朝天一拱手,径直出去了。   *   只要是在朝为官的曹家人,除了他们本人之外,他们的家人也都不分男女老少,悉数被押解上京。仅是囚车就装了百余辆,浩浩荡荡在京郊的官道上排成了足有数里的长队。   官道旁一处不起眼的小亭子里,老态毕现的陈家家主陈瑛端坐在亭中,深陷的眼窝里嵌着的两颗浑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队伍,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从他身前过去,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无一例外的被麻绳绑住手脚,蓬头垢面、双目无神,仿佛待宰的牲畜般被关在笼车里。   直到看见嫁到曹家的小女儿的身影,陈瑛八风不动的神情才终于有了变化,面露不忍的收回了视线。   一旁的怀王闻承晏适时道:“小王曾经交代过钦差善待贵府女眷,可惜押解队伍里都是太子另派的人,路上能做手脚的空间有限,只能等到了京城再想办法打点。”   他俩心知肚明,这些人到了京城就会直接被送到大理寺的监牢之中,只会更加不好过。   但陈瑛依旧低头谢过了怀王的美意,待他抬头在看向面前的队伍时,神色又恢复了波澜不惊:“曹家这也是咎由自取。”   见怀王惊讶的看过来,陈瑛一笑:“当年曹家戕害举子,行事张狂,老朽曾经劝过,奈何他们不肯听啊。”   “好叫王爷知道,这世上,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却是万万做不得。”   “曹家这一回,就是碰了天下万万千千读书人的逆鳞。而这,恰恰就是头一件不能做的事情。”   闻承晏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暗示,遂笑道:“老世翁放心,人已经在路上了。”   *   腊八节。   每年这个时候,朝廷都会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口施粥,以示天家恩泽。   今年也不例外,清早天还未亮时,几个城门口就已经支上了数十口大锅,百姓们也都拖家带口的往粥棚这边赶,希望能得到一份天家的赐福。   就在百姓们在城门口熙熙攘攘挤作一团之时,骤听得咚咚一连数十声鼓响,竟然是有人敲响了城楼上的登闻鼓。   乱敲登闻鼓的一行人很快被城门守卫控制了起来,守将想减小影响,但在场的人太多太多,这些鸣冤之人的话还是迅速的被扩散了开去。   原来这一行人,是南郡秀才关九的家人。   关九本人,则是因遭受皇亲国戚欺凌后不堪受辱,自尽而亡,死前托好友将血书送回家乡,希望亲人能够为他伸冤,除了血书外,还附上了他从贵人身上扯下来的玉环为证。   秀才、男人、皇亲国戚、不堪受辱,这些元素叠加在一起,很快引爆了京城舆论。   大家讨论着讨论着,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前不久,京城里的确死过一个男人。   赤身裸体,死在了太子的宫门外。 第88章 千秋(九)   关九,死的人,居然是关九?   他不是怀王的相好吗?   想起那个总是安静微笑的青年,萧扶光先是一阵惋惜,随即便觉察到了不对劲。关九不应该在怀王府上吗?为什么会离奇的死在东宫外呢?   只是还不待他将关九与怀王的纠葛告知太子,怀王已经主动进了宫,在兴平帝和太子面前把自己与关九的故事哭诉了一遍,又道:   “关九本来一直随儿臣在春熙园小住,前阵子他说要回乡探亲,儿臣便命家人陪同他坐船南下。谁知路上遭了河盗,他下落不明,儿臣暗中寻访至今,却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竟已是……”   仿佛看不到脸色铁青的老父亲一般,怀王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声泪俱下道:“回想起来,都怪儿子撺掇着他去了几回烟波尽处,在曹家的诗会上露了脸,定是那时候就被奸人盯上了……都是儿子害了他!”   怀王哭得有多情真意切,兴平帝的脸色就有多难看。   好南风在皇家并不算什么大事,宗室子弟逛相公堂子养男宠更是司空见惯,但是敢像这样明晃晃闹到皇帝面前的,怀王还是头一个。   被荒唐的大儿子气得不轻,兴平帝顺手拿起手边的物什就朝下面的不孝子砸了过去。只是东西脱手后他才发现那竟是个羊脂玉做的镇纸,又沉又硬,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怀王的脑门儿。   闻承晏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除了剧痛之外,还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额头上淌了下来滴落到眼睛里,刺得他眼前霎时鲜红一片。   但他此时无心顾及这些,反而顺势跪下,膝行着往前挪了几步,伸手去够兴平帝的袍角:“儿臣自知行事荒诞,父皇要打要罚,儿臣悉听尊便,不敢有半分怨言。”   “只是关九与儿臣早已两心相许!如今他为人所害,儿臣别的事情上面不能为他尽心,只求可以为他收殓下葬,延僧超度,免去他黄泉路远,后事凄凉。”   他字字泣血,似乎胸中藏着无垠的哀恸,又不顾头上的伤势,朝大殿坚硬的地面上一连砰砰叩了数个响头:“还请父皇开恩!”   堂堂亲王,为了个男人哭哭啼啼的,简直成何体统。   兴平帝胡子都气歪了,抬脚就想把趴在地上的完蛋玩意儿踹开。怀王适时地抬起头,露出被眼泪和血污浸泡后的一张脸,额角的伤口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看上去好不可怜。   怀王是兴平帝的头一个儿子,在父亲心中地位虽不及太子,份量也着实不低。   见到他这幅惨状,兴平帝终究还是让慈父心肠占了上风,缓缓放下抬起的脚,没有再踹出去,沉着脸一语不发。   怀王见状,便知父皇已然松动,当下又转过头去看向一直沉吟不语的闻承暻:“太子,臣知道关九害了您的清誉,可这都是暗处小人作祟,并非关九之过。他非但没有过错,甚至还因此葬送了性命。”   “愚兄就这么一个知心人,您就当是看在兄长的份上,让他走得体面些。”   面对太子的时候,闻承晏便换了个模样,不再哭天抢地的闹腾,而是冷静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将关九的尸首交还自己。   闻承暻冷眼看着,直到他消停下来后,才道:“孤还以为,皇兄会先去认尸。不过看您这样子,似乎已经确认了死的就是关相公了?”   冷不防被问了这么一句,闻承晏一怔,原先准备好的话也咽了回去,含糊道:“外面都在传……再者,关九的家人还敲了登闻鼓,愚兄便以为……”   闻承暻笑了:“皇兄怎可如此轻信!刁民胆大无知,若是遭人蛊惑,也不是不可能为几两银子就犯下污蔑储君这种灭九族的大罪。”   “现下那伙人还在大理寺受审,万一到时候审出来他们谎冒身份妖言惑众,关相公其实还好好的没死,皇兄的眼泪不就白流了吗?”   见他有要否认死者身份的意思,闻承晏急了,转头向兴平帝看去,想让他评评理:“父皇……”   兴平帝有些犯难,长子固然可怜,但太子才是最大的苦主,他总不至于为了怀王去驳太子的面子。   皇帝不出声,闻承晏也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一时间,大殿中竟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最后还是闻承暻出言打破了沉默:“那具尸首出现的蹊跷,孤交给了大理寺的仵作验尸。皇兄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尽可让常喜陪您去看看,若真是关相公,待大理寺勘验完毕,便可接走。”   人死了一个多月,即使天气寒冷又一直用冰保存着,只怕气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闻承晏脸色难看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常,感激涕零地谢过后,便识趣地告退离开。看他那样子,似乎迫不及待要找到常喜带他去大理寺了。   ……   打发走怀王,兴平帝面沉如水:“曹家果真是狼子野心,竟然还想一石二鸟,挑拨你们兄弟间的关系。”   显然他已经相信了怀王的说辞,认为关九是被曹家人盯上害死的。   或者说,作为父亲,兴平帝压根儿不愿意往儿子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个方向去想。怀王给了一个看似说得过去的解释,他也就稀里糊涂的相信了。   但兴平帝愿意自欺欺人,不代表闻承暻也这样想。   这时他便道:“这事儿还有个蹊跷的地方,先前担心您气坏了身子,儿臣便压着没让人报给您。”   兴平帝闻言看过来,示意他继续说。   闻承暻:“那个死人,长得和先冯贵妃一模一样。”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不啻于在兴平帝耳旁落下一道惊雷,他站起身来,惊怒道:“你说什么?”   料想到父皇会是这个反应,闻承暻苦笑,过来扶他坐下:“就是怕您这样,所以儿子一直不敢说。但看现在这个架势,就算我不说,那些人迟早也会拿这一点做文章。”   兴平帝怒极:“查!给朕好好查!朕倒要看看,是什么胆大包天的逆贼,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构陷储君!”   他发作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挥舞的手僵在空中:“你说那人长得肖似冯妃,那你大哥……”   怀王当然见过冯贵妃,不仅见过,还因为与太子年纪相近的关系曾受到过不少来自冯贵妃的照拂。   可他现在,竟然和一个容貌肖似贵妃的男人搅和在了一起?   难道他曾经觊觎冯妃美色,后来看到长相相似的就要霸占,连是男是女都顾不上?   联想了一下,兴平帝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闻承暻想的却没有这么简单,以他对怀王的了解,深知对方看似游戏人间,实则处处谨慎,根本不可能因为男女之事授人以柄。   而怀王明知关九的长相会带来麻烦却还要和他搅和在一起,其中的动机,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兴平帝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就见儿子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担心他与长子生了嫌隙,遂劝道:“你大哥为人的确荒唐了点,本性还是不坏的。不然就今天这事儿,他脖子一缩躲起来,谁也怪罪不到他头上,可他听了几句流言就要急吼吼找过来给小情人收葬,足见品性。”   他不说还好,这番话恰恰戳中了闻承暻心中的另一点疑虑:若是当初关九不曾与萧扶光接触过,那么今日怀王是会主动站出来承认二者的关系,还是会隐在暗处冷眼旁观呢? 第89章 流言(一)   怀王去了一趟大理寺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春熙园里,据说长吁短叹茶饭不思,每天动不动就要哭上好几回,竟是连过年都不打算出来了。   他闭门不出,倒是正中了兴平帝的下怀。   毕竟他被砸伤的可是脸,到时候被各路宗亲看到,肯定会打听原因,好面子的兴平帝可不愿意家丑外扬。见怀王主动躲起来,兴平帝反而觉得他识趣,还赏了不少东西安抚。   只是闻承晏能躲得了清净,太子却是万万不能的。   登闻鼓响之后,京城中关于太子的流言便甚嚣尘上,谣传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内容。   萧扶光今日难得有空,又因闻明钰不在京中,便应了另一位好友,即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虞川梧的约,去一处新开不久的茶楼听书耍子。   这茶楼开在内外城交界的地带,隔壁就是京中最大的烟花场所,客人们一边听书,一边还能请红颜知己过来作陪,极其方便。拖选址得当的福,茶楼刚一落成,就客似云来,生意十分火爆。   萧虞二人到时,一楼大厅已经熙熙攘攘坐了满堂,吃食的气味和女子的脂粉气,以及更多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连门都还没进,就熏得萧扶光皱起了眉。   虞川梧知他不喜,忙笑道:“底下人杂了些,咱们的位置在二楼雅间呢,又清爽又干净,你去了就知道了。”   来都来了,萧扶光当然只能客随主便,捂着鼻子随他上了二楼。   虞川梧的确没有说谎,这茶楼底下看着格调不高,各色宾客都有,楼上却布置的清幽雅静,客人三三俩俩,看上去都非富即贵。虞川梧定的更是这里位置最好的雅间,有一扇大窗正对着楼下的戏台子,客人们拉开窗就能欣赏表演,关上窗又能自在私密的交谈。   京城里这种敞开门做生意,什么身份的客人都能招待的地方可不多。   因此,萧扶光一坐下就笑:“这是外地行商的产业?东家看着不像是京中门户。”   虞川梧奇道:“你怎么知道的?据说东家是晋地出身,在京中没有根基,几次三番到处托人才置办下这里。”   萧扶光笑而不语。   这种中高端市场一锅端的打法,完全不符合京城客群极度细分的调性。刚开业还不明显,往后这家茶楼一楼的生意越好,二楼就越不会再有人来。所以他推测东家是外地人,不清楚京城的路数才会这么干。   虞川梧就是问问,见他不解释,也就放到一边,转而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这家请的说书先生,姓梁,据说以前也是个读书人,自己就能写话本杂剧。他说的书,都是只此一家的,可不是市面上那些大路货。”   据说梁先生最近说的是一本他自己改过的包青天探案,刚说到包拯陈州放粮,眼看就要智破刘妃狸猫案,剧情正是精彩的时候。   虞川梧这段时间痴迷得紧,所以还特意邀请了好友共赏。   身为尚书公子,又早早考上了举人,虞川梧的文学功底不是盖的,被他这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也勾起了萧扶光的好奇心,不由对接下来的表演产生了几分期待。   须臾,只闻得楼下醒木一拍,满室皆静。   一位身穿灰色长褂、书生模样的人端坐在戏台正中,冲众人一拱手:“多谢诸明公赏面,只是今儿暂且不讲包拯探案,梁某人给诸位单独说一段别的。”   底下的客人大多都是冲着包青天来的,现在他突然换了题目,众人当然不依,哄闹着就要让他接着昨天的继续讲。   客人都在喝倒彩,那位梁先生却是不慌不忙,醒木再度一拍,就讲起了另一桩公案:   “诗云: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却原来,老君还未大成圆满时,曾在蓬莱仙岛修行,其座下有一童子,生得是雪雕玉琢,眉目如画,转盼多情。他本跟着老君修行,定自有一番造化,可叹其某年某月随老君瑶池赴宴,见一仙娥风流婉转,竟动了凡心。”   “他这厢襄王有意,她那厢神女多情,如是便纠缠了起来。天帝闻之,勃然大怒,就要将一对小鸳鸯打得魂飞魄散。还是老君求情,天帝饶其不死,将人贬入凡间,历万万世劫后方能回天复命。”   “那童子来历非凡,他下凡历劫,当然也只有极富极贵之家才接得住这般造化。每一世那童子降生的都是公侯王府之家,家中娇奴美婢、锦衣玉食,自不消细说,童子却终日郁郁不乐。”   “原因无他,都怪那轮转王得了老君的吩咐,每回投胎转世,都特意将一对有情人拆开,不许他们见面。只是某一世,遇到孙大圣大闹地府,轮转王一个疏漏,竟随手安排童子降生到某地一富商人家,做了个商贾之流。”   “话分两头,那仙娥也降落凡尘,投生到一小门小户,生计艰难,她怜惜父母,到大户人家做工过活,却因生得貌美被老爷看中,强娶她做了一房姨奶奶。”   “诸君听到这里,许是都猜出来。那仙娥去做工的大户,正是童子托生的人家。强娶仙娥的老爷,便正是童子这一世的父亲。”   这故事没头没尾,连个人物名字都没有,但胜在剧情的确狗血,众人便不再闹,而是静静听他讲解。   说书先生扫了一眼台下神色逐渐痴迷的看客,抖开手上折扇,掩住嘴角的笑意:“那童子某一日请安,正好撞见仙娥玉面,可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人累世情缘,好容易再见面,当即是天雷勾动地火,竟不顾伦常,勾搭在了一起。”   “日子一长,仙娥珠胎暗结,老爷撞破了两人奸|情,当场是雷霆大怒。但终究是爱惜儿子,只一杯毒酒逼着仙娥喝下,掩盖家丑后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童子痛失其侣,哀痛已极,自此消沉颓丧,再难展颜。却不想,某一日,童子奉父命北上行商,路遇一赶考书生,长得与那逝去的仙娥——”   说书先生故意在此处停顿,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后,才醒木一拍,道:“竟然一般无二!”   又是乱|伦、又是南风,众人被这背德狗血的剧情刺激地脸色涨红,轰然叫好,催着台上的人继续往下说。   楼下闹得有多欢,楼上雅间的气氛就有多僵硬。   一开始的时候,萧扶光以为又是什么司空见惯的痴男怨女爱情故事,为了不拂虞川梧的面子,只能强打着精神在听。   谁知听着听着,他便敏感的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直到那说书先生几乎是用喊的说出仙娥与男子长相一样时,他脑子里轰然一声,终于将几件事关联了起来! 第90章 流言(二)   楼下的说书先生折扇一挥,张口又是一段风月无边,迷得看客们如痴如醉,叫好打赏之声不绝于耳。   雅间里萧扶光的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虞川梧不知缘故,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些风月故事,遂道:“没想到今天换了这么个没意思的本子。怪我,早该打听清楚再带你过来,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再去别的地方耍子。”   萧扶光不好冲他发火,忍着怒气道:“与你不相干。就是不知道京兆尹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纵容此等妖言惑众之人在京城煽风点火。”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虞川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想起来现任京兆尹正是好友的亲娘舅,又赶紧道歉。   虞川梧摆摆手:“这时候就别假客套了,你就直说吧,这个说书先生是有哪里不对劲?”   都到了这一步,幕后之人肯定还有后手,流言早晚都会传到虞川梧耳朵里。现在他说与不说,无非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而已,因此萧扶光不过略微顿了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怀疑,那个说书的编排的故事与太子殿下有关。”   “什么?!”虞川梧一惊,联想起最近关于太子的传言,冷汗瞬间下来了:“这可怎么办!不行,我这就找我舅舅去,让他调人过来查封了这里!”   虞小公子脸都白了,旁的他不知道,但外地行商来京置产,从来都要先去拜会京兆尹这个大码头,如今他舅舅照看下的茶楼出了事,他焉有不着急害怕的。   见他蠢蠢欲动,萧扶光忙将人按了下来,安抚道:“那个说书的有问题,东家也未必知情。你现在大张旗鼓的封店,倒像是欲盖弥彰,反而落了下乘。”   虞川梧仍是焦躁难安,在雅间本就不大的地界上来来回回的兜圈子:“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了!万一他接下来还说出什么更了不得的话呢!”   萧扶光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对方,实际上,在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就已经向暗中跟随的麒麟卫使了眼色,只等人从戏台上下来后,悄悄地将人拿下。   此番布置他当然不会向虞川梧细说,只是含糊地说了自己另有安排,让他放心,便匆匆带着人先离开了茶楼,回府给闻承暻写信细细交代了今日见闻,复又安排家下人在京中各处查访是否还有他处在传播那些荒唐故事。   在麒麟卫和侯府下人不懈地探访下,后续果然又查到了几处地方,麒麟卫将那几处的说书人都暂扣起来,拷问了数日,得到的结果却是这几人都是在前不久被一个落第的秀才找上门,对方言称想在京城打开名气,因此花钱委托他们说书的时候讲自己写的本子。   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再说那本子写的的确极好,这几个说书先生便都答应了。   钱财落袋还来不及欢喜,谁知那本子的内容居然有问题。被麒麟卫找上门后,都不需大刑伺候,这些人就已经吓破了胆,痛哭流涕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看着那几人的口供,萧扶光哭笑不得,他拿手点着面前的几张纸,看向满面愁容的八宝:“殿下那边怎么说?”   八宝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年底了,各处衙门都来打抽丰要银子,偏偏秋粮还未到齐,殿下忙这头一件紧要的大事还来不及,哪有功夫管这些风言风语。宫里还是周爷爷领着查案,依奴才看,也悬。”   大雍现行田赋制度是一年两税,分别在夏秋之际征收,各地官员向本地农户收取粮食布匹之后,会将其中一部分折算成银两,与当季的贡品一起送到京城。   其中,秋税是朝廷每年最大头的一笔收入,在次年收取夏税之前,整个国家体系都要依靠这笔银子维持运转。   今年年景不好,多地报了旱涝请求减免税负,其他地方也多有推迟上缴的。虽然朝廷派了税官到各地催缴,却也无济于事。   税银没入库,各衙门的银子却不能不给,先不说别的,工部得修缮城墙、堤坝,兵部得买办军需粮草,这些都是要大把大把花银子的地方,一点儿都俭省不得。   因此,这些天里闻承暻都在和各位大人们议事,不仅要对国库的存银精打细算,还要计划再派钦差去各地催缴税银,实在是没有额外的精力去管那些纷扬的流言。   梁上的鹦鹉得了食水,愉快地抖抖翅膀,仰着头唱起啾啾的曲调。   放下为它们添饭的小勺,萧扶光神色间的忧虑并没有因为这生机勃勃的画面而减轻半分。   最近发生的种种,让他隐约窥探到了一个针对闻承暻的巨大阴谋。幕后之人数年的隐忍蛰伏、精心策划,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露出淬满毒液的獠牙,向挡了太多人的路的东宫主人,发出致命的一击。   *   正如萧扶光料想中的那样,流言压根儿不会因为几个说书先生的消失而止息,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快速发酵出了更为悚然的版本。   很快有人将京中最时新的话本和太子联系在了一起,甚至还附会上了已故的冯贵妃。   街头巷尾,不断有人绘声绘色地传播着太子所谓的“风流往事”。   言称太子当年觊觎贵妃姨母的美貌,不顾伦常,与冯贵妃有了苟且,甚至还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之后,太子仗着陛下的偏袒安然无恙,身怀孽种的贵妃娘娘被被刺毒酒而死,死前还曾经留下一首凄婉的诀别诗。   萧扶光打开那张据说是记载着贵妃遗作的纸条,其上赫然有一句:“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   这句诗,分明就是当年宋如渊在春熙园写下的那首五律里的句子。   昔墨瞅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补充道:“现在外面都在传,先贵妃的闺名,就叫冯鸣玉……”   萧扶光攥住那张碍眼的纸条,指尖一度用力到发白:“继续说。”   他语调平静,昔墨却还是被他不怒自威的模样震慑到,忍不住心里打突,总觉得自家少爷周身的气势,愈发像那位不常露面的太子殿下了。   整理了下思绪,省略掉外面那些关于太子床笫之事极尽下流的形容,昔墨继续交代流言的全貌:“有人谣传,关秀才与先贵妃长得一模一样,太子见色起意将人掠回东宫,奈何关秀才抵死不从,太子一怒之下强行成事……关秀才不堪受辱,含恨自尽……”   至于为什么关九死后会赤裸的倒在东宫门口,也有人自发的补全了逻辑:当然是太子色迷心窍,连尸首都不放过……   总而言之,在那些人的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的形容里,太子已经成了一个荒淫无道、草菅人命的声色犬马之徒,就连桀、纣之流再世,也只能平分秋色的程度。   也不乏清醒的人站出来,拿出太子这些年的政绩和在北疆出生入死的功勋痛斥流言,但人性中天生的恶念,仍让大多数人对流言里所谓的“真相”深信不疑。   就算京兆尹严令手下管束流言,护军也多次出动抓捕散播谣言之人,也没拦住流言如脱缰之马般在人们的口口相传肆意狂奔,演化出更多更离谱的版本   有人说,太子生平最好美色,每晚睡前必御十女,否则就**焚身难得安眠,东宫美婢俱是他的禁脔。   有人说,太子不仅淫遍东宫上下,还把魔爪伸向朝中姿色较好的年轻官员,胆敢不从就前途尽毁,曲意逢迎便能平步青云。   ……   众人口中翻飞的舌头,好似一把把被涂满了毒汁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向太子刺去,就连他提拔过的年轻官员,也无一能得到幸免。   诡异地是,在这场单方面的舆论围剿里,无论太子也好、护犊子的兴平帝也好,都没有站出来说过哪怕一句话。   天家不同寻常的反应,当然会被有心人解读为心虚。   但萧扶光知道,太子不是怯懦、更不可能是心虚,他只是在等。   流言再喧嚣,也无法撼动一朝太子的地位,闻承暻只需要不动如山,便能慢慢逼得对手暴露出最后的底牌。   *   小年。   祭灶神,扫晦气。   京城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窗花,沉浸在迎接新年到来的喜悦之中。   皇宫里,兴平帝身体不适,依旧是太子领着一众皇子上香祝祷,完成了不同于民间繁复隆重的祭灶仪式。   他拈香祈福时,神色平静一如往昔,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流言的困扰。   闻承晏站在太子身后一射之地的位置,静静地端详着他这位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二弟,不动声色地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毒,换上忧心忡忡地表情,朝着已经祝祷完毕的闻承暻走过去。   谁知,还不等他出声试探,闻承暻便先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脸,冲着满堂叔伯兄弟道:“父皇急召,孤要先走一步。稍后宴饮,还请诸位不要拘束,务必尽兴。”   太子要走,众人哪敢强留,纷纷拱手相送。   刚走出保和殿大门,太子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一丝不剩,一双黑沉沉地眼睛不带任何情绪的看向常喜:“什么事?”   常喜眉心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疙瘩,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声音颤抖着:“江南六百里加急,苏杭民变,百姓群起抗税,已坑杀了两地税官……”   接到消息之后,常喜几乎肝胆欲裂,半点功夫都不敢耽误地跑过来报信。   可是……   常喜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再次确认,主子似乎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震怒。   闻承暻的确没有愤怒,看向远方铅灰色的天空,他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轻松:   终于,让孤抓到你们了。 第91章 流言(三)   小年后,兴平帝便封印、封笔,正式宣布休朝。   一般情况下,大家可以悠闲懒散到来年正月初五,等皇帝完成一系列复杂的启印启笔流程后,再恢复兢兢业业打卡上班的日子。   在此期间,如果是比较有头有脸的人家,除夕的时候还能受邀进宫饮宴,沐浴天家恩泽。   而除了拉着宗亲重臣们搞团建,皇家除夕宴上的另一出重头戏,就是由各国使臣进宫朝贺,向上邦皇帝献上本国最珍奇宝贵的物产,来营造万国来朝的盛世气象了。   因此,作为分管藩属国业务的鸿胪寺少卿,在这一年间大部分官员最轻松的日子里,萧扶光反而更忙了。   今天他不放心地再次拉着阿里不哥检查了一遍他的礼仪举止,又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劝交趾国的小王子放弃了将一对艳丽的热带鱼标本献给兴平帝的打算。   真不能怪他多事,大冬天隔老远的他都能闻到那玩意儿散发出来的恶臭,外观就是再好看稀奇,那也不适合大过年的拿到皇帝面前啊。   交趾国王子抱着死鱼盒子遗憾地离开了,阿里不哥却还杵在原地,老神在在的,完全没有叨扰了主人家的自觉。   萧扶光转身就看到这人居然又坐下了,被迫加了好几天班的怨气瞬间爆发,没好气道:“明日就是除夕了,大王怎么还不回去好好准备。”   可惜柔然王的脸皮比棺材板还要厚,阿里不哥对他的眼刀置若罔闻,坐下后还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哉哉地品上一口:“世子换茶叶了?吃着倒是比之前的合口。”   萧扶光都要没脾气了,在他对面落座后也端起了茶盏:“是湖广新贡的团茶,大王要是喜欢,走的时候让书吏给您拿上几饼。”   “就说世子这里总有好东西。”阿里不哥就像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逐客令般,笑眯眯地放下茶盏,“提到湖广,小王听说,上邦江南一带,近日似乎有些不太平?”   萧扶光脸色冷淡下来:“大王消息倒是灵通。”   见他动了真怒,阿里不哥赶紧解释:“并非小王有意探听上邦国事,实在是事出有因。”   “您也知道,小王因着是初来乍到,一直都交代族人深居简出低调行事,生怕行差踏错得罪京中贵人,又哪里敢到处探听消息。”   他说的都是实情,萧扶光神色渐渐缓和下来,示意他继续,于是阿里不哥又道:“昨日,豫章郡王府上突然给小王下帖子,说是邀小王过府一叙。小王想着与郡王殿下也算是有过前情,便赴了约,谁知席上王爷许是多喝了几杯,就把江南的事儿一气都给说了。”   “小王见情况不对,立马告辞离开了,只是当时另有几国使节还在席上,不知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豫章郡王?   三皇子?   萧扶光脑子里拐了个弯,才将这个陌生的封号和人对应了起来。   三皇子闻承旬在京中从来就是个透明人,就算是封了郡王,他也从来没有办过一回正经的差事,甚至就连他的郡王头衔,来头也都不是十分光彩。   就这么一个人,要权没权要名没名的,为什么突然跑出来掺和一脚?   一直到送走了阿里不哥,又细细将所见所闻写成书信递往东宫后,萧扶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   不过他不清楚不要紧,事件的正主却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节。   将手中的鹅黄笺纸反过来轻轻覆到桌上,闻承暻看向脸皮一天比一天皱巴的常喜,难为他还能笑得出来:“孤这三弟,平时看着不太机灵,胆识倒是一等一的,连玉石俱焚的招数都想出来了。”   三皇子突然发这种对他自己毫无益处的癫,当然不是因为他吃拧巴了。   这段时间,林家和他的胞弟五皇子越走越近蜜里调油,对他和冷宫里的贤妃不闻不问,这明摆着将他们当成弃子的态度,彻底惹恼了闻承旬。   他再傻再平庸,终究也是一位皇子,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当然懂得外家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期盼和筹划。只是外家所求风险甚大,所以闻承旬以前故作懵懂无知,只安心等着林相布局谋算,若真能成就大业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他也能一推四五六,半点责任不沾手。   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出使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自打从虢阳回来,闻承旬就明显感觉到外家已经放弃了自己,转而支持起了五弟。   对他而言,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背叛。而他做出的反击,就是尽量给他的好外公和好弟弟招惹到尽可能多的注意力和猜疑。   所以就有了豫章郡王广邀各国使节,齐聚王府饮宴畅谈国事的荒唐一幕。   “真是一出好戏。”被迫围观了一场狗咬狗的太子殿下淡淡的评价道,“只是孤没工夫理会他们。”   常喜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心疼道:“您忙活了这些天,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了,剩下的布置就交给老奴来吧。”   闻承暻笑笑:“不急,待孤再看看京城布防图。”   虽然心里不是十分赞成主子这么废寝忘食,常喜还是乖乖地让人抬来萧世子送给殿下的那副精致的京城全景图,现在这玩意儿上面已经被太子插了不少小旗子作为标记,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军事用品。   闻承暻打量了一会儿,拈起一面红色小旗,慎重地插了上去:“除夕宴后,替孤约靖远侯叙话。”   *   比起六百里加急,朝廷邸报的速度要慢上不少,在过完小年后,京中大小官员才陆续知道了江南的事情。   据说是今年夏秋雨水过于充沛,长江中下游洪涝频频,江南地区除湖广受灾最重,就连庐州府至松江府一带也颇受影响。   当地官员为了政绩,不仅向朝廷瞒报受灾的事实,还强行向百姓征收了一波夏税,至于秋税,他们实在是榨不出来了,不然也不会惊动朝廷派钦差下去催缴。   钦差们一去,倒是正中地方官的下怀,纷纷打着钦差的名头下了死手摧税,将现成的一口黑锅扣到了钦差的头上。   所谓“催税”,远远没有听起来那么温和。   衙役和官兵们为了完成任务,拿走百姓赖以为生的耕牛和来年的种子都是轻的,发生争执后动起手来可不会管人的死活,一来二去间,难免葬送几条人命。   百姓们在这重重盘剥之下,发生几起围堵官衙怒杀钦差的案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鸿禧楼里,宋如渊正在出神,他身边的同僚浑然不知,还在眉飞色舞地小声蛐蛐:“啧啧,听说陆大人是被暴民围起来活活打死的,死后还被扒光了衣服,吊在府衙的公堂之上,等官军夺回府衙后才把人解了下来,据说解下来的时候他脖子上只连着一丝肉皮儿,差点就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也真是难为他的消息如此灵通,年前他们主簿司的人都被关在詹事府里出不去,除了几件要紧的大事,对于外面的消息宋如渊是一问三不知。江南的情况,他也不过是通过邸报才略微了解到一点。   而同僚提起的陆大人,正是当初和他们一起进来的三位通事舍人之一,后面办错差事被逐出了詹事府,没想到居然又被派回江南了。   八卦完一波后,同僚拿胳膊肘拱了拱他,神神秘秘地:“听上头的大人说,陆大人是因为得罪了太子,才被派到江南送死的。不过我觉得太子殿下不像是那种小心眼的人,简文你觉得呢?简文??”   同僚的再三呼唤之下,宋如渊勉强找回了神智,驴头不对马嘴的回了句:“诚如张兄所言。”   张舍人都要被他这明晃晃的敷衍给气笑了,大手毫不留情地朝他肩膀一拍:“你这几天怎么魂不守舍的。今日可是主簿大人做东,你千万得精神点。”   休朝之后,太子詹事府也放了大假,为了庆祝他们这些新进的属官们终于可以出府放风,柳主簿特意做东,在鸿禧楼定了一桌最贵的席面招待他们。   宋如渊笑笑,谢过同僚的好心提点,强打着精神应付起这顿饭,席间少不得被灌上几杯。   柳主簿是北地出身,爱喝辛辣性烈的高粱酒,宋如渊本来就量浅,几杯烈酒下肚之后只觉天旋地转,晕晕沉沉地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席都已经散了,他自己则是被张舍人和一个书吏架在肩上往外走,张舍人一边走一边和柳大人打包票:“您放心,下官一定将宋大人平平安安的送回去。”   接下来柳大人又交代了些什么话,只是他意识还有些迷糊,隐隐绰绰地听不太真切。   知道张舍人这是要送自己回家,宋如渊也就安心地被扶上了马车,靠坐在车窗旁边,借着冬日的寒风醒酒。   不多时张舍人也上车了,看着他似真似假地抱怨:“你倒好,三杯酒下肚就人事不知,留我一个被柳大人拉着灌。”   宋如渊朝他歉意地笑笑,依旧转头看向窗外,他现在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应酬。张舍人也不计较,坐稳后吩咐了一声,车夫鞭子一抖,马车缓缓行动起来。   看着窗外渐次倒退的街景,宋如渊还是有些恍惚,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他还是难以接受,关九,居然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了,就那么惨烈地死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   围绕关九的死,外面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谣言,宋如渊一个都不信。   外人不知情,但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关九是被怀王看上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而且如果真是太子所为,那关九是绝无可能如他家人所说,绕过东宫铁桶一般的防卫,将书信递到同乡手上的。   再说了,关九来京城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自己,他哪里还认识别的同乡。   等等,一个可怖的想法划过宋如渊的脑海,吓得他瞬间坐直——对啊,除了自己,关九哪还有别的同乡?!   另外,这辆马车,怎么走的好像不是他回家的路……   “终于发现了?”张舍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熟悉的音色却无端透出森森寒气,“简文兄,关相公的绝笔信,当然是您这位詹事府当差的好同乡,冒死替他送出去的啊。”   宋如渊后背一僵,缓缓转过身体,看向变得陌生的同僚:“张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马车已行至外城,下一刻就能驶出城门,眼见就能大功告成,张舍人也乐意大发慈悲让他做个明白鬼:“您不明白不要紧。不过现在京中流传着一句诗,您一定听说过。”   他靠近宋如渊的耳朵,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复又一乐,“据说此诗是先贵妃遗笔,讲得正是她和太子的**丑事。”   宋如渊早在听到前几个字时,便心头巨震,听完他说的全部内容更是如坠冰窟,呆呆道:“不可能,那分明是我在罗家看到……”   “嘘——”张舍人将手指抵到嘴唇上,发出夸张地嘘声:“您看,您就是知道的太多,还管不住嘴,这才招得我主子不快活。”   说完他不再废话,抬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物什,朝着宋如渊招呼了上去。   宋如渊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便只看到了同僚那张挂着兴奋诡笑的大脸,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第92章 流言(四)   除夕。   辞旧岁,迎新春。   一年一度的天家盛会如期而至,喧嚣热闹一如往昔,仿佛入冬以来就一直笼罩在皇城上空的重重阴霾从未存在过。   席间宗亲重臣们觥筹交错,心照不宣地把江南的破事撂到一边,后宫的妃嫔命妇们环佩叮当,完全没有人会不长眼色的提起太子选妃之事。   整整一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夸张到有些虚假的笑容,生怕自己破坏了喜庆祥和的氛围。   今天靖远侯一家仍然受到了内监们隆重的款待,不过这一回萧扶光因为领着差事,就没和父亲坐到一起,而是与藩国使臣们一起坐到了偏殿里。   柔然王还是那么没脸没皮,熟练地抢占了最靠近他的位置,坐下后就盯着他席面上一看就是内监额外孝敬的那个黄铜锅子啧啧有声:“不愧是世子爷,就是比其他人有脸面些。”   对于他的调侃,萧扶光浑不在意,大冷的天能吃口热乎的比什么都强。   他不仅不以为意,还作势“威胁”道:“大王既然知道,那还不赶紧讨好讨好本世子,待会儿还能分你一口热酒。”   没错,宫宴就是这么坑爹。   正殿里紧挨着皇帝太子的皇族嫡支和朝廷大员们当然是热酒热菜应有尽有,偏殿无人问津的远支宗室和虚职勋贵却常常连口热茶都混不上。   反正席间伺候的小黄门吃定了这些人不敢差评,那肯定就怎么方便省事怎么来咯。所以,其他人能每桌有壶酒就不错了,想让宫里的这些爷给他们大费周章的温酒是不可能的。   不过阿里不哥在北疆那种苦寒之地长大,对他来说喝冷酒才是正常,温酒是弱唧唧中原人才会有的穷讲究。   但萧世子难得肯给他几分好脸,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扫兴,立马拱拱手,做出求饶的样子:“是小王多嘴了,还请世子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赏我一口酒吃。”   萧扶光一乐,旁边伺候的小黄门知情识趣,过来先是给阿里不哥斟了满满一杯温热的玉泉酒,又在门口拦住一个端着酒壶往前面正殿去的宫人:“好哥哥,这壶热酒先饶了我,烦您再回去取去。”   那被半路劫了酒壶的宫人横眉竖眼张口欲骂,冷不防瞥见了他后面穿着大红世子朝服的萧扶光,连忙改换了脸色,笑着过来打了个千儿:“原来是萧大人要酒。只是不凑巧,奴才是在前面伺候几位将军的,壶里面装的都是烈酒,恐怕您喝着不顺口。烦您等一等,奴才现在就回去取玉泉酒去。”   萧扶光微笑着从小黄门手上接过那壶酒,随手放到阿里不哥的桌上:“不用劳烦了,这酒是给大王的,烈一些才好呢。”   那宫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柔然王,虽不认得阿里不哥,却也因为萧世子的缘故冲他笑了一笑,才躬身退下。   要说一开始阿里不哥还有闲心调侃,如今见随便一个内侍都对萧扶光极其恭敬殷勤,在震惊的同时,也让他不得不重新考量起靖侯世子在太子面前的地位来。   其实闻承暻考虑得再周全,最多也就是吩咐常喜打点好席面上伺候的奴才。他又没傻到把萧扶光提溜出来当靶子,怎么可能折腾到阖宫上下都知道他格外重视靖侯世子的程度。   那个被拦住的宫人,则单纯是因为曾经在甄进义手下做过事,见识过世子爷在他们甄爷爷面前的派头,所以才会上演刚刚那出无缝变脸术。   看着柔然王脸上越来越凝重的表情,萧扶光端起茶盏掩住嘴角的坏笑,真相如何不重要,能唬住这人就是好事。   接下来一段时间,阿里不哥果然消停了很多,不再若有似无地试探,言语间也慎重了起来。   萧扶光得了清净,也没忘记正经事,刚远远见到一个六品太监模样的人从外面走过来,他蹭一下站了起来,提醒各藩国使节:“时辰差不多了,大家收拾收拾吧。”   使臣朝贺的环节其实没什么看头,在座的都是大雍最顶层的权贵,什么旷世奇珍没见过,几个蕞尔小国举国之力献上的珍宝,连让他们抬一抬眼皮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今年不一样,除了依旧乏善可陈的宝物外,列位大人们还有一个最大的活宝贝可以凑趣。   作为第一任由大雍皇帝册封的柔然王,“活宝贝”本人已经做好了被奚落嘲笑的心理准备,一丝不苟地三跪九叩完毕,献上象征着本族王权的狼牙匕首后,阿里不哥恭顺地垂手侍立,等待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屈辱。   兴平帝饶有兴致地让他抬头,上下打量几眼后,转过脸去和太子道:“朕还从未见过柔然人,没想到这蛮子长得倒和中原人差不多。”   闻承暻还未说话,隔着一张桌子的豫章郡王抢先开口,怪腔怪调的:“都说柔然王当王子的时候就醉心汉学,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长得像汉人了。”   阿里不哥称王前的经历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被三皇子拿出来开涮,席上的大人们也都给面子的笑了起来。   唯有怀王看到底下站着的柔然王神色僵硬,不由得面露不忍,端起杯子打圆场:“父皇,柔然已服王化,大雍四海升平。逢此盛世,儿臣以为,在座诸公皆当浮一大白。”   他话说的漂亮,哄得兴平帝哈哈一笑,众人亦是轰然叫好,纷纷举杯起身一饮而尽,场子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   没人再理会他,阿里不哥又尬站了一会儿,才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朝着上面磕了一个头,准备静悄悄地退出去。   在跨出正殿大门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位素昧平生的大雍怀王殿下遥遥一举杯,笑意温和儒雅。   *   散席之后,萧扶光比他爹先出宫门。   顶着寒风走了一路,回到被拾掇得香香暖暖的马车里,揣上烧得暖洋洋的手炉,一下子舒服得他好悬没睡过去。   万幸只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板着脸的靖远侯就携着一身寒气出现在了马车外。   萧扶光连忙一骨碌翻身下去,孝顺地将老爹扶了上来,好奇打探:“先前儿子好像看到您跟着常内相身边的小公公出去了?难道是殿下找您说话儿?”   究竟是有多熟悉,才会连东宫随便一个太监都能认出来。   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靖远侯眼神复杂难辨,只道:“回去再和你细说。”   说罢他朝手边的软枕一靠,合目不语,仿佛累到了极点。   他这个样子,萧扶光当然不好再打扰,安静地憋了一路。好容易到家,他刚目光炯炯地看过去,萧伯言又一抬手,语气疲倦:“明天再说,先安置吧。”   见他就要抓狂,同样也很好奇的小美冷静地开劝:【算了算了,大过年的。】   萧扶光:……   小萧很生气,后果很不严重。   这年头孝道比天大,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的萧世子非但不能发火,还得规规矩矩陪着笑脸先把老父亲送回外书房,又去正房里给同样刚回来不久的母亲请安,完成一系列动作后,他终于可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只是今天的小院不知为何,竟出乎寻常的安静,平时老远就开门迎接的丫鬟仆从一个不见,就连管事儿的湖笔都没露脸。   莫名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萧扶光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天真:大过年的,太子怎么可能跑来他这儿。   可惜就连他自己也没能发现,不管表面上多么强装镇静,他伸出去推门的手仍然在因为这点希望渺茫的期待而微微颤抖。   小院大门虚掩,只需轻轻用力就能推开,可萧扶光放在门把上的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使不上一丁点儿力气。   他近乡情怯,里面等候的人却失了耐性,主动将那扇万恶的门扉拉开,眉眼含笑:“卿卿怎么迟迟不进来,难道是不想见孤?”   朝思暮想的面孔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萧扶光的第一反应却是猛然将人往里一推!   刚摆出个自以为十分潇洒的姿势的闻承暻:……   看见太子殿下错愕的神色,不解风情的靖远侯世子一边抱拳告饶,一边偷感很重地探头往门外看,确定没人看见后,又立马将大门关上栓好。   闻承暻都要气笑了:“孤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确认环境安全,萧扶光放心地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满心满眼都是雀跃:“殿下,您怎么来啦?!”   他个头略低些,与太子说话时,总习惯微微仰着脑袋。   闻承暻顺着衣袖上传来的力道含笑低头,便毫无准备地撞进了那双猫儿眼流淌着璀璨星河里……   食色性也。   此等动人心魄的美色面前,太子殿下心跳漏上几拍,也算在情理之中。   见太子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萧扶光奇怪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殿下?”   理智回笼,太子殿下强作镇定:“孤没事就不能出来看看你?”   还以为他又在旧事重提,指摘自己每回见面都只知道聊公事,萧扶光着急忙慌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出宫找我干什么,哎呀也不对……”   他一着急起来嘴皮子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总说不到点子上,然后又因为这个更加着急。   闻承暻看他大冬天的脑袋都要急冒烟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了坏心眼,笑的无赖极了:“孤逗你的,这回出来找你,是真的有事。”   萧扶光:……   好嘛,一个个的都拿我萧某人当傻子耍,真是老虎不发威当我是小猪佩奇啊。   于是,一怒之下的小萧同学再次怒了一下,气鼓鼓地将人请到书房,熟练地泡上茶递到对方手上。因为担心太晚了喝茶睡不踏实,他这回泡的还是参茶,简直不要太贴心。   闻承暻被他明明生气还乖乖端茶倒水的可爱模样哄得胸口酥成一片,心软和地不像话,声音都忍不住低了些:“别忙了,你坐过来些,咱们说说话儿。”   那可不行,中国人骨子里的待客之道让萧扶光坚持摆好了茶点,又将小碟子和银筷放到他手边,这才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歪着头看过来:“您要说什么?”   啊,可爱。   太子殿下面不改色,神情十分正直:“有一件事,因为关乎令尊,孤觉得只有亲自告诉你才合适。”   事关靖远侯?   萧扶光一个激灵坐直了,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难道就是今天他们私下讨论的事情吗?   掩在宽袍大袖里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闻承暻难得有些紧张:“是关于令尊的调令。”   “接下来京城恐怕会防务吃紧,所以孤想请令尊暂领九门提督一职。” 第93章 流言(五)   啥玩意儿?   萧扶光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瞪着对面。直到闻承暻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九门提督?我父亲?”   虽然太子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但靖远侯要是真敢答应,那就多少有点儿拎不清了。   萧扶光再次确认:“您和我爹谈过了?难道他同意了?”   九门提督,全称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负责京城防务和治安,相当于京城军区司令和公安局长的结合,位高权重且身份敏感,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几乎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也正是因为九门提督地位的特殊性,大雍后来干脆将九门提督的职责一拆为二,由京兆尹和龙威卫分别承担一部分。   萧家百年侯府,除了陪着太祖打江山的第一任靖远侯领过几年九门提督的差事外,再无其他人能得此殊荣。更别提萧伯言十几年前就交出了军权,如今只剩一把半退休的老骨头,怎么突然又要起用他做京城防卫大队长了?   闻承暻就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但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做下的决定:“江南百姓抗税,除了有心人恶意挑动,也有地方官盘剥太过,实在过不下去的缘故。年后不久便是春耕,不少百姓手上连种子都没有,江南定会生乱,所以孤想着亲自过去一趟,赶在立春之前解决此事。”   “冯修微年前悄悄带了三千精兵回京,如今已随汝南王世子南下。但我们这一走,京中无可信之人把守,孤实在放心不下。”   流言再恶毒悚动,也无法真正撼动一国储君的地位。如今漫天纷飞的谣言只是开胃菜,他们真正的战场,始终还是在江南。   对于这一点,闻承暻与他隐于暗处的对手彼此心知肚明。   富裕的江南一带是大雍的重要粮仓,要是今年的春耕再无法正常开展,大批填不饱肚子的百姓们聚集在一起,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愿意见到的画面。   江南士族们也不是第一次用赋税倒逼朝廷就范这种手段,实际上过去他们正是仗着掌握了这一套而无往不利,逼退了一任又一任试图完全掌控江南的皇帝,算是在江南的地界上变相达成了“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美好愿景。   可惜闻承暻不是以前那些畏畏缩缩的倒霉皇帝,他也完全不在乎史书工笔。对手拿赋税一事做文章,可以说是正中蠢蠢欲动的太子殿下下怀。   正所谓,给他一个动手的理由,他还所有人一个清净的江南。   此事闻承暻与心腹筹划多年,草拟了诸多方案,好容易熬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容不得出现半点差错了,所以这一回他必须亲自坐镇,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这样一来,为了避免有人狗急跳墙趁他不在京城的时候找事,换上一个靠谱的九门提督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思及此,闻承暻继续解释道:“万一京中生变,孤需要有一个能名正言顺控制住京城局势的人。现在京兆尹地位不够高,甄进义又只是个内官,他们都当不起这个重任。而令尊资历足够,在军中又有威望,简直就是九门提督的不二之选。”   “京城有陛下在,难道他还不够名正言顺?您想干嘛,造反啊?”   萧扶光一个不小心,就被没把门的嘴巴出卖了真实想法,吓得他连忙捂住嘴,朝太子心虚地眨巴着大眼睛,疯狂找补:“哈哈,我就是随便说说。”   这敢做不敢当的怂包模样,勾得闻承暻抬手一个爆栗,只是在要敲上他脑门儿的上一刻及时收手,改成揉揉他的脑袋。   直到把萧世子为了进宫特意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丝揉到乱七八糟后,闻承暻方才解恨地收回手:“你瞎想些什么呢!孤是担心到时候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说完便将这段时间对怀王积攒下来的疑虑一股脑子倒给了萧扶光,又道:“孤明示暗示过几次,奈何父皇怎么也不肯相信皇兄心怀不轨。孤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太伤了老人家的心。”   兴平帝再偏爱嫡子,怀王始终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有哪个父亲愿意看着孩子们自相残杀呢,他对怀王的种种异常视而不见,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麻痹。   但皇帝还保留着君王罕见的慈父之心总归是一件好事,闻承暻不愿意做那个戳破父亲幻想的恶人,就只能尽可能在保证兴平帝安全的基础上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萧扶光“哦”了一声,算是暂时被说服了,但他对老父亲的能力十分怀疑:“我爹这些年连马都骑得少了,您让他拱卫京师怕是会拖后腿哦。”   除了对老父亲能力的不信任,他还有更深层不方便诉诸于口的担忧:如果真要在皇帝和太子中间选边站,靖远侯的立场未必与他一样坚定。   可是最该担心的太子殿下本人,对靖远侯却莫名其妙地信心十足:“今天早些时候,令尊已经应承了孤之所请,相信过不了几日,京郊大营的几位参将也会上门拜见。”   没有设九门提督的时候,京兆尹和龙威卫虽然分别代行职权,却都不够格插手京郊大营的护军。靖远侯此番走马上任,倒是可以名正言顺统领京城护军。   看着欲言又止的心上人,太子殿下脸上的笑意更加温煦,他倾过身体,刻意地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遮不住话中的调侃意味:“是因为令尊值得信任,孤才敢将后背交付于他,并不是全然看在卿卿的面子上,卿卿只管放心,”   两人坐得本来就近,此时闻承暻呼出的热气几乎擦着他的耳朵过去,突如其来的热意刺激地萧扶光条件反射坐直了身体:“什么叫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可从没这么说过,您别冤枉人!”   被看破心思的萧世子垂死挣扎,抵死不承认他的确自恋地以为靖远侯能得重用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太子殿下也见好就收,欣赏了几秒面红耳赤的小纨绔后,好心地转移了话题:“最早明日,最晚不会出上元节,幕后之人应该就会有新动作,十有八九会把江南抗税的事情硬归到孤的品行不检头上。到时候孤会顺手推舟一把,朝中的声音不会太好听,你不用太过在意。”   他说得容易,可萧扶光怎么可能做得到不在意?   萧扶光一想到京城里流传的那些瞎扯淡的谣言就生气,一双眼睛瞪得比仲秋的月亮还圆,里面满满的都是愤怒:“现在外面传的就已经够离谱了,他们还想编排些什么疯话?!”   这些日子别说苦哈哈四处抓人的京兆尹了,就连萧扶光手底下扣留的说书先生都有好几十个,可惜他们的努力徒劳无功,京中关于太子的传言还是一天比一天乌烟瘴气。   又是说太子玩男人把人玩死的,又是说他和冯贵妃**的,简直是什么瞎话都敢编,偏偏还真有大把的人相信,气得萧扶光都没忍住亲手把最开始传谣的那个说书先生给暴cei了一顿。   其实,对于那些中伤诋毁的言论,闻承暻内心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拿名声做文章,只能伤害到在乎名誉的人。而他他恰恰只看重实际的利益,最不在乎浮名。幕后之人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后面才会将冯贵妃扯下水,希望能借此激怒他,最好能刺激到他自乱阵脚。   现在倒好,该被刺激的对象岿然不动,理论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靖侯世子倒是被气的团团转,牙根儿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闻承暻没忍住上手捏了一下,笑眯眯地:“孤都没生气,卿卿又何必如此动怒。”   动手动脚也就算了,这说的还算是人话吗?被偷袭的世子爷捂着左脸,不爽地看向对面,满眼都是控诉。   太子殿下完全没有要悔改的意思,意犹未尽地收回作恶的手:“流言蜚语而已,孤行得正坐得端,当然不用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歪头看向萧扶光:“说起来,卿卿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流言的真假,真就这么信任孤?”   萧扶光觉得他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问的:“但凡是见过您的人,应该都不会相信那些胡说八道吧!”   那可不一定。   人总是更乐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上位者光鲜画皮下的恶臭肮脏,正好就是大多数人更加乐于接受的“真相”。这段时间,除了朝夕相对的常喜,闻承暻可没少从心腹们的脸上看到隐藏得极深的探究。   尽管他问心无愧,但是萧扶光毫无保留的信任,仍然让融融暖意不断地从他心头扩散开,汇入四肢百骸,让人觉得熨帖又踏实。   也正是在这股暖意的熏陶下,闻承暻一时有些飘飘然,冲动之下说出了原打算隐瞒一辈子的故事:“其实流言之中,有一件事是真的。”   “姨母去世前,的确身怀六甲。”   萧扶光诧异地抬头,可太子像是沉浸在了往日的回忆里,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孩子不是父皇的,但姨母宁愿赴死,也不肯供出那个男人。”   冷不防听到内容可怕的皇家秘辛,理智告诉萧扶光提醒太子就此打住,但闻承暻目光中的隐痛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伸出手,轻轻覆上另一个人的,萧扶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父皇大怒,不是因为姨母对他不忠,而是因为,她出现在了东宫的床上……”   闻承暻还记得,那天正好是端阳日,他被兄弟们围起来灌了几杯雄黄酒,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明明没有喝多少,却醉得不像话,只能提前晕晕乎乎地回了东宫。因为酒醉,他也没发现卧房里安静地不像话,迷糊间摸到床沿便躺下了。   等他再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暴怒的父皇,一身是伤的常喜,以及,神色绝望的冯贵妃……   在闻承暻面前,兴平帝一直是个满分的好父亲。就算亲眼看到儿子与贵妃赤身裸体的躺在一起,他也未曾怪罪闻承暻半分,只是雷厉风行地处死了东宫除了常喜之外所有的奴才,又命人彻查迷晕太子贵妃的迷药来源。   要查找药物,就少不得需要太医请脉,而太医这一把脉,就把出了了不得的东西——长久不曾与陛下亲近的冯贵妃,竟然已有三月的身孕。 第94章 流言(六)   先是勾搭冯贵妃,等她有孕之后,再构陷太子与其不伦……   一出多么恶心,又是多么精巧的连环毒计。   萧扶光背上浮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呆呆地听着太子继续往下说:   “那天常喜被人支了出去,发现孤与姨母躺在一张床上的,是一个在孤身边伺候多年的大宫女,她慌张之下闹了起来,东宫不少人也都听到了。”   “若非父皇一意袒护,将那天当值的奴才口供不问一律仗杀,恐怕孤这个太子早就当不下去了。”   背后之人怎么也想不到,兴平帝真正的做到了儿子如眼珠、女人如衣服,哪怕自己与冯妃私通罪证确凿,他的选择仍然是维护儿子的名声。   但萧扶光听着听着,咂摸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口供不问……难不成,陛下真的怀疑您和贵妃娘娘?”   闻承暻苦笑:“任谁亲眼见到那般画面,怕是都会心存疑虑。亲眼所见。再者,姨母哭着说不干我的事,却又宁死不肯供出背后的男人,父皇只当她是在为我遮掩。”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萧扶光目瞪口呆:“可陛下对您分明倚重有加,若是他相信您和贵妃有私,怎么可能还会如此……”   兴平帝对太子的态度,用“倚重”二字形容都犹嫌不足,依萧扶光看,简直就是无条件的信任和包容。   但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儿子给自己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子,就算兴平帝是个绝世慈父,愿意为太子遮掩,父子之间也绝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毫无嫌隙的样子啊。   闻承暻微微合上双目,不叫人看出他眼底的苦涩,良久才启唇道:“当日,孤看出父皇心存疑窦,当即跪下请命彻查此事。父皇舐犊情深,虽然忿怒难当,但还是同意给孤一月时间调查。”   “说是查证,其实孤早有猜测,要做的不过是印证罢了。”   “因此,就算姨母想一人扛起所有罪责,孤也很快查明,那个蓄意勾引妃嫔、做局栽赃储君的男人,就是当时孤的太子洗马。”   “魏大学士。”   魏大学士,好生耳熟的称呼。   萧扶光在脑海里低声呼唤系统:【这个魏大学士,就是当初你让我拯救的被下狱的那一个吗?】   小美声音怏怏的:【就是他。】   这就很不对劲了。   萧扶光已逐渐摸清楚了系统的尿性,如果魏大学士真的曾对太子不利,那他根本不可能被选中成为挑战任务的对象:【这不对吧?你怎么可能安排我去救太子的对头。】   小美还来不及答复,闻承暻已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补完了故事的全部真相:“那时孤年轻气盛,查出所谓的真相之后,不顾姨母的求情,率先处决了魏大人。姨母痛失所爱,万念俱灰之下,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再度惹恼父皇,便也被赐了毒酒,追随魏大人而去。”   “谁知,他们有情是真,魏大学士蓄谋陷害孤一事却是被冤枉的。”   说起来,这也是一对被深深宫闱拆散的可怜人。   冯贵妃待字闺中时,也是如同冯修微一般,活泼生动的冯家女儿,爱好交游玩乐的她,在某一日出门时偶遇了不得志的魏姓学子。   一个是才华横溢的英俊书生,一个是娇俏可人的美貌少女,男未婚女未嫁,一来二去间,两人互生情愫,是多么的顺理成章。   冯家也不是什么古板的家族,家中长辈知晓这对小儿女的情意之后,不仅没有生出棒打鸳鸯的想法,还张罗着为书生延访名师,希望他能早日高中,风风光光的迎娶自家掌上明珠。   谁知,就在一切往好处发展的时候,宫中却传来了冯皇后崩逝的消息。   皇后猝然离世,独留年幼的太子在危机四伏的深宫里艰难度日,就算兴平帝努力想照顾好这个孩子,奈何忙于朝政的他分身乏术,无法为太子遮挡下全部的风雨。为此,焦头烂额的皇帝只好向爱妻的娘家求助,希望他们能再送一个女孩子进宫来照顾闻承暻。   对冯家而言,太子之于家族的意义毋庸置疑,他们绝不可能拒绝皇帝的要求。但当时冯家与皇后同辈又适龄的女孩子,只有冯贵妃一人……   在太子又一次无故“病倒”之后,背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哭干了眼泪的冯姑娘终究还是步入那台金黄的花轿,斩断了情丝,成为宫中地位最高的女子。   兴平帝不清楚她未嫁时的那段公案,却也对临危受命的冯贵妃心存内疚,对她敬重有加。冯妃也了解自身使命,进宫后兢兢业业地照顾太子,细致到闻承暻喝进去的每一滴水、吃进去的每一粒米都要经过她的严密检查,才能被送进东宫的大门。   得了她的照顾,闻承暻这个丧母的小可怜终于顺顺利利地长大,逐渐开始彰显大权在握的储君气度。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尽管年轻时的遗憾无法再抹平,只要等到太子登基,冯氏便是妥妥的一国太后,尊贵已极。   可惜造化弄人,就在闻承暻长大到可以组建太子詹事府的班底时,当年那个不得志的书生,也已经榜上有名,并在有心人的一路托举下,出现在了尚显青涩的太子面前。   ……   后面发生的故事,便不用再细说了。   闻承暻叹了口气,为整个故事画上终章:“孤冷静下来又命人细细查探过,魏大人对姨母一片痴心,两人情难自抑之下做了错事。有孕之后,姨母慌乱之中漏了行迹,便被另一位曹姓宫妃利用,拿来设局陷害孤。”   “从此之后,宫中便再无冯、曹两家的女子。”   “只是如果当年孤能够不那么冲动,或许姨母和魏大人也不用白白赔上性命……”   见太子有自责的意思,萧扶光连忙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打断:“这怎么能怪您呢?”   不论有没有蓄意构陷太子,冯贵妃两人私通都是板上钉钉的罪行,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与闻承暻冲不冲动又有什么关系。   在了解往日的秘闻后,萧扶光终于明白了闻承暻在面对流言蜚语时的气定神闲究竟从何而来——他的敌人从未停歇,他也一直活在常人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流言看似铺天盖地,却也不过太子曾经经受的冰山一角罢了。   窥见心上人眼底的疼惜,闻承暻微微怔住,随即用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颊,好笑道:“卿卿何至于此,孤可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   他非但不可怜,还从明刀暗枪里飞速地成长了起来,反手把一个个年长他几十岁的对手杀的杀、关的关,简直好不快哉!   就像这一回,要不是陈家的老狐狸真被他逼急了眼,又怎会如此用力过猛,就差直接昭告天下他们这是全力一搏了。   闻承暻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萧扶光眼圈却都全红了,起身闷闷地栽到他怀里,声音就像是鼻子里发出来一样,钝得发涩:“我当然知道您是最厉害的,只是、只是一想到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要经受那么多恶意,我也会心疼啊……”   靖侯府的椅子都做的很大,萧世子书房里的更是其中佼佼,空间容纳两个成年男人都绰绰有余。   感受到胸前传来的热意,闻承暻仍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僵硬地抬起手,笨拙地环上了身前之人后,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真实。   将脸贴在美人紧实精瘦的胸膛上,享受着对方生疏却小心翼翼的怀抱,萧扶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丝毫不顾小美在脑海里几近崩溃地疯狂大叫:【放开!那个混蛋太子,你放开小萧啊啊啊啊!】   悄悄牵住对方的衣角,确定太子已经被自己这一招给迷得昏头转向后,萧扶光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小声请求:“我只要一想到您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所以这次去江南,您带上我好不好?”   闻承暻被胸前毛茸茸的脑袋蹭得飘飘然,再加上怀中人温言软语地一求,就算此时萧扶光想要的是星星,他也会把月亮一并捧来双手奉上,哪里还管得上那许多。   当下头一点,应承道:“好,就让你和孤一起去。”   “哈!”计谋得逞,狡猾的靖远侯世子一个鲤鱼打挺,比泥鳅还滑溜的从太子怀里脱身,指着他大笑:“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去江南要带上我!”   怀里骤然一空,耳边传来嚣张的大笑,闻承暻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中了这小子的美人计!   他又气又笑,起身冲着还在美滋滋的坏小子脸上恨恨地一掐:“这次孤只带冯修微和沐昂之,你想都别想!”   萧扶光嘴巴都被他扯成了鸭子嘴,扁扁地抗议:“你还是太子呢,不带出尔反尔的。”   再补上一只手,双手齐齐开动将坏小子气鼓鼓的脸蛋揉捏得乱七八糟,闻承暻笑眯眯的:“卿卿这就错了,孤从来什么就不是一诺千金的人。”   居然还能这样?   萧世子愤怒地抗议!   然后太子轻描淡写地表示抗议无效,通通驳回。   萧扶光:……   见不得这两人过于亲近的小美赶紧煽风点火:【所以说嘛,男人就没一个靠谱的,小萧你还是离太子远一点比较好。】   【你住嘴啊!】窝里横的萧世子怒骂系统。   小美“嘤”了一声,还是乖乖闭了嘴。   耳朵恢复了清净,萧扶光再度看向太子,动之以情失败的他决定再试试晓之以理:“你也知道我身上是有些神通的,带着我下江南,至少不用担心迷路啊。”   多么好用的人形导航啊!乡党您确定真的不用带上一个吗?   萧扶光一边历数系统能力的厉害之处,一边用皮卡皮卡的猫儿眼狂电太子,希望能唤醒他残存的良知。   可惜中招过一次的太子殿下现在定力十足,直接屏蔽了他带电的大眼睛,冷酷地宣告结果:“在大雍的国土上,还用不着你带路。”   “可是……”   萧扶光都要急哭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朝政一无所知的政治小白了,他很清楚太子这次的江南行就是奔着跟江南士族鱼死网破去的,可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到时候地头蛇抱团狗急跳墙了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闻承暻可能面对的各种危险,萧扶光的心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起来了一般,生疼生疼的,疼得他眼眶都实打实地红了一整圈,圈住了疯狂打转的泪花。   许是觉得流泪丢脸,好面子的小纨绔将脑袋抬得高高的,扭着脸固执地不肯看他。   看到他这幅模样,闻承暻的心又酸又软,酸涩地一塌糊涂。   经历过冯贵妃的事情之后,他素来对男女之情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只会拖累自身的无用情绪,应当被彻底摒弃。   可事到如今,闻承暻终于后知后觉的,理解了当年冯贵妃那仿佛要燃尽一切的疯狂。   在认识萧扶光以前,他也绝不可能相信,世界上会存在这么一个人,这个人会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偏袒,能理解他的孤注一掷和离经叛道,并义无反顾地追随他的每一场冒险……   同样的,他的喜怒哀乐会时刻被这个人所牵动,他欢喜对方的欢喜,忧愁对方的忧愁。   就像现在,光是看到萧扶光眼角似落未落的泪珠,他的心就几乎要碎了一地,软弱地半点不像平常的自己。   他缓缓地靠近仍在伤心的人,生疏地抬手比划了几次,终于将人稳稳地拥在了怀里。   其间萧扶光不甘心地挣扎了几次,那力道却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除了提醒太子收紧手臂之外起不到半点儿作用。   一度空虚的怀抱再次被填满,闻承暻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低头无师自通地在心上人的头顶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吻,最后一个印在他红通通的耳际:“不要伤心了。我向你保证,一定安安全全的回来,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怀中本就轻微的挣扎力道变得越来越小,慢慢地全然安静了下来,闻承暻继续在他耳边轻轻啄吻,一个吻后面总是会跟着一句耐心的承诺。   良久,怀中才响起了萧世子瓮声瓮气地声音:“说空话儿谁不会啊,要是没做到怎么办?”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退让,太子殿下笑的胸腔都在震动:“那就任凭卿卿处置,某绝不敢有异议。”   ……   做贼似的把太子送到角门处,等两人依依惜别完之后,天色都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萧扶光跟在拿着一盏羊角灯的昔墨身后,主仆两个狗狗祟祟地往二门处走,昔墨一边走一边嘟囔:“二门我进不去,待会儿只能您自己提着灯走了。您说您非要送出来干嘛呢?”   萧扶光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确认一路上除了几个上夜的小厮外没人看到自己,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伸手将灯从磨磨唧唧的小厮手里夺过来:“瞎嘀咕些什么呢,一会儿我自己走就是了,湖笔姐姐说好了在半道上接我。”   不过直到萧扶光一个人偷摸着走到了院门口,都没遇见来接应他的湖笔,气得他冲着迎上来的湖笔就是好一通抱怨:“好姐姐,你没空接我,好歹也记得派个别人去啊。亏得这灯没灭,不然我这一路可遭老罪了。”   被数落了一通,湖笔没有吭声,只是不停地朝他使眼色。   萧扶光顺势看去,却见她身后冒出来一张严肃的面孔,赫然是早该歇下了的靖远侯萧伯言。   萧扶光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先行了个礼,才讷讷地问道:“父亲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靖远侯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意,看似温和了不少,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你这是送完太子回来了?” 第95章 流言(七)过渡章~   老父亲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起初的确吓了做贼心虚的小萧一大跳,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强作无事道:“殿下不想劳师动众,是以微服前来,没想到还是惊动了父亲。”   还“微服”呢,一想到先前管家说太子曾假装东宫侍卫混进府里,靖远侯就是心头一紧,恨不得抬手就揍眼前还在装乖的不孝子两拳,这不是哄着太子和他瞎胡闹吗!   没错,在萧伯言看来,太子的行为,用轻飘飘的“胡闹”二字便足以概括。   毕竟就算再给萧伯言三百年时间,他也想不到,太子微服出宫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单纯想拱拱他们老萧家的白菜。   在古板的同时又有着与年龄不适配的诡异单纯的靖远侯眼中,年轻人嘛,意气相投之下做点儿出格的事情并不稀奇,离经叛道的事儿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干过。   太子看起来再稳重,始终也只是个尚未大婚的年轻后生,因为贪恋宫外风光而悄悄跑出来玩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那个勾太子出来的家伙,就很值得好好教训一顿了。   用力瞪了面前的好大儿一眼,直把人瞪得脖子都心虚地缩了起来后,萧伯言才哼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去。   萧扶光在原地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又听到老父亲的声音从前面凉飕飕地传来:“逆子,还不过来。”   得嘞,该来的迟早都要来,半点儿也逃不掉。   微笑着安抚了下脸色苍白的湖笔,萧扶光耸耸肩,垂头丧气地跟在父亲身后进了书房。   像萧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从来都只有子女给父母请安的份,长辈轻易不会踏足小辈们的地盘。   萧扶光都从正房搬出来单住小十年了,这还是靖远侯头一次走进他的书房,上下看了一圈,见收拾得十分利索,没忍住点了点头,捋须而笑:“还算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只是那株鲜红珊瑚还是太过惹眼,萧扶光发誓他爹的目光在上面至少盘旋了三圈。   担心又扯出别的事,他连忙陪着笑脸将父亲引到先前太子落座的地方,动作飞快地收拾好了残茶,作势又要泡新的,意料之中的被靖远侯拦住了。   萧伯言吩咐道:“不用忙了,你且坐下,我有话问你。”   萧扶光应了一声,乖乖在他对面落座。   靖远侯便问道:“殿下找你为的是什么事?捡能说的说。”   他问的十分谨慎,毕竟儿子已是今非昔比了,如今萧扶光掌握的机要说不定比他这个贵为侯爷的父亲还要多。   听到他问出这一句,萧扶光才确定父亲根本没发现不对劲,从进门起就一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整个人放松了下来,笑着回道:“殿下就说了些接下来的安排,并没有什么紧要话儿。”   说着又站起来,向萧伯言行了个大礼,恭贺他:“殿下适才还儿子透了您的喜信儿,儿子便在这里提前恭贺父亲大人荣任之喜了。”   这说的自然是他要升任九门提督的事。   看来太子与长子的确是无话不谈,萧伯言起身将人扶起,神色复杂:“看来为父这个九门提督,还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虽然从柔然回转后,靖远侯便一直有投效东宫的意思,可他也清楚,太子羽翼渐丰,手下并不缺人驱使。   他一个失势的侯爵能这么快得到重用,多半还是太子爱屋及乌,将对长子的青睐或多或少的转移到了他身上。   这话靖远侯敢说,萧扶光可不敢认,手都要摆出残影了,疯狂否认:“殿下说了,是因为其他人都不能服众,京中只有您当得起这个位置。再说了,九门提督位置何其重要,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   “好了。”看到他这拼命扯脱干系的样子,萧伯言都要被逗笑了:“为父不是想指摘你和太子的关系,如今你我俱在縠中,既然已经选了边站,那就不妨坦荡一些。”   也就是说,萧家人以后都可以正大光明的当太子党,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萧扶光垂首听训,心道这话您应该跟您那堆叔伯兄弟讲去,跟我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啊?难道萧家还有比他更摆在明面上的太子党?   靖远侯也意识到刚才说了句废话,轻咳一声后,问出了此行的最终目的:“殿下无端重设九门提督,可是京师有变?”   萧扶光尽量捡着能说的都说了,只将太子准备秘密南下一事按下不表。   谁知靖远侯突然冷笑了一下:“看来殿下又要悄悄离开京城了。”   自觉口风很紧的萧世子:……   要不说比他多吃几十年白米饭呢,这政治觉悟就是不一样。 第96章 江南(一)   事情接下来的走向与闻承暻预料的一般无二,刚过完除夕,京城里的流言就已经升级换代,变成了太子荒淫无道触怒上苍,以致江南连年受灾,民不聊生。   这股风还吹到了朝堂上,兴平帝刚一复朝,御史言官弹劾的折子便如雪花一般飞满了他的案头,就连江南公学里的学子也纷纷通过各地学官联名上书,还有隐居乡间的大文士在听说了太子的“斑斑恶行”之后义愤填膺,怒排了数本指桑骂槐的折子戏,誓要雅俗共赏的将太子的罪行传播到大雍国土的每一个角落。   一时之间,弹劾太子已然成了文官清流们表演不畏强权、文人傲骨的绝佳戏码。   只是经历过柔然的事情后,其他人多少带点脑子,担心日后被再度逃脱围剿的太子清算,这一回奏折的用词都比较委婉,不敢再仗着人多大言不惭地要求皇帝废储,多数都是些规劝太子克己复礼、修行德政之类不痛不痒的废话。   有聪明人,也就有脑子不好使上赶着冲在前面当枪的。   有几个言官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在新年的首次大朝会上愤然发难,振振有词地说江南民变皆因太子德不配位,言称只要太子退位让贤,无德之人不在窃居高位,江南之危定可化解。   这等危言耸听的说辞,兴平帝当然不会搭理,当即便命内官斥退。   谁知这几个言官居然也是块硬骨头,在挣脱架着自己的内官之后,就跟商量好了一样,纷纷开足马力往保和殿的柱子上撞,然后就噼里啪啦的倒了一地。   萧扶光站的位置离脑袋对对碰的现场比较远,不过他听一个“有幸”近距离围观的倒霉蛋说,那几个言官是真的心存死志,当时有人连脑浆子都撞出来了。   可惜他们死了也白死,不但没有通过文死谏混到一个身后名,还被恼怒的皇帝剥夺了官职,妻小都被从御史台的官邸中赶出,只能可怜兮兮的租了民房居住。   “该!”   听完那些言官们的惨样后,萧世子仍不解气,恨恨地喝了一大口湖笔从昨晚熬到现在的人参鸡汤,发表了这几天来唯一的看法:“上赶着替人作嫁,真以为那些人会念他们的好,替他们照顾妻小呢。”   好友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想被殃及池鱼的闻小王爷不着痕迹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小小声为几个死人辩驳了一句:“跳出来的那几个都是江南出身,想必也是身不由己。”   萧扶光瞪他一眼:“你究竟站哪一边的。”   见他质疑自己的立场,闻明钰恨不得跳起来自证清白:“我们汝南王府从上到下,对太子殿下那可是一片赤胆忠心,你说话留点儿神!”   又道:“人家命都没了,留下的孤儿寡母还被欺负,下场已经够凄惨了,你又何必和他们较劲。你非要较劲儿,也该冲着正主去啊。”   这话说的,萧扶光又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要冲着正主去,可这不是太子不让他陪着南下嘛。   一想到过几天就是太子离京的日子,萧世子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坐在那里闷闷地不肯说话。   闻小王爷实在不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主儿,在这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将话题扯到了闻承暻身上:“江南六省打着天灾的幌子,连去年的秋税都欠着不肯交,还反咬一口说殿下无道,天降神罚,以致江南歉收。”   “我父王每天在家里愁眉苦脸的,急都急死了,上朝的时候还得和那起子文官耍嘴皮子。真不知道接下来殿下会怎么破局。”   看似是替太子担忧的话语,里面却隐藏着闻明钰暗戳戳试探的小心思。   他其实是奉了父命,才会选在今天过来侯府探望。虽然觉得汝南郡王让自己向好友打探太子的动向这一点有些怪怪的,但他仍然选择老老实实地完成了父亲的安排。   可惜他游手好闲的人设过于深入人心,一讨论起正事来,怎么都不像那么一回事。   萧扶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套话道:“郡王爷素得信重,难道殿下就没有什么话交代贵府上?”   “可说呢!”闻明钰瞬间来了精神,抱怨道:“我爹对东宫那可是忠心耿耿任凭驱策,就是前些年犯浑,帮着陛下说过几句嘴,殿下他老人家就记挂上了。不管我爹这些年多么上赶着,殿下他有事儿还是更乐意找我大哥去做。”   “前不久我哥不是回封地了吗?父王猜到可能与江南之事有关,偏我大哥也是犟种一个,神神叨叨的,一丝儿风声都不肯漏。”   看来太子此次南下之行确实是绝密中的绝密,除了牵涉其中的人员外,便只告诉了自己一个。   心中泛起一点莫名的甜蜜,萧扶光好笑地看向怨气满满的好友:“既然你大哥都不肯告诉你,你又向我打听做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本世子是那种管不住嘴的人?”   两人是多年好友,闻明钰还能不知道萧扶光是什么尿性?   此时一见他拿乔,便知道此事有门,连忙起身亲自为世子大人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做足了小意殷勤的模样。   直将萧世子伺候地舒舒服服了,才做小伏低地道:“您的嘴当然是再严实不过啦~只是小的以为,世子大人学问好,心地又善良,肯定不忍心看到我那上了年纪的老父亲成日在家里六神无主求神告佛的。”   被他耍宝的行径逗乐了,萧世子终于决定大发慈悲地提点一二:“殿下已有了对策,接下来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却仍然对太子的具体安排一字不提。   只是这样便也够了。   闻明钰没想到连自家父王都被瞒在鼓里的事,萧扶光居然真的一清二楚,当下眉毛一挑,目光探究地看向好友:“看来我那太子二叔,对你果真是无话不说,这等密辛都愿意告诉你。”   萧扶光很光棍的一耸肩:“他那是没办法,要是敢不告诉我……”   连乖乖留在京城都需要太子殿下亲自上门哄上好久,要是闻承暻真敢悄悄瞒着他下江南,就连萧扶光自己都不能保证,等他发现后会干出点什么。   被他脸上凉飕飕的微笑小小惊吓到,闻明钰缩了缩脖子,心道萧期年这夫纲是不是有点太振了,万一日后惹怒了太子可怎生是好。   就在小王爷正为了好友的将来而忧心忡忡,一堆规劝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湖笔欢天喜地的声音:   “少爷,圣上刚刚钦封了侯爷做九门提督,天使们就要到了,夫人让奴婢喊你赶紧收拾了准备接旨呢!”   九门提督?!   这么重要的位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被安排给靖远侯了?!   闻明钰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看着仍然一脸平静的好友,扯住他袖子的手有些发颤:“你、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用力把皱成一团的袖子从他手里拯救出来,萧扶光满是嫌弃:“知道了又怎样,你这么咋咋呼呼地做什么。”   不er……   看着好友被侍女簇拥着远走的无情,小王爷攥紧空荡荡的手心,悲愤地追了上去:“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别急着走啊!”   都还没过门呢,摆什么长辈的谱啊!   *   空置多年的九门提督一职突然有了主人,接任的还是沉寂多年的靖远侯。   这消息甫一传开,的确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可是很快,他们就无心再关注这些了。   因为太子,终于动了。   面对文官清流连续数日炮火连天的围剿,东宫的态度一直是反常的安静。   了解闻承暻行事风格的人难免会暗自犯嘀咕,觉得太子是不是憋了个惊天大雷在后面。而拥戴太子的官员们则是暗暗着急,盘算着要怎么帮太子度过这一劫。   然而蠢蠢欲动的两方人马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那位由太子亲自提拔上去的新任大理寺卿就往朝堂上扔了一个大雷——   他竟然绕过刑部,给还在狱中受审的曹相判了斩监候,并连夜拿到了陛下的谕旨,手起刀落把人给杀了!   那可是曹相啊!   出身江南大族,累世官宦,不惑之年就位极人臣,大雍的不世天骄,尚书省左仆射曹平芳曹相啊!   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人头落地了?!   曹平芳的死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热油锅里,瞬间引爆了本就剑拔弩张的朝堂局势,弹劾的奏疏就像不要钱一样疯狂的往兴平帝案头堆,然后再被他看也不看地丢进敬字亭终日烟熏火燎的炉火里。   光是弹劾当然动摇不了太子的地位,江南士人们当下的围攻不过是为了站稳了道德制高点,让他们接下来的行为更加师出有名罢了。   很快,空前团结的江南士族就让所有人看到了他们的反击。   江南六省,每一地都有“活不下去”了的百姓聚集起来,抢劫官道上押送税粮的车辆,还有狂徒在淮阴、宝应数个港口纵火,试图烧毁往京中运粮的官船。不管是蓄意夸大还是确有此事,反正按这个势头来看,去岁的秋粮他们是要赖到底了。   但太子这边也毫不退让,大理寺卿顶着滔天的压力,陆续又将几个羁押的曹家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就连曹家女眷也都被没入掖庭为奴。至于先前敲响登闻鼓的关秀才家人,更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静悄悄的没了小命。   两边针尖对麦芒,就这么叫上了劲。   还是兴平帝看不下去,快刀斩乱麻,一面罚了几个跳得最欢的官员俸禄,一面夺了新任大理寺卿还没捂热乎的官印,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皇帝他老人家亲自发话,让太子闭门思过,每日去奉先殿给祖宗们磕头上香,什么时候反省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这番操作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明显偏袒江南一派,清流们小胜一局,秉着穷寇莫追的原则暂且收手,顺便酝酿酝酿下一轮的杀招。   而太子党虽然心有不甘,奈何正主儿都闭门思过不能见人,也只好暂时按下满腹忧虑。   原本沸反盈天的朝堂,就这么重新归于了表面的平静。   *   城门外。   严寒料峭,送别的小亭四周都挂了厚厚的毡子,比钢铁还要坚强的萧世子,就在这严严实实的围挡之下,不争气的红了眼眶。   “这一路上您千万要注意安全,出门一定要带够人手,也别骑马,太招摇了容易被人盯上。”   “喝水吃东西也得小心,南方天热,虫子大冬天都冻不死,生水洗的果蔬您可千万别随便入口,万一过了病就不好了。”   ……   他絮絮叨叨的叮嘱个没完,很多话简直就是在质疑常喜公公在服务行业的专业性,气得常喜在后面吹着根本不存在的胡子狂瞪眼睛。   偏偏太子爱听的不得了,一个劲儿笑着点头。   最后还是刚卸任的大理寺卿、太子的新晋妹夫,施景辉施大公子看不下去了,上来催促:“殿下,已经巳时一刻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上船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萧扶光只好讪讪地收住了话头。   闻承暻便笑道:“天色的确不早了。”   施景辉露出个笑脸,刚准备说“那咱们就走吧”,紧接着就听到太子吩咐:“你们先出去,孤和世子还有话要说。”   这个天气,滴水成冰诶,你让我们出去等着?   施景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被常喜以和他的年纪十分不适配的灵活和大力硬生生给拉了出去。   亭子里只剩下对望而立的两个人后,闻承暻笑着打开双臂,萧扶光从善如流的一头撞进他怀里。   心满意足的将心上人搂了个满怀,闻承暻叹了一声,低低道:“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就想这样抱抱你了。”   萧扶光哼哼唧唧:“那你让我一起去,每天都能抱抱。”   心知他只是说说而已,但闻承暻却不能否认,这一刻,自己对这个提议居然非常心动。   摇摇头,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一字一句的向怀中人保证:“我一定以自身安危为先,不会莽撞行事。”   说罢,又低低笑了一声,吻了吻心上人精巧的发旋,在他耳边道:“毕竟这一次,还有你在等我回来。”   ……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在正月的最后一天,萧扶光送别了他的爱人。   从未识过愁滋味的青年,头一次的体会到了牵肠挂肚的味道。 第97章 江南(二)   闻承暻此次行踪颇为低调,一行人乔装打扮,从京郊渡口出发,乘坐一艘官家楼船,周围另有四驾小船随扈,配置与京中大户南下采买的商队一般无二。   他们冒名为平南公府里当皇商的旁支远亲,由常喜扮做管家,施景辉和沐昂之俱作长随打扮,闻承暻则是回出门见识面的公子哥儿,连称呼都一应改了,众人对闻承暻只管以“李公子”呼之。   上船之后,自有皇商李家真正的大管事和嫡支公子出来,他们虽不清楚闻承暻的真正身份,却也明白这位能让沐家大少亲自跟随的年轻公子是位了不得的贵人。   刚一见面便对着白龙鱼服的太子殿下二话不说大礼参拜之后,李家公子又向他细细的讲述起行程安排。   “容小的回禀,咱们南北地之间行商,靠得就是这条运河,所以即便是冬日,也日日有船只在江上来回,清理航路。只是今年冷得太厉害,就算日夜不缀,现在也只剩江心一点水道还行得通,再过上几天,只怕是连通航都不能了。”   “依小人的经验,此行直到沧州之前,怕是速度都快不起来。”   他是是商贾出身,说话总爱兜圈子,紧张的时候就更加明显。   常喜见他绕来绕去总是说不到重点,担心闻承暻不喜,忙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问道:“你只管说要多久才能到就是了。”   李公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忙不叠回话:“至少得要一个半月才能到淮安。”   闻承暻皱眉:“这也太久了,不能再加快速度?”   尽管他并没有任何诘问的意思,也丝毫不耽误李公子被这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吓得快哭了,腮帮子抖个不停,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公、公子的话,已、已经是最快了。”   他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万幸带来的管事是个精明人,此时接嘴道:“以前都是每日行船八个时辰,哪怕是夏天水路最好走的时候也得花上足足两个月。这一回伙计们是三班倒,日夜不停朝前面赶,一个半月已经就是极限了。”   将李家人送了出去,沐昂之回到楼上太子的厢房里,见里面各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傻笑了,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道:“其实时间也还好吧,咱们到的时候是三月中,刚好赶上春耕。”   好个鬼啊!等到了春耕的时候百姓手上却无粮可种真的乱了起来,那才叫黄花菜都要凉了呢!   要不是太子就在眼前,常喜真是恨不得上去给这不会说话的武夫狠狠来一下子。   没有理会总是理会小脑瓜里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的沐大统领,闻承暻将目光投向从刚才起就一直对着窗外发呆的表妹夫:“春和,你有什么打算?”   被点名的施大公子站了起来,笑道:“属下倒是有个想法,就是怕公子觉得我冒昧。”   “但说无妨。”   施景辉眉毛微挑,指着窗外缓慢移动的景色:“方才小李公子也说了,到了沧州船速就能加快,咱们何不弃船上岸,改走旱路,到了沧州再登船便是。”   他又看向沐昂之,笑道:“沐统领的表亲生意遍布南北,想必调一艘官船去沧州也并非难事。”   沐昂之忙打包票:“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儿。”   两人一唱一和,倒像是定下来了一般。   常喜心慌地看了一眼太子,果然见这主儿正低头思忖,似乎真的在考虑施景辉提出的方案,当下老脸一垮:“施相公说的什么话!这回出门拢共才带了十几个人,走旱路哪里能保证殿下的安全。”   他们为了行程尽可能的低调,带出来的麒麟卫都是早早用各种理由调离原职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人许,就算均是精锐中的精锐,这样的护卫力量对于一国太子来说还是太单薄了些。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放弃更快捷的陆路不走,非要走水路的原因:李家用的是在户部挂了号的官船,还狐假虎威挂了国公府的牌子,一路绝不会有不长眼睛的水匪河盗过来打扰。   但规划得再好,时间赶不上也是白搭。   因此,不管常喜再怎么苦苦规劝,第二日一早,他仍然是被沐昂之架着坐到了连夜送来的马背上。   不过万幸李家的大管事十分知情识趣,昨日知道贵人要改换行程后,便派人上岸紧急找了本家,调了原计划北上贩毛皮的商队过来打掩护。   “小人主家的护卫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多年,也略通些拳脚。公子若不嫌弃,路上还请捎带上他们,就算不能十分得用,能为诸位大爷开山探路、值夜打更,也是他们的福气了。”   他话说得十分谦逊,指着的那群护卫却个个目露精芒,太阳穴高高的鼓起,明眼人一看就知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如此厚意,闻承暻自是含笑谢过,随后轻轻一抖手中缰绳,一马当先朝着江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麒麟卫打着呼哨紧随其后,将他牢牢护在中间,李家的护卫也随之跟上,一行人的马蹄溅起的尘土瞬间便将身后的道路淹没在一片黄雾之中。   直到远处的身影模糊到几乎看不清之后,大管事回头交代身后商队里年长的伙计:“你们就远远地坠在后面,要是路上有多事的人询问,只管说那是咱们家小少爷不听话跑了出来。”   送走了贵客,大管家陪着自家真正的小少爷回到船上,喊来舵把子:“按先前说好的,继续死命往前赶,务必要在三月中旬抵达淮安。”   舵把子一句多话没问,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李公子不解道:“赵伯,贵人都走了,又何必再折腾伙计们。”   年轻人愿意学就是好事,尤其是他们这种行商,学的就是一个人情往来,眉眼高低。   赵管事摆摆手,乐呵呵地教导自家少爷:“冬天江面船只少,咱们时快时慢多招人眼。那位贵人明显是不愿让人知道行踪才选了咱家的船只出行,要是因为咱们的缘故漏了行迹,岂不是辜负了沐大人辛苦牵线的美意。”   平南公府是何等高门大户,李家一介商贾,又是远亲,其实早就有些攀附不上。李公子是小辈不知道,可常跟在家主身边赵管事心里却门清,长此以往,再过三五年,只怕李家连皇商的名头都要保不住。   如今他们能在贵人面前露脸,属实是天赐良机。别的不说,光是这一位能差使多年来不与本家亲近的沐大人亲自找过来这一点,就足以让李老爷大为振奋,眼巴巴的派了最重要的副手和小儿子过来支应。   想到昨天自己刚刚去信,老爷就忙不叠将商队和最精锐的护卫连夜送了过来,赵管事眼睛半眯,手指随着船舱的晃动慢慢地打着拍着,愈发坚定了要当好这个幌子的想法。   ……   就这么火急火燎的赶了一路,等楼船终于到了临津,刚准备进港靠岸补给,却遇到了盘查的官差。   这就奇了。   李家船上挂的可是平南公府的牌子,以往靠着这块金字招牌,他们在运河之上可谓是无往不利,从未遇到过非要上船检查的。   但今天遇到的这队官差就跟吃拧了似的,舵把子都自报家门说是国公府的官船了,还是不依不挠,气势汹汹一定要上船看他们“有没有私自贩卖内造上用之物”。   舵把子无法,只能上来请示。   李公子头回遇到这种事,也慌了神,转头示意赵管事赶紧拿个主意。   赵管事想了一想,让自家少爷先去贵人住过的房间安顿好,再吩咐舵把子放梯子让官差上船。   官差上来后,果然对着船舱里的东西一通乱翻,见里面都是些罕见的毛皮人参等物,为首的官差十分眼热,手里举着一根人参对着光左看右看:“好家伙,这是二十年的林下参吧?”   赵管事在一旁看着,像半点都听不懂他的暗示一般,老老实实地问问什么答什么:“正是。我们李府在户部底下挂号,专管北地人参貂皮,南方瓷器奇石等物贩售之事。”   那差役原是笑着听他说话,谁知等了半天也没听出他有孝敬的意思,嘴角登时往下一撇,冷着脸将那根人参袖在了衣服里,又翻开几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才哼了一声,鼻孔朝天的走出舱门。   刚到甲板上,那差役又道:“本官怀疑你们上面还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现在一定要搜上一搜。”   赵管事手掌一抬,示意他们自便。   于是一队人又风风火火的跑到了楼船上,将每个舱房都逐一搜了个遍,连铺盖都从床上扔到了地上,仍没有搜到他们所谓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首的官差还想再说些什么,赵管事却陡然硬气了起来:“我们是平南公的家人!往日别说是你们这班人,就是衙门里的主官见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这么给脸不要脸的!”   “你们要是还不下去,那我倒要去临津衙门里问问,你们到底是哪一路的官差!”   他一丁点儿脸面都不给人留,那差役吆五喝六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勃然色变,伸手就想拔刀,却被身后的同僚按住,好说歹说将人劝了下去。   ……   经历了这么一遭,船上任谁心情都轻松不起来。   舵把子吩咐手下用最快的速度买好补给,趁着夜色驶离了临津。   平稳上路后,李公子才有心情和自家管事玩笑:“临津怕不是换了新来的官爷,连咱们家的船都敢拦。”   赵管事不以为然,他眉头皱得死紧,低声告诉少爷:“领头的那个,就算拼命模仿了,还是听得出来是江南口音。临津的主官是北地人,怎么会用南人当差呢?”   “而且在京畿一带谁敢不给几分国公府面子,那人却像是没听说过一般,还敢克扣咱们家的东西,显然是新来此处的。”   “短时间内就能在临津衙门里安插人手,堵着官船搜验。这里头的故事怕是不简单,说不定还与先前的贵人有关系。”   见小少爷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赵管家赶紧安慰:“没事儿,贵人这不是没在咱们船上嘛,他们神仙打架,打也打不到咱家头上去。”   想起那位贵人突然弃船换走陆路的做法,饱经世故的赵管事也不由得心下一叹: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些人天生就应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   送完太子,萧扶光垂头丧气地回到城里,刚一进门,就被昔墨堵了个正着:“少爷,您怎么又一个人大清早悄悄跑出去了!”   笑死,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一堆麒麟卫呢。   但这话他可不敢对昔墨说,那完全是火上浇油,他告饶道:“衙门里有点急事,我出门的时候一心想着这个,竟忘了喊你们了。”   昔墨脸上闪过狐疑,看了眼他身上的常服,并不挑破少爷拙劣的借口,转而说起了正事:“您出门的时候,有人投帖子要来拜见呢。”   自打从北疆回来,小萧大人也算是抖了起来,常常有想求靠东宫的人找门路找到他这里的。   因此,应了昔墨的话,萧扶光见怪不怪道:“让外面书房回了便是,就说我衙门事忙无暇见客。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值得你这么巴巴来问。”   昔墨却道:“要是一般人,我哪会烦到您面前,自己早就打发了。”   说罢,他面露难色,凑到萧扶光跟前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姓罗,找您是为了宋如渊宋大人的事。”   “宋如渊?”停住脚步,萧扶光咂摸着这个许久不曾听见的名字,“为了他的什么事找我?”   “罗大人不肯说,也不同意让小的给他带口信,说是一定要见了您才能说。”   好吧。   既然如此,见见也无妨。   让人先将罗嘉奕引到侯府外院专门待客的花厅处坐下,萧扶光自己回住处先舒舒服服地喝了盏姜茶暖身,又亲自喂了一遍鹦鹉,拿软布仔细擦拭了一遍珊瑚,才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待客的大衣服。   湖笔见他动作慢悠悠的,绷不住笑了:“少爷似乎格外看不惯江南的客人。”   这话可不对,萧扶光分辨道:“我与人结交,从来只看品行,哪里管他出生南北。只是谁让罗嘉奕姓罗的,小爷我最近偏偏看不惯姓罗的人。”   湖笔见他虽然满嘴都是歪理,却仍然乖乖戴上了见客的紫金冠,衣服也是一丝不苟扯得横平竖直,简直乖巧可爱,让她没忍住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好好好,知道少爷最有原则了。不过总晾着人也不好,还请您赶快过去吧。”   萧扶光撇着嘴,老大不乐意地被湖笔送出小院,转身往花厅里去。   *   罗嘉奕一大早就到了靖远侯府。   昨天兵荒马乱了一晚上,他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太子他是万万攀附不上的,思来想去,唯有一个靖远侯世子勉强还能扯得上几分渊源,他便硬着头皮找来了这里。   谁知靖远侯府并不买江南罗家的帐,门房即便看到了帖子下面罗家的印信,也只是放到一边,客气地告诉他自家主人没空见客。   就在他灰头土脸准备离开的时候,幸而撞见一个眼熟的小哥从门里出来,他依稀记得这人是靖侯世子身边伺候的,试探地叫了一声,果然将人叫住了,赶紧一气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又拿出个荷包递过去。   那小哥没接荷包,却还是吩咐门房给他张罗了地方坐着避风,又告诉他:“我家少爷今早上出去了,大人要是不急,还请在这里小坐等他回来。”   都这种时候了,罗嘉奕还有什么不能等的,当下捧着茶杯,就在侯府大门处的倒座房里等着消息。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过去,罗大公子的腿脚都坐麻了,才有两个二等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告诉他萧世子回来了,要在花厅见他。   侯府外院的花厅走几步就到了,住惯了江南锦绣园林的罗家少爷,估计在京城再待上十几年,才能适应都城这“逼仄”的居住环境。   不出所料,罗嘉奕又被晾在花厅里,小丫鬟上了茶就闷头出去,也不说他家世子究竟什么时候出来,搞得他都没脾气了。这一套他在老家的时候也常常用来拿捏看不顺眼的人,轮到自己头上时方知道个中滋味。   但萧世子显然比他要来得心软,晾了他才不到半个时辰,就施施然出现在了门口。   终于见到正主,罗嘉奕一句话没说,起身便拜,萧扶光连忙还了个平揖:“家人传话没说清楚,不知道罗大人找本官究竟所为何事?”   见他自称本官,罗嘉奕也将喉头的那句“世子”咽了下去,从善如流道:“萧大人容禀,下官有一好友,名唤宋如渊,正在太子詹事府主簿司挂职,曾与您有过数面之缘,不知大人可还记得他?”   萧扶光微微颔首:“的确曾有几分交情。”   罗嘉奕连忙道:“那大人是否知道,宋如渊他,不见了!”   不见了?   通事舍人虽不是什么大官,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好端端就不见了。   见他似乎不信,罗嘉奕继续解释:“除夕前几天,下官去关九的住处想约他一起过年,谁知那里人去楼空,连他雇的下人也一起走了。他是赁的房子,房主见我找人,便告诉我他是家里有事要回乡一趟。”   “下官虽然觉得不对劲,却只以为他是恼了我,才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回去了。可开年之后,始终不见有书信传来,实在反常的很,我便去找了詹事府柳主簿打听。”   “这一打听,下官就知道真的坏事了。”   他急得满脸通红,眼看说着说着就要穿不上来气,萧扶光忙将茶杯推过去示意他喝口茶缓缓。   抿了口茶水,镇定心神后,罗嘉奕接着讲起那天的遭遇:“下官见到柳主簿,问起宋如渊的事,柳大人却说,宋如渊妻子来信说家中老父病危让他速返,所以老早便准了他的告假。”   “可宋如渊他少年丧父,家中只有老母,而且他压根儿就没有娶妻啊!”   这的确不对劲得很,萧扶光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那究竟是谁替他告假的?”   “是张舍人!”一提起这厮,罗嘉奕就恨得牙痒:“这人是简年的同僚,年后也找了借口出京,至今未回。”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恳求萧扶光:“关九的事情出来后,下官就想劝他小心,可我前些日子犯浑惹恼了他,他总是对我避而不见……萧大人,简年肯定是被人掳走了,下官现在求告无门,只能求求您帮我找到他了。”   他说着说着,起身便要下拜。   将人扶住了,萧扶光目光古怪:“你和宋如渊,究竟是什么关系?”   怎么听起来怪(gay)怪(gay)的。   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罗嘉奕脸上一红,有些害羞地小声道:“下官与简年自幼相识,情分与旁人不同……”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   肃杀的冬日,靖远侯世子眼神苍凉地看向无垠的碧空。   啊……   南通的风,终究是吹到了京城里……   *   怀王府。   在兴平帝面前过了明路,“痛失爱侣”的怀王殿下为了圆自己先前的话,除了除夕那天,其余时间一直窝在春熙园里伤春悲秋。   不过春熙园地方大到能跑马,除了冬天景色差一些外,怀王过得也算是舒适惬意。   但是自从太子被皇帝罚了闭门思过跪奉先殿后,怀王便一直疑神疑鬼,总觉得他的好弟弟又悄悄离京了。   见他神色不虞,陈瑛只好劝他:“王爷放心,老朽已经安排人沿路排查过往船只,只要发现不对劲,管他是什么天潢贵胄,老朽都定叫他有去无回。”   江南的钱粮几乎全靠京杭间的运河运抵京师,江南钱家从前朝就牢牢把持着河道,几个官差算什么,河上漕帮的巨万帮众才是陈瑛说这话的底气。   闻承晏仍是不放心,突发奇想道:“要是他不坐船,走旱路南下呢?”   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陈瑛眼中划过一丝不屑,语气轻柔的解释:“且不说自南北之间官道多处失修,行路艰难,只说眼前天气严寒,人骑在马上又要再冷上十倍。太子又不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军汉,怎么可能受得住这般折磨。”   听他这么一说,闻承晏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可是心里依然像是有块巨石压着,郁郁的不得劲:“老世翁您是不知道,本王这个弟弟,从小就爱做些出其不意的事。以前一起读书的时候,太傅问我们触龙说赵太后当作何解,任谁都知道该答父母恩重,他答的是长安君应该趁着为质的机会刺杀齐君,里应外合攻占齐地。”   “太傅与我们都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偏偏父皇知道后开怀大笑,对他激赏不已。”   陈瑛也被逗乐了,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太子殿下的确是奇思妙想,迥异常人。”   “不过那都是口头空谈,无根之木罢了。”   “王爷难道担心,他会神兵天降,奔袭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么?”   陈瑛说着说着,该逗笑的人没有笑,他自己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刺耳的笑声,又何尝不是对整个皇族的藐视,几乎就在明摆着说你们闻家人不值得那样慎重的防备。   闻承晏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淌下墨汁:“陈瑛,本王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不要小瞧了太子。”   “别忘了,柔然王是怎么没的。” 第98章 江南(三)   罗嘉奕又不是没长脑子,为了说服萧扶光出手相助,事前当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如果说先前他是在动之以情,在看到萧扶光神色松动之后,紧接着便是晓之以理了,此时他便道:“简年与关九数年前在江南官学相识,他俩是同乡又都自幼丧父,同命相怜之下,便尤为亲厚。后来简年中了进士,还特意资助了关九进京求学,这事儿我们同年的举子都知道,算不得秘闻。”   “所以后来传出关九死前托付挚友送出遗书时,下官头一个便担心起了简年的安危。”   萧扶光惊讶道:“你等等,你是说,关九自幼丧父?那之前城头敲登闻鼓的老头难道是借尸还魂?”   说完他自己倒先一乐,这出戏真是越唱越荒谬了。   也是,幕后之人树大根深,为了能让太子身败名裂连江南的万万百姓都能坑害,凭空捏造出几个穷秀才的家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必太子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在羁押了所谓的“关秀才家人”后,连审都懒得审,直接送他们见了阎王爷。   但还有一点……萧扶光看向眼神开始闪烁的罗大公子:“既然宋如渊知道关九没有家人,为何事发之时不肯禀明太子呢?”   好歹也是东宫的属官,就算宋如渊的证词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于情于理他也应该站出来维护殿下的清誉才对。   罗嘉奕表情苦涩,闷声回道:“都是下官的错。”   “传出那等不堪流言之后,简年曾私下问过下官的意见。当时下官存着私心,便一意恳求他不要站出来说明真相,也正因为此事,我俩争执了一通,最后不欢而散。”   “谁承想,那竟然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说着说着,罗嘉奕不由得悲从中来,捶胸顿足道:“都是下官害了简年!”   见他没三两句话又开始哭得跟个三岁孩子似的,萧扶光嘴角直抽抽,他这里又不是什么善堂,听人嚎两句丧就无所不应。   “本官还记得,当初与宋大人是因为一首诗结下的缘分,后来则是关九出事,他跑过来求我,一来二去才有了些交情。”   “现在想想,不论是诗文,还是关九,最后都出了事,这二者还都与宋大人有关。”   “说真的,要不是本官对宋大人的秉性有几分了解,恐怕还会以为他是畏罪潜逃了呢。”   罗嘉奕急忙打断,坚决否认道:“当然不是!关九之事纯属凑巧,而那首惹事的诗,完全是下官害了他。”   萧扶光眉毛一挑:“愿闻其详。”   只是那诗文背后定有些门道,罗嘉奕的脸上闪过挣扎,没有理解回答,而是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了过来,回答道:   “简年家境贫寒,从小只知苦读圣人文章,并不通晓诗词翰墨,所以那日在春熙园作诗时看,他便随手拿了一篇曾经看过的略微改过后充数。”   “而那篇诗文,好巧不巧,正是敝府收录的魏大学士手稿……”   真是一出环环相扣的好戏。   将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搁,瓷器在磕碰间发出清脆的轻响,让人心脏都为之一震。   萧扶光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恭敬袖手站在下处的罗公子,似笑非笑:“所以你今儿究竟是为什么来的?难不成是想自投罗网?”   连罪证都不用另外找了,罗大公子明明白白承认了放在他家书房呢。   罗嘉奕却在这时候突然跪了下来:“世子明鉴!”   “下官因为简年之事,早已与家中闹翻,更何况下官的父亲偏宠妾室和庶子,他巴不得将我打发到京城来,从此远离家业。对于罗家所做之事,下官事先是真的一概不知,都是传了出来之后,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的辩驳也算是真情实感,萧扶光却不为所动:“本世子凭什么相信你?”   罗嘉奕想必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关,抖着手伸进怀里,拿出一封包装精美的书信:“下官来京城之后,除了吃穿用度,其余全凭母舅照拂,饶是这样,家父犹不放心,另派了一位管事过来盯着。”   “简年失踪后,下官担忧之下,难免露了几分行迹,管事发现我要往您这里来,便拿出了家父的书信,说是下官只要胆敢做出有辱门风之事,就要他立时拿绳子捆好了送回老家去。”   “下官一时激愤,挣扎间失手打晕了管事,谁知从他手上竟然翻出了这个。”   他双手举高,毕恭毕敬地将那封书信呈到萧扶光面前。   那信上的内容倒是平常,不过是些日常问候之语,应当是那个倒霉蛋管事写好了准备寄回江南的,没想到不仅没来得及寄出去,还被罗嘉奕给拿到手里了。   将那封看似平平无奇的信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萧扶光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瑛老是谁?你家里的长辈?”   这位瑛老看起来地位颇高,罗嘉奕的父亲还让管事特意登门拜会过,管事在信里也花了不少篇幅记录他说的话。   罗嘉奕答道:“是陈家的家主,陈瑛,此人从未出仕,世子没听说过也正常。”   “只是陈瑛向来深居简出,没想到这段日子他竟然一直在京城里。”   也就是说,这些天在京城搅风搅雨的幕后黑手里,陈瑛一定脱不了干系。   “这人现在住在哪里?”   陈家在京中最大的官儿就是罗嘉奕的母舅、前吏部尚书陈犰了,可他倒台后全部房产都被查封,罗嘉奕一时间也想不到他能去哪里。   但这封书信还是起到了他预想中的作用,在看到投名状之后,萧世子对他的态度明显亲近了不少,至少愿意听他细细讲述对于宋如渊下落的猜测了。   得到罗公子愿意交出家中全部藏书和往来书信的保证后,萧扶光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唤来昔墨:“你去门口找几个人,让他们陪着罗公子回家走一趟。”   昔墨一句多话也不问,径自出门联系那几个早就混熟了的麒麟卫。   罗嘉奕却急了,拉住他的袖子不肯走:“世子,那简年……”   萧扶光大手一挥,颇有几分玄之又玄的高人气质:“本世子自有打算,你且先回府拿东西。”   不知是被他深不可测的气度折服,还是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总之罗嘉奕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带路的小厮出去了。   *   等人一走,萧扶光连蹦带跳的蹿回小院里,关上门后狂戳系统:【出来!快出来!让我试试那个万里追踪!】   早在不久前,小美就在敬业的萧世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坚持与太子贴贴,主动狂揽一堆太子任务的助攻之下,终于升上了五级,解锁了名为“万里追踪”的新功能。   万里追踪,顾名思义,只要萧扶光手中持有某个人的物品,万里之内,就一定能在系统的帮助下找到对方。   如今的萧世子可不是昔日柔然草原上鼻血狂流的娇弱小萧了,囤积了海量生命值的他有恃无恐,不就是耗费生命值找个人吗?小爷玩得起!   他在这里跃跃欲试,小美却犹犹豫豫:【小萧,难道你就这么相信罗嘉奕了吗?】   罗家在曹陈罗钱里面排老三,这人可是罗家的嫡长子,万一是故意设局坑人怎么办?   萧扶光满不在乎:【信啊,怎么不信?】   小美无语沉默中。   萧扶光遂告饶道:【那我微信,信40%,好了吧。】   【你不要总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小美气得机械电子音从赛博口腔直入上颚再到鼻腔,发出阵阵共鸣:【万里追踪是需要你亲自去追的,要是他们使诈,那到时候就是瓮中捉鳖。】   【哦,你是鳖。】   人家只是浅浅玩个梗,也没必要人身攻击吧。   小萧同学委屈地摸摸鼻子,收起皮劲儿,正儿八经地给它分析:【我不知道罗嘉奕会不会为了个宋如渊就对我如此卑躬屈膝,但他想坑我的可能性也不大。】   【虞川梧和我提起过这人,在家中的确不得宠,但他母亲可是陈家的女儿。有他在,就算他喜好南风,他爹也得是吃拧了才会把家业交给庶子,所以这人多半是在卖惨。】   小美不解:【你都知道他在撒谎了,为什么还答应要帮他。】   萧扶光笑:【你忘了,他还有个舅舅在呢。】   一同被关进去的曹家人死得都凑不齐一桌麻将了,那位前吏部尚书大人却一直好好儿的活着呢。   事实上,陈犰不仅活着,还被太子悄悄放了出去,由冯修微押解着早早离京去往江南了。   这些萧扶光知道的内幕,与他一直形影不离的系统当然也一清二楚,只是它直线运行的电子大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和萧扶光非要帮助罗嘉奕有什么关系。   于是,勤学好问的小美系统谦逊地向宿主请教。   萧扶光臭屁地摇着手指,拽里拽气地为它答疑解惑:【江南士族已经成了气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瓦解的。就算太子心里再想跟他们鱼死网破,也要考虑除去士族之后,江南、乃至全国的权力真空该由谁来弥补。】   【这种时候,拉一波打一波,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像陈犰、罗嘉奕这种主动投效的士族嫡支嫡脉,他们的统战价值要远远大大于实际价值。   只需将他们高高捧起,就是最好的天字活招牌,告诉所有首鼠两端的人,来太子这里吧~来太子这里哦~,在太子这里就连陈犰这种人都能得到善待,你们又为什么不能呢。   所以萧扶光才不管罗嘉奕心诚不诚呢,只要他愿意投靠过来,他就能把人捧成座上宾。   小美目瞪口呆:【这些都是太子和你说的?我怎么没听过。】   这是我们人类的政治觉悟,哪里非要别人直白地说出来了,萧扶光都要不耐烦了:【说了这么多,你究竟配不配合我找宋如渊?】   【好吧好吧。】小美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光屏,【你拿一件宋如渊的东西在手上。】   萧扶光随手拿起东宫送来的一本折子,上面端正的馆阁体正是出自小宋大人之手。   眼前的光屏闪闪烁烁,消耗了巨额的生命值之后,终于亮起一道若有似无的红色光路,离萧扶光越近颜色就越浓,反之则越来越黯淡,需要他不断沿着红光的指引走才能找到所寻之人。   可是这回,他好像不用这么麻烦了……   盯着红光消失的地方,就在离侯府一街之隔的某座府邸里,萧扶光和系统一起陷入了沉默:【宋如渊,在林相府里?】 第99章 江南(四)   看到那条消失的红色光线,萧扶光和系统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   毕竟从罗嘉奕口中得知宋如渊消失的原委之后,他早就在心里给对方判了死刑,以为就算去找,也只能找到尸首。   谁知道现在发现人居然躲在林相府里。   想到和自家只隔着一条街的林府,萧扶光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用怀疑的口吻询问小美:【你这个功能究竟靠不靠谱啊?】   小美愤怒:【当然靠谱!用过的都说好!】   萧扶光语气凉凉:【那你解释下宋如渊为什么会在林相家里。】   小美脑袋一歪,萌萌地开口:【他不会是被老林头杀人埋尸了吧?】   萧扶光眼神死:【除非林万里想不开和江南那伙人勾搭到一起,不然他没事儿杀个芝麻绿豆官干嘛。】   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这绝对没可能。   林万里立足的根基就在于能帮皇帝掣肘江南一派,维持朝堂上岌岌可危的平衡,就算他老奸巨猾从不肯在对付江南士族之事上出全力,但也绝对干不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来。   问题是,代表宋如渊踪迹的红线,的的确确断在了林万里的家里。   各种猜测堵在脑子里,萧扶光一时间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先命人给詹事府的柳主簿带话,说清楚了宋、张二位舍人齐齐告假背后的隐情,交代他千万小心。   在得知自己手下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柳主簿吓出了一身冷汗,幸而他听了常喜公公的话,从未对那二人彻底放心,因此倒也未曾走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不过就算如此,估计等到太子闭门思过完,他这个做主官的也会落个看管不力、御下不严的罪名,说不定还会像前几个倒霉的同僚一样被赶出詹事府,成日苦哈哈地写折子祈求太子宽恕呢。   一想到这里,柳主簿就恨张舍人恨得大半夜躺在被窝里都要咬牙狠狠骂上几句,第二天大清早,他更是顶着娇妻美妾的怒斥,铺盖一卷搬到了詹事府的值房里。希望能用接下来的兢兢业业不眠不休将功补过,换来太子的高抬贵手。   不得不说,柳主簿能在闻承暻身边待这么多年,识人的本事虽然一般般,办事的能力却是实打实的一流。发现漏洞之后及时做出应对,将詹事府本就牢固的篱笆扎得更加密不透风。   至于萧扶光,则是在明里暗里几十号人的护卫下,策马到了京郊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前面,命人用刀清理碍事的枯木荒草,勉强开出一条小道后,利落地翻身下马,领头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和小美蛐蛐:【你确定人在这里?】   小美怒气冲冲:【你老老实实跟着走不就行了。】   地图上线显示都快到目标跟前了,又不差三步五步的,偏偏萧扶光非要损它一句。   老是被宿主质疑能力,高维赛博生命小美酱的愤怒让地图光屏都开始闪烁起来,大有萧扶光再说下去就要罢工之势。   见系统是真被惹急了,蔫坏的小萧同学心满意足地闭上嘴,乖乖按着红线的指引往前走。   他一股脑的向前走,守卫的麒麟卫们也不问,只默默散开队形,将他护持在最中央。   直到前方被枯草和残雪掩盖住的地面明显有些不对劲,便有两人越众而出,拦在萧扶光面前:“前面有些不对劲,还请世子暂避,让卑职探路。”   看着光屏上红线消失的地方,萧扶光默了一默,指着那处地面道:“你们有没有趁手的家伙,这底下或许埋着东西。”   麒麟卫出门当然不会带着锄头铁锹,但冬日的冻土在他们手中精锻的长刀面前也是小菜一碟,十几号人齐齐上阵,很快就将地下的东西给翻了出来。   见到那东西的真容之后,领头翻地的小队长深吸一口气,从坑底上来后先是拿水净了手,才走到萧扶光身前回禀:“世子容禀,兄弟们在地下挖出了具尸首,卑职瞧着像是詹事府的张大人。”   看样子死了也有些天了,只是冬天气温低没有怎么腐烂,才给了麒麟卫把人认出来的机会。   因为早有准备,听完小队长的话后,萧扶光脸上并无惊奇之色,而是吩咐道:“在周围好好找找,能不能发现杀害张大人凶手的线索。”   众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人发现了附近树枝上挂着的一块破布,交给小队长:“这和张大人手上攥着的是一块料子。”   小队长连忙双手捧了过来,萧扶光看了一眼,便默默地将那块破布袖在衣服里,交代他们:“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曝尸荒野实在不像话,将人带回去找个地方好生收殓吧。”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里,萧扶光掏出布条,小美默契地启动万里寻踪,红线在地图上蜿蜒展开,缓缓消失在某个意料之中的地方。   他起身来到窗前,看向被重重屋厦阻隔的某处,心头疑虑重重:【难道宋如渊,真的是被林府的人给救下了?】   可是林府好端端地救宋如渊干什么,平时也没见他们这么热心肠啊。   小美可懒得管那么多,直接道:【哎呀,你把人的下落告诉罗嘉奕不就好了,至于宋如渊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倒是也有几分在理。   萧扶光遂派人将罗嘉奕喊了过来,言明自己已经找到了宋如渊的下落,只是:“人在林相府里,要怎么把人弄出来,就全凭你的本事了。”   罗嘉奕其实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能找到人已经是意外之喜,当然不敢再奢求更多,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走之前还留下厚厚一摞书笺:“这是下官从家中翻找到的管事与江南来往的书信,粗粗翻了翻,里面都是些日常问候。下官愚钝看不出什么,世子或可一阅,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   闻承暻一行人快马加鞭,每日有店投店,无店则就地扎营。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李家商队照管,根本没有宵小和恶吏敢上前纠缠,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淮安地界,坐上了由李家当地管事孝敬的官船。   此时距离他们从京城出发,仅仅是过去了十数日而已。   到了淮安,平南公府的招牌就不好使了,李家船上的打了一对写着“钱”字的红灯笼,高高的悬在船头,桅杆上亦是挂了面钱家的旗帜,白天黑夜都十分醒目。   李家管事解释道:“凡是在苏杭、淮安一带来往的商船,除了在当地布政司挂号外,还要在钱家的柜上领一面通行令牌,以备各大码头官差们的查验。”   “至于咱们家,因为常年做些北地物产的生意,钱家老太太尤喜上好的裘皮,他家便格外行了方便,允许咱家的商船借一借威风。”   管事没有夸张,钱家简直是威风得不得了,商船不过是挂了他家的字号,便有如江面一霸,过往船只见了纷纷避让,腾出中间宽敞的水路随便他们行驶。   虽然对曹陈罗钱几家在江南的威势了然于心,但纸面上的文字和亲眼见到的冲击力终究不是一个量级。   见到在四家里面垫底的钱家都能如此作威作福,闻承暻的脸色一路上黑得锅底似的,吓得就连最粗神经的沐昂之都不敢靠近。   直到上了岸,与早就等在这里的冯修微、闻明钊等人汇合,太子殿下的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问道:“一切都准备的如何了?”   闻明钊道:“曹家人嫡支无论老幼俱已归案,旁支却跑脱了不少,还有本地县令伙同曹家家奴藏匿家财,隐匿田产,士绅百姓一道抗命,臣实在无计可施。”   冯修微也道:“臣这些天暗暗查访,曹家虽不敢养兵,却也有数千家丁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肖似行伍出身,只怕其他几家也是如此。”   曹家俨然苏杭地界的土皇帝,就算曹平芳被下了大狱,本家嫡支也万万想不到会有人敢在江南地界冲他们动手,依旧毫无防范地过着歌舞升平的太平日子,这才被闻明钊找准了机会来了个一锅端。   有曹家殷鉴在前,其他三家肯定做足了准备,很难能够再兵不血刃地将人拿下。   但闻承暻不辞劳苦地来一趟江南,为的也不是杀几个人泄愤那么简单,他所图谋的,是某样能掘掉江南士族根基的东西——土地。   四大家族的人该不该死?   当然该。   他们死绝了之后能不能解决江南的沉疴?   不能。   权利不会有真空,一个曹家倒下去,千千万万个曹家站起来。   闻承暻不惜牺牲程序正义也要尽诛曹家,为的就是在江南权力失序的混乱期里,迅速地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土地的重新丈量与划分,便是整个江南六道权力格局的一次彻底洗牌。   *   “砰——!”   先是一个茶杯,紧接着又是一个,接下来又是茶壶、砚台、花瓶……各种有的没的东西,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却仍然无法消解半分陈瑛胸中的怒火。   他气得两眼赤红,额上青筋迸起,一旁的闻承晏却老神在在,甚至还悠哉悠哉地重新沏了壶茶水,大方地分给陈瑛一杯:“老世翁何必如此动怒,仔细伤身。”   看着面前的老狐狸如此愤怒,闻承晏心中实在是有些暗爽。   前些天他力劝陈瑛仔细排查太子行踪的时候,这老东西是怎么回复他来着?   闻承晏依稀记得,当时陈瑛好像是一边大笑,一边满不在乎地嘲讽他——   “王爷难道担心,他会神兵天降,奔袭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么?”   结果怎么着?   江南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闻承晏差点没笑出声,因为太子干出来的事,竟然与陈瑛所说的一般无二。   太子领着一队不知道从哪里的钻出来的精兵,先是将曹家嫡支和苏杭两地属官杀了个干净,转手将陈家上下扫了个干净。   更绝的是,陈家府邸本有数十条密道以备不测,谁知道太子就像开了天眼似的,事先命人堵住了密道出口,将陈家嫡系子孙挨个瓮中捉鳖,一气杀了个干净。   当然,江南行事的那人一直未曾言明身份,明面上太子仍然好好地在奉先殿跪灵思过,只是纸包不住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现今太子身在何处。   完全想不到在杀了这么多人以后,太子预备怎样收场,但是闻承晏很乐意看到陈瑛被逼迫到极限、风度不再的模样。   而陈瑛在听闻汴州查出大量无主良田,当地主官黄理乾宣布凡首先发现良田者,一律可登记为田地主人,苏杭等地新到任的主官亦是纷纷响应新政时。   他的绝望和怒火,终于达到了顶峰。 第100章 江南(五)   秋浦州,江南钱氏宗祠所在之地。   钱家现任的家主,如今正面色僵硬地坐在祖宅议事厅的上首,下面乌泱泱且吵闹的人群,则是这些天纷纷从江南各地赶回来的钱家子弟。   其中有人是从苏杭回来的,亲眼见证了曹、陈两家被血洗的惨状,那场景无需任何添油加醋,便已足够骇人听闻:“那伙贼人堵了陈家的大门,径直杀了进去,听说贼首手里还拿着他家的族谱,怕是打着赶尽杀绝的主意。”   太子找上门时,这人正在陈家做客,要不是跑得及时,恐怕也已随着陈家一家大小成为了一缕幽魂。   死里逃生一遭,他的惊恐自不消细说,其他人也感同身受地在心里打起了寒颤。   只是他们群情激奋,上首的家主和几位族老却始终一言不发,肃穆阴沉地仿佛是几具陈年老庙里的泥偶。   等到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后,才有一个族老缓缓开口:“据说,新任的杭州知府宣了太子的敕令,凡发现江南无主之田且主动上报者,只需在衙门登记造册,便可尽归其所有。”   在江南地界,谁的田产最多?   当然是赫赫扬扬了数百年的曹陈钱罗四家。   但为了逃避赋税,拿捏朝廷的钱袋子,他们的田产当然大多数是隐匿起来的,并未为在鱼鳞册上登记。   大雍立国近二百年,江南登记造册的田地竟然拢共只六万六千顷,连北方随便一个繁华些的州府都不止这个数,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廷曾经也想过弄清楚江南这笔烂账,奈何重新度量田亩的工作何其浩大,且需要调动无数本地官员和小吏,几乎是个无法完成的庞大任务。   可是现在,太子竟然不惜将几家人苦心经营数代的产业作为诱饵尽数抛出,用以达成快速厘清江南田亩情况目的。   虽然他需要付出无法收回江南良田的代价,但这仍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买卖——   曹陈两家倒下之后,那些本该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二、三等人家,因为眼前的这块香饵,竟根本腾不出手来为倒下来的老大哥喊上一两句冤枉,反而个个丑态毕露,冲着老大哥们尚带余温的尸体狠狠地咬了上去。   世交的下场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如今族老再度提起,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股栗。   只是有些从未离开过秋浦的年轻后生仍然保留了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此时义愤填膺道:“太子无道,那起子忘恩负义的宵小更是可恨,往日曹老大人对他们是如何照拂,现在为了几亩薄田竟然枉顾恩义,实在可鄙至极!”   另一个族老看向钱家主,义正词严:“大哥,太子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得拿出点儿手段让他瞧瞧,钱家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可惜,尽管讨伐的话儿说得漂亮,他躲闪地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显得外强中干起来。   他隔房的大哥,也就是钱家的家主,冷冷笑了一声,轻声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那族老当然给不出什么有用的见解,当下张口结舌的窘态与先前振振有词的模样对比起来,愈发滑稽。   钱家主无心为难他,默默移开眼神,看向下面的诸位子侄:“淮安传来消息,太子每至一地,必先夺取当地驻军军权,控制衙门和城门后再动手。这也是为何陈家明明事先收到了消息,却仍然无一人逃出。”   他嗓音低沉,但甫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仍是齐齐看了过来。   钱家主继续道:“太子能够成事,皆因刀兵在手。如今想要破局,便只能趁他还没顾上咱们家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夺过本地驻军再做打算。”   周围的嘈杂戛然而止,众人被他大逆不道的发言惊吓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滞地望向他。   半晌才有一个声音弱弱地响起:“可若是如此行事,岂不犯下了谋逆大罪?”   钱家主嗤笑:“怎么,你怕了?”   出声的那人连忙移开目光,回避与他的对视,钱家主索性看向所有人:“你们都怕了?”   直面家主的质问,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再出声。   尽管对这场景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家中无论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人,在家族生死存亡之际时仍然畏缩不前毫无魄力的模样,钱家主仍是难掩心底的悲凉。   他缓缓起身,目光徐徐扫过堂下诸人,对于他们躲闪的姿态不发一语,径直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   和其余三家老宅的极尽豪奢不同,钱家的这座宅子,除了依山傍水占地广大之外,内部装饰与一般官宦人家并无区别,就连一族之主所居之处也不过只是一处小小的庭院。   院子里种植的尽是些寻常花木,隆冬一至,它们便顺天应时的枯萎了大半,唯有小径两旁的几竿竹子依旧青翠地站在原地。   钱家主推门进去,两个一团孩气的丫鬟听到动静急急忙忙从屋里迎了出来,歪七倒八地请安:“老爷回来了。”   见她们童稚可爱,钱家主倒是难得笑了出来,和煦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厨下有新做的点心,都过去尝尝吧。”   两个小丫头喜得笑了出来,忙手拉着手一起跑走了。   直到望不见她们跑跑跳跳的背影,钱家主才收住了笑意,慢慢地踱步到了卧房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进去了。   他的老妻本在窗前做女红,见他回来,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先为他宽衣。   曹陈钱罗四家互相通婚已有百年,钱夫人正是从曹家嫁过来的小姐,这些天曹家人遇难的噩耗接二连三的传来,可她神色温和娴静一如既往,甚至还与寻常人家的媳妇一样,会在窗下为他缝制中衣。   看着老妻不再年轻的脸庞,钱家主暗叹一声,不顾她震惊的眼神,抬手轻轻抚过那张脸上细密的纹路,轻声道:“按先前说的,让忛儿带着孩子们出去吧。慎儿是守灶子,怕是逃不开了。”   听他提起孩子,钱夫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忧色,强笑道:“老爷在说些什么呢,情况未必就差到了这一步。”   见夫人对前景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钱家主轻笑着摇摇头:“我们这几家,不过是仗着有个好祖宗,在改朝换代之际见机行事,保住了家产,后面又连着出了几代有出息的子孙,这才侥幸养尊处优了近三百年。”   江南四大家族,都是在前朝末年间发迹,又在大雍先祖起兵时站对了队伍,才能借风而起一跃成为盘踞一方的雄族。   大雍的历代君王当然忌惮他们,但是在他们眼里,与老祖宗一起马上征战打来天下的武将更加不值得信任。因此,就算军权是皇家手上最利的一柄刀,但因为武将这个满是倒刺的握把,绝世神兵也难以发挥十成十的功力。   皇帝、武将、江南士族为首的文官集团,就这么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稳定且俩俩互相恶心,就算皇帝们想做点儿什么革新,也都始终囿于框架之内,变革不了根本。   不过,本来稳定的局面,却在太子从北疆回来的那一刻,天平便已然倒转。   救冯家、退北狄、扬国威。   一套连招下来,太子已经成为了大雍武官集团实际上的领袖,调动起他们的力量来如臂指使,加之边关的威胁业已清除,他大可以心无旁骛地修剪起国门里旁逸斜出的乱枝。   钱家主久不出仕,对于朝中局势依然洞若观火。   老妻脸色苍白,绣花的手停了下来,茫然地看向他:“可是太子,总该顾忌清誉。”   她终究是诗礼大家出身的小姐,念诵着圣人之言长大的她,实在无法相信太子宁愿在青史上留下暴君的骂名,也要坚持如此酷烈的手段。   钱家主苦笑:“我原来也以为太子是年轻冲动,如今回过味来,才知道着了他的道。”   那位年轻的储君,行事果敢狠辣是真,冲动莽撞却只是伪装。   他江南此行,只拿几家人精准开刀,非但没有牵连其党羽的意思,还大度地分出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引得本该团结在四大家麾下共克时艰的中小型家族们纷纷倒戈,甚至还赞扬起了太子的圣德之举。   “咱们几家蒙难,那起小人蜂拥蚕食,吃得满嘴流油,当然会对太子大唱赞歌。至于将来会不会重蹈覆辙,那些短视的东西是想不到的。”   太子剑指江南,如今不过是借着地头蛇的手来度量田地,等江南六道的田亩全部登记造册完毕,他一定会有后手等着。   也许蜂拥蚁聚的逐利者中也有清醒的人,但是在滔天的利益和贪婪的狂风巨浪面前,他们又能保持多久的理智呢?   至少看现在的情况,几乎所有人都沦为了欲望的傀儡,甘之如饴地在太子为他们规划的末路上狂奔。   钱夫人眉间愁云萦绕,被绣花针刺破手指也浑然不觉:“可是老爷,江南现在到处都是太子的人,咱们的忛儿就算是离开,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没了家族的庇护,钱忛就算是逃跑,又能跑去哪儿。   听到老妻的疑问,钱家主神色中带了几分凄楚:“你可知道,太子秘围陈家,怒陈其数十条大罪之后无论老幼就地格杀,但偏偏陈犰这一支逃了出来。”   “你以为是为什么?”   老妻震惊地抬头:“难道是陈犰……?”   钱家主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坐的有些累了,起身朝床榻走去。   这张万工拔步床还是新婚时钱夫人带来的嫁妆,廊庑上精雕细琢了各种吉祥的纹样。他爱惜地用手一一拂过去,直至滑到床头旁那副郭子仪拜寿图才缓缓地停了下来,人也随之靠倚在床上。   半晌过后,他在一片死寂里发出一声怆然的冷笑,音调阴恻恻的,让人不寒而栗:“我们的忛儿,当然是要去太子的手下。”   威风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他还是退缩了。   只希望堵上他这具残躯,与家族其他人的性命,还能为不成器的次子,换来一个安然终老的结局。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冯修微从一处营房闪身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包袱。   施景辉在外面守了半日,好容易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条件反射般要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却被冯修微轻巧地躲了过去,转身交给了身后的副官。   这时原本如浓墨般沉甸甸地压在天空中的乌云倏忽散去,明月的清辉洒下,施景辉猛然发现,被副官提在手里的包袱居然在慢慢往下渗着某些鲜红的东西。   他后颈一凉,惊疑不定地看向爱妻。   冯修微满不在乎道:“这人还想着送信出去求救,我只能先杀了。没想到他居然就是此地的守备,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只能拿他的脑袋去交差咯。”   江南总兵是冯士元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忠诚自不必说,闻承暻刚到,他就利索地将虎符交了出来。   真正需要冯修微他们解决,其实只有与大族打成一片的各地守备们。   有虎符在手,他们行事倒也方便,上千精兵把门一堵,再亮出虎符和盖着太子印信的敕令,但凡有点眼色的,都会乖乖交出军权。   当然,其中不乏与士族捆绑太深,不得不负隅顽抗的。至于这些人的下场,副官手里还在滴血的包袱就是最好的例子。   努力忽视掉人头包袱带来的不适感,强行镇压住浑身的鸡皮疙瘩,施景辉轻笑着拉过新婚妻子的手,关怀道:“你晚膳还没用呢,刚才又劳累了一场,现在可是饿了?”   被他这么一问,冯修微才发觉已经到了深夜,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恍然道:“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呢!”   随即转头交代副官:“你去问问厨子,前些天做的羊血肠是不是能吃了,叫他切些来给我和姑爷下酒。”   又对施景辉巧笑倩兮:“江南人不爱吃这些,到处都买不着,我可是想死这一口了。”   羊血肠……   又看了一眼副官恨不得藏起来的黑布包袱,施景辉脸上的笑容冻住,僵硬地点了点头:“你喜欢就好。”   冯修微浑然不觉,仍在乐滋滋的盘算:“不知道殿下睡了没有,没睡的话也给他送一盘子去。”   要不还是算了吧……   施景辉和副官对视一眼,俱是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   冯修微他们出去办差,消息没传回来之前,闻承暻自然不会睡下。   此时他坐在桌前,一边看着京城送来的书信,一边等着冯修微回来复命。常喜守在旁边伺候笔墨,与在京城无二。   大雍幅员辽阔,信息传递不便,哪怕是快马加鞭,京城与江南的消息仍然有十余日的滞后。   这些书信送出来之前,京师应当还没有听闻江南的血案,因此,除了萧扶光提到罗家嫡支后人主动投效的消息给闻承暻带来了些许新鲜感之外,其他的仍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他略翻了翻,见没有自己想看的东西,遂索然无味地撂到了一边:“孤还以为能看到几个牙尖嘴利的。”   用银烛剪小心地剪掉过长的烛芯,满意地看到跳跃的烛光变得稳定而明亮后,常喜才回头笑道:“就算京城收到了消息,只怕愿意弹劾您的也有限。”   毕竟这一回太子的大方程度,连他这个跟了十几年的老人都看了心惊,那些自诩清流的家伙们得了偌大好处,闷声发大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调转枪头,替曹家他们的冤魂来声讨太子呢?   听他这么说,闻承暻也是一哂:“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孤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顺利。”   看来江南其他小家族,表面上唯四大家族独尊,背地里应当也是对他们连汤渣都不肯漏给旁人的难看吃相衔怨已久。   所以闻承暻刚开了一个口子,这些人就一哄而上,风卷残云般将曹陈两家的血肉啃食得一干二净,生怕下手慢了,给对方留出喘息的机会。   闻承暻在高位惯了,并不懂这种一嗅到翻身的机会就要以命相搏的果敢狠绝,但从小黄门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常喜公公却对那些人的疯狂感同身受:“曹家在时,他们的日子虽然稳当,却是一眼就能倒头,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只能任由曹家人驱使。”   “如今您尽诛曹、陈两家,他们或许物伤其类,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着怎么趁此机会成为下一个曹家吧。”   “殿下要是不信,只管看接下来他们对钱、罗两家的态度就知道了。”   比起给这两家求情或者痛斥太子暴行,估计大多数人都会上书要求严惩。   闻承暻莞尔:“但愿如你所言。”   两人聊到此处,外面也传来了动静,八宝轻轻扣门:“殿下,冯将军他们回来了。”   常喜扬声道:“知道了,殿下让他们进来。”   八宝却道:“冯将军请殿下移步到正厅一叙,说是路上遇到一个人,一定要您见见。”   都这个点儿了,太子早就换了家常的衣服,冯修微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喊他出去见人。   常喜眉头皱得死紧,张嘴就要骂门外没眼力劲儿的小徒弟,却被闻承暻一个眼神制止了:“无妨,修微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孤出去见一面就回来。”   常喜无可奈何,絮絮叨叨地给他披上一件厚实的氅衣:“天这么冷,不好总换衣服,您就这么出去吧。”   闻承暻无可无不可,从善如流地穿好衣服后,示意常喜不必跟出来,让八宝引路,两人顶着寒风往外面去了。   *   义安知州府。   此地毗邻秋浦,钱忛作为钱家家主心爱的嫡子,当然来过许多次。   只是往年每一回被奉为上宾的他,从来不曾想到,此番故地重游,自己会狼狈落魄到仿若丧家之犬一般。   还不等钱忛感叹完命运无常世事难测,察觉到不远处动静的冯修微已经转身到了他跟前,语带警告:“待会儿见了殿下,最好是收起你的小聪明,殿下最烦遮遮掩掩的人。”   钱忛苦笑,抬抬胳膊露出被绑着的双手:“冯小姐,都到了这步田地,下官哪里还敢耍什么心眼。”   冯修微冷嗤一声,懒得再理会这滑头的文人。等太子到了,她行完礼后也不吭声,施景辉只好上前解释:“殿下,此人自称是钱家长房的次子,有要事向您禀报。”   “钱家?”闻承暻目光扫向底下仍旧跪着的陌生人影,玩味道:“难道是秋浦州的钱家?”   听着头顶传来的清冽声音,知道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就在面前,钱忛紧张的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起来,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早已被他忘到了脑后,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见他这么没出息,冯修微实在看不下去,接话道:“他说他手里有钱家历年的账簿和田产册子,想要交给您。”   说着又轻轻踹了钱忛一脚,提醒这个废物;“东西呢?还不赶紧拿出来。”   她行伍出身,随便一脚出去,哪怕自认为没用什么力气,仍然足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喝上一壶的了。   钱忛生生受了这一下,咬牙忍住没有痛呼出声,用被捆住的双手从胸口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这是罪臣家中田产的造册,还请殿下鉴核。”   “至于账本,因为数量太多,不便随身携带,还放在罪臣的马车里。”   冯修微接过那本册子,转身递给闻承暻,低声道:“臣这就让人取来。”   闻承暻翻开那书册,见扉页上还有钱家历代家主的花押,便知这玩意儿假不了,当下笑道:“无妨,不急于这一时。”   说罢又看向底下跪得老老实实的人,声音温和:“汝自称罪臣,想来业已入仕,如今所任何职啊?”   钱忛将头埋得死死地,高声回话:“罪臣不才,忝列秋浦州同知。”   他从小才智平平,父母放心不下,只好在家门口拣了个体面清闲的官职做做。   闻承暻笑了一声,此时倒真觉得送他出来的钱家家主是个妙人,遂道:“卿此番检举有功,区区同知之位,倒有些委屈你了。正好,江南按察使前些日子不幸罹难,孤看不如就让卿填补了这个职缺。”   “江南士族逆案,贼首曹陈两家俱已伏诛,尚有钱、罗二姓流窜在外。”   “爱卿新官上任,可得挑起肃清贼首的担子。” 第101章 江南(六)   二月廿二,春分。   昼夜平分,阳气上升,正是祭祀日神,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日子。   按照本朝会典,祭日合该由皇帝亲自主祭,但兴平帝降旨称自己连日身子不爽,让诸臣工代祭。   皇帝也不是第一次躲懒,大家倒是见怪不怪,只是这一回兴平帝指定代祭的人选,却让本就啥山雨欲来的朝堂,气氛更加微妙了起来。   初献、亚献、终献……   一直到最后的望燎环节,祭礼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作为主祭官,萧伯言从太祝手中接过写满祝文的丝帛,郑重地将其放入燎炉,火舌迅速地舔上,将整块丝帛包裹在其中。   随着袅袅青烟的腾空而起,也意味着整场祭礼的结束。   众人按部就班地退出大殿,走到一旁的偏厅歇脚,太常寺的小吏们用铜盆盛了热水过来请他们盥洗。   萧伯言伸手在盆里随便拨弄了两下,只做了个样子,便拿起小吏递过来布巾擦手。   他身边的林万里,亦是本次祭礼的助祭,却是先将双手浸在盆里泡暖,用香胰子细细搓了一回,再用事先准备好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干。   见他如此行事,萧伯言笑道:“相爷果真是个讲究人。”   林万里没有立即答话,保持着原速度一根根擦净手指之后,才抬头一笑,话里有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是信重你我,方能以此等邦国要务托之,我等自然要全力以赴,心虔志诚,敬恭明神,半点不能马虎。”   随口搭话却被阴阳了一通,新上任的九门提督大人颇感无语。   不过考虑到往日这类场合都是林相的主场,如今却被萧伯言一个空降兵抢了风头,倒也难怪他心里憋着火。   就在气氛正不尴不尬的时候,外面铜磬适时的响了三声,礼官用拖得老长的音调宣布散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自动分成两拨,分别拥着萧林二人出去了。   作为从五品的小卡拉米,萧扶光还没有参加朝廷祭礼的资格,但身为鸿胪寺少卿的他,又必须到现场协助礼部照看好那一嘟噜藩属国的使节,免得他们在大场面上出丑。   因此,他也全程围观了老父亲被林相怼到语塞的画面,又是好笑,又是觉得无语。   好容易等到散场,他仗着年轻体格好,快人一步地来到场外,在自家马车里等了近一盏茶的功夫,靖远侯才姗姗来迟。   见靖远侯脸色还好,萧扶光便开玩笑道:“父亲今日是怎么得罪相国大人,我见他气得怕是连鼻子都要歪了。”   知道儿子是想宽慰自己,萧伯言心下熨帖的同时,仍是笑道:“休要胡言,林相可没那么小心眼儿。”   他们这位出身草根的相国大人可是出了名八面玲珑,从不轻易得罪人的。今天破天荒当众下萧伯言的面子,多半也是为了与初掌重权的靖远侯划清界限,以示文武之别罢了、   对于林万里的打算,萧扶光自然也是一清二楚,此时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靠在车厢壁上:“依儿子看,林老爷子也是着相了。现在这局面,难道他还能一辈子站干岸不成。”   这一回兴平帝钦点萧伯言主祭,就是已经表达了支持太子的态度,林万里却还想着摘清干系,尽量两边不得罪,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呢?   忠诚的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也不知道兴平帝在得知林相近日的所作所为后,是不是还乐意做他最坚实的靠山?   察觉到老爹警告的目光,萧扶光连忙收起嘴角幸灾乐祸的笑容,无辜地回望了过去。   萧伯言却不吃他这一套,语带警告:“在殿下平安回京之前,事态都不能算完全明朗。这段日子你最好乖乖的,少在外面惹事。”   他这么说萧扶光可就不干了,嚷嚷道:“儿子现在除了衙门外,连郡王府都不去了,满京城您打听打听,哪里还找得到像我一样深居简出的青年公子。”   自打太子在江南干得那档子事儿传回来之后,萧扶光就老实地跟什么似的,恨不得连门都不出,更别提惹事了。   儿子这般乖巧,靖远侯其实心知肚明,但仍然面色严肃:“就算不乱跑,出门也该带齐人手。”   萧扶光忙道:“护卫自然是带足了的。”   “哦?”适才还严肃得不行的靖远侯爷,此时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我怎么听你娘说,最近你好几次出门连个小厮都没带,护卫又是从哪里来的?”   “额……”   萧扶光哽了一下,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糊弄过去。   不过萧伯言对他的答案似乎也不甚在意,放着抓耳挠腮的儿子不管,伸手挑开车帘一角,悠然自得地欣赏起了沿街的景色。   *   怀王府。   闻承晏这段时间的日子并不好过。   明面上太子还在奉先殿里“闭门思过”,可如今谁人不知他在江南的丰功伟绩?他的好弟弟,就差把天捅出个窟窿了。   如果说事态前面的走向还勉强在闻承晏预料之中,现在的局面却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之外。   他设想中太子引起众怒,成为众矢之的被群情激奋的清流共起挞伐的画面非但没有出现,甚至还出现了完全相反的声音——   那些前不久还口口声声讨伐太子德薄能鲜、不堪其位的清流文官,在面对写着曹陈两家葬送近八百条人命的邸报时,居然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沉默。就算有几个站出来“仗义执言”的,却也难掩眼底的窃喜,显得忸怩作态,丑相百出。   “太子这一招,太狠了。”   就着王府长史的手看完了最新的邸报,闻承晏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地感叹:“江南万顷良田,尽皆拱手,他倒是舍得。”   江南的富庶众所周知,放弃这么大一笔唾手可得的巨额财富,闻承晏自问没有这个魄力。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他也舍不得把到手的钱财往外推。   要知道,那可都是他们老闻家的钱啊!   一想到自己间接损失的财富该是怎样的天文数字,闻承晏就肉痛地心肝脾肺肾无一不抽抽:“父皇也是,居然就这么默许他瞎胡闹。”   “能除掉心腹大患,陛下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与他计较。”   直到一个阴恻恻地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闻承晏才故作惊讶地回望过去:“不知老世翁又有何见解?”   还不等陈瑛答话,他便紧接着道:“依晚辈愚见,当下太子已是胜券在握,咱们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还不如暂且安静下来,免得招了他的眼。”   “江南您是回不去了,但也不用担心,听说您的侄子,陈犰陈大人得了太子的特赦,想来到时央他再为您求一个也不难。”   “若是求不到,那小王就算景况再差,奉养您一人也是不在话下的。”   他看似在劝陈瑛放弃复仇,却话里话外都带着挑拨。   陈瑛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闻承晏是在拱火。   但是事到如今,他的合作对象,也只剩下眼前这个心思叵测,唯利是图的怀王殿下了。   ……   因为先前护卫的事露过馅儿,连着几日萧扶光出门都贼老实地带着昔墨几砚,以及侯府自己的护卫压阵。   今天本来合该他休沐,他的顶头上司柯大人却命人来府里传话,说有急事要办,让他去衙门里一趟。   领导有令,社畜小萧还能说什么,当然只能从暖暖和和的大床上爬起来,穿上一身帅气官服,打扮成大人模样回单位加班咯。   只是他刚出二门,就见萧伯言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连留给他请安的时间都没有。   萧扶光难免好奇,站在一边等管家送完父亲出门后,打听道:“父亲这是去哪里?”   管家回道:“宫里来人,说是陛下召见。”   自打萧伯言当上九门提督之后,兴平帝的确就爱三五不时地召见他,有时候是确实有正事儿,但大多数情况都是扯闲篇。   对此,萧扶光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听到管家的回答后也只是一点头,转身便要登上自己的马车。   就在他的靴底刚要踏上车辕之时,耳边却突然想起暌违已久的提示音。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闯入被封锁的宫殿,拯救九门提督萧伯言;   【任务时间】:三天;任务倒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尽快完成。” 第102章 宫变(一)   听到系统任务的第一时间,萧扶光在脑海里疯狂质问。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好儿的就画风突变成救父副本了。   要是系统有实体的话,萧扶光毫不怀疑此时自己会摇晃这小玩意儿的肩膀来个马景涛式的咆哮。   小美委屈得很,弱弱道:【我也不清楚啊,你知道的,真正的强制任务是不受我管控的。】   话刚说完,它便自悔失言,幸而现在的萧扶光一心都在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强制任务上,根本没精力去捕捉它言语中的漏洞。   逃过一劫的系统一边暗自庆幸,一边试图进一步分散宿主的注意力:【那小萧你现在还去鸿胪寺吗?柯大人还等着哦。】   果然,萧扶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骂道:【你说话前能不能过过脑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些有的没的。】   昔墨见他站在马车前面半晌没有动作,忍不住过来提醒:“少爷,该上车了。”   被他这么一打断,萧扶光才惊觉周围仍有一大群人在准备伺候他出门,忙道:“我不去衙门,先不用忙了。”   又问:“老爷出门是坐轿?怎么他的马车还在。”   管家忙回答道:“宫里备了马车在门口,老爷坐那个走的。”   看来是不能把人追回来了,萧扶光眼神一沉,略一思忖,吩咐昔墨:“去外面巷子里把人都带进来。”   昔墨:“啊?”   “别装傻,真打量着本少爷不知道呢。”   萧扶光恶声恶气。   和几砚两个每天暗地里盯着麒麟卫盯得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星子了,还在假装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不过昔墨还是会看眼色的,知道自家少爷不会无缘无故改变主意,因此就算被凶了一句,也只是吐了吐舌头,闪身出门,很快将侯府门外巷子里装闲汉的麒麟卫们带了进来。   吩咐门房照看其他人,萧扶光将领头的两个麒麟卫带回小院,沉声说了自己的推测:“我怀疑宫中有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门路可以打探?”   两个小头领对视了一眼,尽管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消息,也没有发出任何质疑,略微沉默了几秒,其中一人便拱手道:“卑职出去问问兄弟,还请世子稍候。”   他们麒麟卫之间有独特的联络方式,萧扶光没有细问,只嘱咐了一声注意安全,便起身将人送至小院门口。   眼见着人走远了,萧扶光伫立在门口想了一想,转头交代昔墨:“你去外面说一声,让大伙儿好好在府里待着,别到处来回走动。”   昔墨“哎”了一声,领命走了。   另一个麒麟卫的小头领却不肯离去,执意要贴身跟着,萧扶光也不管,径自去了正房拜见母亲。   绕过一道垂花门,赵明珠身边的大丫鬟青言本是笑吟吟地迎上来,却见大少爷身后跟了个魁梧的军汉,惊呼一声,躲到抄手游廊的柱子后面,厉声喝止道:“夫人刚歇完晌午,正在梳头呢。这一位大爷可不能进去。”   小头领歉然地拱了拱手,并不肯出去,只是道:“卑职就在门外守着。”   估计这是太子临走前下的命令,萧扶光不好让他为难,冲着青言轻轻摇头,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自己则是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进了正房。   正在梳妆的靖远侯夫人自是被他这行色匆匆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萧扶光便一气儿说了,又道:“适才父亲被传召进了宫,孩儿担心这一回会冲着咱们家来。”   赵明珠是何等的出身,又做了二十余年侯府的当家主母,自然不缺应有的政治素养。此时听儿子说可能发生宫变,短暂的惊讶过后,就垂头思索起来。   萧扶光见她不过是思考了片刻,便果断地开口,让人将几位姨娘和少爷小姐接到正院,又喊来管家,命令他带着几个壮实的男管事领头,与护院三班轮值。   “门户都看严实点儿,各处角门也要关上,二门上差人守着,没有我的话,不准任何人进出!”   管家也是上过战场,见过大世面的,如今主母这么大阵仗的命令众人守紧门户,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当下心中一凛,依照军中的规矩大声答道:“领命!”   然后退下自去安排不提。   萧扶光见母亲这里料理得丝毫不慌,也算是能暂时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又道:“现在形势不明,孩儿想去外面看看。”   赵明珠还未答话,他的三弟萧云起连忙冲过来大声道:“我也要跟着大哥一起去!”   说着还捏着白白胖胖的小拳头拍了拍胸口,似乎在竭尽全力地证明自己超可靠。   尽管心情紧张,萧扶光还是被这小子逗得笑了出来,他装作看不到二弟云升眼神中的瑟缩与躲闪,温柔地牵起三弟的小手,将人交到一旁着急又不敢开口的他姨娘手里,笑道:“外面有大哥就够了,你在家好好保护母亲和姐姐们。”   说完他抬头看向侯夫人,低声道:“母亲,那孩儿去了?”   赵明珠眼里满是担忧,却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只是走过来替他理了理衣服的下摆,淡淡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   *   因为原来打算去鸿胪寺,萧扶光身上还穿着官服,肯定不能就这么出去。   他回到小院,湖笔早已经备好了一身朴素的青黑色衣袍,一言不发地服侍他换好了,萧扶光见她一直低着头,便道:“一会儿姐姐带着院子里的人先去夫人那里。”   湖笔双眉紧蹙,忧心忡忡的看向他:“少爷,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扶光打哈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但是他们这种权贵人家,祖祖辈辈积淀下来,就连下人也不缺政治敏感度。湖笔在见到管家张罗着用圆木堵门和烧大锅开水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只是现在少爷不愿意多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服侍着萧扶光裹好了平民男子戴的布巾之后,湖笔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柄匕首,幽幽地递了过来。   萧扶光一顿,没接过来,从靴子里抽出一柄短刀:“我已经自个儿准备了,这玩意儿还请姐姐收着防身吧。”   湖笔没说话,默默将匕首收了回去。   正在气氛有些尴尬之际,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两人瞬间紧张起来,萧扶光捏着短刃将湖笔护到身后,大声喝道:“外面怎么了?!”   结果却是昔墨的声音传来:“少爷,林二公子非要见您,怎么拦都没用,他、他闯进来了!”   什么玩意儿?   林二公子是谁?   萧扶光在记忆里搜寻了半天,都没找到这么个人。   还是小美提醒他:【就是之前因为调戏母婢挨揍,让你救的那一个人啊。】   哦~~   一提起调戏母婢的关键词,萧扶光倒是瞬间对上了号——这不就是林相家的二公子吗?   只是他们不过数面之缘,这人现在找过来干嘛?   心念数转间,萧扶光收刀入鞘,扬声吩咐:“把二公子带到花厅,我马上出来见客。”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不用了,我已经到了。”   然后便是昔墨气喘吁吁地声音:“林、林二爷,这、这于理不合……”   林彦生才懒得搭理一个小厮,手上一个巧劲儿轻描淡写地将人拨开,直冲着萧扶光所在的正厅而来:“萧世子,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屋外昔墨紧拦慢拦没拦住,屋内主仆二人也被他无礼的举动震住,一时来不及反应,竟真让他就这么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林彦生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对满室古朴却昂贵的摆设恍若不见,却在看到架子上那对羽毛光溢彩的鹦鹉时,瞳孔骤然紧缩一下,再看向萧扶光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慎重,态度也不由自主的更加客气:“在下有要事相商,不知世子可否屏退左右。”   萧扶光固然不耐烦,但也维持着面上的礼貌:“家中并无外人,林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林彦生哪能看不出他笑容中的敷衍,但这不是假客气的时候,他看了眼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的湖笔昔墨二人,皱了皱眉,仍是道:“请问世子,侯爷现在何处?”   这人怕不是吃错药了。   萧扶光脸上的假笑都要绷不住了:“家父有事,林公子有事可以直接和我说。”   林彦生道:“侯爷是进宫了吧。”   此言一出,萧扶光眼神瞬间警惕,湖笔和昔墨也各自暗暗握稳了手中的利器,主仆三人隐隐将其合围在中间。   林彦生对周遭危险的气氛浑然不觉,反而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叹了口气:“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说罢他抬眼看向萧扶光:“实不相瞒,家父今日也突然得了传召,火急火燎地进宫了。”   不清楚他说这话的意图,萧扶光谨慎地回话:“林相宠命优渥,陛下急召也不出奇。”   见他还是不温不火的,林彦生急了,狠狠一拍大腿:“这根本就不对劲!皇宫现在已经被人控制了!”   靖远侯和林相前脚才离开,后脚这人就知道皇宫里面不对劲了?   萧扶光能提前知道宫中有变,全靠系统透题,可林彦生一个连正经职务都没有的纨绔又是哪里来的消息。   这一回,林二公子倒是看明白了萧世子眼中明晃晃的怀疑,心里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林二把心一横,双唇轻启,随即便吐出一串高低婉转的鸟鸣声。   萧扶光还来不及质问他要干嘛,就震惊地看到架子上的那对因为天冷被转移到房间里的鹦鹉大爷扑腾着翅膀,乖乖地飞下来,双翅一收,停在了林彦生架着的手上。   林二公子手里捏了一嘟噜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小米穗子喂给它们吃,又爱惜地抚了抚鸟儿的羽毛,方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得意:“区区从小便爱养些鸟雀,训鸟亦是无师自通。后面拜了名师,训练其各类鸣禽来更是得心应手,不管是多珍贵多烈性的鸟,到了我的手上,就没有不听话的。”   话到这里,萧扶光已隐隐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林彦生一面用那串子小米逗弄着鸟儿,一面娓娓道来:“这对鹦哥儿可是在下的得意之作。当年亲自从蛋里孵出来,手把手养了一年多,调教的各种花样都会了,才敢当成寿礼献给太子殿下。”   “没成想它们后来落到世子您的手上。”   信息量有点太大,萧扶光没有作声,他身后的昔墨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动静大到湖笔忍不住一眼瞪了过去。   林二轻吁一声,叹道:“在下自知身份敏感,平日里除了打探消息灵光些,再难得有机会为殿下效力,所以世子以前未曾听殿下提起过我,也是情理之中。”   他神色陡然间严肃起来:“只是在下的一腔忠心赤胆,却是再真不过。”   说罢也不给萧扶光回应的机会,一抬手放飞两只鹦鹉,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了过来。   “这是在下最新收到的消息,上面是贤妃娘娘亲笔。”   萧扶光展开那张字条,其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体娟秀,的确像是出自女眷之手。   他草草看了一遍,见里面写着宫门无故紧锁,禁卫突入后宫值守各处要道,皇帝却毫无动静,恐怕是宫中有变。   将字条递给湖笔,待对方默契地收好后,萧扶光才问道:“既然宫门紧闭,令姊又是怎么传出的消息?”   说到这个林二可就来劲儿了,挺起胸膛,滔滔不绝:“一般人提到传递消息,多半只能想到鸽子。殊不知信鸽太过招摇,飞到皇宫上空就会被守卫射下来。”   “所以在下与家姐通消息,都是用大老鸹和鸱鸮,这俩看起来黑黢黢的不招人喜欢,其实可聪明了……”   萧扶光懒得听他的鸟经,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冬天太阳落山得早,如今只剩一点要死不活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天空上,随时静候着黑夜的到来。   *   就在萧扶光还在考虑要不要趁着还没宵禁出去看看的时候,之前主动请缨去打听消息的麒麟卫小头领却匆匆赶了回来,汇报道:   “卑职走出去不过两条街,就见有兵马司的人在各处布置栅栏和拒马,内城很多条街都封了。卑职怕有去无回,只在附近探听了一圈,便赶紧回来了。”   兵马司的人……   根据已得知的消息,控制宫禁的幕后之人,居然掌握了皇城兵马司和宫廷禁卫。而文武两班的魁首,九门提督和中书令,也都被他设计骗到了宫里……   形势还真是不容乐观。   萧扶光深吸一口气,觉得额角刺疼得厉害,看向小头领:“现在你还能联系上其他麒麟卫吗?他们挨着东宫,消息应当灵通。”   小头领摇了摇头:“卑职收到兄弟们从东宫送出来的消息,嘱咐我们保护好世子,千万别回去。”   看来东宫也有状况……   只是京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仍是一无所知。   *   关于幕后黑手的身份,萧扶光心里倒是有隐隐的预感。   他托词要更衣,避开众人来到房间里,一个人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找出来一串蓝汪汪的绿松手串,握在手里催小美:【你那个万里追踪,再使一次看看。】   小美被他一连串操作搞得迷迷瞪瞪的,但还是听话地展开了地图。   看到那条红色光线蜿蜒消失在了宫城的方向,萧扶光面色凝重,猜测被印证,他的心情却不会因此有半分松快。   【这手串是我初次见到怀王时,他亲手送上的赠礼。】   小美早就不记得一串珠子的来历,此时惊讶道:【怀王?你说闻承晏?他哪来的这么大本事。】   是啊,萧扶光同样很纳闷,他的确早看出来怀王表里相悖、暗藏祸心,可任凭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此人居然有如此手腕和魄力,不动声色间就能发动一场改天换日级别的政变。   纵使知道了罪魁祸首是谁,被官兵围困在侯府里的他们,又能再做些什么呢?   萧扶光沉着脸走出来,一屋子人殷切地看过来,都在等他拿主意。   被众人的目光搞得压力陡增,萧扶光眼神向下,似乎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兵马。”   唯一一个了解外面情况的小头领立马答话:“至少龙威卫和兵马司的几千步兵都在对方手上,城门处的守卫估计也八九不离十。”   龙威卫啊……   萧扶光见识过龙威卫与其统领甄太监相处,那种高度的依从性绝对不是轻易可以抹去的。   “甄进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一点。   *   甄进义还能是怎么回事。   他后脑勺邦邦痛的跌坐在椅子上,苦笑看向一旁的难兄难弟:“终日打雁,谁知会有一日被小麻雀啄了眼睛。”   为了办好曹家的事,在太子面前露脸,这些天他多在烟波尽处流连,龙威卫的诸事便交由副手赵太监处理,有些需要他决断的大事,也是由小徒弟往来传话。   谁知,就是他一手带大,竭力栽培的小徒弟,竟会突然反咬一口,配合贼人将他骗到宫里软禁了起来。   当时刚一进宫,甄进义就察觉不对,本想着先虚与委蛇,再找机会脱身,可对他最为了解的小徒弟看穿了他的企图,当机立断地动手打晕了他,将人捆到这处偏殿与萧侯爷作伴。   从昏迷中醒来后,甄进义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胸口,藏得好好的印信果然不翼而飞,气得他当场破口大骂。   他出身草莽,骂起人来粗鄙得很,偏偏他气急了,骂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还是萧伯言实在听不下去咳了几声,情绪上头的甄公公才恍然惊觉偏殿里还有别的倒霉蛋。   见他目瞪口呆地望过来,另一个倒霉蛋,靖远侯兼九门提督大人,神色甚为羞愧地开口:“赵内监亲自来侯府颁旨,下官一时不察……着了乱臣贼子的道,实在有负陛下和太子的信重。”   甄进义苦笑道:“侯爷您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可就真叫咱家无地自容了。”   赵内监的正经职务是御马监提督,即为甄进义的副手。此人原本默默无闻,但东宫男尸案事发时,恰逢甄进义因为曹家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分身乏术之下,他便向兴平帝保举了这个看起来低调稳重的下属。   说来可笑,甄掌印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做过几件好事,难得发两次善心,结果竟落了这么个收场。   一想到赵内监居然是怀王的暗桩,甄进义比发现小徒弟反水还要恨:“狗娘养的小杂种,不管主子对他多好,外人给一口屎就能勾走魂儿。”   和全靠着他的老脸卖弄威风的小徒弟不一样,赵内监手上可是实打实有上千龙威卫可以调动的,再加上从他这里偷走的信物,花上些时间,说不定还真能把全部龙威卫捏在手里。   事态要真发展到那一步……   甄进义头一回觉得,全家死光了也是件好事,至少现在他只用操心自己的小命就够了。   萧伯言见他斗志全无,还为了举荐赵内监的事情一味自责,就算此时内心煎熬如火,也只好强打起精神宽慰:   “人心本就难测,您看京师大营的两位参将,都是出自满门忠烈之家、累世簪缨之族,就连圣明如陛下,洞察如太子,都对这两人信重有加。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然会跟着怀王胡闹呢。”   京师大营的将领,那都是要祖宗八代根正苗红、人品才干经得起考验,万里挑一选出来的,怀王连这样的人都能策反,又哪能怪甄进义御下不严,用人失当呢?   被靖远侯这么一说,甄进义心里也好受了一点,只是他怎么都想不通,怀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咱家平日里冷眼瞧着,怀王殿下不像是个心里没主意的啊。可他现在闹这一出,就没想过,等太子回来,他该怎么收场吗?”   控制京城算得了什么,太子还在外面呢。   到时候他振臂一呼要勤王,各地军将还不得云集影从,怀王再得意,又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虽然对自身境遇十分不看好,但甄进义总体还是挺乐观的,认为怀王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太子一回来便可轻易破局。   反而是萧伯言的看法更消极些:“怀王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如今太子暗中离京,陛下受困,是他背水一战的唯一契机。”   “若他真能掌控京师,宗室和朝堂里再有一二德高望重者为其背书,行那矫诏登基之恶事,先占据大义,再宣称储君薨逝。恐怕到时候,太子一回京就会被打成冒认龙裔的罪人,让天下人共讨之了。”   天家血脉相残的故事史书里都写着呢,其中的狰狞残酷是半点儿也作假不得。   没读过几天正经书的甄掌印眼珠子瞪得老大:“不至于吧……宗亲和朝臣又不是傻子,谁会用阖家性命去赌一个胜算渺茫的机会。”   “从龙拥立之功,是何等的尊荣。”萧伯言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泼天的富贵面前,又有几人把持得住不昏了头呢?”   再者,当今储君殿下,可不是能被权臣宗室辖制的性子,待他践祚,满朝文武和宗室的日子绝对没有现在好过。   反观怀王,志大才疏,定会倚重辅臣。恐怕很多人心里,巴不得下一位君主是他这般德性,好让他们继续稳固手中的权力呢…… 第103章 宫变(二)   春分祭祀时兴平帝说身体不适,其实也不是全然的托词。   他上了年纪,天气一冷就容易犯咳疾,过年的时候又因为柔然王做小伏低,高兴地多喝了几盅酒,回来就染上了风寒,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只能缩在承乾宫的暖阁里疗养。   今天的承乾宫,地龙里的炭火一如既往地熊熊燃烧,室内却温暖而舒适,驱散寒意的同时,又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燥热。   当然,当下这情状,还能不急不躁的,只有怀王一个。他正坐在父皇的床前,头一次像个主人一样,打量着这座与他而言颇为陌生的宫殿。   反观兴平帝,无论屋子里布置得有多舒服,也不耽误此刻他被不孝子气得肝火直冒,张口欲训斥这大逆不道的东西,骂声尚未响起,他喉咙里反倒先冒出来一连串的咳嗽。   见父皇咳嗽得厉害,怀王不急不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到兴平帝面前,做足了孝子的派头:“父皇请用。”   兴平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然伸手用力将眼前的茶盏拂到地下。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闻承晏也不以为意,施施然重新坐下了,十分好脾气:“父皇要是一会儿口渴了,可以再和儿子说。”   这时兴平帝终于顺了气,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问他:“你把周进仁弄哪儿去了。”   闻承晏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完之后,带着点儿咬牙切齿开口道:“事情到了这一步,父皇居然还在担心一个阉人?”   兴平帝冷笑,将眼睛撇到一边去,懒得看他:“不然呢,朕还要担心你吗?”   虽然提前设想过兴平帝会有的种种反应,但亲眼见到始终还是不一样。   听到父亲这般嘲讽又浑不当一回事的语气,闻承晏到底还是没绷住,全然没了一开始强装出来的气定神闲,愤愤道:“您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要问问儿臣的?”   兴平帝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又急又促的嘲笑,不加遮掩的讽意让闻承晏眉头狠狠一跳,但让他更加火大的还是兴平帝接下来的话:“困兽做垂死之斗,君子不加细看,便是最大的仁慈,朕又还能有什么话要问呢?”   这番藐视的口气确确实实惹恼了闻承晏,他欲辩驳些什么,却又被兴平帝打断:“其实这段日子针对太子的一堆破事,包括东宫死的那个酸秀才,都是你在搞鬼吧?”   “让朕猜猜,你背后的人,就是陈家的那个老匹夫,对吗?”   猝不及防被揭穿老底,闻承晏愣住,抬头错愕地看过来。   兴平帝道:“你爹近年来虽不爱管事,到底也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要是到了这一步还猜不出来,岂不是得被全天下人笑掉大牙。”   “只是朕猜得到的东西,你弟弟恐怕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才特意在这次出京前把萧家人提了起来。”   见兴平帝到了这般田地,还敢当着他的面丝毫不避讳地的提起闻承暻,怀王硬生生给气笑了:“那敢情二弟之前都是在冷眼看本王的笑话咯?”   “只可惜……”他话锋一转,面目狰狞中又透露着几分诡异的得意,“他那么信重萧伯言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儿臣捏到了手里。”   虽然傻到无可救药,到底也是亲生的崽子。   终究还是不想事态发展到父子兄弟相残的可悲局面,兴平帝叹了口气,道:“你弟弟可没有看笑话的意思,他估计还想着给你机会改过。不然以他那个疯狗一样的德性,真要想办你,你还能有命在这里和朕说话。”   一提起太子,兴平帝语气里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些对那不省心的小子的抱怨,透露着一股碍眼的亲昵。   至少成功的碍了闻承晏的眼。   尽管兴平帝只是三言两语,却也成功击溃了怀王这个一直不被父亲重视的儿子,在难得干了票大的之后,想在父亲面前狠狠炫耀一波的隐秘心思。   炫耀不成反被秀了波父子情,心情恶劣的怀王殿下起身就要拂袖离开。   但是兴平帝没有放过他,在他转身的一刹,大声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朕可以既往不咎。不然等你弟弟回京,恐怕连朕也难以保你一条性命。”   能够对谋逆的儿子既往不咎,兴平帝自诩已给出了一个帝王最大的宽容。   可惜他现在提起这些,只会是火上浇油。   闻承晏闷头走到门口,门外的人早已换成了王府的亲卫,因此他丝毫不用担心自己大逆不道的话被其他人听了去:“还是不劳烦父皇操心了。待事成之后,儿臣定会尊您为太上皇,您就安心等着颐养天年吧。”   ……   他大步流星的走出承乾宫,怀王府的长史早已经等候在了外面,一见到他,就将人请到御书房。   陈瑛正在御书房里议事,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官员,都是得过陈家恩惠的。   此时几人面前的桌上都放了一张展开的空白明黄卷轴,一道道皇帝全不知情的圣旨,从他们的手下飞快拟好发出,送到京中各个毫无所觉的重臣手中。   闻承晏对他们的举动全不理会,直奔堂前一个武将打扮的人而去:“现在情况怎么样?”   被怀王问话的武将,自然就是京师大营叛变的两位参将之一了。   这位参将姓宋,家里也是满门忠烈,世受皇恩,他子承父业接替父亲成为神机营里的一名参将之后,也曾夙兴夜寐、戮力为公,一心只求报效君恩。   作为神机营的参将,各种新式火器都要先过他的手试用,他要是觉得好使,便会上书给工部,请求大批量制作后分散给各地驻军。而质量不过关的试验品,自然就任由他处置了。   他手上有这样天大的便利,也不怪陈家在打通柔然的商路之后,第一时间便捧着大把的银子找了上来。   第一次、第二次……甚至第八次、第九次,宋参将都能态度坚定地拒绝。   可是自古财帛动人心,陈家人锲而不舍,送上来的黄金数量也越来越有“诚意”,宋参将的那颗赤胆忠心,终究还是被镀上了金子的颜色。   他松了口,同意为陈家提供货源,从此也彻底被绑在了陈家这艘大船上。   现在陈家要造反,他也只能咬着牙,蒙着头跟着朝前冲。   至于后果,至少在此时此刻,宋参将是一点儿也不敢细想的。   见他迟迟没有回答,怀王的语气又急切了几分:“怎么了,难不成外面情况有变?”   宋参将方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作答:“回王爷,末将与许将军已经领兵控制了内城,传旨晓谕诸位宗亲臣工无诏不得出门,现下他们都听话在家中闭门不出,十分安静。”   “只是十团营、十二团营仍在城外驻守,迟早会察觉到不对。一味戒严终不是上选,还得尽快拿到圣旨和虎符,稳住京师局面。”   听到京中无事,闻承晏心下大定,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模样,大手一挥:“圣旨都是现成的,有的是。虎符你去让萧伯言拿出来,他若是不肯,你知道该怎么做。”   宋参将连声应诺,又道:“末将早命人围了靖远侯府,等拿了靖远侯的妻小,不怕他不松口。”   他这么会办事,闻承晏赞了一声,吩咐道:“各处城门也要抓紧换上咱们的人,守好各处关口。”   在闻承晏看来,其实有没有京师大营的虎符压根儿没那么重要。   只要守好了城门,外面的兵进不来,难道还敢强行攻打京师?   闻承晏倒是巴不得他们攻城,这样一来,谁是逆臣贼子可就不好说了。   他美滋滋地想着,仿佛那个朝思暮想的位置已经在向他招手,志得意满地拍了拍参将的肩膀:“好好儿干,等辛苦完这几天,本王的登基大典上,少不得给你记一笔头功。”   宋参将完全理解不了他的自信,对这张虚空大饼不敢做出任何回应,只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宫办事去了。   *   靖远侯府。   在赵明珠和林二的参谋之下,萧扶光终于理顺了一系列情报。   他捏掌为拳,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一扣,笃定道:“他们肯定未能全部掌控京师大营,所以才会将爹骗到宫里软禁。他们需要爹身上的虎符!”   “为今之计,咱们最好的出路,就是赶在逆贼出手之前,先行去京师大营示警,让他们入城勤王。”   他的分析显然说服了众人,赵明珠和林二都微微点头以示认可,麒麟卫的两名统领也是一脸赞同。   只是有道理归有道理,就现在的情况,他们要怎么出城呢?   萧扶光把心一横,目光灼灼看向赵明珠:“母亲,儿子想趁着夜色悄悄潜出去。逆贼行事仓促,今天应当是各处看守最为松懈的时候,等再过几天他们稳定了局面,恐怕就难了。”   赵明珠早就换上了轻甲,头上也不再是往日繁复华丽的发髻,而是将一头青丝齐齐挽在脑后,显得十分飒爽。   此时听到唯一的孩子要以身涉险,她神色不变,只道:“你行事小心些,用不着操心家里,我自有主张。”   萧扶光沉声应了,和麒麟卫小头领使了个眼色,三人齐齐来到外间,换上黑黢黢的夜行服。   外面早有十来个万里挑一的好手等在那里,三人甫一收拾停当,便齐齐跟上,准备趁着暮色深沉,悄悄从侯府后门离去。   林二见他们招呼不打一声就要走,连忙气喘吁吁地跟过来:“世子、世子等等,在下也要一起。”   “你……?”见他走几步路都吃力,完全没有一开始硬闯侯府的飒爽英姿,萧扶光神色犹豫:“您就不必了吧……”   林二举起左手,示意萧扶光看他手上的骨哨:“在下与京师大营里十二团营的岑参将是好友,等到了城外,可以用鸱鸮给他送信。再说了,晚点儿家姐也会从宫里送信出来,在下要是不跟着,宫里的情况您又上哪儿打听去。”   是哦,猫头鹰可不就是在夜间出没的。等到了夜间,林二公子简直可以说是他们中间消息最灵通的人了。   萧扶光眼带询问地看向小头领,对方轻轻点头,沉声道:“卑职会顾看好林公子。”   说定后,几人拿黑布往脸上一蒙,鬼鬼祟祟地朝街上摸去。   一出门,果然不出萧扶光所料,外面兵马虽多,却似乎没有得到统一的调度,兵马司和京师大营的人各自为政,只管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刚好给萧扶光一行人留出了逃跑的契机。   在墙角处等了一会儿,趁着街上官兵换防之际,一行人飞速溜出了内城。   从承天门出来,到了平民居住的外城,街上官兵的数量骤然稀疏了许多,看来对方手中兵力并不充裕,只能先紧着达官显贵所在的内城驻守。   但一到城门口,画风就陡然紧张了起来。   看着城门处黑压压的守军,以及时不时巡逻路过的骑兵分队,萧扶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先前我还奇怪五军营的人去哪儿了,敢情都在城门口守着呢。”   林二不太懂军中的事,但现在的情景傻子来看都知道不乐观,见气氛低沉,大伙儿都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咱们去别的城门再看看?”   还不待萧扶光答话,一个麒麟卫就道:“亥时三刻城门换防,那时候防守最为薄弱,现在来不及换地方了。”   他说完,小头领补充道:“再者,钟灵门因为地方偏,城门小,一直都是守卫最少的地方,别的地方只怕情形更糟糕。”   “那怎么办?咱们只能在这里傻等到换防的时候拿命拼了?”   林彦生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更让他恐慌的是,其他人在听完他的话后,竟然都不发一言,似乎默认了他话里的意思。   就连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萧世子,也只是冷着一张脸,借着月亮清冽的光,漠然地擦拭着手中短刃。   林彦生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非要上赶着和一群遇事只会蛮干的军汉出来,现在好啦,说不定小命就要玩完儿了。   就在林彦生惊惶失措的时候,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托戒严的福,死寂的城内,一点儿声响都会被放得无限大。   这时城门口的马嘶声,人喊声,兵刃相接的铿锵声……尽数清晰地传到了暗处一行人的耳朵里。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谁的神来一笔。   直到城门口传来阿里不哥趾高气昂地叫骂,众人才弄清楚,闹事的原来是柔然王。   来京日久,新任的柔然王已经在京城里混了个眼熟,各处的小官儿多多少少也都认识他。   此时柔然王殿下骑着高头大马,身边跟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手上还捏着一条乌黑油亮的牛皮长鞭,连个正眼都不肯看马下阻拦他的守门将领:“柔然急报,有大事需要本王亲自回国处理,本王现在一定要出城。”   阿里不哥毫不讲道理,他身边拱卫的柔然武士更是各个手按在刀柄上,颇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之势。   那守门将领心里骂了句不懂规矩的蛮子,却也畏惧柔然人的武力,强陪着笑脸:“大王勿怪,实在不是卑职不肯放您出去,只是军令如山,上面让卑职死守城门,卑职也不敢违令啊。”   “你什么意思?!”阿里不哥眼睛一横,露出几分蛮族独有的凶悍,唬得守将往后退了几步,“难道说,你们大雍要不顾上邦体面,强留他国君主?!”   事关大雍国体,这话阿里不哥敢说,守将也不敢认,忙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话暂且堵一堵这不讲理的蛮子。   万幸用不着他开口,巡逻的骑兵便被此处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换防的同僚也领着人到了。一时间攻守易势,守将见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底气也足了起来,大声呵斥:   “京城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城。管你是什么柔然王硬然王,都得乖乖给我回去!”   他此言一出,不啻于往热油锅里浇了盆凉水,柔然这边的人立马炸了起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口号,挥舞着刀剑呜呜渣渣的往前冲。   大雍这方被砍翻了几个士兵,才慌忙准备起来迎敌。   柔然勇武,大雍人多,一时间还真说不好谁胜谁负。   就在两拨人打得人仰马翻之际,柔然王身边马车里的人终于沉不住气,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都给本王住手!”   柔然人纷纷住了手,底层小兵们却不买账,举起兵刃还欲再战,却被认出来人身份的自家将领厉声喝住了。   见他们都消停了,发话之人、也就是大雍的三皇子、豫章郡王殿下,满意地点了点头:“本王不过是想来送别旧友,没成想竟然看到这么一出闹剧。”   以他的身份,在如此敏感的时间出现在城门口,不能让人不多心。   两个守将对视一眼,其中资格更老的一位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城门一直是戌时落钥,卯时开门,就算是异国藩王,也没有夜叩城门的道理啊。”   豫章郡王胖胖的脸上笑意和蔼:“本王也是这么劝的,可是大王族中有事,心急如焚想要回国也是情有可原。”   “不如你们卖本王一个面子,先放柔然王离开。至于城门失守之责,本王自会去父皇面前一力承担。”   好家伙,本来以为好不容易出来个听得懂人话的,没想到是来了个更难缠的。   讲理吧,讲不过。   动手吧,又不敢。   俩守将惨惨地对望,脸色比苦瓜还要凄苦。   他俩还没想到应对的策略,就听到城门口又炸开了锅——   原来是一小队柔然人趁着大伙儿不注意,竟然爬到城墙上,将吊桥放下来了!   一番骚操作下来,不光守将门倒吸一口凉气,隐在暗处的一群人也看直了眼睛,林二喃喃:“太有种了……”   守将急得再也顾不了上下尊卑,指着三皇子跳脚:“私自放下吊桥,是要格杀勿论的!”   闻承旬远远看着那两个跳梁小丑,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人:“你说他们真的会从这儿走吗?本王怎么没看到人。”   大雍人自己闹得乱糟糟的,阿里不哥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同样低低回道:“小王也是赌一把。只是若让小王来攻打京师,肯定会挑钟灵门动手。”   “你——!”闻承旬条件反射就要生气,随即反应过来阿里不哥是自己这边的,只好强忍下被冒犯的不爽,“龙威卫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他们可没有这么好说话。”   和没见过大世面的守军不一样,龙威卫常年待在宫中,那是什么天潢贵胄都不放在眼里的,闻承旬的郡王身份在他们面前可就不好使了。   正如闻承旬所言,两方人马再度尴尬地对峙了一会儿,便来了一队装备精良的龙威卫,有人手上还拿着火铳,见了豫章郡王也丝毫不怵,远处的弓箭手箭闪寒芒,礼貌地示意郡王殿下麻溜儿地滚回去。   做戏做到底,闻承旬继续装模作样地抵抗了几下,直到阿里不哥冲他微微点头,才停下了表演,老大不情愿地调头回去。   龙威卫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势要将“护送”坚持到底。   惹不起的佛爷终于走了,俩守将狠狠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招呼兵丁们收起吊桥。   苦哈哈拉起缆索时,有个小兵见到桥上似乎有个黑影蹿了过去,正要示警,就被前辈狠狠一掌拍在臂上:“少说两句,死不了!”   *   因为阿里不哥和三皇子的神助攻,萧扶光一行人总算是来到了城外。   他们满打满算就二十来人,当下最合算的方案当然是先去京郊大营摇人。小美都不用萧扶光吩咐,径直调出了地图,标出大营的位置。   一行人正要出发,林二却神色严肃地站出来制止:“我在出门前放飞了一只鸱鸮去营中报信,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收到回复。”   说完他怕大家不信,又拿出骨哨吹出一串音符,引得郊外的鸮鸟尽皆呜呜应和。   郊外的黑夜本就渗人,再加上诡谲的鸟叫,更显得寒气深深。   萧扶光受不了的打断他:“别吹了,瘆得慌。”   林二收了神通,委委屈屈:“如果我的鸟儿没被人抓起来,只要听到哨子声,不管多远都会飞回来的。”   现在久久不见飞回,定然是大营里面有异常。   但是对于十二团营岑参将的操守,林彦生是能拍着胸脯保证的:“老岑全家性命都是太子殿下救的,肯定不会干对不起殿下的事情。”   *   京郊大营里,被林二公子念叨的岑参将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身边的同僚取笑他:“老岑,好端端怎么打喷嚏,难道是弟妹在家念叨了?”   同僚老不正经,岑参将一脸无语:“比不得老哥你夫妻恩爱,小弟就是一年半载不回家,贱内也懒得念叨一句。”   十团营的刘参将已经是做爷爷的年纪了,提起这些来丝毫不害臊,闻言还非要给他岑老弟介绍一房美妾:“是家中小娘子的妹妹,年方二八,标致小意得不得了。”   岑参将敬谢不敏,起身看了眼外面,转移话题道:“您说怎么好好儿,宫里会传旨让咱们营中杭换防呢?”   所谓换防,就是几个军营之间,互相更换驻地。   十、十二团营本来都在大营西面的驻地,现在一股脑换到了东边,神机、三千和五团营则是去了他们原来的地盘。   小老弟开不起玩笑,刘参将好没意思的打了个呵欠:“换防而已,陛下刚登基那两年常常如此啦,后面太子主持政务后才折腾得少了。你年纪轻,难怪没见过。”   是这样吗?   看着漆黑萧瑟一如往日的夜空,岑参将摇摇头,努力忽略掉心中时不时弥漫上来的微妙感觉。   *   既然发现大营不对劲,众人当然不好就这么硬闯。   一个麒麟卫小头领便道:“要不世子将要带的话写在纸上,卑职和弟兄们冲进去。”   萧扶光哪能让他们去送死,连忙摆手,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不可能,兄弟们一起出来的,没有分开行动的道理。就算要硬上,我也得和你们一起。”   他誓要与弟兄们同生共死,麒麟卫当然大为感动,可是这样一来,下一步路究竟该怎么走又成了困扰众人的大难题。   “要是再有三五百人就好了。”小头领喃喃自语。   萧扶光一个激灵,目光热切地看过来:“什么意思?”   小头领忙道:“哦,卑职只是觉得,如果人再多一点,又有马匹的话,就能分成数个小队多路进发,怎么着都能将京中的消息传遍大营。”   林二哼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只是马匹和人手要从哪里变出来?”   萧扶光沉吟了一阵,忽而道:“马匹倒容易,我家在京郊庄子上养了不少。”   “就是人手……”   “我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林二忙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管它什么办法,试就完了。”   *   看着有些熟悉的山门,林二公子神色纠结,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是问道:“你带我们来大相国寺干嘛?”   走的还是后门,一路上全是山路,差点没折腾死金尊玉贵的丞相公子。   萧扶光没搭理他,亲自叩响门扉。   他只敲了三下,简朴的山门便吱呀一声,悄然打开,门后站着的正是不空大师。   不空似乎能够未卜先知一般,对萧扶光的来意问都不问,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道:“寺中武僧早已准备好,即刻便可跟随檀越出发。”   虽说萧扶光猜到他不会拒绝,但还是被不空这仿佛有超自然力量的操作搞得心底有些毛毛的,忙双手合十冲着不空深鞠一躬,算是谢过了他的仗义,便连忙带着武僧们匆匆往自家庄子上赶。   他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给林二公子发问的机会。   直到到了庄子上,庄头挨个儿给大家伙儿分发兵器和马匹的时候,林彦生终于合上了震惊到不由自主张开的嘴巴,问他:“和尚也能打架?ber……兄弟,你是怎么知道大相国寺的和尚能打的?”   不仅知道,还顺顺利利地把人借了出来,而且这些和尚好像压根儿不管出家人的清规戒律,那——么长的大刀是说拿就拿啊,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萧扶光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林二大喜,忙凑道他眼前,然后就听到蔫坏儿的靖远侯世子神神秘秘地小声告诉:“佛曰,不可说。”   “你——!”   林彦生被整得没脾气了,臊眉耷脸地被麒麟卫扶到马上。   眼见众人要出发了,他才醒过神来,自告奋勇要带路:“我去过几回大营,清楚里面的布局。”   萧扶光手指虚点在眼前泛着蓝光的地图上,略微楞了一下,才笑道:“不用劳烦了,一会儿大家跟着我走便是。”   林彦生:“你也去过?”   九门提督的儿子,清楚京郊大营的布防倒也不出奇。   谁料萧扶光竟然笑着摇了摇头。   林二眼睛登时瞪得圆溜溜的:“你可别乱来!”   可萧扶光没再搭理他,而是再看了看地图,抬手指了个方向,便率先策马而去。   而在场的麒麟卫和武僧们也不将林二公子的劝阻当一回事,服服帖帖地跟在萧扶光身后。   林二满心担忧地坠在后面,走着走着,渐渐觉出了不对来。   每逢岔路口,萧世子看似信手一指,却总能精准的挑中最近的路,还能事先提醒众人避开路上的障碍,简直像是有千里眼一样。   再一想到方才见过的不空和尚,林二公子不禁冷汗涔涔——自己好像遇到了什么了不得人物诶……   就在林二正在努力重塑世界观的时候,领头的萧世子似乎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扭头看了过来。   明明两人相隔数百尺,可林彦生就是那么不凑巧地精准对上了靖侯世子的视线。   于是,他便见到那位姿容秾丽的世子大人,再一次露出让人心神荡漾的轻笑,唇瓣轻启,吐出几个字符。   距离太远,马蹄哒哒,林彦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他就是知道。   萧扶光说的是:   “佛曰,不可说” 第104章 宫变(三)   江南。   暮色四合,昏黄的天光下,庭院小池边垂柳的倒影被拉扯成一道道扭曲诡异的线条,钉在地上沉默地凝望着来往的路人。   钱忛守在院门口,眼神愤恨地盯着前方一道模糊的身影。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有攻击性,又或者是被盯着的对象过于敏锐,总之前方那人突然回望过来的时候,钱忛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瞬间的血脉贲张。   与他激烈的反应截然不同,那人似乎只是不经意间回了个头,目光波澜不惊地掠过钱家二爷后,又转到前面,朝着从院子里出来的人笑着打招呼:“常内相。”   常喜乐呵呵地冲他一拱手:“陈大人久等了,殿下让老奴请您进去呢。”   陈大人,也就是前吏部尚书陈犰,忙不叠躬身还礼,连声道“不敢不敢”,又与常喜互相谦让了几回,才终于迈开步子,略领先常喜一个身位走进了院子。   说起陈犰,他的命可就比他那死在北疆的堂兄弟陈豹要好上太多了。   这老小子头脑够机灵,风向转得够快,最重要的是骨头足够软,在发现家族有弃车保帅之意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投诚了太子,成为闻承暻手下第一个出身江南士族嫡支的马仔。   闻承暻愿意收下他,并且花费人力物力带他下江南,当然不是因为发善心。   行至书房门口,陈犰停下脚步,仔细整理了一番本就考究的衣冠,听到里面有人轻轻说了声“进来吧”,他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其实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和。陈犰一进来,他就点了点书桌前一张椅子,示意让人坐下,可陈犰不敢有丝毫怠慢,仍然规规矩矩行了礼,方才欠着身子虚虚坐下,将钱家的情况一一如实禀报。   又道:“臣到场时,钱家家主及其夫人已经服毒自尽,臣命人将收殓后,暂寄于城郊义庄,罪人尸首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另外,钱家有族人走脱,其中嫡支亦有数人,敢问殿下,是否要各地县府张榜捉拿。”   以太子之宽厚仁爱,当然不会赶尽杀绝。   陈犰只见上首的储君,缓缓绽开一抹悲天悯人的笑容,声音温厚:“陈卿何必如此较真。孤将钱家之事交托你来办,想的就是你能看在经年交好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世交一马,免得生出许多无辜杀孽。”   太子似乎是在真心埋怨陈犰的不知变通,但只有陈犰知道,他但凡敢对钱家人有任何徇私,那么眼前这位慈悲为怀的储君,绝对不会吝啬他的雷霆手段。   因此,陈犰愈发小心恭谨,将在怀里焐热了的账本呈上:“臣已经整理好钱家的公账,田产簿子也差人去各地查看是否属实了。”   太子接过那本账册,并未翻开,只拿手覆在上面,看向陈犰:“别的都不着急,赶紧将钱家的田庄梳理清爽。”   陈犰起身,拱手应诺。   太子又吩咐:“如果是钱家主的私产,不妨交还给钱忛打理。钱家夫妇的尸首,也交给他处置。”   陈犰也连忙答应了。   只是他领完太子钧令,却没有立即告退,而是站在原地,神色犹疑不定。   太子便道:“陈卿有话但说无妨。”   陈犰定了定心神,低声回奏:“另有一事,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钱家主生前,许是沉迷阴阳采战之术,因而在自家后院豢养了数百稚女,最长者年不过十二。”   “童稚无辜,臣实在不忍将其罚没官中,有心在周围为其寻访亲眷,又恐传扬出去……实在不好听……”   就连声色犬马惯了的前尚书大人,在看到钱家老宅那乌压压一片浓妆艳抹的小女孩时,胸口都难以抑制的涌上来阵阵不适。   可要是真将这档子丑事公之于众,钱家几百年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陈犰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用眼神祈求太子殿下给钱家、给江南士族,留下一点最后的颜面。   可惜希望破灭的速度就跟钱家灭门的速度一样快。   太子闻言只是轻笑一声,抬眼扫了他一下:“孤将钱家的事交给卿来办,自然是相信卿的能力。其中是非轻重,卿自行拿捏即可,不必事事问孤。”   ……   从书房里退出来,陈犰才惊觉自己大冷天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常喜公公似乎早预料了这一幕,示意身后的小太监递上拧干的滚烫手巾给他擦汗,又招呼道:“大人去花厅喝盏茶再走。”   陈犰哪里还敢停留,僵着脸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推说自己还有事,谢绝了常喜公公的好意,逃也似的离了这龙潭虎穴。   走到庭院外,陈犰见钱家那二傻子还乖乖守在门口等待太子召唤,心下突然就是一定——   殿下明显是已经达成了目的,可以作壁上观装好人了,所以才会连钱忛这种人都愿意收入麾下。   太子要做好人,总得有其他不怕脏了手的人替他冲在前面吧?   而他,陈某人,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岂不简直天生就是要做未来圣明天子手下的一条恶犬?   一念生起,天地皆宽。   陈犰骤然间念头通达,想明白了接下来该走的路。   当下对满脸愤愤的钱忛只做不见,权当陌路人,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   钱忛等了老半天,都没有等到太子殿下的传召。   正在失望之际,八宝小公公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给他道恼:“钱大人,实在是殿下太忙,抽不出空来见您。您要是有什么急事,若是不嫌弃,还请招呼小的一声,我给您送进去。”   钱忛哪里敢支使他,再说了,他过来只是想为父母求一个体面的收场,算不得什么正经事。   因此他摆摆手,略带失望地道:“不敢劳动公公,下官明日再来便是。”   说完他垂头丧气地就要离开,八宝却笑呵呵地:“大人别着急走啊,小的还有话没说完呢。”   “殿下开恩,准您为父母收殓下葬,还有老钱大人的私产,殿下也吩咐了陈大人交还给您。您说,这算不算天大的喜事~”   就算要丧事喜办,也没有八宝这么办得,简直是明晃晃地往人心口捅刀子。   可钱忛非但不能生气,还要作出受宠若惊地样子,朝着太子的方向哐哐连磕了十数个响头,以谢储君的恩德。   见人都磕到脑门乌青了,八宝才将他扶起来,依旧是笑岑岑的:“大人可得珍重些,罗家似乎还有些不清白,到时候殿下还等仰赖您呢。”   宫里讲究一个见人上喜,八宝能混到如今的位置,当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是现在钱忛看着他亲和的笑脸,却莫名地从心底泛起了寒意。   *   陈犰带来的账本,闻承暻压根儿懒得细看,直接交给常喜去和钱忛献上来的版本对比。   常喜也是任劳任怨,在书房一角捡了个地方坐下,翻开两本账簿就老老实实地对着看了起来。   闻承暻则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着京城的书信,除了萧扶光对柔然王满京城乱窜不服管教的行为长篇大论的抱怨外,都是些无聊的消息。   之前不过关了一个曹相,清流们就发疯一样对他口诛笔伐,现在送了小一千人命下去,居然连弹劾的都没几个?   闻承暻忍不住向常喜感叹:“果然是财可通神啊,大把银子撒出去,他们就连自己封的‘清流魁首’也不认了。”   可怜的常公公,一边对着账本,一边还要应付主子:“这招也只有您用才好使,别人可变不出这许多兵马来。”   光有钱有什么用,太子能安安稳稳地把钱收回来,再顺顺利利地撒出去,靠得可是实打实的武力威慑。   闻承暻没有说话,权当默认,结束了这个话题。   只是他的好心情在看到下一封密信的时候戛然而止:“陈瑛果真在怀王府?”   常喜手上一顿,抬头看过来:“怎么会……?”   闻承暻眉头皱得死紧:“在扬州没找到陈瑛,孤就有些不安心,没想到这厮竟真的躲在京城。”   “不行,恐怕这些天他会借机生事,我们得赶紧回去。”   常喜劝他:“京城好着呢,走之前您不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嘛。”   “再说了,陈家都死绝了,连他家京郊几个养家丁的地方都被您用世子的地图找出来捣毁了。怀王殿下也没兵没人的,他和陈瑛这个秋后的蚂蚱搅和在一起,又能蹦跶到哪儿去。”   闻承暻也是笑了一下,道:“就当是孤多心了吧,可能是这段时间绷得太紧了。”   可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吗?   闻承暻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遥望着天上那轮圆月,眸色深邃,无人知道他究竟在牵挂着些什么。   常喜取了件斗篷,小心地为他披上,收起账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延禧宫,西配殿。   这处宫殿本就地处偏远,又年久失修,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无事过来找晦气。   林贤妃,或者说林贵人,慢慢地从一只大老鸹身上解下一张纸条。   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展开字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林贵人还是慌了神。   幸而经年的宫廷生涯里积攒下来的政治智慧在此时起了作用,林贵人终究还是镇静下来,用发抖的手卷好字条,贴身放在胸口后,她举起屋中唯一完好的一只花樽,定了定神,用力砸了下来!   屋内的动静很快引来了看守的人,有人过来开门查看情况,林贵人则借机撞到来人身上,口里不清不楚地骂着些难听的话,拼命往门外挤去。   过来的看守是两个年轻的龙威卫,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敢让妃嫔近身,忙不叠地躲出老远,但还是没忘了要拦着不让人乱走。   林贵人看清楚他们的服制后,心里也是一沉,禁卫擅闯后宫是死罪,龙威卫敢进来,说明一定是得了别人的指示。   事已至此,她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什么后妃的体统通通忘到一边,发疯一样狂骂张淑妃,骂“狐媚”都是轻的,什么“彪子”“瘦马”之类的词也不要钱一样往外甩。   堂堂后妃如此失态,别说这俩打头阵的小年轻了,就连赶过来的龙威卫的小队长也看傻了眼。   林贵人早已经出了配殿,此时一边骂着张嫣然,一边往大门口冲。   龙威卫们面面相觑,都看向老大,想让他给个主意。   看着贵人娘娘披头散发、状若癫狂的样子,小队长头都麻了,根本不敢上前真动手拦人:“林娘娘这是发了癔症,要传太医啊!”   可是谁敢在这时候传太医。   延禧宫的小黄门早被他们赶跑了,林贵人发起疯来力气比牛还大,蒙着头见一个撞一个,一群男人避之不叠,可不敢真对她动手动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跑远。   等到了含章殿,林贵人如法炮制了一番。   里面的张淑妃只听得外面叮咣五四一通乱响,来不及差人出去看看,就见形状疯癫好似厉鬼的林贵人突破封锁,朝自己扑了过来。   张嫣然被吓得不清,尖叫着喊人过来,却半天不见一个人影。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再看向林贵人,却见她眼神清明,完全不像发疯,甚至还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张嫣然福至心灵,冲上去和她拉扯起来,嘴里也骂骂咧咧:“你不过一个小小贵人,本宫念在你早进宫几年,赏脸叫一声姐姐,你倒好,蹬鼻子上脸,羞辱起本宫了!”   她这也算是借机吐了回心里话了,林贵人嘴角抽抽,趁乱将纸条塞了过去,又扬声大喊:“你不过就是仗着会下崽子,下了一对小畜生,在皇帝面前狐媚惑主,看本宫这就让你得意不出来!”   张嫣然瞧她竟然往皇子公主所在的偏殿冲去,吓得赶紧抢先过去将一对儿女护住,然后才有心思揣摩起林贵人的话。   皇帝、孩子……   林贵人,是想让自己抱着孩子找陛下吗?   张嫣然不敢再拖延,夸张地大哭出声,做足了宠妃的派头,一左一右抱起一双儿女就往宫门外冲。   事实证明,怀王让龙威卫封锁后宫诸殿是个史无前例的馊主意。   龙威卫能面不改色地羁押皇子、审讯臣工,可有男女大防在,他们哪敢真对天子的女人下手。   在龙威卫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阻拦下,张淑妃就这么一路哭哭啼啼,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承乾宫门口。   然后,她终于被拦住了。   被陌生的宫人拦住,见不到皇帝的这一刻,张淑妃真的开始慌了。   但她是从草莽里混成后宫第一人的奇女子,短暂的惊慌之后,张嫣然迅速地冷静了下来,眼波一转,瞬间来了主意。   ……   闻承晏这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承乾宫偏殿里待着,此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心情不虞至极,喊人来问:“外面怎么了?”   来人忙回道:“是淑妃娘娘,林贵人发癔症打了她和小皇子,她过来找陛下告状。”   闻承晏一个字都不信,冷笑道:“她们俩这时候倒是挺齐心的。”   来人不敢回话,只垂头听训。   张淑妃的声音还在清晰地传进来,吵得闻承晏脑袋刺痛,他不耐烦得紧:“让她进来,别吵吵了!”   一个女人能做什么,来了刚好可以伺候皇帝。   来人应了声,又道:“可是小皇子?”   闻承晏已经完全没了耐性:“她要带着累赘就让她带着吧。”   *   历经一番艰难险阻,张淑妃终于见到了兴平帝。   甫一看见龙床上皇帝的模样,张嫣然就没能忍住,扑簌簌流了满面的泪水,哭道:“陛下,您受苦了。”   其实现在距离怀王发起宫变拢共两天不到,他也未曾短了兴平帝的衣食,可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下,兴平帝还是在一夜之间迅速地苍老了下去。   此时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看上去竟像是张嫣然爷爷辈的人。   将孩子们放在床边安置好,张嫣然把兴平帝扶起来坐着。   皇帝不免问她是怎么过来的。   张嫣然便将刚才的遭遇都说了,掏出那张条子递过去:“这是贤妃姐姐趁乱塞给臣妾的。”   原来兜了这么一大圈,是为了给自己送信。   皇帝神色微暖,迅速看完那张来之不易的字条,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骤然落了地。   看来那孽畜不但没有完全掌握京郊大营和龙威卫,城中戒严也只是找了个搜查贼人的借口,朝臣们连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投诚怀王更是无稽之谈。   那么就目前的情况,只要他这个皇帝稳住,孽畜也暂时拿自己没有办法。   贤妃估计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提醒嫣然带着孩子来承乾宫避难吧。   想到贤妃,兴平帝又不免想起她那个原本很好用、现在却成了最大不确定因素的父亲:“怀王最缺的就是支持他的重臣和宗亲,要是林万里变节,那孽子说不定真能干出弑父矫诏的事。”   张嫣然小小的“啊”了一声,低声道:“相爷肯定不会的。”   兴平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但愿如此吧。”   *   被老上司念叨的林丞相,其实也在宫里。   甚至他所在的地方,离他女儿的延禧宫距离还颇近,就在后宫顺贞门外宫女们见亲友的小房子里。   怀王对他倒是十分客气,虽然至今没露面,但三餐都是按时送上,还给烧了两个热乎乎的熏笼,半点儿没有要苦到他的意思。   既来之,则安之。   林万里好吃好喝好睡地待了两天,老朋友果然主动找上了门。   陈瑛苦口婆心地劝他:“我们几家都败落了,朝中就是你林家的天下。你说你又何必放着从龙之功不要,要和怀王殿下过不去。”   “难不成,你还真想等到太子登基,重蹈老夫的覆辙?啊?”   林万里摇摇头:“陈老,您当我是傻子呢?”   “怀王此人,志大才疏,空有狠心,却无手腕,哪里是能坐得稳天下的料子。”   “您老人家是没办法,为了报复太子,只能帮衬这么棵歪脖子树。晚辈和您可不一样,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物,晚辈家里现成的俩皇子,我都生不起帮衬他们的心,更何况是怀王这外四路的亲戚。”   他说话有些混不吝,但句句都是在扎陈瑛的心。   陈瑛神情不变,静静地等他说完了,才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都说林相爷有一条能翻江倒海的金舌头,老夫终于也见识到了。”   “只是这种时候,舌头可救不了您的命。”   林万里不屑撇嘴:“我要真为这事儿死了,怎么也能捞着个风光大葬恩荫子孙,倒也不亏。”   陈瑛笑道:“哦?没想到老夫看走了眼,相爷还是条硬骨头。”   他双手拍了拍,眼神里带了浓浓的恶意,戏谑地开口:“那希望相爷在看到接下来的好东西之后,还能继续这么硬气。”   他话音刚落,房门打开,一人拎着个被堵住嘴不停挣扎的孩童走了进来,另一人则是手里捧了个托盘。   前头那人一进门就把孩子放下了,那孩童拼命扯出堵在嘴里的烂布条,扑到林相怀里,口里喊着“爷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搂住被吓坏了的长孙,林万里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瑛双手一摊,一脸无辜:“相爷死节的骨气纵然让人佩服,可总得要为妻小想想。”   说话间,后进来的那人也揭开了托盘上的布巾,露出下面一样血淋淋的物什来。   林万里看清是什么东西后,脸色骤变。   陈瑛好整以暇:“令公子是个好汉,老夫好话说了一箩筐,他也不肯来劝劝您。”   “没办法,老夫只好让人卸了他一根手指头,给你们爷俩儿醒醒神。”   他的话似乎让男童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陈瑛走过来,目光慈爱地掐了掐小男孩水嫩嫩的脸颊:“好宝贝儿,哭得真精神。”   “趁着还能哭,再多哭会儿吧。”   说完他哈哈一笑,不再理会怒火中烧的林相爷,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确认人都走光后,林万里收起怒容,将小孙子抱到膝头,低声问他外面的消息。   男孩抽抽搭搭的,但问一句答一句,十分乖巧。   “您出门后没多久,昊表哥就来咱们家找爹说话,爹就跟着他出去了。”   “你说谁来了?!”   林万里感到血液在往头上狂涌,刺激得他眼前一阵阵发晕。   “不是您让我喊五殿下昊表哥的吗?您忘啦?”   长孙眼神一如既往的懵懂清澈。   而林万里则是眼前一黑,在男童惊慌地尖叫声中,成功的晕了过去。 第105章 宫变(四)   赵内监小心地捧着个明黄锦缎进来,与徒弟两人合力,慢慢地展开,留出里面工整雅正的字迹来。   林相不愧是万千才俊之中的佼佼者,哪怕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一笔馆阁体仍然精雕细琢的犹如艺术品,行文也用词考究,斐然成章。   闻承晏背着手,从头到尾将圣旨通读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往一旁书案后坐了,惬意地品上一口香茗,才吩咐道:“后宫那些女人太呱噪,你找几个大力太监把人赶到一处,看严实点儿。”   赵内监应了声是。   怀王又问:“周进仁那老东西怎么说?”   赵内监回道:“还是死活不肯出去传旨,也不肯吃东西,怕是再过上两三天就不中用了。”   这人是兴平帝的铁杆,他不肯配合到也在闻承晏意料之中,因此他也不当回事,转而问起真正关心的话题::“现在京城里怎样了?本王怎么听说三弟还和柔然那个蛮子大闹了一回?”   “这段日子你们也该多上点心,别再让不长眼的玩意儿闹出乱子来。等熬过去了,本王自有道理。”   赵内监目露苦涩,他何尝不知道现在正是紧要时候,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可人手不够,他总不能无中生有变出几千号大活人为自己所用吧。   没等他诉完苦,就被怀王蛮横地打断:“本王不想听你们的借口。萧伯言甄进义两个都在宫里杵多久了,你们就不能使使劲儿?”   一说起甄进义,赵内监心里就更苦了。   他这个倒霉上司祖宗八代都死绝了,发达后虽然学着其他阔太监的作派,也置了外宅,娶了女人,认了义子,可那都是面上做做样子,甄进义压根儿就不在乎那些女人和孩子。   因此,赵内监就算想威逼利诱,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和甄进义这块滚刀肉相比,靖远侯的软肋就明显多了。   不用怀王问话,底下跪着的许参将主动回奏:“末将已经命人去靖远侯府拿人了,只是侯夫人性子刚烈,说除非见到圣旨,否则绝不出府一步。”   “侯府的护院都是打过仗的老兵,不好强闯。末将恐惊动其他人家,也不敢闹大。”   怀王烦躁地摆摆手:“还当什么稀罕物儿。圣旨算什么东西,本王这就下一百道给他们。”   许参将忙磕头不叠,谢恩道:“那就劳烦殿下了。”   另外,他这次过来,还带回了别的好消息:“末将已经安排好了京郊大营的一应事体,就算萧伯言敢大义灭亲,不把印信吐出来。末将向您保证,只消再过几天,也能将大营完完整整地奉上。”   比起神机营的宋参将,掌管五团营的许参将资格更老,谋算也更多。   当初就是他提醒怀王先假传圣旨让驻军换防,然后他便可趁着换防混乱的功夫,布置好陷阱,趁其不备控制住军中其余将领。   许参将敢这么禀报,只能说明其在军中的部署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闻承晏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父皇消停。林相投诚、军权(即将)在握……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而那个曾经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位置,在这一刻,却仿佛近在咫尺,他只需要轻轻一伸手,就能纳入囊……   怀王朝太和殿所在的方向看去,经历连续数日的惶恐亢奋之后,他头一次从心底,生出了万丈豪情……   *   同一时间。   京城,钟灵门外。   守将兢兢业业地值守了个通宵,正在两张椅子搭成的小床上睡觉,等着同僚过来交班。   结果他刚睡下不久,就听到城头传来一阵喧闹。   听出来手下的兵丁在嚷,守将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起身:“爷这次非打你们几十军棍不可。”   不过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小兵冲过来,抖着嗓子报信:“将、将、将军,有、有人攻城……有人攻城啊将军!”   霎时间,守将的怒火好似冰雪消融,整个人箭一般冲向城头,夺过下属手中的千里镜拼命朝远处看。   只是看着看着,他发现了不对。   “我怎么瞧着,像是十二团营的人……”   *   可不就是十二团营的人。   林二骑着匹温顺的母马,老老实实地跟在好友屁股后头,看上去简直比马儿还要温顺。   而他的前方,除了岑参将,还有神情严肃、闷头赶路的萧世子。   回想起他们和老岑勾兑上的经历,林彦生一脸痛苦,只觉得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要么是他疯了。   时光回溯到昨晚。   萧世子领着他们一大群人站在京郊大营外面,只是粗略地看了几眼,就绘出了一张粗糙却又精准得可怕的地图,并且飞速指出十余条路线,分别指向岑参将可能的位置。   萧扶光类似开天眼的行为,林彦生当然没办法相信,偏生不管是麒麟卫和大相国寺的武僧,都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信服。   少数服从多数,林彦生这个绝对少数,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靖远侯世子往大营里摸去。   然后,他就见到了对着月亮长吁短叹,纵歌一曲,还未入睡的好友。   林彦生:……   岑参将:……   总之,正义的小伙伴们终于接上了头,并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到来之际,一起浩浩荡荡地向邪恶杀去。   *   十二团营足足有五万人,大部队还在营地整装,但跟着萧扶光他们打头阵的一万兵将,远远看去,也是乌压压的一大群,在护城河对面一站,自有一股无言的威慑力。   岑参将在队伍最前方,骑在马上朝城墙上大喊:“胡修成!你个狗杂种躲什么躲!现在弃暗投明,开门放爷进去,还能保你一条小命!”   除非迫不得已,岑参将并不想真的动手,毕竟任谁也担当不起攻打京师这样的重罪。   胡修成就是那个倒霉守将的名字,一看到岑参将,他就躲在了小兵身后,没想到还是被那个眼尖的家伙发现了。   胡修成无法,只能站了出来,朝下面大喊:“卑职是奉命行事!圣上有令,京城戒严,各路人马非诏不得出入!”   没想到他这么轴,岑参将眼睛一瞪,还想再骂,却被靖远侯世子拍了拍肩膀:“将军稍安勿躁,让我试试。”   蓄力被打断,一肚子骂娘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岑参将憋屈地退了一步,示意萧扶光请便。   朝岑参将歉意地笑笑,萧扶光从胸口掏出一枚尚带余温的印信,高高举起:   “此乃太子金印,见此印信,即如太子亲临。”   “尔等诸人,还不速速跪迎太子金驾!” 第106章 宫变(五)   举着太子印,萧扶光头一个从吊桥上进了城。   其余人跟在他身后,有条不紊地从跪伏在路两边的城门守军中间快速通过,只有最后一支小队留了下来收拾残局。   进了外城,有太子印的加持,萧扶光如法炮制一番,内城的城门也悄然洞开,此处的守军也乖乖地任由岑参将的人将他们如数控制起来。   这一处守将被捆住双手的时候,还丝毫不见外地向萧扶光打听:“大人,末将可是主动弃暗投明的,之后能不能给我算个将功折罪啊。”   萧扶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无赖的,有点好笑:“你既贪生怕死,为何又要从贼,行此大逆之事?”   “嗐——!”那守将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对面不食人间烟火的尊贵公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您是人上人,哪里知道我们这种小人物的苦楚。”   见他语气冲撞,一旁的麒麟卫立时喝道:“不得无礼!”   守将耸耸肩:“末将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指着我一个人吃喝。要敢不从贼,恐怕当时就死了。”   萧扶光笑了:“所以你现在开门投降,也是觉得不值得为此事拼上一条命咯?”   守将没再答话,但神情不闪不避,算是默认了这句话。   他这幅毫无家国大义的模样,连林二公子都被气得勃然色变,指着他怒骂“无耻之尤”。   不管别人怎么想,萧扶光却是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士大夫口中总是说着忠君爱国,爱国的确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朴素情怀,但是“忠君”,却是这个年代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在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见不到皇帝的小老百姓的世界里,君王始终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意象,他们只知道在君王隆重的御驾路过时需要俯首跪拜,但对于让自己俯首的究竟是谁、是个怎样的人,其实却漠不关心。   换言之,对于一起眼前一个普普通通,靠俸禄养家糊口的小武官来说,保住自己的安稳日子才是最紧要的,至于一辈子都见不到面的顶头老板换成谁,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萧扶光理解归理解,作为既得利益者阶级的一员,他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公然拆自己人的台,只能换了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角度:“念在尔等是为贼人所胁,并非主动作乱,本官愿意通融,给你们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又交代岑参将:“让人带着他们去内城各处劝降,至少内城要尽快掌握在咱们手里。”   岑参将应诺,利索地点齐人马离开。   萧扶光则是继续带着剩下的人朝着宫城的方向进发。   没了岑参将,林彦生就成了离萧扶光最近的人,他连忙凑上来:“世子是准备去皇宫?在下斗胆,能不能请世子拨三五护卫,容我先回家里看看。”   这一晚上他光顾着提心吊胆了,现在才感觉到两条大腿都酸疼得厉害,正在不受控制地发颤。但林彦生也顾不得自身有多狼狈,只想着赶紧回去看看母亲,他阿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心念佛的小妇人,这会儿不知道被吓成什么样儿了呢。   萧扶光意外地打量了下忧心忡忡的林二公子,没想到他看着吊儿郎当的,竟还有这份孝心。   只是情况大概率没有林二想得那般乐观,萧扶光考虑了下,还是拒绝了:“时间过去这么久,贵府只怕早就被叛兵控制住了,您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不如还是与我一道入宫,先解救陛下和林相大人,稳定局面后再做打算。”   林二低头想了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只好按捺住满心的担忧,跟着队伍继续走,没话找话:“咱们是准备从哪道门进宫?”   不用萧扶光回答,麒麟卫的小头领就忍不住解答了他这个堪称无脑的问题:“当然是从东宫进去。”   *   小头领一开始带回来的消息果然不假,一行人距离东宫还有数百米,就已经遥遥看到一群披甲执刀的龙威卫将东宫围成了个铁桶似的,他们攻不进去,却也不允许里面任何人出来。   林彦生一见这个阵仗,赶紧撺掇萧扶光:“太子印呢?赶紧拿出来啊。”   这人还真以为太子印能无往不利啊。   人家都敢围攻东宫了,显然是心腹精兵,和守城门的小喽啰可完全不能比。   萧扶光跟看白痴似的扫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小头领,对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于是,萧扶光从马上站起,搭弓开箭,三根白羽箭带着摄人的寒芒,流星般划过天际,无声无息收割走一条人命。   一箭既出,万箭瞬至。   麒麟卫与十二团营中的好手雁翅般排成两列,轮换着上前,直到各自都用光了携带的羽箭,才发出一声呼哨,骑在马上朝着前方杀去。   林彦生被小头领护在一边,没有掺和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萧世子领着人冲锋,刀兵相接的画面属实让第一次真正见血的丞相公子吓得不轻。   万幸这场交锋并没有持续多久。   萧扶光一方本来就有人数优势,又提前用弓箭偷袭收割了一波人头,再骑马冲乱对方的阵营后,打起来就如砍瓜切菜无异。   他们杀声震天,里面固守的麒麟卫也听到了动静,有人大胆的从墙里探出头来,结果正对上同僚杀红了的眼。   探出头的麒麟卫:……   沉默了一瞬,他缩回去大声嚷嚷了些什么,东宫沉重的大门很快被人从内部打开,憋了许久的麒麟卫举着太刀,嗷嗷喊着冲了出来。   内外夹攻之下,收拾起剩下的那点儿龙威卫简直小菜一碟。   中间也不乏有人主动放下兵刃,想求一条活路的,可先前还很好说话的萧世子,这一回却超乎寻常的冷硬:“此等助纣为虐、妄行篡逆之辈,定斩不容!”   他说这话的时候,薄唇紧抿,神情冷肃,透露出一股不近人情的淡漠,跟在后面的林彦生一进门就看见这一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萧扶光没空搭理他,他从袖中取出靖远侯常佩戴的玉珏,小美默契地启动万里寻踪,立马就看到一条蜿蜒的光线直通向一处偏僻的宫殿。   对皇宫有个大致概念,萧扶光看明白老爹被困在哪里之后,就先收起了技能。毕竟从昨晚到现在,他可是花了不少生命值,现在得省着点儿用。   尽管如此,看了眼林彦生,萧扶光还是问了句:“你身上有没有林相用过的东西?”   这问题怪怪的,林彦生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在身上翻了翻,从荷包里翻出个金元宝来:“我爹前不久用这玩意儿砸我脑袋来着,应该也算他用过的东西吧?”   好家伙……   萧扶光嘴角抽抽,接过了那锭沉甸甸的金子。   林彦生只见他将那元宝捏在手里,不消片刻,便道:“林相正在女贞门外的值房里,我让人先带你过去。”   经过前面一整个晚上的震撼后,林二对萧世子表现出的任何神异之处都不会再感到惊奇了,他真心实意地道了谢,便在一小队护军的簇拥下从东宫后门处先行入了宫。   至于萧扶光,他在救驾和救父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先救靖远侯。   没办法,兴平帝性命肯定是无忧的,他老爹可说不好,指不定去晚了一步就没命了。   思及此,萧扶光点了几个靠谱的将领,让麒麟卫副统领带着他们先行救驾,自己则是领了几十号人奔向萧伯言所处的偏僻宫殿。   *   见到儿子,萧伯言是又惊又喜。   喜当然是欣喜于社稷有救、危局得解,惊则是因为不知孩子这一路冒了多少风险而心有余悸。   见父亲精气神都还行,萧扶光心里也高兴,更让他高兴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甄进义竟然也和靖远侯关在一处。   一边给两人卸下禁锢行动的沉重镣铐,萧扶光一边将外面的情形尽数告知。   得知龙威卫并没有全部就范,仍有数千人见不到他本人就不肯听令,甄进义念佛不叠,天知道这两天他心里有多难受,万一怀王成事了,他这个统领禁卫的内臣岂不就是天字第一号祸首。   万幸龙威卫里面还是明白人多,不然他真的只有以身殉主才能勉强保住一丝清名了。   萧伯言没他戏多,一得了自由,就打断了仍在滔滔不绝的萧扶光:“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救驾才是头一件要紧事。”   萧扶光忙道:“麒麟卫和十二团营的兄弟们已经先过去了,圣上洪福齐天,定会安然无恙的。”   *   自从张淑妃跑了出去,后宫众位嫔妃们便被怀王派人从各自的宫殿里赶了出来,挤在延禧宫逼仄的偏殿里,被统一看管了起来。   看管她们的都是赵内监特意从底下搜罗的粗使太监,这些苦瓤子一朝得势,见以前云端之上高不可攀的娘娘们都被自己捏到了手心里,更是得意,个个卯足了劲儿要大逞威风。   别说饮食供给、火盆被褥之类的了,就连官房痰盂等物件,都被那些粗使太监们恶意收走,誓要好好看看这群人上人的笑话。   都是些娇滴滴的后妃,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刚被关起来没多久,便陆续有人生病,可怜的是偏殿里面连张囫囵床都没有,只能随便扯点儿布幔纱帘之类的东西铺在地上,让病人好歹能躺下休息。   林贵人位份虽低,资历却最老,加之管理后宫多年,犹存,此时不少妃嫔仍然唯她马首是瞻,安心任其调度。   于是,林贵人先是好生安抚了一番诸姐妹,又吩咐大家将病人放在中间,其他人团团围坐取暖,保存体力。   她自己则是走到门口,与看守的太监交涉:“这里都是怀王的妃母,他虽不孝,却也未必真敢行弑父杀母的恶事。尔等几个小奴才,想狐假虎威磋磨我们,也要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林贵人说话文绉绉的,几个粗使太监压根儿听不懂,但他们听得明白语气啊,见她还敢硬顶,登时就怒了,摩拳擦掌地想给这妇人一点颜色看看。   幸而就在他们要动手的时候,赵内监的人到了,那青衣小公公一见到这架势,三魂先飞了两魂,几步冲过来将人拦住:“住手!贤妃娘娘当面,乞容你们放肆!”   粗使太监们别的人不认识,却是认识这位总是跟在赵爷爷身后的小爷爷的,慌忙住了手,老实地在旁边跪下了。   青衣小公公一脚一个,嫌弃地让他们滚远点儿,自己则是笑眯眯地凑到林贵人前面打了个千儿:“娘娘,殿下特意吩咐了,说延禧宫年久失修,不是您该住的地方,交代小的将启祥宫收拾了,伺候您过去先住着呢。”   林贵人心里一突,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优待从何而来,仍然冷着面孔:“姐妹们都在这儿待着,本宫也当同甘共苦。怀王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青衣小公公忙劝道:“此处连个熏笼都没有,娘娘何必与自个儿身子骨过不去。”   又道:“五殿下和相爷这回都立了大功,娘娘却还在后宫受苦,若是让那两位知道了,怀王殿下面上也说不过去啊。”   “你说什么?!”林贵人脸色大变,顾不上端庄仪态,走上来抓住对方的衣领,厉声斥问,“怀王大逆不道,与本宫父亲和五殿下何干?!”   她看着瘦瘦小小的,手劲儿却出乎意料得大,青衣小公公很是花费了番力气才将衣领从她手底下拯救出来,满脸委屈:“原来娘娘还不知道呢。五殿下劝相爷替陛下写了传位王爷的圣旨,现在只等着用印呢。”   外界的声音忽然变得模糊不清,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几个几乎将她击溃的字眼。   “五殿下劝相爷……”   “写了传位的圣旨……”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在众人惊呼声中,林贵人狠狠地晕了过去。   *   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天内忘记了宫廷不能纵马的规矩,宫墙内外,到处都有在马上飞驰的身影,伴随着厮杀与惨叫,俨然一派人间炼狱的惨相,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的富贵堂皇。   林贵人再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启祥宫柔软温暖的床榻上,身边还是熟悉的婢子,见她醒了,便端过一盏汤药:“娘娘,太医刚才来瞧过了,为您开了压惊的药。”   她哪有心情喝药,挣扎着坐了起来,刚想开口问话,便听到了远方遥遥传来的动静。   婢子拿过大氅替她披上,小声问她要不要用膳,林贵人忙“嘘”了一声,让她别说话。自己则是起身下床,站在窗户下静静地听了半天外面的声响。   屋子里一安静下来,婢子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吓得以手捂嘴,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一见她的模样,林贵人就知道这几天对方定然是吓坏了,心下一软,走近过去,将婢子搂在怀里,压低声音:“别怕,外面打起来了是好事呢,说明有人来救我们了。”   婢子还是哭得厉害,在她耳边抽噎道:“给您煎药的时候,奴婢、奴婢听见有两个军爷在说、说要是怀王败了,他们就一把火把皇宫烧了,还要抢几个女人,快、快活了再说。”   那俩军汉说话的时候,眼神还直勾勾地朝她身上瞧,里面浓重的恶意,她就算想忽视都做不到。   林贵人叹了口气,她就是早就想到会有这种情况,才坚持要和其他嫔妃关在一起。毕竟两个成年皇子生母的身份搬出来,无论在哪里都能震住一点场子,多多少少可以护住那些后宫的可怜人。   可是现在,她自身都已难保,又谈什么庇护她人。   拍了拍婢子的脑袋,林贵人温声劝慰:“有本宫在呢,他们动不了你,且安心吧。”   怀中的哭声渐渐停息,林贵人方才将人松开,吩咐道:“去给本宫寻些笔墨过来。”   *   承乾宫。   潜进来的敌人太多,赵内监与许参将两个且战且退,终于护着怀王和陈瑛到了承乾宫,里面的人一见这动静,连忙过来将宫门关上。   作为帝王的寝宫,承乾宫大门用的都是最结实的木料,拿结实的精铁门栓栓好,外面的人除非用攻城器,一时半会儿是进不来的。   终于能暂时松口气,怀王一路上积攒的情绪瞬间爆发,近似癫狂地质问许参将:“你不是说再过几天就能掌握京郊大营吗?!现在外面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就算再怎么不通兵事,也不至于连十二团营的衣服都认不出来。   怀王怒发冲冠,许参将又何尝不是处在震惊和愤怒之中。   他自诩安排得天衣无缝——   先用换防的名义将各个将领调换到不熟悉的驻地,趁夜让亲兵将人控制起来,不听话的就立时弄死,听话的就让他们驯服好人手后再领兵进城,大家有功一起挣,有钱一起赚,和和气气体体面面的多好。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对面就跟开了天眼似的,竟然先跑到皇宫里开片来了。   许参将很委屈:“末将手下都是过命的兄弟,绝不可能干出背信弃义的事。实在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拿眼瞟赵内监,拼命向怀王暗示可能是别处有鬼。   赵内监气得头发都立起来了,站起来对许参将怒目而视:“姓许的,你什么意思!”   “我可没什么意思,就怕有些人做贼心虚,以为我有什么意思。”   “你——!”   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竟似孩童般斗起嘴来。   直到陈瑛一声怒喝:“够了!”   两人这才消停下来,仍像是乌眼鸡似的,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   陈瑛懒得理会这两个只知道内讧的废物,兀自和怀王商量:“殿下,外面叛军来势汹汹,老夫以为,凭咱们的人手,想要稳住局势,恐怕难了。”   这不废话吗!   闻承晏一连串脏话就要骂出口,好歹忍住了,用尽了最后一点耐心:“陈老,这都什么时候了,等他们攻进来,咱们才是妥妥的叛军,您老还逞什么口舌之快呢。”   陈瑛一笑:“殿下难道就想这么放弃了?”   “不然呢?”闻承晏还是没忍住,指着陈瑛的鼻子骂道,“都是你这老匹夫挑唆本王,说什么京郊大营和龙威卫都在你手里,朝中也有重臣可以帮衬,本王这才铤而走险的。”   “结果呢,说好的京郊大营,就只有坐了几十年冷板凳的五团营和神机营这样的货色。龙威卫就更别提了,尽是些本王看一眼都嫌多的废物!”   功败垂成之际,闻承晏也是一点儿都懒得伪装了,指名道姓的将这票猪队友骂了个遍,上到陈瑛,下到甄进义的小徒弟,应有尽有,雨露均沾。用词更是充分显示出了他的文学底蕴,丰富多彩,包罗万象。   听得赵内监和许参将是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怀王竟然积攒了这么多针对他们的怨气。   陈瑛面皮抽搐了一瞬,很快便恢复正常,依旧笑着劝他:“王爷,事情未必就到了最坏的境地。”   闻承晏一顿,看向他:“愿闻其详。”   “不知王爷,有没有听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   见其他人纷纷变了脸色,陈瑛微微一笑,反手指向身后:   “如今天子就在你我五步之内,外面的逆贼纵有神兵利器、百万大军,有岂敢伤了天子的性命?”   “王爷不妨借此让他们退兵,至于往后,再做打算不迟。”   “要知道,神机营数十门红衣大炮和其他火器,都还在咱们手里呢。”   ……   等萧扶光带着父亲火急火燎赶到承乾宫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在外杵着发呆,随手抓了个人来问,才知道怀王居然挟持了兴平帝,正在承乾宫门口叫嚣着让他们撤军呢!   “都给本王退下!”——这是目眦欲裂状若癫狂的怀王。   “朕看谁敢离开!”——这是被剑架到脖子上仍气定神闲的兴平帝。   “不要伤害陛下!”——这是披头散发弱柳扶风被赵内监架着的张淑妃。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这么劲爆的戏码,萧扶光一愣,有点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还是萧伯言江湖深,一马当先站了出来,对怀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王爷,您是受了奸人蒙蔽,才会铸下如此大错。您现在悬崖勒马,尚有改过的机会,切莫要一意孤行,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他一番话,巧妙地替怀王甩走了最大的黑锅,义正词严得仿佛他真的坚信,怀王这个快三十岁的宝宝,是真的受了背后奸人的引诱,才走上了发动叛乱的罪恶道路。   悄悄冲老爹比了个大拇哥,萧扶光凑上去唱白脸拱火,先是大声对萧伯言说道:“父亲何必与他废这些话!”   然后又冲着闻承晏大开嘲讽:“怀王殿下,您也歇歇吧!到现在都只能策反小猫三两只,京城都控制不住,还给本世子找机会溜出去搬救兵……”   “啧啧,您说说,就您这样的,关东糖都吃不明白的人,还想着玩儿什么谋反呢。”   说着他将手里拎了一路的包袱解开,将里面一个圆溜溜的东西用力掷了过去:“给您瞧瞧您的人儿~”   他动作极快,宫门口这群人只能看到对面似乎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直到那玩意儿嘀哩咕噜地滚到张淑妃脚下,将她吓得尖叫出声后,众人这才看清楚——   那竟是一个新鲜砍下来的人头。   人头的主人,正是原本应该在内城控制局面的宋参将。   听到对面此起彼伏的惊呼,萧扶光得意一笑,朗声道:“王爷是不是还在等着宋将军带着神机营为您断后呢?没办法,谁让他那么不小心,非要往下官的弓箭上撞,好端端就丧了命。”   “至于神机营的火器,王爷更是不用担心,甄内省已经带着龙威卫前去收缴了,不会给您添一点儿麻烦。”   唯一的后路也被切断,闻承晏是真的有点心灰意冷。   兴平帝适时地发话:“事已至此,只要你肯束手就擒,朕饶你一命。”   怀王面如死灰,惨笑一声,准备收起手中长剑。   他身后抱着小皇子当人质的陈瑛却在此刻突然暴起,夺过一柄长刀,他的面容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额上青筋暴起,嘴歪眼斜,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跌跌撞撞地朝兴平帝冲来,举刀就要砍下——!   张淑妃看着被他随意拎在手里的小皇子,尖叫着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准备救驾。   结果就在她闭着眼睛,准备从容赴死的时候,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兵刃掉落的脆响,而前一瞬还气势如虹要刺王杀驾的陈瑛本人,则早已直挺挺地躺在了那里。   淑妃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朝地上看去,只见陈瑛双目圆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一支利箭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太阳穴,箭尾的纯白羽毛被染成了暗红色,血液和某些白色的东西正顺着箭矢汩汩流淌,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血泊。   松开拉弓的手,在小美疯狂地彩虹屁中,萧扶光潇洒地一甩头,臭屁极了:【本世子可是能在雪地里射中榛鸡的。】   射中个糟老头子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见众人的视线都因为那一箭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萧扶光不闪不避,大大方方上前跪下,奏道:“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第107章 宫变(完)   兵荒马乱的两天两夜过去后,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定。   怀王谋反这件事儿,似乎是发生过,又似乎压根儿根本没有发生。   对于京城百姓来说,不过又是两天莫名其妙的戒严,往常城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京兆尹也会动不动戒个严,他们早习惯了,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对于城里的官宦人家来说,除了直接被卷入这场风波的人家,其余的也只能说是隐隐约约地感知到了一点什么。   萧扶光辛辣地吐槽:【闻承晏纯纯就是人菜瘾大,谋反谋了个寂寞。】   对此,林二公子不敢苟同。   靖远侯府外有萧世子权谋机变,内有侯夫人巾帼本色,所以府上才能无一人遭受怀王毒手。   林相府却恰恰相反。   想到浑身青紫、没了根手指头的大哥,被吓得不清、一回来就病倒了的老娘和大侄子,还有据说以为陛下遭遇不测、便以身相殉,至今生死未卜的姐姐……   林彦生狠狠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我们家怕是艰难了。”   林相变节的行为,看在他大哥满身是伤的份上,好歹还能在御前分辨几句。   可五殿下那混账不知道哪根筋撘错了,竟然是自己投靠的怀王,就连他大哥,也是五殿下主动出主意骗出去的。   这种坑爹坑妈坑亲戚的天坑玩意儿,真不知道是怎么顺利活到这么大的。   林二忍不住和萧扶光说点儿心里话:“以前都说三殿下傻,没有五殿下机灵。如今回头再看,三殿下顶多是实心眼了些,大节是不亏的,五殿下机灵归机灵,结果全是些用不上的小聪明。”   反正他们一家是要被坑死了。   见他这么苦恼,萧扶光也只能劝:“至少令姐与你二人此次都是居功至伟,令尊亦有不得已的苦衷,陛下烛照千里,定不会让忠臣寒心。”   林二点点头,强打起精神:“但愿如此吧。”   *   很快又到了大朝会的日子。   林相告病,抱恙已久的皇帝难得亲自到场,主持了这场朝会。   大朝会的内容很简单,对于群臣启奏的事项,兴平帝选择通通留中,摆明了不乐意处理朝政的态度。   等大家识趣地消停下来后,自有内臣上前,当众宣读陛下的旨意。   虽然不愿意提起怀王的恶行,但兴平帝更懒得替他遮掩。   因此,他大行封赏的理由,通通只有一个——救驾有功。   基本上是半公开了前些日子的皇家丑事。   萧家当然是这次论功行赏的大赢家,萧伯言靖远侯的名头向上提了一级,变成了靖远公,萧扶光被敕封为国公世子还不算,兴平帝还额外加恩,赏了他一个“昭宁侯”的名头,并钦点他为兵部侍郎。   萧扶光被一系列加恩加麻了,诚惶诚恐地跪下谢恩。   兴平帝还和他开玩笑:“爱卿以后多生两个儿子也不用怕了,一公一侯,怎么都尽够了。”   萧扶光:……   不好意思了陛下,我可能生不了。   除却皇帝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调侃外,这一次的大朝会,萧扶光可谓是满载而归。   反观林家,就有点萧索了。   试图殉夫的贤妃娘娘,终究是被救了回来,并被尊为贤贵妃,与新晋封的淑贵妃一起,两宫并尊。   冒死折腾了一通,结果还是和资历比自己浅几十年的小姑娘平起平坐,也不知道贤贵妃能不能真的笑出来。   不过三皇子这次大出风头,从豫章郡王升级成了豫王,还是实打实的因功晋封,贤贵妃要是多想想这个争气的儿子,说不定还真能笑出声。   林二公子也得到了爵位,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诚意伯,但兴平帝记住了他,显然日后是要大用的,算是前途无量了。   说完了得意的林家人,自然就有失意的。   林相被冷处理,估计要不了多久便会上书乞骸骨,林大公子身心都遭受了极大的折磨,接下来能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更遑论当官理政。   而与林家密切相关的五皇子,则是被兴平帝送到了大护国寺,责令其在佛祖座前好好反省。   这一反省,说不准就是一辈子了。   对了,提到大护国寺,就不能不提一嘴大相国寺那堪称神兵天降的三百武僧了。   总之,在听完萧扶光绘声绘色地描述之后,兴平帝就大笔一挥,亲手写下“大护国寺”四个字的御笔,算是为这座处境尴尬的皇家寺庙正了名。   从此,大相国寺在世宗皇帝后就逐渐稀薄的圣眷,终于又再度浓重起来。   *   除大护国寺外,因为萧扶光御前奏对而获得好处的,也另有其人。   京城外,离亭里。   萧扶光勒住缰绳,利索地翻身下马,阿里不哥早已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见他通身都穿着成匹云锦做的衣服,萧扶光没忍住笑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嘲笑:“大王穿得好富贵,就是不太对得上节气。”   阿里不哥一乐,也低头打量了一番今日的穿着:“怎么样,够气派吧?都是托您的福,贵朝皇帝才会赏下那么多金银财宝,粮食牛羊。”   他当然清楚萧扶光是在嘲笑自己的行为暴发户,可对于依旧人心涣散的柔然来说,简单粗暴的炫富秀肌肉恰恰才是团结人心最有力的手段。   穿着这一身回到草原,再加上大雍赏赐的金银和粮草,阿里不哥简直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的那些族人能有多么狂热。   萧扶光也觉得自己一开始有点太不见外了,赶紧端起酒杯,向阿里不哥赔了个不是,又真心实意地祝福:“希望大王此次回乡,能得偿所愿,草原也能早日安宁。”   谢过昭宁侯的美意,阿里不哥痛快地饮尽杯中物。   两人又叙了些别情,眼见便到了启程的时候,萧扶光起身准备送他离开,阿里不哥却突然道:“其实贵朝大皇子前些日子也拉拢小王了。”   怀王被褫夺了封号,是以他只用“大皇子”相称。   他冷不丁提起这事儿,萧扶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阿里不哥也不管,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小王当时就回绝了。因为小王看得明白,贵朝的大皇子,其实和小王是一样的人。”   “而像小王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不可信的。”   萧扶光失笑:“大王侠肝义胆,切莫妄自菲薄。”   闻言,阿里不哥仰天大笑,狠狠拍了拍萧扶光的胳膊:“要不怎么说小王乐意和世子交朋友呢!”   饮了最后一杯践行酒,就真的到了送别的时候。   临别前,阿里不哥看向萧扶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些天,不管与您是敌是友,难得世子都是以真心待我,这是贵朝任何其他人都做不到的。”   “所以小王也斗胆,把世子当做个真心朋友。”   搞不清他的意图,萧扶光礼貌性接话:“自然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小王便给世子一句忠告。”   “太子是个好太子,但他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皇帝和太子总归是不一样的。”   “等太子真成了好皇帝,还请世子要时刻记得臣子的本分,谨言慎行。”   三月的春风还有些料峭,吹在脸上,也一并吹走了萧世子脸上的笑意。   见他这副神情,阿里不哥便明白刚才是白费口舌了。   他不禁失笑,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向自己在大雍唯一的朋友最后拱了一拱手,便策马扬鞭,朝着故乡奔驰而去。   *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安宁。   萧扶光新官上任,但兵部的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他的事迹,崇拜憧憬还来不及,就更不可能使绊子做小动作了。是以萧扶光很快就上手了兵部事务,得到无数赞许,可谓是官场得意。   而靖远公身份再上一层楼,侯府改为国公府,地盘大了不少,赵明珠成日忙着府里扩建的事情,连之前热衷的给儿子相看贵女的事儿也放到了一边,让萧扶光耳朵清闲了不少,可为是生活顺遂。   可就在这样的得意和顺遂中,萧扶光却觉得日子越来越没有意思,每天都提不起一点儿兴致。   对此,小美一针见血:【你就是想太子了。】   【你闭嘴!】害了相思病的萧世子态度极其恶劣。   其实,闻承暻在刚刚知晓怀王谋逆之事时,的确非常担心,打算要快点结束江南的事情,尽快回京。   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都怪我嘴贱!】仗着只有系统能看见,萧世子毫无仪态地开始满床死亡翻滚。   明明人家殿下都说了要早点回来了,为什么他要脑子一热,瞎拽文说什么“吾于斯处,汝当安矣”啊??   还有啊,太子也真是的,自己就随口一说,他竟然就真的相信了??   还回什么“汝于彼处,吾心乃安”,搞得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宿主时而脸红心跳时而咬牙切齿的,这不值钱的样子小美实在是没脸看:【你到底是在秀恩爱还是在抱怨啊?】   【要你管!】萧世子恼羞成怒。   *   等闻承暻带着江南百姓献上的万民伞,再次回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盛夏时节。   运河两岸的柳树早已萌发了新枝,纤长的枝条密密匝匝的垂下,宛如绿色瀑布般,翠意葱茏间透着勃勃生机,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快意,   这一次兴平帝是真的身体抱恙,无法前来相迎,便钦点了他人作为使臣,从京中迎出八十里。   于是,当闻承暻从銮驾上款款走出时,只见远方有人一袭红衣烈烈。   一如当年。